《大明文魁》 第一章 少年和媳妇 闽水上江水击荡,十里江面具是浑黄。 枯枝残叶顺江而下。 台风肆掠,闽水泛滥,上游水淹百里,闽水下游桥毁房淹。住在江水堤坝外的百姓苦不堪言。 台风方过,天已放晴,毒辣辣日头一晒,刚过了洪水的地方,又热又臭。 暑气上涌,这还未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 侯官县方乐里,旁枕着闽江,堤坝之外是洪水未退,堤坝之内,则是内涝后的狼藉。 洪水方才退了大半,房梁上水淹的痕迹犹在,锅瓦瓢盆浮在似粪池水一般的污水,从家家户户的门面前飘过。街面两边的大人小孩,拿着长长的竹竿,在二楼窗台旁不断击打水面,希望能捞一两个锅盆来。 方乐里一间普通的屋内,类似于疍民所居的提脚屋,上下两层,下层潮湿炎热,又容易过大水,春天易霉,夏天易涝,只有上层才能住人,下层只作粪厕,灶前之用。 但是下层这里却住着一户人家,一名男孩正闭目在藤床上,昏迷不醒。 屋子里露出洪水刚退不久痕迹,一片狼藉,并充斥着发霉*的味道,但他却依旧窝在这里。 脑门陡然轰轰作响,这床上的少年,脸上露出了挣扎之色。 “不,这不是我的身子,不属于我的记忆。” “我不是林延潮,我不是。” “我要回去,宁做天朝的鬼,也不做明朝的人。” 呼一口长气吐出,这少年只觉得头痛欲裂,微微眯起眼睛,耳旁低声私语一直不断。 隐约一个老头用手切着自己手腕,开口道:“这病难了,这么几帖药下去,照道理就算不断了根,也该有好转了,可是这起色却不多。依老夫看再这样下去风邪就该转成肺痨了。” “大夫,求求你,你救救他吧。你不是妙手回春吗?” “别这么说,药医不死人……算了,看在多年街坊上,你家还有多少钱?……什么没钱?老夫束手无策了!” "庸医,你的医德在哪里?" ……………… 骂得好,床上的少年想要动嘴,但却一丝一毫的力气也提不起来。 看来是真的穿越了,阅读着另一个人的记忆,他生前的一幕幕在自己眼前展开。 思绪纷杂,他只觉得眼皮一黑,当下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他被隔壁的声音惊醒。 “大娘,我想向你借点钱去隔壁村找张大夫来看。” “许大夫一贯是名闻乡里,药到病除,他当初可是买着爹的面子,我又恳请半日好容易才将他请来的,他的药怎么会不济事?” 少年心底想到,原来之前的庸医,是你请来的。 “大娘,这许大夫看得潮哥一点起色也没有,又只知收钱,我已将他赶走了。张大夫医术高明,隔壁家三婶的儿子,当年被蛇咬伤,就是他救的,眼下只有他能救潮哥。不仅仅是药钱,还有潮哥的束脩,节仪欠了社学里大半年还没有给。但眼下也不顾的其他了,大娘先救下潮哥再说,这个月我的草席打好了,就拿钱还你了。” “救人如救火,一刻也等不得,我是知道这道理的,但是你看看家里刚刚过了水,这里是好大一个窟窿要堵,我手上的钱也是恨不得掰开来花,这哪里还有余钱呢?当年潮哥的爹妈,不是给你留了一笔钱,当嫁妆吗?我记得有支镏金凤钗不错,我拿到镇里当铺去抵,也能换得二两银子,给潮囝救命。” "不要给。"少年嘴巴想动,却动不了,这个大娘,明显是要这镏金凤钗,想要乘人之危。 但听见一个声音坚决地道:“大娘,这镏金凤钗是潮哥她娘当年给我最后一件东西,我绝不能当。如果大娘不肯帮忙,我只有向潮哥的伯伯和爷爷去借。” “你这哪里话,你是觉得我办事不公吗?你若以为可以越过我向我相公,我公公递话?你就尽管试试。" 对方没有答话,大娘大概是觉得慑住了对方,开口道:"浅浅啊,你借他们的,不就是借我的,这是当家钱啊,给了你全家都喝西北风了,我那当家的,前阵刚欠一屁股债,差点连我都当了,延寿又在读书,我是日愁夜愁,再说说我吧,操持这么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哪里都是钱窟窿啊。” 好个一软一硬的手段,少年心底已将这家庭妇女的形象勾勒得差不多了。 "说到底,还不是钱,你若是肯将镏金凤钗给我,我向当铺多换得钱来,你也可以治病,难道你真不顾得潮囝的身子。" "大娘,你莫要得寸进尺,这镏金凤钗,当时潮哥她奶奶打得十两银子,就算是九出十三归,也不能只当得两两银子。" "你这么说是信不过我了,你看看这闽水洪水一起,满城饿莩,人家卖儿卖女都抵不了两三两银子,你一个凤钗还比人命值钱了?爱当不当。" "不要当!" "不要当!" 床上的少年想要怒吼,却发不出声音,于是他用尽全力,将身旁的药碗一推,就听的哐当一声。 一个女子扑倒床头,惊喜交加地道:"潮哥,潮哥,你醒来了?" 淡淡的女子幽香扑进鼻头,床上的少年看去,但视线却是模糊不清。 他神情激动下,竟竟然又是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这一次他不知昏睡了多久,第三度醒来。 眼前昏暗的油灯摇曳不停,一个少女伏在自己床边,整个房间里透着一股令人浑身不舒服的霉味。 "看来真是穿越了。" 少年抬起手,他闭上眼睛,身体前一任主人的记忆还算是清晰,在睡梦里仿佛如过电影般在自己脑里回放了一遍。 身体的主人名叫林延潮,是一个读了两年蒙学,连三字经都背不清楚,兼又父母双亡的苦逼学童。他寄身之地,是福州府永乐里的祖屋。 祖屋里住着林家七口。 林延潮的爷爷林高著乃是急递铺的铺司,常驻铺舍内,很少回家。其膝下三子,长子平日,次子就是林延潮的父母,数年前在倭乱中遇寇遭难,三子就是林延潮的三叔在家务农。 林延潮父母双亡,但幸亏之前父亲替他找了一个童养媳,养在家里。故而林延潮与童养媳林浅浅一并相依为命。 平日里爷爷不在,就是林家长媳管事,她自持长房,将家里钱财一人独揽,为人刻薄吝啬,林延潮从她手里得不到丝毫接济,只能靠林浅浅打草席来维持自己生活,读书进学。 但不巧的是,林延潮一日为了救人,自己反而差点送了小命。林延潮回到家里,生了一场大病,药石难治。林浅浅将林延潮父母留下的钱,都拿去给林延潮治病,治到最后一文不剩,才有了之前那一幕,林浅浅恳求伯母。 烛火轻爆,啪地一声,将林延潮从记忆里拉回,但见伏在床头的女子眼中泪花闪闪,显然喜不自胜。 她双手合十念叨道:“多谢天妃娘娘,多谢天妃娘娘,你把潮哥还给我了,浅浅一生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尽。” 小姑娘泪光盈盈,有种分外的柔弱,林延潮连忙安慰道:“浅浅别哭,别哭。” “嗯。”林浅浅点点头,但仍是抽噎个不停。 林延潮见林浅浅发鬓散乱的不由有几分爱怜,两丫鬟就这么可爱的竖着,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眸如水般,眼角旁还垂着泪花。 罪孽啊,罪孽啊。 林延潮已是弄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又怎么忍心让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陪着你受苦呢? 林延潮不由叹了口气道:“浅浅,我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我怕拖累你,你这么年轻,别在我身边,找个好人家收留了吧。反正你也没过门。” “你掐我干什么?我病还没……”林延潮话说了一半,看见林浅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小姑娘义正严词地道:“我在天妃宫那跪了一夜,天妃娘娘说你会平安无事的,你不准给我提到什么病不能好了。就算你有事,我也是你们林家未过门的媳妇,要不要改嫁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说。” “还有我答允过你爹娘,要照顾好你的,你也要照顾我,你敢病死了,留下我一个人,就是不孝,听懂了没有?” 林延潮看着对方,心想开始还以为这未过门的媳妇,是个温顺可人,易推到的小萝莉,没料到这么彪悍。不是说古代的女人,都是三从四德的吗? 房门吱呦一声打开。 林延潮抬起头见一个身材臃肿,颧骨很高的女人走了进来。 “哎呦,潮囝醒了。大娘还为你担心半天呢?” 林延潮想起,这就是自己昏迷时与林浅浅吵架的女人。他身子还未好,不愿意说话,更不愿与这女人敷衍。 “大娘,潮哥的病好了,那镏金凤钗,我决定不当了。”林浅浅开口道。 “不当就不当,那也是你们自己的,大家都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是一家人,说得好像我在迫你似的。”大娘笑了笑道,“说起来,你家潮囝那些钱,论起来还真不是事,不是我不帮你,欠个几个月算得什么,你三叔前阵子还说了,眼下光景不好,索性让潮囝不要读书了,回家来帮忙他,还能省一笔束脩钱,浅浅你也不用如此以后这般辛苦了。” “不可以,我答允过潮哥他爹他娘,说要让他读书的……” “潮囝,不是我看不起你,你不是读书的材料,这还去什么社学,我家的延寿比你大一岁四书都读全了,先生说他明年就能去考县试了。”说到最后,那大娘口中透出一丝骄傲。 “大娘,你不能这样奚落我家潮哥。”林浅浅和一头小母虎一般护在林延潮的面前。 “浅浅,我可是为了你好,人家儿子读书,将来可以得功名,你家的潮囝,那把钱丢水里,连声水响都听不到,何必花这冤枉钱呢?” “大娘,那为什么延寿可以在本村社学求学?潮哥却要走十几里路去洪塘社学求学?为什么延寿的塾师是秀才,而潮哥的塾师只是童生?还不是因为洪塘社学的束脩便宜,而眼下你连这点钱也推三阻四的,你以为我不知你的想法,你要将潮哥那一份束脩吞没了。” 林浅浅站起身来据理力争,丝毫也不怕这体积大过自己一倍的大娘。 大娘重重一跺脚,看向林延潮道:“我家的延寿读书就是比你强,为何不能请个高明的老师,若是你还懂事,病好了,就别去社学了,回家帮忙才是,你说是不是?别老让浅浅递话,你一个人大男人,让还没过门媳妇养着,丢不丢人?” 林延潮大怒,瞪了大娘一眼,大娘心底一跳,心道这不中用的侄儿,何时也敢向他甩脸色了。 怒气上涌后,林延潮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淡淡地道:“我林延潮的事,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你也没资格管!你不满意,我和浅浅与你分家就是。” 说到这里,林延潮向林浅浅道:“浅浅,我爹虽不在了,但也是二房,我记得当年我爹中了秀才,族里分了十亩蒸尝田给我们家,若是分家该归我吧。” 大娘听了脸青一阵,白一阵当下道:“你竟鼓捣着要分家,你以为可以威胁了我吗?谁说一定不要让你去读书了,你自个要将钱往水里丢,就自己去,我管不着,反正也是你们老林家的钱。” 最后一句,任谁都看出伯母色厉内荏,说完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林延潮见占了上风,当下道:“浅浅,似这等尖酸刻薄的小人,你若弱一分,她便强一分,你若强一分,她便弱一分,不可退让一步。大不了我们分家过。” 林浅浅听了道:“我们分不了家?” 林延潮自信地笑着道:“怕什么,分家之事,请乡里宗老共决即可,她要想一手遮天没那么容易,若是不行,我就捅到官府上去,总之将事情闹大了,看她还有什么面目立于乡里。 林延潮上一世时,哪里有这么挨打不还手。自己也不是愚昧的古人,见官怕个半死,只要将事情曝光,诉求于司法,自己还怕这大娘作什么。 哪知林延潮刚说话,林浅浅就道:“潮哥,你不知道朝廷早有律法,凡祖父母,父母健在,而子孙别立户籍,分异财产者,杖一百。大娘不知道,也就算了,你不是读书人,怎么也是不知?” 林延潮听了一愣心想,果真是法盲害死人啊,自己看了小说多了,以为可以牛哄哄恐吓一下大娘的,没料到竟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浅浅板起手指头,一点不给林延潮留颜面地道:“不仅如此,你也别指望官府替你声张,衙门告示上说,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不许辄便告官﹐务要经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不经由里老理断的﹐不问虚实﹐先将告状人杖断六十﹐仍然发回里老去评理。” 听林浅浅这么说,林延潮才知道自己真是以现代人思维想当然了,这个时代政治追求是隶不下乡,民不见官府。县官老爷很忙的,哪里有空为了几亩田争来争去的分神,就算有这个空,一县父母官,也是你这没有功名的人随便可以见得的? “最后大娘他娘家就是本乡里老,强行分家肯定会偏颇,所以闹分家我们一点胜算也没有。” 真是帅不过五秒,林延潮是全盘失算,当下无语。 “浅浅,这分家的事,你就当我从来没有讲过。我们说点别的。浅浅,这家里只有一张床,你睡哪?” 第二章 家有悍妇 大明万历元年一个普通早晨。 醒来之后,林延潮已觉得得精神好了很多,身上的痛苦少了许多。他毕竟只有十二岁,一旦病去,恢复活力比谁都快,不似那些沉疴重病的大人。天刚蒙蒙亮,凌厉的江风,将破着的窗户纸打着哗哗直响。吹进屋子的风,将里面的霉味驱淡了一些。 身在病中的林延潮知道自己不能受风,于是披上衣服,伸展了手脚,缓缓将脚挪至床下,脚尖点地,穿上鞋子。小巷对面的屋檐几乎垂到了屋前,屋子里的采光很差,林延潮凭着微弱的光线,摸着了桌子边沿。尽管这是最简单的动作,却耗费了自己太多了力气。 看了几乎家徒四壁的屋子,林延潮不由想对自己说,自己不能生活屈服,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生活要重新开始,这一切都要重来。但是吐到了嘴边,林延潮自己却念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念完之后,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白话自动转古文? 自己在哪里读过这句呢?随即一个记忆涌上,大学第二章,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句话以前林延潮学过,当然是在社学里,不过当时他看了一遍就忘了,而自己重读他的记忆下,既比他自己看过得还要清晰。 “太好了。”林延潮不由抚掌,当下他想找几本书来读。 楼顶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就是痰盂还是尿盆移动的声音,想必是大娘睡到日上三竿,也是起床了。与这样的人同住在一个屋檐,实在是难受,必须想办法改变自己现在的处境。 林延潮扶着墙勉强走了几步,狭小的房间一目了然。书橱就在西墙角落一边。说是书橱也很勉强,就是一个杨木架子搭在墙上,上面孤零零的放着几本书。 林延潮随意取了书来,扫了一眼封面是谢枋得版的《千家诗》来,将书页一翻,一股书霉味充斥了整个房间。我的天,还是黑口黄竹纸的老书,这恐怕是正德年间的旧书了吧,放在现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而眼下书上好几个处都给霉黑了,黏在一起,怎么读? 林延潮只能放下千家诗这本书,搁到窗边晒晒。 随即林延潮又从书橱上取了一本《大学衍义》来。大学衍义是阐发《大学》经义,算是四书五经里《大学》的补充课本。书页鱼尾上写着林定二字,这是林延潮先父的名字。林延潮之父中过秀才,若非亡于倭乱,今天林延潮在林家中处境也不会这么惨。 林延潮打开书来,这本《大学衍义》白口白棉纸,乃是嘉靖四十六年的藩刻本。藩刻本即是明朝皇家藩府所刻之书,在当时藩刻本校勘精审、纸墨讲究、刻印精良,几乎比得上南北国子监刻本,至于比民间家刻、坊刻之书更是要强了不少。而且书上还有加圈断句,十分适合林延潮看的。林延潮将全书通读一遍,每遇到内容不解,就结合上一世和这一世记忆,两下一对比,即可迎刃而解。 林延潮尝试默背了一下,诵读两三遍就将《大学衍义》第一卷给背了下来。 “没想到,重生之后,我竟成了背书的天才!” 林延潮不由精神一震,想了下猜出了大概,一般来说每个人儿时的孩童时记忆力是最好,比如学语言什么的,都是这时候最佳。不过孩童的理解力就颇差了。而对于成人来说,理解力很强,但是记忆力就弱于孩童时候了。而背书是要靠理解后记忆的,林延潮处于十二岁孩童的年纪,偏偏理解力又是三十岁成人的,所以背起书来特别快。 “看我将来踏足科举之路,还是很有前途的。”林延潮不由这么想。 林延潮扫了一眼,家里书橱上的二十几本藏书,这就是有个秀才父亲的好处。虽是他不在了,但是他生前读过的书都留下了。否则换做普通人家,就算天资聪颖,又去哪里读书呢? 林延潮读书成果不错,沾沾自喜了一阵,随即取了笔来练字,但待一篇写完后,发觉字歪歪扭扭的,全无架子。林延潮顿时无语,自己上一世时就没有毛笔功底,这一世看来练字需下一番功夫啊。林延潮正看着自己毛笔字时,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 但见林浅浅给林延潮端上一碗蛋花粥来。淡淡蛋花葱香的味道传来。 “咦,你怎么有钱买蛋?莫非是大娘匀的?” 林浅浅白了林延潮一眼道:“怎么可能,大娘是那种鼻屎当盐巴吃的人拉。是隔壁堂三婶听说你身子好了,偷偷塞给我一个鸡蛋,给你补补身子。” 林延潮这才恍然,同时也哼了一声道:“我才想的以大娘吝啬性子,绝不会拿出鸡蛋,在这时候给我补身子。有血缘之亲的一家人,倒不如一个邻居对我关心,替我好好谢谢三婶。” “我早提你谢过三婶,快把你的书收一收,别身子一好,就读书,先吃饭了。” 林延潮闻到蛋花的香味,早就食指大动,拿起粥大口大口地喝起。林浅浅看着自己喝粥的样子,很高兴,从灶前端来一碗清汤见底的白粥,放在林延潮的一旁。 然后林浅浅又到房间角落牌位的前,双手合十拜了拜念道:“爹,娘,潮哥的身体已经大好了,浅浅很高兴,但求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潮哥能够出人头地。” 听着小姑娘稚气的话,林延潮有点感动道:“浅浅,出人头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看我们家徒四壁的,眼下日子都过不好,你应该求爹娘让我们先吃饱饭不是。” “那不行,潮哥你不能这么没志气。你一定要努力用功,考上秀才,光大我们林家的门楣,将来好风风光光的娶我过门。”林浅浅叉着腰道。 “秀才啊,”林延潮故意逗林浅浅道,“这可不容易啊,浅浅,要是我没考上呢?” “哼,你什么考上,我就什么时候嫁你。所以你要上进,懂了吗?”林浅浅认真地说道。 “那我一直考不上呢?”听林延潮这么说,林浅浅重重一跺足,生气不说话了。林延潮笑了笑,扒着口里的蛋花粥。吃完蛋花粥后,林延潮只觉得一股疲意涌上。林浅浅就扶着林延潮上床睡了。 睡了好长一阵,窗外天已是暗了,林延潮睁开眼睛,但见房间内昏暗的灯火犹自闪动。但见林浅浅独自一人在那,身旁堆着满地灯芯草。她对着微弱的灯火编织着草席,一旁还堆放着未编完的席子。 林延潮记得自己以前,就劝过浅浅好几次,她老是不肯。她打草席换来的钱,最后都换成了自己的学费。林延潮躺在床上,看着房顶正在吐丝编网的蜘蛛,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在林浅浅的细心照料下,林延潮的身子渐渐好了。家里人平日多不在,大娘更是少来看他们,林延潮,林浅浅二人算是相依为命的局面。 这十几日来,林延潮也没有清闲着,一面养着身体,一面将父亲的十几本藏书都读了一遍。 这些藏书虽无关于四书五经,但都是一些名家典籍,或者浅显的发蒙书籍,林延潮几乎是以一天一本的速度,将这十几本书都背了下来,并烂熟于胸。林延潮心知他这样的读书速度,无论放到现代还是古代,恐怕都要被人称一声神童。 不仅读书,林延潮病好以后,也开始四处走走。 从家门口,向东一百步,就是土夯的堤坝,那是江边空气更新鲜。一路上碰到熟悉的乡里,林延潮都要试图将面前的人,到记忆中的名字对上号,也试着学着如古人的礼仪般打着招呼。 走上堤坝放眼望去,整个村子一览眼底,鳞次栉比的小屋依堤坝建着。 黑瓦屋檐前,人人都在忙碌,乡人耕田,渔人打渔,歇息在家里的老幼,也不得清闲,男人们打藤床,女人们打草席,小孩子编草笠,草袋,堤坝外疍家的女人小孩,拿着针椎,麻线打渔网。 闽地交通闭塞,地不通商贾之利。乡里的土地硗确,所产不丰,百姓们往往终岁勤动,但是所得仅足自食。即便如此,附近的田土却耕耨殆尽,很少见得有闲田的。 洪山村也是折射着当时闽中百姓的生活状况。身居山野僻乡,史书上说闽中风土说,当地百姓产惧薄以勤羡,用喜啬以实华的性格。大意也就是生活贫苦,所以百姓都辛勤劳动,百姓们宁可平日所吃所用节俭一些,也不攀比,过华而不实的生活。 就算是官绅家子弟,很少有大手大脚花钱的纨绔子弟。官宦人家犹自如此,普通百姓们对于钱财之事更是十分计较,邻里亲戚因为田讼分家之事,闹得失和的事情常有发生。 史书又在这加了一笔,亩直寝贵,故多田讼。 江边的空气实在清新,大大有助于自己的身体,林延潮坐了一会,思维也渐渐通顺,分家争产并非是上策,就算争来也不够自己和浅浅后面生活的。有句话不是说,儿孙不羡爷娘田,好女不图嫁时衣。与其将精力放在与大娘分家产上,倒不如想如何出人头地才是。 你当是宝贝,我却不放在眼底,乡里妇人,这辈子连村口都没走出过,只懂盯着林家的一亩三分地,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宽广,哪里有半点见识可言。 活脱脱一个愚妇! 第三章 能否读书 天色渐晚,马上就要到了做晚饭的时候了。 在堤坝上徘徊了一阵,林延潮决定回家读书,走到门前,正见得穿着蓝衫,身材臃肿的大娘撑着腰,站在门口剔牙。对方见到林延潮,眯着眼道:“潮囝回来了。” “大娘!”林延潮淡淡地道。 “最近礼数真是周全,进去吧。”说着大娘皮笑肉不笑的侧开身子。 林延潮得知自己打算分家的意图不可能后,也是打算安下心来,和大娘和平共处。以后只要对方不惹到自己头上,自己也不招惹她,否则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她不为难自己,也是要为难浅浅。 待林延潮走过去后,伯母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冷笑道,这回看我如何整治你。 过了大门,走到天井里,但见林浅浅弯着身子,聚精会神地正坐在饭桌边上编制草席。 “浅浅!” 林浅浅抬起头看见林延潮,笑着道:“潮哥,回来了,要吃什么?等我编完这草席好嘛?” 正说话间,脚步声传来,一名中年男子提着锄头,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他一面走与一旁大娘说话:“潮囝回家了?正好把那事和他说说。” “不耽误这一时半会的功夫,晚上说也是一样,误了地里的功夫怎么办?”大娘埋怨道。 “耽误不了。" 林延潮见了对方,道了一声三叔。 林家男丁里,林延潮的爷爷吃公家饭的,除了朔望日外,难得回家,大伯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平日家里见得只有三叔。当年林延潮之父考上秀才,族里给了十亩蒸尝田,就是由三叔打理着。 三叔为人看得老实巴交的,凡事不出头,但碰上钱财计较的事,整个人就精明起来了。 “潮囝身子都大好了吧!” “谢三叔关心,好差不多了。” “既是好差不多了,三叔和你商量个事,眼下地里马上要秋忙了,家里短个人手,你回家帮个忙。" "为什么?"林延潮看了一眼,站在三叔旁的大娘,恍然大悟,原来这一次你拉了三叔,来当你的帮手。 看着大娘胸有成竹的样子,林延潮知道对方必然已是向娘家问了清楚,自己若再拿分家的话来压她,只能自取其辱。 "家里的情况不好,三叔想你先放一放,来家里帮忙,等将来家里光景好了再读书,年内你就不要去社学了,怎么样?"三叔开口商量道。 "三叔,你这是听了大娘的意思吧!"林浅浅直言道。 三叔尴尬的笑了笑,默认此事,显然被林浅浅被说中了。 大娘一听将手一摊道:"这哪里话,三叔和你大伯都是这么决定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半点主意。" "我用编草席的钱,供潮囝读书,这又碍着你们了吗?眼下不是地里忙了,潮哥不读书可以,可是你家延寿也得下地帮忙。"每次这时候,林浅浅都会像一心替他男人打算的小媳妇般,替林延潮据理力争。 与大娘对垒,丝毫没有小姑娘的胆怯。当然林延潮知道林浅浅这不怕事的性格,也是逼出来的。 伯母与三叔对看了一眼,伯母冷笑一声道:"浅浅,我和三叔这么说,就是大家的定下来,若是你不同意,那就等今晚爷爷回来,他亲自和你说也是一样,我懒得和你费口舌。" 伯母甩下这句话就上楼了。 林延潮看到林浅浅脸上抹过一丝坚决之色。林延潮道:"浅浅。。。" 林浅浅看向林延潮,垂下头去道:“潮哥,大娘这么说了,定然是有把握了。” 林延潮心想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己避开这纷争,但是没有料到自己的大娘却是步步紧逼。 林延潮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既是事到临头,咱们也不怕他。” 林浅浅抬起头看向林延潮,用力点点头道:“潮哥有你支持我,我就有底气了,今晚爷爷就仓里回来,我就同他说这事,爷爷平素严厉,但不是不讲理的,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林延潮见林浅浅这样,当下笑了笑道:“好的,我要吃你作的红糟蚬。” “那容易啊,你在家等着我,我再给你切条肉回来。”说完林浅浅脱下做工的围裙,当下走出了门去。 这林村不过几十户人家,除了每月十五的大集外,村民都是自给自足。不说屠户,村里连个食肆都没有,要吃肉都现杀,林延潮不知林浅浅去那里买肉。 林延潮看见林浅浅匆匆出门的样子,又看了一眼楼上,目光微寒。 不久林浅浅已是返回家里,她手里端着好几样菜,还有一条新切下的肉条。 林浅浅提起肉条对林延潮笑着道:"你看我带回来什么了?" 林延潮奇道:"浅浅,你哪里买的肉?" 林浅浅道:“你忘了我给张叔家打了十张草席,想起武叔家昨日杀了一头猪作祭,肯定有肉剩下。这大热天的,肉若不腌就会坏掉,比平日便宜了许多。" 说完林浅浅喜滋滋地走到灶前。林延潮心知,林浅浅买来好菜好肉是为了讨好自己爷爷和自己家里人。为了能让自己继续读书,作一点微不足道的努力。 林延潮上前道:"浅浅,我来给你打下手。" “厨房哪里进得,君子远庖厨!”林浅浅开口道。 林延潮道:“我哪里算得什么君子了”说着不容拒绝地拿起了泡在水里的菜叶,开始摘菜。 林浅浅见自己实在要帮忙,只能道:“你别摘菜了,把蚬子洗净了,再烫烫。” 林浅浅买来的蚬子,早养在小盆吐沙,林延潮将蚬子捞起洗了一遍,然后沥干,接着去舀热水来烫。这热水不必再烧,厨房的两鼎之间,早已埋一水缸煮饭时吸纳火温余热,现在已是滚烫。林延潮直接将沥干蚬子放入滚水中烫,等到蚬子两片壳稍稍张开,就将蚬子从热水里捞起,再加以一点酒糟,就是一道美味。 忙至夕阳西下。 外面有人道:“铺司老爷今日回家了。” “平哥儿前几日想托你捎个物件,给嘉崇里的张爷,办到了,有劳了,哈哈,多谢,多谢。” 一个咳嗽的声音在外响起,林延潮知道爷爷回来了。 林延潮的爷爷林高著,在急递铺当差,虽常被乡人奉承一声铺司老爷,不过却比不上衙门三班六房吏役握有实权。急递铺也就是和驿站一般,充其量放在今日也只是事业单位。 饭菜这时候已是差不多,林浅浅迎到门前,乖巧地给爷爷除衣道:"爷爷,今日我买了肉,饭马上就好。" “又不是逢年过节,吃什么肉?” 林高著脸一沉,他曾为抚院麾下机兵,有一股武人的杀伐果断。 以往林高著板下脸,三个儿子气都不敢出。林浅浅却没有害怕道:"爷爷,是我自己打草席换来的钱,今晚你和大伯难得回家,想做点好吃的。" "留着一半肉,明天再吃。" "是。" 林高著又看向林延潮道:“你现在身子好了?” “是,爷爷。”林延潮答允一声。 林延潮正要与爷爷说话,这时候大娘也从楼上下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 大娘未语先笑地道:“我正候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瞧,这是我托我大哥,从城里带来的上好烟丝。”说着大娘给林高著递上了水烟。 看着林延潮向爷爷献殷勤的样子。林延潮倒是有几分佩服大娘的手段了,在家里林高著平日跋扈如大娘也是畏他三分。若非林高著住在铺司,每月只回来两日,林延潮二人平日也不会受大娘欺辱了。 屋里就林延潮,林浅浅二人端着菜,一盘盘上桌。 “爷爷,可以吃饭了。”林浅浅向爷爷说道。 爷爷眉头一皱道:“你大伯怎么还没回来?等他回来再吃。” 林延潮心知自己爷爷最宠自己大伯。大伯毕竟是许家长男。等了一会,门外才响起脚步声,林延潮看去,一个男子拿着一蒲扇,斜着衫子也不扣,大大咧咧地走回来。 爷爷放下水烟问道:“又去哪里耍了?” 大伯笑了笑道:“去村口大舅哥那试试手气,折了点钱。” 林延潮爷爷正要骂,大娘连忙劝道:“算了,算了,大舅哥也不是外人,左手的借给右手的。” 但爷爷却继续数落大伯道:“整日游手好闲的,也没有一个定处。” 大伯不敢还嘴道:“爹教训的事。”事实上大伯平日也并非无业,是在衙门里给班头作帮闲,平日帮人跑腿,打探消息,得些官差里指缝流出的点洒扫钱。 以往在常在乡邻面前吹嘘,见过衙门哪个房哪个房相公,弄得手眼通天一般,但却不时还问家里要钱,有如何风光众人心底也就雪亮了。 当然大伯在父亲面前不敢吹嘘,而林高著以往曾一直想让长子入急递铺,子承父业,吃安稳饭,但大伯不肯受约束,不愿意去。林浅浅数度想开口和林高著说大娘要林延潮退学的事,但都被大娘借话打断。 一桌子坐得满满当当的。桌上的菜还算十分不错,一盘豆芽菜,一盘酒糟蚬,一盘蛤蜊汤,最要紧的就是一碗流着油的红烧肉。 众人看着红烧肉都是留口水,爷爷还没动手,大娘一口气就夹了五六块的红烧肉,放在自己儿子,也就是林延潮堂兄的碗里。这仿佛是天经地义一般,家里谁都没有异议。 红烧肉本不过十几块,每人两块都不够,堂兄一下占了这么多,剩下的人一人一块都不够了。林浅浅见了露出心疼的神色。红烧肉就那么多,众人一人夹一筷子就没有了。 一块肉还没有吃完,大娘给三叔使了眼色。三叔开口道:“爹,地里的稻子马上就要黄了,家里少个人,正好潮囝也回家了,就让他来帮我吧。” 爷爷问道:“潮囝,你书读怎么样了?” 林延潮道:“爷爷……”林延潮刚开口,大娘就打断道:“还能有什么长进,这几日都病在那呢,能读到千字文就不容易了。” “才念千字文,我四书都是读完了。”许延寿一边吃着红烧肉,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道。 "就知道你最有出息。"听许延寿这么说,大婶的脸上洋溢出自豪的笑容。 “我的小祖宗,知道你读书用功,来,吃口菜。”大伯笑容可掬地给儿子夹菜。 可许延寿却摇头晃脑地道:“不吃,我要吃红烧肉,!” “瞧你这嘴巴刁的。” “不行,不行,我要吃红烧肉,红烧肉!”说着许延寿当场撒泼起来。 大伯无可奈何当下道:“下次我从城里回来,给你带点安泰楼的荔枝肉。” “哦,哦,有荔枝肉吃了,有荔枝肉吃了。”许延寿手舞足蹈起来。 “手里有几个钱,这么花?”爷爷斥了大伯一句。 大伯唯唯诺诺地道:“爹,教训的事。” 爷爷这时候放下筷子,看向林延潮道,“潮囝,你读书两年了认个字就成了,也不指望你当相公,明日下地帮你三叔如何?” 爷爷,三叔这一起头,当下关于林延潮是否继续读书的争议,在家庭饭桌上展开。 第四章 叔侄定计 听爷爷发话了,一贯不敢忤逆爷爷意思的大伯,也在一旁道:“当初让你和延寿读书,也没想林家有人出人头地,中了相公,只是图个方便,将来写个文书不必费酒菜请个中人,识字算账不用麻烦外人吧。” “读两年书,等你爷爷从急递铺里退下,和衙门说一声,让你补个缺,这辈子算是捧了安稳饭,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也算得上旱涝保收,说出去也好听,到时候把浅浅娶进门,也算风光。”大伯说完看了一眼爷爷脸色,见他没有出声,心知自己说的合他的意思。 林浅浅开口道:“大伯,三叔,当初你们可是答允,让潮哥上三年私塾的,但眼下才两年,为何不让潮哥读完呢?” 三叔道:“浅浅,你不知道,现在哪里比得上前头,眼下这情况不同不是,过了秋正役杂役马上就要上了,前一段家里过了水,夏税还欠着,这一大家子等着用钱。” 林浅浅急道:“人不够,可以请短工啊,我也可以下地帮忙呢?潮哥才十二岁。” “十二岁可以干得不少活了,三叔十岁就下地了……”大娘也开始帮腔。 林延潮在那静静的吃饭,一家人七嘴八舌,都没有一个站在他和林浅浅这一边的。 大娘半笑着道:“浅浅,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以为让你家潮哥借着在学堂读书的名义,就可以推脱家里的农活了吗?我们林家可不养懒汉。” 林延潮这时候开口道:“大娘,你这话不对,我在私塾读书,乃是求学,未必不如下地种田的三叔辛苦。如果不行,堂兄比我大一岁,人也比我有力气,我这大病还是未痊愈呢,若是要帮衬家里,让他下地干活如何?”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大伯,三叔等人都不开口了。大伯也道:“潮囝身子才刚好,不如……” 大伯话才说一半,大娘往他脚下重重一踩,大伯呀一地声,吃了亏当下知趣不说。 大娘看向林延潮笑着道:“你倒好,想偷懒,也不用拿身子不好来推脱,这几日你天天在村口闲逛,身子好得很呢。再说三叔天天下地,风吹雨打的,你见他几时病过。反倒是你,肩不挑手不提的,倒是大病了一阵。我看都是养尊处优惹的。” 大娘说到这里,得势不饶人,嘴上不停继续道:“你和浅浅也不必拿延寿来推脱,延寿是长房,是你能比的吗?我们家延寿比你聪明,书读得比你好,当然是要继续进学了,若是将来他中了秀才,我们林家光宗耀祖了不说,也可以提携你一把啊,你却不知好歹,连长幼都不知道了吗?亏我们当家的,还一门心思的想让你补爷爷的缺。” “大娘,我爹可是秀才,而你家祖宗往上八代都是目不识丁,你凭什么说我不如堂兄!”林延潮一句顶了回去。 大娘被林延潮这句话顶着又急又怒,这可是她心底的痛,她爹是总甲不错,但没读过什么书。她谢家除了旁系,直系就没出过读书人,当初自己嫁给林家,还不是看林家出了个秀才。本来当初说媒是将她说给林延潮他爹的,可是林高著说长幼有序,长子未婚,次子怎能先婚娶。于是她就过门嫁给了林家长男。 大娘气得是浑身发抖,这时候爷爷出声道:“好了,不要说了。潮囝,我知你想要进学,但家里也不能不顾,你先与先生请个假,等忙完秋收这一段,再去学堂。明日你就跟着你三叔下田吧,能干多少是多少!” 爷爷一开口,就是定调了。大娘见爷爷同意了,方才被林延潮羞辱之气顿时消了不少,得意地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吃完饭回到屋里。 林浅浅一头扑在床上,委屈地哭道:“潮哥,你大伯大娘一家,依着爷爷的宠爱,仗着自己是长房,什么都争什么抢。大伯游手好闲,整日赌博,大娘平日不做家务,一切事情都摊给我,但有了好处的时候,就以林家长媳自居,冲在头一个。” “说到底,大娘,三叔千方百计地排挤我们,还不是为了少一人分家产。潮哥,我们去哪,都比在家受气好。”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们一怒之下走了,不正遂了大娘他们独占家产的意思。既是大娘要斗,我们就斗倒她!” 林浅浅抬起头,泪痕未干地道:“潮哥,我们斗不过大娘的,你先忍耐一阵,将来读书出息了,再来报今日的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这仇隔到了明日也就是了。你就等我如何将大娘逐出我林家家门!” 次日清晨,林延潮起了大早,一声不吭吃过早饭后,就随三叔下地。大伯和大娘以为林延潮昨日那般反对,今日会借故拖延,但没有料到林延潮竟是如此利索。大娘还以为是林延潮服软了,不由得意起来。 林延潮和三叔沿着田埂路往西山而去,在靠近村北的地方,有几处田垄。这里有十亩水田乃是林家的家田,就是当初林延潮父亲中秀才后,族里拨给的族田,不远地方还有大娘陪嫁过来五亩奁田。 家田内种着晚稻,即是很多穿越小说中的大杀器占城稻。但占城稻在福建却是满地皆是,早在北宋大中祥符五年,淮浙大旱,朝廷就下令,从福建取种占城稻三万斛,分给淮浙种植。占城稻最大的优势就是早熟,在闽地百姓口中俗谓之百日黄。除了稻米外,田间还种植不少菘菜。菘菜梗短、叶润,厚而肥,当年唐相张九龄自函京携种归曲江大量种植,因此在闽中呼为张相菘。 不说地里的稻子,三叔挑着菘菜上集去卖,平日也是一笔收入。可惜遭了台风,致地里收成大减,令林家今年的用度捉襟见肘。 夏日昼长夜短,到了地里时天色大亮,林延潮和三叔一人扛着一个锄头。三叔今年不过二十出头,与林延潮年纪相差不过*岁,原来关系一直最好,但是这两年来二人却是渐渐淡了。二人行了这么久,也不交谈一句话。 就要到地里时,林延潮指着家里的菘菜地道:“三叔,今年稻田虽是给台风给害了,但菘菜长得倒还不错,过几日就可以挑集里卖个好价钱。” 三叔摇了摇头道:“哪有这么好的事?” “怎么了三叔不好卖?”林延潮故意问道。 “怎么会不好卖,闹洪水几日,村乡不少菜地都给水泡烂了,幸亏我们家菜地田垄高。若是放到集市上卖,不用半天,一担就能卖完,若是担到城里,还能再值多些。” “那怎地卖不出去?” “还不是,你大娘开了口,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说他二叔家在城里开了菜铺,一开口都要了去,大娘拿回来的菜价还不值外头的一半。” 林延潮装着动怒的样子道:“竟有此事?这不是亏了我们林家,贴补了她的娘家吗?” 三叔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这有什么办法,别惹事,好好种地就是。” 林延潮却不打算收住话题道:“三叔这一番让我辍学在家种田,是大娘,还是你的主意?” 三叔拄着锄头道:“实话与你说了吧,这都你大婶教我说的,她说你不去塾馆,家里就省了一份束修钱,还能多个劳力,帮我种地。罢了,你也不要怪你大婶了。” 三叔又道了一番大娘是为了你好的道理,努力的和稀泥。 “是这样的吗?三叔?”林延潮看向三叔。 三叔不悦道:“潮囝,你怎么怀疑起你三叔来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三叔,我倒是听说大娘在你面前,是我有分家之心,要将这我爹当年为家里赚得十亩水田分走。你才答允大娘分家之事。” 三叔顿时色变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果真大娘是利用自己当初说了分家一句话,背着自己在三叔面前上眼药。这点很好猜,大娘若不如此,也不是大娘了。要知道三叔最着紧这十亩田了,为了地里收成好,仅是粪肥,就不知灌了多少担。林延潮若要分家拿得他这十年的心血,他也是不愿意的。 三叔沉默不语。林延潮这时候在旁道:“三叔,你被大娘骗了。” “她怎么骗我?你不想要这地?” 林延潮道:“三叔,我们家这十亩地,你种了有十年了,我有心于功名,不会去务农的,若是以后分家,这十亩田我是寸土不取的。” “这怎么能行?”三叔犹豫道,若是真要他谋侄儿这十亩田,他倒也做不出来,“最少三房一家一份。” 按照明朝的法律,分家析产,是诸子平分。 林延潮笑了笑,身为务农之人,最重田土,但到了现代人眼底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将来不会局限于这小山村里。 “三叔,我说了寸土不取,就是寸土不取,若不是我还没有满十六岁,当场给三叔你立下字据来。倒是三叔你倒是失了计较,万一将来分家时,却不一定能分到这十亩地。” 林延潮一番好心建议,三叔却板起脸道:“你不好生下地,与我说这些作什么,别说这些闲话。” “三叔,你不信,到时候别后悔啊。”林延潮作势扛起锄头。 三叔道:“慢着,你说个道道来。” 林延潮微微一笑,放下锄头来道:“三叔,你若觉得我人小言轻,这话说了你也不信,还落个不好,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三叔呵呵一笑道:“潮囝,怎么说呢,你这小子,这一病下,好似人一下精明许多,实话说来。” “那我说了。” “说。” “三叔我只问你一句,这十亩若是我们二房不取,将来是会落在大娘还是你的手中?” 三叔沉默了一阵半响道:“她娘家势大,大哥又对他言听计从的。我争不过大娘。” “正是,你想过没有,她眼下在三叔你面前编排我的坏话,为得是什么?” 三叔琢磨了一会,眼睛一亮,拍手道:“是啊,这恶毒的女人,就是怕我们叔侄俩,走得太近了。” “正是如此,大娘为了谋这十亩水田,也是煞费心机,大伯被他搓揉得,要圆就圆,要扁就扁的,爷爷又常年不在家,至于我们二人,他是拉一个打一个!” 三叔握住锄头,沉默了一阵道:“我又不糊涂,怎么不知道,但是大娘厉害啊,他平日欺负你和浅浅时候,我也不敢出声。潮囝,我知你心底有气,但你斗不过大娘的,就算我帮你也是一样。” 林延潮当下道:“三叔,人争一口气,就算我爹不在了,也绝不能让大娘如此欺压到头上。三叔你也不必帮我,只是到时候不要站到大伯大娘的一边就好了。” 三叔一握锄头道:“这怎么能行!” “三叔你只要按我说的,今日我就要大娘好看……” 第五章 滚出大门去 林延潮与三叔商定之后,从田边往家里走去。到了家里,林延潮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在那郎朗读书。 夏天虽天暗得迟,但天还是暗了。蟋鸣之声,已是与以往一般开始。 农家这时候,都是准备早早吃饭,然后上床睡觉,来节约灯火钱。 这时候除了富裕之家,只有读书求学的人,会在夜晚点灯。所以古人都用膏火之费,来形容求学的费用,膏即是膏油,火则是灯火。自古以来求学就是件不容易的事,一点对于寒家而言,尤其如此。 林延潮点上灯火,就隐约的听见大娘的声音在外响起。 “装什么勤奋,不上工,偷懒也就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了,晚上读书,不耗油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林延潮听了,没有说话,索性将灯拨得更亮一些,对一旁的林浅浅道:“浅浅,我以前看过一本书,书里有个人叫严监生,此人极端吝啬。他快要临终之际,伸着两根指头就是不肯断气,你知是为什么?” 林浅浅知道林延潮在气大娘,笑着道:“潮哥,你说他是吝啬之人,伸出两个手指,莫非是有人欠他二两银子,不肯闭眼吗?” “不,不是,他的大侄子、二侄子以及奶妈上前猜度解劝,但都没有说中。最后还是他的侍妾道:‘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直到对方挑掉一根灯草,那严监生方才点点头,咽了气。” “这人真好笑。”林浅浅咯咯地笑了起来。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他可以感觉房外的大娘,肝都要气炸了。 “延寿啊,现在有人都咒你娘死啊,娘与你说,一定要争口气,好好读书,免得被人说你娘祖宗八代都没有人读过书。” “死囝尽管得意猖狂去,爷爷回头到家里,见你不下地,看他如何骂你!” 林延潮听了目光微冷,怨恨自己不够,还在自己十三岁的堂兄面前说自己不是,挑拨二人感情。这样的妇人,真的容不得你了!不过大娘却没有贸然进屋,与自己大吵一番。大娘也算明白人。看来她是要等爷爷,大伯回来后,之后再当堂告状。 这正和我意。林延潮继续读书。 夜晚,已到了上灯时候。 一声重咳在门外响起,林延潮放下书,他知道爷爷已是回来了。 “爹,你可要为我做主啊!”大娘哭着在门外说道。 爷爷林高著声音传来:“怎么回事?谁敢欺负你来?” “还不是潮囝他,他咒我死!” 于是大娘在爷爷面前添油加醋的说了好一番话,林延潮在旁冷冷地听着。 “叫他出来,我有话问他?”林高著发话了。 听到这里,林延潮自己开门走出门外道:“爷爷,你回来了。” 见林延潮如此有礼貌,爷爷气色好了一些,但还是板起面孔问道:“你为何辱骂你大娘,尊卑都不懂了吗?” 见林高著发问,林浅浅怕林延潮被责走一旁走了过来道:“爷爷,快吃饭了,不如先吃饭再谈吧!” “吃什么饭?”爷爷斥了林浅浅一句,当下林浅浅不敢再说话。 这时候大伯也是刚回得家来,见这一幕道:“延潮,还不快和爷爷,大娘认个不是!” 大伯方这么说,大娘就狠狠瞪了大伯一眼,大伯当下就不吭声了。 林延潮将众人反应听在耳里,当下看向林高著道:“爷爷,我并没有辱骂大娘。” “我好意说你晚上读书耗油,你竟用那什么监生的故事来咒我死。” “大娘,我在屋里读书,与浅浅说故事罢了,这都是书上说的,并没有咒骂大娘你的意思。” “你明明是在说我?” “大娘,你这一番不过是自己对号入座罢了。” “爹,你看看,他还在狡辩!”大娘向林高著道。 “延潮,你有没有顶撞大娘不说,我昨日叫你今天下地,你却没有去这可是没错吧!”林高著言语重了三分,脸已是沉了下来。 “是,我没有去。” 大娘见林延潮承认,脸上露出喜色,看了一眼蹦蹦跳跳的林延寿,道:“延寿啊,平日你爷爷的竹篾都放在哪啊?” “我知道,我知道。”林延寿奔到二楼,又从楼上蹦蹦跳跳下来道:“爷爷,爷爷,给你竹篾,竹篾!” 按照古代‘棒下出孝子’的教育方针,这竹篾是爷爷执行家法时用的,以往林家三兄弟都挨过他的打,但他对于孙儿辈却很少动手。接过竹篾,林高著瞪了大娘一眼。大娘被林高著这一瞪吓得眼皮一跳,强笑一声对儿子责道:“谁叫你拿给爷爷的。爷爷又不会真的打延潮。” “爷爷不要打他。”林浅浅噗通一下跪在爷爷面前,抱住他的腿求情。 大伯也是道:“爹,吓唬一下小孩子就好了。” “看在你大伯和浅浅的面子上,你向大娘认错!以后不能这样了。”林高著将竹篾放在一边,众人见此都松了口气,大娘则是露出不甘心的神情。 “谢爷爷,你可以处罚我,但是我没有说大娘坏话,这错又从哪里去认!” 林延潮这么说,林高著脸一下难看了,他说要林延潮认错,已是从轻发落,给大娘作为长辈的一个面子。哪里知道林延潮一句话顶回来,让他没有台阶下。林高著有点不敢相信,在家里已是很久没有你敢忤逆过他了,就算他的三个儿子,也不敢这样。 大伯见林延潮顶撞敢顶撞自己父亲,当下质问道:“你说什么,敢再说一句?” 林浅浅忙拉住林延潮道:“潮哥,爷爷发话了认个错,这事就没了。” 林延潮却笑着摸着浅浅的头道:“我不是说了,我没有错,哪里认起,到是大娘她是非不分呢。” 林高著身子一颤,而大娘微微冷笑,却搀扶爷爷道:“爹,你别气坏了,和这小子生气犯不着。” “反了天了!我之前还以为你不会顶撞大娘,但今天看来你真的不知礼数。”大伯怒气上涌。 大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先前还要偷懒不去田里干活,而眼下连长辈的话都不听了,林家怎么出了你这个逆子。” 正在这时候,门外三叔却是扛着锄头进屋了,见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大娘见三叔这时候回来,神情更是得意了,连忙从爷爷身旁走到三叔身旁道:“你看看,先前偷懒,说要在家读书不下田干活也就算了,还顶撞爷爷,他大伯。” “这事啊,大嫂,是我让他不要去地里干活回家的,你别怪他。”三叔不以为意地道。 大娘强笑道:“三叔,我没听错吧,这秋收要到了,地里的人手可实在不够啊,没有潮囝帮你,你一个人忙活得过来?” “不是不忙啊,只是地里的水渠给人扒了,我们家十亩水田,变成旱田了,我叫延潮去看看怎么回事。”三叔开口道。 听说家里水渠被扒了,林高著无疑十分关心向林延潮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延潮道:“爷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家里水渠被人扒个口子,都流到大娘娘家的田里去了,一滴水都没流到我们家里。” 大娘听了脸色一变道:“爹,我不知道……” 见大娘为难,林延潮开口道:“大娘这么做也算合情合理。” 众人奇道:“林延潮怎么帮起大娘说话了。” 林延潮却接着道:“大娘不是常说了吗?都是一家人,左手借右手的。我家的东西,谢家拿来用也是使得的。” 爷爷听这么说,脸色顿时青了。此事算是大娘吃亏,其实这水渠是今日自己与三叔商定后,故意自己挖通,来栽赃大娘的。大娘自己也先入为主,以为是自己娘家人干的。 林延潮本也可以用家里菘菜地来说事,但他料到大娘这么精明,必然早就安排下说辞了。他索性故意栽赃,让大娘尝尝被陷害的滋味。 林高著已是脸色铁青了,大娘有几分害怕,但见林延潮昂然看着自己,嘴下低骂了一句,我还治不了你。当下大娘向大伯使了个眼色。 大伯对于大娘一贯都是言听计从,当下道:“好啊,你还有理了,三叔肯您不去地里,你就敢顶撞你大娘,还有爷爷了。”说完大伯也是对林浅浅斥道:“你看看你家潮哥,你也不劝劝,平日也和延潮一起尽和大娘顶嘴,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孝道?” 林浅浅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她知道大娘平日没少在大伯面前说她的不是。 见大伯斥林浅浅,林延潮挺身而出,站在她身前道:“大伯,爷爷都没有开口,浅浅如何,轮不到你来开口!” “你反了天了,我还管教不了你和浅浅?”大伯当下是真的怒了。 一旁林延寿见了一幕,连忙又拿起竹篾递给大伯道:“爹,竹篾,竹篾!”大伯拿起竹篾一抖举起身前,拿出长房的威风来,想吓唬一下林延潮。 林延潮哼了一声道:“大伯,不谈你管教不管教,我问你,今日的事你觉得我没有道理吗?大娘指示她娘家人偷扒我们家水渠,她就有道理吗?” 大伯将头一摇道:“别管有没有道理,你爷爷,你大娘他们是长辈,怎么做都可以,但是你就不能顶撞他们!”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大伯,亏你这么大人了,居然一点见识也没有,大娘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有没有半点主见!” 大伯气疯拿起竹篾指着林延潮道:“你说我没见识,你敢再说一句!” 大伯越是气怒,而林延潮越是平静,大伯如此动怒,没看见爷爷的不快吗?大娘只想让大伯将自己管教服帖,却忘了偷挖水渠在爷爷心底留下了不快,尽管她是被陷害的。 林延潮向前踏了一步,对着大伯道。 “我就敢说怎么样了?大伯你听着。” “我爹去世时,将我托你照顾,你亲口我说,以后你就是我亲爹,照顾我一辈子。一出事情,你就全忘了?心底只有你老婆,没有我这亲侄儿吗?” “你平日不是以孝悌自诩,我问你什么是悌?欺负自己亲弟弟的儿子,就是你的悌吗?” “我爹将我托付给你照顾,你就是这么照顾的?你不但不帮我,还要打我,打小孩是显得你威风,还是显得你对得起我爹?” “你说你有见识,那就把所有的亲戚和街坊都叫来,将事摊开了说。如果有人说你做得对,我就给爷爷大娘道歉,如果没人,你就承认自己没有主见,只听一个女人的话。大伯,你敢不敢?” “你敢不敢?” 林延潮的质问,一字一句说得大伯脸色苍白,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大伯当场呆住了,手中竹篾丢在地上,竟是半句也无法反驳。他如何反驳?他与他这弟弟感情最好了。 林浅浅想起林延潮的父母,不由轻轻的抽噎起来,而林高著更是面色沉重。 家里人都是沉寂了,大伯脸色苍白,看着林延潮不由生出几分愧意。他猛然重重一跺脚道:“这事我不管了!”说完跑回二楼去了。 “成了。”林延潮低声道了一句。 大伯离去,等于就是断去了大娘最大的臂助,将立于大娘孤立无援之地。 三叔见林延潮斥退了自己大哥,当下也大了胆子道:“嫂子,那水渠的事怎么说?” 林延潮不由点头,这三叔不愧是神队友,这时候配合自己向大嫂发难。 大娘正处于内外交困,一贯的盟友三叔倒戈,自己最坚定的支持者大伯,被林延潮一通话话骂的无辞以对,一个人躲进小黑屋了。大娘这时候不得不从幕后到前台。 大娘哼了一声,强硬的道:“不就是这点事,回头我和我爹说一声,多少钱补给你们林家就是了。三弟,你什么倒和潮囝穿一条裤子,听他嘴皮上下一动,最后我倒里外不是人了。” “那菘菜地的事,又怎么说?三叔日夜浇灌的菘菜,你倒好拿了一半的价钱,卖给你娘家开得菜铺子。” 大娘见林延潮指责她,她索性将脸一横道:“你倒说起我的不是起来,小小年纪,这么厉害,怎么这么快就要当家做主了,你要分林家财产吗?” 林延潮冷笑,这时候大娘,已是方寸大乱,乱讲话了,这话也是可以在爷爷面前说的。 果真爷爷怒了道:“潮囝不是厉害,而是说得有道理。” 大娘见一贯支持自己的爷爷也是倒戈了,连忙道:“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知道这潮囝之前说多可恶,竟是要与我们分家!” 林延潮道:“大娘,你休要胡说,把我拉下水。朝廷有律例的,父母健在不得分家析产,我身为读书人,怎么会不知道。” 你,一派胡言。 林延潮冷笑,大娘已是方寸大乱了,今日之事,不能留退路了,打蛇不死,反被反噬。 林延潮开口道:“大娘,你这几年当家,对我和浅浅多番刻薄,我就不说了,我半个月前重病快要死了,浅浅向你借钱,你不借也就罢了,还要她拿镏金凤钗来换,这是当年奶奶给我娘之物,我娘又给了浅浅,你连这都想贪,那么林家什么东西又是你贪不了的呢?” “由此可知,大娘每个月爷爷,三叔给你家用钱,你又了克扣了多少?藏了多少私财?” 听林延潮这么指责,大娘脸色大变,妻子藏有私财,乃是七出之罪。这话里是藏着匕首,要赶她出这林家啊。 “你这死囝,满口胡言!爹你要为我做主……”大娘看向爷爷,但见他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谁都知道爷爷当年夫妻情深,而那凤钗当年又是奶奶生平最喜欢之物,后给了林延潮母亲,但大娘没有得到一直于心底耿耿于怀。这是家里众所周知之事。 林高著沉下脸道:“我原来以为你只是有些泼辣罢了,当家媳妇泼辣点也好,别人惹不到我林家头上。但没有想到,你居然如此恶毒,延潮重病之时,你口口声声与我道会照顾好他,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你当我糊涂吗?真以为你做的那点事,你私藏的家私,我一点都不知道吗?” 大娘几时吃过这么大的亏,依她的性子顿时恼羞成怒道:“老东西,你算什么,居然敢这么和我讲话!”大娘也是气极了,口不择言,竟是指着鼻子骂起林高著。 “贱妇,你竟敢骂我爹!” 大娘一听抬起头,见居然是自己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屋中。 “我!”大娘也是懊悔了,刚要开口。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摔在她的脸上。出手的人却是林高著。 这一掌打得大娘半边脸立即都是青了。林延潮见了不由感叹道,自己爷爷不愧是习武之人,一掌下去就将大娘打懵了的。 大娘反应过来,当下躺在地上,撒起泼大哭起来。 “你们两个短命的父子啊,你怎么敢打我啊!” “我为你们林家含辛茹苦十几年啊,辛辛苦苦将延寿拉扯这么大!” “你们就是这么待我的,苍天你开开眼,给我劈死这两个人啊!” 大娘这大哭大喊的,顿时左邻右舍的都听见了,一下子涌了进来,看大娘在地上撒泼,连忙当起了和事佬。不过但听大娘咒骂林高著父子二人,也都是摇了摇头。 林浅浅见大娘如此,顿有些不忍道:“潮哥,我们扶大娘起来吧。”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今日一切,是她自找的。” 林高著左右扫过一眼,抱拳道:“左右街坊邻居,正好都在,我这儿媳平素怎么为人,大家也知道,我也知道,但顾念着亲家的面子,不忍责罚。但今日看来,我们的缘分也尽了。” 说到这里林高著看向自己儿子,大伯垂泪跪了下来道:“爹,孩儿一切听你吩咐。” “这种不忠不孝,吃里扒外的媳妇要之何用,”林高著对着大娘道:“从今日起,你就不是我儿媳了,给我滚出林家这大门!” 第六章 离家求学 太阳东升,橘光一点一点照亮天空。公鸡的打鸣声在村里此起彼伏,倒是充满了生机。 村口的埠头上,停满了渔船,渔民正张罗着渔网。堤坝外孩童们乘着退潮,一并奔到江边,在河滩上挖蟹子,浑浊的闽水打着江岸,吐着白腻的泡沫。 洪山村的百姓,在家里吃过一大碗稀饭后,从家里出门,肩扛着锄头,出村下田。勤劳的主妇们也是开始喂鸭,嘎嘎地声音到外头响作一片。 “命之修短有数,人之富贵在天。惟君子安贫,达人知命。” 这时候郎朗的读书声从林家的屋子里徐徐传来。 忙碌村民们不由都是停下脚步,看向林家。 “这不是林家的延寿吗?” “不是,我一早看到延寿去社学了,这是他们家的老二。” “哎呀,真羡慕铺司家里,有两个读书郎,不像咱们这辈子只能是在地里抛食。” “这么用功,说不准我们村里又要出个秀才了。” 说到这里,众村民啧啧羡慕,若非林高著家出了秀才,当初里长家不会把女儿嫁给林高著儿子,族里也不会分了十亩族田,这都是当初轰动一时的事。至今村里还时常念叨起,林定当年中秀才的事。 村民议论着议论着,就跑偏了题了。 “林家这后生能不能中秀才,我是不知道,但是可是厉害角色。” “怎么个厉害法,与我说说。” “前日你错过一场好戏,铺司家的大娘就是恶了老二,被铺司老爷扫地出门,赶回娘家了。” “不对,不对,看你这话传的,长媳妇是恶了林家一家人,才被扫地出门,他们家的延寿可是哭着找娘,但铺司硬是不肯。” 听了村里人都是高看一眼林延潮。谁不知道大娘仗着父亲是总甲,在村里是有名的泼辣角色,无人不惧。而这一次竟被一个十二岁的后生给收拾了。 “这林家老二秀才他爹当年若非遭了倭乱,他眼下的路恐怕会好走点。” “别看没爹没娘,这样的孩子早当家立业,人家懂事。” 林延潮的读书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些乡邻的议论倒是一句不落的听在他的耳底。 这时候林浅浅开门进来,听得外面的议论,怕林延潮生气连忙道:“别听这些闲言闲语的。” “他们要议论也就随着他们罢了,嘴巴可是长别人头上的。大娘回到娘家后,谢总甲有没有来找我们家的晦气?” 林浅浅摇了摇头道:“这倒没有,爷爷说了,大娘的爹谢总甲听说是极其护短之人,若是贸然找上门来质问,我们家倒不怕,若是不找上门来,那事情就糟了。” 林延潮不由点头心道,爷爷果然是个明眼人,看得明白,待到谢家真正找上门来一日,必定是谋定而后动,那时候就真麻烦了。 在大明总甲就是里长的俗称,里长可以摊派徭役,还有一定司法权。 林浅浅道:“爷爷说了,其他的都不怕谢家,咱们家在村里也是有根有底的,若是不行,明刀明枪的干上就是,只是担心,他买通胥吏,派为难的杂泛差役给咱们家。” 大明开国贯穿始终的役法只有两种,正役和杂役。正役也称里甲正役,其中包括办纳税粮,编户之役,里甲三办。而杂役,也称杂泛徭役,就是民间出丁给官府服役。杂泛徭役有力差,银差之分,银差就是使钱,让官府雇役,力差则是,应役户亲身充役。 百姓们最怕的就是力差,这点体系内的林高著深知其中厉害,比如急递铺的铺丁就属于力差。以往有个铺丁得罪了林高著。然后林高著就时常差遣这铺丁拿着一封无关紧要的公函在两个急递铺里,每日练习二十里以上的折返跑! 现代人很难想象里正在乡里有多大的权力,仅仅摊派徭役这一项,足够叫一户百姓倾家荡产。 林延潮也知里正的厉害,但还是安慰浅浅道:“这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瞎吹大话,”林浅浅嗔道,但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一次你病好后,与以往仿佛换了个人?” 林延潮笑着道:“没错,浅浅,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了。” “你说什么?” “我说被千年老鬼上身,眼下是害咱们全家,先害了大娘,下面一个个轮下来,最后轮到你。你怕不怕?” “不怕!”林浅浅嘻嘻笑着道。 林延潮笑了笑:“浅浅,我身子已是好了,明日准备去社学了。” “那是当然,到了社学里,潮哥你要勤,不可拉下功课。”林浅浅虽是笑着,但林延潮从她眼底看出一点忧色。 林延潮猜到林浅浅在担心什么道:“浅浅,你不需为束脩节仪的事发愁,我向先生求一求,让他缓一下就是。” 林浅浅摇摇头道:“潮哥你只管读书,钱的事,你别发愁。” 第二天,林延潮整理包裹,将文房四宝收拾好。林浅浅这时已是端了一碗线面汤进来,上面赫然还有两个大鸭蛋。 “来,来,吃了太平面和太平蛋。” 面是线面,又细又长,本地人就算家里再穷,但线面一定要有,家人出行,客人来家里做客,都要煮一碗太平面给他们吃。 至于面上的鸭蛋,称为太平蛋,只能用鸭蛋,鸡蛋都不行。在保留古代汉语的闽话里,将蛋叫做卵。鸭蛋就叫鸭卵,谐音压乱,压乱也就是天下太平。鸭卵又和压浪谐音,船上人家出海打渔也吃太平蛋。 这蛋和面里面都是林浅浅对自己的心意。 林延潮心底头波动,面上却是平静。他吹开面汤上的葱花,用筷子将面挑起,将线面吸进嘴里。 林浅浅看着林延潮吃面,拿出一包钱对林延潮道:“这里有两百文钱,一百文是端午节的节仪,你和先生说束脩,等咱们过了中秋一定还给他。还有一百文你自个留着用,买点吃的用的,以便不时之需,但不要大手大脚乱花哦。” 林浅浅认认真真地叮嘱着,手里将这包钱抓得紧紧的,一副生怕林延潮乱花钱的样子。林延潮知道这里面的钱,都是林浅浅从鸡鸣到天黑编草席,一文一文的换来的。 “浅浅,我用不了这么多。你留一点在自己身上,别苦了自己。” 林延潮这么说,林浅浅眉头就皱起来了。她气鼓鼓地道:“潮哥,你以后再这么说,我就不理你了。我辛苦攒钱,还不是为了你能出人头地,我可不想我将来的相公是个没出息的人。” “你若是不中秀才,你就别想进我家这个门,哼!” “好,好。我答应你。” “不行,你不可以敷衍我。” “好,我不敷衍。” 见林延潮再三保证,林浅浅脸上才露出笑靥。 这时林延潮抬起头,满是严肃地道:“不过我答应你这件事,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林浅浅眨着眼睛问道。 林延潮抬起碗来,将碗里的面还剩一半和一颗鸭蛋都搁进林浅浅的碗里道:“答应我都吃完了。” 林浅浅看着碗里的面和蛋愣住了。 “吃啊,愣着做什么?” 林浅浅温柔地笑了笑,不好意思的拿起筷子夹起鸭蛋,张开樱桃般的小嘴,浅浅地咬了一口。林浅浅抬起头看见林延潮盯着他,当下又羞又怒地放下筷子,伸手猛捶林延潮。 “快走,快走,不要耽误了时辰。”林浅浅将林延潮赶出家门。 林延潮背上自己的书箱和行李,大步走出门外。 此刻天才放明,公鸡又重新叫了一遍,扑着翅膀回窝。 林浅浅追出门来道:“潮哥,行李里还有两张饼,饿了就吃!” “我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林延潮走到村口,回头望去林浅浅依旧立在后面,望着自己,待看见自己回过头来,脸上甜甜一笑,然后用力向自己挥手。 林延潮挥了挥手对林浅浅道:“浅浅,你放心,我一定出人头地,然后回来娶你!” 说完林延潮转过身去,大步走去,洪山村渐渐落在他的身后。社学在东岐岭山下的张厝,而林延潮所在的洪山村则在西峰山麓。 东岐岭与西峰都属于洪山,洪山村,张厝都属于侯官县洪塘乡,不过洪山村属于永安里,张厝则属于清化里,一个洪塘乡,七个村子,两个社学,算得上密度相当高了。 洪山村的社学属于官民合办,塾师是由老生员担当,教学质量当然最好,百姓们多愿意去这里读。林延潮堂兄林延寿能入本村社学,可是费了不少束脩,还是托了爷爷和外公的面子。 至于张厝的社学,自然就差了一些,县里基本处于放养状态,自己的塾师也只是童生,而非生员。 林延潮在山间小路行走,江面上还是浑黄一片。以往洪山不过闽水水中岩岛,后由闽水泥沙淤积逐渐扩大,与高盖山、虾蟆山、烟台山等连成一片,成为今日江中大屿。 闽上游四州之水,汇于洪山,之后遇屿而分流,左入乌龙江,右入为洪江。这一道水域也十分危险,乃是江流回干之冲,常有隧风,渔船经过一不小心,就是摧帆折柂。 一旁的闽水涛涛,脚下是登山小径,从西峰至东岐岭,还要走好几里山路。 乘着日头尚未大晒,林延潮登上东岐岭,以竹杖撑路,抬起头是一番古刹栖云,紫翠重山的景色。洪山有一名胜,名为妙峰寺,建于宋天圣年间,成化年间重修,境极幽旷,居境内九庵十一寺之首。 妙峰寺更有名是,寺旁有一燕山祖殿,也是宋代时而建,从宋时起洪塘乡的读书人夏天多在此读书,以避酷暑,一共出了百余名进士举人。当年林延潮的父亲,也曾在此苦读,后中了秀才。 登上山后洪江已是不见,眺望山坳下一片村落骈广的地方,就是张厝。厝在闽中,闽南话里的意思就是家,闽地很多地名都有厝字,前面在冠于姓氏。原因是闽地百姓很多都由中原迁来的,一家一族在一地生根发芽,一村一姓居多。 洪塘乡一乡七村,张厝自是张姓的人居多。这张厝虽是个小村子,但是周围堡墙,吊桥,岗楼都有,这都是倭患严重时备下的。 走到村口抬头,就见一大大的牌坊耸立在那。 这并非是孝节牌坊,而是进士牌坊。凡进入村口的人都会看见,中门两层上匾书着‘进士’二字,右边竖刻小楷‘正德十二年丁丑会试’,左边竖刻‘中式三甲六十四名张经立’。 第七章 洪塘社学 张经何人,历任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先后平瑶乱,镇安南,后总督东南,节制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专办讨倭,但因权力太大,陷于党争,为严嵩,赵文华所害。后张经之孙张懋爵向朝廷明冤,朝廷追封张经官职,并荫官子孙。 在乡人眼底,张经是候官县洪塘乡人,有史以来,官位最高的一人。村里的张氏子弟,也都以张经的族人为傲。这样的牌坊不仅是乡里有一座,府城的西门那也有一座。 进入村子直行几十步,就是林延潮所在的洪塘社学,一旁就是挨着供奉着张经的张氏宗祠。社学临宗祠而建,也是常见的格局。 社学平日不到二十人,占地不过半亩,但麻雀虽小,可是五脏俱全。 林延潮凭着记忆,走进大门,中央是讲堂,旁边辟了两斋,其中左斋建祠以祀先师孔子,右斋则为塾师,左右熟坐馆休息的地方。后隙地一匝,作为射圃,射圃之后则是号舍,厨房,茅房,一个标准的前堂后室格局。 讲堂上已有弟子来了,林延潮知道自己恐怕是迟到了,于是赶紧从走廊绕讲堂,穿过射圃,跑到自己号舍里,放下书卷,行李。 号舍是长长的通铺,茵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上头,床前掉了油漆的案几上,放着同窗摊开未读完的灰白色的卷帙,一排线装书码在角落里。 此刻门扉半开,撒落一地的阳光,如阶梯般登堂入室而来。 “延潮!” “延潮!” 推门声传来,一名身材高大,容貌忠厚的男子推门入内。 林延潮愣了一阵,才想起来似乎是他相熟的同窗侯忠书。林延潮试探应了声道:“忠书!” 对方嘻嘻一笑,看来自己没有叫错。 侯忠书嘿嘿一笑:“延潮,你身子都好了?” “好了。” “正巧,你一来就有大事了,你猜猜看!” 林延潮笑了笑道:“忠书,你还是老样子,凡事都要卖关子。” 侯忠书平日说话确实是喜欢卖关子,看着别人着急询问的样子,但是见林延潮一副淡然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急。侯忠书埋怨道:“我让你问我话啊,回家一趟说话老气横秋来,你到底还问不问了?” 这小子,林延潮只是配合着问道:“我猜不到,请教忠书兄,到底什么事来着?” 侯忠书满意地点点头道:“没错了,你问一句,我答一句,这样说话我才有兴致,延潮,我方才在前门听到先生与张总甲说话,说督学老爷不日将巡历社学,考校学业。” 督学就是一省提学,常尊称为大宗师,小三关里院试的主考官,拥有纠察学校之风纪,考师生优劣之责。 “延潮,督学老爷来这里,就是我出人头地的好机会,我若被大宗师赏识,破格提拔入县学成为秀才,那时我就出人头地了。”侯忠书自信满满地说道。 只是堂堂一省督学,正五品大员,怎么可能来洪塘社学视察,这不科学啊,多半是误传。林延潮没有打断侯忠书的发梦,只是道:“快走吧,我们就要迟到了。” 侯忠书一听这才恍然大悟,二人一并从号舍出门,走过射圃,经门廊朝讲堂走去。 快要到门口时,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衫文士,背着戒尺大步而来。“糟了。”一旁侯忠书低声道了一句,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先生!” 此人正是林延潮,侯忠书二人的塾师,也是这洪塘社学唯一塾师林诚义。 林诚义走到二人面前来,对方身材高大;脸色有几分青白,一身青衫却是洗得发白,几乎褪了色,上面不起眼处还打了一两个补丁。这副打扮令林延潮想起了后世课本上的孔乙己和范进。 对方虽打扮贫寒,但穿戴却一丝不苟,不顾大热天仍是穿着圆领长衫,长衫上一丝皱纹也没有,加上其刻板的面容,令人顿生敬畏之心。 看到林诚义的样子,有些顽劣的侯忠书,也是夹起尾巴,大气不敢喘。这洪塘乡的人都知道林诚义虽只是童生出身,但是治学极严,学生没有不怕他的。 林诚义严厉地扫了二人一眼道:“人生一世勤为本,早起三朝抵一工!你们连早学竟也迟!” 此话一出一旁的侯忠书是暗暗叫苦,林延潮刚想和先生谈推迟交纳束脩的事,就碰上这一出。 “先生,弟子知错了。”林延潮,侯忠书一并答道。 林诚义重重哼了一声,顿了顿脚步道:“延潮,你的束脩还未缴纳吧!” 书上不是说,君子耻于言利吗?怎么老师主动向学生要起钱来了。 眼下林延潮只能硬着头皮道:“先生,束脩节仪缓至中秋再纳?”他在心底猜测着林诚义,是否会答允,以往的印象来看,这位蒙师似乎是一个极严厉的人,这年头作塾师手头也不富裕,更何况是童生塾师。林延潮记得林诚义还有一位老母亲要供养。 他主动提及,显然是一直放在心底,但是林延潮现在实在没钱,看来只能遭他的冷眼了。 林诚义捏须问道:“可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吗?” 林延潮道:“学生上一次生了病,费了不少钱,而且家里又遭了洪水,实在没有钱供束脩。故而恳请先生拖延至中秋,学生感激不尽。” 林延潮言辞恳切,却没有露出丝毫乞求之色。 一旁侯忠书也道:“是啊,先生,延潮家境确实不好,我可以作证。” 林诚义扫了侯忠书一眼斥道:“我问你话了吗?进去。” 侯忠书见林诚义训斥,当下不敢再说,只是委屈地回到讲堂,临走时给了林延潮一个小心的眼色。 林诚义看着林延潮一会道:“求学是为了自己,不可因家贫而怠慢学业。你天资不足,更需以勤勉,若是不用功,读书何用,倒不如回家。这几日欠下的课业,要立即补上,我这几日会考校你,如果不行,你就回家去不要来了!” 林延潮听林诚义这一长篇大论,不知对方是什么意思,好像是嫌弃自己没有钱交纳束脩,又好像是用此来激励自己,让他好好用功,但怎么说,自己先暂时过了一关。 林延潮进入明伦堂,已有十几名乡间少年安坐,林延潮一眼望去都是自己的当年的同窗。众人已是知道林延潮被训斥一事,有几名少年都是幸灾乐祸。 一人还冷言冷语道:“连束脩都给不起,还上什么学。” “事师长贵乎礼也,无礼之人,也配读得圣贤书?” “换我是先生,早赶他出社学了。” 林延潮仿佛没有听到这些话,走到最后一排空着桌位上,一个用旧木拼成的书案,没有椅几,直接席地而坐。 一旁侯忠书凑过来问道:“如何先生可有责怪你?” “有。” “那允你至中秋再给束脩?”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他说这几日考校我学业,若是不行,就赶我回家。” “惨了,这就是要给你小鞋穿了。这十几日先生教了《幼学琼林》。” “怎么说?” “这本书我读得头都大了,费了快一个月,才背诵得差不多了,现在差不多忘了一半了。他才给你几日时间,定是要整你。” 不久脚步声从外传来,讲堂顿时一片寂静,所有的学生都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样子。 林诚义拿着戒尺走到每名学童面前,学童们都是提心吊胆,连林延潮也感受到这气氛,儒家天地君亲师,除了苍天大地,皇帝,家里长辈外,最亲的就是师了。这时候绝对的惟师惟上,学童对老师要无条件的遵从。 林诚义检查桌椅,笔砚,笔洗,墨锭,书籍是否摆放整齐。若有杂乱斜的就遭训斥,或是一顿戒尺。三名学生被训斥后,见学童们不敢再有半分顽皮懈怠,林诚义这才微微点头,开始讲学,首先教得是《蒙童训》。 在社学里,林诚义也根据学生进度不同,因材施教。刚入学就读《蒙童训》,《小学》,入学一年的读,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 刚入学同学一律坐在左侧一组,面北而坐,而已有一定根基的同学一律坐在右侧一组,面南而坐。 讲书开始,林诚义坐北面南,先教新生《蒙童训》,《小学》,而有基础的学子则是背对着林诚义温书。教了半个时辰,林诚义开讲三百千千,另一半的学生转过身来,而先前的学生转过头去面壁温书。 闻着的墨水味,看着悬于壁间的水牌字,手抚着粗糙的桌面,置身于此,林延潮不由自主生出好好读书的念头。 乘着新生读《蒙童训》时,林延潮先是从旁拿一本书来,翻开扉页上防蠹纸,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黑口字。这本书正是蒙学必备的千字文,下面有还简略的释义,课文里早被人用句读好了,生僻字里还注了切韵。 这课本乃是社学所有,学生读完用完,是要还回去的。至于里面的旁准,不知是上一任的哪位学长写的,字体端正,一看就知是个细致人。这样的书读来,自然是事半功倍了。 林延潮兴致勃勃地开始默读了起来,待林诚义开始讲千字文时,他已是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的读了一遍了。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念!”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念!”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念!”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林诚义先是教学童每段依韵分读,最后再整合整篇文章遍读。 林诚义在上面念一句,下面学生摇头晃脑地跟一句。不讲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只求跟读对韵,这是古人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的读书方法。林延潮也跟着林诚义一字一句的念起来,凭着他过人的记忆力,两遍很快就记了大概。 第三遍时,林诚义让学生将书放下,背着双手,当堂默诵。 这就是能力高低显现了,学童里大部分都在学滥竽充数的故事,跟着别人背书,只有少数几个已学过千字文的学童,在那领头背着。而林延潮不随大流,只凭着记忆,自顾的背着,逐字逐句,竟然将一篇千字文背得下来。 只读了三遍,就将整篇千字文背了下来,说出来简直没有人相信,连林延潮自己也觉得不是真的。 林延潮感觉到林诚义转过头看了自己一眼,目光中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 林延潮明白学无止境,决不可因记忆力惊人,就骄傲自满,即便到了反复可诵的地步,也不算真正掌握了文章精髓。 所以林延潮目光专注,念得认真无比。 千里之行,积于跬步。 第八章 背书 林延潮现在所读的《千字文》,文章一千个字无一重复,据说作者周兴嗣当初一夜之间成《千字文》,然后鬓发皆白。千字文之所以被用以发蒙,因为蒙童学完成整篇千字文,也就意味着识了一千个字。 ,整诗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为始,以四字一句,隔句一韵。念诵起来,琅琅上口,丝毫不觉得吃力。并且这文章一脉相承,层层推进,整而贯之,逻辑通顺绝非是用文字堆砌拼凑起来的文章。 这样也就罢了,整篇千字文读来,也是文采斐然,词藻华丽,并且句句引经,字字用典。 上午的早学很快过去,其实念了三遍后,林延潮已将千字文默于心中了。 在最后林诚义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所教千字文,从天地玄黄至赖及万方为止,讲得是天地开辟,三代之事,盖此身发至好爵自縻,讲得是为人自省,明日入学不足一年弟子,要背至赖及万方为止,而其余弟子,背至好爵自縻,我要考核,若是不达,一律打二十尺。” “是,先生。”众学童看着林诚义手上戒尺一并答道。 “退堂吧!”说罢林诚义方才离开,课堂上同窗们之间是一片哀鸿遍野。 一名学童道:“惨了,惨了,背到好爵自縻要一百零二句,这是多少字啊!” “算不出来,我九章学得不好。” “大概五六百字啊,这完了,完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吐槽,古人心算能力,一百零二乘以四都不会算吗? “你们还好了,我们这些人,要背到赖及万方,今晚不要想睡了。” “我是破罐子破摔了,反正爹也指望我读书出息,只是认几个字罢了。” “可是背不完,明日先生抽考,责骂不说,还要吃戒尺的。” “要我的命了,我可不想挨打。” “那老实背书吧,能背多少是多少,最多少吃几下戒尺。” 一旁侯忠书看着千字文也是垂头叹气了好一阵子,对林延潮道:“延潮,你背得完吗?先生肯定是下套了,故意这么难,明日别人要是背不出,不过是打戒尺,你若是背不出,就要逐出学堂了。” 我能说我读了三遍,就将整篇千字文都已是背下了?林延潮也怕自己说得太惊世骇俗,估计侯忠书他们也不会相信,只能为难地道:“还好吧!” “你自己小心。”侯忠书语重心长地告诫林延潮。 洪塘社学每月朔望日休息一日,其余二十八天都要上课,每日上学里分早学,中学,晚学。早学后学生退而食,吃过中饭后,就要回来读书。这样的学习强度,几乎赶得上高三学生了。 林延潮与侯忠书掩上书,边说边走一并去厨房。 好的社学都有专门的食堂供学生吃饭,还雇了斋夫,膳夫充作杂役。可洪塘社学因陋而简,社学里除了塾师外,只有一名老膳夫,只替学童煮完中饭就走。 而林延潮,侯忠书两人,付不起伙食费,只好抵一些柴火钱,自己煮食。 “这真是条件艰苦啊!”林延潮不由感慨。 林延潮和侯忠书到厨房里,拿自家带来饭食,生火做饭。以前也不是没碰到过,时间不够,饭没煮熟,吃夹心饭的时候。 而厨房旁的食堂里,社学其他学童正边吃边聊,饭菜的香味是遥遥的就传了进来。林延潮侯忠书二人,肚子里是咕嘟咕嘟直响。 好容易煮完了饭,而本乡的子弟差不多也是吃完了,开始刷碗。他们都是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圈子。林延潮,侯忠书是社学里唯一两个并非张姓学童,自被排斥在这个圈子外,两边泾渭分明。 “林延潮,侯忠书,等会别忘了扫洒!”一名叫做张归贺的学童道。 “上一次才是我们,为何今日又是我们?” “说是你们就是你们,若是不愿,有你们好看。”张归贺甩下这句话,就与几名同窗说话去了。 “小人!” 、 林延潮知以往自己与侯忠书常常被欺负。侯忠书有几次还被羞辱过。 “算了,忍一时之气。”林延潮安慰侯忠书。 “等那天我得了学政老爷的赏识,出人头地了,他们对我就会毕恭毕敬了。”侯忠书又在大言不惭。 “你还是先将千字文诵得清楚再说吧!还要先扫地洒水。”林延潮好心地打击了侯忠书一下。 “我的亲娘咧,这怎么来得及。” 而侯忠书想起课文背诵,脸上涌现出一抹悲色,当下大口扒饭。 “不如我自个先扫地,你先回去背书,万一被先生打手掌可不好看。” “那怎么行,丢下你一个人。我可是讲义气的爷们。” 说完两人各自哈哈大笑,林延潮也是大口扒起饭来。 二人在洒水扫地,忙了一会,明日早起早学前,这还要再打扫一次。回到明伦堂,侯忠书立即捧起书,大声大声地背起千字文来,实在是争分夺秒,抓紧时间。 不仅仅是侯忠书一人,课堂内其他学童也是,嗡嗡的背书声此起彼伏,都是千字文的句子。 因为早学林诚义时定下背书,午学他是不会再教了,而是交给学生背书。以往午学,课业不重时,林诚义都会教学童朗诵《诗经》,习礼,简明的讲一些六书九数,有时候还会带学童到射圃习射。 林延潮坐在桌位上,先将千字文书本打开,自己默背了一番,再对照课文丝毫无误。林延潮心道就算明天林诚义考自己全文背诵也是不怕了。 林延潮想了下,想起自己字还写得很差,于是先从侯忠书那借来了颜勤礼碑法帖,又去左斋那呼噜来一大叠稻草纸。 这稻草纸,纸质粗糙,连用来印最劣质的书都不配,百姓倒是常拿来当月经纸,草纸之用。对于贫寒的读书人来说,哪里能买好的纸张练字。就算最便宜的一刀竹纸,也要二十文,林延潮可是不会轻易用来。 稻草纸只勉强用来练字,但也容易走墨晕染。不过这不是条件差吗?稻草纸工艺简单,取材简便,不要上集市或去货郎那买,村里人家都可以生产,最重要是便宜。 林延潮拿起桌上半截残墨,在半旧的砚台上添了少许水,开始研磨。轻研墨,重舔笔,研墨轻,如此墨汁才会细腻。待墨化开,提起笔来,从笔管里挑了两根断毛,蘸墨临帖。 依着《教子良规》里说,心正则笔正,笔不正则知其心不正。这点林延潮深有体会,若是写字时心境平静淡然,所写出的字也有一股正气,也就能越发能写出自己满意的字来。 所以学书法的人,最喜欢在家里贴心静二字,因为学书可以静心养身。当然要写好字,最重要还是下苦功夫,四大家中的赵孟頫号日书万字。 林延潮一笔一划临帖中,一直写了一个时辰多,到自己觉得有点长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将笔搁入笔洗里,抬起头见左右同窗仍是在愁眉苦脸地在背千字文。 而侯忠书早已是一手握着课本,一脸贴在课桌上熟睡,这也只比自暴自弃好那么一点。 林延潮摇了摇头,一脚踹在侯忠书的桌案上。侯忠书一惊,一抹脸上的口水,惊慌地道:“先生来了吗?先生来了吗?” 林延潮在旁道:“你昼寝也就罢了,还把口水抹在书上,真是的。” 侯忠书已是醒了过来,嘿嘿地笑了两声,出去拿水泼把脸,又回来读书。 林延潮开始补自己拖欠下的课业,侯忠书说自己生病这几日,林诚义教了《幼学琼林》。正所谓读了增广会说话,读了幼学会读书。看《幼学琼林》后,再读其他书,很多典故自然而然的,就通晓了。 这都是蒙学开基之书,古代学童必备。林延潮当下将书抱起,大声读了起来。 次日早学,不少学童还在抓耳挠腮,对着千字文的课文嘚嘚地背着。而有些学童早已是背熟,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众人读书之际,林延潮将庭院扫洒完毕,将竹扫把,竹篓搁好后,回到位置。 他打了口呵欠揉了揉太阳穴,将《幼学琼林》合上。就算他记忆力惊人,又在挑灯夜战下,总算将全书四卷背了两卷,再给他一晚就能背完。要知道一本幼学琼林比论语还厚了几分。 不久林诚义步入学堂,扫了一眼当下道:“再过半个月,督学大老爷将至社学,整饬学业,大家从今日起,不可怠慢,需加紧念书才是。” 林诚义此言一出,学童们尽是哗然一片。过去督学按临各地,其职责除了整饬当地学风外,还进行观风、谒庙、放告、岁考、科考。其中下乡到社学整饬学业,就属于观风。 只是林延潮没料到洪塘社学这么微末的学校,竟然也会让学政亲临,果真还被侯忠书一语说对了。凭着上一世工作经验,林延潮明白这领导下基层视察无二,有人是战战兢兢,有人却觉得是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机会。 林延潮看去好几个学童,这时候都目光发出异光,神色上露出激动紧张来。 砰!林诚义拿戒尺一拍道:“从今日起,我会更严苛要求你们,现在将书本都收上来,今日默书千字文!” 全部学童一片哗然,林诚义这是不按照套路出牌。昨日只说了背书,而默写可比背书难了不是一个层次啊。 众学童苦着脸只能课文尽数上交,回到桌位上。 第九章 被恐吓了 学堂上,沙沙的翻纸声响成一片。 窗外的大榕树,稍稍挡住了日头,终于使得阳光不再那么晃眼。 林延潮铺开一张竹纸,一角用鹅卵石镇住,把水倒入砚台。一旁同窗们不少皱着眉头,十分紧张,不时抬手擦汗。 磨好墨,林延潮挑了支写小揩的羊毫笔,沾墨点了点,再于纸上运笔。林延潮书法仍是不怎么样,这没办法还得靠时间积淀的,不过默书又不看书法。林延潮力图先将字写得工整就是。 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起,林延潮挥笔刷刷地写下来,只遇到有的字是简体和繁体不同时才停顿了一下,在记忆里比较后,选择繁体的写法写出。整篇写来虽不是一气呵成,但也是不慢。 把笔丢进笔洗后,林延潮左右旁顾发现同窗们都还在抓耳挠腮的默书,自己竟是第一个写完。 林延潮没有多想,将墨迹吹干,将纸张一卷,当下起身大步走向林诚义。不过看,只听见一旁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也可以感到同窗们的惊奇。 林延潮斜扫一眼,心道外姓弟子又如何,我就是要力压你们,独占鳌头。举业之路,就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你不把人挤下去,只能等着别人挤你下去。我不仅要过独木桥,还要走在第一个,这就是我的功名之道。 想到这些,林延潮念头无比通达。 “默完了?”林诚义疑惑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 “是,先生。”林延潮举止毕恭毕敬,挑不出一丝毛病。 林诚义板着脸,摊开卷子于讲案上,朱笔虚悬,停于纸上。 过了片刻后,林诚义竟无处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他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又低头看卷。 最后林诚义放下朱笔,定睛对林延潮道:“文尚可,但你这字要苦练,否则将来县试时,县尊老爷看你这字,就算文章作得再花团锦簇,也是不取!” “是,先生,学生受教。” “平日练得是什么笔贴?” “是颜勤礼碑。” “嗯,颜勤礼碑得颜公楷书精髓,但初学不易,不如多宝塔碑,但也并非不可。从今日起用功,为时不晚,你每日需练十贴,交给我看,不可有一日懈怠。” “是,先生。” “你运笔执笔给我看一下。” “是。” 林延潮从林诚义那取过笔来,林诚义摇了摇头道:“这不对,腕放平,管要直。执笔再高三分。你记住,学书有序,必先能执笔。” 林诚义又亲自执笔给林延潮示范了一下,林延潮照着林诚义教的方法,提笔拿笔。 “延潮连束脩都没有交纳,先生怎么还对他青眼有加,指点了一番。” “你们什么时候,看过先生和颜悦色和一名弟子这么说话。” “这人有点运道,归贺哥,看来你社学头名不保了。” “笑话,乡里巴人也能弹得出阳春白雪?他以往功课怎么样,我们又不是不知道,过几日,先生看他学业不佳,必会赶他出社学。你们等着明日他就不行了。” 林延潮将这些话听在耳底,回到桌前。他斜看了一眼,那张归贺也是盯着自己。林延潮心知这张归贺同与自己同岁,却比他早入社学一年,学业不错,为视为社学里最有可能进学的人。 林延潮不由想起过去读书时,班级里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是对头,可是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都是朋友。 刚刚坐下,就看到一旁的侯忠书挤眉弄眼的。 “延潮,爱育黎首的下一句是什么?”侯忠书涨红了脸,低声问道。 林延潮很没义气的别过头去,装作没有听见。 “竟见死不救,我惨了。”侯忠书发出悲鸣。 默写的成绩不佳,林诚义只是将千字文多教了一百字。这一日退堂,每个学童都是捂着通红的小手,唯独林延潮例外。 第二日,林诚义再试千字文默写,林延潮又是当堂第一个交卷。林诚义竟是破天荒地称许了一句,赞他近来学业大有进步。 林延潮荣辱不惊,下台时,却看见张归贺数人神色不善。 早学退堂后,学童们三三两两来到食堂。 林延潮和侯忠书,将昨日锅里剩下的干饭取了两大筒装后就在灶边吃了起来。侯忠书今日千字文只错了三处,被林诚义罚了十下戒尺,比起以往来说已是很大进步了。 侯忠书心情很好,对林延潮道:“来尝尝好东西。” 说着侯忠书拿出一个陶罐道:“这是新鲜的蟛蜞酱,我娘给我做得,来尝尝。” 说完侯忠书打开陶罐,但见里面都是生的小蟛蜞泡在红糟中。林延潮觉得恶心,但也知道这是海边人家的桌上之珍。这蟛蜞酱是用河滩上抓到小蟛蜞,加上黄酒,酒糟,盐巴等辅料,用碾成酱。 侯忠书直接拿来,蟛蜞酱来酱饭后,米饭上糊着一红色糟水,又用筷子拿了生腌的蟛蜞,取了放进嘴巴里一咬,嘎巴嘎巴的响脆。 “来啊,别客气。” “我真不是客气。” 碍于面子林延潮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初时一股蟛蜞腥味涌来,但随即被红糟,糖,酒味的中和后,变成了一种生鲜的美味。林延潮哗啦地扒了一口饭进去,然后二人就着蟛蜞酱吃了起来。 林延潮侯忠书二人酣畅吃饭的一幕,被一旁桌上数人冷眼看在眼底。 洪塘社学的学霸,张归贺哼了一声。白日默写千字文,洪塘社学里除了林延潮外,没有一人答对,就算是学得最好的张归贺,也是错了一处,被林诚义打了一下戒尺。 一旁一名叫张豪远的学童道:“归贺哥,这两个外乡人,目中无人,你也忍得下去吗?” “穷乡僻壤来的,难免不知礼数。我们可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 这时另外一个学童开口道:“可是归贺哥,若是由他顶了你社学头名的地位,到时候大宗师来社学,再赏识了他,就乌鸦变凤凰了。” “他也配?”张归贺轻笑道。 “不管怎么说,不知礼数就要教,否则他们还不知这社学是姓张的了,此事不用你出头,我来给你出口气。” 说完张豪远就站起身来,故意对左右的学童道:“诸位同塾,今日我家里捎来了一点腊肉,大家来尝个新鲜!” 林延潮看去,知道这学童叫张豪远,一直与自己,侯忠书十分不对头。不过此人是清化里里长的儿子,在学童里一贯出手阔绰,有不少人帮拳,以往林延潮,侯忠书屡有吃亏,可谓是结怨已久。 闽地临海,平原狭小,不能大量蓄养牲畜,故而物产多是海味河鲜,肉食很少。平常人家都只有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到一点肉食。众学童听说有腊肉分食,都是拿起自己的碗,捧到张豪远面前,盯着他的肉讨好地道:“豪远哥,多给我一些吧。” 张豪远也是一一夹去,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同塾们,可知道束脩是什么意思,听先生说,束脩就是十条腊肉。连圣人教导弟子,就是要束脩的,可是我们社学里,却有一人不缴束脩,在那厚颜无耻地听课,先生仁厚不说什么,但我等为弟子的却坐视不理。所以这腊肉谁都有,独少了他一份,因为他没资格吃。” 大家都有肉吃,独少了我一份,林延潮侧目看向这张豪远。但见他挑衅地看向自己。 听张豪远这么说,众人都看向林延潮,一旁得了他好处的学童都是道:“豪远哥说得是。” “这样的人,还在社学读书干什么,早点赶回家去。” 侯忠书在一旁替林延潮道:“张豪远,延潮又不是不缴束脩,先生说了,允许延潮中秋后再给。” 张豪远哼了一声道:“侯忠书,这事你不要替别人出头。这块腊肉是你的,拿了就不要说话。 侯忠书在腊肉和林延潮的友情中很是挣扎了一番,然后看了一眼碗里的半只蟛蜞,很违心地道:“谁稀罕你腊肉,我在家里天天大鱼大肉的。” “哈哈,侯忠书,说什么大话,你以为我们不知你家的情况,放在这村里,每日都能吃肉的,也不超过三户。很不巧我家就是其中一户。”张豪远脑袋仰得高高的,目无余子。 “忠书,算了,与这样的人没什么好争的。”林延潮一旁劝道,形势比人强,对方是里长儿子,惹上对方麻烦不少,何况自己也犯不着和一个孩童呕气。 侯忠书却不服气道:“笑话,我前几日还将吃不完的腊肉喂村口那条狗了,你看是不是他口里的这一条。” 几名张氏学童大怒,撩起袖子来。 张豪远拦住他们道:“这里打起来,先生面前不好看,这两个小子有种,大家走着瞧,到时候你们受的!” 张豪远放话威胁后,大步走了,几名学童簇拥在他身后。 “妈的,打就打。我也不是从小吓大的。等会你别离了我,大家一起进出,就算上厕所也一起,别落了单,我们兄弟俩联手天下无敌。”侯忠书在一旁大言不惭。 “他们人多,要不要捡些称手的兵器。”林延潮认真地建议。 “不用,万一被先生看到不好办,别怕,我们洪塘双龙手上的功夫,可是一绝。” 洪塘双龙啊,寇仲?徐子陵?林延潮只觉得好笑,仿佛又重温了放学时被坏孩子堵校门口的一幕。那时候自己心情挺忐忑的,现在只是觉得好玩。 第十章 赶出社学 两人刷完碗筷,提心吊胆地上完厕所,返回学堂,别看侯忠书吹得大气,一路都是小心谨慎的。 走回讲堂,林延潮一斜眼但见的笔砚,书籍被人洒落在地,而笔砚,纸物林延潮认得,正是他的。而林延潮书桌旁,张豪远与几名交好的张姓子弟在聊天说笑,仿佛对这一切都没有看见。 林延潮不动声色,走到桌位旁弯腰,将笔和砚台一一拾起,笔杆早已经被踩断了,砚台也裂一条大横,剩下的一点墨也不知丢到哪个角落去了。 林延潮将书本拾起,扫去扉页上的尘土。只是几张书页上被人,重重踩了几脚,弄得乌黑不已。而书尾上赫然用笔在上面画了一只乌龟,在乌龟旁还署名着林延潮三个字。 这几个小孩子,也玩得太大了吧,林延潮将书搁到案上,目光扫向张豪远。 侯忠书见了这一幕,大怒指着张豪远道:“是不是你弄得?” 张豪远下巴抬得高高的,看着侯忠书,林延潮二人,站起身来朝侯忠书推了一把道:“你干嘛,要打架啊!” “你妈!”侯忠书舞起拳头,却被人抓住。抓住侯忠书拳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林延潮。 五六个与张豪远交好的学童围了上来,一副要助拳的样子。 “别拦我,我把他打得,他妈都不认得!”侯忠书骂道。 张豪远骂道:“你侯忠书干什么?弄得又不是你的书,他出什么头。” 林延潮道:“忠书,别急,此事由我来。”说完林延潮站到了侯忠书身前,看着张豪远。 “首先我要你先赔礼道歉!” “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们做的,我们也是刚进讲堂,就看见这样了,你不要冤枉了好人。”张豪远得意洋洋道。 “你道歉不道歉?” “不是我干的,我为何要道歉?”张豪远将胸膛一挺。 “忠书,你去请林先生来这里。” “豪远哥!”几名学童听了林延潮让侯忠书找林诚义,都是打退堂鼓。 “怕什么?”张豪远上前一步,对着林延潮道,“去找先生告状啊!连束脩也交纳不出的人,先生会给你撑腰?何况我爹是总甲,先生也要卖我们三分面子?有种你去叫先生,看他骂谁?” “忠书,等什么,还不快去。”林延潮丝毫不会理会张豪远的威胁。 侯忠书应了一声朝门外跑去。 张豪远手指着林延潮道:“好,有种,你等着,到时候看先生偏谁,你准备从社学滚蛋吧!” “要滚蛋的人是你!”林延潮道了一句。 就在两边剑拔弩张的时候,手持戒尺的林诚义与侯忠书一并出现在门口。 “先生,张豪远涂踩我书本,还在上面乱写乱画,这等不敬字纸的行径,请先生为我住持公道。” 林延潮一语过后,就让张豪远等人背后一片拔凉,他们此刻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同学之间争吵是小事,就算相互斗殴,林诚义的责罚也不会比课堂上背书背不出来严重。 但不敬字纸就是大事了!很严重。凡读书人习字的第一日起,先生都教过他们什么是敬惜字纸,写过字的纸都不敢随意丢弃,要专门放在惜字塔焚烧方可。读书人将污践字纸的行为,比作污蔑孔圣,罪恶极重,相当于为人子女者,不孝顺父母。 打架斗殴不会被开革出学堂,但不敬字纸会! 林诚义将林延潮的书本拿起,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这毁坏的是什么,是圣贤书。 一旁的学童们见到这一幕都是不寒而栗,心知这是铸下大祸。 林诚义拿起书本额头青筋暴出,喝问:“是谁干的?给我站出来。” 张豪远已是惧了三分了,他没有料到林延潮将此事弄得如此严重,眼下若是坐实,可不止是打戒尺了,所以绝对不能承认。张豪远道:“先生,不是我们干的,一进来就已经是这样了。” “先生面前,你还敢撒谎,难道是笔自己在延潮的书上面画了只乌龟的?”林诚义质问道。 看见林诚义如此,张豪远几个同党都有点退缩。张豪远硬着脖子道:“先生,是这样的,我们中午用饭时,我家里正好捎来了一些腊肉。我想起先生平日教诲的三字经里,融四岁,能让梨的典故,不敢独食,所以就决定将腊肉分给同学时一起食用。” 林诚义听张豪远这么说点点头,脸色稍稍缓了一些。 张豪远见稍稍扳回局势继续道:“可是腊肉不多,同学们不能都食,结果林延潮,侯忠书二人没有分到,故而他们怀恨在心,林延潮故意将书涂抹,而让侯忠书来告状,污蔑学生。” 说到这里,张豪远脸上也是假惺惺地,滴出几颗眼泪。 演技派!林延潮不由赞叹,连林诚义也是半相信了,疑惑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延潮,忠书此事是这样吗?” 一旁侯忠书目瞪口呆,这张豪远居然无耻,先生面前也敢撒谎,而且好像要骗成功了。 而林延潮对张豪远真是刮目相看,这小子真是人才啊,居然知道找老师告状胜负关键,是老师心底对谁的好感度更多一点。融四岁,能让梨,连分个肉都要引经据典。 里长的儿子果真不一样! 林诚义难以作出判断,而学童们吃完饭,也是陆续进来,待看清的状况后。这些学童,有些立即帮亲不帮理的,站在张豪远一边。 有人道:“是啊,豪远午食的时候,是有分我们腊肉,我都吃到了。而延潮,忠书也确实没分到。” “先生,豪远为人大方,怎么会与侯忠书一般见识?” “定是他们诬告,先生,把他们赶出社学去。” 这时抱团排挤外人啊。张豪远得到同窗的支持,底气也足了几分向林诚义道:“是啊,先生,我是被冤枉的,他们这么有心机陷害我,将来也会陷害其他同窗,这样的人,学生耻于与他们同学。” “我才耻于与你同学了,张豪远你表演够了吗?”林延潮叱了一句。张豪远冷笑一声。 林诚义也是难以判断道:“延潮,豪远和你两个人说得都有道理,你让我相信谁?” 林延潮到林诚义面前,伸出手来道:“先生,可否把书给我一观?” 林诚义听了方才张豪远的话,心底也不好拿决定,听林延潮这么说反问:“你要书何用?” 林延潮道:“先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也会说话,告诉我们是谁做的?” 张豪远哈哈笑起来道:“延潮,你都傻了吧,书怎么会说话。” 林诚义听了林延潮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两句话,正是他以往教授过《励学篇》里的句子,不由赞许地将书给了林延潮道:“好,你仔细看看。” 听林延潮说得如此玄乎,众学童都是瞪大了眼睛,看林延潮如何揭开真相。 但见林延潮手捧着书,将书反复看了数遍,这时嘴边微微一笑道:“先生,我有答案了。” 林诚义见林延潮不紧不慢,举事稳重的样子道:“你说来听听。” 林延潮道:“先生你看,我与侯忠书二人脚上所穿的都是麻鞋,若是踏在书上,不是这个条纹的印记,而唯有张豪远脚上所穿的布鞋,才能在纸张上踏成如此。” “若是先生要辨明是谁干的,直接将我们与张豪远等几名同学的鞋子除下,与书本上的印迹比对大小,纹理,即可知究竟是谁干的了。”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不由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而反观张豪远一干数人,都是面色土灰,他们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侯忠书在一旁起身,先将自己的鞋袜除下道:“我先比对,你们快脱鞋,还等着作什么!看看是谁滚出社学。” 好补刀! 林延潮赞了侯忠书一句,也是脱下了自己的鞋袜道:“脱吧,你刚才说得不是很有道理吗?” 张豪远脸色更差了,他的同伙面面相窥,身子却一动不动,似乎不知该如何作。 林诚义一眼就看明白的道:“现在还不认错吗?还要等证据俱全时候再罚吗?” 林诚义声色俱厉,积威下其他学童都不敢吭声。 几个学童,除了张豪远意外都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少年人毕竟比孩童也没成熟多少,摊到事也只有抢涕痛哭一个办法了。张豪远好一点,但看得出来也是很害怕。 林诚义冷眼冷声地道:“哭也没有用,以往我用戒尺打你们是为你们好,但现在我连戒尺都懒得用了,因为朽木不可雕也。你们不懂敬惜字纸,损坏同窗之物,还敢对先生撒谎,从今日起你们都不要来了,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学生。” 听林诚义这么说,在场学童都是陷入了沉默,五六个一起革退这惩罚也是太重了。 学童等人都是脸色苍白。一名学童当即哭道:“先生,我们知错了,求先生不要将我们开革出社学。” “是啊,先生都是豪远哥的主意,他说看林延潮不惯,教训一下他,我们只是帮手而已。”说完几个学童都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张豪远见遭到背叛,心理防线到了这一刻也是崩溃了,跪在地上,抓住林诚义的长袍道:“先生,原谅我这一次,若是我被开革出社学,我爹会活活把我打死的。” 第十一章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连里长的儿子张豪远等人也是跪在地上哀求,众学童都是傻了眼了。这张豪远在社学什么时候,落到这个地步。 林延潮看去侯忠书则在一旁幸灾乐祸,显得十分快意。 “先生,请你看在我爹的份上,饶过我这一次吧,打我多少下戒尺,我都认了。”张豪远向林诚义哭诉道。 好嘛,把里长搬出来了,这张豪远不蠢嘛。 林诚义虽是盛怒下,但听了张总甲的名字神色还是一缓,他这民办社学的老师,能否留聘,可是取决于本村里长,士绅,乡老的决定。他也要顾及里长的面子。 林诚义沉默了一会道:“你爹我自会向他解释,可眼下不责罚你,以后你若是再欺负延潮,忠书他们怎么办?” 听林诚义这么说,张豪远竟转过头向林延潮求饶起来:“延潮,延潮,你大人大量,你不要让先生责罚我,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向你赔礼。” 这么多人看着,张豪远算彻底颜面扫地了。看着对方涕泪交错的样子,林延潮心想,也给他足够教训了,都是小孩子斗气嘛,不要太认真。 林延潮看向林诚义道:“先生,同窗不睦,我们也有责任,但请先生念在他们已是知错的份上,从轻发落,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张豪远则是面色涨红,当场痛哭流涕。 林诚义道沉默半响道:“不重罚,不能正学风。” 林延潮道:“先生,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惩戒不过是末,而使得人不再犯错才是本啊。” 林延潮此言一出,林诚义露出欣然之色道:“说得好啊,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你在这个年纪,竟能明白这个道理,实在难得,难得,难得啊!” 林延潮可以感觉到,侯忠书等学童都是一脸膜拜的看着自己。这膜拜的原因很简单,林诚义在社学治学两年来,很少能这样夸赞一个学生的。林延潮能享受这个待遇,足够众学童们顶礼膜拜的。 说到这里,林诚义忽然奇道:“这,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此出自大学章句,你何时学过了。” 林延潮却是不知出自四书五经里《大学章句》,只是上一世在哪里听过,却忘记出处。眼下林诚义不过教学生蒙学的课文,除了张归贺等少数学童,还没有人读四书呢。 于是林延潮道:“先生,我正巧听过,至于是不是出自大学,我倒是忘了。” 林诚义欣慰地点点头,对张豪远等人道:“难得延潮不计较,你们以后还敢不敢呢?” 到了这里,张豪远与几名学童当下立即道:“先生,延潮,忠书,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 侯忠书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而林延潮则是拱手道:“希望经过此事,大家从今以后言归于好,和睦共学。” 林延潮这么说,但见林诚义脸上露出微笑,显然自己这方宽容的做法,令他十分赞赏。 听侯忠书也这么说,林诚义道:“延潮,忠书不追究,但尔等处罚不可免之,小惩方可大戒,豪远你们将所毁之书,以及笔墨纸砚赔一副新的给延潮,还有你们六人罚扫洒之事一月,另放学后罚抄《小学》十遍!” 张豪远他们霜打了一般表情。 未到晚学,张豪远即拿了两本全新的书,还有一刀新纸,一锭墨,一方砚台,放在林延潮的桌上,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送来的正好,自己正要习字。中午的这件小事,耽搁了习字,每日定下十贴的目标,就必须完成,一会还要温习《幼学琼林》时间还是很紧的。 现在正好可以试试张豪远送的新笔新纸,想想也是满开心的。 新砚的砚底涂了腊,有一层光泽,摸在手中十分舒服,拿起墨锭放在砚上研墨,加了少许水,磨出来的墨汁黑如油,这说明墨锭的质量还不错。 想起小学时学的书法课,学校都是用墨汁的,方便是方便,却是少了几分研墨时的趣味。至于新笔林延潮就不试了,听说开始练字不能用好笔,否则就炼不出技法来,还是用软毫旧笔锻炼自己的腕力和笔力。 林延潮照着帖子开始练字,奢侈地用了张新纸,写字时舐纸不胶、入纸不晕感觉真是好极了,越写越舒畅,自己的字也是顺眼多了。一面写完吹干了,反过来再写一面,不要浪费嘛。 一帖字写完,林延潮只觉得全身痛快,就好像小时候上学时,新买的文具都特别爱惜,拿来和小伙伴们显摆一下,文房四宝,也就是读书人上阵打战的枪和剑。看了张豪远来捣乱,也是挺好的,否则自己哪里用得上这么好的纸墨。 自己在练字,其他学童们在背千字文。 林诚义将千字文定至全文背诵,而初入蒙学的学童也要背至三百字为止。林诚义这么布置后,课堂上学童们都是一片哀嚎,连学堂内最调皮的学童,这时候也认真许多,不敢再有所怠慢。 而吃了大亏的张豪远,更是面如土色,他现在正赶着抄《小学》,加上千字文全文背诵。他大概今晚不睡,都完成不了。 “此番也算给他们长了教训,以后看社学之内,谁敢欺负我们,真是痛快!”侯忠书笑着偷偷和林延潮说道。 “我们来社学读书,可不是来斗气的。”林延潮继续写着字。 “延潮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为什么不想想这么巧,你这几天学业正好有长进,督学老爷马上要来社学,就在这时候张豪远想赶你出社学。” 林延潮停下笔,没想到侯忠书平日一副缺心眼的样子,有时候却也满聪明的。 林延潮道:“你比别人强一截时,别人会嫉妒你,若是你强别人一大截,别人就会佩服你。所以别想那么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王道。”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延潮,这句话好像浅显,但我听得却很道理啊!你怎么变得这么有文采,大哥,请受小弟一拜。”侯忠书作势要拜。 “你的膝盖我就不收了,地上凉,我道听途说行了吧,真是的。”林延潮摇了摇头。 晚学后,林延潮被林诚义唤至塾内说话。 林延潮先向林诚义行以弟子礼然后问:“先生有什么话要吩咐学生的?” “我前几日说要考校你落下的功课,你准备得如何了?” 林延潮道:“回禀先生,学生不才,《幼学琼林》只背了两卷,还有两卷没有背。”事实上他《幼学琼林》已全文背诵下了,并且刚才还温习了一遍。 林诚义一愣道:“能背两卷,也是很不容易了,你费了几日?” “两日。”林延潮实话实说,不过是两日背了全书罢了。 林诚义脸一沉道:“求学当务实为本,一卷就是一卷,两卷就两卷,不求寸进是不对,贪多了嚼不烂更是不对。” “先生教训的事,学生受教了。” 见林诚义认错,林诚义脸色好看了一点问道:“那你背了几卷?” “两卷!”林延潮老老实实地回答。 林诚义脸顿时黑了,将戒尺重重一搁,从手边拿起书本来道:“为师最恨华而不实之人,作学问扎扎实实来不得一丝浮夸,你以为是神童,两日就背下半本《幼学琼林》。” 我已经很低调了啊,林延潮当下道:“请先生试之!” “试当然要试,不然怎么责你,”林诚义哼了一声道,“第一卷的文臣!错一处,吃一记戒尺!” 林延潮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道:“帝王有出震向离之象,大臣有补天浴日之功……此皆德政可歌,是以令名攸着,学生背完了,先生你的手怎么了?” 林诚义当然不会告诉林延潮,自己手举戒尺酸了活动一下。 林诚义轻咳了一声道:“背你的书去,第二卷老幼寿诞,还是不可错了一字。” “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寿……” ……后生固为可畏,而高年尤是当尊,先生下面再背哪一卷?”林延潮是越背越是舒畅,不由发问。 “好了,不必背了。”林诚义果断合上《幼学琼林》的书,站起身背着戒尺,来林延潮面前踱步,来回走了几圈。 林诚义停下脚步打量了林延潮一番道:“延潮,社学里学童之中,你的学业一贯并不好,但是你这两三日的表现,实在令我刮目相看。” 林延潮垂首道:“先生过奖了。” 林诚义将手一抬道:“不说你的课业,你今日言,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说得很好。在我看来,蒙学课业于你没有什么难度了,是时候习经学了。” 经学一般指儒学十三经,包括应试的四书五经在内,如果说蒙学读的三百千千可以说登堂,那么儒家十三经可以称得入室,好比是小学到中学的跨越。 林延潮听了谨慎地道:“先生,经学是圣人之言,学生不敢造次。” “也不算造次,”林诚义露出欣赏的神色道:“你知道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很是难得。但是不通经学,就不能得功名。” 林延潮想了下道:“敢问先生一句,你让我习经学,是否为了督学大老爷来社学之事?” 第十二章 同窗排挤 右斋内,师生二人相对而立。 林诚义听了林延潮的话,微微惊讶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道:“看来你是猜到了,我也不瞒你。大宗师观风社学,必考校你们学业。在弟子中,你行止稳重,我想你在大宗师面前应对。” 林延潮也明白,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林诚义道:“虽说要让大宗师赏识很难,但是也算得见过世面了,将来再与其他官吏打交道也不怵。” 林延潮听了暗暗感激道:“多谢先生好意,不过经学是应试的时文,不仅要能背得滚瓜烂熟,还要将经义能融会贯通。如果要能窥得门径,非要数年苦功不可,我骤然学习,根基不稳,若是大宗师考校,答得对不足为奇,若是答错了,不仅令大宗师看轻,还累及先生和社学的名声。” 林诚义点点头道:“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所以学生想另辟蹊径,若是大宗师考校蒙学课程,弟子可以上前应对,若是经学,还请先生另择人选。” 林诚义欣慰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若换了他人,恐怕就算不自量力也会一试,只是大宗师到时恐怕只会问经学,而不会问到蒙学课程。”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学生,也只有希望其他同窗得大宗师赏识了。” 林诚义哈哈一笑道:“为师虽不认同你的看法,但你执意如此,就随你吧。你的千字文书本弄坏了,我这里有一本千字文释义,上面还有我读书心得,我先与你讲解一番。” 说完林诚义从头到尾仔细地给林延潮讲了这一篇千字文。 林延潮退出林诚义房间,讲堂上已是点起灯火。林诚义给他讲千字文,居然是整整费了一个时辰。虽说是为了应对大宗师观风社学,但怎么说林延潮也是很感激林诚义这一番栽培的意思。 而且自己还欠着他的束脩,这让一贯不喜欢欠别人人情的林延潮,有一些不自在。 待林延潮走回讲堂,张归贺,张豪远几个学童表面上埋头苦读,但眼底却盯着观察着右斋的动静。 “归贺兄,先生对延潮面授机宜了许久啊。” “看来这一次应答大宗师,此人也是有份。” “对啊,本来不过当此人是山村小子,但他这一次出头,不是分薄了我们机会。” “此人心机深沉,连豪远兄都给他收拾了,眼下是压不住了。” “够了,”张归贺面露恨色,瞪了外面林延潮一眼,“总之就算我们不出头,也不能让他出头” 林延潮隐约听到张归贺几句话,但没有理会,将书本一搁,去厨房取了晚饭,直接捧来讲堂里。 林延潮捧晚饭,放在课桌上,准备边吃饭,边用功,将林诚义方才说的消化消化。 这也是上辈子当学生时,养成的习惯,只是当时都是边在食堂吃饭,边拿着手机上网看小说而已。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样才感觉吃饭香而已,能够有种享受人生中放松一刻的感觉,这种滋味绝对比屎后一根烟还要舒畅。 将腌菜拌进饭里后,林延潮一面用勺子舀着饭,一口一口拔进口里,结合林诚义所教导,将千字文释义又重新看了一遍。要知背得千字文虽容易,但要理解里面意思却不容易。比如胡适就曾说过他五岁时,就念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两句话,可是当了十年大学教授以后,还是不理解以上两句话的意思。 因此林延潮要将整本千字文都吃透,华灯初上,讲堂学童都已逐个回家,家里的饭食自是比学堂上要好。 他们自不会有林延潮这样边吃饭边读书的习惯,不过就算林诚义看到林延潮这一幕,恐怕眼下也不会说他三心二意,而是夸他用功读书吧。谁叫林延潮现在已经是好学生呢。 夏日的夜晚徐徐降临,窗外间蟋鸣不止。在用心读书的林延潮耳中,这蟋蟀的鸣叫丝毫不吵杂,反而带着一种夏日的生气,洗涤人心。在蟋鸣声中,油灯里烛光轻爆,短暂的夏夜很快就过去了。 又过了几日,明伦堂内燥热得犹如蒸炉一般,学童们身上的学子衫都是湿透了。 林诚义用书本逐了逐飞在耳旁的蚊虫,继续讲课,而堂上学童都是聚精会神盯着书本,只有额头拭汗时才动一下手。 一堂午学结束,学童们都是长长舒了口气。 林延潮和侯忠书二人耐不住酷热,到堂外一多荫通风的树下歇息。 四下无人,侯忠书悄悄来林延潮道:“延潮,你知道吗?前几天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三人被先生叫到塾内去了,呆了好一阵。你看这几日来,他们不知怎么的都是打了鸡血似的,一副奋发读书的样子。” 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都是学堂内,学业优异的学生。 “用功读书不是很正常?” 侯忠书眉头一挑问:“那先生也不是也招你吗?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林延潮道:“既你没有被先生所召,我就不该告诉你。” 侯忠书听了不言语了,过了一阵又忍不住问道:“延潮,亏我拿你当兄弟,你居然不告诉我,哼,我也早料到了,必然是大宗师观风社学时,先生让你们上去应答。枉我平日学习那么好,成绩那么优异,先生居然也不让我去,这真是没有道理!让我这样的人才埋没在乡里,真是国家的损失。” “那是谁昨日千字文默写时,被先生打了二十多下戒尺?让你去应答大宗师,这才是我们社学的损失。”林延潮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侯忠书老脸一红道:“那不是大意吗?如果我认真读了,就不会这样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兄弟两个,你得到大宗师赏识,不也是我得到赏识了吗?这可是鱼跃龙门的机会。” 林延潮道:“哪又如何,大宗师的学问如海一般深,而我现在只有半桶水,要得大宗师赏识很难的?” 侯忠书拍腿道:“虽然渺茫,那也是好机会啊,听说这位大宗师一向喜欢提携后进。” “延潮,我们洪塘乡乡野之地,大宗师十年也不会来一趟,这个机会实在难得。到时候我也会尝试一下,别想我顾忌兄弟情谊,让你三分。”侯忠书言道。 许延潮忍不住道:“忠书,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优点吗?” “是永不放弃的精神吗?” “也可说是,你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心。” 侯忠书脸上一僵道:“都是兄弟,你这么说我。” “先生回来了,我们快回学堂。”林延潮看见林诚义走来立即召唤道。 两人不敢怠慢,立即回到讲堂上。 林诚义一席青衫,站在讲案前开口道:“县里来了消息,学政老爷提前了行程,三日就到洪塘乡先拜祭襄敏公后,再观风社学” 襄敏公就是前兵部尚书张经的谥号。这消息一出,众学童都是一脸紧张,激动。 林诚义目光扫过众人道:“你们平日最擅的书稿文卷都要携带身旁,还有平日教你们的应对礼仪,都还记得吗?” “记得!” 林诚义点点头道:“学业有长短高低,与各自的天资悟性有关,但礼之道却不可有了差错。这一点你们要记得。到了明日,你们都要打起精神来,知道了吗?” “是,先生。” 说到这里,林诚义长长叹了口气,笑着道:“明日大宗师要巡历三个社学,我听闻其他两个社学,都张灯挂彩,大放炮仗。但为师不屑这一套,不过你们应答进退,都能合乎分寸,如此也不辜负我平日一番教诲,好了,散了吧!” 说完林诚义大步而去,众学童都一并起身,向林诚义施礼,下面交头接耳,为大宗师莅临社学的事,激动在那讨论。 林延潮看去,一旁的侯忠书双手不住的来回搓动,显得十分紧张。 林延潮问道:“你紧张什么?” “我在想马上要见了学政老爷,说什么话啊?” 林延潮不由扶额道:“你真是深谋远虑啊,与其想这个,倒不如想想,先生要你准备的卷子,可选好了。” 侯忠书讶道:“什么卷子?” 林延潮道:“你都没带着脑子听先生说话?” “不是有你吗?”侯忠书厚颜无耻地道。 林延潮道:“就是备一份平日作得最好的卷子,明日以备大宗师垂询之用。” 侯忠书恍然道:“我明白,可我连破题都不会,拿什么时文的卷子交?总不能是将刚默的千字文,交给学政大人看吧。” “但我也不会破题,时文就没办法,不过为了能应景,还是写几句诗词,对子。” “那还不是一样。当今天子重文章,你我何必论汉唐,这诗词,对子将来又不考,谁还用心研习啊。” “就你们也想得到大宗师赏识,真是白日做梦!” 林延潮,侯忠书转过头去,看见张归贺站在面前。” 张归贺身材秀长,个子虽是不高,但下巴却是抬得高高的,用眼缝来瞧人。 张归贺刚要开口说话,一旁张豪远上来一拉他的袖子道:“归贺,算了。” 张归贺摇了摇头道:“没事,豪远哥,我只是问他几句话罢了?”说完张归贺,走到林延潮面前道:“延潮,前几日在书房,先生与你说了什么?” 林延潮笑着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张归贺傲然道:“这社学乃是我张氏子弟读书之地,能容你们外姓之人在此就学,你们当感恩戴德了。大宗师驾临时,你当知道分寸,不要想出头,懂了吗?” “张归贺,你不要欺人太甚。”‘ 侯忠书大怒。 林延潮拦住侯忠书道:“我明白了,归贺兄的意思,就让我不要当你的路了,那么敢问一声,以你的才学,就算我没有出头,大宗师一定看得上你吗?” 张归贺听了不屑道:“大宗师看得看不上我,是我的事。总之你们别想与我争。” 说完张归贺拂袖而去,张豪远看了林延潮一眼,也是离去。 大宗师还未到社学,同窗内却已是开始明争暗斗。 第十三章 大宗师按临了 张豪远,张归贺这么一搞,侯忠书着实气得不轻。 侯忠书气恼地道:“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同窗之谊了,延潮,这你也能忍,这几日定要教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林延潮拍了拍侯忠书的肩膀道:“这是好事,不遭人嫉是庸才嘛,再说这张归贺城府浅薄,不过逞逞口舌之能,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侯忠书哼第一声道:“不行,我一定要出这口气,你等着督学老爷来的那日,看我如何一鸣惊人,技惊四座。” 林延潮见侯忠书如此,怕他生出什么事端来,好意提醒道:“先生可没有要你在学政老爷面前应答啊,恐怕你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 侯忠书哈哈一笑道:“总之你不用操心,到时候你配合我就是了,我侯忠书出头的日子不远了。” “我言尽于此了,你好自为之。”林延潮双手一摊。 “你别对我没信心啊。我不信你会在社学里被张归贺压着,一辈子不出头,你有什么妙计说来给我参考下。”侯忠书一拍林延潮肩膀。 “到头来还是要我出主意。” “你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快快说来。” 林延潮笑笑道:“不错,我确实有办法帮你,如果你有志进学,我可以帮你在学政前露脸,只是你学业未到火候,没有真才实学在,久了自会被人识破,到时候反而是害了你。” 侯忠书听了嘿嘿一笑道:“谁说我功课不行的,我们俩以前还不是半斤八两,就算现在稍稍差了一些,以后也总赶得上。再说了你不帮我,难道还帮那张归贺,张豪远他们二人不成吗?” 林延潮朝屋里望了一眼,点点头道:“那倒是。” 看着侯忠书心思活络的样子,林延潮道:“明日见机行事,你还是好生读书要紧,若真有才华,如椎处囊中,其末早晚自见。” 当下二人去吃了饭回到讲堂。 天已是黑了,张厝的百姓早就吃过晚食,就准备要睡觉了。 但读书人都是要三更灯火五更鸡的,晚上读书都是常事。 同窗都已是回家,而林延潮将自家拿来的油灯点上,与为了省灯油的钱的侯忠书挤在一张桌子上,这点微光远远看去如一点萤火。 侯忠书读了一会书,就趴在桌上呼噜呼噜地睡了。 林延潮也是无语了,事友数,斯远矣的道理,他是懂的,自己已是提醒侯忠书多次,已是够了,再说下去就要斯远矣了。 他现在琢磨的是,准备交给督学的卷子。 自己现在四书五经还没读,八股文无从谈起,准备交给督学的卷子,也只有对子和韵诗了。虽说眼下八股文是主流,元,明两朝的会试,乡试都不考试帖诗,但是宽松自由度较大的院试,府试,县试还是偶尔有考的,这纯粹看考官心情了。 但问题是林延潮不擅长对子,作诗,本想学其他穿越者,搞一些文坛大盗的行为。 可是林延潮在脑子搜刮了一阵,明朝以后的诗词,他本就没有记得几首啊。如人生若只如初见?算了十二三岁小毛孩,懂得什么男女之爱。北国风光千里冰封?拉倒把,写完没几天,锦衣卫就要请自己喝茶了。 所以林延潮准备放弃这等一鸣惊人的打算,老老实实下功夫,幸亏从现在学起,也不是没有速成的法子,林延潮先不忙着研墨写字,而出门走到左斋向林诚义先借了《对类》,《韵诗训》,《训蒙骈句》这几本书再说。 而林诚义却告诉他《对类》早都被借走了,而《韵诗训》早已是破旧不堪,只有《训蒙骈句》可以读。 林延潮心想有《训蒙骈句》也就够了,拿着书回到书桌上,天转北,日升东。东风淡淡,晓日蒙蒙。野桥霜正滑,江路雪初融。报国忠臣心秉赤,伤春美女脸消红。读了起来。凭着过人的记忆力,费了两三个时辰,将整本近万字《训蒙骈句》硬生生地背了下来。 换了旁人,谁也不会闲着蛋疼下这功夫,但林延潮却是可以。 背完后林延潮研墨提笔,《训蒙骈句》里的骈句韵对已在脑中,再结合以往林诚义讲得习对,作诗的记忆,开始作对写诗,冥思苦想一晚上,勉强作了两行七言对、一首五言诗,。 写完一看所幸还看得过去,林延潮又拿出一张棉纸,对着写好的字,工工整整的誉写了一遍,这才回到休息。 次日,林延潮又作了一首七言诗补上,而侯忠书也是借鉴林延潮办法,用《训蒙骈句》作了两个诗歌。林延潮看了简直惨不忍睹,几乎也就与‘大海你全是水,骏马你四条腿’的水平仿佛。。 洪塘社学内,大家努力准备,终于到了大宗师来了一天。 天方大亮,洪塘社学大门齐开。 乡人们忙着清扫街道,而社学里也张罗起来,林延潮,侯忠书端水来擦拭门面。 这时候一名戴着东坡帽,穿着缎子衫的男子大步走来朗声问道:“先生在吗?” 林延潮认得,此人就是本乡里长,张豪远的爹。侯忠书不待见张豪远,没有说话。但是林延潮迎上前道:“先生在屋内,张总甲里面请。” 张总甲正要举步,林诚义正好迈步而出道:“张总甲,找我吗?” 张总甲见了林诚义,爽朗哈哈大笑道:“先生,正是巧了,我只是来瞧一眼,听闻提学大人按临,水镜社学那边都忙得开了,先生社学里有什么要帮手的尽管说一声。” 林诚义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张总甲,不必劳烦乡里,我们自己学生就够了。” 张总甲听了道:“哪里,社学的学生,哪个不是我们洪塘乡的子弟,也不是外人。豪远在吗?” 张豪远拿着扫帚走了出来,见了张总甲低下头道:“爹,你叫我啥事?” 张总甲拍了下张豪远的头道:“你这小子,怎么弄得一身灰尘,赶紧洗了干净,学政老爷,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不穿得体面一些如何能行?一会儿见了,需好好应对,若是能得学政老爷赏识一二,就是你十世修来的福分。” 说完张总甲就给儿子拍身上的尘土,张豪远唯唯诺诺地称是。 张总甲一脸讪笑地对林诚义道:“先生,一会儿大宗师来了,劳烦关照下犬子,感激不尽。” 听张总甲这么说,侯忠书暗暗朝林延潮挤眉弄眼,林延潮笑了笑,继续拿着布擦门。 林诚义似觉得有几分难为情,但仍是道:“平日多劳张总甲关照,豪远是我学生,自是一视同仁。” “林先生,准备得如何了?” 但见一名三十多岁男子,身着锦衣大步而来。见到对方,林诚义与张总甲都不敢怠慢,一并行礼道:“张少爷。” 林延潮本不识这张少爷,但见连里正也是一副卑躬屈膝的讨好模样,不由奇怪。 侯忠书在旁咬耳朵才知,此人名为张享是张经的嫡曾孙,其父也官至太常寺主薄,属于名副其实的官四代。 林诚义道:“已是准备妥当了。” 张享听了道:“大宗师,这一次来此,非同小可,决不可出了半分差池,一会若是有学童在大宗师面前失礼,你馆师的日子也就当到头了,明白吗?” 堂堂一名塾师在学生面前,被人当面训斥,林诚义倍觉屈辱当下道:“若有此事,张少爷不说,我也自行辞馆。” 张享道:“明白就好。”说完拂袖就走。 张享走后,林诚义的脸色很差,张总甲连忙宽慰道:“张少爷,与你开玩笑的,先生不必如此。” 林诚义摇了摇头道:“无妨,还是迎接大宗师之事要紧。” 接着就是一段漫长的等候过程。 先到的是探听差事,这也就是衙门里打前站的。这几个人先到社学里,先指指点点了一番,不和规矩,碍眼的地方一律整改,又布置了乡人接官迎接的顺序,然后又去看中午席面,定下上席、平席、水席的座次。 之后再派乡人去前面路上伺候,预备上半路吃喝的茶水,糕点。张总甲也是点头哈腰的一一照办。 最后探听差事似乎是捞到了张总甲给的门包,满脸春风地走了,但对于林延潮而言又是一段等待的过程。林诚义没有讲课,只是坐着,学生们也不能看书,就是这样啥也不能做的干等着。 枯燥的等待令下面同窗们也是不由腹诽起来,实在是令他们等得太长。 迟迟到了快晌午的时候,满头大汗的张总甲快步奔进讲堂对林诚义道:“快,快,大宗师的一行快到村口了,你们赶紧准备!” 林诚义听了当下,不敢怠慢,整了整头上的巾冠,捋了捋身上的文士衫,而学童们则也是相互整理好衣裳。临了这一刻,林延潮见的张豪远,张归贺以下,同学们也是有些紧张。 林诚义领着学童们走到社学大门前,按照事先定好的位序迎候。 林延潮遥遥望向村口那大大的进士牌坊,众学童们都是望眼欲穿,然后远远的就听得鸣锣的声音。 然后乡里就鸡飞狗跳起来。 第十四章 讨厌的县令 咚!咚!咚! 一连连鸣锣十一下。 林延潮心知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等级分明。这鸣锣开道,也有高低之分,七品县官若是下乡,锣响七声,但若是五品知府下乡,就响九声。而省抚一级的官吏下乡,则响锣十一下。 我的天,不是说提学使只与知府平级吗?怎么也能响锣十一下,莫非看人家是省里来的。就算一省提学,且权力很大,不受抚院节制,你也不能这样。 待看到两面衔牌上写着“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提督福建学道”,林延潮这才恍然。 提学道隶属于按察司,督学要在里面挂衔。按察司里,按察司使是正三品,按察司副使是正四品,按察司佥事是正五品。如果督学官衔只是按察司佥事,那只能按五品知府的规格,但如果是正四品的按察司副使,按官场上就高不就低的原则,就按省抚级官员接待了。 算是长了见识了,林延潮有那么点沾沾自喜。 穿着皂衣的衙役拿着腰刀,跟在手举回避、肃静的衔牌后,赞导喝道前行,此外还有快手,听事,长随不知多少,后面一色青罩软轿,浩浩荡荡地朝村子里进来。 合乡村民都出迎在村口,跪道避轿。 轿子到了社学大门前停下后,一名国字脸,官威极重的官员走出轿子,目光慑然扫过众学童一眼。 众人噤声,大气也不敢喘。林延潮却没几分恭敬,上辈子自己作为小喽啰,也算是见惯了领导,新闻联播里连圣上都见过,几个四五品官还真震不到自己。林延潮仔细打量对方心道,此人就是学政?不过此人官威甚重,一看就决事果断之人,怎么会是清贵的提学官。 但见此人走到一顶青色油布轿子前,掀帘嗡嗡地道:“提学大人,襄敏公故里已是到了。”‘原来是误会了。‘林延潮暗道自己不懂官场规矩,如督学这样大员下乡,不仅要耆老相迎,此外还须由一名地方官员相陪。 半响,一黑缎官靴迈出轿外,然后一位四十多岁,绣云雁补子官袍的官员,徐徐迈出轿子。林延潮正要仔细看,但见一名衙役眼瞪了过来。林延潮只能将头低下。 说完一旁一人道:“提学大人有令,下乡所为亲民,大小规矩一切从简。” 规矩从简,就不必行那些繁文缛节。众学童们终于可以不必低着脖子,可以将脑袋抬起来了。 林延潮重新抬起头来,但见两名官员,犹如后世领导下乡视察般,左右上下,前呼后拥,乡老,士绅,衙门随员,书办,师爷等一大帮人簇拥在那,连张总甲那般在洪塘乡一手遮天的人物,都只能站着挨了个边。 就这群星捧月的架势,说不出的威风,难怪是人人都爱当官了。一旁衙役不再瞪眼,林延潮也是放眼随意打量,居首的胡提学自是十分好认,若非一身官袍加身,此人倒似一名普通饱学之士,说是教学先生也有人信。 至于另一人,就是林延潮先前误以为是提学的官员,听得一旁衙役都以此人马首是瞻,而一旁张总甲,乡绅们满脸热乎劲地,一口一个老父母称得,不用猜就知,就是本地父母官侯官县周知县。 对于这个周知县,林延潮也是略有耳闻。 闽中倭患严重,吏部选官时也是一贯挑选得力官员来闽地任官。 周知县的风评不太好,乃是拢着权利不放手的酷吏,为人又刻薄蛮横,重典治下,任官以来办好好几件铁案。不少人在他手上倒了霉,破了家,名副其实的灭门令尹,破家知县。 胡提学与周知县二人边走边聊,张总甲,林诚义以及本村乡老,唯唯诺诺地跟在二人,一并入了宗祠。 宗祠里摆着张经,张懋爵二人的牌位,张懋爵是张经之孙,后以父荫补为太常寺主簿。而张懋爵之子张享又补入国子监读书,可谓是一门官宦。 故而接官的位序上,张享排在第一。但许延潮却知此人县试考了五次才过,更不用说府试了。族中上下都知他不是读书之才,但他有个好爹,能够因荫监的身份,补入国子监,对他而言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般。 一阵寒暄之后,胡提学,周知县也是安坐,一旁人忙着端茶送水。一般而言这并非是真正的考校,提学的工作中心还是放在院试,以及整饬县学,府学上。所谓观风社学,其实不过是提学大人,了解地方情况,表示朝廷重视文教,鼓励民间向学之风。 因此观风也不会刻意为难,面子上过去了,再勉励一番也就过去了。胡提学是这么想,但是其他人却不这么想。恰如真佛就在眼前,谁还愿意走十万八千里至西天取经。遇见一个一句话就能改变你一生的贵人,谁能按捺住,不试图竭力展现一番自己。 胡提学对下面学童,没有拿捏官架子,而是一派慈和长者之风道:“这些都是襄敏公的族亲,乡里吗?” 在场张氏族人那么多,但胡提学一问,却不是人人有资格能他说话的。必须推身有功名的人,陪之起居说话。其他就算腰缠万贯的商贾,或是张总甲这样在地方十分有势力的乡绅,都是没有资格插嘴的。 “回大宗师的话,大多是本乡子弟。”张享开口回答,他补了监生,就有了能与官面上说话的身份,代表张氏宗族说话。 胡提学赞道:“忠义之乡,真是人物锦绣。” 说到这里,胡提学自古对一旁周县令道:“朱子有云,三代以上,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 “人生八岁,而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及其十有五年,除了王公子弟,有凡民之俊秀才入大学。故而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 听胡提学谈话,周县令身子前倾,表示恭敬,嘴里答道:“提学大人,所言甚是,眼下的社学,乃是效仿三代以上,小学所设,有教无类,凡百姓都可以接受教谕。到了十五时,入大学之学,除了王公子弟,庶民中独俊秀方能入学。搁到今天,所指乃县学,府学中的生员,唯有通过小三关三试,才能成为秀才。” 胡提学捏须笑着道:“数台兄,此言正合吾意。所以这一次天子令本官督学本省,凡社学师生一体考校,务求明师责成。同时也从民间荐拔举才,不可令贤良遗落于乡野。” 一省督学手握一省社学塾师的任免之权,同时也有破格为国举士的权力。 胡提学与周县令谈笑了一阵,众人包括张享都只能听着搭不上话。 这没办法身份差距所在,不说官位上的尊卑,就以‘学历’而言,周县令是隆庆五年的三甲进士,属于金字塔尖端的人物,而胡提学更是厉害,是庶吉士出身,后散馆出任御史,再钦点福建学道。 好比爱因斯坦和薛定谔聊天,想插嘴也是有心无力啊。 胡提学与周县令聊了一阵,方记起下面侯立的学童来开口道:“哪一位是社学塾师?” 听胡提学这么说,林诚义连忙站出身来道:“回大宗师的话,晚生林诚义就是。” 胡提学见林诚义仪表堂堂,点了点头问道:“老友师从何人?”以胡提学的身份可直称其名,但他这么说,以示优厚社师。 听胡提学这么说,林诚义一脸羞愧回道:“回提学大人的话,晚生还未进学。” 听此胡提学神色淡了几分,当时有功名在身之人,称生员叫老友,而称童生为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 林诚义卡在院试这关上没过,还算不得是秀才,当不起老友的称呼。 而当时社学,好一些的是请儒士或儒学生员为塾师,差一些的才请童生为塾师。而胡提学听说林诚义不过是童生,料想他才学有限,所教出来的学生水平也不怎么样。 张享生怕提学看轻了,连忙补救:‘林先生虽未进学,但教导学生却是十分严苛,他的弟子不乏出类拔萃之辈。‘这时周知县冷笑道:‘呵呵,提学大人面前,可不要乱放大话,出类拔萃四字岂是轻易用得?‘ 这一说,众人脸上都是露出尴尬之色。林延潮也不免对这周知县感觉不佳,作为本地知县,这么说一般是表来在提学面前表示谦虚回护之意,免的表现不佳,落差太大,但周知县这话听得这么刺耳,竟不给人留一点面子,完全没有官场上一派祥和的作风啊。 是想立威?还是已经知道自己在民间风评不好,索性黑脸到底。林延潮暗暗揣测。周知县这么说,没人敢说什么不是,都是垂下头来。连张享也不知如何回答。 胡提学笑着打圆场道:‘周知县治下,民风淳朴,当然不乏出类拔萃之才子。‘胡提学是周知县场内唯一需给面子的人物,当下道:“大宗师太抬举了。” 胡提学笑着问林诚义道:“社学中的弟子,学业到哪一步了?” 第十五章 胡提学的考校 见胡提学发问,众人都来了精神。 林诚义答道:“回大宗师的话,学有先后,有些弟子已读四书了,有些在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至于刚入学的还在读蒙童训,小学。” 胡提学认真叮嘱道:“师者,发蒙解惑,传书授业也,汝授书时当循序渐进,不可急切造次,欲速则不达。” 林诚义行礼道:“晚生谨记大宗师教诲。” 胡提学转过头向学童们温和地问道:“你们谁都读过四书啊?” 果真如林诚义预料,胡提学先考校四书。这也是必须的,经学是功名的敲门砖。胡提学负责一省文教,当然需引导士林文风的方向。 听到胡提学这一句话,学童中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都是精神一震,三人一并上前一步回答道:“回大宗师的话,晚生读过一些。” 胡提学回顾对左右笑着道:“瞧,说得多有趣,恰巧本官当年未中进士前,也读过一些四书,我们来相互印证一番。” 领导开玩笑,下级是一定要笑的,在场大多是衙门里的人,哪里不知这个道理。于是众人都是笑得‘前仰后合’。 胡提学当下指一指张归贺问道:“你四书读到哪里了?” 三人之中张归贺年纪最长,长得斯文秀气,一看最有读书人的样子。胡提学点他第一个来问,显然对其有几分兴趣。一旁作陪的乡老里,正有张归贺的族亲,当下颜面有光。 眼下听胡提学问话,张归贺当下精神一震,在族亲,在场官吏的注视下,丝毫也没有怯场。 张归贺上前一步朗声回答道:“晚生读完大学,正勤读论语,孟子。”林延潮心想,张归贺不愧是洪塘社学第一‘学霸’,十三岁能读到论语,孟子已算得不错了。 胡提学点点头,不过这在他眼底也不算得什么,当下道:“好,你既读了了论语,我问你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下一句是什么?” 张归贺不假思索,笑着道:“学生知道,楫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胡提学微微点头接着问道:“那这一句如何注解呢?” 张归贺停顿了一下,思索道:“讲得是,君子谦虚与人不争,但是……但是射箭之时,先作揖而让,再作揖而退,后登堂饮酒,这应该……应该就是君子之争。” 张归贺说的是朱子注集上的注解,这是官方标准答案。所以当初林诚义叫林延潮背四书时,他觉得时间不够,并非是四书难,而是四书的注集太长了。林延潮听张归贺说得虽结结巴巴,但意思上大体还是说对了。都可以看出对方十分勉强,连林诚义听他说完,都是替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胡提学听了不置可否然后转过头问周县令:“数台兄,你觉得此学童解得如何?” 周县令面无表情地道:“这可为难我了。” 作为进士出身,四书五经对于周县令早是烂熟于心,但胡提学这么说,他倒是不好接,说出来以免有卖弄之嫌。 当下一旁有人道:“大宗师,学生来替县尊解一揭。” 一名与张归贺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子从周县令身后走出。 “大宗师面前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周县令斥了他一句。 胡提学笑着道:“都是学生后进,就让他说吧。” 此人开口道:“那么晚生姑且言之,其中揖让而升者,乃是大射之礼,古礼,耦进三揖而后升堂也。朱子在这一段有注解,晚生采之,此言君子恭逊不与人争,惟于射而后有争。然其争也,雍容揖逊乃如此,则其争也君子,而非若小人之争矣。” 胡提学满意地点点头道:“十不离*了。” 听胡提学这么说,这男子当下大喜道:“晚生周宗城,多谢大宗师赞赏。” 周宗城表现的如此抢眼,当下惹得在场张氏子弟的不快,眼下是提学大人,来洪塘乡考校这里子弟的学业,你是什么鬼,如何到本地人头上抢风头来了。不过此人知县旁班列而出,不是县衙里人,就是知县亲信了。众人也不敢说什么。 张归贺见此,也是目光露出恨色,当下着急道:“恳请大宗师再出题!” 胡提学笑着道:“方才已是问过了,汝这个年纪,已是不错了,将来再用功就是。” 听胡提学这么说,张归贺不敢再说,只能跺足退下。张归贺没有料到自己这一跺足的动作,被胡提学看在眼底,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快。 胡提学看向张豪远,张嵩明问道:“你们学了什么?” “回大宗师的话,只学了大学,论语只是粗通。”二人一并答道。显然他们是看到方才张归贺失利,自知学问做不到那么深,于是退一步。大学经一章,传十篇,加起来不过五千个字,很难出什么差错。 这时张豪远上前一步道:“学生张豪远,乃本乡里长之子,于大学一书,早已是烂熟于胸,恳请大宗师出题!” 张豪远这一跃居张嵩明前,抢了个先,又主动介绍自己,并暗指自己是里长之子,这一切都是要胡提学面前加深印象。而张嵩明则是愣在一边,不知说什么,显然没见过世面,胡提学,周知县面前失了方寸。 林延潮在一旁看了心想,看来有个里长的爹,也是不一样啊,规矩礼数却是一点不错,这不是普通百姓教得出来的,不过张豪远是不是太刻意了一些。 里长在乡间势力很大,但对于胡提学而言,又怎么看得上呢。胡提学看着张豪远摇了摇头,张豪远神色一变,不知为何惹得胡提学不快了。 胡提学手指着一旁的张嵩明,问道:“你年纪较他小,为何抢在他面前呢?” 张豪远一时哑然,心知自己给胡提学留下不好印象,当下急忙补救道:“学生虽年纪小,但在族中的辈分却比大他。” 胡提学听了捏须道:“你说得有自己的道理,但于礼不合。” 周县令在旁拿眼一瞅,冷笑道:“大宗师在提点你,听到了吗?” 周县令官威很重,一般百姓大人尚且畏惧,何况小孩。他平平一句话,在张豪远听来就像是训斥一般。张豪远也不免颤抖道:“学生谢……谢大宗师教诲。” 胡提学倒是温颜道:“无妨,你刚才说大学一书,早已烂熟于胸,你可知古人为学首末次第,大学虽短,但学问须以大学为先,朱子有言,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你切不可轻慢。” 这话听得在场之人都是点点头,林延潮也在心底暗赞,尽管观风社学这一套,是古代人在官面上搞形式主义,但胡提学还是十分用心的,言语中肯,是真的在提点后进。 但是张豪远被周县令方才那一吓后,还没有缓过来,人在心不在地答道:“多谢大宗师提点。” 这一情形在场的人都看出来,倒是浪费胡提学一番好意思,张总甲在一旁看了,暗暗气恼,但又不敢出言提醒儿子。 胡提学当下问道:“汝可记得汤之盘铭所言?” 张豪远听了当下精神一振道:“学生记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胡提学微笑,以示嘉许,张豪远对大学一书准备得十分充分,正等胡提学再问自己。但胡提学已没有再问的意思,转过头去看向张嵩明问道:“大学中有言,意诚而心正,何为意诚?何为心正?” 张嵩明被这突然袭击,弄得惊慌失措,他也以为胡提学会再考校张豪远几题的。张嵩明紧张之下,大脑一片空白,听了胡提学的话,冥思苦想了一阵然后道:“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 “所谓正心……所谓正心……” 张嵩明答出一个,下一个就接不上去。 众乡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林延潮见了也是感叹,见了这样大场面,换谁都会紧张,难怪林诚义之前对自己说,不指望自己能得到胡提学的赏识,就当见见世面,以后见官不怵。 “你来告诉他。” 见胡提学指到自己,周宗城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出首道:“所谓正心,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程子曰:“身有之身当作心。” 见周宗城如此回答,胡提学露出嘉许之色。而一旁洪塘乡的人,顿时颜面扫地。 不久一名长随向周县令耳语几句,周县令向胡提学道:“提学大人,茶饭已是备下,乡野地方,没有什么佳肴,唯有鱼虾还算新鲜。” 胡提学笑着道:“早闻闽水的河鲜养人了,周老弟为官一任,真是好福气。” 周县令笑着道:“哪里哪里,过一段江口红蟳肥了红膏,那才是真正口福。” 说完二人齐笑,皆是站起身来。 林延潮暗暗摇头,估计观风社学的事,在两位官老爷眼底,还不如江口的红蟳更感兴趣。 两位大人离座,一旁的下属也是动了起来,开路掀帘。 胡提学听后点点头,从椅上起身。 张享见了急了,心道今日事传出去,不仅洪塘社学,洪塘乡的名望也是砸了。张享连忙上前一步道:“两位大人请留步,社学中还有几名弟子可以造就,请大人试之!” 第十六章 一鸣惊人 张享此刻心情太急切了,所以行动有些冒失,难免有阻拦上官去路的嫌疑。 周知县脸已是沉了下来,大为不快道:“还要再试吗?” 张享在周知县面前不敢陈词,林诚义上前一步道:“大宗师,老父母在上,晚生这些学生都是可以造就之才。” 胡提学听了侧过身温和地道:“进学有先后,资质有等差这不算什么,但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汝当仔细教学生这个道理。” 林诚义听了满脸羞愧,知道是方才张归贺和张豪远的表现令胡提学失望了,当下道:“多谢大宗师指点,晚生一定谨记,如此教导学生。” 听胡提学这么说,侯忠书对许延潮恼道:“先生受辱,我作为学生怎么能忍?现在提学大人,可是将我们洪塘乡的人都看得轻了,不行,眼下我不能顾全大局下去了,我必须站出来挽回先生的颜面。” 林延潮没有拉住侯忠书,但见他一步迈了出去,还未说话,就被张总甲拉下去道:“提学大人在这里考校学问,你一个外姓子弟说什么话。” “你别瞧不起人,我也是社学的弟子。”侯忠书闻言大怒。 林诚义看了过来,脸色发青道:“张总甲,外姓子弟也是我林某的学生,就算塾师不做,我也不能让你如此辱我学生。” 外人见林诚义与张总甲内讧,不由都是好笑,张享大失颜面,只能陪着讪笑,看向林诚义都是怒色。 林诚义为张总甲所辱,满脸都是悲愤之色,当下上前一步道:“大宗师在上,恳请你再试一人。” 胡提学笑了笑,不置可否。 林诚义先斩后奏,对林延潮道:“延潮,你千字文背得不错,何不让督学大人考一考呢?” 千字文,听林诚义这么说,众人都是一晒。千字文乃是学童发蒙之用,不在四书五经之列,让提学考校,等于数学教授,去考小学生加减乘除的功课。连张享也瞪了林诚义一眼,觉得他现在是病急乱投医。 不过也有人,顺着林诚义目光看去,但见一个年幼的学童站了出来。众人初时以为,此人也不算什么,但见对方行止从容,少年老成,不由多看了几眼。 林延潮见林诚义向自己点了点头,终于轮到自己出场了,侯忠书有句话说对了,师受辱,学生怎么能忍。 林延潮当下向前迈了一步,长长施礼道:“请大宗师出题考校!” 胡提学神色肃然,待见林延潮走前,不由眼睛一亮道:“小小年纪,竟有这等端重气度。看你少年老成,自有诗书满腹的气度,本官还以为你已是秀才了。” 听胡提学这么说,在场之人都是再度打量起林延潮来,确实林延潮眼下的气度,要说他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真是谁也不信。 “大宗师金口,学生必当努力,令大宗师言不有失。” 胡提学听了微笑道:“说得好,有志气。” “不过,”胡提学话锋一转开口道:“话虽说得漂亮,但也要有真才实学才行,你说你学了千字文,都背得如何?” 林延潮答道:“回禀大宗师,学生于千字文用功最久,可以说倒背如流。” “延潮这孩子,这会总该让大宗师满意了吧!”张享,张总甲都是松了口气。 这时候一旁周知县冷笑道:“倒背如流?你倒是倒背千字文给本官看看啊!”此刻张总甲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怪自己乌鸦嘴,公门里好几人窃笑出声来。 胡提学也是莞尔笑着道:“人无信不足以行天下,少年人,你说你要考秀才,本官甚欣慰,但可不要学大人大言不惭啊。” “多谢大宗师,老父母提点,敢问学生可以倒背千字文了吗?”林延潮说道。 “哦?这孩子,”胡提学哈哈一笑道,“姑且试来。” “也乎哉焉,者助语谓,诮等蒙愚,闻寡陋孤……”林延潮开口就来,丝毫没有停顿。 宗祠内最少有近百人,满堂之人都是看向林延潮。但对着这么多人的目光,林延潮却丝毫没受影响,双手负后,踏着读书人背书时的矩步。 “正表端形,立名建德……” 但听林延潮吐字清晰,仿佛当年曹植七步成诗,又恰似在自家院子里闲庭信步一般。在场之人听得张大了嘴巴,连下巴都要脱臼了。这小子真是在到背千字文啊。 “……荒洪宙宇,黄玄地天。” 最后一个字落地之后,祠堂之中鸦雀无声。 林延潮背完后向胡提学行礼道:“学生愚钝,两年从学只擅长千字文一篇,故而才这么熟稔。若是大宗师,老父母考校学生其他的,学生真的就不会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心底都赞了个好字,小小年纪就这么知进退,还给了周知县一个台阶下。乡人多不识林延潮,不由纷纷打探起这孩童的来历来。而有心之人则是偷看胡提学脸色,看他如何评价。 胡提学沉默了一会,旁人看不出他的心思来。 这时候他突然道:“磻溪伊尹,佐时阿衡何解?” 这是千字文里一段话,林延潮想起林诚义给自己讲解的千字文释义来,毫不犹豫地道:“周文王在磻溪遇姜尚,辅佐明君,而商汤王尊伊尹为阿衡。” 这句话不容易解释,一般人从字面上的理解,就是磻溪边的伊尹,为商汤王尊为阿衡。但事实上磻溪是周文王遇姜尚之地。千字文里用短短八个字,却道得两位贤臣知遇于明君之事。 胡提学忍不住轻轻击节,又道:“杜稿钟隶,漆书壁经?” “杜度草书,钟繇隶书,魏安厘王冢里漆书,曲阜孔庙壁中之经。合上一句既集坟典,亦聚群英来说,杜稿钟隶,漆书壁经指的是宫中所藏珍宝。” 胡提学脸上微微露出笑意,林延潮正好于这一段特别有心得,深入道:“上一句讲得是杜度乃草书之宗,钟繇隶书天下第一,道的是天下之珍!” “下一句讲的是上古无笔墨,以竹梃点漆书竹上,后有人掘魏安厘王的坟墓,十三篇漆书的古籍,使漆书重见天日,而壁经,是说秦始皇焚书坑儒后,儒学失传,所幸从孔子旧宅墙壁发现先人所藏的经卷,才使得经典重见天日。漆书壁经道的是存亡断续!” “解得好。”胡提学也不由赞了起来,下面凡读过千字文的,也是纷纷点头。 “本官再考校你一个难得,如果对了方才过关,”胡提学捏着胡须突然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何解?” 众人都愣住了,这是千字文第一句,也是最熟悉一句,考过科举的人都知道,每间号舍都用千字文来编号,但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算是举人都不一定晓得。 林延潮却笑着道:“天地玄黄出自易经天玄地黄,宇宙出自淮南子,上下四方称宇,古往今来称宙,洪荒出自太玄经,称洪荒之世。” 众人当下都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这时候胡提学捏须大笑道:“我问你淮南子,太玄经你都看过吗?” “没有,但弟子看过千字文释义,上面说的。” 胡提学油然道:“那也很不容易了,于千字文一书,你可以算出师了。” 林延潮当下躬身道:“大宗师过奖,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读破一卷书,赵普半部论语也可治天下。” 胡提学见林延潮这么说,十分欣喜道:“能务本求实,真孺子可教也。你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很不容易,必是家学渊源,汝父想必是读书人吧。” “家严是生员,隆庆年间中的秀才。” 听林延潮这么说,胡提学和周知县都是点头。读书人与读书人之间都是亲近,而秀才已列四民里士的阶层,若是林延潮说自己是商人,吏员,农人之子,就要有折扣了。 胡提学对林延潮更是亲厚道:“父亲是秀才,难怪应答有礼,进退有度,不知现在是在县学,还是府学?” 胡提学掌府,县二学,若是有名的学生,他该是有耳闻。听胡提学这么说,林延潮不能说话,只是垂下头。 “怎么不说话?”胡提学问道。 众人见了微奇,怎么不回答胡提学的问话,难道最后功亏一篑。 这时候林诚义站出来道:“禀大宗师,延潮之父母,在数年前,为本乡百姓避开倭害,不幸遇难。” 原来如此,众人听了不由大生同情之意。方才林延潮不能答,自然视作‘梗咽不能言语’。 “真有此事?”胡提学斟酌了一下,心想还是确认为好。 一名衙门里的官吏在周知县旁耳语了几句,周知县点点头,当下对胡提学道:“确有此事,隆庆年间,寇酋林凤率寇掠民,当时确有一名林姓秀才遇害。” 一名生员遇难对一县来说是不小的事,当时的知县,必须要上报提学道,提学道再上报按察司。 听到这里,连胡提学也觉得有必要给这少年补偿些什么了。 胡提学思索了一番伸手抚须道:“你文才具佳,本官很欣慰,决定对你奖赏一番。” “提学大人,”周知县打断了胡提学的话。 “周县尊有什么话要说?”胡提学问道。 周知县看了林延潮一眼,耐人寻味地笑着道:“提学大人既是赏识他,不如听听这学童,自己想要什么奖赏。” 林延潮心底一噔,看向周知县心想自己莫非是哪里得罪你了,要这样害我。 第十七章 成为弟子了(第一更) 周知县这么说,胡提学微微一愣后,哈哈地笑道:“数台兄说的是,还是让小友自己来提吧。” 众人也摸到了周知县的意思,心底也是替林延潮叫屈起来。 若是胡提学奖励林延潮,当然是长者赐,不敢辞,他给什么林延潮就要什么。 但是自己要求,这分寸可不好拿捏,要求多了,胡提学会觉得你贪心,方才苦心营造的一切好感都没有了,若是要求少了,自己也是吃了亏。若是什么都不要求,看似清高,但是却蠢极了,旁人反而会觉得你虚伪,甚至胆怯而不敢向胡提学有所要求。 在场众人心想,若自己是林延潮该如何回答,在旁人眼底,这可是一句话可以改变一生命运的机会。 “还没有想好吗?” 林延潮抬起头,看向胡提学,见他眼中露出些许笑意。 任何危机换个角度来看,也是一个机遇,林延潮定了神,脸上露出了笑意当下道:“回禀大宗师,晚生想好了。” “哦,说来听听。” 众人心想,林延潮这么说定然是打算向胡提学要求什么。 林延潮道:“晚生想请大宗师允许,让先父灵位入供抗倭的忠义祠。” “聪明。”众人几乎忍不住拍腿赞叹。连一直板着脸的周知县也是,眯起眼睛来再度打量起林延潮来。 此举表现了为人子的孝道,成全了好名声,也不过分贪婪,此外县府里早已下文,入忠义祠之人的家属,可优免二丁两年的杂泛徭役。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若换了一个成人做出这样决定,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若是从一名十二岁少年道出,就很难了。在众人眼底不仅是才学过人,而且人情练达,两者兼备最是难得。 而林延潮沉浸在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同时自己也算有了少许欣慰,他算为自己这一世从未蒙面的生父做了一点小事吧。 胡提学亦不由叹道:“生子当如延潮矣,数台兄,此事你看如何?” 周知县干笑两声道:“胡提学有识人之明,这小童有尽孝之心,今日真是遇上一段佳话啊。”此刻连周知县也是夸赞起起来。 胡提学笑着道:“这本官倒是受了,小友可有得意的卷子,放在身边,让本官看一看。” 到了这里,在场之人都是用又羡慕,又妒忌的目光,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早就准备,从袖子里抽出前几日作的对子和律诗的卷子来,交给胡提学。胡提学扫了几眼后道:“不错,不错,但是还欠些火候。” 林延潮当即道:“学生,恳求大宗师斧正!” 嗯,胡提学点点头,将卷子上不足之处,略微提点了一下。 林延潮当下跪下向胡提学叩了头道:“谢大宗师授业解惑之恩。” 这一番举动,众人都暗赞林延潮上道。 其中诀窍在,师者,授业解惑也,林延潮这么说就是拜胡提学为师,从此以后出门就敢说自己是提学大人的门生了。 胡提学满意地微笑,他远到福建这偏僻之地为一任提学,他的打算还不是借乡试,院试的机会,收得门生弟子,将来若顺利回两京任堂官,或是地方大员,这些门生可都是人脉资源,放长远也可荫庇子孙。 林延潮眼下虽连童生都还不是,但是知书达理,又十分聪慧,可以放在长线投资。 胡提学满意对周知县道:“你说你地方没有人才,我看不是嘛。” 周知县听胡提学这么说,也是颜面有光,薄笑道:“那是提学大人抬举罢了,不过提学大人再说下去,席面可是要凉了。” “好,好,”胡提学笑着起身,众人都是一并弯腰躬送胡提学。 胡提学脚步顿了顿,伸手向后面一招道,“延潮也一并入席吧。” “是!” 胡提学直接邀林延潮一同赴宴。乡人们这时候已是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与提学,知县一并赴席,这是何等殊荣。 林延潮走后,众人啧啧称奇,暗恨为何陪在胡提学,周知县身旁的不是自己。而林诚义看着弟子得到提学的赏识,也是一阵欣慰。 他当年自小家贫,父母将田地房子都典当,以资他求学,院试后父丧,母孤寡在家无力再考,只好以馆谷为生。 他自知自己为童生,在别人眼底水平比生员塾师,要差了一个档次。但是林诚义是个骄傲的人,他虽不是生员,但自认不比生员塾师差。因此他对学生严格要求,诲人不倦,就是希望他们能出人头地,若有弟子里考上秀才的,自己也可一吐被人看轻的恶气。 林诚义默然地走着,张享与张总甲二人,忙去招呼县衙三班六房的吏役。林诚义知道,这些他们畏吏役更甚于县官。 都是笑脸,尽是虚伪的客套,这些人上一刻可以捧你入云,下一刻可将你踩在脚底。方才张归贺等弟子表现不好时候,是如何呵斥自己的,而现在林延潮为提学抬举,又对自己摆出笑脸来了。 罢了,罢了,林诚义走向宗祠大门觉得自己已是看透世情,明日就辞去塾师,他的远房表叔是卖桐油的,需要一个帐房,他打算去那帮忙。 “林先生留步,大宗师有请!”一名衙役过来满脸堆满笑容的与他道。 林诚义知道衙役的人都是媚上而欺下的,他们突然这般待自己一个山村塾师倒是有几分意外。 “为何?” “那要多谢你的弟子了,他在大宗师面前赞你的才学,故而大宗师请你一见,对了,你有无趁手的文章在身边,如何没有请人去取,眼下先随我去见大宗师,切不可让贵人久候啊,林先生啊,说不准你要交大运了。” 林诚义听了方才死寂的心,不由又颤抖起来,但他涵养很高,拱手道:“多谢,烦请领路。” 那衙役笑了笑道:“哪里的话,我以后说不定还要劳烦先生照顾呢。” 宴席散去,胡提学,周知县已是打道回府。 宴席上林延潮也喝了一些酒,带着几分酒意。这时候可没什么十八岁以下不能饮酒的说法,林延潮也灌了几盅黄汤下去,人也有些晕晕乎乎的。 从宗祠里走出来时,太阳已是要落山,张厝村的房屋上披一层霞光,家乡方向的远山落下一道长长的斜影。风疾疾的吹着,令林延潮酒意顿消。他借着些许酒水,来舒缓一下穿越这一个月来一直紧绷的神经。 终于,终于有了一点出人头地的希望。 林延潮见侯忠书立街边左看右看问道:“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担心你,”侯忠书幽怨地道:“今日你可算大出风头。可我却无人赏识,我当初苦心安排好的大计啊,胡提学居然一眼都没有看过。” 林延潮将双手一摊道:“你的风头又怎么是我抢得掉的。你放心,方才你为张总甲拉下的一刻,必然在胡提学心底留下了深刻永远不能磨灭的印象。” 侯忠书啊地一声道:“是吗?” 林延潮重重地点头道:“是啊,正是由你这一番表现,才烘托了我出场力挽狂澜啊。” “去你的。” 林延潮担心侯忠书介怀,宽慰道:“这事求不来的,你学业不够,若是造假冒充才学,久了必被人识破,到时候是害了你。若是你真的要想上进,从今日起就和我一并好好读书。” 侯忠书道:“你说也是,你原来读得都不如我,这次一定是侥幸。” 两人说说笑笑,推开社学的大门,走到明伦堂前,林延潮,侯忠书却是吓了一跳。但见同窗都是在那,眼见林延潮回来了。这些往日从不向自己打招呼的同窗们竟是一起从座位上起身。 众人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神色,有那么一些拘谨,还有几分尴尬。 “各位同窗,这是作什么?”林延潮言道,侧头看见侯忠书却是抬头挺胸。 张豪远走向前,面上还有几分不自然,他向林延潮施礼道:“延潮,今日你为我们社学,为我们洪塘乡挽回了面子,以往自己有对不住的地方,请你不要往心底去。。” “豪远兄,哪里话,我们不是好几日前早已是握手言和了吗?” “我只是怕落下疙瘩,今日听延潮你这么说,知道你是大度的人,是我多心了。”张豪远这么说,另一人张嵩明道:“延潮,你为我们社学出了口气,在提学,县尊面前争了光,以后你就是我们自己人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向四方作了团揖道:“我一个外乡子弟,能得先生启蒙,得诸位同窗接纳,这乃是我荣幸,还是先谢过大家。” 林延潮这一番话赢得了众人的心,张豪远这时道:“延潮不计前嫌,今日又为了社学增了光,我出钱让膳夫加两个菜,今日大家一乐如何?” “豪远哥豪爽!” “谢豪远哥了!” 众人都是轰然叫好,林延潮也是笑容满面,没发觉在同窗中唯独张归贺独自一人,悻悻地离开了讲堂。 四面的同窗围了过来纷纷道:“延潮哥,今日款待学政老爷,县尊筵席如何?” “延潮哥,一席面上几个碗?七八个没?” “少了,起码十八碗!” “胡说,喜宴才上十八碗的。” “那么说,学政老爷,县尊断是不止十八个碗了。” 同窗们都是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讲堂内,大家都是齐声欢笑。待林延潮说到筵席上的丰盛,酒酿如何香醇,众学童们都是啧啧称奇,大家都是最喜欢听这个,仿佛都亲身经历了一般。 不久拍门声起,众人看去原来林诚义在张总甲等几人搀扶下,返回社学,张豪远等学生连忙都是一并上前帮手。 “先生怎么醉成这样?” “不是酒醉人,而是功名醉人啊,酒不醉人人自醉。”张总甲笑着道。众学童都不明白什么意思,唯独张总甲看着林延潮笑了笑。 ps:晚上还有一更,请大家收藏哈! 第十八章 传道授业(第二更) 夏日炎炎。 社学里的大树上蝉鸣不止。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热浪滚滚中,学生郎朗的读书声,也是回荡在社学里。外边扛着锄头经过的村民,每到这时候都会欣然的微笑着。自胡提学走后,整个学堂的学风,顿时也不一样了。原来有些怠学的学童,现在也变得认真起来,对着书一字一句的在读。 林延潮坐在书案上翻书,眼下他在读神童诗。这神童诗也是发蒙时学生常读之书,读起来令人意气飞扬,恨不得立马就中了进士,步入朝堂一般。而书里也是通俗易懂,不仅是新入学的孩童,还是读了一两年的学童都可以学。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众学童读到这里时,林诚义走入讲堂之中,目光扫过学堂上,默默地听着学生读书。林延潮突然感觉有种不一样的气氛。 片刻神童诗已是念得完了,林诚义将全书讲解了一遍。这一遍林诚义讲解得十分仔细,也是十分耐心,仿佛要把自己半辈子读书的全部见解都注入这篇诗中。似乎大家也有了预感,连平日最不认真的学童,也是听得无比专注。林延潮无比专注地听着林诚义的讲解,一字一句地跟读。 这带着墨味的书卷一页一页的翻过,沙沙的声音,仿佛春蚕食叶般,润物细无声般进入每个学童的心田。解到最后,林诚义缓缓合上书,目光再度扫过学堂上道:“诸位弟子,神童诗这一篇,望大家回去后勤加研习,而先生已决定不日辞去塾师。” 听林诚义这么说,学生们不由问道:“先生,为何不教我们了?难道我们做错了?” 课堂上一片安静,除了林延潮一人以外,众弟子们都不知道为何林诚义突然辞去塾师改去赴院试。 林诚义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很好,是为师的原因,为师向总甲辞去了塾师,以备八月的院试,所以不能再教导你们。” “先生,你考中了院试,就能成为生员了吗?” 林诚义点点头道:“是的。”到这里林诚义看了林延潮一眼,师生二人心知肚明。 突有一名学生站起身大声道:“先生,我们不愿你走!”林延潮看去说话的,竟是平日最懒散的学童,挨着林诚义的板子最多,但第一个挽留的也是他。 林诚义目眶微红,举起手向课堂上按了按道:“我不是教过你们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初来社学为塾师时,为师总有个期望,心想为师虽此生进学无望,但教出的学生也要有几人能够进学的,不仅仅是能中秀才,甚至能中举人的。” “说来惭愧,为师平日虽时常和你们说读书为学,不能拘泥于举业,但为师何尝有看得开了,正如这神童诗说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为师这些年实一心念之的,就是能够得到功名啊。” “所以说来,我的眼界见识,也不配堪为人师,但是今日为师有一句掏心底的话,告诉在座各位,无论尔等要读书立身,还是有志科举,都要记住,世道会欺你,时运会不济,人会误你,但诗书绝不会负人!” 张豪远,侯忠书等人握紧的拳头,听了林诚义这番话,在场学童甚至恨不能立即头悬梁,锥刺股,从此发奋读书。 “学生记下了。”在场学童一并回答道。 林诚义欣慰的点点头道:“你们记得就好,尔等年少,当惜这大有为时之光阴,奋发读书,不要待到如为师一般青丝白发时方才懊悔。” 说到这里,林诚义背过身去,言语中也有几分哽咽道:“好了,你们再读读书吧,我再看看你们。” 学童们一并背负着双手,挺起胸膛,对着堂上的林诚义大声念道。 “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 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 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 。 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 达而相天下,穷亦善其身。” ………………………… 晚学之后,林诚义给每名学生都一一布置了几日课业,最后一名名学童都向林诚义郑重行礼后拜别。 明伦堂上只余下林诚义与林延潮二人。 林延潮拿着书本上前,朝林诚义施礼道:“学生望先生此去院试独占鳌头!” 林诚义没有说话,而是看着自己良久,语气中有几分不忿地道:“胡提学提拔你也就罢了,你为何自己不好好把握,反而在他面前提及为师?” “学生今日能为大宗师赏识,离不开恩师教导,胡提学问其果,学生不过道其因而已!” 林诚义顿时无言以对,深吸了口气道:“此番若非你将我推荐给提学大人,为师也不会破格得到这次院试的机会。你放心,这个人情为师将来一定会还你!” 林延潮开口问道:“那么先生,敢问我还是你的弟子吗?” “是。” “那弟子向别人称赞自己的老师,做错了吗?” “不是。” “那老师得了他人赏识,算是欠下弟子的人情吗?” “这。” “所以先生若是要计人情,弟子能得你细心教导之恩,又兼延缓束脩交纳之情,要多久才能还清,若是一并计较起来,倒是弟子的不公平了。” 林诚义摇了摇头,没好气地道:“你真是能言善辩,为师收回方才的话,总行了吧。” 林延潮嘻嘻一笑露出几分顽劣弟子的模样来。 林诚义还是不习惯这样的气氛,板起脸来道:“今日能得胡提学赏识,为他收为弟子,可见你并非池中之物,为师学业浅薄。作了的蒙师尚可,至于经师和人师却是不敢当了,不过有句话我要问你,你想好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了吗?” 林延潮听了林诚义的话,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生逢太平盛世,于你我这样贫寒子弟而言,要想要有立身之地,仅有的,也是唯一的出路就是科举。” 林诚义正色道:“成为生员,见县令不拜,免徭役刑法,可四方游学不受路引限制。诚然成为生员,并非可言一世太平,就算你官至内阁首辅,也有皇帝压着你。但成为生员,至少宗老不敢难你,乡绅不敢难你,小吏不敢难你,衙役不敢难你,否则就算你坐拥万金,也不过是他人圈养的肥羊!” 成为生员,中了秀才,以往看史书,电视剧时,也觉得过去秀才,甚至举人,进士有什么了不起。但真正到了大明,在这低层待了一圈后,才明白什么是等级森严,尊卑分明,要成为一名秀才有多难。读书是唯一改变寒门子弟命运的机会。 “怎么不说话?”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林延潮正色言道。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欣然道:“你能明白就好,你与胡提学说,千字文上的典故,很多为师尚的不知,千字文注释上也不过照搬古人之言,你却是能清楚知悉来历,你是如何知得?” 林延潮一时语塞,今日回答胡提学的考校,除了林诚义给自己讲的千字文释义,还有许多是上辈子自己看书得来的见识 林延潮想了下言道:“回禀先生,家里有几本旧书……” 林延潮还没解释,林诚义就释然道:“必是你父亲当年读书时留下的,方才说了还是为师学问有限,作了你的蒙师还算妥当,但要作你经师就难了,有句话是经师易遇,人师难求,实际上真正能传制艺之道的经师哪里易遇得。” 两汉重经学,经师众多,但其中真正能称为人师的却难得一遇,所以说经师易遇,人师难求。 不过事实上明朝读书人,真正称得上授业解惑的,则是蒙师和经师。蒙师是给弟子发蒙解惑,而经师也称为业师,则是传授四书五经的经学,也就是制艺之道。至于人师,就是品德学问都可为人师表,往高了说,可以是孔孟,王守仁这样层次的。 林延潮连忙道:“先生切莫这么说,学生两年来能得你教谕,实是三生有幸。”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笑道:“没有料到,在洪塘乡两年,你却是我最得意的弟子。眼下为师也没什么帮你的,若是院试落第,那么一切休提,若是进了学,为师倒还能替你引见一人,作你的业师。” 林延潮听了不由大为奇怪,什么样的人物,也要等到林诚义成了生员后,才能引荐给自己。说到这里林诚义,打开包裹,从中取了一本书交林诚义道:“临别之际,为师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本大学章句就拿去读吧。” 林诚义这一番赠书有传道之意,林延潮当下接过书来,郑重地行了三叩之礼。 ps:第二更求下推荐票哈! 第十九章 回家 午后,社学里燥热得一丝风也没有。 自林诚义数日前辞去了塾师后,少了人监督,众学童们也没了昔日午学时,认真读书的劲头,都是一并躲在后院榕树下阴凉地方。 天热难忍,众学童们也是索性不要了读书人的体面,将长袖长褂的学子衫一剥,直接穿起了绔衣绔裤,几名学子从家里拿来了散茶茶末,泡了一大茶缸子。茶末拿来泡水,又经不过几个人牛饮,早已是淡而无味,但眼下众人也只能借茶消暑,聊胜于无。 幸亏这时村口的龙眼树硕果累累,被几个顽皮的学童,偷偷打了一耙子,弄了好几挂来。众学童们吃着解馋,吐出来的龙眼核,积起来砸狗,也是十分好玩。 众学童们被这酷夏的燥热,弄得无心读书。 而林延潮坐在榕树树荫下,认认真真地那看着林诚义赠给他的大学章句。 林延潮不用说话,自有同窗将一碗晾好的茶端来。 知了叫了不停,十分呱噪,林延潮读了会书,嘴也是干了,正好拿起大碗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吐出茶渣,长舒一口气,但觉得暑气退了几分。 一碗茶已是去了大半碗,又立即有人满上,一旁的人,见林延潮得闲,立即捧着千字文过来请教。 解答完问题,一旁旁听的几位同窗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愈发敬重。林诚义一走,他几乎成了社学里半个师长,比起动不动就看不起他人,崖岸自高的张归贺,同窗们更是喜欢向平易近人的林延潮请教。 说起师长,林延潮倒是想起林诚义来。 下个月这位蒙师就要院试,是否中式,林延潮预料是十有*之事。毕竟已是胡提学的约定门生了,按照这官场上的潜规矩,林诚义应该没有什么难度中式。 谈及约定门生,作为一名大明朝读书人,要想在体制里混,关系和脉络不可轻忽,这里一为师生,二为同年,三为同乡。 师生里又以座师最重,座师是门生官场上领路人,如果胡提学住持院试,所有被录取的生员,都是胡提学的门生。而约定门生就是还没有考试,但二人已是先一步定下师生关系。 而院试里,一不糊名,二不誉录,是否录用全凭考官一己的喜恶,当胡提学改到林诚义卷子时,只需看一眼他的名字,文章只要不要太离谱,下面的就是走过场了。 同样的,林延潮现在也是胡提学半个约定门生,不过他还必须先过了县试,府试两关。说到县试,就是小三关第一关,有本县县令把持,林延潮想到那黑着一张脸,为人刻薄的周知县。这样的人物,要想打通关节,还是别想了。 眼下唯有勤奋努力先,想到这里,林延潮放下茶碗,正要继续用功,这时外头有人念道:“延潮!” 林延潮起身看去,原是张总甲他满是笑脸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忠烈祠的事,已是办妥了。” 林延潮闻言不由大喜。 张总甲笑着道:“是督学老爷亲自关照的,县衙自是不敢怠慢,也不要我们使钱,顺顺当当的就办下来了。我正好与县衙礼房有旧,就托人打听,开具优免杂役文书也一并发到我这来了。” 林延潮还是很承张总甲的情,当下将文书收下道:“还是有劳总甲了,不知感谢才好。” 张总甲呵呵地笑着道:“哪里,哪里,要感谢,你以后不要忘了提携一把,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才是。” 张总甲这么说,张豪远顿时颜面无光。林延潮道:“总甲,豪远兄才学具佳,我也不过在千字文上有一日之长罢了,但日后能与豪远兄相互提携才是。”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总甲,张豪远二人都是很受用。张总甲继续对儿子道:“瞧瞧人家延潮,说话多有分寸,你要多学着才是。” 张豪远再度无奈地低下了头,林延潮也不好再分说什么。张总甲笑呵呵地又夸了林延潮一阵,这才走了。 拿到优免徭役的文书,林延潮心底就有了底气,到时候大娘的娘家谢里长,拿些杂泛徭役来摊派,他们林家也是不怕了。他之前未雨绸缪,就是为了防谢家这一手。 “豪远,忠书,明日我就打算回家看一看。”林延潮开口说道。 张豪远倒是道:“别啊,我正好这几日,想向延潮兄请益学业。” 侯忠书道:“延潮,你走了,谁陪我玩,不,谁陪我读书啊。” 连走到门角在旁偷听的张总甲叶氏摇了摇头,心道林延潮走后,这些学童学习的毅力也不会太久,马上就懒散了。 但见林延潮却板下脸正色道:“亏你们还说这番话,读书为己?还是为人?没有我难道就不能读书吗?” 听林延潮这么疾言厉色,二人都是不好答话,林延潮口气稍缓了一些道:“我将来是要考功名的,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能与你们一起赴榜,将来一并成为同案,岂不是很好。若是有了等差,我心底不介意,难道你们心底也不介意吗?”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豪远,侯忠书二人都是肃然。连张总甲也是在心底称许,此子真不是一般人,不仅在胡提学面前,举荐自己的先生,还不忘了提携自己的同窗好友,我让豪远结交这小子,看来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张豪远面露愧色道:“多谢延潮兄,这番提点。” 侯忠书则道:“潮哥,这么凶作什么,我努力读书就是。” 林延潮笑着道:“这就好了。” 次日,几个学童也是散了学,回到家中玩耍了,准备等新的塾师来了。而张豪远,侯忠书二人被林延潮那一番言语刺激后,倒是留在社学内努力用起功来。 号舍内,林延潮收拾行李,将衣裳层层叠叠放在行李底下包好,点灯所用的膏油,还有几只狼毫笔,再把要读的书放入书篓装好,打点起行装就走出了社学大门。 时候尚早,张厝的村民见了林延潮,不由议论起来。 “这不是大宗师,钦点的神童吗?” “年纪虽小,前途不可限量。我家那小子与他一并读书,怎么都没和他学个一点半点的。” 一路上,所遇乡民也纷纷和自己打招呼,林延潮也是回礼。 走到村口时,林延潮望着那高大的进士牌坊许久。这一去一来不过十几日,但是自己的处境已是一步步在好转。 十几里山路,走了一个多时辰,快要到家时日头已是高高挂起了。 到了山前,林延潮老远闽水边挤满了几十名妇人正用江水浆洗衣物,男丁在那拿着担子挑水,在水边洗马桶也不是少数。 这没什么卫生不卫生,老人家都说一句,流水自清。堤坝外的疍家渔民还吃,住,溺都在水边呢。还没到了村口,几条村里养熟的狗窜了出来,见了林延潮也不乱吠,而是温顺地呜呜作声。 还是家乡好啊,林延潮愈发亲切起来,但是这里却不是自己归属。洪山村还是太闭塞了,百姓们鸡犬声相闻,老死不相来往,村里很多人终其一生,连十几里外的省城都没去过。 消息不通,林延潮被胡提学赏识的事,估计都过了几日,也没有传到村里。 林延潮沿路还是与同乡,族亲打招呼,乡民们见了都是笑着回道:“潮囝,回来了!” “读了书,越来越懂礼貌了。” “快回去吧,你媳妇等着你呢。” 听了这句,林延潮不免尴尬的笑了笑。 来到家里二层小楼前,就见得门内,林浅浅正在喂蚕,一手捧着簸箕,另一手从里面掏出桑叶来喂蚕。林延潮看去,小萝莉身材微长成,真是越发的可爱。林浅浅回身拿簸箕上放下,正好看见林延潮。 林浅浅见了林延潮揉了揉眼睛,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 “潮哥。”林浅浅几乎喜极而泣。 林延潮正要长大双臂,迎接小萝莉的拥抱时,突然林浅浅脚步一停,喜色一僵,突然满脸怀疑地问:“今日不是朔望日,你怎么回来了?” 林延潮回答道:“浅浅,先生已是去馆,塾内没有塾师,所以我回家来看你了。” 林浅浅不信道:“先生好端端的,怎么会去馆,莫非你怠学,逃回了家中,是不是?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容易么我?” 林浅浅马上转怀疑到质问,林延潮哈哈地笑道:“你不知道,这一番我赴社学,得了督学的赏识,督学已是许了,让咱们爹入忠烈祠的事,衙门优免徭役的文书,也是下来了。” “督学老爷可是文曲星,哪里能容易赏识他人的。”林浅浅道。 “你不信我有文书啊?” “真的假的,拿来看看。” 林延潮摇了摇头,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从书篓里拿出文书来。林浅浅接过书来,她也是粗略能识文断字的,虽一篇文书上好几个字不认得,但大意还是明白了。 “潮哥,是真的,你终于出息了。”说着林浅浅一下子扑在林延潮的怀中,嗷嗷地哭了起来。 林延潮拍着林浅浅柔软的肩膀道:“好了,浅浅,督学赏识不算得什么,待以后我中了秀才,你再哭不迟,现在哭光眼泪,以后我再中了举人,进士,你眼泪就不够使了。” 林浅浅闻言重重锤了下林延潮的胸道:“你就会埋汰人。” “轻点,我可遭不起,你三天两头打的。” 林浅浅笑嘻嘻地将文书放在眼皮子,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又了一遍,这才相信是真的,高兴地道:“那就好了,赶紧将这好事,告诉大伯和三叔吧,他们这几日为谢总甲派下徭役愁眉苦脸呢。” 林延潮听了神色微冷道:“谢总甲给咱们家派了什么差事?” 第二十章 蚬子汤 朝廷的差役,分银差,力差。 如衙门中衙役,就是银差,派到百姓头上,百姓给钱,而官府自行雇役。而力差如门子,狱卒、铺兵,斗级、库子,仓夫这都要百姓亲自充役。简单概括,银差,给钱了事;力差,身体力行。 林延潮想起明朝徭役制度道:“按道理眼下还未过年,衙门过年时会重新派役才是,眼下派役不合规矩啊。” 林浅浅道:“谢总甲说了,官府的事没一个准的,临时派役也是经常有的事。” “我早就知道,幸亏这次我有了准备,他这一次给我们家派了什么役?” “前两日,谢总甲找上门来说,给咱们家派的是常丰仓的库子呢,过了秋就要赴任。”林浅浅垂下头道。 “好个谢总甲,竟是一点情分也不顾了,要把我们林家往死里整!”林延潮不由冷笑。 他本以为谢总甲,最多给自己家里派如坝夫,铺兵,修河工这样的苦役,但没有料到居然是可以令人破家绝户的库子。 林延潮也不算刚穿越过来时候的初哥了,换作以往,他还以为到粮仓作库丁是美差呢。官场上不是有句话,做官不如做娼(仓),做娼不如从良(粮)。 但这个福利是体制内的,不属于力差这等临时派遣的临时工。仓里平时有什么亏空损耗不仅要库子赔得,若是胥吏索取,无论公费私钱都要从腰包里出。从来徭役派至库子的,破产者十之有九。 此刻许延潮想起林诚义说的话,果真是句句在理啊。没有功名在身,作为一个小民,衙役敢难你,小吏敢难你,乡绅敢难你,宗老敢难你。 不要怪别人鱼肉你,这都是自己实力不够强大所至。 “潮哥,你莫要动气。事先谢总甲也派人传了话,说事情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只要我们老爷子,大伯,去给大娘赔礼道歉,接大娘回家,就消了我们差役,否则就两家和离,但当初大娘陪嫁奁妆,攒下的私财,都必须一文不少的退回谢家,还有延寿也要归谢家,改宗姓谢。他也可以做主消了差役。” 林延潮算明白了,谢家这是逼自己家就范啊。 去当库子,这是破家绝户的路子,一般人不会选。至于和离,不仅林家要赔一大笔钱,连孙子都要搭进去。林延寿可是林家长孙啊,林高著,大伯,宁可破了家,也不会把长孙让给别人。 所以了,只有第二条路了看似可以接受。 换作旁人来看,不算什么,就当是老婆生气了,跑到娘家去,老公回去哄,放下身段,陪几句好话。这在从来都是夫纲不振的大伯看来,简直不是事儿。但谢总甲开出条件,连林高著也要一并去,那就不像话。 公公给长媳道歉,长辈和晚辈赔不是,这成什么体统了?这是要把林高著的尊严和面子狠狠踩在地下,等同于打断了脊梁骨,从此在他谢家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要我爷爷赔礼道歉,想得到美,大伯和三叔怎么说了?” “他们说等爷爷回来再说。” 林延潮不由伸手扶额,果然这家里,自大娘被赶出家门后,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了。 晚上上了灯,大伯和三叔回到家里。 两人都是一脸疲惫,三叔连种地都是没心情了,而大伯则是打着呵欠,一脸的没精神。 “浅浅,爷爷来消息了没有?” “还没。” “潮囝回来了。” “嗯,大伯,三叔先吃饭吧,我有话说。”林延潮开口道。 “也好,也好,先吃饱饭再说。”三叔是半分意见也没有。 一家人是坐上饭桌。 林浅浅端了一锅蚬子汤来,还有一盘子捞野菜,锅里的粥也是稀的。蚬子是最便宜的,省城里一盆才几文钱。 林延潮不由诧异,家里日子什么时候这么难了。 林延潮穿越后是过惯了苦日子,但平日养尊处优的林延寿就在闹了:“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没有肉。” “那我要吃鱼,我要吃鱼。” “也没有鱼。” “那我要娘,我要娘。” 大伯一摔筷子喝道:“不吃,给我滚下去!” 林延寿当下嚎啕大哭:“爹不疼我,我要娘,我要娘。”林延潮心想以往延寿是家里宝贝,大伯从不对他骂一句,而现在。 林浅浅也露出抱歉的神色道:“前一段刚纳了岁进,家里没钱当家了。” 岁进属于里甲三办,是县里除夏税秋粮的重税,岁进,就是以当地土物,供给朝廷。县衙借个这名目,向百姓来摊派钱。 大伯和三叔都是垂下头,眼下地里没生产的,三叔没钱拿回家,而大伯呢,不指望他从家里拿钱就不错了。今年家里就靠着林高著在铺里当差,拿公食银,以及林浅浅打席子,换点钱当家,还要供林延潮,林延寿两个人读书。 平日林高著在铺里当差,有优免一石的特权,还有十五亩地的收成,以往日子过得还行,但今年过了水后,日子就一直很紧巴了。 林延潮安慰地林浅浅道:“浅浅没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的吃就好了,你的酒糟蚬,清汤蚬,我最爱吃了。” “你别说了,不是浅浅的错,都是你大伯我没用,只能给你们吃这样的配菜。”大伯筷子一放,自责自己。 “大哥,你别说了。”三叔也是叹气。 大伯和三叔都是厚道人,但是难不成还要我这个侄儿来安慰他们。 林延潮还未开口,林浅浅道:“大伯,你别多想啊,你看这么多的蚬子一煮,把里面白花花的蚬肉一剥,还是道荤菜呢。” “是啊,人说穷人吃不了三两肉呢,我们吃给他们看。”听林延潮这么说,大家心情好了一点。 林浅浅见了笑着道:“不仅蚬子肉能吃,你看蚬子壳熬得汤水,绿青青的,是一道上等的好汤,以往潮哥晚上盗汗,一碗下去是汤到病除。” 林延潮与林浅浅两人,一口一个地说蚬子的好处,听得林延寿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信以为真地拿起筷子道:“爹啊,爹啊,我要吃蚬,我要吃蚬!帮我夹!” 林浅浅当下用勺,从锅里捞了一大勺子蚬子搁在林延寿碗旁。林延寿吧嗒吧嗒地,如嗑瓜子办嗑开了蚬子壳吃了起来。 大伯感动地看了林浅浅一眼,又对林延寿骂道:“哪里有这样把配菜当饭吃的,一口饭一口菜!” 三叔道:“大哥,这几天雨水少,地里的菜都焉了,过一阵就好了。” 缓了这一段,林延寿吃得开心,大家也不再皱着眉头了。 林浅浅将剥开的蚬子,一个一个搁在自己碗里。林延潮虽觉得,眼下家里虽是粗茶淡饭的,但气氛却不错。 都说有情饮水饱,但如果可以,还是有情吃鲍鱼的好。 大伯道:“潮囝,你说有话和我们说是什么?” 林延潮当下将县衙优免徭役的文书拿了出来,交给大伯。 大伯看后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道:“潮囝,你怎么搞到的?有了这个我们还怕谢家做什么?” 林延潮笑了笑道:“大伯,你这下可以安心了吧。” 三叔听大伯说林延潮搞来优免徭役的文书,也是大喜,几日笼罩在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一拍桌子道:“谢家的欺人太甚,明日我就拿这文书拿给谢总甲看,气死他。”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三叔,先不忙着给。” “为什么?”大伯,三叔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们现在拿了,谢总甲早有了防备,说不定又谋些其他法子害我们,倒不如等些时候,他先托了人,把事情操办清楚来上门后,然后我们再告诉他,我们不去!” 大伯和三叔对望了一眼,再度异口同声地道:“延潮,你实在是太坏了!” 第二日,林延潮在家里读书,解决徭役的事,不过一时。谢家都欺负上门了,不一刀还一刀简直不痛快。 但从又哪里入手。 就在林延潮想着时候,门外头有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妙峰村的人和我村打起来了。” “打他妈的。” 林延潮走到门前,打开门,但见村里的人,满口骂娘,然后抄起扁担,锄头,就往村口赶。 永安里妙峰村与洪山村,原本本是一个村子,后通往洪山桥的官路修通后,两边就隔了一条路,久而久之,就各成了一个村落。 洪山村里,主要林氏,而妙峰村,主要是谢氏。 两村因水土之事摩擦本来就多,村民械斗的事也常有。 以往这事,林延潮也不关心,但眼下却是动了念头道:“浅浅,我去看看!” 林浅浅一听,立即放下手上的活,急道:“潮哥,他们大人打架的事,你搀和什么,别去了。” 林延潮笑着道:“我就是去看看,难不成,还和他们动手不成,。” “不行,不行,不行!”林浅浅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嘴里鼓鼓的,手里拽着林延潮的衣服,一直摇头。 “浅浅,放手,你放心,我我就远远地看好,不掺合行了吧!” 林浅浅见林延潮露出正色,知拗不过他当下道:“那你答应我,不能有事。村里人打架了,你就跑回来,别看着!” “嗯。嗯。知道了。”林延潮心不在焉地匆匆答应后,就跑出门去。 “潮哥,小心点!”林浅浅追在后面说道,眼底满是担忧。 第二十一章 谢老虎 闽水湍急,又是四面皆山,到了洪塘上游水势才缓了一些,经了多少年才冲出河央的好一片地来。这里的田亩两村人看得都和命根子一样,开发利用到极致,没有一处闲田的,因此是非也多。 照道理谢姓在本里本不是大姓,论丁口本不如隔壁村林氏的多,在没有法律可言的乡里,男丁多就是王道,谢氏斗不过林氏才对。但几年前妙峰谢家的一个子弟中了举人后,整个谢家也就跟着起来了,眼下倒是反过来压着洪山村一头了。 林延潮穿着麻鞋,沿着村里的田埂路,一路小跑。 到了村口堤坝边上,就远远地看到水渠边上到处都是人。东头的人多一些,看来都是洪山村本村的,西头的人少一些,应该都是是妙峰村的。看见两边人都各自站在一边对骂,说明没有打起架来,林延潮放心了一点。 再走进几十步,看见两边乡老搁在中央劝架,心底更定了些。 既是乡里老人出面,这架估计是打不起来了,估计也就是嘴皮上的论战,然后商量下损失,事后就可以散了。 林延潮更是放心了,大胆地走进人堆里,村里人都是大老爷们,别看整日只知道老实巴交的低头耕地,一旦涉及田产水土的事,各个都不相让。若不是两边乡里的老人,在那劝和,恐怕两边早就打起来了。 两村因田讼的事起冲突不是一次两次了,乡里人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一帮大老爷们梗着脖子在那边相互骂娘,很是让林延潮见识了一番闽地俚语的博大精深。 林延潮一个少年,混在人堆里,自是不起眼,大人也没拿他当回事,不过他倒是听村里几个大人,七嘴八舌地将事道了个明白。 原来昨日谢总甲三儿子,将洪山村的水渠抛开了口子,引水灌他自家的田,这样也就罢了,还将洪山村的水土扒拉了一大块,这样也就罢了,还害的洪山村一处河滩枯了水,河滩上林家村最好的一处蚬埕给毁了。 蚬埕是一处的河床,平日养蚬子的地方,旺季时随便就捞得五七担蚬子,不仅供本村百姓吃,还能挑进城里卖。毁了洪山村的蚬埕,就是断了村里人的生计,否则村里人也不会那么大的火气。 吵吵杂杂之际,不知谁喊了一声:“谢老虎,来了!” 顿时村子里的人,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林延潮看去,但见堤坝边上行过来一溜的人,为首的是四十多岁的人,必是谢总甲无疑,但见谢总甲背负着双手,踢着鞋走了过来,十几个打扮得如泼皮一般的人,往他身后一站。 被围攻中的谢家人,顿时腰杆子就硬起来了。 一个里长,就是方圆十几里地的天。 林延潮从书里看过这段话,天下之执,自上而下,甲首上有里长,里长上有县令,县令上有郡守,郡守上有藩司,藩司上有六卿,而天子加焉。也就是按照里,县,府,省行政级别划分,里长,知县,知府,布政司从下到上。 里长虽是最小一级行政单位,但里长却为为王当差,有六项权力:一,管慑十甲;二,催征钱粮;三,勾摄公事;四,编户之役;五,编户为王纳差,六,存留起运科粮。 说到里长,林延潮在洪塘社学时,与张总甲也打过几次交道了。在清化里,有张经家那样的四代官宦,张总甲里长再大,腰杆子也没官宦人家的硬,村里的事轮不到他说得算,所以张总甲平日都是笑脸迎人,当个和事佬差不多了。 可永安里下面的编户不一样,除了妙峰村谢家,其他村连个有功名在身的人都没有。谢总甲平日就是蛮霸二字,唱黑脸的角,平日村里催科钱粮的事说一不二,求情也没用,不给任何人面子,四方村民给了他谢老虎的诨号。 林延潮打量这谢总甲,他与大娘相貌有些相像。听说此人,年少时性子暴躁,后来因谢家出了个举人,谢老虎因此攀上官府,当上了里长脾气这才收敛一点。此人当上里长后对谢家人,妙峰村的村民,十分护短,其他村的人对他早不满了。 “谢总甲,是你们家三仔毁了我们村的蚬埕。” “要你废话,我们总甲没有看见吗?” “不过是借点水土,不是又给你们填回去了,呱噪个什么。”谢家的人叫嚷起来。 谢总甲将头一抬喝道:“老三,有没有这事?” “爹,有,但是……”谢家老三倒是一口应了。 “混账东西。”谢总甲骂了一句,不待解释一脚将自己儿子,踹下了田埂。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谢家老三扶起来,但却摔得满身泥浆子。 “坏了人家东西,多少钱赔给人家,我们谢家不是出不起这钱,而是丢不起这人。我谢老虎平日承乡亲们抬举,称一声总甲,为朝廷当差,总不能让乡亲指着我的脊梁骨骂说,处事不公道吧。” 啥!谢老虎居然转了性了。 谢家老三苦着脸道:“是。是。” 几位洪山村的老人,见了赶紧见好就收地道:“谢总甲,管慑一方,我们都是敬仰的,老三他也是一时无心,现在两村人化解了误会就好了。好了,没事了,大家散了吧,散了吧,还不要耽误了地里的农活。” 洪山村的人心想事情能这样结束也不错,也没丢了颜面,正要转身迈步却见谢总甲斜着眼,动了动嘴唇。 “慢着!我说了你们可以走了吗?” 众人停住脚步,洪山村老人赔着笑脸道:“谢总甲还有什么吩咐?” 谢总甲眯着眼睛道:“老林叔,秋汛就要到了,闽水马上就要泛滥,我接到衙门里的行文,要我们沿河各里都要加派坝夫沿河巡弋,你们洪山村那条堤坝,不可有差池,这次编役,你们洪山村最少得出二十人,作坝夫巡堤。” 几位老人听了连忙道:“哪里有这么多人,这坝夫一日到晚的都要在堤上,秋汛来了,秋收也要到了,误了地里的收成怎么办。” “你们这夯货,没半点见识,”谢总甲斥道,“若堤坝坏了,水淹了进来,稻子泡在水里能收?你洪山村一家淹了也就罢了,难道叫我们整个永安里,也陪你?是你们犯浑,还是我犯浑?” 几个老人被他斥得面子涨红,只能求着道:“谢总甲,你容情则个,二十个坝夫,对于我们洪山村太多,不如让一里各村都派人来轮,这样大家都有好处。” 谢总甲弯下身子,蹲在田垄上道:“你这夯货倒是精明。堤坝在你村子里的,难道还要其他村的人,驻在你们堤坝上。你管不管茶饭啊?就算你管茶饭,他们肯不肯啊?你们如果能划下个道道,那么这总甲由你来当啊!” 有一个老人见谢总甲步步紧逼,当下也是上了脸道:“谢总甲你这么做太霸道了。” 谢总甲刷地一下变了脸色:“霸道?你那只眼睛看见我霸道,我他妈的霸道,我会一脚将我儿子踹下水沟,会让他给你们赔礼,你这夯货,惹毛了老子,你一把年纪也得给老子,上堤巡坝。” 谢总甲威风一抖,那老人不敢再说。 另一名老人打圆场道:“总甲事情仓促,我找林铺司回来,议一议,再答复你,你看成吗?” 林高著也算是林村一号能人,加上与谢总甲还是亲家,虽说最近两边闹了矛盾,但也没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所以想推出林高著来缓和局面。但这老人没有料到,谢总甲眼下对林高著简直是恨之入骨。 “林高著,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别啰嗦,说破天来,也没用,到时候你们村少一个充坝夫,我就剥了你老货的皮。”谢总甲冷笑道。 谢总甲如此蛮横,几个洪塘村老人都是吓住了,村里的其他男丁也是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响起,清脆响亮。 “谢总甲,你有什么事,就冲着我爷爷来,别公报私仇,为难我同乡的乡亲们!” 谢总甲骂道:“谁在那边偷偷摸摸放话,有种站到我眼皮底下来。” 但见人群中,林延潮大步走到了田垄前,瞪着谢总甲。 “原来是你这死囝,你爷爷尚不敢这么和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还不赶快找你那童养媳吃奶去。”谢总甲这么说,谢家的人都是大笑。大娘被赶出夫家后,谁向谢总甲抱怨,是林延潮在背后使的黑手。但是谢总甲怎么样不相信,十二岁的少年能出这样的主意,以为是女儿夸大了的。 但是今日他却见识到这个少年的厉害,他借坝夫编役的事,本来只是针对洪山村的百姓罢了,林高著一家,他早安排下更狠的手段收拾。但是这个少年这么一喊,就变成了将两件事扯在一起,把他描黑成因与林高著家失和,扩大打击到报复到整个村子上去了。 让整个村子的人与林家站到一边,与他一并同仇敌忾。 林延潮丝毫也没有因为谢总甲的讽刺,而露出任何怒色,只是冷冷地盯着他。谢总甲被林延潮盯着心底发毛,心想这小孩有点名堂,换做胆小一点,如何敢于自己这般对视了。 “我算什么东西,谢总甲你又算什么东西,你身为总甲,枉顾国法而不顾,纵容儿子私改水渠,动人田土,毁人产业,这就是知法犯法!我问你一句,你敢说你没错吗?” 林延潮指着谢总甲的鼻子指责道。 永安里,已是有多久没有人指着谢老虎鼻子这样的质问了。谢老虎手上青筋冒起,心底火起。 第二十二章 大明律 林延潮指着谢老虎这么指责,谢老虎还没吭声,他下面的泼皮就开始大骂起来。 “妈的,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也敢在这里和总甲叫板。” “谢老虎也是你直呼的吗?” 林延潮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叫阵,眼下正是抓住机会,打击谢老虎的时候。 林延潮对左右乡民道:“诸位乡邻,你们说我说得是不是?” 乡里人见林延潮替他们出头说得谢总甲哑口无言,都是一并叫好起来。 “对,说得好。” “不愧是茂才公的儿子,就是会说话。” “谢老虎,你敢不敢回答我们潮囝的话。” 林延潮见一时得手,乘势而为,制造舆论,逼得谢总甲不能岔开话题。谢总甲冷声道:“我家老三的事,我已是自认错了,到时候有多少赔多少就是了。你以为拿着这当借口,就可以要挟我,免去你们洪山村的差役吗?” “你也不看看我谢老虎什么人,软的吃,硬的不吃!” 谢总甲这么说,一旁谢家的人,也是一并叫嚣起来。 “是啊,你也不看看我们总甲什么人,求着供着还不及呢。” “本来我们总甲还想着,看着乡里的份上,多少免一点徭役的。” “既是你们帮着那小孩说话,就是没商量了!” 听了谢总甲这么说,洪山村的人气势一下子弱了。此人若是铁了心要编役给他们,他们也是丝毫办法也没有。还有几个怕事的人心底,还暗暗怪罪林延潮与谢总甲撕破了脸,到时候私下转圜求情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延潮冷笑道:“谢老虎,你真以为你可以在乡里一手遮天,你可知大明律……” 林延潮掷地有声地念出大明律三个字时,谢总甲眼皮一跳,心道这小子不是唬我吧,这偏僻村子,都是目不识丁的村民,居然有人会懂得大明律。 “不要呱噪,大明律也是你山野小孩提的,小心官差把你拿到县衙去!”谢总甲恐吓道。 林延潮冷笑道:“谢总甲,大明律乃洪武爷定下,我说没错,官差拿我作什么,你可知凡应差丁夫而差遣不均平者一人笞二十,每五人加一等罪止杖六十。谢总甲你不是说你执法唯公吗?此事敢不敢与我去县衙申明亭上请求公断,若是我输,我领六十杖,你输了,你领六十杖,你敢不敢?” 谢总甲顿时失语,一旁他的儿子,在那道:“爹,怕什么,和这小子赌了,咱们老谢家什么时候怂过。” “你和衙门黄书办不是很熟吗?咱们还怕他作什么?” 不论旁人如何说,谢总甲就是默不作声,一旁的儿子,谢家人都急了。 林延潮走上田垄上,手指着谢总甲喝道:“怎么样?不敢答了吧,尔等小人,私心只敢藏在暗处,不敢揭于众人目光之处,天日昭昭之下。谢老虎,我再问你一句,你敢不敢?” 林延潮五指所张,指向谢总甲。 “敢不敢!” “敢不敢!” “谢总甲,你他~妈敢不敢!” 洪山村的百姓,一并是挥拳大呼。 谢总甲脸色铁青被一个小孩子连问数句敢不敢,他脸都丢光了。 “老子堂堂一个里长,岂会与你一个孩童一般见识!走!”这强撑颜面的话,谁都看得出来。谢总甲带着谢家村民一并退去,身后洪山村百姓,尽是欢呼。 “潮囝,你太厉害了。” “连谢老虎都怕了你了。” 面对同乡的夸赞,林延潮只是微微笑了笑。 谢总甲和谢家老三走在坑坑洼洼的田埂路上。 谢总甲倏然停下脚步,回身一个巴掌,将儿子扇倒在地骂道:“混账东西,今日竟让我丢了这么大的人。” 几名谢家的族人劝道:“叔莫要生气。” 谢家老三捂着脸道:“爹,我不服气。这十年来,咱们家都是横行乡里,什么时候怕过人,今日被一个毛头小子,欺负上门来了。” “你咽不下,我就能咽下?你懂不懂,今日爹要是与那小子去对簿公堂,就中了那小子圈套了。” “这差役的事,本来就由一乡里长安排。这国朝定下的六十杖规矩,只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几时有见过衙门因派丁不公的事,责过我们。再说咱们和衙门的胥吏又熟,输了也是不怕,但若是小子输了,六十杖可活生生打死他。” “蠢材,真是蠢材!”谢总甲大骂,吐沫星子都吐到了儿子脸上,“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蠢儿子,你以为那林家小子,将事情闹大是为了同村百姓编役坝夫的事请命吗?错了,他是要摆脱自己差事。” 谢家老三双目一亮道:“爹,你是说这小子……狡猾啊,这是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 “书倒是没白念,咱们大明朝的律法,乃是配户当差,验查丁粮多寡,产业薄厚,以均其力。杂泛差役派丁,分有田无田,无田的称为寡丁,优先承力差之事。而林高著家里有十亩水田,还有你姐带去的五亩奁田,也能算得中户,最多只能编得银差。库子这等力差,是排不上的。” “若是事情闹大,申明亭里和县里的官吏一说,事情剖析黑白,就算有黄书办为你爹撑腰,也抬不过这理字,他家就可以免去这破家之难,而改承花银子就能了事的银差,那么你爹我这一番心事不就是白费了!” 一旁的人听了都是霍然恍然大悟,纷纷赞道:“叔真是高明,厉害!竟然是看破了其中的诀窍,没有中那小孩的激将法。” 谢家老三骂道:“他娘,区区小孩哪里有这么厉害,断然是林高著这厮在背后搞鬼。不过爹,要是林高著既是明白这点,向衙门申诉不就可以免得库子这差事吗?” 谢总甲听了冷笑道:“怕什么,只要事情闹不大,我都能压得下来。” 众人见谢总甲卖了关子纷纷道:“叔,你老谋深算,也教教我等,让我等明白。” 谢总甲哼地一声道:“好,我就教你们一手,林高著要向衙门告状,先要申明他家是中户之资,必须查鱼鳞册,衙门户房具结,我亲自作保方可。衙门户房里我有人,先应承着,却不给他办,只要将此事拖个二三个月,等衙门行文下来,他还不得乖乖得去应役!若他不从,就是逃役,按朝廷律令,先杖一百,再强制应役!” “叔公,高,真高,实在是高!”下面的子侄顿时拍起马屁。 谢总甲也有几分得意道:“今日我佯作认输,给他们林家以为,去衙门告状,我就怕了,让他们按章程去走,岂不知我回去就给户房黄书办写信,让他立即下行文来,催林高著应役。” “爹,何不让他们碰一鼻子灰,回过头来求咱家。” 谢总甲斥道:“你懂什么,之前我还想林高著跪下磕头,将你姐迎回去,而今弄了这么一遭,我不彻底打服了洪山村的人,别人还以为我谢老虎不够狠。这一番是林家小儿自找的,逼我走得这条路。林高著也怪不到我狠毒。” 过了两日,那户房的黄书办办事果真利索,将行文提前从衙门里支了出来。谢总甲将衙门编役的行文看了一遍大感满意,叫来自家老三,命他将行文送到洪山村林高著家里。 然后谢总甲坐在家中,泡了一壶好茶,等着儿子的好消息。 说起谢总甲家的宅子,在永安里也是首屈一指,前后三进的屋子,左右厢房也是扩了出去。 谢总甲坐在正堂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对一旁的大娘道:“我谢老虎的女儿,养了十八年,自己都舍不得骂一句,这林高著父子居然如此对你。你放心,他打你一掌,我叫他换你十掌,他赶你出家门,我就叫他破家!” 大娘神色有几分憔悴,听谢总甲这么说,牙齿咬得咯咯响道:“爹,你尽管下手就是了,我含辛茹苦给林家操劳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林高著竟忍心赶我出家门。其他人你怎么样都好,只是……只是延寿,我这几日日日夜夜都在想他,林高著这老不死,竟不让我见延寿。” “好,一定要都如你意就是。老三回来时候,林高著就是哭也没用了。”谢总甲言谈之间,对于女儿倒是十分宠溺,丝毫没有对外人和儿子的凶悍。 快到中午时,谢家门外有人大喊道:“爹,爹,我回来了。” “老三回来了,走我们瞧瞧去。”谢总甲笑着女儿道。 待见谢家老三气喘吁吁的进了屋,谢总甲成竹在胸地道:“我还以为你回不来吃午饭呢?如何林家父子服软了没有?” “爹,这真见了鬼了。”谢家老三瞪着眼睛道。 “怎么回事?” “我拿应役文书,直接被他们打法回来。他们老林家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竟然说服衙门给他们家老二,弄进了忠烈祠,衙门给他们家免役两年,文书都开具下来了。” 谢总甲听了神色一变,道:“这怎么可能,以往林家求了衙门多次,事也没办下来,但这一次怎么却成了。” “必是林高著这老狐狸早就算好了,我衙门里有人,他林高著,说不准衙门里也有人啊。”谢家老三开口道。 谢总甲重重在桌上一拍,骂道:“这一回整不到林家了,还让我丢了份,可恶!” 第二十三章 南方的猪 这两日林延潮一直在家里读书,习帖。 虽说那日谢家老三得意洋洋地上门来要林家应役时,被大伯和三叔拿出文书直接给骂了回去。但林延潮猜想以谢老虎的性子,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事后必定会报复。 林延潮索性就在家里坐着,准备接招。在家日子,他也没有闲着,读书的事,是一刻不能放下,林诚义所赠的大学章句一书,他已是细细研读了。 在两汉,唐宋时,大学章句还不算是经学之一,无论是汉五经,唐九经,十二经,还是理学大成宋朝,官方定下的儒家十三经中都没有大学一篇。 是后来朱熹取《礼记》,中庸和大学两篇成书,合儒家十三经里的《论语》,《孟子》合为四书。《大学》是曾子所作,章句是剖章析句,是朱熹为《大学》作注,两者合起来就是《大学章句》。 而大学章句是林延潮读的第一本经学,论起读书次序。 林延潮记得古人读经学,一般是从五经之首,易经开始,古人认为易经从上古伏羲传下,成书最早,要最先读。也有的说法是五经中易经最难,需最先搞懂。 而朱熹注四书后,是认为读书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经学读书次序是,先四书再五经。因为四书易,五经难。并且四书成书于孔子后,五经成书于孔子前。 四书里《大学章句》是朱熹用力最勤的作品,为了怕别人不能体会他用心良苦,朱熹还写到,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所以遵循朱熹的教导,社学里教授经学,一般是让学童们先读《大学》,定下规模,但也有少数例外的,从最难的孟子读起。 也有的社学,完成了蒙学教育后,经学里都先教论语。这是怕学童没有耐性,先教最重要的一书,能体会到孔圣人的经典,一辈子就受用无穷了,其他经书的只要不赴科举,没读也不可惜。 林诚义将大学章句赠给自己,当然也是要林延潮先读《大学》定其规模的意思。 林延潮又将书读了一遍,想到听说一般读书人若想文章大成都需十年苦功的,这也是往往说的十年寒窗。 想想自己那不靠谱的堂兄林延寿都说已是读完了四子书,这已是很牛逼了,毕竟堂兄他才十三岁。难怪说他,有资格就要赴明年的县试,弄得自己大伯逢人就是吹嘘。 想想自己竟才刚刚开始读大学,这差距可不是一般大。 林延潮恨不能立即头悬梁锥刺股起来,不过整本大学章句,凭着他惊人记忆力,不用两日,就翻来覆去背得滚瓜烂熟了,只是对于其中经义,还不是很明白。 正好这一日自己那堂兄,从社学放学回到家里。 “爹,爹,我饿了!我饿了!”林延寿一回来就要吃的。 “大伯去集镇了。” 林延潮应了一声,心想这正好是个可以请教的机会,拿着书上前道:“堂兄,我读大学章句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想向你请教。” “潮弟,我没空,今日的课业,还没有读完,等我读完书,你再来吧。”林延寿一脸高冷地拒绝了林延潮。 “小气!” 林延潮无奈地走到一边,拿起水喝,心想怎么换个法子,让这堂兄教自己一些。 林延寿倒不是有意拒绝林延潮的,只是他真的饿了。林延寿先去碗橱里拿出一块光饼,啃了起来,垫了肚子后,这才摊开书开始念,一开口也正好是大学章句。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 噗! 林延潮忍不住把水一口喷了出去。 “延潮,你怎么搞的,我在认真读书,你搞这些名堂,我怎么能用功?” 林延潮摸去嘴边的水渍,拿着书对自己堂兄道:“老哥,你句读错了,应该是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 林延寿听林延潮说自己,当下就是不快了道:“你怎么回事,我先生就是这么教我句读的,是你高明,还是我先生高明,他可是禀生啊。” “你先生就是这么教你的?” “那是,先生说了,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顿的。” 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顿的! 王羲之会不会被你气死,林延潮掩面败退道:“老哥,我错了。” 经过这一事,林延潮觉得林延寿有点不靠谱,还不如自己读书。 这时候外面传来声音。 “延潮,延寿!” 林延寿一听将书一丢,飞奔出门外道:“爹,你去集镇里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嗯,猪囝?” “嗯,没错,现在是小猪囝,以后会变成大猪,大猪以后会再养一窝小猪,小猪再变大猪。以后我们家就顿顿有肉吃了。” 林延潮听了走到门外,看见大伯正抱着一头猪崽,当下问道:“大伯,你怎么买猪了?你哪来得钱?” 大伯笑着道:“这钱我是问熟人借来的,不用担心。我们家正好免了两年徭役吗?日子也好了一些,我想自己整日这样厮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养头猪,有句话说的好,人养人会厌,猪养猪不厌嘛!” 林延潮还是很欣慰的,大伯经过这一事后,看来也靠谱了许多,终于肯做一些正经营生了。不过大伯也太乐观了,以为谢老虎这样就算了。 这时候林延寿冷不防地说了一句:“爹,你这猪是南方的猪,还是北方的猪?” 大伯满头雾水地问:“寿囝,这有什么区别啊?” 林延寿咳了一声道:“圣人有言,南方猪强于北方猪!” 他爹倒是问:“奇了,圣人怎么会教这话?” 林延寿道:“爹怎么会骗你,中庸里有这句话啊,子路问强,子曰:“南方猪强与?北方猪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南方猪强也。” 有这话?林延潮琢磨了一阵,想到林延寿方才断句,心道:“是之,不是猪,闽话里,之与猪谐音,南方之强与,竟被他读成了南方猪强与。我真的服了!” 大伯对儿子一贯很有信心,一下子就相信道:“我儿子,真聪明,连这都知道,你放心,咱们家的猪,是南方的猪,一定很强!” 南方的猪,一定很强!林延潮差点笑趴下去了,强忍着实在难受。 大伯满口夸赞着林延寿,林延寿沾沾自喜道:“那是当然,塾师一直夸我聪明呢,说我将来最不济也是生员,中秀才简直不要太容易啊!” 林延潮忍不住腹诽,估计塾师是看在你外公是谢老虎的份上,这才违心的夸你的吧。 大伯对林延寿道:“延寿,你书读得这么好,也要教教弟弟,让我们林家再出一个秀才。” 林延潮还没开口,林延寿就道:“老弟他读书不行拉!居然连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顿,这么简单的都不知道,我才不要教他呢。” 林延潮也是赶紧点点头道:“老哥,你不用费心,是我资质实在太差,你搞不定的!” “爹,你看看,老弟都这么说了。” 林延潮不忍直视,索性回去读书,他眼下宁可自己读书也不想问林延寿,大学章句里不明白的地方,索性等回社学再说。 就在此时,谢老虎的屋子里,父女三人坐在那都是垂头丧气。 一个老妈子端着茶,刚进屋。谢总甲朝她横了一眼道:“滚出去!” 老妈子知谢老虎的脾气见不敢吭声,端着茶又退了回去。 谢家老三垂着脑袋道:“爹,眼下洪山村那帮刁民都向着林高著,整日和我们村抬杠,林高著这次又免了杂泛差役,以后难不倒他了。” 谢总甲骂道:“废话,爹不知道吗?” 谢总甲骂完儿子,大娘哭道:“爹啊,你要为我做主啊!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般欺负女儿吗?” 谢总甲被女儿这么一吵,也是烦躁。 谢总甲半响道:“我不知道吗?若是这一次我没将林高著压下去,洪山村那帮泥腿子,就会跟着造反,以后编户徭役的事,别想让他们再如以往般听话。” “爹,你出个主意,我们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听你的。”谢家老三开口道。 谢总甲哼地一声道:“主意我有,歪的不行,我们来正的,阴的不成,我就来阳的,咱们与林家杠上了,递状纸,上衙门告状去!” “打官司?爹这可不是好玩的,以什么名目?” “当然是为我女儿出口气,林高著让儿子无故休妻,休妻有七出,我还有三不去呢,他林家还吞了我们家五亩奁田,这都要给我吐出来。” 一旁谢家老三想了想问道:“爹,乡里申明亭有告示,女子嫁人后,奁妆归夫家处置。那五亩奁田现在姓林的了,怎么讨回来。儿子虽然读书少,但你不要骗我啊!” “骗你个母!蠢材!”谢总甲一巴掌盖在谢家老三头上骂道,“你一知半解懂个什么,你姐又不是改嫁,只要我们找夫家的错处,林家就没有理由以七出的名义休了你姐,只要衙门审断之后,判以义绝。那时不仅奁妆可以归还咱家,林高著还要吃板子。明日我去县衙里找黄书办商量下,请个省城最厉害的讼师,让他知道什么是官字两张嘴!” 第二十四章 进省城 天未亮,洪山村即是燃起了炊烟。 隔壁屋子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几声锅瓦瓢盆的轻响,林延潮从睡梦中醒来,心知是隔壁三婶,给种田的男人下厨做饭。 闽地接近南回归线,日头很毒辣,就算八月马上入秋的天气,中午也能将人晒脱一层皮的。所以种田的汉子,一般是五点钟就下田,干到*点钟,最多十点,就要返回家里,吃个晌午饭,睡个回笼觉,下午四点多时乘着太阳落山前,再干一程。 千百年来村里的百姓都是如此干活的,所以隔壁三婶就要四点早起做好饭。 而眼下身为家里主妇的林浅浅,也必须四点给马上起床下地的三叔做饭。以往大娘在家时都是睡到日晒三杆才起床,林浅浅从九岁起就站到灶前煮早饭了。 林延潮也是起床,浅浅都如此,他也不能赖床。 求学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 要改变眼下处境,进学是晋升正途,另外保护这个家的周全,在自己羽翼未丰时,有个庇护的地方。 谢老虎是眼下最大的威胁,此人旁窥在侧。林延潮心想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样坐在家里,等着别人上门,被动挨打的滋味太难受了。自己要琢磨个法子,将谢老虎从里长位置上拽下马来。 林延潮读书一直读到快晌午的时候,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声音:“林铺司在家吗?” “他去铺里当值了,差大哥有什么见教?”门外大伯在应答道。 林延潮拉长了耳朵,心底猜到莫非杂泛徭役的事,还没消停。谢总甲又鼓捣了其他什么办法。 “你是他的何人?” “长子。” “也好,这里也有你的名字,这是县衙的勾票,县尊老爷有令,让你和你爹后天去县衙过堂问话。” “什么勾票?”大伯言语里满是惊慌。 林延潮听了当下推门而去,但见一名帽沿插着鸟毛,身着箭袖青衣,腰悬佩刀的衙役正站在门口,与自己大伯说话。 大伯听要见知县,腿都颤了,这个年代百姓见官先畏三分,又何况看这样子是惹了官司。 眼下这周知县可是有破家知县之称的,大伯强笑着道:“这位兄弟辛苦了,怎么称呼,可识得黄班头。我可是在他手下的做事,平日都称他阿公的。” “妈的,一个帮役,也配与我攀关系?”大伯被*裸地鄙视了。 “兄弟司传案之事的,必是皂班的,每日能够侍奉县尊老爷的亲随,哪里是我攀得起的,不过小弟这不是不明白吗?向差大哥你讨教一二,不知县尊老爷传我何事啊?” 听大伯这么奉承,又悄悄塞了点钱,那衙役的脸色顿时好多了道:“算你会说话,实话告诉你吧,你们家犯了事了!村里里长递了状子,到县尊大人面前告你们吞了他们家的嫁妆田。” “什么,大娘的嫁妆田?这到底怎么回事?”大伯脸一下子苍白下来。 “你与我分说这些没用,还是告诉你爹,好好想想后天如何和县尊老爷解释。话反正我是带到了。” 说完这衙役扬长而去。大伯拿着勾票满脸忧虑,一个劲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不行,我要去铺里一趟,将事情告诉爹去。” “大伯何事?”林延潮走了过来。 大伯六神无主地将勾票拿给林延潮道:“你看看摊上事了。” 林延潮将勾票一看,啧啧地道:“这可是知县老爷的官印啊!真稀罕!” 大伯埋怨道:“潮囝,都这时候,你还有这闲情。” 林延潮自信地笑着道:“大伯,你不必担心,我正愁着没得收拾谢总甲,眼下他既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是自寻死路!” 当天晚上,林高著急急从急递铺赶回家里。 洪山村的林家里,点上油灯。灯火微红,照着林高著,大伯,三叔,林延潮的面孔。 林高著对着油灯,一口一口的抽着水烟,熏得满屋子都是烟味。 三叔先道:“爹,我看谢总甲这一次栽定了。” 众人都是奇怪,一贯没什么主意的三叔,这次怎么如此有信心? 三叔笑道:“你们听我说来,朝廷不有律法,户婚田土这事﹐不许告官﹐要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不经由里老理断的﹐不问虚实﹐先将告状人杖断六十。这谢老虎找知县老爷申冤,我们就告他没找两个村老人理断,就找上了衙门,让他先吃六十板子吗?哈哈!” 三叔自以为庙算成功,一人笑着,一旁却无人附和。 三叔停了下来问道:“我问得不对吗?” 林高著将口里的烟,一吐敲着桌子道:“老三,你这是什么主意?谢老虎就是里长,他家的户婚田土之事,不在此列,可以直接告官,不算越诉之列的。” 大伯也嘲讽三叔道:“谢老虎自己是总甲,这里面的道道,他还不明白?” 三叔一脸委屈地道:“大哥,我还不是为了家里打算吗?你这么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大伯道:“爹,三弟,不就是五亩嫁妆田,那也是原来他们谢家,给她就是,我也不稀罕。此事我们私下和了,让他们撤了状子,闹大了不好看。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能让乡邻们说我不顾念往日的夫妻情谊。” “老大,瞧你这样子,没半点出息,断了就断了,有什么好想的,大丈夫何患无妻,我随便给你找一个都比大娘的强。”林高著板着脸斥道。 “爹说得是,大嫂那样子,我是一点也没觉得爹,那一天做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三叔也在一旁搀和。 听老爹和三叔这么说,大伯也是垂下了头。林延潮也看得大伯自大娘离家后,面上不在意,整个人也是憔悴了许多。 “十五年的恩情,不是说断就断的,”大伯难过地道,“延寿这一个月都在找娘,我都没有说辞了,爹在家里,我自个上谢家道歉去,若是大娘肯回来,我们也就算了,打落的门牙肚里吞了。” “不行!”三叔坚决反对,“我可不想再认这嫂子!” 林高著叹道:“家和万事兴,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你媳妇这样,若是回来,又为难潮囝,浅浅怎么办?眼下就是我们肯,他谢家也不见得愿意啊。” “那就把五亩地给她,我就当没这个老婆,延寿没这个娘。”大伯咬咬牙道。 三叔听了立马道:“大哥,这话不对,这五亩地我这几年费了多少心血,粪肥就不知浇了几车,我简直拿了当自己儿子看待,交出去你舍得,我不舍得。他若要这五亩田,行,谢家将我们当初给他们家的彩礼钱退回来,大家两清。” 大伯听了顿时脾气爆发了,指着三叔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样才行?” “大哥,你别生气啊!”三叔尴尬一笑不接话了。 林高著拿起水烟,看向林延潮道,“潮囝这事你怎么看?” 大伯先道:“爹,潮囝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此事别让他搀和了。” 三叔在旁道:“老大,潮囝虽是小孩子,但你别忘了,这一次我们家是如何逃过杂役,还不是潮囝得到了督学老爷的赏识。” 林浅浅在一旁道:“是啊,大伯,我觉得潮哥病后以后,人比以前厉害了许多。”说完林浅浅给林延潮递了一个很有信心的眼神。 大伯听了道:“成,成,潮囝你有什么看法,就说说。” 林延潮道:“爷爷,大伯,三叔,若是谢老虎想和我们私下和了,就不会没知会我们一声,自己向衙门递了状纸了。谢老虎这样做,是要将事情闹大,存心要打这官司,不仅仅要夺回那五亩田,还要让我们家身败名裂。你说他当里长这么多年,衙门里路数肯定是门儿清,说不定还有小吏给他撑腰呢?” “那我们就更不能打这官司了!”大伯苦着脸道。 “大伯,这谢老虎既是以为自己稳操胜券,难道还会放过我们,与我们私下和调吗?就算我们将五亩奁田都还给他们谢家也是无济于事,主动说和,不仅反而被乡亲们看扁了,谢老虎还会再宰我们一刀。” 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露出深思的神色,觉得林延潮说得大有道理。 林高著问道:“潮囝,你说怎么办?” 林延潮道:“爷爷,咱们林家的人,平素不惹事,但事情临头了,也绝不怕事!” 林高著站起身来道:“说得好,事到临头,我林高著这辈子也没怕过谁,他谢老虎既然要斗,我就陪他斗!好了,早点睡吧,养足精神去县衙与谢老虎打官司!” “爹,我见了衙门的八字墙腿就软,帮不上忙,这几日地里活多,能不能不去?”三叔垂下头低声道。 “没出息!”林高著不由骂了一句。 “爷爷,三叔忙地里活,就让他去忙,明日我代三叔去吧!若是官司打不赢,我就去提学道衙门,请督学老爷住持公道!” 林高著看来林延潮一眼点点头道:“好!” 去县衙之日,林浅浅起了个大早,用水鸭母熬了汤,下了太平面,放了鸭蛋。林高著,大伯,林延潮三个人都是吃了个大饱。 因为要见官,林高著和大伯都是穿戴十分正式,而林延潮只是穿着一件旧裳,林浅浅道:“潮哥,你怎么穿这件在社学时的旧衣啊?”林延潮笑了笑没有说话。 林高著看了一眼,东方升起的日头,对大伯,林延潮道:“走,我们进省城!” ps:有书友说二十四章不见了,重新更新一下,起点太bug了。 第二十五章 打官司 洪塘乡永安里,往西到省城西门,莫约十里出头的路程。 闽水至洪塘乡分流出乌龙江和洪江两条支流,从永安里至县城,要渡得是洪江。洪江上多泛滥,巡抚,镇守中官多次在河上修桥,先是浮桥,后是石桥。北宋咸平三年曾建好一石桥,称洪一桥,宋绍兴七年建造洪二桥。但洪二桥已于明成化十一年被洪水冲毁。 仅余下洪一桥,因地近洪山,也称作洪山桥。过了洪山桥就是官道,也是入闽官道衫关道的终点。 桥旁有一集镇,称为洪山集镇,埠头上停着建宁延平两府来的货船。 埠头上税课局的关口,挎着腰刀的巡栏维持着秩序,穿着短褂的商贩,伸出无数双攥着铜钱的手,在那排队捐税,巡检司的弓兵拄着枪,无精打采地站在那,也懒得盘查了,只是偶尔才呵斥一番不守规矩的百姓。 走过了渡口,过了古庙西禅寺,又行了一段路,省城的西门渐渐清晰起来。 官道边的接官亭旁,停了五六顶轿子,还有一溜的骡子,驾马,套车远远的排在后头,不说伫立的官兵,仅是轿夫马夫就有上百人。 二三十名官吏,穿戴一新,官服上各种补子的图案聚在一起,好似进了百鸟园般。 他们拱着手候着在那,不时伸长了脖子,朝官道西面眺望,不知候着哪位大员驾临。看那些官吏此起彼伏打哈欠的样子,看样子他们比自己还早起。林延潮多量了几眼,几名官兵就吹胡子瞪眼,虚抽马鞭,吓得大伯立即将林延潮的头强行扭了过去。 省城在嘉靖三十八年时为了防倭重修过,重新包砖,外增了敌台,挖了堑濠,城周三千三百四十六丈有奇。城门前最雄伟的还是一排排进士牌坊,这是侯官,也是府城的骄傲。 乘着日头还不毒辣,百姓们赶着进城,城门口巡检,官兵盘查行人,弄得大半进城的百姓都只能堵在城门口。 在林延潮眼中城墙在越来越高,官道也是越来越拥堵,三人只能放慢脚步。 道路两旁头上插着蛇簪,裤管弯得一边高一边低的疍家娘,双手高举着鱼筐,沿街兜售。菜贩子们则是挑着担子,背着箩筐,只想挑城去,这样一担就能多卖个几十文钱,但他们得事先指望课税局少盘剥一些。 各色牙子吆喝着各种调子,吆喝生意,在他们背后跪着好几排面黄肌瘦,衣裳不整的男男女女,每个人蓬乱的头发上都插着草标。 麻衣上满是跳蚤的乞丐托着碗大步从牙子面前挤过,遇到穿着富贵点的人家,就蹭过去乞讨,若是不给就脏他们衣裳。 与百姓越贫瘠,城下越畸形地繁华,越靠近城门,官道两旁人眼越多,屋檐几乎垂到眼前,民居鳞次,鱼盐成市。一高一低的叫卖声,始终就没有在耳边停过,两边的摊贩都将摊子摆到路肩,五丈宽的官道只剩下一半。 省城的繁华,倒是刷新了林延潮闽中贫瘠的印象,但是想想也是释然。 省城是什么地方,机关办事衙门的囤积之地。 关关自己说得上的衙门,这城内就有巡抚衙门,布政使司,镇守中官,总兵府,分巡福宁道,分巡武平道,按察院,都转运盐使司,总兵府,此外还不算上府台衙门,闽县,侯官县两座县衙门。关关这些衙门里的官吏,随员,差役,亲属估计着就要上万人了吧。 “大人,行行好吧!让我们进城去,不然我们一家都要饿死了!” 城门口几千名遭了洪灾的流民,想要冲进城去乞食,结果被官兵们乱棒打出了。 这次闽水泛滥,饿死了多少百姓?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闽水上游每日飘下多少浮尸? 见到这一幕,林延潮不由拳头攥紧,却被林高著拉过,低声道了一句:“莫要多看!” 被林高著这一声,林延潮一醒,自己不过是个孩童罢了,无力改变些什么,何况眼下他还有一场官司要打。 省城共有七个城门,少天子驻跸的京城两个,城门处有瓮城重关。抬起头高大而黑沉沉的城楼子,雄伟耸立。 排队搜身过了城门洞后,林延潮来到省城城内。城内城外另又是一番风景。省城重地,官府自是要粉饰太平。 城西西湖上的舟舫,丝竹悦耳,透着靡靡之风,城门楼旁是城门庙,香火鼎盛! 城内大小道路委巷纵横,店铺宅院以千百计,内河引自洪塘江,经城西西湖,由西门旁的西水关入城,城中河数十曲,萦回于民居前后。 河道两旁遍栽榕树,柳树。从西门两侧水关进入的敞口船,顺着内河直接划入了城内。翠绿如绸的榕树下,撑篙的船娘,穿戴着鲜艳的衣裳,从眼前划船而过。 林延潮记得在翻看秀才老爹的藏书里,曾有一句描写北宋时省城繁华的诗句,百货随潮船入市,千家沽酒户垂帘。 大伯在侯官县衙帮闲,对城里也是门儿清。他向第一次进城的林延潮比划道:“西门前这条横贯东西的大路叫西门大街。沿着西门大街一直往东走,过了定远桥,这是去布政司衙门,府台衙门,都转运盐使司的路。咱们要去的侯官县衙,在城南通贤坊,乌石山脚下。” “你放心,到了侯官衙门,就是我的地盘了,到时候我罩着你。” 大伯大言不惭,立即遭来林高著的训斥:“你几斤几两,你爹我还不知道。就你那几个狐朋狗友的,能帮得上什么忙?” “爹,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还不快带路。” 侯官县衙衙前街一茶寮内,一名腿脚利索的男子走到正在四方桌上喝茶的谢总甲道:“林家父子三人进城了,正凑着县衙来呢。” 谢总甲将茶碗放下问道:“是林高著,他家老大,老三?” “老三没来,是个小孩。” “我知道了。”谢总甲想起林延潮,轻轻哼一声,心底倒有几分不详的预感,于是向同桌一名蓄着八字胡的男子道:“葛状师,那林家大人我都不怕,就是一个在社学念书的孩童,不知从哪里看得几条朝廷律令,居然说得有点门道,这官司烦请帮我上上心。” 那葛状师斜瞅了一眼谢总甲一眼道:“一介孩童怕得什么,我葛某给知县老爷作刑名师爷时,他还未出生,在省城里五十两的状子也不配我动一下嘴,一百两的状子也别想我动一下笔,你五亩嫁妆地加在一起值个几两银子?” 谢总甲被这一番话说得满脸通红,他在乡里高高在上惯了,但到了省城连一个状师都不把他放在眼底。 不过对方地道的苏州口音,加上透出给知县当过幕宾的深厚背景,谢总甲也只敢在心底大骂,仍是低声下气地道:“还请葛状师看着黄书办的面子上,帮我这一次。” “知道就好,我不是卖黄书办的面子,而是看在徐典使的份上,状子我已给你写了,凭着这状子官司就赢了七成,其余三成你随即应变吧。”葛状师开口道。 这也行?谢总甲心底大骂,但还是千恩万谢地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葛状师将茶碗一端,竟是官场上端茶送客。 一个讼棍也敢在老子面前摆谱,谢总甲心底大骂,转身要走。 “慢着!难道还要我给你结了茶钱,乡下人真没见过世面!” 从西门行至县衙所在的官贤坊,费了小半个时辰。 待林延潮行至衙前街,街首立着一匾,抬起头上面写着八闽兼邑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据林延潮所知,这四个字,是与一坊之隔,与侯官共处一城的闽县县衙坊前,那写着‘十闽首邑’的牌坊打对台,以示不甘于其后,一争排名的决心。至于府台衙门前,则是不吹不黑立的是‘八闽首郡’的牌子。 县衙紧靠侯官县县学,坐北朝南,八字大门南面而开,正合有理没钱莫进来的规矩。 衙门前一条长街,就是衙门街。自古衙门街前好风景,这自不用多说。 眼下息讼期已过了两个月,按道理不是衙门告状高峰期的时候,但衙前街仍是人潮汹涌,县衙大门旁的旌善亭,申明亭,都是挤满了人,这样子都是来打官司的苦主和被告。 若是酸儒见了这一幕,难免要感叹,什么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孔子都说了,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儒家认为无讼是社会理想状态,讼告越少,越说明民风淳朴,百姓易治。治理地方的官员,也容易得到个政治清明的考评。 相反地方讼告多,则认为当地民风浇薄,换句话说,就是刁民太多。 从这点上看,闽地不是官员们喜欢呆的地方。地方志上,民贫者众,喜讼轻生;其俗俭啬,喜讼好巫这样的话比比皆是。 今日正是衙门的放告日,知县当堂坐衙,放告牌这才放出,民众们就涌到了牌前。 一人苦主纠起被告的衣领骂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是不还今日就叫你大牢坐穿。” 还有人在推推搡搡,一个女子大哭着道:“相公,你相信我,我和张相公是清白的。” “贱货,还敢狡辩。知道什么叫抓奸在床!” 林延潮正要听下去,却给大伯堵住了耳朵,一旁道:“小孩子不要污了耳朵。” 这个大伯,林延潮顿时无语了。 林延潮正是大开眼界,这时候却听到一旁有人冷笑一声。 谢总甲负手而立,而谢家老三跟在一旁。 第二十六章 对薄公堂 这一番对峙,两边都是神色不善。 谢总甲还没说话,谢家老三就冲到大伯面前,大骂道:“你他娘的,怎么有种还敢来。” 大伯怒道:“我怎么不敢来了。” 谢总甲拉住谢老三道:“别生事,这里是衙门口。” 林高著向前一步对着谢总甲拱手道:“亲家,过去的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大家都是乡邻,容情商量一二,弄得闹上衙门,大家都不好看。” 谢总甲冷笑两声道:“姓林的,现在认怂也太晚了吧,好,我也不想仗势欺人,还是那两条道,一你带着你儿子,在乡里给我女儿磕头赔罪,请我女儿归家;二将当初我女儿陪嫁奁妆,这几年她攒下的体己钱,一文不少的退回,我外孙归我谢家,我们两清。” 林高著道:“你闺女窃夫家的家财,刻薄子侄,我不会再容她,更别提赔罪了。至于她回娘家,这奁妆我可以给,但其他不行,你看成不成。” 谢总甲哈哈大笑道:“你这老浑货,我老谢家的女儿求着你要吗?今天我是来与你讲道理来了吗?” 大伯怒道:“这欺人太甚了,哪里有这么霸道的。” 谢总甲看向大伯道:“老谢家的人就是霸道,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既然如此,我们只有对薄公堂了。”林高著沉声道,他也算先礼后兵。 谢总甲冷笑道:“对薄公堂,就凭你,衙门哪里开的都不知道,看,这是葛状师写了状纸,省城里的讼师,他排在五个手指头里,到时候输了等着哭吧!” 县衙们吵吵囔囔一阵,衙门们终于才有点反应了,闹事太凶的,用了一番棍棒教育。 这时一名书办喊道:“递告状先在一旁候着,一会自有刑房典使来收,告诉两边的人都齐了,先来过堂。” 这衙役一说,一旁的人都是骚动起来,随着林延潮他们随着一波人,在县衙门前排队,然后依次进入县衙大门。 侯官县衙看着有几分破旧,也难怪上一次重修是在宣德年间,屈指算来有一百八十几年了。这并非是太过廉洁,而官吏们都迷信着官不修衙的说法。 后面一百八十多年的知县,奉行着新三年,旧三年,修修补补又三年的作风,只有在正统,正德年间,加建了穿堂,后堂,其余一律如故。林延潮随着林高著,大伯过了县衙大门,就是中门,这里才是县衙的心腹之地,中门西面是县狱,东为寅宾馆、土地祠。 看门的门子,让衙役领着的百姓统统放过,至于其余苦主亲戚,闲得蛋疼来衙门乱逛的百姓,竟也是放过,让他们进入中门。这是县尊大人的意思,周知县每次放告之日升堂办案,都会允许百姓旁听,以示公正清明。 过了中门,就是县衙正堂,堂东为典史厅,堂西为库房,架库阁。正堂后面,则是知县,县丞、典史,主簿的宅院,这些地方就不对外开放,谢绝参观了。 百姓们堆在正堂月台上,算上来打官司的足有三四百号人。 “升堂!” 随着一声有力的声音,升堂排衙开始。衙役们各就其位,口喊堂威,水火棍往地上戳得,嘟嘟直响。 外面几百号百姓一下子就肃静下来,充满了对权威的畏惧。但见周知县穿着官袍,迈着八字步走出堂来,师爷,主薄各跟在后面。 这周知县当初在社学见时,林延潮就觉得此人官威很重,今日这等排场下一见,官威更是添了三分。周知县就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后,拿起案上放在一旁的告状,与师爷说了几句话后,坐在一旁的书办唱名,审起案子。 主,告双方跪在堂上陈词,周知县边看告状,边听二人述情。 审理了好几个案子,都是状纸看完,述情大多没问几句,就作了判决,除了重大的案子,才多问了告诉两方几句话。 不是想不问,而是言语难通,而来告状的百姓们又多不会讲官话,审案的县官都是外乡人,还是状纸最简洁明了。林延潮这才恍然为何古代讼师业这么发达,原来官吏断案看得是纸面上的功夫。所以一张告状的好坏,关系案子的成败。 才审了一会,堂上就有打板子的,原来一个案子,父偏心后娶之妇,而刻薄前妻之子,后儿子状告父亲。而周知县状纸,情由未问,就命衙役先把儿子抓来打三十扳子。 原因是子告父,有逆伦常。 林延潮也是一点一点理顺古人的思维。 儒家法治思想,传承自两汉的引经决狱。重伦常次刑法,清官海瑞就曾说过,与其冤屈兄长,宁愿冤屈弟弟。与其冤屈叔伯,宁愿冤屈侄子。不搞懂这一点是不。如明朝大臣给皇帝上奏折,里面总有一句,圣朝以孝治天下。以孝治天下,而不是以法治天下。 如此断案更重是教化百姓,引导风向,而不是简单的审案子。 儿子被打得鲜血淋淋后昏了过去,被衙役泼了一盆冷水,接着再审。看到这一幕场外的百姓,都有几分色变。连林延潮也是有几分震慑到,打官司真不是好玩的。周知县一口气审了十几个案子,又五六个人遭了板子,吃了顿打。 “谢家告林家无故殴妻案,谢家,林家各出一人上前。”坐在书案上的书吏唱名。 谢总甲扫过林家一眼道:“林铺司,请吧!” 林高著看了谢总甲一眼,脚跟没有动。 “你莫不是怕了吧?”谢总甲讽刺道。 “谢总甲,对付你,我林家一个三尺小童就可以了,何必我爷爷出马。”林延潮上前一步。 “你……你们不要自误,”谢总甲骂道,他倒是没想到林延潮与他对薄公堂。 “你放心,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哼,到时候哭得是你。”谢总甲拂袖走进了大堂,在砖头上跪下。 林延潮也是迈过门槛,踏进堂内,跪在谢总甲一旁。 林延潮也算是第一次在古代尝到了下跪的滋味,脸贴在地上,只看到左右皂吏的靴底。 “抬起头来!” 林延潮抬起头,公堂上一目了然。周知县正坐在公案之后,端起茶呷了一口,一旁衙役喝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小民谢彘,乃洪塘乡永安里妙峰村人士,庆隆二年任永安里里长至今。” 周知县听了道:“谢里长为朝廷教化地方,起来回话!” “谢老父母!”谢总甲站起身来,神色颇有几分自傲。在公堂上,没有功名的百姓要从头跪到结束,而谢总甲能免跪,这就是里长的权力。 “小民林延潮,乃洪塘乡永安里洪山村人士,现在社学读书两年,先父是庆隆年间的秀才,讳定。” 周知县听说是秀才子弟,微微颔首,仔细看去不由道:“这不是洪塘社学那个少年,你怎么来与本乡里长打官司了?” 林延潮心底一块石头落下,他之前还生怕周知县,认不出自己来,故意穿着那日在社学见胡提学的旧衣来。一旁谢总甲却是脸色大变,他反复打量林延潮,心底有种坏事的感觉。 林延潮答道:“承蒙老父母惦记,里长谢家本为亲家,祖父闻亲家指使长媳,无中生有向衙门告状,气得五内俱焚。孙儿担心祖父身子,故而代祖父应讯!” 谢总甲心底大骂,好个卑鄙的小童,还未开审,就给自己抹黑。而一旁围观的百姓,也是议论纷纷,一是赞林延潮有孝心,二是担心林延潮一个孩童,怎么与一个大人对薄公堂,这不是以大欺小。 林延潮听得议论,微微一笑,一来强调孙子替祖父应讯,这是孝道之举,二来暗批媳妇告丈夫,公公,违背了夫为妻纲,父为子纲的道理。参考之前子告父的例子,自己没打官司,就先操了三分胜算,这就是道德上的优势。 百姓,书吏们开始议论纷纷,舆论都已是偏向了林延潮这一边。 周知县倒是没有露出偏袒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谢家是否无中生有,诬告你祖父,本官自有论断,你爹是秀才,起身回话吧!” 林延潮站起身。 “将谢家的告状,念给他们听。” 一旁执笔书办,摊开状纸朗声念起。 ……民妇过门之后,饱受欺凌,嫌其貌丑如山鬼,叱辱常闻,日犹未午,已嫌午饭失时,起尚平明,已嗔晨兴过夜,如斯种种,不可枚举…… ……面上之抓横累累,臂间之青块棱棱。每遭毒打,唯有号呼。邻人闻之酸心,过客因之下泪…… ……谁无儿女,宁无伤心…… 官司胜负,状词占了七分,这也就是古代讼师不用出庭辩护,也能帮人打赢官司的把握所在。林延潮听来,状词一字一句极为诛心,而且还相当有文采,真不愧为能排进省城五个手指头的讼师。 一旁不明真相的群众,有几人开始义愤填膺,至于没义愤填膺,也只是文化太低,听不懂而已。 “谁家女儿嫁给他们家,真是倒了大霉了。” “县尊老爷,要为民住持公道!” 若非之前林延潮营造的道德优势,百姓们早就一面倒的支持起谢家一方了。 大伯已是忍不住道:“这简直一派胡言,无一句属实啊!爹,潮囝怎么不申辩啊。” 林高著道:“亏你还是衙门帮闲的,这都不知道,现在申辩就是咆哮公堂,直接打班子。你看潮囝多有静气。” 第二十七章 入理不如入情 状词念完,周知县脸上看不出喜怒来,而对着堂下的谢总甲问道:“你女儿何在?” 谢总甲垂下道:“侯在衙门外,被丈人和其夫殴打,心身居伤,不愿见人。” “传她进来验伤。” 不久大娘被请了进来,但见她右脸青肿,群情有些激动了。 “都是爹妈生的,就算是娶进门的媳妇,也是别人家心头肉啊!” “小民还有证人,是邻里!”谢总甲气焰又足了三分。 证人果真是洪山村的人,好似是妙峰村嫁到洪山村的妇人,不过也确实是邻里。这邻里当下一五一十控诉,林高著,大伯平日如何刻薄媳妇。 周知县听完将状纸丢在一旁向谢总甲问道:“对于你女儿被殴之事,你有何诉求?” 谢总甲道:“请老父母,断二人义绝,林家当还我女儿的五亩嫁妆田,另追究林高著殴打我女儿之罪,剥去役职下狱。” 周知县点点头道:“此也不算太过。” 周知县对林延潮道:“依大明律,公公或丈夫殴妻至折伤,此乃义绝之状,本官可以强判夫妻离异,并追究夫家之过,你有何异议?” 林延潮明白按照儒家法律,正如父亲可以告儿子,儿子不能告父亲一般;丈夫可以休妻,但妻不能休丈。但真遇到夫家实在太过分,官府替妻族做主,判夫妻和离,若夫妻应离不离,则杖八十! 林延潮也明白,这场离婚争产的官司,自己能不能打赢,就是判七出还是义绝上。判义绝,大娘就可以如愿以偿拿到那五亩嫁妆田,林高著还要因殴媳,受到处罚。如果是七出,大娘就什么都拿不到了。 一般案子周知县这时候就可以结案了。但周知县没有,不是偏向林家,只是想看看林延潮的本事如何。 林延潮丝毫也没有慌张之色,但也没有开口反驳。 周知县道:“你既不说话,本官就当你词穷,你若替祖父认罪,本官可容情轻判如何?” 林延潮道:“回老父母的话,祖父虽已将大娘逐出本家,但过去仍是我的长辈,有些话我若当堂直言,则对长辈不敬,但若是不说,对于祖父则是不孝。” 林延潮话兜了回来,还是扣住一个孝字。谢总甲岂不明白,心底暗呼厉害。一旁百姓也觉得林延潮有理,众人都心想,这个少年都懂得维护家庭的颜面,而这大娘横加指责,又有哪是做媳妇的本分呢。 啪! 周知县将惊木堂一拍,喝道:“本官容你孩童,故而不愿厉责之,但你若是不能做主,你上堂来说什么,让你祖父亲自来认罪就是。” “县尊老爷,真青天啊!”谢总甲不由跪下,这话可是发自内心。 林延潮心道这知县果然不好糊弄,当下他只能暂时‘服软’道:“回老父母,学生知错了。只是学生有一事不明。正如乡邻所见,祖父当初逐大娘出家门时,打了她脸一巴掌对吗?” 一旁作证人的妇女回话道:“没错,当时我亲眼看见的。” “那么这大娘脸上的淤青,确实是我祖父打的?” “没错,众乡亲都可以为见证。” 林延潮道:“可是当初祖父打了一掌,已是过了快一个月,这么许久淤青未退,莫非是祖父曾练过铁砂掌不成?” 噗!正在喝茶的书办,喷了半口茶水,见到周知县很不快地横了他一眼,剩下半口强自咽下。 而外面的百姓,都是哈哈大笑。 “那是淤久成伤,以往我隔个四五天,就听到你祖父殴打谢娘子。”那妇人强自辩道。 “敢问是间隔四五天吗?” “也有六七天,二三天不止。我亲耳听到。”那妇人连忙改口道。 林延潮向周知县道:“老父母容禀,我祖父在急递铺当差,每月只有两日回家一趟,其他都不曾返家,否则就是擅离职守。这又何来两三天,四五天,又六七天之说呢?” 哈哈!外周的百姓又是轰然大笑。 “是民妇听错了,或是他丈夫殴打的,但听成公公的。” 林延潮看向那民妇冷笑道:“真是牛吃房上草,风吹千斤石,无赖不成词,我再问你一句,到底是公公打得,还是丈夫殴打的?” 那妇人支支吾吾地道:“或是公公打的,或是丈夫打的,或是一起打的。” 见证人乱了方寸,谢总甲也是急了上前道:“老父母在上,无论怎么说,林高著这厮,殴我女儿不假,仅这一点即可断义绝。” 林延潮从容地道:“谢总甲,何必着急辩驳,你越是如此,越显得你理亏。实话言之,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否则你又何必请省城最好的讼师,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告状。” 说到这里,周知县眉头一皱了,讼师可一贯不受官府待见。 林延潮继续道:“你说这无中生有之事。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你又何必让你女儿自伤身体,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你又何必找个说话毫无条理的妇人作伪证。” “你越是处心积虑安排这些,越是显得你心虚啊。你安排下重重下作手段,以为糊弄我等也就罢了,但老父母大人有青天之名,你这等手段,焉能瞒得过他。”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谢总甲恼羞成怒。 “你在说老父母大人乃青天,这句话竟是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谢总甲,我没料到你几时这么大胆了。”林延潮嘲讽道。 又是哄堂大笑,场外的百姓十分欢乐,这样的官司已是许久没见过了,这样聪颖的小孩也是难得一见。 “你……臭小子,我怎么……”谢总甲牙齿都要咬碎了。 “谢里长,你再这样下去,本官可要视你为咆哮公堂了。”周知县不紧不慢地拿着茶盖,挑去茶水上的茶末。 “小民不敢。”谢总甲冷汗滴落,当下回到原处。 “林延潮,你有几分口才,但不要以为捧了本官,本官就会信你。你们林家诉大娘犯了七出,道理又在哪里?” 好一个油盐不进的知县,林延潮也是服了。不过无论周知县感官如何,这样官司自己是赢定了。 林延潮走向大娘问道:“既是官府还未下断词,你仍是我的伯母,但我有几句话问你?” 大娘骂道:“你算什么,你叫我答,我就答?” 林延潮毫不犹豫转过身去道:“回老父母,伯母不答。” “民妇林谢氏不可不答。”周知县开口道。 大娘咬牙切齿道:“好吧。民女知道了。” 林延潮看向大娘道:“大娘,我问你你嫁到我们林家,这五六年来你可煮过一日早饭?” 大娘贪睡,不肯起得大早,林浅浅一直都给家里做早饭了。大娘道:“没有,我顿顿煮的。告状里都说了,日犹未午,已嫌午饭失时。” “大娘,我问你这五六年来,你可给祖父,三叔洗过一次衣裳?”大娘道:“何尝没有,你小时候的尿布都是我洗。” “家有桑田,可以养蚕,你可为家里织过一丝一毫?”大娘冷笑道:“我没养桑种蚕,你吃西北风啊?” “大娘,三年前,你得了疟疾,是谁连夜背着你,赶里十里路到省城求医问药,难道不是你说殴你的相公吗?” 大娘听了抬起头,前面说她的时候,她强加狡辩,但是说到这里时,她倒是露出内疚之色。看得出她对大伯,这份夫妻之情还是有的。果然还是入情比入理,更能打动人心。 既是大娘不出口否认,下面的事就容易多了。 林延潮当下将大伯当初待大娘如何如何,捡了一大堆说的。这并不难,大伯除了有些懒散外,但顾家上倒是没得说的。说至最后,大娘竟是一辞不发,目眶微红,竟是留下泪水。谢总甲在旁干着急。 说到最后一句,林延潮当下对道:“老父母在上,学生已是问的明白了,至于如何断罪,请你示下。” 一旁围观的百姓,这时候也是明白了情由,对着大娘指指点点。谢总甲低下头,露出沮丧的神色。 当下周知县写判词:“嫁妆田,归夫家处置,谢家不可再有染指之心,另此案告诉两方诉讼之费,由谢家一己承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三纲五常,伦常有序……” “完了,这回什么都拿不到了,被林家骑到头上撒尿。”谢总甲脚步一绊,差点摔在地上。 “哇!”大娘顿时大哭了起来,她突向堂外奔去,众衙役都久经战阵的,以前没少见过什么告状的妇人,情急下做出什么自残的举动,当下各自上前阻拦,真在堂上出什么事都不好了。 周知县判词还没写完,哪知大娘一头奔到堂外,对林高著,大伯二人咚咚地磕头哭着道:“爹,我错了,相公,我错了,以往都是我的错了。” “我说要离,只是说说的,我只是想你们,能够稍稍让着我一点。” “我不想离,我想回家,我要延寿!我要延寿!” 这。这。林延潮也是愣住了,他也没料到这一步,难道自己最后那一番质问,令大娘良心发现? 一旁的广大人民群众,不愧是热心人,在旁都抱着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道理在劝着。 大娘当众痛哭流涕,大伯不愧是林家第一心软之人,刷地一下,整个人就崩溃了,跪在地上抱起大娘,夫妻两个人一并嚎啕大哭:“婆娘,我们不离了,不离了,我们一起回家过日子,延寿一直在哭着喊着要你呢。县尊老爷,我们不离了,不离了!” 大娘顿时痛哭道:“相公,我以后都听你的,听你的!” 眼看事情要往另一个方向发展,林高著发话了:“我儿子答允你回我林家家门,我还没答允!你以为我林家的大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第二十八章 民意 眼见一场大团圆的好戏,立即要被林高着棒打鸳鸯。 一旁的百姓也是七嘴八舌说道了起来。 见民心一片支持,大伯和大娘也是在林高着面前一并哀求:“爹!你就网开一面吧!” 谢家老三也是奔出门来扶住大娘道:“姐,咱们不求他们林家,我和咱爹养你一辈子。” “三弟,你别插手姐的事。”说完大娘可怜巴巴地看向林高着。 “早知今日,当初又何来我逐你出家门一事了。我问你那五亩嫁妆田,你以后还图不图了?” 大娘哭道:“我只要延寿,什么田啊我都不要了。” “那你还为难不为难,延潮和浅浅了。” “我不敢了,我发誓,从今以后我给林家做牛做马,再刻薄延潮和浅浅,我就不是人。” 林高着神色缓了几分道:“人谁没有一点缺点呢?但要知错能改,潮囝你看呢?” 林延潮看了大娘一眼道:“一切全凭爷爷决定。” 林高着点点头,向堂外谢总甲道:“亲家,你怎么看?” 谢总甲见女儿这样也是心疼,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说,还是不是你说得算,这一番是你林家赢了。” 林高着点点头对大娘道:“好吧,这一次算了,回家过日子吧。” 好了,好了,一家和好了。这破镜重圆的好戏,又是俗套的大团圆结局,但每次都令一旁百姓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以后和你男人,好好过日子嘞!” “是啊,有这样的相公和公公,哪里找喽!” “咱们作女人,一辈子也不求大富大贵,就求个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你说对不对?” 大娘也是泪流满面道:“我记住了,我记得住。” 啪! 就在气氛一片温馨的时候,惊堂木一响,周知县喝道:“你们这般要离就离要和就和,朝令夕改的,还有哪点把本官放在眼底,信不信本官治你们一个扰乱司法之罪!” 周知县这一喝,众人皆惊。 这可是有名的破家县令,这样的人岂是好相与的。 林延潮当下上前道:“老父母在上,听讼,并非为罚,而乃是教化万民。而今若老父母公正执断,怎么能使得谢总甲一家悔过,若非老父母执法生威,我们林家与谢家又怎么能言归于好,眼下这一切都是老父母之能。” “正所谓罚,不过罚一人,责一家,但因罚而戒,却是和睦两家,令万民畏威服法,这才是老父母一片拳拳爱民之心。学生请老父母体察。” 林延潮拜下,一旁谢总甲,林高着等人也是一并拜下,连着外面三四百号百姓也是跪下齐声道。 “请老父母体察!” 什么是人心,这就是人心,林延潮一席话,就令所有百姓都站在了他林家一边。 周知县后,师爷,书办,以及一旁的众衙役都是惊到了,只见黑压压一片百姓,都是拜倒在堂前,这种无声的声势,令在场周知县揭茶盖的手,也是悬停在半空之中。 何为天下至强,就是民意! 这一刻连破家灭门的周知县,也不得不放下茶碗,一整官帽,从桌案前起身避让,若是他再大大咧咧的坐着,传出去巡按,御史都可以向天子弹劾他。 周知县站起身来,其余官吏也是站了起来,窃窃私语。这些官吏衙役平日都是鱼肉乡里,平日一两个黔首还真不放在眼底,但几百人呢? “这少年真的只有十二岁吗?” “这,我是不知,但我在衙门当了二十年差了,这样情况也没遇到几回啊。” 周知县道:“林延潮,你这是作什么,裹挟民意吗?” “学生不敢!” 堂上都是一片肃静,周知县当下道:“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就看在督学大人面子上,饶过你们这次扰乱公堂之罪,并收回方才的判令,你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好了,起身吧!” “谢老父母!” 众百姓都是一并起身,周知县看向林延潮笑着道:“果真是督学大人,教出来的好门生,这一次来省城,想必是要去拜见督学大人吧,替我问候一声。好了,退下吧!” 林延潮一怔,随即想到周知县这话不可能无的放矢,莫非在暗示自己什么。 出了县衙大门,面前是繁华的衙前街。 大伯这一番吐气扬眉,以往跋扈如虎的大娘,此刻如小媳妇般依在身边。 十几年第一次一振父纲的大伯,声音也大了几分道:“爹,岳丈,时候也不早,不如我们先用过饭,再雇船回家,这一次我做东,就在安泰楼如何?” 安泰楼是省城有名的馆子,就在县衙北边安泰河边,那里地近达官贵人所居的三坊七巷,所以吃一顿饭很不便宜。 谢老虎和谢家老三对视了一眼,他们此刻只是觉得颜面无光。 谢总甲道:“女婿,不必了,我们还有一点事要办,你只要对大娘好,我也就没其他要求。” 说着二人就先走了。 剩下林家四口,大伯一脸得意向林延潮道,“潮囝,今天可多亏了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大伯我好好招待你,老婆你说是不是?” 大娘一脸温柔地道:“你说什么,就什么。” 听了这句话,不说林延潮,林高着也是满身鸡皮疙瘩。 大伯朗声笑起道:“走,潮囝。” 林延潮在思索方才周知县的话,似有一道灵光闪过,但片刻后又琢磨不透,故而大伯的话没在心上。 林延潮道:“大伯,我不去了安泰楼了,我还是先去提学道衙门拜会一下老师。” 听到林延潮这句话,众人都是震住了,连举步走了几步的谢老虎父子,也是停下了脚步,拉长了耳朵。 “是啊,这一次虽是我们有理,但县尊也是看在督学的份上,否则也不会这么容易。” 谢老虎此刻心底一个劲的后悔,心道这场官司输得亏啊,原来这少年是督学的弟子,那是比知县还大的官,连抚台老爷的面子都可以不卖的人。早知这林家这小孩如此厉害,怎么说也不能打这官司。 谢老虎当下与儿子灰头土脸地走了。 听了林延潮要去拜见督学,林高着对大伯道:“快把身上钱都取了,给延潮。” 大伯道:“爹你把钱都潮囝怎么回去。” “不懂规矩,提学道衙门也不轻易见的,门子不要门包钱吗?” 林延潮当下辞过家人,直接在衙前街旁,找了个茶肆问清去提学道的门路,然后又向茶博士要了盅茶,一盘饼子,借了笔墨。林延潮一边吃饼子,一边写帖子,帖子下书门生林延潮拜上这几个字。 林延潮写完之后,但见茶肆里不少人都在打量自己。 林延潮觉得微微奇怪,也没太在意,正要向茶博士结茶钱,茶博士笑着道:“这位小哥,你的钱,早有位大爷替你结过了。” “这是怎么回事,做好事,不留名?” “莫非自己在省城还有什么认识的人,不成?” “是哪位兄台帮我结得帐?”林延潮刚问,一旁茶座上一名头戴八爪帽的男子站了起来,满脸赔笑地向林延潮道:“这位小兄弟,在下冒昧了,想结识一下。” “好说,好说。”林延潮揣摩着对方的来意。 对方马上就道出了意图:“方才在县衙里,看见小兄弟,三寸不烂之舌力斗劣绅,在下十分佩服,你可知道那劣绅,托的是省城葛状师写的状词,没料到还是败给小兄弟你。在下这里有个小小纠纷,我有个不成器的异母兄弟与我争产的,在下向请你帮我合计,合计。” 我擦,林延潮倒是没想到这一番官司,倒是替自己打出了名气,当然是这样完全意外的方式。 对方似乎见林延潮的为难之色,立马道:“小兄弟,你不用担心吃亏,行情都我问过了,如葛大状那般,为人问计收五两银子,若是写状词十两,兄弟绝不亏你的,葛状师如何收钱,兄弟也给你多少,如果官司赢了,事后还有一笔钱奉上,你看如何?” 五两,十两银子,这一共是十五两,这足够三口之家维持两年生计的。而对自己来说,完全是一笔巨财。 这男子说完,茶肆内也有几人连忙上前道:“在下也有官司要打,三两银子行不行?” “小兄弟,我也有,我也有。” “别抢,别抢,先来后到,先来后到。” 可惜,可惜,林延潮看了白花花的银子,却只能叹息,自己是不能帮人作讼师。帮人作讼师,会恶了自己的名声,若是自己是生员,被官府查到,直接会被革除功名的。 林延潮心底虽然心疼钱财,但面上还是要高风亮节的,于是就很无耻的决定,既不能当**,所以就立牌坊了。 林延潮抱拳道:“多谢各位好意,讼师之事,为人作辞蝶,加增其状,这乃扰乱民心,岂非违背无讼的本意,大丈夫固穷,但不可折其节,请恕我不能帮这个忙。至于茶钱,我虽然穷,但还是付得起的。” 说完林延潮丢下十几文钱于桌上,竟是辞了他人的好意,飘然而去,大有名士之风。在林延潮这一番义正严词的话,说得众人肃然起敬。 看来将来若是功名没有希望,我去当讼师,一天弄个几两银子,似乎也满轻松,如此不要两三年,就足够在省城买个房子住,到时候把浅浅接过来住。嗯,按照后世估算,这个地段也算是一环内,最少一平方两万起,简直不要太贵。 林延潮一边想,一面向提学道走去。 第二十九章 送信 提学道衙门的路,林延潮早都打听清楚了,从衙门街走到头,就出了官贤坊,这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即是官贤坊街,继续往南是天王岭,就到了城墙根了。官贤坊街往东走是省城最繁华的南门大街,一直往东是去府学,闽县县衙,县学的地方。 但提学道不在这个方向,林延潮沿着道往西走,过了几个路口就到了乌石山脚下。 省城有三山之称,乌石山是三山之一,北宋时福州城,闽水肆掠,城池南面又低洼,江水漫漫不见天际。福州郡守程师孟登此乌石山时,前眺山下城外江河万里入海,回览是人烟茂盛的城镇,产生了那么一刻不真实的感觉。 于是程师孟对一拍脑袋,对左右说,此山可与道家蓬莱、方丈、瀛洲相比,改名为道山。后来无数文人墨客,在乌石山上提毫篆刻为雅兴。在今日就是某某到此一游,而在古代却是一件雅事。 提学道衙门就建在乌石山下,原是嘉靖年间由书院改建的,这才搬过来没几年。 衙门翻修过一遍,看得崭新崭新的,来之前林延潮也没有把握胡提学一定会见自己。虽说自己是他门生,但只要这次院试一放榜,自己的师兄弟马上就多了上百个。不过这一次自己来了省城,按道理也是要去胡提学门上拜访一下,这也是应有之意。就算没见到胡提学,但也可以说自己来过了,至少在提学道衙门里混个脸熟。 而且周知县那一番话里似乎也在暗示什么。 林延潮揣着名帖,来到提学道衙门前,就被门子拦住了。 门子一副高高在上模样道:“你这小孩子乱闯什么,提学道衙门也是你进的?” 林延潮将名帖交出道:“我乃是洪塘林延潮,特来拜见老师。” 听说林延潮是督学的子弟,门子脸色好了一些。 林延潮又奉上了门包。门子掂量了一下,似乎有点嫌少,没好气地道:“你等着。”丢下这句话门子就拿过名帖入内通禀了。 不一会儿,门子出来面无表情地道:“跟我来。” 林延潮跟着门子,跨过门槛,眼前过了一道照壁后面是办公的正堂。而林延潮被门子领到西边的一处偏厅。 “在这候着,不可乱走!”丢下这句话,门子关上门就走了。 既然来之则安之,林延潮坐在椅上干等,过了一刻门一开,进来不是胡提学,而是一个仆役来上茶。 青花纹路的茶盅,十分精致,放到后世不得卖个几百万的,翻开茶盖,袅袅热气在眼前腾起,茶味入鼻全身一阵舒坦。 “嗯,是上等的普洱,官家的人,真是享受啊。” 林延潮拿起茶细细品起,这可比在社学整日喝的大碗茶,不知强了多少。 又过了老久,门再度打开,人未到声先闻,一口地道绍兴话传来:“抱歉,抱歉,东翁正忙于院试之事,无暇来此,鄙人姓许,有什么话与我说也是一样。” 这位八成是胡提学的幕客,那也算心腹人物了,林延潮放下茶盅,站起身来道:“原来是许先生,幸会,幸会。” 许姓幕客见这少年,等了这么久时间,居然没有半分愠色,不由点点头。 而对林延潮来说,胡提学没空见自己,虽微微有些失望,但也是意料中的事,自己不过来顺路拜访一趟。 两人分别坐下。 那许先生笑着道:“那日在洪塘社学,小友技压群雄,我仍是记忆犹新呢,真是少年英杰啊,恐怕不出几年,我就只有瞠乎其后了。” “哪敢这么说,学生后辈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要向许先生请教。” 许先生开门见山的道:“不必过谦,小友,这一次来省城,是为何而来啊?” 林延潮道:“说来惭愧,此番进省城是家里人惹上一场官司。” 林延潮就将自己家与谢总甲打官司的事简略的讲了一遍。 许先生脸色缓了下来,笑着道:“原来如此,不过一个里长罢了,在下与侯官县衙里的贺师爷,都是同乡,此事要不要我去信过问一下?” 看来就算没到胡提学,这一趟也没有白来。如书上说的一样,绍兴师爷间果真是彼此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林延潮当下拱手道:“多谢许先生,肯援手,不过此事学生已是摆平,打赢了官司。” “哦,那真要恭喜小友了。那么小友此来提学道衙门,是顺路来拜访东翁了?” 林延潮当下道:“洪塘社学一别月许后,学生一直很挂念老师,只恨平日不能时时听聆教诲,甚为遗憾。此来提学道衙认认门,问老师安好。” 许先生满脸都是笑意道:“你倒是很有心,我会将你这番话转述给东翁。” 林延潮道:“对了,学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许先生。” “请说。” “今日这场官司,晚生本来十拿九稳的,但最后却胜得极险,还是周知县说看在大宗师面上,饶过我这一次,这里我有一点不明白了,故而想请教一下许先生。” 许先生双目一凛,但随即笑着道:“这可是为难我了,我又不是诸葛孔明,无前因后果,哪里算得出来。” 林延潮将这对方表情看在眼底,当下道:“是学生考虑不周了,官司经过是这样的……” 听林延潮讲过后,许先生点了点头,显然是心中有数,但却明知故问地道:“此事我倒是不知,你怎么看?” 林延潮当下道:“学生初时猜想,周知县是否有什么难事,要麻烦老师,故而特意在学生面上落下个人情。” 许姓幕客微微笑着道:“似乎有几分可能。” 林延潮又道:“但学生转念一想,学生人微言薄,又有什么人情可落的。想来是周知县料想学生,会在官司之后,来提学道衙门拜会老师,故而想借学生的口,在老师面前来投石问路罢了。” 说这里,许先生笑着道:“聪明,聪明!” 林延潮心底一喜,仍是道:“学生愚钝,还请许先生告之。” 许先生欣慰的道:“许久没有见过这么聪明的少年,好吧,我就告诉你,事实上周知县确实有事,正在烦东翁,但又不好意思派人来催问,故而借你之口,点一点罢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感叹自己原先的猜测真是一点也没有错啊。官场果真处处是文章啊,从表面的文辞背后猜到出题人的意思,这相当于八股文里的破题。 林延潮听了当下道:“学生明白,绝不会向外透露一字。” 许先生点点头,林延潮又道:“不知此事学生有什么可以为恩师效力一二的呢?” “你……呵呵,还早了一点,”许先生笑了笑道,“不过你有这份心,东翁也足以欣慰了,少年人将来不可限量,我看好你!” 怎么可以这样子?这分明是嫌弃我等级太低,不带我玩啊! 林延潮不甘心地道:“既然如此,学生是否要回复周知县呢?” “嗯,”许先生点了点头道,“这是应有之礼,这样吧,我手书一封给县尊大人身边的沈师爷。此事已了!” 说着许先生端起茶来。 端茶送客,这就赶我走了,好像什么好处都没有落到。对了,送信?这可以有。 林延潮不放过一点机会道:“许先生,这送信跑腿的事,何必麻烦他人,不如由晚生来干啊!” 许先生欣赏地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这少年人果真不能小看。 许先生道:“也好,你亲自拿给交给沈师爷,算是有了交代。东翁不会平白让你做事的,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直接找沈师爷吧!” 林延潮听的明白。 这算是通过胡提学的幕友,借着送信的机会,将自己引荐给了周知县的沈师爷,这也算是在本县周知县面前搭上线了。这难道就是后世的,要认识领导,就先从认识领导的秘书,司机,警卫开始这条路线。 看来今天没有白来一趟,还是有收获的。林延潮揣着信从提学道衙门出门,这才刚刚过午不久,于是一路无闲话,马不停蹄地赶向县衙。 到了县衙门前,放告牌早已是收起来了,没有了打官司的人,县衙门也清静了不少。 林延潮到了衙门前,一个衙役拉住了他道:“放告结束了,要递状纸的三日后再来。” 林延潮矜持地一笑道:“劳烦通禀一声,我找沈师爷。” “什么师爷?”衙役瞪大了眼睛,“去,去,别瞎胡闹,谁家的孩子,县衙里只有县尊老爷,没有沈师爷。” 林延潮瞬间秒懂,心底暗呼,失算,失算,不懂规矩,差一点将穿越来的英名尽毁,幸亏没有什么人看见。 林延潮绕着县衙转了半圈,是由南绕到北,看到有一小门合着。 生为国人,连走后门的规矩都忘了,真是可耻! 林延潮走到小门前敲了几下,小门开了,一名仆役走了出来没好气地问道:“什么事?” 林延潮当下道:“提学道许先生差人,向沈师爷递个信!” 林延潮正要奉上门包,哪知听说提学道来人,这仆役立即改容,不待林延潮给前就恭敬道:“请兄弟稍侯片刻,我这就替你通报!” 门虚掩上,片刻之后,这仆役回到道:“沈师爷正帮县尊处置公务,立即就来,这位兄台先跟我来!” “成了!” 林延潮当下按捺住喜色,再度跨入侯官县衙。 第三十章 奇才 林延潮跟着仆役入门,在两墙间过了一道角门后,来到内宅的地方。穿过跨院,里面是三间厅堂,仆役挑开了靠西一间斑竹帘后,请林延潮进入。 林延潮打量四周,想来这就是县官待客的花厅,不久立即有美貌丫鬟给林延潮端上了茶。 林延潮端起茶盅一喝,嗯,这味道竟比提学道衙门的还好,以后大碗茶可以丢了。这么好的茶才品了一口,门外就听到一口地道的绍兴话。 “抱歉,抱歉,陪东翁处理公务,怠慢了贵客。” 自己茶还没品,对方就到了,林延潮丢了茶盅起身道:“不敢,沈师爷,我这也是刚到。” 两人打了照面,沈师爷身材矮小,与许姓幕客完全两种风格。 沈师爷开口道:“这不是洪塘乡的神童,大宗师的得意门生吗?怎么许老弟拿小友你当跑腿使?”听得出来,沈师爷言语里有几分诧异。 林延潮笑着道:“今日官司后正好去拜见恩师,是蒙恩师与许先生对学生器重,才放心送信之事,托给了学生。” 沈师爷恍然笑着道:“原来是这样,小友小小年纪能得督学大人和许先生其中,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我与许老弟正好是老交情了,与小友也不是外人。” “沈师爷过誉了,学生才识浅薄,唯有人小腿脚利索。既沈师爷看得起,跑腿送信的活,学生是愿意奔走的。” “好,以后就有劳小友了。” 林延潮见此行的目的已是达到,不再多说,以免言语有失,直接将许先生的书信交给了沈师爷。 看到信,沈师爷收敛起笑容,吐了口吐沫,熟练地将信纸拆开读了起来。 林延潮察言观色,沈师爷面色却不太好看,半响后苦笑道:“这,这,许老弟还是不把我当自己人啊。” 沈师爷将信纸一收,当下对着林延潮道:“小友,这许老弟除了这信,就没别的话了吗?” “这……好像没有了。” 沈师爷将手背往手里一拍,苦着脸道:“这可麻烦了。” 这究竟是什么麻烦事,林延潮来县衙,之前还抱着自己一试的心思,但连胡提学和周知县两个大人物,都相互踢皮球的麻烦事,自己还是少搀和了。 反正将信送到,自己也算认识了沈师爷,对方现在愁眉苦脸的,还是以后有机会再亲近,。 林延潮正准备起身告辞。 这时候一名衙役奔入道:“沈师爷,不好了……” 沈师爷咳嗽一声,这衙役见有林延潮在会意过来,在沈师爷耳边说了几句。 沈师爷脸上满是忧容道:“这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先叫人打发回去。” “这。” “平日你们怎么办的,就怎么办,这时候心慈手软了?县尊养你们何用?” “是。”衙役当下匆匆离去。 见沈师爷满脸忧容的样子,林延潮起身道:“沈师爷,没什么事,晚生先告辞了。” “请留步。”沈师爷笑着道。 “沈师爷,还有什么吩咐?” 沈师爷笑着道:“我与小友你一见如故,有几句体己话想与你说说。” 这么快就一见如故,还体己话。林延潮也只能道:“谢沈师爷信任,学生洗耳恭听。” “你可知县尊大人求督学,所为何事?” “晚生不知。”林延潮很坦白的回答。 沈师爷微微露出失望之色道:“原来许先生没有告诉你啊,看来也只能姑且一试了,这次东翁却有麻烦督学大人的地方。说来是与这次闽水闹了洪灾有关。” “哦,”林延潮想起之前在城门看到一幕,遍地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当下不免起了管一管的心思开口道,“师爷请说。” 沈师爷道:“这一次闽水泛滥,府内十邑,候官县遭灾颇重,不仅如此上游数万灾民,涌入城乡。灾民入城每日病疫不知多少,无处安置,数万口百姓嗷嗷待哺啊。” 林延潮听了有些不快道:“学生来时已见到,县衙不处置此事,反而令衙役将人堵在城外,以为不见他们饿死,关起门天下太平了吗?” 沈师爷道:“小友,你不在官场,不知官场上的难处。我们若放饥民入城,那么扰乱了治安,万一饥民到抚台,布政司,镇守中官的衙门闹事,御史一本奏折,东翁乌纱帽就不保了。” 林延潮微微冷笑,但面上问道:“那县尊老爷有什么对策?” 沈师爷道:“到了这一步,当然只有开仓救赈了。可是侯官的粮不够啊,就算常丰仓里存粮,也不够百姓几日之食的。本来东翁是想向闽县知县借粮的,闽县一常丰仓,三预备仓,存粮绰绰有余。东翁本待先借一批,秋粮入库之后,再补给他们。但闽县知县就是不肯。” “那就上奏,府尊难道坐视不理吗?” 沈师爷唉地一声道:“都是三生作恶府县同城,府尊背地里给闽县知县撑腰,故而闽县知县敢搪塞说,治下也有灾民,就是不借。”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那既是府台衙门撑腰,县尊老爷又为找提学道衙门呢?府台衙门也不会卖提学道衙门的面子啊。” 沈师爷笑着道:“那你有所不知了,胡督学与抚台大人乃私交甚好,只要他能在抚台大人面前递话,此事不就易了了吗?” 这什么馊主意啊,自己老师胡提学答允了才有鬼。胡提学向抚台递话,抚台大人以巡抚之威压布政司司,固然达成了目的。但提学道衙门,不就开罪府台衙门了吗?一贯爱惜羽毛,只想在一任捞完名望就走的胡提学,怎么会干这破坏和谐的事。 当然除非胡提学与周知县是很铁的关系,可是胡提学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周知县是隆庆五年进士,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周知县是广东南海人。 两人既不是同年,也不是同乡……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从林延潮脑中划过,隆庆五年! 庆隆五年的会试主考,不正是当朝首辅张居正张太岳吗?换做其他科的会试主考官,林延潮不一定记得。唯独张居正这实在是太有印象了,因为张居正明朝有史以来,第一个被门生弹劾的座主。 当然这都是后话,眼下张居正刚刚干掉高拱成为首辅,周知县作为当朝首辅的门生,还是很吃香的。 至于胡提学,林延潮也猜得一二,张居正是湖广江陵人,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二人也算有乡谊。 难怪当初胡提学下乡,周知县会亲自作陪…… 原来如此,我全明白了。 林延潮笑着道:“许先生曾对我说过,县尊乃是张阁老的门生,与恩师不是外人。” 沈师爷拍腿笑着道:“这是当然了。县尊可是将大宗师视为家里叔辈啊,小友你若是能与许先生一并,在大宗师面前促成此事,县尊必有厚报。” 他这也是没有办法,周知县履新不久,在福建官场上,唯一的靠山,也只有胡督学了,此番若不指望他,就没有人援手了。尽管知道眼前孩童,能促成胡提学帮忙的希望几乎没有,但眼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这时候但见林延潮思考了一番,道道:“沈师爷,若是不嫌弃,我倒是有主意可以帮县尊一二。” 沈师爷听了顿时来了精神,当下就问道:“莫非小友有什么打动大宗师的办法,但请说来听听?若是此事能成,东翁与在下必有一份厚报。” 厚报,林延潮犹豫了下,沈师爷初次见面,人品如何不清楚,周知县那般刻薄之人,恐怕也并非良好的投靠人选。但是胡提学任期再过一年多就到了,对于林延潮眼下的处境而言,可供选择的机会太少,只有为自己争取任何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想清楚后,林延潮道:“沈师爷言重了,我在人微言轻,恐怕也没有什么分量,能够说动恩师啊。” 沈师爷急道:“小友,你这不是消遣我吗?” 林延潮笑着道:“不敢,我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消遣周师爷啊,只是这件事确实不用麻烦老师。” “不用麻烦胡提学,哪还麻烦何人?” 沈师爷心底倒是不以为然,板起脸来道:“少年人可不要胡吹大气哦。你难不成你认为自己是抚台大人吗?一县令尹还要卖你的面子?” 林延潮道:“沈师爷,姑且信我一次,就算不成,也不过浪费了笔墨而已。” 县衙里最不缺的就是现成笔墨,沈师爷皱了皱眉,当下命人送上笔墨来。 林延潮挥就后道:“此信交给闽县知县一看,其必然答允借粮给周知县。” 沈师爷见林延潮如此有信心,不由满脸疑惑地接过信来一看,但见上面写道:“昔惠王乃小国之诸侯,犹能移河内之民,以就河东之粟,今皇上为天下之共主,岂忍闭闽县之粜,以乘侯官之饥。莫非欺天子年少,欲裂土封侯乎?” 沈师爷看毕手拿着信纸不住颤抖,陡然之间拍桌而起赞道:“小兄弟,真乃天下奇才!” 林延潮拱手道:“沈师爷,不敢当,我也不过是为乡里百姓,作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第三十一章 敢要多少? 夜幕降临,戊初三刻一过。 一发晚梆响起,侯官县衙内外闭衙,各处司官带着衙役开始查守仓库、监狱。 仆役爬上梯子上灯,一盏盏的灯光从高低错落的屋房间,长廊间由远及近的亮起。 外署已是闭衙,外署即大堂及厢房。大堂白日审案地方,左右厢房是典史厅,库房,那是六房书吏办公。眼下这些书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都回到官舍休息去了。 闭衙落锁,内宅宅门上锁,间隔了内外。外署内署泾渭分明,晚梆一响,典使书吏衙役需经门上通传后才能入内,内署内只有县官,师爷,长随,家眷。 在侯官内署内的重中之重的签押房,就在后堂之侧。眼下房内,灯火亮堂堂的。签押房分内外屋。外屋是掌印,签押各自坐在桌上不言语,身旁一名茶房伺候。 签押房内屋里,现在周知县铁青着脸坐在塌上,摇曳的油灯照的他脸阴晴不定。 一贯深受器重的沈师爷,此刻不在签押房。只有徐师爷侯在周知县的身旁,徐师爷是广州南海人,读过几卷《钱谷备要》,《刑钱必览》,因为是老家人的关系,充作钱谷师爷。而沈师爷则是周知县从绍兴重金聘来的,专治刑名。 屋内地上跪在三个人,都是周知县的长随。 徐师爷端了杯茶给周知县道:“东翁,下面的不会,慢慢教就是了,别上了肝火。” 周知县将茶举起又放下,脸上肉一跳,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指着中间一人骂道:“你是不是饭桶?叫你去巴结贺知县的身边的陈师爷,使银子请客吃饭也就罢了,你呢?巴结到潭尾街的粉头身上去了,你是给我当长随,还是给妓院当帮闲的?要嫖拿别人孝敬你的出息去嫖,费得是老爷我的银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那人委屈地道:“老爷,我不是去闽县县衙里打听到,周师爷好这一口吗?我就投其所好。” “那周师爷应承你了吗?” “他说叫我等回话!” 周知县直接抓起茶碗砸在了长随的头上,破碎的瓷片满地都是,茶水和鲜血是混在一处。这长随哀嚎痛哭了起来。 “亏的几十两银子,都记在自己帐上,滚下去!” 那长随头上痛心底更痛,这银子自己出,自己在一年来在衙门内就白做了。 徐师爷在一旁劝道:“东翁,和这般人有什么好见识的。” 周知县对另一人问道:“府台衙门那边怎么说?” 另一个长随乃是长班,专派往府台衙门里,探听府内事务的长随,因为长年在府台衙门地探听,称为坐府长班。此外还驻巡抚衙门的长随,称为坐省长随,这相当于后世驻省办的。 平日里周知县,给知府三节两寿水干礼物,都由此人转手,知府衙门喜庆大事,打点知府身旁长随,提供人、财、物,而与府署,也是由他一手包干,是个精干人物。 这长随道:“老爷,府台大人的态度,十分暧昧,听说府台那边,贺知县也没少上眼药。我疏通了半日,府台衙门回话,府库常丰仓里的粮草是留着备倭的不能动,要想贺知县答允借粮,要老爷自己想办法,府台大人也不好有所偏移。” 周知县恨声道:“不用求了,我早看出来了贺知县与府台衙门,是穿一条裤子!” 长随道:“这贺南儒依仗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处处要压过老爷一头,所以这一次故意按着粮不发,就是要为难我们。听说那姓贺的都放出话来了,叫老爷不出三个月,必丢乌纱帽。” 周知县冷笑道:“他要帮得到才是,我翻过身,就要贺南儒死无葬身之地。” “东翁眼下闽县衙门,府台衙门是都没指望了,也只有抚台衙门这最后一条路了,若是沈师爷能说通胡提学向抚台大人递话,那么这此事就有眉目。”徐师爷道。 周知县摇了摇头道:“难。” 徐师爷道:“他与胡提学都是湖广同乡,只要胡提学能说动抚台大人,贺南儒敢不答应?” 周知县又端起一杯新茶呷了一口道:“且不说胡提学是否答允,抚台大人履新不久,威信未立,也很难插手此事。” 说话间,外房脚步声响起。 帘子掀开,沈师爷走了进来。 周知县一见沈师爷,就起身问道:“沈公,莫非胡提学答允向抚台大人说话?” 沈师爷摇了摇头,笑着道:“东翁!喜事,喜事!” 周知县知沈师爷不会无的放矢道:“沈公,你就直说吧。” 沈师爷笑了笑,当下将一张纸递给周知县。 周知县将纸接过看起,徐师爷亦是贴在一旁看去。 啪! 周知县伸指一弹纸页,仿佛看到一篇好文章般道:“好文!” 徐师爷看后,对着沈师爷也是一揖到地道:“苏秦,张仪复生,也不过如此。沈公真乃大才!” 沈师爷汗颜道:“不敢当,不过是案牍之劳罢了。” 徐师爷道:“就算衙门里几十年的刀笔吏,恐怕也没有这等见识,沈师爷实不必过谦。” 周知县微微点头道:“当得!” 徐师爷道:“东翁,事不宜迟,我立即就以衙门的名义,草拟文书,投至闽县衙门去,看贺南儒这匹夫如何下台!好一句今皇上为天下之共主,岂忍闭闽县之粜,以乘侯官之饥!仅此一句,足可叫贺南儒吓出屎来,哈哈,痛快,痛快!” 说完徐师爷大步离开了,其余长随也是一并向周知县贺喜。 周知县怫然道:“有什么好贺喜的,我就从来没怕过。” 众人也知这知县喜怒无常,讨了个没趣就只怨他们自己摊上了这极品县令,当下一并退下。 沈师爷跟在周知县犹豫是否把林延潮的事隐瞒下来,自己窃居其名,但想想对方身后有提学道的后台,这事恐怕瞒不住,反而成为官场上的笑柄。 于是沈师爷道:“东翁,其实这计策并非是在下想的。” 周知县看向沈师爷道:“我就猜得,若是沈公你想到了,也不会提学道一来人就提出来了。胡提学,我真小看你了,本以为你不过只知寻章摘句的书生罢了。只是……” 周知县皱眉道:“我们欠下胡提学这么大人情,恐怕不易还之,你看是不是先派几个家人去湖广收些田产宅子,再去扬州杭州买几个瘦马船娘?” 沈师爷连忙道:“东翁,你误会了,出此计策的,也并非是胡提学。” “哪是何人?” 沈师爷低声东:“东翁,还记得今日告状之少年。” 周知县一愣:“怎么是他?笑话,非久历宦场的人,怎能明白其中关窍?就说你在衙门治了二十年的刑名,也是毫无办法,他一个小孩子就能想得到?” “东翁,我也是不敢相信,但千真万确啊。此子真是聪颖,洪塘社学也就罢了,今日县衙之上,我就感觉此人非池中之物,而今……” 周知县皱眉问道:“此子现在在哪?” “被我安排在寅宾馆住下了。” 周知县脸上惊讶的神色已是过去,捻须道:“我看没什么的,不过一时运气,再说了少时了了,大时未必的人多了去了。” 沈师爷不好说什么,他知道周知县的脾气。 沈师爷只能顺着周知县的话道:“东翁说得是。” 周知县走了两步道:“这样吧,赏这少年五两银子打发了就是。” 沈师爷听了脸色一变,上前一步道:“东翁,这太少了吧。” “一个读书郎哪里有使钱的地方。五两银子不少了。” 沈师爷道:“区区一个少年没什么,但他也是许先生荐来的,是胡提学的门生。” “那就叫他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好了。” “这恐怕……” 周知县怫然道:“一个孩童,也担心这,担心那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与许先生都是绍兴人嘛,此事也托了不少关系。这样事情一成我亲自见见他。如此你也不会失望吧。” “至于那少年报酬的事,就看他敢与我要多少了?”说到这里周知县浮出一丝冷笑。 第三十二章 好处(第一更) 林延潮在寅宾馆住了整整两日两夜,自己想让沈师爷派人给爷爷和大伯带信,让他们不用担心。但沈师爷却派人告诉他,事情没成,尚不能泄露一点消息。同时这几日就住在县衙寅宾馆里,不能外出一步。 林延潮看着寅宾馆那笑得阴晴不定的馆夫,还有整日臭着脸,如自己欠了他几百银子的门子,也不会自讨没趣,随意乱走,索性就在寅宾馆老老实实住下。 自己被看管在寅宾馆内,所幸饭菜还是不错,四菜一汤,竟还是三素两荤。 林延潮整日在寅宾馆不是吃了就是睡了,不敢泰然高卧,只是满心惦记周知县,沈师爷那边的音讯。 不知自己这封信会在侯官,闽两县之间,掀起如何的波澜。 想起沈师爷佩服自己的神情,林延潮没有多少得意,这还多亏了上一世自己一没事,就去看闲书功劳,古人再聪明,但信息面还是窄了一些,解决问题的手段还是太单一了些,思路没有自己这么广。 如周知县,沈师爷遇这样的事,第一时间还是走得托关系,走后门,求人情的主流路线。 眼下林延潮,在想自己是否要将此事,告诉提学道那边。最后决定还是算了,因为眼下自己见不到胡提学的面,这个功劳搞不好会被许先生拿来当做自己的功劳。而沈师爷这边倒是放心一些,因为他要看在许先生和胡提学的面子上。 这就是有时候己家人,反而还不如外人可靠的原因。但过了两日两夜,林延潮心底也有些打鼓,若是沈师爷最后打定主意,硬是要在周知县面前吞掉自己的功劳,自己也没办法。 还是怪自己实力太弱小,眼下对于林延潮而言,就算有微乎一点的出头机会,都不能放错。 就在林延潮忧心忡忡的时候,外头脚步声传来,房门打开,就看见沈师爷乐呵呵的一张脸道:“小友,这两日怠慢了,怠慢了。” 林延潮看沈师爷的神情,心底一喜知道是有着落了,当下笑着道:“还是先恭喜沈师爷,县尊了。” “哪里,哪里,这打官司的文书一送到,闽县贺知县就认怂了,连夜拨了三万石粮食。眼下衙门里都忙开了,张贴告示,归粮入库,发动士绅,县尊说若非正忙着督办救灾之事无暇分身,一定要来此向小友你亲自道谢。” 林延潮又是高兴,又是有些失望,失望的事,周知县的面是见不到了,看来以后还是只能继续和沈师爷打交道。但林延潮面上还是荣辱不惊地道:“岂能劳动老父母大驾,晚生也是为了桑梓百姓尽一点力罢了。” 不吭不卑,不骄不躁,不得意忘形。换做少年得知自己立了这样一个功劳,必是骄傲自满,但这少年却丝毫没有的骄气,明明是一口好剑,却能知将锋芒藏于匣间,这太难得了吧。沈师爷微微点头,想起之前还想将这名气窃为己有,这一点龌蹉的小心思,更是惭愧不已。 “东翁说了,他虽亲自不能过来,但还是要向小友你表示谢意的。”这一番周知县确实应承了亲自来,但后救赈之事太多,心底也觉得见一个连童生都不是的学童没有必要,就让沈师爷自己来了。 之前与周知县也交代清楚了,一不要伤了与提学道的关系,二周知县要把这救民水火的功劳作为自己政绩,所以不能让少年将这事情泄露出去。 想到这里,沈师爷咳嗽一声道:“这里是五两银子是东翁的私赠,聊表谢意!” 林延潮听到五两银子的一刻也是惊呆了,心底骂道,娘的,你周知县的乌纱帽,只值得五两银子?你这给得也太少了吧。 这县令也太极品了吧。却见沈师爷脸上却丝毫愧疚之意,也没有,林延潮恍然明白了。 霎时之间林延潮脸色变得很难看。 沈师爷见林延潮脸色先是一愣,然后变得难看,自己清楚对方的不快,当下连忙解释道:“小友,这五两银子乍看不多,但是也算与县尊老爷结下了善缘不是,你是要考取功名的吧,将来总归要过县试这一关,这一点善缘对于你来说,将来可是有莫大的帮助啊。” 林延潮听了沈师爷这么说脸色好了一些,肯耐心与自己解释,说明沈师爷这个还算是有点诚意的。或者说报酬多少自己有那么点商量的余地 不过林延潮也明白,五两银子与周知县乌纱帽比起来,价值差距有多大。如果敢问一声,胡提学帮了周知县这个忙的话,周知县敢给五两银子就打发了吗? 至于县试,什么善缘,没有落到身上的好处都是浮云。 若是自己县试时,周知县调离候官县,自己找谁说理。这沈师爷还真以为自己是十二三岁的无知少年? 心底虽这么想,但林延潮面上还是十分恭敬,将对方的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里。 “你看之前你们家免两年徭役对吧!我知道是胡提学授意的,但县尊老爷也是点头了不是。” “还有结交县尊,这是多大的面子,日后若是再有里长,胥吏为难你们家,就尽管到衙门来,县尊会替你做主的。” 沈师爷好处许诺了一堆,换作其他天真的少年,自己这一番话可能就当真了,还要千恩万谢一番,感激涕零不已。但是这少年没有表露任何情绪,认真地听着。 莫欺少年穷。 欺老不欺少。 沈师爷脑海中不知为何冒出了这两句话,这都是他久历衙门多年,磨练出人情世故的经验。 沈师爷又许下林延潮许多空口承诺,林延潮继续认真地听着,但对于这些没有落到实处的东西,仍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是,是,沈师爷说的是。” “好,可是我还是一个少年,这……” “长远了些,不过还是感谢沈师爷对我的关照。” 沈师爷总算见识这个少年的厉害,捏须斟酌了一番,看来要糊弄过去是不行了,可周知县给自己的筹码实在不多啊。 沈师爷微微笑着道:“小友,你可有家人当差的?” 实质性的好处来了。 林延潮脑子里将爷爷和大伯二人比对了一下,当下毫不犹豫地开口道:“我祖父在急递铺任铺司,其他没有了。” “祖父?就是今日大堂上。” 其实林高著年纪还好,托早婚早育的福,才四十几岁呢,又是从小习武,身子很好。 沈师爷点点头,心道总算有门路。当下沈师爷道:“那也好,你祖父既是作铺司,那会识文断字肯定是懂的,也好,急递铺,驿站都隶属于衙门兵房,按道理可往上动一动,升个书房书办。” “兵房好啊,在衙门里坐着,头上顶着片瓦,风吹不到雨打不湿的,千金都不易啊,那些臭衙役,动不动还得下乡碾狗。这话咱们读书人说得粗俗了,但是个理啊!你也知道,衙门的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后面还有无数眼睛盯着。我看着是不是求东翁开口,和几房典使那商量商量,挪个位置出来。。” “要不是看在你小子份上,这我可不轻易许诺人的,当上吏员,也算是百姓眼底的官人了,少年人,这可不要太划算。” 林延潮听了肚子里大骂,开玩笑,当我什么都不懂,兵房书办虽是吏员,但不是经制吏,也就是没有编制的。再说了经制吏又怎么样,林高著眼下只是急递铺铺司,但也是役职。 杂职,役职虽都不入流品,权力没有吏员大,油水没有吏员多,但是从地位上是高于吏员一等的。 “咳咳,沈师爷,我爷爷眼睛不太好了,恐怕案牍上的活计,恐怕不太适合。”林延潮委婉拒绝道。 嗯?不要?沈师爷有些为难了,那该给个什么呢? 第三十三章 落地还钱 见沈师爷犹豫,林延潮却有主意。 “沈师爷,我是洪塘人,这一次来省城,路过洪塘市,那边真是繁华极了。” “洪塘市,中亭市,潭尾市,乃郡城外市,省城税赋所在。”沈师爷与林延潮分说道。 “是啊,学生记得洪塘市那正好有巡检司,税课司,不知那里缺不缺主事?要么驿站驿丞也不错?”林延潮商量着问道。 听林延潮这么说,沈师爷顿时翻了个白眼。这简直狮子大开口啊,巡检司,税课司,驿站的首领官虽然是小官,但也不是随便进的。 这样部门要么是官员贬职外放的去处,要么是背后有大靠山。比如王阳明从京城被贬,就在龙场干过一任驿丞。若换了普通官吏,没有费大的代价,怎么可能轻易进得去的。 何况洪塘市的巡检司,税课司,周知县也无法安插人啊。 这些都可是油水部门,洪塘市巡检司,课税司每年过手银钱有几千,上万两之多,而驿站里官吏迎来送往,吃喝马嚼,一年报销个两三千两,也属于正常。 “谁说巡检司巡检,税课司大使,驿站驿丞没有流品了,这都是从九品的杂职官,不说轮到轮不到,就是轮到也轮不到你一个本地人。”沈师爷数落道。 林延潮听了大失颜面,果真还是外行了,干笑两声道:“我就是这么一说,沈师爷听听就好了,做官还不是为了离家近嘛。” 离家近?做官就是为了离家近? 沈师爷立即收回对此少年,神童的看法,什么莫欺少年穷,简直就是个贪图安逸的懒散之辈。 “没有就没有吧。”林延潮也是在心底盘算利害得失。吏员就算了,虽钱多权大但身份低,何况自己是要走科举之路,自己爷爷当了吏员,对自己名声也不好。一句胥吏家里出来的,就能成为士大夫口里的笑柄。 吏员不行,就杂职官吧,所谓杂职官就是传说中的下九流,不入流品官员。但即便不入流品,也是官,身份高于吏衙民。 正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林延潮主动这么一提,沈师爷也大概摸清林延潮的要价。 这少年还真敢开这口,难道真的不把衙门放在眼底吗?沈师爷想起之前周知县说的话,不由腹诽起来,什么叫你敢要多少?你县尊大人自己来试试。 眼下周知县不在,沈师爷也是给自己擦汗,看来小鱼小虾就混弄不过去了,下面差不多到自己可以做主的底线了。 沈师爷道:“你想离家近,好吧,下渡的闸坝官那有个缺?” “这是作什么的?”林延潮虽穿越到明朝有段日子了,但有些部门还是不清楚。 “掌闸坝,启闭蓄泄之责!” 林延潮,我。。。。。。 “你这也太难办了,好吧,我想想,对了,漏泽园……,你不知道?这可是个好差事啊!”沈师爷击掌说道。 乱葬岗岗主?好差事?不是这么坑人的吧。 林延潮对此呵呵两声。 说到最后沈师爷没好气地道:“好吧,河泊所大使空缺了许久,其余的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少年人好自为之吧。” 林延潮问道:“沈师爷,这,这河泊所是什么地方?” 沈师爷也没兴趣再绕弯下去了道:“洪武初年,倭寇在海上活动猖獗,朝廷对渔民严加管制,故而编户立长,属河泊所。河泊所平日主要就是催鱼课,此外工部催办的鱼油,翎毛,鱼鳔也要收一收,所大使三个月前就退了,没有人管事。” “最好的一点,因为闽地地处偏僻,国朝允许,所大使可以由土官充任,平日只要完成了催科,没有人会来管你。什么完不成催科,那也没太大关系,区区两百两银子,县里真心没人看得上,你说是不是给个王爷都不换的好差事。” 打住!连漏泽园的活,都是说是好差事的沈师爷,林延潮打算还是问清楚再说。 “具体待遇呢?” 沈师爷虽是刑名师爷,但对本县钱谷食货也是精通,如数家珍般地道:“国朝有法度,本县河泊所课米一千石以下,故而只设官一员,不入流,另攒典一人,巡拦八名,给纳捐船五艘。河泊所大使,钦给马一匹、马夫一人,续增柴薪皂隶一名,河泊所大使,俸每月三石,其中本色一石、折色二石,闰年不加银,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 林延潮记得自己爷爷当铺司时,年俸也不过九两五钱,比普通铺兵七两二钱只高那么一点。 河泊所自是远远不如了巡检司,驿站之列,但比起急递铺一,却也是强了不少,再说河泊所怎么说也是实权部门。看来这也是目前自己最大限度能争取到了,再贪心就什么都拿不到了,还是见好就收吧。 于是林延潮拱手对沈师爷道:“周知县,沈师爷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能不识好歹,如此也就太不给面子了,我回去和我爷爷说一下,明日回话。” “也好。”沈师爷在额上擦汗,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把事情是定了下来,这少年实在可不好糊弄啊,我若是有个这样精明的儿子,将来就什么都不愁了。 沈师爷将林延潮送出县衙后,郑重叮嘱道:“今日之事,我与你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切记不可声张,与第三人说到。” 林延潮听得明白,当下向沈师爷道:“沈师爷,我记住了。” 沈师爷当下笑了笑,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林延潮出了县衙,眼下兜里有了五两银子,就不必辛苦走两个时辰回家,索性奢侈一把,雇艘小舟回去。 想到这里,林延潮直接往北,到安泰河边,找了一个租船的船牙,花了一百文钱雇了艘小船。乘舟返家,而沿途上开仓救灾的消息已是传开,百姓们扶老携幼的,拿着粮袋在城西的常丰仓那排队去。 沿着河,拿着粮袋领完米的百姓,满脸幸福地走着。 丈夫扛着粮袋扶着老母走在前面,妻子抱着孩子,一家人一人一下手上摸着,丈夫背着鼓鼓的粮袋,大人小孩都是喜极而泣。 一位皓首白发,身上打着补丁的老人,抱着一个孩童,走一步看一眼手里的粮食。 “孩儿,咱们可以活命了,活命了!”老人老泪纵横,对着怀中孩童言道。 “娘,有了粮食,你就不用把我卖给大户作丫鬟了是不是!”一名少女向母亲问道。 “孩儿,娘对不起你啊!娘不卖你了。” 女孩清甜的声音在那唤着:“娘,那回家我给你和弟弟做野菜稀饭吧!” 如此场景,遍地皆是。 看着这一幕,林延潮眼眶里几颗泪水不知觉的落下。 在为周县令,沈师爷谋划时,自己只关心的是自己能从其中,为自己,为家里拿到几分的好处。但眼下见眼前饥肠辘辘的百姓,那卑微的一点期望,以及最简单活下去的需求。 林延潮觉得自己有些狭隘,记得上一世刚踏入仕途时的雄心壮志,到后来失望于前途,疲惫文案,壮志消磨,只求三餐温饱,女友欢心。 读书不为稻梁谋,自己眼下是办不到,但若是将来……将来自己有当官的一日,定然不能忘了今日所见的一切! 林延潮握紧手心,对自己默默言道。 ps:第二更,求下推荐票哈! 第三十四章 林高着当官(第一更) 林延潮坐船到了洪塘渡后,下船步行回家。 天色已是渐渐晚了,风轻轻吹着,林延潮望见那江边堤坝的轮廓,知已是离家很近了。 省城的繁华如同烟云般打眼而过,而回到了自己小山村,闻鸡犬之声,见炊烟人家,心底却有种踏实之感。 林延潮走到村口却到堤坝上,有一个俏生生的身影,迎着江风立着。 “浅浅!”林延潮不由吃惊道。 对方听到叫唤看了自己,从堤坝上飞奔下来,不是浅浅还能是谁。 林浅浅提着裙子,跑下堤坝,见了林延潮就是大嗔道:“你这没良心的,走了这么多天,也不差人给家带个话,你不知我和爷爷多担心你吗?” 见林浅浅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林延潮连忙道:“好了,好了,浅浅,我错了。” 哪知自己这么一道歉,林浅浅却是哭得更厉害了道:“大伯还以为你被胡提学留住了,但去提学道衙门问了,你根本没在,你这几日到底去哪了?” 林延潮笑着道:“我与你说,这几日我见得人可多了。住里了县衙里的寅宾官,还有县太爷的师爷,胡提学的幕客都说过话,喝过茶。” 每个男人都喜欢在自己喜爱的女人面前吹嘘,林延潮也不例外。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回家再与你说,江边风大!” “回去老老实实与我说,不许不许骗我,知道了没有?”林浅浅认认真真地与林延潮说道。 “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骗浅浅你啊。”林延潮笑着哄着林浅浅。 “我这一次进了城,可是救了好多百姓呢?” “胡吹,我不信!” 林延潮笑了笑,见林浅浅已是破涕为笑,满是笑靥,这哄女人的本事,他本就不高,所幸经过上任女友多番培训,对付没见过世面的小萝莉还是可以的。 两个人快到家里,村里都是人。 浅浅为了避嫌,不愿意和林延潮一起走,而是先一步跑回了家里。 “潮囝,你这一次打官司的事,四叔都听说了,谢总甲都被你打得没脾气了!” “还是读书人好,连县尊老爷也得给你面子。” “咱们村以后就看你了。” 见一堆叔叔婶婶辈都在夸自己,林延潮也是应对着道:“哪里,哪里,运气而已。” “这后生,真谦虚!谢总甲,眼下不敢为难我们村!” “来,捎上这蛋,算是三姑一点心意!” “这是昨日烟丝,回去给你爷爷解解瘾。” “潮囝,不要推脱,你是能人,将来中了秀才,不要忘了你婶娘就好了。” 林延潮推不过,将东西带回了家里。 推开门林延潮就见大娘在灶前煮菜,一见林延潮却是脸色一变,但没说什么继续掌勺。外面村民的言语,大娘想必都听见了。 爷爷抽着水烟,大伯,三叔在坐在一旁见到林延潮回来都很高兴。 大伯笑着道:“潮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几日可把浅浅急坏了,三天两头往堤坝上跑,见提学没有太多事吧?” 林延潮看了林浅浅一眼,林浅浅害羞地低下头。 爷爷将水烟一放道:“大伯说你这两日不在提学道里,你是去哪里?” 三叔立即满是计较地道:“潮囝,听说省城繁华,可是好玩了,你年纪轻轻,经不住诱惑,可没乱花钱吧。” 大伯道:“你不知潮囝这一次多厉害,还是本省督学的门生,就算花钱应酬一些也没什么,你说是不是。” 听家里人你一言我一句,林延潮不由道:“你们都问我,我可只有一张嘴,没办法都答得过来。” 众人都是一笑,林浅浅看着林延潮,如小媳妇一般站在他的身后。 林延潮笑着道:“爷爷你明日要去铺里吗?” “嗯,”林高著将水烟放下问,“有什么事?” 林延潮道:“县衙里的沈师爷请你过衙门一趟,准备和你商量任河泊所大使的事?” “吓,这是怎么回事?”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不是爷爷,而是在一旁掌勺的大娘。 大伯也是道:“河泊所大使,专课鱼税,算得上是官了,沈师爷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将这好处落给咱们家。” 林延潮道:“我只是顺手帮了师爷一个忙而已,沈师爷不过投桃报李罢了。” 大伯听了道:“这是真的吗?你小小年纪,能帮沈师爷什么忙呢?” “是真的,但不方便说。爷爷明日去了就知道了。” “好,我去一趟!”林高著开口道。 大伯连忙道:“爹,小孩子说话了,你怎么也信了?你这几日没去铺里,事都耽误万一问责下来,怎么办?” 林高著道:“潮囝虽是小孩子,但办事比你稳重。” 林浅浅在一旁道:“我信潮哥的。” 第二日中午,林高著从城里回来了,林延潮看见他脸上皱纹道道都舒展开来,人仿佛也年轻了十岁一般,而身上也是穿着崭新的公服。官服俱用直纽,还有练鹊补子。 大伯到了门口,不能置信地道:“爹,这事是真的啊?” 林高著笑着道:“是啊,成了,印用条记都带回来了。” 大伯看清了林高著手上的代表官家身份的铜条记,大喊一声道:“我的老天啊,是真的啊!” 家里人都是围了出来,林高著笑着道:“你们看我这衣袍合身吗?” “合身,合身!”大伯顿时哈哈大笑,看着林高著的公服,眼底露出羡慕的目光,“爹,你也借我穿几日成不成?” “好了,别扯了,把爹的衣裳扯皱了。”大娘在旁说道。 三叔也是笑得合不拢嘴:“这么说以后,我们家至少每日新鲜的鱼虾可就不愁了。” “何止是鱼虾啊!爹往后这十里水上的人家,都不是要听你的吩咐吗?”大伯在一旁道。 林高著笑了笑道:“别说大话,还是要多谢潮囝给我打通了关节才是。若非如此沈师爷也不会替我做主应承下来。” 林延潮笑了笑,没说什么。 大伯可是忍不住了上来道:“潮囝,你真厉害啊,上了县衙一趟,就替爷爷落了这么好的缺,你什么时候也帮你大伯一把啊?” 一旁大娘也是震惊过了,在一旁对大伯道:“是啊,相公,你就算给黄班头帮役一辈子,最多也就当个衙役出息了,但朝廷有规定,娼优隶卒,三代不得科举。你当了衙役,延寿就没办法参加县试了。” 大伯脸一红道:“婆娘,我哪里稀罕当皂隶了,我想是入衙门当书吏啊,就算不是经制吏也成,潮囝,能进衙门当差是你大伯一辈子的指望,你就帮帮我。” “大伯想多,我哪里有那么大能耐,这一次也是巧合罢了。” 大伯道:“你别谦虚啊,你能认识沈师爷,这可是多粗的一条腿啊,人家可是绍兴师爷,多少年的案牍之吏。县尊老爷的第一心腹,你只要替你大伯说一句话,进六房当差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大娘也是喜滋滋地道:“相公,当年算命说我是有官人夫人的命,你若进了衙门,我看我爹,我大哥他们以后还敢不敢瞧不起你。” 吏员虽然不算是官,但在老百姓的眼底已是不得了。听了大娘这话,林延潮和林浅浅都是一个劲想吐,当初家里最瞧不起大伯的人,可就是大娘了。 “婆娘,说这些做什么,赶紧的煮几个好菜,想想你以前是怎么待人家的,你先给潮囝赔个不是。” 林延潮道:“大伯,大娘,这我可不敢当啊,过去的事,都算了。” 大娘赔笑道:“你这死鬼,你看潮囝多大度的人,过去的事提了作什么,我给潮囝,浅浅认错还不行吗?这几日家务我可是碰都不让浅浅碰一下,我全包了不是。我看潮囝这么出息,我们浅浅将来才是官人夫人命!” 林浅浅听了大娘的话,顿时心花怒放,那喜色是想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住。 “别说了,快整几个菜,再去弄点好酒来,最好是藏了三年以上的青红,我们中午好好闹一闹,先恭贺爹去河泊所新官上任!” “好的。”大娘顿时温顺地离去了。 ps:今天还是两更,求下推荐票哈! 第三十五章 钱没了(第二更) 大娘走后,没有料到,不一会儿,谢总甲,谢家老三与大娘一并来了。 谢总甲是抱着一瓶好酒,一见林高著就道:“亲家诶,我是来给你来道喜了。” 林高著迎出门去道:“总甲客气了,老大家的,你这还劳动亲家做什么?” 大娘笑着道:“爹你眼下你当了官,我这不是让我爹给你来贺一贺,也当作以往不对的地方,给你赔罪了。” 谢老虎赔笑道:“是啊,亲家,咱们都是一家人没有隔夜仇啊!” 谢家老三也是提了一条肉,一条大肠道:“是啊,亲家公,你这一高升,咱们官面上也算是有人了,以往我和我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不要往心底去啊。” “哪里,哪里,都过去事,咱们没有隔夜仇,这几日大娘很好,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林高著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大伯和大娘满脸都是喜色,以往在夫家地位低,大伯也是受气,但眼下随着林高著当了河泊所的所大使,谢家就要开始仰仗着林家了。 说着大娘就下厨要整治谢家老三带来的大肠和肉,还温了酒,林浅浅要打下手,但大娘却怎么也不肯。 这一番席面上,大娘可是使了全部手艺,整治了好几道菜,好大的一条清蒸黄瓜鱼,一大盘的红烧肉,酒烧大肠。还有一盘蛏干肚,这可是好菜啊,林延潮尝过一次,用蛏制成的蛏干、羊肚和老酒一起炖煮,海鲜的鲜味将羊肚的膻味盖住再配以老酒的醇香,吃得差一点连舌头都吞进去了。 开了封的上好青红,酒香四溢,那倒出来的酒水如清清澈澈的十分好看。 “亲家,以前的事,都不提了,咱们的交情都在酒里。老三来和我一起敬亲家一杯。”谢老虎眼下是彻底服软了。 谢家老三也是举杯道:“亲家,来我敬你。” 林高著笑着道:“大家别的话不说了,不醉不归。都举杯!” 家里人都是举起杯子,林延潮和林浅浅也是倒了一点。 林高著道:“今年家里遭了大水,大家过了好一段苦日子,这家还差一点散了,但眼下咱们苦尽甘来了,大家干了!” 众人都是碰杯。 林高著看向林延潮道:“这事还得多亏了潮囝。潮囝,你出息了啊。别的不说了,眼下我当了官了,家里日子好了,你就一心一意的给我们林家读书,你每月从我这拿五钱银子,若是有其他使钱的地方,尽管来爷爷这取。你考上秀才前,不许为钱的事费半点心。” 林延潮当下点点头,自己一直窘迫的钱财问题,总算好转了。 大娘听了脸色顿时有些不好,谢老虎看在眼底,心想这女儿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这谢家二郎怎么惹得起。当下谢老虎道:“亲家当了河泊所大使后,每年进项少说二三十两的银子,拿出几两银子资助孙子读书,根本不算事儿。” 大娘脸色这才好了一点,陪着干笑了两声。 “潮囝,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林高著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爷爷,延潮别无其他所求,只有一句话,家和万事兴!” “家和万事兴!” 众人听了都是停杯品味起这句话来。大伯,大娘都是对望一眼。 大伯道:“潮囝这话说的好,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大伯了,我也只希望浅浅以后,不要每日每夜都打草席了。” “这是当然了!浅浅没出嫁前,也是咱们家的女儿,不能再让你辛苦了。”大伯开口道。 林浅浅道:“多谢大伯的好意,浅浅打草席,也不怎么辛苦。” “不行,以前家里日子过得紧,但眼下家里还缺你这几个钱吗?”林高著开口道。 “那我白天打,晚上不打可以吗?”林浅浅弱弱地问了一句。 众人都是大笑。 大伯则是拿着酒杯道:“潮囝,你在沈师爷那再努力努力,帮大伯说个好话,给我在六房谋个差事。此事就都靠你了,你可不能不帮啊。” 说着大伯继续拿捏起长辈的架子。 大娘在一旁道:“你怎么说的,都是一家人,潮囝怎么会不帮你呢?你说是不是。” 林延寿在那一筷子夹了个红烧肉,却被大娘用筷子打掉。林延寿当下就哭闹起来:“娘,我要红烧肉,红烧肉。” “吃什么吃?”大娘当下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给林延潮,又分了一大块鱼肉给林浅浅。 “大娘,这。”林延潮推辞了一下。 这一番弄得一直毫无存在感的三叔埋怨道:“大嫂,你也不能偏心啊!” 接着三叔心底不平衡起来向林延潮道:“潮囝,你什么也给你三叔弄一个好差事啊。” 林延潮笑呵呵地,林浅浅也是坐在一旁笑着始终没有停过。 这一顿饭,气氛很好,桌上好酒好菜,又是一大家人。只有三叔酒量不行,早就喝高,进里屋躺着去了。。 喝得日头偏西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问道:“这是林大使家里吗?” 一家人正诧异,林高著任河泊所大使的消息,才刚刚传出,怎么就有人听到消息上门来了。 林高著应了一声,但听数人在门外向林高著道:“恭贺林大使高升,我乃是河泊所攒典,这几位都是巡拦,以后都要在老爷你手下听差,故而不请自来拜见老爷,作了恶客。” 林延潮也是心想,事一下子都传了这么远了。 林高著哈哈笑着道:“还什么恶客,不恶客,原来是自家兄弟,何必见外,快老大,老三去隔壁家借着桌椅,再借几副碗筷,大家聚一聚。” “这叨扰大使了。” 一家人都迎了出去,林延潮当下就见到一排人,为首是一名吏员,其他都是巡拦打扮。这吏员必是攒典,没有副大使,就如同所大使的副手了。 这几人都是很有礼数,不是空手来的。 “这,这,这怎么好意思?”林高著看着贺礼犯了难。 “属下一点心意啊,大人可一定要收啊!”众人一并言道。 林高著见推辞不过当下道:“好吧,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听林高著答允,大伯,大娘脸都笑开了花,若不是客人在,早就上去拿过来了。这些贺礼都是最少一百钱以上,最多的则有三百钱,还有不少蛏干,淡菜干,鱼干,虾干等干货。谢老虎,谢家老三看得是眼珠子都要瞪下来了。 攒典道:“一点意思,不成敬意,待大使履新后,渔民编户网首还是一封孝敬送上。” 大伯顿时惊喜交加道:“没料到你们河泊所日子,这么好。” 攒典笑着开口道:“比起衙门,其他司局,这不算什么,不过胜在无事责任轻。但有句话说的好,河官顿顿食鱼羮,不待侯门有铗声,往后大使家里不谈有大肉,但大鱼一日三餐都是有的。” 听攒典这么说,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众人入了房,顿时午饭直接转成了下午茶,大家接着吃。 第三十六章 被请家长了 屋子里喝得酣畅,林家三父子加谢老虎父子俩是轮番上阵,正应了上阵父子兵的话,与河泊所一干人拼酒。 林延潮和林浅浅则是回到房里。 林浅浅的脸红扑扑的道:“潮哥,每个月五钱银子,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交不起束脩了。” 林延潮看着林浅浅的笑靥,当下忍不住上前吻在了她的嘴上。 嗯。嗯。 林浅浅挣扎了两下,就努力的回吻,林延潮另一只手也不停,摸到了林浅浅的衣裳下。 “够了,潮哥,不许你没规矩。”林浅浅连忙将林延潮作恶的手挡了下来,满脸都是红晕。 林延潮嘿嘿笑了笑:“好吧,好吧,你看这是什么?”他从兜里掏出五两银子。 “咦,这是什么?哪里来的银子?”林浅浅看到银子,捂住了脸颊双眼放光,“我长这么大,头次看到这么大锭的银子。” “是县太爷给的我,有五两那么多呢。” “五两!”林浅浅瞪大了眼睛,一下子从林延潮手里抢了过来道,“潮哥,你可不要乱花钱哦,这钱我先替你收着,要拿时候,再问我要。” 林延潮措手不及被林浅浅夺了过去道:“这怎么行?” 林浅浅将拿银子的手背在身后,挺起胸膛道:“不行,不行,你会乱花的,这钱我要替你攒下来,将来拿来娶媳妇用!” 说着林浅浅露出狡黠的笑意。 “娶媳妇?是娶二房啊?还是娶三房啊?”林延潮哼了一声道。 “你还想娶二房,三房?你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娶妾都不行!”林浅浅气鼓鼓地道。 林延潮则是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道:“浅浅,你可不是这么玩我的,要么把银子还我,要么答应给我娶妾?” “不行,一个都不行!”林浅浅哼地一声。 “你是我林家的养媳,你要听我的。” “这没未过门呢,我干嘛要听你的,就算过了门的,我也不一定要听你的。反正将来你娶我,三媒六聘一样都不能少!这钱只是你的一点定钱。” “定钱?五两银子,你还不够啊?” “不够,最少要一百两,我娘说了,男人不能对他太好了,不然他不会珍惜的!”林浅浅仰起头。 “这就是你娘教你的驭夫之道?先把银子还我。”林延潮脸上换上恶狠狠地神色,朝林浅浅扑了过去。 “别想!”林浅浅咯咯地笑着,在屋子里与林延潮捉迷藏。 “来来,我们敬大人一杯!” 房内的一点声音,旋即被房外林高著他们的劝酒声给压下来了。 次日林高著去河泊所赴任,穿戴整齐,衙门所给他配的马夫,直接给他套了辆车,赶到家门口来。 这一幕出现,整个洪山村都是轰动了。 这是什么?公车接送上下班啊!洪山村的头一遭啊! 瞬间林铺司高升为河泊所大使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里,整个永安里。 林高著穿戴着崭新的官袍,还有那练鹊补子,往车上那么一坐。整个村的百姓都啧啧地开始羡慕起来。 村里的小孩子都是绕着车子跑。河泊所的官衙就在洪塘市,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是将林高著送到村口。 而这一天大伯,大嫂,三叔他们也是穿着新衣,颜面有光站在一边。林高著车子走后,随即来拜访家里的村民,几乎又将家门槛给踏破了。东边家拿来只鸡,西边家拿头鹅,多年不走动的亲戚,也是踏上门来。 洪山村多久没有出体面人了,这大家钱塞的少,但心意都是满满的。 纷纷扰扰的,倒是弄得林延潮没办法读书。 现在家里的事,已是解决,总算安定下来。 林延潮这几日在家,是顿顿有鱼有肉。林高著河泊所大使的待遇,已是足够林家过上好的生活。大娘不敢为难浅浅,以后每个月都有五钱银子,专门供林延潮读书之用。 林浅浅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打草席给自己攒学费了,不过这活她暂时停不了。 正应了家和万事兴这句话,林延潮还没舒服会,就被林浅浅催着去社学了。林延潮心想有这样的老婆,自己想不奋发用功也不行啊。 临行前,林延潮起了大早,用冷水洗面。 而林浅浅起了大早,除了做造反,还给林延潮缝了一件新学子衫,然后把装了钱的小布包塞在书箱底上。 林延潮拿起来掂量了下,发觉比以往沉了点,林浅浅将林延潮手一拍嗔道:“好好读书,别想着花钱,这一次塞了两百钱,不要苦了自己。”林延潮虽是再度腹诽下林浅浅的抠门,但比起以往一百钱的生活费,已是翻了一倍。 然后小两口对着灶前吃起了太平面。 水鸭母的熬得老汤,汤面上都是黄油花,还放了点葱头。 “多喝点汤,这水鸭母的汤最养人了,”林浅浅刚盛完汤水,又给林延潮夹了一鸭翅道:“讨个好彩头,希望潮哥你一飞冲天。” 林延潮笑嘻嘻地,也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块鸭脖子放在林浅浅碗里道:“你最爱吃鸭皮了,脖子皮多!” 林浅浅感动地笑了笑,眼睛里都是小星星,低声责怪道:“好啦,潮哥,锅里还有半只鸭了,你别再和以往一样往我碗里拨了。”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这回咱们家日子总算是宽裕了。” 背上书箱,林浅浅将自己送到村头,林延潮踏着熟悉的山路,重新启程至洪塘社学读书。 这一来一去已是七八日,看着山上的落叶,酷夏已是快结束,马上就要入秋了。估摸着这时候各府的院试,也是要有了结果。童子试是三年两试,这一次院试完,明年要歇一年,再考要等到后年。 往往最后一届竞争的压力都不小,但林延潮知道林诚义进学是十拿九稳的。到时候林延潮还等着林诚义提携自己一把,不过眼下还是安心到社学读书。 行了一个多时辰,总算赶在上课时间之前赶到洪塘乡,久违的学堂此刻看来起来别有几分亲切。而社学大门已是打开,以往琅琅读书声没有听见,也没听得同学嬉闹打骂的声音,只是一片静悄悄的。 许延潮赶紧到讲堂前,但见堂上一名老先生拿着戒尺,正审视着堂下学童。 许延潮猜这必是新来的塾师,来接替林诚义的。林延潮当下施礼道:“拜见先生!” 凑到近处,林延潮仔细打量这老先生,见穿着一身破旧的长衫,上面打了好几个补丁,胡子有点乱蓬蓬的。这为人师表的形象也太差了,差了林诚义不知几条街去,一见就知是一个穷酸书生。 林延潮行弟子礼,对方却没有说话,半响一声传来:“谁是你先生?” 那老者背起手,走到林延潮面前三步距离,用戒尺指着自己道:“老夫在社学教书已是有五六日了,为何你今日才来?” 林延潮听了心底有几分不爽,当下轻慢地道:“有点事,没有来。” “什么事?” “当然是家事。”林延潮总不能说,我见了周知县,沈师爷,还是去提学道里喝茶了,说出来把这没见过世面的先生吓死。 老先生听了怒道:“无故旷学,先生问你还搪塞,不肯道出原因,你尊师重道的良心哪里去?你家里人知不知道?我们社学里怎么出了你这样顽劣的学生。” 林延潮道:“先生,学生真的不是故意的,但先生一定要怪就学生的话,但请先生责罚!” 老先生哼地一声道:“当然要责罚你,你现在不要进学堂,立即出这个门,回去把你家里的人叫来,让他们亲自与我分说,这几日你在哪里?若是你家里人不来,从此以后就不要来上学了!” 我擦,我竟然遇到了传说中的请家长? 第三十七章 与先生作对的顽童 这么大人了,还玩请家长这一套。 林延潮鸟也不鸟,也算明白老先生心思,心底有些读书人的小敏感,估计刚来社学没几天,又想要立威。但林延潮怎会给他拿来当靶子直接道:“我家在洪山村,距这里有十几里路。家里人都要种田,很忙的,过不来。” “这我不管,你什么叫家里人来,就什么时候来上学,现在不许进学堂一步。”老先生在那冷笑,他等着这学生向他求饶,这等顽劣学生就是要这样处置,才会令他害怕。 哪知道林延潮将袖子一拂当下道:“可笑,先生,你连我都管教不好,还想去管教我大人。是你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学堂上顿时哄然低笑。 老先生恼羞成怒将手一扬:“你真以为我不敢赶你吗?立即给我走。” “你要我走,可以。”林延潮丝毫不理,将大门重重一甩,扬长而去。 老先生本见林延潮竟是真走,也是气得浑身打颤对着学生道:“你们看见没有这就是顶撞先生的后果。” 但见一个人走进来,差点与林延潮撞了满怀。原来是张总甲,他进来道:“吵吵闹闹的作什么?我在宗祠和族长商量点事,都给你们吵进来了。” 老先生见了张总甲,神色一缓指着林延潮向他告状道:“张总甲,这学生十分顽劣,我半辈子从来没有见过,我要将他赶出社学。” 老先生实话是,请家长,赶出课堂这两个手段都不怕的学生,他才是从来没见过。 张总甲看向林延潮,当下一团和气道:“是,这不是延潮吗?还未向你爷爷道贺呢。先生,这怎么回事,是不是有点什么误会?这延潮是我们社学里最好的学生,大宗师的门生,你可要仔细教导啊!” “原来是他,但是他太不像话了……”老先生继续道。 张总甲一句堵了回去道:“先生,我请你来社学,就是让你来管教弟子的,不是让你来处罚弟子。” 谁都看出来张总甲偏袒林延潮了,老先生道:“张总甲你这么说,让我怎么管教学生?” “那是你的事,眼下我没这功夫,不要忘了当初来社学时,你向张少爷是怎么承诺的。” 老先生脸刷地白了道:“是,张总甲,我会好好教书的。” 众学童都看得出来,这老先生对张总甲有些畏惧。张总甲大步走出门去。 那老先生看向林延潮,神色有些悲愤道:“那日在社学大出了风头,觉得很了不起吧,被胡提学收为门生,有了胡提学,就看不起先生了吗?伤仲永的故事听说过吗?” 林延潮挺烦别人这样扣帽子的,眼下反正两人都撕破脸。林延潮直接道:“先生,我从来没有自认为很了不起了,这些都是你说的吧。” 这老先生将戒尺一放道:“顽劣之徒,看在张总甲的面子上,我奈何不了你,但给我罚抄《幼学琼林》三遍来。” “三遍,差不多是五万字,先生这我办不到。与其如此,你还是赶我出社学吧!”林延潮直接回答。 “你……”老先生这辈子岂有见过,以不读书要挟先生的学生。 “先生《幼学琼林》三遍实在太多,延潮今日怎么抄得完?” “是啊!先生责罚太过了。” 学童们与林延潮交好,纷纷帮他说话。课堂上乱做一团。 老先生见学生都这么维护林延潮,没有办法只能妥协道:“好了,不要大声吵了,那我就让你四日内抄完,明日必须将第一卷的三遍交来!” “延潮兄,算了,何必与他顶了。” “给先生一个面子好了。” 林延潮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态度也有些太过了,当下道:“是,先生。” 当下林延潮回到桌位上,一旁侯忠书立即给自己打了小报告道:“这个老夫子,一看就知道比林先生还一根筋,你又干吗顶他呢?” 老夫子这名字有点意思,正好可以概括这老头迂腐古板的一面。 林延潮道:“我咽不下这口气呢,你说他老夫子是什么来历?” 侯忠书朝张归贺那使了个眼色道:“据说这老夫子是张归贺的三舅,是村里唯一的童生,四十岁才过府试,院试考了三次都没有过,眼下快五十岁了,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老婆前几年得病死了,平日在镇里替别人抄书,过年过节时帮乡里人写对联,这才养活自己来。” “不过此人一贯以读书人自命清高,常常负气于乡邻斗气,满口之乎者也的骂人,又兼活得实在穷困潦倒了,于是同乡们都取笑他为老夫子,现在社学里没了塾师,实在没办法了,才找他来凑数,还是托了张归贺的关系。” 林延潮不由有些同情起这老夫子来,不仅是童生老师,还是终身进学无希的童生老师,难怪张总甲对他也是没有半点尊敬,至于学生们心底和明镜一样就更清楚了。 连林延潮也是道:“四十岁才过府试,这样的水准,恐怕是误人子弟。” “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的,大家这几日也是这么嘀咕的,说比林先生差了不知多少。” 这时候老夫子开始教课道:“今日教《增广昔时贤文》,书只有三本,大家借着轮着读,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你们先来拿!” 众人都知道这老夫子是张归贺的亲戚,他这么安排大家心底都有意见。 由于大伙心底对老夫子都有意见,林延潮可以感觉对上课时,自己同学就没有林诚义教书时那么认真了。 而且老夫子教书方式很套路,下面整堂课上,新塾师只是读一句,让学生摇头晃脑地跟一句。学生有问文字意思的地方,就被他训斥。临到最末了,老夫子才粗略的,讲了一遍。所幸增广昔时贤文还算浅显,大家也不会听不懂。 一堂早学下来,老夫子一溜烟走人,看样子午学和晚学是不准备来了。 学童们已是大吐苦水。原来林诚义在时,根据学生进度不同,各自教学,而这个先生则是统一教学。如刚刚学蒙童训的弟子就觉得增广贤文太难,而早开始读四书的弟子,又都觉得太容易了。 “什么鸟先生!”几名学童已是开始在课堂上大骂了。 这时候张归贺站起来道:“你懂什么,林先生突然辞馆,乡里面好容易才找一个先生,给了钱,暂代几堂课。若是重新请一个先生来,就要重新给束修,你们家里拿得出这笔钱吗?” 听了张豪远这么说,林延潮恍然大悟,原来新先生是代课先生啊,薪水低(拿不到束修),非正式编制(提学和乡老不承认),还没办法评职称(享受不到免除徭役的补贴)。 新先生与学生也没有正式的师生关系,所以也不用至西塾行拜师礼。古人还是很现实的,学生没给学费,老师甚至没必要教你。连孔子都在论语里讲,学生给束脩的,我都教得很用心(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换句话说,没给束脩的,孔圣人就有点不靠谱了。 “那还学个什么?老头子乱教一气,不如随我去摸蚬摸虾好了。”一名平日都不向学的学童开口道。 “不怕老夫子责怪吗?” “怕什么。” “若考校课业呢?” “那也是明天的事。” 听这学童一鼓动,其他学童也是动了心思,当下呼啦一下,讲堂里的人,也走了大半。 张豪远,侯忠书也是意动,拉拢林延潮:“潮哥,你也去吧!” 林延潮一面铺纸,一面没好气地道:“你们两个明明自己想去,但怕被老夫子责罚,就想多拉点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哈哈一笑。 林延潮道:“我不去了,老夫子罚了我抄幼学琼林呢,你们去吧。” 二人当下露出一番对林延潮深表同情的眼色,侯忠书道:“先生罚你抄书太过分了,咱们两人一人帮你抄一卷好了。” 张豪远道:“那怎么行,你的笔迹能和延潮一模一样吗?明日老夫子一下就看出来了。” 林延潮当下道:“不用你们帮忙,你们只要各借我一把写小揩的硬毫笔就好了。” 这是什么道理? 张豪远,侯忠书两个人不懂,依林延潮的话,各借他一把笔来。 但见林延潮研墨后,将三把笔都染上墨,一口气在案上铺了三张纸,然后林延潮一把攥起三支笔来,一起在三张纸上写字。 “延潮,文章都是从上到下书写,你怎么从左到右?” “写文是从上到下写,但谁和你说抄书一定要从上到下写了,书里每竖二十四字,我抄写竖头一字即可。然后再右起抄每竖的第二个字。” “这也行?” “这也行?”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绝倒。 “三把笔一起握,这字写出来竟不会歪歪扭扭的,这这怎么可能,延潮你有练过啊!”张豪远道。 侯忠书一脸膜拜:“延潮你太了不起了,有这等绝技在身,赶紧教我吧,以后我就不怕被先生罚抄书了,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第三十八章 老童生 第二日,老夫子随堂考试。 老夫子以贴经,墨义的方式,考校学童们昨天《增广贤文》学习状况。 对林延潮这样身经百考的学生而言,贴经即是将书某行贴起几个字,学生将贴住的字写出来,相当于填空题,而墨义就是对经义的注解,相当于简答题。 贴经只要能把整篇课本背下即可,至于墨义《增广贤文》,对于林延潮而言,已经是很白的文言文了。比成书于孔子前的五经,浅白了何止十倍。 如书里面,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些话林延潮早就耳熟能详了。 所以整堂考试对于林延潮而言,是一点压力也没有。 但是反观小伙伴,却都是不太妙了。 昨天众人都一窝蜂的去摸蚬了,哪里有空背书,老夫子开考后巡视几圈,不是看见拿着支笔子在那么动动划划,就是不写字的,就是抓耳挠腮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的。 老夫子巡视一圈,脸色是相当的好看。但学童们却没有多少紧张神色,张豪远依仗着自己是总甲儿子,索性将卷子草草一作,就交卷了。 老夫子将卷子收上来草草看了一遍后,肝都要气炸了,但他没有办法指责学童,因为张豪远可以不买他的帐。 “林延潮,你上来,幼学琼林默完了吗?”这老夫子明显是要将气都撒在林延潮身上。 林延潮捧着厚厚一叠纸上来,往案上一丢。 老夫子看着满满一叠涂着黑墨的字,吃了一惊,但一张一张拿起来看过,尽管这字写得是歪歪扭扭,但是他确实将幼学琼林的第一卷写完了。 老夫子又拿起林延潮课堂考卷看了一遍,但见上面几处贴经写得不错也就罢了,而墨义里答案,写得十分标准,就算是自己来解释,也不会比林延潮解释得更好了。 老夫子心道此人倒是真才实学之人,大宗师能选他,绝不是侥幸,神色和缓了一些然后道:“你都写得完了,该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吧?” “敢问先生,学生错在哪里?”林延潮仰着头,一句话顶了回去。 “顽劣,顽劣!”老夫子眼下是颜面尽失道:“不知悔改,看来幼学琼林是白抄了,我考校你增广贤文,若是背不出,再罚你抄书!” 老夫子之前故意罚林延潮去抄幼学琼林,抄不完就罚,就算抄完了,增广贤文肯定也是背不好,然后照样罚他。至于林延潮所交的这篇文章,他认为是林延潮固然解释的不错,但四千字的文章,不可能都背诵下来。 张豪远这时候道:“先生这般不公平!延潮昨日抄书抄了一日,哪里有时间去背增广贤文?” 侯忠书道:“是啊,先生你是故意刁难延潮。” 眼下林延潮人缘很好,学童们纷纷为林延潮抱起不平。 林延潮这时候道:“多谢诸位同学了,不过先生要考就考好了,何必动怒,学生对《增广贤文》是倒背如流啊!” 老夫子见林延潮这么嚣张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开口道:“你倒是给我倒背看看啊!不行的话,我罚你抄十倍!” 听老夫子这么说,众学童都是大笑,张豪远,侯忠书等人还是拍起了桌子。 学童们看向老夫子都是摇了摇头,老夫子经验不足啊,他不知周知县就是这么,在千字文栽倒在林延潮手上的。 “倒背啊!学生有点夸下海口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下面学生都看不下去,心底骂道,林延潮简直太无耻了,这时候还要扮猪吃老虎,明显是欺负老夫子嘛。 老夫子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中计道:“学生当以诚信而立,话一出口岂能修改,我让你抄十倍就抄十倍,这会是你自找的,无话可说了吧!” 林延潮低下头十分惋惜地道:“先生,既然这么说了,学生就姑且试一试吧!” “食来嗟受不士志,水泉贪酌可官廉……” 林延潮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中间还故意停顿几句,装着想不起来的样子,见老夫子将眼睛都瞪圆后了,又通顺地背了下去。同学们见过林延潮倒背如流的本事,早都见怪不怪了,但是拿着书一字一字对着,也是好玩。 “好啊,好啊!” “延潮,真是厉害。” 林延潮背完最后一个字,从头背到尾,没有一个字错了,老夫子口瞪口呆之余,手中的增广贤文的课本也是丢在地上。 林延潮微微一笑,仿佛作了微不足道事一般。他重生之后,最厉害的技能就是背书了,千字以内的文章,读了两三遍,就立即能背诵,神童也不过如此。 而老夫子恼羞成怒了,今日他已是颜面扫地了,板起脸来喝道:“喝什么彩,尔等,尔等今日课文很好吗?你们今日都给将《增广贤文》抄写三遍,明日交给我!” 老夫子当下也不讲课了,直接让学童们在课堂上抄写《增广贤文》,然后一甩袖子就走了,明显的就是我辩不过你们,我还不能处罚你们吗? “这日子没办法过了。” “没错,这样的老师也配教我们?” “我就是不抄,看明日先生拿我们怎么样?” 学童们都是抱怨起来。 张归贺站起身道:“你们干什么?自己不好好读书了,还怪先生,你们看看今日课文除了我以外,谁背得出来了?还不思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归咎于先生。” “张归贺,**就是先生养的一条狗!”一名学童骂道。 “你。”张归贺大怒。 “没错,你看今天先生把我们就罚了,为什么就漏了他一个,分明是奸细!” “奸细给我们滚出去!” “有本事就找先生告状啊!”张归贺激起了众怒。 “好,好,你们等着。”张归贺见犯了众怒,也害怕吃亏,当下三步两步离了教室。 侯忠书看了当下道:“这小子去肯定找先生告状,到时候罚了我们怎么办?” 张豪远道:“怕什么,如果这样我就都不写,老夫子敢罚我们,我们就罢课!” 次日,老夫子见学童们没一个抄写,十分生气,要进行处罚,学生们却集体罢课。 老夫子十分生气,找张总甲,说要辞馆。但结果给张总甲狠狠训斥一顿。 那日课堂外,学童们都听到张总甲骂得话。 “你要辞馆,你辞啊!你看看你年五十岁的人了,都不曾进过学?我好容易给你在社学寻了馆,每年寻得几个钱,养活你这半死不活的,你还来给我摆脸色。” “读了几十年书,连乡试贡院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你说你府试时,取过第二名又如何?考到白了头,还是个老童生。你若要泛酸,我不留你,以后过年过节饿了肚子,别腆着脸到我这来,求写个对子,混口饭吃,到时候别说我不顾及乡里的情面。” 老夫子被张总甲骂了一顿,掩面而去。 林延潮有些内疚起来,学童们也是如此,但到了次日,老夫子又和没事人一般来教书,只是对学生处罚之事再也不提。 而众学童也是把握到老夫子的弱点,他是怕丢掉好容易得来的塾师职位。老夫子这才妥协。学童们当下更不将他放在眼底。此后数日,社学内相安无事,老夫子依旧在课堂上教书,但下面学童们已是没有心思了。 林延潮看在眼底,他知老夫子没有得到学生敬重,除了他自己性格问题外,更因为他是老童生。五十多岁的老童生,比后世范进的地位还不如,学童们也不认为自己在他那能学到什么,故而对老夫子怠慢起来。 连林延潮也认为自己是不是应该在社学内继续求学,跟着这老童生读书了。 第三十九章 买书 学堂的日子,依旧过着。 老夫子不敢管他后,林延潮的日子无疑悠闲得许多。 家里的环境好了,林延潮不用自己再烧火做饭了,吃着干饭伴着腌菜的日子。 在食堂里林延潮交上一百文,每日两餐是固定能吃到一道素菜的,偶尔还有一点小鱼小虾,至于张豪远也会带点家里吃不完荤菜进来,给林延潮侯忠书二人打打牙祭。 这样的日子,无疑是十分惬意的,林延潮发觉穿越久了,过完一遭苦日子后,自己对生活质量的要求,竟低了好几个档次。 有时候读书读得疲了,林延潮累得不行,躺在讲堂外大榕树的树荫下,仰望天空,也会想着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是不错。直接在乡间当个学霸好了,不用想什么出人头地,不用整日头插鸡槽里埋头读书,努力考什么功名,但过个几年考了县试,捞个童生的名头,自己就上省城当个讼师。 凭着自己看了无数闲书的阅历,怎么样也能混个大状,这收入绝对比穷酸秀才高了十几倍不止。 或者打了几个官司,积攒经验,能被知府,知县赏识,混个师爷,幕僚也不错,甚至去权贵家当个清客也行,整日陪着二世祖,斗鸡耍狗,帮衬在旁调戏良家妇女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但是这也只是想想而已,每次这么想完后,林延潮都会去洗把脸,重新坐下来读书。这么读书究竟的意义在哪里,他也不太清楚,总是觉得是一种惯性,或者是心底隐约觉得,既上天给自己重生在大明朝的机会,他不登上巅峰去看一看,见一见张居正这等伟人都是一种遗憾。 这么苦读下,林诚义给自己的大学章句早都看烂了,至于颜勤礼碑他也写了无数遍,乡间社学藏书太少,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本。林延潮在社学里想找本书看都不行。 这一日,天气也不炎热,老夫子依旧早早教完书就走人了,林延潮摸着兜里还剩下的几十文钱,约上张豪远,侯忠书一并到洪塘市去买书。张豪远,侯忠书他们自然是高兴,能上一趟集镇,对于这整日困在小乡村的少年,是件多愉快的事。 洪塘市是省城三大市之一,沿着入闽的衫关道,商港埠头,十分繁华。 因为挨着官道两旁,洪塘市极其就是一条长街称为洪塘街,上连芋原街,下衔下坞街,就是一条数里长街。明初时地方志上就有言,洪塘街沿江居民袤数里。 这样的街道上的店铺自是目不暇接,酒米店,棕毛店,米店应有尽有。 但三人是纯粹来逛书店,闽地文风鼎盛,读书人很多,在集镇里专门有书肆。书肆旁,也有其他配套,都是作读书人的生意。 林延潮入了一间书肆,这间是专门卖旧书的书肆。一般文人不到落魄是不会买自己读过的书,但总有些落魄子弟,或是因读书读到贫困潦倒的读书人,将旧书卖给书肆。 而对林延潮这样不算富裕的子弟而言,来买旧书书肆,也会比新书便宜个两到三成。林延潮在书肆里淘书,看到一本魏何晏著的《论语注疏》十分喜欢, 还有一本《多宝塔碑》的帖子,想到自己这几日《颜勤礼碑》已是练得熟稔了,莫约准备临下一个帖子了。 不过林延潮兜里的钱只够买一本的,两本就有点不够了。 林延潮想了下,先随便拿了一本新刊的《毛诗正义》装着一番很喜欢的样子,与老板商量价格。讨价还价半天,林延潮说太贵了不卖了。 然后林延潮再拿起《论语注疏》问老板买,《论语注疏》是旧书,书页有些黄了,上面还有上一任书主的注释。书店老板本是觉得这样的书不太好卖,却不知道林延潮最喜欢看别人注解过的旧书。 书店老板认为林延潮不喜欢,就报了个低的价格,又经林延潮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将价压到五十文就把《论语注疏》,临末了还贴上十文,将《多宝塔碑》的帖子也是弄到手了。 林延潮开心地从布兜里掏出钱来,数了六十个铜钱,放在桌上,取走了《论语注疏》和《多宝塔碑》,这样兜里还剩下十几文钱的。两本书虽是旧书,但书页没有残缺,回去后弄个书皮,加个防蠹纸就好了,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喜滋滋。 林延潮买完了书,侯忠书,张豪远也是很有收获,书肆里还卖着不少纸笺,这都是配套产品。 张豪远买了几支上好的湖笔,侯忠书则是很不争气地买了一套版画,相当于明朝的小人书了。 挑完了想要的东西,三人都是兴尽而归,张豪远提议直接在洪塘市吃饭好了。 三人都没意见,他们赶得来,中午吃得早了,又走了一大段路,早就饿了前胸贴后背了。 张豪远兴致勃勃都讲起:“这洪塘市最有名的店叫义心楼,里面的红烧贴沙鱼,清炖贴沙鱼,油炸贴沙鱼,啧啧,好吃极了,以往我和我爹来市里吃过好几次呢?” 林延潮不知什么是贴沙鱼,听张豪远比划了下,才知原来是半边鱼,这可老贵了。 林延潮当下道:“豪远,我们可是囊中羞涩,要去义心楼,你来请客。” 张豪远听了嘿嘿笑了两声道:“我也就这么一说,我身上也没什么钱了,还是老老实实去吃鼎边糊好了。” 说着三人找了家夫妻店,要了三碗鼎边糊,五块蛎饼,三块罗卜糕。 张豪远道:“这夫妻在这卖鼎边糊十几年,味道绝对没得说。” 不久热腾腾的鼎边糊就端上来了,汤底是正宗的蚬子汁,里面放了不少鯷鱼干,红色的小虾皮,白花花的蚬肉,佐料还有芹菜、葱不够还可以再加。林延潮等人吃得都十分酣畅。这样的美食,鼎边糊一碗一文,蛎饼罗卜糕合在一起也才两文钱,简直不要太划算。 鼎边糊趁热吃才好吃,林延潮吃得满头大汗,而这时突听得一个声音。 “这不是洪塘社学的神童吗?真凑巧了。” 林延潮开始没意识到在叫自己,待被人一拍肩膀才回过神来,脸上挂上了少许不快之色。 “嘿神童,叫你没有听见吗?” 林延潮回过头来,见得几名青衫士子正好路过这个摊子,其中一人拍了自己肩膀,看去有几分眼熟,想起来是那日胡提学来洪塘社学时,周知县身旁的周宗城。 此人应该是周知县的子侄吧,那一日他本可以得到胡提学的赏识的,但是自己大放异彩,将他的光芒完全掩盖过去了。 来者不善,必是来找碴的。 林延潮当下不快地道:“我怎么知是你在叫我呢?你叫的是神童,又非是我林某。” “你,”周宗城不由一怒,但随即知是自己失了士子风度,收敛笑着道,“好啊,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神童的话,就算我逗你玩的。” 说着他一旁几个士子,也是附和着笑了起来。 一旁侯忠书,张豪远也是认出周宗城来,想起那日对方砸场子的事来。张豪远先是不快道:“你来洪塘市作什么?” 一旁几名周宗城同来的士子见了,其中一人有几分衙内模样的上前,道:“周兄,没料到你在这里还挺有人缘,这几位朋友不如给我等引见引见。” 周宗城笑了笑道:“也好,黄兄,这些乃是洪塘社学的学童,先生不过是童生罢了,那日胡提学按临社学,我正好随行,他们连论语,大学都背不齐,还要我来救场,你说可笑不可笑。” 几名士子顿时哈哈笑起,一人道:“周兄,何必动气呢,乡下地方有几个读书人?能读个三字经就不错了,哪里比得上我们城里。” “还是周兄厉害,若是能结好了胡提学,后一年只要你过了府试,院试如探囊取物。” 这几个士子谈笑,侯忠书,张豪远早就气炸了。林延潮也是鄙视,没口德也就罢了,还搞什么城乡歧视。 “妈的,乡下人又怎么样了,没有我们乡下人种田,你们城里人吃屎啊!” “那日明明是延潮背得千字文,最后得到大宗师的赏识了。” 侯忠书,张豪远一人一句骂了过去,两边一开骂,顿时剑拔弩张了起来。 第四十章 状元公的劝谏 见林延潮一边三个乡村少年叫板。 那姓黄的士子将折扇噗地一折,指着侯忠书,张豪远道:“无礼也就罢了,还满口喷粪,满口喷粪也就罢了,还信口雌黄,大宗师是何须人,你就算将千字文唱出花来,也能得到他的赏识?” 张豪远冷笑道:“巧了,事实就是如此。” 侯忠书接了一句道:“你不信,那你去问他!”说着指向了周宗城。 “周兄是吗?”黄士子转过头去,有点不敢相信。 周宗城不太不愿意承认,但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撒谎道:“黄兄,这小子不是过些运道罢了,若是我读三年千字文,我也能背出花来的。实话与你说,这小子估计到现在经学都还没有念,将来还想考什么科举?” 黄姓士子本是十分尴尬,待听了周宗城后面的话当下神色一缓道:“原来如此,也没什么了不起,千字文不过蒙学时随便读了一读罢了,四书五经才是正途,你们知道吗?我们几人都是*岁就开始治经学了。” 黄姓士子这么说,一旁其他士子也是附和起来:“是啊,偏僻山村,恐怕连通经学的人也没有吧,难怪也只能把千字文读出花来了。” 众人仿佛又从找回自信,哈哈地笑了起来。 侯忠书,张豪远听了都不由有些挂不住,侯忠书连经学的边都还没开始摸,张豪远也是十二岁时才开始读四书的。 黄姓士子看出侯,张二人的神色,不由得意起来。 众士子大声奚落起来,顿时引得旁人驻足旁观。 一名二十岁士子走了进来道:“黄兄,周兄,你们何故吵起来。” 这些士子见了来人,都是一并拱手致礼道:“原来是翁兄。” 黄姓士子也是上前道:“翁兄,幸会,怎么在此碰到你,哦,我差一点忘了,翁兄也是洪塘乡人。” 林延潮看去但见这士子,不到二十岁,但少年老成,神情似有些忧郁。 周宗城道:“翁兄来得正好,你不在,我等不过顺手教训一下,你乡里几个连经学都没读过,却大言不惭的少年罢了。” 黄姓士子,对着林延潮他们,颜面有光地介绍道:“你看,这位翁正春翁兄也是你们洪塘乡人,但人家七岁受毛诗礼记,十一岁改治尚书,至于四书,他早已是读得不爱读了。” 林延潮听到翁兆震三个字时,不由身子一震,又重新打量这位不到二十岁,目光忧郁的少年。翁正春,又是洪塘人,没错,*成就是他。 这是林延潮穿越后,见到第一个名载史册的名人。 他正巧知道,明朝嘉靖万历年间,福州府也就出了两个全国第一的状元,一位是现在任南京国子监祭酒龚用卿,一位就是眼前这位,在二十年后的殿试里一举夺魁的状元翁正春。 当然状元,就是状元,这位状元公的学习进度,令林延潮瞠目结舌,七岁受毛诗礼记,十一岁改治尚书。 也就是说翁正春,不仅完成了四书的课业,还掌握了五经里诗经,礼记,尚书,要知道四书五经里,四书是必修,而五经是选修。在童子试里,五经只要精通一经就行了,而人家居然读了三经。 林延潮难免不平衡了,人家状元公十一岁就读了五经里的三部,自己十二岁了才开始读四书,这差距不是一般大。 待听到黄姓士子提及自己,翁正春谦抑地道:“黄兄谬赞了,读万卷书,不如破一卷书,若是我能专心致志专研一经,也不会连续两次府试都落榜了,至今连个童生都不是。” 连续两次府试落榜!都童生也不是!我的天。 其他人只当翁正春是谦词,可林延潮脸色很不好看,尽管他知道科举不容易,但没有这么不容易吧,这位后来的同乡状元公,居然二十岁前,两次府试落榜。 林延潮顿时心情不好了,见这几人还在呱噪,顿时不顺眼起来,这可是你们惹我的! “翁兄,太谦了,我等也不过治了几年经学,是远远不及你的,但比起某些乡野小子,却还是强了不少。” 林延潮斜瞅了一眼道:“你们是不是到洪塘乡显名声来了?” 林延潮一直不说话,这一开口,弄得他们目瞪口呆。 “你们年轻不懂事,这没什么?我不怪你,但显名声拉上我们干吗?*岁开始读书很了不起,你们也配自称治经?想以我们粗俗,来衬托你们的博学?抬高自己贬低别人,很了不起?自己自卑,还在别人身上找自信?很有面子?” 说到这里林延潮手指到周宗城他们的鼻子上喝道:“你以为你们是谁?来我们洪塘乡撒野,我给你数三声,立即滚出去,否则我们捶你!” 林延潮这放大招,满口地图炮,就几个士子,包括翁正春一并数落得是目瞪口呆。一旁的人都是拍起手起来,这夫妻档的食肆,都是洪塘乡的市井百姓,听说有人到自己地盘上撒野,都是同仇敌忾。 “骂得好!” “滚出去!” “滚出去!” 所有人都是站在林延潮一边。周宗城指着林延潮连道了几个你,你,你。 周宗城,黄姓士子都是气得鼻子冒烟。 黄姓士子指着林延潮道:“好,你有种,你给我等着!” “一!”林延潮竖起了第一根手指,一旁已经有码头上的帮工围了上来,这几个人都是快头大,且五大三粗的。 黄姓士子和周宗城吓得尿都滴了,当下也不顾读书人的面子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走吧!” 有人说了这么一句,几个人当下撒腿就跑。百姓们是一阵哄笑。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拍起手来了,侯忠书一拍林延潮肩膀道:“延潮你这几句话说的太好了。” “自己自卑,还在别人身上找自信,骂得好。”张豪远拍手哈哈大笑。 林延潮笑了笑对着四方作揖道:“多谢众位乡亲捧场了!” “少年人客气啥!” “你方才骂得好,我们也是解气啊!” “外人不知,但我们洪塘乡,可是老出状元,进士咧!” 乡里人你言我一句,翁正春向林延潮道:“方才我几位同学确实无礼,我代他们向你们赔罪!” “翁兄,何必这么说,”林延潮搬了张椅子道,“他们的事与你不相干的,相逢不如偶遇,一起坐下来吃碗鼎边糊如何?” “这。”翁正春有些迟疑。 林延潮笑着道:“翁兄,兴义楼我们请不起,但一文钱一碗的鼎边糊,我们还是出得起钱的!” 林延潮这么说,翁正春也是一笑当下道:“林兄好爽快,实应是我来做东才是。” 翁正春当下坐下,张豪远向老板招呼道:“老板添双筷子,再捞碗鼎边糊,三块蛎饼,两片罗卜糕!” “好的。”老板招呼了一声,将鼎边糊,蛎饼,罗卜糕都端了上来,还加送了一碗蚬肉汤。 众人笑着道:“妙极,妙极,蛎饼,罗卜糕都是上火的,来碗蚬肉汤正好中和。” 四个人吃吃聊聊,林延潮正好也向翁正春请益学问。 相互一印证下来,林延潮与翁正春学业比起来,自是差了十几条街,也算明白自己与这等州府内第一流学子差距所在。但林延潮胜在知识面广,几百年积淀的下见识,高出古人不是一点半点,翁正春讲通了一点后,林延潮常常能举一反三,其中很多观点令翁正春也是大有收获。 当下翁正春也收起了小瞧林延潮之心道:“林兄粗涉经学,但竟有这般见地,假以时日,必有建树。还好林兄年少,若是能早四五年读书,后年童试必是我的对手。” 听翁正春这话,侯忠书,张豪远都不以为然,但林延潮心想这可是状元公的评价啊。 不过林延潮问道:“那敢问翁兄,我现在开始读经学,后年县试有无希望参加?” 翁正春当下道:“林兄太心急了,我也是读了六年经学,才赴童试的,而其他学童读了十几年经学,才赴童试的大有人在。当然林兄若想碰碰运气,我是无话可说,但是晚几年再考,不是更稳一点,何必争在这一时呢?”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当下道:“翁兄所言甚是。” 第四十一章 师之道 四人聊天聊了一番,将东西都是吃完,这决定散了。 临行前林延潮有些不舍道:“翁兄一走,以后不知何日才有机会向你请教啊!” 翁正春道:“林兄不敢,我这两日都在乡里,你都可以来找我,但几日后,我要去金山寺闭门苦读,恐怕就没办法招呼林兄了。” 金山寺洪塘乡有名的江中寺,建到闽水江心一岛上,内外交通只有僧人持舟往返,在这里倒是读书人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去处。 林延潮听了有些失望,心道看来状元公的大腿自己是没办法抱上了。于是林延潮与翁正春拜别,接着侯忠书又去逛了集市,买了一堆光饼回去。 洪塘市的光饼十分有名,侯忠书乃是吃货,自是不会放过。二人回社学时,一路吃着光饼,还谈论着林延潮今日喝退周宗城之事,说说笑笑。不过林延潮却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相反有些思虑重重。 童子试是三年两试,今年八月院试才刚结束,明年歇一年,后年才开始下一次童子试。 后年二月是县试,四月府试,到了八月就是院试。距离后年二月,满打满算只有一年半的时间,那时自己正好十四岁,似乎还蛮年轻的。说起来好像不急切,实际又好像挺急切的。 县试,府试,之后还有院试。就算院试过了,也不是就有资格乡试的。金举人,银进士,乡试比会试录取率还更低,过了乡试,还有会试,殿试。 后年的童子试,就是自己第一个机会,自古没有场外秀才的,考了才有机会。翁正春说自己最好再迟五年再参加县试,不过林延潮想来自己努力追赶就是,反正自己有背书的天赋在。 林延潮明确了方向后,看着山边的晚霞,觉得整个人都是释然多了。科举就是自己来到明朝必定要走的路,即便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也要亮剑而上。林延潮现在恨不得就捧起书来读。 老夫子依旧在学校里混日子,同窗们也乐意塾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转眼就是八月十五,乡里的学童都早早回家过节,只有林延潮留在社学里。 教室内无人,林延潮正用心读书,不用担心被人干扰。 林延潮拿着林诚义给自己的大学章句大声地念起。 “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林延潮读到这里不由皱眉,因为他不理解啊。 大学章句书经一传十。经一篇是孔子的话,两百余字。传十篇,曾子阐发叙述孔子的话,两千余字。集注是朱熹和程颐二人,对整本书的注解,五千余字。 尽管将孔子两百字,解释成八千多字,但林延潮等广大学童还是表示真心看不懂!都说是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但眼下自己读了不下一百遍,怎么仍是读不懂。 林延潮正在犯难,但见窗外人影一闪,林延潮回过头去,走到窗外似空无一人。 眼下中秋了,社学里同学都回去过节了,就自有他和老夫子,那个身影八成是老夫子。 林延潮拿着书,走出讲堂,窗外月光明晃晃的,但见西斋上还有灯火,于是就走了过去。 但见林延潮走到西斋前,将头探去,老夫子正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林延潮低下头看一个新鲜的鞋印心道,好啊,果真是你,先生看弟子读书也罢了,干嘛还偷偷摸摸的。 屋门是开的,林延潮走到屋里行礼道:“见过先生。” 里面老夫子拿着本书,不快地道:“中秋了,为何还不回去,在这里作什么?” 林延潮道:“先生误会了,学生家远,往返不便,一个月才回家一趟,这才来了几日就要回去过中秋,岂非浪费时间。” “这样,这么晚了,可有何事?”老夫子神色缓了一些。 林延潮拿起大学章句问道:“先生,学生方才读,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不明白其中意思,请先生解答。” 老夫子反问道:“你是如何认为的呢?” 林延潮当下道:“经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此句出自诗经里卫风里的淇奥,曾子在传中选用这句话,来经里释大学之道里,止于至善这四字的意思。瞻彼淇澳,菉竹猗猗,以竹而赞君子之善。至于下面的学生就不懂了。” 老夫子点点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不强加解释,加入自己的意思,还算可以。” “我替你解来,当法古之圣贤,如切如磋者,道学也;意思是如打磨骨器,不断切摩,讲得是君子研究学问时品德。如琢如磨,自修也,讲的是君子修养自身如打磨美玉,反复琢磨。瑟兮僩兮者,恂栗也,瑟乃庄重,僩乃胸襟开阔,君子看得庄重而又开阔,是因为内心时怀谨慎和戒惧。赫兮喧兮者,威仪也,道的是仪表堂堂,因而有的威仪。而如此即可达到至善之境了。” “学生明白了,多谢先生教诲。”林延潮如醍醐灌顶,自己一直琢磨了多日,不能了解的话,在老夫子一席话下,竟一下子明了。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林延潮心道,这老夫子虽只是童生,但肚子里还是有真才实学,当下上前一步问道:“先生,学生于……” “好了,我已是倦了。”老夫子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 我擦,这是要敢我走。 林延潮连忙道:“先生,学生很多地方不解,还请先生教我!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老夫子冷笑道:“我不过个落第的老童生罢了,哪里有资格教你。” 林延潮知老夫子对自己仍有芥蒂,想想这几日的事,自己也多有不对地方,心底也因对方是老童生,而有点看不起对方。从这一点上来说自己是不够尊师重道的 林延潮当下诚恳地道:“先生初来社学,学生不懂事,多有冒犯得罪之处,在这里向先生赔罪,请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学生。” 古惑仔教育我们,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立正。 觉得世界要绕着自己转,这是大多数穿越者的通病啊,林延潮暗暗提醒自己。 当然老夫子并没有因为林延潮认错,而表现出‘受宠若惊’。不过老夫子重重哼了一声,但气已是消了很多了。 老夫子开口道:“我为诚义兄举荐为社学塾师,他告诉我,有个叫林延潮的弟子值得栽培,要我多加费心……” 林延潮眼下想死的心都有了,原来搞了半天是自己人,张豪远不是说,他是走了张归贺的后门吗?消息不准确啊。 “……谁料到你如此顽劣,顶撞我也就罢了,还鼓动……” 老夫子洋洋洒洒批评了一通,林延潮认真表示受教。 “不过那日你能倒背昔时贤文,足见天资过人,诚义兄眼光不错。这几日,我也在观察你,每日最早来课堂之人是你,最晚离去之人也是你。不自持聪明,而刻苦求知,此向学之心,比刻苦与聪明二者更为可贵。” 林延潮更是惭愧,他能说他一心向学,是为了稻梁而谋吗?不过说得这么高尚,连自己都有点当真了。 老夫子转过身来道:“你既有心向学,我教你经学也没什么,但你以后却不可对外人说我教过你经学。” “为何?” “没有为何,若不能遵守,你就不要来学了。” “学生记住了。” 灯火之下,老夫子看着林延潮,心底道,此子将来绝非池中之物,若他以后中了秀才,举人,旁人问他的经师何人,他说一个老童生,我岂非是被人取笑。先生的无能,教出弟子都能中秀才,而先生却不能。 想到这里老夫子脸上抹过一丝哀色。 第四十二章 先生是案首 八月十五一过,天气很快就凉了下来,马上就要到寒露了。 已是到了大雁南飞,菊展黄色的时节了。 读书的日子也是很快,一日一日的过去。 林延潮白日在社学,与同窗们一并读书。 每日晚学后,就去找老夫子请教经学,大学章句他已是背得烂熟,老夫子一讲,立即迎刃而解。几日后,就可以读论语了,正好在书肆里买的《论语注疏》就派上用场了。 在老夫子下面治学,不比林诚义来得轻松,林延潮眼下境界还太低,无法比较林诚义和老夫子哪个学问更好一些,但作为自己的师长都是绰绰有余了。 林延潮早已是不敢对老童生有任何小瞧之意,怎么说也是过了府试的人,举业上每前进一步的人,都值得自己敬佩的。自己一个蒙童哪里有资格说三道四的。 一面在老夫子下求学,林延潮得了闲了,有时候也会去张享门上去借书。 张享身为二代,在村里一贯是傲慢不待见人。但张享见了胡提学对林延潮的赏识后,对林延潮也是青眼有加,开了方便之门。 只是林延潮到了张享家的书房看了后,却是失望。他的书多买来装点门面,都是各种诗歌古籍。这让一心想找借些专门应试书籍的林延潮却有些失望。眼下林延潮求学若渴,也顾不得什么了,拿来有点用的书就看。 反正不是有句话叫书非借不能读,不读就白白浪费了林延潮那好记性。别人一借走数日是读书,而林延潮却是背书。可惜是看了那么多诗集,啃了那么多书,自己作诗的水平仍没有提高,还是打油诗的水平。 林延潮也并非一味读书,偶尔也会和张豪远和侯忠书去闽水边玩水,随便摸虾捞鱼。 这天,他们正在水上玩耍间,江对岸突然传来救命的声音。林延潮抬头看去,但见江水中央一艘小船,在急流中正打着旋。船上一名少年用竹篙撑船勉强支持,而坐在船上的少女早就吓得花容失色。 “快,快去救人!” 林延潮说了一声下水,听林延潮这么说,一起捞蚬的张豪远,侯忠书,也是一并跟上。 江水浮沉,林延潮一头扎进江里,双臂如桨般划动。作为从小长在江边的小孩,他的水性非常不错,而且他们常在这里游泳,对哪里水上有漩涡,哪里有急流,了若指掌,救人不过是举手之劳。 一个浪头打来,哗地一声,将船打翻了。 林延潮心底一紧,却见船沉了一会后,那一男一女挣出水面,在江上大呼救命。那男子会一些水性,将女孩托住,应是能再支撑一会。 “不好,表妹,我的脚被钩住了。” “怎么了?” “该死,是渔网。” 男孩大呼,那女孩着急得哭了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延潮奋力游了过去。他游到了女孩的身旁,一下托了她,然后向对岸游去。而侯忠书,张豪远二人也是将那男孩从渔网里拖出,救下了那男孩,五人一并游回了江岸。 一男一女两名少年,在河滩上大吐苦水。女孩子又几分晕厥过去,林延潮掐起女孩的人中来。 河岸旁几名身着青衣,打扮得同仆役的人跑来。 “少爷!” “小姐!” 但听一人一句,手上锤背揉胸,救治两位少男少女,将林延潮等人凉在了一旁。 林延潮他们对望一眼,心想救得这两人,还是有钱人家子弟。 不一会一中年妇人在两名丫鬟的搀扶,气喘吁吁地赶来哭道:“我的孩儿啊!” “夫人,放心,少爷小姐,都没有事!” “吓死我了。” 一旁张豪远,侯忠书都看得出来,这一家非富即贵,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下人。侯忠书给林延潮挤了挤眼,显然是庆幸自己这一次交了好运,救了人有什么好处。 不一会儿,一男一女都缓了过来,扑在妇人怀里惊魂未定。 一旁一名老仆向这名妇人道:“夫人,是这几位少年救了小姐。” 听老仆这么说,那妇人抬眼打量这几人。张豪远,侯忠书见这妇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贵气,当下不知觉的有几分自惭形愧。 妇人笑着道:“也好,几位少年见义勇为,救了我儿子,女儿,真乃是仁心。” 听着妇人夸赞,侯忠书三人都是笑了笑。 妇人道:“忠伯,一人赏他们一百文钱吧,一点心意。” 一百文?张豪远等人嘴角都是翘起,他们终于明白这妇人是什么人了。 那小女孩出声了道:“娘,难道女儿的性命只值得一百文钱吗?” 妇人听了一愣,她显然十分宠溺自己的女儿,笑了笑道:“也好,还是我女儿心肠好,那么你看让他们过几日来我龚府赴宴,给你爹磕个头如何!” 林延潮还未开口,张豪远先冷笑道:“多谢夫人好意,我们救人不过举手之劳,小姐既已是没事,也就算了,至于磕头,嘿嘿,还是算了吧!” “还有几分傲骨,听你谈吐,还是个读书人。”妇人笑着丝毫没有张豪远冒犯而动气。 妇人从容地道:“既是读书人,那么通贤龚氏听过吗?” 林延潮在一旁惊奇地道:“夫人,通贤龚氏啊!” “正是。”妇人笃定地笑着,他龚家在省城内也算名族,料想这少年不会不知。以往报出他通贤龚家的名头,乡人可是无不尊敬。 “请恕我孤陋寡闻,通贤龚氏的名头我从未听过。”林延潮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笑了出来。 听林延潮这么说,妇人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一旁为侯忠书他们救下的少年,已经醒来开口道:“娘,他们于孩儿有救命之恩,需好好感谢才是。” 妇人温和地笑着道:“娘知道,你别说话,小心受了风。” “是。”少年低下了头。 林延潮看得明白,通贤龚家嘛,不是状元郎的府上吗?少年少女都还是知恩图报的,但这妇人就有点一副不喜欢和他们扯上关系的样子。既然如此,也不要腆着脸上门了,反而叫人看轻了,自尊心还是要的。 侯忠书道:“我们也是好意救人,你既这么说,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也好,改日再上门拜访道谢!”妇人笑了笑,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突然张嵩明从岸边跑来,脸色高兴地道:“你们在这作什么呢?快回村里吧,先生他这番院试中了案首,入府学,补博士弟子员!” 案首? “哪个先生?”侯忠书一脸难以置信。 “当然是林先生拉!”张嵩明补了一句。 “先生中秀才了,还是案首!”在场三人震惊过后,都是无比惊喜。 张豪远激动得直抹眼泪,仿佛不敢相信般多问了一句道:“嵩明,真的假的?” “哪里还有假的,报录人,正在社学,你爹还有张少爷也都赶来了。” 张豪远终于喜极而泣,一把抱住林延潮道:“太好了,先生他中秀才了,中秀才了。”林延潮欣慰地笑了笑,算了算时间,也有些慢了,心底想到八月考的院试,快九月才放榜,提学道做事的效率也实在太慢了点吧。 秀才也就罢了,重要是案首啊,院试第一将来到了乡试,也是有很大的机会中举的,只要林诚义不要像蒲松龄那般运气那么差就好了。 那妇人也是露出惊愕之色,她上前一步笑了笑道:“原来你们的先生是院试案首,难怪教出几个弟子也是见义勇为。你回去告诉你们先生,就说我们是龚府二老爷有请,让他来府上赴宴,你们也一并来吧,忠叔,给他一张老爷的帖子。” 一旁仆人称是一声,上来恭敬地递帖子。 林延潮本想甩脸色的,但毕竟有三十几年的阅历,还是没发作。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天下这样势利人多了去,也没必要撕破脸。林延潮淡淡地道:“夫人,救人乃是份内之内,帖子我转交给先生,到时候是否上门就看先生的意思了。” 这妇人也是明眼人,她方才态度不好,这少年心底有芥蒂,但对方说话间还是留下了情面。 妇人笑着道:“也好。” 林延潮当下转身要走。 “谢,恩公救命之恩。”那救下一男一女都是上来拜谢。 第四十三章 先生的背景 而林延潮,侯忠书他们也无心在这里待下去。三人撒着脚丫子,飞奔朝社学跑去。 进了村子,还没到了社学门口,但见就是张灯结彩,聚集了不少村里百姓。 村民们见林延潮他们,远远的就有人喊道:“秀才公的几个得意弟子回来了。” 这话听得三人都是十分开心。乡民们立即让开了一条道出来。 张豪远等人一番与有荣焉的神情,大步走进大门之中。但见到了平日的讲堂前,那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面书着‘捷报贵府老爷林诚义,蒙提督福建学道胡,取中为万历元年闽县岁试第一名秀才,乡试联捷。’ “真的,是真的!”张豪远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侯忠书也是道:“太好了,我老师是院试的案首!” 林延潮被这喜庆的气氛感染,不觉得也是有几分热泪盈眶。 “先生在哪里?”张豪远不由问道。 堂中张总甲与林诚义的母亲,正与报录人和老夫子说话,一见儿子来,顿时哈哈大笑起身来与张豪远道:“你怎地这么迟了,还弄得一身黑泥。” 张豪远答道:“见人落水,我等都下水去救,已是救上。”张豪远轻轻将他们下河摸蚬的事揭过。 张总甲听了大喜道:“做得好。” 一旁老夫子也是向张总甲道:“林公这几个弟子,真是热诚啊。” 报录人问道:“是啊,说了这么久,不知林公何在,我们也好当面道喜。” 张总甲笑着道:“林公,现在不住这里,不过他已是传口信给我,赴了提学老爷的簪花宴后,他会回乡一趟,过个几日才来,你放心喜钱少不了你的。”报录人听见不到林诚义微微失望,但想有喜钱可拿还是释然了。 正说话间,一旁的张嵩明拿着一张大红的帖子飞奔道:“乡里的谢举人,来向先生拜喜了。” 张总甲,张享都都是站起身来,林诚义的母亲听说有举人来了,也是不顾老态龙钟的身子,撑了起来。一旁报录人更是不敢坐在桌上。 张总甲笑着道:“这正主还不在。” “也好,正好亲近一下。”张享淡淡地笑着,但也是脸面有光。 不久一轿子到了社学门口,轿帘一掀,一名头戴乌纱,身穿圆领长衫的中年男子走出了轿子。 这中年男子十分富态,脸色红润发光,看过去就有股贵气。林延潮也知什么是穷秀才,富举人,到了举人这层次,已是彻底和贫困二字说拜拜了。本待林诚义中了秀才,不至于这谢举人亲自拜访,但对方是督学亲点的案首,这又怎么是一般秀才及得了。 乡人们都是退到一旁,纷纷拱手道:“谢老爷!” 面对乡人的殷勤,谢举人只是点点头,张享和张总甲一并迎了出去。张享和张总甲作礼,谢举人对张享回了一礼,而张总甲则是回了个半礼。 张享道:“谢老爷能光临社学,真是蓬荜生辉,可惜先生他不在,只有老夫人在堂!” 谢举人笑着道:“无妨,拜见一下老夫人,也是好的。” 说着谢举人上前给老夫人拜了拜,老夫人连忙避身连道不敢。 谢举人对张享道:“既是林先生不在,改日再来拜访。” 张享和谢总甲道:“哪里敢,他日林先生,亲自上门拜访才是。” 谢举人笑着道:“也好,林先生刚进学,手头必不宽松,既同在桑梓,且具贺仪二十两,聊表心意。” 说着下人就奉上一封银子。 二十两银子!乡人们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享,谢总甲都是笑着替林诚义收下。众乡人看得那雪花银眼睛都是要瞪下来,这银子要是自己的该多好啊。 林诚义中秀才之事,在洪塘乡传得沸沸扬扬,社学塾师中了案首,足够村里那些妇人说个三天三夜了。 受了二十两银子的刺激,社学学生都是遭了殃。他们回到家里都被家里人耳提面令了一番,诸如好好读书等大道理,说得他们耳朵都长茧子了。 过了数日,林诚义终于返回了洪塘乡。乡里顿时热闹起来。 平日十里八乡的邻里乡人,认识不认识林诚义的,都是一并都是来了。 洪塘社学前,排成了长龙,人人都是忙着送礼。家有学生在社学读书的,都奉上白钱和银饼子,没有学生在社学里读书的,也是拿了鸡蛋,白酒,米面,干货。 对于洪塘乡而言,已是很久没有出过秀才。在百姓眼底,秀才高高在上,遇上地方上的争执,要与官衙打交道,都要经过生员出面。一般平民家中遇有婚丧事,或过年过节,亦有请村中秀才帮忙写对联、写祭帐。 这些都是百姓们要麻烦秀才,眼下结下这交情,将来一定有用得着地方,故而乡人也是精明,早早来打下关系。而林诚义中秀才后,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焕发,少了几分原先的拘谨木讷,人也是豁达了不少,与道贺的乡民谈笑欢乐。 林诚义收了这么多人情,也决定设宴答谢诸位乡亲。 于是宗祠里摆下乡宴,搭起棚子,垒起灶台,乡里请了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厨师。 这一趟乡宴,就远不如胡提学来时讲究了,但乡下人讲究的就是五大三粗,宴席精细不精细次要的,主要是碗要大量要多,一定要吃饱了。按闽地飨宴的规矩,吃完一定还要有剩的,乡人才打包回家,这叫打酒包。 酒包分给家里人再吃一顿,将欢喜带给家里的小孩,这好显得主人家待客之道,若是菜没有剩下,别人就会说主人家小气。 林延潮一帮弟子也是请了上桌。 白灼大虾,清蒸螃蟹,老酒炖蛏,一道道菜摆上桌。 飨宴就是流水席,吃一道上一道,一桌学童们本也顾不得同窗情谊,但见主席上林诚义一眼扫了过来,只好收敛起来。 不过学童们还是没那么多讲究,过一会就放荡行迹了,侯忠书直接掰开大蟹脚就啃了起来,林延潮则是不紧不慢地拿了一碟姜丝醋,拨了虾皮,挑去虾线,蘸醋慢慢吃了。 这是原生态无污染的上好河虾啊,吃在嘴里不腥,反而十分清甜。而竹子色的大蛏,经老酒一炖后,更是鲜味十足。学童们都是放开了手脚。 林诚义看了一眼,也不好再说什么。 主席上张享笑着对林诚义道:“先生中了秀才后,若是再与老母住在社学中,既是不方便,也是不体面。我自己做主在村东头,已是为先生收拾了一个两进的居处,还找了一个杂役伺候先生母子二人。先生在里面既可安心读书准备两年后的乡试,也可以偶尔到社学来指点一下学童们你看如何。” 林延潮听了点头,心想这真是太好了,有林诚义这院试第一指点自己,作自己的业师,自己县试,府试的把握就更大了。 林诚义听了却是起身道:“多谢张少爷好意,族里人已是有了安排,我与老母,准备不日搬回老家居住。” 众人听了都是露出失望之色。 张享干笑两声问道:“不想先生还有这个安排,与先生同处这么久了,却不知先生原籍所在,敢问老家哪里?” “原籍是在崇善东乡开化里的濂浦村。” “崇善东乡,那不是在城门里吗,怎么了?”一人自顾说道,却见到一旁人吃惊的神色。 听到林诚义这么说,台上识得关窍的人,都是放下筷子。 在一旁林延潮也是搁下筷子,他虽不知道情况,但看得出旁人的神色,而侯忠书还是一无所知的,拿着半边螃蟹在手里啃着。 张享满脸惊讶地问道:“是濂浦,这么说先生也是濂浦林氏的子弟了?” 见乡人露出如此神色,林诚义连忙道:“诸位不要误会,在下不过东林的旁支,族中如我这般子弟有千余之多,本来也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这一番取了秀才,族里宗老闻之后,拨了二十亩族田给我,让我回老宅居住,还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故而愧对总甲的好意了。” “无妨!无妨!” 张总甲和张家长者一并摇首。那长者道:“不知先生出自濂浦林氏,实是让我惭愧,我们洪塘乡有幸,竟请得宦门子弟来此教书。” “惭愧,惭愧。” 侯忠书在一旁听了,向林延潮问道:“濂浦林氏是什么来头,怎么张豪远他爹他们这么尊敬。” 第四十四章 林诚义的推荐 林延潮还在琢磨,听侯忠书发问后还未反应过来。而一旁张归贺已是十分不屑地侯忠书对道:“平日叫你多读书,居然连濂浦林氏也不知,真是白瞎了。” “不知就不知,我也不问你,潮哥,你来告诉我!”侯忠书向林延潮问道。 林延潮自是知道濂浦林氏的名头,他上一世闲得无聊,就翻越明史上,记得对于濂浦林氏有一句评价。明代三世五尚书,并得谥文,林氏一家而已。 谥文,一般是三品官以上方有的权力,而不是每个三品官都有,明朝只在大学士,两京六部,都察院的主官方有。而且身前身后名声都需俱佳了,如严嵩等定性为奸臣的,就算是首辅,死后也得不到谥号。历史上张居正,谥文忠,后来被清算时,谥号也被褫夺。 而濂浦林氏,不仅三代出了五个尚书,而且还具得谥号,属于身前位高权重,身后体面的家族,难怪明史上说,天下只此一家了。没料到林诚义居然出是三世五尚书的濂浦林氏。 不等林延潮回答,张归贺卖弄地道:“三祭酒四尚书你听过没有?” 嗯?少了一个,对了,这才万历年间呢,大概是林家还有一人,还没官至尚书呢。 “什么是三祭酒四尚书?”侯忠书摇了摇头。 张归贺长叹一声,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开口道:“说你蠢,你还不信,这话意思是濂浦林氏,曾有三人任至国子监祭酒,四人官至尚书,你说呢?”‘在国子监卖酒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啊!‘林延潮轻咳了一声,与侯忠书拉开了点距离,低声道:‘是国子监祭酒,国子监里的监生都是他的门生。‘一省督学的门生,不过是一省的生员。而两京国子监的门生,却是半个大明朝的监生。‘原来如此,那四尚书,也就是四个人官至尚书,‘侯忠书啊的一声道:“我们洪塘乡只出过一个尚书啊。” 洪塘乡的尚书,自是张享的祖上张经了,张经曾官至兵部尚书,大明整个东南皆由他节制。 林延潮解释道:“在本朝士大夫顶了天,生前当官也不过做到正二品,就算堂堂内阁大学士正官也不过五品,还得靠后头挂一个尚书衔,才能跻身正二品之列,而林家四位尚书,四位二品大员,你说厉不厉害。” 确实三世四尚书,就算一个家族荣华之至了。 过去一个家族三代,出三进士,甚至三个举人,都可以说得上科举连芳了,在任何地方,都算得上牛逼轰轰了。可是这濂浦林氏,居然三代出了四位尚书,不提后面再算上一个,整个大明两百多年,也只有这独一份啊。 而林诚义居然是出自濂浦林氏这样的大族,众人事先谁也不知道。 但林诚义自承是濂浦林氏旁支后,众人才好受了一些,也难怪如此他之前会落魄到洪塘社学来教书。但是这一番进学,还是院试案首,族内宗老对他也是重视起来,看来是要重点栽培了。 靠上濂浦林氏这颗大树,这无比深厚的背景和底蕴在,林诚义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众人都是暗暗可惜,都想抱大腿,但这么多年后,才发觉原来大腿就在眼前,以前怎么没有好好与林诚义打好关系。但是林诚义能有今日,还不是靠了林延潮,众人不由用羡慕的眼光扫向林延潮。此人拜在胡提学门下也就罢了,以后还有林诚义的提携,哎,最大的得益者竟是这个小子。但是林延潮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坐在那该吃什么,吃什么,表现得十分低调。 张享目光从林延潮那收回来,对林诚义道:“先生高中秀才,进学之后,为族内看重,还说了一门亲事。这真是大登科后小登科,喜上加喜啊!”张享竟也开始奉承林诚义了。 张总甲也是不甘心道:“先生,只是怕你这一去平步青云,以后恐怕都不记得我们了。” “怎么会,我在洪塘乡承蒙张少爷,张总甲照顾,这份情我一定记得。” 张享听了当下满意地点点头道:“先生,这一杯酒我敬你。” “林先生,来我敬你!”乡人们纷纷举杯,其中巴结的味道更浓了。 第二日,林诚义要与老母亲,收拾东西返回老家,临行前,学生一一都被叫来说话。 林延潮依旧是最后一个。 屋外,乡人们给林诚义收拾屋子,整备骡马,屋内林诚义与林延潮皆在屋内。 林诚义先关心林延潮功课问道:“课业准备如何了?”林延潮道:“回先生的话,你赠我的大学章句,已是读完了,正在读论语,我正向新先生请教。” 林诚义点点头道:“三人行必有吾师,新先生虽是老童生,但也是过了县试,府试,你不可以因为他落第于院试,而看轻他。” 林延潮能说自己还真的看轻过,于是回答道:“学生很用功地向新先生请教呢。” “我知道,我有向他问过你的学业。” “新先生,是不是赞我很有天分呢?”林延潮不由笑着道。 林诚义板起脸道:“你说天分?” 林延潮立即端坐坐姿,当下道:“先生,学生失态了。” 林诚义神色稍稍缓了一下,但仍是正色道:“读书谁有没有天分,为师不知道,但就算没有天分,但从不懈怠的刻苦,始终不变的向学之心,这才是比天分更重要的。” 林延潮虽被林诚义训了一顿,但是也是对林诚义的话,深以为然。 林延潮当下知错就改,恭敬地道:“先生之言,学生受教了。” 林诚义对林延潮的态度很满意,当下也不板着脸道:“你的学业,周先生向我说过了,他说你正专研经学,正苦于不得门径对吗?” 林延潮当下道:“是的,先生,学生正苦于此,所以还请你能指点一番。” 林诚义道:“为师身为廪生将来为你县试,府试结具作结可以,但眼下要准备乡试,恐怕无法抽出时间来指点你。” 林延潮不由心底哀嚎一声,想了下还是问自己最关心的话题,道:“先生,敢问以学生眼下读书,要几年才能赴县试呢。” 林诚义想了下道:“这,你的基础很扎实,蒙学文章没有不会的,虽经学只念了大学章句一篇,但若研读经学,比其他只读四书五经的士子,要事半功倍,但是若想在童试中出头,最少还要七八年的勤学,就算你是天资聪颖,但立三四年的苦功也是少不了的。” 这显然与林延潮一年半后参加童试,预期相差很远。 林延潮当下问道:“先生,还有更快的途径吗?” 林诚义听了严厉地道:“你以为举业,有那么容易,读书最讲究循序渐进,欲速而不达的道理,你知道吗?” 林延潮当下不服气地道:“先生,我不是不想循序渐进,但只是想如何读书能令自己更有效率,我有听说国朝有人十八岁就中了状元,难道他也是一步一步挨的吗?” 林诚义听了默然道:“你现在还不到参加县试的水准,就想向状元看了,想走捷径,也不是没有,首先你要加倍努力才是,其次必须要有一个名师指点你,这样能走点弯路。” 提及名师,林延潮眼睛一亮道:“记得,先生说要给我择一名业师。” “没错,我是说过。” “求学者,不仅要名师指点,还需见贤思齐,不可闭门造车。平日与一群有志于科举,并且水平很高的同窗一并研习经义才是,然后成为同窗中翘楚,再去参加县试。” 林延潮黯然叹到,自己同窗罢了,也就张归贺水平和自己相仿佛,其余不是太懒散了,就是天资不够,见贤思齐又从哪里说起。 林诚义与林延潮讲了一番话,然后仰望着窗外,慢慢地道,“这一次回乡后,为师已向族里宗老要求,让你入濂浦林家开办濂江书院求学。”‘濂江书院?‘‘是的。‘林延潮一脸震惊。 ‘濂江书院始建于唐的书院,朱熹,及其弟子黄榦都在这里讲学过,有千年传承。原来是濂浦林家的族学,林家的进士皆从其而出。‘ “而眼下濂江书院内的山长是举人,而授业的讲郎,也是贡监,他们的学业都在为师之上,在你没有进学,成为生员前,也足以作你的业师了。”林延潮琢磨着,这是相当于是后世山区小学,进阶省重点中学的机会。 第四十五章 无不散之宴席 “你的学业已是有很好的根基,若是按部就班,或许不出几年,你的课业就可以胜过你的先生,甚至于我。”林诚义徐徐言道。 “若是你想要的功名只是秀才,甚至廪生,那么在这小山村蛰伏下去,或许有一日你会达到的。” “或许有一日?”林延潮目光一凛,“那是什么时候,五年,十年或者是二十年?学生不愿蹉跎岁月,要争就只争朝夕,学生要参加后年县试。” 林诚义目光一亮,点点头道:“我果真没有看错你,你方才说本朝有十八岁中状元,那是记错了,本朝最年轻的状元是成化年间的费宏,年二十岁,曾三度入阁。”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属猪的吧,明年就是鼠年了,要十三了,后年童子试就是十四了。奸相严嵩五岁发蒙,九岁进学,就以本府来说,十二三岁,蒙童进学为生员,甚至三试案首的也不少,所以你十四岁赴童子试也不算太小,难就难在一年半内,你要将四书五经融会贯通,就是严嵩,费宏复生要做到这一点也是不易。所以你不从现在开始发奋,是不行的,不可有半点心存侥幸。” “是,先生,敢问先生,我何日可以去书院读书?”林延潮正色言道。 林诚义点点头道:“你拿着我的荐信,随时可以,先在书院之中,与立志赴举业的同济切磋,授山长讲郎的指点和教导,当然你先将此事告之夫子,再去告诉家里人。” “去书院求学,身在异乡,难免艰难,若是嫌苦,也可以不去。一切你自己拿主意。” “学生明白了。”林延潮目光中露出坚决之色。 社学里。 老夫子筷子夹着藕片,一面吃着,一面喝着小酒。 听林延潮说完,老夫子点点头道:“我早料到有这么一日,我也没什么好交代你的,去吧!去吧!” 林延潮向老夫子郑重行了一礼,当下告退。老夫子默默看着林延潮背影一眼,淡淡道了句:“浅水难养蛟龙!” 回到讲堂间,徐风吹过。 林延潮抬起头来,眼前大榕树沙沙响动,自己在此发蒙,三年之久,一景一物难免有几分感情。 这一刻林延潮不觉得想起了高中离校前,与同学高谈阔论,想着他日放飞的心情。活过一世,这些心境不免还是影响着他,多了几分惆怅。 “延潮,先生找你说了什么?”张豪远本来笑着向林延潮问道。 侯忠书也是过来,笑着道:“先生,是不是鼓励你,让你好好读书,将来也如他一般做个案首啊!” “嗯,先生入了府学了,我等也不能堕后才是。”张豪远笑着道。 “哼,案首?”张归贺本是要去找老夫子的,听到这句话停下脚步看了林延潮一眼,“延潮,你还是在社学,先胜过我再说吧!” 众人都知道,张归贺自从林诚以中秀才后,也是拼命读书,倒真有与林延潮一较高下的意思。 “归贺,你要胜过延潮,还是先赢了我再说。”侯忠书上前言道。 “就你,还从来不放在我的眼底。”张归贺仰着头。 “你,我还没将你放在眼底呢?”侯忠书气道。 “那我考你,子曰,吾不试,故艺,何解?” 侯忠书愣了道:“吾不试故艺?我不是故意?这很难吗?子曰,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 哈哈,大家都是捧腹笑了起来。林延潮也不由莞尔。 张豪远笑着道:“归贺,忠书还未读论语呢?你别捉弄他。” 张归贺笑了笑,看向林延潮,一副斗志昂然的样子。 “各位同窗,我不日要去濂江书院读书。” 林延潮说完,场上一下子静了下来。 侯忠书一愣道:“书院?延潮你要离开我们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 “濂江书院,是濂浦林氏开设的,专课童生,不说全府,就算放在全省内,也是第一流书院,”张豪远言语里有几分萧瑟,“延潮,真要恭喜你了。” “那也未必。”张归贺牙齿紧咬似憋出了这几句话。 一旁其他社学同学听了,也是围了过来。 “什么延潮,要去濂江书院?” “延潮,在哪里读书不是一样,何必要舍近求远?” “是啊,大家都舍不得你啊。” “大家有你在,故而才有准头和方向在,你一走了,恐怕大家就懒散了。” “是啊,归贺不是放下话说要胜过你,也比以往用功了许多啊。” “胡说,我哪里有讲过。” “好了!”老夫子走了出来。 老夫子道:“你们在吵什么,延潮要去濂江书院,是他的造化,你们怎可以情义捆绑,若是你们有本事,也去濂江书院啊!” 林延潮道:“各位,这三年来同窗相伴,延潮足感谢大家的照顾,在此谢过!” 当下林延潮长长一揖,众人也是连忙作揖,纷纷道:“延潮,不敢!” “先生讲过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相离乃是为了下一次相聚,但盼再见之时,同窗之情,长存心底!” “不错,同窗之情,长存心底!延潮,我等就在此先祝你宏图展翅了。”社学学童们纷纷言道,与林延潮说一两句道贺的话。 “延潮兄,苟富贵勿相忘啊!” “是啊,以后小弟去你那打秋风,不要装得认得啊。” 哈哈! 闽水涛涛,奔腾流淌入海。 自古闽地的地势,高低起伏的山脉,犹如一张圈椅上高立的椅背,三面包围整个闽中盆地圈在其中。 古代想离开闽地不易:东南面是茫茫大海,风波不定,其余三面山脉耸立,想要进入闽地深处,闽水一道算是最方便的。但即便如此,闽水也不容易走,号称路远、山高、坡陡、谷深、流急、滩险。 一辆牛车,行向洪塘集镇的埠头上,天没有大亮,但闽水上已是一片繁忙。 水上早有放排工,驾着长长的排厂沿江而下。先是毛竹制成的排钉将砍下的大树钉成木排,然后五六个木排钉在一起,上面用竹子搭成小屋,屋顶覆以多层茅草,以防晒避雨,排厂里可以住人,也可以烧水做饭。 林延潮提着大包小包,背上还有重重行囊,从牛车下来后,林浅浅怕林延潮背不过来,也帮他提着几样。 林延潮不愿意其他人来送的,但林浅浅还是坚持要来,稍带上张豪远,侯忠书两个小伙伴。 “大家留步吧,别舍不得我!”林延潮开玩笑说道。 “我们想跟着也没办法,先生照顾你只推荐了你一人进书院,我们要去都没办法。”张豪远有点酸溜溜地道。 林延潮笑了笑。 “还说呢,你爹不是打算,将你换到城里的沙合社学去吗?就我了,还是只能留在洪塘社学里,看老夫子的脸色。”侯忠书埋怨道。 林延潮道:“老夫子的学问,已是很好了,你可要用心。” 侯忠书点点头道:“好吧,听你这一次,潮哥。” “好。” “浅浅,你要和我说什么?”林延潮看向林浅浅。 张豪远,侯忠书都识趣退开。 林浅浅嗔道:“不过是去濂浦读书而已,又不是背井离乡,你记得三个月回家一趟就好,不然我不给你钱花!” 林延潮笑了笑道:“知道,知道。” “第一不许乱花钱!” “第二将心思放在读书上,别乱交狐朋狗友!” “第三要记得我,就算林家尚书相公的女儿,哭着求着要嫁给你,你也不能答应。” 听到这一句一旁侯忠书,张豪远捧腹笑了起来。林浅浅拿眼睛一瞪,侯忠书立即道:“我们肚子疼,肚子疼,你说什么我们都没听见。” 张豪远道:“我们去看看船来了没有。” 两人一并离开。 林延潮道:“别理他们,你说的我都照办就是了,还有第四,第五呢?” “暂时没有了。”林浅浅垂下头。 “那你也保重自己,别编草席了!眼下家里日子不是好了,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买点好看的衣服给自己。” 埠头上熙熙攘攘,人潮涌动,两人分别在即,但又不知说什么。 第四十六章 书院 江风吹个不休。 林浅浅将头垂下,剪水的双眸一眨一眨的。 林延潮掠了掠浅浅被江风吹起发鬓,想要来个吻别,或者是握一握手,但在这个时代,这是骇人的惊世之举,会遭来物议,所以还是算了。 憋了心底的话,酝酿了半响,林延潮刚要开口,这时候,侯忠书跑了过来道:“潮哥,潮哥,船到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浅浅我走了。” 两颗眼泪从林浅浅脸颊上滑落,砸在地上,碎成八瓣。林延潮仿佛听了眼泪碎开时,吧嗒,吧嗒的声音。 “好好读书,不要挂念家里。”林浅浅梗咽地道了一句,扭过头。 “好。”林延潮道了一声后,转身离去。 埠头接林延潮的船,是河泊所的纳捐船。林延潮这一番不由也体验到了公车私用,不,是公船私用的滋味。 船上巡拦,自是林高著的下属,他殷勤地向林延潮一抱拳道:“小官人,请。” 从跳板登上船,林浅浅伸手掩面,转过头去。林延潮亦觉得有几分儿女共沾巾的气氛,他向在林浅浅,一并来送行的侯忠书,张豪远挥别。 侯忠书倒是没心没肺地,双手捧在嘴边大喊道:“潮哥,以后发达了,不要忘了咱们!” “知道啦。”林延潮挥起了手。 张豪远也是一并走着,将双手放在嘴旁道:“延潮,保重!” 船夫支起了帆,船顺江而下,开始远远驶离洪塘乡。 岸边三个人追着跑了几步,林延潮看着林浅浅踮起脚尖,努力让自己更高一些,挥着手。 林延潮奋力挥了挥手,然后走入船舱,渐渐的码头上林浅浅和侯忠书的影子已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清晰了。 “小官人,第一次离家吧,放声哭吧,不要怕难为情。”接林延潮的巡拦一面看着江景,一边笑着调侃道。 林延潮转过头对巡拦道:“背井离乡算得什么,我乃读书人,士人周游天下,此乃是孔圣人那传承下来的规矩,何谈悲伤之有!” 巡拦竖起大拇指道:“瞧不出来,小官人还是有大抱负的?果真是读书人,我每隔几日都要到洪塘乡,到时候你有什么家信,尽管托我捎带。” “多谢了。” “诶,小官人,客气什么。” 林延潮站在船头,一席长衫的长摆随着江风啪啪地响动,闽水泱泱。满江上多是渔民所撑的漕篷船,这漕篷船行得不快,且前狭后广,看去和游在水里的水鸭母差不多,本地话里将这小船叫作鸭母船。 而河泊所的纳绢船,一艘老福船,是从郡海防馆退下。老福船虽旧,眼下走不得海路,但胜在架子大,劈波斩浪的驶在闽水上。一路行来,沿江的渔家船看见林延潮所乘的官船,纷纷避让。在渔船上的老疍民,只要瞅一眼,从船头龙目的朝向上,就知道是官船,商船还是民船。 老福船在江头拐了弯,从乌龙江而下,洪塘与濂浦,虽都在闽水的江中大屿上。但一在上游头,一在下游尾,江头连着江尾,走水路要比旱路快多了。 越近濂浦,到了闽水下游,江面上更阔了,船也更多了。 从海归港的海船耸着高高的帆,吃着风左晃右摆,但见了插了巡海道,海防馆的旗子的巡江兵船,是远远避开。疍民的连家船,三四五艘,好几艘连着江岸畔,停泊在那,疍家人生老病死都在条船上。 “小官人,你看这是柔远驿的琉球船!” 船上巡拦朝远处一指,林延潮看去果真一艘大海船行在江心,果真是琉球来的贡船。船顺流而下,一瞬间两船就交错而过,行了好久,船到了濂浦村外的埠头上。 农历*月的朔望是大潮,鱼虾入港,是鱼货最丰的时节, 埠头上渔船密密麻麻的躺着,死鱼死虾,给涨潮的江水一卷,拍在码头上,一起一落的。船到岸边,鼻尖充斥着鱼腥味,他不由想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文昌眷顾之地,这和理解中的实在不太像啊。 林延潮下了船后,背着重重的书篓和行李,一步一步混在渔民中。 江埠头上去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石板路,这样的路叫合掌街,当中是窄窄的走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 路本就不容易走,还弄得特别狭窄,而林延潮左右都人,人挤人。皮肤黝黑,手脚粗大的渔民,脚夫提着一大竹篓的鱼鲜,牡蛎,挨着自己身旁走过。土路的开着不少鱼牙,蛎房牙的铺子。 鱼牙,蛎房牙就是鱼与牡蛎的批发行。 鱼牙,蛎房牙的店铺店铺间隔着风火山墙,屋脊上还镇着石兽,屋檐下大门敞着,人来人往的,临街三开间,一排的排扇门,显得气派很大。有些牙行柜台,用木栅栏隔开,开着两个小口,好像今天银行柜台一样。 渔民脚夫们抬着鱼货挤过人流,一篓一篓地抬进牙行的门里。 在柜台旁穿着短衫的伙计丝毫没有店大欺客的意思,上来帮手,抬了一程,然后才开始清点。穿着长衫的掌柜在打着算盘,一旁渔民的网首满脸堆着笑在旁声音洪亮地道:“老掌柜的,今年牡蛎特大,你给个好价钱嘛!” 一旁渔民,脚夫也是帮腔:“老掌柜的,打渔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胡须花白掌柜打着算盘的手一停,斜了一眼道:“成,多加你们几个钱,搬到开间去吧!” 渔民们一阵欢呼。 一条街走下去,街面上除了鱼牙,蛎房牙,下去还开着渔网店,鞋店,豆干店,以及钱庄。整个濂浦村几乎就是繁华的渔镇,就算是民宅旁边,也很少看见身穿长衫的士子,反而是门口前一排矮凳上,老弱妇孺们坐在那,动作麻利地撬蛎壳。 真是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城镇啊,林延潮不由感叹。 抬起头林延潮看见一白色的木构牌坊,横于头顶。上书进士两个大字,显然是进士牌坊无疑。 闽地进士牌坊不少,林延潮早就见怪不怪。以往一个村,一个县城出了进士,恨不得有多少人,立多少个,最好一排挂满。但濂浦乡似乎只有一面进士牌坊,丝毫不起眼的立着。 鲤鱼化龙图案旁就是一排小字,林延潮走近了仔细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右阙上书着,正德丙寅岁孟春吉旦立,嘉靖庚子岁孟冬吉旦修。 中阙上书着,父林元美永乐辛丑科; 子林翰,成化丙戍科; 孙林庭?,弘治已未科; 林庭机,嘉靖乙未科; 侄孙林庭璺,嘉靖乙未科; 曾孙林炫,正德甲戍科; 林燫,嘉靖丁未科; 林烃,嘉靖壬戍科。 林延潮看手里数着,一,二,三……七,八,八个进士,好吧,八个进士都写在一个进士牌坊上,倒是很环保,节约了不少木料钱不是。 林延潮找了三十多岁的男子问道:“敢问濂浦书院在哪?” “沿御道街走,上了坡往左拐就是。” “多谢!” “不客气!”对方见林延潮行礼,也是还了一揖,心想果真是礼仪之乡,一个乡人竟也不俗。 林延潮背着行囊,顺着对方所指的路径,看到一处墙院前。正是石板铺地,白墙瓦屋,马鞍式的曲线山墙,正是粉墙黛瓦石板路。走进墙垣拱门,门匾上依次书着流丹,道南,易东,飞阁,照壁大大咧咧地刻着濂江书院四个大字。 照壁对面,两扇刷着黑油大门紧闭在那。 终于到地头了,林延潮感叹一句,上前敲门。 一名门子开门而出,通报了一声,当下门子引林延潮入书院内,正殿旁耳房里一名斋夫接待了林延潮。 斋夫相当于学校的教工,平日不司教学,但也是管事。 对方先一见林延潮就道:“书院一年四次招收生员,五日前,上一次报名已是结束了,你若是要报名,请回吧,三个月以后再来!” 一进门即吃了闭门羹。 林延潮眼见就要遭到扫地出门的待遇,当下道:“别啊,我有信啊!” 林延潮将林诚义给自己的举荐信拿来,斋夫一手接过仔细看了,看完后又上下打量了林延潮一番,露出怀疑的神色。 第四十七章 面试 林延潮身上虽穿着浅浅刚给他做的长衫,但一看布料,就不甚名贵。斋夫难免有些衣冠取人的看法。 “你要入书院附读?”斋夫上下打量林延潮。 林延潮道:“正是。” 对方又问道:“你姓林,那么是濂浦林氏子弟?” “不是。” “不是?那可你府上有人在朝中做官?” 林延潮点点头道:“算是吧。” 斋夫脸色露出释然的神色道:“原来是官宦之后,失敬,失敬,敢问一声官居何职,不是冒昧打探,但我总要记录一下,还报给山长讲郎知晓。” 林延潮善解人意地道:“当然,我爷爷是本地河泊所大使。” 斋夫神色一僵道:“河泊所大使那是几品?” “杂职,不入流。” 斋夫听了不由失笑问道:“唯一只能是你家财丰厚了?不过看来不像的样子。” “爷爷没成为河泊所大使前,家里勉强只在温饱。”林延潮如实答道。 斋夫点点头,当下拿着林延潮荐信仔细地看起了第三遍。 林延潮开口道:“敢问我还能入书院读书吗?” 当下斋夫道:“河泊所大使不算什么,你也差不多算是寒门子弟,按道理来说,书院是不会收录寒门子弟的,但除非你学业实在太过优异,或是有族里宗老,给你写的荐书。” 林延潮看向对方手里拿着的荐书问道:“可我的荐书可以吗?” 斋夫道:“我也就诧异了,你身为寒门子弟,居然有资格让老尚书相公,亲自给你写荐书,这实在是搞不懂啊!” 老尚书相公??? 林延潮来之前,仔细打探过濂浦林氏的底细。濂浦林氏出了四位尚书,除了两位已是过世外,还有两位都是健在。 一位是前南京礼部尚书林庭机,现在已是致仕在家,另一位则是现南京工部尚书林燫。林燫眼下身在南京,自不可能是他,写信来推荐自己。 所以只能是在家休养的林庭机了。林庭机历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太常卿,南京工部尚书,最后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后因为儿子林燫升任北京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后,为了避嫌,提前致仕。 林延潮也是搞不清楚,但想来只也能叹服林诚义太强大了。他说是向族里宗老要求自己入濂江书院读书,但是没想到竟然是向林庭机请求的,这大腿未免也太粗了点吧。 正待林延潮沾沾自喜时,这斋夫将信纸摊到桌面道:“不过老尚书相公,只是在信里说,给你一个进书院面试的机会,却没有说要录取你。” “什么意思?” 斋夫嘿嘿笑了两声道:“也就是说,虽然你错过了报名时间,但看在老尚书相公的面上,我就替你报上了,但是三日后录用考试,能不能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本事。要不然外人还以为我们这濂江书院,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读的。” 最后还是要考试,不过也好,至少林诚义让自己至少有了一个参加考试的机会。 当下斋夫拿着了笔墨给林延潮道:“将你姓名,籍贯,年庚,几岁发蒙,几岁读经学,蒙学读过什么书,又治过什么经,都写下来,另外三日后,再拿一篇你最得意的文章,对了,里面必须附一篇策问给讲郎看,什么不懂什么是策问,我等会再与你说。写完后,我带你去吃饭,再给你在村里找个房间先住下。” 林延潮一边写一边问道:“敢问三日后讲郎会考我些什么?” “你管那么多,我们濂江书院收取学员,也自有一套章程。总之你有才华,都不用担心就是,没有才华,趁早走人,也别浪费功夫。” 林延潮不由腹诽几句。 写完之后,斋夫看了一遍道:“好了,我先带你去用饭。” 这斋夫领着林延潮穿过学堂,来到后寝的食堂,对一个膳夫问道:“中午还剩些什么吗?” 那膳夫道:“还有些牡蛎粉干。” “先将就一下吧。”说完斋夫走出门去了。 见林延潮没说什么,膳夫当下从锅底里舀了一大碗牡蛎粉干给林延潮,然后就出去忙了。 虽是剩饭,而且粉干也干了,没有汤底了,但林延潮早已是饥肠辘辘,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去,一吃下虽有点冷,但是味道还是很不错。里面芹菜的味道恰到好处,牡蛎也很新鲜,但是如果有一点老干妈就更幸福了。 嘘嘘几下,就是半碗粉干进去。 “吃慢点,粉干坏胃!” 斋夫不是什么时候又回来好心劝道,林延潮笑了笑,当下放慢了速度捡起芹菜吃,还是有点美中不足遗憾问:“你们这都没有番椒吗?” 番椒也就是辣椒,这个时候应是传入中国了吧。 林延潮这么问,斋夫,膳夫一并摇了摇头道:“听都没听过。” 林延潮一碗吃完,将碗一举道:“再来一碗。” 一旁膳夫也摇了摇头道:“我倒是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学童。” 林延潮嘿嘿笑了两声,终于吃得饱腹肚圆,吃干抹尽后才罢了手。 等了许久的斋夫,在一旁看了也是没好气地道:“走吧!” 三日后,林延潮再度来到濂江书院。 天正下着蒙蒙细雨,昨夜秋雨袭来,打下不少枯叶在地上。 阁楼前的水池上挂着一层青苔,在书院的台阶上,几名仆役正在打扫,林延潮拾阶而上。 这里到处透着一种古朴的味道,书院是唐朝时建的,南宋时朱熹来福州讲学,在书院传道,开创闽学。 南宋灭亡后,张世杰、陆秀夫护着宋帝在福州登岸,以此为行宫,书院见证了南宋的落日余晖。 元灭之后,国朝鼎立,濂江书院随着林家的辉煌,出了八个进士,四个尚书。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但见三日前空旷的小楼里,已是坐满的学生。 郎朗读书声传来,穿越千年,无数士子曾在此头悬梁,锥刺股。 林延潮驻足在外,不由心底有了几分敬意。 走到昨日的耳房,那日接待自己的斋夫,正在那看见林延潮后道:“等你有一段时候了,跟我来吧!” “是。” 林延潮当下跟着斋夫从小楼旁绕过对林延潮,对着小楼道:“这是文昌阁,当年朱子讲学的地方。” 然后他又指着一厢房道:“这是右厢,当年朱子所住的地方。讲郎正在里面考校学生,你先在厢房等候一阵。” 说着斋夫走进了厢房,林延潮左右看了下,但见文昌阁前平台上,类似笔洗的石臼,一旁石栏正面刻着文光射斗四个大字。 此地的一景一物,都是满满带着书院,悠远传承的气息。 无人闻之时,韦编三绝,读书进取,国家危难之时,投笔从戎报国,都说书生误国,逢国难之时,如文天祥之辈的读书人,何尝不曾为国奔走,死于社稷。 由宋,明以来,就是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国家以科举量才取士,如王守仁,张居正般胸怀天下之志的雄儒,正是我辈读书人。 撑着伞,下着小雨,耳旁回响着阵阵读书声,林延潮不由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一声激得一旁经过的几名学生不由驻足。 林延潮暗道失言,竟是将东林党党魁顾宪成的名言给窃取了。 林延潮立即转过身去,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打量起四周来。 正好这时右厢的门打开了,抽咽声从里面传来,但见一名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童,走了出来。 一旁一名四十多岁穿着圆领襕儒生对一名穿着绸衫的中年男子道:“令郎根底还算扎实,但还需再打磨一下,回去读书,待明年开春了再来试试。” 那男童听了哭得更是伤心,一旁穿着绸衫男子道:“还是多谢先生指点了。” 说完中年男子将男童领走,这时一旁斋夫指着林延潮道:“林先生,这是从洪塘乡来的学生。” 林延潮心知此人就是书院讲郎林燎,贡监出身,但见他穿着玉色布绢的衣裳,宽袖皂缘,头上皂条软巾垂带。这是标准的生员衫,举人监生也经常穿。 这个时代,一介秀才都可能有后世国学大师的水准。 林延潮向林燎行了一礼道:“林延潮见过讲郎。” 讲郎林燎点点头,对林延潮道:“进来吧!” 第四十八章 不早点告诉我 林延潮当下跟着对方走进了厢房内。 厢房内摆设十分简单,除了朱子像外,只有一个小案,两张麻席。 林延潮先向朱子像行了一礼,讲郎林燎已是坐下小案前的麻席上,伸手请林延潮入坐。林延潮看见对方居然是正坐,不由一凛,幸好想起林诚义以往教学生礼仪时,正坐的坐法。 林延潮当下到麻席前,将学子衫微微提起,然后坐在自己的腿上。 讲郎林燎点了点头,当下拿起写着林延潮资料的纸看了起来。 “你在洪塘社学发蒙,读过《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声律启蒙》、《千家诗》、《古文析义》,《神童诗》,嗯,根基尚可。只是你经学里,只读过《大学章义》,我们书院所课的童生,一般都是读过四书,先登堂再求入室的。” 这对方这么说,林延潮心底一沉暗道,不是吧。 讲郎林燎将纸放下道:“还有这是你手书的字吧,仿的是颜体,你仿得是《颜勤礼碑》,《多宝塔碑》吧,可尚未得精髓,但方向是对了,每日练字不可停,假以时日必有成就。” “多谢讲郎教诲。”林延潮答道。 “嗯,你既是经学未通,那么制艺也是无从谈起了,你趁手的文章可带在身边。” 林延潮听了当下当下早已备下的卷子交了上去,卷子里自还是当初在社学里交给胡提学那几首诗和对子,另加了一篇策问。 讲郎林燎将林延潮的卷子拿起来看了一遍后,微微皱眉道:“对子尚不说了,这几首诗虽是文理通顺,但也是通顺而已,平平罢了,谈不上出色。” 林延潮也知自己诗词水平摆在那里,尽管稍稍经胡提学润色过的,但是还是上不了台面。 讲郎又将林延潮卷子放下,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道:“凭着这些书院暂还不能录取你,但你既是老尚书相公荐来的,想必有什么过人之处吧,我就出题考你的功底吧。” “请先生考校!” “嗯,你放心,不会太难的,既你擅长诗赋,我们就先考诗赋吧!咦,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林延潮强笑道:“先生,没有。” “好吧,先来最简单的增字对,虎!”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道:“龙!” “猛虎!” “神龙!” “降猛虎!” “豢神龙!” “威降猛虎!” 林延潮抓耳挠腮了一阵道:“术豢神龙!” “奇威降猛虎!” 林延潮想了一会,老实地答道:“学生不会。” “异术豢神龙!”讲郎林燎淡淡地道。 停顿了半刻后,林燎道:“以‘绿杨花扑一溪烟’为题,赋一首五言六韵诗,以官韵为准。” 林延潮冥思苦想了一阵,作了一首,虽对韵格式上不错,但水平也就那样摆在那里。 林燎见林延潮赋诗之后,脸色就更差了几分,嘴唇一动,还是没有直接批评。 林燎终于忍住气,语气冷淡地道:“最后一题,考校你的表判!” “表判?” 林燎不耐烦地道:“怎么蒙学里没有教过?往年本县县试也考过两次表判,府试里也考过一次,考校得是你辨别是非,撰写公文的能力。” “表判就是身言书判的判对吗?” “嗯,是的,”讲郎神情稍稍好了一些道,“汝还不算太……咳,你听好题,过去有两个农人向当地知县控诉,起因是他们的家牛互斗,结果两牛一死一伤。于是失牛的农人要求另外一农人赔偿其牛,而另一方告对方牛伤了自己之牛,你以此案,替知县拟判,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说完林燎起身,他想方才林延潮作诗赋都这么久了,这表判的难度,更在其之上。而且这等断案的案例,若是官宦子弟家,常常听父辈家里人提起,耳读目染,一般会比较有经验,而林延潮这等寒门子弟没有这个环境,就很难了。 林燎也是想林延潮知难而退,哪知他才刚起身,林延潮就拿起墨锭来添水研磨,然后拿起笔架上的笔,在纸上唰唰地写了起来。 “这等草率,此案自己断都不容易,又何况是他。写得如此快,连案律都不援引了吗?”林燎当下有些怒了,站在林延潮身后,看他是如何写。 林延潮挥笔而就,纸上只有十六个字。 两牛相争,一死一生,死着同食,生者同耕。 林燎差一点拍腿叫好,但心想如此不是失了分寸。 “先生,我写得如何?”林延潮问道。 他不动声色从林延潮案上拿起纸张反复看了一遍,当下心道,才思敏捷,此人若非是奇才,也至少是个偏才,但可以肯定绝非泯然于众之辈。 但这一番话,讲郎放在心底,没有道出,嘴上却道:“童试时,还是以四书文,五经义为重,判词写得再好,不经科举又怎么为官,充其量只能给别人当个刑名师爷罢了。” 好嘛,古人诚不欺我,果然我有干刑名师爷的天赋。林延潮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林延潮还是虚心地道:“多谢先生指点。” 见林延潮的态度,丝毫没有骄傲之色,林燎突然发觉自己有几分欣赏起这个弟子来了。 他本要赶林延潮出门了,又收回了主意,于是考校了林延潮大学章句的口义。口义,就是口头答述经义,墨义就是笔作答。 考校之后,他将林延潮添的学籍资料和卷子交替看了起来,心底琢磨道,大学章句功底十分扎实,无可挑剔,但这也不算什么,他四书文里毕竟只学了大学章句一书而已。 但是他大学章句只学了一个月,能融会贯通到这个地步,实在不容易,恐怕只有书院里最优秀几个学生能办到吧。何况此人可是出身于洪塘社学,这等山野社学,没有名师指点,而书院里的优秀学生,是由山长亲自指点的。 可惜就是诗赋功底太差,简直不堪入目,不可这可以调教,眼下又不是唐宋以诗赋取士之时了,八股制艺才是王道。 林燎心底这时已有了主意,但面上还是要损一损的,于是拿起林延潮之前递来的卷子道:“你这几首堪称得意的对子和诗赋,实在是很难拿得出手啊,若我没看错,你这诗词里,恐怕还是请人润色过,原诗应更不堪吧!” 林延潮诚实地道:“先生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 林燎不由得意一笑道:“你这点小心思,还瞒得过我,但也没什么,之前与你一般来面试的学子,他们的文章也都是请人捉刀过的,难道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只是这替你捉刀之人是谁?看这文辞应是可以改得更好一些,显是没有用心才是,莫非是你的蒙师不成?” 林延潮听了道:“回禀讲郎,弟子不敢说。” “还有什么敢说不敢说,直接道来。” 林延潮当下老老实实地道:“是福建提学道督学大人改的。” “什么?”林燎手上的纸差一点飞了出去:“大宗师怎么会替你改卷子,莫非你是他的门生?” 林燎想到自己方才,居然非议一省督学给学生改的文章,想哭的心都有,这不是找抽吗?若是被他的学生,或是府学,县学里的生员听见,还不得活活骂死。 “是的,机缘巧合,当初他来视察社学时……” 听了林延潮说得来由,林燎没好气地道:“真是的,原来你是大宗师的门生,不早点告诉我,那还面试什么?害我浪费这么多口舌!” 我勒个去,你事先又没问我。林延潮腹诽道。 “那先生我是否可以被录用了。” “咳,咳,”林燎轻咳了几声当下肃容道,“当然了,你已是本书院弟子了。” “太好了,多谢讲郎。”林延潮当下作揖。 林燎见林延潮这高兴的样子,不由欣然,但仍是规劝道:“先不要高兴太早,本书院院规甚多,有八条要记得,正心术,稽学业,择经籍,严课规,经学不可不明,小学不可不讲,史学不可不广,文学不可不富。” “若是行止不端,怠慢学业者一律开革,绝不讲情。” 林延潮当下道:“是,讲郎。” “好了,具体此后会慢慢与你说,明日再来与行拜师礼吧,眼下你去和斋夫领学子衫,书籍吧。” 第四十九章 神童 待林延潮走后,林燎揉了揉眉间,想起还要和山长说收录学生的事。 当下披上衣服,撑起伞,走到书院的西院一屋,屋上门匾上写着‘借庐斋’三大字, 走入借庐斋,隐门之后还悬着一匾书着‘经魁’二字,右首旁落嘉靖辛丑年福州知府邬绅为,左首嘉靖辛卯科乡试第五林垠立。乡试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称亚元,第三名至第五名称经魁。这五人也称为五经魁。第六名称亚魁,至于其余中举的举人,都可称得上是文魁。 在一县一乡里,家里拿块举人文魁的匾额已是稀罕物,至于经魁的匾额就更是稀罕了。 这一块经魁牌匾,是福州知府邬绅,给嘉靖十年乡试第五名的林垠立的。而牌匾上的林垠即是濂江书院山长,已是致仕十几年了。每次看到这牌匾,林燎就会无比羡慕。 经魁牌匾下,还写两行对联,山川寄迹原非我,天地为庐亦借人。这对联想必就是借庐斋的来历了。 而濂江书院的山长林垠,穿着一身丝绢儒生道袍,正伏在书案上挥豪。 山长林垠见了林燎示意对方稍待,林燎也是不敢惊动,屏息静气站在一旁。 山长林垠写完之后,林燎递上浸湿的毛巾,看着书院山长方才挥毫之作,仔细品道:“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此诗读来不仅隽永,还深得市井情趣!” 林垠净了净手,取下胡夹,抚着额下银须笑了笑道:“万物莫不有理,道理都是在这浅显生活之中,我们才应格物致知。” “山长说得极是。” 林垠摆了摆手笑着道:“又不是师生应对,不必拘束,这次弟子如何,有没有可以栽培的?” 林燎当下毕恭毕敬地道:“山长,书院这一次收录了三个弟子。” 山长林垠看了笑着道:“慢着,让我猜猜,看你神色,显然是有十分得意的弟子吧。” 林燎笑了笑道:“山长明鉴,果真一点都瞒不过你,山长可记得叶桂山?” 山长林垠想了一会道:“我记得,桂山是他的号吧,他不是你府学的同窗吗?隆庆元年天子登基,开恩科,他拔恩贡入国子监,眼下该是国子监肄业,在京准备会试吧。” 林燎笑着道:“是啊,山长的记性真好,庆隆五年时,他龙门点额之时,还写信向我借盘缠,说还要再等三年,不中进士,绝不还乡。” 山长林垠捻须道:“桂山此人,真是执着。” 林垠,林燎一人是以举人出仕,一人是以贡监,但却都不是进士之身。这叶桂山执着举业,也真是令二人佩服。 林燎道:“学生,也是这么说的,但还是借给了他十两银子,不知是否如此,良时兄看得起在下,将他的长子托付给我,委我教导。” 山长林垠笑着道:“你何必妄自菲薄,而你是嘉靖年间的岁贡,在府学就学时,位次可是比他高啊。你来教他儿子,足够了!” 林燎叹道:“话是这么说,但他这儿子,实是不能让他小看,你看这是他八岁时的对子!” 山长林垠双眼一眯,他年纪大了,故而将纸拿得近一点,另一手叩着桌子合韵念道:“日长似岁闲方觉,夜永如年卧不知。” 读完后,林垠闭上眼睛,继续轻轻击节道:“此诗清新脱俗,文意隽永,真是他八岁所作?” “是啊,山长。” 山长林垠收敛起笑容,正色问道:“此子治经如何?” “这正是学生要说的地方,先生你看就是。” 山长林垠看了几篇对方写的文章,诧异地问道:“此子年若干?” “十四岁。” “受业何人?” “无他师,师其家里大人罢了。” “难得,难得。” “此子乃神童,弟子怕教导不了,是否将他拔入内舍,山长你亲自指点?” 山长林垠沉默了一会,惋惜地道:“不行,书院的规矩不能破,再说少年得志不是好事,要先压一压,三个月后季考,他若是能位列前茅,升入内舍,我自会教导他。” 接着林垠又粗略看另外两人的文章。一人不置可否,待翻到另一人时,不由停顿下来,诧异道:“这林延潮于经学上的根基这么差,怎有资格入学?” 林燎急忙道:“山长,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这个学生……” 听了半响,林垠神色才缓下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本次院试案首林诚义,你知道吗?” “如何没听过。我林家已是快十年没出一个案首了,眼下两位尚书相公对林诚义,很是看重啊。听说前几日,老尚书相公与知府老爷酬对时,夸林诚义乃吾家之千里驹,这句话除了小尚书相公外,他可是从没夸过族里其他任何子弟啊。” “是啊,这林延潮听说就是林诚义的门生,当初若非他一席话,督学也不会赏识林诚义,不仅让他赴院试,还取了他为案首。” “还有这等事?他一孩童能说动督学也就罢了,更难得是这一份报答师恩之心,真羡慕林诚义有这样一位好弟子。”林燎不由叹道。 “眼下此人不是也在你的门下,需用心关照一二,这也不辜负了老尚书相公的嘱托。” 林燎当下道:“是,山长,我一定从严要求此子,将之栽培成才。” 林延潮跟着斋夫来到濂江书院的书阁。 书院,古意中院者,垣也,书院就是用墙圈围起的藏书之处。古人求知不易,一书难求,故而名士都是好书,建一藏书楼,有志于学的人来借阅,渐渐而形成了书院。 如濂江书院这样有千年积淀的书院,藏书之多自不用多说。 书阁乃是一小楼,里面有缮写,刻书各一人,管书二人。缮写就是抄录,修改书籍,刻书专司印刷刊印,管书则是日常管理图书,相当于图书管理员。 那边早有两个拧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学童,等候在那。 两名学童见了斋夫与林延潮一并行礼,林延潮也是还了一礼。 斋夫对藏书阁里的管书道:“这也是书院里新收录的学生,你点一下。” 接着斋夫又对林延潮三人道:“你们领过书后,就回去将行李搬到学院寝舍来,。” “是。” 说完斋夫即扬长而去。 林延潮等着分书,另两名学童在屋檐下避雨。 这时一名学童走上来向林延潮自我介绍,笑着道:“这位兄台,在下陈文才,认识一下。” 这学童满脸堆笑,身上带着几分市侩之气。林延潮见了也是拱手道:“原来是陈兄,在下洪塘林延潮,幸会!” 说完朝另一人瞅了一眼,但见对方透着一股高冷的气息。 陈文才介绍道:“这位是叶兄,我们三人,正好是一起入书院的,也算是‘同年’了,要相互照应才是。”听到这三人都是会意一笑。 “你们还要不要领书?”管书没好气地道。 “是。”三人连忙走到藏书楼下。 “各领四书章句一套,不可损坏污涂,学末归还书院,书院的号牌一面,凭此也自由出入书院,草席一张,另外每月可领竹纸一刀,墨一锭,来书阁借书数目不限,但一次最多三本,若无疑,在这里签领吧。” 林延潮听书院还有纸张和墨锭的福利也就罢了,这无限借书对于看书成痴的他来说才是真正的福利,以后不是想看多少,就能看多少。 当下三人冒着小雨,各自带着行李,由斋夫领他们至安排好的号舍。 书院的号舍是人数不定,因为睡得是大通铺,几个人,十几个人也是睡成一排,可多可少,自我增减。 这里早已是住得五个人,见林延潮三人,几位同窗也是一并上来。 陈文才先是主动通报了姓名,道:“在下陈文才,家住省城汤门,父亲城门边开了间澡堂子,各位若是有意洗汤,小弟随时可以做东啊!” 读书人对商贾子弟,是有几分看不起的,但陈文才这么一说,众人都是哈哈一笑,对此人很有好感纷纷道:“以后到省城考试时,一定要叨唠陈兄了!” 不愧是商人子弟,十分圆滑。林延潮笑着与众人道:“洪塘林延潮,见过诸君,真是幸会。” 看林延潮打扮,即知是寒门出身的子弟,但却胜在气度稳重,众人不敢轻慢都是一并还礼道:“幸会。” 最后轮到叶姓士子,他只是淡淡点点头算打过招呼,然后吐出五个字:“在下叶向高。” 第五十章 为何读书 三人通过姓名后,其余五名同寝也是开口。 “在下古田余子游,三位同窗幸会,幸会。”一名少年老成的同窗道。 “幸会。”林延潮,叶向高,陈文才拱手作礼。 一人道:“在下濂浦林璧清,幸会。” 此人应是本地林氏子弟。 “侯官黄碧友,幸会。” “嘉登朱向文,幸会。” “浦城于轻舟,幸会。” 陆续众人一一都通了姓名。 余子游开口道:“嗯,你们三人睡靠那边的铺头,取来新的草席,将行李都整到那去吧!” 听余子游这么比划,林延潮和陈文才都露出一丝不悦。 叶向高开口道:“余兄,请恕我直言,这里靠西,有西晒,夏天的时候很热的。” 余子游板起脸道:“我在书院读书三年了,年纪也是我最长,所以在号舍里由我来分配。如果你不满意,可以与山长和讲郎说。” 陈文才连忙上前劝道:“叶兄,先来后到,我们刚来,我睡最西头好了。” 余子游脸色稍稍缓了一些道:“这才像话,我们是老生,汝等是要尊敬前辈的。” 三人这才无话,各自整起自己行李来。号舍里没有衣橱,书柜。 林延潮先铺好草席,只能先将书和衣裳在草席另一头分别叠好。私人之物都是放在朝北面靠墙一侧,晚上头顶睡,身子是面朝南脚朝北的躺在铺上。总得说起来比大学寝室睡得条件差了不少,人与人要并头睡,若是掉个头来,对方的脚丫子足可把你熏死。别以为读书人,就讲干净多少了。 睡在林延潮两旁的是叶向高和来自浦城的于轻舟。 一旁林延潮这才整好,一旁于轻舟对林延潮道:“林兄,我先小人后君子,我一贯好洁,不喜他人碰我的床和东西,你稍稍挪过去一些,以后也讲究些。” 林延潮笑笑道:“好啊!” “多谢林兄了。”于轻舟见林延潮丝毫没有着恼,松了口气,反而自己有些愧疚,不好意思。 “好了,要灭灯了。”余子游说了一声,即揭开灯罩,吹熄了灯火。 暗下来后,号舍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林延潮躺在床上,用手枕着突低声道:“叶兄?” “何事林兄?” “敢问你向高二字,是项羽的项,还是向背的向。” “向背的向。” “嗯,叶兄是福清县人?” “不错。” 嗯,林延潮合上眼睛,心想身旁这人,八成就是历史上两度入阁,独相十三载的叶向高了。 叶向高问道:“莫非林兄认识在下,或者是家里的长辈吗?” 林延潮道:“叶兄,误会了,你这名字起得好。向高,向高,好好读书,日日向高!” 叶向高亦是道:“当年我祖父给我起此名时,也有此意。” “好了,食不言寝不语,不准说话。”余子游的话从另一侧传来。 叶向高轻哼了一声。 “叶兄,我们初来乍到,不宜出头,免遭入众矢之。” “多谢林兄相劝,我有分寸。” 听得叶向高答允,林延潮也不说话了,双眼合上,不多时即睡了过去。 次日天亮,林延潮整理好被子,还在洗漱,这时外面斋夫道:“林延潮,叶向高,陈文才,今日你们要向山长,讲郎行拜师礼,先至西塾一趟。” 林延潮三人听后不敢怠慢,连忙赶至西塾。 山长林垠乃是个和蔼老人,有长者之风。 林垠先领着三名弟子,先拜了了孔子,朱子,然后三人再向二人拜首,行拜师礼。 拜首之后,依规矩送拜师六礼,芹菜,意为勤奋好学;莲子,意为苦心教育;红豆,意为红运高照;枣子,意为早早高中;桂圆,意为功德圆满;干瘦肉条,是用以表达弟子心意。 然后书院山长讲郎向林延潮,叶向高,陈文才他们各赠一份糖和葱。糖有粘性,表示安心读书之意;葱与聪音近,葱形中通外直,喻学问贯通,做人正直。 如此拜师礼才行毕,林垠当下与他们讲了一番,读书做人的道理。 不说尊师重道四字,仅是对方举人出身,嘉靖十年乡试第五名的名头,既然说是最平常的话,林延潮等人也是洗耳恭听的。 林垠一些励学的话后,温和地向三人问道:“你们为何而读书?” 三人对望了一眼,林垠指了指陈文才道:“你先来说。” 陈文才一整衣襟,将右手向上一扬,目光与指尖平齐,朗声言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陈文才有几分搞笑,林延潮见众人却没什么好笑的神色。 林垠点点头道:“是横渠先生的名言啊。”横渠先生是北宋名儒张载,这横渠四句是他广为人知之言。 “你呢?”林垠点了点头叶向高。 叶向高毕恭毕敬地道:“依正道而行,守中正仁义。” 林垠笑着道:“然,近濂溪先生矣,不愧是桂山先生的佳儿。”林延潮知道濂溪先生是周敦颐,周敦颐除了一篇爱莲说名满天下外,最重要是开创了程朱理学,依正道而行,守中正仁义正是他的主张。 叶向高拱手道:“家父也常常在我面前提及山长。” “好。好。”林垠笑了笑。 “那你呢?对,林延潮。”林垠看向林延潮。林延潮似察觉对方的目光中似有几分探究的味道。 林延潮想了下,放弃了数个一鸣惊人的答词,而是用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先生为学,但求穷者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面面相窥。 林燎连忙道:“山长,此子初来乍到……” 林垠摇了摇手,咳了几声笑着道:“不知无妨,何况他说的是孟子之言,儒学的道统,由濂溪先生,明道,伊川二先生上承孟子的。” 林垠又剧烈咳嗽了几下,林燎给他端了杯茶喝下后脸色才好了一些。 林垠道:“老毛病又犯了,我们书院,乃朱子讲学之地,承袭儒家道统,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尔等要记住了。” “是。” 林延潮恍然大悟,原来山长方才问你们为何读书,不是随便作答的,而是有一套章程的。 濂江书院是当初朱熹讲学之地,当然传扬的是理学了。所以林垠才说,非濂学(周敦颐),洛学(二程),关学(张载),闽学(朱熹)不讲,而将民间盛行的王学视为末流。 不过理学好啊,理学是显学,也是官学,功名的敲门砖。林延潮虽尊王阳明,但王学可没办法,帮他科举登第。 当下拜师仪式结束,斋夫将三人领出了书屋,解释书院的规章道:“我们书院分外舍,内舍,上舍,尔等新来皆为外课生,在外舍从学,外课生不给银,若学业有进,升入内舍;内课生每月支膏火银三钱,内舍生学业有进,升入上舍,为上课生,每月支膏火银五钱。” 林延潮不由感叹,原来快慢班和奖学金制度,这么早就有了。当时如濂江书院这样的有名书院,都有官府的拨款,助学田的收入,并不靠弟子的束脩,不仅食宿免费,对于学生还有膏火银的补助。 林延潮看叶向高和陈文才的样子,显然是早就知道的样子,自己倒是消息落后了。 斋夫继续讲道:“另外学院,朔望课,师课半月一考,由山长出题,月课一月一考,由县学,府学教谕出题;官课,季课一年四考,由知县,知府,学政出题,以定尔等座次。其余我也不与你们分说,久了就自行知道了。” 斋夫走后,陈文才道:“季课,竟由知县,知府,学政出题考校,这书院未免太阔气了吧。” 叶向高道:“这还不好,不用到了县试,府试,院试之时,我们也知考官的出题路数,可惜一季一课,着实太少了。” “林兄,你怎么看?对了,林兄似对书院之事一无所知,难道之前师长都没有与你提过吗?” 这就是寒门的先天差距,至少在关系门路上,较官宦子弟,商贾子弟要逊色一筹。 林延潮双手一摊道:“师长没有提过,所以还是要叶兄,陈兄多请教才是。” 叶向高,陈文才一并谦虚道:“林兄,不敢。” 第五十一章 外舍弟子 叶向高,陈文才他们对书院底细,十分清楚。 书院分外舍,上舍,内舍。外舍有三十人,专课外课生,内舍有二十人,专课内课生,上舍只有十人,专课上课生。上课生,内课生都是书院最杰出的弟子,不少人都是过了县试,府试的童生,他们的目标当然是进学,中秀才。 至于外课生,大多还是没有考过县试,府试,有考过的也多是名落孙山。 外课生,上课生,内课生,依考试成绩排名,优秀者升补,不足者罢黜。 这快慢班的制度在现代,可是遭了不少诟病。可是在当时却是常制,说起发明者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 北宋变法,王安石将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每月考试递补升降,废除科举,以此作为国家取士的途径。后这三舍升补法虽随变法失败被废除,但却被地方官学和书院采纳。 在宋明以科考为主的书院,多采用三舍法。 一炷香后,三人拿着书本来到地头。 一间门院上门匾上,挂着外舍二字,院子里有一间四面开窗,坐南朝北的大屋子。 大屋子面南三开间,中央是讲堂,左右两侧是厢房,三面围绕,书堂厢房外都有环廊。天井前栽着两株梅树,屋子门额上书着二梅书屋四个字,说得正是天井上栽得梅树,门额倒是写得十分应景。 二梅书屋内,坐得都是书院弟子,没有一人在交谈,都在认真的读书。三人见了这一幕,也是放轻了手脚,各自走到空着的案上坐下。 书屋没有椅子,弟子们都是席地而坐,坐在地上后,林延潮抬起头看着横梁,更显得厅堂高敞却大。四面也没有立柱阻隔,不仅一眼看到讲案上,四周弟子的肩背都能看得见。 这书屋由于是独栋一间,四面采光直接照入,窗明几净的,感觉很好。比起光线昏暗,空气潮湿的洪塘社学的讲堂,条件果真好了不止一筹。 不过可能一个课堂内,容下三十人的缘故,桌案倒是比洪塘社学小了许多,只有半人宽。林延潮随身携来的书不够铺在案上,只能放在案几底下和两旁,这样就不能伸腿坐着了,只好盘起腿来坐在席上。 前后左右都是挨得很近,眼下他周围的弟子,都是埋头看书,讲堂里一片宁静,只听到翻书时的沙沙声。 即便是外舍,弟子这等专注学习的态度,就胜过洪塘社学不知多少, 林延潮轻手轻脚从书袋里取出一个竹筒放在岸上,竹筒盖上盖子,里面装满水,口渴时可以拿来喝。林延潮发觉明朝读书人都没有课堂上喝水的习惯,大概是怕水容易打湿了宝贵书籍的缘故。 他们都是宁可下课时,跑到外面水缸舀水来喝的。林延潮打开竹筒,喝了口水,将手擦拭干尽这才坐定后。 他左右瞧了一眼,一旁的弟子都是合着《孟子》一书,对着《孟子集注》在看。 孟子是四书里最难的一书,太祖朱元璋就不喜欢孟子,而作为应试书籍,孟子里被删减了不少诛一夫之类不利于皇权的话。 林延潮心想大概是等会要讲孟子,于是从书袋里讲《孟子集注》放在案上摊开。林延潮一入学,书院就给了他一套私坊刻的四书章句集注。 这是濂江书院自己版的书,用发黄的竹纸作的,虽谈不上太好,但线装,版刻都十分精细,而且书里错漏,谬误都很少。 虽说是一本新书,从无人用过,这让喜欢读别人注释的林延潮有些失望。不过重生后两个月以来,看了不少古文书后,林延潮也是开始十分习惯起来,整篇不加句读,音切的书来已不算麻烦,若是白一些的文章,看起文言文有时还白话文更顺溜。 翻开书,书页上带着芸草香,芸香可以辟蠹,所谓书香门第,书香就是芸草香。 书页翻过,纸张脆响,林延潮立即无比专注地读起来。 重生以后,他随时都可以,进入这种浑然忘我的读书境界。心无杂念,忘记时间的感觉,仿佛如老僧坐定,整个人沉浸于书海之中,这样的感觉实是无比美妙。 早读自学了莫约一个时辰,讲郎林燎才进来。 讲郎林燎是国子监贡监出生。 要知道监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如张享那般凭着父荫入监的荫监,就算没有功名的童生知道其出身后,明面上恭敬,但背地里都会呵呵两声。如林燎这般的贡监就不一样了,只有府学,县学中生员中的廪生才有资格入贡。 林燎作为贡监,从学历上来讲,碾压举人以下一切。林延潮听说,林燎监生肄业后,外放任县学教授,专注五经,教导生员。 林燎干了两年,因有政声,朝廷升运司判官。林燎却很任性地说了一句,吾安能舍青衿对驵马会也。这句话大意就是,我宁可在县学里教生员(青衿),也不愿意去和那市侩的商人打交道。于是林燎辞官不干了,回家教书。 贡监的水平就已经如此了,若是山长林垠,嘉靖十年的乡试第五,他的学问又到了什么程度! 林燎检查完课业后,直接开讲,讲得是《孟子》七篇里,第一篇前半部梁惠王上。林延潮还没有学到孟子,但对于这一篇却不陌生,里面有一章,寡人之于国也。 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说的是梁惠王说自己对于国家治理十分尽心,河内遇到饥荒,就把那里的老百姓迁移到河东去,把河东的粮食转移到河内;河东遇到饥荒也是这样做。 林延潮就拿这一篇说事,当初写了惠王乃小国之诸侯,在灾荒时,犹能移河内之民,以就河东之粟,今皇上为天下之共主,岂忍闭闽县之粜,以乘侯官之饥。这一大段话给周知县,为他解了燃眉之急,也为本乡百姓作了一番事。 事实证明,读书还是很有好处的,特别引经据典起来,就能为自己言辞增色不少。 作为书院讲郎,林燎并非一味地教大家,科举应试的办法。他对学生传道时也常说,我讲书时,尔等往自己身上体贴,这句话与你相干不相干,这章书你能不能学,是否可法可戒,说与两条,令之省惕,他日违反,即以所讲之书责之。 尔等记住,我讲书首先要你们学古代圣贤读书立身之法,功名才是末流之用尔,读书为学切不可舍本逐末。朱子说过,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你们一定要戒之慎之。 林延潮听了不由赞许,这两句话,才是读书人真正的气度,追求于功名,但不为功名所累,凭此就不枉自己拜在此人的门下。 林延潮一面看书,一面就里面的意思,一步一句的琢磨,但是今日自己来的匆忙了,预习得不够。所以林燎讲得七成林延潮都听不懂,这好比初中生,骤然到大学讲堂听讲微积分一样,都是双眼一抹黑。 但自己听不懂,别人听得懂,说明林延潮距外舍同窗的差距还是有点大。 林延潮索性拿起笔来,拿起笔来蘸墨,在书中留白的地方将林燎的讲的记下。以往他读书时候就有记课堂讲义的习惯,眼下即是听不懂,就果断记下来,留着课后再慢慢揣摩。 一旁同窗见了林延潮这奇异的举动,都是不了解,因为他们都有四书的底子,孟子都至少读过两三遍了,不似林延潮这般第一次读。 见林延潮在奋笔疾书,林燎扫了一眼,于是将语速放慢了三分。 讲了一个多时辰,林燎合卷,让弟子们理书,林燎的规矩是晚上前理书完毕,明日后再教《孟子》梁惠王下。 过了一会,悠然的钟声响起,午食时间到了。退堂后,林延潮将讲义附在书里夹好,收拾了一下桌面,顺手拿起竹筒。去耳房旁的水缸里舀水,这水缸里每日书院的水夫都会将水打满。 众弟子们都是走出讲堂放风,再勤学的弟子,坐了这么久了也是疲倦了。林延潮打量过去,外舍弟子虽说三十人,但年纪都不大,多是与自己差不多,最大差不多十四五岁这样,最小的也有十岁。 然后膳夫就挑着午食的担子,来到书屋。 外舍没有食堂,书院弟子们就从膳夫那取过食盒,林延潮看了两块大肉包子,一块拳头大的馒头,还有一小碟配菜的酱菜,有荤有素还是不错的,就是可惜没有汤,只能用竹筒喝水。 第五十二章 大宗师弟子的光环 二梅书屋后,正有一处亭子。 于是林延潮端着食盒到亭子那,而其余弟子多是贪方便,直接在廊下用饭。 外舍弟子里,也分了好几个圈子。 余子游,黄碧友,于轻舟等人自是一个圈子,陈文才也腆着脸凑了上去,叶向高也有几个官宦出身子弟聊天。 林延潮暂时没有找圈子打算,毕竟成人的阅历在那里,遇到什么事,自己有办法解决,用不着求人。只要待人以真诚,以后慢慢总能交到朋友。 吃完饭,林延潮回到讲堂温书。 林延潮拿着书本读了起来。眼下时间很紧,今日教的还不会,明日又要教新的,这就难办了。 林延潮索性林燎白日所教的,先通背一遍,背书一贯是林延潮强项,不到一个时辰,林延潮已是将孟子一篇大三千字的梁惠王上,通篇背下了。 背下孟子后,林延潮将孟子放在一旁,再将朱熹作的《孟子集注》拿出,对着书,边理解边背,将集注里关于梁惠王上的部分背完了。二者背得滚瓜烂熟后,他将林燎白日所讲记下的讲义拿来看了一遍,与自己所背的融会贯通。 他不知不觉将别人三四日要背的课程,一个下午就背完了,而且林延潮试过后,自己背完简直过目不忘,本来记忆有一个遗忘的过程,但林延潮没有。两个月前背得内容,现在仍清清楚楚的记得,且一字不差。 吃过晚食,掌上灯,林延潮休息了一阵,也是精神更好,没有丝毫疲倦之意。林延潮伸了伸胳膊,挑灯再战。 这一下林延潮将《梁惠王下》也如下午那般背了下,最后还拿过《颜勤礼碑》,《多宝塔碑》的字帖来练字了,这是他每日必备的功课,没有一日停的。 待练字结束,不知不觉,外舍里已是空无一人,书院的弟子们早已是走空。 油灯也是快燃完耗尽,听到书院外的打更声,他才知道已是凌晨两点多,他竟没有丝毫发觉。林延潮收拾了一下,吹熄了油灯,走出书屋,夜已经深了,头顶星河倒悬,夜风凉凉,林延潮在两株梅树前驻足了片刻,这才返回号舍。 回到号舍草草睡了一觉,一觉睡到天明,钟声响起。 “林兄,林兄,快起来,不要误了早课。” 林延潮被陈文才一推,这才醒来,左右同寝都在穿衣,收拾书袋。 林延潮当下连忙漱口,手指蘸了青盐,随意刷了下牙,穿上衣裳一路小跑往二梅书屋去了。 到了书屋门前,郎朗的读书声已是响起,该死不死的,林燎正拿着书,正从外舍门口进入。林延潮立即猫着身子,接着长廊的掩护,偷偷溜进书屋,坐在案上后,才长出一口气来。 第二日的课程,果真简单很多,这是在昨夜背了一晚上的基础上。 下午林燎今日讲起课来,对林延潮而言,就有点掌上观纹的意思了,果真一夜的辛苦没有白费。昨日是完全不懂的摸虾,今天林燎讲孟子经义的第一篇的《梁惠王下》来,理解得就更深了。当然还是有不懂的地方,林延潮也是笔上不停,边听边记讲义。 林延潮的日子,就如此在忙碌和紧张中过着,他也没有留意其他,只是专注于读书之事。下面的几日来,林延潮每天都是读到外舍最后一人才离开书屋,不过也没有第一日那般学到凌晨两点。 这一天林延潮提早一些回到号舍,正值今日轮到他扫洒。 林延潮拿起扫帚,正要扫地,余子游等人倒是热情地招呼起他来。 余子游道:“林兄,你听说了吗?这一次书院新收你们三个弟子中,有个弟子格外出色,山长有意直接栽培他入内舍?” 林延潮偷眼看了下叶向高,心道要有神童,也肯定是此人。 虽然林延潮对叶向高的中进士前的履历记不太清楚,但明朝官场有一条铁律,他是记得的,那就是非进士不进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逆推过去,叶向高后来成为首辅,之前肯定是翰林。大明朝要入翰林院,要么是进士中的三鼎甲,要么就是庶吉士出身。 能入翰林院的,这不是一县一府一省,而是举国一时之选的人才! 不过一开学就受到太多人关注就不好的,何况书院又采取三舍升补法这样制度,所谓神童肯定是成为众矢之的,遭来弟子们嫉妒的。 林延潮开口替叶向高解围道:“诸位想多了,就算之前我们几人也有点薄名,但书院里藏龙卧虎,我等还需向诸位前辈学习。” 听林延潮这么说,余子游脸上浮出玩味笑意,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早看穿了一切。 “有何不妥吗?” 余子游对左右同窗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延潮兄这等虚怀若谷,实乃令我等愧疚。” 余子游这么说后,一旁的弟子也是点点头来道:“说得是。” 于轻舟道:“延潮兄,你也不必掖着藏着,我们都知道了,你是督学老爷赏识的弟子,山长要栽培的神童一定是你,我们以后都还要向你请教才是。” 黄碧友亦是附和道:“延潮兄,你不必担心,我们不会嫉贤妒能的。” 林延潮不知自己是胡提学门生的消息如何泄露出去,但他知道自己的本事,在这学霸满地走,神童多如狗的书院,自己眼下这水平被称为学霸,那不是笑话。 林延潮当下解释道:“各位同寝,这是误会!” 众人停了下来,余子游怀疑地问道:“莫非我们搞错了,难道延潮兄不是大宗师的门生?” 大家的目光唰唰地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道:“我侥幸为大宗师收为门生,但情况不是大家想得那样……” 林延潮话才说了一半,众人就打断道:“这就是了吗?大宗师的门生,会差到哪里去?督学老爷能认可延潮兄,你最少有秀才之资了。” “延潮兄,马上要补入内舍或是上舍,那么我们这些外舍的弟子,恐怕也不配与你相交吧。” 余子游这话有几分酸溜溜。 “不敢。”林延潮开口言道。 次日林延潮来到讲堂上。 讲堂内同窗们都窃窃私语,望着自己指指点点。显然自己是胡提学门生的消息早已是传了出去。林延潮知道解释只会越描越黑,自己也无暇理会别人的目光。 这时候讲郎林燎出现在讲堂外道:“延潮,你到我的书屋来!”林燎这么说,讲堂内一下子安静了,同窗们都是唰唰地将目光注视到林延潮身上。 林延潮坦然受之,大步走出了讲堂。 来到林燎书屋,林延潮向林燎行礼道:“先生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林燎道:“我看你这几日都在抄录讲义,是否是我讲得太深奥了?” 林延潮如实道:“先生,弟子之前没有读过孟子。” 林燎恍然道:“我倒是差一点倒是忘了,你没有经学的根底。我尽量讲得仔细一些,可是我不能顾你一人,也要周全其他的弟子。你刚入学,需比其他弟子更多下功夫,你的同窗们学业都在你之上,你要多向他们请益,见贤方能思齐。” “多谢先生指教。学生不怕难,但怕先生不肯教。”林延潮狡猾地说了一句。 林燎呵呵地轻笑而起,拿起折扇摇了摇道:“嗯,真是聪明的弟子,这段日子你要多勤力了,晚学前拿你的讲义,给我看看,以后不明白之处,随时可来问我。几日后的朔望课,时文你可以不答,但贴经,墨义却不能错。” “是,先生。” 林延潮离开书屋。 林延潮坐了下来,该喝水喝水,该温书温书。 午食时,几名同窗来找林延潮说话,样子看来都是打探他的底细的,或者是主动来套近乎的。看来作为胡提学弟子的光环不小,林延潮简简单单说了几句话,既没有拒人千里之外,失了礼数,也没有流露出亲近的意思。 林延潮态度无可挑剔。 几人退下后,围在余子游,与一名青衫士子旁身旁。 一名陈行贵的学子,听了几句开口道:“此人底气很足啊,余兄,你看他什么来头?” 余子游道:“什么来头?不过寒门子弟,侥幸得了大宗师赏识罢了,你说此子如何?” 这陈行贵前后左右也围着几个人,他笑着道:“行事很有规矩,倒似我们官宦家的子弟,要知道能进书院的寒门子弟,都是出类拔萃的,余兄你与他一个号舍,怎么摸不出他的底细?” 余子游道:“只能说,这小子有点道行,不过也不是被督学大人赏识,就一定有真才实学的。” 陈行贵笑着道:“余兄在外舍三年,也没补入内舍,家里大人该对你很不满吧,这一度月考若被这小子挤在马下……” 第五十三章 朔望课 .听到这里,余子游脸色有几分铁青,内舍的内课生,每月有三钱银子,这钱对于寒门子弟来说是一笔很大的钱,但却不在他的眼底。 家里人费了那么多关系,送他来濂江书院就学,他有个好成绩来给家人一个交代,可是县试落第也就算了,在外舍三年也补不入内舍,着实令他着恼。 外舍内对林延潮大宗师弟子的光环不免议论纷纷,林延潮每日依然故我,记了讲义之后,将前几日的讲义在晚学一并交给林燎。 第二日早学前,林燎即将讲义还给自己,并道每五日给他看一回。林延潮拿回讲义看了一遍,讲义从头到末都被林燎用朱笔改过一遍了,不仅批改增删错漏之处,连错别字,文法不周之处也给林延潮订正过来。 在林燎身上感受到这种治学的一丝不苟后,林延潮也觉得若是不努力,也难以报答林燎对自己的栽培。 如此林燎将孟子七篇,讲了整整十四日,林延潮也是记了十四日的讲义,将整本孟子和孟子集注都给背下了。 十四日讲完,半月已过,即是半月一考的朔望课。 朔望课成绩关系到三舍排名座次,虽说三个月才升补一次,但是对于弟子而言,事关重大。 临考前最后一天的晚上,到了快三更了,外舍内仍是座无虚席。 人人都是捧着孟子集注在读,林延潮也是将这几日的讲义重新拿来在看一遍。 外舍同塾们也满怀羡慕妒忌地想,林延潮已经是大宗师的弟子,怎么还这么用功了。 第二日,还未考试,弟子们已是在摩拳擦掌。 不久林燎走入书屋,将卷子发了下来。朔望课的卷子是由山长林垠出的,称为师课;而月课,季课都是由教授,知县,知府出题,这称为官课。 考试时间是从辰初至午正,也就是早上七点到中午十二点,五个小时。 卷子卷子帖经题十道,墨义题五道,最后是制艺文一篇。 首先是帖经题十道吗,第一道,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后面留白。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写上……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 林延潮笔上不停,一口作气,连写十道。对于孟子一书滚瓜烂熟的林延潮而言,这根本不是难度啊。 但是想来外舍其他同窗也不会在这种题目上答错,帖经题是最基本的,若是一般乡村社学里的学童,可能还会失误,但对于书院弟子来说,写错一道,真的是要拿来打屁股了。 下面是墨义题五道,这里就有点开始拉分数了。 林延潮认真审卷,第一道题,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这一句话就是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出处。 林延潮想起孟子集注里,朱子对这一句话的解读,当下写到,人君能与民同乐,则人皆有此乐;不然,则下之不得此乐者,必有非其君上之心。明人君当与民同乐,不可使人有不得者,非但当与贤者共之而已也。 这已是现成了答案,最好一个字都不能改。当然这也是林延潮这十四天来背熟的内容,以他过目不忘加倒背如流二点零技能,丝毫难度也没有。 五道墨义题写完,林延潮擦了擦手,这才费了不到一个时辰,剩下有大把时间来作制艺题。 题目是,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 林延潮看到这里,迅速想到,这句话出自梁惠王下。原文大意,是邹国和鲁国征战,死了不少官吏,但百姓却无动于衷。邹国国君要惩罚,孟子说不可,你如何待别人,别人如何待你,百姓不过将官吏原先待他的,报复回官吏罢了,所以说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合下一句是君无尤焉,是孟子让国君不要怪罪百姓。 这样题目是小题,八股文格式,四书文限定三百字以上。 林延潮只能拿着卷子苦笑,八股文是这样,题目从四书中出,答题代圣人口气立言,从朱子集注中阐发,这都是靠读书背书就能搞定的,但是写文第一步如何破题,这就不是靠知识积累,而看个人悟性了。 林延潮也不做冥思苦想的呆头之状,索性趴在那眯着眼,打腹稿。待眯了大半个时辰后,林延潮心底想得差不多了,于是提笔磨墨开始写。 考后众人皆问林延潮考得如何,林延潮只是道:“考得不好,要在榜末了。” 众人听了信也有,不信也有,当然多数还是不信,大家都道:“延潮兄,你又在谦虚了。” “看看,延潮兄,这虚怀若谷,啧啧……” 林延潮笑了笑,出去吃午饭了。 下午即是放榜,依书院的规矩,季课放大榜,月课,朔望课放小榜。小榜就是各舍内部排名,大榜则是整个书院排名。 放榜前众人议论纷纷。 林延潮听得两个年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同窗在那议论。 “这次考得不好,要在十五名后。爹妈知道了,不知要如何骂我。” “我也惨了,破题时候竟是漏题,制艺文恐怕要评个下了。” “这一次外舍竞争比以往激烈许多,若是今年再不能读进前十名,我爹妈会不认可我在书院有用功读书,恐怕要我回家闭门苦读了。” “你还好,毕竟还未放弃举业,我爹可能会让我去衙门作个小吏,此生不入清流了。” “放榜了!”不知道谁到了一声,众人都去看成绩。 林延潮挤过人群,从下往上看,一下子在倒数第三看到了自己名字,外舍第二十八名。 林延潮心底有数,也没太意外,平静地回到案前坐下读书。不少有心人目光却一并唰唰地瞧向林延潮。 “余兄,这就是大宗师的门生?别逗我了。”陈行贵笑着道。 余子游道:“这我也没想到他这么脓包,或许是第一次考试太紧张了吧。” “一会看看卷子去?” “好,看看他怎么答的。” 除了陈行贵,余子游外,其他同窗也是来了兴趣,他们之前有料过林延潮考得优良,或者一般,但却没料到林延潮会考得这么差。 “延潮兄?”一名平日有说过几句话的同窗,有点幸灾乐祸地问道。 林延潮正在埋头看书,听到道:“啊?” “延潮兄,当初大宗师为何会看中你,收你为门生啊?” “运气好吧。” “你这一次是否发挥失常?” “没有啊!很正常啊!” “可你才考了,第二十八名。” “没错啊,第二十八名就是榜末,与我说的没差啊,何来发挥失常!” “这。”这同学无言以对。 又有一人不甘心来问:“延潮兄,这一次你考了外舍第二十八名,为何丝毫不见你懊恼啊?” 林延潮把头出书背后探出,不经意地道:“尔等以不第为耻,吾以不第却为之懊恼为耻。” 来人吓了一跳,心道这话境界真是高尔仰止啊,勉强笑着道:“延潮兄,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呵呵!” 林延潮亦笑着道:“是啊,呵呵!” 古人也是知道聊天止于呵呵的道理,来人收落了一脸遗憾,无功而返。 众弟子们议论纷纷。 “此人莫非不是扮猪吃老虎?” “还是真的深藏不露?” 同窗们纷纷揣测,午学之后,林燎评卷。 按照外舍的惯例,评卷最佳的三篇,林燎评得外舍第一卷,乃是叶向高。叶向高也是新入外舍的同窗,但奈何他的祖父是名儒,父亲又是贡监,他的文章确实又作得好,所以尽管有人不爽,但也无法非议。 “大贤谅邹民抱怨之心,见邹臣之自取也!” 听了叶向高破题第一句,林延潮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原来自己冥思苦想的破题,还能这么破的。大贤指得是孟子,破题时不能对圣贤直呼其名,孔子用圣人替,颜回子思曾子孟子用大贤替,孔子的弟子们用贤人替。 这破题一句,结合上下文说的是,孟子谅解邹民抱怨的想法,而察觉到是邹国官吏自作自受。而破去题目夫民今而后得反之,百姓不过将官吏原先待他的,报复回官吏罢了。 仅是这破题,就足拿外舍第一了。 第五十四章 我不是作弊 课后众人的卷子,被贴至墙上,供大家评鉴。 这是书卷的规矩,以示公平。一般来说前三名的文章,会引来众人驻足,可以拿他们破题,承题的思路与自己相互比较,揣摩对方文笔优劣,起到见贤思齐的作用。 上面会有林燎的点评,在写的特别好的地方会用朱笔勾记,卷后附有点评,众人可以从中获益良多。 但这一次叶向高,余子游,陈行贵这前三名的文章没有一人看,外舍同窗全数挤到林延潮的卷子。 众人表情都很精彩,不久就有一人拍腿道:“原来这就是大宗师,得意弟子文章,长见识了。” 说完拂袖而去。 另一人道“此人几乎毫无时文根底可言,不说咱们外课生,就是外面社学随便一蒙童都写得比他好。” “看来新来咱们外舍,就那福清囝厉害,此人不足为虑。” 余子游,陈行贵二人在外听了也是走到一个角落说话。 余子游问道:“我实在是摸不透啊,陈兄你怎么看?” 陈行贵道:“余兄,此人时文卷子咱们且不提,你看他的帖经,墨义,竟是没有一处错处。就算放之外舍,这一次朔望课,帖经,墨义全对的,也不过是*人之数,其余人多少也都会错一些。” “何况此人之墨义,与朱子集注上相对,没有多一字,也没有少一字,这点你办不办得到?” 无论书院,社学,对于帖经要求,是不能错一字,而墨义就放宽了一些,当然能将朱子集注,一字不错背下最好,但判题时,学生能答对主要几点意思,个别词字上的疏漏,先生也不太会故意判错。 余子游看了林延潮的卷子,果真他的墨义题,就如打小抄般,和朱子集注上写的一字不易,这说明什么,说明此人读书极为认真,苛求自己到一个字都不能错的地步。 一种不舒服的情绪,余子游道:“童子试考得是时文,又不是帖经墨义,此子作得再好,也不过是死读书罢了,时文不通,什么都没用。” 陈行贵笑着道:“余兄,你太在意了,倒是我看此人绝非一无是处,否则大宗师不会收他为弟子的。” 余子游不屑地道:“寒门子弟有什么背景,就算有,也不会胜过你我。外舍里,除了叶向高和陈兄你,是我对手,其他我都不放在眼底。” 同窗们评卷时的议论声,林延潮都听在耳里,心想这早点打破光环也好,免得整日万众瞩目的,麻烦要紧,造成读书分心就不好了。 待到评论的同窗都陆续走了,剩下都是拿着纸,将前几名写的好的卷子,连卷子和批注一并抄下,准备拿回去揣摩。之后书院就会将卷子回收回去,书楼会将弟子的卷子都抄录一份,算是留档。 林延潮则是走到叶向高等外舍弟子的卷子前站住。 旁人见林延潮,口中念念有词,以为是他在读,却不知林延潮只是看一两遍后,就已经将文章连批注都背下了,且一字不错。 “林延潮,讲郎找你!” 林延潮听林燎找自己,心想自己已是背了前三名的卷子,已是够了,当下迈步出门。 一旁弟子见林延潮走后,忙问:“刘兄,讲郎找此人什么事啊?” “还有什么事,林延潮倒霉了。” “刘兄别卖关子,赶紧说来。” “问什么,等会就知道了。”说着两人相视而笑。 林延潮去书斋找林燎也是有点忐忑,心想是不是这一次自己考得不好的缘故,不过林燎之前说自己只要帖经,墨义对了就好了,时文自己写得好不好都无所谓的。若是他拿这个质问自己,自己就和他争论。 书屋内,林燎端坐在桌案旁,身后依旧挂着一副朱子像。 “拜见先生。” 林燎板着张脸道:“延潮,你说你事先没有读过孟子一书,可是实话?” “是啊,弟子于四书,只明大学章句一书。” “那你考试是怎么回事?帖经全对也就罢了,墨义竟也是一字不漏,莫非你来书院十四天内,就将孟子一书,及朱子集注都背下了吗?” 林延潮挺委屈的,当下道:“先生,你当初不是与我说,朔望课时,时文的卷子我可以不答,但贴经,墨义不能错。” 林燎想起自己确实有这么一说,但是不过是让林延潮努力向学,也没有真指望他十四日内将这好几万字的内容,都是背得滚瓜烂熟,甚至一字不错。 林燎站起身来道:“不错,我是说过。” 林燎背过身去对着朱子像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当着朱子像前告诉为师,你真是将孟子及朱子集注都背下了吗?而不是朔望课时作弊的?” 林燎话说到最后一句,已是有了几分严厉。 林延潮抬头看了一眼朱子像,如实道:“贤人可鉴,我真的将孟子及朱子集注都背下,而不是作弊的。” “好啊,”林燎转过身来,重重拂袖目光盯着林延潮道,“你既是一口咬死,我就现在就考你,孟子滕文公上篇,你背得如何?” 林延潮当下道:“学生了如指掌,可以说倒背如流。” 在师长面前一点都不知谦虚为何物,还倒背如流,林燎气笑道:“还倒背如流,好啊,你就将滕文公篇倒背给为师看看啊!” 林延潮:“学生,我。。。。。。” 一刻钟过去了,一只燕子扑腾着翅膀,离开了窝。 书屋里林燎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林延潮有那么点难为情地道:“先生,我倒背完了。滕文公篇不过弟子恰好很熟而已,其他篇弟子可能就不那么熟了。” 此子不仅真的倒背如流,还不错一字,林燎将孟子一书合上,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真的才背了十四日?” “嗯,之前有点印象吧,也不算只读了十四日。”林延潮已是尽量说得很低调了。 林燎手腕一颤,难掩心底震撼,心道此子真乃天下奇才,此子不仅精于刑律,还有张松之能。暂且忍耐,不可失态,以免得此子得知后自傲,以后翘了尾巴。 林燎努力深吸口气,平缓自己的心情,然后淡淡地道:“好了,为师收回方才质疑你作弊之言。” 林延潮也是道:“是,先生,弟子背书还行,但于时文还没有根底,一开始的破题就难住了弟子,不知先生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林燎见林延潮这么虚心,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急切不来,破题与诗赋一般,既靠自己的悟性,也靠平日之积累。你经书义理虽背下了,但如同囫囵饭,只是吃到肚子罢了,这是死读书,离融会贯通尚早。” 林延潮试探问道:“先生,难道就没有什么速成的办法吗?” 林燎板起脸道:“哪里有什么速成的办法,制艺一道来不得半点捷径,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你听过没有?” 林延潮垂下头去道:“是,先生。” 林燎道:“你想时文上有所小成,非要有水滴石穿,金石为开之志方可,你跟我来。” 林燎领林延潮到自己书屋内,书屋分前后屋。林燎挑开个帘子后,林延潮抬起头来,但见是一个书房,书壁上有厚厚两大柜的书摆在那。 林燎对林延潮道:“我进学之前读过的书都在这里,如果说你真要寻你什么捷径,将先这些书都读透一遍,我保你最少是个秀才。” 林延潮看了这么多书,也不由感叹果真秀才也不是那么容易考的。 林燎见了林延潮的神色,心知自己这一番敲打对他已是生效,当下咳了几声道:“你既有志于进学,那么为师这里有几套书,对你还有几分帮助,这一套书是《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合五十册,其中大学两册,中庸两册,论语二十册,孟子二十六册。所有时文里所有大题,小题的范文都在这里。” “还有这破题全书,讲得是破题之法。” “这本经义概述,讲得是……” 林燎说了一通,然后从书架取了几本书来道:“你既学孟子,那《四书大题小题文府》讲孟子梁惠王篇的四册,可以先拿去看,这些都是八股名家范文,你若背下任何一篇放在考场上,纵拿不了第一,考官也不能罢落你的卷子。” 林延潮听了心念一动,这不是相当与后世的题库了,他将《大题小题文府》随意翻开一页,里面都是蝇头小字,这随便一页上都有上千字,他不由满怀恶意的揣测,每页印这么小的字,不是为了考试夹带作弊用的吧。 第五十五章 月课(第一更) 事实上,林延潮知自己猜测是正确的,明清以八股取士,两朝科场上舞弊案,是屡禁不止,会试,乡试就不知多少,下一级没有曝光的童子试,就更不知多少了。 这《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就相当于后世的题库了,若是八股文换成开卷考试,四书五经,朱子集注不一定人人有带,但这大题小题文府肯定是人手一本。 看了这书林延潮不由想到,如果我把这题库背下,赴童子试…… 林燎见林延潮略有所思,一下就猜到他想什么当下道:“不要持着自己记性好,就动歪脑筋,这些范文,你看看就好了,揣摩名家破题,承题的功夫,这才是正经,不要妄图想背下,这是屡试不第的老童生,没出息的人才这么干的。纯粹是想赌运气,想要在考场上蒙对题。你还年轻,要研习如何破题,承题,起股才是正途之道。” 林燎的动机肯定是为自己好,他既这么说,林延潮也就是答允下来。当下他从林燎手里接过四册《大题小题文府》的书来道:“学生看完后,再来与先生借阅。” “好,随时都可以来,另你写的讲义,也一并带至。”林燎叮嘱道。 于是林延潮一身轻松地返回了二梅书屋,并心情大好与人打招呼。 众弟子纷纷诧异,此人被先生训了,怎么心情还这么好,莫非此人是个奇葩? 林延潮没想这么多,回到案上,研习林燎给自己的《大题小题文府》。 大题小题文府,所谓大题就是,就是四书五经章句都完整的题目,比如出题,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算是一道大题。 如题目列出‘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一句单句,也算一道大题。 但如果出‘学而时习之’,只有上半句,截了下半句,就是小题。还有出题‘不亦乐乎’,只有下半句,截了上半句,这也叫小题。 简简单单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九个字就可以出三道题,四书文最少三百字以上,遇到喜欢发挥了洋洋洒洒写个五六百字都不稀罕。 这三篇范文就达一千字以上,还不算五经,仅仅四书合在一起总共五万多字,科考的考官可以从中取多少种组合,出多少道题目,所以要背下整个题库,果真是不现实的事情。 而且林燎还特鄙视这一行径,称为屡试不第的老童生才干的事。 所以即便林延潮自负记忆力惊人,也没背下《四书大题小题文府》的打算。如林燎与自己说的,仔仔细细读,揣摩名家破题,承题,起讲之道,才是正经。就如后世做题目,掌握的解题方法和思路,才是正道,整日背题,想要靠蒙题,猜题来考试过关的,实在是不现实。 所以林延潮就照着林燎说的方法读了起来,这一幕在有心人看来,不由窃窃私语。 “此人被先生狠狠骂了一顿后,居然还有心思读书,必有蹊跷。。” “定然如此。” “我看看他读什么书去?” 一名弟子摇头晃脑地走到林延潮一旁,假装与一人聊天,不时探过头刮一眼林延潮手里的书。 林延潮全神贯注读书,没有察觉,但就算察觉也不会说什么。 那人探头探脑了好一阵,面露讥笑之意,返回众人之间,笑着道:“你们猜猜那书呆子在看什么书?” “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那人笑着道:“那书呆子在看《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呢。” “什么,居然还有人看这书?” “那可是几十册的书,当年先生也叫我从里面,揣摩名家范文,我看了几篇就丢了,实在是头大。” “是啊,这人说蠢也蠢,说不蠢也不蠢,他知道自己时文不行,就揣着瞎猫碰到死耗子的主意,若是县试,府试真给他碰到三四道,也说不准。” “哈哈,林兄,你还真信有这事,若是这方子可行,满府的老童生,也不会从城门楼子一路排到万寿桥下了。” “我与你说,以往就有人,拿这《大题小题文府》,不眠不休地背,熬到少年白了头。他一个书呆子要背个几年?满打满算,背下来又如何,县试,府试碰到偏题,截搭题不是一样没救。”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哈哈一笑。 “唉,为何大宗师会收录此人作门生,却不是我。这真是不公啊。” “说的对,其中必有什么黑幕。” “下一次月课,我等且瞧他笑话。” 林延潮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不读还好,一读却是吓一跳。 连林延潮都不敢置信,书里任何一篇八股文,他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后,合卷起来,立马就可以脱口背出。 这不对啊,自己原来背大学,孟子,差不多读上三四遍才能背下,而读千字文,幼学琼林,大学,孟子的程朱注集时,才快了一些,读个两三遍,就能背下。但眼前这八股文范文,不用背,他只读了一遍,就可以背诵了,最多不超过两遍。 林延潮一路读了下去,这一册读了半册,合起卷来默背了一下,竟是真的过目不忘! 林延潮没心思读了,仔细揣摩起来,他记得林燎有说过,论经义深奥,用朱熹之言是,读四书是熟饭,读诸经如打谷取米,可见五经难于四书。 程朱注集注解四书,所以程朱注集要更浅显一些。所以四书他要读个三四遍才会背,而程朱注集两三遍就会背了。而八股文虽是拟圣人口气答题,但言辞段落,都不出程朱注集的范畴,加上笔者自己的话,所以八股文章要比程朱注集更浅显。 浅显的文章,比起那些诘屈聱牙的四书五经,当然要更好理解和背诵。 当初林燎可是叫自己不要背,要揣摩名家手法,可是林延潮也没有不听他的话,有违师道。只是自己确确实实是在读,没有想去背,结果只读了一遍就会背了! 都是过目不忘的错。这又什么办法? 怪我咯! 林延潮读了一册书,不,应该说了背了一册,也有些乏了,索性回到号舍。 号舍之内,自又是另一副样子,考试刚毕,平日苦读的弟子们,也是难得放松。 余子游考了外舍第二,自是十分高兴,其余寝友也考得不错,叶向高不用说,黄碧友,朱向文都考了前十,只是陈文才差了一些,考了二十二。 余子游等人买了不少零嘴,与众弟子分食。 余子游看了林延潮,打趣道:“延潮兄,怎么今日这么早回来了?” 余子游一旁的黄碧友笑着道:“不是因为今日考得太差,所以灰了心,自暴自弃吧,林兄请恕我之言,我看你所写时文,真非读书的材料。” “是啊,黄兄说得有道理啊!”林延潮淡淡笑了笑,好像丝毫没有介怀。 黄碧友却好似一拳打到空气里,反而心底一堵,当下补了一句:“林兄,你身为督学大人的门生,这一次考了二十八名,你可想知道外舍弟子是如何议论你的吗?” “别人看法,没必要知道吧。”林延潮呵呵笑着说道。 黄碧友不由讥笑道:“延潮兄,掩耳盗铃,佩服,佩服!” “黄兄,这一次想必考得很好吧!” “也不佳,外舍第九,但比延潮兄要高不少。” “那下一次月课,我们分个高下好不好?” 听闻林延潮这么说,宿舍里其他同寝都围了过来。 黄碧友听了露出又惊又怒的神情,那分明是说,谁给你的勇气! “我若是输给你,我写一千个服字给你,贴在墙头!你若是输了?” “我也写一千个字服字给你。” 黄碧友冷哼一声道:“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林延潮接道。 ps:晚上还有一更,不过要比较迟,先求点推荐票好嘛,兄弟们? 第五十六章 其实我想认真做题的(第二更) . “黄兄算了,都是同寝,吵什么,来,林兄吃蚕豆,这次考不好,下一次咱们再努力就是了。”余子游开口道,表面上倒是官宦家子弟大方的作派。 “好啊。”林延潮知此人口蜜腹剑,但也不想揭破这皮,抓了一把蚕豆,回到了自己的铺上,剥着蚕豆吃了起来。 一旁叶向高盘着膝,摊着书正在读。 林延潮没说什么,继续吃起蚕豆道:“叶兄,恭喜你取了外舍第一了。” 叶向高继续看着书道:“哪里,不及林兄荣辱不惊才是。” 林延潮看了一眼,叶向高语气淡淡的,猜过去有八成是敷衍自己,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就是。 这是一个面子上礼数上不缺,但内心却高傲冷艳的人。等等,荣辱不惊,不是脸皮厚的同义词吗?好啊,这叶向高。 这叶向高平日读书时与陈行贵等几个官宦出身的子弟有交集,但在号舍里却是独来独往。这与林延潮一般,倒是陈文才努力与余子游等人打好关系,已是号舍的人打成一片。 林延潮也是猜得到,对叶向高而言,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这外舍,濂江书院,对他而言不过是过路的小溪小河,驻足看一眼的时间也没有,至于同学之情相较之下也不在乎了,一切都不如自己读书最重要。 林延潮还未高考前,多少何尝不是也有过这样经历,然后到了社会后,又后知后觉地其实还是学校最好混。这以自我为中心,算不算也是中二病啊,算下叶向高年纪,好像是发病年龄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继续嗑蚕豆。 次日林燎不讲经文,而是合孟子之书,讲如何作八股文,这就是不讲课本了,专讲习题了,教导弟子应试之道。 林燎列举了各种题目,然后讲破题之法。一篇八股文最重破题,一般破题对了,文章也是成了一半了。 林燎又讲如何明破,暗破,正破,反破,顺破,逆破,又解释了什么是破题的忌讳,比如不能骂题,漏题,不可连上,不能犯下,避讳等等。林燎举了几个,不是出于四书五经,但是却很精彩的破题例子。 林延潮最欣赏的一个,题目为‘楼’,破题‘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 最后林燎才结合孟子,朱子集注,列举梁惠王一篇里如何破题的诀窍。 午饭后,林延潮将白日林燎讲的讲义,读了一遍,又将孟子梁惠王篇温习一遍,程朱注释又背了一遍,又练完字帖,最后这才拿了《大题小题文府》读了起来。 当林延潮捧起《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外舍的同窗们,就都在那偷笑。 “这书呆子,真不知他如何进得书院!” “死读书啊,此人真是丢了大宗师颜面。” “真是迂腐之辈!” “有此人在,从此娘亲再也不担心我会垫底了。” 林延潮偶尔也听了一两句,只想说,这些少年人,通过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有意思吗? 两更天时,林延潮,一不留神就读了一册半,这进度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早早收拾书袋,回号舍睡觉。待见了黄碧友,他对自己冷笑两声,一副不屑的样子。 第二天又读了一册半,林延潮已是将林燎给自己的四册《大题小题文府》读完 第三天,林延潮拿着和读完的四册书给林燎。 林燎见林延潮来还书,一愣道:“你怎么读得这么快?” 林延潮只能撒谎道:“先生这几日教破题之法,学生就先研习揣摩,每篇范文里的破题之法,之后承题,起讲也略微一观,起股等以后再学。” 林燎也没反对道:“不按部就班,先学如何破题也是可以的,为学一道,主要还是要靠自己的悟性,为师不过将你领进门罢了。” 于是林燎又指点了林延潮破题,再借给林延潮四册书。 下面的日子,也就相当林延潮每日用课余时间,花了十五天,一字不漏看了一部几百万字的小说,可谓丝毫压力也没有,不过时间有点不够用就是,导致林延潮最后三天,每天都读到三更天,一日读两册书。 当然外舍的弟子,也将每日看林延潮背书,当作一个茶余饭后的笑料来谈。林延潮的努力,总算有了回报,到了月考前的一天,《大题小题文府》里有关,孟子一书的二十六册,林延潮全数看完,于脑海里一字不漏。 终于到了月考当天,林延潮由于前一夜书读得有些迟,故而睡得迟了一些,赶到考场时,已是快要开考了。 见林延潮打着呵欠走进考场,下面的外舍弟子都在偷偷讥笑。 “考试前一日还在想临阵磨枪,昨夜可是背到了三更天吧!” “今日不知能否提起笔来。” “此人真是可怜,不知他如此背法,将整本文府背了两成了没有。” “两成,你莫非以为他是神童啊?以我想来,他能背一成就了不起了。” “就算背了十分之一又如何,他又不能过目不忘,多半记了前面,就忘了后面,最多再过个几个月,他忘光了,又要重头背起了。” “真是羞于此人共学,就算将来中了中了进士,与此人同舍,也是颜面无光啊。” 众人一个劲地感慨,不久月考的试题,就发下来了。 这一次是由闽县县学教谕命题,这是官府亲定的官课。 官府每年从藩库拨支经费给濂江书院,也以官课来考核书院学生进展如何,官课自是比书院自己出题的师课更重要。不仅事关书院弟子名次,官府还会给奖银,每次官课的卷子,官府还会统一抄录一遍,刻印上缴。 官课如此重要,林延潮的同窗们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 还是惯例,考试时间五个小时,月考不考帖经,墨义,只考时文,一卷纸上依次写着三道题,题间没有留白。 随即林燎又每人分发了五张两开的黄色毛边纸,作为稿纸来用。 至于真正誉写的,给三张八开的红线竖道表纸,两面一开,每开十二行,一竖行二十四字,不可多不可少。这可是乡试时专门的考试用纸。听说殿试用纸是用四层宣纸裱成,更为考究。 月课,已是如此,又何况季课,书院这么做目的也是让学生们尽早身临其境,感受大考时的气氛。 题目一到手,弟子们就迫不及待地看起题目,纸页哗哗的翻动声响起。或者有的学生是将卷子的一角,在镇纸上压好,再看起题来。 林延潮也是拿到卷子,扫了一眼三道考题,嗯,一道大题,两道小题。 第一道大题,题为‘庄暴见孟子日’。 这是大题,一章五六句的意思,破题都要含在里面。 林延潮回忆起题库里写的,破题一句为,乐无古今,惟同民者古今为能好也…… 这直接造抄就是,看下一道,林延潮也不动笔就写,先将题目看完再说。 第二道,一介不以与人。 这是小题,全句是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出自孟子万章篇。 书里写过,破题一句,取与之际,虽圣人不敢忽也……这也是背过的,两题在手,林延潮心底大定,这一次是不会垫底了。最后一题,来个没背过的,自己练练手。 第三道,申之以孝悌之义。出自‘寡人之于国也’那一章,林延潮想也不想,破题一句从脑海里冒出,教有所尤重者,务申其义而已…… 这时候其他外舍弟子,都在皱眉凝思,揣摩如何什么角度破题,正破,反破,还是明破,暗破,还是顺破,逆破,之后如何承题,如何起讲一步步下来。 而林延潮却是愣住了,迟迟不能下笔,尼玛,连蒙对三题,闭卷考变开卷考! 这滋味实在是太酸爽了,其实我是想认真做题的! ps:继续向弟兄们,求一下推荐票支持!有能力的弟兄们打赏一下啊,读书不为稻粱谋,可是写书要啊,兄弟们都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第五十七章 讲卷 当然林延潮愣住不能下笔的一幕,也是被人看在眼底,自是当作看蒙了,一题都答不出来,又是在肚子讥笑了一番。过了好一阵,林延潮摇了摇头,开始研墨,提笔蘸墨后,在毛边纸上写写点点,打起了草稿来。 见了林延潮动笔,不免有人讥笑,这小子装模作样,还弄得挺好的,到时候看你写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文章。林延潮也确实是在装模作样,他也想按照自己的角度来破题的,但是脑子里想了好几个破题的答案后,拿来与记忆里名家范文一比,就成了渣渣。 看来自己的水平还是不够,索性林延潮也不改了,直接将范文的破题写上,破题一定,文章也是定型了,正是破题之前,文章由我,破题之后,我由文章。 林延潮一路写下来,将后面的承题,起讲,起股,束股的地方,略作了修改,当然这也是无伤大雅,不过这一番却费了林延潮不少脑筋。这么做纯粹是掩人耳目,毕竟写得范文一模一样也真心不太好吧,这也是考试中唯一需要林延潮动脑思索的地方。 林延潮第一篇很快写完,但大部分人才刚刚开始在草稿上动笔,拟好了破题承题数句,还有几人还未想出如何破题,正在抓耳挠腮,冥思苦想,十分苦恼。 林延潮于是第二篇,第三篇赶紧放慢了速度,竟是将剩下几张纸,练起了字来。待到考试还有半个时辰结束时,有几人信心满满地交卷了,林延潮这才拿出表纸,将稿纸上的文,誉写到卷子上。 誉写好的卷子,是直接交给考官的,在考试里,誉写的文章,字迹一定不仅要端正,还要美观。 但了万历朝时,考场书法,早已不是馆阁体的天下了,颜体与馆阁体,一般都是笔画干净,点画到位,且字迹写出筋力丰满,气派雍容堂正,更少了几分妍媚,仿佛可见当年颜公骂李希烈时铮铮铁骨,刚直不阿。 现在林延潮笔力,自然达不到那种境界,但经过三个月的苦练,做到笔画干净,点画到位八个字倒是不成问题。整张卷子卷面看得干净整洁,林延潮不由涌起一股成就感,重生后数这一篇的字,写得自己最喜欢,当然以后还会写得更好。 写完林延潮拿上去交卷时,县学教谕扫了一眼卷子,抬起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没说什么。林延潮行了一礼,当下走出了书屋。 卷子是一交上去就改的,当然是由命题的县学教谕亲自评卷的。 午饭时,众人谈论起早上的考试,有人喜,有人愁,喜的人,津津有味地谈着自己如何解题的思路,愁的人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月课也是事关外舍的排名,而且分量比朔望课更重,仅次于三月一次的季课。就学书院的弟子,若是见自己排名逐步上升还好,若是下降则说明他们越读越回去了,心底压力未免更大。 不少人无心下箸,吃着吃着就发起呆来,有的人只是扒了几口,就将食盒一推,到一处无人的地方独处。林延潮看了这一幕,也不由想到后世自己当高三狗的时候,即便是穿越了几百年,这一番情绪大家都是感同身受。 不过林延潮这一次考得不错,心情自然也就好,他走到自己习惯去的亭子上坐下,望着四周马上要入冬的景色,就着庭前的梅树下饭,这也是一件雅事。 林延潮打开了自己的食盒,今日的饭食,还真不错哩,不仅有荤有素,膳夫居然煮了海蛎蛋汤,以往可是一直喝白水的。 林延潮在大快朵颐。一旁几名弟子来到亭子前,笑着问道:“林兄,这一会考试如何,有无把握?” 林延潮想了下道:“还不错。” 几名弟子相视一眼,笑着问:“敢问延潮兄,你说还不错,是觉得自己能排在多少名?” 林延潮夹了一筷子海蛎,认真点点头道:“前五有之吧!” “前五?延潮兄,你还真是信心十足。”那人忍不住笑着道。 林延潮道:“也是。” 众弟子听了皆是拱手,窃笑而去。 林延潮也是拱了拱手,继续吃饭。 下午外舍放榜,斋夫拿着榜纸,直接贴在了书屋上。 众弟子们都是心情忐忑的,一下子涌到榜前。 “陈兄,你考如何?” “不提了,我第三题写来不及了,只考了第十七名,比上一次还落后两名,马兄满脸春风,该是不错吧。” “是呀,这比上一次进了三名。” “恭喜马兄,内课生有望。” “你们看这第二名的是林延潮吗?” 一时所有人都是禁声,齐刷刷看向榜去。 高居榜首的依旧是叶向高,第二名林延潮,第三名余子游…… “诸位这榜单,是不是挂反了啊?” 众人看了心底第一个反应都想笑,那整日背书的书呆子。上一次此人写的时文,不是不堪入目吗?此中莫非有什么蹊跷? “此人时文不是写得一塌糊涂吗?” “肯定他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噤声,林延潮就在一旁。” “这有什么不可说,我就是要说给他听,我等寒窗苦读十年,怎么能与一个不学无术之人共学。”一名耳红脖子的弟子大声言道,还回头瞪了林延潮一眼。 “贺兄说得对,真是如此,我们岂能坐视,其中若有蹊跷,我必与向山长讲郎申述。” “好了,好了,贺兄,马兄,”陈行贵站了出来,看向林延潮道,“稍安勿躁,等卷子出了再说,林兄,清者自清,也是不怕别人说,是不是?” 陈行贵向自己递话了,林延潮也知此人平日与余子游交好道:“陈兄说得是。” “好了,大家散了吧。” 听陈行贵这么说,众人都是走入书屋,陈行贵看了余子游一眼道:“余兄?” 余子游回过头来道:“没什么,看了卷子再说。” 不久之后,县学教谕拿着一叠卷子进入讲堂。 朝廷有制县学设教谕一人,训导数人,必须由举人、贡生出身,藩司指派,平日教学秀才。 众弟子都是屏息静气,县学教谕算是名儒,老举人一名,闽县又是十闽首邑,读书人质量最高,此人教书县学,清名甚佳,学识不在山长林垠之下。 还好这一次县学教谕批卷,若换了不知是哪里来的人改卷,外舍的弟子此刻早就掀桌子,造反了。 县学教谕负手道:“老夫来濂江书院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次收获甚佳,你们中哪一位是叶向高,林延潮啊?站起来给老夫看看。” 叶向高,林延潮一并起身。 县学教谕满意地道:“虽非我闽县子弟,都是可教之才,可惜,可惜。” 众弟子能入书院读书,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县学教谕话中意思,很明白,说叶向高,林延潮都不是闽县人,将来就算进学,中了秀才,也不能到闽县县学读书。他说的可惜,就是不能以教导二人而遗憾。 众弟子都是惊讶了,叶向高也就罢了,这林延潮怎么可能啊。 一旁余子游脸也是青了,他也是此次月课第三名,屈居于林延潮之下就是不舒服了,但是县学教谕只提了叶向高,林延潮二人,而不提他,说明自己与他们二人的水平,并不在一个层次上。 余子游看向林延潮心道,我倒要看看你卷子,有何过人之处。 县学教谕因讲完卷子,就要去中舍了,故而只拿了叶向高一人的卷子来讲。 林延潮在下面听了叶向高三道破题,都不是从《大题小题文府》里出的,大多是自己的写的,但即便如此,也是别出心裁,从另一个思路上破题成功。这才是林燎要求自己达到的境界。 林延潮仔细体会,叶向高破题的精妙之处,但其他弟子却没有什么心思,他们要看得是林延潮的卷子。 县学教谕将卷子发给弟子后,就走了。 林延潮拿起自己的卷子,但见好几处写得好的地方,都用朱笔画了个圈,左上角圈了一圈,用朱笔写了个第二。 “延潮兄,拿你的卷子一观,可以吗?” 因为是盘膝坐得缘故,书屋的案几很矮,比桌上电脑桌高不了多少,所以两位马姓,贺姓同学站在林延潮身边时,显得有几分居高临下。 要令人原谅是,林延潮入学这么久两位马姓,贺姓的同学名字一直都不知道,当然以他过目不忘的能力,要记怎么会记不住,但是他真觉得没有必要。 “延潮兄,拿你的卷子一观,可以吗?” 二人这么说,但口气里是询问的意思,但动作却简洁明了,直接从林延潮桌上将卷子拿走了。 ps:多谢兄弟们的推荐票和打赏,最后再拜谢大家的支持,谢谢。 第五十八章 质疑 马,贺两名同学拿走林延潮的卷子后,当下一群人是围了上来。 “乐无古今,惟同民者古今为能好也!这破题一句,余兄高才,你看看毛病出在哪里?”马姓士子一时不敢擅自发言,推给了余子游。 余子游还算有几分稳重道:“且容我三思一下。” 一旁黄碧友急切道:“有了,有了此言太笼统了,不能算佳句。” “黄兄,你确定?” 黄碧友当下道:“当然了,我看此文到处都有破绽。”说着黄碧友从桌案上抽出一支笔来,在卷上虚点道:“你看,这里,这里,都是写得是败笔。” 黄碧友以一番师长的口气说来,仿佛在教育弟子一般,若非卷子还要拿去抄录,他早就在上面批改了,但如此也不足以消除他的恶气。 “黄兄,你确定你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一人开口了,众人看去却是叶向高。 对于外舍第一,众人还是保持足够的恭敬。 两次考试,众人对叶向高的才学已由嫉妒,到十分佩服。 “请叶兄指点一下。” 叶向高道:“这初股说得很精彩,夫国不期于大小,期于好乐,了不欺于今古,期于同名。这并非是落大家的面子,吾实话实说。” “而且此文有魏晋余韵,少有八股之虚词,实乃佳文。” 叶向高这么一说,众人都没话讲了。 “这与延潮半个月前的卷子,简直判若两人,难道他在半月内,进步如飞?” “是啊,这也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必有蹊跷。” “不用猜,此人故意耍我的,好一个扮猪吃老虎,我等都被骗了。” 众人议论纷纷,这时候但听轻咳两声。 “我说你们这么看,可以先将卷子还给我吗?卷子都弄皱了,一会拿去给斋夫抄录,我就不好交代。”林延潮开口了。 从林延潮手里夺去卷子的马,贺两位同窗,听了面红耳赤。贺姓同窗将卷子还给林延潮后,作揖一礼即是红着脸:“延潮兄,在下孟浪了。” 此人当场知错就改,承认自己不是,这点也是难能可贵。林延潮也是作揖道:“贺兄,客气了,同窗之间切磋学业,有什么不对了。”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温和,对于方才同窗的质疑,并没有急于予以回击,正是中正平和的君子之风。不少人都是暗中点头。 反观贺姓士子更是惭愧。 而马姓士子仍是皮笑肉不笑地道:“延潮兄,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上一次朔望课,你是不是乱答的,想要戏弄我等?” 林延潮道:“马兄误会了,我怎么会是这种人。” “那为何你朔望课考得那么差,以你今日的水平随便写写也不至于如此。” “马兄,说得好,延潮兄,你一定要给我们个说法,否则就是看不起我们!” “对!”外几人在旁附和。 “既然诸位想知道其中诀窍,我就告诉你们。” 讲堂里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众人都是竖长了耳朵。 林延潮轻轻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因为这三道题是我蒙题,猜中的!” 讲堂上一片安静。 “猜对的?” “你是说,你三道题都从《四书大题小题文府》里蒙的?” “是啊。”林延潮点点头。 “不可能,你怎么会好运气,蒙对一题,也就算了,难道还连蒙对三题?” 林延潮笑着道:“你们谁有《大题小题文府》,我们一对就知?” 当下就有人跑到林燎那借了《大题小题文府》,厚厚一叠二十六册,两个人才捧来。马姓士子道:“这里题目最少一两万道,要随便蒙中三题,几乎不亦于大海捞针,延潮兄,你不是蒙题,是蒙人吧!” 林延潮笑了笑,不予回应。 不少同窗已是开始七手八脚地找起来,可是这书页实在太多,几个人又怎么找得出。于是同窗们都是全体动员,一人手持一本书,在里比对题目,翻书页。 “不是这题。” “这题也是不是。” “我找到了,找到了!庄暴见孟子日,出自梁惠王篇下,破题乐无古今,惟同民者古今为能好也,果真是简直一模一样!” 题目找到后,众人都围了上去。 “这篇是泾野先生的状元卷啊,正德三年的殿试所作,才想的我有几分印象。” 泾野先生,名为吕柟,理学大宗师,以教书育人而闻名,书院不少弟子都读过他的文章。 “是啊,下面承题,起讲也是如出一辙。” 一人拿着卷子横了黄碧友一眼道:“方才是你说泾野先生的状元卷,到处都是破绽,全是败笔了。” 黄碧友脸一下白了,当下恨不得找个洞钻下去,在场之前想要批林延潮卷子的同窗们,也是颜面无光,若非黄碧友急于站出来挡枪,他们恐怕也要步此人的后尘。 “连鉴赏眼力,也配谈八股?”又有一人嘲讽道。 黄碧友当下不敢再说了。 众人目光又回到卷子上:“哦,不对,其中错了几处,不是文字上疏漏,但大意还是对的。” “看来延潮兄,也并非全数背下,虽枝叶少了几支,但主干却没有差。” 当下又一人叫道:“我也找到了,这一介不以与人,这破题就是照抄的。” 于是‘真相’水落石出,三题都找到了,真是出自《四书大题小题文府》。 “延潮兄,你这本《四书大题小题文府》都背完了?” “没有啊,我是抽着背的,”林延潮道,“方才马兄,不是说了吗?我若真的是蒙题,而不是蒙人啊!” 马姓士子本来想乘大家都没有主意,偷偷溜出门去的,人都站在门沿边了,但是林延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突然点到他。 “马兄,你实在太不该了。” 马姓士子嘿嘿笑了两声道:“我肚子有些疼,先去出恭,大家继续啊。” 几名与马姓士子交好的同窗都掩面,一个读书人连脸都不要了,输也就算了,还输不起。 余子游上前道:“林兄,这样也能蒙对题?不是此中有什么诀窍,也好传授我等。” 一旁陈行贵也是上前道:“是啊,是啊,林兄,不要吝啬啊。” 林延潮笑着道:“真的是运气好而已,实话实说,并非是有什么诀窍,你看我只是破题背下了,下面的我也背得不全,若是下一次就没那么侥幸了。” “这也倒是。” “延潮兄,也总不能将整本几十册书都背下吧。” 也有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连这样也能考第二,果真运气太好。” “是啊,会试,乡试也规定,考生不可夹带作弊,却没说不能默书啊,嘉靖年间有一人乡试时,三场试题,尽录坊刻,自破题,承题直到结题,不易一字,主考官还是翰林出身,居然没看出来,结果也被取为举人。” “如此我等寒窗十年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死记硬背好了。” “诶,现在又不是嘉靖年了。” 同窗们听了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各自散去了,但彼此之间的议论仍未停下。 而林延潮待众人走后,则是走到墙壁边,斋夫将众人的卷子重新贴上去。 此刻已是没有一人欣赏,而林延潮驻足在墙边,研究起叶向高,余子游的卷子,对着上面县学教谕的点评,一字一字地揣摩。 书屋内,早已是人去楼空,唯有林延潮一人还在勤学。 书屋外的亭子里,余子游,陈行贵还有外舍里几个衙内们,聚在一处。众人神色都有些不善。 一个衙内冷笑道:“莫非林延潮昨晚整整踩了一夜狗屎,否则运气也太他娘好了?” 陈行贵斜了一眼道:“这你也信,就算他踩了全府的狗屎,也不可能这么恰好蒙对这三题。” 余子游道:“陈兄,可是事实如此,我们却不能不信,除非他背了全本的《大题小题文府》。” 余子游这么一说,众衙内异口同声地道:“比起这个我更愿意相信他昨晚踩了全省的狗屎。” “我就说这小子有些道行!”陈行贵用指头在桌上一敲。 一个衙内道:“不错,就算神童也不能在半月内背下整本《大题小题文府》。” 余子游沉吟道:“这么说来,可以说得通的道理也只有一个了!” 众弟子相互看了一眼,一并点头道:“对,他是作弊了。” 第五十九章 天生我才 最简单的真相,往往可以解释最复杂的结果,认为林延潮作弊的,当下得到了共识。 “若非他夹带小抄了,否则他不会连蒙对三题。” “原来如此。那他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可谓处心积虑” “我要向山长和讲郎申述。”一个暴脾气的衙内站起身来。 “稍安勿躁。”陈行贵拉住了此人。 “陈兄,你如何能忍啊?若非这小子,你这一次就是外舍第四名。”余子游不快地道,当然他就是第二名。 陈行贵笑着道:“考试已了,我们贸然去检举,也是没有证据。我们要将这小子赶出书院,要人赃俱获才行。” 众人听了都是恍然大悟,一并道:“陈兄,真是高明。” “林延潮,先生让你去书屋一趟!” 听了这一句话,众人都是转过头去,但见林延潮走出二梅书屋大门。 余子游冷笑道:“恐怕他连先生这一关都过不去,陈兄你是白安排了。” 书屋内。 朱子像前,林燎负着手来回踱步,他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你背下了?” “什么背下了?” “不要给为师装糊涂。” 林延潮当下老老实实地道:“弟子背了那么一些。” 林燎是书院内唯一知道林延潮底细的人,当他要说,林延潮将整本大题小题文府都背下,他也是有些不信。 “背了几成?” “五成。”林延潮决定还是低调一些。 “五成?”林燎质疑问道。 林延潮点点头,五成就已是上百万字,大几千篇范文,当即便如此林燎还是不信。 林燎当下抽出大题小题文府,随意指一章对林延潮问道:“背一遍。” 林延潮老老实实地背了。 林燎又抽了七八篇,林延潮除了三篇说没背过,其余几篇都背得一字不差。于是林燎又是一番瞠目结舌加目瞪口呆。 “先生,是不是这一次还要弟子再倒背一遍?” “别。”林燎这一次不会再上当了,只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心道这弟子小聪明十足,不可让他持才自误。 于是林燎一脸严厉地对林延潮道:“不是叫你不要去背《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了吗?你怎么不听。” 林延潮道:“先生,我也没有刻意去记,只是一篇范文看了几篇,揣摩在心底,然后见了题目,自然而然就记起来,写了出来。” 林燎听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我就知道如此,你这是小聪明,不是大聪明,懂吗?当然如此默书,将来童子试时,考官见了你也不会判你错,罢你的卷子。但他们若出偏,截搭题,题不在这本文府,你该从哪里作答?” “就算你过了童子试,将来乡试,会试之时,哪个考官不是翰林院出来的,这等饱学宿儒之士,什么名家范文没有见过,他们看了你的卷子,与其他士子别出心裁,另辟蹊径写出来的卷子一比,怎么会录你?为师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弟子明白了,先生是说童子试时,还能靠背题蒙混过关,但是乡试,会试就不行了。” 林燎听林延潮的话,好像说的是他那个道理,但是听起来却怎么那么怪。 林燎道:“什么叫蒙混过关?不要存侥幸之心,你若是想在书院里有好名次,自己需勤加苦学。” “那学生还能从先生这借文府来读吗?” 林燎沉默了一会,哪个老师不喜欢学生背书的,但他反对弟子背题,就是担心他们作了歪路,整日琢磨着如何在童拭里如何猜题,蒙题,而耽误了正经功夫。 可林燎想到林延潮居然半个月就二十六册孟子里所有大题,小题都背了一半,这似乎也没什么难度。不行,此子是可教之才,不能让他走上这投机取巧的歪路。 当下林燎语重心长地道:“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你若是再借文府看下去,就是走上了歪道,以后不可从我这里借此书。” “学生记下来。以后不往先生这借此《大题小题文府》了。” 林燎看着林延潮走出书屋,不由想到方仲永,严嵩,这两人都是神童,但却都为神童名声所累,他实在不希望林延潮走上这条道路。学业必须一步步来,不能为了求快,这样会欲速则不达。 林燎想林延潮如此聪明,应已是将他的话记在心底。 而此刻林延潮正是书院的书楼前,拿着自己的学牌对管书道:“劳驾,借《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一套》!” 管书抬起头道:“书院规矩,一次最多借你三册,一套别想了,你要哪三册?” 林延潮想了下道:“那就论语吧,要学而篇,为政篇,八佾篇。” “真是麻烦。”管书抱怨了一句,走上书楼去,不久给林延潮带来三册。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了,如果可以,文府论语里下面几册书,也帮我留着,下次再来取,这里是一点灯油钱,聊表心意,不成敬意啊。” 管书见左右无人,将林延潮的钱收下,脸色温和地道:“许久没见过你如此勤奋的弟子了,好,我给你留着。” “多谢了。”林延潮借到书后,心想林燎是叫不准,往他那边借书,但又没有说不准往书楼借书啊,这么明显言语里的漏洞,自己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不管是林燎有心无心这么说,林延潮还是准备往背题库的路数上走下去,反正对他而言又不难。可是林燎说得对, 天生我才,有才不用白不用! 林延潮回到二梅书屋,将借来的论语读了一册后,收拾书袋返回号舍。 号舍之外,但见一个人影横在了自己眼前。 “这不是黄兄吗?”林延潮问道。 黄碧友顿时赧然,深吸了口气当下抽出一张卷子道:“延潮,这是一千个服字,大丈夫言而有信,你拿去!” 林延潮拿起卷子来,笑着道:“哦,还有此事啊,我都不记得了!” “你。”黄碧友见自己与他打赌,此人竟丝毫没放在心上,不由生起一股被轻视的愤怒。 见黄碧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林延潮笑着道:“黄兄,说笑的,别生气,你言之有诺,我自也是遵守约定。大家同学相交,一时意气之争也是寻常,我平日也有不少不对的地方,也请你包涵。” 说着林延潮向黄碧友拱拱手。 黄碧友听了也是怒色消去,向林延潮回了一礼结结巴巴地道:“延潮兄,言重了。” 同寝之人也是见了这一幕,于轻舟不由道:“林延潮有大度,乃谦谦君子。” 余子游嘴唇一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林延潮先去洗了把脸,回到号舍里,但见中央的油灯下,号舍里七个人都是拿着书在读。 一般来说,考试刚毕,大家都会放松一下,而眼下。 林延潮躺在床上,一旁于轻舟凑过头来道:“延潮,你可知因为你一下考了外舍第二,眼下所有人都被你提起劲来,都在发奋读书了。” “我,不是吧,我不是碰运气的。”林延潮笑着道。 于轻舟摇了摇头道:“你从原来全班垫底,现在全班第二,也就是说除了叶向高,所有人都因为你,平均名次都往后退了一位。” “我们书院里所有弟子,都将全部精力拿来读书,却换了这个结果,你说大家心底如何能平衡呢?” 林延潮点点头道:“说得也是啊。那我也总不能每次都考最后,来让大家来开心吧,这样不是我不开心了。” 于轻舟轻声地笑了起来道:“是啊,每个人都在埋头读书,没有一个人懈怠,大家都在进步中,但是你名次后退了,就说明你没有其他人进步得快。你才来一个月,若是在书院久了,就能体会到大家的心情了。” “我之所以放松的与你说这些,一来是我欣赏延潮兄你的为人,二来明年我就不会在书院读书了。” “为何?” 于轻舟笑着道:“不堪重负了吧,我和家里人说书院都是如叶向高,延潮兄这般的才子,在这里读书对我而言,只会让我越来越绝望,倒不如换个轻松的地方,说不定学业上还有些进步呢。” 林延潮不免一愣。 “灭灯了,灭灯了。”这时候余子游开口道。 “慢着,再让我读会书啊!”嘉登的朱向文开口道。 号舍里众人都取笑道:“不差这一会啊!” “唉,你们不知道,我晚上若不看完三卷书,整个晚上就会睡不着的,一连十几天了,大家原谅则个。”朱向文讨好地与众人说道。 众人听了顿时一阵笑骂,林延潮却在笑中,觉得有几分苦涩。 第六十章 道统 .次日,林延潮从号舍起床,发觉天已是开始冷了许多,不知不觉他已在书院求学一个月了。 闽地气候很暖,又是近海,一般这个纬度,除了冬天很少会下雪,不过眼下是小冰河期,入了冬后,气候还是骤寒了下来,听同窗说前几日近郊的山里下了场小雪。 山里下雪,说明气候已快降到零度了,林延潮起床后又加了一件厚衣,整好衣裳去号舍旁的水缸打了盆水,拿着昨夜泡好的杨柳枝蘸上牙药揩齿,然后洗脸,水打着脸上是冰凉刺骨的。 冬日昼短夜长,外头天还蒙蒙亮着,号舍里的同寝已是背上书袋,三三两两地朝外舍走去。 林延潮走到外舍前,见了同窗大部分已是穿上了冬衣,而书屋前两株寒梅已是吐蕊,看来马上就要迎着寒风绽放了,真不愧是岁寒三友。 这两株梅树与外舍同窗们朝夕相伴,眼见要开花,众同窗们都是驻足在旁。 直到膳夫送来了早点,同窗们这才纷纷回到书屋里。林延潮也是驻足一阵,让后迈步走进了书屋。 不久林燎到了书屋,直接讲论语。 四书里孟子最难,论语地位最高,记载是孔子和他弟子言行。 自五四运动喊起‘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来,孔子地位在林延潮这一代不少八零后眼底,已是史书上随便一老头差不多。但在林延潮现在这时代,孔夫子可是读书人的精神领袖,尊为至圣先师。 读论语里最有名即是满篇,子曰。子是对老师尊称,论语成书于曾子门人,所以整篇里即孔,曾二人以子称呼。 林燎讲论语前,语气中对论语极为推崇,告诫子弟:“你们看论语孟子,要熟读玩味。将圣人言语切己,不可只作一场话说。人只看得二书切己,终身获益。” 然后林燎又说了自己读论语心得:“我自七八岁发蒙读论语,当时已晓文义,但年纪越长,读之愈久,越觉意味深长。” 接着又联系之前教的孟子,和论语比较,林燎道:“孔子言语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语句句是事实,汝等要记住。” 林燎这一番话,深入浅出,恰好将读论语的重要道出,符合书院以读书育人为主,举业为末流的精神。 林延潮在下面正襟危坐,知道今日要教论语头两篇,林延潮早是温习过了,在穿越前他就看过南怀瑾的《论语别裁》,对论语并不陌生,不过当时对于他说,既畏惧古文的生涩,又不肯看满街披着论语外皮,实在卖心灵鸡汤的书,故而选这本国学大师的书来看。 那时他对国学不过稍有兴趣,但没料到穿越后,国学成了他衣食所来。 来书院前,他买过《论语注疏》,有向老夫子请教过,这一次正好拿来和朱子注的《论语章句》相互印证。说完好一通话后,林燎才开始教论语第一篇《学而》。朱子集注里说,称这一篇是入道之门、积德之基。 林燎在上面讲书,林延潮在下面一字不漏的听着,手里笔头也是不停。 天气有些寒,林延潮手有些僵,不时得搓一下手,记讲义的速度也是慢了下来,一旁研好了的墨,一会儿就冷凝了,又得再添水化开。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读书的专注之意,却丝毫未减。见到这一幕,连一旁其他弟子也不得不佩服林延潮求学的认真。 陈行贵看着林延潮的背影,在那琢磨着。 在外舍里,陈行贵在众多二代中,算是背景深厚。他家里直系里虽没有高官,但远亲里有出过都御史,云南巡抚,这样一地方伯的大人物。到了他父亲一代,成了闽浙豪族,作的是海上生意,知道其中底细的,就是知道他家的钱如淌海水似多了。 读书并不重要,他又不似寒门子弟只有进学一条出路,就算不中秀才,也没什么。 陈行贵来书院读书后,他也并不打算真靠读书进学,是本着广交朋友的打算,有价值的人就结交,没价值的,也不拒交,这些人将来都可以是他家里的阻力。他不以钱财疏通,但依旧在外舍里人缘极好,很有几分号召力。 对于林延潮,他一直觉得这少年不同于他人,眼下也是从心底从可以观察,拉升至可以结交的地步。 到了课末,林延潮将林燎讲的《学而》和《为政》两篇,一并背下。论语二十篇,林燎准备用十天来讲,然后各用两天讲《大学》,《中庸》。 大学之重,不用多提。读说中庸,中庸乃《礼记》一篇,为子思所作。 朱子在序论里说,尧传位给舜时,传授了‘允执厥中’一言,这句话去过故宫的人,都知道。 舜传禹时,将四字添为十六字,合起来就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尧本一句话已是够了,舜多添了三句,就让尧这一句浅显,让天下人容易明白。 十六字即理学推崇儒家心传,先王之学,圣人之教尽在这十六字里。 至于道尽先王之学的,十六字心传,千百年来已经有无数读书人尝试着解释,但林延潮觉得朱熹说得很到位了。朱熹道,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 这句话意思,即在上的圣贤之人虽智慧,而不可失了人性之本,而在下的凡人,虽然凡愚,但是却不能不以智慧约束自己。慧心与真性情二者夹杂与方寸之间,一时不慎,身居高位的圣贤,会越高越危,微末的凡人,越低越是微小。 林延潮听林燎讲完中庸一书,深感真是获益匪浅。这样精辟的话,真是恨不得,每日都能听见。只是可惜林燎只是讲了两日,否则从中间的体悟会更多。 论语,中庸,大学读完这是上半月的课程,期间有一件事,就是冬至。 在古代冬至的重要,不亚于岁末。 在过冬至节时,书院弟子还是着实热闹了一把。在民间冬至大如年的说法,这一天皇帝要亲自举行郊祭,即祭天,百官要进表朝贺。在百姓家里则是要祭祖,百姓不管有钱没钱,就算借钱都要过节,置办祭品。 而书院间,则是拜圣寿,也就是给孔夫子拜寿,释菜先师。林垠,林燎领着书院弟子们拜祭了先拜孔圣。 孔子是至圣先师,当然要先拜,冬至普通人家祭祖,读书人祭孔,其隆重之礼不亚于孔诞。 林延潮在祭孔时,不由想起,后来朱熹,以及其弟子以十六字心传,来宣扬道统,认为道统犹如天道,传承自有脉络,圣圣相承。 先王之学,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尧舜禹汤是口耳相传。而数百年之后,先王之学,又有周继承,汤传周文王,武王,文,武王传周公,周公传孔子,但间隔太久,于是只能以心传心,类似于走心的说法。 周公后,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周天子治统不保,孔子的鲁国乃周公封地,孔子承周公的道统应运而出。 这点林延潮刚学的论语很有体会,孔子说过,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大意是周朝文化昌盛,我学周。 又说过,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大意是我老了,好久没梦见周公了。 孔子拜后,林垠,林燎引得弟子再拜亚圣孟子。 孟子曰,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此言以孔子传人自居。 孔孟之后儒学所传何人? 韩愈推崇杨雄,说他可继儒家道统,可书生们不买账了。杨雄改仕王莽,此乃失节,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骂是杨雄是小人之儒。 山长林垠拜完孟子,下面拜得则是周敦颐。周敦颐之学上承孔孟,下启程朱。 之后是二程,程颐赞其兄程颢,周公歿,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盖自孟子以后,一人而已。 二程拜完拜张载,张载有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拜完最后则是朱熹,朱熹有言,自是以来,圣圣相承。 这一条线下来,就是理学推崇的道统,孔孟之道,周、程、张子继之;周、程、张子之道,朱子又继之。 拜完诸子时,众弟子们感受到这庄重气氛,也不由身心受到了一番陶冶。林延潮走出斋舍,心想这道统说,看起来逼格很高,很能给自己长脸,但总觉得有些抱古人大腿的感觉。 下面弟子以全礼拜先生,同窗互拜,这才算完毕。在没什么娱乐的古代,过节相当于最大的娱乐了。书院弟子们都是喜洋洋的,没有每日读书时的苦闷,显出了一些年轻人的朝气。 晚上书院也是置办宴席,按照习俗,冬至这一天,北人吃混沌,南人吃汤圆,而闽地呢,却是吃米时,也就是糍。据说吃了米时可以时来运转,给人添运,对于读书人来说,也是讨好好彩头,希望朔望课能考个不错的成绩。 第六十一章 拉拢(第一更) 冬至之后,马上就是朔望课。 上半月朔望课依旧是由山长林垠出题,课的是论语二十篇,中庸三十三章,大学经一传十。 下半月再专门讲论语,大学,中庸八股文的破法,以及大题的思路,月课上围绕,论语,大学,中庸考三篇八股,大体上一个月的课程就是如此。联系上上一个月将孟子读完。 林燎必须要将两个月内就将四书过了一遍,这当然外舍弟子都有基础的缘故,对于他们而言,四书课不过是一趟温习而已。若是真的认认真真要学一遍四书,最少非两年之功不可。 蒙学三年如何识字,提笔写字,词字读音,背诵三百千千,增广贤文。然后习四书两年,再选五经之一为本经,研究上一年,最后研习各种八股文破法,写法,苦下功夫数年,方有底气赴童拭与人一较长短。 这是一个普通读书人的经历,真正的寒窗十年无人问。 当然也有各种神童,将这十年缩短了不少。 求学的日子,冬至过后,书院的日子依旧如此平静。但二梅书屋里留下读书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 越是抵近三月一次的季课,书院弟子求学的压力,就越大。林延潮感觉到这几日,同窗们说话的话语,明显变少了, 林延潮也不免受此影响,心道果真如于轻舟所说,真是片刻都放松不得,稍以懈怠,身后就会有人把你追上。 朔望课终于到来。 考试时,林延潮感觉有五六双眼睛,不时从自己身上瞟过。 林延潮一下子就猜到他们是在怀疑,窥视着什么,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以一个成人的口吻叹道,少年人啊,少年人啊。 考题是帖经题二十道,墨义题五道,制艺题一道。 帖经题比上一次多了十道,由此也可以看出书院,对弟子帖经这基本功的重视。 当然帖经题无论是十道,还是二十道,对于林延潮而言都是没差,只是多费了一些笔墨而已。 林延潮阅卷后,即认真答题。 帖经题,墨义题不费吹灰之力答完,当然这对于外舍同窗们来说,多也不是难度,所以真正拉开分数的,还是在制艺题上。 最后一道制艺题题目,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这一题出自论语卫灵公。课业匆忙,林延潮这半月来,只是背了论语,论语章句,关于论语大题小题文府只看了五六册。这卫灵公一篇,他自还没有背到。 没有背,就自己答,林延潮背了那多范文,平日课堂上也听了林燎那么多破题思路,感觉最近自己八股文的功夫也有点突破。 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换成现代文就是,当公务员的童鞋,先做好工作,再给我谈工资。 林延潮想到朱子集注上对于这一段的注释,君子之仕也,有官守者修其职,有言责者尽其忠。皆以敬吾之事而已,不可先有求禄之心也。 那么破题就从朱子集注上阐发。 想了许久,林延潮有了思路,在草稿纸上写到,君子之仕,在于修其职而不求其禄也。 林延潮点了三个点,君子之仕点事君,修其职点敬其事,不求其禄点后其食,这破题一句都点到题目的意思,没有漏题,可以算是成功破题。林延潮写完后不由小小的激动了一下,自己终于凭着自己的实力破出了一题,只是这破题是照办朱子集注上的,少了自己见解,分是很难给高就是。 然后林延潮一步步写下来,最后大步上前交卷给林燎。 林燎拿过林延潮的卷子,不看他帖经,墨义,直接看他的时文。他先扫了一眼,神色好了一些,大概是见林延潮不是采用《大题小题文府》的范文来答题,心情好了一些。 林燎粗略了看了下,在林延潮破题的一句,用朱笔在旁边画了一个三角。 林延潮知道古人改卷的套路大同小异,写得好的地方,画圈,其次画三角,再次一竖,最末就打叉。打叉说明一窍不通,一竖说明勉强及格,三角犹可一观,画圈就是最佳了。 接着林燎又在林延潮承题,起讲,中股的地方,画了几个竖,当然这一篇的卷子是比不上,上一次月课时,县学教谕给自己改的,好几个小圈圈的卷子了。 但终归是自己做的。 眼见林燎要对林延潮说话,当场的外舍弟子都是竖着耳朵听好了。 当下林燎温和地对林延潮道:“破题尚可,可承题,分股还是不够,总而言之很有长进。” 林延潮当下喜道:“多谢先生。” 什么叫很有长进,众弟子们不淡定了,林延潮上一次可是考了外舍第二,这一次居然很有长进,不是要考到第一去了。 众弟子们长吁短叹。 而林燎对林延潮说得这一番话,不久就传到陈行贵,余子游耳里。并且他们从其他人的嘴里,也听出林延潮考试时,从始至终都在认认真真地做卷子,没有打小抄。 这可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这一次放榜前,可没有一个人去问林延潮考得如何了。 下午放榜,成绩出来,林延潮考了外舍第二十二名。 众弟子们在风中凌乱了了,从外舍第二长进到第二十二,原来是林燎说林延潮很有长进,就是这么长进的啊。 这个世界真是令人看不懂啊。众弟子们都是有心无力,连放榜去看林延潮卷子都懒了。 而林延潮依旧站在榜前,将前三名的卷子都是看了一遍。 叶向高的卷子是,圣人论人臣之义,惟务自尽而不求利也。夫为禄而仕,非所以事君也…… 林延潮看了叶向高的卷子心道,以前看只知叶向高卷子写得好,但好在哪里,自己不甚明白,那是因为差距太大,现在能明白个*不离十,说明我和他的差距缩小。 看来背范文,也并非全无作用,这一个半月来,我确实如先生所言,进步很大啊。 “林兄!”林延潮正在榜前驻足,突然一人在背后开口道。 林延潮转过头来,竟是陈行贵。 “陈兄,有何见教?” 陈行贵笑着道:“见教不敢当,林兄你的卷子,我看了,进步不小啊。” 林延潮赧然道:“哪里,从第二名到第二十二名,怎么会进步不小。” 陈行贵微微一笑道:“我指的是,林兄的卷子比上一次朔望课时,进步不少,而不是上一次月课。” 林延潮讶然,此人莫非看穿我的本事。 陈行贵忙道:“林兄,不要误会,我并非来打探什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读书的方法,林兄别出蹊径罢了。只是下一个月,就教五经了,林兄可想好以何经为本经吗?” 五经乃是易,诗,尚书,春秋,礼记,科举时,士子只要精通一经就可以了。乡试时五经魁,就是各选一经答得最佳者为前五名。 林延潮道:“在下来书院不过两个月初来乍到,还请陈兄指教。” 陈行贵当下道:“不敢。看来延潮兄,还没决定,以何经为本经吧。”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是啊,不知书院弟子,大多以何经为本经?” 陈行贵笑着道:“山长擅治春秋,次辅书与诗;讲郎擅治诗经,至于其他四经,也通晓一些。因此书院里,以春秋,诗经为本经的弟子比较多。” “春秋,诗经啊!”林延潮点了点头,好比魏晋子弟,论阀阅,讲谱学,讲究士族子弟血脉传承一般。 两汉治经,讲究是代代相授,非常注重师承传授关系。如诗经,分四家流派,鲁诗,齐诗,韩诗,毛诗,每家师长对弟子传授如何注释诗经,都有不同的见解。 而春秋,而春秋也有左氏,公羊,谷梁三传,也是各一派别,师徒相承,各有体系。 所以两汉时,要学习诗经,春秋还要择一流派才行。 到了明朝,科举规定如何注释五经的框框。可是一般也是先生治什么经,弟子也是学什么经,是一脉相承。 照道理,林延潮该学春秋或者诗经才是,但是他偏偏另有主意。 ps:传说中的双更来了,求一下大家的推荐票啊!晚上还有一更,恐怕会稍晚,但是一定会更。 第六十二章 本经(第二更) 林延潮听陈行贵这么说,想了下道:“本经一事,我还没有决定,且容我三思,再答复陈兄。” 陈行贵露出十分理解的表情,点点头道:“好啊,林兄,到时尽管说一声就好了。我与几位好友,正好都是治春秋,起了个春秋社的名头,社里可是不乏上舍,中舍的弟子,平日各自专研学业,只是在讲经的时候,才聚在一起商量研讨,有时候还能得到山长亲自指点,你可知道山长当年是五经魁,全省举子,他春秋治得最好。” 林延潮听了不由有所心动,山长的学问自是他佩服的,也希望能得到他的指导。 林延潮眼下是真确定陈行贵确实是实意的邀请,不过思量后还是道:“真的多谢,陈兄这么看得起我,盛情相邀。我仔细思量后,再答复你。” 陈行贵笑着道:“好的,林兄也不必着急,还有半个月。” 待陈行贵走后,林延潮不由琢磨起来,陈行贵这是怎么回事,向自己示好,这是拉拢自己的意思吗?”是陷阱?还是示好?林延潮心道自己一个寒门子弟,似没什么值得对方陷害的,但示好也不至于吧。 陈行贵走后,林延潮深感常识的匮乏,他竟在五经里选择何经上,犯了难。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汉朝时设五经博士,一经设一博士,以家法教授弟子。 当时学者多只治一经,兼治两经已是很少了,当时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称兼通五经,经学大师马融都赞他经学上的造诣无人能及,此外两汉能称得上兼治五经的人不多。 到了宋明,研习经学的人,越发多了起来。但就算当时大儒,虽敢说兼通五经,但如果教授弟子,也只敢择一经。 所以林延潮要选本经,最好是春秋,诗经之一,特别是诗经,林燎待自己极厚,自己学诗经,他定会倾囊相授。除此以外其他三经山长和讲郎恐怕就没办法教自己了。 而林延潮不想治春秋,诗经,他想治尚书。 在上一世时,自己正好看过当世几位国学大师研究尚书的文章,对于尚书有那么一些,超过这个时代古人的心得和见解。至于其他四经,他是毛都碰不到一点。 还有个原因,冥冥之中,他对尚书有那么一份自己的喜欢。 孔子论六经,曾这么说,“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大意是,到一国家,看那的风俗,就可知该国的教化。为人温和柔顺、朴实忠厚,即是《诗》教的成果;通晓远古之事,是《书》教的成果;心胸广阔坦荡,是《乐》教的结果;如果是清洁沉静、洞察细微,是《易》教的结果;端庄恭敬,是《礼》教结果;善于辞令和铺叙,那就是《春秋》教的结果。 《书》就是尚书,尚字通上字,意为上古之书,从三代开始记载。朱熹在中庸作序道,儒家圣圣相继的十六字心传,就是出自尚书里的大禹谟。 正如孔子所说,读尚书可疏通知远。 林延潮决定不着急下结论,还是再多挖点资料。 林延潮先是直接去了书楼,借了一本国朝福州府乡试题名录。这题名录里,同榜中式者姓名、年龄、籍贯的名册,也记录了考生科考时,选用何书为本经。 林延潮将这本题目录看完,总结了一下,本府内学诗,春秋,易的最多,礼记次之,尚书则是最少。林延潮不由想骂娘,以尚书为本经的学生这么少,说明府内能教尚书的老师也很少啊。 要不要随波逐流,改换阵地,诗经好像也不错,孔子不是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大意是诗三百,一句话概括,就是三观正啊。 春秋也不错,孔子修春秋,以微言大义,令乱臣贼子惧! 但想来想去,林延潮还是舍不得放弃尚书,但是没有一位能指点自己,精通尚书的经学老师,也是没用啊。算了,还有半个月,才定本经,林延潮想多问问其他人的意见,再决定。回到号舍后,众人也多没有睡觉。林延潮的成绩时高时低,众人现在也拿林延潮当作奇葩来对待,弄不清楚倒是他的真实力到底如何,是不是作弊。 号舍里,唯有于轻舟与林延潮,那一夜交心后,二人关系不错。林延潮乘机向他问起了可以不可以选尚书作本经的事。于轻舟很是意外反问:“你为何要选尚书啊?” 林延潮毫不犹豫,很无耻地道了三个字:“我喜欢!哈哈!”于轻舟斥道:“不是喜欢不喜欢,书院弟子,一般只治《春秋》,《诗经》,除非你自学成才,或是来书院之前,已是有了其他经师,否则一般不会改治他经的。” 林延潮没有说话。于轻舟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这么随性啊,你上一次月课试了第二,若都是这成绩,很有希望从外舍进入中舍,从外课生成为内课生。但若是下个月,你选了尚书为本经,谁来教你治经,那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林延潮当下道:“外课生与内课生,除了多了点银子又如何,我就不信了,进了中舍,我读书就会更聪明了,在哪里求学不是一样。”于轻舟摇了摇头道:“你还真是不知规矩,你以为外课生与内课生没区别,我实话告诉你,书院一百年来,从没有外课生参加童拭,能考取秀才的先例。” “外课生不能中秀才?” 于轻舟点点头道:“很难,一般都是在县试,府试时就落第了,少有府试中第,就算侥幸府试中第,又怎么能过院试。延潮,你要知道童子试里升补罢黜,要比书院三舍艰难十倍。在书院里你都无法成为内课生,你又怎能指望靠童试时,一朝中式,还是趁早与我一般早点打道回府吧!” 林延潮微微吃惊,于轻舟盘膝坐在床上,以一副前辈的口吻道:“你现在知道艰难了吧,所以朔望课你随便考考无所谓,但半个月后的月课,一个半月后的季课,对你而言,不容有失,乘着你现在还有进入内舍的希望。” 听了于轻舟的话,一旁的黄碧友也是凑过来道:“延潮兄,若是你下一次的月课,还是与这次朔望课,一样排名的话,你就算季课考得再好,也没有机会进内舍了。” 说到这里,黄碧友得意地道:“早知道,这一次和林兄打赌了,谁输了,就写两千个服字。” ‘那这一次月课,咱们再来比比。‘林延潮蛮认真地道。 黄碧友闻言顿时涨红了脸,于轻舟道:“黄兄别怂,你这一次可是外舍第八啊。” “哼,谁与他一般见识。”说完黄碧友拂袖而去。 几个人听见了,都是低声地笑起。 于轻舟看了林延潮那笃定的样子,心道这小子哪里来的自信。但要黄碧友打赌,他也没这底气。 “还是叶兄好啊,置身事外。”余子游笑着道。 叶向高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看书。 余子游见叶向高那高傲的样子,当下以一副前辈的口吻对其余人道:“你们与其争论这些,还不如多抽点时间读书,那些中舍,上舍的弟子,是不会等着你们的。” ‘当然叶兄不在此列,你可是进内舍易如反掌啊。‘ 对于这个三次考试,皆是第一的妖孽而言,进入内舍简直毫无难度。在余子游这一番话下,众人想到就这样被占去一个名额,都是心底一阵不舒爽。 为什么此人一进外舍就能拿第一,为什么他成绩这么好,这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啊,大家都不会喜欢的。 所以余子游这一番话挑拨,还蛮成功的。 叶向高当然听了出来,当下哼地一声道:‘余兄,听闻每次季考后,外舍进入内舍的弟子,也不过一到两人,如此说来,余兄你就算是外舍第二,运气不好也无济于事,我看你才是比其他人,更多努力的好,再说了,你也未必最后能排在外舍第二。‘ 余子游怫然道:‘叶向高,你这话什么意思?‘ 第六十三章 林府 叶向高与余子游剑拔弩张,令林延潮感觉到这位未来的首辅大人,好像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林延潮心想是不是要帮一下叶向高呢,这可是与他拉好关系的机会。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他与叶向高的交情本来就不深。 余子游与叶向高当下一副要拳脚相向的样子。当下同寝之人一并上前七手八脚地拉住二人。 "福清囝,我今日就好好教训你。" "来啊,试试看啊。" 人家都说书生打架,只会对骂,不过这两位主,却丝毫不是这样角色。 叶向高更是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个木棍来,瞪着眼。 林延潮吓了一跳,此人竟还是早有准备,丝毫不吃亏。看来一进号舍起,叶向高与余子游结下梁子,他就有准备了。 从叶向高身上,他终于知道后世他家乡的地方社团,为何能称雄海外了。 除了林延潮外,号舍里五个人都上前去劝,却丝毫没有效果。 陈文才眼见推不动叶向高了,当下对林延潮道:"延潮兄,别坐着,快来帮帮忙啊。" 林延潮没心没肺地道:"他们要打就让他们打去好了。" 于轻舟挡住余子游,他这边显然比陈文才那边轻松,顿时没好气地道:"延潮兄,你还在说风凉话。" 林延潮笑嘻嘻地道:"你让他们闹嘛,闹出事来,山长知道了,少说也会革去他们参加季课资格,我等不是得了好处,大家不如学我坐山观虎斗好了。"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愣住了,叶向高余子游是外舍第一第二,他们若是失去参加季课资格,当然是便宜了其他人。 方才还拉不动的叶向高立即就将木棍丢在地上,余子游也是收手,整理衣裳。 朱向文喘着粗气道:"延潮兄,你不点早说,我们几个人累得半死。" 余子游不是不知好歹,当下上前抱拳道:"多谢延潮兄好意提醒,我差一点做错了事。" 林延潮笑了笑道:"应该的。" 叶向高也是向林延潮道:"多谢延潮兄了。" 林延潮笑了笑。 于轻舟拍了下林延潮的肩膀道:"你这小子有一手,我们五个人都办不到的事,你一句话就行了。但是刚才在那看戏实在不该。" 于轻舟这么一说,号舍里众人都是大笑。 托小冰河期的福,林延潮见到了书院入冬的第一场雪。 雪很小,望在空中的白花花的,飞入手心却化成了水,唯有远山上树梢淡淡的粉白,才清楚见证了大。,雪过来。 外舍的弟子们呵着手,提着书袋。 书院的日子,一直如此,读书,朔望课,读书,月课,读书,朔望,月课,读书,朔望课,季课。 连林延潮刚进书院时,新鲜感也是完全磨灭,每日不是看书,就看卷子,背范文。 林燎教得很用心,林延潮可以感觉自己每一日都在进步。 这一日林燎将林延潮召至书屋,对林延潮交的讲义讲解了一番。 从你记得讲义来看,这两个月来,着实进步不小。"林燎欣慰地道。 "都是老师对弟子的栽培啊。" 林燎呵呵地笑起道:"少来给为师来这一套,不日就要习五经了,想好以何经为本经了吗?" 林延潮听了道:"学生还没有决定。" 林燎道:"怎么没想好?我不知你之前所学的功底,不好替你决断,不妨请教下你的蒙师,让他替你判断。" "是。" 听林燎这么提醒,林延潮也是想到,自己来书院求学,还是多亏了林诚义的推荐。这一次自己在书院安顿下来,正好也是要登门拜访一下。 过了两日,林延潮找个了空闲向林燎告假。 书院是封闭式管理,不告而出,会被处罚的。林燎听林延潮说要去拜见林诚义也是一下同意了,只是让他在闭锁前返回书院即可。 当下林延潮回号舍换了一身新衣裳,还取了上一次月课第二,书院奖励自己三两的助学银,这才出门去了。林延潮先去买四色点心,又想到林诚义刚娶了一房娇妻,又去布店,买了半匹布,加上一些零碎,差不多将三两银子都花完才行。 上一世林延潮是对别人大方,对自己也大方的人,刚穿越时,环境窘迫,不免束手束脚,但现在身上有些钱了,不免就想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一些。 何况又是栽培老师,他收拾妥当后才动身。林延潮照着林诚义给自己信里所说的地址,找乡人一问,才知是在林家尚书祖宅的隔壁。 林延潮听了感叹不已,濂浦林家对林诚义还真是不赖,连祖宅都给他住了。 林延潮在一乌木门前敲门后,一个老仆模样的人开了门。林延潮通报后,老仆领他走进宅院。 林家的祖宅在林庭机进尚书时,重新翻修过了。 走入乌木大门,右手边即是轿厅,达官贵人家中必备,平日落轿,轿夫下人喝茶的地方。 轿厅下一条直道通到底部,左三间右四间院子。仆人不用多言语,林延潮从院子门前的抱鼓石,那高书着累世一品的门匾上,也可以感觉到数代显贵的富贵。 路上不少丫鬟下人,屏息静气地走过,一个个挨着向林延潮行礼,这高门大院的规矩,自是不一般。 老仆领着林延潮到西北角一院子前,即是停步,示意他进去。林延潮走进院门,绕过照壁走入右侧的回廊。 此刻有些细雨,雨水顺着屋檐上的黛瓦滴落在天井里。天井里的石缸,正承着雨露,这石缸是整块石头凿空,不仅可以用水,还可预防走水,乃是大户人家民居必备。 从天井旁的屋檐下走过,就是三间屋子,左右间应是厢房书房之类,中央则是正堂,正堂之后还有居处。 正堂上书着‘中和‘两字。 但见一个穿着青衣直缀的男子,一旁的屋子推门而出,走到正堂。不是林诚义是是谁。 “拜见老师。” 林诚义刚才书房里读完书出来,陡然见到自己的学生,一时还没缓过来,待真见到林延潮后脸上露出喜色来,但又收敛起来淡淡地道:"啊,是你来了。" 随即林诚义看见林延潮大包小包的提着东西,板起脸来道:“怎地乱用钱,到为师家里还买这么多东西,快拿回去。” 林延潮不由赧然道:“先生娶亲,学生未具贺礼。” 林诚义听了脸一沉,再要教训林延潮一番,林延潮立即岔开话题道:“敢问师母在哪里,学生要前往拜见一下!” 林延潮是林诚义的得意弟子,算是半个家人,自然不避内眷。当下林诚义当下带林延潮见了自己妻子,林延潮但见这位师母,年方二八,知书达理,一见就知是出身教养俱佳的女子。 林延潮也不由感叹林诚义好福气。 师娘见了林延潮带着的礼品,亦是笑着道:“这半月来,那么多学生来看望你,就这弟子最有心意。”林诚义听娇妻陈赞,当下微微一笑,对于让林延潮将礼品拿回家的话,是再也不提了对师母道:“知会厨房说我有客人,加几个菜。” “是。”师母温顺地道了一声。 “叨唠先生了。” “与我到书房说话。” 书房里林诚义问了几句林延潮读书进度,并将自己治经的一些心得,毫无保留地告诉给林延潮。 林诚义说,林延潮认真地记。林诚义一讲起来,就一如继往地滔滔不绝,林延潮连插嘴的机会也没有,连询问选经的事,也是耽搁了。 待到了晚饭时,二人才从书房出来,师母已在天井里摆桌。 这时外面突传来一声长笑,人未到声先闻:“林兄,请恕我不请自来,作了恶客!” 那人说了不请自来,但言语间丝毫没有愧疚的意思。林延潮看去但见来人,三十岁,身穿宽袍大袖,手里提着一壶酒,头发不羁地别在脑后,倒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范。 林诚义见了来人,当下站起身来,林延潮也是一并起身道:"世兄来做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还有个小友嘛。”那人打量了一眼林延潮。 林诚义道:“这是我的弟子林延潮,正在濂江书院求学。延潮,这位是你林世叔。” 林延潮听了知此人来头不小,他是替自己在引荐,当下叫了一声道:“世叔!” “林兄你……,你这也是,知我冒然前来,也没带什么东西,怎好平白被小辈叫一声世叔了。” 当下对方拿了一锭状元及第的银锞子,对林延潮道:“讨个吉利。” “你这是埋汰我,我还嫌拿不出手呢。” 林诚义当下点点头,对林延潮道:“手下吧,你世叔为人豪爽,若是不收,一会他要朝我翻脸了。” 说着两人都是大笑,林延潮也笑了笑称谢收下,心道这一趟来实在不亏,花了三两,收了五两,还净赚二两。 ps:今天有事,明天继续两更,再求一下推荐票哈。 第六十四章 诗赋和经义(第一更) 接着二人就在席上坐下,林延潮作陪在一旁,师母添了一副碗筷,不过尽管是师母,但女人是没办法上桌的。 布完席面,师母就离开了。 三菜一汤,简简单单,林诚义说多加两菜,看来夫妇二人平日只有一菜一汤啊!不过以林家对林诚义的重视来看,这倒不是怠慢,只是揣测是林家家风如此,喜俭朴而不喜奢侈。 林延潮与来人高谈阔论起来。 在谈论中,来人身份林延潮也大体明了,此人名叫林世璧,乃是当朝正五品大员,通政司参议林炫的长子,他的爷爷乃是已过世的工部尚书林庭?。另外老尚书相公林庭机是他三叔公,南京工部尚书林燫,太平府知府林烃都是他的叔辈。这背景天子脚下的京城,都没几个衙内比他牛逼的。 背景牛逼也就算了,此人还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而才华横溢啊。林世璧少年时即被视作神童,有乡名,甚至被视为比几位中进士的叔辈还要杰出,深受家里重视,作的诗词曲赋之词,撰之成集,在士林间都很有影响力。 众人皆以为林家要出再出一个进士,继续科举联芳下去。 林世璧的神童之名,却如流星般划过,开始还有人以为又是一个方仲永,但他新作的诗词,依旧受人吹捧。大家才知道,原来这小子偏科了。虽然偏得不太远,从时文偏到诗赋上去了。 但是会试,乡试是不考试贴诗的。 后来家人发现,林世璧越来越不对劲,整日不宅在家里读书进取,而是出外饮酒高歌,以结交三教九流为乐事。这番不肯进取功名,整日醉心于诗词的样子,令他父亲,家里长辈都恨铁不成钢,最后把他禁足在祖宅读书,不许再于朋友诗词唱和。 林世璧不怕禁足,却怕找不到志趣相投的朋友喝酒。正好林诚义搬到祖宅居住,林世璧就找上了他喝酒。 林诚义与林世璧在席上聊得都是诗词歌赋。 席面上林世璧言谈直率,颇见真性情,真有股魏晋名士的风流。在理学约束下的大明,读书人大多克己束礼,已是很少见到这样的读书人了。 林延潮看林世璧,想到孔子的话,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大意就是找不到行为合乎中庸的人,作朋友,就与狂狷者交往。狂者敢做敢为,大所有为;狷者清高自守,有所不为。 林世璧大概就是这样的狂狷之辈。 两人谈话都是诗赋,林延潮这方面肚子里墨水本来就少。 不过插不了话,就不插话,就算能插话,也别在别人面前卖弄点什么,那很俗。林延潮也没想表现自己,林世璧虽是衙内中的衙内,但自己行的正坐得直,没什么好巴结的,拿他当一个纨绔子弟看待就好。 不过也不要作出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还丢了林诚义的颜面。反正自己年纪小,那就做低伏小吧,殷勤地给林诚义和林大才子添茶倒酒就是,不给人留下个坏印象就行了。 正所谓讷于言而敏于行,孔夫子的话,时时刻刻照耀我前进啊。 酒席过半,一名仆人走进来对林世璧道:“少爷,二叔爷回来了,老相公请你去见见。” “不去,不去,见了也是那一番老话。”林世璧当下道。 仆人不敢多言退了下去。 林世璧见林延潮道:“这想必就是,将世兄推荐给胡提学的弟子吧。” 林诚义笑着道:“是啊。” “你眼下在读什么书?” “论语,论语章句。” 林世璧叹道:“又是一个深受八股之害的孩童,八股之害甚于焚书,且败坏人才,秦皇当年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不过四百六十余人也,但而今朝廷以八股取士,所害之人何止千千万万。” 听林世璧这么说,林延潮不免有些不爽,眼下他读八股文正起劲了,却突然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心想这人竟抨击我最爱的八股文,若不是看在你是林家子弟的份上,定要反击。 林诚义也是道:“我弟子正志于举业,你这么说有害无益。” “世兄,我不过是早日点醒梦中人罢了,若非我肯专心举业,今日又岂止一个秀才。不是我不愿,只是我不取罢了。” 说到这里林世璧又向林延潮问道:“你现在在哪里读书?眼下业师是谁?” 林延潮答道:“在濂江书院,业师姓林讳燎。” 林世璧喝了点酒,说话之间更狂放道:“林垠那个老学究啊,此人迂腐的紧,没什么好共语的,至于林燎不过我学弟,此等割裂经义以为能事之辈,就更不用谈了。” 这是出言攻击了,不论如何林延潮都要还击,以捍卫老师的颜面,这也是弟子应做的事。 林延潮当下道:“世叔此言差矣,山长与林先生,都是有德君子,有道之士,小侄在他们那获益良多,实不容世叔如此诋毁。” 说完林延潮从袖子,将林世璧的银锭取了出来,放在桌上道:“世叔馈赠,小侄受之有愧,眼下原物奉还,还请恕罪。”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没有脾气和主见,伤害了自己的师长朋友,就是要挺身而出,撕破脸了也是在所不惜。 林世璧喝了一口酒,朗声笑起道:“这少年人倒是还有点脾气,我好意劝你罢了,还是放弃时文,跟我来学诗赋吧,我会从头教你的。” “多谢了,但我对你的诗赋没有兴趣。朝廷以八股取士,就算我诗词有李白,杜甫之才,也是中不了举人,进士。” 林世璧听了脸色一冷道:“举人,进士,大言不惭。林垠和林燎糊涂,教出来的弟子也是糊涂。” 林延潮道:“学生是糊涂,但是山长和讲郎清誉,却不容世叔这么说。” “好了,好了,”林诚义打圆场道,“延潮,世叔是长辈,你不可出言无状,还不向世叔赔罪。” 林延潮听林诚义的话道:“先生,弟子自是要道歉,但义之所在,弟子不认为自己有错,若是他人,在弟子面前诋毁先生,弟子也一并与之割袍断义。” 林诚义听了面无表情,但心底还是很受用的,脸上还是斥怪林延潮道:“什么割袍断义,事分曲直,若是理亏在我,难道你也帮亲不帮理吗?” “林兄,说得好,”林世璧一拍大腿道,“此当浮一大白,除了林兄,天下也无余子在我眼底了,真是的先生聪明,但林兄的弟子太糊涂了,我要替你管教管教他。” “管教?”林延潮道,“不知道世叔要怎么管教啊?” 林世璧,林诚义都是哈哈一笑。林世璧道:“你这弟子倒是厉害,丝毫也不怯场。你不是说你不糊涂吗?我考你几题,你若是都能答出来,我就收回之前的话。” “可以,但仅限经义。”林延潮一口堵住对方的话。对方诗赋都出版成集,士林传唱了,他方才听了此人与林诚义讲了一通诗赋,自己连半个字都听不懂,眼下就不要自取其辱了。 “四书?你不是怕我考你诗赋答不出来吧。”林世璧嘲讽道。林世璧心底向往唐诗宋词,而不屑于八股文的虚词,要他再谈八股真是从心底不屑。 林延潮淡淡嘲讽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必论汉唐,世叔说自己的诗赋很强,但写得好与不好又没有公论,而八股取士,谁高谁低一目了然。世叔屡试不第,早已失去锐气,只敢在诗赋上自吹自擂,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足,说到底都是心虚而已。” “其实真正的原因,还是世叔怕经义上输给他人吧!” ps:昨天陪家人去了外地,上一更还是在动车上写的。今天回来满满的惊喜,先感谢大家推荐票,打赏哈。大家这么支持有点受宠若惊了,我会好好更新的,晚上还有一章。 第六十五章 比试(第二更) 林延潮这一番话几乎直指本心,林世璧心底的些许薄弱之处。他顿时勃然大怒。 “汝既是要试经义,我们就试经义!”林大少双眼冒火,恨恨地吐了这几个字。 林延潮嘿嘿一笑,心道,你中计拉! 他正要开口……林延潮却抢先道:“为表公平起见,还是请我先生来考校,先生,我五经还未学,就从四书经义里取题,然后谁先破题,破得佳为胜,先生,世叔以为如何?” 林延潮偷换概念,将对方出题考校自己,而变成两人公平比试,这显是拿自己与对方身份平起平坐。 林世璧自然从心底知道林延潮的打算,但是他不屑于争辩,如此失了他的风度。 林大少将折扇噗地一声打开,指着林延潮道:“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全,也来我面前放肆,不过汝当庆幸,考得是时文,而不是诗赋,否则你在我的面前,连说一个字的资格都没有。” “那就试试看了。” 林延潮与林大少说话间,院门里进来一书生,这书生面容与林大少有几分相近,也是手持纸扇,仿佛是一位翩翩贵公子。 那书生一见林世璧,即皱眉道:“大哥,我二叔从京城回来了,派人请你,你也不去,怎地还要我三请五请不成。” 林大少看了来人一眼道:“你等一下,眼下我没这闲工夫,等我教训完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就去。” 那书生也是摇了摇头道:“大哥,你还是这臭脾气,别让我二叔久候。” 书生的仆人搬了张椅几来,书生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只是口里催促道:“那你快一些。” “放心,不用片刻,我就叫他知道什么是五体投地。”林世璧冷笑言道。 林延潮一副不屑于争辩的样子,向林诚义道:“先生可以开始考了。” 林诚义叹了口气,一副你们真要如此吗的表情。而林延潮,林世璧二人都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林诚义当下取了一卷论语,随意翻开一页念道:“吾十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两位从这句破题吧!” 林世璧扇子轻摇,斜眼看了林延潮道:“论语我五岁时就倒背如流,七岁时即背论语章句,你几岁蒙学,几岁治经学?” “我指点你一番,此文是出自论语为政篇第四,再教你个乖,朱子集注里有言,古者十五而入大学。心之所之谓之志。此所谓学,即大学之道也。志乎此,则念念在此而为之不厌矣。你如果聪明,从此中破题就好……” 林延潮看都不看林世璧一眼,脱口而出道:“破题一句,圣人所以至于道者,亦惟渐以至之也。” “哈哈。”一旁那书生朗声大笑起道,“有点意思,大哥,你这一次还真是阴沟里翻船了。” 说完那书生就寻了张椅子坐下。 林延潮方才说完,林世璧脸色刷地一下变了。 “圣人所以至于道者,亦惟渐以至之也。” 林世璧心道,圣人就是孔子,道的是,孔子才能成为圣人,乃是渐进积累。正好破去这一章的意思,可笑自己还依着老办法,去程朱集注里找方法。 林诚义作为裁判,当下道:“此破题极于工巧而后已。” 他也是奇怪,林延潮学了八股文不过两个月,怎么破题破得这么好。 “敢问先生,是我胜了吗?”林延潮问道。 林诚义点点头道:“是的,你破题,世兄还未破题,且你又破得全无破绽,世兄,是你输了。” 不过林延潮底细,林诚义自己很清楚,他不可能进入书院才不过两个月,就强到这个地步。于是林诚义想到了一个可能,对林世璧道:“林兄,我弟子或许刚刚在书院读过此题,一时凑巧蒙对。” 这事情也是有的,比如老师上午刚讲了这篇,就刚好问道了,或者是林延潮刚作了这个卷子,揣摩过破题,否则仔细慢慢想来是不可能如他这么快的。 林世璧心底琢磨,不论是否这小童是蒙对的,但毕竟输了就是输了:“世兄,咱们再试一题,若是再输了,我就拜你弟子为师。” “天瑞,这玩笑太过了。”林诚义连忙道。 林延潮却道:“世叔不敢当,如此乱了辈分,将我师长置于何地!” 对付嚣张的人,你就要就比他更嚣张! “妙极,妙极!”林世璧这一次被气得不轻,然后咬着牙道,“世兄,赶紧出题!” 林诚义也不想弟子压过林世璧,心想小孩子赢了一阵,沾沾自喜就不好了。既然刚才说论语,他不过恰巧碰对,孟子一书三万多字,应是没那么巧了吧。 于是林诚义翻开孟子当下道:“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与路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林世璧眼下不敢再有小瞧林延潮之心,一听题目,立即就在心底思索起来:“这一题出自孟子尽心一篇,大意就是鸡鸣而起,就为善事之人,乃是舜一般的人,鸡鸣而起,就逐利之人,乃是蹠这等做大盗的人,欲知舜与蹠的区别,没有其他,看他到底是取利,还是取善。” “我若是要破题,当从义利之辨来作文章,如此我最有心得了……” “以善利分天下之人,而为利者庶乎其止矣!”林延潮一语道出。 啪!啪!啪! 林世璧感觉自己被人狠狠连抽了三个耳光,面红耳赤,愣在原地。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今有小顽童秒思破题,”那书生起身,笑着道,“诚义兄,这是你的弟子吗?” 林诚义点点头,也是颜面有光地道:“是啊。” 那书生走到林延潮面前笑着问道:“小友今年贵庚?” 林延潮道:“回相公的话,今年十二岁。” “十二啊,甘罗能十二拜相,你也差不太远……” 林诚义忙道:“世升兄,别捧杀我这弟子,他擅长背书,或许又是他碰巧罢了,少年人不足夸啊!” 林延潮没好气地看了林诚义,心想林诚义和林燎都是一个心思,就怕自己生骄傲自满之心,自己像是那么得意忘形之人吗? 那书生笑着道:“诚义兄,你放心我有分寸,小友我也考校你一题好吗?” 什么?将考校人,当作乐趣?方仲永不就是成为神童后,整日被人考校,考残了吗? 林延潮道:“多谢抬举,不过我要走了,先生要我书院闭锁前返回的,不能耽误了。” 林世璧道:“慢着,我知你的底细了,我猜你必是将四书范文都背下了,否则不会破题如此轻巧。我问你子曰二字,怎么破题?” 林延潮不由一愣,心道论语上虽满篇都是子曰,但是他背得名家范文里,没有一篇是讲子曰怎么破题的。此人果真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实力,看来我速速开溜,不然就晚了。 林延潮当下道:“世叔,我问你君子如何才能言而有信?” 林世璧脸顿时黑了,这是林延潮在提醒他拜自己为师的事啊。 那书生上前一步,笑着道:“莫要得了便宜卖乖哦,这样吧,我出一题,若是你能答得出来,我就帮你一个忙如何?若是答不出来,方才你们二人作赌不作数如何?” 林延潮心道,好嘛,果真狡猾,林家昔日的神童林世璧,拜一介少年为师,传出对林家的名头着实不好。 这书生是来找回场子的。 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用少年的口气道:“不行,不行,你们林家的人,说话不讲信用,我怎么相信你?” 哈哈,那书生莞尔一笑。 林诚义对林延潮这般顽劣也是没有办法,摇了摇头道:“延潮,不可无礼,这位是小尚书相公的公子。” 第六十六章 燕可伐与 小尚书相公? 原来是南京工部尚书林燫的儿子,衙内中的衙内啊。 从这书生一进院子,林延潮即知此人不凡,不同于普通富贵家的子弟,虽约束得很好,但口吻里还有几分颐指气使的感觉。这就有权有势家里子弟,与有财无势子弟的区别。 “原来是公子。”林延潮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没感觉多敬重,也没感觉多不敬重,普普通通的就是了。 书生看了林延潮一眼,欣赏地点点头道:“这回你该认为,我会言而无信了吧?” “这我不知道,但我明白,若我不与你打下这个赌,先生绝不会饶我。” 林诚义,书生二人同是一笑。 书生道:“你说得倒是。” 林延潮问道:“如果我赢了,是不是什么忙都能帮呢?” 书生脸色一沉,心道这少年好蠢,换作聪明人就会眼下卖自己一个人情,留着以后再用,只有短视之人,才急于眼下兑现。 书生淡淡地道:“能帮得上就帮,帮不上的就不帮,不过你的事,应该很少有我帮不上的吧。” “那我就放心了,不知林公子考校什么呢?” 书生微微笑着道:“书上经义我不会再考你,你说你还有何长处呢?我就考你的长处吧。”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这书生倒是大气,想了想自己除了记性好外,就是对刑律上还算下过一番功夫,打赢过两场官司,于是道:“刑律断案,略知一二。” “刑律断案?”书生笑了笑,“你先生还教这些?” 林诚义笑道:“这倒不是我教的,只是上一次他家遇了官司,他代祖父应讯,乡里人对他赞不绝口呢。” 书生双目一亮道:“还有这事?” 林延潮谦虚地道:“不值一提。” 书生笑着道:“那好啊,我的一位好友,吃了个棘手的案子,若是你从中参谋一二,帮我这好友开脱,算我再欠你一个人情好吗?” 看来又要操刑名师爷的活计了,正好我是丝毫不虚啊。林延潮心底想道。 林延潮跃跃欲试地道:“尽管问吧,我试试看。” “世升,你说什么笑话,一个十二岁少年,仗着有几分小聪明罢了,你居然将刑案拿来询他。”林世璧在一旁道。 书生林世升笑着道:“他不答不出来,不是更好,如此你的颜面,我也替你保住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嘛。” 林世璧摇了摇头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但你既是爱问,随便你吧。” 书生林世升当下看向林延潮道:“你听好了,我这位好友家里富贵,三世为官,蓄养了几个优伶。有一天伶人问此人‘如捉到窃贼,要用什么办法惩戒?’他说有一个方法很妙,陈醋灌他的鼻孔,窃贼痛苦之下,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恰好有一日,有位娇痴的监生,不懂人事,在村里观剧,到了人散时,此监生仍是不走。伶人以为他是小偷,于是抓来询问,这监生不答,于是采用我好友说的办法,将这监生灌醋而死。” “此事为官府知道,收敛尸体检视后,才知此人不是窃贼,而是国子监的监生。县官当下堂审怜人,伶人说这办法是我好友教的,县官当下将两人一并抓了了下狱。此事我明知我好友是无辜,有意为他辩答,但多番奔走,百词而莫赎,县官也不肯开脱,你有什么办法救下我好友呢?” 林世升说完后看着林延潮,林诚义也是道:“此案我也听说,两个月来轰动一时啊,一个监生死了,牵涉甚大,士林间都闹成一片。连抚台老爷都发文至府台衙门过问此事,若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恐怕世升兄你的好友很难脱罪。” 林世璧道:“此事难住多少人,世升你也认识不少府县官吏,他们都无法替你出谋划策,你拿此来考校一少年,此胜之不武,换一题目吧。” 林世升点点头道:“大哥,教训得是,此事我是有些过份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敢问可有笔墨?” “笔墨?”林诚义讶然。 林延潮点点头。 林世升笑着道:“看来我们倒是小看了少年人的想法。” “也好,不妨看一看。”林诚义笑着道。 众人都是没异议,心底多半觉得林延潮不自量力想尝试一下,但也是怀着鼓励之意。 林延潮当下饱蘸墨汁,沉吟了一下,在纸张上写下四字‘燕可伐与’! 在场三人都是饱读诗书,一见林延潮写‘燕可伐与’四字,就知道林延潮孟子七篇里公孙丑的一章。 这一章大意是,齐国大臣沈同私下问孟子,燕国可以讨伐吗? 孟子说可以,燕王哙,将封国禅让给大臣,这好比一个大臣,不经君主,将俸禄爵位让与他人,他人也不经君王同意,接受俸禄爵位。燕王哙此举将周天子置于何地。 后齐国攻打燕国,有人问孟子:“你鼓励齐国攻打燕国吗?” 孟子回答说,没有,沈同问我,燕国可以征讨吗?我说可以。然而他们若问我,谁能够征讨燕国。那我会告诉他,唯有奉周天子之命的人才可以征讨。 好比有一杀人犯,他人问我,此人该杀吗?我答可以。若是问我谁可以杀这杀人犯,我则回答主司刑法的官吏可杀。眼下齐国讨伐燕国,乃无道之国讨不义之国,我何尝有如此鼓励过。 写到这里,林延潮开口道:“伐燕固在齐而不在孟子,故而推之,你的好友告诉伶人,灌醋可以逼问窃贼,但若是再问伶人是否可以施刑窃贼,你的好友则必不会同意,这一切乃是这怜人自作主张罢了。” “若是县官断你好友有罪,那先罪孟子!” 林延潮这话说完,三人都是目瞪口呆。 “古春秋决狱,今孟子断案。”林世璧半响道了这一句,摇了摇头持着折扇看向林延潮满是复杂之色。 林世璧也是拿起林延潮所书,心道此子真天纵之才,吾不如之。 林诚义听了林世升这么说,连忙道:“世升兄,勿捧杀小徒,碰巧,碰巧而已。” 林世升调侃道:“诚义兄,你好不厚道,教出如此得意的弟子,平日还与我等掖着藏着,说吧,小友要何事要我帮忙?” 林延潮嘿嘿笑了一声。 林世升道:“只要我林世升能办得到的,你是想替家人求官呢?我有一二门路,若是求财,我可指点你一条康庄大道,若是求美色……你年纪还太小,不能害你。另外我那好友日后还有一份厚报。” 林延潮道:“多谢相公了,下个月书院就教五经了,我想拜一名师学习经学,不知相公能否帮忙一二。” “原来是求学啊。”林世升露出欣然的笑意,不求富贵,而求诗书,正是喻义不喻利的君子之风。 林世升当下道:“这容易,你准备以何经为本经?” 林延潮道:“尚书。” 林世升问道:“尚书?这……这眼下以尚书为本经的人不多,为何该学毛诗?礼记?” “学生只想学尚书,最好老师离书院比较近,五日里可以拜访一次。” 林世升点点头道:“也好,眼下治尚书的名儒虽不多,但我总算也认识两三人,你三日后来,我给你消息就是了。” 林延潮还未开口,林诚义即笑着道:“世升兄真是交由广阔,我替小徒谢谢过了,延潮还不赶快谢过人家肯帮你这个忙。” 林延潮心道老师,你这不坑我,明明是他赌输给我了,谢什么谢啊。 不过林延潮也知林诚义一番好意,当下只能作礼向林世升称谢。 夜色已深,林府的后花园里, 十几个丫鬟端着面盆,毛巾,茶盅候立在那。 花园的亭子里摆着一桌宴席,一旁摆着一个青泥炉子,炉子上温着壶酒,两个丫头在煽风炉煮酒。 宴席上坐着两人,一位是鹤发银须的古稀老者,一位则是三十多岁的男子。 古稀老者指着桌上的螃蟹道:“吃螃蟹易积冷,故需温酒来去寒,你多年没回家,尝尝家乡的菜,先喝些热酒去寒。” 说着丫鬟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酒来,那男子恭恭敬敬地喝了,然后道:“爹,我给你掰蟹壳。” 老者听了摇了摇手道:“自己掰来才好吃。” 老者拿了只蟹一边掰一边道:“苏杭的人喜摆弄精致,吃个蟹还搞什么文吃,弄了个什么蟹八件来,你这一次入京见了申侍郎,他是如何吃的?” 第六十七章 有人辞官归故里 听老者问话,那男子认真地答道:“申侍郎虽留孩儿在他的府上用饭,却没有吃蟹。我们有同年之谊,十几年相交,不过普通宴席罢了,孩儿见申年兄一饮一食都有讲究,不似胸怀锦绣的人。” 说着顿了顿男子又道:“也若非如此,权相怎么会容他,以他为左右手,眼下朝廷上多是俯首帖耳之辈,真是令我辈心寒。” 古稀老者拿螃蟹蘸了姜醋,点了点道:“所以你两次入京,就都没有去张府?” 那男子沉默了一会道:“爹,是孩儿没有听你的话。” 古稀老者道:“没去张府,也就罢了,张江陵迎母进京,沿途官员多备厚礼迎候,你身为太平府知府,却对属下官吏道,吾岂是搜刮民脂民膏,巴结权贵之人,如此扫了首辅大人的面子,你这样做外面人看以为是你兄长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古稀老者话虽说的平静,但已是苛责。 古稀老者叹道:“你二十二岁中进士,仕途太顺了,这一次你辞官在家,给我好好反省,在家读书,不许出户一步,磨一磨你的心性。” “是,爹,孩儿疲乏了,先告退了。”这男子当下起身离去。 古稀老者抚须摇了摇头。 不久林世璧,林世升二人踏着鹅卵石路,走到亭子前。 “拜见爷爷!” “拜见叔公!” 那老者当然即是已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林庭机,濂江本地都称他为老尚书相公。 林庭机笑了笑道:“是你们啊。这蟹性寒,趁热吃不仅好吃,还不易闹肚子。” 林庭机对丫鬟摆了摆手,当下丫鬟立即将席面上的冷蟹端走,从厨房里取了热蟹摆上桌。 林世升入座后问道:“爷爷,二叔到哪里去了?” 林庭机道:“不要说他,世璧怎么来得晚了?是不是怕见了我和你二叔,又催你读书之事?” 林世璧自斟了一杯酒道:“叔公哪里的话,反正你们见了我都是要提一次,我耳朵听出茧子来了,早就习惯。” 此言一出,林庭机,林世升都是哈哈大笑。林世璧素来不拘礼法,又不是林庭机亲孙儿,这般说话大家也都不意外。 林世升笑着道:“爷爷,大哥方才是与一个小童斗法呢,两人取四书一段,看谁破题快,结果大哥连输两阵。” 林庭机闻言奇道:“你大哥与人比试,这不稀奇,但输给人却还是头次听说,那小童于经义专研很深吗?” “经义专研深不深,倒是不知,只是破题极快,不假思索。” 林世璧黑着脸道:“这有什么,是这小童取巧罢了。” 林庭机道:“尚经义者质,尚诗赋者文,你喜诗赋,身为长辈不说你有错,但若是重诗赋而轻经义,则是重文则轻质。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若是平日里林庭机这样说教的话,林世璧能自动免疫,他自幼天资过人,自视过高,但今日居然两阵输给一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学童,当下大受打击。 眼下林庭机这番话说来,他猛然被触动,当下垂下头道:“叔公说的是,侄孙受教了。” 林庭机又和蔼地笑着道:“这少年能胜过世璧,想来有些投机取巧,纵有些才气也没什么,这年头有才情的少年,比这江里的螃蟹还多。” 说着林世升笑了起来,而林世璧没有将林庭机这句话听进去,而是是垂下头沉思。 林庭机与林世升边谈边掰蟹,吃了几头肥美的膏蟹后,林庭机对林世升道:“今天忘斋先生,给我来信,求我向抚台求情,救一救他的孙儿。” 林世升点点头道:“我差点忘了忘斋先生,是爷爷你乡试时的年谊。” “我们两家本就是世交,他儿子与你爹的交情也不浅,而他孙儿也是你的好友,这一番他孙儿下狱,听说你也没少走动。眼下忘斋先生求到我,你也知道活到我这把年纪了,老朋友本就没有几个,他要救他孙儿,我怎么会不理,可眼下并非我不舍得卖这老脸,只是此事终究死了个监生,士林间影响甚广,我若是插手此事,一个不慎,恐怕就是老妪改嫁,年老失节了。”林庭机言道。 这事林世璧,林世升也知,越位高权重,行事越多顾虑,不是怕办不到,而是怕损了名声。 林世升笑着道:“爷爷请放心,此事我已有计较了,救不出忘斋先生的孙儿,对于我们而言并不难,只是担忧事后士林舆论,既然如此我们就给他们一个说法。” 说着林世升给一张纸道:“爷爷,解决的办法都在这里。” 林庭机草草看了后,不住点头,连酒也是多饮了几杯道:“妙极,这是你们想出来了吗?” 林世升露出惭愧之色。 林庭机笑着道:“你们都是正经读书人,料来也想不到,世升你是请了谁替你捉刀?这不是你平日交游的那帮只知吟诗作对的清客相公作得出,到底是三司衙门的幕客,还是府县官衙里的师爷,难不成是省城里的名讼师?” 林庭机将手里的蟹放下,一旁丫鬟端上了绿豆面子来净手。 林世璧,林世升对望了一眼,都有几分难以启齿。 林庭机净了手,取了毛巾擦干,丫鬟端上香茶漱口。林庭机转过头见两位孙儿不答问道:“怎么我猜得不对?” 林世升赧然地道:“爷爷,还记得方才与大哥比试的少年吗?” “竟然是他,难得,难得。” 林世璧道:“叔父不是说,有才情的少年比江里的螃蟹还多,有何难得的。” 林庭机沉吟道:“年轻人才情出众,也是常理,但他能以经义,学以致用,用之断案,这就不是一般的少年了。” 听到这里,林世升道:“爷爷说的是,孩儿也是如此想的。” 林庭机问道:“这少年是什么底细?” “叔公,他是林诚义的弟子,在濂江书院读书。” “原来就是他,我记得是他将林诚义推荐给胡提学的,我还写信荐他入学的。” “是的。” “我记得他也是姓林,是我们濂浦子弟?” “应该不是。” 林庭机听了嗯地一声,露出惋惜的神色,又拿着纸来看了一遍道:“这办法可以,我手书一封给周知县,忘斋先生的孙儿就可以放出来了。不过这少年帮了你的忙,你可许了他什么?” “他说想拜一名儒为经师,习经义。” “准备以何为本经?” “尚书。” 林庭机有些意外道:“尚书,闽中治尚书的人可是不多啊。” 林世升道:“虽是不多,但孩儿总算还认识几人。” “说来听听。” “孙儿已想过了,本府教尚书的名家不多,但忘斋先生正是一个,由他来教少年尚书正好,何况这少年还帮过他们家这么大一个忙。” 林庭机抚须道:“可忘斋先生授业于马子萃,马子萃又授业于王阳明,不是正宗之学。” “爷爷,说的是,那横周先生呢?” “那更不行了,横周先生所承尚书,既无家法,也非名师所授,穿凿附会之说已不可胜言,乃是误人子弟。” 林世升笑着道:“看来爷爷心底已有人选了,若非我治毛诗,而大哥治得是春秋,我也想让此少年随我们学经,而家里除了二叔外,没有人治尚书了,爹不是想?” 林庭机点点头道:“有何不可。” 林世璧和林世升对望了一眼,林世璧道:“爷爷,二叔他可是两榜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出身,教一个学童?” 林庭机道:“两榜进士又如何,如今辞官在家,也是一闲人啊。” “什么二叔辞官了?”林世璧,林世升二人都是吃惊。 林庭机长叹,露出几分痛惜之色道,“你二叔意气用事,得罪了张江陵。辞官也好,回家磨一磨性子。我让他教授几个弟子,不让他无事可做,也从学童身上的求知好学的样子,看到当年磨志读书的自己。有人漏液赶科考,有人辞官归故里,真是可笑,可笑!” “爷爷这么做是为了二叔啊!”林世升,林世璧都是点了点头。 第六十八章 冬衣 祖孙二人就这么定下了给林延潮请的老师。 “那么爷爷,是否要将这少年召来一见呢?” 林庭机笑了笑道:“我都这么大把年纪,见了又如何。” “是。” 林世升见林世璧从头到尾一直略有所思,不由诧异道:“大哥,今日你的话怎么特别少?” 林世璧抬起头道:“我想今日之事,以往视经义之词为虚文,但今日这少年,却能以经义,断我不能断之事。叔公说的对,尚经义者质,尚诗赋者文,二者兼具,方能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以往是侄儿糊涂了。” 林世璧这么一说,林庭机与林世升都是露出大喜的神情。 林庭机喜道:“若是你肯用心习经义,你之才不出数年可乡试中举,此真乃我林家之福。” “是啊,大哥,以往怎么劝你都不管用,这一次竟想通了,没料到竟是拜一个少年之赐。如此我林家不怕再出一个进士吗?”林世升惊喜交加。 林世璧下定决心发奋读书时,也没有想到,他因林延潮的话,人生轨迹转了一个弯。而在另一个时空,他持才傲物,一直不中举人,到了三十六岁那年登山失足而逝。 从林府出来后,林延潮即匆匆忙忙地返回书院,总算在落锁前,赶回了书院里。 书院的规矩很严的,若是弟子夜不归宿,不仅要处罚,还要载入稽考簿,相当于后世学校处分之类的,若是严重的还有可能被逐出书院。 对于此林延潮当然是觉得很不人道,换做以往自己上学时,没有电脑时,还天天溜去网吧通宵呢这滋味叫现代人如何受得了,但古时候的书生不知怎么的,都是练了一手好的忍耐功夫,仿佛断绝了七情六欲一般,整日除了读书就是读书。 气候愈发寒冷了。 林延潮晚上在号舍睡觉时,被子也是不够御寒了,林延潮临睡时,不得不将厚厚的冬衣都穿着自己身上,裹着被子方才觉得身上暖和了一点。这一夜,天寒地冻,林延潮听得出来,大家睡得都不踏实,辗转反侧,到了快要天明时候,有人才打起了鼾声。 林延潮也是没有睡好,这天才微微亮了,林延潮就听了拾衣穿鞋的声音,大家不肯在越躺越冷的床上呆下去,早起出门读书去了。 林延潮也是起床刷牙抹脸,走出了号舍。 出了门,喝,空中洋洋洒洒地竟是下起了雪来。 林延潮进了书院后,见得入冬的第一场雪。雪很小,望在空中的白花花的,飞入手心却化成了水,唯有远山上树梢淡淡的粉白,才清楚见证了大雪过来。 “下了雪咯!” 书院众学童们都有几分兴奋,呼喊声里也透出几分少年的朝气来。 外舍的弟子们一边打着伞,一边呵着手,手里提着书袋,眼里望着远山的雪景去上课。 下雪终于让枯燥的书院生活,多了一点涟漪。 “延潮兄,来一起撑伞!”于轻舟招呼道。 林延潮点点头,二人同遮着一柄伞向二梅书屋走去。 “于兄,最近心情不错嘛。” “是啊,想通了离开书院的事后,我整个人都好多了,不用再为了排名发愁,终于书也能看得进去了,也不用每夜都到三更天后才能睡着。” “那就不要走了。每个人都有低谷的时候,只要熬过这一段就好了。”林延潮挽留道。 “不了,家里已替我找到书院了,业师是禀生,也是与我家相熟的,县试时还能替我作保呢。” 于轻舟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料到,我就要离开书院了,还能交到延潮兄这样的朋友。” “我也是啊!” 两人说说笑笑走进二梅书屋前,梅花放开依旧。 到了书屋前,外舍的学童们都是将伞合起抖干,依在走廊旁的墙上放好,并将鞋子除下后,着袜走进了讲堂。 几名士子自发地拖起地来,虽书院专门请了打扫夫,但书屋内还有由弟子们自己打扫。看着窗外雪景,大家的情绪都放松了不少,讲堂上也是不时冒起了笑声。 书院外的钟声响过,林燎来到课堂后,对众人讲道:“诸位两日后的月课,将由知府教谕来命卷!诸位可需努力啊!” “府学教谕!” 众学童们吃了一惊,一府的教谕,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啊,众人听说由他来命卷,不由压力山大。 听见学童一片哀鸿遍野,林燎笑了笑道:“进士,也是由童生,秀才,举人一步步考上来的,大家也不要觉得进士出的卷子,真的就比举人,秀才难了许多。” 下面林燎开始讲课:“我们四书经义,大题小题也讲了差不多了,下面与你们道一下偏题与截搭题。” “以‘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为例,‘如‘三人行,我师焉,’可出一题,此破题之法,不可由‘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上去破。题意需不黏不脱,还要把意思说足了,你们明白吗?” 听林燎这么说,有一个弟子悄悄议论道:“如此不是强截句读,破碎经文吗?远孔圣之意。” 另一个弟子笑了笑道:“这还不是怕考生,蹈常袭故,蒙题,猜测题。”说着这考生也是朝林延潮望了一眼。 林延潮在一旁听了,也是一愣,偏题,截搭题,不是专破林延潮这样只知专心背范文,不肯好好读书,正经做文章的士子。 大题小题范围就那么广,国朝取士快两百年来,题目被人出了个遍。为了防止如好好读书,整日靠蒙题为生的考生,于是截搭题,偏题就出来了。中以截搭题最为无情,无情到什么地步,有人说句笑话,床前明月光,小人常戚戚,然后考你这句话,如何解? 截搭题,偏题最多出现就是在童试之中,考试考官出题随意性大,无数童生们就这样被截搭题,偏题虐得是死去活来的。 虽说无情,但截搭题,偏题,试得是考生发散思维,随机应变的能力,不拘泥于经义之上。死读书的士子考到这样的就惨了。大题小题就相反了,考得是士子扎扎实实的经义功底。 所以经常是童试时被虐得死去活来的士子,到了乡试会试,犹如神助,一举登天。那是因为乡试,会试,一般只考大题小题。 林延潮听林燎讲如何破截搭题,也是不由感叹科举的博大精深啊。 林延潮一边记如何破解截搭题,但想学完这些知识后,多半也是然并卵,但是科举在选拔人才上,至少还是相对公正。 王阳明,进士出身,位列二甲第七人,张居正,十六岁中举人,二十三岁,进士出身,二甲第九人,他们都是科举里的佼佼者,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也很像现在的高考,高三前老师常常在自己面前耳提面令的一句,高考没考上的,并非不是人才,但是高考考上的,一定已是人才。 林延潮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了,一面还背讲义,一面背经义以及集注,还要背《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临了最后还要练字帖。 到了晚饭后,于轻舟对林延潮道:“延潮,你家里送东西来了。” 林延潮听了来到书院的斋房,斋夫对自己笑着道:“人都走了,家里人惦记着你,托人给带东西来了。” 林延潮听了大喜,拿起厚厚的包裹,就返回了号舍,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有两件厚厚的冬衣,一床暖暖的冬被,还有新制的腌菜,一大挂用绳子串起来的光饼。 林延潮心知是林浅浅挂念自己,知天冷了,特意托人送来的,于是林延潮心底顿时一阵舒坦,这衣服还没穿上了,身上就已经是暖烘烘的。 上面还有林浅浅给自己的一封信,叮嘱自己好好读书,不要挂念家里。 看着林延潮的被褥和冬衣,众同寝看到了都是露出羡慕嫉妒恨的表情,林延潮别提是有多长面子了。 林延潮将光饼拿了出来道:“来,来,大家都吃一点。” 好叻,于轻舟第一个拿过,然后陈文才,小胖子朱向文也伸手过来拿了一个。 至于其他人不好意思的,林延潮就主动拿去,以前与他有过芥蒂的黄碧友,拿过林延潮的光饼后,道了声谢。 叶向高等人也是接过,林延潮还拿了自己腌菜,学着以前腌菜饼子的做法,把光饼剖了一半,将菜夹在饼子里吃。 这么一吃,果然别有一番风味,众人也是一个个拿了腌菜这么吃,然后是个个都是叫好。 第六十九章 君子之争 腌菜就光饼几下子就被同寝们吃完,大家不免意犹未尽。 小胖子朱向文连啃了三个光饼,满脸羡慕地道:“延潮,你家里人对你真好啊!” 林延潮嘿嘿一笑,拿起林浅浅寄来的家书,又从头看了一遍,不说烽火连三月,就是离家两个月,家书也是值得万金啊! 娟秀的字迹,透着微微撒娇的口吻,还带着几分关心,希望自己好好读书的心情,林延潮仿佛又看见林浅浅在自己面前,从一数到五般的唠叨。 妈的,我竟有点想念起家来了,惧内的大伯,爱打小算盘的三叔,自信满满的小堂哥,新官上任的爷爷,想必很是威风吧。 林延潮将家书压在枕下,躺了下去。 过了一阵,许是光饼的刺激,朱向文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家,然后嗷嗷地哭了起来。 “娘啊,我在这里好苦啊,你知道吗?”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又来了,众人都是摇了摇头,这小胖子隔三岔五的就要来这么一遭,谁又没有点想家呢?大家都是懒得劝,熄了灯都躺去睡觉了。 见小胖子还在哭,林璧清先是忍不住了吼了他一句,小胖子不敢再哭,在床上抹眼泪。 一旁的黄碧友忍不住安慰他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这不过是小插曲罢了。 第二天早上,朱向文又没心没肺地与众人嘻嘻哈哈了。 空中又有点雨加雪,风夹着雨卷过一下,躺在床上即便是裹着被子,也能感受到冷冷的寒意。大家都不愿意起床,但是又不得不起床,动作有些慢吞吞。 于轻舟打了伞在号舍外喊了句:“延潮,快点,一起走!” “好咧!”林延潮赶紧穿上林浅浅给的冬衣。 余子游一旁酸酸地道:“最近你们俩都是挺好的嘛。” 于轻舟,林延潮两人都是嘿嘿地笑了两声,撑伞出门。 “于兄,林兄,等等我,一起走!”朱向文也是屁颠屁颠地加入了二人。 两日后,第二次月课到了、这一次林延潮将《四书大题小题文府》里有关论语,大学,中庸,尽数背完。 成就感嘛,是有那么一点。 这一次月课,依旧是五个小时,两个半时辰。 时间不变,但是题量却加了。 制艺题却从三道加为五道,五道题目时间很紧了,乡试头场一天,也不过七题,加五言八韵诗一首。当然书院的用意,也是让弟子们练习如何压缩时间,这样好适应将来科举的艰难。 这量就相当大了,所以外舍弟子们看了题目都是咋舌,不敢想太久,就是提起笔来在草稿上酝酿。一般考试的时间,都是在破题上耗去大半功夫的,这时候谁能破得又快又准,谁就能胜人一筹。 林延潮看去前四篇都是普通的大题小题,自己都是背过,至于最后一道则正好考的正是前几天林燎一直在讲的截搭题。 截搭题,是根本蒙不到的,这样的组合有无数种,实在太多了,不过这截搭题,也不是太偏。没有出现,上句取自四书,下句取自五经无解搭,这种题与‘床前明月光,小人常戚戚’比起来也是丝毫不逊色的。 待拿到题目,林延潮想了下,该如何去答。题目不可以全抄,自己也得做一两道题目,否则起不到练手的效果。嗯,四题里挑最有把握的一题,自己来答,至于其他三题,就抄写范文吧。 林延潮是信心满满,左右看了一下,左右同窗们无不作垂头忏悔之状,有的几乎将笔头都咬烂了,一番苦大仇深的样子,众人中唯有叶向高,余子游等弟子,才是作奋笔疾书的样子。 哈哈,这样有对比,有衬托的考试,才显得自己爽嘛。 林延潮没有先将默背抄书,而是选了自己最有把握那篇制艺文,趁着刚开始考试,自己思路最清晰的时候,开始做题。 即便如此,也是作了快一个小时,才将文章搞定。林延潮擦了擦汗,心想自己最拿手的文章都作了这么久了,又何况其他,如果真的考,就是能全部答满,考试时间也是不够用的。 下面三道题,林延潮不假思索,提起笔来,脑海自然而然地就冒出范文来,当下笔不加点的写了起来。 果然默写的速度,比自己写题快多了,他自己答的第一题,可是写了一个小时,而这三道题才写了一个小时。 林延潮左右看去,有的同窗才刚刚把稿子上写好的题目,誉写到答卷上去。林延潮不由心想这么写,时间哪里来得及啊。 林延潮摇了摇头,最后开始写截搭题,这他娘的,这种题目,简直可以杀死无数脑细胞的。 一个上午考完,大家吃午饭时,又是一番人生百态。 不过抱怨的人,略多了一点,都说这一次考试题量太多,不少人都是漏了一到两道题目。 小胖子朱向文在那里抹眼泪,号舍的人都在一旁劝。 “别伤心了,大家都考不好,题目没有做完啊。”于轻舟劝道。 “我惨了,我这次肯定进不了前十名,爹娘一定对我失望透了。”朱向文哭道。 “那下一次吧,总有机会的!”黄碧友劝道。 “我都笨死了,怎么读也是那个样子,有时候我脑子都学蒙了,书怎么也看不进去。”朱向文继续哭道。 “那也吃饭啊,吃饱了。”林世璧见朱向文一直哭,没了耐心道。 “你们吃,我不吃。” 林延潮道:“朱兄,你的心情我们是知道的,你若是想哭就继续哭吧,不过你最爱的海蛎煎蛋就吃不到了,还有这粉条拌豆腐丝,用卤水煮过,可有嚼劲了,这也吃不到了……” 朱向文脸一抬,胖胖的脸上泪痕未干道:“林兄,那我先吃一会,等会儿再哭!” “这就对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哭嘛!” 朱向文点点头将食盒扒拉了过来。众人都是如释重负,纷纷竖起大拇指给林延潮点赞。 午饭过后不多时放榜,人头攒动。 林延潮没有挤到人堆里,而是坐在书屋里看卷子,不久于轻舟噔噔地跑了进来,开口道:“延潮兄,你这一次考了第三啊!” 众同窗们都以不敢置信地神色看着林延潮。 “第三啊!知道了。”林延潮继续看书。 “你怎么这么平静,难道这一次题目又被你猜中了。”黄碧友也是过来问道。 “差不多吧。” 林延潮再度陷入一篇质疑之中。 但是这一次大家都不急,自也是有人,将林延潮的卷子上的题目,与文府上题目比较。 这一次五篇题目比对完后,众人分析出了结果,林延潮有两题全盘造抄,一题‘重度借鉴’,一题自己写,最后一题截搭题,要抄也没地方去抄。 众人顿时一篇哗然,换句话说,林延潮这一次是蒙对了两题,一题蒙了一半,还有一题没蒙到,还有一题是想蒙也不蒙不到。 “四题蒙对两道半,这什么与运气?” “真是太狗屎运了,居然又被他蒙到了。” 相对于上一次背后议论,这一次大家与林延潮相熟了,则是直接围着问:“延潮,蒙题有什么诀窍啊?” “延潮,你整日往讲郎那跑,是不是偷看考题啊?” 当然最多的人还是道:“延潮兄,把你蒙题的诀窍告诉我等吧!” “求指点!” “请指教!” “不要吝啬嘛!” 听到这里林延潮耐心地解释道:“没有诀窍,只有背书,诸位,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大家共勉,共勉!” “切!” 众人一片嘘声。 稍后斋夫贴出了外舍弟子的排名,排名上林延潮成绩还是不错。 叶向高两次朔望课,月课都是第一,外舍第一已是毋庸置疑,而余子游与林延潮一样,两次月课,二人各拿了一次第二和第三,但在朔望课的成绩上,林延潮倒是不如余子游,所以余子游暂时列第二,林延潮列第三。 所以三人都有机会在季课之后,升入中舍。 “恭喜林兄,每次都是运气这么好。”排名一放出来,余子游首先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装着没听懂对方话里的嘲讽,笑着道:“哪里,我还是远远不及余兄啊!” 余子游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刚入外舍,能考到这个成绩,已是相当的不易了,作为同窗又是同寝,我是真心为你高兴啊。” “今日的截搭题我做得还是不好,可能是第一次接触,没有经验,以后还请余兄多指点我一下!”林延潮谦虚地道。 “是么?林兄的意思,若是你有经验,将截搭题做好了,那么这一次外舍第二就是你,而不是我了?”余子游冷笑着道。 林延潮双手一摊道:“余兄,多虑了。” 余子游轻笑一声道:“林兄,这一次大家进中舍,我们二人作君子之争如何?” 第七十章 德主刑辅 林延潮问道:“何为君子之争呢?” 余子游吟道:“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大意就是君子没什么好争的,除了射箭之事外,射箭时作揖谦让,而后射箭,完了再相互作揖退下来,相互敬酒,这就是君子之争。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正当如此。” 余子游笑着道:“正是如此,若是我输给林兄,我就离开书院。” 林延潮道:“余兄,不用如此吧。” “你不知道,我在书院三年了,一直在外舍,毫无寸进,若是一次再不能入中舍,我也无颜呆下去了,所以向林兄你挑战,也是给自己一个压力,迫得自己使劲全力。林兄可敢迎战?” 林延潮一愣,心想余子游很有想法啊,自己刚入外舍,能不能考进中舍都无所谓,但是他却是背水一战。 自己心态上是游刃有余,他却没有退路,答允下来这君子之争,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平白给自己增添读书的压力,好击打了自己眼下这么好的心态。 余子游的小心思,在林延潮心底一转而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虽然他是十二岁少年,与同窗相处久了,又重新找回了当初少年时童趣的感觉,但是心态和阅历上还是三十岁的成年人啊。 “啊这样啊,余兄,这样不是对你不公平吗?因为无论我能不能上中舍,我都会继续留在书院的。” “这无所谓,你答允我的挑战吗?”余子游目光凌厉,步步紧逼。 林延潮心道,这可是你自找,一个连史书上都没留下两撇的古人,也来与自己挑战。 林延潮当下长叹一声,露出不胜唏嘘的神色道:“余兄,读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要计较一时得得失失,目光放远才是长久之道。但是如果你不明白,觉得这样对你有帮助的话,就当我接受了吧。” 这一番话犹如一盆冷水,顿时将余子游满腔斗志给浇灭了,他是愣在原地,心道,他这么说,我本该很生气才是,但是为什么我会觉得他说得竟这么有道理呢。 看着余子游苍白的脸色,林延潮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心道,其实我不想这么打击你的。 次日就是治经的日子了。也就是四书五经里的五经。五经虽只选一经,但是在科举考试里比重很大,乡试头场七题,四书才三道,五经却占了四道。 按照老朱给士子们划分的考试大纲,里面有说。 四书采用是朱子集注不用多说了。下面的五经:易经主程传、朱子本义,尚书主蔡氏传及古注疏,诗经主朱子集传,春秋经主左氏、公羊、谷梁三传及胡安国、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 永乐间,颁得四书五经大全,废注疏不用。其后,春秋亦不用张洽传,礼记止用陈澔的集说。最后方方框框就定了下来,一直沿用到万历朝。 之后外舍的弟子,果然都是一致地选了诗经和春秋,只有一人选了礼记,至于最难的易经没有人选。 “延潮兄,你想好选何为本经了没有?”陈行贵再一次来询问。 林延潮听了道:“陈兄,我已经想过了,决定以尚书为本经。” “尚书?”林延潮的回答,显然出乎陈行贵的意料。 “延潮,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是想好了?” “嗯,想好了。” 陈行贵一脸惋惜问道:“既然如此延潮兄想学尚书,准备延师何人?” 林延潮道:“我已是在外找了一先生,在书院内若是于经义上不明,我也会请教先生。” 陈行贵道:“延潮兄,本府里治尚书的名家本就不多,何况就算是名家,学问也未必及得上山长和讲郎,你舍近求远着实可惜,不如听我一言,与我一并学春秋吧。” 林延潮拱手道:“实在多谢陈兄好意,但是我主意已定。” 陈行贵听了知道林延潮已是决定不可更改,当下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多言了,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林兄尽管可以来找小弟。” “承蒙陈兄慷慨相助了。” 林延潮也是摸不透,陈行贵突向自己示好究竟是为什么,但是他在未明白对方意图前,先不近不远的处着再说。 外舍里,也唯有林延潮一人选了尚书为本经。所以林延潮将尚书报上去后,不少弟子都是奇怪。 于轻舟道:“延潮兄,五经之中,古人在宋元学案里有统计,毛诗三万九千二百二十四字,尚书二万五千七百字,周礼四万五千八百六字,周易二万四千二百七字,春秋左氏传一十九万六千八百四十五字。” “五经里以尚书字数最少,以中材而论,日诵三百字,不到九十天就可以背完,如果沿着延潮兄,背诵烂时文名篇的套路,尚书是他最省力的一篇吧。” 林延潮笑着不言语。 另一旁与林延潮一并读书的黄碧友道:“那答案就明了,延潮兄你真是太狡猾了,又选五经里字数最少一经,竟又是打着蒙题的主意。” 林延潮笑了笑道:“好吧,我承认我善于背书,不过我选尚书为本经不是为此。” “那是为何?” “过两三年,即可知道。” 于轻舟,黄碧友都是道:“延潮兄,你这人就是好不利索,什么都掖着藏着。” 林延潮当下道:“并非是我不愿意说,只是没有十足把握之事,我是不会说出于口的。” 选定尚书为本经的当日,林延潮就想林燎说,准备去书院。 没有料到林燎早知他的意图了,林燎看着林延潮许久,没有说话。 林延潮试探地问道:“学生作了什么不对吗?” 林燎摇了摇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咦?” “你一句燕可伐与,不仅救了忘斋先生孙儿的性命,而且在士林之间,也是传为佳论。” “啊?”林延潮不由诧异。 “不信?其他的信函我就不一一说了,这是本府主刑名的推官,致信于我打听你的消息,另外这是巡抚大人来信,于我这里夸奖你,刑律娴熟的!” “巡抚大人?”林延潮也是真的醉了,这被省委书记夸奖的感觉,有那么点晕淘淘的。 林延潮当下谦虚道:“学生当时只求救人,别无他想!”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少年成名不太好的,所以这几日你就呆在书院里,不要出去了,免得分了读书的心思。” 林燎笑了笑问道:“你怎么看的?” 林延当下道:“若是学生有志于举业之上,其他之事,于我无益,愿在书院读书。” “对啊,你能这么想就好了,”林燎不由大赞道,“当初正是那句两牛相争,一死一生,死着同食,生者同耕,我从令你入的书院,但我不愿夸你,就是怕你用错了心思。” 林延潮听了不由腹诽,你不是说看在我是胡提学门生的份上,才让我进的书院吗? “若是你真正有心于律法,这刑名师爷乃是不入流罢了,律有大道,有小道,如张汤,周兴,来俊臣这等酷吏,操律为刀,以法残民,不仅落下骂名,还难保全此身,此乃是小道!只有如大小杜律之称的杜周,杜延年父子,著春秋决事比的董仲舒,叔孙宣,郭令卿,马融,郑玄这等律学名家,则是大道!” “若是你有志于刑律,当取大道而行,德主而刑辅,若是为官,达者如包龙图,为民请命,洗刷冤屈,穷者也能弊绝风清,治下政治清明,将来不失为一方名臣。” 眼下都是四书科举取士,读书人专研五经还来不及,至于律学就别提了,所以地方官都是将刑名之权放予师爷,幕僚。所以说本朝真正的刑律专家,都是幕僚,师爷出身,至于官员间则很少。若是自己能精通刑律,将来为官,于仕途上也是大有好处。 林延潮听林燎这么说,知道是林燎是怕他研究刑律下去,走上歪路,要么沦为替人打工的刑名师爷,讼师,要么就玩弄律法,以刑法害人,所以让他先从科举出仕,先修德再修刑,德为主刑为辅,这才儒家的法治精神所在。 这一番都是老师对弟子的劝诫,林延潮当下发自内心感谢道:“多谢先生教诲。” 第七十一章 书到今生读已迟 下面林延潮向林燎告假,就出门往林府去了。 一路上,他倒不知林世升给自己安排什么经师,照道理来说自己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他不至于来坑自己才是。 照着约定的时间,林延潮来到林府。 向门房同禀一声,上一次来林府门上没什么客人,但这一次好几顶轿子落在门口,轿厅门房那都是坐着不少下人,轿夫在那坐着喝茶吃饼。 “敢问是濂江书院的林公子吗?” “是。” “二少爷说了,他今日有事不能在,就让老仆给你带路!” “劳烦带路了。” 林延潮掏了点铜钱给他,对方笑了笑当下给林延潮领路,不是上一次林诚义来的时候的偏宅,这次是从轿厅走的。 绕过回廊,林延潮跟着仆人走甬道,七拐八弯后,来到庭院一处,天井旁圈的水井上印着隆庆的字样。 四周帘幕低垂,远远的听到有人在调宫理商,悠婉的低唱。 老仆笑着道:“今日来了客人,是府里的歌姬在献唱。” 林延潮笑着道:“很好听嘛。” 老仆笑着道:“公子真是趣人。” 当下仆人领着林延潮到一处书房里道:“院子后面是绣楼,公子就在书房这等吧!” “好。” 书屋里十分简单,案几上放着笔墨纸砚,除此之外只有一盏纱罩笼住的油灯,此外除了几本线装书外别无他物。 林延潮等了半个小时,方才听到脚步声,一名青衫男子踱步而来,此人头发用木簪挽起,眉目犹如刀削,但林延潮从对方身上感觉有几分意气消沉。 不过想想也是了然,这年头教书西席,大半都是仕途不顺,科举无望的读书人,当初林诚义,老夫子不也是如此吗?但希望他的水平不要太差。 林延潮已是看了好一阵的书了,当下告罪一声。那青衫男子问道:“你就是林延潮?” “是,学生拜见老师。” “好,你先坐下。” 林延潮依言坐下,当下问道:“不知老师名讳?” 青衫男子沉默了一会道:“我教你尚书不过是受人之托,其实上尚未想收下弟子,但今日既是你我相见,也是有缘,我自号复章居士,以后有人这么问,你就这样答吧。” 当时文人都喜欢给自己称号,有人以斋为号,有人以居士为号,有人以山人为号。比如李白就自号青莲居士。选居士为号的,一般都比较清高,多是宁宅家里而不出仕的文人。想必是科举上灰心丧气了,然后怨天尤人,怒叱了一番科举如何如何黑幕之类的话,然后再也不参加考试了。 换了二十出头人这么想很正常,但你三十好几的人,也这么想,也就太激愤了吧。 对方这么说,听来也是不愿意教弟子,不过受人之托罢了。林延潮当下又是心道,我靠,你一个落第书生,还瞧不起人。 林延潮起身道:“先生是否有为难之处?若是勉强教授学生,学生倒是无妨,只是苦了先生。” 对方闻言没有动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不是因你,是我自己有几分心灰意懒,只怕教得不尽力罢了。” 林延潮心道,这是什么借口,看来林世升真是应付自己,随便找了个教尚书的老师,不行,若是教得不好,我定要找这林家二少理论去。 当下林延潮嘴上道:“先生尽管教吧,若学生觉的先生教得不尽心,自会向林家二少爷说明的。” 当下复章居士嘴角一撇,笑了笑道:“难道林家公子,之前没向你提我是何人?” “你不是说你自号复章居士吗?仅此而已,学生其他就不了解了,不过重要吗?” “好,好,这当然不重要。”对方微微一笑,竟是有几分高兴,脸色也不如刚进来时那么苍白了。 复章居士道:“你以后每五日下午来一次,教你两个时辰,若是你觉得我教得不行,尽管去之,我不会说什么的。” 林延潮当下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心道万一人家真的教得不错呢,赶紧道:“不敢,先生若觉得学生愚钝,也尽管斥之。” 对方皱了皱眉头,心想学生学得不好,先生斥责不是天经地义吗?怎么听他嘴上说来,好似成了卖自己面子。 “随你吧,不过我教弟子不重资质,悟性的,所以笨一点也没什么,也不会因你愚钝斥你。” 林延潮腹诽道,我谦虚的说,倒成了自己愚钝,你还真当真了,到时候看我怎么打脸。当下林延潮问道:“那先生最重学生什么呢?” 复章居士道:“为师最看重弟子在勤字,我一生最佩服之人是苏东坡,东坡居士有句话,书到今生读已迟。大意是吾等就算是从襁褓之时,就能读书但也已经是迟了。所以你说读书要不要勤?” 书到今生读已迟,这说法好玄幻啊。 林延潮当下抬杠道:“先生,我不这认为。” “哦,你莫非在质疑东坡居士的话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 “为何?”对方有几分沉下脸来了。 “因为是东坡先生老爹说的啊?三字经上不是有言,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说的是,苏老泉二十七才开始发愤读书,终不是也列入唐宋八大家之一,由此可见,只要肯用下心来,发奋读书,多少迟了都不算晚,主要看你有无发奋的决心啊!” 苏老泉即是苏洵,苏轼的老爹,这用老爹来打儿子的脸,真是啪啪啪的脆响! 对方也是愣住了,倒不是林延潮这一番,令他无言以对,而是触动了他的心思,令他想到了朝堂之事。 年轻真好啊,真是何时迟都不算晚。 复章居士轻轻一笑,看向林延潮道:“逞口舌之能,很有趣吗?我早听说你很能言辞,还救下了忘斋先生孙儿的性命,不过不能嘴巴上做文章,笔下也要有千言才行。” “我文章写得好不好,那就看先生教得如何了?”林延潮成功甩锅一丢。 对方摇了摇头,当下两人在书案前对坐,对方将尚书翻开道:“有些日子,没有读尚书了,你且容我想一下。” 林延潮差一点吐血,什么叫有些日子没读了?这也太不敬业了吧。 但见对方将尚书一页页地翻开,开始翻得有些慢,后面就翻得快极了。最后他点点头道:“既是你从我学尚书,要学致用之学,还是应试之道?” “何为致用之道?何为应试之道?” 对方摇了摇头道:“致用之学,就是读经,学以致用,我随性而讲。” “应试之道,就是专为科举之讲,当然也会说训诂,经义,但是不会发散,而且如五子之歌,汤誓,盘庚,微子,西伯勘黎,金滕,顾命,康王之浩,文侯之命这些篇目,我就不说了。” “这是为何?” 居士叹了口气道:“你还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五子之歌,悼失国,汤誓,斥君无道,盘庚,说的是迁都,微子,说的大臣出奔,其余等篇也有不妥之处,考官若以此出题,则是犯讳。” 林延潮听了大喜,尚书本来就是五经里字数最少的,这一下就少了几篇,不是更容易了。 林延潮想了想于是道:“那请先生先教我应试之道,后再致用之学啊?” “这是为何?” “读书当然是以致用为本,但凡事也有经权,眼下学生第一是要通过外舍考试,进入中舍,但是如五子之歌等数篇,自己虽也想学,但人力终有时尽,所以请先生先教我应试之道。” “待一个月后,学生时间有空余了,先生再从头到尾教我致用之学。” 居士听了微微点头道:“说得有道理,不是死读书的人。” 林延潮道:“那先生可以开始教学生了吗?” 居士道:“不急,先给你捋一捋,眼下士子所用尚书注释,采自永乐所编的《五经四书大全》,而《五经四书大全》以朱子弟子蔡氏所书《书集传》为主,但书集传中颇有错漏,后人又书《尚书蔡传订误》,《尚书蔡氏传正误》,《蔡传辨疑》等书递相诘难,我八岁治尚书,承业师指点,年长后又博采群家,向治名家讨教,总算有一些私人浅见。这些与《书集传》上颇有出入,我会将数经并列,说其出入……” 这一番说来,林延潮觉得对方似乎逼格很高的样子,当下也不再抱有小瞧之心。 接着青衫男子徐徐道来,林延潮一遍仔细听,一遍拿起笔记录。 林延潮听了一个多时辰,已是从之前的怀疑,到后面五体投地,心道这先生教得实在是不错啊,应经据典,随口信手拈来,怎么感觉学问比林燎还强上不少。若是我能早两年,拜在此人门下读书,过个县试绝没有问题的。 第七十二章 恩公 林延潮因自己没有早拜入对方门下,有几分懊恼,不由出神。 “你在想什么?”居士口气里有几分严厉。 林延潮当下表露出十分艰难的样子,道:“听先生这么一讲,学生在想,尚书如此深奥,学生要多久,才能融会贯通。” 其实居士讲得很好,林延潮差不多是听懂了,但尚书很难倒是真的,和四书相较果真上了一个档次。 居士笑着道:“原来你是想这个,儒家十三经里尚书并非最难,最难是易经,尚书在于通古。古人治学先学易经,次五经,取先难后易之道,而我们先四书再五经,循序渐进,已是来得容易多了。” 林延潮问道:“那弟子是不是除了尚书,五经也要学一点。” “那也未必,有人治学取其广,有人专其精,有人认为立身处事只要读透一本论语就够了,其余都不必了。老师曾与我说过,但凡一个人只要做到论语里面一两句话,就可以称为贤士了。” 林延潮听后想到一个梗,顿时麒麟臂发作,忍不住又抬杠道:“那老师,你说只要做到论语里两句就能成为贤士,弟子已经做到两句了。” 居士笑了笑道:“那我倒是要向你请教了,你是做到哪两句了?” 林延潮嘿嘿一笑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林延潮实很想看见对方一口老血喷出来的样子,但居士闻言只是一愣,薄薄地责道:“你这弟子,不学有术。” 然后居士将听了将书一掩道:“你既已是听不下去,我再讲也是无益,下面你记得五日来一趟就好了,回去将尚书五十九篇都背下就好了,唯有读透了才能作文章。” 林延潮当下答允。 如此林延潮就定下五日去林府学习尚书的时间,其余还是多留在书院里。 讲郎林燎三日讲一次诗经,山长林垠也是三日讲一次春秋,研习两经的书院弟子,无论外舍,内舍,上舍都去旁听,不去也是无妨。其他时间,书院也是放任弟子,自己读书,连朔望课也是取消了,让弟子们安心准备季课。 这课程一下子松了下来,令林延潮乍然有种从高三,进入大学的感觉。 不过不去上课,不等于课业少了,五经之中的尚书,果真很难,不仅难过千字文等蒙学课程,难过程朱集注,还难过四书。 平日的讲书,也不讲了,现在书院的课程,就悠闲了许多。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尚书五十九篇,近三万字,他费了足足五天,每日费五个时辰才背下。 四书读起来至少还琅琅上口,但尚书读起来多数篇章来说诘屈聱牙,不愧是五经之中,成书最早的经义,林延潮只有先粗略了解经义后,才能将书背下,如此速度无疑就慢了许多。 而除了读尚书外,林延潮也会跑去旁听林垠,林燎讲课,虽不治这两经,但听一听也是必要的。 这一日早起,林延潮准备去朱子阁听林垠讲春秋,快到朱子阁时,突然有一人喊道:“这不是恩公吗?” 林延潮脚步一顿,但见迎面一名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一脸喜色的看着自己。 林延潮初时有些脸盲,后想起恩公二字,这才突然记起,这不是当初自己和侯忠书,张豪远在闽水畔救起的少年吗?似乎是通贤龚家的人啊。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是你啊!不过恩公两个字,不敢当,你叫我延潮好了,你也是在书院吗?” 那少年一脸高兴地道:“是啊,我在内舍,先前没通姓名,我叫龚子楠,既是恩公不喜欢我叫你恩公,那我就以兄长之礼侍之吧!” 恩公不喜欢我叫你恩公?林延潮感觉有点醉,心想这文字水平怎么进的书院。 林延潮见龚子楠也比自己还小了一两岁,也是笑了笑道:“我也不过痴长几岁,既然如此就随你。” 龚子楠连连点头道:“兄长是才入书院吗?以往都没见过。” “是的。” “我比兄长早来半年吧,能在这里遇到真是太好了。”龚子楠说着十分欢喜。 林延潮却微微有些不平衡,自己比龚子楠大了两岁,但对方已在内舍求学了。因为书院就外舍,内舍,上舍,既然外舍没见过他,就只有在内舍了。 科举除了讲究勤学,也讲究天赋,既有不到二十岁的状元,也有百岁赴考的老童生。若是将考科举的浮躁都抛去,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正应了那句话,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子楠,耗些什么,再不走就迟了,误了山长的课了。”一旁数名比林延潮,龚子楠年长一些的少年言道。 “我马上就来,我遇到一个故人。”龚子楠呵呵地笑着道。 “那快一些。” “……也不知怎么想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那闲功夫与外舍弟子聊天……” 对方声音很低,但风是往林延潮方向吹的,有些话还是断断续续飘到林延潮的耳底。 龚子楠看了朱子阁一眼道:“哎呀来不及,林兄,我去听课了,中午用饭时,我们再边吃边聊。” “好的。” 在朱子阁听完课,龚子楠拉林延潮一并到内舍上舍的食堂吃饭。 林延潮边吃边朝龚子楠打探了一些内舍的情况。龚子楠很明显是个从小被父母呵护很好的少年,年纪又小,没什么心机,与林延潮坐在一起巴拉巴拉地讲了起来。 “内舍也不会比外舍好多少,只是山长会亲自教书,这也没什么,我觉得林讲郎平日说得也不错,另外每月中课生给三钱银子,这点钱还不够我在家一日开销,唯一不错就是内舍,上舍都修了食堂吧,终于不用像在二梅书屋读书那样,捧着饭吃了。” 林延潮心道,原来在小孩子眼底,内舍唯一比下舍好的地方,就是有食堂。 “那外舍进入内舍难不难?” “难也不难。” “怎么说?” “若是有才华,那么书院是不会埋没的,我就是在进入书院的第二次季课里,考了外舍第二进入了内舍。一般书院只会从外舍选第一名或第二名进入,但上一次季课,书院才从外舍取了两个弟子,这一次很可能只能取一人。” “这样啊,也就是说外舍第二进入内舍还不十分妥当。” 龚子楠笑着道:“那也不一定,兄长你若是真有才华,书院也会取你的,当然还有一个例外,就是内舍或者上舍,弟子有孝期在身,则需离开书院,待孝期满后,才能进入书院。” 林延潮想起书院弟子规,当官遇到孝期,都要丁优在家,学生读书就更不用讲了。当下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是有这个规矩。” “那中舍,上舍有什么弟子比较出众的?” “有啊,你看此人叫林泉,乃是当朝工部尚书林燫的孙子。”说完龚子楠将指去,林延潮连忙拉了下来,但见一瘦小的少年已是察觉,转眼看向林延潮这边。 见林延潮朝他微微一笑,他神态冷淡,继续默默的吃饭,看他挑剔的样子,显然对食堂的饭菜不甚满意。 “子楠,别这样。” 龚子楠嘿嘿地笑了笑道:“我姐和我娘,都说我缺心眼,你们别介意。”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别这么说,我是很愿意与龚贤弟你交朋友的。” “那太好了。多谢兄长看得起我,”龚子楠道,“这书院里的人,整日只知读书,人情味很淡,年纪多也比我长,来这里一年了,也交不到朋友,我都闷得想回家了。” 林延潮又问道:“这林泉,还有中舍,上舍里的人,不是和你年纪一般大,为何不与他交朋友呢?” “此人倨傲得很,仗着自己是林家的嫡系子弟,他爹是工部尚书又如何,我大伯还是国子监祭酒呢。” 林延潮恍然原来南京国子监祭酒龚用卿,就是龚子楠的大伯。此外龚用卿还是嘉靖五年的状元,整个闽中学子仰望的人物啊。 龚子楠道出后,连忙低声道:“我娘平日不让我随便和别人说的,延潮兄,你要替我守秘啊!” “放心,那这林寿学业如何?”林延潮点点头。 “进了外舍不过三个月就升入内舍,在内舍不过三个月,就升入上舍了。” 林延潮听有点牙齿发疼,这林泉,龚子楠比自己年纪都小一两岁,但都已是进入上舍,内舍了。自己比起这些天才来,已是晚了一步啊。 林延潮又与龚子楠问了些中舍,外舍的规矩,两人这才离开了,走时,龚子楠一直让林延潮多去内舍看他。 林延潮回答:“不会太久,下个月我考上内舍,大家再一起读书就是。” 第七十三章 讲会 定下发奋的目标,下面日子,就是林延潮在书院,林府两头跑了。 书院的弟子也是很忙,众弟子们以春秋,诗两经各自结社,每日进行讲会。 现在来说,科试为目的的书院,已经很少举行讲会,但在书院开创之处,讲会却是经常的事。书院讲会开始有点类似佛家辩经的无遮大会,后来又演变成自己的风格,当年朱熹与陆九渊,以心学理学相互辨难的鹅湖之会,天下闻名。 这一日林延潮正在读书,陈行贵来道:“延潮兄,今日可有空?”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是陈兄,你看我不是正读尚书。” 陈行贵笑着道:“整日读书也是无趣,我下午有个讲会,不如你一起来,见见几位好朋友。” 陈行贵办的是春秋社,研习的春秋经,因为书院里研习春秋的人太多,山长林垠一个人教不过来,即允许弟子们结社,然后各社自办讲会上,相互辩难,促进学业。 书院里这样的社有五六个,大的有十几号,小的也有三四人。这时候读书人各自的小圈子就显出来了,成绩优异的,自是不愿意和成绩不好的人玩了,大家都是扎堆一起。 之前陈行贵来邀请林延潮,林延潮没答允是因为自己治的是尚书,而他们研习的是春秋,两边不搭,所以林延潮也没想去参合。比起有些平日成绩不行,四处找门路,被各社拒之门外弟子来说,林延潮是有些超然了。 当下林延潮也是拿这个借口拒绝道:“多谢陈兄好意,但是春秋经不是我的本经,我现在尚书还读来不及啊。” 陈行贵笑着道:“就知延潮兄会这么说,今日我们讲会,不讲五经,只讲四书。” 四书啊,林延潮心想眼下虽在学五经,但四书也是要复习的,毕竟月课可是四书五经都考的,再说陈行贵屡次三番邀请,自己再不来,也不够意思了,当下就答允了。 如书院讲会,分大会小会,如林垠,林燎在朱子阁讲春秋,诗经,任谁都可以去,老少贤愚都行,甚至其他书院都可以,当然前提是你要挤得进去。而陈行贵这样只是小会,只有小圈子里的人才行。 这不由令林延潮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诗社,但是书院里的结社,却是完全两个性质。 讲会地点,就在二梅书屋外的亭子里。 这亭子以往是林延潮常来的地方,亭子外有一颗树,正好遮风挡雨,正适合交游读书。 林延潮来后,见的陈行贵春秋社有十几人,这一次只来了五人,加上自己算六人,除了另一名是与林延潮相熟的外舍弟子外,其他的都是内舍,上舍的同窗。 同时还邀了六名不认识的士子,林延潮问了后,才知道他们是养正书院的弟子,一并来研讨。这几人与陈行贵他们都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之前相互辩经过,交情都不错。 两边一见面都是相互作揖,谈笑风生,林延潮不由感叹读书人以读书会友为两大乐事,要不怎么说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呢。 两边书院的弟子分东西列坐,地上铺了席子,然后各摆纸张文案于面前。要讲会之前,要先推举一人为会主,是养正书院一名讲郎是秀才。 林延潮没有料到陈行贵居然把别的书院讲郎都请来了,但是想过来,讲会既是辩难,由学生弟子来裁判,水平难免不足,由一个秀才来公道,正是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也听说养正书院,与濂江书院一般都是大书院,而且他们不仅课童生,还有课秀才,讲郎的水平应是相当不错才是。 会主选定后,然后两边书院各选一人为副会主,濂江书院这边选的是上舍一名弟子。 然后讲会就开始,由会主先道讲会的主旨。 林延潮听他说来:“古人讲学口头即是躬践,今日讲学尽是世情,此讲学不信于世,非讲学之过,乃讲者之过。希望诸位讲学讲其所行者,不行则不讲!” 说完会主让两边人从经书里选一篇来辩。 两边书院弟子们先各自商量了一遍后,然后再通过副会主与会主交流了一下,最后选定论语里的第十四篇宪问来讲。 林延潮有点恍然大悟,书院讲课,属于顺竹子劈材,节节而下那种,比如论语,就要从第一篇讲到最后一篇这样按部就班。但是很多时候先生在讲的一篇,已经学会的弟子们,就想跳过去,让先生重点讲自己不太会的一篇。 而讲会就不一样了,学生们可以商量自定篇目,这样就可以针对自己的弱项来讲了。古人读书看来还是蛮有方法的嘛。 正好宪问这一篇,林延潮也并非十分熟稔。当下会主拿出论语一书,翻到宪问这一篇上,开始析书中之义。 下面弟子们都是认真地听着,一篇宪问讲完,林延潮整篇跟着这养正书院的讲郎思路走下来,将原来的条理梳理得很顺,思维里没有打结的地方。看来这会主的水平与林燎差不多,这样林延潮就放下心了,心底想这样的讲会自己来得还是满值的。 当下会主讲完后,两边书院的弟子各书心得,然后当堂念了出来,不是每章都句句都念,只是讲些各自主要心得。 然后大家对经义上,理解不同之处,或者是认为对方错漏的地方,随时站起来相互辩驳。一般来说这样的辩驳,弟子们自己都会争出个所以然来,但也有分不出高下,弟子们理解有偏颇的地方,然后会主出言最后作一个公断。 这样辩难的效果很好,特别是养正书院的弟子,他们学的论语毕竟不是同一个老师所教,多少有些出入,两边碰出不少火花。 在辩难之中,林延潮也提出几个自己之前的疑惑,有几个被人纠正了,还有一个众人难以解答,会主就亲自与众人将这一段仔细讲解透彻了,最后还夸了林延潮一句,汝理解到这一步,足见你对这段经义掌握已是入木三分。 会主这么评价,令讲会里不少人对林延潮都是刮目相看,特别是知道林延潮底细的外舍弟子,更是惊讶合不拢嘴。 这一番下来林延潮是都听懂了,宪问这一篇也差不多讲完了,然后众人又商讨了下,选了孟子滕文公里的一节来讲。 众人又是在争论中结束了,林延潮也是觉得获益匪浅。 这两篇是学过,背过的文章,加上他的记性特别好,所以这一次不用如听课一般辅助记讲义,而且众人发言多半都记得,无论是正解还是错解。 学完当下濂江书院这边留下养正书院弟子们一顿饭菜,大家吃完后散去,陈行贵还给担任会主,养正书院的讲郎一封银子作为答谢。林延潮这算是弄明白陈行贵的手段了。 这一番后,不仅是林延潮,众人对经义也是大有收获,比起课堂上那种广播种的听课效率,要高上好几遍。 事后陈行贵与林延潮道:“延潮兄如何,这样的讲课,对你有帮助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是当然,只是讲会实在太费功夫了,众人都讲完一遍,又争辩完一番后,就这么哗啦哗啦过去,一个下午两个时辰,讲得口干舌燥的,也才讲了两篇。” 陈行贵道:“延潮兄说得是啊,人少必须与会的同窗,必须学问都差不多的才行,不过人多也有集思广益的好处。” 林延潮道:“若是十人之内,其实是最好的。” 陈行贵笑着道:“我知道了,今日延潮兄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连养正书院的讲郎都夸你学问入木三分呢。以后我们春秋社的讲会可是还要多靠延潮兄你撑场面才是。” 陈行贵话是可以这么说,但如果林延潮真这么理解,那就实在是不知好歹了。林延潮赶忙道:“陈兄,这是说得哪里话,我能参与这讲会,还是沾了陈兄的光才是。” 陈行贵哈哈地笑着道:“那就请延潮兄以后,多来参与我们讲会好了,当然是在不讲春秋的时候。” 林延潮也有些不好意思,同时心底也些佩服对方笼络人的手段,当下道:“那就多唠叨陈兄了。” 在吃过晚饭后,林延潮在书屋又读了会书,当下返回号舍。 路上听到竹林后的墙角有响声,林延潮不由走过去,但墙头上骑着墙坐一人,下面蹲着两个。 林延潮心道还不是吧,书院还进了贼了。 第七十四章 心灵鸡汤 林延潮待要高声喊人拿贼,待仔细一看才发觉原来墙头上的是于轻舟,墙下的是朱向文,黄碧友。 朱向文在那囔囔道:“糟菜饼来一个,要是,没有,红糟肉饼来一个也行。” 林延潮看了走到墙下问:“你们干嘛?” 众人听是有人都吓了一跳,当下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延潮小声点,被斋夫看到我们就完了。” 黄碧友嘿嘿地笑着道:“延潮兄,我们开小灶,你要不要来点。这人家的光饼夹菜,还有鱼丸呢,着实不错。” “你们不是吃我的光饼夹菜,吃出瘾来了吧。” 朱向文,黄碧友二人都是嘿嘿地偷笑。林延潮不由也是肚饿道:“成,我也来碗鱼丸!再来块素菜饼。” “好的,好的,鱼丸来三碗!”朱向文向于轻舟道了一句。 “好的,”外人的人答允道,“碗和汤勺我明日还是这个点来取啊!” 当下于轻舟从墙外捎来三碗鱼丸,众人一个劲的叫,汤别撒了,撒了汤,你等会要我们白啃饼啊。 三碗鱼丸连着汤勺,三个人一碗传一碗,放在墙边。众人既是开小灶,也不敢声张,拿着饼夹菜,就着鱼丸汤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林延潮闻着汤上的葱香味,看着碗里五颗白花花的鱼丸,不由想起以前一个笑话来。 以前有个老外看到国人把一粒乒乓球放进嘴巴,以为变魔术。又看到咬破的乒乓球里面竟然有肉丸子,老外忙问:“你们是怎么把肉丸子装进乒乓球的?” 然后那位国人说:“我们吃的是鱼丸。” 林延潮用汤勺舀了个鱼丸咬在嘴里,心底大赞,嗯,不是淀粉,是真鱼肉打得皮,再往里咬去再赞,肉丸子是糖和酱油的味道,实在太地道了。 吃了个鱼丸后,然后一大口素菜饼子,再就着一口带着油星的汤水,实在享受。三人一下吃了大半,到后面剩下一点倒是舍不得狼吞虎咽了,聊起天来。 “延潮,听说陈行贵邀你入他的春秋社了,能不能帮我求个情,也带我一个。”朱向文热切地道。 林延潮听陈行贵说春秋社最近缺人,加上自己的面子,所以机会还是蛮大,就算不成,也没损失什么。但林延潮也没把话说满道:“我与陈行贵也不太熟,可以帮你和他说一声,你别抱太多希望啊。” 朱向文听了满脸是笑,憨憨地道:“林兄肯帮我说一声就好了,我之前也问陈行贵两次了,可是他都没答允啊。” 听林延潮肯为朱向文说话,黄碧友连忙道:“林兄,你也帮我说一下啊!” 听黄碧友这么说林延潮还未开口,朱向文就急了:“你治的是诗经,干嘛进春秋社啊。” “我蒙学时读的是春秋啊,不行吗?你要我现在治春秋,也行。”黄碧友开口道。 林延潮有点为难了道:“黄兄,余子游,叶向高他们不是治诗经吗?为何你不找他带你入社呢?” 黄碧友皱眉道:“怎么没找,余子游与林璧清一伙的,看不上我,叶向高更别提了,上一次我见他有一本五经正义,想借过来读,结果他说他叶家的书绝不外借,这小气的人,我怎么会向他开口恳求?” 叶向高的画风令自己有点看不懂了,未来的首辅大人不至于这个气度吧。但想想也是这年头好学生自己读书还来不及,谁还会帮不如自己的人一把。 黄碧友也怕林延潮为难道:“延潮,你不是治尚书吗?我手头上正好有一本转录尚书大题小题的文府,你随时可以拿去看,什么时候还我都行。” 林延潮点点头,这个可以有啊,这题库文府,本来就是他要去书楼里借的,但书楼里规矩麻烦,一册书一个月内必须还回去,一次还仅能借三册,这是铁规矩,林延潮给管书塞钱也没用。 所以能随时手头上有本书随便翻,还是挺不错的。 见黄碧友许诺,朱向文着急了道:“延潮兄,我也没什么书籍,就是有一册闱墨,是这几年侯官,闽县试的闱墨,如果你想看,随时可从我这拿啊。” 所谓闱墨,就是在考试考官选定中式文字,相当于考试范文了。 林延潮心道这也不错,于是道:“我帮你们说一说吧,到时候就看陈兄意思了。” 两人都是十分高兴,唯有于轻舟去意已定,事不关己自己吃着饼子无动于衷。 次日林延潮向陈行贵说了这事,陈行贵一口答允道:“既是林兄的面子,我是一定要卖的。春秋社人也蛮多的,大家可以治春秋时讲会一次,治四书时讲会一次就行,大家愿意去哪,就去哪,这样人也少了。” “至于黄碧友我荐他去研习诗经的社就好了。”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朱向文,黄碧友二人得知事情搞定后,都是十分高兴,当下各自将说好的书,都给了林延潮。 拿到想要的书籍,林延潮不由十分高兴,这下自己可是省事多了。 这一日到林府听课。 这已经到了腊月,一年最末的时候了。 林府上下已是准备要辞旧迎新了。 林延潮也算在这位复章居士下面,听了好几次课了。 这几日来,林延潮对这居士的学问已是十分佩服,而且对方的见识,也并非是仅是一般的教书先生那样,言辞很少虚文,不空洞。不是那种书生之见,纸上谈兵的,而是真正是实践过的那种。 几次下来,林延潮也看清对方绝不会是落魄书生,而说话时是不是会冒出一两句官腔。而且平时讲官话也是说得很正宗,并非是纯粹地方腔味混杂的官腔,舌头有些硬,似乎有在北方游历过。 此人多半是在外地做过官,然后要么辞官不作,要么就是丁优在家,故而教书打法时间。 当然这在明朝也是很正常,在后世就算你考个好大学,也不如毕业后有个好工作。但在明朝,那些任性的读书人,费尽千辛万苦考取功名后,却经常只当了一两年官,就回家养老了。 这乍看还满符合读书不为稻粱谋这句话,但实际上主要考取举人后,读书人的待遇就已是相当不错了。 经常有的官员,一路上干干停停,数起数落,闲得就去当官,累了就回家歇着。 比如历史董其昌出仕后一不如意,就养病回家,家食二十余年,朝堂闹得不可开交,他却有闲工夫,不仅将书画技能点满,还顺便祸害了一下乡里,然后在家闲得蛋疼后,就又出仕为官。 三起三落,这边为官,那边又享受长假,人生过得真是无比滋润。 尽管猜出对方可能是致仕官员,但是林延潮仍旧是该顶嘴时就顶嘴,该抬杠时候就抬杠,管他呢。 这一日课讲到一半,居士讲书卷一掩道:“十日后就是你们书院的月课了,你可有把握?” 林延潮想起这几日都是埋头苦读,当下道:“学生每日都是读书,但是学问的长进,却未能达到学生满意的程度。” 居士点点头道:“此欲学而未能也,你勤学之志,这几日为师已是看到了,实是出乎为师意料。要知道我都是给你一般人两倍三倍的课量,也就是说旁人学两三个月,你只需学一个月罢了。” 林延潮听了沾沾自喜,心想那是当然,我是神童嘛。 居士话锋一转道:“不过求学之道急切不得,有一诗,你可从中依着去做。” 居士讲课是不错,但是与这时候老师一般,都是爱讲大道理。 林延潮从小就是喝着父母和老师的心灵鸡汤长大的,可惜也恰恰是从小听过很多道理,但是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林延潮垂着头道:“学生洗耳恭听。” 但听居士念道:“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此诗是朱子所作,是他的学问与修养的经验之谈,圣贤的几十年修养之功,可知学问并非是一作就作到的,要平常慢慢体悟,此诗讲得是平日的烦劳或者功业,如同搁浅在江岸旁的巨船一般,却怎么拖也拖不动,待到春江水暖江水涨潮,巨船随水而升,轻如鸿毛,在江中是随波逐流,在江中自在而行。” 林延潮琢磨着这四句诗,觉得这鸡汤还是挺有营养,当下道:“是先生,我记住了。” 第七十五章 府台巡视 林延潮提笔将居士赠自己的四句诗写下,然后郑重地夹在自己的经籍中,准备拿来装逼,不,拿来作座右铭来用。 见居士捏须望着窗外飞雪,林延潮放弃了过问他身份的打算,既是对方没有主动提,自己也没打算问,不说破就说破,既然如此,让对方继续沉浸在这种扮猪吃老虎的乐趣之中吧。 “先生,学生告辞了!” “嗯,可以。记得好好勤学。” 当下林延潮回到书院后,就继续勤奋用功。 寒冬岁末时候,终于下了数场雪,这一次雪下的有几分大,再也不是看得见摸不到的白毛雪,而是实实在在。书屋外的树木都是染得白了。 古人一贯都是单裤,是没有秋裤的,遇到这种天气也是冻得涩涩发抖,于是众弟子们请书院,在讲堂里烧火盆取暖。 书院马上同意了,在每日书屋里,打扫夫就会搬着一堆木炭到书屋一旁堆着。 然后外舍弟子们,将木炭拾了放进火盆,弟子们在书屋读书时,讲堂四角都是摆放火盆取暖,如此一下众弟子们才避免了冻成狗的结局。 到了季课前十日,书院的讲会也是都停了,让弟子们回到书屋专心读书,前几日忙于讲会的弟子们发觉,二梅书屋里读书的气氛比以前竟是更浓了。 三个月来的卧薪尝胆,每天坚持不懈的苦读,就是为了季课。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 “夏六月,邢迁于陈仪。迁者何?其意也……” 二梅书屋里,众弟子朗朗读书声,也是比原来高亢了好几分,每个人诵经的表情,都是那么专注。 这么多人,都在一起努力,大家也不免生了竞争之心,林延潮虽说天赋很高,但看了别人这么拼命,也担心别人超越过去,何况他的名次还落后于余子游。 科举就是这样,孙山之位和名落孙山,看起来只是差了一位,但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下。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没有谁让谁的,自己学业每精深一分,就有无数人被自己甩在身后,同样自己每止步一刻,也有无数人赶在自己前头。 林延潮看向余子游,心想最后季课谁高谁低先不想,但在季课之前,我读书一定要比你更勤奋。林延潮与余子游嘴上,说是不争朝夕,心底却想怎么把他打趴下才好。 林延潮努力读书之余,心底也不由吐槽,这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就是去拉屎,心底都会有负罪感啊! 现在号舍里有了小圈子,叶向高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余子游和林璧清两人一起读书, 而朱向文,黄碧友,于轻舟,林延潮都是经常出入在一起,自林延潮引他们入社后,他们眼下都是将林延潮当作大神来拜。 小胖子朱向文,也时常抱怨一些,我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我不如干脆死心的话,但每次这么说,还是苦着脸在那读书。 黄碧友也时常开玩笑地与林延潮说,谁说延潮兄,你胜了我两次,但我不一定认为我季课会输给你哦,我们的赌约依旧有效。 至于于轻舟,大家都知道他,马上要离开书院了,大家问他,你都要走了季课考得再好也是没有用了。 于轻舟也是笑着说,我也知道我就算季课考了第一也没用,但我只是想在离开书院前,与大家一并读书,算是留下一点纪念吧。” 听了这话,众人心底都是有些小感动。 就这样十日的功夫,很快就过去了。 腊月中旬季课开始了,季课之后,众人就要回家过年了,所以说这也相当于期末考了。 季课当天,众弟子们拿着书袋走到二梅书屋时,各个都是神色凝重,谁也没心情讲话,也有几个人故作大声的讲话,来掩饰心底的紧张。 众人都是提前进入书屋,坐在各自的桌位上。 林延潮一旁当初为难他马姓的士子,垂着头道:“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了,真难熬啊!” 这时一人都咚咚地跑出去,一旁人有人窃笑道:“何兄这已是起早起来,第三次出恭了。” 片刻后林燎走进讲堂,众人以为他正要考试,不由诧异。哪里知林燎开口道:“一会府台大人要来巡视,你们都安静坐着,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你们三人出来。” 这一次季课是由府衙出题,众人本以为季课之后,知府才会与他们讲话,没有料到,还未开课知府就先来巡视了。 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三人走出讲堂,林燎对三人道:“知府大人一会问话,你们三人谨言慎行就好了。” 林延潮知道自己是被挑出来作接待了。 不一会儿,林延潮就听到院子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潮张望去但见一名四十岁左右男子,迈着官步负手而行,想必就是本府知府了,而左右都是官吏簇拥在左右。林垠,林燎二人在一边作陪。 林延潮穿越后,见到的古人,还是以瘦子居多,体胖的人很少。朱向文虽说常常说是小胖子,但也是相对而言,林延潮上一世坐办公室久了,腰肥体阔的时候,也没人说他多胖。 但这一行来的人,却有好几个体型偏胖的,看来都是养尊处优之辈。 而尤以据首的知府,更是比别人胖了一圈,他抬起头先看门匾,又指着书屋前的梅花,笑着道:“二梅书屋,倒是很应景的名字。” 林垠笑着道:“这两株梅花,老朽告老还乡时,已是有了,后辟出院子建了书屋,就做主取景而名,倒是让府台大人见笑了。” “哪里话,山长在朝堂以中正仁义为官,居江湖之远又以师道教化百姓,真是令本府羡慕啊!”知府笑着这么说。 一旁众人都是呵呵地陪笑。 下面一行人到了讲堂前。 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三人垂下头,林燎在一旁道:“这三名弟子,都是外舍里颇为出众的。” 林燎先指了叶向高道:“这位桂山先生的孙子,叫叶向高。” 又指着余子游道:“这位一贯是外舍中名列前茅的弟子,叫余子游。” 叶向高,余子游当下作揖向知府行礼。 知府老爷听了,笑眯眯地道:“二人一看就是书香子弟。” “这弟子来外舍不久,但后来居上,叫林延潮。” 知府老爷听了笑着道:“莫不是‘燕可伐与’那位?” 知府这话说得虽轻,但外舍众弟子们都是竖长了耳朵,心想燕可伐与,这是什么典故,莫非知府也认识林延潮不成。 而林延潮则是感叹,自己这一次果真名声传出去啊。 林燎笑了笑当下道:“府台大人慧眼如炬,正是。” 知府又重新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你近来为学如何?” 这句话问得很笼统,林延潮道:“每日三省吾身,欲穷其知而未达。” 林延潮大意是每日三省,努力追求学问,但是还没有做到。 “善。”知府眯了眯眼睛只说了一字,然后知府没再与林延潮多说什么而是对众人道:“尔等有如此优秀的师长,需刻苦向学,不要辜负了他们这番栽培之意。” “是,我等谨记知府大人的教诲。”众弟子们一并说道。 说罢知府才踱步而去,林延潮三人,当下将知府送出了外舍院子。 回到书屋后,众弟子们惊奇于林延潮与知府的对答,这可是知府大人啊,不仅是闽中十县的父母官,还是学子们府试的主考官,能在他面前留下好印象,对将来多有帮助。 而余子游则是额头上冒汗,他这一次与林延潮可是胜负在此一搏,但是身为这次季课主考官的知府老爷,不知为何竟看好林延潮,这莫非早就意属于他了吗? 余子游想到这里,不禁觉得压力更大。 过了一阵斋夫就捧着卷子走了进来,随后林燎。 “斋夫也来监考!” “看来这一次真是严苛啊!” “那是,这是季课。” 众弟子们低声说话,但见林燎目光往下一扫,众人立即闭上嘴巴。 “开始考试!” 第七十六章 撕破脸 季课比月课用时更长,足足三个时辰。 考试内容没有了朔望课里的帖经,墨义,分别是五言八韵诗一首,四书题两道,五经题两道。 卷面上写的五经题一共十道,但弟子只要选自己本经的两题来作答就好了,除了表判,策问之外,这基本都是近年来府试的流程。 林延潮没有想太多,拿起卷子来就是做题,五言八韵诗虽一直不是他的强项,但四书五经的制艺题眼下对他而言,已不是像刚进书院时两眼一黑。就算是题目不在自己背的文府里,他也能写得有模有样,但自己写的文章只能算得二流三流水准,拿不到高分就是了。 林延潮依旧是沿袭原来的套路,选择制艺题里,自己最有把握的两篇来自己写,至于其余两篇就‘借鉴’范文了。 林延潮也知如果全部‘借鉴’四篇范文的话,自己的分肯定会给的更高,但一来居士和林燎都劝过他最好每篇自己写,少投机取巧,二来这样自己一篇篇在临考状态写出来的,最为锻炼自己的水平。 所以林延潮还是打算用自己方式来考试,至少是否能压过余子游,获得考上内舍的名额,他真心没有太在意。三十年的人生,从小到达无数考试,就算出了学校也是各种考证,岗位笔试面试,让他对于考试早有种淡定的心态。 林延潮拿是一种放松的心态来写文章。 而此刻余子游已是不断拭汗,他本来对这一次考试就很紧张,昨晚翻来覆去一个晚上没有睡,但白天嘴里含了一个参片,这才精神了一点。坐在桌案前,他也是一直定不下神,待见到知府对林延潮说了那几句话,更是有几分慌了手脚。 “不行,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我要认真看题目,知府不过恰好认识林延潮而已,要相信知府大人还是公断的,不会在卷子上有所偏颇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进内舍机会,不让爹娘就要让我回老宅读书了。” 余子游想到自己的老宅读书,就是住在一个阁楼上,连下楼的梯子都被拆除,平日吃饭饭菜用篮子吊上楼去,不能下楼一步,简直如同圈禁起来的猪羊。 这样的日子,余子游想想都是怕:“不行,我绝不能如此,我一定要考到内舍。” 当下余子游咬咬牙,提起笔来在卷子上书写。 窗外又下起雪来,弟子们目不交睫地盯着卷子,笔下不停。 若是画面能定格在这一刻,可以清楚地看见每名弟子脸上那凝重的表情,不论过了多少年,大家都是一样的相似。 “收卷了!” 随着林燎一声,众弟子们都是不甘心地放下笔来。 白卷上已是尽数染上了墨色,被斋夫一张张收去。 卷子收去的一刻,哗,众人看去但见余子游霍然站起,脸色苍白,然后大步走出了书屋,过了片刻,满脸是水地走回了书屋。 没有人笑话他,众人也是一般,纷纷走出书屋,拿起水浇脸,有几人拿完水浇脸后,就如同大哭过一阵般。 到了中饭时,众弟子们才有几分生气了。 “放榜了。” “终于可以解脱了。”有人笑着说道,这一刻却没有几人,像以往那样挤到榜前。 “看了也没什么用,反正我也考不进内舍,还是等来年吧!” “是吗,明年再一起努力吧!” “反正最关心的,也不是我们几人。” 当下几人起身,直接走出了书屋。 林延潮从桌位上起身,走到榜前。 在一个书屋里,林垠林燎二人正在饮茶。 他们手中放着正是林延潮的卷子。林垠拿起一杯茶道:“你说这弟子,学经学才不过三个月。” 林燎点点头叹道:“是啊,三个月前,他来我这里面试时,我还历历在目呢,那时候他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林垠拿起林延潮的卷子反复看了,长叹道:“不过三个月的时间,竟能治学到如此地步,此子的天资,恐怕还要在叶向高之上!” 林燎点点头道:“而且不仅如此,督学,府台都很看重此子。但是山长,我以为欲速则不达,这样天资聪慧的弟子,我怕他生了骄纵之心。我看是不是缓了一缓,压一压?” 林垠呵呵一笑,将茶徐徐喝下道:“你想得多了,读书育人,也是如此。要不温不火。有的人纵使怎么缓也缓不住,就让他到适合他的地方去吧!” “有些比他还年轻的孩子,都已是秀才了。” 林燎笑了笑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可是余子游啊!他在外舍三年了,用功勤奋,你我也是看见了,林延潮若是补入内舍,他不是被挤掉了,我实在不忍心啊。” 林垠叹口气道:“你说余子游啊,我也知道,此人的父亲我认识,三年前他父亲还嘱托我好好教导他的儿子呢,那时候他才那么点大,可是现在你看看他这次季课作的卷子,连他平日一半的水平都不到。” 林燎也是叹道:“他是被自己吓住了。平日的课业他都是不错的。” 林垠摇了摇头道:“季课都如此了,何况于童试?” 书屋的榜前。 余子游五指攥紧,抬起头看着榜单,从上到下第一名叶向高,第二名林延潮,第三名余子游,第四名陈行贵,第五名…… 几名与余子游交好的同窗一并涌来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又是他第二,其中有蹊跷。” “是啊,上一次月课时,他的文章我看过,与余兄你尚差了一截。” “莫非是他与知府行贿,要知道府台老爷先前那一番与他说的话,实在太诡异了,或许知府的幕僚,在批卷中给了林延潮高分。” “不错,换了山长讲郎,若见了林延潮再沿用大题小题文府里的题目,必不会给高分,但知府的幕僚们就不知道了。”说得是徐贾,平日与余子游最为交好了。 “徐兄,慎言,朝廷命官的清誉,也是你可以诋毁的……” “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一个乡下挑粪种菜的小子,也配进内舍。”徐贾斜了林延潮一眼,这话竟也不避他,几乎是当面指着他骂了。 平日一贯好脾气的林延潮这时霍然将桌案一掀,只听砰地一声,桌案倒在地上。 众弟子都是吃了一惊,这……这是掀桌子了。 林延潮目光扫过聚在余子游身旁几人,用手指着几人道:“诸位,你们诋毁我已不是一次两次,以为我不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忍让,以为我好欺负?质疑我舞弊,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给我把话吞回去,闭嘴懂了吗?” 这是撕破脸了,同窗们什么时候见林延潮发这么大的火。 徐贾几名站在余子游身旁的弟子都是一寒。以往他们也有如此半背地半正面地讥讽过林延潮,但林延潮不管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了,都没有回应。但是这一次,也是第一次,林延潮却是站了出来疾言厉色当着他们的面狠狠数落过去。 几个人顿时吃了一惊,他们与余子游交好,多是家境优越,在家里都是被捧着,到书院也是不把林延潮这等普通子弟放在眼底的人,什么时候被人如此斥责过。 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顶嘴? 真是好胆,你来书院才几个月,竟敢对前辈无礼。 这小子是什么东西,竟这么说。 几个衙内都是在心底骂道,但不敢出言正面质疑,一来没有想到林延潮这次不忍气吞声,突然雄起,他们有些手足无措。二来他们没有证据下,被林延潮说一句诬告,闹到山长那就不好看了。 几个人脸色都很难看,但不敢说话,心底盘算怎么对付林延潮。徐贾咬咬牙,出声道:“余兄,这小人夺你进入内舍的位子,我们不能与他干休啊!” 余子游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几人劝说下,他陡然道:“别说了,我岂是输不起的人?成王败寇,我这点气量都没有吗?” “余兄。”几名与他交好的人都是惊讶。 余子游抬起头来看向林延潮道:“林兄,我们身为同窗,又为同寝,平日说不上太亲密,但相处的还算不错吧,你说是不是?” 林延潮见余子游也是跳出来,笑着道:“余兄你想说什么?” 余子游袖子一拂,斜着眼睛看向林延潮道:“不该归于汝的名位,汝取之,此称为僭越,不诚不信,以虚充实,欺瞒师长,此称为贪婪,你以为可以以言掩过,故作大声指责同窗,掩盖内心心虚,来逃避别人对你的指责吗?” 第七十七章 你敢再说一句试试? 余子游站出来当众指责林延潮,令外舍弟子都是惊呆。 “说得好。”一旁余子游几个同伙一并给他打气。 “余子游你要三思而行啊?话不能乱说的。”林延潮开口道。 余子游微微一笑上前一步,盯着林延潮冷笑道:“我没有乱说,林延潮,你文章作得什么水平,大家都知道,我本来顾念同窗情面,不忍站出来指责,但是道有所道,今日却不容许我噤声了,我问你一句你今日的卷子,真是自己做的吗?” “怎么余兄不信?” 余子游冷哼一声道:“事到如此,还要狡辩,我奉劝你一句,老老实实去山长讲郎面前坦白,恳求他们从轻发落。若你再执迷不悟下去,此事揭露出来,不仅你颜面无光,山长将你逐出书院,甚至知府老爷追究起来,永远夺去你参加的科举资格!” 余子游这威胁可谓相当厉害了。 林延潮这样的寒门子弟,唯一出路,就是靠读书来出人头地,若是剥夺了他科举的资格,就算他学问再好,这辈子也没有出路了。就算知府没有剥夺他以后参加的科举的资格,但是舞弊这一污名,也会伴随这林延潮一辈子,让他永远抬不起头来。 林延潮听到这里不怒反笑道:“余兄,这就是你的手段,污蔑我也要像模像样的才好,我说过有证据就直接拿出来,如果没有证据,你这般辱我,我告之山长讲郎,你以为你还能留在书院?我看到时候滚的人是你!” 余子游摇了摇头道:“林兄,你竟如此执迷不悟,诸位同窗,你们今日也看到了,不是我欺人太甚,步步紧逼,而是延潮他自己不放过自己。” 说到这里余子游顿了顿道:“你要证据是吧,好啊,我就向山长讲郎说,我今日是如何看到你作弊的……” 众弟子们一片哗然。 于轻舟上前道:“余子游你胡说八道什么,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啊?” 余子游冷笑道:“你马上就要滚出书院了,这里哪里有说话的余地。” “你。”于轻舟重重拂袖。 黄碧友上前道:“余兄,林兄,你们俩都稍安勿躁,把此事由来慢慢道来,可能此事是余兄你有所误会了。” 朱向文也在一旁道:“是啊,我不相信延潮兄,会是舞弊之人。” 余子游没有料到舍里几个人都是帮林延潮说话,这有些出乎他意料,他不快地道:“你们呱噪什么,我亲眼所见的,还能有假?” “亲眼?”众弟子们都是来了精神,之前他们也怀疑过林延潮舞弊,但是都是没有确认。 徐贾来了兴致,当下道:“余兄,你详细说来,给我揭穿这不要脸之人的真面目。” 当下余子游负手道:“各位同窗,我就将我看到一切都说出来,今日季课时,我亲眼看见林延潮拿着几张纸页,塞在案几之下,在考试之中抽出,私下抄写。” “不是吧!” “口说无凭啊!”好几人质疑道。 “口说无凭?”余子游冷笑一声道,“我亲眼所见,还要什么凭据,若是你要证据,你拿林延潮的卷子来看,看看是不是有几题与大题小题文府里所抄录的一模一样。” 余子游这么一说,场上有几名本来置之事外的同窗动摇了,他也是议论道:“是啊,这实在是太凑巧了,前两次月课里凑巧蒙对也就算了,这一次季课再蒙对,怎么又如此巧合。” “事不过三。” 正待这时斋夫搬着弟子们的卷子走入书屋,众人拿起林延潮的卷子对着文府一看,正好有两篇是从文府里一模一样。 余子游与几名反对林延潮的弟子脸上都是浮起了喜悦之色。 徐贾拿起卷子直接在林延潮面前一甩道:“林延潮,这就是证据,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林延潮道:“前两次月课,我也是这么写的,没有人说错,为何这一次季课,我这样写就不行呢?” “那是因为前两次你手法隐蔽,别人没有发现,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一次余兄发现了你的诡计,现在人证物证具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余子游走了出来道:“诸位,、我们也不想事情闹得太大,大家都是同窗何必将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呢?” 几名弟子一唱一和地道:“余兄,真是宅心仁厚。” 林延潮连连冷笑。 “我看却不是如此,说不定是余子游余兄,嫉妒延潮挤了他的名次,故而陷害延潮呢?”众人看去说话的,竟是叶向高。 “叶向高你……” 叶向高哼地一声道:“我与林延潮相交平平,这么说不是帮他,只是纯然质疑余兄你的人品罢了。” 听了叶向高的话,余子游连连冷笑。 这时候陈行贵出面道:“大家是否安静一下,此事大家只是怀疑,先按捺一下,不要将事情闹到山长和讲郎那去,这时候知府大人估计还未走呢,万一影响了书院的清誉……” 余子游道:“事情很简单,不需惊动山长和讲郎,林延潮你既是自问清白,那么我问你一句,你可敢将书袋,给我们搜一搜吗?” “没错,你敢不敢!” “敢不敢!” “将书袋拿出来搜!” 余子游要去林延潮案几旁拿他的书袋,却见林延潮先一手拿过。 “林延潮,你这什么意思,你敢不给?你不给就是做贼心虚?”余子游用手指着林延潮道。 林延潮拿着书袋冷笑道:“给你们搜?凭什么?我在这里问一句,若是书袋里面没有你所要的证据,你怎么办?是不是承认诬告于我,若是你肯承认,这书袋就给你去搜。” “这……”余子游一时语塞。 徐贾在旁帮腔道:“那有什么,不在你这个书袋内,也是被你藏到另外地方去了。” 林延潮道:“好蠢的问题,既然搜了书袋,又不能证明我的清白,我为什么又要给你搜?” 哈哈,众弟子们有几分都是笑了起来。 徐贾感觉自己被林延潮愚弄了,当下又气又恼地道:“你这下贱胚子,真是会狡辩!” “下贱胚子?你敢再说一遍?”林延潮眉毛斜起,口吻中却是异常平静地道着。徐贾但见林延潮双眉如刀,一股寒气铺面而来,不由浑身上下打了个哆嗦。 林延潮还未怎么的,于轻舟上前拉住林延潮的袖子道:“延潮,打架斗殴,是要被逐出书院的,别和他一般计较。” “嗯。知道。我就吓唬吓唬他。”林延潮淡淡地道。 “吓唬?吓唬?”徐贾将牙一咬,想起刚才有些畏惧,让人看到了自己的胆怯,不由觉得在同窗大丢了面子。徐贾咬牙切齿,变本加厉地道:“来啊,打我啊,你不敢吧,怎么样,下贱……” 啪! 但听一声脆响,林延潮一记耳光甩在了徐贾脸上。这一巴掌力气好大,直接将徐贾打得原地转了圈。 林延潮慢慢地挽起右手的袖子,冷然道:“真下贱,骂你也就算了,非要等到动手,才知我文武双全!” 经了这一遭,书屋内众弟子们不仅没觉得林延潮暴戾,反而有些好笑。好几个平日与徐贾不快的人,心底暗道,打得好。 徐贾捂着脸,怒道:“林延潮,你敢打我,你敢打我!从小到大,我爹娘都舍不得打我一下,你居然敢我!” “那我就替你爹妈教训你,怎么样?你敢再说一句试试?”林延潮动了动肩膀,真有几分古惑仔附体的感觉。 几个人连忙劝开,几名站在余子游一方的想上前助拳,但都被同窗们推开。 看着林延潮的眼神,徐贾缩了回去,连忙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余子游上前道:“林延潮,你不要太猖狂,把事情闹大了,对你没好处?” “怕什么,我行的正坐得直,不怕事情闹不大!我现在问你一句,你敢不敢与我去山长讲郎面前对质?” 林延潮盯着余子游,余子游有几分胆寒,他本打算用胁迫的手段,逼林延潮就范,自己放弃内舍的名额。但是没有料到,一贯看起来好脾气的林延潮,这一次居然如此强硬。 这给他感觉完全不是没有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反而是一个十足的市井痞子。而且他短短来书院不过三个月,人缘竟是不错,不少人竟也替他说起话来了,令他一时无法发动舆论的力量。 余子游额上汗水渗出,这时候一个声音响起:“你们不好好读书,在这里闹哄什么?” 众人一看顿时色变,山长林垠,讲郎林燎一并站在了书屋门口。 第七十八章 背书 讲堂里,桌案乱作一团,二三十名弟子在那推搡。林垠养性的功夫不错,没有发作,但林燎看见这乱糟糟的一团,当即就动怒喝道:“这是怎么回事,谁能与我来说说,余子游你来说!” 余子游是外舍里资格最老的弟子,虽三年没有考进内舍,但为人稳重,少年老成。林燎对他还是比较信任的。 余子游扫过林延潮一眼,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神色,当下上前道:“回禀先生,徐贾等几位同窗对林延潮这一次季课的成绩,有所怀疑,故而问了几句,但没料到林延潮恼羞成怒,竟是出手打人,大家在劝架,故而才变成这个样子。” 这一番话令大家都是佩服余子游这手告刁状的本事,事实是没错,但是加上他的语意引导,就变成林延潮的不是了。 果真林燎脸沉了下来道:“延潮,书院的规矩怎么说的,同窗之间需友爱和睦,决不可打架斗殴,你可知道吗?徐贾你动手了吗?”徐贾当下摆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道:‘先生,我只不过问了林延潮几句,哪知他就动手打人,学生从头到尾都没有动手。‘‘林延潮是这样吗?‘林燎脸上添了几分怒色。徐贾得意洋洋,看着林延潮心底骂道:‘看你怎么办?‘ ‘学生知错了,‘林延潮听林燎这么说当下认真认错道,“先生,是弟子错了,弟子不该意气用事,当徐贾骂我是下贱胚子时候,我不该动手的,我应该忍住气,与他理论说你才是下贱胚子,这样就不会动手伤了和气。” 林延潮说的是一本正经,但一半的同窗都是暗暗笑岔了气,若不是师长在眼前,怕失去礼仪,他们早就大笑了。 林燎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林延潮,徐贾两个学生平日如何,他也是心底有数。林延潮平素行事很有分寸,要他仗势欺人绝不会,而徐贾平日就好与弟子争执,这一次也显然是他挑衅在先。林燎当下道:“延潮,你打人,就是不是。徐贾,书院有规矩,不可谩骂同窗,你出口伤人,却是挑衅在先,也是不对。你们一会去斋夫那里记过领罚,下不为例。”这说的是各打五十大板,下不为例,但也就是不追究了,换句话说,徐贾被林延潮白打了。 徐贾当下急道:“先生,我怎么错了,是林延潮自己这一次考试舞弊,不容人说,还出手打人。” “舞弊,你可有证据?”林垠开口了。 徐贾点点头道:“回山长的话,有证据啊,余子游亲眼看到了,而且林延潮的卷子上也有两道题与文府上面雷同,这也太巧合了吧!” 林垠与林燎对视了一眼。林燎不动声色道:“把延潮的卷子给我。” 当下林延潮拿起林延潮的卷子看后,对林垠道:“确实有两道题目与文府上吻合,一字不易。” 林垠捏须道:“吻合,也没什么,也可能是弟子押题猜题的,此虽不妥,但也不能说有错。” 余子游上前一步道:“山长高见,考试押题猜题之事也不足为奇,弟子也背过文府,但是十次考试,却连一次押题成功的也没有,但是林延潮连续三次的考试,次次都能押题而成,此事若非舞弊,实也是说不通啊。何况这一次是弟子亲眼所见。” 林垠点点头,沉吟了一番道:“你说的,倒也很有道理啊,子游说亲眼见延潮舞弊,延潮说没有,那么也就说你们二人中,有一人在撒谎了。我常与你们说过,来书院,能求举业固然最好,但举业不成,至少也要学得仁义诚信四字,这样才不辜负我一番教导。而我最信任的弟子间,居然有人当众撒谎。老夫身为山长,着实有愧多年来对你们的教谕,着实是心痛啊。” 听年纪老迈的山长这么说,外舍的弟子都是羞愧地垂下了头。对于这位德高望重的宿儒,他们实在是无颜以对。 林垠长叹一声道:“讲郎,你是他们二人的师长,此事如何处置,交给你来办!” 林燎也是很为难,这两人都是他得意弟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很难下判断说哪个弟子有错。 林燎看向余子游和林延潮道:“你们二人这一次季课都有机会进入内舍,但我希望这个机会,是你们光光明明,正正大大争取来的,而不是靠污蔑同窗或者是考试舞弊来的,我现在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谁撒了谎,自己向前一步,有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后还是我林燎的弟子。” 余子游和林延潮都是一动不动的。 林燎见二人如此,不由无奈道:“好这条路是你们选的,放心为师会给那没有撒谎之人一个公道,林延潮,既是余子游说你舞弊,那你就要证明给他看。我从大题小题文府里,出题考你十道,如果你能背对三道,就证明你没有舞弊如何?余子游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三道?”余子游咬了咬牙道:‘先生,若是这一次季课而言,十道中三道当然算公平,但林延潮第一次月课,是三道全押中,这实在太侥幸了,若要证明他的清白,非要五道不可。‘这时候教室一角有人道:‘余兄,如果延潮兄,真是舞弊之人,断然是一道题也背不出来的。何来五道之说。‘众弟子们都点点头,认为余子游要求确实太过分。林燎皱眉道:‘林延潮,你觉得余子游的提议如何,若是觉得不妥,可以。。。‘ ‘这,又又是背书啊!先生是知道我的。。。。‘待见林燎的表情,林延潮无奈地道:“那好吧,背就背吧,对于余兄的意见,弟子没有异议。”听了这话,余子游,徐贾不仅没有半点高兴,反而脸色大变,心道此子如此胸有成竹,不会是真的将这本文府背下了吧。‘你想好了?‘‘弟子想好了。‘ “好的,”林燎抽出一册书来,随意翻到一页指着道,“第一题,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不骄,易。” 众弟子知这一句话出自论语。大家都读过,但不知林延潮是否有背过。 徐贾有点紧张,盯着林延潮,心想这小子狗运一直很好,不会第一题就蒙中了吧。而余子游更是如此,大冬天的,但是汗水已是将他的内衫都打湿了。他已是没有退路,他看向林延潮的嘴唇,生怕他道出文章。众弟子们也是不会错过这一幕,都想看看林延潮是如何过关,或者是如何失败的。 林延潮似思索了片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正待有人不耐烦时。林延潮终于开口了,余子游心都要提了起来。林延潮耸耸肩道:“回禀讲郎,这一题弟子不会!” “不会?” 余子游,徐贾先是一愣,然后心底生出喜意。 “我就说嘛,这人是绝对是作弊的。”徐贾抓住一名同窗的肩膀,大声言道。 “高兴什么,延潮十题答出五题就好了。安静些,听先生讲题。” “第二题,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林燎开口道。 这一句出自大学。 林延潮又想了一会,当下道:“不知道。” 这一次众弟子们一片哗然。连原本相信林延潮的于轻舟他们也是动摇起来。徐贾笑着道:“我说吧,他一定是作弊的,不然不会连续两题都不会的。” “果真如此。”余子游脸上肉一跳,心道我这一次倒是赌对了,如此我也不算冤枉了他,林延潮果真是舞弊的。哼,这下贱的田舍子弟,也配与我争?我是凭自己本事,堂堂正正考上内舍的。 几名弟子对林延潮大肆攻击,却没有看到林延潮脸上一闪而过的讥讽之色。 林燎脸上也露出诧异的神色,看了林延潮一眼当下道:“第三题,学而不思则罔。” 林延潮又陷入了思索之中,众弟子不由叹气,徐贾继续大呼小叫道:“先生他已是想了许久,若是再答不出来,就算他输了。” 林燎瞪了徐贾一眼,徐贾不敢再说,但是他得意洋洋,他就是故意用这样话刺激林延潮,令他生乱,紧张。林延潮越是自乱阵脚,越是没有机会将题目答出。这叫善用兵者,以攻心为上。林燎也是向林延潮下了最后通牒:“再给你三十息,若是答不出就算你输了。”‘看,他果真答不出来,这是第三题,下面不用考了,结果也是一样。‘ 林延潮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向同窗们脸上扫过一眼,却在心底默数‘一,二,三……十。’‘十八,十九,二十,.......惟学而不求诸心,则昏而无得于己。盖学贵乎思也。不然,宁能免夫罔之失哉?昔圣人言此之意谓。夫理散于事,非学无以聚之,非思无以得之也……”林延潮一字一字吐出,分外清晰在课堂上回荡。 课堂上一片寂静,余子游,徐贾仿佛吃了一记闷棍,双眼失神地立在原地。 第七十九章 逐出书院(第一更) 徐贾面露惊慌。 余子游愣了一会,又几分不屑,又似有几分强作镇定地道:“运气真好,我看你还能蒙对几题?” 徐贾也是缓了过来道:“余兄说的对,他不过恰好答对一题的,要答对五题才可,他下面的七道题,他必须答出四题,否则也是舞弊。” 林延潮转过头来道:“你们好啰嗦,还让不让我好好背书了。” 余子游,徐贾都是窃喜,他们心知背书时切记分神不得,他们就是要故意激怒林延潮,让他不能专心。 “你还管什么?嘴巴在人脸上,你还不准别人说了?” “你这个窃文之贼,还有什么脸面,指责他人,真不知羞耻。” 书院众弟子们都是自觉离了余子游,徐贾一步,他们这故意捣乱,使林延潮分心手段很下作。但凡正直的人,都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林燎出人意料的没有制止,而是听着二人的呱噪,对林延潮再道:“第四题,子曰:愚好自用,贼而好自专……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 这一篇出自中庸,共有两句,乃是大题,因为题目太长,经常容易被人忽略过。 “答不出,答不出……”徐贾心底暗暗道。 余子游在一旁道:“先生,不可让此人想得太久,谁知他又使什么手段,快约以时间。” “卑鄙!”一名弟子看不过去道,“余兄的人品,我们今日算见识到了!” 余子游脸色煞白,仍强笑道:“你懂什么?滚开!” 林燎袖子轻轻颤抖,有几分怒不可遏,当下深吸了口气对林延潮道:“就依余子游说的,给你五十息。五十息后,答不出算你输了。” 林延嘴角边浮出一丝笑意道:“先生,我现在就答给你听,天下之宗周,于文于礼见之矣……此固天之道也,世之纪也,而敢有不同者哉!” “善!真一字不差!”林燎点点头。 众弟子们一片哗然,一字不差意味着什么,四书五经背得一字不错,已是不容易了,又何况八股文范文。 “这……这不可能。”徐贾惊道。 “徐贾,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徐贾已是开始深深地后悔了,心道我何苦要帮余子游出头,他们两个斗就斗去,反正我又进不了内舍。 余子游这时候站出来道:“先生,请让我来选题。” 众人见了这一幕,都是看不下去,余子游这么说显然是连林燎都不相信,认为他与林延潮间存在某种默契,要自己来。 这一刻林燎对余子游彻底死心,他将书卷放案上一放沉声道:“好,你来考。” 余子游听出林燎口气里的怒意,心底一阵阵后悔,但是现在他已是没有回头路了。而支持余子游的同窗们也是摇了摇头,若是再支持他,就是与讲郎和书院反目。 有一人道:“余兄,你好之为之,给自己留个台阶下吧。” 余子游对这些话至若寡闻,强撑着身子走到案上。 余子游神色冰冷,当下将一叠文府书册,翻过来倒回去挑了半天,然后瞪向林延潮道:“第五题,呜呼!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 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余兄到了这一刻,你还不死心,你听着……” 林延潮一边说,余子游一字一字的比对着,林延潮竟是没有背错一字。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林垠长叹一声离开了书屋。 “第六题,七世之庙,可以观德。万夫之长,可以观政。”余子游咬着牙继续问道。 林延潮这一次不假思索地背着。 “第七题……” “第八题……” “第九题……” 林延潮又是连背四题,一字不错。书院众弟子已有原先的羡慕嫉妒,到这一刻只剩下佩服二字。林延潮这不是蒙对的,而是将整本题库都背下大半了。换句话说,以林延潮现在的水平,又何必去打小抄作弊。 余子游的额头已被汗水打湿,眼睛是通红的,手上虽是翻着书页,但给人感觉是无心拨草般,然后苦笑着道:“最后一题,好了,最后一题……” “可以了。余子游,给你自己留一点颜面吧!” “延潮九道题答出了七道,你别不要脸了。” 几个人出声,余子游听了身子一颤,将手里的书奋力朝人堆一砸,用俚语土话大骂道:“胬你娘,什么鸡趴!” 这时林燎开口道:“余子游,你当着师长的面污蔑陷害同窗,坏了书院的规矩,从今日起,你被逐出濂江书院了,以后也别说你是我的弟子。” 林燎最后一句话下。 余子游陡然跪下,上前抱着林燎的大腿垂泪道:“先生不要,学生知错了,学生知错了。” 林燎长叹一声道:“我也已给过你机会了。其实这一次你虽试了第三,但我已向山长求情,正好内舍有一弟子,家里大人过逝,要休学回家,你正可以补入中舍,哪知你非要害林延潮,将你自己的机会失去了,眼下只能补外舍第四名入内舍了。” 余子游听了但觉得喉咙的痰一涌,本脸上就是眼泪鼻涕,这一下更是伏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心底骂道,为什么会这样,会这样。外舍弟子们见了余子游如此,都是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林燎语重心长地道:“其实进不进内舍都无妨,自己在何处不能勤学用功,你去书院外面悉心念书,将来未必不能中秀才。” “是啊,余兄!”众弟子们都是心软,见余子游被革出了书院,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我要你们同情了吗?”余子游猛然抬起头,指着几人骂道,“不就是给破内舍吗?我还不稀罕了。” “这余兄,真不识好歹。” “算了,你没看出吗?他平日就是这等之人。” 说完余子游提起书袋大步奔出了书屋,但一不小脚下拌蒜,磕在门槛上,砰地一声摔在地上,书洒了满地都是。 众人都是一并摇头。 又是寒冬腊月,辞旧迎新时。 小船在闽水上划啊划,载着林延潮返回了家里。 身上背着行囊,走在乡间的路上,远远的堤坝下面,就是自己的家乡。 到了村口几头土狗跑了出来,似乎有些认生,待林延潮作势踹了几脚后,这才呜呜地走开。 “我回来了。”林延潮道了一句推开家门,却是吓了一跳,但见自己的家里坐的是满满当当。 林延潮看他们打扮,才知是渔民催首,网甲。自从林高著作了河伯所大使后,家里门槛都被这些人踏破了。 林延潮见了当下作了团揖道:“见过诸位叔叔伯伯。” 在座年纪都是与大伯差不多,但见林延潮施礼,都没有托大,站起身来回了个半礼。 “是秀才的公子吧!” “一见就知是文曲星,将来的状元郎。” “林老爷真是好福气,有个读书人的孙儿。” 这话说得上首林高著呵呵直笑道:“喝茶,喝茶。” 大伯满脸春光,拎起家里的粗陶茶罐儿,给人倒了圈茶,还对林延潮道:“潮囝你回来了,我还念叨着你几日回来呢?” 灶前大嫂在煮荷包蛋招呼客人,见了林延潮赔笑了两声。 林延潮笑了笑道:“大伯劳你挂念了。” 当下林延潮上前向爷爷行礼道:“爷爷,孙儿读书回来了。” 林高著笑着道了两声:“好,好。” 他的下属,网首们见了林延潮又是一阵夸赞,林高著微微地笑着,林延潮凑见一旁这些人带着的年货堆得可是高高的。 林延潮说了几句话,当下就走到自己屋子,走进去就觉得两眼一黑,眼睛被手掌遮住了。 “猜猜我是谁?”一个女孩的声音腻声腻气地道。 第八十章 大伯求官(第二更) 哪个少年人,没有玩过猜猜我是谁的游戏。 林延潮想起,自己小时候与林浅浅一并长大,二人倒是时常一起这般游玩。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骑竹马,斗草,玩蟋蟀,虽是还未穿越时自己肉身的记忆,但却在自己脑海里一一浮现了出来。谁说童养媳是万恶的封建制度的,这不仅给自己一个青梅竹马的童年,而且还保障自己的初恋能走进爱情的坟墓。 想起上辈子虐成狗的初恋,林延潮将林浅浅的手抓了过来。 两人四目交对,林延潮满怀恶念地道:“让叔叔看下,小萝莉长大了多少。嗯,似长高了一点,嗯,某个地方也挺拔了一些。” 不错,不错,有那么点养成的味道了。 林浅浅给林延潮看得又羞又急了起来,道:“不许再看了。” 林延潮嘻嘻地笑着,粗布荆钗下,林浅浅仍是明眸皓齿,言笑嫣然。 “你刚才说什么叔叔,你又不是我长辈,还有什么是小萝莉?是一种茉莉花吗?”林浅浅不断地追问道。 林延潮不由哈哈大笑,其中的恶意更浓了。 大年夜,家里人和和睦睦地过着,大娘经过那一遭后,不敢动辄欺负人了,林浅浅的日子舒心了许多。既是林浅浅不再受欺负,林延潮对大嫂终于也没有以前那么厌恶。其实穿越前,归根到底家里矛盾还都是缺钱闹的,不是有句话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家贫百事哀啊。 在学风很盛的闽地,举全家之力供一个读书人,倒比比皆是。但一个普通百姓的家里,要供两个读书人基本不可能。 林延潮和林延寿二人,家里为了分配资源,这几年大娘和林浅浅是没有少开战。谁不想岁月静好,安然若素,做一个安静的美少女,所以林延潮也知林浅浅有些泼辣爱财的性子,是逼出来的。 作存量,不如作增量,这是铁道理,眼下林高著当官后,家里不仅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而且供给林延潮,林延寿两个脱产读书人也不吃力。顿时家里就和睦下来了,其实这齐家的道理,延伸到治国,都是一样。 正月之中,林延潮也算舒心地与家人过节团圆,然后就准备忙着拜年了。 林延潮先是去城里一趟,侯官县衙的沈师爷,自己的老师胡提学,许先生都是要一一拜会的。 在临行前,大伯突然叫住了林延潮,说是要一起去。林延潮明白大伯的意思,他一直指望着林延潮能帮他在县衙里谋个差事。 这事大伯提了好几次了,能进衙门,做一个欺压良民的胥吏,是大伯一辈子的追求。既是家里长辈要求,林延潮就答允了。 这一次进城,林延潮去洪塘集镇讨了艘船,船家听说是河伯所大使的儿子和孙儿,怎么也不敢要钱,最后林延潮好说歹说下,才要了二十文钱作了船资。想到第一次进城打官司,因家里付不起船钱,一家人是走着进城,这一次则是有了交通工具了。 船是最寻常的鸭母船,大伯和林延潮二人站在船头看着风景,这次进城就没那么多新鲜了。 小船经城西西湖,由西门旁的西水关附近入城。待靠近水关时,大伯朝林延潮肩头一拍道:“延潮,你看见那山上的城楼了吗?” 林延潮顺着大伯的手指看了过去,点点头道:“看见了。” 大伯道:“这是屏山上的北城楼,洪武爷那时候建的,是各城门楼子的样楼,因地势最高,晚上海船入城时,就以这座城楼为定准呢。”大伯是一有机会就在自己面前卖弄自己的学问,不过林延潮还是蛮爱听的。 船从水关进城,弯弯曲曲,萦回于民居前后。上了岸后伯侄二人就起了争执,大伯说要先去侯官县衙拜访,而林延潮却道要先去提学道。 争论一番后,大伯还是从了林延潮意思,先去提学道。 这个时候的古人,没有后世短信群发的神器,达官贵人间相互拜年,也是各有规矩。 新年贺礼时,很多达官显贵,无法一一去拜访贺年,就从家里差一名仆役代往到相熟的人家里一一投帖,这称为飞贴。然后显贵们自己也不愿见客,就在自家门前贴一红纸袋,上写接福,即用来承放飞贴。 所以大过年的,看见满街空车,载贴不见人的,也不要奇怪,这是国人世情嫌简不嫌虚的遗俗。 林延潮到了提学道投帖,问了得知胡提学出门,去给抚台大人拜年去了。 这也是情理之中,就算胡提学在,也不会见自己的。林延潮当下放下帖子,这礼数已是到了。然后林延潮又问许先生在不在,许先生倒是有在,当下林延潮和大伯进了提学道衙门,在第一次见面的花厅见到了许先生。 许先生见林延潮很是高兴,两人说了一通的话,林延潮也知胡提学任期马上要到了,眼下正琢磨着升迁的事情。 提学道不像地方官那样可以留任,这是为了防止呆久了,受人请托,所以任官三年就是三年,可以短,不可以长,三年一过就要卷铺盖走人。胡提学走后,下一任提学官就主持明年的院试,很好杜绝了关系户被照顾的可能。 胡提学这一任督学福建,名声还不错,留下了恺悌爱人,敷教以宽的评价,算是留下清名,不仅名宦祠里是少不了有他的一席之地,将来肯定也是得到升迁的。 听许先生这么说,林延潮心想,虽然本省提学弟子的名头,只能再借用一年了。但胡提学将来升迁后,自己还是有希望继续抱大腿的,如果有一天,能在两京六部作一任堂官,林延潮就发达了。 许先生这关系还是要留着,林延潮聊了一阵后,送上礼品这才离开。 之后林延潮来到了侯官县衙,大伯早就挺胸收腹了。林延潮待仔细一看,嘿不得了,大伯这一身衣服怎么刷得这么干净,还有这鞋面也经过浆洗的,看来今天果然是有备而来啊。 林延潮暗暗好笑,看着大伯那一脸热切的样子道:“大伯,我与沈师爷交情也是一般,可以替你引荐,但事情能不能成,两说。” 大伯嘿嘿笑着道:“你放心,这一次大伯可以将家底都掏出来,别想歪了,那是大伯我的体己钱,你大娘也当了好几样压箱底的陪嫁首饰,你爷爷也借了我些,凑了有二十两,差不多在县衙六房谋一个好差事了。” “二十两!”林延潮不由咋舌,林高著虽然这几个月在河泊所收入不错,但林家也没有富裕到随随便便拿出二十两银子的地步。二十两银子,相当是林家七口人两年的开销了。 “二十两,一点不贵,这还是光景不好的时候,若是以前这六房书吏的顶头银非三四十两不可。” “大伯,三叔还指望着过年后,说门亲事娶媳妇呢?这样好吗?” “潮囝,你还是太嫩了,不知道舍不了小钱,赚不了大钱的道理啊,这都是衙门里的规矩,以后只要你大伯当上吏员,马上就能回本了。明年我一定劝爹给你三叔娶媳妇。” “你这小孩子,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反而教训起你大伯我来了。一会儿你不要说话,这衙门里的规矩里你不懂的,不要冒犯了贵人,一切由我来说,看着我坐下,你才坐下,懂了吗?”大伯又教了林延潮一通人情世故。 林延潮心想若不是此人是自己大伯,自己立马骂一句‘你奏开’,然后甩脸走人。 第八十一章 公门之中好修行 依着明会典里,春假有五日,从初一一直到初五,对于假期很少的明朝官员而来,可是难得长假。 春节里,衙门是十分冷清,各司官吏大多是封印闭衙。 但封印闭衙,不等于不在县衙,各房司吏,典使本地官员可以回家过年,但如知县,县丞这样外地的流官,可没办法回家,只能在县衙里过年。 当下林延潮带着大伯,轻车熟路地来到县衙后门,经门子通报后,进入县衙里。 一路走来,大伯的心情很有几分忐忑,他以前虽在衙门里作白役,都属于帮人跑腿,讨些从别人指缝里漏出来的扫洒钱,不仅从没有进过衙门中门,六房,后宅更不用说了。但是这一次却直入后宅,这可是知县老爷,师爷,长随,以及家人住的地方,非心腹之人不能进入。 花厅里坐着,林延潮喝着茶,大伯抚着那银杏金漆的方桌,黄杨木作的官帽椅,啧啧地道:“这都是上好的苏样啊!真是里衙门的气派。” 林延潮暗呼丢人,但谁叫他是自己大伯呢。林延潮只能道:“大伯,你还是坐下吧,等会沈师爷看到了就失礼了。” “明白,明白。”大伯坐下后,又拿起茶盅咕嘟咕嘟了喝了大半碗茶,拿了块小点,吞进肚里,正待这时听得外面咳嗽一声,沈师爷步入花厅。 大伯连忙丢下茶碗,嘴里连忙将糕点囫囵咀嚼吞下,给林延潮递了一个不要说错话的眼神,迎到门前。 大伯一见沈师爷就笑得脸上如开了花一样,迎了上去道:“我是林延潮的大伯,上一次多亏沈师爷的照拂,让我们家老爷子有了这么好的差事,真是感激不尽啊!这是云崔馆,绍兴师父作得四色点心,不成敬意。” 大伯这般热情,沈师爷见了却只是社交性的拱了拱手道:“客气了。” 一旁仆人接过礼盒,退了下去。 下面沈师爷就撇下大伯,对林延潮第一句话就是:“那句‘燕可伐与’出自小友你之手吧!”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是啊,你也听说了啊。” 大伯吓了一跳,心道师爷夸奖你,居然也不谦虚。大伯赶紧赔笑道:“沈师爷,我这小侄不会说话,让你见笑了,他最多有些小聪明罢了,哪里比得上沈师爷你,辅助老父母大人,将一县之事大大小小都处置十分公断啊。” 对于大伯的恭维话,沈师爷礼节性地笑了笑道:“岂敢,小友,这案子我也听说过,本以为是个铁案,没想到你一句燕可伐与,就翻过来了。府里读书人吃惊一会也就过去,但是我们这些衙门里的师爷,幕客,小吏才知道,你这是真正的大才,不是四书五经上,而是脑子里的,真正的学以致用,知行合一。” 大伯威胁地看了林延潮一眼,林延潮只能谦虚道:“沈师爷,不敢,我不过有些运气罢了。” 大伯接着替林延潮补救道:“是啊,沈师爷,别夸坏了小孩子,姜还是老的辣,你老人家才是真行家。” “对了,延潮,那燕可伐与是什么?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林延潮懒得解释。 沈师爷对林延潮道:“小友,你若是有心,就从我办事,我教你《钱谷备要》,《刑钱必览》,再教你书启,征比,挂号,帐房之学,以你的天资,不出三年就可以出师。” “不是我夸口,那时候天下督抚的幕中,你都可以去得,不说节仪,下面的孝敬,每年都能从东翁几百两酬银。” 几百两,大伯惊讶得合不拢嘴。 林延潮听了不由心动,作师爷也是很不错啊,比讼师有前途多了。 讼师是有恶名的,但师爷却没有,而且作师爷不仅地位高,还能结识很多达官显贵的,要知道同乡林则徐在中进士前,就在闽浙总督张师诚下面,干了五年的师爷啊。 说实话林延潮是很喜欢学这些案牍之事,上辈子自己就是干这行的。林延潮顿时脑子一热,就有答允沈师爷的冲动。但转念一想,跟着沈师爷办事,也不等于要替周知县干活了,周知县此人刻薄挂恩,自己是见识过了,这样的人恐怕不是长久可以侍奉的。 这倒是有几分可惜了,不过以后也可以有机会,林延潮当下道:“学生是很想从师爷学习,但眼下读书为重,先谢过沈师爷好意了,幸好来日方长,若有暇学生一定要向师爷求教。” 沈师爷哈哈一笑道:“好,老夫的承诺长久有效,你什么时候有意,都可以来。” 这时候大伯猛地咳嗽两声,将话题扯过,当下向沈师爷委婉请求能不能在衙门任职。 沈师爷皱眉道:“衙门书吏啊,这衙门里的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啊。不说经制之吏,就是小小的贴书也不容易……” “这,这,我与延潮是忘年之交了,你拿这阿堵物来,不是坏了我们交情吗?……” “也罢,就也替你跑跑腿,看在延潮面子上我的那份就不收了,这银子我就替你到衙门上上下下疏通一下的……” “嗯?兵房的差事啊,刑房威,兵房武,光是征役一项,就够一家老小吃喝了,还不说武童卷费,马食银……” “回去等我消息吧,最迟不会过上元节,名登卯册嘛,问题不会太大……” 从县衙口出来后,大伯志得意满,豪气冲天。 林延潮知大伯是那种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人,干净道:“大伯,进衙门,不比在家一切都要谨慎啊。” 大伯点点头道:“你大伯我浑浑噩噩了三十几年,没干得什么事来,尽靠吹牛皮来出风头,大伯也不想这么过了,这一次给家里挣回几分面子来。” 林延潮没料到大伯能说出这一番道理,也是道:“大伯,能这么想就好了,我听说胥吏都是鱼肉百姓的,有句话说得好,公门之中好修行,为善为恶都在一念间。” 大伯笑着道:“晓得,我也不是那种人啊,大家都拿的钱,我会拿一份,但伤天害理,鱼肉百姓的事你大伯不会做。” 林延潮这才放下心来,笑了笑道:“那要先恭贺大伯了。” 大伯哈哈一笑,搂住林延潮肩膀道:“好了,我还剩下点银子,咱们找馆子吃酒去,庆贺一下,还有我们吃喝的事,不准告诉你大娘。” 林延潮与大伯坐着船从城里返回家里中。 大娘一见大伯就追上去问道:“怎么样有眉目了吗?” 大伯哈哈地笑了两声道:“娘子,以后你就等着叫我官人好了。” 大娘喜得喜极而泣,连连道:“我终于熬出头了,嫁到林家十五年,今天总算熬出头了。” “瞧你说,快服侍我更衣,以后我就要穿白衫黑靴了,这麻衫布鞋给我通通丢……算了,还是给三弟吧,他下田用得着。” “大哥,你。”三叔在一旁听了气得说不出话来。 大娘作低伏小地,温柔地道:“是,官人!” 大伯听大娘说一声官人,整个人顿时舒畅起来。大娘当下服侍给大伯除起了衣裳。 林延潮见了顿时无语。 大娘也凑到林延潮这边来道:“潮囝,这次多亏你帮我家官人。” 林延潮淡淡地道:“大娘哪里话,你家官人,不就是我家大伯。” 大娘见了林延潮连忙道:“潮囝,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对,我已向你赔不是了。眼下我对浅浅是当自己女儿来看待。” 林延潮缓缓地点点头。 这时候林高著走了过来,见大伯喜气洋洋,也是将旱烟一插问道:“事办好了。” “那还不是,沈师爷见我在衙门待过多年,老于世故,又是精明能干,一下子就说替在儿子还衙门那说道说道。”大伯继续得意洋洋地吹嘘道。 林高著将脸一板道:“净说大话,还不是靠了延潮的面子,还有银子开路,否则你这差事十辈子也轮不到你。” “爹教训的是,”大伯又有些郁闷地道:“爹,我当上吏员后,从此以后就长住吏舍了,除了朔望日了就没办法回家了,侍奉你老人家了。” 林高著拿起烟杆,重重敲了敲大伯,骂道:“没半点出息,男儿当事业为重,哪里有一个劲的往家里跑,你不惹我生气,就已是孝顺了。” “是,是。” 三叔在一旁冷言冷语地道:“大哥,你若是想在家里也好,家里的十五亩田你来种,我替你的班啊!” 大伯哈哈干笑两声道:“我不过说笑的,爹和三弟,你们还当真了。好了,好了,婆娘给我收拾被褥,过几日我就去县衙了,眼下是小小帖书,不混个典使回来,我就不回家了。” “去,去,就你那出息。”林高著开口又骂。 大伯也只能委屈地道:“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儿子我怎么也是个官人了,你给我点颜面可以吗?” 第八十二章 岳丈来了 次日,林延潮与林高着请求去张厝,给原来老夫子,张享,张总甲拜年送礼。 林高着点点头,欣然道:“正该如此,做人当知恩图报,当初你在社学读书时,多蒙他们照顾,否则哪里有你今日的出息,备些好礼是应当的。” 当下林延潮就置办起来,托林高着成为河伯所大使的福,家里的年货本就是不少,所以少不了拿东家送西家。 林浅浅给林延潮是置办起来。闽地近海又靠江,所以鱼虾不值钱,所以林浅浅就替林延潮拿了风鸡风鸭各一只,三条白粿,糯米半斗,其余散茶烟丝干果鱼丸等等。 当下林延潮提着大包小包,出门去了。这年头讲究的就是礼轻情意重,古人千里送鹅毛,林延潮十几里送鸡鸭。 林延潮到了村口,顺路趁了辆车,仗着读书人的光环,也没给钱就上路了。 十几里山路后到了张厝,林延潮先去老夫子住处,但见一个破篱笆后,是破破旧旧的茅草屋,还未到屋子前,就听到里面传来吵闹声。 “你大过年说这些作什么?” “我怎么不能说了,你这老犟驴,不懂营生,又是个烂忠厚的老实人,我嫁了你真是可怜。” 林延潮心道自己来得还真不巧,但这都到了门前,只能敲门道:“先生,学生给你拜年了。” 老夫子开了门,见是林延潮余怒不消的道:“呵,你来了,不敢当,堂堂濂江书院的弟子,叫我先生,就笑大发了。” 还是这么酸,林延潮不由心底骂了一句道:“你这么说,那我把东西丢下走了哦。” 老夫子见林延潮作势要走,这才道:“还要挟起我来了。他娘,有客人来了。” 方才与老夫子吵架媳妇,连忙出来满是歉意。林延潮毕恭毕敬地道:“师娘给你拜年了。”当下将鸡鸭白粿放下。 老夫子媳妇当下连连感谢道:“还是你有心。否则我们家大过年也不见半点荤腥。” 老夫子坐着生闷气道:“你说这作什么,还不快拿进去。” 老夫子媳妇流下了两滴浊泪,然后进屋给林延潮煮了碗面,当下林延潮吃了后,临行时多塞了一吊钱,弄得老夫子的媳妇,又一阵感谢。 然后林延潮又去张享,张总甲家,张享是出门后会客了,而张总甲却在家里,张豪远也在,同窗许久没见,也很是热闹,几名当初在社学与林延潮玩得还不错的弟子,听说林延潮来了,也是一并到了。 大家说说笑笑,说些别来之情,林延潮知张豪远去了沙合社学,这也是有名的社学,出过一名举人。听张豪远似在学业也有所长进。随后张豪远留在张家吃了顿饭,林延潮当下就回乡了。 回到洪山村,林延潮但见家门,停了一辆不错的马车,马车旁有几名皂衣马夫,青衫小厮。四周围了不少村民指指点点的。 林延潮不由诧异地心想自己家怎么来了贵客了。 但听门口马车旁一名小厮在开玩笑道:“这家也真寒碜,你看这屋子,唉,老爷的爱女嫁到这家来,真是受穷了。” 另一个小厮道:“你知道什么,那是有由头的。” “借过!”林延潮道了一声,走到门前,扫了那几个小厮一眼。那几个小厮顿时闭嘴,一人骂道:“在别人家门口,也乱嚼舌根?回去后看老爷怎么责你们。” 林延潮推门进入屋子,但见家里果然来了生客。 当中的圆桌上摆放着茶水瓜果,众人坐在一圈,与林高着并坐的这位中年生客白面黑须,容貌有几分儒雅,穿着绸衫,只是右手拇指那硕大的翠绿扳指,倒是令他有些降了格调。 坐在他下首的倒是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也是穿着绸衫,二人一并都是商贾打扮。 林高着见了林延潮入内,笑着与那两人介绍道:“程员外,程公子,这就是延潮。” 说着林高着又对林延潮道:“延潮,还不见过程员外,程公子,他是浅浅的亲生爹爹,兄长。” 林延潮不由有些诧异道,林浅浅的爹,不就是自己未来的老丈人吗。 这程员外的事,林延潮以前也听家里人说过,对方原来是林延潮秀才老爹的同案,两人交情不错。虽说程员外一直屡试不第,没考上秀才,但是家境却十分宽裕,在南台有一间牛皮行,一间油烛店,城里还开了一间丝绸庄。 后来程员外的妻室产下浅浅后,找人算了一卦,算卦之人说浅浅与夫人八字不合,若在程家养大,不是克了妻室,就是女婴夭折。 正好这时候秀才老爹中了秀才,于是程员外就与林家说了这门亲事,将襁褓里的浅浅送到林家来作童养媳了。听算卦先生说了,为了割断与程家的关系,林浅浅一出生连姓氏也是跟着林家姓。 不过既是童养媳,这程员外又找上门这是干什么?浅浅虽未过门,这都已是自己待年媳,按照万恶的封建思想,已是与你家没有任何瓜葛了,你来干嘛? 林延潮不由对方所来什么原因,但仍是施礼道:“见过程员外,程公子!” 程员外喝了口茶,然后点点头道:“好,就是看得瘦弱了点。” 一旁大伯见了程员外,就当心林延潮在老丈人面前失了面子,当下道:“程员外,咱们家延潮,是读书人啊,难免有些秀气。” 程员外点点头,又向林延潮问道:“在何处读书?读了几年?参加过童拭没有?” 林延潮回答道:“回员外的话,家严去世得早,所以发蒙的晚了些,蒙学一共读了三年,故而今年九月才开始治经,也没有拜得什么名师,童试嘛,倒是准备明年去碰碰运气。” 林延潮这话说得很是低调。众人都是诧异,大伯当下感觉有几分在程员外面前失了颜面,当下起身道:“延潮何必太……” 林高着听了清咳了一声,大伯这才不说话。 程员外听了道:“你十二岁才治经,这晚了,至于一年后参加童拭,最多只是走个过场,把握很小。你要赴考时文制艺的书要银子,上好的笔墨纸砚也要买,这得先去二三两银子,费了钱不说,还要请廪生结具作保,这又要二两礼金。” “我看小侄,你若是沉稳一点,不凡再等个二三年。你看你家也并不宽裕,也是要为家里的大人着想,别一意只念着自己的功名。” 程员外一番话,相当于比较重的指责了。林延潮不软不硬地道:“多谢程员外指点,小侄自有主张。” 程员外听林延潮没听自己的劝,不由眉头一皱,稍稍露出点不快的意思。 程员外也曾是童生,虽没有进学,但也是府试中式,若不是家里有产业,也可以到不起眼的地方,当个社学先生,或是被请作西席。所以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错在他以中人之资来估量林延潮罢了。 大伯连忙替林延潮解释道:“程员外,你不知,眼下延潮爷爷已是河伯所大使,这闽水上十里江面,谁不听他的。家里日子还算宽裕,所以延潮去童拭,花五六两银子,也不是什么事,搞不好,还能让他过了关呢?” 程员外不由笑着道:“原来世伯在河泊所仕官,我在这里给你道贺了。” 林高着笑了两声道:“这不算得什么。” 这时下首程公子却大模大样地道:“爹,县衙兵房的何兵书,那不是爹你的八拜之交。听说这河泊所大使不好作啊,那些水上人家多是刁民,若是世伯公有什么麻烦的地方,不是可以找何兵书。” “何兵书?”大伯脸色微变,他在谋求兵房的差事,自是知道何兵书,在县里是如何有能量的人物。 兵房司吏的尊称是兵书,而刑房司吏,尊称为刑书。如果把县衙的六房,比作朝廷的六部,那么县衙兵房司吏,就相当于朝廷的兵部尚书。司吏是一房之长,管着一房的典使,帖书,以及城内驿站,铺兵,弓手等武备。 林高着身为河泊所大使,也要受兵房管制的,程公子既是说何兵书是他爹八拜之交,也就说丝毫不把林高着这河伯所大使放在眼底的意思。 林高着没带丝毫火气地抱拳道:“这么说,还要多谢关照了。” 程员外扫了一眼儿子,连忙道:“世伯千万别这么说,折煞我了,犬子不同规矩,在那乱说话。我与林定兄,乃是同案,亲如兄弟。如果世伯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与我程家吩咐一声。” 第八十三章 不后悔 程员外虽说的客气,但显摆的意思很显然了。 林浅浅不由有些着急起来,她看看林延潮,又看看自己父亲,担心林延潮生气,当下秀眉上皱起。哪知林延潮看了过来,对林浅浅点点头,反而示意她不要担心。 程员外当下道:“世伯,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实不相瞒,前两年浅浅的亲娘,刚刚故去了。” 众人都是微微惊讶。林延潮看了林浅浅一眼,见她愣住了,心想虽是襁褓之中即到林家来,但也是很难过吧。 林高著道:“有这事,若是知道一定前往祭奠。” 程员外苦笑道:“不敢劳烦,这两年来,我没睡过一日安枕觉,别人劝我再立几房妾室,但我心底只有浅浅她娘一人,我发过誓此生绝不会迎第二个女人过府。” 程员外这话说得众人倒对他添了几分好感。 “犬子过年,就要随大伯去两浙做盐货生意,眼下我是膝下空虚,无人在旁,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想向世伯将浅浅讨回家里,住个两三年。” 大伯干笑着道:“程员外,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程员外苦涩地道:“我也知此事太过冒昧,但内人生前有遗愿,说她死后,就不会妨碍了浅浅,就让她回家,改姓程氏。” 听到这里,林浅浅不由眼泪滴了出来。 林高著不动嘴,大伯出来撑场面道:“浅浅是我们林家的养媳,虽未过门,但是我林家养了她十几年。程员外也不能一句话就要回去呢。” 程公子哼了一声道:“本来浅浅养在你们家,我和爹爹是不该有此请求的。但不久前我爹派人打听浅浅消息,问她过得如何,结果听闻浅浅过得是苦日子,正是你家大娘刻薄所制,每日干活不说,干不好今日挨骂,明日挨打。” 大娘急忙道:“哪里有这事?”但随即又垂下头,她确实有待浅浅不周之处。 程公子沉下脸道:“浅浅是我妹妹,说句不中听的,在我程府哪怕是个丫鬟,也不是让他白干活的,每月也有例银,吃穿住也都比在你们家强。” 程员外当下斥道:“你这怎么说话,还有规矩吗?浅浅现在已是林家的待年媳,要打要骂也是林家的事,我们管得着吗?” 众人想到这话听得怎么不是这个味啊。 林高著当下惭愧道:“程员外,之前我们家待浅浅确有不对的地方,但打骂却是从没有的,可能那人旁听来的,当不得真。” 程员外点点头道:“我也明白,但父女连心啊,我也不是将浅浅退婚改嫁,而是将她带回府里养两三年,待到适婚之龄,再送到林家让延潮娶之,到时候绝不再收一文礼钱,这不过分吧。” 大娘在一旁冷笑道:“程员外说得好听,恐怕浅浅回去了,就回不来了吧。” 程员外正色道:“我也是作生意的人,生意人诚信为本,怎会反悔。” 见他说得那么认真,众人都不免将信将疑。 这时程员外点了点头,程公子从袖子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程员外道:“这是五十两银票,这钱你们先收下,浅浅我先替你们林家养两三年,待适婚之龄再嫁到林家,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程立本言而有信,上千两银子的生意,也是一句话,从不要字据的。” 说到这里程公子得意地道:“这五十两银子,恐怕这里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吧。替你白养两年媳妇,还给钱,除了我们程家,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这时候林延潮冷笑了,这当我们蠢吗?若是真要将浅浅带回去养,又何来拿出五十两银子。若是答允了,就上当了。 林延潮不动声色地问道:“程公子,敢问一句,你成亲了没有?” 程公子道:“问这作什么,告诉你也无妨,我内子是嘉劳坊黄秀才的千金,在当今提学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物。” 林延潮道:“失敬,失敬,敢问程公子一句,若是黄秀才与你说,有一不情之请。他思念女儿,要你妻子又回到娘家住个两三年可以吗?他当然还是很疼爱你这女婿的,只是思念女儿了而已,何况他还给了你五十两银子呢。” 程公子冷笑道:“五十两在我眼底算什么?” 林延潮微微露出嘲讽之色,自己这位未来的妻兄,真是蠢材一个呢。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五十两太少了,那五百两呢?如果黄秀才出五百两,要你退婚,你答应不答应?” 程公子也知失言道:“这是两件事,你扯在一起作什么?” 林延潮点点头道:“看来程公子价码挺高啊,五百两还是嫌少了,那黄秀才也心疼女儿的人,他与你出五千两又如何?五千两还不行,那五万两呢?” “胡说八道,黄秀才没五万两多钱!” 程公子见四周人偷笑,知道自己中了圈套。程公子暗恨之余,也是心惊,不说五万两,就是五千两,自己说不准会答允了黄秀才的条件。 程公子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自己太小看了这少年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程公子,我只是打个比方,我当然知道你与夫人的关系,是情比金坚的。又怎么是钱财可以考量的,冒昧之处还请见谅。”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是点头,林延潮没有得理不饶人,而是既维护了自己的体面,又给了岳丈一家台阶下。 林高著满意地点点头道:“如何程员外,方才我孙儿的答案,你听见了吗?不要我再说一遍了吧。” 程员外好生为难,他也知道理不在自己一方,若是林家人不肯,他也没有办法。 “爹,大哥。”这时候林浅浅开口了。 程员外转头浅浅,满脸慈爱地问道:“浅浅,你有什么话说?” 林浅浅望向林延潮,林延潮朝她点点头。林浅浅用手扭着衣角道:“爹,大哥,古语有云,生恩不如养恩。女儿受林家教养十三年,受林家之恩重于程家。女儿粗略读过书,知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林家对女儿有教养之恩,那么女儿虽未过门,也是林家的人,又何来回娘家一说?” 程员外见林浅浅坚毅的样子,口气软了下来道:“你和你娘都是一个倔强的性子啊!你可是想好了?甘愿忍受清贫,不后悔?” 林浅浅泪水滴了下来,但昂着头道:“另外女儿自是思念爹爹和娘亲,但孝义所在,绝不后悔!” 听了林浅浅这话,当下林家众人都是点点头。 正说话间,外面车轱辘的声音响起,一人管家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拿着一封大红帖子道:“敢问河泊所的林大使在家吗?” 林高著起身道:“某正是。” 那管事当下道:“我们家老爷,来给林老爷拜年。” “哪位老爷?”林高著问道。 但听程公子在一旁道:“这不是徐家管事吗?” 那管事听了道:“请恕我眼拙,这位老爷是?” “我是绸缎庄的程公子,白露前我们还见过的。”那管事恍然道:“原来是程公子啊,那真是太好了。” 程公子当下脸面有光地,对程员外道:“爹,是孩儿生意上结识的一个长辈,是咱们绸庄的大客户。” 听说来人来头不小,当下屋内女眷都是回避,不久两顶轿子到了门口,一名四十多余头戴东坡巾的男子下了轿子。 见了戴着东坡巾的男子,程公子脸上浮出笑容,三步并着两步上前讨好地道:“这不是徐老爷吗?昨日过府上拜会,你不在,今日见了实在太好了。” 程公子当下作揖,态度十分恭敬。那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还了半礼笑着道:“原来是少掌柜的,幸会,怎么你也是林府上的客人吗?” 林府?哪个林府。 程公子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这破屋子,也配称得上林府,那自己不是要叫紫禁城了。 这时一名穿着头戴纱帽的龙钟老者走下轿来,一旁仆人给他递上了拐杖,那戴着东坡巾的男子上前搀扶道:“爹,你小心些。” 程公子见听对方称呼,惊道:“这……这忘斋先生吗?” 一旁程员外也是脸色微变,这忘斋先生他也是有耳闻啊,当初他在读书时,对方就是闽中很有名望的大儒啊,承业于马子萃,中了举人后,没有做官,而是游历两浙,湖广闽中各地授学讲课二十余年。 其门生弟子遍布天南,去年忘斋先生七十寿诞,连福建布政司都上门亲自道贺。 当下程员外上前对老者执弟子之礼道:“晚生程立本拜见忘斋先生。” 第八十四章 不识凌云木 程员外对于忘斋先生趋步上前,长揖至地,真是毕恭毕敬。这是晚生后辈对师长执礼,虽程员外原来不是老者的弟子,但是心底却是如弟子一般恭敬。 忘斋先生差点还以为是碰到弟子了,正要说话。一旁忘斋先生的儿子徐第,已是听了管家介绍,连忙道:“爹,这位是城内程记绸庒的程员外,也算是孩儿生意上的朋友。” 忘斋先生的儿子徐第,不爱读书,无心于功名,却十分热衷于做生意。他通过父亲门生弟子的门路,随便作了点生意,已是省城里有名的大商人了。与程员外相较,两者不是一个级别上的。 虽不是自己弟子,还听说是个商人,但忘斋先生也没有任何轻慢,回礼笑呵呵地道:“幸会,幸会。” 程员外知对方的身份,与自己打招呼虽不过出于礼数,但是仍是十分高兴当下对儿子道:“还不上前行大礼,拜见忘斋先生,能结识这样的大儒,是你三生有幸。” 程公子应了一声,有几分局促不安,上前走了几步,正要跪下磕头,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却丝毫没在自己身上。 忘斋先生拄着拐杖上前几步,绕过了程公子,语气诚恳地道:“这位小友莫非是延潮公子吗?” 程公子一扯长袍下摆,避开了被看人看穿自己跪下磕头的尴尬,却见的忘斋先生热切地与林延潮说话,不由心底想到这是怎么回事。 林延潮听方才程员外提忘斋先生时,就知来人是谁了,当下也是恭敬地行礼道:“拜见老前辈。本该亲自去府上拜会的,没想到您却亲自来的。” “哪里,是老朽迫不及待想见见你。”忘斋先生笑容灿然地道。 “两位能来寒舍,实是蓬荜生辉,只是林某与二位素不相识。”林高著知来人不凡,但也未料想到自己认识过这等人物,平日他打交道不是胥吏,就是下属,要么就是渔民,这等有文化的人,他是从未有过来往。 眼下见对方与林延潮说话,心想延潮怎么会有这么大面子,会请到这等人物。 忘斋先生笑着道:“还请官人恕罪,老朽没有事先通报,作了不速之客。老朽自号忘斋,家居城南,平日以教书为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匠罢了。” 忘斋先生不欲自持身份,乃是谦抑。 林高著,大伯等人却依然云里雾里。林高著只能道:“久仰,久仰。” 徐第笑着道:“家父教书三十年,称一声名儒也不为过,我是他长子,这一次来府上,一是贺年,二来是谢过贵府延潮公子对犬子的救命之恩。” 众人一阵恍然,程员外,程公子唰唰地目光都是看向林延潮心道,原来如此,这小子竟这么好运气,救下了忘斋先生的孙儿。 弄清楚缘由,林高著当下十分高兴,请他们入家里,不,是林府入座。 徐第刚坐下,即是对林延潮道:“贵公子真是青年才俊,洪塘乡自前兵部尚书后,又出一乡贤。” 程公子心底不舒服,一介寒门书生也配称什么乡贤。 众人又说笑几句。 徐第命下人,取了一盘银子道:“我是生意人,只知黄白之物,难免俗套了些,但礼俗情不俗,这里是一百两银子,具贺礼之礼,不成敬意。” 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 林家众人差一点合不拢嘴巴。程员外,程公子差点拿起袖子遮脸,这是什么事啊,自己拿个五十两银子在林家面前得瑟了半天,但知徐家一出场,随随便便就是一百两银子送了出去。 程公子恨不得打自己嘴巴。 林高著连忙推却道:“这怎么好意思?” 忘斋先生道:“若非延潮公子对我孙儿救命之恩,他此刻早已是没命了,我徐家三代单传,延潮公子对我们徐家有再造之恩。这礼是俗了点,但我等凡夫俗子,只有俗物,其他的你们就更看不上眼了。” 见徐家其意如此之诚,当下林家也是不好意思笑纳。 见了林家受了礼。当下众人就笑着攀谈起来,林高著也是盛情留众人吃饭,并请了乡里煮村宴的大厨来。程员外和程公子现在在那,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待听到林高著也挽留他们,程家父子感觉脸都快丢光了。 下面的宴席,林家众人各个满面红光,扬眉吐气。忘斋先生与林高著作了主客主位,其余人依次而坐。 程家父子闷气吃饭,倒不是受了冷落。徐第是场面上人,与程家父子不时聊上两句,令他们感觉不出受到冷落又不会显得过于亲热。但是这敬重完全是因为林家的关系,而不是看在绸缎庄掌柜的份上。 特别是徐第探问程家父子与林家关系时,林延潮如实说是自己未来的岳丈后。徐第对二人更是亲热三分,还出面介绍了一桩生意给程家绸缎庄,这生意利润又远远超过了那五十两银子之数。 这让程家父子二人对林延潮,更是无颜以对。 忘斋先生倒是兴致很高,频频与林高著对饮,还问林延潮几句学业,待得知林延潮选尚书为本经时,十分高兴。他本是闽中数一数二治尚书的名家,当下在席上考校了林延潮几句。 这考校并不是很难,多是试探下林延潮的根基如何。林延潮一一对答。 忘斋先生很满意地称许道:“小友你这位经师治学功底很深啊,本来老夫还想让你从吾治尚书的,却是贻笑大方了。” 林延潮笑着道:“忘斋先生有气量才是,没有问得太深,否则换了气量狭隘的,非要分出高下,晚生从老师那学来的学问就不够用了。” 众人都是称笑,忘斋先生笑着道:“学问高就是高,低就是低,又岂是与其他人辩难就能分出高下的,自己学得怎么样,自己知道,好比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林延潮听了当下道:“晚生受教了。” 忘斋先生抚须微笑对林高著道:“你这孙儿,将来不简单啊,前程不是我可以预料的。” 听大儒这么夸林延潮,程家父子都是露出震惊的神情。忘斋先生为人他们是知道的,治学严谨,从不虚言,因此受到士林敬仰。而林浅浅在屋内,听到林延潮这么被重视,更是心底如同抹了蜜一般甜蜜,这是妻子的小骄傲。 程公子当下忍不住了道:“徐前辈谬赞了,我这位……嗯,将来的妹夫没有你说得那么厉害。” 徐第还未程公子是替林延潮谦虚,开口道:“延潮公子之才,岂止于此,当初犬子这桩是铁案啊,我抚台衙门,三司衙门那都是求告过了,他们都与我说,此事关联甚大没有办法,若是强判,恐怕也要惹来士林舆论。” “当时我都要以为我孙儿命没了,哪知延潮公子一句燕可伐与,谁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我素爱不爱读书,但今天才知读书真有妙处。只能佩服一声。” 这回不仅程家两父子更是无言以对,就是林家的人,看向林延潮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宴席过半,徐家父子离席,程立本缓缓斟了杯酒对林延潮道:“世侄,伯父不识凌云木,目光短浅了,这杯酒向你赔罪了,不要放到心底去。” 说完程立本一饮而尽,在下首程公子倒是脸色难看,自己父亲竟是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低头了。 自己这位未来岳父,不简单啊。 林延潮当下也是举杯道:“伯父言重了,大家早晚都是一家人,哪里有赔罪不赔罪之说,我不敢说将来会大富大贵,但绝对不会负了浅浅,谨满饮此酒,以表心迹。” 当下林延潮也是一饮而尽,程员外看了一眼坐在林延潮一旁的女儿,缓缓地点了点头。而程公子气度不如其父,放不下面子,但在父亲的眼神授意下,只能向林延潮低头敬酒。 这一场酒宴自是尽欢,程立本自是不好意思再向林家提让浅浅回家之事。 临别之际,程立本从袖子里取出一锦帕,拿出一个碧玉镯子,给林浅浅戴上,看来一会突感叹道:“这手镯是你娘打给你的,将来出嫁那天戴的,本来是算着尺寸打的,没想到还是大一点。” 林浅浅将手镯戴上点点头道:“爹,我正缺一个手镯,再长大一点就会戴上的。” “嗯。女儿大了,总是要离开家的,爹也没其他说的了,记得明年过年与延潮一起来府上看望你爹。”程员外看了看林浅浅,又看了看林延潮。 “好。”林延潮和林浅浅一并言道。 当下程立本与程公子一并坐上了马车,当下车夫一抖缰绳,马车驶离,林延潮与林浅浅一并目送着他们。 陡然林浅浅从林延潮身旁奔出,噗通跪在村里的土路中央,对马车喊道:“爹,女儿不孝!” 说着林浅浅脸上眼泪簌簌地落下。 第八十五章 措手不及 春节在家,对于林延潮而言,除了必要的应酬外,都是在家读书的。 程家赠了一百两后,众人每日看了都是笑得合不拢嘴。 依林高著的打算,是准备置办上十几亩肥田,或者买个耕牛。 在闽地人多地少,用地方志上的话说是亩直寝贵。 眼下又承平了好几年,一亩上好的水田能抵个七八两银子,山边的半旱田,也能有三四两银子,而一头耕牛差不多是六七两。 置办个十亩水田,再买头耕牛,这一百两也就差不多了。这意见大家都是比较同意,囤积土地,是很朴素的观念,若是吃喝浪费掉,不说家里,别人也会说一声败家。 敲定主意后,林高著就让大伯,三叔就开始张罗这事了。 林家水田地左近,挨着邻村大娘娘家,还有同村一个出五服的叔伯家,依三叔的意思,将这家里水田连成一片,要赶在春耕前,将地买到。 就是林家打算买地时候,大伯的差事下来,侯官县衙兵房帖书一名,闻此消息,全家都是高兴不已。虽然还是编制外,非经制之吏,但已是够大伯,大娘的社会地位着实提高一截了。 林延潮原本还以为,身为吏员不能科举的,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个误区,不是吏员不能参加科举,而是吏员不用参加科举已具备做官资格。 明朝做官三途,进士一途,科贡一途,吏员一途,明初时以吏员出身而成为高官之人,不可胜数,到了中期后期,国朝重视科贡,才规定于御史,州县正官,不得从吏员中选拔。更有了后来,举贡,吏员出身,非大卓荦不得出头的章程。 不过同在衙门为官,吏员比衙役完全高了好几个档次,身为衙役可是三代之内不许参加科举考试。大伯喜极而泣后,在乡里大摆宴席,还招呼以前在衙门里的那些狐朋狗友吃饭。大娘也是一有空就往娘家那边跑,当着自己兄弟姐妹的面前炫耀,炫耀多了,弄得旁人见了大娘就往别道走。 这高兴了好几天,大伯上衙门当差,住进吏舍后,就淡了下来。 大伯如愿以偿后,林延潮也是放下一桩心事,书院是二月二开课,那时林延潮就要去书院内舍读书了。 上元节过后了几日,这天,林延潮读完书,刚刚上床休息,睡得正熟,突而听闻外头锣鼓声,咚咚的响声。 “倭寇来了!” “倭寇来了!” 林延潮睡得迷迷糊糊,心想倭寇? 不对。 林延潮从被窝跳了起来,浅浅从一旁小床上起来,迷迷糊糊地道:“潮哥怎么了?” 林延潮立即推开窗户,但见村里好几户人家已是亮了灯火。各村各户家里养得狗,都狂吠不止,很显得有几分惊慌。 村里的土路上的百姓,拿着锣鼓大敲,惊慌地大叫道:“倭寇来了!倭寇来了!” 砰! 房门打开,但见一个人影跑了进来,不说二话就拉林延潮。 “潮囝,倭寇来了,快往山上跑。”虽是一片昏暗,但这声音不是三叔是谁。 三叔用力拽着林延潮,林延潮初时的慌乱已是过去,当下喝道:“三叔,冷静点。” 三叔牙齿都磕磕作响,显然十分害怕。 林高著在洪塘市集的官署,而大伯昨天刚刚去衙门了。眼下家里就自己,三叔,林延潮三个个男丁。 随即咚咚的下楼声,大娘的惊慌的声音传来道:“倭寇来了吗?” 突然哇一声哭响,然后听得林延寿哭道“娘,你在哪?你在哪?好黑,我好怕。” 说话间,外头脚步匆忙响起,有人大叫道:“快跑,倭寇都是罗圈腿,咱们上了山去,就没事了。” 罗圈腿?没错,倭寇都是水贼,长期生活在狭小船上,罗圈腿是有的,但不等于不能上山啊。林延潮摇了摇头。 大嫂陡遭大乱,也是手足无措。 “我们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三叔催促道 林延潮道:“三叔,别慌,我们这里偏僻,倭寇没那么快,杀过来,他们要抢掠,也是先去繁华的集镇,所以你们先收拾细软,我去坝上看一下,马上回来。” 林浅浅急道:“延潮,你小心。” “知道。” 说着林延潮奔出门外,三步并着两步跑上堤坝顶部,朝远处望去,沿着闽水江岸一处,两处,三处,五六处烽火燃起,烈火熊熊,在夜空中也是看得清楚。林延潮心知,这最近一处是下游盐仓方向的烟墩,回头一看上游方向烽火,一座接着一座燃起。 一片熢燧星联的景象,说明真是有倭寇来犯了,而且不是小倭寇,而是大股倭寇。 当初备倭,福建巡抚谭纶闽水江口设小埕水寨,在海坛、浯铜还有两支游兵,更有把几十座截寨、捍寨把守水陆要道,防止倭寇偷袭入境。待春秋二讯时,宪司巡海道与府海防馆,遣出海军驾乘楼船巡海以备倭寇。 故而一般小股倭寇来犯时,也是平常时,烟墩都不用点的,但这一次烟墩燃起,说明大股倭寇已是攻入了闽水,正沿江而上。这是战争啊,这一幕令生逢太平盛世的林延潮丝毫准备也没有。 他只是个读书人,只想按部就班,通过科举来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至于这打战的事,想也没有想过。 四下都是百姓们,上山躲避,这都是老规矩了,可是有用吗?林延潮记得自己五六岁时,父母就是在倭害里,躲避在山上时,被倭寇搜出杀害的。 古语有云小乱避城,大乱避乡。 倭害最严重时的嘉靖年间,宁德、福清、永福,连江等县城都被倭寇攻破过,还曾过攻打省城举动,后来朝廷派谭纶抚闽,又派大将戚继光,俞大猷入闽清剿,倭寇之势已不复嘉靖之时了。 所以倭寇现在是不敢打省城主意的,反而会祸害省城周边乡里,所以躲避在山上,反而更危险。 前面几处烟墩还在熊熊燃烧,越点越明亮,倭寇应该没那么快杀来,既是如此还不如躲进城去。于是林延潮拿定主意后,跑回家中,但见家里人都已是收拾停当。 当下三叔拿根锄头防身,林延潮和林延寿,也是各拿了镰刀在手。 林延寿却仍是啼哭不止,林延潮喝道:“堂兄,你是家里的男人,别婆婆妈妈的,难道倭寇来了,还要你娘替你挡着吗?” 林延寿被林延潮这一喝,这才止住了哭声。 林延潮道:“倭寇没那么快来,我们走官道,直接到洪塘集镇,找爷爷去,他是会安置我们,就算不行,也会安排我们的一条船进城的。” 三叔连忙道:“为什么我们不去山上?官道万一遇到倭寇怎么办?” 林延潮道:“山上没有粮米吃,倭寇若肆掠久了,我们不被搜出,也会饿死的。进城现在冒一点风险,但以后就不用担心受怕了。” 众人都觉得林延潮说得有道理,当下就同意了。当下三叔带着一家人出门。 村长这时正在村口组织乡民准备往山上撤,听说林延潮要避入城内道:“你怎么不往山上去啊?以往倭寇来,我都是这么躲着的。” 林延潮道:“村长山上也不太平啊,西峰,东岐岭,洪水都是小山藏不住人,倭寇若真的进山搜捕,我们躲也是没用。” 村长听了道:“你说得也对,都藏山上也不好,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筐里,有没有人愿意一起去城内的?” “我们城里有亲戚,一起去!” 五六户乡民一起响应。村长道:“大家一起走,大家路上也有照应。” 林延潮点点头道:“村长一起去城里吧!” 村长摇了摇头道:“这里总要有人看着,说不准倭寇只是一会就走了。唉,当年若是不是你爹引走倭寇,我早没命了,没想我这把年纪,还要遭这个罪啊。” 林延潮听了眼眶一红道:“村长,我先走了,你保重!” 当下林延潮一行四十多人,走出官道,人渐渐多了,都是向东往城里去的,大家携家带口的,孩童的哭啼声一路响个不停。 一家人还未到了洪塘集镇,就听到前面道:“坏了,坏了,官兵们把桥给封了,这如何是好啊? 林延潮心道这可糟了,洪山桥是唯一通往省城陆路,若是封了自己怎么过去。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林延潮赶到河泊所的官署,先找到林高著再说。 第八十六章 俞龙戚虎 洪塘集镇,也是一片兵荒马乱。 林延潮进入河伯所官署内畅通无阻,几乎没什么人阻拦,到了官厅才看见一名攒典正在收拾公文。 这攒典识得林延潮一家人,一见他们就道:“你们怎么来了?” 林延潮道:“听说倭乱,我们来找我爷爷。” 攒典摇了摇头道:“你们来得真不巧啊,海防督捕馆差人下令,林大使率着巡拦督船到上游去了,免得疍民响应倭寇作乱。” 林延潮不免有点替林高著担心,又问道:“眼下倭情如何?” “倭寇来得突然,消息到处都是,有人说,倭寇从定海,牛头门登岸,小埕水寨被攻破了,北路参将殉国,满江上都是败兵。也有人说不过小股倭寇,绕过官军的封锁。不过依我看,倭寇来势不小,虽未必如嘉靖那年的倭害,但乡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要么往上游那跑,要么就躲进城里,就这两处最安全。” 林延潮当下道:“我也不是非要找我爷爷,只要攒典能让我们进城就好了。” 攒典听了道:“洪山桥上被官兵封了,也罢,我手里还有船送你们过江,然后一切自己小心就是了。” 众人听了都是大喜。 正待这时,一名巡拦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好了,不好了,五虎门那发现倭寇,官兵正开炮击敌呢!” 攒典大惊失色,踱步之后道:“他们是大使的家眷,你驾船送他们去城里。唉,都打到五虎门了,看来这是遇到了大股倭寇了,你们快走,五虎门不过一游官兵不知能抵挡多久。” 林延潮,三叔互望了一眼,都是庆幸,看来来洪塘集镇是对的。 当下这名巡拦驾船,见林延潮带着这么多乡亲挤上去,当下不满地道:“所里的大福船被调走了,我这艘漕篷船怎么载得了这么多人,万一船在江心翻了船,你们都要喂江里的鱼虾。” 听巡拦这么说,乡亲们都是急切的哭了起来,一并哀求。林延潮亦恳请道:“大哥,能不能行个方便,这些人都是我族亲啊!” 这巡拦吃不过恳求,摆了摆手道:“好吧,好吧,所里还有一艘备船,只不过没人掌舵,你们谁会划船吗?” 众乡亲闻言都是大喜纷纷道:“都是长在水边的人,谁不会驶船呢?” 当下众人都乱糟糟地挤上船,这样的漕篷船,载个二十多人还是吃力。巡拦脸色不好看,怪了几句林延潮,说顾着自己一家就好了,何必带这么多人呢? 林延潮没作理会。 漕篷船过了闽水后,即进入小河道。进了这小河道后,不到半个多时辰就可以到西门了,众人都是松了口气。 船首点着松明,照亮了眼前水道,小船就这么一前一后靠着河岸边行去。 三叔,巡拦划船,林延潮站在船边看着努力看着岸上有没有倭情,他听说每次倭害之下,不仅有外来倭寇作乱,本地也有不少盗匪跟着混水摸鱼。 夜风习习,耳边静得只有划水声,小船上人人都是不敢说话,林延潮回头望去,众乡亲只是搂着自己的包裹,低着头,脸上稍稍透着点惊慌。 倭寇六七年未犯福建,百姓们都已是习惯了太平的生活,但这一次又令他们重新记起了当初的噩梦。 林延潮不由想起七十年后的浩劫,京师沦陷,君王死社稷,一片石血战,然后华夏处处烽火,接着就是嘉定三屠,扬州十日…… 石达开写给曾国藩的诗里道,我志未酬民犹苦,东南到处有啼痕。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本来只是想安安静静的读书的,但似乎也不应独善其身,应该为天下为国家为百姓,作一点事情。 林延潮细细地想着,但觉得温暖的小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林延潮回过头去,看见林浅浅咬着嘴唇,看着自己,在漆黑的夜里,她的双眸温柔如水。 “潮哥,我们真要进城去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进了城,我们可以去投奔大伯,他会给我们一个安定的地方,我们身上有银子,不怕没地方住。” 林浅浅点点头道:“嗯,去哪里我都和你一起。” 林延潮轻轻抱了抱林浅浅道:“放心,一切有我。” 林延潮嗅着林浅浅身上的馨香,突然想到,七十年后看得还很遥远,就算自己看不到,但自己与浅浅的子孙将来终要面对,到时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自己一介书生,又能为国家做什么事情呢? 到了渡头,林延潮他们下了船,乡亲们惊魂稍定,不由对林延潮都是千恩万谢。 林延潮谦虚了几句,只说危险尚未过去,领着他们赶路从渡头到了城下西门前。 此刻天色未亮,夜依旧是黑沉沉的,透着几分阴森,城门前挂着六盏红灯笼,将城门楼子照得敞亮,城门前长长的窄桥下,聚着上百名奔到城下的百姓。 百姓们拍着城门上的门钉,高呼开门。 城门楼上无动于衷,几门嘉靖年间添了红夷大炮,都是掀开了炮衣。头戴明盔,身披响甲的大明官兵,一手持松明,一手插着腰刀,正在巡城。此外官兵还装备铳炮、火箭、喷筒等各式火器。 看见官兵,林延潮心底才稍稍定了一些,这时却听到从东面传来几声隆隆炮声,好似闷雷般在天际响动。 虽是炮声很远,但却是令林延潮心头有几分不宁。 省城驻兵众多,他在书院里听说,不说福州有左中右三卫,近万兵丁,还有镇守总兵下面的土兵,抚院直属的机兵,州县里弓兵丁壮,也是一股战力。但倭寇这一次胆子居然这么大,竟是骚扰到省城附近来了。 林延潮这才来了一会,城门这又聚集些百姓,他们都是要入城的,不过都是被拦在城门前,不少百姓在城下不由恳求,有的甚至怒骂起来,但依旧没用。林延潮也知城门官,是不敢轻易担干系的,在夜间开启城门,放百姓入城,风险很大,若是有倭寇奸细混入,甚至突然夺门,就不妙了。 于是林延潮他们只能靠着城门较近的一处地方,坐下默默等候。城门官也是发话了,让百姓稍安勿躁,待天明之后,就行开城门。 百姓们这才安静下来,耐心地等候,陆续的套车车轮轱辘轱辘的声音,远远地响起,来人渐渐多了,都是要进城避难的。 这时候大家都尽量挨着城门近一点坐,至少在红夷大炮射程之内,心理上安全一点,也有点抱团取暖的味道。众人聚集在一起,相互询问也是城外附近几个村的,大家都是有点沾亲带故的,当下就七嘴八舌聊起天来。 “嘉靖年时,倭寇不是平了,怎么又来了?” “还不是朝廷的狗官,将戚爷爷调走了。” “是啊,若是戚爷爷在,倭寇不说打进来,连登岸撒尿不敢。” “可惜戚爷爷被调去漠北了,打蒙古鞑子了,我要戚爷爷调胡来。” “戚爷爷虽然走了,但不是还有俞大帅坐镇吗?” “是啊,倭寇难道不怕俞大帅吗?” “你不知道,我有舅舅是大能耐的人,听我舅舅说,是有奸臣还害俞大帅。” “真的假的,俞大帅是好官啊?谁敢害他,不怕被我们百姓吐沫星子淹死吗?” “我怎么知道,朝廷的事,是我们明白的吗?” “娘的,被我知道了,哪个奸臣要害他,我去他家门口砸他一砖头。” “好,壮士义气。” 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说道,林延潮听得听得明白,戚爷爷就是戚继光,俞大帅则是俞大猷,人称俞龙戚虎。 在闽地,谁是当今天子,你可以不知道,但这两位你不能不知道。这二人在闽地百姓心中如万家生佛一般,可谓是人人敬仰。没有这二人,嘉靖年间的倭乱,闽地还要再死多少人不知道。 现在戚继光已是早已是远调,但百姓为他建碑纪功,且犹自留了很多故事在民间,如戚继光斩子啊,连小吃光饼和鼎边糊都来由,都附会上戚家军的故事。 至于俞大猷现在任福建总兵,总兵官的尊称是大帅,故而人人都将俞大猷尊称为俞大帅。 第八十七章 文武之争(第一更) 此刻的万人敬仰的俞大猷俞大帅,正十分心烦。在倭寇犯境之时,他本该出战的,但是他却不能,原因是他眼下正受兵备道弹劾,停职待查。 福州巡抚衙门,在福星坊内,原本是提学道衙门,挨着安泰河,一河之隔则是府学。嘉靖内朝廷因备倭而立福建巡抚,总称巡抚福建地方兼提督军务。 公堂之外的滴水檐下,巡抚衙门机兵,插着腰威风凛凛地立着。 公堂内新任福建巡抚刘尧诲坐在主位正听着下面的军情,刘尧诲是湖广人,因仕官时弹劾过胡宗宪而被罢官。刘尧诲又以平瑶乱之功复出,除了与俞大猷一致一贯厌恶胡宗宪外,两人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刘尧诲坐主位,其余左右班文官武将各坐一边,泾渭分明。 武将镇守总兵俞大猷是以下,下面是都指挥使,卫指挥使,福建路参将,游击。 文官居首的福建左布政司万思谦,此人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传奇科举班的毕业生,在任嘉定县县令时,曾率义勇万余击退过倭寇进犯,也算有勇有谋,眼下半依在官帽椅上,一面听着军报,一面静静的喝茶。 除万思谦外,其他官吏就不那么淡定了,大家都是正襟危坐,屁股沾了椅子边。 万思谦旁是提学道副使胡定,巡按御史商为正,身材臃肿的福州知府陈楠,坐在椅上满脸发愁,倭寇袭扰境内,他今年的考成必是好不了了。 还有与陈楠一并苦着脸的,就是侯官知县周裔先,闽县知县贺南儒了。倭寇一来,受害最大就是他们这些地方官。 其余还有清军道,兵备道,巡海道官吏,不一一细说。还有一位重要人物,就是镇守中官,他则单人一脸阴恻恻的坐在角落,他权力虽大,但碍于阉人身份,与这般文官没什么好交流的。不过这样大的军议又少不了他的存在就是。 听完了倭情,众人才明白为何,这一次倭害来龙去脉。原来都是殷正茂害的。 殷正茂是谁?殷正茂是当今两广总督,此人也就是首辅张居正,万思谦同年,一并是嘉靖二十六年传奇科举班出身。 此人个性鲜明,一是贪财,二是能打战。隆庆年间两广瑶乱厉害,时首辅高拱推举殷正茂,众官一致反对,说坚决不行,原因是此人太贪。高拱说,没关系,我拿百万金给殷正茂,纵然被他吞没一半,但他却能帮我把两广平定下来。 高拱言下之意,换了其他庸才,就是一两银子也不贪,也是搞不定事情。结果殷正茂任两广总督,证实了高拱的知人之明,用俞大猷为将平定了瑶乱。 可也是殷正茂太能来事了,平定了瑶乱之后,一般人也歇息了。哪知他又出手整治沿海倭乱,先是调集两百多艘战舰,大样民船一百余艘,擒杀大海盗曾一本。 曾一本死后,殷正茂后来又击败了曾一本的部将林道乾,两广沿海的倭寇,被殷正茂逼得没有活路了,一部分随林道乾南下越南,开创霸业。 一部分北上投了曾一本另一位部将林凤。 闽粤两股倭寇合流后,林凤势力大增,在去年突袭闾峡澳,俞大猷因此被弹劾差点免官,为了补救派福建中路参将胡守仁,率三千义乌兵驻守福宁州,与倭寇交战数胜,但哪知林凤只是声东击西,这一次乘着年后,闽中守备宽松,率领战舰六十余艘,五千余倭寇,从马公岛出港直袭闽中。 这才有了这次倭害,所以来龙去脉算起来,不由该怪殷正茂多管闲事。 刘尧诲看着军报,也是皱眉对道:“本府驻军虽众,但真正能出城野战的,唯有胡参将的三千浙江兵,眼下是不是把浙江兵调回来?” “刘抚台有所不知,”左布政司万思谦开口道,“胡参将的三千浙江兵,方至福宁州,仓促即是调回,来回奔波,岂非是疲兵。眼下倭寇主力不明,我们岂可贸然行事。何况胡守仁那也发现敌情,万一调回,倭寇又犯福宁州如何是好?” 万思谦身为左布政司,表面上看了是一省大员,但实际上行事处处受巡抚节制,所以刘尧诲有什么举动,他都要反对一下,万一出了事,自己既能撇清关系,也是能当个先见之明的。 刘尧诲城府很深,笑着道:“方伯说的是,既是不调浙江兵回来,那么必是有其他退敌之策,我等在座大人,都愿洗耳恭听。” 万思谦被将了一军,暗骂一声,他不愿替巡抚出什么意见,但糊弄过去还是轻轻松松的。当下万思谦掉起了书袋道:“退倭之策嘛,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 万思谦洋洋洒洒说了一通,但是众人耐着性子听完,却发觉其实万思谦什么都没说。 万思谦还很无耻地补了一句:“抚台大人,依着我这么说破敌就好了。” 虽是万思谦什么也没说,但众官却是一片吹捧道:“布政司大人,果真是高见!高见!” 刘尧诲也是习惯了问道:“诸位还有什么高见?” 福州知府陈楠,他身为一郡太守守土安民,是他职责所在,于是斟酌了一下道:“眼下倭寇犯境,林寇虽没有攻打省城的胆量,但必是荼毒乡里。眼下虽是胡参将不在,也必须派兵,击退倭寇来犯,能歼灭是最好,再不济也要将林凤驱逐出境。” 刘尧诲点点头道:“陈府台,言之有理,各位将军以为如何?” 几名将领沉默了一阵,三卫现在已是很糜烂了,洪武年时三卫旗军,一万九千零兵丁,到了现在仅剩六千。 当下一名卫指挥使道:“启禀抚台大人,卫所军除了出海军外,城操军实已未经战事,器械老化,守城尚且有余,出城野战却是难了。” 卫所兵的糜烂,是众所周知的事,出海军尚可一战,城操军兵械都不足,连刘尧诲也知卫军一个个是贫无立锥之地,待哺待毙而已。 刘尧诲温言道:“尔等只要谨守城池就好。只是眼下城西,城东,城南城门前都挤了不少百姓,你们要打开城门,先放他们进来,不仅要提防倭寇混水摸鱼,也不能伤了百姓。” 卫指挥使可怜巴巴地哀求道:“省城有七门,末将力有未逮,还请抚台大人多派点丁壮。” 刘尧诲也是无能为力地道:“此事你与都指挥使和清军道商议一下吧。” 刘尧诲想了想,陈楠说的对,守城没有用,林凤就是再多几倍人马,也不一定敢攻城,所以眼前还是以退敌为先。 卫所兵不能打,刘尧诲将希望放在,镇守总兵所辖土兵上,这些土兵是地方郡县募来的,守土作战,还是可以倚重的。刘尧诲问询俞大猷,但镇守总兵俞大猷一直黑着脸,他眼下停职待劾,大有扯犊子不干的架势。 镇守总兵俞大猷不说,只能坐营游击答道:“兵士都是可以战,但驻扎城内的只有一营二游,人马太少,何况欠饷两个月,士气低迷。” 刘尧诲心底大怒向分守道官员问责道:“兵饷之事,之前我是如何与你交代的?” ps:今天上三江,向大家求一下推荐票和三江票哈 第八十八章 有事找他(第二更) 刘尧诲说得很平静,但语气却是不佳。 福宁道分守道佥事连忙道:“抚台大人,督饷之事,我们一直尽心在办,只是两个月前李兵宪弹劾俞总兵,授意暂停发放兵饷,我们也是按照兵备道的吩咐办事。” 刘尧诲也是恼火,俞大猷与兵备道交恶,兵备道居然授意分守道停了军饷,这简直乱来。福宁道分守道隶属布政使司,分掌布政司之权,乃是治权。兵备道隶属于按察司,行驶是练兵,整饬兵备的事权。 兵备道居然可以对分守道指手画脚。这就是典型的文官间相互通气,排斥武将了。换了平日,刘尧诲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但眼下这档口。 刘尧诲忍着气心想这屁股还是只能自己来擦,当下对一名兵备道官员问道:“李兵宪在哪里?” 一旁兵备道官员连忙道:“抚台大人,李兵宪去建宁府审查武备之事了。” “那兵饷的事,你知道吗? “这下官,下官……” “不必说了,”刘尧诲摆了摆手对那游击道:“你放心,此事我会给让李兵宪给你们个交代,告诉将士们,眼下当以杀敌报国为先。你们率一营二游出城至五虎门迎敌。” 坐营游击还未说话,几个营,游的把总就跪下来道:“抚台大人,非我等不敢尽力,只是大帅被劾,我们将士都心有不平,说朝廷里奸臣,要陷害忠良,如此我们如何有心作战,就是打了胜战,也没命享啊!” 几名把总话刚说完,那边按察司,兵备道的官员就站起来斥道:“你们这些丘八,胡说八道什么,谁是奸臣,谁是忠良?我们李兵宪也不过是依章程办事。” “再呱噪一句,信不信,砍了你们的脑袋。” 众将领心知,这些鸟毛文官,确实是有这权力不敢应声。 刘尧诲默默叹了口气,这是没办法,俞大猷虽很得将士百姓的拥护,但与文官系统一直处得很糟。这点与戚继光截然相反。几十年来俞大猷屡屡遭遇夺职、降级、夺荫,甚至差点下狱处死, 今年闾峡澳失利,俞大猷已是被参了一本了,而年前万寿节,地方文官官吏至寺观,以祝延圣寿万安,俞大猷又出了纰漏,因打呵欠十分不恭,被与俞大猷一贯不睦的按察司按察使以失仪上控,当大不敬罪。 俞大猷上表辩白,说没有此事。但朝廷已是震怒,先令将俞大猷停职,并令刘尧诲彻查此事,要他给个说法。 刘尧诲见武将跪在自己面前,一面心底微有不忍,一面自己还要用他们,若是自己强令他们出战,那么军心未定,将士不肯用命,万一兵败,那么让倭寇攻到城下,他的政治生涯也就是到头了。 刘尧诲当下道:“尔等说的,本抚已是知道了。俞总兵的事,我三日内会给你们交代,你们严整兵马,准备出战。” 几名将领对视一眼,都露出忧虑之色道:“诺。” 刘尧诲也不由暗恨那些兵备道人咬住不放,没有俞大猷在,谁能守得住沿海,可惜他却不能为俞大猷出头。 刘尧诲看向福州知府陈楠道:“俞总兵失仪之事,由你复核其事,三日内,本抚要见到你的详文。” 说着刘尧诲又看了一眼镇守中官不知这阉人又在想些什么。 陈楠听了脸都白了,这叫什么事,一边是按察司兵备道,一边是福建镇守总兵。若是偏袒兵备道,不说自己还指望着镇守总兵下的骄兵悍将,替自己守境安民,驱逐倭寇,就是敬仰俞大猷的全省百姓知道了,一个个也会指着脊梁骨把自己骂死。 但是若偏袒镇守总兵,那他在文官这圈子里也不要混了。文官里也只有张居正,谭纶那般,才坚定地支持戚继光。这是两边都不讨好的差事。 散衙后,陈楠疲惫地坐在轿子上,回到了府衙。 才到府衙,陈楠就收了无数乡绅送上的名帖,不用看知道这是请他驱逐倭寇,保境安民的。陈楠见了不由苦笑,外人以为他一个知府能量很大,但在这城内上头有巡抚,布政司,按察司一级一级压着,哪里有他决定出兵的权力。 眼前不是巡抚大人好一个太极拳,甩手一丢,将责任推他身上,他搞不好还要背黑锅。这知府他当的实在是悲催啊。 回到府衙内堂,换上燕服,喝了杯茶,定了定神后,陈楠对长随道:“把张师爷叫来。” 不久一名师爷打扮的人,走到了内堂问道:“东翁,今日抚衙商议得如何呢?” 陈楠是绍兴府上虞人,而张师爷也是他的同乡,在这无绍不成衙,无宁不成市的年代,什么师爷,有比又是同乡,又是绍兴人来得更牢靠。 陈楠将今日的事一说,张师爷斟酌了一会替他分析道:“东翁啊,这事不好办啊,一边是百姓民心,一边是官场同僚,两边都是不能得罪啊。” 陈楠道:“我也想置身事外,可有什么办法?可有两全其美之策?” 张师爷想了一会道:“若是文武官吏,避之都来不及,绝不会沾染上这事,是指望不上的,这我倒是想不出来。” 陈楠叹了口气道:“那两权相害取其轻?” 张师爷道:“当然取官场同僚。” “怎么说?” “东翁,你的知府任期,最多不过两年了,遭了骂名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是官场同僚,却是要处一辈子的,你说你取哪个?” 陈楠点点头,他任知府以来战战兢兢,名声不算好,但也不差。他也是有良知人,但与良知相较,自己的利益,更重一些。 陈楠左思右想,发觉自己确实别无良策后,只好按着张师爷说得办法,从案上提起笔来,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放下。师爷在一旁问道:“东翁是不是让我替你来写?” 陈楠长叹道:“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是不愿下此决断的,我的好师爷,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张师爷也是踱步凝思,半响道:“我是想不出来了,会馆里的其他师爷,多半也是想不出。整个城内,恐怕也只有侯官县衙的沈师爷,倒些能耐,我去求一求他好了。” “沈师爷,”陈楠沉吟了下道,“提及沈师爷,我倒是想起他上一次提及的人。有一句什么的,我差点忘了。” 张师爷道:“莫非是那个‘燕可伐与’。” “不错,”陈楠一拍额头道,“瞧我这记性,上一次去濂江书院还见过此人,你看他?” “嗯,听沈师爷说这后生有难决断的事,可以找他,或许可以抱着希望一试。”张师爷言道。 陈楠双眼一亮道:“那还不快,吩咐人立即备轿,我要去侯官县衙。” 张师爷连忙道:“东翁,使不得啊,知府不入县衙啊,这是官场上规矩啊,失了体面啊。” 陈楠也是失笑,是啊,自己是知府啊,一般而言上官有事,召下官去府上参见好了,哪里有上官亲自跑到下官官衙去的。若上官不经事先通知,跑到下官衙门的,那多半是来找碴的。 张师爷当下道:“东翁请宽心,我这就去侯官县衙,就是求也要将那两人求来。” 陈楠这才松了口气道:“一切就指望师爷你了。” 此刻被知府大人寄予厚望的林延潮,仍是被关在城门外。 天已是蒙蒙亮了,城东的炮声终于也是停了,令众人多少安心了一些。 不过不凑巧时,这时下了一场雨,这雨着实不小,雨水浇落,顿时将城下的百姓淋成落汤鸡。 城下百姓们,只等着开城门,没有一人去避雨,顿时有几分凄惨,林延潮也只能解下衣服,与林浅浅二人共遮。众人不由咒骂起官府来,这时候千呼万唤城门终于缓缓开了。 ps:又是新一天,向大家求推荐票,还有三江票,这个一天可以投一次的,差前几名只剩几票了,帮帮忙,感激不尽啊! 第八十九章 嚣张一点 城门开时,雨也仍是下个不止,百姓们抹去脸上的雨水,抬头望去乌云笼罩四野。 百姓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入城,推搡,骚乱都有,大家都想尽快一步,如此就安全一些。三叔也想拔腿,林延潮却道:“慢一些。” 话音刚落就听得几个摔打的声音,几个人跌在了泥水坑了,狼狈地弄了一身泥水。 一声梆子响,城楼上有人大喝道:“妈的,谁敢捣乱,排队进来,一个个走,若是敢乱动的,就当倭寇奸细杀了!” 说完城门楼子下,一排排拿着鸟铳的官兵,冒了出来,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城下的百姓们。百姓们吓得这才老实,众人不敢再骚乱,依着次序排成了长队,当然一阵推搡也是少不了的。 城门处,彪悍的官兵拿着兵刃,虎视眈眈。 几名手脚利索的官兵将过城门洞的百姓们拉出,严加盘查,一名千总在对着可疑之人盘问了几句。 待轮到林延潮一家时,官兵正要搜他,这名千总道:“这是读书人,放他过去,不要侮辱了斯文人。” “是。” 当下林延潮一家人微微盘查了下,就顺利放进城里。 过了城门洞后,那股城外提心吊胆的感觉消失了,众人都是长长松了口气。 众百姓们都是不及避雨,就是进城而去,鼓楼一通鼓声响过,推着大车的人,正沿着街道挨家挨户的收马桶。百姓们也是摆出摊来卖早点,或是走出家门上工,挨着勾栏之地的河边上,也是浮着昨夜姑娘卸妆下的胭脂画粉。 这简直是两个世界啊。 众人沿着路前往侯官县衙前,这时因倭乱,县衙门前自是戒备森严。 这到了衙门街前,就是一个衙役带着几名白役过来,喝道:“你们干什么?衙门重地也是乱窜的?小心把你们当倭寇奸细拿下。” 林延潮也知这班胥吏欺负良善的本事,三叔当下讨好地道:“我们是兵房贴书林克林官人的家眷,请劳烦让他们见一见他。” 听到林克的名字,那衙役笑了笑道:“原来是找林克啊。” 三叔见是相熟的,当下笑着道:“是啊,莫非这位大哥认为林官人。” “什么林官人,原来不是黄班头下面那白役,进了衙门当差,居然也就自居其官人来了。”此人言语中带着几分妒忌,衙役的身份与吏员相差悬殊,就算是一个没编制的贴身,也是他不如的。 三叔讨好地道:“是我失言了,不过还请这位大哥通报一二。” 那衙役冷笑道:“通报?眼下倭寇来了,县尊老爷要我们巡查,看看有没有奸人,尔等也不准随便进县衙,若是你们是倭寇冒认的,意图刺杀县尊老爷的怎么是好?” “你。”三叔手上青筋冒起,瞪着这衙役。 “怎么,你还想动手?妈的,活腻了是不是?妈的,我瞅你怎么这么像倭寇奸细?弟兄们,给我拿到县衙大牢里去。”那衙役作势要动手。 大娘连忙出来道:“兄弟有话好说,我们真是林官人的家眷。” “谁他妈信你,滚开!” “慢着。”林延潮站在三叔面前。 “你什么东西,谁裤裆没夹紧,把你这小毛孩放出来了。”衙役嚣张地道。 林延潮瞅着他道:“好啊,这么张狂,你是不是张狂到连沈师爷的面子,也不给了?” “你这小崽子算什么东西,敢我说张狂?” “我?” 林延潮当下从兜里取了一物,直接甩到对方脸上。 “你敢打我?这帮刁民?”那衙役顿时又惊又怒。 “打你又如何?你先看看这帖子是什么?” 那衙役又惊又怒,当下打开帖子看后,不由道:“这是沈师爷的名帖?” “你还认得字?怎么林官人的面子,你可以不给,连沈师爷的面子也不给了吗?你知道林官人是谁的人吗?这里轮到你放肆了吗?”林延潮一句接着一句质问。 这衙役当下被林延潮骂得哑口无言,沈师爷确实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当下道:“妈的,居然是真。” “你还要不要带我们见官?下牢?不啰嗦了?那就给我带路,否则沈师爷要你好看!” 这衙役灰溜溜地道:“凶什么凶,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小海,你带他们进衙门去,老子还要去巡逻,不奉陪了。” 这衙役说了句场面话,赶紧带人走了。 众人这才进了衙门大门,一旁三叔与林延潮道:“潮囝,方才这么做是痛快了,但是却得罪了你大伯的同僚,以后他就难做了。” 林延潮当下道:“一个皂隶也怕的话,我们还不如待在老家得了,衙门胥吏衙役就是如此,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大可嚣张一点,不必与他客气。” 大娘在一旁道:“我觉得延潮方才威风,咱们当家就是人太老实了,在衙门里被人欺负。” 众人当下进了县衙,过了仪门,前面就是上次打官司的正堂,仪门西侧是架阁库,而东侧则是典使厅,也就是六房典使,书吏办公的地方。 典使厅分六房,一道门进进去左列吏、户、礼三房,右列兵、刑、工三房,这都是规矩天下衙门也是一般。当下那个白役将林延潮一家带到后,朝兵房那间一指,人就走了。 林延潮走到兵房门前,找了一名白衫帖书道:“劳驾,找一下林克,也就是你们新来的帖书,我们是他家人。” 那白衫帖书眉头一皱道:“啊?林克,他被打法去里坊征召壮丁去了。你们在茶房等一会吧,别在这碍手碍脚的,今天忙死了,该死的倭寇。” 林延潮他们当下就在茶房等候起来。 林延潮一家就搬了小凳子,坐在旁边等着,茶房几个人知是贴书的家眷,也没有怠慢给了茶众人喝,还升了盆火给他们烤衣衫。 林延潮他们坐了一阵,不久就看见大伯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大伯。” “爹。” “相公。” “官人。” “大哥。” 一家人围了上去,大伯陡然见到妻儿,顿时激动地将她们揽在怀里道:“你们来了,我还担心你们呢,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然后就是好一番一家大团圆的场面。 大娘呜呜地哭道:“相公,我还以为差一点要见不到你了。你这没良心,跑到城里吃香喝辣的,就不管我们娘俩了,还不是延潮机灵,你以后休想见到我和你儿子。” 说着大娘往大伯身上猛锤几下。 大伯见同僚过往的连忙道:“娘子,给我几分颜面嘛,这都是我署里的。” 倒是三叔见大伯道:“大哥,你身上怎么回事,衣裳都是脏了,这黄黄是什么?这不是屎吧!” 大伯见三叔这么说,顿时有几分狼狈道:“没事,没事。我不小心滑了一跤,滑了一跤。” 大伯才说完,一旁吏房里走出来一名穿着青衫的吏员问道:“林克,事情办的如何了?” 大伯当下拱手垂头丧气地道:“回,回禀典使,事,事没有办好。” 一旁与大伯一并去的贴书也是道:“典使,我们去坊里召集丁壮守城,被人堵住了,坊甲脚底抹油走了,只剩下我们背锅,百姓骂我们平日只是拿钱,倭寇来了又不能抵挡,还要将俞大帅这样的好官给罢免了,现在还要他们的子弟去送死。” “说着说着,就什么东西都砸了过来,有人还拿着粪桶丢啊,我算是跑得快了,林贴书慢了一步,搞成了这个样子。” 林克连忙道:“典使,我没事,皮糙肉厚的,挨几下打没事,就是衣裳脏了。” 典使当下道:“这,这成什么体统,你是衙门的帖书,也是有身份的人,眼下清军道发牌票,要我们兵房从城里征召壮丁,协助卫所兵守城,你们若是不给我征来三百个人,我也没办法交差!” 大伯只能应道:“是,典使,此事我们一定给你办好,我先安顿了家眷,再去坊里一趟。” “嗯,尽快去办,喝碗茶,擦擦身子,换身干净衣裳,不行,把黄班头他们叫去,他们拿那些刁民最有一套了。”典使说话还是有一套的,虽是催促,但也没有逼急了。 林延潮当下道:“大伯,你去办差,我们身上有钱,先随便找个客栈住,你事情办妥了,再来找我们。” 众人都是十分理解。 大伯听了眼眶一红,又看了他妻儿道:“难为你们了。” 大娘也是难得大度道:“官人不用担心我们,用心当差。” 林延潮收拾了一阵,正要走时,这时吏房风尘仆仆走进来两个人。 典使本是绷着脸的,但看见其中一人,顿时满脸笑得和花一样道:“哎呦,这不是沈师爷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ps:兄弟们要不要这么厉害,一觉睡醒,三江第二了,第二了,第二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再投下三江票拉!每天都可以投一次的,推荐票也不要拉下了哈! 第九十章 礼宜先行 沈师爷负手站着,一旁书吏忙是向他见礼。沈师爷点点头问道:“你们房新来的林帖书呢?我找他。” “哪里敢劳沈师爷亲自来。林帖书,沈师爷有请!”典使催促道。 大伯忙走了出来,沈师爷见了大伯的样子,皱眉道:“怎么搞得这个样子?” 典使赔笑道:“我派他去坊里征召壮丁,被刁民给扔东西了。” 沈师爷旁的张师爷突咳了一声。沈师爷回过头看张师爷,眼尖瞧见了一旁在茶水房收拾东西的林延潮,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老夫我真是鸿运当头啊! 沈师爷当下上前扶起了大伯,一派宽和长者的样子道:“让你受委屈了,太辛苦了啊。来兵房做事,有什么任何不习惯的,就尽管和老夫说啊。” 随即沈师爷又板起脸道:“于典使,你是怎么回事的?吏员下乡办事,怎么不派衙役陪同去?衙门里的人手什么时候缺到这个地步了?” 于典使也是一愣,心想这沈师爷一贯和颜悦色,如生意人般讲得是和气生财,这会怎么发起火来了。 于典使在兵房二十多年,是个有眼力价的人,他看沈师爷后跟着人,心道莫非是摆个样子给别人看的。当下于典使也就服软道:“沈师爷,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沈师爷当下点点头道:“你们要记得,县尊老爷对兵房很是看重,特别派了得力之人,来兵房办事,尔等要好好体会县尊老爷之意,不可轻乎。”说着沈师爷拍了拍大伯的肩膀,于典使和兵房里的帖书都是反应过来了,哦,要不要说得这么明显,你这不是指林贴书的背景是县尊啊。 沈师爷这么说,大伯有些受宠若惊,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延潮的交情不会这么大吧,这一疏通,难道还疏通了县太爷? 典使久历官场,趋炎附势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何况他对林克一贯还是不错的。当下于典使道:“沈师爷说的是,我考虑不周了,林贴书,你这也受了伤,就暂时歇着,我再派两人去,这会带上捕快衙役,看看哪个刁民不从就枷谁。好了,看什么看,都散了吧!” 兵房里的帖书当下见了这新来的林贴书也是有这么大能量后,当下都是告退,心底盘算着日后怎么与他搞好关系。 沈师爷满意的点点头,转过身突然‘惊奇’地道:“这不是小友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延潮在一旁早是看沈师爷演了一套戏,只是他的演技着实不过关,眼中那隐隐压抑的喜色没有掠过。林延潮心道,我勒个去,刚才那一套,这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啊。 林延潮拱了拱手道:“沈师爷有礼了?” 沈师爷关心道:“遇了倭寇,来城里投奔你大伯了?唉,既然来了,就住下吧。” “嗯,还无处安身吧,也好,这年头兵灾*,谁都不容易,县衙里的寅宾馆还空着,你们就先住到那去吧。” “寅宾馆?这不好吧,这可是官舍啊。” “寅宾馆本来就是住官人家眷,小友你是我的朋友,你大伯也是县衙里的人,怎么说都住的了。于典使派两个人,送他们去馆里安顿。” 于典使一愣,心道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 “沈师爷,咳咳,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不会又要我帮什么事吧?”林延潮低声道。 沈师爷当下笑呵呵地道:“哪里话,我和县尊都现在还欠着小友你的情呢,这不算什么,不过眼下确实有件棘手之事,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府台大人身份的张师爷。” 张师爷走上前拱手道:“这位是?” 沈师爷厚着脸皮道:“这位就是我和你说神童。” “不敢当,沈师爷,这高帽子,可不要给我乱戴啊!” 张师爷笑起道:“哈哈,我与沈兄相交多年,素知他不是随便乱夸人的,你当初那断案之事,我与几位朋友聊起来,对你都很是赞赏啊!眼下府尊有件事要劳烦你。” 府尊?那个胖胖的陈知府? 林延潮想了下道:“两位师爷,我当初也不过是凭运气,误打误撞才办妥几件事的。没料到府台大人这么看得起在下,我岂有推脱的道理,只是怕办砸了,辜负了府台大人的信任才是。” 见林延潮这么稳重,张师爷欣赏道:“无妨,办成办不成,府台大人都很愿意见一见你!” 接着张师爷就叫了三顶轿子,从侯官县衙一路往府台县衙去了,林延潮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作这种轿子呢。 王安石曾反对道,自古王公虽不道,未尝敢以人代畜也。但林延潮现在……,唉,管他呢。 府台衙门,紧挨着布政司衙门,府台门外,还有总捕,清军海防,理刑等衙门,都是直属于府的。 两位师爷与林延潮,下了轿子直入府里的和衷堂,在这里林延潮拜见到了本府知府陈楠。这不是又见了市长了。陈楠上一次在书院见过一次,虽是穿了官服,但也没感觉多威严。 但眼下经过府衙,见了排场,这位府台大人的派头就显了出来。陈知府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两位师爷都是只能站在一边旁听,左右的人都是远远避开,堂上没有任何闲杂之人。 林延潮还不是秀才,见了知府还得跪下行礼,但陈楠摆了摆手道:“免了,你叫林延潮是吧,本府召你来,是想欠你一个人情。” 林延潮赶忙道:“府尊有什么差遣,直吩咐晚生就是,晚生不敢讨要什么。” 陈楠笑着道:“好,聪明,目光长远,不急功近利,本府最喜欢和你这样的后生打交道。至于什么事,师爷来前与你说过了吗?” “还未,得知府台大人相召,来得匆忙。” 陈知府想起那件事,顿时脸一沉,张师爷就主动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林延潮也明白了,他看看陈知府,心知这场官司是兵备道兵宪和镇守总兵的文武之争,而咱们的知府大人想要置身事外。 听完后林延潮心底隐隐也是愤怒。俞大猷就是福建的定海神针,眼下倭寇都打到城下来了,这般文官居然还抓住不放,追究俞大猷的责任,非要将人斗倒了,让倭寇打进城来烧杀抢掠才甘心吗。难怪百姓们各个都骂狗官,确实是狗官。 明朝文武倾轧,他早有耳闻,带兵的武将,在文官眼底贱如狗,美其名曰,以文驭武,明史上不乏文官监军斩杀武将之事。林延潮心头怒起,一个国家如果不尊重,在战场上流血牺牲的军人,那么距灭亡也就不远了。 一股躁动在林延潮心底浮起,他虽是二世为人,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心底仍有读书人那股未被现实打磨的二杆子气。我一介书生纵是上阵杀敌不行,但却可以为咱大明保下一柱石之臣,因为我想为百姓社稷尽点力。 他胸中波浪滔天,但面上却静似平湖道:“府台大人,敢问当时万寿诞,祝延圣寿万安时,府台大人是否看见了俞大帅失仪呢?” 陈楠道:“祝寿时文官在前武官在后,我虽未亲眼看到,但也听了同僚所言,俞大帅确实失仪了,武人嘛,难怪粗犷了一些,不知礼也无妨,但偏偏是在万寿诞上,你若是要为俞大帅,辩白无罪,我看还是算了,本府也不会这么做。” 陈楠以为自己这么说,林延潮会不高兴,哪知他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淡淡地道:“既是如此,反而是好办了。” 张师爷上前关切地问道:“小友可是想出办法?” 林延潮点点头,三人脸上都是露出喜色,陈楠道:“快,拿笔墨来。” 林延潮当下挥笔提就只有八个字道:“礼宜先行,不遑后顾。” 三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遍,陈楠如同捧着圣旨将纸张捧起来叹道:“妙!”陈知府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能不能脱身。 沈师爷也是反应过来笑着道:“文武百官为天子祝祷圣寿时前行,不可左右后顾,若见到了背后之事,说明自己也已失仪了。” 张师爷也是捏须道:“对,若是东翁将此事写成详文上禀,就是李兵宪见了也不敢说什么,他若再坚持,就说明他失仪后顾了,他也不会拿此事再作追究,而是轻轻放过。这不仅保了东翁,其实也是保了俞大帅啊。” “何况,简直是一举三得,不仅保全了府台大人的名声,还令俞大帅得以起复,令按察司也没办法计较我们什么!这八个字真是一字百金!恭喜东翁,贺喜东翁。”张师爷向陈楠贺道。 陈楠也是满脸喜色,畅快大笑,多日来堆积在心头的大石竟是被一言就这么轻易解开了。 第九十一章 民心 林延潮走时,陈楠身为一府之尊竟是亲自将林延潮送出门外。 次日,倭寇大举进攻五虎门,官兵坚守不出,只敢放炮击之,倭寇随之肆掠乡里,烧杀劫掠。 无数乡绅的请愿的书信,如雪片般递入福建抚按,府县各司衙门,百姓们拥堵在衙门外,上万百姓上书请愿,请求让待罪之中的俞大猷出城击敌。 乡绅和百姓上书,文武官吏毫无对策,于是百姓怒了,巡城兵卒禀告说在城隍庙发现一泥塑的下跪之人,背后书着‘李兵宪堪比秦桧’几个大字。接着兵备道衙门前,也遭到了,不明百姓的投石。 兵备道衙门顿时怒了,当下四处抓人,最后只是拿到几名半大的少年。 民怨沸腾,官绅们已是琢磨着法子上控了,福州巡抚刘尧诲也是坐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他也要完蛋了,他也有俞大猷戴罪立功的想法,遭到了这边兵备道一致反对,甚至科道官员还威胁要拿此事参上一本。 可是刘尧诲也不敢,贸然下令镇守总兵下的一营二游出战,他虽读了很多兵书,但也是纸上谈兵,手下没有得力将领,何况军心也是不稳。 刘尧诲只能什么都不做,耐心地等着陈楠的折子,终于陈楠就林延潮写的详文,呈报给巡抚衙门。 刘尧诲看到详文后,脸上的阴霾尽扫,不由抚掌大笑,对巡抚下属官吏,以及诸幕僚道:“陈知府,对我有救命之恩啊。” 福州左布政司隔岸观火的万思谦,知道后冷哼一声,继续陪同镇守中官看戏。 而在建宁府避着刘尧诲不出的李兵宪,则是摔了一地东西,恨恨地道,便宜这俞蛮子了。 至于福州镇守总兵府,俞大猷接到刘尧诲给的信函后,左右大将都是大喜向俞大猷贺喜道:“恭喜大帅,贺喜大帅,此必官复原职!” 满头白发的俞大猷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道:“区区总兵,不在我的眼底,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大帅,这话不是戚总兵说的?” 俞大猷淡淡地道:“难道本帅不能借来用一用。” 众将官们闻言都是道:“当然,当然。” 俞大猷将头兜戴上,满是杀气地道:“传令下去,三军将士明日出兵,杀倭! 天明一亮,郡城中街上,马蹄声踢踢踏踏地响起,佛朗机炮被马车拉拽着前行,包铁的木轮碾过街道上的石板道时发出金铁迸响。 俞字的大旗招展,白发老将独骑在前,大明官兵赳赳而行。 “是咱们儿郎,出城杀倭了!” 郡城中街时,市井里的百姓们见了都是放下手中的活计,奔来相送。 百姓们都是喜极而泣,立在百姓之中的林延潮,三叔看着这一幕,耳旁是别人谈论的话。 “看那不是俞大帅吗?” “是啊,那白发老将,就是他老人家!” “太好了,朝廷终于用他了。” “听闻是抚台老爷的意思啊。” “没错,没错,我衙门里的二舅说,听说他力压众人,保举了俞大帅啊。” “啊,二舅,你上次不是说在衙门里当差是你大舅吗?” “唉,细节不要追究嘛,总而言之,朝廷里还是有好官的。” “没错,俞大帅一出马,倭寇都是闻风丧胆。” “我们百姓有救了。” “别说了,看俞大帅来了。” 但见俞大猷骑马经过,百姓们一片默然,无人出声。这时候一个声音从百姓深处喊起道:“俞家军威武!” “威武!” 不少声音跟着喊起来:“威武!” “威武!” 一旁的百姓也不知为何自己跟着喊起来。 “威武!” “俞家军威武!” 百姓们一个个跟着高呼起来,震动着右臂。百姓们的声音,仿佛有序的调子,如水纹般在街上上空散开,一圈又一圈。临街的百姓都是打开了门窗,不少百姓也是纷纷从远出赶来。 白发老将俞大猷有几分措手不及,于马上抱拳回应道:“多谢诸位乡亲。” “多谢。” 呼声一起,百姓们是再也停不住了。 “俞大帅庇佑我八闽百姓!” “俞大帅公侯万代!” 俞大猷忍不住有几分热泪盈眶道:“百姓对俞某如此厚重,俞某唯有以死报之!本帅宁死不辜,百姓们之托付!” 人群之中,三叔忙拉住林延潮道:“延潮你刚刚带头乱喊什么,我就怕你被治一个喧哗,扰乱行伍之罪!” 林延潮嘻嘻一笑道:“怕什么!不是没事,三叔你方才不是也喊得很大声吗?” 三叔叹道:“是啊,百姓们心底有杠秤,谁是好官谁是坏官,分得清的。俞大帅就是好官啊!” 嗯,林延潮点点头,抬头看去,但见俞大猷威风凛凛的起在战马之上,心道我能做得也只有这么多了。 这老将弃笔从戎,由文入武,为国奔波一生,但是却因不善于与文官相处,临到最后,因为一点点小小的失误,被罢去了军职,最后的岁月只能回忆起昔日的戎马生涯。 而眼下,俞大猷的命运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努力,比历史上为大明多守几年江山?对于这位与戚继光媲美的民族英雄,最好的结果,应是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而不是终老于病榻之上吧。 百姓们欢呼声不止,俞家军昂然出城。 俞家军一出,林凤即得到消息,不敢接战望风远扬。但俞大猷没有纵敌逃跑,而是追上接连三战,打得倭寇溃不成军。 闽地倭寇初平,福建巡抚刘尧诲八百里加急向京师报功,首功福建镇守总兵俞大猷,次推福州知府陈楠。 福州大捷的消息,传至京师,顿时满朝震动。保举刘尧诲出任福建巡抚的,首辅张居正,也因知人,受年仅十一岁的天子嘉奖,加上去年戚继光擒获兀良哈朵颜部酋长董狐狸之功。 张居正被赐予坐蟒、白金、彩币。 随即张居正公布考成法,澄肃吏治,并下令福建巡抚刘尧诲拭行一条鞭法。 倭寇平定后数日,闽地入春后的雨水,一直不断。 林延潮听着雨水沙沙地打着瓦片的声音,这样的雨不小也不大,下得刚刚好。 透出窗外看去,檐前的细雨滴滴嗒嗒,汇聚成串,流淌而去。县衙旁的安泰河水应是涨满了吧,竟是透着几分喧嚣沸腾起来。 这场的场景临轩读书倒是有几分意境。 林延潮这几日在馆里研习功课,觉得很有长进,这边盘算着书院几时开学。 砰! 门一开,大伯和三叔二人拿着雨具走了进来。林延潮走到桌案上给二人倒茶问道:“家里如何,有没有遭了倭害?咱们乡亲有没有事?” 三叔唉地一声道:“遭是遭了倭害,不过总算老天保佑,没死人,只是村长他们在山上倒是饿了好几天才下来,幸亏咱们来城里。” 大伯也是摸了一把脸上的雨珠道:“大家,保住命就不错了,要不是俞大帅,倭寇还没这么早退去呢,只是到底要耽误些功夫,误了农时,今年收成恐怕没那么好了。过几日你回家有的忙了。” “回家?万一倭寇再来怎么办?”三叔连忙道。 大伯脸一沉道:“你这怎么说了,难道怕倭寇,就不要种地了,白吃白喝了?谁养活你?当初你还说想买田呢。” 三叔这几日与林延潮闲聊,以前是只在地里干活,没出过村子,但见识了省城里的繁华,不由有点新的念头了。 林延潮开口道:“大伯咱们不要买田了,家里十五亩田够了,再买田咱们家反而不划算。” “怎么不划算?给咱们家多囤点田地的怎么不好了?”大伯反问道。 林延潮掰着指头和大伯数道:“大伯你还不是衙门里经制吏,无法让家人免役。而爷爷可以啊,他虽未入流,但依照朝廷律令,未入流的官吏可免役一人,免粮一石,这个你知道吧?” 第九十二章 当城里人(第一更) 免除徭役在明朝叫优免,多少读书人考秀才,举人,很大原因不止为了做官,还为了这优免二字。 众所周知明朝亡于流民,流民起于苛捐杂税,苛捐杂税为正役,杂役,正役为田亩,杂役包括摊派,杂泛徭役。 有了优免徭役四字,杂役没有了,有了免粮一石, 差不多免了十亩民田的正役,这点权力在明朝不能大富大贵,至少不家破人亡,做一个开心的自耕农。 眼下林延寿,林延潮二人都还没有到十六岁成丁的年纪,可以免役。不过大伯和三叔却不行所以以前大伯要去衙门厚着脸皮当一个白役,也是为了逃避税赋,不过三叔却免不了。 现在大伯有了衙门里的正式差事,所以林高著优免一丁的待遇,三叔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到了,当然这是在林延潮,林延寿还没有十六岁前,林延潮没有考取秀才功名的前提下。 随便说一句,秀才可以免两丁,免两石。 大伯道:“这我们都知道啊,这不是应该更应该买田吗?别小看免粮一石四字,也就是我们家十亩水地的正役少了,不仅如此,还少了淋尖踢斛的一块,免粮的好处,自己家地里种出来每一粒粮食,都是咱们家的。” 淋尖踢斛这是官府收粮的潜规则,官府收粮时,用个大斛做量器,百姓将粮食放进斛里称重。 谷堆要按尖堆型装起来,会有一部分超出斛壁,然后这时收粮的胥吏,就是展示神腿盖世的功夫,对着斛里猛踹一脚。这溢出来的谷物,据说是弥补储存和运输过程中损耗用的,归入自己腰包了。所以老百姓纳粮,国家拿一块,胥吏要剥削一块。 林延潮接着道:“是啊,大伯如果免粮一石最多只够十亩地用的,如果我们家继续买地,多余的地就不能享受免粮的好处了,那么正役加上淋尖踢斛这一块,就够我们受了,万一遇上了灾情,那可糟了。” “你这么说是对,但不是大家还在种着地么?”然后大伯又道:“或许等明年我们家延寿过了童试,考上了秀才,咱们家不又可以买地,早买晚买都一样嘛。” 大伯依旧对自己的儿子信心满满,随即见了林延潮又道:“延潮,你不要误会,你也是很厉害的,不过就是聪明用到俗事上去了,没在读书的点上,你大哥不同,一心一意读书,没有分心啊。将来也好,你哥当了官,你就给他当师爷。” “戏文里怎么说的,你大哥就是包龙图,你就是公孙策啊,哈哈!” 大伯又在自以为萌萌哒了,林延潮黑脸道:“大伯,我真的不想和你再说话了。” “别,别,你可是咱们家小诸葛,大伯听你的,你说不买就不买,咱们和爷爷说一说,不过既然不买地也要种地吧,不然咱们家吃什么。”大伯开口道。 “咱们不种,租给别人种就好了。” 大伯道:“不是吧,就十五亩地租给别人种,不是还要分别人三四成收成。再说三弟不种地,闲着做什么啊?” 林延潮这时候开口道:“大伯,三叔,咱们索性在城里买个住处吧! “住处?”大伯,三叔一脸惊讶。 林延潮又说道:“大伯你都在衙门当差了,也算是个官人了。这在城里要有个住处吧,就算住吏舍,但把妻儿老小接来城里住,这样才显得体面。” 大伯点点头,不由学着几分沈师爷的样子,摸了摸下颚的短须道:“言之有理。” 林延潮又顺着道:“再说,我和延寿要读书考功名,如此就重在交游,住在城里,这里名师大儒多,读书人多,交游往来下,学问这长进的才快。” 听到为了儿子读书,大伯眯着眼笑着道:“对,对,说的对,主要是买了住处,我们也算城里人。” 三叔道:“潮囝,可我只会种地啊,来城里我干什么?” 林延潮道:“这不难,三叔你可以找个活计,咱们一步步来。” 这一下林延潮说服了大伯和三叔二人,他们决定都是听林延潮的。 于是林延潮与大娘,浅浅,三叔一并拿着大伯的帖子去找房牙,至于大伯,衙门里有差事,不能走开。 这年头房牙就是后世开遍大街小巷的房产中介,不过区别在这房牙不是私营的,而公营的。 吃官家饭的。房才本是怠慢,但林延潮报上大伯名字给这位房牙时,房牙也是十分恭敬,毕竟大伯眼下可是县尊面前的红人,一定是要大大讨好的。 房牙笑着道:“想必是给你家官人买的房子吧!也是,官人在衙门里上班,不日就要当上典使,司吏,早该是把家搬到城里来了。” 房牙一脸讨好,大娘顿时颜面有光,也是从泼妇转型到贵妇,逼格满满地道:“咱们就看看吧,不过差的屋子就不必说了,咱们官家人要的是这份体面。” 大娘重音落在了官家人三个字上。 林延潮向房牙问道:“那么买房估摸着要花多少钱啊?” 房牙笑着道:“小官人人家说长安居大不易,咱们省城里,住得也不轻松啊,不同地价也是不一样啊,若是安泰河旁的河房就更贵个两成了,就看你给得多少吧!” 试探起自己底细来了,林延潮笑了笑道:“蛮问问,若是你给我说的不合适,咱们就租,价钱合适就买。我听说若是买断,你的抽头可是不少吧,有句话是不是叫什么成三破二来着,还有句话叫吃了买家再吃卖家。” “小官人哪里听来的,换了他人,我尚不敢如此昧着良心,又何况是林官人的家眷,咱就收你个人情价。”房牙呵呵地笑着道。 “若是房子满意,也不会少了你的房牙前,你说说罢。” 房牙听了眉开眼笑道:“那我和小官人,试着说道说道。” 于是房牙拿了张图来,就是简易版省城地图了。 房牙当下将地图摊开对林延潮解释道:“你看咱们省城有句话是城北住官人,城西住贵人,城南住公差,城东住穷人。怎么说呢?城北就是城北大街这一块,是布政司,按察使司,本府府治,镇守总兵,盐道衙门,粮道衙门的驻地,多住得外来高官,总兵家眷。这里寺庙也多,如华林寺,开元寺都是古刹。” 大娘点点头霸气地道:“咱们也不差钱,城北的宅子多少钱呢?” “咱们给你算算,你说要有门市?门市好啊,出入方便,若是大街上还能租出去当个铺子,也气派,否则门开在小巷子里,多不体面。还得带庭院的,庭院好啊,四四方方的,还要小楼,那更好了,你看这里有间二层小楼,原来都转运盐使司的官人住的,一点儿也不贵,只要七十八两银子就好了。” “七十八两?咳咳,城北外地人多,咱们还是看看城西的吧。” “好,城西呢?就是郡城中街以西,这里巷有郎官巷,塔巷,坊有光禄坊,朱紫坊,临西湖而居,前面是小河,读书人不是爱说一句小桥流水人家。本地官宦乡绅,多是衣锦子弟,都喜欢买寓所于此。” “不过这里屋子都比较大,少说也是三进,二进的就不给你说,有一栋六十三两,还有间七十几两,哦,不,这已是卖掉了。” 大娘连忙道:“咱们家也就七口人,下人也没几个,住不了三进的屋子。城南的看看吧,我瞅着城南也挺好。” “城南呢?就是南门大街,郡城中街以东,有侯官,闽县两县县衙,还有府学,县学,多住的都是衙门里的官差,以及商贾。不过地少人多,要么屋子小,要么不带门市,要么不带庭院的,没有小楼的,这你看看。” 大娘顿时没有底气,频频目视林延潮。 林延潮笑着道:“那就看看城东吧。” 第九十三章 买房拉(第二更) 家当就那么点多,还是别充阔气了。 房牙笑着道:“城东呢?就是东门大街,汤门大街的,这里住得都是普通人家,都是穷老百姓,以林官人的身份,住这里合适?” 林延潮笑着道:“城东就城东吧,咱们家以前不也是穷老百姓嘛,我觉得住城西城东都没关系,最重要是要住得舒畅才是最要紧的。” 林延潮的话意思是,就别他妈给我选什么贵族社区,王牌物业,一流安保了,咱们小百姓选房子住的舒服就好了。 房牙笑着道:“小官人说得实在,不过别看城东是普通人家,却有一个极大的享受呢。” 众人见房牙不由追问道:“什么享受?” 房牙嘿嘿地笑着道:“这里与你们卖个关子,大家都知道官家人最乐的事是什么啊?”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大登科后小登科!还有就是他乡遇故知。”林延潮笑了笑道,这倒是他有耳闻。 房牙点点头道:“是啊,是啊,可是咱们老百姓,穷人没那么多讲究,金榜题名也是一辈子也指望不上,但咱们也有四大乐事,你可知道是什么?” 林延潮道:“洗耳恭听。” 房牙笑着道:“咱们百姓四大乐事一是打喷嚏,一定要急的,哈急嚏,你说痛快不痛快。” 三叔,林延潮都是笑着点点头道:“说得好,痛快。” “第二乐就是扒耳朵,爽快不爽快?” 三叔问道:“第三乐呢?” “第三乐,解决内急,顺畅不顺畅?” 几个女子都掩嘴笑了起来,林延潮也是笑骂道:“扯烂你的嘴,说正经的,别污女眷的耳朵。” 房牙赔笑道:“言语粗俗得罪了,最后一乐就是热汤洗澡了!” 众人这才恍然明白:“你说的就是泡热汤啊!”泡热汤是闽人俗语,也就是泡温泉。 “对啊,你说古代长安有个华清池吧,当皇帝的,洗个热汤还要跑到城外才洗得到,但咱们城内就行,汤门,当初就是闽王当初建罗城时,在这里挖出了地汤,于是就叫汤门。汤门附近百姓洗的民汤,官家人洗的官汤都有。” “你说天下诸府比咱们府城繁华的多了去,但能在这城内洗热汤,算是天下独一份,你说算不算福分。” 众人都是笑着道,“那城东挺好的。” “好咧,”房牙也是得意一笑,营销成功,当下拿着薄子一翻道,“正好有几间合适你们的,咱就带你们去看看。” 省城七门,城东北有井楼门,汤门,正东有东门,东南有水部门。 水部门,东西有分有六巷,依次是德政桥巷,东闸巷,河务巷,使君桥巷,后岸巷,登瀛坊巷。 登瀛坊巷是北宋状元陈诚之的宅邸,原名九仙坊,是靠近九仙山的缘故,陈诚之高中状元改名为登瀛坊。林延潮在靠近水部门的登瀛坊巷看中一座宅子。 登瀛坊巷现在已是落魄,早不复当年状元故居之貌,但也有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味道。 现在巷里住了不少来往商贾,又分出几个只可步行的小衕。 到了门前,房牙一路攀谈也看出,那三叔和几个妇道人家都不是拿主意的,只有眼前这十三四岁的少年,才是主事的人。 林延潮仰头但见白墙灰瓦,还有屋与屋间隔的饰以飞鸟走兽的风火山墙,不由点了点头。 当下房牙着意奉承问道:“小官人看得觉得怎么样?” 林延潮行走在这小衕之间,若是一个成人,举起双手都可以撑到衕边两墙了,别说马车轿子了,连马都难以进来的。 交通不方便,但林延潮却偏偏喜欢这种闹中取静的感觉,不由道:“咱们闽地,虽比不上苏州那等繁花似锦,没有杭州山清水秀,也不如绍兴的人杰地灵,但到了这里,却有了几分当初家家诗礼,户户弦歌的味道来。” 房牙今日也是尝到了林延潮厉害,几乎跑断了腿,心想好容易听到他说一个不错的地方,当下又怕读书人看不起商人,向他压价,连忙解释道:“小官人,虽是不如从前,但坊里以往也是出过文曲星的,小官人读书要求举业吧,住此状元巷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看看再说吧。” 屋子门是开在巷子内的,大门对着衕是朝东开的,虽然没有门市,但是却是十分宽敞,前后两个院子中间夹着一个天井。 房牙带着林延潮走进大门是照壁,过了照壁即是前院,前院挨着巷子修了个倒座,左右是前厢,修了走廊,中间种了一簇翠竹,过了前院院门,两院之间是采光的长方形天井,天井是大石板铺的,光滑溜溜的,四边修着是排水的阳沟。 天井正中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有几处青苔,探头望里一看,嘿,水是满的,还养着几尾鲤鱼,甩着尾巴游来游去。 天井后后院才是重点,进了后院,正西是一厅两房,正北修着小楼,正南乃是厨房,只简易的用茅草盖顶,而不是其他屋子都覆以青瓦。三面又围成了一个小天井,屋子都用台基垫高了,可以防潮。 屋子里属正北的楼房最好,毕竟坐南朝北才是王道,小楼前面种着好几处盆栽,花正迎春怒发,香气自来。大娘看得十分满意,不过她们也没表现出来,频频目视林延潮,赶紧砍价,就这了。 林延潮还没说,林浅浅就如小媳妇上街买菜般,先开始挑剔了:“叔啊,你说这屋子不是坐北朝南,这点倒是不美。” 房牙赔笑道:“娘子这是小衕是南北向的,门就只能这么开的,若是要南北开,那门就要打在别人家的墙上了。” 林浅浅又道:“这样也罢了,但是这小衕也太窄了吧,还没大人肩膀宽。” 房牙笑着道:“我的姑奶奶呦,行行好了。” “价钱能不能再商量点?” 正说话间,一名妇女施施然走了出来,一见房牙即是用尖酸刻薄的本地话道:“你怎么地又来了,别尽介绍些‘两个声’来我们家来看房子,买不起又净杀价,他告诉他们,咱们吴家的屋子少了钱就是不卖。” 两个声是本地俚语,专指外地来省城十邑谋生,既操着外地口音,本地话又说不好的人。 林延潮心里想来,这本地人排斥外地人,看来是从古到今的恶习啊。 房牙连忙解释道:“吴家娘子,你误会了,他们几人都是城西洪塘乡的,家里出了一官一吏,想把房子买在城里,搬来住。” 这吴家娘子一听,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笑脸相迎道:“不早说,原来是贵客,平日真是请也请不到的,来喝茶。” 林延潮笑了笑道:“吴家娘子客气了,你这屋子若是价钱可以商量,我们马上就能定,若不行,我们就再看别家。” 吴家娘子赔笑道:“这小兄弟怎么见面就压价呢?” 林延潮笑道:“别叫小兄弟,我是读书人。” “呵呵,读书人,读书人好啊!”吾家娘子赔笑道。 大娘摆着官太太的模样上前道:“算了,潮囝,看了那么多房子了,我轿子也是坐得乏了,去掉添头,就这间吧。” 吓,轿子?轿子在哪里? 林延潮道:“大娘,还是再看看吧!” 那吴家娘子连忙道:“别啊,断买五十二两银子,若是你们明日能定,咱们可以商量一点点了。” 两人一唱红脸,一是唱黑脸,砍价砍了一通,最后以议定价了,五十两三钱银子,另给七钱房牙钱,次日一手房契,一手给钱。 第九十四章 两封信 次日,林延潮再次来到屋舍,大伯也是一并来了,房牙找了坊甲,左右邻居等作为中人,还请了衙门里的代书写契,当众立下了房契。 房契的事,要到衙门备案,但因屋子买在是闽县的地界,但林延潮他们籍贯却是在侯官县人,这里必须上府衙走一趟手续。 林延潮就让房牙,三叔拿着府衙张师爷的帖子去办这事,府衙那些吏员见了张师爷的帖子后,经手的书吏也都不敢收钱了,而且还是速度奇快地给办下来,完全不符合封建官僚的作风。 这一次房牙才对林延潮真的心服口服,连府衙的人,都对这少年这么看重,这是什么背景啊。 林延潮付清了钱,吴家娘子喜笑颜开地千恩万谢了一番。 坊甲,邻居知道林延潮一家里一个做官,一个为吏员,于是也是来攀关系,大伯当下帖子就收了好几个,都是请大伯吃饭的。 大伯现在也是头脸人物,他知道远亲不如近邻,当下也是依着规矩,一一谢过后,也与坊甲说过几日在巷里设下流水席,请街坊邻居吃一顿。 送走了客人后,林高著也是回来,眼下终于一家团聚,其乐融融。 林高著看了屋子后倒是十分满意,大伯却道有些美中不足,依着他的意思,要将天井那口水井填平了,然后在天井那弄一个正堂,两侧修着走廊,弄成前堂后厅的格局方可,还举例说衙门里当差的人都是这么建的。 但大伯的馊主意,遭到了家人的一致反对,于是没有通过。 里院四间房,正厅靠北的屋子,分给了大伯大娘,正厅靠南的屋子给林高著住,因林高著平日多住衙门,平日里也是挪给林延潮,林延寿作书房,至于里院坐北朝南的小楼,楼上一间就给了林延潮和林浅浅,而三叔住楼下。 至于外院的两间厢房,一间拿来作客房,还有一间以后请下人后住的地方。 有了新家后,林延潮和林浅浅都是十分满意这新居住。 林延潮喜欢这闹中取静,而林浅浅喜欢住楼上风景好,且院里的盆栽。不过二人虽住一间,但因为大婚,仍是守之以礼,各自分床睡,中间隔着一个帘子。 忙了一日,大家都是累了,两人各自躺在床上,隔着帘子聊天,林浅浅兴奋之意不减,一五一十的与林延潮说,要买什么添什么,如家具布料锅碗烛台床帐等等,努力地与林延潮规划着自己的家。 楼上的风穿过窗缝,透了进来,分外清新。这风响的沙沙声,和着林浅浅的软语,林延潮只是嘴边只能轻轻表示附和,但心底却是静极了。 女人嘛,倾国倾城,名门贵媛也就那样,看得来,但不一定处不来。自己也就一个凡人,不擅长恋爱,更懒得费心思追女人,但是如果有个女子一心一意待自己,他会让她很幸福,嗯,他大概就是如此。 林浅浅声音越说越疲,也是困了,林延潮也是闭上眼睛,静静的听着窗外的风声。 两日后,林延潮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陈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林延潮有几分惊讶。 陈行贵哈哈地笑着道:“林兄,莫怪我消息灵通,我陈家在城里还有几分势力的,嗯,这宅子好,闹中取静!” 林延潮笑着道:“不过搬了个宅子罢了。” 陈行贵四面打量了一番道:“延潮兄,此来一是贺你乔迁之喜的,二来告诉你个消息,书院停课了。” “书院停课了?”林延潮心道这可不是好消息。 陈行贵道:“是啊,倭寇这一次又袭击了濂江,书院被损毁了一些,书院要开课,就必须重修。何况这倭寇不知何时会回来,估计半年内都没办法开课了。” 林延潮忙问道:“那山长,讲郎和同窗们都没事吧。” 陈行贵笑着道:“延潮兄,真是仁厚之人,这你放心,倭寇来前,濂江的百姓早就走空了。眼下距县试不足一年了,既是书院去不了,延潮兄可有读书的打算。” 林延潮想了下道:“这还没有,陈兄呢?” 陈行贵笑着道:“不瞒延潮兄,我准备趁着书院停课,闭门苦读。侯官的翁正春不知延潮兄,听过没有?他可是将自己关在金山寺这孤岛一人读书,这等毅力可是我等不及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此人的毅力,我辈不及。” 下面陈行贵与林延潮又聊了一阵就告辞了,临走给林延潮留着地址,说随时可以去他府上找他。 陈行贵走后,林延潮也在想,闭门苦读一番也确实有必要,不到一年就县试了。这一段倭寇的事一搅,让自己分心不少,是该用苦读补回来。 林延潮正拿起书想要读书,这时候就听砰地一声,大伯道:“延潮在家吗?延潮在家吗?” 林延潮顿时恼怒了,还能不能安安静静的读书了。 噔噔脚步声,大伯踩上楼来,手里拿着两封信,喘着粗气给林延潮道:“你看看这都是谁送来的信,延潮,简直如同做梦一般啊。” 林延潮慢慢地道:“大伯,你也是衙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遇大事要有静气。” 说着林延潮将大伯的信接来一看后,心想难怪大伯如此惊讶。 信有两封,第一封信,是濂浦林家派人送来的,林延潮本以为是林世升,林世璧两位仁兄,或者是自己的老师林诚义。 结果没有料到,落款人却是林烃。 林烃是谁?当今南京工部尚书林燫的亲弟弟,自己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状元申时行的同榜,翰林院庶常士出身。 但前一段听说,他在任太平府知府任上时,开罪了张居正。 当时张居正迎母进京,沿途官员无不巴结,只有林烃对属下官吏道,要我搜刮民脂民膏来讨好权贵,我办不到。 开罪了张居正后,林烃于是辞职回家。这已是去年的事。书院里都是传开了,同窗们都是佩服林烃的气节,但也有人认为他是沽名卖直。 本来一个得罪张居正辞官的知府,翰林院庶常士,与林延潮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却在信子里,问林延潮经书温习的怎么样?若是有空,让林延潮到文儒坊的林府拜见他。 这着实令大伯震惊不清,一个致仕知府来问林延潮的学业干嘛,这绝对绝对是寄错了。但来送信的人,坚持说没有送错。 大伯这才半信半疑地回来,想从林延潮嘴里打探些什么。 林延潮事实上也猜了个*不离十。历史上濂浦林氏八进士,五尚书,眼下八个进士有了,却只有四个尚书,那么这位林知府将来的仕途,不用说也是不言而喻了。 别看他现在得罪了张居正,落个辞官的下场,好似蛮惨的,但明朝官员辞官起复就跟玩着一样,今天是闲职在家的糟老头,明天就官复阁老。比如现在的张居正,就和防贼一样放着致仕在家的前任首辅高拱。 而且在万历朝,但凡在张居正在位时,反对过他的官员,在万历清算张居正后,却一个一个的得到了重用。 第一封信已是将大伯惊的不轻了,但第二封信,直接将大伯惊得尿都滴了。 落款人是福建镇守总兵俞大猷。 信里面写的是言简意赅,小兄弟,来总兵府一趟,请你喝酒。 "搞不懂啊,搞不懂啊。延潮,你怎么认识这么多大人物啊!" 林延潮淡淡地道:"没什么,这两个人嘛,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嘛,我对他有恩。" 大伯听了顿时更搞不懂了。 林延潮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俞大帅嘛,我帮他并非是要报恩,而是希望为百姓做一点事情,至于他答谢我嘛,就不必了,写封信答复他就好了。"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假,算了我确实也没想过去,我岂是那种别人一召就屁颠屁颠过去的人,这个谱是必须要摆的。 大伯听了已是说不出话来了。 林延潮笑着道:"不过老师那,还是要亲自去拜见一下的。" 毕竟自己还要问他请教学问呢,书院既是关门,自己反正是他门生,就老老实实在他门下读书,准备县试好了。 第九十五章 师徒问答 万历年官方统计,福州府户口九万余,口二十五万余,不过算上大比重的隐匿人口,真实人口大概四五十万间徘徊。 其中福州城内人口,最低估计在二十万以上,这还仅仅是本地人口,若是算上外来官绅,官绅家眷,商人,商人家眷这样的流动性人口,大致是在三十万附近徘徊。 这只是林延潮保守估计,事实上明末至福州的西班牙人,就这么记录称城内有十五万户以上,这当然要包括城南那一片繁华商业区。 林延潮这日起了大早,梳洗了一番,走出房门出了巷子。 林延潮刚走出登瀛坊巷巷口,走上水部门大街,这时水部门城门刚刚打开,生意人乡民涌入城内。 在水部门附近有柔远驿,这是琉球国贡使的居馆,而水关直城外码头,那的河口可直通海船,船坞,册封琉球的大舟就是这里建的,所以云集了大量了官吏,工匠,百姓。 在拥挤之中林延潮走到河边,租了一艘舟代步。小舟在坊间桥边树下穿行,河间的木桥石桥,与街道建得一般高,却不妨碍桥下走舸通行如常。 林延潮自由自在地躺在船头上,一旁船夫缓缓摇橹,河边人家的支起窗户,任清风徐来,妇人拿着棒槌在水边敲打洗衣。 待船行至烟柳之地,但见青楼比邻,台阶傍水,垂柳挂在水边,正是章台柳色青的景致。青楼上姑娘方是迟迟而起,临水照影,画眉梳妆。待梳掠之时,见舟船来往,举止大方,嫣然一笑。 林延潮躺在船上,感受这份水巷妓子人家的悠然。他在书院听同船聊天,也有听过妓子分四等,一二等为上,只做熟客,非有人引导,不得入门。不过自己年纪太小,什么时候去见识一下。 待过了侯官县衙,林延潮下了船,就从城东到了城西。 城西的坊巷,几个市坊,几条小巷,方圆几百亩地,却是达官显贵聚集之地。文人置业是雅事,如王安石的半山园,杜甫的草堂,袁枚随园,李渔的芥子园,屋舍寄托着文人的情怀。 谁说求田问舍是一件很庸俗的事? 闽地读书人也是如此,通常中了举人进士后,他们多会将乡里房子搬到城西坊巷来住。 林延潮记得大明礼制,王公以下,屋舍不得用重拱藻井,庶人所造堂舍,不得过三间五架。但林延潮看去,这坊巷里的屋舍,何止重拱藻井,连七架九架都有了。 如林庭机所住的文儒坊,是当年国子监祭酒郑穆居所,里人学风日盛,所以才改名为文儒坊。除了文儒坊,附近还有衣锦坊,光禄坊,朱紫坊,光听名字,就觉得贵气扑面而来。 坊前通衢大道前,立着石制的经幢,大道上石板铺地,林家府邸是在早题巷旁,大门是对着大道开的。 唉,人比人,这林延潮自己家的门连对着巷子开都办不到。 林延潮经通报后,进了林府,其庭院之状,就不多说了,下人将林延潮引到一书房里。 林延潮见了林烃当下执弟子礼道:“弟子拜见先生。” 林烃头戴棕丝网巾,身着宽袖常服,说起网巾,流行于明初,贫富贵贱都可以戴,取是是法束中原,四方平定的彩头,与四方平定巾,*一统帽都是明朝读书人最常见的巾服。 林烃见了林延潮态度恭敬,笑着道:“汝原来对先生行礼甚是随意,今日可是知了为师身份后,这才前倨后恭吗?” 林延潮保持着长揖的姿势道:“不,弟子恭敬是敬重先生乃是君子。” “哦?为何这么说?”林烃笑问道。 林延潮道:“弟子敬的是先生,上不媚首揆,而讨好其母,下不愠弟子,常言出顶撞。读书人能不媚上而不欺下,难道还称不上君子。” “善,”林烃温和笑了笑,招手道,“进来说话吧。” 当下师徒二人隔着书案对坐。 林烃道:“当初为师收你为弟子,一半是受父亲所托,还你对林家的人情,一半是听世璧,世任两个侄儿在我耳边夸奖你,故而想看看你的才学。前几日听闻,你给知府写的礼宜先行,不遑后顾,这八字甚妙,不仅帮了府台的忙,还挽救了俞总兵的仕途,只是为师有一事不解。” 林延潮忙问道:“先生,有何不解?” 林烃捏须道:“我先问你你拜下为师门下治经为何?” 林延潮想了下道:“一求制艺,二求学问。” 林烃点点头道:“是啊,你既是为求制艺学问,当读书砥行,又为何分心于刑名世情,专研些四书五经之外的事,于学问无益呢?” 林延潮道:“回先生的话,弟子读书为求仕官,仕官为的是作一名好官,要作一名好官,不仅要为百姓洗刷冤屈,也不可受胥吏蒙混。若能精通刑名世情,任你吏滑如鱼,我自能明镜高悬了。” “还有呢?”林烃继续问道。 “先生说于学问无益,弟子也不赞同,正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不通世情,只是读书,不过是书呆子罢了,正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林烃右手的青衫微微颤动,不由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此言是真知灼见。左传有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虽久不废,此三不朽。可自宋以来,读书人为求不朽,只重立德立言,而将立功抛却了,而立功却又不能立德。” 林延潮听到这里,差一点中二之气爆棚,想出口道,先生所言甚是,弟子以为,自至圣先师以降,除了王阳明能真三不朽外,读书人都称不上大儒二字。 但话到口中,林延潮心想这话也太惊世骇俗,将程朱置于何地呢?再说了自己这么推崇王守仁,不知会不会打上王学门人的印记,何况自己几个老师,都是崇理学的,咱还是牢牢地跟着理学大军身后吧。 林烃问道:“延潮,立德,立功,立言你想做到哪一步?从你的志向来看,是要立功吗?” 林延潮激动的情绪已是压下去了,在老师面前乱放大炮是不好的,话不能说得太满。当年孔子问诸弟子志向时,子路,冉有道,公西华一番豪言壮语被‘夫子哂之’,唯有曾子老爹说了一番喝酒跳舞唱歌回家的话,让孔子赞道‘吾与点也’。 林延潮想了下道:“弟子也知力有未逮,先生以为弟子可以一试吗?” 林烃听了没有说什么,只是站起身叹道:“你行与不行?非为师能够断言,先出一道四书文考考你。就以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为题吧!” 这题考得都很应景,这话是孔子说的,大意就是君子担心死亡以后他的名字不为人们所称颂。所以啊,读书人才要行立言,立德,立功,这三不朽之事。 林延潮读通了大意,顿时明白,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题目的意思是在鼓励自己啊。 林烃借着这个题目告诉自己,去吧,作一番不朽大事,能让自己名声能够留于后人传颂之中,不要疾没于世。 林延潮有些激动,笔头颤动了一下,陡然心念一动,文思如涌,当下提起笔来洋洋洒洒写一篇四平八稳的八股文,当下拿给林烃看了。 这一篇文章,林延潮临场发挥,也不再作窃取他人范文的事了。 林烃拿起林延潮的文章,看了一遍,又看了看林延潮,再低下头又重新读了一遍,最后将卷子一掩斟酌的口气道:“看来你还差得有些,有些远呢!” 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林延潮顿时泪奔,心道老师不带这样打击人的吧。 第九十六章 理辞气三道(第一更) 林延潮满脸委屈地看着林烃。 林烃笑了笑道:“为师口吻有些重了,听说你治经学还不过半年对吧?” 林延潮赶紧点头。 林烃道:“不过半年,写出来的火候已与其他人三四年差不多了。” “真的吗?”林延潮一阵激动。 林烃点点头道:“为师实话实说,你这一篇时文骨架都在,算是有模有样。但若是拿到明年童试应考,却还是远远不够的,也就是比从未参加过县试的童生强上几分罢了。” 林烃说得是实话,林延潮却不服气,若是自己到时候水平还是不够,大不了将抄书的大杀器放出。反正八股文的题目自己都背下了,考场上押题押对了又不算你作弊,考官一般只会怪自己出题这么容易被考生蒙到了,不会作黜落,只是名次不会太高。 反正蒙到也是本事,说明你刻苦啊,当然也要防止考官出什么截搭题之类的偏题,那么就惨了。 不由林烃指点自己,是为了自己好,林延潮还是虚心地道:“先生,我这不是向你求治学的法子来了?” 林烃反问道:“治学的法子?我问你上一次我赠你的诗记得吗?” 林延潮当下脱口而出道:“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林烃笑道:“记得就好,治学如推舟,水满了自然会走,功夫不到入木三分的地步,不过是陆地上推舟。你可知你文章的不足所在?” 林延潮心道别和他打哑谜了,有话直说,当下道:“请先生赐教。” 林烃将卷子铺在案上道:“从你方才的文章来看,破题两句尚可,破尽题中之意,在经书你已算是用功到位了,但破题以下,却尽是虚词,词句重叠,都是以往用过的陈词滥调,我看你平日里文府闱墨没少背吧。” 林延潮顿时瀑布汗,要不要这么厉害,一眼看穿我的虚实。林延潮只能硬着头皮道:“先生明见。” 林烃没有责怪林延潮的意思道:“为师没说你不对,文府闱墨也是要揣摩的,这些人都是当今八股名家,要和他们学文章框架,法度,不过嘉靖年以前的文章,不少流于诡僻,文章冗长,以艰险之词,饰浅近之说,用奇僻之字,盖庸拙之文,放在当时尚可,但眼下已很难算得佳作了。” “那弟子应如何让程文的文章,算一篇佳文呢?” 林烃当下吟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覆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 “这就是理,辞,气三道,我说你破题破的不错,于理字一道,你将程朱注释研习的有所小成,算得上切究乎宋儒之说,但你言辞空洞,笔下局面不展,却是因你只专研于时文的缘故,在辞,气二道全无根底。”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林烃方才所说,明理,要读六经程朱注释,至于辞气,当取秦汉唐宋,先秦有国语,离骚等,汉赋也是辞藻华美,唐宋八大家的散文。 自己眼下确实只读了,四书五经程朱注释。 林延潮道:“先生,这是要师法先秦诸子,博采唐宋大家的文章啊!” “不错,你看你背诵时文后,写出来的文章,都是笔下不劲,机局不畅。你若要想将八股文写得文才斐然,就要读古文,古文里法详笔健,见识广博,写出来的文章才能精妙。” 林延潮记起林燎与自己指的两大书橱,告诉他说这就是他中秀才前读的书的事,由此可见明朝读书人风气未衰,并非仅仅局限于四书五经之列。 他上一世听过一个笑话,说的是清朝一个年老的甲榜进士,看见一个少年在读书。进士问少年,你在读什么?少年道,史记。 进士问少年,史记是谁写的啊?少年说太史公。进士又问,太史公是哪一科的进士?少年回答说是汉朝人,没中过进士。当下老进士将书取来读了几句,不屑地道,文章平平,没什么好读,浪费什么时间,说完弃书而去。 虽是笑话,但也难怪后世将八股取士骂到这个地步。 但是明朝的读书人却不一样,明朝文风先是推崇三杨的台阁体。之后前后七子举起了复古大旗,如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提出了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 而今李攀龙去世后,后七子里里由王世贞,领袖文坛,其地位拿到今天打个比方,好似武侠之金庸,言情之琼瑶,网文之三少。 当时王世贞火到什么程度,只要他一有文集出,当今儒生就剽窃他文章。天启年间的才子艾南英就讽刺,后生小子不必读书,不必作文,但架上有前后四部稿,每遇应酬,顷刻裁割,便可成篇。 王世贞文风即代表了当今明朝士大夫文风取向,同时崇尚复古之风,也潜移默化影响到科举之上。如嘉靖年以前,读书人再只专研四书五经,时文范文已是不行了,就算取中,也拿不了好名次。 林烃点点头道:“你仔细看,嘉靖以后会试取中的程墨,其文章皆有秦汉余韵,你文章理已通顺,但缺了辞,气二道,所以有骨无肉,嚼之干巴巴的,你眼下当师法三代秦汉,博采唐宋文章,只有满腹经纶,下笔才能锦绣文章。” 林延潮听了林烃的话,深以为然,当下问道:“那弟子要得辞,气二道,当以何文章为先?” 这也是当时一个争论,前后七子,认定文必秦汉,大历以后的书都不要读。但很多人不认同,这样将韩愈,苏东坡,王安石的文章置于何地。唐宋派是文坛另一流派,著名的有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他们反对前后七子文必秦汉的观点,认为唐宋文章也有可观的地方。 林延潮眼下要竖立自己的文风,至少是八股文的辞,气二道,取法秦汉,还是博采唐宋,这也是一个选择的方向。 林烃道:“你可先读《八大家文钞》,学六经史汉最得其宗的,莫过于韩欧曾苏诸名家,比起先秦三代文章的诘屈聱牙,唐宋文章读起来琅琅上口,你先易后难,先读此书。” “是。” 说着林烃从书橱拿了一叠《八大家文钞》的书卷给林延潮。林延潮看去这是茅坤所著,儒将茅元仪的祖父,同时他也是唐宋派的坚定一员。 我们今日所熟知唐宋八大家的名声,却是因这本《八大家文钞》而广为众人所知。 林延潮郑重接过。 林烃当下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勤学苦读用功,为师是不能帮你的,只有自己下得寒暑苦功才行。” “读书必要有大毅力,锲而不舍之精神。一句不通,不看下句,琢磨透为止。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不可易书易章。若是今年不通,明年再读,要有水滴石穿之志。有些人读书如挖井,掘井多,却没有水可饮,这样读书万卷也是徒劳,反而不如专研一经,汝当戒之。” 林延潮当下欣然接过。 林烃又道:“你今日回去,先将这《八大家文钞》读两日,再将经义温习两日,经义你有小成,但还不足与下了苦功专研经义的人,论及长短,需用心揣摩,不可放下,假以时日后,必能见效。” “五日后你再来吾这里,为师替你解惑,并考察你的学问。以后若非为师吩咐,无论刮风下雨,你都依此法读书,明白了吗?” 林延潮道:“弟子谨遵师命。” ps:这周三江票最后排在第二了,这个名次很开心,谢谢兄弟们的投票。没什么好答谢的,就努力加更报答大家吧,大家看得爽了,就投个推荐票哈! 没错,票不能停啊!最后晚上还有一更! 第九十七章 读书真费钱(第二更) 清晨,东方露出鱼肚白,乳白色的雾气,在浮动在小河上,船舸缓缓行驶,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浓雾里,农家人用木桶飘过取水,与两岸的河房,石阶相映,仿佛构成了一副画。 青楼勾栏的繁华,已随着丝竹之声的沉寂,早已是散尽,沉寂的市井坊间,随着赶集的小贩又重新热闹起来。 街道上担菜过街的菜农与刚出青楼门口出来,满脸疲倦的读书人擦肩而过。 登瀛坊巷巷口的纸房,丁老板打着呵欠,指挥着伙计一块一块地抽着门板,自己则是点了一管炒烟,徐徐地抽了起来,好提提神。 这时候店门口一个声音传来道:“老板,来一刀竹纸。” 丁老板看了来人一眼,但见对方十三四岁年纪,头戴方巾,穿着浆洗干净的衣裳,双目发亮,脸上透着勃勃的朝气。 丁老板将烟管放下,热情地笑着道:“林公子,这么早,又是买纸来临帖啊!” 读书人笑了笑道:“是啊,老板,上次买的纸纸都用得完了。 “用功真勤啊!”丁老板吩咐一声,“还是要两面一开的浦城竹纸?” “是,”读书人点点头又道,“老板能不能便宜些啊,老顾客了,照顾点拉!” 一旁伙计拿起纸刀,对着一大叠纸裁下,发出擦地一声脆响,然后动作利索的用纸带扎好。 丁老板哈哈一笑道:“一刀竹纸才五十五文啊,你再讲价,我就亏本了,好,既是你这么说,不如你买两刀,就再便宜你十文钱,咱们街坊邻居的,以后中了秀才,别忘了请你老哥我喝一杯。” “十文,嗨,多谢了,一定,一定,”读书人笑容满面,“老板,你既这么豪爽,再来一刀大呈文纸,这一次要便宜一钱银子。” “啊?”丁老板看着眼前的读书人,但见他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这读书人自是林延潮了,他抱着两刀纸回家,不由感叹读书的不易。 竹纸最低劣的一种,用来练字都勉强的,一刀要五十文,而用来写卷子的大呈文纸,一刀则要三钱银子,至于最贵的碗红纸,是贵到十张一钱银子的地步。 抱着卷子走进巷子,里面空无一人,再经过狭小的衕子,到了家门前,一步一步地挪进去。 浅浅端着盆子水,从屋门里走出来道:“潮哥,你去买纸拉!怎么不让我去?” 林延潮笑着道:“就几步路,怎么这点小事,也要劳烦你,我不能去?” 林浅浅道:“我是看你每日读书都那么迟,那赶紧吃早饭吧,我煮了热粥,还有醋紫菜。” 林延潮道:“先写完卷子吧,明日要给先生交五篇时文,我只写了三篇。” 说着林延潮走过前院,过了天井,到了后院,这时候大伯方才起床,穿上衣裳吃过饭要去衙门,见了林延潮笑着道:“这么用功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 “一起吃过饭吧。” “不了,我先写卷子。”说完林延潮上了楼。 大伯啧啧地对大娘道:“你看潮囝多用功啊!延寿还在睡吗?” 大娘道:“大春天了,少年人贪睡,让他多睡一会。” 林延潮走到小楼,推开窗户,窗户外尽目都是白墙黛瓦,几处楼轩耸立在那,远远的可以看见安泰河上舟船流过。远处的马鞍墙,将巷口坊外的喧哗声,都是挡大半,小楼一点不吵,也并非是静至了极处,恰到好处,正适合读书,写卷子。 取了一张大呈文纸铺开,用镇纸押上,对着林烃写给自己的题目,开始写了起来。 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响动,一张白纸,很快就尽数染上了墨色,吹干了墨汁,林延潮重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修饰了一下。 一张卷子写完,不知何时桌案一旁已放上了早点。 林延潮知是林浅浅端来的,每次自己读书她都是怕打扰了自己,悄无生息的端来,也或者是自己太认真没有发现的缘故。 林延潮就着粥吃着,粥还有些温热,熬得也是恰到好处,就着放了醋的生紫菜,味道正好。林延潮连舀了两碗就不吃了,虽是意犹未尽,生怕吃得太多,人就倦了无心读书。 而外面的街道,渐渐繁华了起来,隐隐约约,小贩讨价还价的声音飘到了自己的窗前,林延潮不由一笑,当下翻开书读来,将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放在案头,大声读了起来。 以林延潮的天赋,这本八大家文钞,早已是通篇背下,眼下再多读几遍,是要将文章读通读透。 林烃说自己四书五经,程朱注释已有小成,眼下要涉猎八大家文钞,以增辞气。 一个上午在朗朗读书声中渡过,中间有府衙来人,是张师爷有事劳烦林延潮。但林延潮给推辞掉了,他答允了林烃在县试之前,绝不分心他事,只是一心用功读书,专研圣贤书。 吃过午饭,林浅浅加倍用力,给林延潮整治了不少好菜,自也是用小案端上。 林延潮吃过后,躺在床上小眯了一会,没有睡着只是躺着养神,稍稍松弛一下。 待午后慵懒的阳光洒在窗前时,林延潮一骨碌爬起床来,拿起字帖一笔一划地练字,写了整整一个时辰,费掉了五张早上买来的竹纸。 写完字帖后,林延潮穿了衣裳,揣上钱,出了门去。 林延潮走出巷口,直接城南去了,他是要去书铺买书。府学学宫外的丁字街,是专门作读书人生意。 眼下林延潮走到府学学宫外,街上正有不少读书人在逛,闽地各府仅是生员就有三千之数,而考过县试府试的童生更是十几倍有之。 林延潮走到几个书坊前,得知今年的春闱已是放榜,而会试殿试的程文闱墨,已是卖得满街都是,此外殿试状元孙继皋从县试至殿试,一路被考官取中的制艺篇目,也是被有心人收罗起来,放在书坊里叫卖。 不少读书人就站在书坊门口,津津有味地翻阅。 林延潮拍了拍自己的钱包,感叹了一下,读书真费钱啊,不知又要阵亡多少三军将士,当下走了书坊。 伙计马上就殷勤地迎了出来道:“客官可是买新到的时文闱墨,还是买经史子集?” 林延潮当下问道:“有最新的大题小题文府吗?” 伙计心道来了大主顾啊,笑着道:“有的,是嘉靖三十四年修订的。” “拿来看看。”林延潮随意道。 伙计当下奉上,林延潮翻开书后,随意看了几篇,摇了摇头道:“都是旧篇,不是新的。” 伙计一脸为难,当下掌柜从柜后走了出来道:“这位客官,我这有隆庆四年,程文大集,也是与大题小题文府差不多,不过只有十卷,还有十卷需从别处调货,是不是你先看一下,满意后再定。” 林延潮点点头,拿了《程文大集》看了后点点头道:“终于有些新意了。” 林延潮翻了一下,至少有五成,是自己以前没有背过的。 掌柜笑着道:“这里不少时文都是嘉靖年间收录的,你看连隆庆四年各省乡试程文也是收录在内呢。” “好,就是他了,多少钱?” “二十卷,要一两二银,客官面善,既是都要,就收你一两吧。” “贵了,这两本今年会试,本省乡试的呈文,送我作个添头好不?” 掌柜伙计对望了一眼,顿时。。。。。 ps:卡文了,有些晚,大家见谅。 第九十八章 喝茶听戏 从书坊买完书,仅仅是程文大集,就有厚厚半人高,加上会试乡试程文,林延潮一个人也是抱不动,只能由店家派人陪林延潮送到家里。换做其他读书人,每天读这样半日高的书,都要头疼死了,但对于林延潮而言,也不过是个把月的功夫。 林延潮回到家里,浅浅给林延潮沏了杯茶。林延潮接过茶来,对浅浅道:“家里要是请个下人来就好了,你就不用辛苦服侍我了。” 浅浅笑着道:“是啊,所以你要努力读书,将来中了秀才后,才能风风光光的迎娶我。” 林浅浅又再三叮嘱。 林延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别煮我晚饭了,我要用功读书。” 林延潮当下捧了茶,取了两块萝卜糕走上小楼。 这番散散心后,精神更好,拿起八大家文钞又读了起来。旁人读书都是看着书读,但林延潮因为已是背下的缘故,就负着手,凭着脑海里的记忆背读。 朗朗读书声,又回荡在小楼里,曾国藩说过读书之法,读书要读出金石之声。林延潮边读边觉得读书声飘飘意远,能回荡于胸。 稍稍停顿,喝一口淡茶,润一润喉咙,口齿生津,起声再读。 读韩愈之文,但觉得气势磅礴,如大江大河,浑浩流转。 读苏轼之文,其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 这样的文章清韵不匮,声调铿锵,真是越读越有感觉,初读时尚摸到边,再读再三才慢慢品出了点味道。 读完文章后,整个人都是十分舒畅,思路通畅。 想起还有一卷文章没作,方才刚读了好文,林延潮正好很有下笔冲动。 写得卷子多了,林延潮习惯在写卷子前,看一篇文章,如此下笔写出来的文章,更加生动,能直抒胸臆。脑中的灵感一直不绝,能达物我两忘的地步。 林延潮不由想到,这就是满腹经纶后,下笔如有神的境界吗?不过我眼下肚子诗书储备尚浅,才要用如此办法,但要考试时哪里有书借来看,所以我还要多读书才是。 林延潮当下磨墨提笔,在卷子唰唰地写起来,偶尔停下片刻,斟酌字句,顺手拿起萝卜糕一并就着茶水吞下。 萝卜糕吃完,茶水还有半壶,但文章已是写完了,卷子写得很满意,不足之处就是卷子旁沾染了些许油星。 咚咚!宣政街上的鼓楼响起了定更鼓。 林延潮抬头看向窗外,原来不知不觉天色已是将要暗了,林延潮聚精会神地读书写文,竟是对时间流逝,一点也未察觉。 林延潮掌上灯,眺望着坊巷屋舍间的灯火,陡然鼻尖一凉,下起雨来,雨水凌乱地从屋檐上斜落,打在了乌黑的瓦片上,一点两点,数点一并打湿。 林延潮将窗户一合,下了楼,拿起雨具与浅浅说了一声,独步走了出去。 走在河边,雨滴在河水上飞溅,林延潮走在河边屋舍的屋檐下,慢慢而行。 疾雨只是下了一阵就小了,通津门楼下的繁华之地又重新热闹起来。 通津门楼俗称青门楼,因下通舟楫,所以被称为通津门楼,通津门楼西面一里的利涉门,都是当初的罗城南门,随着省城扩建,罗城的城墙被废,但当初城门上的谯楼仍是保存下。 曾巩为福州知州时,曾写道,红纱笼烛过斜桥,复观翚飞入斗杓。人在画船犹未睡,满堤明月一溪潮。 这首诗写的是北宋时利涉门外安泰河的美景,眼下利涉门通津门,靠近府学,又临着抚院,既是读书人聚集之地,也是达官显贵居所,夜晚十分繁华。 林延潮走在南岸上,望着河对岸的小街曲巷,又响起了箫鼓之声。不少达官贵人,富家公子撑着伞,从拱桥上走过对岸,夹岸楼阁中的青楼女子,临轩而立,湖绿,淡红的衣裙招展,目光撩人。 南岸上,屋檐下避雨的行人拍打着衣裳,待见雨水小了一些,又重新赶路。 雨水打在纸伞上,冷风拂在脸上衣上,林延潮望着河对岸的夜景,仿佛如一副美丽的水墨画,这样的墨色绝不是大都市的高楼大厦,以及后世拆了重建的人造景点,能渲染出来的。 独自走在河边,林延潮不由哼起了歌来。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美梦有多少方向; 找痴痴梦幻的心爱,路随人茫茫。 …… 林延潮哼着当然是粤语版,这首曲子与当初唱这曲子的人一般,都是心中大爱。 林延潮边哼边走,突听几声曲笛鼓点,转过头看到河对岸的拱桥前有一园子,里面有儒林班在唱戏。林延潮当下举步过桥,走进园子,园子十分宽敞,种着花木,中央搭着戏台,戏台前搭着棚子,有十几张四人方桌,坐了*个人,一旁还有水榭。 水榭里用帷幕遮起,似有人家带着家眷来听戏。 雨水从屋檐上往下溅落,戏台上锣鼓齐响。 林延潮来到斜对戏台的一张方桌前坐下,收了雨具,搁在桌旁滴水,一旁自有人上来问道:“客官喝什么茶?我们这里煎茶很好。”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来一壶煎茶。” “客官要什么糕点?这里有山药糕,栗糕。” “嗯,那就山药糕,栗糕各来一份。” 戏台上,出来一个女旦,悠然唱到,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这不是陌上桑吗?” 不久茶和糕点送上桌来,林延潮喝着茶,吃着糕点,看戏听曲,一旁的人也是吃茶闲话。 还是城里好,这市井生活的俚趣,一股天下太平,四方无事的慵懒,令人有几分熏熏欲醉。 一出戏完,当下有班主拿着戏折子来到桌前,有人给了赏钱点了一出子都。 又听了一出戏,林延潮见雨小了,当下拿了伞回家。 漫步于河边,林延潮领略着市井繁华,读书人常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林泉野径,自有闲逸潇洒的意境,不过避世远居,终只是小隐,至于大隐,大隐隐于朝,就是身居庙堂,却志在玄远的读书人。东方朔曾道,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 林延潮心想,这大隐的境界,自己目前是办不到了,不过中隐可以尝试一下,一面享受市井繁华,听曲喝茶,一面矢志读书,不改其志,亦忙亦闲,又远离饥与寒,这面上可以称得上中隐的境界吧。 次日林延潮到了林府,拿了昨日写的五篇文,给林烃看了。 林烃一篇一篇看了,点头道:“一篇佳过一篇,特别最后一篇,颇有唐宋大家文风,有那么点,理辞气兼具的意思了。” 林延潮听了一喜道:“弟子也喜欢,东坡先生的文,特别那句,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糜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林烃听了微笑点头道:“善。不过东坡居士的文风妙而多变,等闲模仿不来,你也无需去模仿。你有天纵之才,大可博采众家所长,将来独树一帜,不拘于前人。” 林烃这么说,林延潮顿时受宠若惊,心道我有这么厉害吗。 “不是为师胡乱夸你,你一个月,你将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读个这个境地,已是不错了。但仅靠八大家文钞一篇还是不够,眼下你可以读文选了。” 昭明文选是南朝梁武帝之子昭明太子组织文人所编,选录了先秦至南朝梁朝,*百年间、百余个名家之作。昭明文选,就相当于明朝的古文观止了,只是少了唐宋八大家的部分,但比古文观止要更难。 第九十九章 我有办法(第一更) 春日乍短,三四月一过,天气就炎热了起来。 晚明市井间的生活,真是丰富多趣。江南物产丰美,又兼朝廷给了士大夫最大优厚,令他们可以悠闲地享受这样的生活。 早晨林延潮也会去河边散步,偶尔坐在河岸旁的榕树下,看几个老叟对弈。林延潮上一世下棋的水平不怎么样,但好歹也是看过几届春兰杯的。这几个老叟的棋艺,林延潮觉得可以让他们三个子了。 老叟看他一个少年,有时也会热情地请他来下棋。林延潮一般都是推脱的,但一次实在忍不住出马,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所以林延潮下决定以后看棋绝不下场。 河边老叟对弈实是无聊,但去棋社里,高手就多了,不少也是与林延潮差不多大的读书人,棋艺都远在自己之上。不过棋社要茶位钱,如林延潮这般不下棋,又天天看白棋的,自是不遭老板待见。 幸好下棋只是林延潮一个业余爱好罢了。 走在河边时林延潮喜欢看别人遛鸟,有时候也会带上渔具和书袋,走到河边的树荫下,将钓竿一丢,放在那钓鱼,自己往那慵懒地一躺,拿起程文大集在那背书。 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过去,偶尔乌篷船从眼前缓缓掠过,初夏的微风,吹得人熏熏然,鱼也没钓到一两只,但林延潮却有满载而归的喜悦。 在家里也有乐趣,也可去拌一拌鱼食,喂一喂水井里那几头大鲤鱼,与浅浅闲聊。若是下雨的时候,林延潮就坐在天井里读书,或者上楼看看白墙黛瓦的坊巷沐浴在雨水中的景致。 除了棋社,林延潮读书乏了,最常去的还是,府学学宫附近的书坊,河边的梨园。 书坊那总会有新出的时文选集,或者朝廷翰林三品官以上程墨,本省知县,知府,学道以往程文,林延潮是出一本买一本,买一本背一本。陈知府送了二十两润笔银来,他也是毫不客气拿来用了。 比起借书他还是更习惯买书一些,这时候读书人,还是以藏书为喜好的,爱读书之人家藏万卷都是等闲。 林延潮也爱买书,两世都是如此。 店里的掌柜和伙计,每次见林延潮花钱买书,都是笑得合不拢嘴。不少读书人买书都是读完再买,哪里如林延潮这般一个月花了三五两银子专门买书用的,如此家有百金也是不经这么花的。 掌柜和伙计只拿林延潮当作,那些买书装点面门的冤大头,但若是他们知道林延潮不仅买了还看了,而且还背下的,不知会惊吓成什么样子。 除了时文,经史子集之外,林延潮也会挑书坊里卖的最好的买,如王阳明弟子所写的传习录,传习续录,湛若水的湛甘泉集,心性图说,王世贞的四部稿,以及罗汝芳讲会录等等都买上一本,拿回家看看。 有次林延潮还看见几个读书人正津津有味地翻越一本《红泉逸草》的书。 林延潮当时便是奇怪询问这作者是谁,那知那几人看了林延潮笑着道:“兄台,莫非是从山野来的,此书乃临川汤显祖所著,你连他都不知,还读什么书,此人二十岁乡试中举,名扬天下。” “听说此人会试中式板上钉钉,但他却言要取状元,故而特意不参加明年的会试,在家读书,待三年后再一举夺魁。这《红泉逸草》是他第一部诗集,是拿着车马未到,先名动两京的打算,早都售得一空,洛阳纸贵,眼下省城读书人不读之都不好意思出门,劝兄台你还是买一本吧。” 1汤显祖啊!就是写牡丹亭的大大啊。临川果然是出才子地方,王安石,曾巩,陆九渊,近代还有罗汝芳,汤显祖。于是林延潮也是不能免俗地买了一本《红泉逸草》。 除了书社林延潮就是逛梨园,隔个两三日就要去一趟,当然这一日若是没有去棋社,没有去钓鱼才去的。 这天林延潮读了一日昭明文选,下午作了几篇文章后,晚上就去河边听戏。 才进了大门,马上就有人招呼道:“嘿,林公子,你又来了……老位子,给您留好了……还是只看两出戏……还是煎茶,糕点要不要换?要不来些鲜果子……” 这一日儒林班的生意不太好,桌子上只有寥寥三四个人。 林延潮也听戏友说,这儒林班是一个致仕官宦开设的,因这官宦喜欢听戏,故而自己家养了一个三四十人的大戏班子。但这官宦致仕后,囊中羞涩,又不肯将这大戏班子裁掉,于是就问好友借了个园子,将这大戏班子取了个钱塘班的名字,在园子里唱儒林戏赚些钱来补贴。 今日人很少,戏台上又是一个老旦,在那唱得令人昏昏欲睡。 林延潮也是摇了摇头,准备喝完茶就走,这时有一人道:“这位兄台,请了。” 林延潮头一斜,但见一名男子拱手向自己施礼。这男子戴着高巾,衣袖宽大,正是刚从浙江那新传来的苏样,一看便知是翩翩公子。 见对方也不过比自己稍长一岁,林延潮起身拱手道:“兄台,有何见教。” 此人道:“请恕在下唐突了,在下谢肇淛,本地人士,少居钱塘,父亲为安仁知县,正是园子里这钱塘班的主人。” “原来是少东家。” 谢肇淛连忙道:“不敢当。” 两人坐着当下聊了起来,两人都是读书人,又是年纪相仿,说了起来。当下谢肇淛又叫人加了几样点心,然后对林延潮道:“林兄,我看你经常来此看戏,可见兄台抬爱,敢问兄台你最喜欢钱塘班何处呢?” 林延潮笑了笑道:“都还好。” 谢肇淛不甘心地道:“兄台,请恕我问得急了一些,就说喜欢哪几处就好了。” 林延潮道:“既是谢兄,这么追问,算是有三处。” 谢肇淛大喜道:“哪三处?” “茶水,糕点,园子。” 谢肇淛将茶碗揭开一半,脸色一僵。林延潮连忙道:“谢兄,是我失言了。” 谢肇淛摆了摆手苦笑道:“林兄,不必安慰我,看此寥寥无几的客人,就知道了生意多惨淡了。” 林延潮看了左右,也知自己来后,戏班子人一直不多。 “其实这钱塘班在园子里搭戏台半年多了,一直入不敷出,近一个月以来,亏损甚多,凭着家父先前为官时的积蓄,实已是很难维持下去。有人劝我,将戏班子搭在勾栏那,演些淫俗之戏,我却不肯。这戏班子里文娟、玉翰、芝卿、长君,放在杭州的戏班子,也能演上旦角,平日唱戏都是给儒生看的,如何能去勾栏娼巷里去摆台,那不是自贱吗?” 林延潮当下也很是同情道:“儒林戏是很好,但弹得都是中正平和的曲子,难免曲高和寡,这样也是罢了,但不该的是你们唱得是正音(官话),而不是本地闽腔,这样市井百姓就不爱听了,不如让你的戏班子,习闽腔来唱戏,不好吗?” 谢肇淛道:“这我不是没有想过,但习新腔,曲调要从新,曲向翠管也要变。若是强变,只能如唠唠腔那些江湖戏一般,用闽腔唱外戏,里外都不像。” “这容易。”林延潮暗暗道,又有几分欲言又止。 谢肇淛连忙道:“延潮兄,此戏班子是我和父亲的心血,你若有什么高见,尽管说出,我们父子俩感激不尽。” 林延潮道:“不敢,我有一个浅见,你看编一出新戏,重新谱曲如何?” ps:昨天忘了看了补上,多谢亮小小0125兄弟的打赏,舵主哦。 今天还是两更啊,另外周五上架时会爆发一下。 第一百章 传曲(第二更) 听林延潮说完后,谢肇淛不由一愣:“新戏?” 随即他苦笑道:“新戏谈何容易啊。不说谱曲,但要请人写戏本就不易。” 林延潮笑着道:“这谱曲我不行,戏本我倒能帮忙一二。” 谢肇淛见了奇道:“林兄?莫不是在说笑话,写杂戏本之人,非几十年阅历不可,而且科,白,唱,念都要会写,你会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会。” 谢肇淛叹了口气,林延潮见对方不信,当下也不再说道:“谢兄,既是如此,我也不说了。我还要回家读书,告辞!” 林延潮刚要起身,谢肇淛连忙道:“林兄,请留步,死马活马都要医一把,请林兄不妨说一说,就当茶余饭后闲聊。” 林延潮笑了笑道:“谢兄当真?” “是啊。” 在谢肇淛挽留之下,林延潮当下又坐了下来道:“好吧,我就试一试。” 林延潮回忆了一下,上一世在大学图书馆里偶然看过的电影剧本,然后想想这一个月看戏经历,依着儒林戏的模式,先是在脑海里构思了一出。 戏文里一出,就是一个重要角色登场下场,与剧本里一个场景,也差了不太多。 当下林延潮就道:“在夜幕之下,黑暗不见星月,荒郊野外几处鬼火,一封破损的石碑竖立在一个庙前……” “等等。”谢肇淛出口打断。 “何事?”林延潮问道。 谢肇淛叹了口气道:“林兄,开戏前,要先念一出诗来念白啊!” “哦,我倒是忘了。”林延潮记起前一看戏,看得窦娥冤,开篇一诗就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 林延潮当下念道:“嗯,开篇诗一首,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林延潮念完,谢肇淛拍腿赞道:“好诗!好一句只羡鸳鸯不羡仙,是改自卢照邻的,顾作鸳鸯不羡仙吧。林兄,果真大才,你接着说。” 谢肇淛顿时神采奕奕,眼中冒着小星星。 林延潮不由好笑道:“谢兄不怀疑我了?” 谢肇淛不好意思道:“还请林兄说完,方才是我失礼了。”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道:“在夜幕之下,黑暗不见星月,荒郊野外几处鬼火,一封破损的石碑竖立在一个庙前,上书着三个大字,兰若寺。凄冷的风中,枯黄的叶悄悄落下,风吹开了寺院阁楼上的纸窗……” “烛火下,一名年轻的书生正自持书苦读念白,我寒窗苦读几十年,此去京师路过此寺,但见甚是清静,不如苦读几日,盘桓一番再去京师,若能功成名就,还了一世心愿。” “忽然,一缕轻纱掠过,抬头观望,只见一白衣少女在面前翩翩起舞,婀娜多姿。书生念白道荒郊野外,怎么会有良家女子,可是苦读几十日,丫鬟又不在身边……” “打住,”一旁谢肇淛道,“不一定是丫鬟,也可以是俊美书童。” 林延潮没好气看了谢肇淛一眼继续道:“书生禁不住诱惑,手握轻纱与少女缠绵在一处。就连桌上的烛笼落在水盆之中也自深然不觉。” “情到浓处,少女手上铃铛响动,震人心慑。楼外,一物正贴着地向阁楼扑近;楼内书生仍沉醉在温柔乡里。” “突然,他双眼圆睁,极度的恐惧使其面孔完全变形:仿佛看见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夜读书生一声惨叫,双腿在激烈的抖动,然而身边的女子却漠然的扯下了纱帐,好象一切都归于平常。” “冷风之中,一抹红绸陡然喷涌而出。” 林延潮平静地说完了第一出戏,喝了口茶,但见一旁的谢肇淛口瞪口呆,合不拢嘴巴。 林延潮摇了摇头,这一幕在他意料之中,这一出戏,融合了悬疑,惊悚,鬼怪,情(协和)色多种元素,难怪令信息面不广的古人惊得目瞪口呆了。生角,旦角又是老百姓们最喜的书生女鬼两个角色。 还起了很好的铺垫,让观众们为下面出场的宁采臣,从始至终都是捏了一把汗。 林延潮轻咳了两声道:“谢兄?谢兄?” 谢肇淛半响回过神来道:“这,这简直太妙了,下面呢?下面呢?林兄你若是不说完,我今晚睡不着了。” 林延潮不悦道:“我又不是说书的。还有你的手,可以不可以别这么用力抓着我。” 谢肇淛赶忙将手放开,惭愧地道:“是,是我失礼了。林兄,请恕我情难自禁。” “别,我可不好此风。找你的俊美小书童去。”林延潮赶紧拍拍袖子道。 谢肇淛当下急着解释道:“林兄,误会了。我只是想你请你将戏本给我,你放心,若是这一出戏上演,我谢家一文钱都不要,所得尽数给林兄。” 林延潮听了谢肇淛这么说,不由感到此人真是实诚啊,这个朋友可以交。当下林延潮道:“谢兄,别这么说,此戏我也是偶然得之,并非乃我所作。” “原来如此,才想林兄如此年轻能得此佳席,林兄,我并非是这个意思,可以看出你是有志于科举,怎会沉迷于戏曲之中。不过作此戏之人今日身在何处,我与我父亲,必请他回来,主持此钱塘班。” 林延潮想起电影里那翩翩书生,那音容相貌只能留在无数影迷的追忆之中了。林延潮不由叹道:“当初传我此戏之人,我很是敬重,但可惜英年早逝,眼下我不过留下此戏,做一点念想罢了,你将之演出来,也算帮此人做一点事吧。” 谢肇淛听了顿时肃然起敬道:“林兄,你请放心,我一定办到。只是林兄你看过此戏,还记得曲腔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记得一些,不过可能有些怪,你且听听。”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美梦有多少方向; 找痴痴梦幻的心爱,路随人茫茫。 …… 林延潮唱了出来,谢肇淛第一遍听得倒没有如何,待听了第二第三遍时,这才赞道:“这是好曲,不过不能拿之作戏文之用……而且林兄唱得不太好,而且曲好,可文却太白了。” 林延潮不由心道,那是废话,此曲是大师黄霑所作,这可能是最后一位具有古典情怀的大家了。虽然此曲无法融合入戏文,但拿来单独唱唱还是不错的,就算是明朝欣赏水平,也不会差这么多吧。 不过林延潮还是不甘心道:“若是曲风不和唱腔,你能不能改一下?” 谢肇淛连忙道:“此大家之作,我只是作画蛇添足,林兄长夜漫漫,我们不如一起剪烛长谈吧!” 林延潮却起身道:“不了,我不过传先人之作,至于我还是以科举为重,不会因此事分心,三日后与你再谈,至于平日就不要找我了。” 说完林延潮转身而去,赶紧逃窜,免得被留下啰嗦。 “林兄请留步!”谢肇淛追到门外,见到林延潮没入夜幕中的身影,不由顿足道:“林兄走得太急了,我还没问此戏名字叫什么呢!” 下棋,看戏,钓鱼,赏景,夜来读书还有红袖添香,林延潮生活乍看滋润,实际上还是与大半寒窗苦读的书生一般,每日天明读书至三更,只是他会合理安排时间,都有留出游玩的时间,这样免得以后回忆起自己少年之时,落下个一片苍白就是。 春来雁北,秋至雁归,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又能几回寒暑。 倥偬之间,大半年过去了,距次年二月的县试已没剩几日。 第一百零一章 竞争激烈 大半年林延潮在林烃指导下,诗文日进,不仅读完了八大家文钞,昭明文选,还读了国语,史记,国策,汉书,楚辞。此外林延潮的本经尚书,林烃也是悉数传授。有一名翰林院庶吉士指导,这是多少读书人都求不来的事,而且林烃也只是指导林延潮一人而已。 林烃教导林延潮五日一次,无论寒暑,还是刮风下雨,林延潮都依照他的吩咐每日必到,从不缺席。 林烃作老师就是那淡泊的性子,从来不责林延潮一句,只是尽力教书。若是习课遇到雨天,林烃也会吩咐下人给林延潮备一姜茶。 至于梨园那,这戏不过是林延潮帮谢肇淛挽救儒林戏的随手之作,更多的只是一个影迷的怀念罢了。不过林延潮也是如约三日去一趟,坐下半个时辰,一面说戏,一面看谢肇淛将戏排得如何。 初时只有谢肇淛一人接待,后来其父谢汝韶也来了,谢汝韶乃是举人出身,先在钱塘任教谕,后以知县致仕,与其子一般好文,好戏,好著书,好写戏本。 谢汝韶,谢肇淛对林延潮所写名为《聂小倩》的戏本,都是喜欢如痴如醉。 大半年来,父子推掉了一切,这边依林延潮所述,写了一篇五十三出的戏本,这边依着戏本,以及林延潮所唱的曲,改编成适合戏曲所用,讨论合适的唱腔。这边戏班子一面演出,一面排戏,依着林延潮的建议,生旦两角都用闽腔来唱。 读书,看戏的日子,一直到了七月,七月后,林烃其母去世,连其兄南京礼部尚书林燫也不得不丁优回家。 事实上,林延潮在林烃下治学那么久,也知林家与张居正关系处得有多差了。 林燫与张居正同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算是同年,中进士后,二人又是一并成为庶吉士,为翰林时,二人一并受业徐阶,履历相当。 徐阶十分器重林燫,称‘燫可抚世宰物’,有提携他入阁之意。待徐阶身居首辅时,林燫却被中旨调至南京,徐阶感叹,谁谓天下事由我?我尚不能为国家留一林贞恒。 待到张居正当权后,对林燫有所延揽,但林燫却为之拒绝。虽触怒了张居正,不过这一次林燫服母丧回家,无数官吏皆是而来。毕竟任过国子监祭酒,会试同考官,顺天乡试主考官,林燫的门生故吏可谓遍布天下。 大雪刚过。 林延潮在窗前磨墨,准备提笔写文章,身旁是一个暖炉,烘得室内是热乎乎的。 林延潮趁着磨墨,调整自己的思路,待差不多了,再下笔写了起来。 唰唰地,笔走龙蛇,几百字的文章顷刻而就,林延潮拿起卷子自己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先生说让我师法先秦三代,博采唐宋大家。这大半年来,我也自觉的文章大进,虽然文风还达不到独树一帜的大家境地,但也是略有小成。 可惜先生服丧,我不能拿文章向他请教,否则也当问问,我考这一次县试有几成把握。 林延潮自言自语了下,将卷子放在一旁,这几个月来,他八股文就不知写了多少篇,叠在一起有半人高了吧,至于练字的字帖,更是不计其数。 林延潮看了笔筒里,十几把写秃了笔头,不由摇了摇头,自嘲道:“我如此用笔墨纸张,浅浅知道了恐怕又要心疼了。” 不过字帖练得也是很有成效,眼下林延潮的书法,比起当初已是不可同日而语。这一些将来县试时都会派上用场吧。 “我穿越到此,准备了一年半,差不多就为了这场童试呢。” 说到这里,林延潮推开窗户,朝外望去,但见轻雪依旧在飘着。 四方的屋舍,都笼罩在雪里。 “嗯,放晴了,许久没去钓鱼了,乘着今日兴致正好,就出门一趟。” 说完林延潮,整理了几本在看的书,搁入书袋,下了楼拿了大斗笠,蓑衣,又拿起鱼竿,竹篓走到河边去。 雪仍是在下着,走到河边,不少市井街坊,平日下棋的老叟见了林延潮,笑着道:“这么冷的天,还去钓鱼?” “是啊,徐叔,你咳嗽好了吗?” “让你记挂了,早好了。” “林公子,我们家书坊刚从连城那进了竹纸,掌柜说只要你四十五文一刀。” “知道了,明天再过去看。” 林延潮走到河边,找了一石阶铺了个棕垫坐下,然后朝水边用饵料打底,然后鱼竿一甩坐着钓鱼。 林延潮一面钓鱼,一面拿起刚入手的万历元年各省乡试的程墨看了起来。冬日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城市里倒真比当初住下乡下时要暖和一些。 读了一阵,日头照到书上反了光,林延潮当下偏了偏鱼竿,转过头再读。 “林兄,林兄,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马上要县试了,你还在这里钓鱼?” 一连串脚步声传来,林延潮一侧头但见是陈行贵,身后还跟着数人。 林延潮将鱼竿收起来笑着道:“陈兄,不要取笑。” 陈行贵笑着道:“你这打扮和老渔夫有什么差别?莫非不读书,要钓鱼为生?到时候卖给我几尾来?” 陈行贵话刚说完,一旁数人莞尔笑着道:“陈兄,这就是你要与我们介绍的朋友吗?” “一介渔夫?”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这几人言语中多是含着戏谑,却不是恶意。林延潮有条不紊地收拾钓竿道:“子曰,知者乐水。姜太公,严子陵,柳宗元都是善钓的名士,尔等笑渔夫,不是笑姜太公吗?” 一席话后,众人都是不敢再笑,众人一并道:“不错,不错,说得有道理。” 陈行贵当下转过头对一旁数人笑着道:“怎么样,我说过我这位朋友值得一见吧。”众人当下都是与林延潮通过姓名,原来都是与陈行贵一并参加这次闽县县试的学子。 林延潮笑了笑道:“陈兄,你许久不来找我了,可是这大半年来闭门读书,大有长进?” 陈行贵有几分自负道:“略有所得,林兄你呢?” 林延潮看着对方脸都读了青掉的样子,想必也是下了苦功。林延潮点点头道:“还好。” 陈行贵道:“正好,县试在即,我们几位好友要聚一聚,哦,对了,黄碧友,朱向文也来省城了,现在住在汤门客栈,还托我打听你的消息,这我不是来了。” 林延潮听说二人也来了,不由笑着道:“是吗,咱们几个同窗那是好久不见了,不知叶向高,于轻舟如何了?” 陈行贵笑着道:“叶向高要在福清参加县试,于轻舟则在浦城,若是他们与我们都过了府试,到时候大家才能碰头呢。” 林延潮叹着道:“是啊,希望大家都能通过县试,在府试上碰面呢。” 陈行贵摇了摇头道:“哪里有这般容易,我们闽县,侯官县,都是科举强县,哪个家里没有读书人的,县试都有几千人的,一百人才取一个。” “至于叶向高,于轻舟那边会少一些,但也有三四十人取一个的。总之比我们当初外舍考内舍,要难个十倍。” 这录取比例都赶上后世公务员考试了,而且这仅仅童拭的第一关县试,林延潮不由道:“这么难啊。” 一旁的人道:“是啊,咱们闽中文风虽不如苏杭,但咱们擅考啊,自古以来出的进士状元人数,不输给吉安,绍兴等府。所以你要想在闽地出头,一个字难。” 众人都是读书人,加上又是要参加这一次县试,彼此有意亲近,就约了一并去吃酒。 林延潮也想交游一下,当下陈行贵吩咐下人,将林延潮斗笠蓑衣钓竿鱼篓送回家里,告之一声,又吩咐人把黄碧友,朱向文请来。 一百零二章 舆论(第一更) 然后几人一并朝河北岸而去。陈行贵早就在利涉门拱桥边的酒楼定下位子。 酒楼三层,在南岸临轩而坐,可以看到河边的景色,南面是南门大街,是入城的通衢大道,熙熙攘攘的都是人流,桥上桥边还有士子赏雪赋诗。 每临近童试,乡试这样读书人的聚会就越发多起来。 众人落座后,不久黄碧友,朱向文二人也是到了,还有陈文才也是一并来了。林延潮记起来,陈文才家住在汤门,离自己这并不远,不过自己觉得此人太势利,没什么交往。 同窗久别重逢,大家见面后彼此一阵喧闹,好生热闹。 人到齐后,菜也是上桌。 林延潮夹了一筷子猪耳朵后,笑着问道:“这距县试还有一个月,你们怎么提早来了?” 黄碧友喝了一口热酒,将酒杯放下道:“书院关门之后,我们自在家苦读,但读书这么久,怕是闭门造车,所以看了县试在即,就来城里与以往相熟的友人切磋学问,有几人都是过了府试的童生,我向他们讨教获益良多。” 朱向文也是道:“是啊,我们嘉登虽是不如省城读书人多,但咱们读书人也是有交游的,组织了文会读书,延潮你呢?也是在家读书?可有拜老师?” 林延潮笑了笑道:“还好。” 黄碧友自信地笑着道:“延潮兄,这大半年来我们读书可是大进,你却闭门读书,恐怕就要拉在我们身后了。” 朱向文道:“怎么会?延潮兄当初三个月能考进内舍,你行吗?” 黄碧友哼了一声不说话。 陈行贵笑着道:“幸好,我们与文才,向文都是在闽县士子,至少不必与林延潮在县试里捉对厮杀了,倒是黄兄,你们却是要一同参加县试。” 林延潮笑了笑道:“陈兄,朱兄哪里话,没有在侯官县县试里碰上你们,是我的幸甚才对。”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都是哄笑。 酒桌一旁,突然有人问道:“敢问哪位是林延潮?” 与林延潮他们相邻的,也正有一桌读书人,只是彼此互不相识,两边没有打招呼。 林延潮道:“在下正是。” 待林延潮将自己名字报出后,另一个酒桌上数人都是露出果真如此的神情。 陈行贵转过身,手搭在椅背上问道:“怎么你们听过我这朋友的名字?” 林延潮看对桌几人神情,但见几人目光中浮过一丝不屑。 “是啊,对于林兄,我们虽未见面,但也是神交很久了。”一人语气中带着讽刺地道。 林延潮喝了口酒淡淡地道:“我与诸位素未平生,不知如何招惹各位?” 之前问林延潮姓名的士子开口道:“敢问林兄,之前是否在濂江书院读书?识得余子游,徐贾二人否?” 林延潮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下道:“你们莫非是余子游,徐贾的朋友?是否他在背后编排我什么话?” 一桌人都是冷笑笑了两声。 陈行贵在一旁怫然道:“你们讽刺林兄也就是讽刺我,大家都是读书人,有什么话不妨当面直说。” 林延潮一桌的人,也纷纷道:“是啊,不要话说了一半。” “大家摆开车马来谈。” 陈行贵朋友这边有几个衙内,说话颇有气势。 反观另一桌的人有些气弱。 当下一人道:“好,我也就道个明白。在下姓赵,我们都是侯官的士子,准备要参加县试的。半个月前,我等去了一文会,也是读书人相互论道,切磋学问。文会上,余子游余兄,此人乃翩翩君子,学问我等也是很是佩服。” “交谈下,余兄说要是往年,以我们的才学,要过县试不难,但眼下出了一个林延潮就难说了。我们问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才高八斗,与福清叶向高一般,都是少年神童。我们想若是我们这一届,真有神童在,无论能不能中,与之同考也是我们的荣幸啊。” “但余兄提及了这位林兄之事。他说林兄在濂江书院读书时,不思如何破题,写文章,求学业长进之道,反而却专思背文抄文之法,以求在考试中押题蒙题。林兄,余子游说得没错吧。” 林延潮听了没有回答。 那士子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算冤枉你了,余兄说你,准备在童拭之中,不以自己真才实学,博得出彩,反而靠抄袭前人文章,以求蒙混过关,这等行径与那些文贼何异。我自幼苦读诗书,虽不敢说过县试,中秀才,但也不屑于行此小人之道,君子直道而行,就算今年不中,大不了明年再来,此等歪门邪道就算取中,与小人何异?” 赵姓士子的话,顿时博得了一桌之喝彩。 还有一人假惺惺地劝道:“呵呵,赵兄你错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嘛,从家里抄到考场,也不算得什么?那是人家本事啊!” 闻言林延潮这边一片哗然。 黄碧友虽有些嫉妒林延潮,但还是以同窗之情为先,第一个站出来道:“我问你们,若是你们谁没有看过文府,看过以往程文的?” “若是县试时,正好考到你们原先做过的题目,你们是写还不是不写?” 朱向文道:“是啊,你清高什么啊,眼下一个个不屑,恐怕若是你们真的押题押对了,难道会不写吗?” 两边各持一词,那群侯官士子说了几句,见对方人多势众当下都是怕了,不敢再说,连酒菜也是不吃了,匆匆离开。 临走时一名士子道:“若是林延潮,你凭此下作手段通过县试,我等必定闹到学宫!” “**你娘!” 陈行贵将酒壶直接丢出砸在那人头上。那人痛叫一声,骂道:“你再说一遍。” 陈行贵昂着头道:“他以为我在威胁你,不拿之当回事,却不知我说到做到,知行合一。说**你娘就今晚就去**你娘,你信不信?” 那人不敢再说,狼狈而走。 而林延潮一桌都是大笑。 陈行贵对林延潮道:“林兄,不必往心底,余子游不过是小人手段,坏你名声,也让你县试之时,束手束脚,你可别因此而乱了阵脚。” 林延潮笑着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不算什么,只是多谢陈兄替我仗义解围才是,否则我要与这些无聊人费一番口舌。” 陈行贵朗声一笑道:“咱们都是同窗,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来,就以此酒,预祝林兄,马到成功。” 林延潮也是举杯道:“咱们府试里见。” 两人相视一笑。 过了几日侯官县里出了公告榜文,定在一个月后,也就是二月十七日进行县试。所谓的县试,就是由县官主持,县学教谕监试,考场就定在县学学宫旁的考棚。 县内士子必须在十五日内往县署礼房报名,写上三代履历,并要人作保。 林延潮,林延寿结伴前去,大娘不放心,一定要亲自跟去,大伯道自己在衙门里照应了,还担心个什么事。作保有两种,一种叫互结,考生取具同考的五人,写具五童互结保单。还有一种叫具结,请廪生具保。 林延潮自是早早写信给自林诚义打过招呼,他可是府学禀生,正好他来给自己认保。大娘和林延寿听说林延潮有禀生作保十分羡慕,按照规矩找禀生作保是要一笔钱的,林延潮找林诚义自是不用。 林延寿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他的塾师虽是也是廪生,但具保的名额满了,可林延寿同村要找五人结保,却不容易,这比禀生作保有风险,若有一人出了问题要五人连坐,若不是彼此亲戚关系,也没人肯当这风险。 所以大娘委婉地向林延潮提出,让林诚义给林延寿具保作结。林延潮答允了,不过说自己蒙先生免了钱,已是不好意思了,延寿却不能再免了,需按规矩来。 大娘小心思落空了,但还是答允了。 ps:明天要上架会爆发,今天先两更,预热一下。 第一百零三章 赴考(第二更) 当下林延潮,林延寿二人走路从家里出发,到了县衙的衙前街,早有不少从各乡各村来的士子,准备入县衙报名了。 林延潮与林延寿,先去县衙旁的茶寮,林诚义早在里面坐着。林延潮将林延寿给的礼钱给林诚义,林诚义当下道:“为师眼下哪里缺这些钱。”当下不收。 林诚义道:“这一次我具保五人另外三人,为师也没收一文钱……等等他们来了。” 说话间,林延潮朝茶寮外看去,顿时喜道:“忠书,豪远,哦,这位是归贺兄。” 侯忠书,张豪远二人见到林延潮都是激动的,搀住他的手臂。 侯忠书哭道:“延潮,你可想死我了。” 张豪远斥道:“哭哭啼啼作什么,被人笑话。” 林延潮见到侯忠书,张豪远二人也是有几分激动,忍不住眼眶也是微微红了。 一旁的林诚义见了不由抚须,心道我这位徒儿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林延潮与侯忠书,张豪远二人相厚,而张归贺则在一旁冷眼旁观道:“延潮兄,你这一年去濂江书院读书,不知读出什么名堂来,这一次我们再分个高低如何?” 林延潮笑了笑,他觉得张归贺如此,还是比余子游可爱多了当下道:“好啊。” 林诚义板起脸道:“好了,别磨蹭了,我们进去吧。” 众人出了茶寮,但见县衙门前已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衙役们在外维持秩序。 林诚义领着他们直越过那些互结保单考生,进入县衙的中门,衙门们见了林诚义身上代表秀才身份的襕衫,都是不敢阻拦。 众人到了县衙仪门上,林诚义直接拿了一个名帖给了小吏,上附‘治下门生林诚义’数字。 小吏不敢怠慢,请林诚义入内,林延潮他们等了片刻,当下就有一名小吏领他们到一房里备录,询问他们三代中是否有人从事娼,优,皂,隶,以及贱民之列,还有其他。 备录有一项是年庚,也称作试年。 试年,士子都是自己报的,按照当时崇尚神童的风气,大家都会少算两岁,在清朝有个礼部尚书是遗腹子,其父为国捐躯,后他当了大官,同乡为给其母请孝节牌坊。有个小吏与他说,这不行啊,太老爷是某年阵殁的,太夫人某年生老爷,老爷今年该是几岁,可老爷当初你在县里报考时,少报了两岁啊。这样太夫人生老爷你,就在太老爷去世后两年之后了。 礼部尚书当时听了,估计是满头黑线。 林延潮听得这故事后,决定不在这事上弄虚作假,该几岁就几岁,流程走完后,小吏领他们到一旁屋里领了考牌并签字用印,还用一张纸写了五人相貌特征,贴在考牌之后,这张纸称为浮票,最后每人再交了一百文常例钱就完了。 林诚义领完弟子,就去访友去了,他明年乡试,眼下也是要交游会友的。 林延潮与几位同窗走了出来,当下问道:“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侯忠书垂头道:“县城客栈太贵,我住不起,待等到临考前几天,我再来住。” 张豪远斥道:“胡说什么,那时候县城里的客栈都住满了人,你能睡到柴房,就算烧高香了,早叫你和我一起住了。” 侯忠书道:“你那客栈二两银子一个月,谁住的起啊?” 张归贺冷笑道:“我在城里有亲戚家住,不与你们啰嗦了,先走一步。” 张归贺走后,林延潮想起当初在社学时,与侯忠书二人一起煮饭,一起吃蟛蜞酱拌饭的日子道:“忠书,豪远,你们跟我一起,住我家里好了,大家每日一起切磋学问,岂不快哉。” 侯忠书欢呼道:“太好了,延潮,你在城里买房子拉?” 张豪远也是笑着道:“太好了,能与延潮一起读书,我们求之不得。” 当下侯忠书,张豪远,到了林延潮的家里,都是啧啧称奇。 侯忠书刘姥姥进大观园般道:“延潮,你家里,就算是皇宫也不过如此吧。” 林延潮道:“忠书,你说话夸张了哈。” 张豪远道:“好,还是城里人好。延潮,你提早把房子买在城里,免去了你我挤客栈之苦,还真有先见之明。” 说话间,正好林浅浅走了出来,侯忠书,张豪远一并异口同声地道:“嫂子!” 林浅浅又羞又怒道:“延潮,你怎么把他们俩个蠢货领进家里来了,看我不把他们打出去。” 两人齐声道:“别,别。我们赔罪,还不行吗?” 林浅浅这才神色稍温,林延潮笑着道:“浅浅,县试前他们先住我们这,前院还有两间厢房,收拾来住吧。” 林浅浅点点头道:“好,不过他们房租免了,但饭钱不能免哦。” 侯忠书,张豪远二人一并道:“这是当然,当然。省了我们二两住客栈的钱,就感激不尽了。” “还要自己洗衣服,整理被褥哦。” “当然,当然。” 林浅浅笑了笑,当下去收拾屋子。林家本来要请下人来的,不过大娘和浅浅都不答允,于是前院两间厢房就一直空着。 住下后也林延潮每日与三人读书,也会抽空与他们讲一些自己读书的心得。一个月温书备考的时间很快过了,终于到了赴考了一日。 城中鼓楼上更鼓敲响。 林延潮也是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起身子,看在枕旁放着赴考穿得冠服,而在楼对面的厨房里却亮着灯火,隐隐传来锅鼎碰撞的声音。 林延潮穿上衣裳,朝窗外看去这还是四更天的光景,黛瓦白墙还笼罩在浓浓夜色之中。 知道今天是去参加县试的日子,林延潮一件一件穿起了冠服,然后走到楼下。 林浅浅大概是听见下楼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拿手擦了下围裙道:“潮哥,你等一下,早饭马上就好。”说完又急匆匆地跑了进去。 厨房里大娘,也对一旁堂里北屋里喊道:“延寿,延寿,快起来了,不然来不及了。” 一个声音懒洋洋地答道:“知道了娘。” 林延潮走到前院,但见侯忠书,张豪远二人都是顶着一个熊猫眼,一看就知一晚上没睡好。 一旁林延寿也是进来,见了二人笑道:“果然不是做大事的人,将来府试,院试怎么办?你看我昨晚就睡得很好。” 林延寿这么说,侯忠书,张豪远顿没什么好气,一旁大娘端着桌子出来笑着道:“那是,我家寿囝天生就是做官的命,这一次一定高中案首呢?”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摇了摇头,林延潮宽慰道:“没什么,这一晚其他人士子,肯定也都睡不好。” 张豪远问道:“延潮,怎么看你一副睡得很好的样子。” 林延潮心道,我能说我上辈子大考小考,早经历了无数次吗?考过的卷子,比你们平日练习的卷子还多。 接着大娘,林浅浅端着菜出来,四人围在一桌吃饭。林浅浅大娘不到三更准备饭食,桌上有馒头,稻米粥,酱菜,卤肉,一筐水煮鸡蛋。 大家都大吃大喝起来,林浅浅在一旁给林延潮剥鸡蛋,并提醒道:“少喝点粥,以免考场里三急不便。” “嗯,说的是。”林延潮放下粥,拿起一块馒头,也赞林浅浅细心。弄得侯忠书,张豪远一脸嫉妒。 而林延寿在一旁不断打着鸡蛋,这颗鸡蛋剥开一半,看了蛋心,又去掰另一颗,一旁侯忠书道:“大少爷,不是你这样搞的,你都剥了,我们吃啥?” 林延寿已是剥了五六颗了,当下掉眼泪起来道:“不行,不行,这么多蛋都没有溏心的。” 张豪远笑道:“大少爷,吃了溏心鸡蛋,就能高中的话,你也真信啊!哈哈!” “我就信,我就信!”林延寿耍赖起来。 这时候巷口那响起铃铛声,林延潮道:“马车到了,大家别吃了,走吧!” “我还没吃饱呢?”侯忠书道。 林延潮道:“把馒头鸡蛋都带上,咱们路上吃,考场上也备一些。” 大娘道:“不用,吃食的篮子,都给你们备上了。” 众人提起了长耳考篮,书袋。林延潮道:“看一下你们考牌都带了吗?别到时候回来找。” 众人一脸紧张地往书袋里找了一阵,然后如释重负地道:“带了,带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当下推开门,衕里是黑洞洞,此刻夜正深沉,只有巷口那有一些灯火的微光。 林延潮举着灯笼出来,烛光一步一步驱散了衕里黑暗,待走到马车前,回头看向家门口,但见林浅浅手提着灯笼立在那,垫着脚尖看着自己。 这一刻,林延潮觉得考试离得他很远很远,不必焦虑,不必着急,只需放手去考就好了。 家里有个小萝莉正等着他回来! ps:明天上架,会有三更这样的,到时候向大家求一下订阅,喜欢这本书的朋友们支持一下吧,本书能如何就看你们的了。 第一百零四章 县试(第一更) 在巷口等候的马车是黄碧友的。 除了黄碧友外,还有一个车夫,他见了林延潮道:“赶快上来。” 林延潮,林延寿他们一并登了车。 车马一抖缰绳,车轮转起,载着几人一并奔向考场。车上林延寿抱怨着没吃到溏心鸡蛋,其他人没有心情安慰他,都是默然不说话。 车子一直在颠簸,转过了巷口,抚院门前戒严了,马车绕了个圈,从小巷插到南门大街前。 林延潮挑开车帘子,但见大街上已是车马辚辚,每辆马车前都挑着一盏灯笼,星星点点,橘红色的灯火在南面大街上汇成一条线,恍如如长龙蜿蜒而行。 “我的天,看这架势整个省城的车马都来了吧。”侯忠书顺着窗缝望去,说了一句。 “别吵,静一点。”张豪远打断他的话。侯忠书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从南门大街过了安泰桥马车左转,即是侯官县衙及县学学宫的所在。 这时差不多已是五更天了,南方的天边残月沉沉,天色将明未明,马车浩浩荡荡汇聚到学宫考棚附近,车马前的灯火虽是微弱,但汇聚在一起,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林延潮从马车上跳下,几个人都是跟在他身后。 放眼望去考棚前一片熙熙攘攘,既有三四十岁的大人,也有十来岁脸上稚气未脱的孩童,如林延潮这般十四五岁的少年,反而比比皆是,反而倒是如传说中白发苍苍老考生没见到。 一旁衙役过来呼喝道:“快把马车开到一边去,别挡着人了。你们去那边五十人一排站好了。” 林延潮还未说话。林延寿道:“我为什么要排队,我爹是林克,我要先入考场!” 林延寿声音十分大声,弄得旁边在排队的士子都看了过来。林延潮,张豪远等人赶紧用袖子遮住脸。远离三步,摆出与此人毫无关系的样子。 衙役也是失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这里是省城,抚台大人治下,你就是府台老爷的公子,也得给我排队。” 听衙役这么说。一旁士子都是哄笑,林延潮赶紧将林延寿拉到一边道:“兄长,你再是乱讲话,我就回去与爷爷告状。”林延寿家里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林高著。听林延潮这么威胁,顿时老实了。 众人看了怎么觉得林延潮才是兄长的样子。下面童生们都按照五人具结,或是各自社学同窗一起站好。 当下两三千人的考生,被衙役分作五十人五十人一排的站好。前面搜子搜身,检查有无夹带之类的。 检查过的考生,陆续走过考棚的正门,考棚的正门又称作龙门。鱼跃龙门,十分应景的词。而读书人将没考上,就称作龙门点额,顾名思义。就是脑袋撞门脸上了。 林延潮与几人耐心等着,轮到他们进场,还有一些时候。 一旁士子也是交谈起来,一人道:“你听说了吗?昨日我经过城南沙合桥时,看到沙洲盖过水面,你知道吗?这叫沙合可涉。” “这有什么名堂?” “这你都不知。故老相传说,沙合可涉几十年一遇。若是遇到一次,不是福州要出状元了。就是要有人当宰相了。” “原来如此。我们今日来参加县试,嘿,可巧了。不知这三千考生之中,哪一个是会是将来的状元郎呢?” “我等不知,反正若是案首出来了,大家就去结个善缘,说不准日后就用到了。” “快了,快了,要到我们了。” 待前排士子走向龙门搜检,林延潮这边士子也是聚在一处。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在临到考试了,居然碰到熟人。 “这不是林兄吗?幸会,幸会。” 林延潮看了对方,明知故问地道:“请恕在下眼拙,你是?” 对方顿时一脸恼怒道:“林兄,你这记性要好好长长,某是周宗城,你要认几遍才能记住。” 林延潮哦地一声道:“失敬,失敬,怎么周兄,也要来考县试?” 周宗城哼了一声道:“这话该我来问你才是,你四书五经才读了一年吧,就敢来赴考?胆子真大啊?莫非你以为县试考得又是千字文吗?” “啊?难道不是吗?”林延潮一脸惊愕。 林延潮旁侯忠书,张豪远都是捧腹大笑,他们对这周衙内实在是全无好感。 林延潮一旁黄碧友倒是不解地道:“林兄,这千字文有什么典故?这位是谁?” 林延潮还未答话,周宗城哼地一声,拂袖道:“和你们几个说话,真是枉费光阴。我是谁不重要,反正待到放案之时,你看县试案首之人就知道了。” 说完周宗城冷笑两声仰着头昂然而去。 “这人真是太不可爱了,”林延寿摇了摇头道,“居然与我林延寿争县试案首,真不知天高地厚。” 听林延寿这么道,林延潮三人都是默默摇头。 “堂兄,低调,低调。”林延潮劝道。 一旁不明真相的黄碧友,看看林延寿,再看看林延潮心道,林延潮不过读了一年多四书五经,都如此厉害了,此人是其堂兄,说不定学问在他之上啊,我一会不可嘲笑此人,说不定能结下善缘。 不久轮到林延潮他们入场,搜身后,当下放林延潮他们过去。 林延潮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进入考棚,后面还有黑压压一片人,尚等得入场。会试的考试规模也不过如此,而三千余考生,县试录取名额不过五十人,就算入围也是艰难,榜首又谈何容易。 县试考棚正面为公堂,公堂前是数排考房,东西相向,中间是甬道,茅房在另一端。 林延潮默默记忆地形,公堂上设公座,侯官县周知县,县学教谕都坐在上面。有顶遮盖的考房不够三千多考生考试,所以堂外甬道东西两侧还摆上考案,作为露天考点。 坐在这考试若是碰上刮风下雨,太阳晒,那就凄惨了。 林延潮等考生先被待至公堂前等候,一旁有小吏唱名,次第向周知县一揖致敬,一旁禀生认保。 待到了林延潮时,一旁小吏唱名道:“洪塘乡林延潮,禀生林诚义作保!” 林延潮低头作揖,但听一个声音:“学生林诚义保!” 当下林延潮领到试卷纸,一名小吏带去应试,小吏在一旁低声道:“是,林公子吧,林贴书关照过了,卷上写有你的座次。” 哪里都避免不了潜规则啊,就算再严格的省城考试也是一样,换了一般不知底细的子弟,哪里知道这一点,待抽没有露天的考点,或还在怪自己运气不好呢。 林延潮看了卷子钤印上书‘玄二癸酉’。 带屋顶的考房以千字文里‘天玄地黄’排列,只有四行,其余都是露天。癸酉即按照天干地支排的,在六十进制里排第十。二癸酉就是七十,也就是玄字排第七十号考房。 林延潮本想顺着甬道自己找考房的,但小吏殷勤地领着林延潮领到座位前,他也就不推脱了。 考房很低矮,林延潮刚刚拔个,站起来可以碰到头的,左右都是厚厚的板壁,一张可以拆卸的几案横在上面,除了盛水的笔洗别无他物。 林延潮走进考房,将长耳考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陆续左右考房也是有考生入内。 笔墨砚都是摆在几案上,将卷子放好。等了一会考生终于进场完毕,考棚大门关闭,公堂上击云板声大作,试场肃静。(未完待续) ps:第一更终于上架了,谢谢大家们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一百零五章 我取定了(第二更) 入座后,就有兵丁提着牌灯巡行,防止考生有移席、换卷、丢纸、说话、顾盼之情况。 林延潮将试卷一翻,但见六张素纸作为稿纸,三张呈文纸作誉写的正卷。林延潮看见甬道对面的考房,不少人着急着研墨提笔写上自己的姓名。 林延潮摇了摇头,这才太着急了,写名字又不差那么点时间,等会笔砚上墨水被冻干,那才不好写了,真是半点考试经验也是奉欠啊。 天色明亮起来,云板敲击三声后,考生都已是入座,这时不说其他,若是有人再站起身来,就要以作弊论处了。县试作弊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被枷号领走,剥夺考试资格不说,还要将你上黑名单。 接着周知县简短说了一番劝免的话,无非是考场纪律,尔等小心之类的话,然后考试就开始了,书吏们举着考题贴板,在甬道上来回走动。 一名书吏举着第一道题,四书题,晋人有冯妇者,冯妇攘臂下车。 “第一道就是截搭题!” 不少考生倒吸起凉气来,林延潮没多想什么,看着考题贴板,先提笔在草稿上将题目都抄写下来。 第二个书吏举着考题贴板,写得是五经题。 五经题一共五道,易经,春秋,礼记,诗经,尚书各一道,士子各取本经来答。 第三个书吏,则是五言八韵诗一首。 林延潮将题目都抄录在卷子上后,最后再在誉写的正卷和草稿上,都写上自己的姓名,然后看起题目来。 第一道四书题。晋人有冯妇者,冯妇攘臂下车。 这一句出自孟子一书尽心下篇。 原文大意,是齐国饥荒,齐国百姓都希望孟子能再劝齐王一次,开仓赈灾。孟子回说。这恐怕要作了冯妇了。 冯妇是什么人?冯妇原来是打虎的,后来行善不打虎了,有一次老虎伤人,百姓见了冯妇求他帮忙,于是冯妇就捋起袖子下车打虎。百姓们对冯妇十分感激,但士子却讥笑他。为了打虎,将自己行善的原则和追求放弃了。 鲁迅有句话是再作冯妇,说的是迫于某种原因,重操旧业。 晋人有冯妇者,冯妇攘臂下车。中间割裂了一大段经文,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等等一大段话,所以是名副其实的截搭题。但这两句又同在一章之中,所以算有情截搭。而且题目出得很妙,两句凑在一起,不会有断节拼凑之感。 换了别人。或许会想这样的题目四书文府里肯定没有的,自己只能老老实实答了。 但林延潮看了题目,却丝毫没有意外之感。截搭题又如何?这道题目并不新鲜,当初在嘉靖八年的会试时,就考过一遍了。自己在《历年会试集》里正好背过这题,林延潮清楚记得会试第一名,八股大家唐顺之,是如何答的此题。 这本《历年顺天府乡试集》在省城有卖。虽说有卖,不等于很多人都买。很多人买不等于很多看,很多人看不等于很多人把这题背下了。 林延潮左右看去但见考生都是提笔磨墨。开始凝思,他也不假思索刚要磨墨下笔,突然笔尖一抖,他想起了在酒楼上那赵姓士子的那一番说辞。 好个余子游,你真是算计满满啊,知我要参加县试,故意在这一次参加侯官县试的士子,散布对我不利的谣言。这是要坏我名声来了。 这样做当然有好处了,一让自己愤怒,情绪焦躁,让他考试时无法正常发挥。 二让自己于考场上,再作抄题之举时,有所忌惮,畏首畏尾。甚至逼迫自己迫于舆论压力,不是靠押题,而是自己写文考试。 三利用士子舆情,弄出自己文章不实的样子,影响知县的判断。这计谋一步跟着一步,可谓是一步三招啊。 林延潮搁下笔来,县试的时间,足足是有一天的,一般人都可以完成三道题,所以大部分人都不着急下笔,但若是换成乡试一日七道,恐怕就没那么多功夫,给你想了。 林延潮闭目凝思,首先默写程文,押题成功之事,以往考试都有之。毕竟四书五经就那么几万字,考试范围就那么宽,而乡试,会试,殿试等正考都从中出题,哪一句没有用过? 考试里,正好背过那篇的弟子写出来,你取不取?不取,你敢质疑先人取中的程墨,那主考官还是写文章的人,说不准就是现在哪位翰林,哪位阁老呢。 其次,而此题在会试时可是难倒了很多举人,一般而言,正考是不考截搭题的,所以那些苦练制艺之道多年的举人们,被考倒了不少。截搭题考得就是发散思维,从四书经义里另辟蹊径,自己没有足够的把握。 但这两条仍不足以让林延潮下笔。 很多人以为考试能否录取,只是在于自己能不能写出一篇好文章。但是他们没想到下一步,这好文章又由谁来断定。好与恶,取与不取只在于主考官可与不可之间。 所以考试考不是人与文章,到底还是人与人。 周知县认为可与不可,才是林延潮下笔如何写方向所在。 林延潮想起上一次与周知县,沈师爷打交道的一点一滴都揣摩了一遍,周知县的性格在他心底早有了大概。此人为人自负,刚愎自用,且为人狠辣冷酷,刻薄寡恩,这不是林延潮一个人的说辞,而是大伯转述衙门里官吏对这位侯官县父母官的风评。 另外为了研究周知县的喜好,林延潮将周知县以往童拭,乡试,会试,殿试的程墨都读了一遍,甚至周知县落榜没有录取的文章,也想方设法拿来读了一遍。 读完这些,又将周知县上一次县试取中五十篇程文包含批注也看了一遍。 看周知县的朱批就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他的原则只有三个字‘看心情’。有的文章,写得很好的地方,被他批得一无是处,反而是一些不出彩的地方被他以为可。当然作为科班出身,他取得文章大多数还是中正平和,剑走偏锋很少。 最后林延潮认为可以写,周知县选择截搭题为县试试题,就是不希望士子剿袭文章,换句话说,剿袭成功了,他也没有办法。 林延潮当下重新提起笔,想到那些士子的讥讽,不由冷笑,文抄公又如何,有的人就是见不得人好,尔等以为讽刺我,就可以让我屈从于你们舆论,畏首畏脚。我林延潮又岂是怕人说三道四的,待等放榜之时,木已成舟,我直接拿名次来打尔等的脸,这县试我取定了。 当下林延潮下笔写了起来,破题一句,晋人始则改行以从善,终则徇人而失己也。 这就是唐顺之当年会试的破题,述而不作,中规中矩,又道尽题中之意。 林延潮一篇写完,正待写下一篇,这时候外面突寒风四作。县试还是二月时节,寒风料峭,不少衣裳单薄的贫寒考生,身上瑟瑟发抖,还要努力用胳膊压住案几上的试卷,不让之吹飞。 有考房遮蔽,这风小了些,林延潮先将卷子用镇纸压住后,连忙披上林浅浅准备的裘衣,加上考房板壁的遮挡,身上顿时十分暖和,侧耳听去一旁考房的考生,已是冒出擤鼻涕的声音。 不知多少考生在这一刻冻成狗。看来考试也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啊!(未完待续) ps:兄弟们第二更,求一下订阅哈。 第一百零六章 交卷(第三更) 寒风呼啸,考场上温度顿时低了好几度。 那些坐在旷野之中考试的士子,就算披着几件衣裳,也抵挡不了刺骨寒风。 “这怕是快接近零下了吧!”林延潮披着裘衣,搓了搓手暖和了一下,又凝眉做题。 林延潮依序写了下来,下一道五经题也是自己背过的,林延潮斟酌了一下,改了改几处语句,也在稿子上写好了。 两题做完,只剩下五言八韵诗。 这时公堂上击鼓三声,按照章程,这鼓声提示考生可以饮茶水、上茅厕了。 当下不少三急的士子开始叫唤公差,公差一个个领人去茅厕解决人身大事。 这时候林延潮觉得有几分肚饿,都是早饭吃得太早了的锅。他索性直接从考篮里拿出午饭,拿起午饭得小心翼翼的,不能污了试卷,否则卷面不整,马上就会被刷下的。 午饭是果脯,千页糕,咸鸭蛋。千页糕,咸鸭蛋早就被切成小块的,免得入场时被官兵搜检,让他们替自己切片。 嗯,千页糕很赞,是城西林记出品的,里面的肥膘肉和面皮恰到好处。咸鸭蛋,果脯也是不错。 林延潮就着水一点点吃吃喝喝,为了少喝水,林浅浅给自己准备了李干。饭后正好拿起来放入口中一嚼,那酸味,刺激的自己顿时满口生津,口中那干渴之意,舒缓了不少。 一旁考生见林延潮这么早就在那吃吃喝喝,把考场当作饭馆,不由都是心底大骂,有人的强忍着无视。继续考试,有人则是受不了,拿出了吃食,免得遭受刺激。 结果有一人因不敢喝水,又吃得太急噎着了。几个兵丁连忙上前捶胸揉背的,否则当场要出人命。唉,这都是考场花絮啊,林延潮心想回去和浅浅倒可以说说,博她一笑。 吃干抹净后,林延潮开始作最后一道题。五言八韵诗,也称作试贴诗。 同考时文一样,试贴诗也是选前人诗作一句,诗作前冠以赋得二字,以规定格式而作。不可以自由发挥。 试贴诗中五言八韵诗,最有名的就是,白居易应考之作,赋得古原草送别,就是妇孺皆知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作诗林延潮虽也是有练习。但与旁人比进步不大,毕竟唐诗三百首,这个年代是人人会背。 古人诗句就这么多。自己背得下来,别人背得也是轻松。 幸亏五言八韵诗在考试里占得比重不大,考官主要还是看第一道四书题,甚至四书文里破题第一句,若是破题破得狗屁不通,那么一句看完就直接将卷子丢了。也不会耐着性子往下看。这也是没办法,否则三千份卷子一篇一篇看。周知县就是三天三夜也看不完。 所以第一题四书题重要,第二第三题就有些次要。可次要也并非不必要,是用来排名次的。 五言八韵诗,题目是‘纸作良田’,林延潮想了一下,试贴诗不求你写的多漂亮,而是要求你格式要对,就是未求句工,先求韵稳。 不过说实话,五言八韵诗并非林延潮的长,自己的强项是在经义。若换到王安石以前的唐宋,自己是休想凭着诗赋出头了。这也是没办法,穿越之前技能点没点在这上面,诗赋是要靠天赋和才情的,不是用了多少功,看了多少书,就能办到的。 不过林延潮还是认认真真地将五言八韵诗写好了,格式正确就好,至于其他,咱就不强求了。 三道题目都在稿纸上拟好后,林延潮重新看了一遍,待无大错后,就开始誉写在试卷上了。这还未誉写完毕,林延潮即看见有人拿着写完的卷子,提早到公堂交卷,并请周知县堂试。 提早交卷,一般都是学霸居多。而有勇气堂试更是学霸中的学霸,三千份卷子,凭什么是你脱颖而出,堂试能让县官多关注你一会。 若是考官看了你的卷子,再问你几个问题,搞不好会当堂将你取了,次一等也能在下一场提坐堂号。 林延潮不想搞这些,自己的卷子已是标准答案了,还要考官看什么。 待林延潮只是看了一眼,自己就认认真真地誉写,专注于自己之事,别人如何是别人的,自己如何才是自己的。 按照自己节奏写下去,不要因别人交卷,有所动摇。县试第一场里考试规定是申时击鼓,击云板就必须交卷,写不完不给烛,直接扶出! 眼下离申时还老远的,自己丝毫没必要着急,一笔一划写清除了,写成董其昌那档次的书法,自己没这个实力,但清清楚楚,工工整整是个读书人就能办到。 有些士子不重誉写,写错涂改,导致卷面不洁反而给考官留下不好印象,名次降了一等。 待林延潮誉写结束交卷之时,考生交卷的也陆续多了起来,周知县也没空如前面几人那样当堂面试,而是命书吏一个个收好卷子。然后交卷的考生,走到龙门前,还是五十人一排,人满了即是放行。 林延潮提着考篮挨到门前,与考生们等了一会,待到龙门一开,众人都是急不可待地逃离了考场。 “终于考完了一场。”林延潮长吁了一口气。 县试第一场为正场,也是最重要一场,若是考得好的直接录取了,不用考第二第三场,直取入,允许参加四月的府试。 若是没取中的,要参加第二第三场甚至第四第五场。 林延潮想到,后天发案,到时候就可以知道自己的成绩了,眼下先回家吃吃喝喝。 正待这时,一人上前笑着拱手道:“兄台,考得如何?你可记得文章,我可与你点评一番,看看你取中机会多大?” 林延潮看对方一眼,呵呵地笑着道:“不记得了,我还要有事,你找别人吧。” 林延潮不欲纠缠,那人还来劲了,拉住林延潮的衣裳道:“别啊,说一说,我好替你宣扬一下,你不知我是谁,入我口中,说不准会传入老父母的耳中。” 几个闲人也是凑了过来,笼起袖子来道:“未来的秀才公,说一说啊,说一说啊!” 当我年少无知,好欺负?林延潮将对方拉自己衣裳的手扯开,看了左右一眼笑着道:“你真要听啊?那我就说说吧。” “是啊!是啊!说说吧!” 林延潮道:“我记得我写得第一句就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请了!” “你!”众人讨了没趣,顿时散开。 “真是无聊之人。”林延潮走了几步,却见有几名考生被人拉住,簇拥在中央念起自己的文章来。考生满脸红光,念一句,众人就夸赞一句。考生沉醉于其中,仿佛觉得自己此刻已是过了县试一般。 林延潮摇了摇头,又见有几个考生痛哭流涕走出考场,一旁亲友在那宽慰。 也有得意之人,意气奋发。 众生百态,阅入眼底,林延潮提着考篮大步走向家中。(未完待续) ps:大家对本书的抬爱,令我很惊喜,感觉不好好写,会很对不起大家,我会努力的。三更码完好累,先滚回去睡觉,还有明天继续两更,最后还是求一下订阅。 第一百零七章 发案(第一更) 林延潮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回到家,结果却发觉不是。 走到前院但听得林延寿的声音,他在那得意洋洋地道:“爹娘,先生说了,第一年县试,不让我去,是让我厚积薄发,等到今日县试再去,如此就是稳了,连案首也是犹如探囊取物。” 林延潮听了差点撞在门槛上,心道你也不想想,你先生既以为你必然高中,为何不直接给你县试作保? 偏偏大伯大娘却是一个劲地夸奖。 大伯呵呵笑着道:“我儿果真聪颖啊,但是不要骄傲啊,要知道你取秀才虽是容易,但中举人还是有些不易的,还需虚心读书才是。” 林延潮闻言又是一跌,差点坐在地上,心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大娘道:“那你就提前交卷了,老父母有无夸奖你什么?” 林延寿道:“我有请老父母堂试啊,可是他看了一眼我卷子,就叫我先回家,等消息了,恐怕是要直接取我入府试了。” 大伯疑惑道:“若是你卷子写得好,老父母会当堂将你取了才是啊?” 林延寿道:“爹你放心,先生说我,经术已明,取青紫如拾芥。老父母不当堂夸我,是爱才之用,免得我骄傲,耽误了府试,院试。” “吾儿言之有理啊。” “不骄不躁,考了这么好,还这么谦虚。你看咱们家的孩儿就是有出息。”大娘在旁边点赞。 林延潮心道,这回答真心溜。 林浅浅的声音传来,问道:“那潮哥呢?” 林延寿道:“延潮,还未出考场呢?” “这样啊!” “浅浅。别担心。”大伯安慰道。 这时侯林延潮走进里院,林浅浅见了想问有不敢问的样子。大伯笑着道:“考得如何?” “还好,还多亏大伯安排的考房,不然今日够呛,那风冷得戳到骨子里。” 大伯呵呵地笑着道:“你大伯我就这么点能耐了。好好考,今年不中,咱们明年再来。这个家大伯养得起。”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大伯了。” “谢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说话间,林高著也回来了,大伯和大娘都惊讶地道:“爹。你不是在衙门当差吗?怎么也回来了。” 林高著道:“我两个孙儿今日县试,怎么也要回来看看。” 说着林高著提了一荷叶抱着碎肉对大娘道:“这拿去煮煮,补一补脑。” 又吃猪脑!果真是吃什么补什么的老观念。 林高著与林延寿,林延潮说几句话,无非让二人放宽心。无论中不中,都给你们读书,不要担心家里,放手去考。 林延潮算算来这一年他读书所费也用了家里不少钱来。这个时代培养个脱产的读书人不容易,就是要这样一代一代的接力,一个家族往往就是数代之力培养一个读书人。然后读书人当了官后,则要反哺族人,如果不报答。就是忘恩。 大学里所说,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句话代表了读书人最高的追求。 不一会儿张豪远,侯忠书也是到家,众人一并吃饭。二人对于今日县试第一道截搭题都是抱怨不已。这一晚大家都是早早睡了,昨日那么早起床,肯定是吃不消。到了第三日就发案的日子。 林延潮他们一并结伴去县衙看榜。 那一刻就如同高考查成绩一样,众人都是心情忐忑有之。 眼下还未放榜。但县衙前已是拥满了不少读书人,相熟的人都是彼此聊天。 黄碧友也是找到了林延潮问道:“延潮。你前日考得如何?” “还好。你呢?” 黄碧友嘿嘿一笑道:“凑合。”林延潮心道,这小子学乖了。说话懂得留余地了。 “让道,让道!” 但见一群衙内排众而来,左右都是彪悍的仆役开路,应是将人群挤开了一条道来。 林延潮看去那衙内之中,正有周宗城在内。 “瞧瞧那威风!诶,那不是姓黄的吗?”张豪远指道。 林延潮,侯忠书都认得,此人与周宗城在钱塘集镇时都在一块,还嘲讽过他们是乡下人。 “别理会他们,我们自己看榜就好了。” 说话间,鸣炮三声,吹手在嘀嗒滴答地奏起乐来,几名衙役轰开聚在榜单旁的考生,然后一名典使走到衙门前高声道:“县尊老爷,昨日阅卷,查本县学风日下,考生只知经赋,而不知孝经,性理,圣训,故榜上今科诸生皆再试一场。试四书文一篇,孝经论一篇,御制大诰一篇。” 听了这典使这么说,在场考生都没什么太大反应,大部分人都要参加次场,县试次场也称为招覆。县太爷这么做,只是让少许自认为可以直通府试的考生有些不满。 下面几名书吏拿着大红的榜纸,张贴在墙上。 县试发案的纸张是碗状的,取在县试五十名以内,这张纸称作团案。 团案里正中写了大大的‘中’字,这中字写的有技巧,一竖上长下短,取得是‘贵’字的字头。围着‘中’字分内外两圈,外圈是二十名至五十名,内圈为前二十名。 没在团案内的,为出圈或叫出号,圈外再设一张副榜为候补,若入副榜可以参加下一次考试,若是团案上的考生第二场考得不好,副榜上就可以补入团案的圈内。最后一场犹在团案上的考生,就算通过县试,准许参加府试。 当然若是既不在副榜,也不在团案的,就说明被淘汰了,被称作出圈,出号,那么请君明年再来吧。 众考生都挤到团案的榜文那去看,众所周知,第一场是正场,比重最大,一般第一场能在团案上的,也说明了他的实力,到了最后出圈的几率很小,如果能列在内圈前二十名的就更好了,那么只要不作死,基本保送进府试了。 这一刻众人都是忐忑不已,那些比林延潮个子高力气大的成人都挤到前面去了,而自己气力小一些,挤不过那些人,只好退到一边。 这早一点晚一点都能看到至于吗?弄脏弄皱了衣服,可就划不来了。 林延潮索性退后找了个空地透气,这时候一个声音传来:“延潮,延潮,你在圈内!” 林延潮眼皮一抬,但见侯忠书跑了过来,衣裳都是皱巴巴的。 “这样啊!”林延潮对于自己名次早有把握,故而倒是没太意外,只是对侯忠书道,“你看了我的,你自己的呢?” 侯忠书呵呵笑着道:“反正没在圈内。” 林延潮骂道:“真傻,走!”说着林延潮和侯忠书一并挤到副榜前,这里的人都宽松多了,大家都是奔着团案去的,只有自己名字不在团案上,才会来副榜这看自己的名字。 副榜上六七百人的名字,林延潮陪着侯忠书一个个地找。 “忠书,你在副榜上,看这是你的名字!”林延潮顿时将侯忠书一把扯过。虽说名列副榜上,虽通过县试几率很小,但对考生来说,也是一种鼓励,再说也不是全没有希望。 侯忠书转过头来看到自己名字,顿时也是高兴地道:“哈哈,我也在副榜上。张归贺一直说我蠢,你看他,不是也没在圈里,与我一样挤在副榜上。” 林延潮看去张归贺闷闷不乐,站在副榜上自己名字前。而张归贺一旁的张嵩明,也是林延潮的同学,此刻则在默默流泪,大概是圈内副榜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渐渐的聚在团案前的士子人少了,而聚在副榜前的人多了,林延潮终于可以凑近去一睹庐山真面目。 但见团案正中的内圈里,赫然有林延潮名字在列。(未完待续) ps:谢谢大家支持,多谢柳神轻语书友的打赏堂主,嗯,好好码字去了。晚上还有第二更。 第一百零八章 招覆(第二更) “果然与我想的一样!”林延潮微微点点头。 内圈之上赫然有林延潮名字在列,说明林延潮在县试首场之中,排在了二十名之列。虽说自己五言八韵诗作得不太好,但是凭着两篇时文,已足以将自己保送进四月的府试了。 而且若是自己一直在二十名之列,很有可能在下一场府试之中,提坐堂号。所谓提坐堂号,就是府试时试卷要加盖“堂”字,其考场设于大堂。这被称为提堂。 坐在主试官附近,如此获得更严密的监试,不仅杜绝了作弊的可能,还得到主试官当堂面试。这样做一来使得没有真才实学之人,无可遁形,二来也使得真正有才学的士子,得到主试官进一步关注,使得被取中的几率更大。 提坐堂号啊,那好像要县试前十才行,不知记得有没有错。 林延潮又看了几个人名字,周宗城居然也有在团案里,不过是外圈,还有黄碧友也上榜了,看来这一年,他的确用功用得很勤啊。 林延潮看完成绩,云淡风轻地拂了拂袖子,周宗城在哪里,还有当初那个在酒楼讥讽自己的赵姓士子在哪里,我等着打你们脸呢,晕死,反派没有登场,这让自己很没有成就感嘛! 人呢?人呢? 反派角色没出现,张豪远却来了,他也是名列副榜,这时候走了过来笑呵呵地道:“来,延潮,我们去庆贺一下。” “慢着,我还要找一下我堂兄。堂兄呢?” 林延潮找了半天,没发现林延寿的影子。 林延潮不由道:“不是吧。摊上事了,这让我如何与大伯和爷爷交代啊。” 张豪远,侯忠书道:“延潮,我们分头去找下。” 一旁黄碧友也凑过来道:“怎么回事?” “延潮堂兄不见。你也帮忙找找啊!” 黄碧友现在名列团案,气势也是不一样道:“少年人经不起打击,落差太大难免如此。你放心,以后多考砸几次就习惯了。” “习惯尼玛?”三人都是骂道,“还不帮忙找?” 黄碧友嘴碎道:“要不我去河边上找找?” 三人都是骂道:“去你的。” 于是几人还请了张归贺,张嵩明一起找。张归贺考了副榜,闷着气在那不说话,也不动。张嵩明虽连副榜都没有,但也是帮着找人。 众人沿着县衙兜了一圈,叫破了喉咙。都没发现人。 林延潮道:“惨了,早知道放榜之前就盯紧我堂兄了。” 侯忠书,张豪远在一旁道:“我看你堂兄也不想是那种想不开的人。” “谁知道他年纪小变数大,少年人啊。”黄碧友冷言冷语道。 当下林延潮忐忑地走回家里,正遇到浅浅。林浅浅扑上来问道:“潮哥,你考得怎么样?有没有中?” 林延潮点点头道:“有啊,不过还要再考四场,才行。” 林浅浅一听眼底的喜色。怎么掩也掩盖不住,但还是努力一副教育人的口气道:“不过才过了第一场,你不要骄傲啊。满招损,谦受益,知道没有?有没有认真听我讲话?哼!”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懂,我懂。延寿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拉!” 四人一并道:“啊?” “他人呢?” “一回来就门一甩,躲在屋里,大娘怎么叫他都不应。” 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要不要安慰一下?”黄碧友问道。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想他应该想静静。” “对啊,少年人总要经历点风雨嘛。这样才会成长。”黄碧友悠然道。 林延潮看向黄碧友问道:“黄兄,怎么感觉你放榜前放榜后。好似换了一个人。” 黄碧友尴尬一笑道:“林兄,见笑,见笑。这不过是第一场,我们尚不敢说万无一失,既是令兄已是找到,我还回去温书,明日还有下一场呢,告辞!” 当下黄碧友拱了拱手离去了。 休息了一日,县试第二场招覆,亦名初覆。 当初各乡各村来赴侯官县县试的三千余考生,在昨日出案后已是散去了大半,各自踏上了归程。到了这一场时,赴考考生只剩下六七百人,与第一场考棚前爆满的场面,不可同日而语。 一场淘汰五分之四,真是可怕的淘汰率。而整场县试是三千取五十。 作为省级一级达标学校,不,是达标书院,濂江书院还是表现不错的,参加侯官县试的五名弟子,只淘汰了一人。除了林延潮,黄碧友外,还有两名不认识的弟子,也入围了招覆。 进了考场位置也调整了,林延潮等五十名团案的士子,被安排在公堂前考试,直接处于知县,县学教谕的眼皮子底下。 不过坐堂考试又如何,第一道四书题,林延潮继续作他的文抄公大业,至于孝经论,不过摘抄孝经一段,让考生再作议论文。 这考试就比较随便了,没有固定格式讨论,全靠你自己发挥,不要写得太离谱就可以了。 最后的御制大诰,又称明大诰,乃是明朝律令大全。每月乡老都会在各乡申明亭,与百姓们讲解御制大诰,大明律,减少法盲的存在,而作为士子,更是要将御制大诰背熟。背书对于别人或许是个问题,但对于林延潮从不是个问题。招覆里让考生选取御制大诰一段,默写个五六百字,林延潮不假思索地就写完。三题做完交卷,丝毫难度也没有。 待到第三日,放榜之后,林延潮的名次依旧在团案上内圈,前二十名之内,十分稳定。内圈诸人也是牢牢不动,外圈名次也只变动了一位。至于副榜上就没那么好看了,这一次七百多人只剩下了三百多人。侯忠书被刷下,张豪远,张归贺勉强在列。 此刻侯官县二堂里,周知县正坐着看卷,一旁沈师爷给他周知县递了茶笑着道:“东翁,再辛苦两场,就可以放榜了。” 周知县放下卷子,呡了口茶道:“辛苦什么,本官还觉得县试考得不够多。” 沈师爷笑了笑,县试是朝廷取士的第一关,把持在知县之手。虽说有县学教谕监督,但教谕哪里管知县之事,好恶全由周知县一人决断。 当然周知县作为酷吏,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将这大权拢在手里。 说到这里,周知县道:“当然本官也并非是操权玩弄,县试终是国家论才大典,若是本官选上去的人,府试院试表现不佳,本官也难辞其咎。不过你看看这些考生考得是什么?” 说到这里,周知县拿了一篇文章道:“本官看了此人第一篇本来想骂人的,但听那么多人说他好,还是什么侯官五子之一,于是本官又耐着性子,又多看了几篇,果然还是想说好个屁。” 沈师爷不由忍俊,缓了缓道:“东翁还请息怒,玉不琢不成器。东翁当年修嘉登海堤,此人亲族可是捐了五百两银子啊。” 周知县道:“我知道,否则早就把他的卷子扔到一遍了,到时让他坐红椅子就是了。至于有真才实学的,还是要放在头几名的。” 县试最后一名俗称坐红椅子,因其名字后面画一红色截止符号,形似椅子座面和靠背。 沈师爷与周知县说话之际,这时候一名衙役上来在沈师爷耳旁附耳说了几句。 沈师爷听了有些凝重,当下对周知县道:“东翁,这一次县试考生里面传起了流言。” 周知县听了眉头一皱道:“说来听听。” 宣传下书友群164548046,满地都是空位。(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反击流言(第一更) 二月省城里,市井小巷里的百姓,出来踏青,斗草、秋千。 西湖边聚满了游园的百姓,省城里的商家作头牙,设祭求生意兴隆。伙计被店主邀请做头牙,就是当年被继续受雇的信约。 近郭田边,也是办起劝农祭,俗语云,二月二,逢种都落地。城内城外都好是热闹。 不过这份热闹却与士子们无关,因为他们要读书考试。 第三场放榜后,林延潮正在家里作第四场考试准备,这一日黄碧友来林延潮家里,对他正色道:“延潮,你听说了吗?考生里流传对你不利的流言。” 林延潮双眼一眯道:“是几日前酒楼上那一帮人?” 黄碧友点点头道:“林兄料事如神啊,不过源头却不是你。” “这怎么回事?” 黄碧友摇了摇头叹息道:“还不是有人得意忘形,一名四十多岁士子在酒楼酒后放豪言说今科必中,秀才举人,易如反掌。别人问他为何,他说他用二十年时间熟背历科程文程墨,时文大集小集,如县试第一场四书题,乃是嘉靖八年会试之题,他当场将会元唐顺之的文章默出来,且一字不易,名列圈内。” “之后这人说完,考生们一篇哗然,他还当堂与人辩论,讥讽那些落榜之人不识时务,整日皓首穷经有什么用,倒不如回家学他一般背程文程墨去。他这话火上浇油,引起考生哗然,众人将他轰了出去,并道要向府道。提学道检举此事。最后那人顶不住,吓得弃考。” “而上一次赵姓士子,他们也利用此事,在这一届侯官赴考考生里散布舆论,说有个林延潮的考生也是不思如何答题。只知如何背题,押题,但也名列内圈。故而不少落榜考生,以及副榜的考生,都已是知道你的名字了。” 林延潮,侯忠书。张豪远三人听得都是目瞪口呆。 林延潮心底大骂,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啊,这样猪一样的队友,你自己闷声发大财也就算了。还宣扬得四面皆知,简直脑残啊! 黄碧友道:“延潮,县试只剩最后两场,名次还未最后出来。眼下这些人,散布利用这些舆论,就是要引起士林公论,若是传入县尊老爷耳里,你说他是要得冒着罪那么多士子的风险?还是执意要保你?” 一旁张豪远道:“延潮。行得正,坐得直,县试又没说不能剿袭文章。我们哪个读书人应试时,没有背一些程文程墨的?” 黄碧友道:“你这看法就浅陋了,是,我等应试时,谁都有背一些,但谁能把全篇都背下来?常人没有这等精力啊。” 张豪远道:“我倒明白。这些人的想法了,原来过目成诵。也是不对的。要背只能背一半,全背就是错。” 接着张豪远又愤愤不平地道:“这些人自己考不中。不在自己身上反思,整日想着挡别人的路,拆别人桥有什么用?难怪别人说我们闽中士风日下,这几年乡试皆输给兴化,漳泉士子。” 黄碧友笑着道:“这你就不知吧,李卓吾近日针砭当今科举,曾说过一句话,吾熟读烂时文百余首,进场时做一日誊录生,便高中矣。而李卓吾就是泉府晋江时文大家,现历国子监博士,可见漳泉那边士子也在剿袭文章。” 李卓吾啊,这不是大思想家李贽啊,没料到现在就这么有名了。李卓吾这句话讽刺大意就是,我只要将经典时文背下个百余首,进考场后默写一天,就可以高中了。 侯忠书急道:“理会这李卓吾有什么用?眼下有人要令延潮不中县试,要如何办?” 正说话间,大伯也回来了,焦急地道:“延潮,我今日在衙门里,听到不利于你的传言。” 众人听了都是讶然,流言传播的速度果然惊人,这么快衙门里的人都知道了。 张豪远也是正色道:“延潮,眼下此事,你不能再置之不理,要拿出对策来。” 大伯道:“延潮,你不是与沈师爷关系不错,请他替你说项。我记得周知县似也亏欠你人情啊。” 林延潮听了摇了摇头,心道周知县是什么人?刻薄寡恩啊,自己上一次帮了他那么大的忙,给我五两银子就要打发了。 若是周知县是念恩情的人,自己县试前也会和沈师爷委婉提一提,自己上次落给周知县那番恩情,让他给自己的县试开开后门。尽管这件事对周知县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但林延潮却想也没想,提了反而适得其反。 黄碧友在一旁道:“彼以流言攻之,我亦以流言应之,我等也是县试考生,可以帮你去说说,就道是有人嫉妒汝之才华,栽赃陷害。如此舆论往来,也不会一面倒了。” 侯忠书道:“这怎么行,不争论还好,一争论起来,不是把事闹大,反而越抹越黑。” 黄碧友道:“此事有什么不行,眼下遮盖已是遮盖不住了,我们又没理亏,朝廷也没一条规定县试不许剿袭啊!” 林延潮起身道:“我本待顺顺利利考过县试也就罢了,但却有人偏偏与我为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他自找的,也怪不得我,正好与我借力,好送我上青云!” 众人听林延潮这么说都奇怪。 大伯道:“潮囝你莫非有什么应对之策?” 林延潮沉声道:“大伯,几位兄弟,你们帮我去市井县衙推波助澜,将这流言散布得越大越好?” “越大越好,帮他们?延潮你没想错了吧。”大伯惊讶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既是遮盖不住,就把事闹大,他们不是威胁要越级递讼?闹到府道,提学道吗?很好,不劳他们跑腿,我替他们来做!” 第四场县试称连覆,考棚里只剩下百余名考生作答,算是当初三千考生最后的精英,但他们还不是最后胜利者,最后两场试毕团案上剩下的五十人才是这场县试的胜者。 这一次考完考生纷纷交卷,正要从龙门放排离开考场时,典使出来道:“考生一律不准先走,县尊老爷要在试后统一训话。” 众考生们都是奇怪,以往考试没有这一茬啊,怎么今天来这一套。不过县尊老爷有命,他们也不敢违背,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等候就是了。 林延潮很早就答完,随后交卷的考生越来越多。林延潮站在那谦虚低调,但有人走来,眼神递会,也会点点头,不失礼于人。 不久一名考生上来道:“敢问这位是林延潮,林兄吗?” 林延潮道:“在下正是,不知兄台有何见教!” 那考生笑着道:“见教不敢当,告辞。” 说完还留下两声意味不明的呵呵。 这考生聚到另一帮人去谈天说笑,那群人不时朝林延潮这来递上一两眼。说来也是奇怪,考生彼此都有相熟的朋友,三五人的聚在一起聊天,唯独林延潮孤家寡人。 “豪远!” 林延潮朝张豪远点点头,张豪远道:“你放心,事都已是办好了。谣言这两天发酵一下,眼下该传入县尊老爷的耳里了。” 林延潮笑着道:“好,我看今日有几人要倒霉了。”说完朝那边士子们看了一眼。 稍待第四场考毕,所有考生都被带到公堂前,但见周知县头戴二梁冠,身穿罗衫,腰系革带站在那不怒自威。 为官者要有牧民的官相,从这一点上,周知县是很合格的。但见他目光扫视下,众考生都是垂下了头,屏声静气。 等了半响,周知县开口道:“县试四场未毕,召诸位前来也不为了其他事,近日来本官已从市井坊间,听到某些谣言,想与各位求证一下。” 周知县话说完,顿时考生里一阵骚动。(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取中(第二更) 见考生一阵骚动,周知县温和地笑了笑道:“本官不过随意问问,尔等不要紧张。” 林延潮也是第一次见周知县露出笑容,方才紧张的气氛一下一扫而空,令众人放松下来。 周知县踱步笑着道:“县试过后,尔等取于本官门下,身为你们的座师,大家也都是一家人的。所以本官找你们来是开诚布公谈一谈,不要有顾虑嘛。” 座主与门生的关系,官方社会都是肯定的。如正德阁臣李东阳就说过,座主之义,自有科举以来有之。……乃至于徇私而忘公,故宋之初尝革之,以为弊;其亦矫枉而过者哉! 朝野上也认为,国朝设科目,士子礼座主如师,所谓士伸于知己者,亦礼当然也。 周知县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将众士子顾虑打消了。 “老父母大人容禀!”一名考生出列道,“老父母大人所提考生之中的流言,学生也有听说,有些考生专背时文,不求甚解,只是临场抄录,反而令熬夜苦读,探求经义的考生落于其后,故而引起我等争论。” 周知县听了问道:“那你是如何认为的?” 这名考生道:“学生以为如此,只能让学风日坏,偷鸡摸狗之辈,登上大雅之堂。” “善!”周知县点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考生听周知县夸奖,大喜道:“晚生殷思源。” “饮水思源,好名字。”周知县笑着道,又问。“还有什么看法?” 眼见殷思源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众考生们都是跃跃欲试。 这时一名考生举步而出:“老父母在上,在下陈道临有话说。” 陈道临一出,众人都是看去,但见他风度翩翩走出。 周知县温和地点点头道:“你要说什么?尽管说来。” 陈道临道:“老父母大人。请恕晚生直言,县试是国家论才大典,能选拔有才华之士,而不应让投机取巧之辈,蒙混而上。若是有人真是以押题蒙混过关,晚生以为实不足以在那么高的名次。退一步来讲,就算他侥幸押题成功,也只能列最后几名。” “稳重之见。”周知县赞了一句。 这时候一名考生大步而出道:“老父母在上,晚生赵知远有话说。” 林延潮,张豪远看去。这不是酒楼上讽刺林延潮赵姓士子吗?总算知道他的名字,林延潮知道他也是名列前五十名的考生,也算是有真才实学。 周知县道:“尽管说来。” 赵知远道:“朝廷取士,乃取得是博学贤良,灵活变通之才,死记硬背不过是两脚书橱罢了。方才陈兄说,让他取最后几名,不过让人心存侥幸。想蒙混过关。所以本次县试当从严而行,为以后立一个章程。” 周知县称许道:“你是建议本官做一个表率?” “是的。” 周知县欣然道:“如此你就是首倡之功了,真是居功至伟啊。” 赵知远有几分受宠若惊。当下道:“晚生不敢,晚生在此举报洪塘士子林延潮,不求读经明意,反而靠剿袭前人文章,以求蒙混过关。以往晚生就警告过此人,此人充耳不闻。老父母大人只需将他前四场卷子拿来一看即知。晚生说得不假。” “若真是如此,以你之见当如何处置?” “直接逐出考场就是。不再录用。”赵知远转过头看向林延潮面露得色。 在场近百考生都是看向林延潮,方才他们早就认识林延潮是谁。眼下林延潮身处众目所视的境地。不过林延潮却镇定自如。只是静静地站在连狡辩一句都没有。 周知县看向林延潮问道:“林延潮有何话说?” 林延潮道:“回老父母的话,晚生没什么好说的,晚生只相信老父母取晚生为县试前二十,自有道理,又是其他人可以非议的呢?若是一个考生,就能县尊大人的评判指手画脚。那岂非质疑老父母的公正,朝廷的威信?” 赵知远听了冷笑道:“好个狡猾之徒……” “够了。”周知县打断赵知远的话,走到场下,拍了拍林延潮的肩膀道:“汝第四场卷子,本官不看了,至于第五场,你也不必来考了,本官当堂取你为县前十,准备四月府取吧!” “谢老父母大人!”林延潮荣辱不惊,长揖作谢。 这画风一下转换太快,众考生一下子没有适应过来。 县前十不仅是县试的荣誉,如乡试的五经魁一般,县前十还能在府试时提坐堂号,府试中式的机会更大。 周知县目光扫过众人,当前第一个站出来的考生赵知远,不明所以,方才他还被周知县夸奖,而眼下他不仅不罢落林延潮,还取了他县前十。 赵知远颤声道:“老父母大人,晚生莫非听错了吗?” “没有听错。” 赵知远左思右想,不知怎么回事,但眼下骑虎难下硬着头皮道:“老父母在上,你取一个两脚书橱入县前十,恐怕会引起士林非议,府台那边,提学道那又会怎么看,会妨碍你的清廉的名声啊?” 周知县冷笑几声道:“提学道的看法?那要等你能到院试时再问。” “这是怎么回事?”赵知远顿时惊呆了。 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心里替此人默哀,这赵知远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真是可悲。 周知县这时道:“昨日县试未毕,名次未出,尔等有人将此次县试之事,匿名投贴至府台衙门,提学道衙门。” 周知县言语微寒,众人方想起此人破家县令的名头,顿时都是毛骨悚然。 赵知远闻言脸色大变,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是越级上讼,乃是官场大忌啊。 拿上级压下级,若是一般性子软一点的知县,可能会被吓到,但是周知县是什么人,拢着权力不放手的人,若是屈服于此,他的威信就受到动摇了,这样反而适得其反,周知县若不反击此事,他也没法在侯官混下去了。 赵知远心道自己再蠢,也不会干出这事来啊,是哪个蠢材办的,连忙道:“县尊老爷明鉴,晚生绝不会干此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名额(第一更) 考棚内此刻是一片寂静。 摄于周知县的威严,众人都是不敢抬起头来。 早有看明白事情的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周知县方才那一番所谓的开诚布公,实际上是为了钓鱼啊。可怜赵知远几个人以为咬住了鱼饵,傻傻的一头上钩了。一县之尊的威严,怎能允许挑衅,越级上讼若是成功,堂堂一个知县以后威信何在。 私下制造舆论,试图左右县试录用,已是在模棱两可之间,挑战周知县的底线。事情若没有闹开,周知县或许顾虑一下,将林延潮的名次往下降一降,平息一下就是。但是事情闹大了,就成了挑衅知县权力,妄图实行舆论绑架了。 方才周知县取林延潮参加府试就一个信号。你们不是说他剿袭文章?本官却偏取他为前十,尔等再试图制造舆论,胁迫本官啊!看到底谁说的算。 在场读书人,脑筋转得快的,都是想通这一点,不由幸亏自己方才没有站出来。 周知县神情冷峻道:“你们说林延潮剿袭文章,是他与你说,还是你自己猜?本次县试程墨未出,你没有真凭实据,也去府衙投贴告状?‘ ‘晚生实在没有啊。‘赵知远哭丧着脸道。 “不是你,也是在场其他人为之,名次不济,不反求诸己,却想拉其他人下马,这就是尔等读书人的志气?” 周知县目光扫过堂上诸位考生,众人都知道周知县这一次是要拿此事立威了。 待周知县目光扫到殷思源微微一寒。 殷思源触到对方眼神,为周知县的官威所慑,顿时吓得两腿发软。 殷思源噗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地道:“回县尊老爷,此事晚生全然不知啊,我等只是私下议论而已,若真要告,晚生也不会去。又并非是什么大仇怨。倒是赵知远,此番就是他在考生之中挑起舆论,走动说辞,匿名投贴之事一定是他干的。” 殷思源说话间满怀怨气,若是事先不是听了你的挑拨,我会上船的吗?眼下全由你负责。 赵知远也是跪在地上。哭道:“老父母,给晚生一百个胆子,晚生也不敢去上面说您的不是啊。此事必是另有详情啊!” 赵知远一面说,一面身子瑟瑟发抖心道,到底是哪个与自己一般嫉妒林延潮的考生。会干这事,真是蠢到家了。害人也不是这么害的啊,简直是太不专业了。 这时一名考生站出来道:“还说没有,我那日在酒楼,亲眼见得你就是如此威胁韩兄,说他若是不退出县试,你就去府衙,提学道投贴。而今却是撇得干净?” 赵知远认得。这站出来指责自己的考生名叫周宗城,别人私下猜此人是周知县亲戚。那日此人在一旁推波助澜,是帮着自己。对付韩姓士子,今日却来落井下石。 周知县‘明知故问’地道:“这韩兄是什么人?” 周宗城一唱一和道:“这韩兄不过侥幸押中本次县试一道四书题,在酒楼里不慎道出。结果这赵知远心怀嫉恨,言此人不思进取,只知剿袭文章。还以去府衙,提学道投贴要挟。韩兄铮铮铁骨,气不过此事。故而退出了县试。” “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赵知远刚想开口。 周知县道:“原来如此,才想此人中途弃考。原来是这个缘故,本官险些被蒙在鼓里。” 赵知远哭丧着脸道:“我没有,我只是随口说说,吓唬吓唬他的,真没有投贴。” 周知县这时候道:“投贴不投贴,无关紧要。但尔威胁考生,令其退出考试,没料到考生之中竟会出了你这样一个歹毒之人。” 周知县一声断喝,考生们都是噤若寒蝉。大家都是闻弦知雅意的读书人,知道这句话要反着理解。 投贴不投贴,才是至关紧要,尔威胁考生,令其退出考试,本官才无所谓呢。考生中有这样人,也别怪本官歹毒了。 周知县声色皆厉,赵知远伏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来人,将此歹毒的考生,叉下去,责打十杖,以儆效尤,并且此番考试作废,三年内不可举其赴县试。” 周知县一声令下,两名凶悍的衙役一左一右,犹如提小鸡,将赵知远整个人从地上拎起。 “老父母,你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我是读书人,你这样有辱斯文!”赵知远一面挣扎一面言道。 周知县冷笑道:“你若是秀才,本官当然要过问提学道后,才能对你动刑,但尔眼下连个童生都不是,在本官治下不过一介草头百姓,打你谈不上有辱斯文!” 林延潮心道,这赵知远真是昏了头了,棍棒之下,还在乱bb,真是作死啊。 周知远连声哀嚎起来,他名列团案上,实已是一脚踏进府试大门。但周知县一句话将他十几年的所有努力都剥夺了。 读书人纵有满腹经纶,但不经科举正途,也是出不了头的。 周宗城在一旁义正严辞地叱道:“这等败类,真是羞于之为伍,县尊老爷此举真大快人心!” 周宗城这么说后,一旁的其他考生谁也不想落得如赵知远一般,也是一并道:“没错,我当初怎么没看出来他是这样的小人。” “此人是害群之马,必须清除。‘ “我侯官县不能有这样的读书人。‘ 几个考生说后,众人仿佛纳投名状般,都是破口大骂,唯恐周知县将自己视为赵知远同党,要知道那个匿名投贴的人,还没找出来呢。 林延潮在旁听了心觉讽刺,这些人可是原来都要看自己笑话的。没想到在周知县又搓又揉之下,立场变得这么快,痛打起赵知远这落水狗来。 啊! 惨叫声,远远响起,赵知远已是在吃板子了。 此刻他内心无比悔恨,对于周知县,林延潮他心底的怨恨还好,他真正恨的是那个匿名向府衙提学道投贴之人。若不是此人,他如何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啊。赵知远心底恨啊,他本来稳稳当当的就能过县试。 目光从远处收回,周知县又看向殷思源,陈道临二人。这两人也是双腿打颤。 两位一并道:‘晚生无知,受赵知远鼓惑,老父母开恩啊。‘ 周知县点点头道:“你们二人,也就算了,板子可以免了,不过县取要得是品学兼优之士,尔二人有才无品,明年再来吧!” 殷思源,陈道临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道:“是。” 这一下令副榜上得考生,都是大喜,原来他只希望从前五十名里,只拉下林延潮,那韩姓士子二人下马,但这一次周知县一口气罢落了三个。 也就是说,对于身在副榜上的考生,整整多了三个名额啊。当下方才对周知县还怀着少许不满的考生们,顿时都是从心底对周知县感恩戴德起来。 “老父母公正严明啊!” “此处置真是公允!” 林延潮不由称赞,周知县这一手干得漂亮,恩威皆由己出,权力之上不容他人染指分毫的霸道,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正印官,在这一点上周知县没有让自己失望,否则他之前布局就成了笑话了。 纵然自己不喜欢周知县,在为官之道上,自己还是要多向周知县学一下的。 走出考场,本来待自己一脸嘲讽的同科考生,都是静静地走了。倒是有几人先前自问没得罪过林延潮走上来道贺。 ‘林兄,荣膺鹗荐,可喜可贺啊。‘ ‘林兄,当初一入考场,我就知你非池中之物。‘ ‘林兄,以后大家都是同案了,大家相互提携啊。‘ 林延潮笑着一一致意,不落了一点礼数。待众人走后,张豪远才走到林延潮,不由笑着嘲讽道:‘延潮,这些人本来还是要看你笑话的,眼下都来恭贺你,真是世态炎凉。‘ ‘世态炎凉,怎么说也是一种保身之道,这是他人为刀俎,我等为鱼肉的悲哀啊。‘林延潮感叹说道。 张豪远笑着道:“你真是的,县试过了,也不见你多高兴,倒是在这里感叹什么春秋。” 林延潮道:“正是要感叹春秋,才知道路要怎么走,我等辛辛苦苦考县试为何?还不是将来,能够自己掌刀切肉。” “放心,延潮你终有苦媳妇熬成婆的一日。” 林延潮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在挖苦我,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也终于是过了县试了。‘ 林延潮抬起头,看向天边,但见晚霞遮天。 “嗯,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你怎么知道。” “这你都不知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万里啊!” “对了,给府衙,提学道衙门,写得匿名信,不会让人看出破绽吧!” “延潮,你也未免太谨慎了,这都问了多少遍了,说了让你放心的。” “呵,小心无大错。” 县试在三日后落下帷幕,尽管多了三个名额,但张豪远终究从副榜脱颖而出,取中前五十名,最后与侯忠书一并返回了洪塘乡。 黄碧友则是以吊车尾的成绩,勉强通过县试,与林延潮一并参加一个月后的府试。(未完待续) ps:周一向大家求一下推荐票 第一百一十二章 老俞有请(第二更) 登瀛坊早晨的雾是稀薄的,仿佛如一层轻纱,笼罩在坊间。 轮了一夜的更夫,提着竹梆子和锣打着呵欠,往更房走。 巷口那早摊店里,炉子上架着大鼎,柴火明亮的跳跃着,鼎里熬着的白粥浓稠浓稠的,浓郁的粥香一点一点的渗出来。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腿有些坡了,拿着长长的木筷子,在一旁油锅边炸着油炸桧。 眼下时候尚早,上工的人都还没起来,不过巷口一个穿着藏色长衫少年,迎面走了过来。 “嘿,这不是延潮吗?又去河边回来啊?家里的小娘子,没给你做饭?” 这二月末的天气还是格外的冷,林延潮搓了搓手,笑了笑道:“是啊,早起了没舍得叫醒她,正好念起老叔你这的油炸桧,就来尝尝拉,老规矩……” 老板笑呵呵地道:“知道,知道,老规矩一大碗稠粥,不要米汤,酱菜一碟,油炸桧,外加豉油。你自己坐,我这忙着,不招呼了。” “好的。” 林延潮坐下,老板一面用木筷子拨弄着油炸桧,一面笑着道:“延潮,昨日听坊里说,你县试过了。” “嗯,是啊,侥幸,侥幸。” “诶,那可不得了,以后你就是正经读书人了,搞不好,马上要称你一声相公了。” 林延潮笑着道:“别啊,你这不是拿我开玩笑吗?相公就是秀才,可我眼下府试还没过呢,就算过了府试,还有院试呢。过了院试进了学。才能称相公呢。” 老板夹了一根新炸好的油炸桧装盘,摆在林延潮面前笑着道:“延潮,你这年轻,又如此勤学,中秀才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老叔信你。” 林延潮咬了一口油炸桧,满嘴酥脆点点头道:“再说我就矫情了,就借老叔你的吉言吧,对了,店里还有没有卤煮?” “昨夜剩下些。” “那来一些。” “好,我给你在卤水里再煮一煮。更有味道。” “多谢了,老叔。” “客气什么。” “老叔,你的店幌歪了,我等会给你挂一挂。” “好的。我腿脚不方便,麻烦你了。” 当下老板给林延潮端上了稠粥。卤煮。林延潮就着卤煮,酱菜,用油炸桧蘸豉油,再用筷子将热粥最外一层,一点一点拨到嘴里,不多时额上脸上已是渗出了汗珠,顿时将春寒驱散了。 日头渐渐起来,将坊间的雾驱散了。坊间上工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老板这的生意,也渐渐好了。一旁里坊都认识林延潮这个每日早起读书,在河边散步,看棋,钓鱼的少年。 一个个打趣地道:“这不是未来的相公吗?不得了,县试三千人取五十人,都让你过了。你看这小脸。一脸聪明相啊!” “县试过了见了县老爷了吗?你有没有赞你几句啊?” “延潮诶,我给你说门亲事啊!” “别吵。他家里有养媳了。” 相熟不相熟的街坊邻居都过来问一句,林延潮只能一脸憨笑。礼数还不能错,否则就说你得志了,瞧不起以前的邻里。 何况林延潮现在还没得志呢。 人散后,林延潮帮着老板将幌子挂好,又用纸包了两根油炸桧,一并付了钱提回家里。 路过巷口的纸房,相熟的伙计跑出来道:“延潮,延潮,咱们店里新到徽墨,湖笔,助你府试夺魁啊!” “啊!你们不是只卖纸吗?啊,好吧,改日去看看,先回家了。” 走家门口前的小弄子,正遇上坊里的坊甲,坊甲一见林延潮笑着道:“哎呦,这不是咱们坊里的大才子嘛。” “总甲,你这么说我,我可真是羞愧,不敢当,来家里坐坐。”林延潮笑着拱手作礼道。 “不了。我来你家,是来收值更银,还有河工役也到了,哦,忘了,你们家免役。瞧我这记性,延潮,若是你中了秀才,咱们一坊的人,都指望你了。” “总甲,你又来这一套。” 林延潮与总甲客套几句,这才回到家里。 推开门,但见林浅浅拿着长嘴的开水壶子,满院子转悠。 林延潮道:“浅浅,怎么了?” “抓老鼠,这东西昨晚把烛芯咬断了。” 见了林浅浅抓狂的样子,林延潮道:“算了,别抓老鼠了,先来吃油桧吧。” “不行。” 林延潮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张豪远,侯忠书走后,小屋里又复冷清了不少。 林延寿因考得不好,去乡下老屋与三叔一起住一段。大伯,爷爷又常年在官署不着家,家里顿少了几分热闹。 林延潮方要上楼读书,待听得外面敲门声响起。林延潮想起家里除了自己外,没有男丁,只能出去开门。 林延潮一面走,一面想:“看来是该请个下人了。” 对方把门敲得如山响,林延潮不免心道,来人怎么火气这么大,于是口里应道:“来了,来了。” 林延潮打开门,但见一名兵丁站在了自己家门口。 但见这名兵丁人高马大,穿着对襟红胖袄,手里把着腰刀,满脸彪悍之色,双眼朝自己这么上下一打量道:“你叫林延潮?” 林延潮心底一凛,感觉对方有几分来者不善,转而道:“你叫我堂弟做什么?他不在家里。” “他去哪里了?” “去河边了,怎么了?” “你刚从河边回来?”对方盘问道。 “没有啊?” “那你靴子上怎么湿了一块?”对方疑惑道。 “你傻啊,我早上不要去井里打水么?” “不对,打井水湿了是裤膝一块,从上往下的,但你却是靴子底,裤边湿的,分明是沾了水。” 嗯,这么不好骗,你要不要去当福尔摩斯啊,林延潮连忙补救道:“我人矮力气小,水洒在地上,这才弄湿靴底裤边的。” 对方面上有几分疑惑,显然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这时一旁一名街坊路过笑着道:“延潮,听说你过了县试,了不得啊!” “嘿嘿。”林延潮只能无奈干笑两声。 但见那兵丁瞪向林延潮道:“没错,你是林延潮!” 林延潮见躲不过道:“我是,你找我何事?” 那兵丁道:“那就对了,我是俞大帅麾下家丁,俞大帅有命,让你过总兵府一趟!跟我走。” 说着这兵丁不容林延潮分说,拽着他就大步走了。 “喂,大哥,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大力啊!”林延潮惨叫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总兵府 福建总兵府,在将军山以西。 将军山早先称为冶山,取名因春秋战国时铸剑师欧治子,在此冶铁铸剑。 后也许是因此地有金铁兵戎之气,朝廷将福州总兵府设在此地。福建原先只是副总兵,后因倭寇严重,在嘉靖年间升格为总兵府。 福建总兵府,下辖一营二游,分别是新前营、标前游、标右游,设坐营官一人统领。营、游各设把总一人领兵,遇汛,各分兵驻守沿海要地。汛毕,二游驻镇东备倭,新前营备城。 眼下卫所兵已是糜烂,唯有总兵府的一营二游,以及三千浙江兵能打。所以抗倭的重担,早从三司的都指挥使司,移至俞大猷的肩上。 去年林凤来犯,俞大猷正值停职,倭寇在闽地境内肆掠,后俞大猷起复,率大将胡守仁领兵在陆上大败林凤。 林凤逃至马公岛,俞大猷,胡守仁也率船追击到马公岛,两军再战,林凤再败逃至与福建一洋之隔的魍港。本来到了这里官兵也是追到头了,哪知俞大猷,胡守仁还是没有放过林凤,率水师渡海在魍港大破林凤的倭寇。 林凤不得已只能扬帆南逃,跑到吕宋与西班牙人抢地盘。到此明军才放弃追击,俞家军返回驻地。朝廷上下振奋,授赏俞大猷由都督佥事进封为指挥同知,晋从一品之衔。 而另一个历史时空里老俞,因与文官关系太差,被弹劾回家,官位也就止步都督佥事。之后虽有起复,但却再也没有带兵征战了。 这太该算是自己引起的蝴蝶效应吧。 一路上林延潮没给这押解自己来总兵府的兵丁好脸色看。不过自己对他发火,他却没有动气,一声不吭。对方只是如看贼一般,将林延潮领入总兵府的花厅里。 林延潮心想。与此人生气也没用,俞大猷找自己来是还人情的。 不久俞大猷来了,但见将军白发,年纪虽迈,但虎威犹在。 林延潮上一世老爹就是军人,所以自小最敬重军人。小时候本想长大后当兵的,结果熬夜看书过多,卡在视力这一关上,只能继续念书。但他对军人仍是十分敬仰。 林延潮站起身向老俞行了一礼,并非是表面上。而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俞大猷在主位上坐下道:“还是个小娃儿,展明你没找错人?” 抓林延潮那兵丁低首抱拳道:“回大帅,没有找错。这小子之前还抵赖,后还是其邻居道出了他的身份,属下将他拿至府中。” 俞大猷道:“罢了,罢了,市井之徒就是心眼多。本帅好意请你,你却推三阻四。真不痛快。” 听俞大猷这么说,林延潮突然想起来,好似戚家军。俞家军选兵时有个规矩,城乡的油滑之徒不要,老兵油子不要,见惯官府的城里人不要,最好是见官府有胆怯之意的乡野之人,农村人和矿徒最好。 后世曾国藩组建湘军。也是拿着这规矩招兵,要手上有老茧农家子弟才行。 想到这一茬。林延潮就道:“俞大帅,你这就错了。” 俞大猷没说什么。一旁押解林延潮的兵丁展明喝道:“小子,大胆!大帅也是你冒犯的吗?” 林延潮揉了揉耳朵道:“大哥,你说话可不可以别这么大声。” 俞大猷摆了摆手,展明这才将按刀的手放下。 “你倒是说本帅怎么说错了?”俞大猷道。 林延潮道:“俞大帅,在下不是城里人,我也是农家子出身啊!” “是吗?”俞大猷神色倒是缓了缓。 林延潮道:“是,我家住洪塘乡,家里世代务农为生,我爷爷年轻时,还在抚院当过机兵,与戚爷爷一起打过倭寇。” “好,难怪有几分胆色!我这家丁,手上杀过好十几个倭寇的,你居然不惧。” “我生平没作亏心事,有什么好惧的,当初直承自己身份,只是瞧着此人不像好人。”林延潮拿着话刺了展明一下。 展明只是叉手而立,没有辩解,只是垂首而立。俞大猷拿着茶盅道:“当兵的都是粗人,好人可杀不了人啊!” “俞大帅说得是,俞大帅军纪严明,只会杀作乱的倭寇,怎不会伤及百姓,我又怎么会担心自己性命。”林延潮侃侃而谈。 俞大猷神色微悦:“说得好,赐你坐下。” “多谢俞大帅!”林延潮抱拳行礼,挨着椅子坐下。 俞大猷道:“年轻人有胆色,有文才,当初你一支笔救了本帅的仕途,这唠叨子破官我早不愿当了,只是念在倭寇未平,才不得不穿上这戎服,眼下将林凤赶到吕宋,算出了本帅心头一口恶气。” “本待这次回来就辞官归隐,不再受那帮文官的鸟气,没料到朝廷却加封本官为指挥同知,节制福建三路兵马。我生平不欠人,你说要本帅如何报答你的才好?” 林延潮当下道:“俞大帅,不必这么说,当初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若是你真要报答,就灭了林凤吧!我年幼之时家严家慈,就是亡在此人之手,如是俞大帅替我报仇,我全家对俞大帅都是感激不尽。” 这一句话令俞大猷也是动容,正色道:“好,本帅一定答允你,为闽地百姓灭此巨寇。” 当下林延潮拜道:“如此真多谢俞大帅了。以后俞大帅有什么事要我手头这笔杆子的,尽管说一声,必全力以赴。” 俞大猷走上前将林延潮扶起道:“本帅一贯不喜欢书生,但你是例外。来,本帅请你喝酒!” 当下俞大猷在总兵府里设宴请林延潮。说是宴请,规格有些高了。其实就是两人一壶小酒,几样下酒小菜而已。 俞大猷举筷道:“来,来,都是几样家乡菜,不知你吃得惯不过惯。” 对了,俞大猷可是闽南人啊,‘爱bia加e呀(爱拼才会赢)’,也算是本地名将了。 当下二人继续喝酒,展明在旁按剑而立。 二人说了一阵,林延潮酒量一般,怕喝高,当下扯话题道:“听说俞大帅,写了一本书叫剑经是吗?” 俞大猷点点头道:“你们读书人也有听说啊,不过剑经不过是他人的叫法,此书是教人用棍的!” 林延潮道:“我当然知道,书里有句话,我记得很牢,说用棍如读四书,钩、刀、枪、钯,如各习一经。四书既明,六经之理亦明矣。若能棍,则各利器之法,从此得矣。说得真是深入浅出啊,不知这剑经有什么来由呢?” 俞大猷捏须叹道:“那是本帅年少的事了,当时我也与你一般大,师从于虚舟先生学荆楚长剑……” 林延潮看过一本杂书里有说,这虚舟先生,名为赵本学,乃是宋朝赵氏后裔,既学技击之剑法,又学兵法,注过孙子兵法,后他将自己剑法与兵法都传给俞大猷。 但听俞大猷接着道:“虚舟先生说过,学剑乃敌一人之法,学兵法是敌百万人之法,二者相通。本帅从中悟出,天下之理原于约者,未尝不散于繁。散于繁者,未尝不原于约的道理,后又从李公学棍棒,糅合两道故而著下此书。” 李公就是李良钦,乃是丈二棍创始人,江湖上另一位侠士,也投入到抗倭之中。 林延潮听了这话,想起几十年后的宫本武藏也在他的五轮书里,说败一个人的技法和击败十万人时没什么不同,兵法家可以小中见大,就如同按照一寸高的木俑可以雕刻出极大的佛像一样。 这也就是从剑法入道兵法。不过在兵法上面,宫本武藏有理论,没实践,俞大猷可是将兵法和剑法都实践了一遍,其当初还上少林,教授少林武僧棍法。 林延潮顿感兴趣,俞大猷是不逊色于戚继光的名将,但他一生所学在后世却流传不广,远远不如戚继光纪效新书名气大。 林延潮当下道:“俞大帅,纸上得来终觉浅,晚生看过剑经却一无所得,你说以剑法入兵法,不知可否将兵法剑法一并传授于我?” 俞大猷笑着道:“你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学兵法剑法有什么用?” 林延潮道:“晚生不想俞大帅之兵法,没有传人,自己虽是个读书人,但也可以学上一番,自己用不上,也可以著书留待后来人啊。” 俞大猷叹道:“你说得也对,本帅已是年迈了,一生兵马战阵无数,也想有个传人。我手下都是领兵打战的,没有懂得文墨的,你既有意著书,本帅就成全于你。这样吧,展明跟随我多年,兵法战阵剑术棍法都学了一些,我让他三日往你府上一趟,教授于你,你写之成书好了。” 林延潮听了道:“俞大帅,我平日读书,以赴科举,只有闲暇之时,才能写啊。” 俞大猷道:“这样,也好,我将展明派在你身边,你有不懂的就问他好了。” 当下俞大猷对展明吩咐道:“展明你就在这小兄弟身旁,什么时候他书写成了,你再回我身边。” “是,大帅。”展明答允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府试前的特训 听俞大猷这么吩咐,展明目光露出一丝迟疑,但还是服从了。 林延潮道:“岂敢这位展兄,不在沙场上杀敌报国,而在我一介书生身旁,不是屈就。” 俞大猷叹道:“没有笔杆子,我等这一番杀敌报国,后人又如何知。就让他在你身旁一阵,有什么事,也可以使唤就是。” 林延潮连忙道:“为国杀敌的汉子,我岂敢使唤。” 俞大猷道:“朝廷重文轻武,为国杀敌的汉子,不如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这话林延潮听得略有些羞愧。 回家路上,林延潮看了在旁默不作声的展明一眼,笑着道:“你是不是不愿意随我啊?” 展明沉声道:“不敢,大帅叫某赴汤蹈火某尚不惧,又何况跟随公子。” “那就好。” 林延潮心道,著书嘛,倒也是必要的,一来让俞大猷的兵法传之后世,二来自己也要立言。 至于展明看起来不错,暂时留在身边当个保镖也好,否则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碰到什么纨绔恶霸,不与我讲道理就惨了。 嗯,巧了也是姓展,不是有句台词,呔,展护卫何在?给本官将那欺负民女恶霸拿下。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顿生几分恶趣味,笑着道:“对了,展兄你可有台甫吗?” “台甫?”展明一头雾水。 林延潮笑道:“我说得文了,就是三国的赵云知道吧!” 展明点点头道:“常山赵子龙我知道。” “没错,赵云,云是他名。子龙是他的表字,咱们读书人第一见面时,不能问对方名的,要问对方表字,台甫就是表字。” 展明挠了挠头道:“你们读书人就是规矩多。再说某一个当兵的,哪里有台甫,以往家里行三,别人叫我展三郎,名还是给大帅当家丁时起的。” 林延潮笑着道:“那你跟着我这读书人,就要有个字了。不然我整日叫你展明,展明也不好。” 那展明想了想道:“某没觉得不好,不过既是公子这么说,我起什么字比较好?” 林延潮露出奸计得逞的笑意,一般字都是家里长辈或师长给小辈起的。不过这不算什么,还有更恶趣味的。 林延潮一本正经地道:“展兄,那我替你想想,明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也,不过欠缺中和,为人当外圆内方,圆字通元。嗯,元方,外元内方。你觉得元方如何?你如果觉得方字太硬。元芳也不错,芳草的芳,刚中带柔。元芳,你怎么看?” “元方?”展明不明所以。 林延潮差一点拍腿大笑,眼下不过强忍。 “这字好不好,我也不知。不过我还是问过大帅才是,再说我是来帮你著书。你给我起字做什么。”展明淡淡回绝道。 居然不上当?真扫兴。 俞大猷这边的事了却,林延潮下面则是要一心一意准备府试了。 林延潮想起自己老师林烃来。 林烃其母过世。按礼制,父尚在时,当杖期服丧一年,眼下已快至一年,也快出孝了。 林延潮心想自己府试在即,但心底忐忑没有把握,还是去拜访一下老师,求他指点一下比较好。 到了林府上,本担心林烃因还满孝不肯见自己,但下人通报后,却进了书房。 但见林烃坐在几案前,容色有几分清减。 林延潮也是为自己这位老师叹息,这一年来他着实过得不顺。张居正眼下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最少还有七年的日子要熬。不过他还算年轻就是。 林延潮向林烃行了一礼道:“弟子拜见老师。” 林烃温和地笑着道:“我听说你过了县试,这很好,为师这一年都在家居丧没帮得你什么。” “先生勿要这么说。学生来打扰着实不该。” 林烃道:“也无妨,你这一年来,可有按着我说的去读?” 林延潮道:“弟子依着先生所说,两日读时文,两日读古文,取一日练文章,先生吩咐弟子读得八大家文钞,昭明文选,国语,史记,国策,汉书,楚辞,都已是读了数遍,若说真正得之精髓尚不敢说,但文章句句烂熟于胸,倒是可以说得上。” 林烃微微点头道:“读完这些,你方有些根基罢了。你最近趁手的文章可有拿来?” 林延潮道:“有。”说完从书袋里拿出一叠卷子来,都是他大半年来所写的挑选其中比较好的,大约有三十多张这样。 林烃拿着林延潮的卷子,一篇一篇看过去,看了几篇问道:“这卷子可是按顺序排得?” 林延潮喜道:“是啊,都是从先到后排的,最后几张都是弟子县试前几日写的卷子。” 林烃没有说话,而是一张一张卷子看下去,并拿住朱笔来,在卷子上钩点圈画。 看了半个多时辰,林烃这才看完道:“你的文章颇有长进,为师本担心你才学了经学一年多去参加县试,是否太仓促了一些,但看最后几张卷子,取个县试前五十名,还是可以的。不过你竟取了县前十,颇出为师意料之外啊。” 林延潮听林烃的话,开始还比较开心,但听到后面说‘取个县试前五十名,还是可以的’,那不是说自己文章的水平勉强取中县试吗? 林延潮本想辩解几句,但想林烃是翰林院庶常,没有道理会说错。 林烃看了林延潮的神色,笑了笑道:“读书能够一日比一日都有长进,这就很好,为学与事功一样,并非看尔今日作了几分,而是看你将来能达到几分。” 林延潮受教道:“先生说的是,是弟子太急躁了一些。” 林烃道:“你府试在即,今日拿文章来,显然是想问为师,过府试的把握有多少。为师实话言之,你这文章,过县试可以,过府试勉强,过院试难。” 林延潮听了不服气道:“先生,文章这不一定的事,哪里有你这评价说的。” 林延潮顶撞林烃是经常的事,林烃丝毫没有愠色道:“你说也对,文章之事不一定的,有人考个秀才考了几十年,但中了举人却一蹴而就。但你拿这几年府试的前十名的程墨对照,你自问你的文章与他们相较,谁高谁低?” 林延潮想了良久,半响道:“比不上。” 林烃捏须朗声一笑。 林延潮恼道:“先生为何发笑。” 林烃笑着道:“当然是恭贺你,你若说比得上,那么为师无论说什么,你也听不下去了。只有你知其然,为师才教你所以然啊!” 林延潮听了身子一震心道,对啊,我有什么好自满的。 县试首场那一题,晋人有冯妇者,正好自己在程文里背过,若是真正叫自己去写,恐怕这考倒无数人的截搭题就难了,这一次连能不能取中县试都两说,更不用讲取了一个县前十了。 林延潮当下将过了县试的自满之心尽去,老老实实地道:‘学生请先生指点。‘ 林烃道:‘你现在读的文,古文骈文皆有,古文长短随意,写文直抒胸臆,而骈文讲究声律对偶,故而写文之人,常讲文辞华丽,内容浮华,可整篇读来都是言辞堆叠,却言之无物。‘ ‘不过你也见得,真正好的骈文,却也能如古文抒发真情实感。而我们写的时文,也是骈文的一种。这几年会试的时文,哪一篇不是如此。‘ ‘故而我要你博采众家所长,如果你腹中有物,写出来的时文,也能理法具备,让人看的不仅花团锦簇,且义理通畅。‘ 林延潮听了林烃的话,恍然道:‘老师,你要我做的时文,不仅要具备骈文韵律,也要如古文那般写得鞭辟入里。‘ 林烃道:‘不错,这有些难,好似戴着脚镣起舞,但若是作成,无论古文还是骈文,你都是写得得其神髓。‘ 林延潮道:‘我知道了。‘ 林烃道:‘你根基已有,但缺融会贯通,从今日起,你两日来我这一日,从早到晚都给为师写时文,写完后,为师与你讲不足之处,如此一个月,你就可以去府试了。‘ ‘从早到晚写时文?‘林延潮想想都觉得自己要吐了。 林烃反问道:‘莫非你还有什么更好办法?‘ 林延潮连忙道:‘弟子依先生吩咐的做就是了。‘ 林延潮心想从早到晚,就从早到晚,就当作府试前的特训好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雨天苦读 早晨,天未明,春雨就沙沙地下了起来。 小楼屋檐前的青苔上打着雨,雨水不停地飘了进来。林延潮穿上衣裳,打着伞帮着林浅浅将小楼前的几盆花,搬进了走廊里。 收拾好后,林延潮起床吃饭,然后收拾好书本卷子,放入书袋后,撑了把伞即是出门坐船往林府去了。 到了林府的时候,雨越下越大,林延潮长衫的下摆都是湿了。 达官显贵居住的文儒坊里,仆人们正冒着雨给要出门的公子少爷套车,几株颇具古意参天古榕上的叶子被雨水打得哒哒作响。 雨水下街头巷尾出没的人也是比平日少了许多。 林延潮通报后,从偏门走进书房,但见林烃已在拿着书在那了。书房里摆着两张案几,一张案几是空的,另一张案几上坐着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些的少年。 这少年正悬腕提笔在写文章。 林延潮见了那少年觉得有几分眼熟,顿时想起来记得这人名叫林泉,自己在濂江书院时,龚子楠与自己介绍过此人。 风流公子林世升的儿子,礼部尚书林燫的孙子,用了六个月,从外舍进入内舍,又从内舍进入上舍。濂江书院的学霸,还有加上他家八进士四尚书的基因。 林泉用眼角撇了林延潮一眼,然后与林烃道:“二叔公,此人迟到了,罚他站了听课!” 这小鬼很狂嘛,一点都不可爱。 林烃道:“安心写你的文章。” 林泉撇了撇嘴。 林延潮道:“先生弟子来迟了。” 林烃笑着道:“不迟,我在家中,你赶路而来。又遇了雨。对了,此是我侄儿,刚刚取中闽县县试案首,眼下也在我跟前读书,你们二人可认识一下。彼此也可切磋学问。” 闽县县试案首!林延潮震惊了。 考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县试案首府试必取,府试案首院试必取。 也就是说这个小屁孩,已是保送入院试了,更令林延潮心底不平衡是,他比自己还小一两岁这样子。比起叶向高来说,这又是一个神童啊! 林泉看了林延潮一眼道:“二叔公,我写卷子来不及的,谁有兴趣与他说话。” 林烃道:“案首也不能小看别人啊,延潮他也是侯官县考的县前十。” 林泉讥讽道:“二叔公。谁不知他的县前十,还是抄文章抄来的。” 林烃摇了摇头道:“好了,闲话不说,既你们从我学文章,我要你们二人在今日日落前,要给我写十篇卷子,写不完不准吃晚饭。” 当下林烃将十道题给了林延潮道:“六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别站门口了,先进来坐下吧。” 林延潮接过卷子,坐到案后。用镇纸压住卷子,然后将湿了袖边卷起。 林烃这时道:“府考由本府知府裁断,本府陈府台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未中举人前,承业于嘉靖七子中的徐子舆,其文颇得骈文之髓。文辞骈俪,藻丽而富。若是府试时,你们能写一手漂亮的四六骈文。会和他的意,到时名次不会低。” 听林烃讲解,林延潮与林泉都露出极认真的神色。 “延潮,你习时文尚短,还没有自己的文风,这样也好,不拘泥于一格,模仿他人也容易。司马相如的大赋你已是倒背如流,这一个月,你文章可以学着贴一贴,若是学不来,再教你其他法子。” “至于泉儿,你自幼饱览群书,已有底子在,实不必变了太多,不过需在铺陈词藻有所着重,这方面你可以师法六朝写骈文的名家。” “好了,其余我就不说了,你们自己写文章,写完十卷后,就放在案上,后天我会与你讲解,回去后要记着,拿陈府台的程墨揣摩一下。不要觉得以文献媚很丢人,先师法古人,再自成一家,否则你们文风大成前,那些翰林,进士出身的考官,是不会取你们的文章。” 说完林烃将袖袍一扬,大步走出门去。 屋里林延潮,林泉对视了一眼,都是轻哼了一声,然后别过头提笔磨墨,写起文章来。 身上衣裳有几分湿漉漉的,但这已经是不要紧了,十篇时文一天写完,这个时间可是相当紧了。当然林延潮可继续无耻的抄程文,可这起不了练兵的作用。 见老师不在,林延潮将湿了的鞋袜脱掉,露出赤足来,自然这一番粗俗的举动,自被林泉不屑地讽刺了一句,具体什么林延潮没听见。不过林延潮也难得管这小屁孩,而是认认真真地动笔写了起来。 屋檐外仍是不住的在滴水,打在石阶上,四处飞溅,偶尔还有几声春雷隆隆响动。 几阵穿堂风刮来,带着湿润的草泥清香,远远的廊下,打着伞穿着软底鞋的丫鬟,静静走过。也有几声女子的银铃般的笑声,但听得不真切,似从绣楼那传来的,又好像隔了好远好远。 一个上午,紧赶慢赶才写了三篇文章,还有一篇写了一半,一名仆人即进来送饭。 林府上的伙食,没有林延潮想象中簪缨世家那种三汤五割,只是平平常常的家常小菜而已。 林泉身为林府少爷,吃得也是与自己一样,没什么特殊的。见此林延潮更没有什么挑剔的资格,因为他是来吃白食的。 不过由此可见林家家风着实不错,官家子弟嘛,难免自视高人一等,但这也是读书人通有的臭毛病,但在吃穿上面,却没有丝毫奢侈的地方。 林泉提起筷子,先将一碗蛋花汤,倒了半碗进饭里,搅拌了一下,就着菜吃。 林延潮好心地道:“少年,这样吃,胃会坏的。” 林泉撇了林延潮一眼,反而是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林延潮摇了摇头,也是就饭吃了起来,吃完饭后就有仆人收拾端走。 林延潮长长打了个饱嗝,继续写文,当然自己那打饱嗝的举动,自是再遭到了林泉的鄙视。 下午雨是越下越大了,天边乌云密布,都低至屋檐了。 林延潮,林泉不得不早早地点上灯写文。待天黑下来时,林延潮还有两篇没写完。而林泉则是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朝林延潮这讽刺地一笑道:“吃饭去也!” 说完林泉扬长而去。 屋子里就剩林延潮一人,他又写完一篇,但提笔看向最后一篇文章,差一点两眼一黑,白日九篇文章,腚不离凳的写下来,他满脑子都是文章经义的词句,在眼前乱飞。 林延潮摇了摇头,清醒了些看着外面天色早已是黑不隆咚的。屋外又是飘来饭菜香味,令林延潮肚中一阵雷鸣,原来他早已是饥肠辘辘了。 我要回家!我要吃饭! 林延潮浮出了这个念头来,顿时有一股脚底抹油,临阵脱逃的冲动。 “公子,你还在啊?”思想正斗争之际,一名林府的下人掌着灯过来道。 林延潮道:“是啊,我很快写完就走了。” “好的,公子快一点,外门要落锁了,这雨下得有几分大,你问门房要一盏灯,提着回去。” “多谢了。” 林延潮点点头,手边剩下最后一篇文章,心道那个林家臭小子,都可以将十篇时文都写完,为何我不行? 写不完,大不了老子直接在书房里打地铺,咱怕什么? 林延潮平息下心底浮躁的情绪,方才绞尽脑汁抠字成句,越是如此,写得越慢。 林延潮定了定神,拿水拍了拍脸,顿时恢复了几分精神,他拿起笔来,写最后一篇文章。 林延潮耳边听着雷雨的轰鸣,笔上不停,又过了一阵,这才将最后一篇文章写完。 林延潮如释重负地吹干墨渍,将十篇文章按次序叠在一起,灭了灯走出书房。 林延潮在走廊里抬起头望向天井之外,雨也是小了许多,不由心道看来迟回去,还是有迟回去的好处。 林延潮笑了笑,心道方正回家迟了也是迟了,就顺路从河边走,看看雨景吧。 想到这里,林延潮撑开伞,背着书袋离开了林府。(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戏弄(第一更) 入春之后,闽中是接连的大雨,内河的河水暴涨,原先清清澈澈的小河,也是有些浑黄起来。 这天林府的门子刚刚打开府门,就看见一名少年,正站在府门门前的屋檐下避雨。 那门子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待定睛看清后才笑着道:“原来是小公子啊,怎么今日这么早来书房上书?”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啊,昨日迟了,那日多谢你的灯了,不然要摸黑回去了,原物奉还。” 门子笑了笑接过灯来。 林延潮将伞在府门前拍了拍后,一撩长衫,跨过门槛,进了府后径直走到书房。 打开门,书房静悄悄,林延潮来到案上,但见几案上自己一叠文章都已是用朱笔改好。 林延潮坐下拿着卷子读了起来,过了片刻,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但见林烃穿着麻服,走到了屋里。 “今日怎这么早?比前日早了小半个时辰。” “先生,俗语有云,早起三朝当一工。” 林烃点点头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我辈。听说前日你写了很迟方走,今日仍是十篇,有无难处?要不要我给你减两篇?” “若是怕难,学生就不会这么早来了,今日还是十篇。” 林烃满意地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当下林烃与林延潮道:“我先与你说说前日文章的不足,你十篇文章贴司马相如的大赋而写,有七八成相似,但却不免趋华而不实。堆砌辞藻……” 师徒二人正说话间,林泉则是打着呵欠进来了,但见林烃正与林延潮讲解文章,不由奇怪心道,这人怎么今日这么早来了。莫非上一次受了我讽刺,这一次故意早来让我没面子,哼,这些寒门子弟就是小心眼,不过提一句而已,竟是记心上。 林泉当下哼了一声。坐在椅上,看起自己的卷子来。 不一会,林烃与林延潮讲解完卷子,得了林烃的指点后,他也对写时文的诀窍。竟是比以往有了更深的了解。 林延潮将握笔的手反掌张开,看着掌心,心道前日埋头写了一日的卷子,几乎抵得上他以往十天写得时文的量。 只要是努力,即有回报。读书就是如此,唯有厚积方能薄发。林延潮信心大作,开始写今日的卷子来。 而另一边林烃与林泉讲解又是另一个样子。 “二叔公,你要我又要写出好的骈文。又要言之有物,这好比戴着脚镣跳舞,几个人能做到……” “满朝的诸公。新科进士,皆是时文高手,皆可作你前辈……” “其他公也罢了,陈知府是徐子舆的弟子,徐子舆常与弟子讲复古,尊古。崇古,不过是老调重弹。泉儿以为不如王弇州多矣。” “王弇州也不是如此写文的,你饱阅群书。博闻强记,但少用生字僻典、写文还是含而不露好些……” 林泉与林烃争辩了一通,林烃说一句,他是回三句。林泉也不是一味无理,他说得确有几分道理,但才智过人之辈,总是容易犯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的毛病。 林泉辩解半天,林烃长叹一口气道:“泉儿,你这样的,我也无法教你。” 林泉听了一愣,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道:“二叔公,泉儿知错了,请你继续教我。” 林烃叹了口气道:“好吧,你先写吧。” 说完林烃走了出去,林泉双手据案,眼泪都滴到了纸上。 “都是你!都是你!” 林延潮笔一停,抬起头来看向林泉,但见他红着眼睛,泪痕未干地看着自己。 “我又哪里招惹了你?” 林泉带着哭声道:“你文章远写得不如我,但二叔公却只责我,不责你。昨日你都迟到了,二叔公都不怪你,而换了今日,我不过稍稍迟来了一些,二叔公却对我多有不满。” “你不过是他的弟子,而我是他的侄孙。为什么,他更看重你?” 林延潮搁下笔道:“你这也太敏感了吧!老师责你,并非是你迟到,而是你文章不和他的意。” “放屁,你不过是县前十,我是案首,我的文章不和他的意,你的难道还和他的意吗?” 林延潮看了林泉这样子,知道是个说不通的人,当下懒得再说道:“我与你说了,你也听不进去,你要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写文去了。” 说完林延潮又低头写文章去了。林泉见林延潮不与他争辩,气得又哭了一阵,这才重新写起文来。 经过前一日那样的题海战术的训练后,林延潮十篇文章写完后,天方才刚刚擦黑,这一次他写得游刃有余。 林泉还差最后几句,见林延潮已是起身,不由惊愕但随即道:“你今日以为比我写得快就赢了吗?孰不知我的文章,强你十倍。” 林延潮不理他,将卷子一张一张叠好后,放在林烃的书案上,然后收拾书袋。 林泉见林延潮不理他,提笔加紧写完,拿了卷子一抖,也是放在书案上,然后他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林延潮的卷子,不由拍了拍手道:“你的那些微末文章,也配我二叔公来教你,我替你改来。” 说完不待林延潮开口,林泉着急着拿起案上的笔墨在林延潮的卷子上圈点删改起来。 林泉动作很快,一目十行,又是笔下不停,待林延潮将卷子拿回来时,已是将一篇卷子,点点圈圈,涂改得面目全非。 林泉见林延潮的卷子冷笑道:“县前十又如何,寒鸦就是变不成凤凰,此类一无是处,文辞不通的文章,我二叔公看后会不会作呕,我算替他代劳,做一做善事,你自己拿了文章回去揣摩吧!” 这一番话说得林泉尽吐胸中的恶气,不自觉脸浮出得意之笑。他看向林延潮等待着他的愤怒。 林泉没料到,林延潮突然夹手拿起一旁林泉的文章。 林泉惊怒道:“你拿我文章作什么?” 林延潮道:“只允许你改我文章,不许我看你文章?” 林泉冷笑道:“看瞎了你的眼,你敢改我一句?” 林延潮道:“改又如何?我替老师看一看,这才是弟子代其劳。” 林延潮将林泉的卷子拿起仔细读起。他不似林泉那般拿笔在卷子上涂涂画画,也是没有说什么,看完了一篇看下一篇,并一字一句在口中默读。 林泉剑林延潮看得如此认真,差点以为他不是来挑刺,而是在欣赏自己的文章。 林延潮将林泉十篇文章都看完,林泉冷笑道:“如何?我的文章,你不能易一字吧!” 林延潮却忽然哈哈大笑道:“你还以为你的写的是吕氏春秋,一字千金,实话与你说,此等文章坊间早有刻录,你这十篇文章句句剽窃前人之作,割裂词语,编织成文,我连改也不屑改呢。” 林泉怒道:“你胡说,我这文章都是今日写的,你竟说我剽窃?你如此污蔑我,你信不信我告诉二叔公?” 林延潮斜了林泉一眼:“我看还是不要好,只是丢了你的人,也好,你既不信,我就背给你听,正好县试前,我坊间看过的这几篇文章,还记忆犹新呢?” “好,你背,你背!”林泉咬牙切齿。 林延潮点点头,将林泉的文章往桌上一甩道:“好,你第一篇不违农时,刻录于唐家制艺三百问,破题,王者尽心于民事,道建而业斯隆焉。承题,盖必民事尽,而王者之心始尽也……” 林泉但听林延潮将他十篇文章,当堂一篇一篇背了出来,虽是字句有些不一样,但大体都是无措。 林泉哪里知道,林延潮故意如此,真要他做,他能将林泉的文章一字不差的背出来。 林泉不可置信,心道我这文章竟真的是早有人写过,若非如此,此人也不会看了一遍就背出来了,我还自以为别出心裁,原来我的文章连一无是处都谈不上。 林泉有些不甘心又问道:“你说我写的文章,早都在坊间流传这话可是真的?” 林延潮道:“不错,外面随便一个士子,都有看过,真不知你是如何侥幸在县试中的案首,好心提醒你一句,下个月府试中,切切不可拿出来,否则为人耻笑啊!” 林泉听了脸色一变道:“竟真的如此,那我读书读来有什么用!” 说完林泉双手一揉,将自己十篇已写好的文章尽数撕烂,趴在桌上痛哭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府试报名(第二更) 林府,中堂之内,上面立着一块‘上台元老’的匾额。上台指的是三公三师,这里的上台元老,指的是前南京兵部尚书林翰,为朝廷追赠太子太保。 这匾额是当年福建布政使送给致仕在家的林翰,十分珍贵。 堂上,林泉在林庭机,林烃二人面前嚎啕大哭。 林庭机微微含笑,对林泉道:“平日你恃才傲物,不将旁人放在眼底,这回遇到比你更聪明的,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吧!” 林泉带着哭腔道:“太爷爷,我不信,世间竟真有过目成诵之人。” “不是没有,我就见过几个。”林庭机道。 “你倒是说来。” 林庭机道:“当今首揆张江陵就算得一个,当初我在翰林院也见过几人。” 说到这里,林庭机捏须对林烃道:“嗯,烃儿你可是有个好弟子啊,使得是张松旧计,唬得泉儿上当啊。” 林烃道:“泉儿自负才高,吃一堑长一智也好,免得走世璧的旧路。” 林庭机笑着道:“你别说世璧,世璧今非昔比了,他早已是收心读书,这一年足不出户,连当年同案诗文交游也不去了,一心一意以备明年的乡举。” 林烃道:“世璧若真能用功,乡试大有希望,真乃本家之幸。故而泉儿,你当学你堂叔知耻而后勇,他当初也是与我这徒儿打赌输了的。” 林泉听说林世璧也输给林延潮,也是惊讶不已,他平日最佩服这位堂叔的诗词,认为就算他不做官。也是唐寅一般的人物。没料到自己这位堂叔也败下阵来。 林泉听了也只能自愧不如,悻悻退下了,同时打定主意以后见了林延潮就绕道走。 林庭机道:“江山代有才子出,听说你这弟子,天资虽是过人。但发蒙得太晚,经学才读了不过一年多,就是勉强赴这一次县试,就算过了,下面的府试恐怕有些难啊!” 林烃道:“他今年才十四岁,就算府试不中。也没什么,就当历练了。” 林庭机笑着道:“你当初二十一岁中举,一年后至京师中了进士,殿后后,又入翰林院为庶常。仕途如意当然不觉得了。但对于其他人而言,却是几年辛苦之功啊。” 父子二人又说了一番话。 林庭机突然道:“眼下你丧期将满,吏部申侍郎来信与我,说准备提请让你补任苏州知府,他这是一片好意,你去还是不去?” 林烃叹道:“申年兄是不忍让我埋没田园啊。这一年我也想通了,不再执拗就是,只是不知兄长如何呢?” “他恐怕没那么容易了。当今右副都御史,当初是我在南监时的学生,曾提请过你兄长。但那个张太岳却道,眼下台省人才济济,待空虚之时再议。”林庭机道。 林烃冷声道:“这张太岳分明就是托词,不让兄长复职,挟私报复!兄长乃是二品大员,门生故旧那么多。就没有人不平发声吗?” 林庭机斜了一眼道:“发声?谁敢?那可是首揆啊!” 林烃垂下头不平道:“兄长春秋正盛,却在家空耗光阴。不能一展抱负,我去任苏州知府又有什么用呢?” 屈指算来。林延潮去林府上写了十几次时文,三月也已过了大半。 林延潮陷入题海战中,奋战得筋疲力竭。 每日从林府回到家,林延潮都是一头砸到枕头上,立马就睡,睡眠质量特别好,一口气睡到第二天早上。如果林浅浅不来叫自己起床读书,林延潮能够一头睡到日晒三杆去。 读书后,次日又去林府写题,大体都没什么变化。 不同的是,林府那公子林泉,不敢来与自己找碴,挑衅了,在写卷时,两人目光偶尔碰在一起,林泉立即闪躲而开。这一幕好似情窦初开的小女生,看到心仪的男子一般。 还有的,就是林延潮的文章。这一年林延潮读了那些多古文骈文,以及背了无数的程文,积累得已是差不多了。可以往林延潮写文时,受到八股格式的制约,十分的学识,能道个三四成就不错了,而现在经过这拔高的训练,他将胸中之意,更流畅写于纸意之上。 这一段求学求知的过程,对于林延潮来说,虽然很苦,但心无旁骛,纯粹尽心于一物上,却也能让人有一种新的体悟。写到最后,当林延潮写出一手漂亮的时文出来后,回过头,也不敢相信这一篇是自己写的。 虽说林烃当时看了自己这篇文章后,没有说什么,但是自己却满意极了。这一刻林延潮方知自己于制艺一道上,终于有所小成了。 这一天,小楼外烟雨潇潇。 林延潮休息在家,昨日高强度写文后。林延潮决定先不读书,缓一缓,换换脑子,临摹一下字帖。县试,府试都是没有誉录的,所以字的好坏,能给考官第一眼印象,要知道卷面分的比重还是很大的。 林延潮拿起笔,静静地写帖,这时候外院传来敲门声。 林延潮没有挪步,眼下展明在外院安营扎寨,开门之事,当然是由他来办。 门一开,但听得一个声音传来,我……我……我找林兄。 “你是谁?”展明粗哑的声音响起。 “在……在下,黄碧友。” 林延潮将笔搁下,把头探至窗外大声对外院道:“不必通报了,让他进来吧!” 不久黄碧友从外院来到林延潮的小楼内,心有余悸地道:“林兄,你怎么请了这一个这么凶的下人?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林延潮道:“他不是我家下人,黄兄此来有何贵干?” 黄碧友拢了拢袖子道:“什么叫有何贵干?延潮,你我可是县试的同案,你这么说不觉得生分了吗?” 林延潮搁下笔笑着道;“黄兄,你我既是同窗,又是同案,交情自是不一般,我这么说,也是不拿你见外嘛。” 黄碧友哈哈地笑着道:“说的也是。这次来,是有关府考之事,昨日府衙发文了,说府试定在下月二十六,让我们去县衙礼房拿了文书,再去府衙报名。我来是与你约个时间一起去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个好办。只是听说府试要两个禀生保人,你找了吗?” 黄碧友笑着道:“我来正与林兄说这个,这是样子的,延潮你县试时的保人是社学里的蒙师对吧!” “是啊,如何了?”林延潮问道。 黄碧友嘿嘿地笑着道:“我县试的保人是我族叔,你看能不能让你的蒙师,也来当我的保人,作为交换,我的族叔来当你的保人。你我既是同案,又是同学,对彼此肯定信得过的,而咱们的保人也是如此,这样不就不用另外去找了吗?” 林延潮竖起大拇指道:“黄兄,果真深谋远虑,想得周到,就依你说的。” 黄碧友笑着道:“惭愧,惭愧,对了,还有一事,这一次府试,书院的同窗也是从各地来省城。大家同窗一场,这一次又是好久没见,大家决定在府试前共谋一醉,延潮你可不能扫兴缺席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门路 听黄碧友这么盛情邀请自己,林延潮心底隐隐猜到几分道:“怎么请我一醉,还不让我扫兴缺席,莫非余子游他也过了县试,你们邀了他,又怕我不来?” 黄碧友尴尬一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延潮兄?是的,余子游托人与延潮你说和的,说大家同窗一场,以往谁对谁错,都不要放在心上,他要当面与你赔礼。” “赔礼?谁对谁错?”林延潮将袖袍一拂道,“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若是之前还行,但这一次他在侯官县试前,在考生间散布不利于我的谣言,可见他丝毫没有悔改认错之心。此次见我过了县试,就假惺惺来说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理会的。你传出话去,我与余子游这笔账迟早要算,让他给我等着!” 黄碧友听了道:“延潮,你这样做恐怕别人会说你小气啊!大家毕竟是同学一场,多个朋友多条路啊!” 林延潮反问道:“小气?我要让人知道得罪我的后果,余子游这等人我绝不会与他干休,但对于黄兄这样的朋友,我却很珍惜!” 黄碧友听了很高兴,笑着道:‘子曰,匿怨而友其人,耻之,延潮光明磊落,真是君子!好,我回去回话就是。不过我看延潮你这话放出去,大家以后要邀请余子游,都要掂量一二了。‘ 林延潮笑了笑,匿怨而友其人,孔子这句话说的是,心底藏着对某人的怨恨,表面却和那人友好,对这种人我认为可耻。读了论语就知,孔夫子乃是真性情之人。 至于匿怨而友其人的一套,是法家的。可后世那么多口蜜腹剑的人却都自称是孔门弟子,还真是冤枉。 林延潮当下将黄碧友送至门外。 林延潮回到小楼上,待又练了一阵子字帖,他的字学的是颜体,平日也有请林烃指点过。不过林烃平日习的是柳体。颜体上造诣不深,所以林延潮平日还多是临摹字帖来提高自己书法。 这时门外又有人敲门。 林延潮不由皱眉,心道:‘今日的客人怎么特别多?还能不能让我好好读书了。‘ 不久外面有声音传来道:‘老夫找林延潮,就说是侯官县衙沈师爷来了。‘林延潮听了立即将笔一投,披衣下楼,迎到院门前拱手笑着道:‘沈师爷。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沈师爷笑着指着前院的一片绿竹,还有水井里养着鲤鱼,笑着道:‘小友,你可真会找地方住!我将来归乡养老。也能有这一间屋子就足慰晚年了。‘ 林延潮笑着道:‘沈师爷,瞧你这话说的,我这不过是用来栖身的,怎能入你老人家法眼。里面请!‘ 到了里院,沈师爷看到小楼前的花圃,又是赞了几句。两人寒暄了一阵,林延潮这才将沈师爷请上了小楼, 入座之后。沈师爷左右看了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小友,你托我帮的事。有些眉目了。‘ 林延潮听了手里不停,一面给沈师爷沏茶,一面问道:‘真是有劳,沈师爷了,不知张师爷是怎么说的?‘ 沈师爷呷了口茶,好整以暇地道:‘张师爷让我与你说。府台老爷是有恩必报的人,去年你帮他的忙可是一直记在心底。可是今年府取与往年不同啊!‘ 林延潮知道此事要那么轻轻松松答应下来。这才奇怪了。 林延潮问道:‘张师爷透了什么风声吗?‘ 沈师爷道:‘你也知道,大三关中,乡试最难。而小三关里,府试最难取中。府试是三年两试,去年歇了一年,以致今年考生比前年多了不少,若是放在明年倒是好办一些。另外你也知道,陈知府身为一省府台,方方面面也需顾虑周全,府里累世簪缨,科举世家也是不少,几千个人都盯着那五十名试额,僧多粥少啊。特别是今年府试之后,还要出题名录。” “题名录?”林延潮讶然道:“那不是乡试,会试才有的吗?” 沈师爷摇了摇头道:“有人说咱们是科举强府,也当出一册题名录,到时中试童生的程墨,都会一览无遗。若有些太差的文章,写在题名录上一看,恐怕会遭人非议,主考官背上骂名也是有的。你看那些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就算过了府试,但还有院试一关。若是府试和院试,水平反差太大,也是不利于陈府台的清名啊。所以张师爷与我说,陈府台也有他的难处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明白,陈府台的意思,总之到时候是否要取中,仍是要看文章就是了。‘ 沈师爷道:‘也不尽是如此,陈府台的意思,他还是会在彼此文章差不多下,多照看你一些,但是若差了太多,他也不会冒险将你取中,惹来旁人的非议。他还托张师爷带话,说考生们都知他好四六骈文,若是你能写一手好的四六骈文,也好多个取你的理由,但若平日写得太差,现在练也来不及了,临考的时候还是写自己称手的文章。至于考题什么的,我看此人明哲保身,是不会透露的。‘ 林延潮点点头,托人办事是这样的,就算有十成把握,对方也会说得很勉强,断然不会把话说满的。何况自己把能否通过府试,完全寄托在当初对方欠下得人情上,这想法也就太简单了。在没有同等地位下,对方要不要买你的账,纯粹看良心的。 林延潮道:‘请转告张师爷,如此我就很高兴了,我一介寒门出身,与那些各公子哥儿比起来,也没什么优势,只要陈府台给我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就是了,至于其他的,我自己来取!‘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沈师爷不由称许地点点头道:‘真有志气啊!老夫没看错你。其实你能取县前十,足见你文章不会差。张师爷那边,我会再与你递递话,但我能帮到你的,也只到这为止了。世事三分天命,七分人算,府考能否中式,小友自己也需多努力才是。‘ 林延潮道:‘既然如此,多谢沈师爷了。‘ 沈师爷摆了摆手道:‘你我的交情,谈什么谢字!‘ 当下林延潮将沈师爷送至门外。 沈师爷突然停步,连声道:“瞧我这记性,还有一事要告之延潮你。” “沈师爷请说。”林延潮也是停在门前道。 沈师爷看巷子里无人当下低声道:“我听到风声,今年这一次各府县试,出了不少剿袭前人的卷子,有不少落第考生投贴此事。虽说以往这等事也是寻常,但今年也不同,连名士李卓吾都发声了,上书给提学道请杜绝此风。” “提学道也下文给各府了,当然这也只是作个样子,只是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这件事,延潮你要好之掂量一下,不可疏忽。” 林延潮听了当下觉得这个消息很重要,诚恳地道:“多谢沈师爷告之。” 沈师爷听了拱了拱手,这才离去。 林延潮回到小楼,一路上都是在想着这件事。 走到几案前,林延潮心道,若是县试前,告诉我此事,那我说不定会慌了些手脚,但眼下我的文章已有小成,府考时大可凭真才实学去考。 何况自己还是县前十,提坐堂号。在考场上,知府会亲自面试我,只要不出错,机会都会较他人大一些。如果陈知府再关照一二,那么府试取中机会应是不小,但也不可大意。 沈师爷说得对,三分天命,七分人算,所以能谋事的还是在人,真正府考如何,还是要看我考场上文章写得如何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童生的好处 到了三月,各县的县试落下帷幕。 闽中各县县试取中的士子,乘兴进城。 除了这些士子,还有历届过了县试,却卡在府试一关的士子们。这些考生有大三千这么多,合上今科县试取中的考生,就算拿贡院作府试的考场,也是容不下这么多人。所以三月末的时候,福州府将这些往届考生进行一次提考,淘汰了一部分人,从大三千人里筛选出小两千人考生,与今年县试过关的考生一并参加这一次的府试。 林延潮,黄碧友一并来到府衙前报名,衙门还未开衙,眼前正是见到这一番热闹的报名景象,当然这场面比起侯官县试而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府前街的茶寮,食肆都坐满了从各县而来的考生,他们都在谈笑聊天,议论着县试里的趣闻。不少茶寮,食肆为了作生意,还将棚子搭在了街上,使得本就不宽的府前街更是拥挤起来。 黄碧友不由吃惊道:“这么多人,这一次府试也是要快三千人了吧。” 林延潮道:“是啊,这也出乎我的意料啊。若不是之前府考之时,筛落了一千多人,恐怕这里的还更多啊。”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也是终于明白为何府试是小三关里最难的了。县试考生人数虽然多,但没有门槛限制,能写个名字就能参加考试。拿侯官县而说,几千个考生里,真正有言辞通顺,文墨值得一观的考生,也就几百号考生。 侯官这还是大县城。科举强县,若放到小县城,能有几百人参加县试就不错了。 而院试呢?虽说考生限制在童生之列,但是考生人数较少,提学道一般都是合一府两府的考生。就地提考,这样录取率就比较高了。 可府试就不一样了,考生基数大,又是刚才县试里一番搏杀出来的,你好容易在同届县试里名列前茅不够,还要与以往府试里筛落的考生。再进行一次竞争。 黄碧友对林延潮道:“你我眼下过了县试,府试自是要再进一步,别人称府试为府关,说的是这一关拦下多少人,不过我看也没他们说得那么难。” 黄碧友兴高采烈的。丝毫不觉得自己县试考了个吊车尾,已是十分勉强。他觉得自己还能府试连捷的。林延潮知黄碧友刚刚过了县试,现在有几分盈满,以往一直默默无名,在书院里被人压着一头,陡然得志后,不免将自己自视过高, 林延潮劝道:“黄兄。还是谨慎些。” 黄碧友听了道:“你以为我有几分膨胀,实话与你说我清醒的很,这几日我每天读书到三更。” 林延潮知他听不进去。只能叹到,喝醉酒的人,总是说自己没醉一般,果真很清醒,就当为你这番勇气点赞吧。 于是二人在一间茶棚外点了壶茶,两人边喝边谈些事。这时但一名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的考生,走了过来。端着礼向衙役问道:“敢问差大哥,永福县考生。可以报名了吗?” 衙役嫌弃地看了这年老考生一眼道:“没看见府衙大门还没开吗?先到远处候着去。” “是。”这年老考生匆忙行了礼,颤颤巍巍地走到一旁。 他本想歇脚,却发觉没一块空地,而身上袍子也破了多处,舍不得花钱到茶棚里喝茶,显然也是家境贫寒之人。 林延潮心底不忍道:“这位前辈,不如来一聚!” 那考生看了林延潮一眼,讨好地笑着拱手道:“多谢这位公子,不必了。” 说完此人用袖子在台基上扫了扫,袖着手挨着坐下。 黄碧友喝了杯茶道:“延潮兄,你也太好心了,此人蹉跎光阴,都一把年纪了,一看就知并非是读书的材料。与他同桌喝茶,少不了要序齿一番,他年岁大居长,我们二人年纪小居幼,传出去岂非丢人。” 林延潮叹道:“我只是不明白罢了,我在想这些考生皓首穷经图得是什么,若是四五十岁的老童生,也就罢了,毕竟进学成了生员,可食禀免役,于个人而言,也能见官不拜,在乡里也算有个身份。但若是四五十岁府试未取,就算侥幸中了也不过是个童生。童生说来不过好听,但切实没有一点用啊。” 在明朝大兴科举以来,童生这词,也是慢慢在变,开始时,凡习举业的读书人,不管年龄大小,未考取生员,都可以称为童生。但后来只有过了县试,府试的考生,才有资格成为童生。 黄碧友摇了摇头道:“林兄,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别看这些人这么老,但考上童生,就算将来一捧黄土时,也可在碑上写上‘待赠登仕郎’五字,若是连童生都不是的,只能写上‘处士’两字。有了童生,也算给自己一世读书有了交代,子孙也是有些颜面,在乡里也算风光,好歹称得上读书人家。” “原来这些人是为了,生前身后名啊!”林延潮恍然。 黄碧友笑着道:“我等考上童生也有好处,若是你过了府考,取中童生,大的社学不要想了,但一些偏僻地方,会请你去社学教书。要不然去殷实人家里,作个西席,一年十两酬金,虽不说大鱼大肉,但也是他们家最好的饭食。若不想辛辛苦苦教书,那就有一技之长,平日吟诗写字什么的,略通昆曲马吊,去大户人家当个清客,清闲过的日子,也是平常。” 林延潮笑着道:“听你说来,若是我将来不第,当个清客也不错,至少比狗奴才好一些。” 林延潮说完,二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黄碧友笑过之后道:“最重要的还是,过了这府试,就有赴院考的资格了。但府试没过,你也看到了下一次府试,你还不一定有资格考呢,还要再考一次。” 二人说话间,但衙门里一阵梆子响,府衙大门开了。顿时在外面棚外,喝茶,吃小点的读书人都一起起身,朝府衙拥了过来。 府衙里的书吏喝道:“不要挤,不要挤,一个一个县来,先是闽县,再是侯官县!” 林延潮懒得排队,当下拿了张师爷的名帖,交给衙役。衙役不动声色地将林延潮和黄碧友领进了府衙。绕过排衙的大堂,林延潮被引至吏房来,当下再写了一遍履历,而林诚义和黄碧友的保人,也替他作保之后。府衙当下给林延潮开具考引,贴上浮票。 林延潮看了一眼浮票,但见上面些着,身材适中,面白无须,容貌平平。林延潮心道这完全是标准书生像啊,咱长得不帅,可看起来也不俗气就是。 取完考引后,对方得知林延潮是县前十,又在考票上再盖了一个堂字。 走完流程,林延潮即回家读书,最后去林府上书了一趟。 自己写完最后一篇文章,林烃指着林延潮以往写得厚厚一叠文章道:“写完这些,府考前半个月都不用来了,你可以去赴试了。”林延潮当时听了高兴满满,以为林烃说自己的水平已可以过府试了。哪知林烃后面又补了一句:“就算府试没考上,你用功也算到位了,就算没过,也不会有遗憾。” 林延潮听了顿时无语。 寒食节一过,距府试还有半个月,聚在省城里的读书人,自是免不了作诗交游。 不得不说,每年府试,乡试,给省城三大产业链注入了浓厚生机。这三大产业分别是客栈,青楼,寺庙。 这一天,陈行贵,黄碧友非拉得在家读书的林延潮一起出来,三人一并到城东一家大庙去。 这大庙听陈行贵说,是北宋状元叶祖洽,赴乡试前住的地方。 据说有一晚,叶祖洽在寺庙过夜,作了一个怪梦。他梦见有一头狗,跳到案上,朝他直叫,又看到案下有竹一束。 他睡醒后,一直在揣摩这件事,找人给他析梦,说乡试之前作了此梦,到底有何征兆。 给叶祖洽析梦之人,笑着给叶祖洽作礼,叶祖洽问这是为何? 那人道恭喜公子不仅是乡试中第,还要中了状元啊。 叶祖洽又惊又喜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连乡试还没过,何谈会试啊。 那人道,状元公,你想啊。狗就是犬,又伏在几案上,案作两脚,犬和案合起来就是状元的状字啊,此梦是吉兆啊,说公必中状元啊。 叶祖洽听了大喜,然后又问,那案下竹一束是什么意思。那人告诉他,这就是取状元的途径,你要从中去猜。 叶祖洽冥思苦想了一阵,心道对啊,竹一束,就是一个策字。当时王安石要罢诗赋,有意以三经取士,廷对用策问。 这梦合起来的意思,就是要想中状元,就要努力专研策问啊!叶祖洽受这梦启迪,当下苦读一番,后来果真中了状元。林延潮听陈行贵说完这故事,不由感叹这故事真是说得真是有鼻子有眼的,难怪那么多读书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林延潮与陈行贵他们来后,僧房早已是爆满,不少来赴府试的读书人,都想在此住上一宿,看看有没有神人托梦,指点自己中状元的方法。 连陈行贵,黄碧友一脸深信不疑的样子,林延潮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当下只好答允与二人在这寺庙里的禅房睡了一晚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南园 林延潮与陈行贵,黄碧友三人挤在一间禅房里过了一夜。 次日醒来陈行贵与黄碧友都是津津有味地与林延潮讲着昨夜做过的梦。 陈行贵先道:“我昨夜梦见一穿着蓑衣的人,在江边钓鱼。” 陈行贵话刚说了一半,黄碧友拍掌道:“钓鱼者,此必是姜尚!他是要告诉你,功名之道,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陈行贵没好气地道:“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 黄碧友嘿嘿地赔笑道:“莫非我说得不对,既不是姜太公,也可能是严子陵,你看那渔父是白发还是黑发,白发是姜太公,黑发是严子陵,好吧,陈兄,你说,我不说了。” 陈行贵不屑地道:“我哪知是白发黑发,我只记得那个老者我一夜梦见了两次!” “居然两次!”林延潮,黄碧友都是吃惊。 陈行贵回忆道:“一次是上夜吧,那渔夫见了我,就拿出钓竿给我,我本以为他,要说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的话,哪里知得他却道,汝来年乡试必取!” 黄碧友惊诧道:“这凭地太好了,乡试必取,也就是说你今年县试府试院试皆要连捷啊!” 林延潮也是抱拳道:“陈兄恭喜你了!这是吉梦啊!” 陈行贵笑着摆了摆手道:“我不是话还没说完。” 黄碧友焦急地问道:“对,那渔夫下夜与你说什么呢?” “到了下夜,我又梦见那渔夫,结果那渔夫立即伸手对我喊道快把鱼竿还我。吾前言戏耳!” 陈行贵说完,林延潮,黄碧友二人都是捧腹大笑。林延潮笑着道:“陈兄,应该把鱼竿拿住,反道。汝戏我,前梦不假!” 接着二人又问黄碧友昨夜作了什么梦。 黄碧友愣了半响道:“我的梦境倒是稀奇,我梦见有一日,我穿着青衫长袍,圆领直袖,腰间别着一柄学子剑。骑着一头青花色的大骡子……” “黄兄,请直说要点!”林延潮立即打断道。 黄碧友点点头道:“我这不是正要说,当时我行在一条的小路上,路两旁没有大树,一直行了许久许久。但见路的尽头,有一个很奇怪的景象,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碧友,你知你目前为止说得都是废话吗?直接说你见到什么?”陈行贵也是忍不住了。 黄碧友道:“你知我看什么,我看见路的尽头,两颗槐树夹着一口老井!你说这怪异不怪异!” 林延潮,陈行贵二人都是面面相窥,然后齐声道:“一点也不怪异!” 黄碧友道:“不会的。你们不知道,这梦一定有什么寓意,预示着我如何通过府试的办法!” 林延潮。陈行贵二人如何说,黄碧友也是不信。当下二人问林延潮,昨夜你在禅房睡了一夜,可作了什么梦吗? 林延潮看了二人一眼道:“二位,你们昨夜打了一夜的鼾,一人上半夜。一人下半夜,此起彼伏。你们觉得我有可能作一个好梦吗?” 黄碧友,陈行贵二人听了都是一脸不好意思。 陈行贵道:“林兄。我好意拖你来的,没料到遇到这事,令你一夜未眠,你实应该弄醒我们的。” 林延潮摊了摊手道:“弄醒你们,你们不是也作不了梦了,再说了,遇上了此事,所以要么忍,要么滚,但是不能狠啊!” 陈行贵,黄碧友听了都是一阵感动,道:“林兄真是厚道人啊!” 林延潮暗道,我能说这是我当年宿舍生活,总结出的经验。 三人当下在庙里住上一夜后,即是坐上陈家的马车回城径直去了南园。今日陈行贵的堂兄陈振龙,请府试士子游园。林延潮早就听说,这南园是省城有名的园林名胜。 听陈行贵这么说,林延潮也想去见识一下,同时与同辈交游。 马车出了省城南门,即是茶亭。 当年有一名僧人,因为夏天酷暑,故而在此设了一亭子,所以后人取名为茶亭。 这里是省城南门必经之路,从南门至吉祥山这一条街,是来往城台的要道,凡上任、赶考、驿递及过往行人都要经此出入城里城外。林延潮在车帘外看去,这一条街的繁华更甚于洪塘市集。 不过林延潮只是远远看了一眼,马车随即载着他们过了洗马桥,这里传说是官员进城前洗马的地方。而建在洗马桥的南园,是嘉靖三十二年状元福州府长乐县陈谨置办的产业。 南园依着溪河而建,逶迤里许,望去林木郁郁葱葱,亭台楼阁数不胜数。 状元公陈谨眼下早已是病逝,当年卫卒索饷作乱,抄掠城台官宦,也扰及陈谨府第。陈谨当时丁忧居家,出门解劝。因衰绖在身没有威仪,混乱中为乱兵所伤,卧床一个月就病逝。堂堂状元郎丧命于兵卒之手,此事在当时轰动很大,福建省巡抚汪道昆因此被御史弹劾去职。 陈谨去世后,只留下一子陈一愚。陈一愚年纪幼小,没办法守住这么大的家产,准备卖掉,正好同乡陈振龙愿意买下这园子。 陈振龙不仅愿意买下这南园,还肯继续借给陈一愚一家居住。 眼下状元公的儿子陈一愚,正在园门前迎客。 他见陈行贵到了当下笑着道:“这不是行贵弟吗?” 陈一愚前年长乐县试第二,不过府试折戟,今年在家读书读了两年,自觉文章大进,也参加府试。当年陈一愚为了感激陈振龙,二人还续了谱,以兄弟相称,作为陈振龙堂弟的陈行贵,对陈一愚也是称他为兄长。 陈行贵笑着道:“一愚兄,我与你介绍,这两位是与我一并参加本次府试的友人。” 林延潮,黄碧友与陈一愚通了姓名,陈行贵笑着道:“一愚兄,今日款待我等,不知有什么好玩的吗?” 陈一愚笑着道:“当然有,不过你们先不忙游园泛舟,一会有个诗会史长君,董小双都要来,要一睹我们府试士子风貌,你可要给我拿出十成本事,诗会之后然后看昆曲,弈棋都随你们。” 史长君?董小双? 陈行贵不由笑着道:“陈兄果真厉害,连史长君这省城有名的女校书都请来了,今日真是尽兴。” 说着众人举步入园,但见规矩得体的下人,领着他们从长长的临水长廊前行。 临水长廊上景致很好,脚下是一池碧谁,眼前是雕梁画栋,但行了一半,领路的下人却低下身来道:“大爷来了!” 林延潮转过头看去,但见一名穿着儒袍的男子大步而来,而此人身旁簇拥着十几名戴着两翅小帽,拿着折扇的文人。 那儒雅男子来到陈行贵面前,朗声笑着道:“你来了。” 林延潮记得,以往陈行贵见任何人时都是游刃有余的,但见此人却十分恭敬道:“大兄相召,我怎敢缺席。” 林延潮恍然明白,此人就是陈行贵的堂兄陈振龙。 陈振龙笑了笑,回过头去对身后一旁文人道:“此处景致甚好,你们各拟一首怡情悦性的诗来,写得好,就选一首命画工提在廊上。” 原来那一帮文人是传说中的清客相公,林延潮当初还有点以他们为奋斗目标呢。 但这些清客听了陈振龙的话,纷纷很怂地道:“我等哪里有好诗词,眼下几位郎君在这,都不敢献丑,这诗来是请几位郎君来提为好。” 陈振龙笑着道:“我算白养你们了,也好,就请客人各题诗一首吧。” 黄碧友有心卖弄,当下第一个就提了。 下来陈行贵也是笑着提了首诗。 林延潮最后一人想了半天,也作了一首,他思索最长,但诗作却平平无奇。 陈振龙见了林延潮的诗也是摇了摇头,心道,此二人诗赋平平,我这兄弟为何与他们称兄道弟。倒是一旁清客相公胡夸乱赞了一阵,将陈行贵的诗吹捧成文采才情如何如何。 林延潮将陈行贵的诗拿来念了一遍,顿时明白原来当一名好清客,首先要学会拍马屁啊! 两边别过后,陈行贵忍不住对林延潮道:“林兄,你不知我这位大兄的来历,整个省城最富有之人,他不出五指之列,你为何不把握机会啊!” 林延潮恍然原来陈行贵是想将自己引荐给陈振龙啊。林延潮道:“陈兄误会了,我实不擅诗词啊。” 陈行贵拍腿道:“我忘了这一茬,林兄的长处在经义啊,但眼下士子交游都要吟诗唱和的,林兄总不能当堂写一篇时文,惹人注目吧!” 林延潮道:“这我也没办法,何况我也不喜欢吟诗唱和。不如陈兄不要招呼我们,此诗会我就不去了,让我一人游园泛舟去。” 陈行贵连忙道:“林兄,别如此,兄弟请你到这来,就是要一尽地主之谊。跟我走,这史长君,董小双都妙人啊!还有府试在即,你连各县的英杰,也不愿见见吗?” 陈行贵拽着林延潮走了,而黄碧友一脸清高地看向陈振龙和他一帮清客相公,冷笑道:“这有什么了不起,商人嘛,雇了一些读书人捧他的臭脚,就了不起了?哼!再有钱,也不过是沈万三!”(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诗会 林延潮随着陈行贵,黄碧友走在南园之间。 与二人一脸热衷交较,林延潮对于诗会之事,本没有太大的兴致,随二人参加诗会的意思,一来是碍不过好友的盛情相邀,二来也想见一见女校书到底如何。 想起几十年后那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柳如是,林延潮对这个时代的**还是抱有好奇,挺想一见的。 想到这里,林延潮放慢了脚步,慢慢走,细细看。 看着园里的景色,林延潮心情也是放松下来。既是游园诗会,自己何不尽情山水,暂时将经书试卷放在一边,就当欣赏一下这个时代的风物,也是好的。 步于亭台园林,眺望景色,再纵情声色于绿波朱阁之间,这才是明朝文人小资的奢靡生活。 眼前是一临水雅轩,前通折带板桥,下面是白色台阶,青砖铺就的台基,四面垂着绛纱,眺望远处则是绿波碧湖。 黄碧友赞道:“好景致!” 林延潮点点头,也是喜欢。 当下三人都是一并上前,到了轩内。 林延潮倒是见了不少相熟的人,如侯官县试前几名的人,一并都是到了。 他们与林延潮,黄碧友是同案,彼此都是相互见礼。 除此之外还有叶向高等好几名濂江书院的弟子也在。林延潮上前与几名故友见礼。 叶向高也与林延潮打招呼,这一次他取了福清县县试的案首,挟势而来。据说县试时,主考官看了他的卷子。还未看他名字,就道这必是桂山先生之子。掀卷一看,果然正是。 顺便说一句,叶向高父亲叶朝荣去年会试第二次落第后,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授江州府别驾。眼下叶向高也是官家子弟的身份了。 叶向高与林延潮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二人交情也仅此而已。 这时有人道:“延潮兄,许久不见了。” 林延潮听了转过头来,随即惊喜道:“这不是翁兄吗?怎地你也来了。” 此人正是林延潮老乡翁正春,他握住林延潮的手道:“我也要赴这一次府试,故而来了。” 林延潮见了翁正春调侃道:“当年翁兄为了读书。独自搬到金山寺的孤岛上,怎么今日弃了诗书跑来游园,莫非也是为了美色?”在林延潮印象里,翁正春这人是矢志读书的好学生一类人,他来这里倒是奇怪。 翁正春苦笑道:“林兄。莫要取笑,此间主人陈一愚是我故交,受他之邀来此。” 林延潮听了微微讶异,但看向一旁叶向高的,他想到翁正春,叶向高,陈一愚,这三人都是问鼎府试案首的热门人选。而他们恰好都在这里,莫非不是偶然。 他正与翁正春说话之间,这时一名仆人上前道:“两位公子。这是此间主人诗文,请你们一观。” 林延潮称谢后接过,但见一本薄薄的小册上,写着南园集三字,里面摘录着十几首写着山水风物,赠答送别。咏史怀古的诗作。此间的三十多名士子人手一册,都是读了起来。 林延潮将南园集读一遍。觉得陈一愚的诗词确实了得,他也总算有点明白这诗会的用意了。 当年陈子昂。赴长安赴科举考试,但却两次落第。 陈子昂苦于无人赏识自己,于是十分郁闷,当时有一个胡人恰好卖琴,索价百万,无人敢问津。陈子昂当下以千缗买下,然后告之众人,次日在长安宣阳里宴会豪贵,当众弹琴。 到了第二日,宾客云集,陈子昂捧琴道,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而琴乃贱工之乐,岂宜留心。陈子昂说完当众将此琴砸地,众人无不为此名贵之琴砸碎而可惜。但陈子昂却毫不在乎,将自己的诗文遍发给众人,从此名扬天下,然后一举中了进士。 陈一愚赠诗集,并借着名妓与诗会,来增加自己的名望,与陈子昂砸是琴异曲同工啊。 诗会是读书人云集的地方,若是诗会里捧出一两人,他的名声很快就可以借此传遍全府读书人的耳里,以至府试考官也会听说。就如同陈子昂,未砸琴前无人所知,砸琴后自己名声,传遍长安,一举中式。 难怪陈一愚邀请参加诗会,都是这一次参加府试的考生,连清高的叶向高,苦读书的翁正春也来了,他们都是想借着这诗会,将名声传出去。 看来读书人也要学着自我炒作啊,交游诗会就是最好一种方式。 想到这里,林延潮抚着这南园集的诗集,心想当然还有比诗会,更好竖立名声的办法,那就是著书立作啊。 没有什么比立言更好打响名声的方式了,当然立言二字太高大上了,写得不好会被群起喷之。所有大部分读书人退而求其次,出版一两册诗集,还是可以的。比如汤显祖还没参加会试,但他的那本诗集,就传遍两京。 可惜,自己先前不知有这样的诗会,否则也印个……算了,自己的诗词根本拿不出手嘛,为什么穿越前没有好好用功,背纳兰容若和郑板桥的诗集。 不会剽窃诗词,简直是穿越者之耻辱啊!说出去都不好意思见人了。 林延潮不免有几分尴尬,自己还以为诗会纯粹是读书人玩乐之用,但眼下看来自己也要想办法在诗会里扬名,为自己府试铺路,否则就对不起陈行贵一心拉自己来此的一片好意了。 这时但见帘子挑起,陈一愚来到了轩内,身后还跟着两名女子。 众人都是向陈一愚行礼,答谢其邀请之意,然后一并看向两名女子。 林延潮仔细打量,但见两名女子一个清新,一个秀丽,且不事铅粉,韵致天然,而且她们衣着淡雅朴素,显然不是以色媚人的普通**。 林延潮不由点点头心道,这一看就是有逼格的文艺女青年啊,若是让两个庸脂俗粉,夹杂在一堆读书人中间,那么这诗会的格调就下降多了。 陈一愚笑着介绍二人道:“董小双,史长君两位女校书,平日交游的都是本府举人秀才,今日来到南园,让我等一度大家风采,实是为诗会增色不少。” 陈一愚这么说,众人都是一并作礼,两名女校书也是欠身回礼。 有了二名大美女在,气氛就不一样了,林延潮看了一旁摩拳擦掌的黄碧友不由道:“黄兄,你不用这个样子吧!” 黄碧友笑着道:“延潮兄,这可是女校书啊,你看这董小双,当年宁波来的富商,出二十两银子要她陪酒,她却连门也不开。还有这史长君当年与林世璧共游西湖,林世璧一连写了三首诗赠给她。” 林延潮不由道:“真的假的?” 黄碧友道:“这是当然。满府士子众所周知的事,我还会骗你吗?” 林延潮道:“我说,林世璧写三首诗就能捧红一个**,这也太假了吧!” 黄碧友道:“这是你不知,林世璧自幼就是神童,当初若非流连花丛,沉迷于诗词之道,早就中了举人进士了。他能赠诗的妓子能差到哪里,这等女子都是千金万金都见不到的。她们平日只交游才子的。” 然后黄碧友一脸陶醉地道:“若是她们能在诗会里点中了我的诗词,过个几日,满城读书人就会知道我黄碧友的名字了。” 青楼,诗会原来都是读书人刷声望的地方啊。 众人入座后,陈一愚笑着道:“听闻古人题诗都以芭蕉叶,今日我等也附庸风雅写在芭蕉叶。大家就以此间南园为题,各写一诗,诗词高下当然不是由我来断,而请两位女校书来评,古人有红袖添香,我们有红袖评诗。” 众人都是笑着道:“陈兄,真是雅致。” 当下仆人上前将芭蕉叶都分给在场士子。 林延潮拿起芭蕉叶,却发觉自己的叶子上缺了几角,待说要换,下人却道没有了,只能将就拿过。 当下轩内一片研墨的声音传来,窗外清风习习,窗纱拂动撩在众士子的衣裳上。 众士子们举袖一挑,然后鼓捣着所有的才学,努力地想着应景的诗句,这里的紧张之意,丝毫不输给将要参加的府试。 写完之后,陆续有人交卷了。 林延潮也将诗写好了,但觉得自己的诗词也是那样,就算再冥思苦想,也拿不出更好的,还不如早点写完。 于是林延潮就拿起芭蕉叶上的诗句交了上去。 此时两位女校书也点评了好几名士子的文章,林延潮等她们点评完一人后,将自己诗作交给董小双。 董小双看过几眼后,就笑着道:“公子,你写的诗作,犹如这残缺芭蕉叶,都好似被蚕啃过的桑叶一般。” 董小双这俏皮的话,顿时引得左右阵阵发笑。 林延潮也是自嘲笑了笑。另一名女校书史长君拿过林延潮的诗作后,却道:“妹妹,瞧你说的,此诗虽谈不上上佳,但也可一观,” 说完史长君向林延潮抱歉地一笑道:“我这妹妹言语刻薄,还请公子见谅。” 林延潮道:“无妨,评诗嘛,无论是好坏都要直言相告。君子不掩其失!” 说着林延潮施了一礼离去,史长君见了倒是对董小双道:“这位公子倒是雅量!” 董小双笑着道:“一看就知是穷书生,说什么雅量。”(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来一试(一更) 史长君叹了口气,心道穷书生也有鱼跃龙门的时候。 一首游园诗后,董小双,史长君拿出几篇方才写得较好的诗作点评。叶向高的诗清奇高远,翁正春的诗虽是有股感伤的味道,却能动人愁肠,陈一愚的诗却有富贵风流的气度。 故而这三人的诗排了首,拿出来赏析。 下面又写了几首,能拿出来点评的诗作,偶尔夹杂着其他几人之作,但大多都是在这叶翁陈三人之列。 众人心底有数,这三人不愧是府试案首的热门人选啊。当然也有人不服,朝廷是以经义取士,又不是诗赋。也有人反驳道,经义好不好只有考场上见得,但诗作如何,足以见的一个人才情如何。 至于林延潮的诗作不好不坏,勉强算个中游,算是彻底泯然于众人,按照这说法,只能是才情平平了。 不过黄碧友却是不服,低声埋怨道:“什么女校书,不过认得几个字罢了,也配点评我等诗句。” 黄碧友埋怨声音不大,却被一旁几人听见,他们冷笑道:“两位大家可是给秀才,举人唱和过诗作的,若来府试恐怕比兄台的名次还高一些。” “什么,你说我还不如几个伎子?”黄碧友当下怒了与几人争执,那几个读书人,索性拿起黄碧友的诗句,痛批了一通。 林延潮知黄碧友诗写得确实不怎么样,但自己也是他的同案加同窗,少不了帮了几句。这几个读书人也不敢当堂争吵,怕在大庭广众下失了颜面。当下也就不争吵了。 然后几名考生又争相将自己以往的诗文给两名女校书点评,颇有几分邀宠的味道。 林延潮见了不由摇了摇头,当时读书人的风气,放慢了事功的追求,要么整日拿着自己的诗文。到处投贽,只要能替他扬名的,无论是富商,还是**都行,只知道专营声利,要么就是无心读书。优游林下,享文酒声伎之奉。 难怪别人说明末世风日下。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有几分怒气,当下推案一旁,搁笔不写了。他以这些捧臭脚的读书人为耻。当然也有因为他诗文实在不好的缘故,心想自己若要扬名需另辟蹊径。 当下诗会结束,擅于度曲的董小双,将叶向高,陈一愚二人的诗作,分作了一首。众人唱和几句后,林延潮知这两首新谱的曲子,很快就要在本地青楼市井里流传一阵了。 二人也算不虚此行。名声远扬,满载而归。 诗会之后,时日尚早。陈一愚请了私家蓄养的声伎班给人唱曲。 当下三十几名读书人转场,来到一水榭边,这里搭着戏台。 当时最流行的还是昆曲。 午后的阳光下,听着婉转的乐声,众人都不免熏熏欲醉,生起一种慵懒的意味来。 林延潮不由想到。若是在这里听一曲,昆曲中的名唱游园惊梦该多好。可惜汤显祖大大,这时还没写出临川四梦啊。 戏台上唱的是不伏老。唱得是北宋梁颢八十二岁中状元的故事。 众考生看梁颢八十二岁,头插宫花,身着莽袍,打马御街的一段,都是啧啧有声,羡慕不已。 林延潮十分不解道:“梁颢都一把年纪了,就算中了状元也当不了几日官的,有什么好羡慕的。”更主要是林延潮毕竟是年轻人,看见一把年纪人中了状元,这等剧情实在没有代入感啊,你在起点写一本八十岁中状元的小说,扑到姥姥家去。 黄碧友却没有这个想法,在旁道:“唉,八十二岁又如何,若是真要我中日了状元,就算是熬到一百岁也肯。此是读书人一生一世的风光啊。”黄碧友这么说,连一旁叶向高,陈行贵,翁正春等人都是露出同意之色。 戏看了一阵,有人想继续听曲,有人要对弈,便各作各的。 这时几个身穿绮罗的女子行来,见了男子以扇遮面,步入了一旁水榭里。水榭里垂着厚纱,隔绝了视线,在场读书人无人看得女子长得如何。 林延潮不由微觉可惜,黄碧友在旁道:“林兄,这些女子,你还是别看了。” “为何?” “这些女子都是官家的女子,除非明媒正娶,否则连作妾室都不肯,你看了又怎么样?想的着,吃不着,当然你有张生这偷香窃玉的本事另说。而董小双,史长君这样青楼女子看似清高,但不过待价而沽,你若真是名士,却可以娶了做妾,大妇也不会妒忌。” 说完黄碧友又道了一番,娶妻娶贤,娶妾娶色,谁该养在家里和谁该带出来玩的道理。 不过林延潮看向一旁挤在董小双,史长君身边争献诗词的读书人道:“你觉得我们二人能挤的进去?” 黄碧友不服气地道:“能,等我过了府试院试,中了秀才举人,就能挤进去了。” “那还不够,你就算中了秀才举人,没有一身好皮囊,也是不行的。” “什么?你竟觉得我长得丑?你很一表人才吗?”黄碧友顿时恼怒。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不与你吵了,我去看棋!” 轩内有两盘棋正在对弈,林延潮选了围观之人最多的一盘。原来是陈若愚亲自下场与一人对弈。 明清古棋,计算与现在贴目不一样,用还棋头来计算胜负,林延潮也看了好一段,才大体明白这规则。 陈一愚下棋很快,不假思索就在棋盘上落子,另一人也是如此。对于林延潮这等外行人,他们是最喜欢看别人下快棋了。一旁人的也大概如此,水平不怎么高,故而围观之人较多。 第一盘陈一愚输了,颇有不服气,第二盘互换了先手,重新再下。这一次二人下得十分胶着,从布局,中盘到了官子时仍是不分胜负。 两人官子时,棋盘上棋子黑白相间,不时的提子交换,看的众人都是目不暇接,又觉得紧张刺激。 下了最后要分胜负时,林延潮计上心来,趁着别人不注意,往一旁一名垫着脚尖看棋的士子微微推了一下。 这士子重心不稳,收不住脚,往前一跌,袖子擦过棋盘,人虽未摔着,却是落下一大片棋子来。 这一下令对弈二人,都是错愕,不由对这胖子怒目相向。 一旁人的人见棋子撒了满地都是道:“可惜,可惜!” 当下帮着陈一愚二人捡起棋子来本问:“如何还能不能再摆棋了?” 陈一愚道:“若是中盘时尚可,但眼下都下了几百手了,谁还能记得!” 这时候林延潮轻咳一声道:“陈兄,不如我来一试!”(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府试(二更) 林延潮走到前来,在场士子除了侯官县的士子,濂江书院的同窗外,其他人都是不识林延潮。 陈一愚却识得这不是陈行贵带来的同窗吗? 陈一愚当下抱拳道:“原来是林兄,你记得方才我对弈下得棋?” 林延潮点点头道:“在下略记得一二。” 陈一愚笑着道:“无妨,我也记得一点,若是林兄摆不出来,大家一起动手就是。”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好,我就姑且一试,不行陈兄再帮我,先献丑了。” “好的。”陈一愚让开位子。 当下林延潮走到棋盘前,伸手一抹将盘面上的棋子全部抹去。不懂棋的人,微微诧异心道,林延潮这样做,不是更难记吗? 而如懂棋的陈一愚等人,则是微微点头来。 林延潮先拿起两黑两白棋子,在四角星位上摆下座子,这是古人下棋通行的起手式,据说座子可防止模仿棋。 摆下四个座子后,才是二人正式对局的开始。 但见林延潮不假思索手中抓了一把黑白棋子,在棋盘上一颗一颗的落子。 布局时尚好,在场不少人都还能记得,但中盘起就不容易了,因为古棋还棋头的胜负方式,导致古棋比现代棋中盘拼杀更加惨烈,棋谱也是更难记。 众人开始还能跟着,林延潮从第一手,至中盘一手一手地摆棋,但到了后面林延潮越摆越快,到了结尾最复杂的官子时,众人已是跟不上林延潮思维。 陈一愚在旁见了。不由心道,林兄不仅记下了整盘棋局,而且还无一错漏,我本以为还能帮他回忆一两步棋,但没料到根本不用。此人真是天纵之才。 到了后面,整盘棋摆下来,林延潮将对弈提吃也是记得一步不差,好似对着一张棋谱摆棋一般。到了这一步众人也只能用佩服二字来形容。 “一步不差!”陈一愚早已是五体投地道,“看林兄落字指法生疏,看来平日很少下棋。一个初学棋道的人,竟是记得一步不差,佩服!佩服!” 林延潮笑着道:“侥幸而已,是陈兄下得精彩,我这才看得专注一些罢了。” 陈一愚有些惭愧。他的棋艺虽是不错,但也谈不上什么高超,但对林延潮的夸赞还是受了。 当下众人也是议论起来。 “几百手棋,竟是一步不差,就算当今国手里,恐怕也没几人能作到此地步吧!” “没料到此人,虽诗文平平,但记性却这么好。” “诗文平平又如何。眼下朝廷取士用的是文章,又不是诗词,诗词不如文章。才情不如过目不忘,真不知此人是什么来历?我等可试结识一番,将来府试说不定也是同案。” “这我倒是知道,此人叫林延潮,当初与我濂江书院同窗时,此人最擅长的就是背书。”黄碧友凑过来接话。 “此人竟是濂江书院的弟子啊。难怪。” 黄碧友抬起头来道:“我也是濂江书院弟子,平日与他常有比试。互有长短。” 二人对望一眼当下道:“失敬,失敬。” “我叫黄碧友。你们要记住了。”说完黄碧友扬长而去。 黄碧友走后,一人不由道:“他这话什么意思?我为何要记住他啊?” 文人相轻,有人欣赏林延潮,就绝对有人站出来贬低。 “此人也只有此长处而已,不知道吗?林延潮县试就是靠着几篇背过的程文,押题取了县前十的。过目不忘又如何,可见他时文功底平地,除了取巧一无是处。” “没错,此人还被考生告上府台衙门,提学道衙门,但侯官知县打定主意庇护此人,一点事也没有。” “原来如此,看来此人背景不小。府试之时,怕是又多一强敌。” “怕什么,听闻这一次府试,默程文这一套,行不通了。府台衙门都出告示了告诫此事,就算给他侥幸押题押对,府试名次也不会高。” “不论怎么说,此人今日这一手,着实令人大开眼界啊!我倒想知道他府试能取第几名啊?” “拭目以待吧,这一次府试神童很多啊,不说这里的叶翁陈三人,就是各县案首也是了得,更不用说以往积年不第的考生里,总会有几人突然一鸣惊人的!” 随着这么一议论,林延潮过去的事迹也被大家知晓,从大宗师弟子,濂江书院戏弄余子游,至县试发案的押题。众士子们议论纷纷,对林延潮有褒有贬,但此人差不多过目不忘,倒都是公认的。 名声无所谓好坏,因为对读书人而言,最怕是默默无闻。因为世风浮躁,十年寒窗无人知的读书人,很难出头。 这边对弈的议论,也是传到一旁。 史长君听说后,笑着道:“这书生果真不一般呢,妹妹,你可看走眼了。” 原先讥讽林延潮诗词的董小双,也是眉头一皱,隐隐有几分后悔讽刺此人的诗词,不过嘴上仍道:“谁知呢?考上府试再算他本事吧!” 说到这里董小双侧目看向水榭一旁,但林延潮手按在扶栏上,与几名士子侃侃而谈。 董小双不由走进了几步旁听起来,但觉得这年轻人虽没有平日交游那些才子俊俏,能说一番漂亮话哄自己开心,但相较之下,此人说话又比那些才子,多了几分恳切,且锋芒内敛,没有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顿时董小双没来由的一阵心烦,心底不屑道:“寒鸦怎能成凤凰,我就看你府试如何?估计连童生也考不上呢,呵呵。” 四月二十六日凌晨。 府试。 林延潮一手举着高脚灯笼,一手提着长耳考篮,向府试的考场走去。 学宫的方向已是人声鼎沸。 轿子,马车,驴车拥堵在考场街道前面。 考生们也是一并提着考篮,大着嗓门说话,在人群中挤进考场。 前面有人在喊:“许先生的禀保弟子到了吗?到灯笼这来。” 还有人喊着道:“平山书院的来这边。到我看得见的地方。” 还有人道:“古田县的弟子有没有,来我这里。” 还有衙役在喊:“送到这就可以了,不相干的人,都给我回去!” “让考生先行!谁敢再挤!” 过了衙役这一关,林延潮方才好了一些,但往地上一瞧,但见不少考生都是光着脚,原来方才一路挤来,不少人的鞋都被踩掉了。 林延潮又行了几十步,前面一名衙役拦住了他喝道:“你怎么不懂规矩,没有与人一起来吗?到时候按一县一县的入场懂了吗?你是哪个县的?” “侯官县的?去哪边候着,离你们入场还早着呢。” 林延潮又补了一句道:“可我是县试时提坐堂号的。” 那衙役言语一下子客气了道:“是如此啊,府尊有命,提坐堂号单独等候,公子请这边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陈知府的心思(一更) 知林延潮是提坐堂号,衙役脸上亲热了许多,笑着道:“公子是侯官人,内人也是侯官的。” 林延潮笑了笑道:“幸会,幸会。对了,我与你们府衙的张师爷相熟,他今天有来吗?” 衙役听了更是殷情,当下道:“原来公子是张师爷的熟人,那就是自己人了,他当然来了,一会我知会当搜子的弟兄一声,然后他们下手轻些。” 林延潮笑着拱手道:“多谢这位大哥了。” 衙役也是笑得咧开了嘴。 当下林延潮跟着衙役,走到考场旁一角,但见早有一群人黑压压地站在那,并手里都提着灯笼。 他们见有人过来,都是微微举高了灯笼,然后有人道:“林兄,你来了!” “我们还在道林兄何时来呢?” “不会是睡过头了吧!” 林延潮手上不便,笑着回礼。这些不少是林延潮侯官县试同案,书院同窗或是那日在诗会上认识的,与他相熟。现在林延潮在这一届府试考生中,也算是小有名气之人。 林延潮到侯官一圈的士子中站定,左右都是县前十的人。 大家都是拱了拱手,聊了几句,就没什么心情说话,抬起头看着龙门,闭口不言。 鱼跃龙门,若是过了府试,那么就进一步算是童生。在等级森严的科举体系里,也算是有了名位了。而身为童生就能考秀才了。 此刻就算是铁定过了府试的各县县试案首,也是并不轻松。因为他们也要在府试里拿个好名次,若是能取府试第一,无论院试成绩如何。都会保送进学。而府试前十,也能在院试时候提坐堂号。 这每前进一步都是要争的! 林延潮看着左右考生,突然想到一点,事实上府试说取五十个名额,但只有四十个。因为十个县的案首实际上已是内定了一席之地。 剩下并非县试案首的考生们,要为了争夺四十个名额,进行一番搏杀。三千县试搏杀过来的考生,要争夺四十名院试试额,这难度简直比当初国考还难啊! 想到这里,林延潮却心道。难就难吧,我有何惧,该准备都准备了,就放手一搏吧! 林延潮抬起头望向天边,启明星正在天边的薄雾中闪动! 嗯。这是个好兆头。 公堂之内,知府陈楠端起一盏新沏好的龙井茶,呷了一口。 作为绍兴人,陈楠当然最喜欢喝的,还是这产自本省龙井茶。 茶味在口中回甘,陈楠醒了醒,府试是卯时一刻开考,身为主考官他也必须与考生一般。不到四更天就要起床。 眼下陈楠还是有几分发困,所以喝几口茶好提提神,驱散困意。他一会要向本府考生训话,他也生怕在这时候,有任何失仪,到时候就闹了笑话了。 趁着还有些时候,他将考生名单拿过来仔细看了遍,他也是要斟酌一番。本府十县,身在省城内的闽县和侯官两县读书人最多。但是不能五十个试额都取侯官,闽县的。这其中必须有所平衡。 每个县都要雨露均占,开国之初南北榜的事就狠狠闹了一出,这都是以往的教训啊!既要平衡各县地方,又要从中选拔人才,而且还需照顾到几家背景太硬的关系户,这内内外外,着实不容易啊。 陈楠在细想之际,张师爷走了过来道:“东翁,各县县学教谕都来了,眼下正提请考生准备入场。” 陈楠点点头道:“马上到卯时一刻了,时候不多了,告诉外面的人准备开龙门,放考生入场。让搜子把眼珠子放亮了,该查的查,该搜的搜,不许姑息。本官就不信了,各县县试会有那么多剿袭文章的墨卷,这里面八成都是夹带舞弊!” 陈楠吩咐下去,当下在旁的书吏,衙役都是领命而去。 公堂里就剩,陈楠与张师爷二人。陈楠又喝了口茶,心想府试之后,取中五十名童生都会拜自己为座师。一般而言,历次福州府五十名童生里将来都会出一两个进士,这对于官员而言,可是宝贵的人脉财富。 若这一届砸在自己手上,没选拔出什么人才,那可损失大了。 想到这里,陈楠不敢怠慢,用手指敲了敲桌案问道:“士子之中,可有什么公论?或是贤良之才?” 张师爷赔笑着道:“派去打听的人都回来了,众考生都赞府台大人,平日公正廉明,此次府取必是公允,至于是不是贤良之才,还不是府台你说的算。” 陈楠笑了笑道:“奉承话就不要讲了,古人征辟选士,每到地方先问有无孝廉,有无贤良方正。本府身居高堂之上,也偶尔会听说,士子里有什么闽县七杰,侯官五子,你看这些人可有真才实学?” 张师爷认真地道:“属下也打听过了,读书人相互吹捧,彼此造势也是常事,有无真才实学在下不敢判断,但滥竽充数肯定有几人。” 陈楠道:“眼下很多士子不好好读书,整日只知交游,写了几首歪诗,就自以为有了名声。朝廷开科取士,是为国求贤,不是要这些沽名钓誉之人。难怪我在绍兴时,听家里人说眼下世风日下,终不如当初我辈读书人求实务本,专研经义。” 张师爷道:“东翁慧眼如炬,自是能淘出金子的,吹嘘再了得,但文章是骗不了人的。” 陈楠称许地点点头道:“此言深合我意,不过你真的没听说什么贤才吗?” 张师爷道:“有那么几个,东翁可听说过陈一愚?” 陈楠笑着道:“此人不是昔日状元公的儿子。” 张师爷笑着道:“正是,此人府试之前,在南园内举行数次诗会,请了不少府试弟子。陈一愚眼界很高,诗会里确也请了几名有名的考生,如翁正春,叶向高等。” 陈楠点点头道:“叶向高县试时的墨卷,我看过,此人才华横溢,不说秀才,就是举人进士也是可期。至于翁正春本府就不知了,不过能与陈一愚,叶向高并列,也不会差。” 张师爷当下又说了几个名字,陈楠拿了笔一一抄录下来,待听到林延潮三字时笑着道:“怎么他也有被请去南园?” 张师爷笑着道:“是啊,不过别人都说他诗才平平,可却有过目不忘之才。” 陈楠停下笔来道:“半个月前,此人还托你找过本官,本府记得他有提坐堂号吧。罢了,到时他的卷子,本官会着重看一下,但话还是放在那,取不取要看他文章写的如何。” 张师爷笑着道:“东翁真是公正廉明。” 陈楠笑着道:“这也是为国荐才,还有你说的这些人的卷子,到时本府会着重看,务必不使贤良遗落。” 陈楠话音落下,那边一阵梆子响。 张师爷拱手道:“东翁,龙门开了。” 陈楠点点头,端起茶碗又呷了口茶。(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又蒙对题了(二更) 龙门缓缓打开。 考生们五十人一队待搜查入场。 林延潮经历过县试的搜检,觉得没有传说中那么严格,但见了府试搜检,才这知道县试和府试不是一个级别。 但见考生一个个站在龙门前,解衣脱鞋已是不够了,连发髻也是要打散掉,披头散发地检查,然后考篮里,笔墨纸砚也是拿出一个个搜察。 这时一名考生待搜子搜到自己时,颤颤巍巍地不住发抖。 这搜子顿觉得有异,当下仔细搜了起来,将这考生外衣内裳都是脱掉,却并没有发觉什么异状。 搜子一时也没有主意,突见这考生双腿夹得很紧,当下踹了一脚骂道:“腿岔开。” 那考生颤抖地张腿,但见那搜子伸手往他裤裆里一掏,然后将一叠纸甩在地上骂道:“你这夯货,居然将作弊文卷藏在谷道里,来人扒了他的裤子,让去见府尊。” 身后的考生都在那偷笑。 两名衙役在拔他的裤子,而那考生努力提着裤子道:“不可如此,有辱斯文啊!” 衙役骂道:“扒了,啰嗦什么!带走。” 一名考生被抓后,不久又是一人被搜检出来,林延潮见得竟是之前在府试报名时,见到的老儒童。 这老儒童是将作弊的卷子夹在饼里的,被官差剖开了,就露了陷。 老儒童眼泪都落了下来道:“诸位差大爷,行行好吧!求你们饶了我这一次吧,老朽十三岁过县试,但府试却来来去去考了十几回。老朽只求取个童生。让我进去写一题也是好的。” 说着这老儒童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官差道:“取了你,别人怎么办,恳求也没用。” 两名衙役一左一右上将这老儒童拉开。一旁考生无不哀叹,看着对方一把年纪赴考,还落得这下场。不由生恻隐之心。 林延潮心道,果真如我所料,县试剿袭的文章太多,令府试时加强了搜查的程度,以防止考生作弊。 不久又是一名考生被拿下,门口官差喝道:“尔等不要让我们为难。乘着还没入场,将作弊事物都给丢了,我可以当没看见,若是被搜出来,拿至府尊面前那就不好看了。” 众考生们一阵骚动。当下就有人偷偷将作弊的东西丢了。一时满地上都是小纸片。 下面搜查出舞弊的考生就少多了。待进场了几百号考生后,就轮到林延潮入场了。 一名衙役走来,林延潮正要解衣,哪知对方只是笑了一下,简略搜了一下,走了过场就放过了。 林延潮一愣,陡然想起这是对方交代的优待,果真还是有特权的存在。也好,可以衣冠整齐的赴考了。 又经廪保认人的程序后,林延潮拿到卷子。但见卷子上除了写自己座号之外,卷面上果真加盖了一个‘堂’字的小戳。 而提坐堂号,就在要在知府坐考的公堂前考试,所以连找位置也省去了,直接往公堂上去就好了。 但见陈知府坐在高背椅上,目光扫向自己。林延潮当即低头朝他作揖。 陈知府显然是认出自己,目光多停留了一下。却没有什么表示。林延潮知他身后还有一群考生,众目睽睽之下。陈知府也不好与他说什么。 林延潮当下入坐,就坐在公堂前的考房内,正巧也面对着公堂一侧。 林延潮将笔墨纸砚悉数放在上面。随着考生入场结束,陈知府开始训话,训话前先不由分说将十几名夹带被抓的考生,每人抽了十鞭,然后剥夺他们三年府试的资格。 接着云板一响,几名官差既拿着写着考题的卷子下发。 哦?府试考题没有写在考题板上,而是发下来? 林延潮接过考题,但见一张纸上写着两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两道五言八韵诗。 第一道题,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这一题意思很明了,是周公对他的儿子封在鲁国的伯禽说的,旧友老臣没有大错,就不要抛弃他们,不要对人求全责备。 林延潮见了这一题,不由仰天而望,差一点泪流满面了。 众所周知,科举有三重,重八股,重首场,重首题。 重八股,尽管几场考试里,要考你策问,诗赋,表判,大明律,但最重要的还是要考你的八股文。否则就算你诗才有李白,杜甫的水平,也考不上。 重首场,县试一般是四五场,府试则是三场,但无论多少场,第一场都是最重要的。第一场过了,后面几场随便你考。 重首题,就是第一场的第一题,至关重要。 府试三千考生,首场三千卷子,九千时文。身为考官怎么有那个耐性,一题一题看。很多考官看完第一题,对你文章就有个大概印象,第一题写不好,直接丢了,后面写得再花团锦簇也是白搭。 更有甚者,只看第一题首句,破题不对,整场考试都白来了。而林延潮手上这首场首题,出自论语微子这篇考题,竟然刚刚作过! 林延潮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确认自己真的不是在梦中后,只能感叹自己狗屎运实在太好了。 这一题,在林烃给自己布置的考前突击题海战术里正好作过。 这一篇文章,林烃当时看完后还是很欣赏了,说文章立意很高,枝干也不错,理气也足,颇有韩海苏潮之势,只是可惜太重理气,修辞上不足,用词上也达不到四六骈文那种美感。 之后他以十分认真负责的教学态度,将林延潮这篇文章润色了一遍。 而当时林烃给自己改那篇文章,就算过了三百年,自己都还会记得。 当下林延潮不假思索地在卷面上写到,轻弃故旧,于义俭矣。破题言简意赅,但文章重得是后面,洋洋洒洒一大段气势磅礴的骈俪句。 林延潮运笔写下来,一气呵成! 就在在场考生还都在寻思如何破题时,林延潮已将首场首题给写完了。 这篇文章九成是自己写的,其中一成是林烃改的,令文章看得更华美一些,打个比方,将原本能评八十分的文章,拔高到九十分的程度。 林延潮定了定神,平复下情绪,第一道题虽是中了,自己府试录取已是*不离十了,但一题不够了,下面几题虽没有首题重要,但在首题伯仲之间时,第二题第三题可断考生名次。 后面几题,林延潮先看了一遍,都不在林烃给自己出的题目之列。也是府试前写了一百五十道题,能在考试里的三题中蒙对一题,已是极低概率的事件,若是再蒙中一题,唯一解释只有林烃已是提前从陈楠那得知考题,泄题给自己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好文章啊(一更) 第二道题,必得其名。 只有短短四字,换做一般对四书五经原文不熟的考生,连这一题出自哪里都不知道。 必得其名,出自中庸第十七章!林延潮口里轻轻地念道。 原文是故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俸,必得其名,必得其寿。 看着这一题,林延潮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一句话放在这一章里,是歌颂舜的孝道,大意是说如舜这般大德之人,必拥有与大德相应的地位,财富,名声,长寿。 那‘必得其名’四字,就是说舜大德之下,一定会得到很好的名声。 这题不好做啊,这题截上又截下,他背过的小题里,没有这一道,以往所背的程文之中,倒是有,但是林延潮这一次要凭自己实力答题,自是不肯再照搬。 用过去程墨上的题来答,虽是不算错,但不会取一个好名次。 现在林延潮过府试已是*不离十了,眼下是要争取好的名次,所以必须自己答。 林延潮参考了自己背过卷子里的破题,之后搁笔沉思,他眼下有足够的时间,因为别人要答三道题,自己只需两道就好了,所以丝毫不慌。 必得其名,按照两句破题来说,要一句写上意,一句写下意。正破是上句破必得,下句破其名。 正破有些难,反破容易些,上句破其名,下句破必得。这样就简单了,先因其名,而后必得,前因后果。 林延潮当下写下‘圣人有誉于天下。理必可也’。圣人之所以誉满天下,这是理所当然的。 破题可以了,下面起讲从破题一句发散,夫名者,名其德也。有大德矣,名安能去之? 这大德是全篇之意,若是放在破题里讲,与‘必得其名’无关,就犯了‘连上’的错处了,主考官下面看都不用看。就可以将卷子丢掉了。 所以大德,必须放在起讲里说,解答了破题里圣人为何名满天下?是圣人之所以誉满天下,因其美誉在圣人的大德,有大德的人。名声怎么会离他而去? 写到这一句,林延潮不由感叹,圣人的教诲,实是很有教育意义。想到诗会上,读书人争相投诗,要将自己名气传出去,真该让他们好好写这篇文章,扪心自问一下。林延潮摇了摇头。将这点想法抛之脑后,自己继续专心答题。 破题,起讲后。就是文章的主体了,林延潮知道本府知府喜欢四六骈文,但这一篇文章若是再追求格式,文意就要差了三分了。林延潮取舍了一番,心想不能以辞害意,两者取舍还是文意最重要。 所以这一篇文章。林延潮就没有拘泥骈文的格式。 这时候云板响过,考生们可喝水上茅厕。林延潮只是专注于文章之中,没有在意。 到了午时时候。云板一声响,几名书吏已是下来收第一题的答卷了。 林延潮心知提坐堂号的考生,可以在午时前先写完首题,交给主考官,呈浏览一遍。这样做,当然是方便主考官有足够的时间,看这些考生的卷子,若放在统一交卷,那么主考官要在两天内看完九千张卷子,那时候看得有多认真,就可想而知了。 这时林延潮第二题也写得差不多了,见书吏来收卷就交了第一题上去,待第二题写完后,拿着干粮吃了起来,并琢磨下一道五经题和最后的五言八韵诗。 在公堂上,陈楠坐在椅上,拿起考生的卷子一篇一篇看了起来。 按照科场重首题的惯例,陈楠若是满意的,就在首题上画一个圈,这差不多就算取中,通过府试概率很大了。划一个竖,就表示待定,至于划一个叉,就直接淘汰了。 看了几十张卷子,陈楠不由摇了摇头,除了五六张卷子可以外,其他多是不合他的意。 陈楠看了那五六张取中的卷子,如叶向高等人就不必说了,这些人名副其实,是有真才实学的。还有几篇什么闽县七杰,侯官五子,陈楠看了他们卷子却哭笑不得,在那怀疑,他们是怎么通过县试了。 陈楠拿起下一张盖着堂字小戳的卷子,入目一行字,轻弃故旧,于义俭矣。 嗯,破题道得好,小巧精致。 而后文章看下去,竟是一手他最喜欢的四六骈文。 陈楠精神一醒,将椅子拉近了一点。他直起身一面用手指叩着桌案,一面一字一句地默读文章,看完之后赞道:“此文词格律严整而略带疏放,读此文如读庾信的哀江南啊!” 陈楠喝了一口龙井茶,心道,好文如好茶,一遍读完口中回甘。文章也是意味深长,理气辞三道兼具,这等好文,不取第一也难,我本以为天下读书人之钟秀都出在绍兴,苏杭,不料闽中也有这等才子,这文章究竟是谁写的? 陈楠翻过卷子,一看名字,口里的茶竟差一点喷出,居然是他! 陈楠揉了揉眼睛心想,是否我看错,或许前面几篇文章都写的太差了,这一对比下,这篇文章写的不错,才胜人一筹。 陈楠想了一阵后,又拿起方才那篇文章,重新再读一遍,不由仰天长叹,为何我还是觉得不错呢?莫非整日只读案牍公文,好文章看的少了? 陈楠笔虚了一半,拿不定主意,对一旁张师爷挥挥手。 张师爷来到一旁问道:“东翁有何吩咐?” 陈楠道:“你也是取过秀才,算得精通文字,这一篇文章你拿去看看。” 张师爷听了也是奇怪,有什么文章连两榜进士都为难呢?他当下从陈楠手中接过文章仔细读了起来,读完之后也是拍腿叫绝道:“东翁,这是好文章啊!即直抒胸臆,又格律严谨,在下以为……以为是好文章。” 陈楠点点头道:“那你以为可以取第几?” “这我不敢说。” 陈楠摇了摇头道:“你既不敢说,那请卢教谕过来。” 不久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走了过来,卢教谕是进士出身,饱读诗书,论博学二字在福州府内官吏之中,不出第二人。 陈楠拿了两篇文章给卢教谕道:“你看看这第一篇文章如何?” 卢教谕拿起来后,读了一篇道:“佳文,可取第一。” 陈楠道:“第一篇是福清叶向高作的。” 卢教谕道:“嗯,桂山先生之子,我听过,果真名副其实。” “还请卢教谕看下一篇。” 卢教谕点点头又接下去看,半响后道:“府台大人,这一篇也是不错啊。” 陈楠与张师爷互看了一眼。陈楠又问道:“卢教谕,这如何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有文有笔(二更) 卢教谕听陈楠询问,当下道:“府台大人,依律学官不得阅卷,下官只是司于监察,不好再说。” 陈楠道:“少拿这一套,本府也就让你谈谈这两篇卷子而已。” 卢教谕为难道:“这……这下官实在不敢再说了。” 陈楠站起身来问道:“那我不问你别的,你就看第二篇,是否从哪篇程文上抄来的?你饱读诗书,判断绝不会有错。” 卢教谕笑着道:“府台大人,你多虑了。你看此文文词清丽,颇有几分王弇州等人提倡的复古文风,绝对是新文而非旧文,再说嘉靖后的时文,我看过不下几万篇,其中绝无此文。” 听了这句话,陈楠心底疑虑才尽去,他其实怕那篇文章不是不好,而是剿袭的,那时候自己取了才是闹笑话了。 陈楠松了口气点点头道:“那就好!” 卢教谕走后,陈楠心道,卢教谕乃是名儒,既说这篇文章不是剿袭,那就是不差了,看来我的眼光无误。 想到这里,陈楠拿起卷子,但见卷上考生名字上正写着‘林延潮’三个字。 陈楠站起身来,朝公堂下走去,一旁张师爷不由大吃一惊,上前道:“东翁,你这是要作何?” “本官要去看看林延潮的卷子。” 张师爷立即道:“东翁不可啊,府尊你亲自巡场,取看考生的卷子,恐怕会引起他人的非议,到时候引起不必要的流言。” 陈楠还是十分听张师爷的劝的,当下点点头道:“本府差一点失察了。” 说完又重新坐回了案前。陈楠看向了堂下考房内,正奋笔疾书的林延潮,自言自语道:“若是此人真有才学,我当……” 陈楠说到这里,顿了顿叹了口气道:“算了。还是看他下面几题写得如何再说?” 堂下林延潮丝毫不知,他已是第二道题写完,吹干墨汁,但觉得不拘泥于骈文的格式后,自己这一篇写得如花团锦簇一般,对。不能以文害辞,以辞害意。写文章当直抒胸臆,那才是痛快。 这一篇写完,剩下五经题和五言八韵诗也是一气呵成,而这时候绝大部分考生都还在埋头做题。 林延潮想也不想。将卷子一卷,拿在手上,直上公堂而去! 这一刻考场内,众考生笔下都稍稍停顿了下,抬起头来看去,心想此人是谁,竟第一个交卷? 林延潮昂首挺胸,直至公堂之下。抬起头但见公堂外匾下书着四个字‘为国求贤’,而堂上则是竖‘天地君亲师’的牌位。 知府陈楠端坐在案后,看着正拾阶而来的林延潮。而左右则站着书吏,官员二十余人。 林延潮停下脚步双手举卷,一旁书吏接过铺在陈楠的桌上。 林延潮当下道:“请府尊当堂面试!” 陈楠笑着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本官也不知试你什么?” 说到这里,陈楠顿了顿道:“本府问只问你一句,为何而求举业?” 林延潮朗声道:“晚生求举业为。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露出赞许的神色,读书人学而优则仕。若是不仕,要么是天子无道,自己当隐士,要么荒废一生所学,不愿为国家百姓尽力。 陈楠心底赞赏,面上不动声色拿起林延潮的卷子就看了起来,一卷阅毕后,露出释然的神色问道:“这三篇时文,都是你当堂作的?” “是。” “第一篇有文,第二篇有笔,为何第二篇不学第一篇呢?” 读书人将有韵有偶有文采的文章为文,无韵散行有文采的文章称为笔,而没有文采的文章称为言。 林延潮道:“第一篇文章已是学生极至,第二篇谈圣人教诲,若再求行文韵偶,学生不能。” 陈楠欣然点点头道:“本府也猜是如此,前篇文采胜于后篇,但后篇立意高于前篇,皆有长处。可惜你年纪尚小,文字还欠缺火候,若是有一日,你文风大成,独树一帜之时,必成一代文宗,那时天下读书人都会传抄你的文章。” 林延潮听了不由讶然,这评价相当之高啊。 陈楠拿起朱笔,在林延潮的几张卷子的卷尾上都点了几个圈,然后道:“你的文章,本府已是取了,名次待发案时再定!” 林延潮双手一举,长揖道:“谢府台大人!” 陈楠笑了笑道:“退下吧!” 林延潮面朝着陈楠后退几步,这才转身,当下走到月台边,正要下台阶时候,朝下一望,但见考场内三千考生正垂头伏案,悬腕运笔,一笔一划写在卷子上。 嗯,与你们相比,我已是童生了!林延潮驻足了一会,随之大袖一拂走向龙门。 “这位公子,请稍待,时辰未到,龙门还不能开!” 林延潮脸色傲然之色,顿时消散,心道,我擦,我竟是忘了这一茬。 于是这位新录童生,只能站在龙门前无奈干等。 回到家后,林延潮告诉了林浅浅一声自己中了童生后,疲惫不已,倒头就睡,这一睡睡了好久过去。 次日精神恢复,林延潮就起床吃饭,林浅浅就凑到桌旁问,林延潮取童生的经过。 林延潮如实道了,林浅浅担心地问:“陈知府只是口头上说取了,到时候会不会变卦啊!” 林延潮笑着道:“你放心的,不会的。” 林浅浅道:“没有到发案,总是不能让人安下心来,你还是先不要与外人说,到时候闹了笑话。” 林延潮也是一脸无奈道:“知道了,对了,明日发案时,你多备着零碎的铜钱。” 林浅浅问道:“为什么啊?” 林延潮扒了一口粥解释道:“因为明日我府试录取后,就会有报喜的人,吹吹打打上门来,到时候你要准备钱打赏啊!” “打赏?”林延潮皱起眉头问道,“为什么要我们给他们钱打赏,你中了童生,应该他们给你钱恭喜才是啊!” 林延潮听了差点喷饭,连忙开口纠正道:“浅浅你方才说得有两处不对的。第一,只有中了秀才,没有中了童生这一说,第二,这钱真心是我们要给的。” 听说要给钱,林浅浅嘴巴嘟得高高的。 “给多少?” “这我也不清楚,但最少每人五十钱一百钱的吧!” “不行~~~~”林浅浅最后一个行字拖着长音。(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报喜了 看着林浅浅一脸执拗加呆萌的样子。 林延潮哈哈笑了笑,突凑近亲了亲林浅浅的额头。 林浅浅被林延潮动作吓了一跳,低下头满脸羞红地道:“干嘛亲我?” 林延潮笑着道:“听我说的去吧,我的钱不是还有不少嘛,从此以后咱们家不差钱!” “嗯。”听林延潮这么说,林浅浅满眼都是小星星,“潮哥你的钱,我都替你攒着呢。” 林延潮道:“知道,你别太辛苦了,多给自己卖点衣裳,城里的成衣铺,听说新仿了苏样,你可以去买一件。明日别人来了,见了也是喜庆。” 林浅浅摇摇头道:“我是女眷,怎么能陪你出门见客,不过衣裳我也有买,成衣铺太贵了,我都是拿了布自己裁得穿。你好好读书,我去换钱。” 说完林浅浅提起裙子下楼了。 次日,府试发案。 这一天一大早,陈行贵,黄碧友等人即来林延潮家敲门。 林延潮睡眼朦胧见了二人道:“这一早作什么?” 黄碧友满脸羡慕嫉妒恨地道:“我们都听说了,你被府台当堂录取了,这等好运,还在家里睡着,赶紧陪我们去看榜。” 陈行贵也是道:“林兄,是啊,太不够意思了,这一次要你做东,请我等大吃大喝一顿啊,中午我在城东的酒楼,定好了位子。” 林延潮见了二人道:“二位兄台,我就先不去了,我若走了。报录人来了,家里乱哄哄的,没人这接待。二位好兄弟,我就在此,先祝你们榜上有名。” 二人也是笑着答允。林延潮问起他们考得如何。 陈行贵摇了摇头道:“听天由命,三千人只取五十人,我之前还有几分信心,考了之后,却看得淡了,反正考前析梦。梦中的渔夫也不是说戏言而已吗?” 说着陈行贵自嘲地笑了笑,林延潮道:“陈兄何必在意梦中之言,尽管去看榜好了。” 黄碧友笑着道:“我与陈兄一样,首题里,我一句写不出来。想起梦里见到两颗槐夹着一枯井,我随便写了句,两槐夹井以来,昔去今往,填进去后一看句子反而顺当了,你说好不好。” 陈行贵骂道:“好个什么,你这是杜撰典故,不写还好。若是写了,考官知你杜撰,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黄碧友听了神色一僵道:“我也是从权。当时就要收卷了,我也没有办法了。罢了就算今科不中,我也比陈文才,朱向文好了,毕竟他们县试都没过。” 二人又说了一阵,当下向林延潮告辞。去看榜了。 而林延潮与林浅浅在家打扫屋子,过了一阵。一辆骡车停在街口。 林高著,大伯。三叔,大娘,林延寿一并下了骡车。 大伯付了钱,林高著即领了一家人往家里赶。 但见是林高著满脸喜色,走得很快,而林延寿却道:“爷爷,爹,三叔你们别高兴得那么早,府台老爷哪里有当堂取录的道理,就算是取录了,那是一等一的好卷子。延潮的水平我知道,当初连文章里遇到‘之’字要顿都不知道,能过县试已是老父母开恩了。这一次府试比县试还难十倍,延潮没考完三场,就一场当堂取了,肯定其中有蹊跷。” 林高著听了,眉头一皱道:“这不会吧。” 大伯亦然还是很相信自己这个儿子的,当下也是道:“爹,延寿说的也有道理啊,当初连延潮他爹,也是考了三次府试,才取得榜末过的关,延潮,怎么一下子就取了?” 大娘也是一旁道:“是啊,你们也慎重,慎重,爹你都把署衙里的差役,都叫到家里来,说要热闹热闹,万一到时候报录人没有来,你不是丢人了吗?” 大伯也道:“何止是爹,连我也将衙门里一帮弟兄们,都叫来了,连典使他都请来了,若是到时候闹了笑话,脸就丢大了。” 大娘听了大声道:“什么你连典使都请来了,完了,完了,阿弥陀佛,到时候千万别闹笑话就好。” 林延寿继续在那道:“是啊,爷爷,爹,你都对延潮太有信心了。我看此事八成是他知道府试取不了,碍于面子怕过不去,随便说自己过了。爷爷,爹,你们还是把人请回去吧,真来了,可就尴尬了。” 大伯道:“我昨日都说好了,哪里今日又叫他们回去的道理,多没面子。” 倒是林高著哼了一声道:“够了,别说了,寿囝你自己县试都没中,却见不得你堂弟取了童生,再啰嗦,我撕你的嘴。” 林延寿听了吓得往大娘身后一缩低声道:“爷爷就是偏心,信不信,延潮诳了我们后,今日一大早就跑了,留我们在家被别人看笑话……” 林高著正待回过头来呵斥林延寿,这时听得前面有人道:“爷爷,大伯,大娘,三叔你们都来了。” 众人看去,但见林延潮穿着崭新长衫,站在家门口。 林高著看了喜道:“知你取了府试,我和你大伯,都休了一日的假在家陪你。” 听林高著这话,林延寿撇撇嘴道:“还不知真的假的。” “延寿。”林高著喝了一句。 林延寿低声道:“爷爷,知道了。” 一家人进屋后林高著问道:“对了,打赏的钱备下了吗?这一会可不能少了。” 林延潮捉弄般看了一眼林浅浅,林浅浅气得一跺脚,当下走到林高著面前低头道:“爷爷,昨日去倾销店,用整锭银子都换了铜钱,备下了好几千钱呢。” 林高著笑着道:“这也差不多了。待延潮中了秀才,备个几万钱都不够了。” 说到这里林高著朗声哈哈地笑了起来。 三叔在一旁添趣地道:“按照爹你这么说,延潮中了状元,不是要撒出去好几千万钱了。” 林高著愣了一下,然后道:“若延潮真中了状元。好几千万钱,也要给啊!人凡有了喜气,就散给人啊,让大家都沾一沾。以往帮过你的人,甚至对你有一言之善的人,咱们都要记着心底。想着报答。做人不可忘本,更不可忘恩。” 听了这朴实的话,林延潮,林浅浅都是点点头。 下面林高著就张罗起来道:“赶紧布置布置,茶果。零嘴都要备好,桌子凳子都去街坊那多借来几张,再去借来香案,堂里正中不要放地方了,待会报贴挂在这里……” 林浅浅见了,笑着对林延潮道:“早知爷爷这么熟稔,我们昨日就不用瞎忙了。” 林延潮却叹了口气道:“当年我爹中秀才时,家里也是想必这么摆的。当时爷爷一定很高兴!” 说着林延潮看向林高著。兴高采烈在操持着,顿有几分伤感。 林浅浅听了依在林延潮身旁道:“延潮,你能有今日。他们一定很高兴。” 林延潮握住林浅浅的手点点头。 而街坊邻居,也是知道林延潮府试过了,平日与林家相好的,也是聚到林延潮家里道贺,并且帮忙收拾屋子,几个男丁自告奋勇。去厨房端茶送水,还去厨役市请了两个厨子。在家烧汤,准备酒席。 如此大娘和浅浅两个女眷空闲下来。就上楼等候消息。 家里收拾停当后,众人就坐在家里等候起来。 三叔先是跑到巷子口那去等着,而爷爷,大伯都有同僚要来,就站在家门口那迎候。 过了一阵,爷爷和大伯那些同僚,都是提着贺礼上门来了,爷爷和大伯就招呼这些同僚到后院的正堂坐着聊天,马上就有人出来端汤送水。 众人等了一会,仍不见报录的消息,林高著笑着对几名属僚道:“发案还没真快,几位宽待。” 属僚们纷纷道:“属下巴不得多等一会,多等一分,添一分喜气。” 众人都哈哈一笑。 又过了一阵,这时候门口三叔大叫地跑了进来道:“报录的来了!报录的来了!” 众人一提精神,几十人一并都是迎到门口去。 但听着巷子口那边,远远吹唢的声音呐滴答滴答响起,并越凑越近。 林高著等人脸色笑意更浓,就等着对方入巷子来,不过听了一阵那唢呐的声音又远了。 “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阵诧异,林高著道:“不会咱们家偏僻走错了地方吧!三郎,你快去看看。” 三叔当下连忙跑去探问,不一会又跑回来气喘吁吁地道:“爹,我问了,是巷子另一头的陈家,取了府试第二十一,报录人是往他家去的。” 众人听了只能是返回屋子里继续等候,家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倒是林延寿抓起果盘里的点心,胃口很好地吃了起来。 大伯见了斥道:“还在吃,你都吃了,别人怎么办?” 林延寿口里嚼着道:“爹,你放心,不会有人来了。之前和你说了,你又不信。” 大伯当下气得把林延寿拉在地上,见大娘眼一瞪,也不敢动手收拾儿子。 就在众人等候之际,外面突有人问道:“这是林延潮,林公子的府邸吗?” 门口迎候的三叔大声道:“是啊,你是报录的啊!” 那人气喘吁吁地道:“你们家可让我们好找啊!我将省城都绕了半圈,才到地头。弟兄们,嘿,别喘气了,快吹打起来!” “捷报贵府老爷林延潮,蒙福州知府陈,取中为万历三年福州府府试第一名!” “我的天啊!”林府的人不约而同地说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案首的风光(一更) 一个读书人只要过了县试,府试,就是童生,童生虽不如秀才,但也是预备秀才。 秀才见官可以不拜,不过童生要拜,但一般官员也予以优厚,不会让童生跪着与自己说话,以示优厚读书人。 秀才犯了事,没有提学官一句话,革去功名,县官是不能羁押他,也不能打他板子的。童生犯事,官员需掂量一下,该打的也会打,不过板子大概会轻一点。 诸如此类,童生还是有很多好处的。当年洪天王,就是因为三次府试不过,发了个烧,然后走上了埋葬清王朝的道路,但若是让洪天王取了成了童生,日后有没有这场干戈,那就两说了。 眼下林家众人听到林延潮取了府试案首的消息,都是轰动了。当然他们还不知道府试案首,在院试里只需走个过场就好了。 即便如此,他们也知府试案首何等了得,这是一府士子的第一名,而且又是在福州府这样,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读书人的科举强府!众人都知道,坊里这新搬来一年多的林家要发达了。 外面穿着红衣的报录人,吹起了喜庆的曲调。 街头巷口路过百姓,听着外面的吹吹打打,已是明白了什么事,都是羡慕不已。不少人挤到林家门前拱手道。 “恭贺!” “恭贺!” 三叔则是早拿了一簸箕的铜钱,在那撒着道:“多谢,多谢,沾沾喜气啊!” 可惜林家门前。就一匹马宽的巷子,不然可以挤进更多人来。 林高著年纪毕竟大了,有些耳背向,一旁的大伯问道:“方才报录人说第几来着?” 大伯还未开口,就有几个人向林高著道:“林老爷。大喜啊,延潮取了第一啊!府试第一啊!” “是第一啊!”林高著这才听清,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这边大伯道:“快,快,点鞭炮去,最大的那捆。” “先不忙。”林高著开口道。 众人都停了下来。林高著对林延潮道:“延潮,其他事先不急着,你先拜祖宗!” “是,爷爷。”林延潮答道。 当下屋子里的人都安静下来,堂上自有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 林延潮当下点了三支香。跪下给林延潮的太爷,太太爷的牌位前跪下,叩了三个头。 林延潮心里道,虽我之灵魂并不是这个时代,但血肉之躯,却是你们所授,对此我心存感激,此生定会光耀林家门楣。 祝祷完后。林延潮将三支香插在香炉之上。 下面则是林延潮父亲林定夫妻二人的牌位。 林延潮取了香在牌位前跪下,心底默念道:“虽我未见过你们一面,但之前十年的教养之恩。不可忘。我会照顾好这个家的,还有浅浅,请你们安心。” 林延潮郑重地拜了三拜后,托起长衫下摆,缓缓起身。 见了这一幕,林高著。大伯都是热泪盈眶,用手掌往眼角擦眼泪。这时候众人都是道:“林老爷,延潮定能光宗耀祖了。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啊!”众人一并笑着说道。 啪啪啪啪啪的鞭炮声响起。孩童们都是捂住了耳朵。 院子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三叔将钱都打赏了出去,几名报录人都拿了最大份,然后兴高采烈地,进屋里讨酒来喝。 接着左右街坊邻居,也是纷纷来拜访,手里捎着东西,有的带钱,有的带物。珍贵的有人参鹿茸,上等纸砚,平常的也有鸡鸭,鸡蛋,线面等,都是用红绳子系着,然后送到后厨去了。 大娘也是出来帮忙着料理。 宾客们不断上门来道贺,林家也是不能怠慢。幸亏之前去厨役市请来的两个厨子,手脚都极快,几个来帮忙的邻里也是热情。 上门来的客人,每人都奉上一碗‘太平燕’。 这‘太平燕’乃是闽地喜庆宴席时必备的,这肉燕外人不知以为是扁肉,实际上‘燕皮’是用瘦肉和薯粉打出来的。 平日包好,待上桌时,用骨筒汤的汤底,煮出一碗肉燕,再添两个鸭蛋。取了个好彩头,称为太平燕、燕字通宴,太太平平。这拿来宴客,可是十分高端大气上档次。 这肉燕都是昨天林浅浅包到半夜,今日才拿出待客的。 来道贺的宾客,人手端着一碗吃着热乎乎的肉燕,心底也感受到林家殷勤的待客之意,吃完以后,宾客也知上门来道贺的人太多,自觉地拱了拱手就告辞。 “总甲,你怎么来了?”大伯立即笑着迎了上去。 但见本地坊甲来了,手里提着一酒坛子,笑着道:“听闻咱们坊里出了一个文曲星,怎么能不上门道贺呢?这一坛是绍兴的状元红,提来给您贺喜了。” 大伯听了顿时笑呵呵地道:“坊甲哪里话,状元郎才是文曲星,咱们延潮差得远了。说来还是借着咱们坊这吉地啊!” 林延潮在旁听了一耳朵心想,大伯这一年多来在衙门历练,长进了不少嘛。 坊甲笑着道:“是啊,延潮以后咱们街坊邻居就指望你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一定,平日我们家也多亏了总甲和街坊的照顾才是。” 大伯笑着道:“莫要夸坏了小孩子,以后路还长着呢,爹,咱们坊总甲来了。” 说着大伯带着坊甲引见林高著去了。 坊甲和林高著刚谈了一会,这边三叔又跑来道:“大哥,衙门里的典使来了!” 大伯一听典使来,顿时满脸红光,身上一抖,一位衙门堂堂帖书的架子顿时显露出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到前院接待。 林延潮则是想起林浅浅,走回小楼,但见林浅浅坐在床榻上正抹着眼泪。 林延潮与她说了几个笑话,林浅浅这边刚刚咯咯地被逗笑,突然又是红了眼睛,扭过头去抹眼泪。 林延潮知她的心情,笑了笑,走到小楼的窗前,望了出去,但见前院里,一群小孩子正与三叔讨着糖,三叔拿着栗子酥糖分着,小孩子们讨到后,就一声撒去了。 大伯在那与上司典使挺胸抬头的说话,一旁几名衙门里的同僚都陪在一旁。 正堂上摆了一圈的椅子,林高著坐在那,与坊甲和街坊里的老人说话,署衙里的人,都是在旁听着。 正堂旁厨房里蒸汽腾腾的,两个厨子恨不得有三头六臂般在忙碌着,几名婆子在那动作麻利地洗着空碗,而帮忙的邻居将一碗碗刚煮好的点心,端给客人。 客人们都是拱手道:“多谢,多谢。”然后就端起碗来吃着。 而林家的大门前,人刚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正堂里坐不下人,就直接搬张杌子,在院子里坐着,坐不下就是站着。 院子里的笑声这边刚停了,那边又起了。 刚过了一会,三叔这边又喊道:“延潮,延潮,沈师爷来了,快来见见。”(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筵宴(二更) 走到林家的门前,沈师爷但见满地红色鞭炮屑,不由笑了笑。 这时候典使和大伯已是迎了出来。典使先是满脸堆笑地道:“没料到沈师爷也来此,早知当初,咱们就从县衙里与沈师爷两人一并来了,也好给你带个路啊!” 沈师爷哈哈地笑着道:“典使说笑了。” 大伯受宠若惊道:“沈师爷,光临寒舍,不甚荣幸,里面请,喝一杯薄酒!” 沈师爷点点头,其实他早不是第一次来林家了,算得上轻车熟路。当下沈师爷跨过门槛,林高著,林延潮也是一并到了。 坊甲也是跟了出来,见了沈师爷也是吃惊不已,沈师爷在衙门里是何等人物,那是知县的心腹啊。连他都来给一个童生道贺了,这要多给林家面子啊。 “沈师爷。”林延潮抢着作揖行礼。 沈师爷回了礼呵呵笑着道:“好,好,你果真取了案首,老夫此来,代传县尊老爷之意,贺你为咱们侯官县士子争光,取了府试第一。” 说着沈师爷手一伸,一旁的衙门长随,就奉上了一封红布绸缎包裹的银子。 沈师爷指着道:“这是县尊赏你的五十两花红银,以资励学之用。” 林延潮心道,五十两,我晕,这比当初给我的五两银子,手面大多了,要知道当初自己可是挽救了他的仕途啊。当然这花红银走得是公帐,不用周知县私人掏腰包。 不过林延潮还是谢道:“老父母之恩,门生感激涕零。” 周知县在县试取过林延潮,所以林延潮对周知县要自称门生。一旁街坊邻居都是羡慕不已啊。一人说道起来,上一次府试闽县的士子取了案首,闽县知县也只给了二十两的花红银。 当下林延潮将沈师爷请入屋子说话。 沈师爷见一旁人都是走了,当下从袖子里取了一张银票,用两指按在几案上递到了林延潮面前来。沈师爷笑着道:“东翁的心意。我已是表过,这是老夫给小友的贺礼,哦,对了,过了院试,老夫就要称你老友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一笑。如果童生未中秀才,五十岁了都要被人称小友,但如果中了秀才,十二三岁都可以被人称作老友,或是朋友。 林延潮见这银票。抬头三十两,当下不由道:“沈师爷,这一次县试还多亏了你,我还未答谢呢,这份厚礼我可受不得。” 沈师爷笑着道:“你现在求举业,钱财没有来路,银子再多也不算多,好了。不要推辞了,不是与你说过了,我们俩交情还长着呢。” 林延潮又推了几句。最后还是道:“沈师爷好意,晚生只好却之不恭。” 沈师爷点点头,突压低声音道:“你拿了钱,陈知府,张师爷那也要打点一二。陈知府这一次取你作案首,就是落你这个人情。你送给他礼虽人家未必会收,但咱们礼数也要到。陈知府不能直接送银子。挑一两件古朴高雅的物件给他,不用太贵重。贵重了就失礼了。至于张师爷就不必那么讲究了,直接拿真金白银去了,切记礼一定要重,不能少了。” 林延潮听了恍然这满满的都是经验之谈啊。 林延潮拱手道:“多谢沈师爷这番提点,晚生立即按照你说的办。” 沈师爷笑了笑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他见过不少人科举中式后,各种丑态,此乃器小易盈,不足道哉。而眼下这少年依旧是谦虚淡泊,说明此子目光远大。 沈师爷端起茶喝了一口,然后道:“有了陈知府,张师爷照拂,以后数年你林家在福州府里,就没人敢得罪了。而有了陈知府定下这案首,你进学也是早晚的事,将来必入青云,老夫看好你。”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转过头看向正堂上的报帖,但见上面写着‘捷报贵府老爷林延潮,蒙福州知府陈,取中为万历三年福州府府试第一名’。 案首啊!我终于做到了。林延潮微微笑了笑。 府试三场考完后,也是放了榜,排定了最后名次。 听说朝廷有意增招府学县学生员,陈知府又在府试最末补录三十名,最后三千考生通过府试的一共达到了八十人。 府试最后放榜的这一日,陈知府在府衙设宴,招待通过府试的八十名童生。 未开宴前,福州府衙前,新科录取的童生们,都是神采飞扬。当然了神采飞扬之余,也有那么几句不好的话。 “这案首来的蹊跷啊!我听说了,此人除了过目不忘外,文采平平,怎么能写出府试第一的卷子来?” “是啊,若是这案首让叶向高,翁正春,陈一愚几位兄台取了,我是没有二话的。但是这人,我心底却有几分不舒坦。” “哦,我倒知几分内情。” “你说来听听,这叶向高,翁正春,陈一愚三人都是官家子弟,也就是热籍,而这案首嘛,并官家子弟出身,算得冷籍。府台大人故意取他为案首,保送他为生员,就是为了让他对自己感恩戴德。” “说得对,这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的道理。” “不是如此,我揣测此人必是如县试一般,不知剿袭了哪位名家文章,但陈知府没看出来,这才让他补了第一名。” “也有这可能。” “对了,咱们的案首怎么还没到了呢?” 在府衙前十字街不远一处茶肆内,林延潮正与翁正春喝茶。 翁正春喝了一口热茶,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延潮,天色不早,我们去吧,别让同案们久等了。” 林延潮笑着道:“久等就久等,我们二人一个是案首,一个是次名,我们不到,他们哪里能入府衙。有时候谱是必须要摆的。” 翁正春看了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啊,一肚子歪门邪道,丝毫不似读书人。” 二人喝了一会茶,这才抵达府衙前。 众童生早等得不耐烦了。 府衙书吏见了而林延潮,翁正春二人,方才大开中门,并大奏雅乐,身穿红衣的衙役列道两旁,一名书吏站出来道:“府台大人有命,请士子入内赴宴!” 府试后的筵宴,虽不如琼林宴,鹿鸣宴,簪花宴,但对于在场大多数童生,可能这一辈子也只赴一次这样宴会,大家都是很珍惜。 这是读书人一辈子的荣耀啊!就算是终老前也可以与子孙后代提起的。 这一刻众童生们都没有举步先行,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不能走到第一个。 林延潮这时丝毫没有狂傲之色,而是向四面同案,行了一个团揖,朗声道:“在下孟浪,先行一步!” 四面同案皆是一并拱手回礼,齐声道:“林兄,先请!” 然后人群如分浪般退向两旁,给林延潮留出一条道来。 礼乐奏起,林延潮目光看向前方,昂首挺胸向前行去。 这正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乡饮酒礼(一更) 在众人目光所视之下,十四岁的少年,穿着藏青色的长衫,缓缓登阶,走入中门。而其余士子们都是跟在他的身后,按序排作三列,跟着他跨过府衙的中门。 过了中门即是府衙的前堂了。 林延潮上一次来府衙时,陈楠是在后堂接见自己,不过后堂一般是知府与心腹之人议事的地方,而且地方较小,容不下那么多人,所以这一次就在前堂拜见。至于穿堂和后堂,左右廊下就是一会二要摆宴席的地方。 林延潮作为案首,当下领着士子们来前堂,当下向高坐堂上的陈楠参拜。 这时礼乐停下,一旁一名充当赞礼书吏站出高声道:“今科案首林延潮,率新晋士子,拜府台大人!” 当下林延潮拜下,而身后士子也是一并行参拜之礼,后方没有进入堂内的童生,只能沿着台阶拜下。 这一拜既是感谢知府录取之恩,同时也是定下师生名分,这都是多年来的流程。 行参拜之礼后,童生们都站起身来,陈知府笑了笑,然后与众人说了一番用心举业的话。 众人在檐下聆听教诲。 陈知府说了一通话,听得下面童生都有些疲惫。林延潮却是暗暗佩服,这不看演讲稿的,临场发挥还能讲得口若悬河的,这真是人才啊,以后当官了,这点要向陈知府看齐。 陈知府说了不知多长,众童生们等得脚都酸了,加上这时候早就过了饭点,众人不免饥肠辘辘。 到了最后陈知府话停顿了一下。众人都以为他要说完了,没料到陈知府又接着说下去了。童生们只能含泪继续听着陈知府念叨。 最后似陈知府也觉得讲得太久了,笑着道:“还有什么话,咱们宴席上再说。”说完鼓吹响起,众人就随着陈知府入内赴宴。 这鹿鸣宴。簪花宴都是依照古礼,乡饮酒礼而来的。 什么是乡饮酒礼,要知道至春秋至唐以前,是没有科举的,国家取士,靠得地方举荐。长官征辟。 所以那时候乡大夫,向其君主举荐贤能之士,在乡学中进行会饮,主官与推荐的贤士相见,在宴席上宾主相待。这过程中一举一动必恪守礼制。。 后来国家以科举取士,这一套乡饮酒礼的规矩,也流传下来,所以在大比之后的鹿鸣宴,簪花宴,也都是按照乡饮酒礼的流程走的。 按照古礼,乡饮酒礼,首先要明长幼之序。以明尊卑。 宴席主人不说了,宾客也分为三等,宾。介,众宾,其中贤者为宾,其次为介,又其次为众宾。 升堂时乐工要在宴席上奏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三曲,退出时奏陔夏。宴席从始至终。主宾相答,都有一套极繁琐的礼节。 但是这一套繁琐的礼节。众士子都是有学的,在社学时。老师第一堂教儒童们就是礼仪。正是不学礼,无以立。就算眼下忘了,但回去也是要复习一番,要是在这场合丢了人,那么会被老师和同案们看不起的。 不过尽管如此,还有人也是会出错的,但幸亏府试后的宴饮,没有簪花宴那么正规,排场更是远远不如鹿鸣宴了,众人作了个大概,也就可以了。 不过既是古礼,就没有一桌人吃饭那场面了。 虽说规格远远不及勉古人的乡饮酒礼,但也是严格遵循分餐制的。 一人一席,一人一案。作为案首林延潮位次就在知府边上,单独一个几案,遥遥与众人隔开,一旁还有九个坐席,想必是府试前十。 除了林延潮,取了府前十有不少熟人呢,依次是翁正春,陈一愚,叶向高,五六七位的不认识,*位的分别是龚子楠,林泉,至于濂江书院也有不少弟子取了。 林延潮身下的座位下,一层筵铺在下面,席加在上面,这就是筵席的由来。 古礼天子五重席,大夫二重席,咱们没功名一重席子也就够了,当然知府大人腿毛下估计是两张席子。 每名士子正坐在席上,面前案几上摆着一壶玄酒,所谓玄酒就是清水!好酒的士子,想必在此已是内牛满面了。 至于案上也是没什么好吃的,盘里大块的白水煮猪肉,还有被切好的数块猪肺。 看了这一幕,连林延潮也是腹诽知府的抠门了,既是按照古礼,古人是不吃猪肉的,好吧,咱们虽牛肉不能吃,但至少也上个羊肉神马的,你给我整一盘猪肺。 猪肺和白水煮肉咱们也就不计较了,那你能不能给我来碟酱油啊,我可是重口味的人啊! 不过腹诽归腹诽,对于不少贫寒出身的考生来说,有肉就很不错的,还管你什么白水煮肉。不过那些养尊处优的士子,脸色有些难看了。 众人都心里想,看来知府大人最近手头不宽裕啊。 当然这等宴会不是来吃酒的,一来是考生的风光,二来也是认识同案。作为林延潮也少不了与知府和同案举杯对饮,当然这样玄酒自是千杯不醉。 就在这时候,林延潮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府台大人,这一次案首的程文,我等都是想看一看,还请府台大人允许。” 林延潮听了看去,一名年长童生举起酒杯在陈知府大声言道。这童生看得有四十几岁,今日来赴宴,众士子都穿得光鲜亮丽,而此人虽也是打扮整齐,但袖子上几处不起眼的补丁,使得人一看就知出身贫寒。 林延潮我之前也是寒门出身啊,这相煎何太急啊! 陈知府淡淡地道:“府试的文章,之后自有题名录里收录,你到时候买上一本就好了,上面不仅有案首的,也有你的文章。” 陈知府这么说了,换了旁人也就这么过去了,但这人却继续道:“府台大人,坊间有传闻说案首这一篇文章,是剿袭了前人之作,我将信将疑,想看一看以释心头疑惑。”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婉转,不给别人留退路,一看就知道是读书读到死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通的书呆子。 陈知府脸上不豫,但一旁童生即纷纷‘出头’,指责起此人来,维护陈知府。 那人也是读书读僵了脑袋大声道:“众口一词,若是中间没有问题,何不拿文章来一看。” 众童生一片哗然,这时林延潮道:“府台大人,既是这位仁兄心有怀疑,弟子愿意拿程文给诸位同案一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鱼与熊掌(二更) 这世间总是有人看不惯别人春风得意,总要把人拉下来,与自己平起平坐这心底才算满足了。 林延潮看着这人,心想四十岁了考个童生很不容易吧,但是你自己不如意,我又怎么妨碍你了,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呀。 那人道:“既是案首同意,那就请让我一观,到时候自可以证得案首清白。” 林延潮笑了笑道:“看是可以,但侯官县试时,就有人嫉妒我的文章,擅自投贴去府台,提学道衙门生事,他们最后被革掉了考试的资格,但这事你也听说了吧。你准备当什么后果?” 那人道:“我当然听说了,不过我与他们不同,之前府衙也发出告示,说是再有剿袭文章的考生,要么不取,要么名列榜末,这是府台大人的意思,我只是依着规矩办事,堂堂府衙也不能自食其言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陈知府道:“府台大人,既是学生清名遭疑,就依此人所言,将学生的程墨拿出来公之于众吧!” 陈知府点点头道:“也好。传礼房李司吏。” 府衙与县衙一般也有六房,职能差不多,府衙的礼房正司职府试考试。 当下一名府吏走上前,陈知府问道:“府试程文誉写得如何了?” 府吏道:“前十名都已是誉写得数份,准备报备提学道,布政司,按司。巡抚。” 陈知府道:“很好,那你将案首林延潮的誉写的卷子,悉数取来。” “是。” 不久府吏拿了差不多七八份卷子交到陈知府手里。 陈知府一手拿着卷子对众童生道:“尔等十年寒窗苦读,本府也体谅尔等求学不易,但读书要求实务本。而非盯着别人不放!” 陈知府话说的平和,但在场童生不少背后已是竖起了鸡皮疙瘩。 唯独质疑林延潮的士子,昂着头大声答道。“晚生侯官王育智,多谢府台大人教诲。” 众童生都是暗自摇头,这奇葩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今日一见也算大开眼界了。 林延潮也是心道。此人也是个角色啊,我大明的读书人如果都有你这骨气,也不会在七十年后亡国了,可惜内斗这么厉害,有个毛用。 陈知府不怒反笑道:“卷子在这里。还不拿去看。” 说完陈知府的卷子一放,王育智毫不客气拿过卷子,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其他童生们都取来浏览。 这时众童生好几人聚在一起,将林延潮文章评头论足起来。 过了一阵,林延潮走到王育智面前问:“王兄,你以前可有见过类似的文章。” 王育智默然一阵,额上冷汗冒出大声道:“你别得意。就算王某没有见过,难道此间同案们都没有见过吗?” 翁正春站出来道:“王兄,你大错了。案首这几篇文章,言辞清奇,都是新作,绝非是往年之作。” 王育智强词夺理道:“为何不可能是旧作,你看第一篇,多用四六骈文。堆砌词藻,一看就知是出自嘉靖以前腐儒之手的文章。我记得我当初在一本文集上有见过类似的。” “哪一本文集你说说看来?”林延潮问道。 王育智狡辩道;“时间久远。我不记得。” 龚子楠亦道:“若是剿袭的文章,这三篇时文文风都是不同。但你们看,这三篇文章一脉贯之,遣词造句显然出于同一人之手,若是剿袭的文章,怎么能如此恰到好处。” “这。”王育智无词以对。 下面众童生也是一致说没有见过类似文章。 王育智涨红了脸,最后当堂向林延潮认错。 陈知府当下道:“府试的文章会载入题名录,若是其中有误,岂非惹得旁人笑话。王育智本府本不愿意饶你,但念在你考了多年,这次才补录了童生,本府就不予惩戒了,但这府宴你是没有资格参加了,回去吧!” 王育智掩面退下。 下面的饮宴,众童生也是拿着林延潮文章议论起来。 原来对林延潮质疑尽去,而今对这三篇文章,众人已没有偏见。 研讨能列位府试第一的程文,是每个考生必做的事,无论你有没有考中,都是一样。甚至林延潮的程文,还会被福州府每个有志于科举的社学书院的儒童赏析一番。 这就好比当年高三学生,都要把去年的高考题目,拿来作一遍,测一测自己水平多少,最后再看看自己与当年府试第一的卷子差距在哪里。 毫无意外对林延潮的文章,众童生们公认第一篇文章都是最佳的,喜欢言辞华美的,对其中四六骈文都是爱之不已。不少童生怕记不住这等好文,就当场背诵起里面的句子来。 至于第二篇第三篇的文章,童生们则如分析文章破题的思路,立意,逻辑,拿之与自己的文章对照起来。 当然也有少许不服的人,拿了林延潮最后一篇五言八韵诗来挑毛病,但谁都知诗赋在卷子里比重太低了。 见了这一幕,陈楠对一旁的林延潮笑道:“看见了吧,本府取你的文章,并非是其他,而是真爱你的才华。” 林延潮连忙道:“府台大人过誉了,叶向高,翁正春,陈一愚几位同案,他们的文章丝毫也不在晚生之下。” 陈楠笑着道:“他们文章是不错,但方方面面已定,不会有太大的突破了,但你不同,将来可期。所以本府要保你取为秀才,你取为秀才后,若是能不问举业,肯安心作学问,不出十年,又是一个王凤州!” 把自己与王世贞相提并论这也太抬举自己了。 等一下,什么叫不问举业,安心学问?难道陈楠取自己,是为了让自己不要科举,去读书的吗? 陈楠道:“你若有志于科举,心即利欲,容易急功近利,将来做官,又为案牍之事所恼,何来安下心来作学问。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其中取舍之道,你想清楚了吗?” 林延潮陷入沉思,当时很有名几位大儒,比如王学大儒何心隐就终生没有出仕,四方讲学,传播学问。罗汝芳则是中了举人后,自觉的吾学未信,不可以仕,在乡读书十年,不参加科举。 还有另一位与王阳明齐名的大儒湛若水,还毅然焚掉路引不赴科举,沉潜学问好几年。二十年后还有刘宗周,中了进士,不愿做官,愤然在家读书十年,终成一代大儒。 这些都是传为美谈的。 听了陈楠的话后,林延潮当即回答道:“学生以为,做官即是做学问,学问也可以在做官中得。学生这么以为,不知可否?” 陈楠听了笑了笑道:“你既有志,就勉力行之,不要问我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师徒二人 府宴散后。 林延潮与翁正春,龚子楠等人一并离开,三人谈谈笑笑。 “林兄请留步!” 突一个声音传来,林延潮听了停下脚步,转过头去但见一名童生追出大门,然后对林延潮长揖道:“林兄,之前以为你又是靠剿袭文章取的第一,对你多有不满,眼下见了你的文章,才知你真有真才实学,在下之前不是之处,特在此向你赔罪。” 林延潮拱手道:“岂敢,但凡常人都有此心,不足为奇。眼下能消解误会,就好了。倒是兄台光明磊落,直言己过,在下佩服才是。” 听林延潮这么说,一旁几名同案都知林延潮为人大度,当下都是上前与林延潮见礼。 “延潮兄,在下陈志润!想要与你交个朋友。” “延潮兄,在下徐可嘉,家住衣锦坊,想请你过几日过府一叙,让我可以向你请教学问。” “延潮兄,我这里有个诗社,想要邀你加入。” 十几名同案围了过来与林延潮攀谈,随即众人谈笑声,传了出去,惹得众人注目。 当然也有看不顺眼的人,几名手持折扇的公子,远远地看着这边。 一人将扇子一折,不屑地道:“不过府试案首罢了,拿了小三元,乡试屡试不第的大有人在,府试案首又得意什么劲?中了举人才是本事。” 一旁有人笑着道:“难免嘛,这样的寒门子弟骤然得志,总会觉得自己很有分量。看他的文章就知道了,以文媚人。一味迎和他人罢了,没有自己的文风。” “院试大家走着瞧!” 说完几辆马车缓缓停在数人面前,几人登车而去。 府衙门口,叶向高走了出来,却见到林延潮与几名同窗在那攀谈。 叶向高看了一眼。他不愿打招呼,侧着身从一旁走了过去。 叶向高走到街口,一旁有人喊道。 “叶兄。” 叶向高回过头来看,却是濂江书院的同学林泉。 “原来是林兄,什么事?” 在书院时,二人虽一个在下舍。一个在上舍,但二人都治春秋,也算认识。 林泉笑着道:“没什么,见叶兄脸色不豫,特来想问。叶兄县试案首,府试亦欲连魁,但府试案首却叫别人摘去,你心底此刻有几分失落吧!” 叶向高道:“我是不劳林兄关心,我只是记得林兄怎么只说我一人,你自己也是闽县案首,恐怕心底也是失意吧。” 林泉心底抹过一丝不快之色道:“叶兄,你我的文章平日都远在林延潮之上。但他这一次却得了案首你不觉得蹊跷吗?” “我偷偷与你说。你还不知林延潮的业师是谁?哼,在府试首题当初我可是看着他做过,知府取他必有蹊跷。我倒是无妨。只是可惜叶兄如此才华,却与案首失之交臂,实在为你鸣不平啊。” 叶向高笑着道:“林延潮业师是谁,我没有兴趣知道。我想你既知他看过府试首题,你也见过,为了他拿了案首。却不是你。” 林泉色变道:“其中另有诀窍,你是不知……” 叶向高打断林泉的话道:“林兄我奉劝你一句。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请了。” 林泉咬着牙道:“好,好,叶兄你等着。”说完林泉拂袖而去。 而此刻府衙之内,陈楠把玩着一个飞熊砚滴笑着点点头。 一旁张师爷笑道:“府台大人,这飞熊乃是姜子牙之号,林延潮送此砚滴给东翁,颇有深意啊!” 陈楠笑着道:“这有什么难懂的,姜子牙在渭滨遇周文王,林延潮借着砚滴,谢我的知遇之恩啊。” “是啊,此子真是有心啊。” 陈楠哈哈地笑着道:“林延潮给你了多少银子,你这么替他说好话。” 张师爷苦着脸道:“东翁,你这可冤枉……” 陈楠摆了摆手道:“这是你与他的事,本府才不关心这个。” 张师爷连忙赔笑道:“东翁,学生打探到一件事,东翁必会感兴趣。” “什么事?” “东翁可知此子的业师是何人?” 陈楠道:“这我倒是不知,不过观此子文章,格局不凡,想来是受名师指点之故,否则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写出这么好的文章。” 张师爷近前一步低声道:“东翁不知,此子的恩师,是濂浦林府的二相公。” 陈楠脸色一变道:“什么竟然是他?” 张师爷忙问道:“东翁怎么了?” 陈楠皱眉道:“濂江林府不见容于首揆,我实不想在这时候与他们有什么瓜葛。早知他是林烃的弟子,我就不会取他为府试案首了,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张师爷道:“这,这可是我听说濂浦林府的二相公,刚刚才拔为苏州知府,这可是天下第一风光的知府,若是开罪了首揆,怎么会如此委以重任。” 陈楠摆了摆手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众人都知,按下葫芦浮起瓢,张江陵为将林府大相公按死在老家,不让其起复,所以故意将林府二相公委以重任,以示对外无私。” 张师爷恍然道:“原来如此。” 陈楠道:“不过你也别小看了,林家这二相公,此人在士林中声望很好,其兄当年也是门生故吏遍布江南。而且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与当今吏部右侍郎申时行,乃是同年,二人私交甚笃。听闻正是申时行在张江陵面前力保,否则林家两个相公,都要赋闲在家了。” 张师爷听了申时行的名字,笑着道:“东翁,这申侍郎,我也有耳闻,当年王凤州点评内阁六部司官,说他这位苏州老乡胸中富有积蓄,不近悬崖,不树异帜啊,依我看来,申侍郎是个持中道而行,醉心仕途之人了,只是他怎么会冒着张江陵不快的风险,来保林府二相公?” 陈楠微微笑着道:“你错了,醉心仕途之人,往往做不了高官,而只知中道而行的人,却最终身不由己。此人深得张江陵器重,又是状元出身,将来入阁是早晚的事。林烃有他照拂着,或许会比他兄长稍好一些。” 张师爷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府台大人,林延潮要怎么办?” 陈楠斟酌一番道:“我本欲好好栽培他一番,但他既是林府二相公的弟子,也轮不到我操心。我一切谨慎而行,咱们巡抚可是张江陵的心腹,决不可做出丝毫令他误会之事。” 张师爷听了当下知道陈楠,想从中撇清关系,于是道:“是,东翁,学生明白了。” 次日,林延潮起了个早,穿戴整齐去儒林坊去见老师。 一进书房,就见林泉站在门口笑着道:“恭喜林兄中了案首,昨日那么多同窗在,我没来得及当面道贺,林兄不会怪我吧!” 林延潮心道这小子,怎么突然换脸了,于是也是笑着道:“哪里,愚兄也是侥幸才是,正好文章入得府台大人的眼罢了,对了,老师在哪里?” 林泉笑着道:“二叔公在后院浇花,他说林兄今日来了,就去见他。”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老师早知我今日要来了。” 林泉道:“这是当然。” 当下林延潮走入后院花圃,但见林烃穿着一身短衫,衣袖得挽得高高的,满头大汗蹲在那拿着一把小锄头给几盆月季锄草。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浮出一丝笑意笑着道:“老师真是好闲情逸致啊!” 林烃见是林延潮来了将锄头一放,笑着道:“为师,不过爱这几盆花草罢了,故而学此小人之事,你可别说出去,让人笑话为师。” 林延潮笑着道:“老师哪里话,三国演义里,也有说刘备曾灌溉园圃,以为韬晦。老师志在长远,岂能因眼前小事而看轻呢?” 林烃笑着道:“哦,听你的语气,莫非已听说我将出任苏州知府的事呢?” 林延潮笑着道:“没有,弟子只是猜测罢了。” “哦?你倒是说来如何猜测?”林烃笑着问道。 “中庸有言,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老师从然不为园圃之事,骤然而为,必是存了大事要动身,而又怕自己闲散久了,不堪俗务劳烦,所以先作些小事,让自己不生懒散。” 林烃目光中露出一抹讶异之色道:“真见微知著,你说不错,朝廷命我为苏州知府的文书已在路上,待诏命一到,为师即可动身,不作一日停留。” “恭喜老师。”林延潮也是打心底为林烃高兴。 林烃叹道:“不过为五斗米折腰罢了,何喜之有,倒是你,本待我临行前还担心你的学业,但见你科举得意,就算放下心来。” 林延潮连忙道:“老师莫要乱夸弟子了,若非府试第一题,正好押题押中,弟子这一次恐怕就危险了。若非知平素老师的为人,学生差一点还以为老师偷偷将考题泄露给弟子呢,说来弟子能取案首,还多亏了老师在府试给弟子改题。” 林烃听了含笑点点头道:“你的文章大有长进,若是押一年再考府试,断然可得案首,眼下不过早一年晚一年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立言 林延潮听林烃这么夸奖自己,当下笑着道:“老师,这样夸奖,弟子受宠若惊啊!” 林烃道:“你读书能过目成诵,这是上天授予你的才华,有此博闻强记之能,无论是去作学问,还是举业皆可。”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好府试后宴饮,府台大人也如此问过,他问弟子是要作学问,还是求举业?” 林烃微微笑着道:“这是陈知府对你一番栽培器重之意,才与你说这番推心置腹的话。‘ ‘弟子知道。‘ 林烃道:‘你自己也需明了。读书人未进学之际,当努力求学,免役食禀,不受劳役奔波之苦。不过陈知府这么问,是因为不了解你,因为你断然是不肯为了学问,而放弃举业。” 林延潮一脸羞愧,我就这么像热衷仕途的人吗?就算是,你也可不可以说得委婉一点,我还是有点追求的。 林烃道:‘其实为师为官前,也是如此想的,但真正到地方上作一任父母官,才知早知不如当初。治下曾有一书生写贴讽刺,我倒觉得有几分真切,帖里说满朝地方官,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上官直消一副贱皮骨,过客直消一副笑嘴脸,簿书直消一副强精神,钱谷直消一副狠心肠。”林烃又道:“我在少年时看官就好像看神仙一样,想象不出的无限光景。真当上官了,滋味倒不如当个书生,劳苦折辱还千百倍于书生,好比婴儿看见了蜡糖人。啼哭不已非要吃,真咬了一口,又惟恐唾之不尽。听了这些你还要当官吗?” 林烃问向林延潮。 林延潮想了下道:‘老师,当然读书人作学问是十分清贵的,但这天下还是要读书人来当官的。天子也需要读书人来为他牧民。‘ ‘天下官场是如此昏暗不堪,但若是好官都因道不能行,就不能则止,挂官而去,那么官场上留下的都是坏官了,百姓岂非受苦。‘ 林烃听了莞尔笑道:‘好个林延潮。为师本是来劝你的,你却借过这话反过来劝为师啊!‘ 林延潮挠了挠头,仿佛一个学生做错事,被老师抓住了一般。 林烃抚了抚了林延潮的头道:‘子曰,陈力就列。不能而止。我初入仕途之时,就是如此想的,故而当初才会辞官,可眼下为师早已明了,你不必担心于我,但为师还是谢过你这一番关心。‘ 林延潮道:‘老师,张江陵眼下虽权倾天下,但刚不可久。请你暂且忍耐几年。‘ 林烃板起脸来道:‘谁与你说这些了?当今首揆也是你谈论的?眼下你连生员都不是,你可知这样的话传出去,以后哪个提学官会取你。你的仕途也就完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眼下你只要知道用功读书就是了,其他你无需操心。‘ ‘是,弟子知错了。‘ 林延潮知林烃是正人君子,不会与弟子谈论这些,更担心弟子因为自己的缘故。对张居正心有不快,而妨碍了弟子的前途。 见林延潮认错。林烃语气这才放缓了道:‘说说你吧,新任的陶提学已是在来闽的路上。此人治学严苛,不似胡提学那帮宽和待人,不过幸亏你是府试案首,院试对你而言只是轻易而就之事。眼下你当沉潜于学问,以准备乡试。‘ 林延潮仰起头来道:‘老师,弟子之志不止在生员而已,院试案首也是要一争的。‘ 林烃讶然道:‘为何?‘ 林延潮道:‘弟子能取第一的,就绝不取第二,这案首我争定了。‘ 但见林延潮说这话时,一脸自信之色,林烃倒似重新认识这弟子一般。 林烃不由欣慰地点点头道:‘凭你这上进心,不去为官确实可惜了。不过我要告诉你,这陶提学本经治尚书,若你要取案首,以尚书为本经赴试,除非十分精熟,要取案首实不容易。‘ 林延潮道:‘那岂非不好,陶提学是治尚书的名家,弟子的文章若是能得到他的赏识,弟子尚书才可称得上学得已有小成。‘ 林烃称许点点头道:‘你随我来。‘ 当下林延潮随着林烃来到他的书房。 林烃指着一麻藤编的书箱道:‘这里是为师当年治尚书时读得书,里面既有历代名家心得,也有为师摘抄的笔记,眼下都送给你。‘ 林延潮连忙道:‘老师既是将之放在书箱里,就是准备随身携至江苏,弟子如何能要?‘ 林烃道:‘你拿去用处比我大。对外人而言,这一箱书读也读不完,可你过目成诵再好不过了,读一个月,抵得别人三四个月。‘ ‘人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以有涯求无涯,殆矣。你要记得,博闻强记固然是好,但也不可为之所累,否则就是两脚书橱了。” 林延潮深以为然,这句这么理解,人的学问再丰富,但又怎么比得上维基,百度。 林延潮当下向林烃谢过,提着书箱从林府上出来。 林延潮回到家里,将林烃赠自己的书,取来读书,但见不少书旁都是林烃作得摘注,从中老师当年辛苦用功仿佛历历在目。 林延潮合上卷子心道,读完这些,自己尚书功底也该更一步吧,若是能在院试中得到陶提学的承认,并拔案首,就更好了。 只要能拔为案首,如此我就敢为尚书作注,踏出我立言的第一步了。 朱熹为四书作注成为一代大家,立名身后,为众人敬仰。 但眼下为尚书作注的蔡传,却是错漏甚多,比不上朱熹的四书注集,也不如春秋三传。 民间不少人都为蔡传作疏,但没一本全面的,以致现在读尚书的弟子,若没有名师指点,就要备好几本书来一并读。 何况尚书陷入古文尚书真伪之争,当年朱熹就多有质疑。 正好带着穿越者的福利,林延潮之前读过不少有关尚书真伪辩论的文章,如清朝时考据学大家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论等等自己都有拜读过。 所以他当初才特意选了尚书作为自己的本经,而不选其他几经,就是存了为自己将来著书立言作打算。(未完待续) ps:这一章卡文了,抱歉哈。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杰出弟子(一更) 万历三年的五月。 闽地百姓,与天下百姓一般,齐过端午节。 百姓喝雄黄酒,吃粽子,而端午这一日,闽水的江边,几十艘龙舟竞赛,江水岸边拥了无数看赛龙舟的百姓。 去年倭寇袭闽被俞大猷击败后,海波已平,林凤等巨寇远遁海外。闽地又恢复了太平盛世的景象。 闽水边上的濂浦村外仍是一番千船云集,鱼盐成市的热闹。 而濂浦林家八进士的牌坊高高耸立在那,无论谁经此牌坊下,都自觉的下马下轿,步行而过。 村里关门一年多的濂江书院也是重新开学。 林延潮走入书院后,见得二梅书屋景物如旧,看着两株梅树,仿佛见到了老朋友一般。 廊下学堂前,书院新来的弟子们都是抬着几案书桌,搬入廊内。 几案颇重,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是抬不动的,要两个人帮忙才行。不过年长一些的弟子,则可以一个人抱起一张几案进出。 这时一人走出来道:“力气大一些的同窗一人搬一张案几,力气小些的,就两个人搬一张好了,记得不要磕破了。” “对了,你。”这人向林延潮一点,林延潮手指自己问道:“我?” “没错,就是你,”那人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道,“你不也是书院弟子吗?来帮帮手,咱们虽是读书人,但也不能四肢不勤。” 林延潮笑了笑道:“好啊。” 当下他拢了拢袖子,过去帮忙,但见这几案上有些尘土。林延潮取了一张抹布来先擦了一遍,再往里面抬。 不少同窗们都见了,一起学着林延潮将几案先擦了一遍,再抬进书屋里,这样可以不弄脏衣袍。 众人一并忙得热火朝天。将几案搬入书屋后,众人在里面摆齐对整,又是弄了一番,最后拿起了扫帚将屋子里外扫了一遍,拿了水桶将屋外廊下洒水。 方才指示林延潮干活的弟子,见他动作麻利。上前道:“你是书院前辈吧!” 林延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是啊。不过其实,我也只在书院读过三个月书而已,前辈倒是不敢当啊。” “难怪,难怪,那可不敢再叫前辈帮忙了。”那弟子其实心底有几分得意。因为活已经差不多干完了。 “你不是说咱们读书人不可四肢不勤嘛,我也是一样。” 那人见林延潮好脾气,不由笑着问道:“前辈既是早来书院,不知是外舍,还是中舍的弟子啊?” “之前外舍吧,后来考入了中舍。” 那人倒是肃然起敬道:“厉害啊,不过三个月就考入了中舍,不知前辈高姓大名啊?” 林延潮笑了笑:“不敢。在下姓林,草字还没起,名延潮。” “林延潮?”那人寻思这名字听得怎么这么耳熟啊! 正待对方正细思之际。书屋外进来二人当下道:“延潮,你怎么在这?山长在借庐斋呢,叶向高他们已是去了,咱们也去吧。” “奇了,你怎么满头大汗?不是吧,来此帮忙这些学弟做什么?” 黄碧友和陈行贵二人。你一言我一句。 林延潮笑着道:“举手之劳罢了,这二梅书屋是我们读过书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是有情啊!” 那人将林延潮的名字念了几遍,陡然脸色大变道:“前辈莫非……莫非就是此次府试案首?” 一旁黄碧友抢着道:“怎么了。你才知道吗?”林延潮则笑了笑没有答话。 此人顿时眉头眼睛挤作一团,想哭的心情都有了。 而一旁书院的新生,听说对方是府试案首,纷纷都是过来,向林延潮行礼,以仰慕口气道:“原来是林前辈。” “能在此见到前辈,真是太好了。” “能与前辈一同搬几案,在书院一同求学真是荣幸呢。” 林延潮与几人一一回礼道:“我也高兴能与诸位相识。” 知林延潮在此,众学弟们闻消息,纷纷赶来。黄碧友见了这一幕连忙拉林延潮袖子道:“快走,山长讲郎还在等着我们呢。”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在下盼能与诸君一并努力求学,不负韶华,眼下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多谢前辈教诲。”众弟子们一并行礼。 林延潮笑了笑与黄碧友,陈行贵二人一并走了。 众学弟们看着林延潮背影则是道。 “没料到入书院第一天,就能见到案首啊!” “是啊,能与府试案首在同一书院求学,我真是太高兴来濂江书院求学了。” “是啊,想到与林前辈为同窗,我以身为书院的一名弟子为豪啊!” 从二梅书屋离去后,三人说说笑笑。黄碧友道:“真是羡慕延潮啊,县试过了不说,府试还取了案首,我与陈兄就惨了,府试都没有过,眼下还得回书院来再读一年。” 陈行贵讽刺道:“别抱怨了,你以为凭你杜撰的两槐夹井能蒙混过关。” 黄碧友解释道:“那也未必,以往也有考官,遇到考生杜撰不知典故,又耻于下问,故而录之,以作掩饰。我这一次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陈行贵道:“无论怎么说,你也是没过。” 黄碧友哼地一声,不去理会陈行贵与林延潮道:“朱向文,陈文才他们县试失利之后,不日也要返回书院读书了,大家又能在一起求学真是太好了。只是延潮你三个月后院试后,就要进学了,成了生员,就要入县学或府学了,无法与我们一并在书院求学了。” 林延潮道:“眼下府学县学管理松弛,听闻秀才们都不愿意在学宫里读书。不过碧友你想得远了,我还是等先过了院试再说。” 说着三人过了朱子阁,到了借庐斋。 看着借庐斋前,依旧是那熟悉的对联,山川寄迹原非我,天地为庐亦借人。 眼见叶向高,林泉,龚子楠等人这一次府试中弟的弟子们,正在斋里与林垠,林燎叙话。 山长林垠穿着丝绢儒生道袍,发鬓斑白,虽是上了年纪,但精神却是很好。林燎则不住捏须微笑。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心底颤动,当下在门外执起弟子之礼朗声道:“弟子林延潮,拜见山长,讲郎!” 黄碧友,陈行贵二人也是一并在林延潮身后执弟子之礼。(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同窗之间(二更) 借庐斋里。 师徒们正在叙话。 林垠听得林延潮的声音,不由畅快地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林燎从椅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对这三人道:“来了书院,也不先来见山长,还不快进来。” 林燎虽是言语里责怪,但脸上都是笑意。 “是,讲郎。” 林延潮抬脚跨过门槛,走进书屋后,但见书屋里众人团坐那。 林延潮再向林垠,林燎二人作长揖行礼道:“弟子这一次能取案首,多亏了山长和讲郎的教导之恩,弟子感激不尽。” 林垠从椅子站起起来,将林延潮扶起道:“说什么感激,你是书院的得意弟子,你能中第,也是为书院扬名,我等脸面也是有光啊!” 林延潮当下道:“山长过奖,弟子也是时刻以能在书院求学为荣。” 林燎在旁道:“延潮,就是府试案首,也不能骄傲,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要严以修身,待你金榜提名之时,为师才能真正替你高兴。” 林延潮知林燎怕自己生骄,当下道:“讲郎出言教训的是,弟子一定戒骄戒怠。” 林垠笑着数落林燎道:“每个府试过了的弟子,都要进来被你数落一番,看你不遭弟子记恨。” 林垠这么说,林延潮,叶向高等人都是满头大汗,连道不敢。 林垠又对陈行贵,黄碧友道:“你们二人虽府取落榜,但也是过了县试。再在书院求学一年,明年府试再来,切莫灰心。” 陈行贵,黄碧友二人感激道:“多谢山长宽慰。” 当下同窗之间又是相互见礼。 林垠则是十分高兴道:“你们都是本次府取的翘楚,书院的得意弟子。你们之中以后有人仕途有高有低,路有宽有窄,将来如何,我这行将就木的人都看不到,但你们不可忘了当初同在窗下共学读书的情谊,更不能富贵之后。忘了当初书院的同窗,彼此之间要记着相互提携。” 听林垠这么说,众人都是道:“弟子谨记山长教诲。” 林垠十分快意地道:“我们书院从未有这么多弟子,府试中第,更是很久没有出案首了。来快些坐下与老夫说说你们府试,县试时的经历。” 这一天阳光正好,铺满了书斋里面,却又不会令人晃眼。 皓首的林垠认真倾听,不时点点头赞许。众弟子们都在坐在林垠,林燎面前,也是放开了自己,侃侃而谈。每个人中第之后的得意,中第前的辛酸苦辣一一娓娓道来。 众人谈论之中时而欢笑,时而抹泪。 林延潮坐在众人之间。话虽不多,但听得却是十分认真。他很珍惜这样的日子,但盼能再长一些,再久一些就好了。不用担心仕途,举业,不用想着三个月后的院试。师生坐在一起纵然不能坐而论道,也能聊聊家长里短。人生的酸甜苦辣。 院试是小三关里最后一关,就能进学。成为生员。 在国朝初始,府学定额四十人,县学生员定额二十名。那时候秀才还是凤毛麟角,真的是十分稀罕的,但后来读书人日渐多了,僧多粥少。宣德年间,大学扩招,哦不,是生员扩招。 府学增四十名,县学增二十名,这比明初时生员简直是翻了一倍。新增的生员,不享受朝廷廪米的优待,被称为增广生员,简称增生。而享受廪米的称为廪生,全称廪膳生员。 但和今天一样,大学扩招从一开始就停不下来,明朝读书人也是。读书人一增再增,府学县学又扩编。咱们廪生,增生有限,那么这些补录进来的生员,附于诸生之末,称为附学生员。 而这一次府学县学再次增员,也在情在理。但读书人仍是不满,考生还是太多,可录取的名额依旧太少。 本次院试府学增二十人,县学增十人。上游的生员名额一多,导致下游童生的名额也得增加。所以陈知府随水推舟补录了三十名童生,也是合情合理,全府上下对陈知府也是感恩戴德。 但生员名额增加,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个好消息,对于林延潮来说却不是好事,反而是个坏事。因为他已是保送进学了,通过院试对他而言不是问题,反而因录取人数的增多,导致报考人的激增,人一多使得他再次夺得案首的几率就下降了。 书院重新开学,因之前不少弟子散去,故而又招了不少新弟子。加之府县学扩招了,书院也在新生里补录了几名童生。濂江书院名气毕竟是在那里的,更何况还出了一个府试案首。 现在书院新生和老生混在一块,新生中录取了几名童生,这些童生自是不愿与新生一并从外舍读起,而原先的老生,经过这一年来,也有等差高低。而书院开学前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以定名次,决出上舍,内舍,外舍的弟子。 上舍上课生仍旧是五钱银子一个月,内舍内课生三钱银子一个月,外舍外课生不给银。 这一次考试,又将林延潮带回往昔在书院读书的日子里。 那时候自己只是苦苦在外舍挣扎,这一次全书院排名,他又能得第几名? 当然众弟子之中,也是摩拳擦掌,存了较量之心。 考试的卷子只改了一天就放榜了。这一次贴得是大榜,六十名弟子依次排列。 放榜后,众人挤至榜前看自己名次,林延潮懒得去挤,因为不用自己看,也是会有无数人,关心自己这府试案首,在书院成绩作一个衡量。 不久就有过来道:“延潮兄,你这一次取了书院,第三名啊。” 第三名?林延潮心想,这成绩不算好不算坏吧。 又一人一脸敬仰地道:“延潮,我看了你的文章的,你的府试案首,实在并非偶然啊。” 旁边的人道:“这一年来延潮兄,着实文章大进,与一年前相较简直判若两人。” 林延潮谦虚地笑了笑道:“侥幸,侥幸而已。” 待人少了,林延潮这才走到榜前,但见比自己高一位,书院第二的是叶向高。 眼下林延潮与叶向高文章,相差仿佛,两人谁高一点,谁点一点都很正常,完全看临场发挥。这一次叶向高发挥较好,或者是文章得到林垠,林燎的赏识,故而在自己之上都有可能。 一旁的林泉凑上来道:“延潮,听闻叶向高府试输给你后,十分不甘心,发誓在家苦读,说不会让此事重演。你看此人多自傲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闲草集(一更) 听林泉这么说,黄碧友本就看叶向高不顺眼,在一旁道:“延潮,此人向来就孤傲清高,目无余子。我们与他划清界限。” 林泉微微笑着道:“黄兄是啊,之前就是他在书院弟子中,说你在书院朔望课月课远不如他,这一次一鸣惊人必然有假。” 听林泉这么道,林延潮道:“多谢林兄提醒,不过叶兄虽是清高,但却颇有气魄,不似在别人背后散布谣言之人。” 林泉听了脸色一变,强笑道:“林兄这么说似不相信我吗?”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不过只是听闻的事,没地来由,岂可当真。叶兄为人我知道,就算我与他相争,也只是君子之争,无关其他。林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林泉脸色很难看点点头道:“林兄,不听我劝,那我就不说了。”说完林泉拂袖而去。 几人相谈时,但见一名少年老成,样貌忠厚的男子,挤到人群里抬头看榜。 不少弟子在此人旁边嘻嘻哈哈地,道:“陈兄,别看榜了,恭喜你又拿了第一啊。” “年年书院第一,今科院试案首,如探囊取物啊。” 那人淡淡地回了回礼,听了别人恭喜,脸上露出几分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林延潮向陈行贵,黄碧友问道:“此人是谁?” 黄碧友笑着道:“延潮,竟是不知道他。也难怪你之前才到书院三个月,自是不认识他。” 陈行贵笑着道:“此人叫陈应龙,五年前闽县县试县试案首,府试第二。差一点拿了小两元的人啊。此人三年来在书院,年年都是第一。” 林延潮奇道:“此人如此厉害,竟还是童生。” 黄碧友笑着道:“延潮,你有所不知啊,听说他每次院试。都会悚场啊!” “何为悚场?” “就是上了考场前,一开始都还好,但是一坐下即战战兢兢,身子颤抖,就笔都拿捏不住,如此表现。就是悚场。所以连累他两次院试,都是名落孙山。” “原来如此,”林延潮道,“可是他身有怪疾?” “他家里也找人看过,正经大夫。江湖游医都治过,钱财也不知费了多少,但就是丝毫不见好。” 陈行贵摇了摇头道:“以往听说,得了悚场之症的人,于举业是终生无望了。” 黄碧友颇有幸灾乐祸地道:“但是此人还是不甘心,在书院求学这么多年,每次朔望月考季考都是书院第一,尽管如此院试还是不过。有什么用。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出名额来,给我等造福。让我们进上舍好了,也算做做善事了。” 陈行贵摇了摇头道:“黄兄,嘴下积德啊!” 黄碧友听了悻悻地不说了。 林延潮在一旁听了这些,望了陈应龙一眼,心想所谓悚场,就是典型的考试恐惧症啊。难怪书院里众弟子。对此人拿了第一丝毫都不嫉妒,还拿来取笑。 陈应龙从榜上走下来。与林延潮对视了一眼。林延潮主动笑着点点头,陈应龙微微诧异。上前抱拳道:“这位莫非是本次府取的案首吗?” 林延潮道:“在下林延潮,什么案首只是侥幸,不要再提了。” 陈应龙点点头道:“听闻林兄有过目成诵之能,我真羡慕,若是我有你这本事,每日可多看十卷之书。以后大家一起入上舍读书,我要向你多讨教才是。” 林延潮连忙道:“陈兄切莫这么说,你是前辈,我才应向你讨教才是。” 放榜之后。 林延潮,叶向高,龚子楠,陈应龙,林泉数人都被选入上舍。 陈行贵,黄碧友则仍被分了中舍。 上舍十人一寝,每日同吃共学。平日去朱子阁上书,这朱子阁是书院里的主楼,是当初朱子来书院讲课就在这里。 而山长林垠的借庐斋就在朱子阁一旁,平日白天,若是山长没有休息,上舍弟子随时去书斋里向林垠求教学业。 上舍的学业,比林延潮当初在外舍又重了几分。 首日读四书五经,次日读古文,第三日练习时文,如此周而复始,三日学一判,五日赋一诗,十日习一表。 上舍十名弟子,每一人对制艺很很深的功底。 陈应龙,叶向高不用说,连龚子楠,林泉二人年纪都比林延潮小,但时文作得却都不差。 这一天早课结束,林垠林燎将林延潮,叶向高,龚子楠,陈应龙,林泉都一并召到借芦斋来。 林垠对众人道:“书院重开,当新刻《闲草集》刊行,因为断了许久,往年一般只出三百卷,今年定为五百卷。你们五人都是书院的得意弟子,闲草集主要录用你们的文章,你们回去各写两篇文章来,不要拿往日旧作来凑数,要现写,诗赋,古文皆可。我会替你们在两篇里,选一篇署名在闲草集上,作各自著作刊发。这是替你们扬名的机会,尔等要用心写。” 林延潮心知这《闲草堂集》,相当于书院的半年刊,半年一出,专门收录弟子中得意文章的。 《闲草集》,前半卷主要载的是课艺,如书院这么多次考试,弟子写的文章,早就堆积如山。书院从中,载抄弟子以往写过的精妙时文,选入闲草集。 而后半卷则是收录,书院弟子们写的精彩诗赋,古文。 文章收录之后,林垠,林燎会替弟子们将文章润色一遍,之后在每一篇还会附有点评。点评一般是请府学县学的教谕,学正,或者是地方有名望的大儒来写。这样也是替书院弟子烘托一下,提高名气。 以往书院的闲草集,每次刊出,都是售卖得很好,在本府士林里有很好的声誉,自己的文章能选入闲草集之中,对于每个书院弟子都是一项荣誉。 而且若是《闲草集》里写得好的文章,还会被府学儒学,省内学道转载选入官刻的《各府课艺汇海》,《三大书院选集》里面,让省内各大书院弟子传抄。 林延潮心想,这闲草集就差不多相当于明朝的学术期刊了,算是自己一个扬名立万的好途径。 不仅林延潮这么想,其他弟子们也是同时想到。 众人一并都是在山长面前承诺,一定好好写来,替书院扬名。(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步(二更) 夜已是颇深。 朱子阁里上舍的十名弟子,也都坐在堂上,没有一人离去。 弟子们不是埋头读书,就是提笔勤书。 林延潮坐在案前,手拿一卷书,面前点着一盏小油灯,灯罩里的小虫子一下一下地撞灯壁。 院子里的蟋蟀在一长一短在耳旁鸣唱着,林延潮将灯罩一揭,捆在灯罩里黑色的小虫,嗡地一声,振翅逃命去了。 林延潮将目光收回,将看了一半的文章正宗搁下,揉了揉眼睛,心想这一遭自己该如何选题呢。 这闲草集对自己来说,是一个绝佳的练笔机会。 著书立言并非一蹴而就,仅仅凭着自己府试案首的名头,想要卖到洛阳纸贵,那就太想当然了。满城举人进士的书都没卖出几本,又何况自己一个童生。好高骛远要不得,才华盖世如陈子昂,也要砸琴赠诗才将自己的名气炒作起来。 眼下林延潮两篇选文还没想好,不过却是分心,把这本理学大宗师真德秀写的《文章正宗》看得不忍释卷。 林延潮看得专心,一旁龚子楠凑到林延潮这来问道:“兄长,你怎么不写文章,倒是将这杂书看得津津有味,明日可是要缴文章给山长呢。”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自有分寸,你写完了?” 龚子楠挠了挠头道:“终于写完,山长叫我等好好想,如何写文章,我却写得这么快。恐怕会被山长说我写得不认真啊。” 林延潮知道龚子楠虽年纪小,但是才思敏捷,无论什么文章都是挥笔立就,很少会有长思的。 林延潮道:“有人有急才,有人擅长虑。你既擅长写快文。就不要学他人拖拉了。” 龚子楠嘿嘿笑了笑道:“这倒是。兄长其实写闲草集文章也是有诀窍,此文刊行后,不少篇目还会收录到官刻本里。你也知道官刻本里要载录的文章,一要要写得中正平和,不能故弄玄虚,二是要颂圣德。歌太平,若是诗文则要应制。” 林延潮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官场文学了。 林延潮道:“那不是,要我等把文章写成台阁体才好。” 龚子楠道:“我大伯教我读书写文章,就是从台阁体教起的。他说咱们读书人,乃替天子牧民。粉饰太平也是理所当然。所以官样文就是读书人要学作的第一等文章,其余闲情所作,私下传抄还行,却上不了台面。” 林延潮点点头,龚子楠说得有道理啊。 要不然自己早就去写金瓶梅,红楼梦了,那样自己也会名满天下,但什么名就不知道了。好的被人说一声风流才子。坏的就要被人喷为败坏世俗了。如蒲松龄写了一本聊斋,被人讽刺为,聊斋莫竞谈空。视为不肯专研经义。而偏好歪门邪道。 所以写小说,话本什么,与自己一心求举业的读书人身份不合。 而在林延潮手中这点评天下文章的文章正宗里,也将朝廷发布的辞命列为第一等,说文章之施于朝廷,布之天下者,莫此为重。如尚书里的诰、誓、命等,都是第一等的文章。 不过眼下问题是。官场文学虽是主旋律,但难免假大空太多。 如颂圣德。歌太平的文章已被人写烂了,前朝的台阁体的时文。被前七子后七子这般黑子,从头喷到尾。所以除非在官场文章里,写出新意来,否则林延潮要通过文章扬名,还是蛮难的。 林延潮将文章正宗放到一边,写官样文是每个读书人毕经的一步,不说现在求学,将来为官也是用得着的。 不过歌功颂德的文章,林延潮眼下实在不愿意写。而妄自议论朝政的文章,对于童生而言,那就是找死。 自己是一个童生,就应该写出合乎自己身份的文章来,而对于学生而言,写一篇劝学励学的文章来说,那就再贴切不过了。 想到励学二字,林延潮顿时想起后世里一篇劝学的好文。 想到这里,林延潮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林延潮不由低声笑道,就算是官场文学里,也是能有好文章的。 他动手提笔沾墨,在纸上沙沙地写了下来。 篇题《为学》。 开篇写到,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人之为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 文章内容说得十分浅显,举了两个僧人的例子,说一穷僧,一富僧,要从蜀中去南海。穷僧说我用一瓶一钵就可以去了,富僧讥讽道,我要买舟而下,尚不能,你凭什么能去。一年后,穷僧从南海回来,富僧面有惭色。 最后总结,昏与庸,可限而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与庸而力学不倦者,自力者也。 林延潮将整篇文章写完后很满意,劝学励学绝对是附和当今官方思想。 林延潮将为学一篇写完后,第二篇就索性不写了。 第二日早课前,林延潮直接将文章一卷,去借庐斋里给山长林垠看。 林垠听说林延潮来交稿的十分高兴,看了后更高兴了。 林垠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笑着道:“这一篇说得好,人之为学,贵在立志,不在天分高低,而在自身勤奋好学。道尽圣贤之意,文章语意虽浅,却言简意赅,文意更是不俗,能够催人向学。” “多谢山长夸奖。”林延潮笑着道。 林垠道:“不急着,我还没说完,特别是这一句聪敏不可恃,昏庸也不可限,写得很好,汝有过目成诵之能,却不自傲,懂得虚心向学这一点,实在难能可贵。” 林延潮道:“莫要再夸奖弟子了,请山长为学生润色一二。” 林垠摇了摇头道:“这等好文,不可易一字,我怎么敢改。这篇文章,我校书时拿来,与你的府试首篇四书文,放在闲草集的首尾篇。到时候我再请一名儒为你两篇文章点评就是。” 林延潮当下大喜道:“多谢山长!” 林垠笑了笑道:“这都是你自己的才能,与我何干,若是我不赏识,才是埋没了你的好文章。” 听了林垠的赞许,林延潮心底十分高兴,自己总算踏出立言的第一步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评卷(一更) 从林垠那回来,林延潮心底忍不住激动,回到座位上平复了下心情。 自己文章已是入选《闲草集》就已是放心了,这闲草集名字起得好啊,仙草级,说明里面收录的都是仙草级别的文章啊。 想到这里,林延潮将昨日那本没看完的《文章正宗》捧在手底又重新看了起来。 龚子楠凑过来问道:“怎么兄长,你昨日两篇都写完了?” “没,我只交了一篇。” “一篇?”龚子楠诧异道,“你不写两篇,让山长筛选一下?” 林延潮笑了笑道:“真正好的文章,一篇就足够了。” 龚子楠道:“兄长不愧是案首,太有才了。” 坐在前桌的林泉,一直盯着林延潮入内。 林延潮与龚子楠虽说得低声,但他也猜到是文章入选闲草集的事。 他一心想要在闲草集的文章,压过林延潮一筹,好夺人眼球,故而一直压着不写,想看完众人的篇目后,自己再作一篇,别出蹊径好一鸣惊人。 听林延潮与龚子楠二人说得小声,林泉主动走来笑着道:“林兄的文章想必是极好的,不知可否展示给我们看一下?也让我等好拜读一下呢。” 听林泉这么说,一旁其余几名上舍弟子,也是围了过来道:“林兄说一说吧。” “府试案首的文章,我们都是想争相一睹的。” 这一次闲草集,除了征录林延潮五人的卷子外,整个书院六十名弟子里。再另外征集五张卷子,所以书院每名弟子都有参与,不过就是很难被选中。 林延潮见了众人当下道:“大家太抬举了,山长已是拿去收录,我手里也没现稿。闲草集,大家就能见到了,暂不急于一时。” 本来林延潮这么说,众人不好相强了。 林泉却阴恻恻地笑着道:“林兄,别孤芳自赏嘛,让我等一见也是好的。你若不方便说。诵读出来也是一样。” 林延潮眼睛一眯道:“好啊,既是如此,我也不能一人拿出来,你我一起把文章默出,大家印证一下。点评一番如何?” 林泉听了林延潮的话,就不说话了。 下面林延潮就在书院一面读书,一面等候闲草集出版的消息。 按道理,要请文集要勘定,排版,校对,请名儒点评,最后在刻录。印书,成集,这一套是很长的流程。按照文人不急不忙的尿性。拖个一年半载都是可以的。 但是林垠发话了,要将这本闲草集赶在院试前一个月完工,目的是将之呈送至新任提学官的手里。 下面林延潮在书院就学的日子,就是如此波澜不惊地过着。 偶尔听得消息,就是自己的老师林烃,终于去苏州赴任。临走时命人送了份信给自己,让自己着紧举业。 还有就是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在闽中出现了一点小风波。 一条鞭法在福州等沿海各府实行之初,落得了不少好处。赢得了一篇赞誉,但在建宁的内陆各府实行却遭至了一篇抱怨之声。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反馈,却没有受到重视,福建巡抚刘尧诲与巡按商为正,联名上奏朝廷,说一条鞭法在闽地实行成功,希望以后永为条例。 除了这几个零星消息外,对于林延潮眼下书院的求学生涯,不起丝毫波澜。 泉州府南门。 一顶轿子,正缓缓落下。 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拿着折扇,从轿子上走下。 一旁的门子见了笑着道:“这不是解元郎。” 那解元点点头道:“听闻老师省亲归府,故而来拜访,在不在府上?” 那门子道:“当然在,今天早上有闽中来的客人,老师见后,现在书房批阅文章呢。” “闽中的客人,找老师什么事?” “听说是濂江书院来的,请他点评几篇文章。” 解元听了哈哈笑道:“怎么还有人敢请老师批阅文章!那不是找骂。” 当下这男子走入书房,但见一名头戴儒巾,穿着黑裳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案后一面拿着笔,一面阅卷。 “老师。”男子行了一礼。 那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道:“不是说了,我不是你的先生吗?” 解元道:“弟子曾在你门下听过课。” “当年孔子的弟子,不少也听过少正卯的课,你说这些弟子也要尊少正卯为老师吗?” 解元不由一笑,孔子和少正卯同讲学于鲁,少正卯课讲得好,孔子弟子都跑去听过课,唯独颜回不去。孔子担任大司寇后,干得第一件事就是杀少正卯,言其有五罪。 解元道:“先生,这比喻不恰啊,你这不是自比少正卯吗?” 中年男子道:“少正卯怎么了,少正卯之案乃千古一冤,孔子因其言而诛其人,还有理了?” 那解元知对方脾气就是如此,也不去争辩,否则两人就算争个三天两夜,对方也要理论到最后一句。 不过其人性情虽如此,但那解元佩服对方心胸廓八肱,识见洞千古。 这位深得佩服的中年男子,名为李贽,泉州人现任南京刑部员外郎,正回乡省亲,这位后世的大思想家,虽还未辞官讲学,但已是公认的名儒。 至于那解元郎,也是泉州人,名为李廷机,隆庆四年顺天乡试的解元,但在隆庆五年和万历二年的会试里连续落第,也不肯去吏部报备,而是决定再读三年。 李贽将文章看完搁在一旁,李廷机问道:“可有什么入眼的文章吗?” 李贽道:“林垠此人虽迂腐不堪,但性子还算坦荡,算是可以一交之人。他的弟子教得也不错,其中有数人文章还是可以看的。” 李廷机听了讶异,李贽说可以看,就是真的可以一观。 于是李廷机当下从李贽案头上将那本名为《闲草集》的书稿拿着读了起来。 李廷机年少时家贫,下过苦功读书,终于二十八岁那年乡试夺魁,所以他看文章也是颇为挑剔。 他读书有个习惯,一本文集拿来,只看开头一篇和结尾一篇。若是两篇都不和意,中间就不看了。 李廷机看到第一篇,是一八股文,年少时他号称制义技压一闽,是举人里写八股文的翘楚。 但待见到这一篇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的时文后,眼睛就离不开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一头之地(二更) 李廷机仔细将这第一篇文章看完后,抬眼看了一下,抬头署名五个字洪塘林延潮。 李廷机不由心道,这等文采非经历制艺之道二十年不能写出来的,看来濂江书院的弟子,确实有真才实学。 看到篇末,但见篇末写着万历三年府试第一之程文。 李廷机心道,原来是这一科府试案首啊,难怪,难怪。 李廷机将第一篇看完后,又将闲草集翻至最后一篇。但见篇题写得是为学二字。 李廷机看了这是一篇散文,散文不受格式所限,比时文有新意,但自唐宋八大家后,散文中已是很少有佳作了。何况现在的散文,要么是台阁体,要么是一味模仿汉唐的复古风,拘泥于方圆之内,甚至文采很多还比不上时文。 李廷机耐着性子看了下去,篇首写着,天下事有难易事为之,则难者易易矣。 一字一句读完后,但觉得文章虽写得浅白,可文意却十分出众,举得蜀中两僧的例子,也是十分合情,算是劝学文章里的佳作。 李廷机不由道:“这篇为学甚好,与伤仲永一唱一和,正可相互印证。” 李贽道:“整篇文集,也就此文值得一看,其余大多少不了卖弄文墨之嫌。” 李廷机点点头,他与李贽这等文豪,对那些堆砌辞藻,通篇铺陈排比的文章,反而不喜,倒是这样清新简白,又能言之有物的文章,十分喜欢。 这样的文章。实在难得,李廷机看到篇题下作者署名‘洪塘林延潮’,不由奇道:“又是他。” 李廷机不由道:“居然能写出文风,截然不同两篇文章来。第一篇时文,用的是四六骈文。第二篇散文,却又写的如此简朴直白。老师,这林延潮究竟是什么人?” 李贽摇了摇头道:“当然是濂江书院的弟子了,少年人嘛,一味喜欢模仿他人文风,第一篇大概是模哀江南写的。反倒是第二篇,化繁为简,倒是有几分大巧不工,脱去了模仿的痕迹。” 听了李贽这么评价,李廷机将这篇为学重新读了一遍。不由越读觉得越好点头道:“如老师所言,真是好文啊!想当年白居易问诗于老妪,老妪能懂方才录之。而这样的文章就算是三尺孩童,也能看得懂,如此才是好文啊。” 李贽没说什么,李廷机当下向李贽问道:“不知老师如何点校这两篇文章?” 李贽道:“第一篇时文算是不错,但却有几分卖弄文辞之憾,算不得好文。” 李廷机难免不同意。当今朝廷以时文取士,头篇已经是近几年时文里难得佳作,老师实在是太苛刻了。 “至于第二篇嘛。”李贽说话停顿了下。然后拿起笔来直接在篇末写了几个字。 李廷机见了倒吸一口凉气,开口道:“有了老师这几句话,恐怕以后全闽的蒙学中,儒童在读完神童诗后,又得加上此篇为学了。” 李贽毫不在意地道:“此子有大才,文章纯熟之日。必成大器。到时候老夫也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李廷机听了不由自己也是生出嫉妒之心来。李贽赞林延潮这句话,乃是当年欧阳修称赞苏轼的。出人头地之词就是由此而来。 李廷机听了李贽的话后。心底耿耿于怀,自己在李贽门下求学这么多年,没听得他这么评价过任何人。 过了几日,李廷机去参加泉州府本地举人的一次文会。 文会里不免指点江山,举人们说得最多的,就是两年后的会试。 李廷机有些喝醉了酒,对众举人言道:“你们今科需快些考,若是放到下一科,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众举人听了李廷机的话,又见他醉态,于是就笑着道:“莫非李兄今科不与我争,要放到下一科再试吗?如此还真是今日最好的消息呢。” 李廷机听了哂笑道:“我算得什么,温陵居士说了,闽中有一神童叫林延潮,他遇到了也当为他避路,放他出一头地。尔等又自比温陵居士如何?难道不让此一头之地吗?” 温陵居士就是李贽的号,众举人都知李贽之人,不过此人为人狂傲,众人都将他视作狂士,只有李廷机一直敬重他的才学。 不过令人郁闷的事,李廷机的才学在众人之中又是公认的,当年号称制义技压一闽,不是吹牛皮吹的。 “你说这林延潮才学好,如何证明?” 李廷机道:“待闲草集一出,你们就知道了。” 当下众人听了将信将疑,当作李廷机的醉话,或是认为李贽又癫狂了,不以为意,但有心人却记得闲草集三个字。 他们回去与同窗,后辈闲聊了几句,当下有几名有心人,就托在闽中的好友,待闲草集一出,就去购来一看,看看这被李贽盛赞的林延潮才学到底如何? 这样濂江书院的闲草集,也有了少许人的期盼。 濂江书院那边对于李贽点评闲草集的书稿追得很紧,当时这样的书稿,不少都要请名人来点校,如此托名人效应,这样文章会更好卖。 李贽的才华在闽中士林是很有争议的,不少人认为李贽的那套学说,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也是别人说对的,你说不对,别人说不对的,你说对,通过唱反调的模式,来给自己增加名气。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非主流学者的名气,还是摆在那边的,很多读书人受正统官方的学术压抑多了,反而是李贽这些嬉笑怒骂的文章感兴趣,也是迎合了不少读书人的逆反心理。 所以无论怎么说,只要李贽的名气摆在那,能给他点评过的书,在书肆那销量都很不错。 从泉州府那传来的零星言语,李贽名人效应,加上濂江书院这闽中第一书院的名头摆在那,城里的各个书肆书棚里,已是有读书人来书肆询问闲草集的情况。 书肆书棚里的伙计与掌柜,朝奉们说,最近有几个读书人,来本店似在打听一本闲草集,不知此书别的书肆是否有在卖? 掌柜,朝奉们听说后,不免就直接找到林垠,林燎二人,问到了这件事。 林垠,林燎听说书还没出版,就有读书人在打听,不由都是大喜,心想这是要火了的节奏。他们却不知道始作俑者,却是李贽点评林延潮的一句话。(未完待续) ps:这更晚了,抱歉。 第一百四十一章 校对闲草集(一更) 这时候闲草集已是请李贽点校完,寄回书院了。 下面书籍还需校订,修订,排版,刊文,林垠毕竟上了年纪,精力不济,没办法顾全这么多事,但直接交给书院的缮写刻书,林垠又不放心,认为他们才识不足,生怕出了什么纰漏。 于是林垠仔细考虑后,决定在上舍弟子里选一名来帮自己完成校订之事。 林垠在学堂上说了此事后,堂下众弟子们都是默然不语。 林垠道:“我知道你们,马上要院试了,但闲草集中,也有你们自己的文章,说来也是替自己办事,可有人愿意的?” 林垠这么说,众弟子们无一人说话。 众弟子们都是低下头,林泉见林垠目光扫道他,连忙道:“山长,我等读书还来不及,哪里有空校订文章呢?” 林垠看了林泉摇了摇头道:“你年纪最幼,此事也轮不到你。” 林垠看向叶向高,陈应龙等弟子,他们也是没有回应。 林垠不免有几分失望,待转头看向林延潮时,但见林延潮犹豫了一下,却站起身来道:“山长,弟子愿意为山长分担此事。” 林垠不由大喜道:“延潮你能主动请缨,老夫是十分欣慰,而你的才学足够胜任此事,交给你办我也就放心了。” 林延潮道:“多谢山长夸赞,若弟子力有未逮之处,也会向山长请教。” 见林延潮答允下来,众弟子们也是松了口气。林泉私下揣测,林延潮已是保送院试过关了。故而对院试成绩好坏已是无所谓,故而才承当此事。 向林垠请校订文章后,林延潮即进入了书院的藏书楼,开始了工作。 正所谓书院三大事,一讲学。二供祀,三藏书。 濂江书院的藏书楼,虽数遭战火,水侵等灾,但历代书院山长,一直舍得花钱。购书藏书,而不少官吏商人为了弟子进入濂江书院读书,也是一次性购书不少,赠给濂江书院。 故而藏书楼内,藏书万卷。那可不是吹的。藏书楼里除了买来的印本之外,还保存了不少珍贵的善本,手抄本,拓印本,这都是珍贵的古籍,平日里书院弟子都是借阅不到的。 当然书院的藏书楼,除了藏书外,还兼刻书之用。这是重藏也重用。否则与买回书来就束之高阁的私家藏书楼,没有区别了,何来书院之说。 林延潮走入藏书楼。告之自己是山长请来校书的。藏书楼里本就有缮写,刻书各一人,管书二人。 缮写就是负责抄录书籍,刻书专司印刷刊印,管书日常管理图书。 他们听闻林延潮负责校订闲草集之事后,都是诧异。他们没料到山长竟会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弟子来照办。 先是缮写道:“书坊那催促得很紧,你可来得及吗?误了事。山长责怪下来,你担当得起吗?” 林延潮道:“只要你们照我说得去做。一个月内可以无忧。” 然后刻书疑虑地问道:“校勘的精粗,版式的规制,墨色的好坏,字体大小,你可略知一二?” 林延潮笑着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平日读书买书无数,对这些也是懂的。” 最后管书道:“你要校书,难免查看古籍,藏书楼内任何古籍善本。这些古籍善本放到书楼里,你都可以拿去看,唯一一点,就是藏书楼里有‘书不出楼’的规矩。若是你要吃喝拉撒,出楼一步,要给我搜查,以防止不小心带走。我这么说,你不要见怪啊,这都是山长定下的规矩。” 林延潮听了规矩后,犹豫了一会道:“这样啊!” 几人都是相视一笑道:“是啊,不然你就在书楼外好了,其他事交给我们办就好了,不必事事盯着。” 众人的是一个心思,眼下明显是山长不放心,让这个学生来监督他们办事。监督也没什么的,只是随时有一双眼睛盯着,着实令人不舒服,所以还是赶走为好。 林延潮却道:“你们等我一会。” 说着林延潮就走了,几人都不知这弟子搞什么名堂,不是被恐吓一下就打退堂鼓了吧。 不久但见林延潮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你这是作什么?”三人都是奇怪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然是住进书楼里面拉,书院有说‘书不出楼’,但没说‘人不住楼’吧!我以后就在书楼里安营扎寨了。” 众人听了都是露出‘我服了’这个表情。 “对了,我现在要吃喝拉撒都在书楼里,我已是告诉厨房将饭菜直接送来了,只是出恭马桶,要麻烦几位大哥帮我倒了,别见怪哈!” “好,你狠……你很勤快,山长看来是选对人了。”几人都是哭丧着脸道。 管书他们都是拿林延潮没办法了,人家都到这份上了,你还能有什么好说,被监督也就被监督吧。 对于林延潮而言,校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古代就有校书郎的官员,专门为皇家掌校雠典籍,订正讹误。校书又分内校,外校。内校是据原书上下文义校订,外校则参考其他典籍对比校订。 校订的事,并不太难,大部分林垠,林燎都已是作了。林延潮只要负责最后的排版,勘定就是,还要加注些音韵,疏引就好了,校订完一篇就给缮写抄录,缮写抄录后,由刻书拿出书坊里印制。 书坊里底本弄好后,最后林延潮还要过手再看一遍,才能最终拍板。 这些事情其实并不难,但林延潮作得却极为认真,为了查一词古意,林延潮翻了好几本古籍,认真比对之后,这才肯写在书页的注释上。 这考据训诂的功夫,最拿手的就是汉儒了,到了清朝就演变为朴学,其精髓就是每一字必求其义,到了现代有的专家能将一个字考据训诂写上一篇十几万字的论文。 对于阳明信徒的林延潮来说,这种治学其实很没必要,按照经义上一个字一个字去抠古意如何,实在违背了读书人经世致用的本意。读书依着九渊说的,按照‘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去做就可以了。 不过要成为贯通六经的大儒,却要从‘我注六经,六经注我’反着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读书等身算什么(二更) 想到‘我注六经,六经注我’,林延潮思绪翻涌,这八个字是什么,是圣贤之道。 自己要为尚书作注时,将来要立言,让自己名满天下。 就不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其他汉儒,宋儒的后面,只是用尚书的经义来诠释圣贤的思想,而应该是用尚书的经义来诠释自己的思想才对。 这才是‘我注六经,六经注我’的精髓,成为名儒的道、 林延潮想起当初读《大学》时,大学全篇经一传十。 经是孔子说的,就是大学之道在于明明德……。 传十是曾子说的,大体是解释,孔子的原话。曾子用注释孔子的原话,引申出自己的思想,自己的道理。 到了朱子写大学章句时,用了自己和程子的见解,来注释孔曾二人所言经一传十,他并没有亦步亦趋地作注释,而也是提出了自己的道。 注经有两种注法,一种是汉儒那般,只做训诂的功夫,无限苛刻地求圣贤古意,没有自己思想,还有一种是托古言志。 当然到了王阳明格竹子后,又是一种注法。 那王阳明格竹子来说。 大学里经一篇,致知在格物。 传三篇解释,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朱子注解,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还有几百字话,但大意格物穷理。王阳明问何为格物穷理,表示不理解,老师与他说,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的意思是。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 于是王阳明就去格了七天的竹子,最后发烧病倒。 之后王阳明开创心学后,再也没有格过竹子。只是道尔等把经书解释再好,看起来再有道理,又怎么样,那只是圣贤的道理,却不是我的道理,只要我内心不认同。那就是然并卵! 没错,连托古都不必了,咱们直接用自己的想法来注经。 千百年来,有人著书立作,都离不开此三道。用理学心学来叙述。第一条道是有理无心,第二条道是先理后心,第三条道则是先心后理。 林延潮注尚书要取哪一道? 林延潮独自在书楼里,想了一天,第一条道已是过时了,汉儒的经历告诉我们,证明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第三条道自己更认同一点,不过相较于这个时代。前卫了一些。王学得到社会主流真正的认同,还需要几百年。 只有第二条路,看得更靠谱一些。更附和现在理学唱主角的大潮流。 每个理学弟子,为何要先拜孔子,拜孟子,再拜朱子,程子,依次拜下来。这是因为理学的宗旨,就是认为‘道统犹如天道。传承自有脉络,圣圣相承’。 先王之学。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口口相传,再之后汤传周文王,周公又传孔子。 所以我们理学的儒家弟子,可以高喊一声,我们学得是什么,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道理也就在这里。 不过现在理学暮气有点重了,朱子之后,元明的经学,大体上就是把别人掰烂了揉碎了,咀嚼过一遍的东西,你再拿来再咀嚼一遍,吐出来再给别人吃。 说起来有点恶心,大体就是这样。 真正能替朱子,传承衣钵只有刘宗周一人。刘宗周死后,理学就再也没有大兴过。 至于满清思想受到钳制,故而朴学大兴,所谓朴学就是汉儒训诂考据的一套,这就是在开倒车了。 但是令林延潮最哭笑不得的就是,身为穿越者,他身上所携带的大杀器,就是阎若璩写的《尚书古文疏证》,以及后世专家对《尚书古文疏证》的补充。 《尚书古文疏证》正好就是朴学大成之作。 林延潮不由心道,我的天,这难道是我主动在给时代开倒车吗? 随即林延潮转念一想,只要是书是好的就行,管你n条道路,我只选一条,最快能帮我成名的道路! 咱可是彻彻底底现实主义者,不管黑猫白猫,能给我抓老鼠才是好猫。 想到了这一点,林延潮不由推开窗户朝窗外望去,但见已是繁星如斗的夜景。 原来自己不知不觉竟在书楼里,独坐了一天,连饭也忘记了吃。 不过此刻林延潮却心情大好,见眼前星空如洗,不由仰天大笑起来。 后世野史里记载这一幕,写着‘忽一夏夜,林公心忽开朗,如门牖顿辟,屏障壁落,从此学问大成。’ 但事实上这一夜…… “别吵了!” “还要不要睡了?” “我们白日刊书干了一天,你倒好在书楼睡了一日,半夜还要作鬼笑,让不让人活了。” “几位兄台,抱歉,抱歉!”林延潮赶紧道歉。 林延潮随即想到,当初阎若璩可是读书的牛人啊,为了强迫自己背诵,他将书读熟,就立即将书烧去,号称读书等身。 但即便如此,也是经三十年之功,学问大成后,才写得这《尚书古文疏证》,自己虽是抄他原书,但怎么样也是要写出新意来。 于是林延潮就校书,勘书的名义,在藏书楼里住下,实现了什么叫真正的‘足不出户’,吃喝拉撒都在书楼里解决,晚上困了就在书堆旁睡下,醒了就从书堆旁起来,抱着书继续读。 读书就是要经历这么一段,不疯魔不成活的过程。 林烃当初以庄子的话告诫林延潮,‘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是让林延潮读书不要只是仗着记性好就行了,主要是有自己的道,正如孔子说的那句话,吾道一以贯之。 这也是理学和心学的观点,找到自己的道,也六经注我的‘我’。 但是朴学这东西,还真的没别的功夫,所谓道,一点不重要。 一些基本方法掌握以后,主要就是考据和训诂了,这是要博闻强记来搞定了。这正好是林延潮的专长啊! 林延潮读书之余,不由感叹,什么心学理学都是扯淡啊!丝毫没有朴学对我用处大,此题何解啊? 和阎若璩比起来,林延潮自信自己读书‘过目不忘’的本事,还要强他数筹。 读书等身算什么?学富五车算个球? 看我破之!(未完待续) ps:没想到这一章写得更加晚了,里面论述纯粹是个人私货,大家看了一笑即可,不必太认真,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第一百四十三章 建阳书坊(一更) 林延潮在书楼上苦读,凭着对《尚书古文疏证》的记忆,这边在写文,这边读书,他写得极慢,一天只是写了百余字。 都是有了灵感再写,几个字就够了,下面不足的,又要去其他古书里求证了,古籍善本,刻本手抄书,不择细流的都读了起来。林延潮算了算,按照他这个进度,自己这本新版尚书古文疏证,起码要一年多才能写得完。 不过林延潮丝毫不急,通过著书,自己也是提升学问,反正是为尚书作注,也不是作与学业无关之事。 林延潮如此就在书楼扎根下来,整日读书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这边《闲草集》的刊印也没有耽搁,林延潮看完定稿后,就将最后的底书给了山长和讲郎。 由于林延潮对训诂音韵进行练手,他起点很高,是为尚书作注的,而《闲草集》只是信手书来,却也将这一篇旁注写得无比出色。 林垠看完心道,这随手旁征博引的本事,着实令人惊叹,于是问几名刊书的人,林延潮这是怎么回事? 这几名刊书的被林延潮日日驻扎书楼,监工之下,折磨不轻,当下就编排了林延潮一些话,比如夜夜大笑,足不出楼,送饭时,但见他拿着本书在啃,无比专注,仿佛中邪了一般。 林垠听了吓了一跳,心想这不是读书读到傻了吧。 当下林垠与林燎一并去书楼上去看林延潮。 二人到了书楼里,但见林延潮盘坐在地,手不释卷在那读书,一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待到林垠。林燎走到屋子,林延潮方才察觉,向林垠,林燎二人施礼。 林垠叹道:“孔夫子当年读书,三月不知肉味。延潮为校对。这闲草集着实费了太多心思了。” 林延潮暗暗惭愧,他能说自己来藏书楼,更多是为尚书积蓄知识吗? 林延潮道:“因书不能出楼,弟子怕耽搁山长的事,故而就在书楼里住下,也谈不上什么太费心思。” 林垠更是感叹林延潮办事认真负责。当下道:“闲草集著书已毕,从此往后若要看书,随时来藏书楼,里面的古籍善本,除了不能带出楼外。你都可以在书楼里阅之。” 林延潮听了拱手道:“多谢山长。” 林燎道:“你与闲草集有勘定之功,此算得什么?山长已准备在勘校上附上的名字。” 林延潮顿时大喜,闲草集里本就有他两篇文章,若是自己名字再署在勘校上,那么名头会更加响亮。当然必须是这本闲草集能够大卖的前提下。 林垠笑呵呵地道:“既是底本已是作好,此书就可以拿去书坊刊印了,正好你也随我一趟。” 林延潮当即称是。 当下林延潮与林垠就一并雇了艘船,入城去了。 在闽地水网纵横。犹如苏杭水乡人家,平日出行,坐船比走旱路更多。 师徒二人坐得一乌蓬船。六月炙热的阳光,烤的江面上水气蒸腾,但见江山淼淼一线,待到了近处,才见得对岸水坞船舶云集,这是闽水上最繁华的上下杭渡口。位于城南数里之处。 渡口上有一山,山上有庙。挹远山,瞰大江。 不久行船过了江。到了渡口。 渡口上的临江商埠名为潭尾街,就在山麓江边,街道一丈来宽,一里多长,青石铺面,走得人多了,光亮如釉。街道两旁委巷纵横,民居鳞次,鱼盐成市。 林垠上了年纪,走不动路,于是雇了两人抬的小竹轿子。 林延潮就在跟在轿子旁,轿子过了潭尾街后,穿过一条卖油的巷子,就上了山。 上山一条小路,石条路面,两旁都是屋舍。因闽水时常泛滥,故而这地势较高的水边山上,成了有钱商人的居所。 路上随处可见,背着箱子手艺匠人口,喊着‘补藤床框,补竹席,补鼎’的俚语。 走到山顶上,但见榕树石椅旁,有三口小井,不少挑水工聚在井边。山顶不远红墙庙宇,正是方才在江边见得大庙。 林延潮随着林垠的竹轿子由此下了山,又是一处商贸繁华的所在,木材行,茶庄,妓馆开得满街都是,不少穿着锦袍的商贾,出入写着建宁,延平的会馆。 但见延平会馆旁有一极大的书市,上面写着‘建阳书坊’四个大字。 建阳是延平府下辖一县。 朱子朱熹就是延平府建阳人,所以朱熹开创之学,又称为闽学。除了理学之乡外,建阳最有名就是坊刻。 当时刻印出书,有官方刻印官刻,书商的坊刻,私人的家刻,寺庙里经刻。林垠要替书院印闲草集,自是不能找官刻,经刻等人,私人的家刻又不上不正规,所以找书商坊刻,就是唯一途径了。 当时明朝的坊间书商刻本,浙刻,蜀刻,闽刻最有名。 而闽刻本,其实就是建阳坊刻。至于福州府是以经刻闻名,坊刻却竞争不过建阳。 所以要刻书,找建阳,就没错了。 “夫子!” 一名四十多岁的掌柜走了出来,虽脸上带着商人的市侩,但似乎与圣贤书亲久了,也带上了儒雅,有几分亦儒亦商的味道。 秦掌柜对林垠是一揖到地,礼节作得十足。 林垠也是施礼道:“秦掌柜见笑了,这几日可是多劳烦你了。” “岂敢,岂敢,你可是咱们的老主顾,我们要烦你照顾才是,对了,这位是?” 林垠道:“这是我弟子。” 秦掌柜看林延潮年纪甚小,有几分不以为意,对林垠道:“好,山长来是为了闲草集修订的事吧,里面雅间进,至于小兄弟你嘛,就在外面等候你看可好?” 林延潮道:“是,掌柜!” 林垠却道:“不行,这本闲草集,就是由他勘定的,你还是与他谈吧,我在旁旁听就好了。” 秦掌柜听了不由讶然,让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勘订书籍,是不是有点不负责呢? 秦掌柜当下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 林延潮施礼道:“不敢,在下洪塘林延潮见过秦掌柜。” 秦掌柜不由目光一亮道:“原来是府试案首啊!闲草集里那篇为学我看过了,连温陵居士这等名士,也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好书(二更) 秦掌柜顿时改颜相向,令林延潮有几分好笑。 林延潮拱手道:“让秦掌柜见笑了。听温陵居士常‘是人之非,非人之是’,我大概算是‘是人之非’的那种吧!” 林延潮这么说,秦掌柜和林垠都是哈哈大笑。 秦掌柜对林垠道:“你这弟子倒真是一位趣人。” 当下秦掌柜对伙计道:“快,收拾好雅间,备好茶!” 几名伙计被秦掌柜催促跑着去了。 秦掌柜笑着对林延潮,林垠二人道:“两位,先里面请!” 当下林延潮与林垠,随秦掌柜进入雅间,茶是上好的建阳贡茶,喝起来唇齿留香。 林延潮与秦掌柜就闲草集勘定的事,谈了一阵。 商谈之间,秦掌柜发觉这年轻人,思维清晰,不仅对刊印的整个流程,以及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十分周到。 秦掌柜不由道:“林公子,你可是方家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只是来前有作了一些功课。” 林延潮想自己以后出书,说不准还要找这位秦掌柜,先认识一下,积攒点人脉。 秦掌柜道:“好,就依着你说得办,放心,此事我一定帮你们办好来。” 林垠,林延潮都是道:“那多谢秦掌柜了。” 两边谈妥后,林垠,林延潮即是告辞。 秦掌柜道:“公子留步,在下就有一不情之请,想请公子留一墨宝?” 林垠听了笑着对林延潮道:“这是秦掌柜指望着他日,你中了状元后。拿此墨宝来卖呢?” 林垠说话也很诙谐,秦掌柜顿时道:“瞧夫子把在下说得满身铜臭味。” 林延潮笑着道:“夫子说笑了,是秦掌柜抬举我才是,” 秦掌柜微笑道:“快,拿笔墨过来。” 伙计当下在一旁桌案上铺上笔墨纸砚。林延潮提起笔来,顿时笔落烟霞,挥笔立就。 秦掌柜见了,但见字是工工整整的颜体,说不上好,但也不差。 纸上八个字却写得极好‘博雅君子。幸毋忽诸’。 秦掌柜不由拍腿道:“妙,妙,以后每刊一本书,我都要将这句话,写在序末。” 博雅君子。幸毋忽诸这句话意思,就是‘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哦!’算是写书作者为自己招揽客人了。 要是读书人这么写难免有些王婆卖瓜,但是对于书商而言,却是一个很雅的广告。秦掌柜当下让伙计给林延潮送上五两银子的润笔银。 林垠当下道:“这给得太多了,使不得,使不得。” 秦掌柜道:“此言附在序末,不知我能多售出多少本书。一本万利的事,我还怕给少了。” 林垠,林延潮退却不过。最后林垠还是让林延潮收了。 待林延潮与林垠走后,伙计拿着桌上林延潮的墨宝问:“掌柜,这字怎么处理?” 秦掌柜看了一眼道:“留着吧,说不准以后还真能卖个大价钱?” 林延潮回到书院后,继续在藏书楼里读书。 过了十几日,闽中的各大书坊里闲草集已是悄然无声地上市了。 这一天下着牛毛细雨。徐火勃撑着油纸伞刚从社学归来。 眼下时候尚早,离晚饭还有半个时辰。徐火勃心想,鳌峰坊新开了书肆。去那看看有什么话本,就算不能买,看得解闷也是好的。徐火勃从挂兜里数了数钱,只有一串,忍住肚子饿的冲动,然后撑着油纸伞向书店走去。 书肆的名字,是修文堂。 尽管下着雨,修文堂里也有几个客人,徐火勃将雨伞搁在一旁的木桶里,走入堂内目光掠过一排经史子集的书籍,待看见两个读书人,正手捧着一本书,在那低声谈论着,偶尔飘出一两句‘李卓吾’来。 徐火勃心知李卓吾是泉州府的大儒,他有几篇点评水浒传的文章,写得是极好的。 他以往是极爱看水浒传的,书里面插有一百零八将的绣像,他都是临着描过。可惜家里的大人,都不许他看《水浒传》,说满篇都是乱臣贼子的文章,读了没有好处,将书没收了不让他看。 后来他读李卓吾的书后,才看到里面有几篇水浒传的,说得正和他的心意,故而又追着将他其他的书都看了一遍。 既听见有人在谈‘李卓吾’,徐火勃走了上去,但见两名读书人正拿着一本《闲草集》的书在看。 这《闲草集》他也有耳闻,是濂江书院出的。这濂江书院的府内第一流的书院,家里的长辈都催他着紧读书,待明年,濂江书院收弟子时去考一考。 徐火勃从旁拿起一本。但见书里写到‘李卓吾点校’五个字,他不由大喜于是拿起书,读了起来,看了第一篇不由眉头一皱,竟是时文啊,我还以为是李卓吾点评话本呢。 但听一旁读书人道:“果真如徐兄所言,这本闲草集,只需读首尾两篇就好了。” 另一读书人道:“不错,一篇是不久前府试第一的程文,一篇是李卓吾满口称赞的佳文,这真想买回去。” “可惜囊中羞涩啊,”另一个读书人道,“不如如此,我将首篇背下,你将末篇背下,待回去时,我们各抄录在纸上交换,你看如何?” “妙啊!可是我们来得及吗?不会被伙计碾?” “不怕,这伙计不赶人的,倒是掌柜有几分刻薄,趁他没来我们先背就是。” 徐火勃在旁听了不由摇了摇头,但听人介绍后,还是仔细看了下去,程文他平日一直在练啊,不过蒙师说他火候不够,要考入濂江书院很悬。 徐火勃却心想,不知这是不是蒙师的借口,要从他父亲那多讨些钱来。 徐火勃没有多想就看了下去,顿时他停住了,脑子里顿时冒出这些念头,八股文居然还能这么写。 这作者功底太深厚了。 若是要我能写出一篇这样的程文,这辈子不知够不够啊! 徐火勃心下对濂江书院充满敬畏,里面的弟子居然能写出这样一篇文章来,自己的水平看来真是差得远了。 从打击里回过神来,徐火勃心想既是两个读书人说只有首尾两篇可以看,那么最后一篇又是如何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任提学 门外的细雨,被风扭着打入门内。 徐火勃有几分发冷,他忍住寒意,从头到尾站着,将书翻到尾页,但见篇题是为学。 徐火勃是认真读了起来,不过这一篇读来却觉得平平,不过是说一个励学故事,举得例子倒还新鲜,道理也算透彻。只是比起其他几篇在社学里读的励学的文章,并没有太多不同。 徐火勃看到下面李贽的点评,却是吓了一跳,李贽竟然……竟然对这一篇如此赞誉。 徐火勃心道,这作者究竟是谁,竟能得到李贽的盛赞,什么这……这不是第一篇时文的作者嘛? 府试案首! 徐火勃心想,不行,连李贽都说好的文章,我见得不觉好,是我的不行,而不是文章不行。 徐火勃不舍地翻着书页,闻着油墨的味道,最后摸着挂兜里一串钱,咬了咬牙,拿了书走到柜台前。 “伙计,这本书我要了!” 仙霞岭位于浙江入闽的要道上,这里经两百里旱路后,即是浙境。 仙霞岭下小山驿驿站外,迎来新任福建提学道的车队。 车队一至驿站大门就有无数人在外等候。 驿站内,福建新任督学陶幼学才下了马车。陶幼学,字子行,是嘉靖三十五年榜眼陶大临的弟弟,外祖父董玘也是弘治十八年的榜眼。 陶幼学现在入闽,正是要接替,已任满三年,右迁浙江参政的原提学胡定。担当提学官,并住持八月的院试。 陶幼学拿着巾帕拂拭着官服几处不起眼的灰尘,他出身科举名门,平日对仪表礼仪都是十分重视,现在身为一省提学自是要为人师表。他不能在行止上出现任何疏忽。 陶幼学没有理会外面拥挤的人,而是直接进入驿站里给他准备的房间,召来两名早在此打前站的幕宾。 一名幕宾道:“东翁,前任提学半个月前,已是去杭州赴任了,现在提学道衙门内无人。” 陶幼学道:“也好。你先行一步,到了提学道衙门里,将一切公文全部封存,待本官抵达后,再作处理。” “是。” 这时喧哗声隐隐约约从驿站大门外传来。 陶幼学问道:“门外什么声音?把驿丞召来!” 小山驿驿丞一直在门外等候陶幼学召见。驿丞进门陪着笑脸道:“大宗师莅临小驿,本县生员士子都聚在驿外,想拜会大宗师。” 陶幼学摆了摆手道:“就说本官车马劳顿,今日不见任何人。” “大宗师是否先看看帖子,不少生员都是千里迢迢从省城赶来的。” 陶幼学皱眉道:“本官的话,你没听清楚吗?” 驿丞连忙道:“是。” 当下对方狼狈地退了出去。然后驿丞就派驿卒传令让人离开,但是外面仍是有不少人不走。 一旁的幕宾道:“东翁还未到省城主持院试,就有人想提前来钻营。” 一般而言。每任督学履新之后,就要进行提考,以防止在当地久了。人情请托。而眼下驿站外聚集的人,就是提前一步来钻营的,其中既有要参加院试的考生,也有马上要科考的生员。 他们在这时候来拜见,目的不言而喻。 陶幼学道:“朝廷三令五申,士子竟不知刑罚之可畏。可见闽地不正之风。由来很久。本官要一刹此风,告诉沿路地方。本官主持院试,为防止他人请托。一路上不见任何人。若是再有生员到驿站投贴,一律行贿之罪论处。” 提学官对于这些生员,是可以剥夺其功名的。陶幼学这么说后,顿时门外一下子就清静了,人都走得精光,毛都不剩一个。 陶幼学虽仕官十几年,但为官还是清正的,想到外面投帖的生员,不由有几分不悦。 这时候书办,抱着厚厚一叠的书恭恭敬敬地放在了陶幼学面上的案上。 陶幼学问道:“这都是什么书?” 书办道:“这些都是在闽地书肆上卖得好的书,不少是书院的弟子,本地的生员写的。” 陶幼学很喜欢看书,每到一地,总喜欢看当地名人的书籍来了解地方风情。这一次担任提学官,就专门挑了生员里写得好的文章来看。 于是陶幼学点点头道:“放下吧!” “是。”书办走后,陶幼学走到案前,随即翻了一本书,看了几章觉得不错,心道,闽地还是有才子的,然后在一张纸上记在此人的名字。 陶幼学又取了一本书看了一会,摇了摇头道:“此人有名无实。” 陶幼学一口气看了好几本书,待动手拿起一本时,看了下竟是李贽点校,不由讶然。 李贽他是知道的,陶幼学一贯反对后七子的复古之风,而李贽也多次写文抨击王世贞,所以说得上是志同道合。此人虽性子偏激了一点,但还是有真知灼见的。 于是陶幼学拿起这本李贽点校过的《闲草集》看了起来,翻得第一页即皱起眉头来道:“这等不知所云的骈文,竟也取作府试第一,我本以为苏州文风浮华也就算了,没想到闽地也是如此。” 陶幼学当下想将书弃之,但又转念一想,既是此人既为府试第一,说明文章还是有可取的地方的。 当下陶幼学又读了一遍,还是不喜欢这等浮华之作,然后又一目十行地看下面的文章。看了数篇后陶幼学脸色渐渐好了,心道这本闲草集里还是有数篇文章可取的。于是陶幼学又在纸上记录下叶向高,陈应龙等名字。 除了几人外,陶幼学又扫了一眼注释,这注释也写的不错,称得上旁征博引,注释里有几句话的出处,连他也是第一次听说。陶幼学心想,此请来的校书的必然博学鸿儒才是。 陶幼学翻到了最后一篇,看了几行,便忍不住站起身赞道;“这篇文章何人写的?吾当举之!” 随即陶幼学想到自己还未履任,知道自己失言,笑了笑又重新坐下。 陶幼学看了下篇首的作者署名,不由不可思议道:“此篇竟是府试案首之作,为何前后两篇,文风判若两人?” 陶幼学心道,还好没有将这本闲草集弃之,否则不仅错过一篇好文章,也错过了一名贤才。 陶幼学放慢了速度,将这为学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完,最后道:“这文章言语精当,我竟不能删增一字,立意发人深思,可与伤仲永一较长短了。难怪李卓吾称此为百年一见的好文。” 陶幼学想到这里,待翻到页首,但见勘校一栏中,也有此人的名字后,终于不淡定了。 ps;这个月没有意外都是两更,今天先让我喘口气,明天开始。(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狂生(一更) 而在濂江书院,林垠已是从秦掌柜那得知消息,闲草集卖得不错,本刊印的五百卷,已是被各书坊书棚卖了两三百卷走,剩下的不超过两个月也可售完。 日前连泉州府的书坊找上门来。 林垠听了不由是颜面有光,要知道这几年福州府的生员,举人,在会试,乡试上,一直被泉州府,兴化府压着一头。 而眼下连泉州府的书商都上门来买闲草集,说明泉州府的士子对这本书也是很有兴趣。让林垠倍感很有面子。 当然了,林垠也是将书能售到泉州府去,大半归功于林垠点校的功劳。 七月七。 北斗七星的第一颗星叫魁星,又称魁首,如乡试第一名称为解元,也称为魁解,而状元也称作魁甲,故而中状元又称,大魁天下。 在闽粤一带,女儿家过乞巧节日,读书人也在七夕拜魁星,并在这一日晒书,所以也叫晒书节。 藏书楼这一日也是要晒书的,书院弟子都需来帮忙,出入藏书楼里,将那些放在楼里终日不见天日的古籍叠在一起抱在胸前,然后走到院子里,一本一本地摆在软塌上摊开,放在日头晒。 这事都是由书院外舍,内舍弟子来代其劳的,上舍的弟子因要准备院试,所以可以不用来。 七月的日头很晒,书院的弟子们都是忙出一身汗来,这时候突听得外面声音传来。 “这就是濂江书院?看我熊某把场子挑了!” “就看熊兄了!” “我们拭目以待!” 众弟子们奇怪,但见门外来了几名读书人,拿着折扇在那笑着指指点点。却见对方一人笑着道:“竟是晒书,真是迂腐!” 说完此人将在众目睽睽下,竟衣带一解,当众宽衣解带。 众弟子们都是惊讶不已,心想莫非此人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一个大男人的躯体。谁有兴趣去看? 众弟子站出数人就要去阻止,但见此人大大咧咧仰躺在亭子前,四脚一张,趟成了一个大字仰卧在那曝肚皮,并高吟着:“岂惟蜀客知踪迹,更问庭中晒腹人。” 一人不明所以。上前问一句:“别人都在晒书,你为何在晒肚皮?” 那读书人似就等着对方问这一句,当下就哈哈笑着说:“吾诗书满腹,书都在肚子里,故而晒腹曝日呢。所以尔等晒书。我晒腹,这些又岂是你们濂江书院这等死读书的人,会知道的?” 众弟子们一片哗然。 “果真这厮,是来我们书院找碴的!” “好胆!” 那人继续大放厥词:“找碴?我熊某这才不屑,此来是来教教你们的,你们可知天下文章谁写得最好?” 书院几名老实厚道的弟子都是摇了摇头道:“不知。” 一人道:“你别自吹是你自己。” 那人亮着肚皮,哈哈笑着道:“当然不是我,告诉你们是舍弟。” 众弟子们心道此人看来有些来头。莫非是仗着他弟弟的势头。 “文无第一,你说你弟弟文章天下第一,有什么凭证?” 那人哼地一声道:“一群毫无见识的井底之蛙。关起门来,就以为自己有多厉害了,不过是孤陋寡闻罢了,我告诉你们有诗有证!” 众弟子都为此人的嚣张狂妄给恼了,纷纷道:“什么诗说来听听!” 那人拢起袖子道:“你们给我听好了,天下文章属吾县。吾县文章属吾乡,吾乡文章属舍弟。舍弟请我改文章”” 众弟子们听了都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唾骂:“不要脸!不要脸至极!” 那人哈哈笑着道:“我之才华。又是你们知道的,有本事就叫人与我比试一下!” 这时候斋夫走了出来道:“我们濂江书院乃是弟子求学之地,你这外来人擅自闯入,还不速速离去,莫非是我让人将你们丢出去吗?” 那人冷笑道:“这就是濂江书院待客之道,我熊某算是领教了。你放心我会将此事宣扬出去,让外人知道你们濂江书院如何嫉贤妒能,然后颜面扫地。” 斋夫脸色一变,濂江书院开门来也见过不少这样的狂生,但若是真让他到处去嚼舌根,倒是对书院名声不利。 “我们去找延潮来!” “对,此人狂傲,让前辈教教他如何做人!” 在人群中本是看热闹的陈行贵,黄碧友,陈文才,朱向文等原来林延潮的旧寝对视一眼。 陈文才酸溜溜地道:“什么时候延潮的名气,变得这么大了。” 黄碧友道:“林延潮虽在书院里成绩不是第一,但无奈府试案首的名头实在太响亮。” “所以你们看,新进书院的弟子,都对他无比佩服,整日前辈长,前辈短的。” “前辈来了!前辈来了!” 书院弟子一阵欢呼。 “这么快!” “说曹操曹操就到。” 几名弟子诧异道。 原来林延潮也在书楼里住了两个月,将书楼里的万卷藏书读了一大半,今日晒书也准备来帮帮忙,走在路上,正好被要往朱子阁去找人的弟子们逮了正着,边走边说了一通情况,就被拥到这里来了。 林延潮眼前几个样貌陌生的读书人,手持着折扇神色不善地看着自己,其中还有人敞开着衣裳。 林延潮上前就‘好意’提醒道:“兄台你的裤带没有系好!” 众弟子们闻言都是大笑,而那人不屑地道:“熊某故意如此,这是晒书!你可知其中情由?” 熊姓士子还以为林延潮会傻乎乎地追问,既是晒书,你为何又晒肚皮呢?然后熊姓士子就会道,吾诗书满腹,都在肚子里了,然后获得智商上的优越感。 林延潮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既是晒书,应晒肚子才是,兄台为何解裤带?那就成为遛鸟了。兄台,请自重啊!” 众书院弟子们笑得前仰后合。 这一下连斋夫也是忍俊不禁,笑得站不稳了。黄碧友也是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道:“延潮,看起来像个正经读书人,其实最没点正经了。” 熊姓士子涨红了脸道:“好!你叫林延潮,府试案首是吧,那我来考考你,回字有四种写法,你知道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你书读得不够深啊(二更) “回字居然有四种写法?” “略知一二吧,不过是异体字吧。不知这读来有何用?” “故意卖弄博学吧!” 当下就有人道:“比什么识偏字?我们读书人当比时文,诗赋。” 熊姓士子冷笑道:“回字都不识?还比什么时文,诗赋。” 有人就道:“凭什么你先问?你不是自持有才,当我来考你们才是的。” 熊姓士子听道:“我远来是客,自是由我们先问,怎么样你答不答?” “兄台,不是姓孔,名乙己?”林延潮问道。 “我怎么会与圣人同姓,休要拖延时间,快点!” “也好。”林延潮笑了笑。 熊姓士子听了道:“莫名其妙,你会答就答,不会答,只需说一句濂江书院沽名钓誉就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若是我答不来,下一题,是否可以考你了?” 熊姓士子眼珠一转道:“当然不行,如果你答不来,我自当再问,问到你答出为止,你方能考我!” 林延潮不由道:“也好,看来汝还是很公道的。” 熊姓士子哈哈一笑道:“那是当然。怎么样你可有答案了,若是答不出,我就出下一题了,若是连续三题不会,就算你们濂江书院输了。” 熊姓士子不动声色间,就把规矩定下了。 只见林延潮不说话,只是拿了树枝,在院前沙地比划起来。 熊姓士子一愣问道:“你还真会?” 林延潮笑着道:“侥幸,也不知对不对。熊兄是方家,还请指教啊!” 说完林延潮继续写了下去,但见第一个字是回的本体字,另外又整整齐齐写了囘,囬。(外囗内目)三个字在沙地上。 熊姓士子不可置信道:“你竟写得来?” 林延潮向熊姓士子抱拳道:“侥幸,献丑了,那下面是不是该在下发问了?” 熊姓士子半响才回过神来,哼地一声道:“你问吧!” 此人既是自吹满腹诗书,也是有才华的,众弟子们虽见林延潮胜了第一场。也不知第二场能否赢过他。 “回字的第五种写法是什么?” 熊姓士子脸色一变道:“回字竟还有第五种写法?”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兄台莫非不知吗?你都会写四种了。” “我,我……”熊姓士子顿时说话结巴起来了。 “写!” “写!” 书院众弟子都是站在林延潮一边高呼。 一旁他的同伴道:“熊兄,他既能写出四种,你为何不能多写一种。” 熊姓士子想当场干掉这几人的心思都有。若是自己会五种写法,怎么会刚才只问四种。 熊姓士子硬着头皮道:“我不会。还请林兄指教。” 林延潮道:“指教啊,不敢当,就当大家切磋一下吧。” 说着林延潮在沙地上写了一个‘廻’字。 熊姓士子冷笑道:“你说是就是,不知出自何典?” 一旁林延潮的同窗都道:“是我们前辈考你,还是你考前辈?岂有此理。”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来我可以不回答的,不过你既是问了,我就告诉你。廻字出自史记,邹阳传,里面有一句‘墨子廻车’。兄台不信可以回去翻书。” 熊姓士子顿时无语。既是林延潮这么说,肯定是有出处了,当下咬着牙道:“好吧,这一题算你侥幸了,既是如此,你继续问吧!” 对方当下严阵以待。 “好。回字的第六种写法是什么?” “还有第六种?”熊姓士子顿时不淡定了道,“这怎么可能。书上说回字一共只有四种写法,你为何会有六种?” 林延潮语重心长地道:“这是你读书读得不够深!读书不能一知半解。要有破卷之功了。” 熊姓士子听了顿时牙都要咬碎了,心想自己第五种都答不出,更不用说第六种了。 他索性道:“好啊,我见识一下第六种。” 林延潮恩地一声,手挥树枝道:“我与你写来,就是迴字,书中有云,古无迴字。盖回即雷字。水囘为囘,后人欲別之加辶,这才有了‘迴’字。” 熊姓士子听了无言以对,一旁的人道:“真不敢相信,这人不过十四岁,竟然如此博学。” 见对方不语,林延潮道:“兄台既是答不来,我就继续问了,马上要到三题了,敢问回字的第七种写法是什么?” 众人都是大笑。 熊姓士子忍不住道:“你胡搅蛮缠,若是回字是十几种说法,你是不是都要一一问完,此为犯了规矩,当由我发问了考。” 众人都骂无耻,那熊姓士子冷笑一声道:“好啊,这是你们濂江书院地盘,规矩自是由你们来定,算我认栽,我将此事告诉给其他书院,让他们来评评理,回字的第七种写法,有这种考法,呵呵。” “兄台,其实回字一共有十二种写法的,我方才是手下留情了。罢了你来问吧。” 这一刻连熊姓士子都夸自己机智,居然有十二种,你居然才考到第七种,真是手下留情了。 熊姓士子急于找回颜面,当下夺过林延潮树枝在地上划了一竖,问道:“我问你‘丨’字何意?要说全了。” 书院众弟子看了后,心道横着一划,众人都认得,竖着就不知了。 有一名弟子道:“我常见他人做帐时,有用此‘丨’来代个一字。” “做帐时是做帐,但若是放在这里,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赶紧去提醒前辈啊。” “什么你以为前辈答不出吗?” 熊姓士子面露微笑,这是他之前专门找得偏题,故意是要显能的。 林延潮不急不慢地答道,丨字可读竖,意同竖。 还可读作一,意同一。 还可读作衮,意为上下相通。 熊姓士子表情很精彩,手指着林延潮道:“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林延潮笑着道:“这我们书院子弟都知道,那到我考校兄台了。” 当下林延潮拿了树枝在地上同样划了一个‘丨’字问道:“这个字怎么念?” 熊姓士子道:“你在耍我不成?这不就是‘丨’吗?莫非还有四种,第五种念法?” 林延潮道:“没有啊,完全是两个字啊!怎么会有两种念法?” “都是一个‘丨’字,你给我说两种念法?”熊姓士子当场愤怒了。 “方才‘丨’是从上往下写的,而这一次我是从下往上写的。”林延潮笑着道。 就这样竟是两个字?熊姓士子感觉自己要吐血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忮不求(一更) “这样也可以?”熊姓士子整个人都呆滞住了。 熊姓士子一刹那怒了大声道:“你是故意的吧!从下往上写也算一个字?” 林延潮还没开口,一旁一名嘴巴尖酸的书院弟子就抢着说道:“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从上往下写你就知道,从下往上写这个字就不知。好比你只知回字只有四个写法,就不知还有第五第六第七第八?所以我说兄台你书读得不够深啊!” 一旁书院弟子哄然大笑。 “我书读得不够深?”熊姓士子听了这句话,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算了,咱们不要难为这位兄台了,这个字从下往上写读退,意同退字。” 林延潮刚说完,书院的众弟子们就纷纷道。 “不信的话回去翻书。” “回去多读书吧。” “就这点斤两,还来我们濂江书院撒野!” “前辈教训的好。” “太解气了。”黄碧友在那捧腹大笑。 朱向文也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行贵道:“我看以后延潮整人这事,要在书院传成笑谈,以后书院前辈与新进的后辈们都要讲述一番才行。” 熊姓士子这时候无言以对,当即就想灰溜溜地溜走,却被几名眼尖的书院弟子拦住道:“怎么了,输了就想跑,也不留下几句话来?” 熊姓士子都了这一刻,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啊!”林延潮劝道。 书院众弟子们更是敬仰:“前辈的气度真是高啊!” 一旁的书院弟子道:“前辈这么说,我们本不该追究。但是人家这么就走了,总觉得心底不舒坦。” 熊姓士子见了这一幕,连忙作揖道:“诸位,我熊某知错了,还不行吗?以后出门见了濂江书院的弟子。我就绕道走。” “这还有点样子,滚吧!” “快滚,快滚!” 熊姓士子不敢再说什么,然后赔着笑脸作了个揖,抱头鼠窜了。 满院子顿时充满了笑声。 书院另一旁林垠看着手里的闲草集不由微笑,这本书未刊行时。他就给几位同年,昔日同僚看了。 几位同年,同僚看了都是称赞不已,令林垠很高兴。 正待这时,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山长!” 林垠转过头。但见是林泉。林垠微微一笑,这个弟子他是很喜欢的,一来是他林家本宗,小尚书相公的孙子,二来他天资聪颖,几乎与他爷爷当年不相上下,唯一不足就气量小了些,不过他年纪尚小。林垠不觉得如何。 林垠见林泉手里也拿着一本闲草集,笑着问道:“怎么了?你也买了一本吗?‘ “老叔公,你为何将林延潮的卷子排在了闲草集的卷首?孙儿的文章丝毫不比他差啊!‘林泉问道。 林垠眉头一皱道:“因为他是府试第一啊。理应放在卷首。” 林泉急道:‘可是他既府试第一,已是占尽了风光,为何在这里也便宜他。还有这压卷一篇,为何也排了他的文章,你篇首篇末的好处都给他占尽了。闲草集到底是给书院弟子出书,还是给他一人出名?‘ 林泉这一长窜的话道出后。见林垠神色变了,当下也自觉的过分。垂下头道:“老叔公,泉儿失言了。” 林垠摇了摇头问道:‘他卷末那篇为学。你读了吗?‘ 林泉道:‘看过了,平平而已,泉儿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我们书院里任何一篇文章都比他强。‘ “你。”林垠摇了摇头,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怎么孙儿说得不对吗?通篇言语浅白,简直不知所云。” 林垠叹了口气道:‘泉儿,你天资很高,不亚于你祖父,但你就是不能见贤思齐。林延潮这篇文章,你若是认真用心去读,怎么会不知此文用词之精当,喻意之好。都是你一心嫉妒,结果文章只看了表面,未入肌里。‘ 林泉没料到一贯疼爱自己的老叔公,竟也是这么疾言厉色说了一通。 他不敢顶撞,含着眼泪在眼珠里打转。 林垠上前抚了抚他的肩膀道:“天下才子多如过江之鲫,延潮不过是其中一个,你若是不能克此妒贤之心,难成大器,诗有云,不忮不求,何用不藏。你要记着。” 林泉心底不服,口里只能道:‘是,山长。‘ 离去时,林泉重重跺脚,什么破文章,明明就是你偏心,到了院试时,你们就会知道谁的文章,是真写得好! 而在书院另一旁,叶向高拿着从他人拿,借来抄录下《为学》一篇,正在仔细揣摩。 朱子阁里,灯火通明。 一只小蛙蹦达地从院子外的荒草跳到窗台上,瞪圆着眼珠子盯着,正捧书苦读的弟子们。 哇!哇! 几声蛙鸣下,上舍的弟子们读书读到三更,是家常便饭。 夏日苦闷,弟子们穿着薄衫拒桌写着卷子,笔下不停,额上的汗水,不知不觉滴在纸上,洇晕开来。 众人论读书的天资都在伯仲之间,比得就是谁更刻苦一些了。 夜更深了,二梅书屋外的两株梅树,静静等着寒冬之时绽放。 七月中旬,新任提学官终于抵达省城。 一至省城,陶提学就入驻考棚,宣布闭门锁院,谢绝一切探视。 随即府衙发出公告,公示了八月院试的日期,令童生去府衙领取报名文书。 合福州一府的童生,来省城吊考。 一般而言,提学官走哪考哪,走到哪个县,考到哪个县。如果督学腿脚懒了,就把童生们集中到一地进行道试,称之为吊考。 按照常理,一个县在提学官的三年任期里,要进行两次院试。但实际上,这很难说,文化昌明,离提学道署衙近一点的可以三年两试。但落后偏远的地区,提学一任也只能去一次,那院试也就一次。 事实上调一府两府弟子,集中院试,对于年幼的童生来说,要走几百里路去参加考试,十分不便。 但随着大明官员越来越懒,已成了常例,再说了,现在十几岁的童生,比例也没那么多。(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赶上好时候(二更) 院试公告下来,都是由府衙操办的,中间没提学道衙门什么事。 这也是规矩,督学到各府进行院试时,由知府充任提调,并承办提学一应供给,如膳食、油烛、文具等。各府还须依例送给学政及其他考官若干银两,称为棚规。 林延潮与书院几名弟子一并府衙里,领了府试的结票,也是院试的准考证。 领结票队伍排得老长的,前面的书吏一一比对抄录。而排队之间,众书院的弟子都是风华正茂,没有累次赴考,蹉跎岁月的经历,看着四周不少三四十岁,甚至五十多岁的老童生,不免有几分优越。 龚子楠凑道林延潮身旁道:“兄长,我与你说昨日看来一个老童生的笑话。” “有一虎出山而回,大呼肚中饥饿。群虎问道:今日怎么不遇一人乎?饿虎道:遇到了但没有吃。群虎问其故,开始遇一秀才,因嫌其太酸,宁愿不食。” “众虎道,这你怪谁来?饿虎又道,后来又遇一人,亦不愿食。” “众虎问,为何不食啊?饿虎道,那人是个童生。众虎问:童生何以不食?饿虎道,怕咬伤了牙齿。众虎追问,为何怕咬伤了牙齿。饿虎道,太老了咬不动!” 龚子楠说完自己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林延潮也是忍俊不禁道:“你这笑话,私下与我说说还好,若是大声一点,这里的童生非捶你不可。” 龚子楠道:“我也是听了这笑话,忍不住,贪图一时口舌之快。这不是只与你一人说吗?我也怕一直考考成老童生,听闻考了十几院试不过的童生,也是大有人在,从少年到白发,毕生都在考棚里过了。” 林延潮看向后面白发苍苍仍是准备赴考的童生。也不由感叹,封建社会的等级森严,进退一步,就是天差地别。 要说万历初年的生员还是蛮值钱的,这时候福建一省生员不超过两千人,不至于到了崇祯年间。一口气扩招到三千之多。 生员甚至还能左右舆论,操纵官府。 如苏州读书人对官府不满,就可聚集文庙,向祖师爷孔圣人哭诉后,再召集民众向上级官府申告。官府不敢不从。不过此事到了清朝就不行了,有一年士子又在文庙抗粮哭庙,但清廷不理会你这一套,反而将为首十八名生员处斩,其中还包括大才子金圣叹。 这就是清初有名的哭庙案。此外江南三大案,文字狱不提。 所以想想清朝读书人的待遇,所以这万历初年,真是秀才们的黄金时代。往前推往后推都没这么好的时候。 好容易排到了林延潮,府衙里不少书吏,都是认识林延潮。知道他这童生身份不过是走个过场,马上就要补入生员,不由提前恭贺了一番。 林延潮笑着回礼,书院的众弟子们都是有些羡慕嫉妒地看着林延潮。 对于院试他们还是怀着忐忑的心情,可林延潮却是早早预定一个席位,完全可以作壁上观了。书院的众弟子们不免有些不忿。这也是人之常情。 林泉道:“延潮兄,这场院试你可以闭着眼睛考了。反正无论如何,督学都是要取你的。” 林泉表面上是恭贺。实际上是希望如此吹捧一番,让林延潮在院试中生骄傲之心,因而懈怠。 林延潮看了林泉一眼,微微笑着道:“哪里,府台大人,给我这个机会,乃是栽培之意,我岂能不知好歹。若是院试里,我考得不好,实也是无颜入泮进学。” 林泉道:“看林兄这样子,还是不放松嘛,可惜你县试不是案首,就算院试拿了案首,也凑不齐小三元了。美中不足,延潮兄,还是随便考考就好了。” 林延潮盯着林泉,心道,此人真小人矣,想要动我心志? 林延潮没说话,但脸上笑容已是没有了。 众弟子也是看出少许来。 陈应龙见林延潮神色笑着出来打圆场道:“别说了,今日中午一定要先请延潮兄,与我等好吃好喝的。”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为难在下吗?若是进学后,无有不从,眼下我们还是认真读书吧。” 众弟子们也觉得林延潮说得对,倒是没心没肺的龚子楠开口道:“权且记下,兄长不许抵赖哦!” 众弟子们又是一阵欢笑。 “府台大人驾到!” 正说话间,前面书吏唱名,聚在府衙里报名的众童生们,都是停下动作向缓缓走来的知府躬身行礼。 陈楠一路走来都是笑呵呵的,待见到童生们向自己行礼,不论是否自己取的门生,都是说了几句。几名年长一点上岁数的老童生,还吩咐书吏,给他们搬来椅子。 书院里林延潮等不少童生,都是知府新取的,见陈楠走来,当下一并上前道:“拜见府尊大人。” 陈楠见了林延潮,脸上的笑容却是减了几分,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道:“你来了。” 林延潮不由讶异,这是怎么了?知府对自己态度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淡。 书院几个弟子,见了这一幕也是奇怪,林延潮是知府亲点的府试案首,按理不至于如此。 众人心想,或许是将来院试中知府为了避嫌,这才故意冷淡林延潮。而林泉却是猜测,断然是林延潮作了什么蠢事,触怒了知府。 想到这里,林泉顿时幸灾乐祸了起来,见知府过来,主动上前道:“弟子林泉,代家祖问候府尊老爷。” 陈楠脚步一顿,笑着问道:“林泉,你祖父……” 随即陈楠淡淡道:“原来是尚书相公家的孙儿啊,好!” 陈楠道了这三个字,就扬长而去。林泉不知发生怎么回事,也是奇怪,这陈楠当初与自己家是颇有来往的,怎么眼下翻脸不认人了。 林延潮本还是奇怪,但见了林泉的遭遇,隐约猜到了大概怎么回事。 这并非是世态炎凉,而是明哲保身啊!幸好院试里知府只负责提调之事,也就是后勤保障,真正录取大权是在新的督学身上。 换了前任胡提学,自己虽是他约定门生,但他为了避嫌,虽不至于罢落自己这府试案首,但只会给他低低的名次,院试案首是断然不会给了。至于新的督学,听说为官十分清正,但也不好说,有句话是‘任你文章高八斗,就怕朱笔不点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请教名儒(一更) 取过结票,再在院试的卷子上写上自己的姓名,籍贯,祖孙三代履历,填好了卷头后,将试卷交还给府衙的书吏。 完成这些后,即是大功告成。 书院众弟子们了解此事后,都是松了口气,下面就看二十日后的院试,到时再见分晓了。 考试前,自有一段温书备考的过程,众人就不会再住在书院里,各自有各自的去处。 众人中午都相约去府学街那逛了一会书肆,然后随便找了家饭馆吃饭。 众人正吃饭之间,这时候有几名读书人匆匆忙忙地跑入饭馆里,找人借笔墨。 府学街边的饭馆,多都是读书人,所以也不以为奇,但是吃饭时还要用笔墨,用功也用功到这地步的,众人都纳闷了。 濂江书院几名弟子身上都是有携着笔墨,当下就借给他们数人,并问是怎么回事。 那士子一抹汗道:“你们不知吗?山农先生来闽讲课,正住在华林寺里,我们要赶忙写了文章,准备向他讨教。” 听了这几名士子的话,饭馆里的读书人无不骚动。 一人问道:‘你说得山农先生,可是颜夫子?‘ 那士子一遍奋笔疾书一遍道:‘除了他,还有哪个山农先生?‘ 山农先生,姓颜名钧,他的名字可能有人不晓,但说到罗汝芳,何心隐,众人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二人就是他的弟子。 颜钧生平最喜欢就是四面讲学,他虽身无功名,但教出的弟子罗汝芳是进士。还是当今大儒,还与老师一般最喜欢四面讲学,而且是做官做到哪里,讲学讲到哪里。 颜钧最有名一次受首辅徐阶邀请,在京给参加会试七百举人讲学。轰动京师,连当朝官员也是纷纷向他请业。 除了能讲学外,他的学问并非空谈,还能经世致用,颜钧曾在胡宗宪,俞大猷幕下。助胡宗宪平倭,助俞大猷平定广西之乱,献了不少奇策。 除了这些,林延潮最佩服的,就是此人身上有读书人少见的侠气。颜钧自号山农游侠。号急人之难,其师徐樾战死于滇南,颜钧千里迢迢,翻山越岭,行数十日夜,打捞老师尸体。 对于这样的人物,林延潮早就听说很久了,当下想也不想。拿了笔墨将自己录在闲草集里的两篇文章写了下来。 众弟子们见林延潮如此也是纷纷拿起笔墨,当堂写起了文章。 饭馆里就有人不屑道:‘听说此人身上没有功名,你们去听他讲课。与举业何益?‘ 另一人道:‘汝真是孤弱寡闻,当初福建巡抚谭公,云南巡抚邹公等人在为举人秀才,都是他门下信从,你说他们为何去听课?‘ 那人听了顿时哑口无言。 众人写完卷子,当下都揣好。一并往华林寺去了。 到了寺庙前,僧众听闻是来听山农先生讲课的。也未阻拦,让他进去了。 不过众人却晚了一步。颜钧的讲会早是结束,留在寺内的都是还未离去听众。 陈应龙道:‘无妨,我们将文稿投献山农先生看了,也算不虚此行。‘ 众人都是点头称是。 于是众人找人问明了路径,当下绕过大殿,朝山后走去。 福州本就是禅林极盛之地,在北宋时号称,城里三山千簇寺,夜来七塔万枝灯。 而华林寺本是古刹,在正德年间扩建了一次,将半个越王山都包了进去。 走到山后,但见青山如屏,鼓楼经阁隐于叠翠之间。 众人拾阶上山,到来一半山亭子前。 亭子里正有二人在高谈阔论,一名古稀老者,一名中年官绅,五六名健仆垂手立在亭外。 而亭子下台阶上,还有十几人手上拿着卷宗,在那等候着。 几名穿着襕衫的秀才,扫了林延潮他们一眼问道:‘你们是谁?来作什么?‘ 陈应龙道:‘我们是濂江书院的弟子,来向山农先生请教。‘ 那几名秀才听说濂江书院,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们明日再来吧。‘ ‘为何?‘ 那秀才冷笑道:‘没看见,这么多人都在这等着吗?还有马上要赴会试的王举人,都在等着向山农先生讨教,你们几个童生,我来指点你们文章就够了。‘ 这秀才说完,一旁几名秀才都笑出声来。 一人道:‘他们想必要是赴院试的童生,你可不要看不起人了。何况他们是濂江书院的。‘ 那秀才笑道:‘濂江书院的弟子,没过院试的也多了去了。‘ 这两个秀才正在谈论。 突龚子楠大声道:‘大伯!‘ 亭子上那名中年官绅转过头,朝这里看来。 那秀才瞪向龚子楠道:‘乱喊什么,你们书院山长是怎么教你规矩的?‘ 林延潮上前一步道:‘对年纪远小于你的后辈大呼小叫,这也不是你老师教你的规矩吧!‘ 那秀才见林延潮站出来回护,不由气笑道:‘眼下的童生都这么嚣张吗?居然不敬前辈。‘ ‘我只知有德有学者可为前辈,不知你占哪一样?‘林延潮叱道。 二人斗嘴间,亭子上的中年官绅看了过来,并笑着对龚子楠招了招手。 ‘此人真是你大伯?‘那秀才诧异道。 龚子楠走上台阶,与那人擦身而过,笑了笑道:‘当然,我姓龚,我大伯可是国子监祭酒啊!‘ 那秀才顿时面无血色,姓龚,又是国子监祭酒,在这省城里,也只有嘉靖五年的进士第一,状元龚用卿才称得上了。 什么秀才,举人,比起状元公的侄儿来,都是浮云啊! 这秀才的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吃一堑长一智吧,这濂江书院有名,不是因为其读书厉害,而是里面弟子都是官宦之后。‘ 看着对方一脸沮丧的样子,林延潮,叶向高等人都是好笑。 亭子里龚子楠与其大伯谈了几句后,就兴高采烈地朝林延潮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上亭子来。 当下林延潮,叶向高他们也是毫不客气,在那帮秀才面前,抖了抖衣服,拂了拂衣袖,轻轻地咳了一声道了句:‘借光!‘ 然后这些弟子们从山道台阶上,与众秀才们擦身而过。(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老夫看好你(二更) 山风甚疾。 吹打林叶,沙沙有声。 偶尔疾风一起,满山松涛回响,令人脚下不稳。 童生身上的衣衫,随着疾风扑扑作响,却努力兜紧了,不让自己在两人之前失仪。 一位是当世大儒,讲学遍天下,一位百姓眼中的文曲星,力压三千举人,大魁天下的状元郎。 众弟子们来到亭子里,都是毕恭毕敬地向二人施礼。林延潮悄然打量二人,颜钧年事已高,须发皆白。 他数年前被南直隶提学道耿定向迫害下狱,被囚三年,幸亏其徒罗汝芳,以及俞大猷全力营救,这才幸免,出狱后继续讲学天下。 至于这位龚用卿,不用提了,府内妇孺皆知了,龚用卿自幼长善属文,诵习经史,过目不遗。龚用卿成为翰林后,擅写馆阁体,有馆阁白眉之称。这是用‘马氏五常,白眉最良’的例子,将龚用卿比作翰林中写‘馆阁体’的第一能手。 龚用卿仕官后一直走得是比较清贵的路线,没有办什么实政,只有出使朝鲜,以及出任南监祭酒值得称道。后龚用卿因有人‘阴沮其进’,以病乞归,从南监祭酒上退下来,在老家过日子。 林延潮打量这位龚用卿,但见对方虽也上了岁数,但一直保养很好,面有美须,仪表堂堂。林延潮想起一个说法,殿试时,往往选状元还是要看长相。身为状元,咱们大明读书人的脸面,样貌还是必须周正的。 除此之外,选状元公还有各种奇谈。比如名字好听与否,皇帝晚上作了一个古怪梦,拿来当预兆的。 颜钧扫了众弟子一眼,他胸中杂学颇丰,颇能相人。大致扫了一眼,点点头道:“他们是请教时文来的,若没有你在,老夫尚敢指点一二,但有你这行家里手在,我就不献丑了。” 龚用卿道:“他们是慕你之名而来。我岂敢插手。” 龚子楠笑着道:“既是如此,你们都拿我们文章看了,咱们一人文章两家改!” 颜钧听了呵呵笑起道:“这倒不错。” 龚用卿轻轻责道:“就你会取巧,自小读书也没个定性。” 龚子楠吐了吐舌头,垂下头。颜钧道:“令侄有赤子之心,依我看来,若不求举业,可别有建树。” 龚用卿道:“这恐怕不行。不走仕途,还有哪般可称得建树。这样吧,你们自己选给谁看好了。” 众弟子们犹豫了一会,一般而言,还是给龚用卿改才是。不过对方毕竟是没当过老师的。而颜钧呢,虽说没有功名在身,野路子出身。还是王学门人,但人家名气摆在那,举人秀才都向他请教学问。 说眼下的官学是理学在把持,但被理学排斥,视作末流的王学,却一直专研理学。 理学是功名的敲门砖。而王学弟子又提倡经世致用,积极入世。如嘉靖八年的状元罗洪先,就是王学弟子。而且不是仕官后,都是仕官前就拜下王学门下,还有同年的会元唐顺之,既是王学门人,也是八股名家。林延潮还借了他一篇文章考得县试呢。 不过王学解八股文的思路,受禅理,老庄影响破深,隆庆二年李春芳主持会试,就允许《庄子》之言入文。 众弟子们最后作出决定,多数人还是拿卷子给龚用卿看。毕竟是状元公,名气摆在那,如果文章能给他说一声好,那么享誉士林是逃不掉的。 龚用卿取来卷子,直接在上面点评批注。龚用卿看文章都是一目十行,然后下了评语,绝对不如林垠,林燎二人改文章那么细致了。 不过想想也是释然,毕竟不是自己老师,何况他是状元,觉得给童生这么改文章就可以了。 至于颜钧改得人就少了,但却仔细多一些。 龚子楠不用提了,给他大伯改文章,什么时候都可以,眼下当然是找颜钧。 林延潮权衡了一下,最后将自己的文章递给颜钧,持礼道:“请夫子指点。” 颜钧没有先看文章,而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温和地笑着道:“你今年几岁?” “十四!” “嗯,沉稳持重,目光炯炯有神,你的文章已在你的眼底了。”颜钧笑着道。 “谢夫子夸奖!” 当下颜钧拿起林延潮的卷子看了起来。林延潮两篇文章不长,加在一起六七百字而已。 颜钧却看得很慢,还抬头笑着道:“人老了,眼底的水不够,看得仔细些,免得错了字。” 林延潮始终恭恭敬敬持礼道:“多谢夫子。” 终于颜钧将文章看完了道:“老夫就直言了,你不要介意。你的古文写得比你的时文好,文章的立意比文采高。你的时文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当然这样的文章,若遇到喜好华丽词藻,还是能取个好名次的。但是若遇上方家,就不行了。” 颜钧说完,林延潮不由佩服,颜钧的点评与李贽给自己在闲草集里的点评如出一辙。 不过自己这篇府试第一的文章,本来就是为了迎合陈知府所作的,当然以文媚人,在懂行的眼底看起来格调当然是比较低了。 “至于你的古文,就很好了,老夫已是很久没见这么清奇的文章了,若是你的时文,能如你的古文一般,脱去绳墨布置,写出这等千古不可磨灭之见,那么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文章了。” 说到这里,颜钧笑着拍拍林延潮肩膀道:“咱们说句俗的,少年人,老夫看好你。” 听了颜钧这一席话,林延潮顿时眼前霍然开朗的感觉,若说他以往写文章,还是一步一步摩挲,那么颜钧的话,至少给自己指明了明路。只要沿着这方向去做,迟早有一日,自己会有文章大成的一日。 林延潮当下道:“晚生谨记教诲,他日有所成,必不忘今日指点之恩。” 颜钧笑了笑道:“不忙言谢,老夫还会在华林寺住下两月,这段日子你都可以来。平日的讲学你可听也可不听,也可文章来改。老夫这里总有些东西,你是可以学的。” 林延潮当下道:“那晚生就拜托夫子指点了。” 濂江书院的弟子,见林延潮与颜钧相谈其乐融融,不由羡慕。(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赠诗(一更) 从华林寺回家后,林延潮就准备温书迎考。 林延潮每日早起就练习时文,作了五篇后,然后读一读经集。 每日也会拿古籍来读,将自己筹备中的尚书古文疏证拿来写个一百多字,然后就停笔不写。 期间谢肇淛来访一趟,他也是县试过了,但府试未过,不过他的脸上丝毫不见沮丧之色,原来儒林班已是将《聂小倩》编排好,准备重阳后就上演。 谢肇淛见林延潮在家读书,也不敢多搅扰,坐了一会就走了。 去书院读书两个月,家中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三叔的亲事,也是渐渐有眉目。 三叔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在这个时代算是大龄晚婚了,先前是家里困难一直娶不上,后来家里光景好了,三叔又挑挑捡捡起来。但三叔有一日去庙里回来后,整个人突然魂不守舍了,连乡下的田地也是不顾了。 家里人以为他病了,请了大夫来治,抓了药来吃都不见效。 后三叔与家里人坦白说,看上一个姑娘,与林高著道非她不娶了。于是林高著听了就着急了,当即就找了省城里的大媒去说亲,听说八字有一撇了。 家里的事大致就是如此。 林延潮读书后,间隔三五日,就去华林寺,将自己写的文章给颜钧看,请他批改。 有时候去得早了,就听一会他的讲会,颜钧讲会时,什么人都可以来听。就算是走卒贩夫,妇孺小儿都可以,没有门第之见。 颜钧说的道理,不是什么高大上,而是十分贴近百姓一些浅显道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圣人经世只是家常事,愚夫愚妇与知能行便是道。’ 这句话对林延潮启发很大,不过也有些话他不认同,比如颜钧说,要救天下。需停天下贡赋,三年免征,天下洗牢,大赦天下,将一切犯人都恩赦。这些说法当时不算过时。但林延潮看来大明的问题,不是这些手段,救得了的,根本不在这里。 不过颜钧讲课还是很有真知灼见的,也能切合贫民的想法。不少人听了他的讲课后,都拜入他的门下。更不提,有百余名门生还从江西,浙江赶来。特意在他门下听讲。 这简直就如当年孔子周游列国,门生从学于身旁。有这等影响力,也难怪耿定向当年拿他下狱了。不过颜钧被耿定向下狱三年,在狱卒,囚徒中传学,出狱时百余人痛哭流涕挽留。 看着四周门人听得如痴如醉的样子,林延潮不免心想人活到如此,比起身居庙堂之上。又是别样的风光。 周敦颐当年说过,圣人当以中正仁义立身。再以师道行于天下! 林延潮拿文章给颜钧批改时,就没说他救民救世的观点。而是实事求是地与他说文章。 颜钧与林延潮讨论完文章,坦荡地笑着道:“你的时文写得更好了,老夫肚里就这么多墨水,给你收刮干净了,毕竟没有赴过科考,终究算不得大宗师。我的弟子罗近溪在我之上,他日你遇到他可向他讨教。” 林延潮道:“夫子过谦了,若非夫子昔日指点,我不能有所悟,时文也不会有进益。” 颜钧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指点你,而是你自己心底早已懂得这道理,只是平日所迷,这才不知罢了。” 林延潮恍然道:“这就是一切道理都在心里,阳明先生昔日所言,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颜钧哈哈笑着道:“是的,你一点就透,我看你实与王学有缘,不如……” 林延潮连忙道:“夫子,我虽敬仰你的学问,但我的几位老师都是理学宗师,他们若知我拜入王学门下,必是反对。” 颜钧听了喝了口茶,叹道:“老夫明白,并非我不容他们,而是他们不容于我。” 林延潮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与罗汝芳,何心隐作同门师兄弟的机会。但世道就是如此,王学的人,可以学理学,但是理学的人,却不能学王学。 自己一进濂江书院,林垠就告诉过自己,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自己去听课可以,但拜下门下就不行。拜下门下,就要奉王学为道,这与理学自是格格不入。 颜钧有些惋惜,但仍是道:“既不能传吾之道,但亦可为老夫之友,我们不谈道,谈谈读书日用,也可以吧!”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夫子体谅。” 颜钧苦笑道:“不体谅还能如何,人群既以家国为分,为学何存门户之见,可笑!可笑!” 林延潮道:“夫子,或许有一日,天下读书人,可以没有门户之间,但道虽不同,却能一并坐下来商讨。” 颜钧摇了摇头道:“此事很难吧!” 林延潮笑着道:“难与易之事,做了才知道,我辈只需尽力而为,成与不成看天命就是。” 颜钧点头道:“就是有,老夫行将就木之人,也是看不见了,不过幸甚的是,老夫知你有一日可为参天大树!” 二人又说了一阵话,林延潮从山上经阁走下,待行至华林寺门口时,突有一名男子追到了林延潮道:“某是山农先生弟子,老师说有一物要亲手交给公子。他方才忘了。” 林延潮赶忙回去,见到颜钧。但见颜钧笑着道:“老夫下个月就要回江西老家著书了,你也要赴院试,分别在即,我又身无长物,就拿当年心斋先生写给我一首诗赠你。” 心斋就是王艮,上承王阳明,下启颜钧。 林延潮道:“既是夫子老师所赠,晚生怎么敢收。” 颜钧笑道:“老夫拿了何用,汝胸怀大志,必是志在事功,他日当披坚执锐而行,那此诗再适合你不过了。” 林延潮拿过诗来,诗下面落款是心斋,果真是王艮所作,但见上面写着。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看了此诗后,林延潮不由心底一热,心道天下最懂他的人,除了去了苏州的业师外,就属山农先生了。 林延潮当下对颜钧长揖道:“这首《泛海》,正好是阳明先生诗词中,晚生最喜欢一首。” “喜欢就好,拿去留个念想!”颜钧道。 “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院试(二更) 从华林寺归来后,林延潮就用心在家苦读。到了院试前几日,各县的童生都云集省城。 每到院试,青楼楚馆内,自也是少不了读书人的身影。而也有读书人在客栈里,埋首苦读。 日子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过,但是光阴就这么从指缝里流去了。 到院试一日,众童生们云集考棚前。 林延潮这一天,也是早起,院试考生不用如县试,府试多,所以不用四更天不到就要起床,但是还是早起为好。 林浅浅早早地给林延潮烧好了热汤,林延潮起床穿好衣裳后,就给他递了一条热毛巾。 林延潮拿着烫手的毛巾铺在脸上敷面,皮肤被这股烫热一刺激,顿时睡意尽去。 林延潮将毛巾递还给林浅浅,林浅浅又打湿拧干后。林延潮这才仔仔细细地抹了一把脸。 检查了一下考牌,笔墨纸砚,林延潮提着考篮走出小楼。 林浅浅也摆好饭食,鸡蛋,油酥饼,千层糕,然后往考篮里,给林延潮塞考场上的吃食。 林延潮吃完后,就听得外面骡鸣。 林延潮提起考篮,临别时林浅浅红着脸道:“潮哥,好好考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嗯,知道,在家等我。” 说着林延潮就出了门,展明赶着辆骡车将林延潮送到考场。 考棚其实并不远,但为了多睡一会,不用走路费体力,考生大多还是坐车抵达考场。 下了车后。考棚龙门前,星火点点,童生们也是从四面八方而来。 龙门前顿时人声鼎沸。 院试是八月,天亮得早,所以考生都没携有考篮。倒是考棚里挂着不少灯笼,照得通明。 这一次来参加院试的童生,有一千两百余名之多,当然这人数比县试,府试时是少多了。 林延潮望去赴考的童生,年纪从老至少的都有。分布的很平均。 县试时,都是十一二岁,十三四岁的儒童居多。府试时,大多已是十*,二十出头的儒童了。感觉和参加高考差不多。 到了院试,看着左右年纪等差这么大的考生群体,林延潮也不知怎么形容。当初自己的蒙师林诚义,快四十岁了,仍是一个童生。 至于考场里,白发苍苍的童生,竟也不知多少,其中又有几人是范进? 有八十岁老童生。就有二十岁少状元。有人终老科插,有人少年雁塔题名。 林延潮一到考场,就找叶向高,龚子楠他们的踪迹。他们都是府试前十,是要与自己这案首一并提坐堂号的,算是一并入考场。 但不过一千两百号童生里,天色又没大亮,如果没有好眼神,要找人实在有些难。 不过看来看去。却让林延潮发现一个熟悉的人。 “老夫子?” 林延潮不由讶异,但见前面戴着一顶边鼓帽。穿着打着数个补丁长衫的,不是自己蒙学时。另一个老师老夫子吗?他怎么也来赴考了? 林延潮于是走了上去,施礼道:“先生,你也来了。” 那人扭过头看了自己一眼,却急忙双手乱摇道:“你是谁,认错人,谁是你先生?” 认错人了? 林延潮仔细辨认了一下,这*成不会错,对方胡子一翘却道:“真是莫名其妙,来趟院试,却给一后生认作先生,古怪,古怪,事出反常必有妖,恩师说我火候已到,今科必过的,可别让他人分了运气,小子,快走,快走,我不认识你。” 林延潮才是莫名其妙,见对方说了几句,突然闪身就走了,混入人群里。 林延潮心里骂道,你妹啊,给我装什么不认识,不就考个院试,你要这么偷偷摸摸吗? 林延潮要去人群里找老夫子,但是哪里有那么容易,十县的童生聚集在一块,出入也不便。 林延潮在人群里走着,众童生交谈的声音也有一句,没一句的传来, “于兄,每个县县学收录五名生员,而府学再收录五名,比起上一次院试每县三名,府学三名,招收的人数还真的多了不少。” “算了,我就算院试落第,没进学为生员,也不是唯一出路,咱们落第童生充作佾生也行。” “佾生,也不错,算得半个秀才。” “丁祭时六佾之礼不行,至少要八佾,这才配上圣人的身份。” “对,对,这样佾生也好考了。” 林延潮在人群里找老夫子,却听得有人道:“延潮。” 林延潮转过头来,却见是翁正春,当下喜道:“翁兄,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翁正春问道:“你在找何人啊?” 林延潮道:“蒙学时的老师罢了,算了,翁兄,既是如此咱们一起进考场好了。” “正有此意。” 林延潮与翁正春二人当下一并朝龙门走去。 林延潮见翁正春脸色很差道:“翁兄怎么了?你额上都是汗啊?” 翁正春勉强道了一声是吗,说着伸手擦汗。 林延潮看得清楚翁正春满手心也都是汗水。翁正春抽了一巾帕来擦了擦脸和手道:“让延潮见笑了。愚兄昨夜一宿没有合眼,托店家熬了参汤提神,这才有力气来考场。” “翁兄,你是府试第二,实不必如此紧张啊。” 翁正春苦笑道:“府试第二,又不是案首,我上一次县试时第三,可府试却两度点额,这一次实怕重蹈覆辙。” 林延潮道:“翁兄宽心,你的文章在我之上,若是用心考,必不会有失。” 翁正春摇了摇头道:“也许吧,延潮我知你好意,但你不必刻意安慰愚兄。” 林延潮,翁正春一路走着,终于在考棚前,遇到濂江书院的同窗。 他们见了林延潮都是道:“延潮,你快来看看,应龙他不好了。” 林延潮当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但见考棚旁台阶下,陈应龙一人盖着厚厚的衣裳,人不住地打颤。 林延潮道:“这怎么回事?发烧了吗?” 一旁龚子楠道:“怎么会是发烧,当然是又悚场了!” 林延潮倒是突然是记起来。陈应龙前两次也是院试考试时,突然悚场这才名落孙山的。否则以他的才学,早就进学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激将(一更) 但见陈应龙如此,众弟子们都是束手无策。 几名弟子嘀咕道:“眼见要开考了,还是如此,连考场都进不去。” “就算勉强能走,搜子见他发颤,断是以为他心虚,先作舞弊给枷号了。” 一旁叶向高道:“以往不是进考场才如此,怎么还没进考场,陈兄就犯了毛病。” 书院另一个弟子道:“陈兄昨日在客栈时就如此了,当时吃饭连筷子都抓不住。我劝他去看大夫,他说不用,说看大夫喝得那些汤药反而会让人发睡。” 这时候龙门前梆子响了。 衙役开始喊人进考场,而一旁陈应龙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众弟子都是上前扶住他道:“陈兄,别如此啊,你这样笔都拿不住,放宽松一些。” 陈应龙摇了摇头道:“无妨,我现在哆嗦,到考场上却不哆嗦了。” 说着陈应龙去提考篮,但手上却是抖得十分厉害,连考篮都提不稳。 众弟子们道:“陈兄!” “延潮,想想办法吧!”龚子楠也是看不下去了。 几名弟子也是看向林延潮。 一旁另一名其他书院的考生,过来奚落地笑道:“你们想什么办法,听说这陈应龙在你们书院考试里,哪一次不是第一,若是他不能参加院试,你们轻松了,我们也轻松了。哈哈。” 对方方这么说完,众弟子纷纷骂道:“你娘,有卵再说一句!” 那个考生也是嘴硬道:“尔等都是假惺惺,其实心底多希望陈应龙不能赴考。我只不过直言道出来了,虽是真小人,但也光明磊落,比你们这些伪君子强多了。” 这人刚说完,就见一砚台咻地飞了过去。正砸在那人脑袋上。 那考生捂头惨叫一声,砚台从他脑袋上落在地上,碎成了数瓣。 这时候听得这里有叫声,几名衙役按着刀跑过来道:“什么事了?谁敢在龙门前喧哗?” 那被砸的考生朝这里一指道:“他们有人用砚台砸我!看我的头都破了出血,叫我如何考试?请给我主持公道。” 衙役听说了,当下喝道:“竟有此事。考棚前也敢斗殴,你们谁干得?站出来!” 这里濂江书院的众弟子都是仰头望天,无一人答话。 那衙役当下大怒道:“好啊,不站出来,你们这些书院弟子通通都有嫌疑。给我一并拿了见督学老爷去!” 那被砸考生道:“没错,让督学老爷替我做主!看尔等还不能考试。” “差大哥,我知道是谁砸的。” 说话间林延潮站了出来。 众人都看向他。 衙役见终于有一人站出来道:“好,总算有个识相的,你说与我听,我就只追究一人,到底谁砸得?” “差大哥,其实没有人砸的。”林延潮一本正经地道。 “什么。没人砸得,难道是他那脑袋往砚台上撞的?”衙役这么说,众人都笑了。 “那也不是。”林延潮伸手往上指了指道:“这砚台啊!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众弟子们都是噗哧一笑,那衙役大怒道:“胡说八道,你当我傻是不是?” 林延潮上前一步,低声道:“差大哥,我是府试案首林延潮,与张师爷交情好着呢。此事揭过,日后必有重谢。” 那衙役听了恍然。立即换了个态度道:“原来是林公子,咱一家人。好说,好说。” 当下衙役一挥手大声道:“你们去那边排队,快入考场了,别啰嗦了。” 那被砸的弟子上前扯着衙役的袖子,哭着道:“差爷,你就这么放过了他们。” 衙役一撒手道:“废话,没听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算你倒霉了!” 衙役走后,书院众弟子轰然大笑。 林延潮问道:“谁有多余的砚台?咱们没有,去相熟的人那借一借!” 不久一名书院弟子,借来一块交给林延潮道:“正好我有个同乡多带了一块。” “好,”林延潮拿着砚台放在了叶向高考篮,笑着道,“叶兄,方才冲动了,这样的小人理会做什么,不过只会逞口舌之快罢了。” 叶向高道:“我也不是替陈兄出头,只是听不惯他,说我等书院弟子乃假惺惺之人。方才多谢林兄解围了。” 林延潮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众弟子围过来笑着道:“砸了就砸了,要不是叶兄你方才出手快,我们也砸了。” “只是陈兄现在怎么办?马上要轮到我们进考棚了!”龚子楠提醒道。 林延潮道:“眼下这样是不行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试一试激将吧!” 众弟子也是点点头道:“对,这倒是个办法!” “反正不成,也没什么比现在更坏了。” 林延潮当下来到陈应龙面前道:“陈兄,你就算上舍第一又如何,不是一样年年过不了院试!” “我看你今年再不过了,以后也再无颜留在书院了。” 林延潮连道几句,陈应龙气得脸色涨红,站起身来道:“林兄,我在书院里,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苦这样讥讽我啊!” 林延潮冷笑道:“讥讽你又如何?谁叫你书院成绩好,处处压着我一头!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好,好!没看出林兄,却是这样的小人。”陈应龙手指着林延潮。 众人一见陈应龙动怒了,赶紧加火添柴,替林延潮帮腔,讥讽起陈应龙来。 陈应龙被气得,人站得不稳怒道:“好啊,好啊,你们都是这样,平日什么同窗共学都是假的,且看我进考场后,取个案首出来,再看尔等嘴脸。” 说得陈应龙一提考篮,这次竟是不要人扶了,直入考棚。 众弟子们都是讶异了一会,这办法竟是真有效,然后齐声大笑。 众人都是笑道:“我倒是想看看,陈应龙从考场里出来后,是如何我等嘴脸的!” 这时衙门口那书吏喊道:“提坐堂号之人,来考棚前,准备入场!” 听书吏这么说,林延潮,翁正春,龚子楠,叶向高,林泉等人都要先去龙门前排队了。 林延潮对书院其他弟子拱手道:“在下先走一步,诸位马到成功!” 众弟子们也是一并拱手道:“马到成功!”(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首题五经题(二更) 龙门前考生们依次搜检而入。 林延潮提着考篮,从龙门下走过,搜子照例对林延潮进行检查一番后,就放了过去。 林延潮走到公堂前,但见上首坐着一名四十余岁的官员,想必是新任的陶提学,知府陈楠坐一侧,作为本场的提调官。 一旁书吏给林延潮唱名道:“侯官县考生林延潮,廪生林诚义保。” 林延潮向陶提学行了一礼,接过之前在府衙报名时,就填好的试卷,正待走人,却听得上首陶提学道:“慢着。” 林延潮停下脚步道:“大宗师有何示下?” 陶提学问道:“你就是府试第一。” 林延潮道:“回禀大宗师,晚生虽取了府试第一,但不敢妄称第一。” 听林延潮这么说,陈楠几不可见的微微点头,但想起他是林烃的弟子,不由又默默叹了口气。 陶提学轻轻点头,称许道:“倒是懂得不骄,你的府试文章,本官看过了。你需记得文章当以平实为美,要有自己的真知灼见。” 林延潮知是陶提学给自己划道道了,当下道:“多谢督学提点。” 陶提学顿了顿又道:“还有本次院试是糊名,本官只认文章不认人。” 这句话就是提点自己,既是糊名制,那么府试第一,也不一定包过哦。这句话在林延潮脑子里一转,不以为意拿了卷子,下了台阶去。 陶提学见林延潮这般,捏须笑了笑。 当下林延潮被书吏引入考房。考房正对公堂的第一排。这就是提坐堂号的待遇。林延潮从考篮里将笔墨纸砚悉数拿出,放在几案上,坐下后在那细思。 陶提学刚才的话是提点自己,府试时自己骈文的那套就收起来吧,院试时你要以平实周正的文章动人。当然这位陶提学文风。林延潮也是有打听过了,他是一贯反对文章拟古那一套的。 林延潮看过他数篇文章,可以说是重义理,重考据,重辞章,与他的榜眼兄长陶大临各有所长。 这倒是令林延潮松了口气。看来自己与陶提学的文风就差不太多了,那么就可以直抒胸臆地写了,不必再想着以文章迎合他人的口味了。 不久考生入内完毕,考棚闭门锁钥。 衙役都是退下,改由兵卒巡场。这兵卒都是从外地调来的,这显然是为了防止都是本地人的衙役,受士子托请而舞弊。 当下书吏们举着题目牌在考房中的甬道间走动。 院试考试仍是一道五经题,一道四书题,一道五言八韵诗,一道书判。 这没什么特殊的,题目的顺序换了换,首题改成了五经题。 按照科场上重八股。重首场,重首题的传统来说,原本都是四书题而为首题。如此告诉士子们,咱们按照四书取士,五经定排名座次的规矩来。 但是这一次首题换成了五经题,那么规矩就改成五经取士,四书定等次了。 考房里不少考生们哗然了。 很多功底不扎实,只求附于榜末的考生都是苦练四书题。但对于自己本经就较疏忽了。可陶提学这么不按常理出牌,这些考生才是真正惨了。 考房里一阵骚动。几个士子捶案哭号。 兵丁们已是大喝道:“谁再敢喧哗,以扰乱考场治罪!”考房里的声音这才没了。 林延潮没多想。他这一次为了给尚书作注,苦读专经。以五经题为首题正合他的意,唯一担心的是陶提学的本经也是尚书,自己在本经题出了什么疏忽,定给他抓到,不像其他四经,犯了点小错,说不准也好蒙混过关了。 这算是有好有坏吧。 当然若是自己这一经得到陶提学认可,那么一府之内,自己于尚书一经,有所小成,教授童生以下没有问题。 若是更进一步在乡试取中经魁,那么一省之内,自己在尚书一经上,足可以胜任大多数人的老师。甚至以尚书为本经的秀才,都可以拜入他的门下,学习尚书了。 只有到了这个地步,他写的为尚书作注的书,才有人看啊!否则一介童生也敢为尚书作注,传出去会被人喷的。 至于院试糊名,陶提学提醒自己不能包过,自己毫不在意。既是下了这考场,他就有十足的信心,他可不止是为了进学,取秀才来的。 林延潮将题目都抄在稿子上,然后才看起这首道五经题的题目,上面写着九个字‘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 林延潮见这题目,顿有几分亲切。 这句话出自尚书的《无逸》一篇。 周公制礼作乐后,将大权彻底交给了周成王。而无逸一篇,是周公告诫成王,为君者,不要贪图安逸。 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就是无逸里,周公告诫成王的一句,注疏里解这一句,大意是文王身穿卑薄的衣服,最后成就了他的安人之功与治田之功。 当时林烃给自己解经时说道,这是周公告诫成王,当年文王俭朴,不贪图安逸,这才有了周室的兴盛。 林延潮寻思这一题破题并不难,难就难在如何写出自己水平。 五经里治尚书的,必须要通古博学,因为尚书里的文字用典,是五经里最难的,都是上古先秦的典故。而且还有一大堆拗口的人名。后人手边没有注疏来看,要理解其意,只能靠蒙。 所以尚书一经要说得上贯通,首先要博学,饱览典籍。书院藏书楼两个月积累,林延潮要说读书破万卷还差一点,但是六七千卷还是有的。 何况自己的文章较之府试时,又进步了一等。 林延潮只是想了片刻,就写好破题承题,然后在纸上挥笔写下。 美服不敢崇,所以重民事也。夫文之所卑者服,而所不敢卑者功也。 这破题已是很不错了,但还不足以让陶提学欣赏,下面文章的论述,才是见功底的地方。 林延潮拿起笔在砚台上蘸了墨,沉思了一会,提笔又写了一句,又顿了顿,想再写点什么,但又觉得文词不妥。 林延潮见无法一气呵成写下去,就是就搁笔,闭起眼睛凝思起来,打起了腹稿。(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考完糊名(一更) 院试时写的文章,可不似平日应急赶工写的文章,那样林延潮一天最多能写十篇。如果不是锻炼急才,或者是在文思泉涌下,文章还是写得慢一点好。但通常下考生都会花大把精力来对付首题的。 乡试首场七道题,要考三天两夜的,而林延潮看得前辈们写的科举笔记里,首题费了一日功夫的比比皆是。用一天来写一道题常有。 而这次院试里最重要的就是五经题,次四书题,至于五言八韵诗和表判不在话下。当下林延潮停笔闭目凝思,这闭目就是一个时辰。 公堂上,陶提学对于提坐堂号的十名考生一目了然,见林延潮费了这么久时间来揣摩首题,不由笑了笑对一旁陈知府道:‘案首莫非技穷?‘ 陈知府有些尴尬,他眼下捧林延潮也不是,贬林延潮也不是。捧了怕给巡抚留下不好印象,贬了又说明自己府试时没有眼光。 陈知府喝了口茶,装着风淡风轻地道:‘呵,那个少年的背景本府不清楚,只知确有才华。‘ 没错,本知府可是唯才是举的好官,至于他是谁谁谁的弟子,咱没听说过。 陶提学笑了笑,当日他看过林延潮的闲草集后,对他那篇为学的古文是赞叹不已,但对府试取中的时文,却觉得华而不实,取为府试第一真是拔高了挺多。 后又看到他为闲草集作了校注后,心底确认此少年真是有才华的,存了栽培之意。 但是若是林延潮再拿府试时那等时文,来院试应考。他断然是要罢落的。这样的文章嘉靖年拿出来时还行,到了隆庆万历年就不行了,他负责一省文教,当然需引导士林文风的方向,不能让这大好苗子走入了歧途。 事后自己再好好提点他一番。反正自己任内还会主持一场院试,到时再取了他就是。幸亏林延潮年纪还小,磨练一番也是好,年少得志要不得啊。当年张居正十三岁赴乡试,本要中举的,但湖广巡抚却授意将张居正罢落。理由是怕他年少得志,所以耽误他三年再历练一下,好让之成器。 这件事在当时传为美谈,张居正迟了三年中举后,还对湖广巡抚此举十分感激呢。至于辜负陈知府。破坏了规矩,他索性就拿糊名制来推脱。对于陶提学来说,这倒是他对林延潮好意呢。 当然若是林延潮在考前,能听进去他的话,写出一篇能与他古文相媲美的时文,他是不会阻扰了。 那时他会推翻先前想法,会认为十四岁的秀才,对于大明而言。虽谈不上遍地都是,但也是蛮多的,年少得志谈不上。人家张居正。当今的首辅大人,十二岁就是秀才了。而嘉靖年间的首辅,大奸臣严嵩,十岁就进学了,说出来你敢信? 陶提学这么想着之际,却见公堂林延潮猛地睁眼。挥笔写文。陶提学笑着捏须心道,不知今日他能否听进自己的话。再看到一篇惊艳的好文。 而林延潮打完了腹稿后,下笔写完。顿时数百字立就。看完这篇文章后,林延潮不由满意地点点头。 从考篮里取出吃食后,林延潮吃了一些,稍有些饱腹感就好了。人在这样半饱之下,状态最好。 考了一上午,有些疲惫,林延潮将四书题题目看了一眼,伏案闭目养神。 这时巡场兵丁走了过来,见这少年早上睡了一个时辰,下午考试又睡不由摇头心道,这书生也忒不济了。 小眯了半个时辰后,林延潮一骨碌直起身来,四书题的腹稿也打好了,当下在几案上写就。 写完后,林延潮又接下来写诗赋和表判,悉数作好后,离交卷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呢,自己只需将稿子上的文章,誉写到试卷上就好了。 院试还真的蛮轻松呢,加上自己作文抄公的县试,蒙题蒙对的府试,自己的童子试一路过来,至少考场上还是很顺利的。 不过考试既是糊名制,就不能提早交卷,请求主考官面试了。 趁着有大把时间,林延潮仔细检查了一下,文章有没犯讳之处,言辞疏漏什么的。 在几个小地方稍稍润色了一下后,林延潮就开始抄录正卷了。 抄录时,文字要工整简洁,卷面不能有涂抹,更不能把卷子内容写到糊名的地方上。林延潮想考场上不会有这么逗的人吧。 抄录完,考生们也多是交卷了,林延潮将卷子交给书吏然后走人。 院试就如此落下帷幕了,本来院试要考两场,但陶提学月末要赶去泉州府主持下一场院试,故而只考一场作数。 院试的卷子收上来后,就由提学道与知府衙门书吏一并,将试卷卷首的考生姓名糊起,只是保留籍贯。 保留籍贯,因为各县县学收得是本地生员,若是录取的五十五名生员都是出自两三个县就不行了。 糊名之后,然后陶提学还请了府学教谕,县学教谕,在一旁监督。 卷子被呈送至陶提学的面前放好,一旁充任提调官的陈知府吓了一跳心道,你玩真的,我还以为你只是作个样子的。 这糊名和监督,本来都是不用的,院试又不是乡试,身为提学,完全是可以一个人说得算。 你搞个样子,不外乎让别人以为你陶提学大公无私,但你弄这套过场,不是给考生们看,而是给官场上的人看。 陈知府心想,这陶幼学看来野心不小,任满要升迁了,有个当吏部侍郎的榜眼兄长真好。 这一千多份卷子,不是由陶提学一人看,来赴任前,他手下就请了好几个精通文墨,能看文章的幕宾。 晚上这几个幕宾先看,次日陶提学起床洗漱之后,幕宾就来禀告道:“东翁,这一千多份卷子,我等认认真真看了一夜,选出这一百份文章,请东翁过目。” 陶提学喝了口茶问道:“卷子如何?” “闽地不愧是科举强县,士子的文章,丝毫不逊色于我绍兴,苏杭。其中有数人文章特别出色,我们要先恭喜东翁,要收得几名得意门生了。” 陶提学笑了笑道:“看了再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定名次(二更) 当下陶提学拿了卷子来到公堂,亲自拜了孔子后,然后将一百张卷子取来。他看了一白天后,最后筛了五十五份卷子定为录卷。 五十五份录卷中,又取了最好的三篇,定为前三。 陶提学大致排定了座次,将定的首卷,次卷,三卷一字排开。 几案上摆着两支红烛,烛光照得卷面发亮,众人不由心想是谁那么好运气,卷子能入选其中。 陶提学对在场的府学教谕,县学教谕道:“这是本官定的名次,你们看后若无异议,本官就揭开糊名,依此放榜了。” 众人听了心底都是大骂,你都定了座次了,叫我们排什么?如果真有诚意,应该是大家一起讨论后,再决定排名的。 眼下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不过有卷子看为何不看,院试前三的卷子,他们也想抢先一睹为快。 一般而言,院试前三名的程文,不仅官府要刻录,题名录上要载,而且书坊商人们也都会附在最新一期的时文选集里。然后全省的秀才,童生都是抄借来看,揣摩提学大人的喜好。 三张卷子,大家人手传看,众人边看文边捏须点头,或者与一旁之人评头论足一番。 “奇才,真天下之奇才!”一人道,“这一篇治易的文章,写得太好,我本以为自蔡虚斋后,本省治易名家不过泛泛而已,但这一篇写得何止是入木三分,简直深入其髓,这等文章不取第一也难。你可知本府有哪位名家治易吗?” 蔡虚斋就是蔡清,泉州人,理学大宗师,犹擅长治易,李廷机。俞大猷都拜下他的门下。 “我略知一二,现任建阳训导的懋卿公啊,听说他的儿子,这一次也来赴院试了。” “他的儿子名叫是?” “你附耳来,我与你说。” “你们看这篇治尚书文章,也是极佳啊!这一篇出题是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他写这一句道,稽我周章服之旧,祀先王则衮冕,祀先公飨则鷩冕,四望山川毳冕。祭社稷王室则希冕,你知这一章出自何典?” 府学卢教谕向长乐县学教谕。 县学教谕笑着道:“你考不倒我,我虽不治周礼,但也知这出自此经,冕服有六,大裘、衮冕、鷩冕、毳冕、希冕、玄冕。” “果真学识渊源,那再看这一句,九命者。衣五章而裳四章,七命者,衣五章而裳四章。……三命者,衣无文而裳制剌黻。我问你九命,五章,剌黻何解?” “你又考校我了,周爵有九命,上公九命为伯。王之三公八命,侯伯七命……衣五章。臯陶谟有云,天命有德。五服五章。” “那剌黻呢?” 县学教谕沉思了一阵,摇了摇头道:“这我倒是不记得了。” 卢教谕笑着道:“玄者,衣无文,裳刺黻而已,是以谓之玄。你不治周礼,连注疏也不读了吗?” 县学教谕不以为意笑着道:“哈哈,这我倒是忘了。引经据典之事,你不要与我说,我只看文意,你看这一句乃知文王之卑服,岂曰无衣,不若思如挟纩也,岂翳无服,不若衣被天下也。” “挟纩乃授人寒衣,衣被天下为王者之心。文王卑服,并非没有华衣,衣五章,裳而有四章,只是与其华衣在身,却不如衣被天下。这真是一语道尽,天下一等一的好文章啊!” 说着县学教谕拿着文章的手,都是抖了起来。 县学教谕当下道:“以我之见,治尚书此子,真是博学多闻,典籍里的仪制,信手拈来。听闻陶提学本经也是尚书,会将此篇选入前三,真是实至名归。” 卢教谕道:“是啊,不过此篇文王卑服,用词用典虽是不错,但文字功底还是稍逊了一分。” 县学教谕听了当然变了脸色道:“什么?这等文字还逊色,我看能写到如此,去乡试都可一试了,你为何说不行?” 卢教谕笑了笑道:“你误会我的意思,这等文字已算得第一流了,但是治易考生那卷子写得也不差,五经题各有所长,但四书文两人写得是同一篇,可见高下。” 另一人听了拿卷子来一看,点点头道:“确实,四书题文字上逊了一筹,相较下还是欠些火候,而且此人五言八韵诗也作得一般,可惜了。” 卢教谕捏须道:“没什么可惜的,我看此子不出数年,必成文章宗匠,你何必以今日长短论之。” 县学教谕道:“是啊,是我短见了,不知此子是否是我长乐县的考生,我听说状元公之子陈一愚本经也是治尚书的,这一篇八成他写的。” 卢教谕笑着道:“不好说,不过我必向提学大人,让他进我府学。” 县学教谕听了怒道:“卢兄,你竟与我抢人!” 卢教谕捏须笑道:“这又何不可?” 县学教谕怒道:“不行,若是如此,我必不与你干休。” 众人议论完了后,陶提学问道:“诸公看望后有何异议?” 众人都是府学,县学教谕,学识在一府里都是顶尖,对望一眼心想,这陶提学取士,还是公允的,不说别的,仅这三篇文章确实超过,往昔院试前三的程文。 当下众人都是道:“我等都无异议。” 陶提学笑着道:“那就好,拆卷!” 当下几名书吏上来,动手将五十五份卷子糊名纸拆去,再依次将名字抄录到榜文上。这卷上名字的童生,不日就要入泮,进入府县庙学里,成为生员,受他们教导。 这些教谕们,不由想提前想看清卷上的名字。 卷上一个个名字被抄录至红榜上的一刻,他们的人生也将由此改变。 府学卢教谕待看到治尚书那考生的名字后,不由讶异道:“竟然是他!” 次日,院试放榜。 盘桓于青楼一夜的考生们,纷纷被老%鸨叫起。 宿醉在酒馆里的考生,也被小二伙计摇醒,提醒今日要去看榜了。 千余考生,以及考生家人,一并涌至府衙前。其实放榜对于不少考生而言,都是抱怨的,因为放榜的实在太快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唱名(一更) 对于大部分参加院试的儒童,童生而言,院试一完,童子试也就结束了。 这一刻犹如那一世高考后的解脱,下面没有温书备考的压力,他们都是尽情地放纵。 青楼楚馆等,留下无数人的诗句,或慷慨悲歌,或意气奋发。感伤岁月有之,叹青丝白发,科场蹉跎。或觉年少得志,盼策马扬鞭,再进一程。 士子们狂歌醉马,最后只让老%鸨的腰包里也鼓了不少,客栈老板的脸上笑开了花。 士子们赶去府衙看榜时,安泰河河面上浮着一层胭脂,随流水而去。 不过随着放榜一刻,注定大部分人是要失望了,大部分人还是要沦为过客。一千两百余名童生,只录五十五名生员,二十名佾舞生。 所谓佾舞生,又称佾生,就是孔祭时充任乐舞的童生。县学府学文庙里都有三十六名佾舞生,在孔祭表演跳六佾之舞,就是丁祭佾舞。或许有人说不就是个跳舞的吗?值得童生这么拼吗? 佾生当时不止是解决童生出路一个途径。佾生在民间有半个秀才之说,选入佾生也是祖宗颜面有光的事。童生想选入佾生,不仅长得要俊俏,还必须托关系才行。 尽管朝廷扩招了一波,但依旧是僧多粥少。所以科举里还是殿试最喜庆,考得再差也不作罢落。 林延潮打着呵欠起床,梳洗后准备下楼吃饭后就去看榜,但见一家人都是起来了。 大娘都是仔细梳妆打扮,爷爷和大伯都是穿着一身崭新的袍子,坐在堂上。 “你们这是?”林延潮不由讶然道。 爷爷喝着茶笑了一声。大伯在一旁道:“你爷爷这次嫌上一次街坊邻居来了,那件袍子觉得穿得不体面,于是重新做了新的。” 林延潮当下道:“这还没放榜呢?你们也太……” 大伯笑着道:“谁不知你府试第一,案首必取。” 林延潮不由仰天长叹:“大伯你也太……” 大伯笑着道:“那不会,咱也知得道理。不可太张扬,否则别人说我们没见过世面,让街坊笑话。你平时与我们说的都懂,低调,低调!” 林延潮不由点点头,大伯能听进话就好。 大伯话刚说完。而门外三叔拿着满满一簸箕的铜钱,对大伯道:“大哥,你看这些兑得钱,到时候打赏够不够用?” 林延潮看了一眼回过头来问道:“这就是大伯你说的低调?” 大伯一脸尴尬地,然后埋怨道:“三弟不是叫你晚些回来吗?” “爹。娘,今天鸡蛋有没有溏心的?”林延寿在那边唤道。 林延寿上一次县试落榜后,心底留下阴影,怪大娘当日没给煮溏心的,以后每日早上吃蛋时,必要问有无溏心,没有溏心就闹脾气。而今日见林延潮要去看榜,一个人都躲在厨房里。都不出来打招呼的。 这一家人,还是蛮奇葩的。 至于三叔之前还挺正常的,但自相上那个女子后。自己一得了什么好东西,就隔三差五的就往还没定下亲的未来岳母家送。要不是大娘,浅浅在那盯着,三叔说不准要摸家里的东西了。 说来说去,家里竟是大娘给林延潮感觉略正常一些。 林延潮吃了早饭,就走出家门。这才来到府衙的十字街前,就感受到这股涌动的浮躁。 考生们云集于府衙门前。 林延潮心想这场景。自己要想挨到榜前,还真的有点难啊。 “延潮兄。来看榜了!” 不少的童生都是主动与林延潮打招呼。 毕竟是府试案首,赴过知府的宴请,在场不少童生都是认识林延潮。不相熟的问一声,就知道了。听说是府试案首,众人不由怀着几分羡慕嫉妒之意。 “你知道吗?府试前十的程文,我看过,此人也就首篇,次篇写得好,至于五言八韵诗什么的,也是平平。” “我也听说了,这人文章本未必在府试前十里能脱颖而出,只是正好写了一篇合知府老爷心意的四六骈文,故而文章被拔高了,这才取为案首。” “唉,你们也犯红眼病了,你说他以文媚人,那你们既知府台老爷喜欢四六骈文,府试时怎么不写啊?你们不会吧,人家会,你们有何好说?” 榜前濂江书院的弟子们早是聚了一块,见林延潮来笑着道:“延潮,怎么姗姗来迟啊!” 林延潮正要回话,这时有人喊道:“放榜了!” 顿时外边的压力大了无数倍,众人都是涌上前去。 院试就不发团案了,而是发一长案,一张告示从高至低排名,贴告示之际,无数人都是拥在榜前,维持秩序兵丁们拦都拦不住。 后面仍有看不到榜的士子在那喊道:“让我看榜,让我看榜!” 陶提学刚从衙门口走出来,见了这前呼后拥的一幕,不由怒道:“这成何体统!读书人如此,真有辱斯文!” 陶提学授意下,一名官吏站在台上道:“诸位不要挤了,督学老爷道,再这样,就不贴榜了。” 众考生们都是哗然道:“不贴榜,让我们怎么看?” 商议后,那书吏得到陶提学授意后道:“陶提学有令,为免考生拥堵看榜,就一一唱名,由高至低上来。” 听了书吏这么说后,众考生们这才安分了许多。 当下书吏挑了十几名嗓门大的衙役,站在门前,陶提学亲自拿来长案念道:“乙亥年,福州府道试第一名……” 陶提学停顿了下,下面士子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道试第一名,侯官洪塘,翁正春,易!” 十几名衙役齐声道:“侯官洪塘,翁正春,易!” “参加督学大老爷!” 声音一出,全场回荡。 “我中了,我中了。”林延潮但听身旁一个声音呜咽道。 翁正春用袖子拭去泪水,一旁士子看着他,眼底都要冒出火来。 林延潮听了案首不是自己,心底涌起了些许失望,看见翁正春喜极而泣心道,不说他是历史上万历二十年的状元郎,也不论才华如何,更不论父亲是府内治易的大家,单单是此人禁足岛上用功十载的勤奋,今日夺得案首,也是天道酬勤。 林延潮第一个抱拳道:“翁兄,小弟在此先恭你荣膺鹗荐,乡试连捷!” 翁正春拭泪后,也是抱拳回礼道:“多谢延潮,愚兄先行一步。” 当下翁正春在众目所视下,走到台阶前,向陶提学施了一礼道:“弟子谢大宗师,朱衣点额。” 陶提学点点头继续念道:“乙亥年,福州府道试第二名……” “道试第二名,侯官洪塘,林延潮,尚书!”(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三个圈(二更) 所有考生的目光都聚焦在陶提学的身上,等着他一语落地。 “道试第二名,侯官洪塘,林延潮,书!”陶提学一语落地。 一旁衙役听得清楚,不由心道,怎么第一是侯官洪塘,第二又是侯官洪塘,大老爷不会念错了吧。 不过他们都是不敢多想,撑着腰,中气十足地朝一千余考生们喊道。 “督学老爷,传道试第二名,侯官洪塘,林延潮,书!” “传道试第二名,侯官洪塘,林延潮,书!” “侯官洪塘,林延潮,书!参见大老爷!” 林延潮先是微微一愕,然后一股狂喜涌上心头。 第二啊,也好了,虽没有得了案首,但这个成绩也是不错了。 林延潮感受到这一刻无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兄长,恭喜你荣膺鹗荐,乡试连捷!”先开口的是龚子楠,但见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 “林兄,贺你荣膺鹗荐,乡试连捷!”叶向高也是拱手贺道。 濂江书院的弟子,纷纷拱手向林延潮贺道:“延潮好样的,为我们书院先拔头筹。” “延潮,能取第二,实至名归。” “延潮,贺你从此青云直上!” 林延潮眼眶有几分湿润,向众人道:“多谢诸位同窗,盼望一并折桂。” “延潮去吧!不要让大宗师久候。”众同窗劝道。 林延潮当下定了定神,将长袍一撩,昂首向衙门口走去。 众人自觉分道两旁,两旁的人都是看向了自己。受着无数人的目光,林延潮一步一步走去,仿佛自己读书时踱步于庭间。 这一刻,林延潮想起了往日寒窗苦读的日子,而眼下以往一切辛苦。都有了回报。 正是成丹者火候到,何惜烹炼之功! 林延潮走到陶提学面前行礼,朗声道:“弟子林延潮,谢大宗师朱衣点额。” 陶提学本不苟言笑脸上,浮出一丝笑意道:“不可骄傲,你文章还有瑕疵。若能再下苦功,必有取青紫如拾芥的一日!” “多谢大宗师称赞,弟子谨记教诲!” 林延潮退至一边,来到翁正春身旁。翁正春笑着道:“我就知道,延潮你必不会令愚兄久候。”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啊。我来了。” 一旁的书官凑趣地道:“巧了,府试案首次名,不仅是同县,还是同乡,看来洪塘还真是个出人杰的地方。” 林延潮与翁正春对视一眼,齐声笑着道:“那还不是。” 陶提学当下念道:“乙亥年,福州府道试第三名,长乐唐屿。林材,诗!” 林延潮听了林材名字,不由心想。自己从未听说过此人,竟也取了第三,看来是往年落第再考童生。院试之中果真是藏龙卧虎,不可因取了第二,小看了他人。 “乙亥年,福州府道试第七名。福清,叶向高。诗!” 不久叶向高也是走上台阶,林延潮向叶向高道:“叶兄。你来了!” 叶向高点点头,矜持地笑了笑道:“是啊。” 他上次府试失手,令林延潮取了案首。这一次他认真揣摩时文,在书院苦读,自觉得文章颇有进益,但院试还是输给了林延潮。如此对于自视甚高的他,取中生员并未多少高兴。 “乙亥年,福州府道试第二十八名,闽县,龚子楠,礼!” 龚子楠谢过陶提学,即在林延潮,叶向高面前嗷嗷大哭道:“我中了!” “我中了!” 见了龚子楠性情流露,众人都是笑着摇了摇头。 “乙亥年,福州府道试第五十三名,侯官,陈应龙,易。” 陈应龙走上台阶,谢过陶提学后,但见濂江书院一干同窗正站在眼前。 陈应龙面上露出愧色,这一次他虽没考好,但在考场上他悚场之症却再也没有发作,没有如前几次,连下笔都不能。 林延潮笑着道:“陈兄,我们这几人就等你了。” 陈应龙看着数人,当下一揖到底道:“不是诸位同窗,我陈应龙焉有今日!” 说完几滴热泪洒在地上。 几名同窗当下也是作揖道:“陈兄言重了。” 随着录取生员的名字念完,五十五名新晋站在台阶上,而下面则是落榜考生。 “还有呢?” “还没有念完啊!” “我总觉得还有一人。” “只念了五十四个,再等等,再等等,我方才数过大宗师才念得五十四人。” 一名考生跑上前跪在大宗师的面前道:“大宗师,求你再念吧!” “大宗师,再念几个吧!” 陶提学又看了一眼榜单,摇了摇头。 众考生都是面色黯然。 台阶上众弟子们见此都是露出一抹不忍之色。 而林泉蹲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县试案首,府试前十,我爷爷官居二品,翰林出身,我怎么会连区区一个院试都没有考过。” “这不能,绝对不能。” 不过林泉这时只是众多失意之人中的一个。 远远的,一名穿着破衫的老书生,看了一眼站在台阶上意气奋发的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带着欣慰之色,悄然离去。 那背影像极了洪塘社学的老夫子。 院试之后,尘埃落定,书吏们挑最优前十名程墨,公示张贴,给与众考生们查卷,以示公平。 落榜后不甘心自己被罢落的考生,都是涌到试卷前挑刺,寻找考官误把柴火当作凌云木的心底安慰。 而院试第三的林材也是来到榜前,他的父亲乃是癸卯年举人,在南监任职,颇有乡名。 林材两年前院试本以为必取案首,不了其母过逝,不得不放弃,在家读书两年,学问更深,本以为今科案首如探囊取物,没有料到排了第三。 翁正春也就罢了,他的才学,自己也是钦佩,至于这林延潮他方才见了只有十四岁,这么年轻的少年,怎么能写出好文章来? 林材心底存了挑刺的意思,他抬起头先看林延潮首篇的五经文,但见上面是陶提学的朱批。陶提学用朱笔在,文章的卷头,连划了三个圈。 一个圈,已是好的意思,那三个圈呢? 林材惊讶得嘴都合不拢,走到翁正春的卷子前,但见他最好的两篇文章上,陶提学也只是给了他一个圈。 但是林延潮这篇五经文,竟是提了三个圈,这令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只是首卷才有的待遇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大办酒席(一更) 林材看完了翁正春的卷子,又看了自己卷子,上面也只有五经题和五言八韵诗,得了一个圈。 然后再回过头来看林延潮的卷子,上面三个圈是五经题,题目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 林材不由好奇,这样的文章如何能得陶提学这么高的评价。通篇看了一遍后,林材却陷入良久的沉默,这时几名昔日的同案来道:“先贺喜林兄了,但以林兄如此大才,都取了不了案首,着实不公啊。” “是啊,断然是陶提学见识不明,错把鱼目当明珠。” “我看有可能。” 林材反问道:“你们几人看过文章了吗?” 几名同案道:“还未看过。” 林材摇了摇头道:“你们看了就知道了,这洪塘林延潮,如此锦绣文章,都取不了案首。我取了第三又算得什么?” 说完林材黯然离去,几名同案愕然立在原地。 当下几人看起了文章,半响后,几人都是露出震惊之色。 “一愚兄,以你之见,你这几篇文章,可否称得前三。” 陈一愚目光从榜上收回道:“这三人都是大才,不能称得前三,还有什么文章称得。” “怎么陈兄真有这么好?” 陈一愚道:“差不多,可以算文压一府了。” 听了陈一愚,林材这么说,众士子都是没有话再质疑了。 当下聚集在榜前的士子道:“既我们都已落榜,就别不服气了,看看他们文章怎么写的。” “是啊,咱们拿自己这一次院试的文章。与之贴一贴,再取其长而补其短。” “没错,兄台所言极是,明年若拿不出这等水平文章,院试也不必再来了。” “说得是。来,我们来好好揣摩一下,大家一样吃白米饭的,有人可以写出好文章来,我们写不出。” 当下落榜士子们对着榜单,用心揣摩起来。也有不少人扫兴离去。走向河对岸的青楼,用醇酒美人来慰藉心中的失意。 推却了濂江书院同窗的庆功宴,林延潮却还是往家里赶,心想自己不在家,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还没到家门口。这才到了登瀛坊巷巷口呢,林延潮就觉得气氛十分不对。 但见地上满满的都是鞭炮屑,走到巷口呢,突然发觉人都没有,往日街坊邻居都不在了,连平日几间卖烛火的铺子都是关了门。 林延潮不由心道,人哪里去? 正诧异呢,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喧哗声。还有阵阵的酒菜肉香。 林延潮心道不是吧,当下赶忙走过去,顿时吓了跳。这是什么? 满满占满了半个巷子的流水席,人声噪杂。 一桌,两桌,三桌……八桌?林延潮心想,这……这至于吗? “咱们的延潮来了!” “叫什么延潮?” “现在要改口叫相公了。” 林延潮一出现,几个热情的街坊就聚了过来。将林延潮围了过来,各桌的街坊邻居都是起身道:“林相公回来了。” “林相公来了!” 林延潮望去到处都是笑脸。举起酒杯的手,还有一抹抹挂在脸上的敬重。 大伯满脸酒意。看来是喝高了,抢着过来,拿着林延潮手道:“你怎么才回来,报录人都到了一个时辰了,快,穿上咱们秀才的襕衫,给大伯看一看!” “襕衫是入宫游泮后才穿的,还有大伯你真的是喝高了!”林延潮提醒道。 一旁三叔也是来了,林延潮道:“三叔,这是怎么回事?酒席提早就定下了?” 三叔也是喝了几杯,嘿嘿笑着道:“是啊,昨日你大伯和我找了咱们省城里数一数二作流水席的师傅,瞒着你偷偷定下了这流水席,咱们要给你来个惊喜啊!” 林延潮不由心道,果真如此,自己一回家,大伯三叔,果真给自己一个‘惊喜’。 “这也太铺张了吧!” “别管那么多?你爷爷也同意了。” 好吧,一家人都同意了,自己有什么好说的。 林延潮望去远处就地摆着几个大锅炉子,在那烧着,那灶是用红砖头垒起一圈,周围用铁丝拧住了,里面烧得是煤炭。 煤烟气远远传了过来,那锅底下的大火,煎得锅里的沸油,咋咋地乱响,也将师傅的脸照得是亮堂堂的。 这一幕,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景象。 芋头鸭汤,红焖猪蹄,红糟鸡,满桌子的地道本地酒菜。一旁的帮役拿着一盅盅,老酒炖蛏端上桌子。林延潮不由想起,俚语里有句话是插蛏,来比喻十分拥挤,说得插在炖盅里的蛏子。 林高著也是脸上红通通地来了,对林延潮道:“来,延潮与我去敬酒。” 林延潮问道:“与谁敬酒啊?” 林高著低声道:“是未来亲家。” 见着三叔一脸喜色,林延潮知是怎么回事,当下笑了笑端着酒杯,来到一桌前。 林高著与林延潮道:“这是城南丝线店的马老板!老板娘。” 林延潮看去但见一个中年男子和中年女子坐在那。 明末南方风气开放,特别越往南,女子地位越高,故而女眷带出来吃饭也是常有的事。这马老板是生意人,更没那么多讲究。 对方夫妻二人一见林延潮,当下立即站起身来。马老板满脸堆着笑,还有几分拘谨笑着道:“林相公,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真叫人佩服啊。” 一旁林延潮矜持地笑了笑道:“马老板言重了,侥幸而已。” 马夫人笑着道:“年纪轻轻,说了亲没有啊!恐怕从此以后提亲的人,要踏破门槛了吧。” 林高著笑着道:“哪里,延潮年纪还小,他叔,他兄长还没成亲,哪里轮得到他?” 林延潮不由心底含泪,但是林高著确实说得对啊。 马夫人连忙道:“那赶紧的,我们这的事,不能再耽误了,赶紧办啊!当家的,你倒是说句话啊!” 马老板拿捏了一阵,然后笑着对林高著道:“那么以后小弟,就要仰仗林官人了。” 林高著顿时朗声大笑,一握马老板的胳膊道:“好说,好说,咱们以后啊,一家人不说两家人话了。” 说着众人都是大笑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入学(二更) 林高着盛情之下。 马老板当下也是笑着道:“多蒙官人看得起啊,是,我们高攀了。” 之前林家一直向马老板提亲,但马老板却始终没松口,今天总算答允了。 林高着连忙道:“哪里,哪里,能结下马老板这亲家,我们林家才是三生有幸啊!” 林延潮这一刻才知爷爷大摆酒席的用意,原来是为了自己三叔啊,还真是老奸巨猾啊。 虽说用这个词来形容爷爷不太好,但林延潮心想这样一出酒席摆下来,比什么大媒说亲都有用啊。 林延潮偷眼看去,但见三叔在一旁听得反而没有林延潮意想的那么激动,只是看出眼眶里隐隐有泪花闪动。 坊甲笑着道:“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这一桌都是见证啊,你们两家可不能反悔啊!” 林高着正是托坊甲向马老板说媒。坊甲也是热情一力促成此事,当下见两边答允,就趁热打铁,免得有人反悔。 马老板笑着道:“就这样,不反悔了,要不要当堂立个字据啊?” 坊甲笑着道:“不敢,不敢。” 林高着笑呵呵地道:“好好,总甲多亏你帮忙,今日咱们喝个痛快,不可比我先醉。” 坊甲笑着道:“你们林家酒这么好,就算你林大官人不请我,我也是要来讨几杯喝啊!” 说着二人大笑。 林高着笑着道:“你放心,到时候那杯媒人酒,你是逃不掉了。” 坊甲乐呵呵地道:“那敢情好啊。” 一桌的人本来不知,但听了坊甲这么讲。一桌人都是明白了,都是站起身来敬酒笑着道:“今日林家可是双喜临门啊!” “马老板,也是要恭贺你了。不说林家出了个秀才,就是林官人一家,为人也是没得说。咱们街坊平日里,也没少受他恩惠啊。” “是啊,你女儿嫁到他家算是一辈子享福了。” 众人围着马老板,老板娘二人敬酒,而他们听了这一番奉承,脸上都是笑得十分灿烂。 马老板也不忘了给林延潮敬酒道:“林相公。年纪轻轻,真是前途无量啊!” 林延潮笑了笑,他不由心想,今日这一幕若是浅浅的老爹,程员外见了会有何感想。 下面林延潮一桌一桌的敬酒。他没有满饮,但也没人挑剔什么不是。 次日。 林延潮一大早即去提学道衙门,院试录取了五十五名生员也是一并到来。 新进生员先向陶提学行了拜师之礼。陶提学少不了对众人训话,劝诫一番。 然后陶提学在府学,县学教谕面前,按籍贯分配弟子进学。 院试规矩是,由五名弟子入府学,另外入府学县学的第一。可以直接保送为廪生,其余都充作增生。然后院试成绩在前的弟子,可以优先挑选自己去府学还是县学。 翁正春当然简单。他是院试案首,是肯定去府学作廪生想也不用想了。 但是排在第二的林延潮就有些犯了难,在众弟子看来,府学和廪生他只能选一个啊,这是一个选择题啊。 去了府学,翁正春占了一个廪生。林延潮就只能递补为增生了。 那去县学,林延潮是成为廪生。但又有点不甘心。 府学与县学比较有什么不同呢?廪生与附生,增生又有什么不同呢? 首先廪生好处很多。生员拥有免役免粮,见官不拜,不受刑名等等特权都有,此外还有很多福利。 第一个福利官府月给廪米六斗。 第二个可以在童子试时,给考生作保,赚外快。 第三就是廪生可以选贡入监,但附生,增生不行。 乍听起来好像廪生比较划算,但想想看府学也不错。 首先是廪生人数多,朝廷规定,府学廪生四十人,县学廪生二十人。 其次府学比县学入贡机会大。 廪生有章程的,新入廪生必须等前面的廪生,要么乡试中举人了,要么入贡,朝廷开恩贡了,要么等不到挂了,用这样论资排辈的方式等着,生员将此称为挨贡。 从廪生熬成监生,机会有多大? 若是林延潮入府学,还不是廪生,待在岁试中考上了廪生后,排在四十个廪生里最末开始轮。大明的体制,府学是一年贡两人,多久能轮得上看天意。若是入县学,马上就是廪生,在二十个廪生里轮,按照规矩,县学则是三年贡一人,看似速度慢了一点。 众弟子看来这是一个令林延潮左右为难的选择,不知他是如何决定的。 下面马上就有书吏给新进生员提具笔墨,让生员填写亲供,这也就是相当于报志愿了。 翁正春毫不犹豫地就填了府学交了上去,然后府学的卢教谕很满意地在亲供上出具印结,算是认可翁正春入学了。 下面轮到林延潮了,卢教谕和侯官县学的江教谕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林延潮会选择府学,还是县学? 要知道卢教谕当日看了林延潮的文章后,赞赏不已,认为不出数年,必成文章宗匠的,这样的弟子,若是能归入他的门下,得之栽培,当然是很好的。 在他看来林延潮选择府学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原因不是林延潮想的那些,而是他卢教谕是堂堂的两榜进士啊,而县学的江教谕只是举人,选择谁当老师,不是不言而喻的事吗?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令人难以理解,林延潮在亲供上挥笔写下的,却是侯官县学。 卢教谕顿时抓狂了,用指头叩着几案板着脸道:“林延潮,你可要想清楚了,院试第二,是可以入府学来读书的。” 林延潮见是卢教谕毕恭毕敬地道:“是,晚生早想清楚了。” 一旁江教谕忍不住了道:“卢教谕你这么是犯了规矩的。” 卢教谕冷笑道:“我不过是让他考虑清楚一点,何来犯了规矩。” “你。”江教谕敢怒不敢言,毕竟对方官位高于自己,又是进士出身。 一旁书吏问林延潮道:“那你如何决定?” “还是侯官县学吧!”林延潮想了会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选侯官县学?”卢教谕忍不住了。 林延潮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憨笑道:“因为……因为离家近啊!” 卢教谕顿时一口老血差一点喷出来,你娘的,侯官县学和府学都在省城内,你居然和我说离家近。 “孺子不可教也!”卢教谕仰天长叹。(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这怎么可能(一更) 当然林延潮说离家近,不过是笑话,之所以选县学,而不选府学,是因为县学自己有关系,可操作的余地多啊。 林延潮写完亲供,江教谕喜孜孜,来与他结具盖印。 林延潮后,其余生员也是陆续做出自己的选择。第三名陈材入长乐县学成为廪生,与陈材一并入长乐县学的还有陈一愚。 至于叶向高则入福清县学为廪生。陈应龙与林延潮一并入侯官县学。 龚子楠则入闽县县学。 这差不多就同案入学的情况。留县的,称县学生员,拔入府学的,称府学生员。定完这些后,众人从文书上已被承认为生员了,当然最后还要走完游泮入宫的流程。 士子换上蓝色圆领襕衫,明朝不似唐朝,蓝衫比青衫尊贵,岁考后列为五六等的生员,不许穿蓝衫,只能着青衫。 穿上这身襕衫,就代表你已身具功名了,虽是最低的功名,但可称作士了,列入四民里士农工商里士一级的阶层。 林延潮觉的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说是蓝衫,但林延潮看来这蓝衫更近天青色,若是年轻男子穿在身上格外精神,连相貌平平的林延潮穿上这身襕衫后,都觉得颜值提升了一个档次。 襕衫在身,再戴上四方平顶巾,众生员们再到了大堂,书吏们端着盘子,上放着几十支用彩绸、彩绢剪裁的花枝。 陶提学亲自为生员一一戴花,行簪花之礼。 林延潮见此簪花礼,不由想起李鸿章那首二十自述的诗里,意气奋发地道。簪花多在少年头。 陶提学给翁正春,林延潮,林材三人簪花后,见三人头戴簪花身穿襕衫,且都年纪轻轻。分外的高兴,笑着道:“为官须作相,及第早争先。这句话本官与尔等共勉!” 三人都是道:“谢大宗师教诲。” 陶提学满意地点点头,当下众生员簪花之后,从提学道衙门,步行夸街至府学学宫。游泮入宫。 这一路上,前面有衙役鸣锣喝道,身为案首的翁正春居首,其余按名次列后。道路两旁百姓们抢着来看秀才们的风采,一路上指指点点。 路过最繁华的南门大街时。林延潮但见自己一家人都来了。 爷爷红光满面站在那,大伯则是指着生员中的自己,逢人就在那炫耀着,说什么话就太远听不清了。 而大娘,浅浅都是挤在路边,向自己摇手。而堂兄林延寿也是嘟嘴在那,插手抱胸,一副‘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表情。至于大娘不知与浅浅说了什么。浅浅摇了一会手,就用双手捧着通红的脸,看去很难为情的样子。 而在南门外的一个酒楼上。 穿着绸衫的程员外正在一个人喝酒。他刚刚谈完了一桩生意,入账了几百两银子,正是痛快。 他一边吃着酒菜,一边望着天街上的景色。 正巧的两名穿着长衫的生意人走上了楼。 “程员外!” 两人都是向程员外行礼。 程员外半起了身,笑了笑指了椅子道:“原来是李老板,朱老板。一起来吧。” 朱老板,李老板笑着道:“这里景致好呢。一会新科秀才来了,我们也好一睹。” 当下程员外叫小二加了碗筷。酒菜,三人就一张桌子,一并吃喝。 三人聊了一会生意经,感叹了一阵光景不好,生意难做,这时朱老板道:“程员外知道城南丝线店的马老板吗?” 程员外道:“怎么不记得,怎么他有什么事吗?” 李老板点点头道:“是啊,他家有喜事了。马老板的女儿刚刚定亲,听说是这一次取了院试第二的一名生员的叔叔。” 程员外笑着道:“那好啊,咱们可要去贺一贺呢。” 朱老板,李老板对视一眼道:“程员外真是好气量,我们二人却是不去了。” “这是为何?” 朱老板道:“这马老板什么出身,原来家住南台,住在柴栏厝那种破屋子里,后来靠借债才来省城开丝线店。” 李老板道:“马老板的丝线店与我有几分生意上的往来,原来他生意上仰仗自己,一贯是唯唯诺诺的。往日在自己面前就算坐下,也只敢沾一点椅子边。到了昨日我与朱老板,见得他时,吐气扬眉了起来,竟是满满当当地坐下了。” 程员外道:“诶,人家今夕不同往日了嘛,现在他的丝线店生意不错,每日也能赚几个银角子,何况他又攀上了这门亲家。” 朱老板哼地一声道:“我只是看不惯此人小人得志,当初他店里周转不开时,还是我借过他三两银子,救了他全家老小一命呢,眼下竟然在我面前拿大。” 李老板劝解了几句,这时候突听得远处街道锣鼓齐鸣。 朱老板,李老板都是转过身去,依在栏上看去笑着道:“可新科秀才来了!” “这是簪花夸街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程员外也是转过头去看向南门大街。 朱老板道:“程员外,咱们生意行里,数你肚子里墨水最多,听说还考过童生是吧。” 程员外淡淡地道:“是又如何,终究没有进学啊。” “那也是厉害啊。”朱老板,李老板二人都是一脸佩服。 程员外笑道:“昔年的事不提了,那马老板亲家的那秀才,也在其中?不知是哪一位啊?” 李老板笑道:“虽未见过,但既是第二,断然是走在案首一旁的,听说还未成丁呢。” “还未弱冠?那可是奇才了。”程员外站起身子,在酒楼上去看,但见一名少年头插簪花,身穿天青色的襕衫,走在生员前列。 “莫非就是他?”程员外笑着问道,只觉得对方身影似有几分熟悉。 朱老板叹道:“是啊,还未成丁,不,还未弱冠,就进学中了秀才,真是神童啊,我若是如马老板那般有个女儿多好,立即说亲嫁给他,就算拿一间铺子作嫁妆,也是值得啊。” 李老板讽刺道:“得了,你送一间铺子,我就送两间。不过可惜我女儿三年前就嫁人了。倒是程员外你有女儿没?” 程员外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道若是浅浅肯听我的话,我怎么也要给她说下这门亲事,可惜啊,好好的路你不选,非要嫁给一个穷小子,真不知还要再吃多少年的苦。 想到这里程员外露出了落寂的神色,想到这里又看向天街,方才那少年的面容尚远远的看不清晰,但眼下待到了眼前。 程员外不由霍然而起,惊呼道:“怎么可能?”(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游泮采芹(二更) 看着人群中那头戴簪花,身穿襕衫,神采飞扬的少年,程员外脸色突然变得相当的精彩。 朱老板见了程员外脸色,奇道:“程员外你怎么了?莫非有恙?” 李老板笑着道:“断然是程员外动了榜下捉婿的念头,听闻大宋时,进士放榜时,下面都是商贾大户开价竞女婿,价高者得,直接抢来成亲。” 朱老板拍手笑着道:“妙极,妙极。不过那是老黄历的事,本朝自沈万三一死后,除开我们这些小买卖的,官就是商,商就是官。” 程员外尴尬地笑了两声拱手道:“两位兄台,我突想起一件急事要办,先走一步。” 李老板,朱老板见一贯从容淡定的程员外,不知为何却有几分魂不守舍,当下不由奇怪,但也是不便相问于是道:“程员外自便,帐我们二人来结好了。” 程员外勉强笑了笑,当下不再说什么,急忙忙地走下了楼。 “自己果真是不识凌云木啊,当初还以为这小子没那么快出头,没料到这才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完了,完了,这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啊?”程员外听着外面锣鼓鸣响,仿佛一下下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眼下他担心不是女儿会不会跟着林延潮吃苦,而是担心林延潮中了秀才,会不会因之前之事,心含怨怼,反而冷落了自己女儿。万一如李老板,朱老板这样开出高价,去榜下抓婿。林延潮动心弃掉自己女儿,另觅新欢。若是那样自己如何是好。 难道回去求林延潮吗?程员外心底一想起来,就后悔不已。 生员的游街,过了南门大街,来到了府学前。府学在兴贤坊,就地挨着贡院。 府学学宫门前各有东西牌坊竖立。上竖两碑,一碑曰文官下轿,一碑人武官下马。 学宫前,衙役不敢再鸣锣。 陶提学朗声道:“新科生员到,辟户!” 言毕,学宫前布满黄色铜钉的朱门。由礼生一扇一扇从外至里打开。 远远望去,三重门阙后,即是泮桥泮水,泮水之后即是十几级台阶,宏大的大成殿坐立在台阶上。 大成殿里。主祀孔子,以四配、十二哲配享从祀。 见到大成殿的一刻,众生员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入宫游泮,薄采其芹,这是一个读书人毕生的梦想。 “请新科生员入泮!” 当下生员们举起交叠的双手持礼,俯首趋步而行。 一路过棂星门,戟门,沿着一条中轴线走下来。儒学殿内门子,斋夫,殿夫。库子都是俯首行礼列在两旁。 道路左右影壁上,孔门七十二贤人,或微笑或长歌,或端礼或抚琴,或坐或立。 瞻仰先贤,林延潮心底肃然起敬。 白色的宫墙。赫然竖立,此墙又称为万仞宫墙。 典故出自论语。鲁国大夫夸子张学问比老师孔子还高。子张说我的学问,好比这墙只到肩膀。很容易看出多少,但夫子之墙高达数仞,不得其门的话,是没办法进入知道夫子学问有多少的。 而文庙的宫墙就比作夫子之墙,但后世之人,犹觉得‘夫子之墙数仞’不足以表达对孔子的敬仰,于是改成了‘万仞宫墙’。 跨过戟门,面前半月形的一塘碧色的小池,就是泮池了。 古礼天子之学为辟雍,四面环水,诸侯之学,半于天子之学,故南面泮水。 至于泮池上的泮桥,只有身有功名之人,才能通过,否则只能绕泮水而行。 众生员从泮池上泮桥走过,即是入泮。 最后众生员至大成殿外,一旁通赞在那道:“行大礼!” “兴!” “平身!” 生员行完礼后。 赞官又道:“诣盥洗所!” 生员们行净手之礼,然后入宫再拜。 大功告成后,方才退至殿东的明伦堂。 这一刻众生员,都是脱去先前的拘谨,脸上尽是放松的笑容,喜气洋洋。 生员们相互拱手而拜,与同案攀谈。 按照闽中科举强府的高比例,这些生员其中少不了是要出一二个进士的,这断然是要结识一番的。 这边翁正春,林延潮,叶向高,龚子楠,陈应龙,还有一人叫周平治,也是濂江书院的弟子。 几个读书人聚在一起,又都是生员,先是序齿,以明长幼之礼,再平辈相交。 这序齿不是乱来的,生员是不与没有功名在身童生,儒童序齿的。 就算进了官场,如非必要,进士举人出身官员,也不会与监生,吏员出身的官吏序齿。甚至有的进士出身官员,不与举人序齿。 其中翁正春年纪居长,陈应龙居次,下来依次是叶向高,周平治,林延潮,年纪最幼为龚子楠。 除了翁正春稍长,众人都是十几岁,头上簪花,蓝衫在身,年少得志,谈笑之间自是意气飞扬,睥睨豪杰。 不时一阵阵欢笑声传来,引得众生员频频侧目。 众生员谈笑了一阵,陶提学走入明伦堂,众生员都是停止谈笑,向陶提学行礼。 陶提学笑着道:“当年本官入泮,更是年少轻狂,所以人生得意须尽欢,诸位无须顾忌。” 众生员不由一笑。 但片刻陶提学又肃然道:“不过尔等,若是以为进学中了秀才后,就可怠慢学业,以至求田问舍,那就错了。祖制科举必由学校,故而朝廷养士厚待尔等。你们入学之后,更当发奋读书,不可如长沮桀溺那般作辟世之士。” 长沮桀溺是两个隐士,见孔子过路出言讥讽,认为天下滔滔,谁能改变,与此如此不如学他们作辟世之士。 孔子感叹道,鸟与兽不可与之同群,就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 陶提学就告诫生员,当前不少人因可免役免粮,社会地位而考取生员,进学后就马放南山,不再求学业进步,不思为国家尽力。这种安心过自己小日子的思想是要不得的。 “今年的岁考,若本官见汝等学问退步,廪生,增生一律降等,附生革除功名!” 众生员听陶提学的话,都是心底一凛,当下道:“我等谨记大宗师教诲。”(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应制诗 听了陶提学的告诫后,新进学的生员们不由心底有些恻恻然,同时腹诽道,咱们这才刚刚进学,能不能说些好听的。 陶提学板着脸说了一通话,然后这才令书吏们下发励学的儒花红彩旗银,每人二两。 见了这到手的银子,众人脸上都是又有了笑意。林延潮也是给陶提学,这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的手段点赞。 训诫,打赏之后,就是簪花宴。 林延潮明白这样的宴会,更重要的是一种风光,上下酬对,而不是在乎于你吃什么。 当然院试后的簪花宴,比府试后宴饮,规矩要更多。生员们都是知书达理,礼仪上更是一点都不能错,特别有意在陶提学面前给自己留下一个好印象。 做完一套礼仪回到位子上后,林延潮额上出了一层汗,然后才开始动筷。 众人在陶提学的审视目光下,也不敢大吃大喝,当然这白水煮肉,也不会令人如何有胃口就是。 陶提学看着弟子拘束,没有丝毫离席退场的觉悟,反而道:“即是雅宴,怎么能无雅诗而作?诸位即兴赋诗一首来!” 众人都是满头大汗,陶提学还在折磨人,院试才考得诗赋,你这里又来点这一出。 陶提学当下随意点了一人。 那人战战兢兢一阵,当下作了一首诗,诗词说不上多好,但却称得上中正平和,应时应制。听得林延潮不由大为佩服,要自己这么短时间里作诗,根本别想的。生员之中果真藏龙卧虎。 但是陶提学却很不满意道:“诸位不要拘束,大可放胆直言,直述其志嘛。” 陶提学虽是这么说,但众人哪个敢如此,直述其志?女人。田地还是功名? 下面一个个人被陶提学点名站起,吟得都是雍容典雅的,吟诵风物的诗词。 陶提学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不是说这些士子诗作得不好,相反生员中都是很有文采的,即兴作诗。可是都将自己包裹得紧紧的。 当下陶提学点到林延潮,笑着道:“延潮你经义文章虽写得好,但诗赋却是平平,多给你二十息仔细想想。” 林延潮道:“回大宗师的话,方才诸位念诗时。弟子已有腹稿了,不过只有半阙。” “好,好,半阙也行。念来听听。” 林延潮当下念道:“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陶提学听了点点头道:“此诗算不得上上乘,但难得是能以诗言志。名留青史,千里封侯。大丈夫当如是也。” 当下众生员恍然,终于算是摸到了陶提学的脉。下面生员也是纷纷作一些书生报国的诗赋,倒是也吟出了几篇佳作。 陶提学然后当场命乐工合之。 众人这边吃着白水煮大肉。这边雅乐奏起,众生员们和着节拍轻轻在膝上击之。 宴会越到后面,众人越是放开行迹,求学艰苦,家境贫寒,哀人生苦短这等不应制的诗词也是拿了出来。 突这时有一名四十余岁的生员长吟起一首黄庭坚的诗来。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听了这诗,在场几名四五十岁生员,一齐是潸然泪下,生起‘白发簪花不解愁’的悲伤。 不少人也是陪着他们拭泪,连陶提学也是伤感了起来,没有说什么,因为这才是真情实感。 一场簪花宴落下帷幕。 林延潮踏着月色离去,他眼下虽年少得志,但上一世也曾在单位蹉跎过好几年,所以还是很能理解这些人,困于棘闱二三十载,好容易得中生员后,却发觉双鬓斑白,韶华已逝的心情。 陶提学说得对,为官须作相,及第早争先。 簪花宴的次日。 林延潮起了早,还有三日才入学,这里要做的事很多。 爷爷与大伯都与衙门告了假必须回洪塘乡的老家一趟。 爷爷与大伯回去作什么?林延潮问了下,二人满脸红光,原来得知自己了中了秀才后,洪山村的族长,老人,托人来信说老家的宗祠准备给自己弄个县学生员的匾额庆贺一下。 这匾额并非是第一块,加上林延潮老爹的,一共两块,洪山村几百号姓林的人里,才气全都聚集在他们家了。 听林高著说过,当年林延潮老爹中秀才时,宗族上下十分高兴。 洪山林氏这一家是分支,还将本宗那边的人请来贺一贺的,但本宗那边的人,连来都不愿意来,笑话说从来没听说过,一个秀才牌匾也值得如此大肆操办的。 林延潮老爹当时听了很生气,告诉族长先不要把自己的牌匾挂上去,待自己中了举人后,再挂举人牌匾,看他们敢不敢笑话。 于是族长听了他的话,哪知隆庆年倭乱之事后,这块做好的牌匾就一直没挂上去。 但眼下父子都中了秀才,咱们洪山林氏,这回不是挂一块匾,而是一起挂两块秀才匾,说出来吓死你,再敢看不起咱们! 所以宗祠那边准备大肆操办一下,然后爷爷,大伯,三叔少不得回去风光一下,正是,富贵而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啊!在昔日的叔伯乡亲面前,吹吹牛逼,享受众人敬仰的目光。 该得瑟的时候,就必须得得瑟一下啊! 这样风光的事,爷爷,大伯,三叔是一并同去,随便叫了林延潮同去,不过林延潮推说,自己要回书院拜见一下老师,所以就不去了。 爷爷,大伯,三叔也就不坚持,临出门时父子三人还在那商议。 三叔提议,只是打块秀才牌匾,是不是小气了一点,咱们要不要修一个木制的‘秀才’牌坊,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咱们林家出了个秀才。 大伯立即拒绝掉,说这果断不行啊,木制的‘秀才’牌坊实在太小气了一点,要修牌坊,咱们就不能要木头的那种,要修就要修石头牌坊那种,如此看得才比较有脸面。 林延潮听了,还是觉得满庆幸,若是自己答允和他们一并回去,真的是丢人,丢到老家去了。(未完待续) ps:今天没什么灵感,不想乱凑字数的,暂一更吧,明天再恢复两更。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中流击水(一更) 林延潮梳洗后,头戴四方平定巾,穿上蓝色襕衫,当下就出门去了。 林延潮走出巷子,转到南门大街上,出了城门,在城南茶亭候了一阵,不久叶向高,龚子楠,陈应龙,周平治等人都是到齐了。 众人当下一并前往闽水边渡口雇了一艘船过河。 这日天色如黛,还下着细雨,江水湛湛,林延潮坐在船舱里听着细雨打着蓬窗的声音,不由想看看雨中闽水中的景色。 当下林延潮撑了把伞,走到船头,任由飞斜的雨水,及溅起江水,打湿了衣边袍角。 林延潮看着浪花拍在船身散成碎粉,江水不回头地奔海而去,不由想起了自己两年前,自己离家去濂江书院求学的一幕。 时光飞逝,那时一文不名的少年,而今已是县学廪膳生员了,大好的前途正等着自己。 龚子楠打着伞也是走到船头问道:“兄长,这大雨天的你在看什么?” 林延潮道:“我在想祖逖!” 船舱里陈应龙的声音合着江涛声传来:“莫非想中流击楫,延潮在我等之中年纪虽幼,但志向却是最远!” 林延潮回过头笑着道:“我想的不仅是祖逖,还有刘琨。当年刘琨有一日听闻祖逖为朝廷任用,于是与亲友写信道,我枕戈待旦,志在枭灭逆虏,唯恐祖逖先吾著鞭。当年刘琨,祖逖互为好友,相约北伐中原,刘琨毫无忌惮言自己恐好友立功于己前,真坦荡君子啊!” 船舱里陈应龙道:“不错。故而君子相交,当如刘琨,祖逖。” 这时叶向高道:“眼下我等各自进学,不凡相约,看谁先登春榜。金殿传胪如何?” 春榜即是春闱,指得是会试。 听了叶向高的话,众人都是笑着称好,唯有周平治迟疑道:“我等眼下连乡试也未过,想会试不是太长远了。” 龚子楠道:“周兄此言差矣,是我等乡试殿试易?还是祖逖。刘琨当年北伐中原易?” 周平治笑着道:“是啊,我的胸襟不如古人。” 林延潮拍了拍周平治的肩膀笑着道:“周兄这是谨慎。” 说完林延潮望向同窗道:“今日之后,大家马上进学,要各奔东西了,但同窗之情。如江河长流,就如叶兄所言,他日我等相约春榜之时,再一并打马御街!” 听了林延潮这番话,众同窗们也是一并道:“林兄,所言极是。” 此刻船到江心,江水激荡,正顺流直往下游而去。 到了濂浦。众人轻车熟路地返回濂江书院。五位生员入了书院,当下即前往借庐斋拜见林垠。 林垠见五名弟子都是中了秀才,当下十分高兴。将跪在地上向他参拜的弟子们一一扶起。 林垠笑着道:“往年的童试,书院六十名弟子去赴考,能中个两三个秀才回来,也就很不容易了。但是今年书院弟子参加童拭,过了县试府试的不说,仅仅是院试。十人中却有五人中榜。这是我任山长以来,前所未有之事。乍然如此我还有些诚惶诚恐啊!” 林燎笑着道:“何止如此,叶向高取了福清县试案首。林延潮是府试案首,还差一点拿了院试案首,叶向高,龚子楠,林延潮都是从县试,一路过关斩将直接取了秀才呢?” 林垠这么说,斋夫,管书都是向林垠,林燎贺道:“山长讲郎平日勤于诲人,今日桃李属春官,也是应有之事。” 林垠顿时大笑,满脸都是欣然道:“老夫最欣慰的,就是有这桃李满天下的一日。” 说着看向弟子们,林垠又笑着道:“你们几人平日都勤问好学,今日能进学成为生员,也是在老夫意料之中的事。以后你们的前程,非老夫可期。” 林延潮,叶向高都道:“山长过誉了。” 林垠抚须道:“老夫对你们也无别的要求,只是盼你们将来无论为官为士,皆不可忘了圣贤教我等仁义立身的道理。至于为人处事只有八个字,本色做人,角色办事,这道理放在为官也是一样的。当年老夫就是不懂这道理,否则就不会早早致仕,出来教书了。” 众弟子们都知林垠当初出任南京户部任官时,揭发官场陋习,因得罪了上官,不得不早早辞官。 眼下听林垠拿自己的经验来告诫自己,众弟子们一并道:“弟子一定谨记山长教诲。” 林垠呵呵笑着道:“好了,话就到这了,再说你们就嫌我啰嗦了。最后就盼你们日后,有空能多回书院看看我,若身在万里之外,也能写一两封信给我,真希望我这老头子能多活几年啊,看得你们建功立业啊。” 众人都是笑起,林延潮见唯有龚子楠悄悄拭泪,大概是年纪最小吧,又是这样的临别之际。 临别之际,众弟子们不免再游一趟书院。 但见二梅书院前梅树仍在,院子里高大的龙眼树上硕果累累。 五人突发兴致,用竹竿打了几串下来。众人一人拿了一串吃了起来,口中都是甘甜的汁水果肉,唯一美中不足就是龙眼核大了一些。 五人一并吃着龙眼,一并谈着昔日在书院寒窗苦读时的趣事。 昔日辛酸今日谈来,却是付之一笑,唯有觉得份外有趣。 不一会外舍,内舍的弟子下课,但见亭子里坐着五名穿着的襕衫生员,都是一并上来。 众弟子们口呼前辈,满是羡慕地看着他们身上的襕衫。五名弟子当下笑着与他们相谈,说些读书经验,心得,当然也少不免勉励一番后学。 嗯,当然,也享受着身为榜样的荣光。 聊了一阵后,见天色不早,五人又去朱子阁,最后辞别林垠,林燎二人。 众书院斋夫,弟子们,一并将他们送到书院门外。 见同窗们盛情拳拳,当下一名弟子道,既是临别之际,不如再赋诗一首,作个留念。 这大概就是离校前,写个字留念什么的。当下叶向高,陈应龙等人都是欣然写下一诗,众人吟了都觉得好。 待到了林延潮,众人问道:“延潮兄,你怎么不写?” 林延潮皱眉道:“我只有半阙诗,而且是下半阙!” “又只是半阙!”龚子楠,陈应龙等人都是绝倒。 “半阙就半阙吧!念来听听!” 林延潮笑着念道:“好,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这也行(二更) 书院门前,林延潮在众同窗面前将这半阙诗念完,众人都是仔细品味,然后几人纷纷称赞。 龚子楠笑着道:“兄长,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诗作也可以拿得出手了。” 陈应龙笑着道:“我原先也与子楠一般,以为你不善诗词,没料到你在簪花宴上和今日一首都是不凡啊!以后可以出个文集,将你这两首诗与闲草集里两篇文章都录在其中了。” 林延潮赶紧道:“我这诗不过是拾人牙慧,并非自己所作。” 林延潮说得是真的,但众人听了却以为在簪花宴上念得那首,仿的是李贺的那首‘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故而不以为意罢了。 就如此林延潮这半首诗,在书院弟子里流传了好一阵。 他不知从今以后就成了一个规矩,初时从濂江书院肄业,得中生员的弟子,都需留诗一首,而到了后来,凡肄业的弟子,都要留诗一首。 下面林延潮就回到了家里,簪花宴后,陶提学给假三日,让众生员休息三日后,再去府学县学报道。 但这中间,林延潮也没闲着,而是去沈师爷那拜访了一趟,请托他去县学一趟,给县学里的江教谕送十两银子,说是拜师之礼。沈师爷没说什么,直接拿了钱就去办事了。 三日之后,林延潮与陈应龙一并去侯官县学报道了。县学距林延潮家着实很近,就在侯官县衙隔壁,所以说离家近倒是真的。 而离陈应龙家就远了,陈应龙家住仓下洲。入城要走好几里路。仓下洲是小商人聚居之地,林延潮知陈应龙家里并不宽裕,当初入学是因其学习优异,林垠亲自简拔的,每月在上舍读书。有膏火银支助才勉强读书的。 陈应龙与林延潮一般,都是属于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人,按照今人观点都算是凤凰男了吧。 去县学的第一日,自然首先要拜师,二人都拿了拜师的见面礼来到县学。 所谓见面礼就是拜师六礼,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干瘦肉条。这一套无论是拜蒙师,业师都是一样。 到了县学前,遇到了其他入学的生员,也是一并拿着礼品。 不过形式上各有不同,如陈应龙就将这拜师六礼。制作得很精美,每样都是用红绳系好,放在自带小抽屉的礼盒之内。 至于其他三名生员望去,也是如此,要多精致有多精致。仅仅是礼盒就价值不菲。 而反观林延潮却提了一个长耳竹篮,六样拜师礼都放在那一目了然,也没用红绳系好,只是用草绳随意那么一扎。至于数量就更少了,六礼里最值钱的瘦肉条才切了那么一丢。至于那芹菜上滴着水,似乎早上刚从菜市里买回来的。 见了这一幕。其他几人都是好笑。一名也是林延潮院试时的同案,姓陈的生员笑着道:“林兄,你第一次进学拜见教谕,这未免也太寒碜了吧。莫非是手头不宽裕,若是如此,说出来。身为同案我也好借你一些啊。”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兄台好意,礼数到了就行。反正贵在心意。” 听林延潮这么说,几人都是窃笑。当下拱了拱手先行一步。 陈应龙好意的低声劝林延潮道:“县学教谕虽官位卑廉,但也是可以生员穿小鞋的,如可以做主,将生员中德行,经义,治事皆长者,列入上等薄,长于德行,短于治事或经艺为二等薄,治事,经艺皆长,德行有缺陷三等薄,若是有违学规,罚为学校膳夫,甚至追回廪米,称之追廪。” 林延潮没说自己早已偷偷塞了红包,只是笑着道:“多谢陈兄提醒。” 五人当下见过县学的江教谕。江教谕是举人出身,四十余岁,表面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 五人献上拜师六礼后,江教谕只是扫了一眼,就板起脸来训斥了一番道:“尔等不要以为入了县学就可以马放南山,古之教者考校弟子,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 “你们虽为生员,也经寒窗十年,但学问到了哪一步?是敬业乐群?还是视博习亲师?恐怕其中有人连离经辨志都不达吧!而今你们入了县学,就好好读经,功课不可怠慢,一月后岁考,不合者训斥,列下等薄,再不行者,罚作膳夫,尔等记住了吗?” 听了江教谕的话,林延潮,陈应龙以外的三名生员心底都是大骂,料想是林延潮给的拜师礼不够,才被江教谕来了一番下马威。 但下面一步,江教谕的动作却叫人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在原地。 江教谕温和地对林延潮道:“你叫林延潮是吧,年纪轻轻就取了廪膳生员,你的文章我看了,已是登堂入室。” “是,教谕,弟子有一不情之请,弟子要准备明年乡试,故而想多出门广学交游。”林延潮开口道。 听林延潮这么说,那三人都是一晒,把自己当什么了,出门交游,县学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把这当窑子了吧! 江教谕捏须道:“你的文章已出类拔萃,闭门造车也无好处,要广学交游的,方才不是说,七年可视论学取友吗?不过县学的课业,也是不能轻忽啊,如此咱们折中,每个月月考,你是断不能缺席的,其他必须事先与我告假,规矩不可乱啊!” 这也行? 三名附学生员眼珠子都要瞪掉下来了,你娘的,院试第二就这么值钱? 当下之前嘲讽林延潮的陈姓生员心道,我比林延潮送得礼要重,院试也是名列第十二,为何不能有这待遇。 陈姓生员当下道:“江教谕,弟子也打算出外交游!” 江教谕沉下脸道:“我说了让你出外交游了吗?就你的文章,比得上延潮吗?拿出去让人耻笑。” “那为什么他可以?” “若是有一日,你从附生升到廪膳生员,你也可以!”江教谕大义凛然地言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学风如此(一更) “廪膳生员就这么好。”当下这生员顿时心底就不平衡了。 他们三人虽是心底不平,但见了江教谕不以拜师礼的贵重,而只看个人成绩优劣,反而生起了一股敬重之心。 林延潮见几人表情,只能暗叹一声,你们实在太肤浅了。 林延潮得到江教谕的承诺后,总算是将交游这事办下来,算是为以后的长期旷课做好了准备。 林延潮来前就将县学里读书的流程,打听得十分清楚了。 国朝初始时,官学上风气肃然,自国子监而下,都是从严治学。但到了万历年,学风早已不似当初了。以闽地而论,府学里或许还严一些,但地方里的县学早就松弛不堪了。 如林延潮县学里读书,不过是将自己在濂江书院里的流程再走一遍,每日也是将四书五经,朱子注释再学一趟。至于教谕和训导,教书的责任心很差,所以留在县学里读书,对林延潮而言丝毫无益。 因此林延潮不愿留在县学读书,反正现在自己吃穿不愁,以后成了廪膳生员后,还有大把外快,索性就拿钱贿赂一把。平日在家读书,偶尔出外交游,努力早些将那本为尚书作注的大作写出来,这就是林延潮成为秀才后的打算。 下面五人就随着江教谕拜完孔子,又到明伦堂的卧碑前将生员条例念了一遍。卧碑上面规矩很多,但眼下士风松散,生员们大多不将这当回事。 比如生员不许言事,不许辄便出入衙门。不许纠众扛帮,对抗官长,对于明朝的生员来说,都是个屁啊!福建这边读书人还质朴一点,到了苏杭那边。生员有事没事就抱团与官府对着干。 后来东林书院,复社一出,更是谁与争锋。连顾炎武都说天下三大害,一胥吏,二乡绅,三生员。 后面几日。林延潮,陈应龙就到县学的明伦堂来上书了。 明伦堂乃县学里生员读书、讲学、弘道的地方。林延潮虽说要打算旷课,但是样子还是要装一下,新学期开学头几天,你就敢旷课。于江教谕颜面上也是不好看。 不过林延潮来了两三日,却见得明伦堂里的人却稀稀松松的,人并不多。 按照常制,县学里廪膳生二十名,增广生二十名,附学生数目不定。 这二十名是上限,如偏远地方的小县,廪膳生。增广生常年处于缺员之中。不过如侯官这般大县,又是科举兴盛的地方,廪膳生。增广生都是满额的,所以县学里少说也有五六十名生员,但几天明伦堂来,生员一直都只有二三十人。 在上面讲课的江教谕丝毫不觉得奇怪,仿佛习以为常。 江教谕教得是中庸,里面的文章林延潮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江教谕只是照本宣科般的念了一遍。也没有具体讲解什么。 下面的弟子都是听得昏昏欲睡。这种感觉好似大学里选修课那般,老师和学生都在混日子。 当然里面也有如陈应龙那般。始终如一,无论老师讲什么。都能认真听讲的弟子。林延潮是蛮佩服的。 教了不到半个时辰课,江教谕布置下功课就走人。 明伦堂里的气氛顿时就不一样了,方才昏昏欲睡的生员们顿时一下子就精神了。 一名生员道:“来,来!我们来作四人功课。” 说着几名生员都是凑了过去,笑着道:“好,好,今日我们要挑灯夜战啊!” 说着这几名生员都是掏出马吊牌来,四人聚在一堆,在桌上堆满铜钱,就开始打起马吊来。 林延潮在旁讶然道:“明伦堂里打马吊?这也行?” 隔壁案上的一名生员笑着道:“孤弱寡闻了吧!不仅我们打马吊,教谕训导他们也打,你看江教谕平日一本正经的,白日躲在屋里打马吊,晚上就与青楼妓子们夜战呢。” 林延潮算早有了准备,但还是道:“这学风未免也太松散了吧!” 那生员道:“我们也不想啊,但现在很多生员,只在县学里挂个名。有志于举业的,要么自己宁可自己在家苦读,要么转去大书院读书,谁还愿意待这里啊!” “而不想用心的,家里又有余财的,就花点钱打点一下教谕,反正家里有免役免粮的优厚,只要混过了岁试,作米虫就好了,那日子也是一等一的。再不然就是去社学坐馆,最苦的就是兄弟我这等不上不下的,既有无法更进一步,又没有钱财打点教谕,只能在县学里苦熬了。兄弟啊,看你也是与我一般吧,没钱打点,才坐在这里干耗吧,那惨了,咱们以后要在县学里一起熬了。” 林延潮嘿嘿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难不成说明日我也要开始长期旷课了吗。 这边林延潮正这生员说话,另一旁几个生员在那聊天道:“衣锦坊里刚来了昆曲班,听说那青衣长得可俊了,不知是男是女啊!” “这有什么关系!男女不都一般么。” “哈哈,说的是,走,咱们去喝茶去曲,再看看能不能弄到手。” “你这风流才子一出马,还有什么弄不到手的。” 说着几名生员当下将书袋一丢,当下就走了。 “这也行?不是说不能早退吗?” 那生员淡淡地道:“他们今日算不错了,往日来也就是点个卯,反正这几人也无所事事,来县学也不过打发时间,给自己找个事做。否则长日漫漫如何打法?” 林延潮见了那生员问道:“那兄台你又找什么事打法呢?” 那生员不紧不慢地从书袋了取了几本帐本一样的东西,往上一指道:“你看我从张记缎庄那接了活来干,一日也能挣个钱把银子,不过一个月也才开张个几次,咱们穷苦人家出身,再不找些营生干,就得饿死街头了,你以为我们生员有外面看得那么风光?” 林延潮来县学几日,见识不少,算是大开眼界了,生员里有纵情声色的(听戏),有沉迷于娱乐的(马吊),最后还有勤工俭学的(看帐)。 这简直与当年奢靡的大学生活没差啊! 林延潮叹了口气,但眼睛一转,却发觉一旁的几个生员竟捧了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在看。 这竟然还有课堂上看毛@片的。嗯?仔细一看还是唐伯虎的!挺有眼光的嘛。(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读书之法(二更) 这日下课,林延潮就去找江教谕告了假,说自己要长期请假,索性连县学的月考也是省了,只有提学道主持的岁试才回来赴考。 这请假的跨度有点大,江教谕犹豫了一阵,但看在林延潮送得十两银子以及沈师爷的面子上,最后还是给了假。 从县学回来,林延潮算是彻底自由,不再受每日点卯的约束,可以随心所欲作自己的事了。 晚上沈师爷亲自到林延潮家里。 对于屡屡拜托办事的沈师爷,林延潮礼数十分周到,请至正堂,并亲自给他沏茶。 沈师爷喝着茶道:“你既不在县学,但学业不可荒废,省城里有两所书院,山长与我都颇有交情,一所是凤池书院,就在东街三牧坊,一所是养正书院这两所都是省城专门教授生员的书院,聘了举人,甚至致仕进士作讲郎山长。” “去这里求学,那可比府学都强,弟子多是廪膳生员,特别养正书院的山长,知你是县学的廪膳生,还是院试第二,愿意每月给你一两膏火银,去他的书院求学。 林延潮问道:“那去了书院,还能回家吗?功课也紧吗?” “回家是不行,但一个月也会给假一日。至于功课那是不用说的,你在濂江书院如何,养正书院也是如何了。两位山长都是盛意拳拳,将来你若是中了举人,也是替他们书院扬名。” 林延潮没有当即答允,笑着道:“多谢沈师爷了,我再看看。” 沈师爷听出林延潮婉拒的意思。当下道:“小友,不,要称呼你老友了。” 林延潮笑着道:“不敢,在沈师爷面前,我都是持晚辈之礼的。” 沈师爷笑着道:“随你。只是你既不去县学,也不去书院,如何读书呢?中了秀才,不过是功名的起步,切不可放纵啊,何况陶提学对你还有赏识之意。乘着他三年任内,你将心思放在岁试和科试上不好吗?” 林延潮没有反驳,而是受教地点点头道:“沈师爷说得极是。” 沈师爷压低声音道:“若是你能打通陶提学的门路,你连乡试都省去了,直接可保你入贡南监。” 听沈师爷这么说。林延潮问道:“沈师爷说得可是,选贡?” “正是。”沈师爷见林延潮早明白了,欣慰点点头。 选贡,这是每个省提学道手里都有的名额。只要提学官点头,在县学府学里求学的生员,不论廪膳、增广生员都能入贡国子监。不过选贡名额极少,一省只有数个。 沈师爷道:“或许你觉得选贡难了些,那明年的科试。应不在话下,以陶提学对你的赏识,至少也能拿到来年乡试的解额。就算乡试不济,也有中副榜的机会,一样可以入贡国子监。” 对于秀才而言,无论是中举人,还是入监读书,都是成功了。将来无论中不中进士,都有做官的资格。 沈师爷这一番话都是一片自己着想。林延潮当下称谢之后,心底却另有打算。 这日早起。林延潮正在小楼上读书,门外有人敲门说了濂浦林府来人。 林延潮下了楼,来得是一个仆役,当面作礼道:“这位可是林相公,我们家二老爷已是到任苏州知府,除了送了家信外,还另有一信令小人转呈相公。” 说完递来一个尺许的大信套。 林延潮听说是林烃给自己来信,十分高兴,当下取了两钱银子放在对方手里道:“劳烦了。” 那仆役连忙道:“怎么敢劳相公如此厚礼?使不得。” 林延潮笑着道:“这算得什么,明日我会写一封回信到府上,也请小哥你代为转交。” 这仆役见林延潮厚赏于是道:“哪里敢劳烦相公,明日小人亲自来取就是。”说完即告退了。 到了楼上林延潮取了拆信刀,掏出信瓤。 吾徒延潮如晤,写此信时,为师正从杭州登舟,想月余后此时,汝必已蟾宫折桂,故信来贺之…… 林延潮看到这里不由一笑,这信是林烃七月时写的,离院试还有一个月,他对自己院试一定中式很有信心嘛,哦,对了,他知道自己是府试案首嘛。 林延潮就着信读了下去,林烃先是回忆道了一番,师徒二人昔日在林府上师徒授课之景,然后与林延潮语重心长说了一番道理。 大意是,你出身寒微,若不奋起,就要埋没草莽之间,为师知道你有奇才,不可止于生员就骄傲自满,当继续切磋学问,砥砺读书,气可鼓不可懈,当一鼓作气秋闱折桂才是。 这番告诫,与沈师爷当初想得一样,都是怕自己中了生员后,就懈怠了,赶紧写信激励自己。想到林烃在赴任路上仍不忘给自己写信,还算准了路上的时间,林延潮不由感叹,师恩如山啊! 然后林烃又道,但县学之中学风甚差,你可托吾兄长的面子,向江教谕告假,再独自在家读书。 下面又担心教林延潮读书不得其法,又将自己读书之法传授。 林烃首先要林延潮慎独,要慎独先要心静,老庄曰静,佛家曰静,理学宗师程颐曰静,朱熹曰静,开创心学的王阳明也曰静,各门各派殊途而同归,一静字贯通各家法门。 其次要存敬,读书时要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若是不敬,如碗中之水已满,再精妙的书也看不进去,若是存敬,就算再差的书,也能从中看出道理来。 三要用勤,别人一日读一卷,我一日读十卷,数年后吾识百倍于他。 四读书不可责效,读一书未透,早已自立说。别人一日读一遍书,我一日读十遍,苏东坡年少时,每一书当作数次读之。当如入海,百货皆有。 林延潮将林烃的信看完,不由感叹,这一套是理学大宗师,修身治要之法。 林烃写这一封信给自己可谓期望很高,难道不仅仅是要自己中举人进士,还要自己当一代大儒吗? 这自己可有些担当不起啊,自己的追求不是作学问,而是积极事功。(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日课(一更) 林烃在信中,一片叮嘱之意,不由令林延潮觉得阵阵压力担在肩上。 特别是林烃在信的最末叮嘱,举业当自工,学问当自成,勿求于人,当求于己,切切。 林延潮揣信在那,心里想,林烃说得对啊,读书不能一辈子靠别人催着。比如当初在社学书院时,为了进学,大家都玩命的读书。但进学中了秀才后,读书动力没有了,就有生员安于安乐,不思进取,如此也罢了,连当初下得苦功也荒废了。 所以很多生员进学后,又重新去书院就学也是不错。那里会有师长给你安排下功课,每日按部就班的读书。这也是不少生员,愿意重新去书院读书的缘故。 但书院教授的毕竟是别人的读书之法,并非是自己的读书之法。不自学成才,难道一辈子要读书都只能去书院,也从未听说过古今哪位名儒是从书院里读书读出来的。 所以说要慎独,说白一点,就是读书要靠自己。正是授人一鱼不如授之以渔! 想到这里,林延潮也自我反省了一下,自己以往读书功利心太重,这不是踏踏实实作学问的心态。于是他否决了张师爷介绍自己去其他书院就读的想法,在岁试前,依着林烃教自己的办法读书。 当下林延潮滴水研墨,仔细想着了一阵,当下给林烃回信。 吾师复章尊鉴,古今学问,浩瀚若之大海,弟子于之面前,有如迷路之孩童。不知从何处起步。蒙师点拨,弟子略有所悟。 写到这里,林延潮参考了一下后世曾国藩的读书十二法,于是写到。 弟子定下读书日用八法。 早起,三更灯火五更鸡。天亮即起。 养静,谨言少语,戒骄戒怒。弟子以往失之矜傲,今当戒之。 持敬,儒学有别于他学,在于一个敬字。 读经不二。一经不通,不读下一经。 读史读子读集,每日读三十卷。 习文,每日写古文一篇,时文一篇。 作字。每日临帖半个时辰。 养身,节劳,节食。 写完这些林延潮不是说的好听,给林烃写信作汇报的,而是准备长期坚持下去,作为检身之法,读书之要的。这也是回报老师对自己栽培最好的办法,身体力行。 信末林延潮也是关心了一下林烃。他知林烃去奔赴苏州知府,断然不会开心。虽说还有林家的故旧关系仍在,但毕竟是恶了张居正。张居正派系的官吏,必会给林烃使小绊子。 林延潮决定在信里给老师鼓鼓气,于是写到‘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邪?’ 这是苏东坡《贾谊论》里的一句话,贾谊乃是怀才不遇的大才,苏东坡在此文里惋惜了一番说,纵使天下没有尧舜一般的君臣。难道大丈夫就不用作为了吗?真正大丈夫,所行能远。就必须等待时机,所成就者大。则必有忍耐。 林延潮心想用林烃最敬仰的苏东坡的话来劝说,他应该会听得进去吧。 写完信后,第二天林府的人就来取了。 下面林延潮就每日在家读书,当一名宅家的读书人。 定下日课后,林延潮每日就是身体力行。 每天早上卯初一刻起床(五点十五分),这一直是林延潮准得不能准的生物钟。 梳洗后,开始读经,就是儒学十三经,按照一经不通,不读下一经的方法读。 读到辰时以后,吃了早饭,先写一篇时文,古文,然后再取过史,子,集三类书来读。 吃过午饭后,本来林延潮有小睡一下的习惯,但自己的几个理学老师,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昼寝。 这真是个令人无比吐槽的规矩,历史上曾国藩就不敢昼寝,怕被落个与宰予一般‘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的评价,所以每日忙完公务后,都只敢在晚饭前小小睡一觉。 好吧,林延潮也只能忍痛,改作稍稍小眯一下。 小眯半个小时后(其实还是小睡了一觉),林延潮起床再读。 每日史,子,集读完三十卷后,林延潮开始动笔写自己这本大作。 这为尚书作注的工程不小,这本书林延潮每日写一百多字,从不间断,已是坚持了三个月。不知不觉也写了一万多字。书稿都写满了厚厚一叠,林延潮看了下自己的进度,如果是将为尚书作注,还是尚书古文疏证,合在一起写那么没有十年之功是完成不了的。 于是林延潮决定分开写,尚书古文疏证,容易一些放着先写,至于给尚书作注这个大工程,就延后再写。 分拆以后,事情就简单多了。 林延潮现在将先秦古文,传注已是读了不少,这必须多亏了当初在书楼无书不读的积累。否则院试考场上那道五经题,林延潮也写不出那等,令人无数人佩服他博古通今的地步。 但自己这水平在一府里还行,比起《尚书古文疏证》的作者阎若璩还差了远了。 要写尚书古文疏证,除了要了解先秦古文,传注,还有训诂的一套功夫。 说起来回字的n种写法放在今天看来是蛮好笑的,但在训诂里却是切切实实的一门功夫。 训诂里的形训,就是揣摩字体,来把握这个词的古意。 汉朝不少大儒,毕生都在研究这些,为得是精准还原,先贤经义里每个词每个字的意思。而异体字,也是古人对一个字不同写法,常常一个字在一本典籍里就成一个样子。 所以到了清朝朴学‘回字的n种写法’也变成一门学问。到了今天大家所用的简体字,其实后人新造字的数量很少,大部分还是选用古人造的异体字里,笔划最少的作为今日的简体字。 不过毕竟作学问这事,与举业还是有分开的,如通晓典籍,对林延潮写时文还是有好处的,但如训诂这套功夫,科举上就不考,但林延潮为了写书就不得学。 故而也难区分,写书对于林延潮举业上,帮助到底有多大,但是若是科举不第,那么靠着这本《尚书古文疏证》,说不准也能成为林延潮的终南捷径。 如此算是给自己买一个保险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衣锦还乡(二更) 这边通过写尚书古文疏证来作学问,这边林延潮也是用心于举业上,二者兼顾。 下午的时候,林延潮就这么一边读书一边写书过着。 未时之后,林延潮常会出门一趟,没事时逛逛河边,有事时出去办事。 时常也去府学学宫前的书肆逛一逛,看看有没有新到时文集,或是其他能用的书,或者去找住在府学学舍的翁正春聊聊读书心得,要么会友什么的。 期间还抽出时间去城外的建阳书坊一趟找秦掌柜一趟。 秦掌柜对林延潮十分热情,因为林延潮告诉他准备明年在他书坊刊书。 秦掌柜是一口承应了,府试第一,院试第二的士子的时文集和诗文集,以往而言,还算在本府卖得不错。特别是院试刚刚结束前提下,若是乡试没考中就有江郎才尽之感,放到第二年就不好卖了。 不过林延潮若是中了举人,那反而名声大作,大作放在外府也是一样畅销。 秦掌柜丝毫不知林延潮卖得并非是时文集和诗文集,反而一个劲地催促他尽量在明年乡试前写好。不过听了秦掌柜的建议,林延潮也不会打算加快进度,他有自己的步骤,欲速则不达。 无论下午出门多久,林延潮都会在戌时前赶回家们,然后晚间尽量不出门。 在戌时前,将晚饭早早吃完,这一顿饭尽量吃得少,以及清淡,而且食素。通常吃一碗粟米粥,加一盘菜这样。 这也是现代人养身。节食的传统,吃夜宵神马的,最不健康了。但放在古代名儒,都是这样身体力行的。 晚饭后林延潮临摹半个时辰字帖,然后这时候放松一下。看一些自己想看的书,若是白日出去忙事,没有做完功课,就放在晚上来作。 一日事,一日毕,坚决不拖至第二日。 看完书和完成功课之后。林延潮尽量在亥时上床睡觉。早睡早起身体好。 林延潮按照这套平日读书,作学问,揣摩时文,到底有多少长进,一时也没办法看出来。 不免也有气闷的时候。林延潮就会拿起林烃当初赠给自己‘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那句诗,来责备自己读书不可求效。 不过如此闭门读书一个月,林延潮倒是觉得如此静不下心来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儒家讲静能生慧,佛家讲静能开悟,道家讲静能正道,古人常道遇大事者需有静气。 静气从哪里来,平日修身养性来。 不过修身养性读书是好,如此下去万一成了‘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腐儒就不妙了。不过乡试前。自已依着此法读书作学问,还是很有效率的。若是不中举人,你连‘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资格都没有。 至于家里的事。也是十分平静。 爷爷和大伯回了老家一趟,住持了重修祠堂,并将自己的‘秀才匾额’做好和秀才老爹的那面一并挂在宗族祠堂上,至于洪山村第一座,估计也是侯官县的第一座‘秀才牌坊’也在酝酿之中。 宗族祠堂重修好的一日,林延潮也是回了老家了一趟。 对于乡土。宗族顾念很重的古人而言,重修宗族祠堂绝对是一件大事。 这丝毫不比现代人。对爷爷,大伯而言。还是以乡土自豪,而从来没有因把家搬到市井里,就以城里人自居起来。 这一天,家里雇了一艘乌蓬船,一家老小都穿戴整齐登了船,一齐返回家里,这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水程很快,不久乌蓬船即划到了家乡堤坝外的渔船码头上。 这里停泊的都是疍民的连家船。 但这一天船还没到岸,连家船都搬走了,就见的码头上,村里的父老乡亲们,都是聚了一片在码头上。 大伯顿时昂首挺胸站在船头,对林延潮道:“他们都是来看你的,本村第二个秀才呢。” 众乡亲林延潮平日都是熟识的,在村里也没少打招呼,但今日一见众人都是拘谨起来。 林延潮心想一来是自己年纪大,乡亲不好如过去见了面,就摸着脑袋一阵乱转,二来就是自己秀才身份,在他们眼底已算得体面人了。 林延潮还是依着规矩,向族长,村里老人行礼。 之后就是祠堂重修的大祭了。 祭祀时,林延潮才知道原来他这一支林氏,来路还是蛮显赫的。 在闽地有一句民谚‘陈林半天下,黄郑排满街’,说得是闽地以这四姓最多,而陈林两姓更是占了闽中近一半。 现在林姓最显有数支,如出了林则徐的文峰林,现在还默默无名,明朝最有名的莫过于八进士五尚书的濂浦林氏,称为东林。 濂浦林之后就是水西林,而林延潮这一支就出自水西林。 水西林与濂浦林,都是科举强族,以往辉煌历史就不提了,现在在世的就有三名进士,而且是祖孙三代。 一位就是生于成化十六年,正德九年登进士第的林春泽,万历年天子登基,福建巡抚给水西林家送‘六朝大老坊’的牌坊,说的是你老人家,居然历经六朝天子。而现在林春泽年近百岁,住在南屿家里,算是实实在在的人瑞。 林春泽以下,就是其子林应亮、其孙林如楚两位进士,都是在朝做官。 不过宗家如此显赫,洪山村与之相比就寒碜多了,洪山村林氏从水西林一支分出好几年了,本来就是庶出,科举上一直不得力,好几代没一个举人不说,连秀才也是十年前有了一个。 数代之后这边自觉和宗家相较实在太没有脸面,实在也不好意思上门认亲,两边也是渐渐走得淡了。只是在水西林宗族大祭时,会请洪山村这边一两人,修族谱的时候,派个人过来问问你们几口人,也少不了写上你这一支的名字。 至于其他就没有更亲密的关系了。 而眼下林延潮取了院试第二,总算是有‘我洪山林氏从此站起来’的感觉,故而这一次才大肆操办,还知会了宗家那边。 ps:多谢大家投的月票和推荐票,今天想再求一下,后面有很给力的推荐,月票,推荐票可以让本书成绩更好一点,让更多人来看本书。(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求田问舍(一更) 重修宗祠,自是有一套严格的流程,由族长和村里的老人主持。 还请了一位宗家的老者过来观礼,听说原来也是贡生出身,去过京师坐监的大能人。 林延潮心想,我们这等大张旗鼓地挂秀才匾额,不是闹了笑话,宗家那边前前后后出了二十几个进士。我们中了个秀才在那边得瑟,这不是等着被人打脸吗? 不过林延潮也没多想,而是从头到尾的跟着长辈按照流程一步一步地做下来。 覆着锦缎匾额被揭开一幕,刻着自己和老爹名字的秀才匾额被悬挂在宗祠祠堂的门楣上。宗祠外鞭炮齐鸣,全族老少都是喜气洋洋。 乡亲们都是向林高著,大伯,三叔和自己拱手祝贺。 林延潮也看到爷爷和大伯脸上有激动的泪光闪动,他明白中了秀才,其实一直不是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这一刻就是宗家的老监生,也是来与林延潮亲自道贺。 原本以为他们不会太看得起自己这个秀才的,没料到这宗家老监生却是道:“延潮你十四岁进学,还是院试第二,侯官已是多久没有如此了得后辈了。老宗翁听了也是十分称许,赠你一狮头镇纸,望你乡试连捷,替我们林家光宗耀祖。” 众乡亲们听了都是激动,连宗家的人也是替林延潮这秀才感到自豪啊。至于老宗翁就是历经六朝的林春泽,他也给林延潮送了狮头镇纸作贺。 林延潮也是意外,看来宗家的人也是为了自己中了秀才而骄傲,还以为是不屑一顾。看来是自己怀小人之心了。但想到之前宗家对老爹中秀才时不屑一顾,林延潮心底还是有根刺的。 林延潮不平不淡地回礼道:“多谢了。” 大伯怕林延潮失礼连忙道:“多谢老宗翁了,这怎么好意思?改日我会让延潮亲自去府上拜贺。” 老监生笑着道:“此子气度非比寻常,将来非我等可期。至于是否去府上拜会倒是次要的。” 林延潮心道,这老监生还真是有气度啊。 挂匾的仪式一过。 当下族长。林高著,大伯几个村里的头脸人物都聚在一堂,与宗族老监生商议重修族谱的事。 重修族谱也是一件大事。对一个家族而言,宗族传承万万不可以断。 天下间只有孔、孟、曾、颜四姓,修的是通天谱,也是同姓的人公用一个家谱。而其他各姓有各自的分支。虽说姓林的人,多是以比干为始祖。但毕竟传承了这么多年,但宗族间是不认的。譬如水西林氏与濂江林氏虽都是姓林,但是彼此族谱是不修在一起。 老监生将洪山村林氏一支记录,有子孙传承的。就在名字下划一条线。 修谱时,林延潮看到自己这一支时,发觉自己名字下,居然多了一个竖线,下面添了一个人的名字。 林延潮心道,这什么意思,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当爹了? 林高著咳了一声道:“此事也是刚定,一时无暇与你分说。是这样的。你二叔伯的孙儿,今年满十岁,生得聪明伶俐。准备入社学读书,但是你二叔伯家一直没有入户籍,所以过继到你的名下。你是秀才不是可以免两丁徭役吗?所以……” 林延潮恍然原来是奔着他的免役名额来的。 林高著身为杂职官本来就免役一人。而且沈师爷已是有意关照,让大伯准备在周县令的任内,转为经制吏,这样林家就多出一个免役名额给林延寿。而林延潮免两丁的名额。免了一个三叔,还可以再免一个。所以马上就被惦记上了于是给林延潮塞了一个。 没有籍贯者,是不能参加科举的。更不能当官,当吏,但有了籍贯,平日里的苛捐杂税,也就逃不掉了,所以很多老百姓选择当黑户。 黑户里有志于科举的子弟,就想出这么个变通的法子。 林延潮听了皱眉道:“这有所不妥啊!” 林高著立即道:“都是乡里乡亲的该帮的,必须要帮。” “可是……” “你放心,虽是过继,但不继嗣,也就是名义上,你放心。” 林延潮叹了口气道:“可我说的是,我才十四岁,但我嗣子十岁,这官府信吗?” 这边林延潮刚荣升一级,另一边林高著敲定买地的事了。林延潮不由感叹老爹和大伯回家,可真是没有白白呆着。 一家人到了洪山村与谢家村交界的地方,这里原来是两村田界,以前两家常因争水,挖渠的事闹翻。以往谢村有大娘老爹谢总甲的撑腰,一直占上风,而现在林村的林高著当了官后,谢家村的人都不敢动了。 此时正是九月,地里稻子还没收割了,望去在秋日下是一片金灿灿的,渠边水车转水, 今年还算是丰年,雨水不缺,虽闽地贫瘠偏僻点,但却是好地方,历史上遇兵不饥,遇荒不掠,逢灾不染。 一大段的田埂路上都有亭亭如盖的大树,林延潮与一家人,顺着路待来到一棵大树下。 林高著朝前头的山前一指道:“这是我刚买了十五亩田,你们看怎么样?” 林延潮看去,是正好依在山边的梯田。 听了林高著这么说,一家人都是加快脚步跑了过去,奔到山脚边上。但见新开垦好的梯田已是在那。 三叔是种田的老行家,与众人道:“这是二叔伯帮我们张罗下的好田,村里人刚一起垦出来,比一般水田是便宜了几分,但是靠在山边,随时可以打山泉水来浇灌。在这里种种菜,种种稻,一年的收成也不会差。” 听着三叔这么说,众人都是喜气洋洋。 大伯也是蹲在地上,粘了一点土在指尖笑着道:“你看不是红土,马上就能种庄稼。最重要是可以免粮,否则十五亩地,摊上正役杂税,要几十年才能回本,要是遇上什么灾年,还要往里面贴钱。” 林延潮中了秀才后免两丁,还能免两石粮。 爷爷和大伯真是计算精确,直接买了十五亩地,将这两石免役额,用得不多不少。对了二叔伯也出了不少力,看来自己这免役名额,也不是白用的。否则这村里开垦的无主地,也是不好拿来用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林浅浅的着急(二更) 林高着指着这一片田地道:“到时候二叔伯会替我们打理这里,还有我们村的三户人家也会租种,至于老三嘛,成了亲就住城里,替咱们亲家先学着作生意,以后咱们也有件自己的铺子。至于地里的活就不操心了。” 林延潮心想,咱们一家已荣升封建地主阶级了。 林延寿是鼓足劲了,在梯田边一阵猛跑兜了一圈回来大声道:“有了田,咱以后就可以当少爷了,吃穿不愁了!” 大娘在旁给林延寿擦汗道:“我的小祖宗,可别乱跑,田埂里的石子多,踢伤脚尖。” 大伯道:“别惯着他,延寿明年如果你也学延潮那般中了秀才,家里可以再买田。” 林延寿点点头道:“爹,你放心,我已是知道了,先生与我说,县试里难免都会有沧海遗珠,也不是人人都识得金镶玉的。他说我这一年学问又长进不少,这一次童拭,我一定拿个小三元回来。” 听林延寿这么说,大伯大娘都是一个劲高兴,搂着儿子的脑袋直摇晃道:“小祖宗啊,咱们家就都靠你了。” 林浅浅看了这一幕低声笑着道:“潮哥,你说他们好笑不好笑。” 林延潮道:“大娘这人再精明,但碰上自己儿子也是糊涂的。” “嗯,不说他们,潮哥,你看这田。” 午后的阳光有些大,林浅浅迷着眼睛,掰着白嫩嫩的手指头,在那边数着道:“咱们家原来就有十亩水田,五亩旱田。加上这十五亩梯田,一共就是三十亩。放在这洪山村,咱们家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哼,我以后就是少奶奶了!” 少奶奶!林延潮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浅浅凑在林延潮身旁薄嗔道:“你笑什么,我与你说正经的。有了这田里的收成,你以后想考举人就考举人,想考进士就考进士,不用再为银子担心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你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苦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会有苦尽甘来一天的。”说完林浅浅背着双手,看着林延潮。甜甜地一笑,笑着眼睛都是弯弯的,好似月牙儿一般。 这时一旁的大娘道:“三十亩算什么,我谢家可是有八十亩田,但在谢家村还算不得大户人家呢。要说我叔伯,他可是举人家,全村两百多亩的地寄在他的名下。” 大娘忍不住显摆起来。 林浅浅听了顿时不舒爽哼了一声,与林延潮低声嘀咕道:“潮哥你也要中举人了,到时候那两百亩地算什么。” 林高着笑着道:“好了,好了,若不是潮囝,我也赚不到这么大的家业。我想好了。以后分家,这三十亩地延潮你拿一半走,至于剩下的老大和老三再一人一半。” 林高着这么定下调子。大娘要支吾几声,但大伯横了他一眼道:“娘子,要不是延潮,咱们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家业,我同意。” 大娘见大伯开口了,也不说话了。 三叔也是道:“我也是没意见。” 林浅浅听了顿时眼睛再次弯了起来。流露出喜色。 林延潮道:“我不能一个人拿这么多啊,这刚买了田。也动用了家里不少积蓄,不少都是爷爷大伯这几年攒下的。” 林高着道:“你只管安心拿着。钱的事,你也别担心。就算将来你去南直隶入贡,还是到京师赶考,这盘缠的钱我都给你备下了,有我与你大伯在。你只管用心读书呢,不必为钱的事担心。” 这时候林浅浅道:“潮哥虽要赴考,但我们也不能一味向家里伸手,而且三叔马上要成亲了,明年又轮到延寿了,家里又要用钱了。” 众人奇道:“什么时候说延寿明年要成亲了?” 林浅浅羞红着脸道:“我是听大娘,大娘说的。” 大娘笑着道:“就当我说过。” 林高着点点头道:“是啊,浅浅说得有道理,老三和寿囝都要娶亲的,若是一起来,钱确实不够用。” 大伯道:“爹,我看先把老三的事办了,延寿就不急了,再过两年也是一样。” “不行,大伯!”林浅浅出言反对。 大伯问道:“为什么?” 林浅浅道:“延寿年纪也不小了。婚事这拖不得的,要越早办了越好,将来给大伯你添丁不是也好。” 大伯笑着道:“添丁,对啊,浅浅你这么着急寿囝做什么?我明白了,难道……” 林浅浅见大伯要说出口,立即岔开话题道:“延寿你说你想娶媳妇吗?” 林延寿果断地道:“不想。” “为何?” “大丈夫功未成名未就,何谈娶妻,待我中了进士,天子自会将公子下嫁给我,那时候我就是驸马爷了!”林延寿侃侃而谈。 听了林延寿这一番话,一家人都是惊呆了。 大伯拍腿道:“我儿,你太有志气。这是霍去病啊!” 大娘垂泪道:“我儿,你终于懂事了。” 林高着也是点点头道:“志气是不错,不过本朝天子好像没有将公主下嫁给进士过吧。” 大娘道:“爹,你不要给寿囝泼冷水,就算公主不下嫁,那名门闺秀总也是可以吧!” 林浅浅在旁听了一跺脚道:“延寿,你这么说,是要当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吗?” “陈世美?” 林浅浅怒道:“戏文上说了,陈世美就是中了进士后,抛弃了家里的妻子,找了公主作老婆的,这是忘恩负义。” 林延寿哼地一声道:“那是陈世美自己笨,我都说了功未成名未就,娶什么妻嘛,娶个妾还差不多。” 娶个妾还差不多! 这话如一盆凉水泼到了众人头上,大伯大娘顿时面如霜打。 三叔上去先指责道:“好啊,寿囝,还没娶妻就想娶妾,你还真当自己是大少爷了。” “我只不过随口一说,如果不娶妾,给我找个通房丫鬟也行。”林延寿没有丝毫觉悟地道。 林延寿话刚说完,大伯当下从脚底下摘下鞋子,拿在手上往林延寿的头上扇,口里狠狠地道:“我给你找个通房丫鬟!” “我给你找个通房丫鬟!”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儿子!” 林延寿在那捂着头大哭道:“娘,救命!” “娘,救命!” 一贯溺爱林延寿的大娘也是不劝了,至于林高着郁闷的在那抽旱烟。(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有事相求(一更) 十月的一个早晨,天已经大亮,和煦的日头照在窗前,林延潮已是早早起了,在案前用功,这是他每日固定不变的功课。 读书声回荡在家里的小楼上。 昨夜从吏舍偷溜回家过夜的大伯,大娘的服侍下将公服穿戴整齐,这才迈步出门到衙门应卯了。而大娘将大伯送至门口后,自己也提着菜篮去早市买菜。三叔则是连饭也不吃,一大早不见人影,不用问就知道去岳家献殷勤去了。 林浅浅则是厨房里正在烧饭,张罗着一切,汗珠从额上一滴一滴地滑落。 至于林延寿自那日买田回来,他被大伯拿了当场暴打一顿后,林高著长吁短叹生怕这长孙,误入歧途,家业败在他的身上,又想他能用功读书有所成效,将来也能找个体面的活维持生计。 虽说将来林延寿可以顶替大伯的役职,但衙门里的差事也要人八面玲珑,不是那么容易混的。 后来林延潮托林垠,给林延寿寻了个馆,找了个新先生。这新先生治学严谨,还是廪生,林家一家就寄希望在他手上能把林延寿调教好。从此林延寿又入馆读书,除了朔望日外,都不回家。 而林延潮按照早先定下的日课,每日静心读书。 正是关了门,闭了户,把截四路头,正是读书时。何谓四路头,人心纷扰要长要短皆是路头。 这句话是朱子说的,强调读书时,人先要静。 如何静?无论是心学,还是理学里。都讲究静坐,用静坐来当作日课,以此养静。 林烃也在信里提过让林延潮每日静坐一个时辰,作为功课。 林延潮照做过一段,后觉得用静坐来养静。效果如同道家里说的,水火煮空锅。好比是功课是用了,但是没有实效。 林延潮将自己读书心得,在给林烃的信里面写道。 诚然初学养静,以静坐颇有成效。但以静坐为日课,实本末倒置。若是整日默坐。何如尧舜禹治历明时,诛四凶,八年于外,何以商汤周武救民水火?何以能如周公坐以待旦,辅幼君,诛管蔡?何以能如孔子周游四方,欲将其道以济天下? 林延潮在信里还写到,静坐乃是禅宗的学问。读书人可以拿来学,平日心烦的时,打坐排空思想,调理思绪可以,身体不好,以静坐养身也是可以的,但是若以静坐当作功课,来作学问就不行了。 比如很多儒生。以静坐修身是不错,如佛道中人般。但是佛道是出世的,而儒家宗旨是入世的。若是一味修身。最后只能落个‘平时静坐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结果。 读书若不能拿来经世致用,那就是一堆废纸。 不过林延潮除了静坐之外,大体还是按照林烃所教的读书,每日持静敬二字,两个月来也是饱览群书,手不释卷。经史子集皆读,而另一边著书。也是将《尚书古文疏证》写完了一半。 林浅浅这时已将饭煮好了,她也知林延潮读书不读到尽兴。是不会下楼吃饭的。 当下林浅浅将林延潮和自己饭菜装好,稀粥装了一碗,配菜和馒头鸡蛋装了一盘,然后放在厨房的蒸炉旁,不让饭菜凉了。 擦完灶沿,穿着厨裙的林浅浅一个人搬着小板凳,坐在灶前,看着灶膛里未熄的柴火,双手托着小下巴,闷闷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林延潮自决定明年乡试以来,读书更是勤奋了,平日很难与他说上几句话。两人唯有吃饭时才能聊天。一般来说林浅浅都会宁可等一会,就为了吃饭时能聊上几句。 灶膛里的柴火渐渐都是暗了,而日头也是越来越高,林浅浅不由皱起眉头,顿足道:“书呆子,又读得放不下书来了。” 林浅浅走出厨房,但见窗台上林延潮正手捧着书苦读的样子,想上去催促的念头又压了下来,生怕打断了林延潮读书的兴致。林浅浅又重新回到灶前,拿着火钳气鼓鼓地拨动着灶膛里,嘴里道:“书呆子,书呆子,就知道读书,我当初与你说不中了秀才,就别想娶我。现在你都中了秀才了,还不吱个声吗?” “爷爷也是的,说什么要等三叔,延寿成了亲,才能轮到延潮。难道延寿一辈子不成亲,我就这么等下去。哼!” 林浅浅一个人闷闷不乐地想着,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然后是住在外院的展明开了门。 一人道:“延潮兄在家吗?在下是他书院同窗陈行贵。” 林浅浅心想,林延潮为了乡试,推掉了一切应酬,不知是谁还来在这时候找他。 说话间一名男子走入了内院,林浅浅连忙避入屋中。 但听屋外林延潮的声音传来道:“原来是陈兄,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屋外另一人道:“我知林兄正在苦读,不过眼下有一事要劳烦……” “既是如此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一起去楼上分说。” “也好。” 说着林浅浅听到上楼声,又气恼道:“书呆子,你饭还没吃呢。” 楼上林延潮和陈行贵坐下。 陈行贵打量下了林延潮的书斋道:“依楼偎花,读书真是惬意。” 林延潮坐下后笑着道:“陈兄不要夸我了,何事直说吧!” 陈行贵道:“那我也开门见山,我的大兄陈振龙,不知林兄可有印象?”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日在南园诗会时,曾匆匆一会过。” 陈行贵道:“林兄,其实小弟此来是受大兄所托,眼下我大兄有一件棘手的事,想来麻烦你。” 林延潮听了道:“我记得令兄乃是省城里首屈一指的富商,财大势大,他办不成的事,要麻烦我一介书生倒是稀奇的。不过我与陈兄你乃是多年交情了,你大可与我一说,能帮的我也会略尽绵力。” 陈行贵感激地道:“我果然没交错林兄你这样的朋友。你能帮的,我陈家兄弟二人感激不尽,不能帮的,我也继续当你是我的好朋友,绝不相强。”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心道,这才是大海商的气量,当下问道:“不知是什么棘手的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琉球三十六姓(二更) 陈行贵当下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林延潮。 陈行贵道:“延潮兄,你可知今年八月时,海防督捕馆,率领出海军乘楼船巡海备倭时,于西洋岛北面发现数艘倭船。然后海防馆的水师袭之,一战大胜的事。” 林延潮道:“我听过,那时我还在院试,过了几日,就有府衙满城发出告示来说,水军大捷,击毙倭寇数百,擒获三十余名俘虏,以大量倭刀,物资,缴获舰船一艘,此乃是近年来难得的大胜。南门城门楼上,还挂着几十具首级呢。只是……” “只是什么?”陈行贵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只是此事我略有蹊跷,海防督捕馆操练远不如水寨官兵,平日安内还行,防海备倭却没听说过有什么大能耐,怎么敢与倭寇水军在海上搏杀呢?” 陈行贵拍腿道:“延潮兄果真是明白人,一语中的,海防督捕馆哪里敢打真倭寇,其实那些人不是倭寇,而是琉球船民!哼,这是杀良冒功!” “琉球船民?杀良冒功?”林延潮问道,“琉球船民的船怎么出现在此?” 陈行贵道:“延潮兄,这些琉球船民本来也不是去西洋岛的,只是正好因风失舵漂流至此的。当时海面上有数艘琉球船,虽有一艘被缉捕,但其余数艘逃了出来。船上的琉球船民里,正好有我陈家族人,故而派人找到我们陈家求告,请我们说通府衙放人。” “陈家姻亲?” 林延潮讶异道:“琉球人里还有咱们闽人?” 陈行贵道:“是啊,洪武年天子为了方便琉球贡船往来。从闽中迁舟工三十六姓至琉球,为琉球国造贡船,后来琉球王仰慕我华风,让他们与王室通婚,三十六姓族人多是在琉球王室身居要职啊!” “而这三十六姓中的陈姓。就出自我们陈家,我陈姓一支在琉球王府,官至三司,那些身在琉球的族人,每两年入贡之时都会来我长乐老家祭祖,所以两边从没有断过往来。眼下他们在海面上出事,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理?” 林延潮恍然道:“原来如此,两家还有这等渊源。” 陈行贵点点头,沉痛地道:“所以报信之人将此事告诉我们以后,家里族长老人都是震惊。不说被扣的有我陈姓族人,就是没有也不能坐视不理啊,这可是三十几条的人命啊。所以请你务需信我这一次,那船上的确实是琉球船民,而并非是倭寇。” 林延潮道:“陈兄不要激动,既是如此,我看看我能帮上什么忙吧!” 城南南园。两顶轿子直入园内。 林延潮从轿子上走下,眼前正是一处华美的精舍。精舍四周有数名健装的仆从站在一边。 陈行贵到精舍前敲门。不久门应声而开。 陈振龙拱手笑着道:“林贤弟,终于将你等来了。” 林延潮道:“劳陈兄久候了。” 他但见陈振龙穿着一身月白色襕衫,此人虽是商人。但也是嘉靖年间的秀才,长乐县学的生员,是有资格穿这一身襕衫的。当然对他这样大商人来说,秀才身份不过是个保护伞。 林延潮,陈行贵二人一并入内,但见除了陈振龙外还有一名抽着旱烟的老者。 陈振龙道:“这位是我家里的长辈。” “陈叔!”林延潮当下见礼道。 那老者肤色黝黑。手脚粗糙,一看就知常年海上跑。日头晒的。 对方板着脸,声音中有种金铁摩擦般的嘶哑道:“哪里敢被林公子叫一声叔。听说你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倒是了得。只是我们这难处,不是你平日作作诗,写写八股文,就能对付的。” 这陈叔一开口,陈振龙,陈行贵都不敢吭声,看来此人才是这里真正做主的。 这样海上讨生活的人,性子直来直去。林延潮心想既如此,那就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好了。 林延潮笑着道:“陈叔,你也不用一见面就拿话激我。行贵兄是我同窗,我此来是来帮朋友的,讲得是一个义字。” 陈叔嘿嘿地笑着道:“不大的后生囝,却学我们海上人讲话,我倒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说完将旱烟一横,在嘴边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陈应龙连忙解释道:“林贤弟,我这十三叔,平日不喜欢读书人,你多担待。行贵,你一路上可把这事都与贤弟说了?” 陈行贵这时才开口道:“大兄,已是说了。” 陈应龙点点头道:“那好,我就再不啰嗦了,敢问贤弟有什么眉目吗?” 林延潮当下道:“说此事前,我有个规矩。” “还有规矩,谱还不小?”陈叔冷笑道。 林延潮道:“陈叔,正所谓替人谋事,在乎一个信字,你若是不信我,就算诸葛亮,来给你出妙计也是没用。若是你不信我,我就先告辞。” 陈叔脸皮微微一跳,拿着旱烟抽了几口,然后道:“后生囝,你就先说说看。” 听了这句话,陈振龙,陈行贵都是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我可以替你们谋划,打这官司,但是我不能出头,此事只能站在幕后,事由你们来办。” 陈叔冷声道:“为何?” 林延潮道:“很简单,可知有一句话,身在黉宫,片纸不入公门。我眼下是生员,若与官府打交道,我的名声会受损。” 陈叔哼了一声,对陈应龙道:“你看看这后生囝说得话,你不是说他是陈知府的弟子吗?在他面前有分量能说得上话吗?若是他不出面与陈知府说情,找他来有什么用?” 陈应龙皱眉道:“林贤弟,不能有所转圜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 陈叔将旱烟往桌上一砸,冷笑一声道:“那还说个屁,送客!” 林延潮站起身来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告辞了。” 说完林延潮起身,一旁陈行贵追到林延潮旁挽留道:“延潮兄,你再想一想。” 林延潮停住脚步道:“行贵兄,我们是朋友,所以有句话我如实相告,此事若想有转圜,那么找陈知府根本没用!你们别想在那白费气力。今日多有得罪。” 说完林延潮走出门外,正待踏出门槛,但听得后面有一个声音道:“慢着!”(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上控(一更) 一声清喝,以及身后传来一阵挪动的声音。 林延潮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道:“陈叔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陈叔已是站起身,手里拿着旱烟,眼神凌厉道:“后生仔莫要狂妄,你以为离了你,我们陈家就没办法办事吗?” 林延潮道:“我当然知道你们陈家,财大势大,府衙里恐怕也有不少官吏与你们交好。我看就算没有我,你们也是早就找人,向陈府台请托了。我不过是你们一个选择罢了。” 陈叔哈哈一笑道:“你知道就好,所以你也别在我眼前装蒜。” 陈振龙道:“十三叔,我这一次托行贵,找延潮兄弟来,一来是因为延潮是陈府台亲点的府试案首,是他的得意门生,二来延潮兄弟足智多谋,当初在书院时救下忘斋先生孙儿,那是轰动士林的大案,我也有听说,三来延潮兄弟,是行贵的好朋友,所以我信得过行贵,也信得过延潮兄弟。” 陈叔听陈振龙这么说,抽了几口旱烟没说话。 林延潮拱手道:“多谢,陈兄这么看得起在下。” 陈振龙道:“哪里。不过确实如林兄所言,我们私下找过陈知府,以往他都会卖我陈家几分情面的,但这一次却推作丝毫不知。” 林延潮点点头却没说话。 这时一名男子急匆匆地进来,在陈振龙旁耳语几句。 陈振龙目光一凛道:“竟有此事?” “怎么了?”陈叔问道。 陈振龙气愤道:“刚刚从狱中得到消息,海防督捕馆临时提审犯人,琉球船民已有三人毙死杖下,另外的三十八人也被以毒药致哑。不能讲话。” 听陈振龙这么说,在场的人都是色变。 陈行贵气得浑身发抖道:“这无法开口,就无法申冤狡辩,将人毒哑,就是死无对证。如此狠毒,此真是丧尽天良。” 陈振龙斥责道:“动怒有什么用?海防馆必是已知道风声泄漏,是要把这案子办成铁案啊!若是再拖下去,恐怕这些船民性命都会不保的。” 陈叔看向林延潮问道:“你之前如何猜得,此事找陈知府根本没用?” 林延潮道:“很简单,陈知府两个月前刚刚发布告示。通令全城说几百倭寇,俘虏战船一艘,此战乃是海防督捕馆指挥,海防督捕馆归附府衙治下,也就是说此战陈知府有运筹帷幄之功。” “陈知府在本府任期快满。自是寻求升迁,平倭战功乃是眼下朝廷最看重的,他必然以此向朝廷奏功。凭此战功,他指日会官升一级,而眼下你却要翻案,与陈知府道此战,为你受下面的人蒙蔽。杀的并非倭寇,而是琉球船民。陈知府因此事颜面扫地是小。还有可能因纵容下属滥杀藩属良民被弹劾,因此失去升迁的可能,若是下一任他平迁为知府。他的仕途也就完了。” 听了林延潮这一席话,顿时在场三人都是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若非林兄提醒,我至今还被陈知府蒙在鼓里。”陈振龙拍腿道。 林延潮道:“还有一点,你们或许不知,朝廷已颁布考成法。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今年正逢大计,此乃当今首辅整顿朝廷吏治之举。听说连凤阳巡抚,广东巡按都被朝廷训斥,地方官吏轻罚俸,重则免官。陈知府为了自己官帽,怎可能在这时候给此案翻案。” 陈叔听了沉默不语。 陈振龙道:“林贤弟,果真高明,我身旁也有几个官场上朋友,但都没有如延潮说得那么透彻。之前我们猜陈知府不肯放人,是我们给得钱不够,却丝毫没料到此事关系他的仕途。” 一旁陈行贵喜着道:“十三叔,你说我找延潮来没错吧!” 陈振龙也是道:“十三叔,我们之前白费了那么多气力,看来此事要换个法子了,陈知府这条路咱们是走不通了。” 陈叔听了当下起身,走到林延潮面前,却突然下跪道:“林公子,是老朽方才怠慢了,在此向你赔罪。” 这举动出乎林延潮意料,他连忙道:“陈叔快起来了,这使不得。” 陈叔却跪在地上不起道:“林公子,只要你能救下这一船的琉球船民,我就是给你跪一天,又算得什么!” 林延潮道:“陈叔放心,此事我尽力帮忙就是了。” 有了林延潮这句承诺,陈叔这才起身。 四人都是重新坐下,陈叔道:“林公子,你有什么话,尽管吩咐。你要多少钱,我们有多少钱,你要多少人,我当也能给你多少人,就算是劫了府衙的大牢,我手下也有百把敢死的弟兄。咱跑海上的,为兄弟朋友两肋插刀是常有的事。” 林延潮笑了笑,海商的财大气粗,敢想敢干他也算是见识了。 林延潮当下道:“陈叔,言重了,劫大牢,一来肯定要死伤很多弟兄的,二来这也是违背朝廷法纪了,咱们也不能做。” 那陈叔道:“林公子,那你说要怎么办?咱们听你的。” 林延潮想了想道:“若是陈知府这条路走不通,你们可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 陈振龙道:“那是有,今年正好的贡期,往年贡使都是十月从琉球启程,月底会到闽安海外,到时府台衙门会派接贡船去海上迎候,再入省城。这时我们可以请琉球贡使,以藩国邦属的名义,向朝廷上书,解救这些船民。”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这恐怕有些难,一来琉球贡使就算现在想向朝廷上书,文书最快也要三个月,若是此事拖延,半年都不好说,那时候恐怕在押的三十余名船民早就没命了。” 听林延潮这么道,那三人都是皱眉,陈叔拍腿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何是好?” 陈振龙笑着道:“不是有林兄弟在吗?十三叔担心什么?” 林延潮笑了笑道:“办法倒是有,县有河伯所,府有海防督捕馆,省里有巡海道,都专司水上海上之事,既是府台衙门走不通,我们只有上控,请当今巡海道副使来插手此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 明察秋毫(二更) 听说林延潮要提上控,陈振龙不免皱眉。 陈家在省内一府一县内还算有所势力,但若是上达藩司,按司,巡抚衙门一级,他陈家的能力就达不到了。 何况陈振龙对官场上的规矩也算颇有了解,这省控的事不是那么容易的。 当下陈振龙道:“贤弟,官场上官官相护,不同衙门间,相互推诿的事多了。此事已是被办成铁案,巡海道衙门也不一定会出面亲自署理此事,多半找借口推诿。就算署理了此案,但若是上控不成,不仅会恶了知府,我们也会反遭其罪。” 林延潮道:“我知道,所以既是如此,我们要想翻案,必须拿出十足可以翻案的证据。而且还要有一个巡海道衙门不得推脱的理由才行。” 陈叔对陈行贵,陈振龙道:“你看看,延潮说得如此有信心,必是十拿九稳了。后生囝你尽管说来。” 林延潮笑着道:“陈叔莫要捧我,我不过有些眉目。眼下我要拿到这一次涉案的所有卷宗才行,有了案子卷宗,我就有办法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如此就有几成把握翻案了。” 陈叔看向陈振龙问道:“振龙,几天能搞到手?” 陈振龙轻描淡写道:“也就是使点钱的事,我去去就回。” 林延潮也是佩服,这陈叔不问卷宗能不能搞到手,而是问几天能搞到手?这口气真是大啊。至于陈振龙更了得了,仿佛只是去某地方取东西一般。 当下林延潮就在南园里等候,陈行贵私下问道:“延潮你是否因陈知府对你有知遇之恩,故而有所顾及?”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此事事关三十多条人命。揭发此事,陈知府不过仕途受阻,但是人命可以保全,两权相害取其轻,我岂能因此废大义所在。当然也要这些船民真是被冤枉的才行。” 陈行贵点点头道:“延潮兄。我明白了。” 不过半天,陈振龙就回来了。 陈振龙将一叠卷宗放在林延潮眼前道:“来得慢了,幸亏还来得及,只是誊写一份费了点功夫。” 林延潮见对方果真将卷宗都拿回来了,当下也不说话,拿着誊写好的卷宗就看了起来。 林延潮不过一顿饭功夫就将卷宗看完。陈叔。陈振龙,陈行贵,三人见林延潮看卷宗时一直不说话,当下心底打鼓。林延潮若是从中发现什么破绽,应该会有喜色啊。 但林延潮却始终都是认真看卷的表情。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现在林延潮将卷宗搁到一旁,陈叔连忙问道:“林公子,怎么样有没有翻案的可能?” 林延潮喝了口茶开口道:“这份卷宗有被精于刑名的老手改过,很多地方都作了删减,言辞上都作了润色。” 陈行贵一拍桌子道:“看来府衙里也怕有人要翻案,想来个滴水不漏,真正坐实。” 林延潮笑道:“坐实?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些人想要草菅人命没那么容易。这卷宗虽改得精巧,但还是有两个破绽,给了我们翻案良机。”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三人都是大喜。 林延潮拿过卷宗道:“第一个破绽,你们看卷宗上有言,官军欲上船搜捕,但贼寇突而发难,群持倭刀,从船舱两侧伏击。官兵措手不及,伤数人。” 陈振龙冷笑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把官兵登船追杀,说成了自保。” 林延潮这时候将卷宗翻到另一页道:“正是因为欲盖弥彰。故而才出了破绽,你看负伤的官兵,事后验伤,与刃创口不及一寸。众所皆知,倭寇所用的倭刀又狭又长,那岂有刃盈尺而伤不及寸的道理。” 陈家三人听了林延潮的话,拿了卷宗一看,相顾了一番,皆激动地道:“对啊,我等怎么没有想到。” “林贤弟真是明察秋毫,我等不及啊!”陈振龙衷心言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先不急,还有一点,这卷宗所说,缴获倭刀的样式,与倭刀不符合。从上面所述来看,多半是琉球所产的琉球刀。眼下这琉球刀作为缴获封于府库之内,届时只要拿出物证一比对,就知这些人是倭寇还是琉球船民,凭这两点已足以让巡海道副使重审此案。” 陈叔霍然起身,一拍桌子道:“应龙,士贵,还等什么,一并随我去巡海道衙门,击鼓鸣冤去!” 陈振龙笑着道:“十三叔着急什么?去击鼓鸣冤,咱们也要等天亮,再拿张状纸去啊。” 陈行贵哈哈笑着道:“正好,咱们就请林延潮给我们动笔写一张好了!” 林延潮不由莞尔道:“两位陈兄,还真是会使唤人啊。” 当下林延潮铺纸磨墨,陈叔道:“我最烦见你们读书人舞文弄墨了,我去外面抽旱烟,写好叫我。” 说着出门而去,众人都知他脾气,不以为意。 林延潮酝酿片刻,当下提笔将这篇讼状一气呵成,然后道:“你们拿我这份讼状找人誉写一份投给巡海道副使就好了。” 陈行贵拿过讼状,他知道林延潮坚持‘身在黉宫,片纸不入公门’的原则,不想让自己替人写讼状的事,留下证据。 当下陈行贵拿过讼状道:“延潮放心,你写讼状之事,我们陈家上下绝对守口如瓶。” 陈振龙见陈行贵拿过讼状收好问道:“你这什么意思,将讼状拿给大兄!” 陈行贵道:“大兄,你是生员,不可轻易上衙门告状,如此有损于你的名声,而我连童生也不是,就算被告不成最多吃一顿板子就好了。” “你。”陈振龙想说什么又最终闭口,显然是知道自己争不过陈行贵。 林延潮当下道:“既是定下,那么明日行贵兄,你就去递状纸,当然为了防止巡海道衙门推脱此事,我们还要用一点手段,不过此手段要难为行贵兄你了?” 陈行贵一拍胸口着:“咱们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延潮兄你尽管吩咐好了,不知要怎么为难?” 林延潮道:“你也不用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在告状前,先吃几十下板子就好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翻案(一更) 听闻要吃板子,陈行贵心有忐忑,不过还是依着林延潮的吩咐照办。 次日,他就带着状纸,打扮成农夫的样子,来到了省城里的东门大街上。 东门大街直通鼓楼,布政司衙门,按察司衙门,府台衙门都在此。故而大街上守备森严,到处是穿着战袄,持着兵戈的官兵来回巡弋。 陈行贵心底打鼓,深吸口气定下神来,但听得前面锣声响起。 兵丁喝道,行人都是纷纷躲避往道路两旁。陈行贵看见两面出行牌,分别写着提刑按察使司副使,巡视福建海道。 陈行贵见了牌子,当下心底有数,知道是巡海道副使的仪驾,当下不顾官兵的推搡,猛地冲入道内。 “作什么!” “大胆狂徒!” “给我拿下!” 顿时道路两旁一片惊呼。 福建巡海道副使,郑宽正安坐在轿子里,耳边是锣声回响。而他此刻正是闭目养神,想着事情。 省城里有抚台,藩台,臬台等大员,自己身为道台在这里却处处低人一头。但自先帝再度开海,巡海道衙门重新掌管市舶司后,郑宽就懒得呆在省城里,看那帮大佬的脸色。 漳州府天高皇帝远,在市舶司贸易上巡海道衙门,可以说是独断专行,连漳州知府也要看他脸色。大权在握,这才是真舒坦,故而上任来他是没少往月港跑。 不过巡海道的衙门,毕竟还是在省城,他每年也要有几个月回府办公。想到这里。他就琢磨着怎么向朝廷上个奏折,将巡海道衙门重新搬到漳州去,不过此事需要有巡抚点头,恐怕就难了。 就在郑宽细细思考时,前方突然一阵骚动。自己的仪仗卫队似遭到了冲撞,轿子突然在半途停下。 打断了思绪,顿时郑宽满脸都是怒意,但随即平复下来,敲了敲轿沿,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一旁的人禀告道:“启禀道台。前面有人冲撞仪驾,已是被拿下!请道台发落!” “此等山野刁民,不通礼仪,拖出去打三十板子!”郑宽道。 “诺。” 郑宽重新在轿内闭目养神,这时外面人大叫道:“小人是本府治下小民。大老爷是巡海道副使,一个属地上,一个管海上,您不该惩办我,要把我送到府衙打板子才行!” 郑宽听了不由一笑,心想这刁民还蛮有趣。 当下他掀开轿帘,走下轿子见一个十几岁的后生被按在道中。郑宽当下道:“天下官管天下众生,你在我这犯了事。本官还打你不得了,左右给我着实打三十板子!” 说完左右两边兵丁,当街将此人裤子拔下。板子齐下。 那乡民被打得直惨叫,四面百姓也是在旁围观起来。 打完板子后,郑宽喝道:“下次再敢冒犯本官仪驾,就要你的狗命,滚吧!” 说完郑宽意欲重新上轿。 “慢着,大老爷。小人有冤情要鸣,这是小人的状纸。请大人过目。” 这乡民从衣服里拿出一张状纸呈上,一旁书吏拿了状纸。放在郑宽的眼前摊开。郑宽有些出乎意料,但还是扫了状纸起首几句。 随即郑宽沉下脸来道:“刁民,此案本府府衙早有定案,你又来提做什么?本官只司团练,市舶贸易之事,这防寇备倭的事早已是移交巡抚衙门处置了。你要上控,找错地方了。” 其实此事在郑宽管与不管之间,但为官都是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推就推吧。何况眼下郑宽也把心思,都放在市舶司上,也没兴趣管这个。 那乡民道:“大老爷,你方才不是说天下官管天下众生,你怎么只管打板子,不管打官司?” 郑宽听了顿时语塞,此刻街道上百姓聚集,手下书吏,随从又在那听着。 郑宽无奈当下将状纸又重新看了起来。 片刻后郑宽从随从手里拿过状纸,走到那乡民面前道:“本官问你,谁替你写的讼状?” 那乡民道:“是在下一名亲眷,愤慨此事故而写的。那些琉球船民都是我汉家子民后裔,三十几条的人命啊!大人不可不理啊。” 郑宽点点头。 当下郑宽拿着状纸重新看起,心里想道,这讼词写得真好,实在是好文采,道理说得鞭辟入里,这样的人若是去考场,本官一定取他。至于状纸里点出案子的两个疑点,也是明显的破绽,本官若是照此审来,不费功夫就能翻案。 郑宽伸手弹着状纸道:“此案子,本官先替你接着,你说你是船上琉球船民的亲眷,既是如此,有些事本官要问你,跟我回衙吧。” “是,大老爷。” 远处一茶楼里,陈应龙见了这一幕激动地对林延潮道:“延潮,事情成了。你真是神机妙算。” 林延潮喝着茶,淡淡地道:“哪里,只是总算没让行贵白吃了板子,只要巡海道衙门接了此案。那么这案子就算是通了天了,府台衙门想压,也是压不了了。陈兄,我尽力也只能到此为此了,下面能不能翻案,就看郑道台的事了,只要他不昧着良心,翻案是迟早的事。” 说完林延潮端起茶杯道:“陈兄,喝完这杯,我就先告辞了,还要回家读书呢。” 陈振龙哈哈一笑道:“真是耽搁贤弟功夫了,若非贤弟你,我们到现在还是没有眉目,对此我们兄弟二人,还是十三叔都感激不已。若是延潮你不嫌弃,我陈振龙以后想与你兄弟相称。” 林延潮笑着道:“小弟也很高兴,能结识陈兄为兄长。” 说着林延潮与陈振龙一起饮了茶。 当下林延潮告辞,陈振龙相送,一边走一边道:“贤弟,读书人最难的是,能知能行。你文采俱佳,举业可期,又通于世情。将来你若是做官,必能大展宏图,那时候不要忘了拉愚兄一把。”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兄长莫要开我玩笑,以后还是小弟要借重兄长地方多了。” 陈振龙笑着道:“说的是,咱们兄弟二人以后相互提携,你看好不好。” 林延潮当下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地瓜啊(二更) 省城陷入寒冬。 在小冰河期之下,一贯是冬季不见雪的闽中,也是下起了大雪。 百姓们出门都撑着伞,并加上一件寒衣。 寒冬之下,城里却是暗流涌动,琉球船民这惊天大案,在福建官场上引起了一场震动。 巡海道衙门介入此案后。 郑宽当即去福州府衙门,提审这三十余人‘倭寇’。严查之下,郑宽却发觉这三十余人不仅被严刑逼供过,而且皆不能言语,原来被人下手毒哑。 尽管府衙官吏有意无意的阻拦,但郑宽看着一封封画押下按得血手印,以及三十余人那可怜无助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还有良心,不能熟视无睹,三十余人生死在自己一念之间。 于是郑宽去库房查看,确认所谓‘倭刀’,正如林延潮的讼状上所述,十分可疑,是形似‘琉球刀’。 于是郑宽与海防督捕馆对质,结果海防督捕馆矢口否认,一口咬死说就是在海上俘获的倭寇。 正待这时琉球贡使所乘贡船,从闽安入港,郑宽请琉球贡使来辨认。贡使最后辨认出,这些人全都是琉球船民,就此真相大白。 这三十余人从刀下幸免,逃过一难。而海防督捕馆杀良冒功之事,也流传出去,虽琉球贡使大度表示愿意不追究此事。但是此事已是闹得沸沸扬扬,想遮也遮不住了,为首之人被问罪,而府台陈知府,也受了训斥。 倒是获救的三十余琉球船民。免去大难后,对郑宽是感恩戴德,为感谢郑宽的救命之恩,在琉球建庙塑像奉祀,敬若神明。这已是后话了。 至于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林延潮,却赢得了陈家的友谊。 琉球船民获释之后,陈振龙携着厚礼,来到林延潮家致谢。 看着一盘子银锭,林延潮不由道:“兄长,你不是把银山搬来了吧。” 陈振龙笑着道:“本来是带银票来的。不过咱们信不过那些票号,还是拿现银的实在,贤弟这些银子不值一提,我重的是咱们的交情。” “既是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林延潮当下收下。心道这里少说也有两百两银子。他下面使钱的地方比较多,黄白之物正是他所缺的。 下面两人相聊,聊着聊着,陈振龙与林延潮道:“贤弟,你我是兄弟,有些话,愚兄也不瞒你,愚兄家里。做得是通海的生意,算得是一方海主,这沿海里。有百十条船听我驱策。” 林延潮闻言问道:“那可不少,都跑哪里呢?” “哪里都跑,上至琉球,下到吕宋哪里都有跑,哪里有钱往哪里跑。不过就是不从漳州府那走。” 漳州是大明唯一海关所在,不从那走。就是走私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兄长何必把家底都告诉我。” 陈振龙道:“我当你兄弟,既是如此。还是敞开来说话痛快,日后我和我的兄弟要是犯了什么事。还指望你给我照应着呢。” 林延潮道:“我还只是个秀才呢,你就这么信我?” 陈振龙笑着道:“你眼下只是个秀才,但却能将四品道台指使得团团转,要是你成了进士,该如何?” 当下林延潮与陈振龙聊天,说一些海外风情。 陈振龙年未二十岁,即中了秀才,但后来屡试不第,就与家族里人一起出过海,只是还没去过吕宋。这个时代海商都是家族企业,陈振龙虽没去过,但叔辈去过吕宋几趟,与西班牙人和菲律宾土著都打过交道。 林延潮想起,这一年郑一官,也就是国姓爷的老爹还未出生,这一年郑一官的老板,‘中国船长’,甲必丹李旦还是菲律宾一名普通华侨,而西班牙人刚刚占据菲律宾,还没有进行排华。 南中国海上跑得多是咱们华人的船,那里碧波万里! 这一个很遥远的念头,在林延潮脑子里浮现,看着眼前陈振龙,十分年轻,自己是不是可以给他一点方向呢,或许有一日他能与李旦一般在这水域混得风生水起。 不过这事对现在林延潮和陈振龙而言,都还是太远。 但林延潮却想起一件事道:“你们的船既是有跑吕宋,不知有没有看到吕宋的西班牙人,吃一种,嗯,大如拳,皮色朱红,心脆多汁,生熟皆可食的东西?” 陈振龙听了笑着道:“没料到延潮你对这些番人的吃食也感兴趣啊?” 林延潮笑着道:“并非如此,此物听说俗名为‘地瓜’,咱们闽地山多田少,地里又多是红土,红土种庄稼收成不行,但种这种地瓜却有奇效,再贫瘠的地也能种得活。听说番鬼都拿之当宝贝一样看,不许外人携此物出海呢。” 陈振龙听了大是奇怪道:“这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事我要回去问问十三叔,说不定他有在吕宋吃过。” 林延潮道:“是啊,若是有在吕宋见得,想办法将藤苗运回闽地来,咱们可推广种植,若是遇到大旱大饥,此物可活万民啊,这乃造福家乡百姓的功德之事啊,陈兄可以凭此名垂千古啊。” 听了林延潮的话,陈振龙霍然而起,读书人最经不得的就是名留后世的诱惑。 但见他在房内踱步,对林延潮问道:“贤弟,你说得那个地瓜,真有这么神奇?”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千真万确,兄长,你也知我言不虚发的,只要此事能成,数年之后,我们全闽百姓必日日念诵你的恩德。” 陈振龙当下道:“换了他人与我这么说,我绝不会信,但贤弟我却信你,不过是跑一趟吕宋的事,明日我就与十三叔说,去一趟吕宋,替兄弟你将这地瓜寻回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替全省,不,全天下的百姓感谢你。” 全国人民当下也被林延潮代表了一会,陈振龙似觉得林延潮话有点夸张,笑着道:“别说得这么大,不过是跑一趟吕宋的事,算不得什么难事,但是这地瓜若真有贤弟说得十分之一神奇,就算天涯海角我也会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一更) 了结了琉球船民的大案后,陈振龙赠给了林延潮两百多两的银子,眼下林延潮可谓是小有身家。 林延潮拿了一百两给爷爷,其余自己另有用途。 这一日读书读得倦了,林延潮走到院间的井旁观鱼。 院子里有口井真是好,省却去巷口公井那排队打水的麻烦,而且井里的水冬暖夏凉。 夏天里沁凉的井水,可以用来镇西瓜,有解暑妙用,至于冬日里直接去井里取水洗脸擦身,也不会冻着手。 而且家里的井,还兼着鱼缸之用。 没什么鱼缸比这更好看了,井壁长着青草,绿青青的,林延潮往井里探望时,但见清凌凌的井水印着悠悠白云,几头活泼好动的鲤鱼追着咬着尾巴。 这里鲤鱼不如锦鲤好看,但胜在亲切。林家一家人都是拿来当家鱼,当宠物养的。 林延潮想起古人之所以在井里养鱼,好似是怕有人在井里投毒。 林浅浅知林延潮喜欢看这几头家鱼,于是就在井边摆了藤椅,有时候林延潮也会在井边读书,消食,午后眯一会,有时候等着爷爷,大伯都在家时,在井边摆上大碗茶,一家人聊聊天,话话家常什么的。 林延潮看着鱼呢,这边展明给林延潮送来一信。 原来谢肇淛明日,邀请他去西湖游湖,看看儒林班新排的《聂小倩》。 这《聂小倩》的戏剧不过是他顺手为之,不想靠这个来成名,他来明朝并非是要当宋世杰和关汉卿的。 不过林延潮欣然答允了,看戏就去看戏。少读半天书也不妨碍什么,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 次日下着小雪。 林延潮换上士子的襕衫,外套一件棉袍,头戴平定四方巾,与展明一道出门去了。 西湖很近。虽不如杭州那有名,但也是省城的名胜了。 林延潮去船牙那,花了一百文钱雇了艘船,也不要船夫,就与展明两人一并划船去了。 省城里的水道四通八达的,若是涨起海潮来。连货船都可入城。横于头顶上石桥,都修得很巧,正好容得船从桥下过。 船头流水声汨汨,河道曲折蜿蜒,小雪被风吹散了。稀稀疏疏地落在河里,隐没不见。 船从古通津门前过,又过了安泰桥,之后折过头,往北划,离了双抛桥,离了定远桥,由城门水关下出城。眼下就是西湖。 这天气虽是寒天冻地,但也有不少游人携三五好友来游湖。几艘画舫上也有才子佳人在那泛舟。 林延潮让展明将船划至湖中一处石桥下,这里十里柳树覆雪临湖。景色甚美。 然后林延潮从船尾里,拿出鱼竿来。 林延潮斜依在船上,抛竿钓鱼,看着鹅毛管的浮漂在水上沉浮,懒洋洋的全身不愿动。 “公子,以展某多年的经验。这里不会有鱼。‘ 林延潮半闭著眼睛道:‘此不在鱼,而在渔。‘ 展明听了就不说话了。在船上打坐。 林延潮问道:‘你们练武之人,不是整日打熬气力吗?怎么也有打坐练功?‘ 展明道:‘公子。你若说话,鱼都跑了。‘ 林延潮笑着道:‘你不是说,这不会有鱼吗?‘ 展明沉默了片刻道:‘这是养心,而不是练功,调理思绪。‘ 林延潮道:‘这样,改日你要教我。‘ 说着林延潮又闭上了眼睛,过了许久,但听得远远丝竹声传来,原来是儒林班已是开唱了。但林延潮动也没动,只是手里拽着鱼竿。 似乎戏唱了一出,林延潮手一抖,哗地一声一条小白鱼从湖底钓了出来。 林延潮得意地道:‘怎么,我说能钓到鱼吧!‘ 展明笑着道:‘公子方才不是说了,此在渔不在鱼吗?‘ 林延潮哈哈一笑,这是一条白鲢鱼,于是放进里面有倒刺的鱼篓里,但见小白鱼充满活力地在鱼篓里蹦跳着。 当下林延潮拿起船桨道:‘鱼也钓了一条,今日不虚此行,咱们去看看儒林班唱得如何?‘ 展明划着船道:‘原来公子不是来听曲的。‘ “想听曲时听曲,想钓鱼时钓鱼。‘林延潮随意地道,坐在船头一面划桨,一面看湖光山色。 听着鱼在鱼篓里蹦达,林延潮想了想将手伸进鱼篓,把小白鱼送回湖里。 “心情好,暂且饶你一命。” 湖中有一大屿,船划至大屿上临水一亭旁。林延潮抬起头,但见亭子上写着宛在亭三个字。 林延潮不由赞道:‘这名字起得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宛在水中央,宛在亭,好名字。就在这靠岸吧!‘ 林延潮说完,由船登岸,展明在一旁系舟。 林延潮走到亭子里,但见亭边有三人,都是是知天命的年纪,最年轻的也是有不惑了,他们正在亭边闲坐,一旁十几名童子,仆役伺候。 三人里,两个人负手对湖下盲棋,一人坐在桌前揣摩诗句。 林延潮当下走到桌前,但见那老者已是写了两句,人间唯有文章寿,不向春秋问去留。 亭子了修着诗龛,承放过往文人,留下的文墨诗词。 林延潮走到亭边,读了几篇,不由在心底赞叹。 这时候那揣摩诗句的老者停笔道:‘我等乃老朽之人无文王犹兴,仅以诗棋自乐,让公子见笑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晚生是不透功名利禄的凡俗之人,老丈才不要见笑。‘ 那人抚须道:‘少年人当有所执。‘ 当下两边通了姓名,林延潮待称自己是候官林延潮时,对方只是点点头,似第一次听说。这倒是让自觉得有点名气的林延潮,略有失望。 总以为一府里的读书人,对他该有些印象呢。 而对方的名号,要么是什么居士,要么就是什么斋,自也是没听过。不过不知名也有不知名的好,对方多半是致仕在家的官绅,也不想以真姓名示人。 这时炉火上酒水已沸,当下老者请林延潮喝酒。 林延潮也不客气,举杯喝来,佳酿是又香又淳,竟是上好的青红。 林延潮一口酒一口李干,忽闻儒林班唱的调子远远传入耳中。(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赐字(二更) 小雪斜织。 寒冬之下,亭里有醇酒暖身,林延潮身上暖洋洋的,丝毫不觉得冷。 “车四平五!” 亭外两人还在下着盲棋。 儒林班唱得曲调依旧远远传来。 林延潮满饮一杯,向老者问道:“此曲如何?” 老者道:“听曲子,还不错,虽是本地的闽腔啊,却唱得令人耳目一新。” 林延潮听了夸奖顿时一笑。 两边继续对喝,这老者对佛老颇有研究,说了几个佛老典故。 心学也颇受佛道之说影响很深,如林延潮最喜欢王阳明那句诗,月明飞锡下天风。 这诗取的就是,天台宗宗师智者大师,往天台山传道,于两山峭壁间,将锡杖一丢,飞锡而过的典故。 林延潮对佛理的研究,比起这老者来说,实是微不足道,不过却胜在年轻反应快,加上读了那么多书,博闻多识,两人也是能搭上话。 能与可聊之人,用半壶酒,畅谈于湖畔,实是乐事。 这一番聊得十分尽兴,不知不觉日已沉沉。儒林班那不知也是唱了多少出。 这边又有几艘小船,从湖面上,缓缓地行了过来。 几名士子在此登船。 林延潮却见得一人诧异道:“行贵兄,你怎么也来了?” 陈行贵见了林延潮,也是惊喜道:“林兄,你竟在此,你也是来看戏的。” 相询下。林延潮才知道谢肇淛与陈振龙居然认识,大概是长乐老乡的缘故吧,早早就抱团了。 陈行贵在旁,林延潮当下向老者告辞。 老者笑着道:“若非还有俗事,定也与你们少年人一并听戏。”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美酒。今番实是良晤。” 当下林延潮作揖而去。 林延潮与陈行贵并肩从大屿间一小山穿过,来到大屿另一端,这里搭着戏台。 这五十三出的聂小倩,已是演了大半日,也不过演了三十几出。这还不算长的,若是乡社里的大戏。从头演到尾,几天几夜也是有的。 故而大户人家,要戏班子来演,都是拿着戏班子给的戏码单,从中挑着点。眼下堂下聚了上百号人。或坐或立,而水上的船民,没受到戏主人的邀请,故而只敢下了篙远远的看。 看着众人如痴如醉的表情,林延潮知道这一出《聂小倩》算是成功了。 这个时候老百姓,就算是读书人哪里有那么多好戏可以看,这样的小白观众了,是最好的观众。待看得多了,小白培养成老白,那就开始吹毛求疵了。 林延潮。陈行贵在一旁看了一阵,就见得谢肇淛几步走了过来道:“林兄,怎么这时才来,这戏本还是你写的,居然是一点都不上心。” 陈行贵听了讶然道:“这聂小倩还是林兄你写的?” 林延潮立即道:“是我一位好友传我的,我再传给谢兄的。谢兄话要说清楚了。” 陈行贵恍然道:“原来如此,林兄读书如此用功了。怎么还能分心写戏本?” 谢肇淛道:“无暇与你分说这么说,你看这聂小倩成了。大家都是叫好,白日里请来看的客人,至今一个都不肯走呢。” 林延潮笑着道:“那就好。” 于是三人来到堂边坐下,林延潮给谢肇淛建议道:“其实这五十三出还是太多了点,咱可以简成二十多出,一个下午就可演得完。” 谢肇淛听了皱眉道:“那要删去多少好戏本啊?” 林延潮道:“但大家看得有耐心啊,而且你的钱塘班,也不用那么累,从早演到晚的。这样可以多演几出。” 谢肇淛点点头道:“言之有理。” “还有你这戏台子下面可以放七个水缸,如此声音可以更敞亮些。” 谢肇淛当下虚心接受,一一记下,然后道:“多谢林兄相告啊,这次要不是林兄援手,我的钱塘班就完了,你可是救了我一命啊。” 林延潮笑着道:“抬举我了,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好了,好了,你们二人别说话了,不要妨碍我看戏啊!”这边陈行贵一下就看上瘾了。 戏演了三出,林延潮看天色已迟,决定回家,却被谢肇淛和陈行贵二人强留又看了两出戏。 最后林延潮借着尿遁,与展明二人偷偷溜走。 展明解开船绳,当下与林延潮二人划着来时所乘的船,返回城中了。 去时湖面上已是夕阳晚照,待船入了水关,城中已是千家灯火。 雪下得大了些,簌簌有声。 林延潮忙从船舱里取了火把来点着,免得被来往夜航的船撞到。 河边住的市井人家,喧闹声阵阵传入耳里,却别一种生活妙趣。再远的勾栏地方,轻歌乐舞才开始呢。 入城后将船还给船牙,林延潮与展明在巷子口,吃了两大碗面,酒足饭饱这才到家。 从西湖回来后,林延潮继续在家读书,直至年关。 这天林延潮收拾停当,拿了礼物,就出了门,直来到城西坊巷。 在一家门前敲门,但见一名小童开门,见了林延潮当下道:“原来是公子来了,老爷正等着你呢。” 林延潮当下将礼品交给小童,轻车熟路地进门。 堂上林诚义端坐在那,看着林延潮点点头道:“你来了。” “是,师母呢?弟子要向她问安。” 林诚义道:“你师母身怀六甲,不便见客,免了吧!” 林延潮听了道:“恭喜老师呢。” 林诚义淡淡地笑着道:“还早着呢。” 林延潮心道,林诚义宝刀不老,也是这位老师未中秀才前,一直独身,而娶了媳妇后,终于开枝散叶了。 林诚义道:“岁试在即,你书读得如何了?” 林延潮道:“弟子一直都有勤加用功。” “嗯,不可懈怠,不要以为自己一进县学,身为廪膳生员,就可以小看那些老秀才了,他们都是久历多年,底子远比你厚,就算偶尔失手,文章也差不到哪里。你却不同,稍有疏忽,就是一落千丈。” “弟子谨记老师教诲,其实弟子这一次来有一事拜托老师。” “嗯,什么事?” 林延潮开口道:“弟子虽未及冠,但已是进学,所以想请老师赐字!”(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又是一年县试时(一更) 林诚义捏须道:“古人二十而及冠,不过眼下的读书人,多是十六岁后就行冠礼,算来,你今年有十四了吧,马上过了年就十五了,嗯,虽未到及冠之岁,但你已是生员,若是出去交游,同辈再直呼汝名,为家里长者不敬,是可以及冠了。” 林延潮道:“弟子正有此意,所以来请老师。” 林诚义脸上不自觉抹过一丝喜色,口中却淡淡地道:“你受业于贞耀兄,为何不请他来为你赐字呢?他眼下可是苏州知府啊。还有陶提学,陈府台对你也栽培之恩,请他们为你赐字,将来于你也是大有好处。” “而我不过是一介穷书生,给你冠字,实难帮到你什么。” 林延潮将林诚义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看在眼底,心道,这老师整天傲娇,我也真是醉了。 林延潮当下道:“若非老师,弟子焉有今日,所以想请老师替我冠字,永不忘恩德。” 林诚义轻轻咳了一声道:“你今日一切都是你自己努力而得来的,为师也并未帮到你什么,嗯,不过你既请为师替你冠字嘛。为师前几日却偶有所得。” 林延潮腹诽,什么偶有所得,明明是早就想好了。 林诚义道:“说文解字就有云,潮,乃水朝宗于海,你的表字为宗海如何?” 说到这里,林诚义顿了顿看林延潮的反应。 林延潮沉思道:“宗海,宗海,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林诚义听了这句话,皱眉道:“此言出自何典?” 林延潮讶异,这句后世耳熟能详的话,现在还没人发明?好像是林则徐写的吧。 不过这丝毫难不到林延潮,他道:“上句取之袁宏。他曾道形器不存,方寸海纳,李周翰注,方寸之心,如海之纳百川。” “那下句取自《尚书君陈》,尔无忿疾于顽。无求备于一夫。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 林诚义点点头道:“善,有容,德乃大,眼下天下士子只求立功。立言,却忘了立德为本。若无德,功从何来,言从何来。德若不正,立功立言,只能是遗祸万年,妖言惑众。” “你能举一反三,悟到这一点。为师很欣慰。” 林延潮微微惭愧,他能说后面都是林诚义脑补的吗。不过‘宗海’这表字自己却很喜欢,一来别人好记。二来言简意不赅,三来自己上一世和这一世都是临海而居,算是半个海边人。 起好表字后,再简易行了冠礼,从此林延潮就算真正及冠了。 开春之后,大明朝迎来了万历四年。而这一年林延潮正十五岁。 一年之计在于春,对于全国各地的举人而言。来年春天的这时候,就是春闱之时。 但对于有志于踏上举业的读书人而言。春天意味着又是一年童拭。 二月侯官县县试的榜文已是张贴,县衙礼房的书吏去各个社学,书院知会,让有志于今年县试的读书人们,准备来考。 元宵节之后,这日早上。 侯忠书,张豪远二人是提着大包小包,来到了林延潮家。 林延潮下楼,见了两位小伙伴笑着道:“今年你们倒是早来了。” 侯忠书嘿嘿地笑着道:“还不是想念延潮你了。” “诶,还叫延潮。在信里,我不是与你们说了,我已是冠字。” 侯忠书不以为意道:“这,这都叫习惯了,改不了口了。” 张豪远摇了摇头道:“宗海兄,我们此来一是借住,二是想让你为给我们县试作廪保。” 林延潮想起去年这时候自己还在准备县试,而今年自己已是可以给考生当保人了。 当下林延潮道:“好,没问题,对于张归贺和张嵩明呢?” 侯忠书道:“张归贺此人小心眼,他说宁可找别人,也不找延潮你。他自己如此也就罢了,还拉着其他社学弟子,一并找了你们村社学孙塾师为廪保,哼,一个人给了一两银子作谢礼呢。” 林延潮不由道:“张归贺这是不想欠我人情啊,算了随他吧,对了,县试在即,你们这一次可有把握?” 说到这里,侯忠书与张豪远都是嘿嘿一笑,一并从书袋里拿出卷子来道:“这是我们这几个月写的时文卷子,宗海,你看看这一次我们中式的机会有多大,你给我们指点指点。” 林延潮没好气地道:“你们看来有备而来啊,不过话说回来,下个月,我也要岁试了,也没有多少空闲的功夫。”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一并点头道:“知道,知道,宗海你只要得闲了,抽空看看就好了。”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当下拿过二人的卷子看了起来。 林延潮看完后,先对张豪远道:“不错啊,你文章的长进是显而易见的。” 张豪远听了激动地道:“宗海,真的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去年你就在副榜之上,离前五十名不过毫厘之差,今年县试听说扩录为一百人,那么你中式时机已是到了。不过不能大意啊,这文章还不能说是十拿九稳。” 张豪远点点头道:“知道,我这一月一定苦读。” “那我呢?”侯忠书着急地问道。 林延潮顿时沉默了,侯忠书又追问道:“宗海,你怎么不说?” 林延潮双手抱胸看着卷子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侯忠书的心顿时沉下去了,林延潮叹了口气道:“你文章也比去年有进益,但仍是不够,这几篇文章……”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了侯忠书的神情,就立即闭口不说了。 侯忠书落寂地道:“宗海,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有时候我也想过用功,我也想要发奋读书,但我怎么读也赶不上你们,不说比延潮你,就是很多社学的同窗,也是比不上。” “我也知我不是读书的料,但有时候,蛮羡慕你们的,为何生来就能读书。延潮去年一下子就中了秀才,而我就只希望今年县试能过,至少能离你站得近一点。” 听了侯忠书的话,张豪远也是默然。 而林延潮也是想不出安慰的话,他这一刻,也终于明白,张归贺不愿来找自己作廪保的原因。(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指点(二更) 看着侯忠书一脸黯然的样子。 林延潮心想这时候不能用抚,于是他假意生气道:“忠书,你若是这样说,倒是会令我担心失去你这朋友。” 侯忠书连忙道:“延潮,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延潮继续气恼地道:“我与你和豪远,乃是总角之交,你这样说,如何不令我生气。” 张豪远也是道:“书上怎么说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忠书,你这么说我也要生气了。” 侯忠书不由道:‘豪远,比起来你来,我倒不觉差多少。‘ 张豪远没好气道:‘好,算我白做好人。‘ 林延潮这时道:“这样吧,这几日我仍还是在书楼读书,你们继续在前院住下,每日我都会拿半个时辰来,与你们讨论文章。不过忠书若是要文章大进,下个月在县试榜上题名,现在就必须要下苦功夫,一刻都松懈不得。” 侯忠书道:“我?我可以?” 林延潮道:“不试试,哪里有的机会。” 张豪远道:“忠书,宗海说得是,若想别人瞧得起你,你先得瞧得起自己啊。” 侯忠书道:“豪远,可是我从来都很瞧得起自己啊!” 当下二人在林延潮住下,就住前院展明的对面屋,收拾停当后住下,都是满意,这里环境好,住得舒坦,而且僻静,比住在客栈可是强了不知多少。 二人待见了林浅浅,不用林浅浅说什么,都是很识趣地送上这个月的饭钱。 林浅浅收下后,喜笑颜开地道:‘好了。算你们的啦,今晚这顿好的,就不收你们钱了。‘ 然后林浅浅给两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正巧这天晚上林延寿也从私塾回来了。 他去私塾读了小半年的书,这好容易才回趟家里。 大伯得了消息。也是从衙门里赶回来,顺路买了几样城里最好的点心带回来。 当下一家除了林高著,三叔不在,聚在一起吃了顿饭。 席间,大伯问张豪远,候忠书道:‘你们二人也是要赴今年县试的?‘ 当下张豪远道:‘回林官人的话。我们二人都是,眼下暂借居在此,打搅之处,还请见谅。‘ 大伯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当下笑着道:‘无妨。无妨,你们是延潮的好朋友,多来住住也是好的,正好我儿子,今年也要参加县试,你们三人正可以切磋一下学问,各自取长补短嘛。你们也别叫我林官人,都是一桌子吃饭的。你们学潮囝叫我大伯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看来大伯在衙门修炼得越来越会说话了。 候忠书,张豪远二人得了这般热情接待。自是高兴。 张豪远客气地道:‘多谢大伯收容,能与林公子一并共学再好不过了。‘ 林延寿夹了一块酒糟鸭肉,撇撇嘴却没说话,但一脸不乐意的样子。 大娘给林延寿剥了头大红鲟然后道:‘这样吧,你好容易回家一趟,延潮也是县里廪膳生。今年既请他给作廪保,不如也让他来教你。不比你的先生差。潮囝是不是最近功课忙啊,大娘熬了参汤。今晚你和延寿喝了补补身子啊!‘ 林延潮还没说话。 这边林延寿就道:‘娘你知道什么,我的先生是二十年前就中了秀才的老廪生,延潮不过是刚进学,比他差得远了,我有着这么高明的先生不去学,来找他教干什么。‘ 林延潮不由替林延寿惋惜,你这可是白费了你娘的一番心思啊。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延寿的先生确实比我强,那先生听闻曾教过一个进士,两三个举人,秀才更不知道多少了,实在了得。‘ 林延寿现在的先生,是他托林垠找的。林延寿能佩服他的才学,说明在他手上确实学到东西了。这样就可以了。 大娘听了顿时欢喜道:‘这样啊。不过说来说去,还是觉得自家人来得可靠。‘ 候忠书低声道:‘这先生,当了二十年秀才,还没中举人,看来学问也不怎么样。‘ ‘那也比你强。‘林延寿讽刺道。 候忠书撇撇嘴道:‘这小子耳朵还真尖。‘ 大伯开口道:‘我听衙门里的人说,今年县试本就比去年容易,一来多录了五十人,二来去年最拔尖的给取走了。若是今年不中,就要再等一年,后年才能考,故而你们好好用功,最好今年都一并取了,到时候大伯请你们喝酒。‘ 三人听了都是欢呼。 大伯这时又道:‘延潮啊,你也要岁试了,这也不能小看啊,听人说最少也要考个三等,实在不行四等也好,若是考了五等你就要被降为增补生员了,是不是啊?‘ 林延潮道:‘大伯,是如此。‘ 大伯道:‘那你可要用功啊,不可大意,丢了廪膳生就不好了。‘ 林延潮笑着道:‘这还请大伯放心,就是为了每月那六斗廪米,我也会好好考的。‘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一家人都是笑了起来。就这般一顿饭,众人说说聊聊的就过去了。 次日林延潮,给张豪远,候忠书都安排了一套功课。 上一世,他虽没有给人补过课,但是他找过别人补过课啊,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所以每日林延潮都给张豪远,候忠书二人布置下五道时文题,让他们写。 限他们酉时交卷,然后林延潮回小楼作自己的功课,待至酉时,他们卷子交来,林延潮就审看过一遍,待晚饭之后,再与二人讲卷。 这讲卷差不过半个时辰,林延潮将两人文章分析比对。以他现在的水平,自是一眼就看出两人文章里,那些不足的地方,然后给他们自己的意见。 当初林烃,林垠,林燎是如何严格地教自己的,自己今日就如何依着方法教他们。 当然二人是自己朋友,自己不能如严师一般呵斥,但是要求的苛刻上却一样。 当然初始时,林延潮不过将指点二人,作为朋友应尽的义务,但是到了后来自己为他们改文的时候,也能学着想,若是这一篇文章,换作是考官该如何给评卷,何处好何处劣。 改着改着,林延潮自己写文时也学着如考官一般来写,而不是先前以考生的角度来看。 对自己实也是帮助很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入贡资格(一更) 春雨如絮如丝。 登瀛坊巷外的青石道道,洗涤得洁净无尘。 林府的小宅里,绿竹筛洗的更添几分翠色,小楼下花瓣挂着雨珠,娇艳欲滴。 春雨绵绵,正是读书习文之时。 林延潮写完一篇时文,通篇读下来,凝思起来,他最近一个月来,文章却是不见长进。 用功一直都很到位,那文章不见长进就是陷入瓶颈,此就并非勤学苦读能够解决了。 不过几个月来的养气静虑,倒令林延潮不如何着急就是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搁下笔来,这时珠帘响动,林浅浅端了一碗粳米粥给林延潮道:“新熬的,赶紧喝下。” 林延潮笑着点点头接过,尝了一口味道甚佳,粥熬得恰到好处,里面还有几颗大红枣,林浅浅见林延潮舒展的眉头,甜甜一笑。 林延潮问道:“忠书,豪远他们有吗?” 林浅浅嘟嘴道:“谁管他们拉!” 林延潮听了眉头皱起,将碗放了下来,林浅浅垂下头道:“好啦,好啦,我也给他们端一碗。” 林延潮这才点点头道:“一会我要去县学一趟,今日岁试报名。” “雨等会怕会大,你须带着伞。” “嗯。” 林延潮喝完粥,当下穿上襕衫夹把伞,从后院到了前院,先去侯忠书,张豪远的屋里。 二人都是在埋头写文章,林延潮将两人写好的文章,拿起来先看。 不久林延潮脸上露出笑容,不自觉的点了点头。这时林浅浅端着两碗热乎乎的粳米粥来。 张豪远,侯忠书二人都是向林浅浅称谢,但随即又苦着脸道酉时时怕写不完了。 林浅浅哼了一声道:“那还不快吃完了再写,等你们写完粥早都凉了。” 二人听了不敢怠慢,当下端起粥来喝。 林延潮乘着他们喝粥道:“豪远你的文章已经很好了。不过趁兴而写是不错,但要记得收放有度,不可一味由着性子来,待你能写在兴头上收住,就是好文章了。” 张豪远点点头道:“知道了。” 然后林延潮又对侯忠书道:“你的文章大有长进……” “宗海,真的吗?” “先听我把话说完。你的问题在于细节。” 说完林延潮拿过笔来。给侯忠书一行一行地改文章。改完之后林延潮对侯忠书道:“改完之后,你对比一下。先学走,再学跑。” 给二人讲完文章,林延潮就撑着伞出门去了。 来到县学进了明伦堂,明伦堂里聚集了很多人。也是意料之中,报名之日,县学所有弟子都要聚集在此。 对很多生员而言,科试无所谓,参加不参加都行,但岁试是一定要来的。 托常年旷课的功劳,林延潮除了陈应龙其他生员大多不认识。 陈应龙与一名生员结伴而来,他见了林延潮一脸惊喜地道:‘延潮你终于来了。‘ 林延潮笑了笑。与陈应龙相伴的生员就问道:“这位兄台怎么称?” 林延潮主动作礼道:“在下姓林名延潮,草字宗海。” 那人一听就笑着道:“原来你就是新入县学的廪膳生啊,如此年轻。在下徐子易,是增广生,在县学读了五年书了,秋闱都去了一趟,还不是廪膳生。‘ 林延潮笑着道:‘我也是侥幸而已啊。‘ 徐子易长叹一声道:‘唉,总之一句廪膳生好。若是我当年多用功,也不似今日这么穷。要养家糊口呢。” 这徐子易一看就是很能聊的那种,林延潮笑着道:“徐兄。不是也免役免粮吗?怎么会过得穷啊?” 徐子易低声道:“你是有所不知啊?这一次县试有人找你作保,收了不少钱吧!” 林延潮道:“是有不少人,但都是同乡,没收一钱。” “可惜,可惜,你真是迂腐啊,”徐子易一脸惋惜道,“我若是廪膳生,一次童试,最少这个数,二十两。你看那孙秀才没有,对,就是那老者,看他红光满面就知道了,他在洪山村社学任塾师,一年入账三十几两。这人黑心啊,连自己的弟子也收钱,不给钱他不给廪保也就算了,还不让社学里的弟子去参加县试。你看他七年前才入了廪膳生,今年听说就在省城的坊巷里,费了上百两置办了一套大宅子。” 林延潮转过头看向那孙秀才,但见他穿着襕衫,头戴*帽,正与几位老生员聊天,看去一副师道尊严的样子,对了,林延寿之前社学的老师,也是此人呢。 候官县学廪膳生定额二十人,算来林延潮与孙秀才还是同一阶层呢。 徐子易道:“你看他也看过来了。” 那孙秀才与几名老秀才,当下笑着走来。 当下徐子易,陈应龙向孙秀才行了一礼,其意甚恭。 林延潮也是行礼。 孙秀才回礼后笑着问道:‘这位怎么看得这么面生?‘ 徐子易道:‘好叫孙前辈得知,这位是本县去年院试,新补的廪膳生。‘ 孙秀才一愣,但见林延潮如此年轻还是廪膳生,当下心底不由几分发酸。他是四十几岁方挨到了廪膳生的地位。 而这少年不过十五岁即达到了。 一旁几个老廪生也是酸溜溜地道:‘林朋友,真年少有为啊。‘ 至于孙秀才则是走林延潮身旁,十分热乎地道:‘原来是林朋友,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我乃是洪山村的塾师,说来咱们还是半个老乡呢。‘ 林延潮淡淡地笑道:‘孙前辈言重了,我岂敢高攀。‘ 见林延潮不冷不热的样子,孙秀才讨了没趣,但他没有发作,两人虽都是廪膳生,林延潮这样十四岁就中秀才的少年,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自己最好不要惹。 孙秀才最后与众人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徐子易一旁道:“兄弟,这孙秀才主动和你攀交情啊!何必不理会,结识了他大有好处,说不准钱财也是唾手可来啊。‘ 林延潮问道:‘为何这么说?‘ 徐子易道:‘你不知道?还不是为了入贡的名额。‘ ‘孙秀才难不成可决定谁来入贡?‘ ‘孙秀才一人是不行,但他们几个年长的廪膳生却可以。‘(未完待续) ps:睡了一觉,发觉多了这么多月票,吓呆了。啥都不说了,更新送上。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我中了(二更) 县学里三年一贡,按照二十名廪膳生入学的资历,选出入贡的人选。 县学里去年有个老廪生病逝了,一人在家丁忧,算上*个执意考举人,无心入贡的。剩下就是孙秀才这些岁数大了老廪膳生,以及林延潮新入的廪生,论资格老廪生可以入贡,但他们却不去,而是将自己的名额,售卖给其他想要入监的廪膳生。 换句话说,你想去,行,拿钱给我们,不给钱,给我再等三年。 林延潮,陈应龙都是不由摇头,黑,真黑。 随后林延潮就在江教谕那报了名,参加岁试。林延潮拿了岁试报名文书后,即是返回家中。 返回家里时,雨反而大了,风雨交加下,林延潮不得不去县衙旁的茶馆下避雨了一阵。 茶馆里的茶博士端了杯茶上来道:“相公好生眼熟,进来避雨吧!” “好。”林延潮答允了。 林延潮进了这茶馆,原来正是自己第一次来县衙打官司时去过的茶馆。 盘桓了一阵,待雨小了之后,林延潮这才回家,继续每日读书,教书不变。 不久到了二月县试之日,四更天时。 林延寿,侯忠书,张豪远等人都是起床,各个顶着熊猫眼在那,显然昨晚一夜都是没睡好。 林延潮也是打着呵欠起床,他作为廪保也要陪三人去考场。 不久大娘给他们端上一大盘吃食。 林延寿一下就问道:“娘,娘,溏心蛋呢?” 大娘笑着道:“都给你准备好了。” 说着大娘给林延寿剥蛋壳,林延寿迫不及待地剥开。看了哈哈仰天大笑道:“果然是溏心的,溏心的,哈哈,我这一次我中定了,中定了。” 说完林延寿剥开鸡蛋。两三口就吞下。 大娘继续给他剥着鸡蛋道:“你吃得慢一点。” “好!”林延寿嘴里嚼着蛋,含糊不清地道,“哦,快,娘救命!” “我的心肝儿啊,你怎么了?” “我……我噎……着了!” “诶。叫你吃慢点。” 不久众人就坐着马车去了县衙,天空星光点点,地上车水马龙,又是一年县试赴考时。 张豪远,侯忠书二人都是心里忐忑。林延潮对二人道:“你们这一个月苦读,用功不可谓不苦,今日只要正常去考就行了,把平日写文章的八成本事拿出来就行了。” 二人都是点点头,然后林延潮先一步入了考场,待认保之后,林延潮即回了家。 县试依旧是五场,五场考完后。放榜那一日,林延潮在家里读书,爷爷。大伯大娘都是在家里,坐立不宁。 “中了,中了,我中了!” 门一下推开,一家人一起迎到门外去。 林高著声音传来道:“恭喜你啊,延潮在楼上呢。” 楼下传来脚步声。林延潮但见张豪远。他一脸喜色地道:“延潮,我中了。” 林延潮笑着道:“第几名呢?” 张豪远道:“县试第八!” 林延潮笑道:“第八。县前十啊!那可了不得。” 张豪远神情亢奋地道:“是啊,没料到。我能考这么好。” “对了,忠书呢?” 张豪远当下笑着道:“宗海,你猜猜看?” 林延潮笑着道:“不用猜了,看你的喜色,忠书也是中了。” “是啊,宗海你料得真准,从放榜后回来,他是一路走一路哭,待到了巷口了,他道我这哭哭啼啼的样子,若是进去了,断然是被你的家人看轻了,我就先进来报喜了。” 林延潮不由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他倒是矫情的人,也好,我出门看看,对了,我堂兄如何了?” 张豪远还未说话,陡然听见门外喊道。 “爹,娘,中了,中了,我中了!” 林延潮从楼上看去,但见堂上大伯大娘听了都是霍然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听见门重重砰了一声,林延寿猛冲了进来,而大伯大娘都是跑到前院去。 林延寿一头扎进大伯的臂弯里,嗷嗷地哭着道:“爹,我中了,我中了!” 大伯泪流满面道:“儿啊,儿啊,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出息的。” 大娘也是哭道:“快,快,让娘看看你。” 张豪远不由摇了摇头道:“你堂兄竟也能中,真是稀奇了。对了忠书过了县试,延潮你不意外吗?” 林延潮笑着道:“我还好吧。” “其实今日最意外不是我,而是张归贺!这一次张归贺,张嵩明他们又落了榜,张归贺说来也很可惜的,一直是副榜前几名的,但是连考了五场,都没有挨到正榜上。后来他们听说侯忠书中式了,都不敢相信,特别是张归贺,在社学里,侯忠书每一次都考得不如他,这一次他没中,侯忠书却中了,他如何能心甘,还在县衙前大呼不公,你是没有见到这一幕,最后他被衙役乱棒打走呢。”张豪远一口气说道。 “宗海,你说他输得冤枉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张归贺输的一点都不冤枉,他不会揣摩人心,其实我这一个月给你们改卷,是揣测县尊老爷的喜好,给你们改的。” “什么?” 林延潮道:“是的,县尊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上一次县试时,我将他所喜何等程文都揣摩得清清楚楚的,所以平日给你们改文时,依着周知县的喜好来改的。说来这并非是个好办法,以文媚人也是可耻的,但若想短期里提高你们在县试时的名次,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张豪远听了又惊又喜道:“宗海,你真是瞒得我好苦,你竟能揣摩到县尊的心思喜好,这实在太难了。我现在知道我为何能取第八了,因为我的文正好合他的意。什么以文媚人,去他个鬼,只要能中,就是我的亲爹!” 这时候下面突爆发得意的笑声,林延寿得意洋洋地那道:“爹娘,我说了之前县试,是因为考前,我没有吃到溏心蛋,这一次我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故而必中。考试时候我是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啊!” 听着林延寿得意的笑声,张豪远顿时什么高兴之情都没有,他对林延潮问道:“我们二人还情有可原,但是你堂兄他是怎么过的?” 林延潮笑着道:“这你别问我,因为我真不知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丢人丢得不够(一更) 林延潮与张豪远,在那听着林延寿吹牛,都不由都有几分好笑。 张归贺的用功和学问都不差,但偏偏就落榜了,而侯忠书,林延寿却中式,人生的境遇实是难说的很。 这时候但听门外侯忠书道:“宗海,豪远!我中了,我中了!” 二人相视一笑道:“走看看他去。” 二人下了楼,但见侯忠书与林延寿争锋相对,林延寿道:“你竟也能中?呵呵!” 侯忠书反唇相讥道:“那你不也中了,呵呵?” “我哪里不能中了,呵呵?” “就算我哪里不能中,也比你能中。” “我会不比你能中?你才最不能中那一个。” “哼,我绝对比你能中。” “好,既我说不能中,我现在就中给你看了。” 二人一见面就和说绕口令一般在那互掐。 大伯举起手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人都别吵!‘ 众人松了口气,林延潮对林延寿道:‘堂兄,恭喜你了。‘ 林延寿点点头,倨傲地笑了笑。 林延潮又对侯忠书道:“忠书,也贺喜你,我说过你若认真用功,绝不比其他人差。‘ 候忠书听了林延潮的话,当下又举起袖子拭泪。 大伯笑着道:‘好,好,好,你们三人都中了,这一次要好好庆贺一番!” 大娘道:“算了,家里简单作几个菜就好了,别浪费钱。” 当下大伯则是道:“这怎么行。叫你们三叔,赶紧去厨役市找厨子,告诉街坊邻居,我儿子县试过了,要摆十桌流水席庆祝。让他们都来热闹热闹!” “十桌!”一家人都震惊了。 林延潮也是吐槽,他去年中了秀才,大伯才摆了八桌,眼下林延寿你给摆了十桌!果然亲儿子就是不一样! 顿时林延寿县试中式的消息,如风一样传遍了登瀛坊巷,大伯是个好面子的人。少不得要告诉那些同僚们,当然少不了很多贺客上门。 街坊邻居看了这架势,不由议论道,怎么林家又出了个秀才? 不是,是他们家林官人的儿子县试过了。 县试过了就摆十桌。那中了秀才,不是要摆一百桌。 你管他,有的吃,还不去。 登瀛坊巷这边,顿时众街坊邻居都来了。 大伯端着酒杯道:“诸位乡亲,诸位乡亲!今日犬子县试中式第三十五名,故而特摆下酒宴,与大家同乐!” 众人都是端起酒杯道:“林官人。客气了,言重了。” 大伯还要说话,忽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 众人都是道:“报录人来了。报录人来了!” 大伯顿时领着一家人,兴高采烈地走过去。 但报录人笑呵呵地道:“可是县取第三十五名,家住登瀛坊巷东的林延寿,林公子吗?” “是,是。”大伯顿时红光满面。 这时一个街坊道:“错了,这里明明是登瀛坊巷西啊。” 大伯一愣道:“或许是你看错吧。这里确实是登瀛坊巷西啊!” 报录人当下拿了单子一看道:“确实是登瀛坊巷东啊。” 林延寿顿时不快道;“你们这些人办事好不认真,若是今日我高中。必是斥汝等一顿。我爹可是衙门里的当差的,先把单子给我。” 那报录人嘀咕道:“这不是弄错了吧!还是谨慎一些。” 大伯皱起眉头来。这时一人道:“对了,我听说登瀛坊巷东,也有一位姓林的公子,今年也是考县试,似乎与小官人同名啊!” 报录人听了奇怪道:“原来如此,这位官人,不如先让我去巷东看一看。” “看什么看,我中了地三十五名,此乃是千真万确的事,快把单子拿来!”林延寿要动手去抢,大伯连忙拦住道:“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拿了也没用。” 当下大伯道:“那也好,你需把事办清楚了。” “也好,那小人先去那看看。”说着报录人一行继续吹着唢呐走了。 林延寿顿时焦急道:“爹,你怎么把他们放走了,这是我的功名啊!” “坐下,你还嫌今日我们丢人丢的还不够吗?”大伯喝了杯酒,然后捂住了脸, 林家那件事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林家一家人都是闭门不出,就算出门街坊邻居见了也装不认识。 连林延潮也是不好意思出门,只能在家读书。 这天登瀛坊巷林家来了客人。 咚咚! 敲门声起。 ‘你找谁啊?‘候忠书看着门口站着两个翩翩公子问道。 ‘怎么林家来了新下人吗?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啊!‘ 听了这话候忠书一下子跳了起来道:‘我是宗海的朋友,眼下寄学在此,你怎敢说我是下人?‘ ‘寄学?‘门外二人对视了一眼。 ‘行贵兄,碧友兄,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快,里面请!‘林延潮推门走到前院笑着。 来人正是陈行贵和黄碧友,陈行贵笑着道:‘宗海兄,我们此来是有事相烦啊!‘ 林延潮走到门前道:“你与我客气什么。” 黄碧友也是进门笑着道:‘是啊,所以就找上门来了,我们府试在即,少一个廪保人,就想到你了,嘿嘿,你该不会收我们钱吧!‘ 林延潮笑了笑道:‘什么话,别人的我不收,就收你一人的。” 说着众人都是朗声笑起。 林延潮笑着道:“屋子里请,咱们喝茶去,好与你们介绍一下,这两位都是我社学里的好友,从小一起长大,而这两位也是我书院里的好朋友,正好你们这一次都要赴府试!‘ 当下黄碧友,陈行贵与候忠书,张豪远通了姓名。 候,张二人见陈,黄二人风度不凡,陈行贵更有几分公子的模样,不由有几分自惭形秽。 黄,陈二人却心底嘀咕,这二人年纪不大,居然也能与他们一起考府试,看来林延潮的社学还是藏龙卧虎啊。 五人在堂里坐定边喝茶边聊天,黄,陈二人待听说,候,张二人在林延潮指点下,一举通过了今年的县试,不由讶异,同时也是心底打起了主意。 黄碧友咳嗽一声道:‘宗海,你这院子还宽敞呢,不知能否再搭一张床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章 孙秀才(二更) 黄碧友开口,众人都是明白他的意思。 陈行贵笑着道:‘黄兄说到我心底去了,我也正有此意,反正在书院苦读也是没有进益,倒不如来此请延潮指点,延潮你可不许藏私。你还欠着我几十下板子呢。‘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你这是要挟我啊,还把我家当成书院啊!” “那还不是。就这么定下来了,多年同窗,不可将我们拒之门外啊!”二人厚颜无耻地就要定下来。 “那好吧。反正教二人与教四人都差不太多,只要你们住得不嫌挤就好。”林延潮答允下来。 从此林延潮家里,倒是成了补习班加复读班了。 林延潮自嘲的心想,以后自己若是中不了举人,是不是可以改行去教书,当个补习天王什么的,在咱们大明创立个新东方什么的。咱们后来的一代帝师,榜眼孙承宗,在中举人前,可是足足当了十六年的教书先生,真是我辈楷模。 于是林家又搬来了两位新住客,至于林延寿绝门不出。 黄碧友听侯忠书,陈行贵说了林延寿的事后,笑得是前仰后合。他可是全程经历的林延寿去年县试的。 但是几人玩笑归玩笑,对林延潮一家还是十分尊敬的。 大伯没话说,自己本是热情好客的人。 而且陈行贵出手大方,还没搬来,就送了清一色家私上门,说供给读书之用。 香几,条桌案。宽桌案,杌凳,床榻,贵妃榻,还送了一副屏联。一水的乌木家具,将林延潮家的家具几乎都换了一套。众人都是感叹林延潮怎么有个这么土豪的朋友。 于是陈,黄二人挤了与展明一房,至于原先侯忠书,张豪远读书的地方则是多了两张乌木宽桌案。 这边刚刚安顿下陈行贵,黄碧友。那边又是有不少人找上了林延潮。 不过不是来求指点的,而是来找林延潮作廪保的。 县试时,考生们可以五人互结作保来考试,大多数考生,如果没有门路的话。一般不会选廪膳生来作保。但是府试时,就必须加一名廪生为廪保不可。大伯人身在衙门交游广阔,又是乐于助人,至于林高著也是杂职官,认识了不少人,至于乡里乡亲,沾亲带故的都是托上门来。 这也是没办法,县学的廪膳生一共也才二十人。扣除病故,有疾,守制。游学在外,读书没空各种理由的,能在府试时,作廪保的就那么几个人。 只是两三日,上门来找林延潮为府试廪保的侯官考生就有上百人之多。这都是人情推脱不了,林延潮也就答允了。至于礼钱,林延潮却言明是不收的。 林延潮现在颇有身家。实不缺作廪保的这些钱。但众人求林延潮办事,大多还是多少捎上了一些。 当然他们实在要送。林延潮也不会拒绝就是。所以最后林延潮还是小小的进账了一些。 但是对于家境贫寒的考生而言,林延潮不收一文的规矩,却令他们感激不已。这些人来到省城住客栈就费了不少银子,加上笔墨纸张花费,又要请廪生作保,几乎参加一次府试就费去家里半年积蓄。 所以林延潮的慷慨之举,令他在寒门考生里赢得了名声。 不过却就有人,眼红坐不住了。 这天洪山村塾师孙秀才上门了。大娘知他是林延寿的先生,还是很恭敬,还以为是来找林延寿的,哪知却是来找林延潮的。 孙秀才与林延潮寒暄了一阵,然后就道:“林朋友,世上的路千条万条,一个人是走不完的,有时候还是要让别人走一走的好。” “孙前辈这句话的意思,我不懂啊。”林延潮喝了口茶淡淡地道。 孙秀才笑了笑言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你年纪轻轻,又是初为廪膳生,难免有些事不懂,失了分寸。我们也是体谅,却不可不说,比如这一次廪保,你就作得不恰当了。按照惯例,找廪生作保,是要给一两银子作谢礼的。当然我也知你有些亲戚朋友,抹不开面子,不收一钱,但你待人人如此,我们等名下的考生不是都去求你作保,岂非是坏了咱们县学里的规矩。”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孙前辈这一次是来教林某的。” 孙秀才连忙道:“不敢,我没有这个意思,事实上这也是,县里其他廪生的意思。林朋友不会因此为难我们这些前辈吧。” 孙秀才拿出县里其他廪生来施压,想令林延潮屈服。 不过孙秀才却不知,林延潮要借着免收礼钱之事积累声望,他怎么会答允。 林延潮道:“孙前辈说的是,之前林某确实不懂,若是孙前辈之前开口这么说,林某也一定会有所顾及。可是眼下我已是放出话去了,不收一文,这总不能出尔反尔吧。明年看看吧,今年却是不行了。” 孙秀才顿时色变道:“林朋友你可是想好了,你如此之举无非就交好,那些贫寒考生而已,可是却开罪了咱们县学里大多数的前辈,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好了。” 林延潮当下正色道:“孙前辈,我敬你一声前辈,乃重你的资历。眼下我问你一句,朝廷叫我们廪膳生为考生作保,可是允许我们收纳一钱了吗?” “官学里的廪膳生,首在德,次在治事,最末在经义。但尔等却本末倒置,以敛为生,我身为廪膳生,以与汝等为伍而羞耻。” 孙秀才怫然道:“你答允就答允,还指责我等,哼,就你清高,我等都是贪婪。有句话你听过没有‘一百秀才莫欢喜,七个贡生三个举,四十五个平平过,四十五个穷到底’。” “我们都没中秀才前都是穷怕了,若不想办法,为自己找银子,寒窗苦读几十年,考了这秀才,有什么用,还不如商贾家的一介豪仆。” 林延潮冷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们身为廪膳生,一个月有廪米可支,家里可免役免粮,富足不至于,但温饱却无妨吧。可我听闻你之前胁迫你社学的弟子,若是他们不给你谢礼,你就不给他们作廪保,也不许他们参加县试,没有错怪你吧!” “你莫要忘了,你社学里的弟子就是洪山村子弟,与我是同乡。”(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七章 岁试 听林延潮这么说,孙秀才突然色变。 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响道:“好,既是如此我也没什么话好说。” 林延潮心想,几个老廪膳生,若是真有什么背景,也不会穷到赚考生钱的份上,自己得罪也就得罪了。自己若是做事,处处畏首畏脚,生怕得罪人,那么什么事也不用办了。 孙秀才沉默了一会道:“林朋友,县学选贡,朝廷恩典的恩贡,将来入国子监的资格,你还要不要?” 林延潮想起,他们几个老廪膳生,有推定谁能从县学里选拔入国子监,成为贡生的资格,他这么说就是要绝了林延潮的入贡之路。 林延潮道:“孙前辈,不是只有选贡,恩贡才能入国子监的。我若通过乡试,也可中得副榜。获得入监的资格。” “那也要你三日后的岁试,能考到一二等,取得乡试解额再说。”孙秀才冷笑一声,甩下这句话当下走人。 如孙秀才方才说的,凡岁试的一二等,三等的前十名,可以免去科试的折腾,直接获得乡试的解额,不用再考一场,直接参加八月的秋闱。 对林延潮现在而言,他才十五岁就进学为生员,实不必这么早就想着当贡生,入国子监。林延潮还是想参加通过乡试,获得举人身份后,再去京师考进士,这才是士大夫的科举路线。 岁试这一日,省城内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撑着各色雨纸伞的赴考生员们,走入府学的大堂。 林延潮走到学宫的屋檐下,沥干雨伞上的水珠。检查了下书袋内,幸亏书袋里的笔墨纸张,没有被雨水打湿。 这一次岁试的考试,是府学,侯官县。闽县的生员提考。提学官直接在府学学宫里设考。 侯官县学的考场,就在府学学宫里一间大屋子内。虽说是决定生员等次的岁试,但考场上的纪律自是不如,童试时那么森严,既没有排定座号,也没有搜身查验。 唯有两名府学的训导在上面监考。 林延潮走入屋内。三竖案几从前至后排列。林延潮没有多想走到,靠窗一列案几上坐下,前数下第五排。 林延潮将自带的笔墨纸砚,放在桌上摊开。 岁试因没有官方经费拨款,故而连答卷纸张都需考生自备。若是方才纸张被雨水打湿。那就不妙了。 窗外的大雨,稀里哗啦的下着。 林延潮将纸张往外挪了挪,免得飞溅在窗沿的雨珠,打湿卷子。林延潮坐定后,但见徐子易也是走到临窗这一侧的考场来,并朝自己讨好地笑了笑,然后坐在林延潮的身后。 其实一旁位置还算空旷,徐子易却偏偏坐在自己身后。这令林延潮有些奇怪。但随即岁试的卷子就放下来了,林延潮没有多想就开始解题 岁试的题目,与童子试不同。 童子试一律都是大题。如四书题,五经题,表判,策问如此,但是岁试的题目,却是帖经。墨义,只有最后两题才是四书题和五经题。 这是考校生员基本功了。免得有的生员一进官学,连四书五经都不复习。底子也是搞丢了。 帖经和墨义,对过目不忘的林延潮而言,简直是送分题,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 考场上两名府学训导,来回巡弋,侯官县学不过六十名生员,考场一切,都在两名训导的掌控之下。若是考生有什么作弊的举动,训导一目了然。 一口气做到最后的四书题和五经题,林延潮这才提笔凝思起来。 考试有足足有三个时辰,林延潮写完帖经和墨义用了还不到十分之一的功夫,后面还有大把时间来写四书题和五经题。 四书体的题目是‘生才有大道’一章,看了这题目,林延潮不由一笑,这题可是嘉靖二十六年的会试题,张居正当年写过的。这篇文章太有名了,张居正的范文林延潮当然背过,但县学里大多数生员,必然也是背过。 所以陶提学出这题用意很显然,就是用这篇大家都背过的文章,写出自己的特色来。若是你敢用张居正的范文,往上面去套,那么就等着出现无数的雷同卷吧。 所以林延潮写这题时,将脑海里张居正这篇文章完全抛开,用自己的想法来破题。 足足在稿子上,修修改改了半个时辰后,这才大功告成,林延潮当下动笔誉写到正卷上。写完后,林延潮将卷子放在一边晾干,自己又取了一张新纸来准备写下一题。 这是一道五经题,正在林延潮在草稿上,写着初卷,身后有声音道:“宗海兄,宗海兄。” 听得是徐子易的声音,林延潮将手上的笔放下来。 徐子易低声道:“宗海兄,我纸张,方才被大雨打湿了,眼下还差一张,恳请宗海兄,借我一张,让我把题答完,小弟感激不尽啊。” 岁试考场不提供纸张,眼下徐子易若是纸张都湿了,只有向同窗借纸一途。穿越之前,谁考试时没向同学,借过铅笔,橡皮擦什么的。 于是乘着训导不注意林延潮道:“先与训导说,我再给你。” 徐子易连忙道:“这不好吧,万一被训导知道,我纸张弄湿了,必有不好的印象。不如你私下给我吧。宗海兄,帮帮忙啊!” 徐子易连声哀求,换了顾念同窗之情的人,说不定就给了。 但林延潮却心想,这可是岁试事关重大,自己私下传卷,很容易引起训导误会。若是被看见了,被认为作弊,自己不仅岁试成绩作废,连廪膳生的资格都有可能被剥夺。 要知道陶提学眼下可在另一间屋子里坐着呢。生员是否能参加乡试的权力,可都在提学官手中握着呢。 无论徐子易有意还是无意,林延潮都决定明哲保身,反正我和你也不是很熟。 尽管徐子易继续连声请求,林延潮也作不理,继续在稿子上作自己的五经题。 说了一阵后,徐子易也不吭声了。 林延潮瞬间将徐子易的事抛在脑后,而是认真地继续做题。(未完待续) ps:今天有事,暂只有一更。 第一百八十八章 做事很有分寸 这一道五经题,是普普通通的大题,也没什么难度。但林延潮想答得好,获得岁试一二等,就必须精益求精。 在乡试和会试中,是只允许出大题,不能出截搭题和偏题的,所以岁试的考试也是与乡试,会试接轨。 另外岁试的题目也出得很巧妙,前面的帖经,墨义,都是基础题,只考你死记硬背,答得不好,那么就很容易沦为五等六等。 而四书题,五经题则是拉分题,若是答得好,就能列为一等二等。也就说,林延潮要在三百余名生员中脱颖而出,就必须写好四书题和五经题。 县学里的生员,要么是积年老儒,要么就是才华出众,故而林延潮要想取得一二等,在三百生员中出类拔萃,并非那么容易。 这考取二等的难度,绝不会比府试,院试拿前十小。 林延潮写得极为专注,笔尖在纸张上勾划,笔下的字是越来越多,两年来林延潮每天都写半个时辰的字帖,从不间断。即便写在稿纸上,也是十分工整美观。 最后一道五经题在稿子上差不多写完时,考场里已是有生员交卷了。 考生三三两两走到案前交卷,离开考场,考试时间三个时辰,可以短,但决不可长。若是过时未写完,一律强制收卷。 眼下考试时间还有最后半刻钟,林延潮已将最后的五经题誊写到正卷差不多了。 这时候后面椅子轻轻挪动,徐子易似交卷了。 林延潮继续在写着卷子,这时但见徐子易从自己案边走过,突然他的手中一斜。手中的端砚从一旁滑下。 林延潮见了身子一斜,将卷子往旁边一抄,但端砚还是落下,砚台里未干的墨汁洒出,将林延潮摆在桌面上的数张卷子污了。 端砚落地。一张巨响,砚台顿时四分五裂,考场上尚在认真做题的生员,也都是停下笔,看了过来。 而徐子易大惊失色道:“宗海兄,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见了这一幕,两名训导中了一人喝道:“看什么看,继续考试。” 在训导呵斥下,考生们不敢再东张西望,但眼角里还瞧着这里。另一名则是朝林延潮和徐子易这边走来。 徐子易十分惊恐的样子,当下一个劲地向林延潮道歉。 那名训导走了过来问道:“你们二人怎么回事?” 徐子易的表情几乎都要哭了:“回训导的话,晚生方才要交卷时,不慎手中砚台滑落,正砸在了这位林兄的书桌上,以至于惊扰了考场。晚生实在太不小心了,这一切都是晚生过错,晚生愿意承受一切责罚。” 听徐子易这般自责自己。训导板起的脸,也是缓了几分,当下斥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虽是无心之失,但也惊扰到其他人考试了。” “晚生知错,晚生知错。”徐子易躬身连连作揖道歉。 说到这里训导看向林延潮问道:“你可有被砚台砸伤哪里吗?” “这倒没有。” 训导叹了口气,道:“没有砸伤即继续考试吧,只是……只是你卷面似污了,但大宗师有令。任何人都必须在未时一刻前交卷,不可容情。所以我也无法疏通。多给你一点时间,只能到时候看看能否向大宗师解释一二吧。” 听训导这么说。在场生员都是替林延潮惋惜起来。 在科举里,卷面不洁是要降一等的,但若是卷面被墨水污去,导致有几个字考官看不清,那么无论情由,都以最末等论处。 除非林延潮有时间重新誊写一份,但眼下考试不到半刻钟,断然是来不及了。 众人看了心道,林延潮这一次失去了参加乡试的资格不说,少不得要从廪膳生,降一等为增广生了吧。这八成是有人故意暗算的,以往也是有县学里的人,这么整过不听话的生员。 当下有几名增广生幸灾乐祸起来,廪膳生又少了一人,那意味着他们递补为廪膳生的机会又大了一分。 这是好事啊! 训导心底也是替林延潮可惜道:“大宗师那我会替你交代,你还有什么话说?” 林延潮道:“多谢训导了,一点小事而已,就不需劳烦大宗师好了。” 但见林延潮如此心平气和,这训导不由心想,此人不简单啊,换了其他人,这时候早暴跳如雷了。 训导点点头道:“也好,那你赶紧重新誊写一份。” 一旁徐子易也是内疚地道:“宗海兄,我对不住你,是我连累你了。” 林延潮却是笑了笑道:“徐兄,你也是无心之失,不必自责。” 有几人好笑,心道都到这份上,此人还在装什么大度,估计打落的牙齿往肚里吞,不敢声张吧。 训导却是十分欣赏林延潮道:“好的,等会我最后收你的卷子,你赶紧动笔。” 林延潮却道:“多谢训导好意,不过晚生来得及。” 这时却见林延潮从一旁书袋里取出两张写满字的卷子来道:“方才我怕雨水溅入窗内,早早就将誊写好的正卷放入书袋了。至于桌上弄污的,不过是我的废稿。所以丝毫也不耽搁我的时间。” 这一下峰回路转,训导听了点点头,道:“厉害,你做事很有分寸。” “多谢,训导称赞。” 而徐子易则是脸上变色,然后立即强自笑着道:“宗海兄,真是太好了,如此我就放心了。” 训导扫了徐子易一眼道:“你的卷子拿来,眼下你可以走了。” “是。”徐子易当下,匆匆忙忙离开考场。 而林延潮则是不动声色,将那张还未誉写好的五经题卷子,继续写了下去。 卷面被污之事,竟对他丝毫也没影响。 当下全数写完后,林延潮还是提前了一步交卷,这一幕好似一记耳光,抽在了考场里那几个幸灾乐祸的人脸上。 走出府学学宫的大门,林延潮正要回家时,突听得后面有人喊道:“林朋友,林朋友,请留步!” 林延潮转过头,但见是孙秀才满脸焦急地追了出来。 林延潮拱手道:“孙秀才,何事?” 孙秀才见林延潮一脸平静,没有丝毫喜怒,不由心底打鼓。(未完待续) ps:这两天事情太多,明天恢复两更,抱歉哈。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名列一等(一更) 孙秀才上了岁数了,又兼之常年教书,有这个时代读书人四肢不勤的优良传统。 孙秀才赶到林延潮身旁,上下不接下气地道:“林朋友,留……步,留步!” 林延潮没什么体恤的意思,而问道:“孙前辈匆匆而来,有什么见教吗?” 孙秀才好容易喘匀了气道:“林朋友可否到一旁僻静的茶馆一叙?” 林延潮皱眉道:“不必了吧。” 孙秀才道:“林朋友,有些话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下说。” 林延潮道:“圣人曾赞澹台灭明,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我与孙秀才你没有私交,无私事可言,若是公事,又何必去偃室谈。” 孙秀才脸色一变,他也知林延潮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提防自己的意思很显然了。孙秀才左右看了一眼,所幸大部分考生还未交卷,附近人不多。 于是孙秀才连忙道:“林朋友,徐子易今日之事,都是他一人自作主张,我实在不知啊。” 林延潮道:“孙前辈的话,我不明白,徐子易不过是失手罢了,什么自作主张从何提起,若是无事,孙前辈,在下要先行一步。” 孙秀才满头是汗连忙道:“延潮兄,你不收一文钱,给其他考生作廪保,确实令孙某少赚了一些钱,但我尚且犯不着为了几两银子的事,说动徐子易来害你啊。这实是划不来,谁都知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我何必来得罪你呢?” “林朋友仔细想想。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其他什么人?此事别有蹊跷啊!” “蹊跷?”林延潮听了孙秀才这么说,确有几分道理,但没有表态而是道:“孙前辈,你说完了?没事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林延潮拂袖而去。 林延潮回到家后,与几个朋友说了这件事。四位朋友里陈行贵,张豪远颇有任事之能,黄碧友可以出出歪点子,侯忠书胜在能起哄。 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几人听了林延潮的遭遇后,都是动怒。 侯忠书撩起袖子道:“宗海,这徐子易竟然害你。咱们四人将这臭小子抓起来,用麻袋捆了,丢进闽水喂鱼去。” 黄碧友将侯忠书拉下道:“你动气什么?找徐子易算账有什么用?我们要查出谁在他背后指示的,你用点脑子,好不好?” 陈行贵道:“县学里这几个廪膳生。与宗海是有不睦,若孙秀才出面来弄污宗海的卷子倒有可能,但请徐子易作这事,他们舍不得这本钱。” 侯忠书替林延潮鸣不平道:“宗海,平日在一向低调,从不得罪人。怎么会有人害他?” 黄碧友冷笑道:“真天真,那也说不定,宗海去年考了院试第二。多少人红了眼,读书人最是好妒,无怨无仇也能害人。” 听黄碧友分析。张豪远摇了摇头道:“这我不信,但若是无怨无仇,单单凭着一个妒字就敢害人,那么历次会试的状元,榜眼,早就被人害多少次了。” 张豪远向林延潮问道:“宗海。你心底可有怀疑之人吗?” 林延潮道:“确有几人。” 张豪远沉吟了一番道:“其实那孙秀才是故意混淆视线,说不准就是他干的。” 不过众人商议后却都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陈行贵道:“宗海此事交给我办,只需派出数人盯梢徐子易的动静就好了。不用几日就能顺藤摸瓜。” 林延潮点头答允。 两日后岁试成绩公示,众生员皆是去府学学宫里报道。 堂下府学县学三百余名弟子立在那,而堂上陶提学亲自训话。 陶提学沉着脸,在那道:“本官身为提学,身负提督学校,整饬学风之责,本官三令五申,汝等考取生员之后,不可只知食廪免役,而马放南山,不求学业进步。汝等听进去没有?” “这一次岁考,令本官失望至极。本官决定从严整治官学学风。凡岁考,考一等者,附生补增生,增生补廪生;二等无升降,廪生停米;三等者无升降,前十可得参加乡试的解额,四等发文申斥,张贴于府县学宫,以为告诫,五等者蓝衫改着青衫,廪生降增生,增生降附生,六等者!” 说到这里陶提学重重地道:“六等者,不论廪生,增生,附生,一律改充县学斋夫三年,并革去秀才功名。” 听了陶提学这么说,众生员都是色变,陶提学治学严谨,果真是名不虚传。 眼下众人都是心底忐忑,原先自以为能靠一二等,只求考个三等即行,而那些考得不如意的,则是满头大汗,五等也就罢了,若是六等,就真的是一撸到底,永不翻身了,寒窗苦读十年都化为虚有。 而另一旁林延潮却是心想,自己若是卷面被墨汁所染,导致文章里的字句,考官无法看清,那么直接就会以末等论处。 以陶提学的性子,肯定是从严惩治。 末等会被革去秀才功名,那陷害自己之人,肯定最是高兴了,若是降一等,从廪生降为增生,甚至直接失去参加乡试的资格,也足以让此人幸灾乐祸了。 这人究竟是谁? 孙秀才?余子游?林泉?这三人都有可疑。 当下陶提学先公示三名考了六等的生员,这三名生员顿时哭爹叫娘,请求陶提学宽宥。 但陶提学二话不说,只是让学宫里的门斗将这三人拉出。 下面陶提学又宣布了考了五等的生员,这一共有十余人,这些人当场被剥去代表秀才功名的襕衫。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十数人可谓是颜面扫地。其余生员则都是出了一身冷汗,看来这一番杀鸡儆猴,着实收到了效果。 不过其余生员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没念到名字的,都是考了四等以上。 下面陶提学又用红榜,张贴这一次考取了一二等的生员。 考取一等的足有三十六人,二等则有六十余人。 而林延潮走到榜前一看,自己名字正名列榜上。 参加乡试的解额到手了! 下面林延潮不需参加什么考试,直接等着八月的秋闱即可。(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贤良方正(二更) 经历了考场上那一幕后,林延潮依旧考了第一等。 在院试中取了第二,为县学廪膳生员,这一次岁试又得第一等,而这等成绩足以令任何人,对林延潮的才华心服口服。 当下翁正春,龚子楠,陈应龙等与林延潮交好的生员,一并上前来向他恭贺。而孙秀才,徐子易二人看着林延潮春风得意,却是宛如喝了一碗苦酒,从嘴到心底都是十分苦涩。 稍后陶提学在学宫里赐宴,嘉奖考取第一等的生员。其余生员自是散去,并都是满怀羡慕地看着那些考取第一等生员。这可是与陶提学,这样大员亲近的好机会啊。 现在学宫里,众人欢宴。 宴席之上,林延潮身为年纪最小的弟子,按道理要给众生员把酒。但众一等生员们谁也不敢托大,如此年轻的廪膳生,又是位列岁试一等,谁敢轻视。 林延潮行酒时,众人都是双手托杯,礼数不欠缺一分,口上谦让。众人客气,林延潮也是一一给众人满酒。 行酒中,林延潮往座上看去。 考取一等的大部分还是府学县学的廪生,至于增生,附生也有数位。濂江书院的同学陈应龙也是名列其中,他院试之后,才补为最末的附生,这才半年,就被提为增生。 而酒宴之后,林延潮被陶提学留下叙话。 屋子里。 林延潮毕恭毕敬地坐在椅上,屁股只是挨了个边。 陶提学笑了笑,从案上取了一封信交在他的手里道:“你看看这封信!” 林延潮双手接过信看完后,没有当即表态。而是将信折起交还给陶提学,然后才道:“大宗师,信中对晚生实属污蔑,请您明鉴。” 陶提学和颜悦色地道:“你无需委屈,若是本官认同这匿名信里对你的检举。就不会拿给你看了。” 林延潮心底松了口气,这封匿名信十分阴毒,是向陶提学通风,说自己进学之后,半年里未去过县学一趟,并且连月考也未参加一次。信里还莫须有地编造了林延潮。恋栈于花柳之地,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陶提学道:“我观你岁试之文,有理有条,比院试时还更进一步。足见你半年来没少下功夫,故而本官相信信上之事。纯属子虚乌有。” 林延潮道:“有大宗师这份信任在,晚生感激于心。” 陶提学道:“依本官看,这份信分明是有人中伤于你,你可知此人为何要害你?是否要本官替你住持公道?” 陶提学竟是主动这么说,林延潮有些意外。林延潮心道,若是陶提学出面,逼问徐子易倒是有几分可能将幕后之人查出。 林延潮道:“回禀大宗师,晚生猜想。这一次府试晚生替考生作廪保,因此得罪了某些廪生吧。” “哦,这是为何?”陶提学问道。 林延潮道:“晚生为人廪保。不收一钱,故而不少交不起谢礼的考生,都请晚生为廪保。可能因此断了某些人的财路吧。” 陶提学恍然道:“原来如此,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难怪你遭此之忌。可是你为何不收礼钱呢?如此可是得罪了人。” 林延潮道:“晚生幼时家贫,险些不能读书。今日虽成了生员,但想起当初自己出身寒微。不敢忘本,故而也想帮那些同样出身贫寒的考生。” 听林延潮之言。陶提学十分意外,无论林延潮是不是真是这么想的,但身为朝廷命官,他必须对这等想法给予肯定。 陶提学道:“善!助人乃为善之本!本官原先还担心,你因成名后,太过招摇,招来他人之忌,故而才陷害于你。看来本官是多虑了,你能不忘本,实为可贵。” 林延潮垂下头道:“其实晚生或许也有其他不对的地方,所以请大宗师不要继续追究此事了,算是给晚生一个警告。” 陶提学当下捏须笑着道;“你取字为宗海,果真有容人之量。抱怨以德,善之至善,也罢,本官就不追究此事。” 陶提学出身科举名门,但对林延潮这等出身贫寒,却自强不息的读书人十分欣赏,当下又道:“朝廷欲在加旨,察举各省地方生员中‘贤良方正’加以表彰,本官已经决定,将你报上。” 林延潮听了不由大喜,汉朝朝廷实行察举制时,设贤良方正科,向地方求才。 国朝实行科举制,察举制废除,而贤良方正虽不具备做官资格,仍可视为一项难得荣誉。礼部会专门派官员,至地方表彰‘贤良方正’的儒生。 陶提学任内只能推举数名生员求朝廷表彰,而眼下他将此殊荣授予了林延潮。林延潮如何不喜出望外。 陶提学笑了笑最后对林延潮勉励道:“乡举在即,你好好考,不要令本官失望,本官相信以你的才华,早晚有蟾宫折桂的一日。” “多谢大宗师嘉言。” 当下陶提学还赠给林延潮五两银,作为励学之用。这五两银子虽对于林延潮眼下的身家来说并不多,但同样代表了陶提学对林延潮的赏识。 这一次岁试,对于林延潮而言,可谓收获很大。 但收获很大,不意味着林延潮可以不追究那个暗中陷害自己的人。他在陶提学面前说不追究,是要留一个好印象,但凡正直的君子,都喜欢性子宽厚的人。 再说陶提学说报怨以德,是老子道德经上的说法,咱们身为儒家弟子,祖师爷孔夫子教咱们的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绝不是叫咱们受到欺负了,就当包子的。 这陷害自己之人谋定而后动,前面派徐子易陷害自己还不够,还匿名写信至陶提学面前抹黑自己,已是触碰到自己底线了。 林延潮回到家后,陈行贵即对他道:“事已是有眉目了,我的人查到徐子易上月其妻有疾,为了救治其妻,他向南市的张员外借了五两银子,言明三个月内还清,着三分利。” 林延潮道:“这与当铺的九出十三归差不多了,可见徐子易为生活所迫,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陈行贵笑着道:“延潮,你莫非心软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一章 谁指使的(一更) 林延潮淡淡道:“他为生活所迫,我可以理解,但若是人人以家贫为借口,心安理得去杀人放火,那么世道成什么样子?‘ 陈行贵道:‘宗海,说的是。你说怎么办?把徐子易抓来拷问?‘ 林延潮道:‘不,你不是说徐子易欠了张员外一笔钱吗?咱们花钱从这张员外手里,把借条买过来。” 陈行贵恍然道:“宗海,高明啊,用借条来逼徐子易就范。” “正是。陈兄你只要将账单收来,再借我几个打手,下面的事我来作。” 陈行贵点点头道:“好的。。” 城南潭尾街,传说这里江水有一深潭,深不见底,因此名之。 现在这里是省城有名的临江商埠,如永福会馆,古田会馆都设在此,商贾中还有各色木帮、笋纸帮、油帮。 沿江委巷都是瓦屋面覆顶,连排而建的柴栏厝,一楼是门市,二楼住人。 六七月时闽水洪涝,人可将灶移至二楼,继续过活。 街道上坑坑洼洼,前几天下雨的积水未干,沿街二楼的小阳台上各色的衣裳,直接挂在路中,行人的头顶上。 这样的房子不怕涝,不怕狂风,只是怕火,冬季一场大火就能烧去一片街。 故而几间屋子中,就要修马面墙。马面墙,也称风火山墙,可以隔火。 这里与城里深宅大院不同,透着浓浓的市井味,没有达官显贵,满街的喧闹声下。却有种草根般的活力。 几名大汉跟着林延潮走到一屋子前。 一名大汉向林延潮抱拳道:‘林相公,前面的屋子就是徐子易的家里了。‘ 林延潮看了屋子一眼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只记得一点,不许伤人,其余放手去干。‘ ‘是。陈哥都吩咐过咱们了,就是林相公让我们杀人犯火。也得照办。‘那大汉名叫陈济川,是陈行贵的族弟。属于长乐陈家,这海商家族企业的一员,久在海上,既有船民好勇斗狠的一面,也有其精明干练的地方。 林延潮派他来作恶人。收帐再好不过了。 但见陈济川一脚就将徐子易家的破柴门踹烂了。 屋子里传来女人的惊叫。 ‘光天化日下,强入民家,你们做什么?还有王法吗?救命,救命!‘ 听了女人的惊叫,当下街坊邻居都是出来。这等地方,小民都十分抱团,甚至连官府来收税的胥吏都敢打。 这下顿时就有十几名男子拿着竹竿,菜刀冲了出来。 陈济川一伙在那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他徐家欠了我们老爷银子,我们来讨债的!你们要替徐家出头,好,还钱来,只要消了这欠条。我们转身就走,还给你们赔礼道歉。‘ 听了这些人叫嚷,陈家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就小下来了。 百姓们听了也是不敢动。百姓有时宁可得罪官府。但却不敢得罪这些讨债的打手,横行乡里的恶霸。 何况徐家确实欠了钱了,属于理亏了一方。众人当下都是散去,反而怪徐家惹事呢。 ‘你家男人呢?‘ 女子哭道:‘去县学了,他可是相公,你们这样让我们脸往哪里搁?‘ ‘相公算个屁?就算皇帝老子欠了钱。也得还!‘ ‘可我们说了没钱,请你们老爷宽限几日吧!‘ ‘我宽限你了。谁来宽限我,一大家子等着吃饭了。谁也不是有钱的主?我问你一句,能不能还钱?‘ 林延潮在远处,将屋子里的对话听得清楚。 这时候但见巷子口,徐子易匆匆地跑了过来,显然是听了消息,林延潮避了避,不让他看见自己。 徐子易冲进了自家里面,然后就听得他大喊道:‘你们这是作什么?还有王法了吗?娘子你有没有事?‘ ‘相公,我还好。‘ ‘王法也没不准不还钱啊!‘ 徐子易声音小了几分道:‘你们宽限我几日,我一定会还的。‘ ‘宽限?拖到什么时候?今日有无钱还?‘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有种把我杀了。‘徐子易光棍起来了。 ‘不要,求你放过我相公。他是借钱,让我治病。‘ ‘哼,我也还咳嗽着呢?你婆娘要治,我不要治吗?‘ ‘济川哥,咱们不动手,别人还以为我们光说不练。‘ ‘好啊,我看看咱们一顿饭功夫,能不能把这屋子拆了。‘ ‘别。‘ 顿时屋里传来兵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 林延潮算是见识了,陈济川讨债的本事,虽过分了点,但确实没伤人啊。 林延潮等了一阵,当下迈步走进屋子,地上一片狼藉,但见徐子易抱着他的妻子,哆哆嗦嗦地蹲在墙角。 ‘停手吧!‘ 数人当下也是住手。陈济川嘿嘿地笑着道:‘林相公,这还没活动开呢。‘ 徐子易也不是傻瓜,见了这一幕,当下明白了怒道:‘宗海,这都是你指使得?‘ 林延潮反问道:‘岁试那日,谁指使你的?‘ 徐子易一愣,顿时失了几分底气,支吾道:‘宗海,你说什么,岁试那日我不是有意的,不与你赔礼了吗?‘ ‘继续砸!‘ 陈济川他们一并动手,顿时又乒乒乓乓地砸东西。 ‘停!‘ 林延潮看着面无血色的徐子易夫妻二人道:‘徐兄,我知你也是迫于无奈,你妻子患病缺钱,这才走投无路。你对妻子这份爱护,我很敬重,所以不怪你。但指使你的人,我却不能放过。‘ ‘你若是不说实话,行,那么明日我再来砸。若是说实话,这张欠条我就当场给你撕了。‘ 说完林延潮将欠条,放在了徐子易的面前。 徐子易看了欠条,顿时陷入了挣扎之中,胸口起伏不定。 林延潮见徐子易的神色,知他已是意动,当下问道:‘是孙秀才指使你的吗?‘ ‘不,不是,我是想让你误会孙秀才的,但却不是他。‘ ‘那是谁?‘ ‘是今年参加府试的余子游。‘ ‘他与你相熟吗?‘ ‘不熟,但他兄长是古田的大木材商,我这屋子还是寄住他兄长的。‘ ‘余子游,他现在哪里?‘ ‘就在潭尾街上的古田会馆。‘ ‘好。‘林延潮当下起身,将徐子易的欠条丢在了地上。 徐子易拿起欠条,痛哭流涕地其妻道:‘好了,娘子没事了,没事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尾生之行(二更) 听闻是余子游下的手害人,顿时林延潮的四名小伙伴都是不淡定了。 侯忠书大骂道:“好啊,此人竟然指示人陷害宗海,真是狗娘养,我等一定不要放过他。对了,他为何会害宗海来得?” 听了侯忠书这么说,黄碧友没好气地道:“真是的,你连余子游他是谁都不了解,你还骂他做什么?” 林延潮在旁道:“碧友说得不错,骂他的人都不了解他,但了解他的人一定会想打他。” 众人都是大笑。 陈行贵道:“宗海,你想怎么整他?说来听听。” 林延潮问道:“我差点将此人忘之脑后了,但没料到他还记得书院里的仇。对了他近来如何?” 陈行贵道:“碧友,正好知道。” 黄碧友点点头道:“我正好与陈世璧颇有交情,他与余子游交好,故而他的近况,我颇知一二。余子游去年府试落榜之后,没有回古田老家,而是直接在省城读书,记得宗海你中了秀才那日,他与相熟之人面前道,一个文贼也能进学中得秀才,我等寒窗苦读十年之人,书都是白读了。不过此人在同窗中,早已是名声扫地,大家都没有相信就是了。” 张豪远不屑地道:“此人心胸也就如此了。” “除此之外呢?”林延潮问道。 “对了,就是听林世璧说,余子游初时留在省城读书时还很刻苦,但后来却忍不住省城花花世界的诱惑,恋上了一个叫徐长君的清倌人,几乎日日都去捧他的场。在她身上费了上百两银子,却连床沿都没摸着。最近余子游因要考府试,这才少去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陈行贵问道:“宗海,你要怎么整治这余子游?” 张豪远道:“他是要坏你前途,这等人不必留手。” “是啊。是断手?还是剁脚?林相公,你吩咐一句,咱们弟兄,就给你去办。”陈济川亦是道。 黄碧友连忙道:“这位兄弟,我们是读书人,不玩这一套。” “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换了咱们什么事不能打打杀杀解决,非要来吵吵闹闹的,像个娘么。”陈济川不屑地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们不必再说了,我已有办法了。” 潭尾街,一间档次颇高的青楼门前。 余子游与几个读书人嘴巴里咀嚼着槟榔。手里拿着生烟袋,走出了大门。 老*鸨在门外喊道:“几位客官,赶明儿再来啊!” “算了,算了。你家陈长君太不近人情了,连手都不肯拉一下,整日只能弹曲儿,早知如此咱们几个,还不如去街头听十番呢。”一名读书人道。 老*鸨赔笑道:“君儿是清倌人啊!只卖艺不卖身的!” “什么卖艺不卖身?咱们找承欢楼那个几个红倌人。她们既卖艺也卖身,至于你们家君儿,还是等她梳拢的一日。你再知会咱们几个一声。” 老*鸨又是连连道歉。 这几人走了一段路,一人道:“余兄,我看此徐子君是故意吊着你!耗你的银子。” 余子游听了咬牙切齿道:“这**,看我得到你的人后,再怎么收拾你。” “天涯何处无芳草,余兄何必呢?” “余兄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余子游冷笑道:“算了。眼下我正在府试,待我中了秀才后。再来看这女人的嘴脸。” “不错,有了功名。什么女人得不到。” “余兄,真才是大丈夫的气度,在下佩服。” “散了,散了,咱们府取之后再见吧。” 当下众人在桥头散去,余子游将嘴里的摈榔吐掉,正欲回古田会馆,这时有一名丫鬟模样的人追上来道:“余公子请留步!” 余子游转过头来,见这丫鬟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丫鬟笑着道:“我是君儿姑娘身旁的丫鬟馨儿,余公子怎么不认识我了?” 余子游见了却记不起对方,但想到是君儿姑娘身边的丫鬟,当即改颜相向道:“原来是馨儿,不知有何事?” 那馨儿丫鬟当下道:“君儿小姐让我告诉余公子,徐妈妈要讹你的钱,让你别在她身上费银子了。” 余子游初时还有些怀疑,听了馨儿这么说,顿时感激地道:“君儿小姐一面心意,在下心领了,但余某日夜思念君儿姑娘,纵然散尽千金见君儿姑娘一面,又有如何?但盼馨儿姑娘,将余某这一番话告诉君儿姑娘,如此余某感激不尽。” 馨儿姑娘点点头道:“如此啊,也不枉费了某人对你一片痴心了!” 余子游闻言大喜,颤声道:“馨儿小姐,你方才说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馨儿白了他一眼道:“好话只说一遍,没听见就算了。” 余子游激动地道:“我的好馨儿,乖馨儿,求求你再告诉我一声,听了这一句,我就是即刻死了,也是值得了。” 馨儿哼地一声道:“还算你有些良心。” 当下馨儿从兜里取出一件带着方胜纹的发饰,递给余子游。 余子游认得正是徐子君戴过的,不由大喜。 馨儿道:“君儿小姐,约你四月朔日那一夜初更后,至后门相会!” 余子游思道:“四月朔日,三日后不是府试?君儿小姐为何约在那一日?” 馨儿不悦道:“你不来就算了!” “我来,我来,”余子游赶忙道,“昔日尾生与女子约定于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我余子游不才,愿效古人之行。” “那好吧!” 望着馨儿远去,余子游喜不自胜,将那方胜纹的发饰拿在鼻尖,贪婪地嗅了一口。 不久馨儿来到河边,待见了一身材高大男子,此人正是陈济川。他问道:“如何那小子上钩了没有?” 馨儿姑娘媚笑道:“那是,这还是雏儿,你没看到他眉飞色舞的样子。” “也好,我是担心你露出破绽,若是他疑心,追问你徐子君的事,你答不出了。” 馨儿姑娘道:“放心,我取出你给我的发饰,他就算有些怀疑,也早没影了。” 陈济川哈哈大笑道:“那就好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三章 给我吊起来(一更) 陈济川回去后,将余子游的一番话对林延潮他们叙述了一番。 众人都是大笑,陈行贵道:“他娘的,没料到余子游还有这一手,果真男人没脱下裤子前,嘴里都跟蜜似的。” 黄碧友道:“与他同窗这么多年,还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 林延潮道:“好,既是余子游入了套,咱们按着布置着来。济川,你安插在刘员外家的人,可靠吗?” 陈济川点点头道:“可靠,以前都是过命的弟兄,这刘员外临了五十娶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妾,老夫少妻也就算了,偏偏那小妾又美又浪,喜欢勾引年轻俊俏的后生。刘员外心底也明了,整日就和防贼一般防着人。他家里养着十五六个壮汉,若是有年轻后生敢与他小妾说话,逮到了就打个半死。” 林延潮点点头,心道这余子游既要效仿尾生之行,我让你知道什么是尾@行! 四月朔日。 古田会馆里。 油灯下,余子游手捧着一本书在读,但心底一直静不下来。 三日后就府试,但是他一直就是读不进书,心底仿佛有一双素手在那扰拨着。他也知不能如此,但偏偏看到书页上,就是徐长君如酥的鸽#乳,盈盈堪握的小脚。 这时打更声响起,余子游差点从桌上跳起。他走到屋边,朝窗外看了一会,自言自语道,这个点兄长大嫂,断然早已是睡下。 当下余子游穿戴好行头,轻轻地推开院门。然后走出了会馆。 因为是朔日,星月无光,街道上是一片漆黑。 这是城外不是城内,夜间没有兵丁巡逻,唯有几个更夫晃悠。 余子游一路小心地行着。避开了更夫,来到了与徐长君约定的地方。但见青楼的后门紧锁,但前院却是十分热闹。 这里他早就是轻车熟路了。 他心底想,今日得了徐长君的人后,回去就安心读书,林延潮已是中了秀才了。还位列岁试一等,自己这一次又没害成他,真是失策,若是自己今年再不中秀才,如何与父兄交代。 转而余子游又想起一会如何温存。他自小虽被父兄约束的读书。但也偷偷亵玩过几个丫鬟,想起男女之间的妙处,心底燥热。 此刻余子游焦急的就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陡然间余子游发现眼前一亮,前方一位手持宫灯,披着月白色大氅的女子,正婷婷立在桥上。 虽是只是背影,但却见得身姿婀娜。 一声君儿姑娘差点从余子游的口中喊出。但见那女子没有回头,而是用手招了招。再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余子游当下会意,不敢轻慢。 而对方轻启莲步,向桥下走去。余子游亦是跟着对方脚步一步一步而行。 夜深寂静无人,余子游听得自己的靴子沙沙作响,于是他把靴子脱下挂在肩上。看着前方佳人的背影,余子游恨不得立即将她搂进怀中,但是又按捺住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佳人唾手可得,一会儿对方任由自己采摘。还有得逃吗? 见对方带着自己转进一处偏僻的委巷中,余子游顿时心道。君儿还真是冰雪聪明,知是青楼里人杂。故意挑着这么一处僻静的地方来和自己幽会。 余子游色胆包天,昂然跟在对方身后。这时但见君儿姑娘走到一园林的偏门前,整个人没身进去。 余子游顿时心底一热,抢了几步跟了进去。 入了偏门后,四面一片漆黑,佳人不知去了何处?余子游不由心焦,低声唤道:“君儿?君儿?你在哪里?” 四周寂静,无人应他。 余子游此刻心底丝毫不惧,反是一笑道:“美人儿,到现在还来戏我,哥哥我想你想得好苦。别躲了,到这儿来,让哥哥我疼一疼。” 余子游又唤了几声,不由移步去寻,脚底却踩到了石子,疼得他直咧嘴,才记起自己没穿靴子。 余子游心底情#欲如沸,见佳人不见,不由咬牙切齿,咯咯有声。顿时余子游脱下他温文尔雅一面,粗暴地道:“快出来,不然一会有你好看。” “臭**,给老子滚出来?” 四面依旧是无人回应,一阵冷风袭来,将余子游身上吹得一凉。他忽然想起,自己被一个女人引来,此刻不知身在何处,心里才有些慌了。 突然但听数声又急有促的犬吠! 一名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地?这后门为何没有关紧?” 又一人道:“不会是进了贼人吧!” “快,我们去搜!” 当下数根火把点起,余子游惊慌失措,想要脚底抹油。后门既是不能去了,只有爬墙一途,余子游来到墙边,却见抬头就是一丈高墙。 余子游心底暗暗叫苦,却听得一旁脚步声越来越近。 于是余子游也是顾不得了,纵身往墙头上攀去。 “什么人,给我拿下!” 余子游听了一咬牙,双手使劲摁住墙沿,但听滋滋两声自己的袖子给刮破了,蹭着到了墙尖上的石砾,双臂鲜血淋漓。 但余子游又惊又怕下,竟然丝毫不觉得痛。 “在这里呢,给我下来!” 余子游身子已是半过了墙了,忽一脚被人抓住,从墙上拽下。 余子游从一丈高墙上摔下,顿时跌了个七晕八素。 这时火把晃眼,在余子游面前一照,当下一人骂道:“娘的,一看此人唇红齿白的,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小白脸深夜来此,还能干什么好勾当。” 余子游吓得魂都没了道:“我是来……” 啪! 余子游才开了口了,就吃了一个重重的耳刮子。打他的人孔武有力,余子游顿时牙齿就掉了两颗,满口是血。 余子游捂住脸,又惊又怕又怒,大骂道:“你可知我是谁?信不信我办了你们?” 回应余子游的是一顿拳打脚踢。 余子游弯着身子,护着脸,被打得嗷嗷直叫,吃不住当下才求饶起来。 一名大汉道:“娘的,这小子就是贱,不打不老实。” “另一人没见过这不要脸的,先吊起来,等老爷发落!” 说着一名大汉往一棵老槐树上缠了根绳子,将余子游双臂反捆在树上吊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小伙伴的进步(二更) 过了一阵,老态龙钟的刘员外在两名丫鬟服侍下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身旁跟着一位妖娆的年轻美妇。 刘员外看了一眼吊着老槐树上的余子游,气就不打一处来,张手就给那妖娆美妇来了一个耳刮子大骂道:“叫你这个狐媚子,整日勾引男人,你是不是想把我得蹬腿才甘心。” 那美妇顿时叫起了屈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又冤枉我。” “我冤了你吗?” “好好,你个没良心的,我这就死给你看。” 说着美妇提起裙子就往井边飞奔,刘员外顿时吓得不行道:“快,快,快把少奶奶拉住。” 几个人将要投井的美妇给抓住了,见了有人拦着,顿时美妇挣扎得更厉害道:“让我死,为何不让我死!” “我要一死求清白。” 哭哭闹闹了一阵,那美妇才被拖了进去。 刘员外咬牙切齿地对着吊在树上的余子游道:“此淫贼夜入民宅还有什么好事,不必给我审了,直接往死里打!” 好咧! 几名壮汉听了,拿着鞭子对着吊在树上的余子游,就是一顿猛抽! 余子游开始是求饶,求饶后又大骂,大骂后又求饶,最后顶不住晕了过去,然后被人泼了盆凉水醒了再抽! 抽到余子游奄奄一息,刘员外当下才道:“让他剩下口气,给他写给供辩,免得这淫贼,去衙门告咱们去。写完了就给我丢到大街上去!” “好的。” 当下刘员外家里的帐房给余子游写了一张供辩,余子游看了本不欲签,但又吃了几拳,被人强在上面摁了手印,最后直接被丢在大街上。 事后余子游被救回了古田会馆。 余子游兄长是又气又是心疼。当下请了大夫医治。 大夫当下说虽多皮外伤,但双腕被反吊了太久,恐以后终生不能写字了,至于伤势,也需在床上养了一个月才行。如此余子游不说三日后的府试是参加不了,连考科举也是终生无望了。听了后余子游顿时心灰如死。他的兄长更是恨铁不成钢地痛骂了他一顿。 整治余子游并没有费去林延潮太多的精力,但他从陈济川口中得知余子游吊打一事后,只是点了点头道:“此事到此为止。” 教训一下别人,也就够了,这不是他生活的重心。举业才是他一切所在。 岁试之后,林延潮依旧在读书习字,每日也指点陈行贵他们文章。林延潮改文章时,不免与他们谈论起经学。 眼下不仅仅是文章上,林延潮经学上的学问,也已是足以作他们几人的老师了。所以几人一开始是切磋,后来他们知道差距过大后,直接向林延潮请教起经义来。 在指点几人经义时。林延潮亦在反省自己,以往治理经时,只求理解其意。但将经义告诉别人时,却要不免往自己身上贴。自己都做不到何来说给别人听。 于是林延潮常常回去反思经义,待彻底明白后,次日再与他们讲自己的理解。 如此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学问就更深了一步。 林延潮这才明白,自己在传授学问的同时。也是面对他们的质疑和不认同,他们每一次反问。其实也是林延潮重新反省以往所学的同时。正如韩愈的师说中有言,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当然侯忠书他们也是十分乐意与林延潮每日谈论经义。他们虽觉得林延潮治经强过他们,但却从未与其他先生那般,将自己的对经义的见解,强加灌输于他们。 林延潮与他们则是平等研讨,在程朱注释上还提出自己的补充和见解。 若有时实在说不通,林延潮也不会贸然否定他们的观点,而是说你若是这答,我不能说你错,但考官是一定不会取你这篇文章的。 听林延潮这么说,几人顿时就不再议论了。 不过他们都喜欢,让林延潮来教自己治经。一是林延潮学问够高,二来谈论起来没有对老师的顾及,放胆而言。这如此辩难下,众人在写文章之余,将以往的经义拿起来又重读了一遍,都觉得很有收获。 当然几人研习最多的还是文章。每日日五道时文题,写完后林延潮继续与他们讲解,众人的文章就这么一日日的提高中。 府试前的一日,风雨如晦。 空中乌云密布。 林延潮评卷之后道:“今日的文章,就讲到这里,府取在即,你们今晚好好睡一觉吧,不必再看书了。” 黄碧友道:“宗海,明日就府取了,临考之际,你有什么写文章的心得告诉我等啊?” “是啊,不要藏私啊!”陈行贵亦道。 林延潮笑了笑指着窗外一处被雨浇打的绽放之花,对四人道:“好的文章,当述而不作。这道理放在文章上也是一样,如这花一般,吾心传至汝心,吾见即是汝见!‘ “记着这一点,明日你们好好考就是。” 林延潮说完这句,小伙伴们都是一并点头。 次日府取四人同赴科场。 待至放榜之日,陈行贵高中府试第二十五名,张豪远取了六十一名,黄碧友取了七十八名,虽名列榜末,但也是中了,唯有侯忠书未能上榜,但也进了副榜。 陈,张,黄三人一并中榜,不由兴高采烈,相抱欢呼。 而远远的拄着拐杖的余子游,看着这一幕,心里一阵阵绞痛。 往昔不如自己的陈行贵,黄碧友,也是府试中第,而自己却终生于举业无望,拖着半残的身躯,余子游感觉什么在吞噬着他的心。 念起徐长君的负心,余子游回到家里,一句句的念道。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余子游两眼泪流,对着徐长君赠自己的发饰念道:“思君苦,怕君知,又怕君不知,更怕君知似不知!”(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五章 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安泰楼,这是省城最有名的酒楼,安泰楼地近安泰河,远处是南门大街。 陈行贵,黄碧友,张豪远三位新晋童生,在安泰楼包下了两桌,宴请朋友。一群朋友在一起,大多如此,总要一名充当金主,一名人缘最好联络众人。 陈行贵自书院时,就一直是充当金主的角色。这一次酒宴,自也是他操办的,邀请的不少是他交游多年的好友林延潮自也是被奉上宾。 “林兄,许久不见!” 林延潮见了喜道:“于兄!” 来人正是于轻舟,以往林延潮在濂江书院最好的朋友。 两年不见,于轻舟唇边有了一抹胡须,多了几分老成。林延潮见老友,不由拍着他的肩膀道:“于兄,差一点没认出你来。” 于轻舟笑着道:“林兄,不也是如此,嗯,还未恭喜林兄进学呢,当初在书院时,我就知以林兄的才华,他日绝非池中之物,定是让我等瞠乎其后,果真没有料错。” 林延潮笑着道:“中了秀才也是侥幸罢了,谈不上什么瞠乎其后,倒是于兄,你这一次榜上有名,实是为你高兴。”于轻舟这一次府试也是上榜。 于轻舟笑了笑道:“比起林兄你来,不值一提啊!听闻你岁试又取了第一等,我就先在此预祝你乡试高中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多谢吉言。” “宗海兄!”朱向文亦是向林延潮致礼,朱向文这一次虽过了县试,但府试落榜。 林延潮拱手道:“朱兄,听闻你成婚。我未能亲自道贺,实在抱歉。” 朱向文腼腆地道:“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女子罢了,还是要多谢林兄在我大喜之日,送的厚礼。” 朱向文后,林世璧也是来向林延潮行礼。此人原来与林延潮同舍时,两人不交一言,但眼下也是主动致礼。 朱向文笑着道:“除了叶向高在福清,咱们这些人里除了余子游倒是都到了,不知余子游为何没来?没请他吗?” 林延潮没说话,黄碧友。陈行贵都是笑而不语。 于轻舟道:“余子游他想必这次府试又落榜,故而没脸来吧,他以往在书院时,一贯自视甚高,这次想来打击不小。” 这时陈行贵和他几位朋友。拿着酒杯从另一桌走来,站在林延潮座位旁。 他喝了几杯酒已是有几分喝高了,对他几个好友道:“诸位,我陈某有今日,实多亏我这位兄弟。这次要不是他教我,我还考不上童生呢。” 这几人听了都是笑着道:“原来林相公,还有这个本事。” 林延潮笑道;“陈兄吃酒吃醉了,我实不敢当。” 一人道:“林相公。你不要谦虚,行贵方才都与我说了,听闻这位黄兄和张兄。也都是亏你指点,这才府试中第。你如此了得,以后不如当个教书先生。” 陈行贵不屑道:“教书先生算什么,我看宗海不仅可以去书院教学,即便是县学,府学也是可以去的。”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道:“陈兄你是真醉了。大家切莫当真。” 陈行贵半开玩笑地对林延潮道:“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林延潮侧开身笑道:“快拖下去醒酒来着。” 众人都是一阵哄笑。 这边众人高谈阔论。另一边的几个桌子上的客人,也是看着这一幕。 这安泰楼平日来的多是文人骚客。故而多半是读书人出入其中。 见了林延潮这一座,众人不由谈论道这几个读书人是谁,诸如此0类的话题。 一名穿着襕衫的秀才道:“哦,那是几位府试刚取了的童生啊。” “难怪如此,少年得志啊。” “那居中那穿着襕衫的少年,不是童生吧?” “不是,不过听闻这几个童生,都是此人教出来的。” “什么,秀才能教出童生来,这么说此人若中了举人,不是可以教授秀才了。可笑,可笑!”一名穿着锦衣的士子出言嘲讽道。 那秀才也不动气,当下停著道:“未尝不可,兄台是外地来的?” 那人拱手道:“正是,在下从临川来闽中游学的。” 穿着襕衫的秀才当下肃然起敬道:“临川出才子,晏殊,曾巩,王安石,罗和章都是文章大家啊!” 那人笑着道:“还好吧,听闻闽中有海滨邹鲁之称,人文益盛,故而我不远千里来此交游,但看了多日,也未有几人可以入眼的。” 这秀才看对方言语如此托大,觉得此人必有所持,也不敢得罪,当下笑着道:“那么兄台,眼前这穿着襕衫少年就算我们闽中英杰了。” “哦,怎么说?” 秀才道:“这位是我们闽中的才子姓林名延潮,字宗海,十四岁赴县试,十四岁即进学中了秀才,你说厉害不厉害?” “十四岁的秀才也不算什么,在我们临川,在绍兴苏杭那,十一二岁中秀才的,也是不少。说来惭愧,我二十一方才中举人,在同乡里算是愚钝的一个了。” 这秀才听了对方竟是举人,当下道:“原来是孝廉啊,失敬失敬。” “不值一提!” 与秀才同桌的一名儒生,听此人口气甚大,有几分不忿当下道:“这位孝廉老爷有所不知,朝廷已是颁布诏令,嘉这位林宗海为贤良方正之才,过了几日公告就要下来了。” 终于这临川士子稍稍动容道:“贤良方正?听闻以往只授予博学的宿儒,授给这么年轻的少年,恐怕有蹊跷吧。” “这我倒是不知了,听闻是本省提学嘉奖其好学吧。” 一名胥吏模样的人。从前桌转过头来道:“错了,错了。” 那几人笑着道:“原来是周官人,正要请教呢。” 那周官人夹了一大块鱼,笑着道:“几位兄台都说错了,这林宗海啊。去年中了秀才,成了廪膳生后,今年府试为出身寒门的士子作廪保时,不收一钱。这才令督学老爷赏识其,求朝廷奖他为贤良方正啊!” “原来如此。” “听来倒有几分意思。”那临川才子淡淡地道。 桌子旁,几位老儒生听了这里话。也是议论道。 “原来是这后生啊,我看过闲草集,此子文章具佳,无论古文还是时文,都可称上一流。” “你说得那片古文。莫非是那篇为学,我初时还不在意,后听说此人举为贤良方正。不由诧异,于是去看看他的文章,就读了这篇为学。” “陈公,你是我们几人里古文的大家,你的评论必然公允,我等洗耳恭听。” 那老者笑了笑道:“不敢当。不过此子这篇文章,可以称得上是朴中见色,平中有奇,而且文章句句意味深长。听闻不少闽中本地的社学。都已是开始拿这篇文章来给儒童发蒙,以作劝学。” 一人道:“善,这样的文章,给蒙童来读再好不过了。” “是啊,小小年纪就能立言,实不容易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议论,这临川士子都是听在耳里。 当下他走到林延潮那一桌道:“在下临川士子。姓汤名显祖,草字义仍。见各位谈笑风生,故而想来此结识一番。” 听对方自报家门,在座的人有不少人都是认识。 数人站起身来,一脸吃惊地问道:“这位莫非就是汤临川?红泉逸草就是阁下的大作?” 众人听了都是吓了一跳,能将姓氏与地名一并称呼的,只有内阁大佬,朝廷大员,文章大家才有的待遇啊。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算哪一等? 这临川士子竟是厚颜受之道:“不错,在下正是汤临川。” 听对方承认,黄碧友一脸激动地道:“汤前辈,没料到能在此遇到阁下,小弟对你是仰慕已久啊!” 林延潮也是震惊,没料到去外面吃一顿饭,也是碰上汤显祖大大,这也太意外了吧。 一旁黄碧友怕林延潮不知,当下介绍道:“这位就是写了红泉逸草的汤临川啊,此人十四岁中秀才,二十一岁中举人,而今已是名满天下。” 林延潮怎么不知汤显祖呢?只是没有料到他眼下的名声,已是到这个地步了。 他记得史书上有说,首辅张居正为了把持科场,让他几个儿子科场高中,三个儿子,都与汤显祖等名士交好,为其子及第制造舆论。 连张居正也要让儿子结交的人,说明汤显祖还没中进士时,就早已名满天下了。 陈行贵觉得汤显祖有几分人前装逼,当下不快对林延潮道:“此人也敢自称什么汤临川,不知有几斤几两?” 汤显祖耳尖听了笑着道:“不多不多,八斗而已。” 这口气丝毫不谦虚,用当年谢灵运赞曹子建的话,才高八斗的例子。 林延潮心道,记得历史上汤显祖如此大才,会试也是落榜数次,张居正三个儿子都中了,他也没中,到了张居正死后才出头,莫非就是他如此狂傲所至。但林延潮又想,可是看他写的牡丹亭,却不像这等人啊。 当下众人将汤显祖推了首座,他也是毫不客气地坐下,拿起筷子来就吃着,一口酒,一口菜的,也不与别人对饮的。 众人只当是名士风流,丝毫不以为意。 汤显祖吃了一半,对林延潮道:“这位是延潮吧!我方才听了你的才学,你这等士子在闽中也算是凤毛麟角了。方才听说你有一篇为学不错,可否让我一睹?” 林延潮眉头一皱,此人直呼己名,实令自己不快。 众人都是欣喜,汤显祖这样的才子愿与林延潮结交,显然延潮的才华,已得到他的认可。 林延潮淡淡地道:“简陋文章倒是未曾放在身旁,让汤前辈见笑了。” 一旁张豪远哪里肯林延潮错过这样机会,当下道:“这篇为学文章我甚爱之,试背给汤前辈听如何?” 黄碧友也是替林延潮吹捧道:“也是,汤前辈是文章宗匠一般人物,今日偶遇,必是要评鉴一番。” 汤显祖微微颔首道:“甚好。” 当下张豪远念道:“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 他将林延潮一篇文章尽数背下,在场有几人没看过林延潮这篇文章的,也是点点头。 “汤前辈以为如何?”黄碧友问道,若是汤显祖能称赞林延潮的文章一两句,那么不久林延潮的名字,也会更广为人知。 汤显祖道:“还算可以入目,不过文意平平,却没有十分出彩的地方。” 听了汤显祖这话,顿时好几人不快,也有人心想能得汤显祖如此评价的文章,也是不错了。 汤显祖忽道:“余当年夜宿秋江,得诗一首与诸位分享。” 众人都是道:“愿洗耳恭听。” 但听汤显祖吟道:“寂历秋江渔火稀,起看残月映林微。波光水鸟惊犹宿,露冷流萤湿不飞。” 汤显祖念完,众人回味在诗句之中,这首诗听来,有种初读枫桥夜泊的震撼。 众人本有几人不平,但此刻也是为汤显祖才华震慑,不敢再说什么。对于有才华的人,大家都是敬重的。 见汤显祖露出得意之色,林延潮皱眉问道:“汤前辈,会试在即,你不去京师交游,为何会来到闽中呢?” 汤显祖笑着道:“会元,状元对某而言如探囊取物,功名于我似浮云尔,眼下周游天下,不过随性所致。” 众人都是敬佩,心道这才是名士风范啊,视功名如粪土。在座有一名年轻人一脸敬仰地道:“若是我有汤前辈这等心胸就好了。”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当下道:“汤前辈,在下有一个疑惑一直不解,向请教汤兄一二可以吗?” 汤显祖又喝了口酒,面色涨红地道:“好,你问吧。” 林延潮道:“汤前辈,在下读论语时,偶尔见澹台灭明,敢问前辈,这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众人听了都是一晒,心道林延潮这叫什么问题。 汤显祖当下道:“澹台灭明,当然是两个人呢。” 林延潮又追问道:“这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 汤显祖想了一下道:“自然是一个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汤前辈赐教。”在座的人,顿时脸色都变了下来。(未完待续) ps:这章传晚了,不过是四千字的大更,求一下月票哈。 第一百九十六章 识破(一更) 众人脸色很难看,这位汤显祖犹自不知,继续在那喝酒吃菜。 陈行贵斜了汤显祖一眼,当下道;“汤前辈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来,我来敬你一杯!” 汤显祖笑着道:“好,好,闽中的文风不怎么样,但酒却不错。” 当下汤显祖随意喝了一口,陈行贵却是满饮,当下不快地道:“汤前辈,你酒杯里养鱼啊,怎么没有饮尽啊?” 汤显祖听了陈行贵这不恭敬的话,不悦道:“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粗俗。” 但见陈行贵瞪着自己,汤显祖嘀咕了一句,将一杯酒尽数喝下,面色更是涨红。 陈行贵问道:“汤前辈,澹台灭明当年在吴国讲学,死后就葬在江西,你居然不知?” 汤显祖脸色一变,勉强笑着道:“哈哈,我怎会不知,故意戏言,戏言你知道吗?” 于轻舟道:“澹台灭明也就罢了,尧舜是一个人的话,也能说出来,就是我闽中三尺孩童也不如汝这般无知。” 汤显祖听了握住酒杯,连忙道:“我方才喝醉了,故而听错了,尧舜乃是圣贤,我怎么会不知道。” 陈行贵又斟了一大碗酒给汤显祖道:“你醉了?我看还早着呢?给我满饮这杯。” “这我喝下去要醉死了。”汤显祖为难道。 “你方才不是说我们闽中文风不怎么样,酒却不错吗?请你喝,你还不喝。” 见一桌人杀气腾腾地看着他,汤显祖只能眉头一皱。强自喝下。 这一杯酒下去,但见这汤显祖已是在那晃晃悠悠。 “我问你,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陈行贵瞪着眼问道。 “一个人!”汤显祖强撑着身子答道。 “嗯,一个人?”张豪远追问了一句。 “不。不,是两个人,尧舜才是一个人。”汤显祖立即改口。 “叫你两个人!”陈行贵一掌往汤显祖的头上扇去。 “一个人,一个人。”汤显祖一脸畏惧地道。 “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两个人,不。是一个人,”汤显祖被打几下,当下怒道,“我汤显祖是堂堂举人,名闻天下的大才子。你们竟敢如此对我?信不信我拿你们见官。” 顿时一桌人都是怒了。 “汤显祖会连尧舜一人两人都不知?” “冒充汤显祖来我们这骗吃骗喝,戏弄我等?” “胆子不小啊!” 黄碧友骂道:“说你到底是谁?” “说了,我真是汤显祖!” “娘的,真不打不行了!”几个巴掌下去。 对方才连忙道:“我说,我说,我是汤显祖的堂弟,我叫汤家祖。” “真的?” “真的真的,肯定的真的。” “我问你汤家祖。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汤家祖哭着道:“当然是一个人。” “真的是一个人?” “是,是。” “我看不对。劈成两半,就是两个人了。” “大哥,我求你别这样好吗?” 陈行贵说完几个人又要上前去打汤家祖,林延潮拦住了道:“此人方才吟得那首诗,确是上佳之作,我以往没有听过。想来确实是汤临川所作。此人不是他的亲戚,也是有几分关系。给他留几分颜面吧。”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陈行贵才放开汤家祖。 汤家祖讨好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我确实是临川汤家。出门至闽中游学遭了贼,盘缠被偷尽,故而囊中羞涩,托了家兄之名到处招摇,骗吃骗喝,没料到这位相公一眼就识破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读书人游学四方,总有落难的时候,我是相信你是出自临川汤家,这有点钱你暂且拿去用吧。不过不要再到处招摇,如此污了令兄之名。” 说着林延潮拿了两百钱出来,陈行贵道;“宗海,在我这里,哪里有你花钱的地方。” 说着陈行贵对汤家祖道:“若是再让我看到你冒名招摇撞骗,就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了。” 说着陈行贵随从拿了五两银子给汤家祖。 汤家祖听了连连称是,当下颜面离去。 安泰楼,楼上楼下的客人本是听了汤显祖的大名,都是要来一睹其人,但却见得被林延潮识破的一幕。 众人见林延潮这般处置这西贝货,不由都是点头,赞其厚道。 众人心想虽是没见到汤显祖这样的大才,但见到林延潮这位渐渐崭露头角的闽中才子,也是不错。 不提十四岁的秀才,就是朝廷被授予贤良方正,以及那篇被社学选为作为儒童发蒙之用的为学,已足以令人别人重视了。 经过审汤家祖一事,方才闲谈的老儒,官吏,读书人都是来到这一桌,与林延潮相识。 一人道:“林相公,以你现在的名气,眼下来个假的,真的也就不远了。” 另一人道:“林相公,我看你的文章,假以时日,不会在这汤显祖之下,待他日我闽中也出一位大才子,汤临川算什么,林侯官才是。” 奉承者有之,提点者有知,还有几名老儒也是对林延潮文章提出建议,甚至批评。 面对众人赞誉,批评,林延潮也知这世道,不是与你说好话的人,就真心为你好,说你不是的人,就厌恶你的。 比起认同你夸奖你的朋友而言,诤友也是同样难得,更多是一种关心劝诫。 特别是这几位老儒,其中不少还是与林垠,忘斋先生一辈的读书人,对于他们的批评,林延潮是虚心接受。当然也有几个人存心捣乱,在他们眼底,老子的文章就是天下第二(第一是王世贞),这样的人,林延潮也是不去理会。 酒楼上大多数人,还是善意的,这是林延潮可以感受到的,无论是前辈的谆谆教诲,还是同辈间的激励,都令林延潮很感动。 林延潮心想,闽中学风敦实醇厚,读书人这么多,若是我的尚书古文疏证,能得府中学子赏识,那么就算不用身在两京,苏杭这样文风鼎盛之地,不久以后,也能如王世贞,汤显祖那般名满天下。 正巧这时有一人问道:“数月之后就是乡试,不知林相公在读什么书?” 林延潮借过话头道:“在下既是读书,也在著书。”(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七章 继绝学(二更)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看了过来。 那人笑着问道:“林相公的诗集,我等断然是要看的。” 另一人笑着道:“你有所不知,林相公不擅诗赋,这是众所周知的。我猜大概是文集吧,林相公的文章有苏韩之韵,若是刊售定可一读。” 林延潮心知在此,也算是一个求关注的好机会,当下道:“在下著书并非是诗词文集,而是几年来读尚书的心得。” 听了林延潮这话,众人都是惊讶的合不拢嘴,这几乎就是注经了。 要写这等大作,没有几十年的经学功底,广泛涉猎经史子集,你也敢写?或者说你也好意思写? 而眼前这位十五岁的生员,竟敢说写一本读尚书的心得。 众人大部分都是在质疑,若非方才对林延潮有很有好感,恐怕不少人要喷之了。 一名书生不解向林延潮问:“你为何要注书经,不注他经?” 林延潮答道:“书经,乃六经之冠冕,百氏之襟袖,在下以为欲贯通五经,学易,若欲挈领五经,学书。” 那书生听林延潮之言,微微点头。 一名穿着襕衫的秀才向林延潮问:“书经,精微不如易,文赋不如诗,义理不如春秋,庄重不如礼,你有何心得可言?” 林延潮暗暗摇了摇头,又是一个死读书的。当下他答道:“未见得,尧典立叙事之骨架,禹贡开百世地舆之学,洪范乃五行之宗。大禹谟之十六字心传,更为圣圣相继,代代相传之学,你岂可薄之,真愧为读书人。” 这名秀才听了林延潮的话后。顿时掩面,羞愧退下。 一名老儒当下发难道:“你治尚书以何为本?” 林延潮道:“回老先生的话,天下兴衰治乱,古文今文多有伪篇,因文字变迁而沿误的文句不知多少,故而我取开成石经拓本对校。” 那老儒听了捏须点点头道:“善。” 一名儒生一直不说话。这时候站出来问道:“古文尚书疑为伪篇,你该如何作?” 林延潮道:“先疑古,再重建!如尧典,皋陶谟,禹贡。非成书于上古,而定于春秋。” 林延潮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古文尚书疑为伪篇,乃是当今治尚书每一名儒生心底的大疑团,一千年来不少读书人提出疑问,但却无一人拿出证据来指证。而林延潮竟然笃定的一口证实了,难怪他们不信。 众人当下又与林延潮问难。但没有一人问得倒林延潮。 一名儒生向林延潮作揖道:“书经之难,不亦于易,汝不过十五六岁少年。若真要说有什么建树,一个字难,除非汝是生而知之者,当然汝治书经定在我辈之上,到时书稿一成,吾一定拜读。” 林延潮对儒生拜读道:“仓促而作。不敢谈精思,到时有谬误之处还请兄台指正。” 听了林延潮的话后。众人当下纷纷告辞。 出来时,众人不免谈论一番。有人讽林延潮不自量力,好高骛远。 也有人叹林延潮其志之远,若是著书而成,真能有几分以今日之思代古人之想,那么这本书也不算白写了。 大多数人心想,还是让林延潮先去写吧,写出来后碰碰壁,免得年少得志,不知天高地厚。这样的嘲笑也并非都是恶意,在他们看来年轻才子遇一遇挫折也是好事,这算是一种打磨,玉不琢不成器嘛。 林延潮从安泰楼回到家里后,将反正众人的话,理了一遍,不由感叹自己还是年轻了,若是三四十岁的大官,或者是五六十岁的老儒生,写这书就没有人敢笑话。 要知道咱们的首辅张居正,为了给当今天子读书,写了一本尚书直解,作为小皇帝的日讲宫内读本。 林延潮心想,眼下自己若是再年长十岁就好了。 当下林延潮将书橱里自己的书稿拿来细细读起,这些都是他一年以来的心血,差不多有十万字了,再有两个月就可以定稿了。要他现在放弃,实在有点舍不得。 他这本书首采的还是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其次是近代国学大师顾颉刚,刘起釪的尚书学。 而林延潮编写此书,已是偷懒很多,当初顾先生此书,先是将流传下各种书经文本考异比对。 其次上古先秦各书经里,所用的尚书句子辑录出来,与古文今文尚书参校异同。 其三将历代治尚书大家的文章整理比对。 其四是研究尚书用字造句的文法,并和甲骨金文作比较。最后才作全部的考定。 这四项功夫,换了常人可能一辈子,一项也完成不了,可顾先生毕其一生,也只作到第四步。而后由其弟子刘起釪刘先生接老师的班。 而林延潮现在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又凭着自己博学强识,用了两年时间通经,总算写出来了。 所以他现在手头上这份稿子,不是自己的心血,而是后世国学大师对尚书经义的毕生见解。 想起上一世偶尔看了一篇报道,自顾颉刚,刘起釪故去后,为尚书注经在当今已是成为绝学了。想到偌大中国十几亿人口,竟是再找不出一个人时,林延潮心底是有些悲愤的。 虽然林延潮总觉得古人皓首穷经,好似整日凿井很可笑,但真正到了失传的一日,才知拥有时是如何珍贵。尚书作为五经之一,从先秦至民国,传承了两千余年,华夏几经兴废,但却是代代相传,今日虽山河犹在,但文化传承却断绝了,这是何等的悲哀。 林延潮看着手中的文章,心道这是后世大师的心血,不能因自己年纪不够,就不敢发书。 就算眼下沉寂,但是总有一日他会绽放光芒的。 没错,正如张载所言,为往圣继绝学。 当今国学没落,好比道统失传,这个时代国学昌盛,若是能将阎,顾,刘几位大师的心血,著书发表,不知会在这个时代读书人里,激起怎么样的共鸣? 古今思想的碰撞!或许这也是自己想要见到的,也是三位大师的心愿吧! 想到这里,林延潮咬了咬牙,心道无论怎么说,这本书自己是写定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八章 指点文章 五月未至酷夏,阳光正好。 远山郁郁青青,山间小溪折而向东,注入一处小湖。 日头一晒,山下小湖的水汽顿时蒸腾起来,风轻轻吹来,湖畔田地里稻花香就远远地传了出去。 湖畔有一宅院,正是依在这犹如仙境般的地方。 宅院中,前南京礼部尚书林庭机做完一套道家呼吸打坐的养生功夫,在小婢奉上的盂里吐了一口清痰,然后披上儒袍。 仆人又给他端上一盅清茶漱口后,才是奉上一盏新沏好的龙井茶。 今年新摘的龙井茶好似雀舌,老者坐在院中,晒着日头,慢慢品了起来。 香茗入口,林庭机从一旁拿起一卷书来。这是林庭机年少时的读书习惯,以往就算身在官场,每日再忙,也是不忘读书之事。 而眼下年老归居山林,但是林庭机依旧是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每日不歇。 林庭机读了会书,一名老仆上前道:“老爷,一位自称是二少爷的徒儿来拜访老爷。” 林庭机眯眼道:“没错,是烃儿徒儿,来此必是有事相求。” “老爷见是不见?” 林庭机道:“老朽致仕后,想来钻营的人实是不少。不过烃儿有交代过我,让我照拂他这弟子一二,就且听听吧。” 不久院门开启,林庭机见一名穿着襕衫的少年,步入院子后,向自己行礼道:“晚生林延潮,拜见老尚书相公!” 林庭机点了点头算是回礼,手指着一旁小凳道:“坐。” 坐下后林延潮心想。与这样一位昔日的二品大员,坐在农家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聊天,感觉还是满奇怪的。 对方现在虽闲云野鹤,远离朝堂,但是一位从部堂退下官吏。在地方的能量,就算巡抚,布政司使都不敢轻忽的,没料到今日能与这样一位大员说话。 林庭机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但见对方目如点漆,湛然有光。他颇通相面,心想此子必是极为聪颖之人。 林庭机笑着道:“后生,你看老夫这宅子如何?” 林延潮道:“桃花源也不过如此。” 林庭机笑着道:“正是,老夫致仕二十余年,费尽心思才找了这么个好地方。作为归老之处。你说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老夫觉得很贴切,陶渊明是个有筋骨之人。他那篇五柳先生传里,有一句,不戚戚于贫贱,下一句,下一句什么来着?” 见林庭机看向自己,林延潮道:“可是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林庭机笑着道:“正是如此。” 一位饱读诗书的人,绝不会将这句名言给忘了的。 林延潮当下猜到,这位前礼部尚书是会错意了。以为自己上门来钻营的。 要知道做官,能混到老者这般二品大员,个个都是人精。但凡人精与人交往中,都能很好把握分寸,比如市井中,别人求己借钱。先说自己家里一穷二白,这样对方不会丢脸。自己也不会伤了两人交情。 当然这套方法,市井妇人用来。只是不如当官的人说得那么雅。如那句‘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就是借陶渊明的口,告诉自己不要找他妄图钻营什么。 但林延潮听后仍是‘不知分寸’地道:“老尚书相公,晚生此来正有一事相求。” 林庭机端起茶来呷了一口,淡淡地道:“不要称什么老尚书相公,老夫致仕已久,眼下不过平民百姓。” 林延潮知对方言语里拒绝之意很显然了,不过仍是道:‘老先生虽在江湖之远,但却简在帝心,依旧是满朝仰望的柱石。‘ 林庭机笑了笑,道:‘这后生还蛮会说话的,说来你求老夫何事?‘ 林延潮当下取了一叠文卷,给林庭机道:‘这是晚生的文章,还请老尚书相公过目。‘ 林庭机拿过文卷,心底一晒,对了,马上就是乡试了,这小子想要找主考官投递文卷,故而请托于我。 林庭机不动声色将林延潮文章拿来一看,问道:‘你给老夫的文章,怎么不是时文?‘ 林延潮道:‘这是晚生这几年读尚书的心得,听闻老先生是方家,故而想请你指点。‘ 林庭机闻言笑着道:‘你年纪轻轻也想注经?‘ 林延潮道:‘许慎二十岁即贯通五经,延潮不才,十六岁前专研一经,还是略有浅见的。‘ 林庭机摇了摇头道:‘注经再好,终不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说着林庭机低下头看着林延潮的文卷。 林延潮不发一言,静静地坐在那,等着对方意见。自己眼下著书,别人不是不信服,那就加一个人。 就如同现在论文那般,让学生与指导老师合署名字。 这静坐干等,是件很见学问的事。若是毛手毛脚,燥动不已,很容易就会给他人留下一个不稳重的印象。 如站军姿那般,如临大敌一动不动,那也不行,失了读书人的儒雅。 但林延潮在家每日读书,按着养静持敬,谨言少语一套功夫作下来,再加上几十年的阅历,早已是脱去这个年纪少年的躁动,反而有着那些大儒方有的沉静。 林庭机看文时,朝林延潮这看了一眼,不由点点头,又重新看文。 天边云卷云舒,庭间花瓣坠地,山边的小溪上水车轱辘轱辘地转着。 小溪边上农家里燃起了炊烟。 林庭机眉头时紧时松,手边卧着藤椅的扶手。半响林庭机挪了挪身子,看向林延潮问道:‘此文真是你写的?‘ 林延潮道:‘回老先生的话,是的。‘ 林庭机伸手捏了捏眉间,看得出上了岁数,久读下精力有几分不济。 林庭机道:‘你晚上在此留宿,老夫看完后再与你说话。‘ 然后林庭机就没再与林延潮说话,不久,自有人服侍林延潮去用饭。 一小碟白豆腐,一盘水捞空心菜,一壶清水。 一名老仆对林延潮道:‘老爷上了岁数,饮食清淡,粗茶淡饭,还请公子见谅。‘ ‘饭管够吗?‘ 老仆一愣,随即笑着道:‘这倒是管。‘ ‘那就行。‘ 林延潮当下夹了一片豆腐,搁在碗里,大口大口地扒饭。天然的农家饭菜,吃起来别有一种甘甜。(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九章 把名声借给你 晚上老仆与林庭机说了这事。 林庭机将手边林延潮的文稿放下,抚须道:‘此子能甘于粗茶淡饭,说其倒是个随遇而安之人,看来我之前倒是误会他了,以为是来向我钻营的。‘ 老仆道:‘老爷请恕我多嘴,这烃少爷的徒儿嘛,你要真论其人,我听说世升少爷,对此人十分夸赞,誉为济世之才。” 林庭机笑着道:“世升他眼中是个人,都贤良方正,博学鸿儒,不足以信。” “至于世壁少爷,也提及几次,口中却是不服的。” 林庭机道:“世壁他口中不服,但心底恐怕却是服的。” “是老爷,唯有泉少爷……‘ “泉儿如何说?” 老仆道:“泉少爷道,这林延潮不过汲于我林家的趋炎附势之徒而已,若不是烃少爷,他什么都不是。” 林庭机闭目道:‘我知道,不必再说了。‘ 次日。 林延潮来见林庭机。 林庭机正在院里作八段锦,林延潮自是侯在一旁。 待林庭机做完这一套后,出了口长气,额上微渗出点汗。自有仆人上前更衣,婢女上来擦汗。 林庭机更衣擦汗后,睁开眼睛看向林延潮问道:“吃了没?” “还未。” 一旁婢女给林庭机捋了捋银须,他道:“正好与老夫一起吃吧。” 当下下人端饭菜摆桌,早饭是在院子里吃的,有婢女给二人石凳上铺上厚褥。 粥是御田胭脂米,菜是银耳。木耳,山药,金针,口蘑之类。这样的饭菜没有大鱼大肉,却依旧作得很精致。这就是一位致仕二品官的生活。 在贵人面前。林延潮吃饭就十分谨慎了,这御田胭脂米作得红稻米粥,乃是贡品,他一直只听闻过,却没吃过,吃起来气香而味腴。 饭后婢女给二人端上茶。林延潮掀茶盖闻去,但觉得茶香扑鼻。 林庭机呷了一口与林延潮道:“这是太姥山上的绿雪芽茶,老夫当年游太姥山,有一诗僧取泉水,请老夫茗啜。相谈甚欢,茶也甚好。你将来进京赶考,路过太姥山一定要替老夫去一趟。” “是。”林延潮当下细细品茶。 聊了一阵,林庭机道:‘你写此文求老夫作什么?‘ 林延潮道:‘晚生自幼读经,尝自比许慎,实是惭愧。眼下著书,恐旁人欺我年幼,不能信服。故想借老先生的名声。‘ 林庭机问道:“这书真是你写的?” “是的,但也博采众家所长,或许令郎有与老先生说过。在下读书过目成诵。” 林庭机听了点点头,却没有贸然相信,又问了几句林延潮书里的关窍,见林延潮举一答十,方知此书确实林延潮所作,顿时心中对这少年十分欣赏。 林庭机问道:‘那你如何借老夫的名声?‘ 林延潮道:‘老先生乃当今治尚书的名家。若是老先生肯点校署名此书。那么别人就会信服了。” 林庭机听了不由莞尔道:“老夫谈不上位极人臣,可也身居庙堂几十年。在桑梓也算薄有名声,可谓是敝帚千金。你凭什么要老夫将名声借给你?” 林延潮毫不犹豫地道:“故而晚生才向老先生相求。” 林庭机本以为对方会说一番道理,但没料到这年轻人,却是一片陈恳地请求,于是不语,思考了起来。 对方不说,林延潮也不问,对方身居高位经过多年岁月锤炼后,肯定越发谨慎。要想用言辞打动这样的人物很难,故而坦诚相告才是最好的。 林庭机沉默良久,山间薄雾萦绕,溪水上的石碓呜咽有声。 远处稻田边的农人已是早起挑水灌园,村落里好一片鸡犬相闻之声,令林延潮仿佛回到了住在洪山村的时候。 两人静默了一阵。 林庭机问道:“你可知你此书一出,士林间会如何评价?” 林延潮道:“要么落水无声,要么起轩然大波吧。” 林庭机道:“是啊,若是此书,你能让他人信服,那么此后天下治尚书的士子,手旁必放上你一本尚书古文注疏。” 换了旁人听了这话会激动不已,但林延潮却谨慎地,抓住林庭机的话问道:“那么依老先生的话,如果别人不信服呢?” 林庭机道:“为人耻笑,沦为笑柄,功名之路也会受损。” 林庭机见林延潮却松了口气笑着道:“为何是这番神情。” 林延潮道:“我还担心会诽谤圣贤书,惹来杀身之祸呢。” 林庭机笑着道:“百年来疑古文尚书为伪篇,而著书立作的那么五六人,也不在乎多你一个。” 林延潮总算安下心。 林庭机道:“你时日还长,以你的文章和才华,将来必有名满天下的一日,何必急于少年出头呢?” 林延潮道:“老先生太高看我,我连今科乡试都没把握,何谈名满天下。” 林庭机看了一会山边的悠悠白云道:“无论怎么说,我是不会把我名声借给你的。” 林延潮闻言有些失望,但也是在意料之中道:“既是如此,还是多谢老先生。” 林庭机笑着道:“老夫不愿意出面,是怕惹来非议,毕竟曾身在庙堂,怕会有些是是非非牵扯到你。” 林延潮知道林庭机,指的是林家与张居正的关系。 林庭机道:“何况论起本府治尚书的名家,我也是不如忘斋先生多了,我会将你这文稿给他,为你请他来与你点校不是更好。” 林延潮听了心道,这确实是更好选择。 林庭机见林延潮不答,反而笑着问道:“你是不是担心,忘斋先生吞了你的稿子?” 林延潮不由有些小心思被戳中的感觉,但随即想来,有了林庭机作保,忘斋先生绝不会吞没自己的稿子,何况忘斋先生也是有德大儒,自己对他孙子还有救命之恩呢。 当下林延潮道:“晚生岂敢质疑忘斋先生,有他的点校,晚生也就放心了。” 林庭机道:“不过就算忘斋先生肯点校,此书也未必能令他人真正信服,你一个秀才,写写诗集文集还可,要想著书立言还是不够。若是你乡试时,能中了举人,把握就更大了一分。说来说去,还是举业最重。” “你的功名有几分,书里就有几分能令人信服,这话说起来俗了点,但道理却不俗。” 林延潮当下受教地道:“老先生说的是,今科乡试弟子一定全力以赴。”(未完待续) 第两百章 定稿(一更) 城南登瀛坊巷林宅。 夏日炎炎,省城已是进入了酷暑。 水井中这两头鲤鱼,自正式成了林家家鱼后,活得都是很滋润,虽没有经常投食,但井壁上的青苔已是足够鱼儿吃食了。鲤鱼肥大的鱼身在井里游动,鱼尾有力地一甩一甩的,调皮兜着圈子追咬着尾巴,周而复始,好似道家的阴阳鱼。 以往候忠书住在林宅时,忍不住贪嘴说了一句,看这鱼的动静,若抓来红烧,那滋味该多鲜美啊。 这话给林浅浅听见后,侯忠书就惨了,一个月来没被林浅浅使小绊子。 井边现在搭了凉棚,是土豪陈行贵的手笔,以往候忠书,黄碧友等在林家读书时,没少来这里。眼下走了凉棚却留下了,省城的夏日酷热,林延潮,林浅浅住的楼顶呆不住人,故而林延潮中午午睡后,就到这来读书,作日课。 井沿旁搁着一桶水,里面放着两颗大西瓜,是晚饭后,全家人用来消暑用的。 书桌的桌案边,林浅浅给林延潮煮一碗冰糖绿豆汤。现在冰糖绿豆汤上还冒着些许热气,树梢的知了一长一短的叫着,书案前林延潮一手拿着笔在纸上写,一手翻着书卷,笔停书页动,书页动则笔停。 从拜访林庭机回来后,林延潮一直在思考。 林庭机说得对,自己眼下年纪轻轻,只是一介秀才,别人不信服,书本完稿后刊发出去,扑街的可能很大。自己当然不是没想到这一点。所以想到让林庭机,与自己合著,借着他的名声一用。 当初阎若璩写尚书古文注疏时,也是四处请人指点,正是有几位大儒的认可。阎若璩的这本大作才能进一步得到众人肯定。只是忘斋先生不过是本府内治尚书的名家,终究不能与黄宗羲相提并论,所以到底会不会扑街还是两说。 至于其他名家大儒,自己也不识的,也无从请来指教,不过林延潮不管这么多。这本书写下第一个字起,他定下了先疑古再重建的基调。 疑古是第一步,重建是第二步,疑古是因,重建是果。尚书古文疏注。是他的第一步,尚书作注,是第二步。第一步不走完第二步怎么走? 学海浩瀚无边无涯,就算常人穷一生之力,都不能办到,自己精力有限,若非借着过目不忘,以及上一世的记忆。就是知道方向,用三十年也不一定能复制出尚书古文注疏这本书来。 既是如此,自己哪里还有那么多闲工夫分心。别人如何想。怎么想,认同不认同自己,那是别人的事,不是自己的事。 宁思一时进,莫思一时停,开始了就别停下来。这就是林延潮的坚持。 绿豆汤早已是凉了。夏日炎炎,午后正是好眠。林延潮额上汗水却点点下落,用笔点了点墨。继续在纸上沙沙地写着。 现在这本书尚书古文疏注,初稿已是定好,现在要修终稿。 初稿差不多十万字,下面要增删一些,言辞有的地方必须藏锋。自己疑古,也有人信古,故而言辞收敛一些,为自己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有的文章要留有余韵,写七分,藏三分,意思不要道尽了,道尽了就是争议。 修稿的过程,林延潮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有时读书略有所悟,临时动笔也是有的,在阎若璩大作的基础上,也添加了不少顾,刘二人,以及自己的见解和心得。 毫无疑问,若是士林内能认同自己的文章,那么自己一定会名声鹊起,若是不认同大不了就当作他人的笑柄,被人讥笑自己不自量力而已,反正被人笑笑也不会丢层皮。 林延潮推却了应酬,专注地在家写文,不知不觉光阴转眼即逝。 林延潮写稿时一日百余字,修书时每日审稿千余字,多了就不写,毕竟自己还有其他日课要作,四书五经要一遍一遍重复地读,时文也不能落下,新出的程文集不能不背。 如此不急不忙费了两个月功夫,增删之后,将这尚书古文注疏从初稿十万字,最后定稿在八万字左右,这时候离乡试也不到一个月了。 林延潮拿最终定稿找忘斋先生过目后。忘斋先生最终却告之林延潮,不能与他合署名字。 林延潮问这是为什么,忘斋先生却道:“此文非吾所能作,不敢列名。” 林延潮听了不知说什么好,然后忘斋先生给他留了一章序文。 待林延潮看了忘斋先生的序文,但见上面写着。 吴草庐以古文尚书之伪,其作纂言,归震川以为不刊之典,然从来之议古文者,以史传考之,则多矛盾。 吴草庐,乃是吴澄,元代大儒,归震川,则为大名鼎鼎的归有光,二人都怀疑过古文尚书之伪。 忘斋先生下面写到,当两汉时,安国之尚书虽不立学官,未尝不私自流通,逮永嘉之乱而亡。梅赜作伪书,冒以安国之名,则是梅赜始伪。顾后人并以疑汉之安国,其可乎。 说的是,东晋梅赜所献的古文尚书,非两汉孔安国所作,而是梅赜自己伪造的,故而咱们不必连孔安国之作也一并怀疑了。 这算是替林延潮说清了疑似伪作古文尚书由来渊源。 序文最末写到,古文尚书之真伪,乃古今之疑,吾读书时尝辗转反思不能解。忘年林宗海取尚书古文疏证,方成三卷,属余序之。余读之终卷,见其取材富,折衷当,今日释吾心中之惑,其于林宗海之证。 林延潮看完后,不敢感叹,忘斋先生虽不署名,但在序文力挺自己的观点,这样的序文一出,与忘斋先生自己写的有什么区别。 林延潮看了不由感激,想到之前自己还怀疑忘斋先生不肯帮忙,不由愧疚了一番。 在忘斋先生的序后,林延潮又写下自己的补序。其中言道,孔子者,万世取信,一人而已。余则谓,朱子者,孔子后取信一人而已。今取朱子之所疑告天下,天下人闻之,自不必尽笃其信。 写完这句林延潮,不由满意笑了笑,心知此书算是成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一章 翁婿偶逢(二更) 林延潮写的这序文,算是抱准了朱熹的大腿,这样无论书如何写,自己都立于不败之地了。 同时林延潮还有一点朱熹以降,传其儒学衣钵的后继者自居,这微不足道的小心思在里面。 林延潮对此书的信心又增了几分,当下连夜将书稿校订好后,次日一大早就去建阳书坊找秦掌柜。 建阳书坊里,人潮熙熙。 林延潮禀告后,不久就见到了秦掌柜。秦掌柜一见林延潮即热情地道:“哎呀,这不是林相公嘛,我就瞅着窗边喜鹊一直叫,还以为有什么喜事,原来是你来了,找老哥我有什么事?” 林延潮笑着回礼道:“秦掌柜,客气了,你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的著书一事吗?” 秦掌柜热情道:“记得,记得,一直惦记呢,上一次你们书院的五百卷闲草集都卖得断货了,不少人都是冲着你少年秀才的文章来了。听闻你眼下还举了贤良方正,现在咱们本府的士子,哪个不知林宗海三个字。” 林延潮虽知秦掌柜的话有点夸张,但怎么说咱们在这一府十县之地,还算小有名声了不是。 说完秦掌柜将林延潮引入雅间,随便路过印刷作坊。 看着雕篆工人专注的姿态,林延潮有几分肃然起敬, 大明朝的雕版印刷技术已是更加发达,木活字、铜活字应用熟练。因科举之功,读书人的普及更超过宋朝,全国的书籍印刷量据说达到百万册。 这个时代文化昌盛,华夏从竹简刻字。火烤汗青之时,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现在。 二人在雅间坐下后,伙计给二人上了茶退下,秦掌柜端起茶笑着问道:“林相公此来是出文集,还是诗集啊?” 林延潮道:“是在下一点读尚书的心得。” 秦掌柜听了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失态问道:“什么?” 林延潮将自己的书稿递给了秦掌柜。 秦掌柜接过了看了一会,将书稿一放道:“林相公,这书恐怕不好卖啊!” “为何?” 秦掌柜道:“眼下书坊是非举业不刊,市肆非举业不售,士子非举业不览,咱们书坊坊刻当然以举业为主。” “我这不是与举业有关吗?” “是。不过眼下你既非举人,进士,翰林,名望又不如那些大儒,又是给书经作注。恐怕读书人不会信服的。” 林延潮道:“秦掌柜你说的我都明白,但若是我执意要刊行呢?” 秦掌柜犹豫了一会道:“那恐怕要赔些本了。” 林延潮道:“秦掌柜是生意人,我知道,既是如此,秦掌柜你刊这书,若是赔多少,我补多少给你就是了。” 秦掌柜连忙道:“这可使不得。林相公肯在我这出书,是看得起我秦某人。怎么能让你垫钱呢?” 二人商议了一阵,最后商定暂时刊两百册,一册三卷。至于盈亏二人作半而分。 林延潮直接拿了早准备好的二十两银子给秦掌柜,当初陈行贵给他两百两银子时,他就想好将来做出书之用了。当时想若是书坊不刊发,他就完全自费出书。 秦掌柜热情地将林延潮送走道:“林相公,这事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有什么事你不必来,我直接去你府上找你。这都快乡试了,岂敢劳你的大驾啊。没错对。都交给我,你安心准备应试吧。” “多谢秦掌柜了。”林延潮当下离去。 一旁伙计道:“掌柜的,从未听说过秀才,也敢给四书五经作疏,你何必为他刊书,还对此生员这般恭敬的。” 秦掌柜一巴掌打在伙计脸上骂道:“你来我这五六年了,知道为何一直只是小伙计,当不了大伙计。这做生意只顾着看钱,如何能作大?” 秦掌柜骂了几句小伙计,陡然他见台阶下一位穿着绸缎的男子正立在那,立即撇下伙计,上前热情地道:“程员外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骤然相逢,程员外有些尴尬。 今日他来这条街办事时,秦掌柜送林延潮出门的一刻,程员外正巧在路旁看在眼底。 那一句乡试,令他心底一揪。这小子居然取了了乡试解额,去年才童试得隽,今年即赴秋闱。虽说只是赴秋闱,不是中举人。 程员外心底五味杂陈,看着对方远去,程员外得承认两年不见,自己这名义上的女婿,比当初相见之时更成熟了几分。 “程员外……” “哦,秦兄,正巧我来这办点事,没料到恰巧相遇。” “那敢情好了,来上楼咱们喝一杯!”秦掌柜热情相邀。 程员外有几分意动,他也想打听林延潮找秦掌柜到底何事,当下笑着道:“也好。” 程员外刚转过身,就听得后面一个声音:“秦掌柜,请恕在下冒失,方才有一事忘了与你交代!” “哎呀,林相公劳你又赶来了。”秦掌柜笑呵呵地转过身。 程员外顿时背心一耸,立在街间,他犹豫是否这时转过身去。 程员外在想,一会相见是笑着道一句,呵呵,小婿别来无恙啊,或者就只是点头不说话。他眼下好歹是秀才了,至少表面上知道客套一二,不会无礼。 程员外一面想着,一面转过身来,否则三人街边相见,一人始终背着身朝另一边,这画风实在不太正常。 程员外转过身与林延潮四目相对,定了定,自己正欲开口。 但见林延潮已是先抢先一步,以晚辈见长辈之礼道:“见过程员外!” 见林延潮主动行礼,程员外微微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何又有些许不甘,觉得林延潮不该如此平静。 程员外微微点头道:“嗯,是贤……贤侄啊!” 秦掌柜在旁笑着道:“哦,原来两位认识,不知是……” 程员外打断秦掌柜的话,淡淡地道:“秦掌柜你们先谈,在下忽记得有一要事,先走一步。” 说着程员外抱了抱拳,扬长而去。 秦掌柜觉得二人关系有些微妙,但他也是知趣不问,不过却见林延潮朝程员外远处的背影恭礼相送,不由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二章 龚子楠的心思(一更) 通贤龚府里的绣楼,依着竹林而建。 绣楼上的窗台绛纱低垂。 一名二八女子依在窗纱边,远远望去只是勾勒出一个倩影,但见风儿吹起,绛纱微动。 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这女子叹息一声坐在窗边弹起了曲。 龚子楠在另一间院子练字,但听得乐曲声响起,不由笔一停,一旁给之研墨的书童清墨笑着道:“少爷,小姐她又在弹这首思无邪了。” “多嘴。”龚子楠斥了一句。 清墨知这主人性格一贯宽厚,吐了吐舌头。龚子楠搁下笔,叹气道:“大伯前几日与娘道,要替姐姐说一门亲事,那人家原先是他在南监时的弟子,听闻样貌人才家境都极好的。但姐姐不知从何听来的,找娘闹了一顿,似十分生气呢。” 清墨笑着道:“那是自然少爷,你大伯膝下无女,把小姐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多操心了一些也是当然,只是小姐不乐意他插手而已。” “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有何乐意不乐意的。我爹几年前没了后,一直都是大伯照料我们家,他怎么就不能替我爹做主了?” 清墨点点头道:“那我知道了,定是别有他情。” “你知道什么?” “少爷你读书那么聪明,这男女的事一点都不明白,小姐既是不乐意,就是心底有人了。” “胡说。”龚子楠将纸卷起朝清墨脑袋上敲去道,“我姐姐他出身名门。家风严谨,怎么可能有私相授受之念头。” 清墨当手挡着,急忙道:“少爷,这也不是没可能啊,正所谓不会相思。学会相思,就害相思。情之所钟的事,自己怎么道得清?” 龚子楠骂道:“早知不该带你去看西厢记了,看完以后,满嘴胡话,学了一肚子都是男盗女娼的。” “嘿嘿。少爷,你不要动怒啊,眼下是如何了解小姐的心结才是。你想想小姐是否有了意中人?这意中人是谁?若这意中人正好与我们龚家门当户对,我们是不是?”清墨腆着脸在那献计道。 龚子楠作势又要打,这时听得琴声忽止。自思道,姐姐平日待我甚好,若是她嫁个如意郎君,我心底的欢喜未必比她少呢。 龚子楠又思道,姐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卖,一直深在闺阁,平日也都没有见什么陌生男子。 姐姐唯一就是平日与自己聊天。而自己与她说得最多的,就是书院里的事,还有平日姐姐待其他人问的都不多。唯独自己的好朋友林延潮问得多一些。 对了,林延潮。龚子楠瞬间想到,他当初救过自己和姐姐的性命,对他们姐弟俩正是有救命之恩啊。龚子楠走来走去,心想当初落水时救人,必有肌肤之亲。虽说当时年纪尚幼,但谁知姐姐会不会记下。心底有了他。 想到这里,龚子楠激动走来走去。他平时很少有看得上的朋友,林延潮算是一个。而林延潮人品好,学问好,样貌虽不俊俏但是也不差。 龚子楠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不错。他想找姐姐去确认一下,却想自己姐姐脸薄,必是不会承认,索性自己去找母亲商议就是了。 龚子楠是急性子,当下二话不说,即去堂里找母亲。 龚夫人刚刚午睡过了,这才起床,见自己儿子急匆匆地跑来,当下问道:“楠儿,何时这么急?” 龚子楠立即道:“娘,你可还记得当初在闽水边,有一少年救下我和我姐姐的事?” 龚夫人脸上掠过一丝不快道:“乡试马上到了,你大伯整日让我督促你的学业,我知你一贯自觉的,也没强逼着,哪知你却整日想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快回去读书,否则我告诉你大伯。” 龚子楠被龚夫人板下脸来训斥了一句道:“娘,我来与你说的是,姐姐的终身大事。” “什么?”龚夫人当下不敢大意问道,“怎么与你姐姐的终生大事,合起来谈了?” 龚子楠当下将自己的怀疑一五一十地与龚夫人说了个清楚然后问道:“娘,你看我猜得对不对?” 龚夫人冷笑道:“平白无故,你又怎么猜得你姐姐的心思,胡乱瞎想。” 龚子楠道:“怎么会瞎想,娘,你也知我姐姐平日最是念恩了,记得昔日你得了急病,家里人束手无策,后城西胡大夫医术高超救了你的命。姐姐绣了一副‘华陀再世’字给他,整整费了半年功夫呢。” 龚夫人听了不由露出得意之色道:“你姐姐这是孝顺,而不是报恩,别乱讲。” “孝顺,就是报答父母之恩嘛,所以当初宗海救下姐姐,姐姐不是心底一直觉得亏欠,想要感谢人家,说不定决定以身……” 龚子楠见龚夫人脸色微变,将‘相许’两个字吞下。 龚夫人哼的一声道:“当初我也要这少年过府来答谢,没想到此人自视清高,我和你讲这等贫苦家的孩子,你待他二,他觉得一,你待他三,他觉得二,总觉得我们亏待了他们一般。这样的人我们还是少来往的好。” 龚子楠道:“可是娘,眼下宗海兄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去年童试得了第二,今年岁试名列一等,提学还奖他为贤良方正呢,今科乡举他说不定还能中举人呢。” 龚夫人一拍桌子道:“越说越是离谱了,你以为举人那么好考的,秀才至举人之间看似只隔了一步,但隔了十万八千里,有的人考了一辈子都考不上,金举人银进士。你懂不懂?” 龚子楠道:“可是就算不是举人,县学廪膳生也不错啊,又有大宗师的赏识,眼下我们一府十县的秀才里面,他算得上是翘楚了,我觉得他配得上我姐姐。” 听到这里,龚夫人不说话了。龚子楠见母亲意动了,当下道:“娘,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龚夫人道:“你急什么?你姐姐又不是嫁不出去,你说这林延潮她婚配没有?” 龚子楠道:“呀,我倒是忘了,他家有一个养媳。” 龚夫人摆了摆手道:“养媳一听就是贫苦家的女儿,寄养到他家,岂能和我女儿比哼。你姐可比之状元公的千金。是男人都知道怎么选。” “这不好吧!”龚子楠犯了难了。 龚夫人摆了摆手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此事待我与你大伯商议商议,再拿主意。”(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三章 乡试总裁是王世贞 ‘未学走,先学跑。宗海,你要为师怎么说你。‘林诚义板着脸说着林延潮。 几个老师里,林垠,林燎会说道自己,但是语气不会严厉,至于林烃林延潮更是从未见他动过怒,偶尔说自己几句,也很轻缓。 唯有林诚义仍是如林延潮在读社学时那般不留情面。 这日林延潮拜访林诚义,林诚义得知林延潮著书一事后,就当面说道起林延潮来。 ‘兄长,你这弟子我说他什么好,当初就告诉他不要一个劲的读经,读经,多用点心在诗赋,陶冶才情,你看眼下都夜郎自大成这样。‘一旁林世壁说道。 林延潮横了一眼,这林世壁两年不见,听说在家闭门读书,誓要乡试夺魁。 不过两年不见,此人身上那股狂狷之气,没有丝毫收敛,看来读经都读到狗身上了。 林世壁这一番话实是火上浇油啊,林诚义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 林延潮只能垂下头道:‘先生,弟子知错了。‘ 林诚义怒气方好了一些,林世壁又道:‘兄长,我看你这弟子,需好好打磨一下,年纪轻轻中了秀才,难免得志,若是如此赴乡举断然是不行。‘ 林延潮看了林世壁一眼道:‘听世壁兄的口气,这一次乡试必是有把握了,看来这两年你不写诗,专心于时文是大有长进,不如我们再来比比谁破题破得快?‘ 林世壁听了差点脱口而出,比就比。但突然想起惨败给林延潮之事,想起这小子有过目不忘之能。 林世壁道:‘比什么经义,咱们来比七步成诗。‘ 林延潮淡淡地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必论汉唐。‘ 又是这一句,每当林世壁要与林延潮比试诗词时,林延潮一句话就能让林世壁无言以对。 林世壁当下哼了一声道:‘诗赋不提,我是你先生的同辈,你怎敢称为我兄。连礼数都不知了吗?‘ 诗词不与他比,经义比不过他,林世壁只要来挑礼数了。 林延潮道:‘可我的业师是你二叔,又如何不能称你为兄,再说我们二人都是生员,本就该平辈相称的。‘ ‘你。‘林世壁再度无言以对。 林诚义道:‘好了。不必再争议了,延潮,世壁终是你的前辈,你对他需尊敬一些。‘ 林世壁哼地一声转过身去。林诚义当下道:‘延潮,这一次叫你来。是好叫你知道,这一次乡试总裁人选已是定下。‘ 乡试总裁,这霸气的名字,其实就是乡试正考官,一般需由朝廷任命,从中央至地方主持考试。为了防止地方请托,考试前都是不向外声张,考生只能自己打听。 这时候就各显神通了。作为考生有各自渠道,越早得知主考官是谁,就能先一步揣摩他的文章。为乡试作准备。 林延潮道:‘不知是何人?‘ 林诚义压低声音道:‘是太仓王弇州。‘ ‘王世贞?‘林延潮有几分讶然。 没料到这位嘉靖七子的冠冕,被人誉为古今文章谁最多,子建八斗君一石的王世贞,主盟文坛二十年之人,居然要来福建主持乡试? ‘是啊,这一次我们也没料到。若非世壁兄告知,我还不敢相信呢。‘ 林延潮看了林世壁一眼。心道既是他的消息,那么绝对可靠。 ‘王弇州的文章你都看过吗?‘林诚义问道。 林延潮道:‘弟子看过。恐怕这一次赴乡试的生员,也都看过吧。‘ 林诚义点头道:‘是啊,王弇州名满天下,他的文章哪个读书人不用心揣摩过,能得他主持这一次乡试,也是我等扬名的机会。‘ 林延潮也是认同,能得王世贞欣赏的文章,必是当今一流的。 林诚义道:‘所以延潮,你要回去后,仔细揣摩王弇州的文章,若是手头上不全,尽管到为师这里拿,一定要吃透了才行了。另外世壁兄平日最服王弇州,若是有不解的,需多向他问才是。‘ 林延潮看了林世壁一眼道:‘弟子知道。‘ 连林世壁这等眼高过顶的人,竟也是佩服王世贞。 林世壁虽嘴有些损,但却是坦荡君子,无私地道:‘王太仓以往虽多慕古人,言诗必盛唐,文必秦汉,但中年后却觉得,一味高古艰涩,取径太狭,故而主张文章复古,当合而离,离而合,既需拟古,又不能陷入抄袭,时文也是如此,认为将古文融入时文之中为最佳。‘ 林诚义皱眉道:‘合而离,离而合,怎么解呢?‘ 林世壁说到这里,笑着道:‘吾认为在于二字,恒!变!林朋友你觉得如何?可明白吾的意思?不懂我可以与你讲讲啊!‘ 说到这里,林世壁看向林延潮,又开始刁难了。 林延潮道:‘以我看来恒变,就是以古人格局法度为恒,以自身性情,才情为变,这没什么难懂的。‘ 林世壁惊讶得嘴巴差一点合不拢,林延潮仅听了几句,就一语道破了玄机。 林世壁当下强掩饰内心震惊,转过头去喝茶。 不过林延潮听了林世壁得话,却陷入沉思。当世之人都把王世贞作为嘉靖七子之首,复古派领袖看待,包括林世壁等崇拜王世贞的大明学子在内,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后世研究,王世贞晚年思想却是一个渐变的过程,文章从师古慢慢转为师心。这与他立场转变又关系,王世贞先前是主张理学,后来则入了王阳明的四句教,也开始主张起释儒道三教合一来,甚至王世贞本人在勋阳巡抚时,即作比丘修行。 而眼下众人读的都是王世贞几年前的文章,甚至连王世贞改尊心学都不知道。 眼下正是王世贞主张文章师古和师心的转折点,而乡试的考生却不知道,自己恐怕可以根据这点,在乡试时写出一篇合乎王世贞之意的文章,中式举人呢。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有几分激动,当下将自己所知的透露给林诚义和林世壁,可是怎奈他们却没有听进去。 林延潮当下心想,看来这条路只能自己来走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四章 充场儒生 在乡试之前,除了岁试这些已保送入考场的考生外,提学官还要主持两场补录考试,分称科试、大收,最后遴选出考生参加最后的乡试。 科试与岁试相当,取岁试中未录生员进行考试,考试分一至六等,考一二等的生员,也会充补廪增或者给赏,若是考了五六等的也会黜革。 不过与岁试人人必考不同,科试参加相对自由,若是觉得准备不够的生员可以不去。 岁试,科试都是针对生员的,在乡试前最后还有一场称为大收。 但凡在科试,岁试里落榜的生员,或者是没有生员功名的儒生,都可以参加这考试。大收之试没有门槛限制,故而参加的人非常多,如几年前的江西省大收之试,达到两万士子报名参试的地步。 大收发案,最后参加乡试人选才定下,眼下从全省各府而来的士子们云集一堂。顿时青楼,客栈的生意,又再度红火了起来。 乡试前几日,原先濂江书院参加这一次乡试的同窗们聚在一起。 林延潮等人坐在城南茶亭的一家茶楼上喝茶,这茶楼上下三层,如土楼般围着个圈,低层堂下正中的地方,乐家子弟在那奏着十番。 苏州人喜欢在茶楼里听弹评,而闽人则喜欢在茶馆里听十番。 众人一面听着十番,一面聊着天,林延潮,陈应龙,叶向高,龚子楠,陈行贵五人即是这次书院里赴乡试的弟子。至于上一次进学的周平治,岁试。科试的成绩都是不佳,故而没取得乡试的资格。 至于陈行贵虽只是童生,还不是生员,但却通过了录遗,也就是大收之试。获得了充场儒士的资格,取了乡试解额。 陈行贵的例子打破了林延潮穿越前的常识,有明一代一直标榜的,科举必由学校,遭到了打脸。在乡试里充场儒生不是个别,人数还真不少。这一次参加乡试三千考生中,充场儒生就有一千余人。 而且充场儒生录取率还不低,每年乡试,儒生出身的举人,往往占据了两三成之多。如原先的福建巡抚谭纶。就是通过充场儒士获得了参加乡试的资格,最后入朝登进士。 陈行贵能与林延潮他们参加乡试,当然是十分高兴。众人久了不见,聊得投机,说得最多的还是王世贞为乡试总裁,以及乡试考试一些小窍门。 龚子楠道:“诸位,我听我大伯说,一些乡试经验之谈。你们想不想听?” 龚子楠大伯是状元龚用卿,状元郎的经验之谈,众人怎么会不想听。 但大家都是笑骂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龚子楠笑着道:“我大伯说,乡试首场一共要考七篇文章,写完七篇文章大家都是精力不济,故而作第一篇文章时,精神最好,写得最好。第二篇次之,第三篇再次。如此考官一眼看去一篇比一篇差。自是不喜。故而那些老秀才们,都是先作第一篇。再作第三篇,最后作第二篇,这样考官看了文章,觉得第一篇最好,第二篇稍差,第三篇又是不错,自是觉得满意,如此得中矣。” 众人听了龚子楠这么说,都是哈哈一笑,叶向高笑着道:“我还以为什么秘密呢,原来是这个,我们早都听县学里的老秀才说过了。” 林延潮和陈应龙,也是点点头,他们来考试前,师长都是叮嘱过他们这一点了,这里每个老师教得都不同,各家也有各家之长,多少大家都懂一些。 其实这些考场诀窍,好比如三短一长选最长三长一短选最短,长短不一就选b,参差不齐就选d,这些考试秘诀林延潮上一世也学了不少,但事实证明,并没什么卵用。 众人说说笑笑,聊得很开心,龚子楠这时压低声音问林延潮道:‘延潮,听说你家有个养媳,为何迟迟未婚呢?‘ 林延潮道:‘功未成,名未就,言娶妻尚早了一些。‘ 按照上一世人的观念,林延潮还是不接受,这个时代未满十六岁成婚的风俗,虽说平日里林延潮不少也有和林浅浅耳鬓厮磨的时候,但最后一步还是没过啊。 当然林延潮这一番话,在龚子楠耳底听来却又是另一个道理,正当他要继续探问时。 忽一旁有人笑着道:‘哎呀,这不是林兄吗?人生真是何处不相逢啊!‘ 林延潮转过头去,却是周宗城,去年此人县试得意,府试却是落榜,今年府试好像他依旧没中。 但眼下见他呼朋唤友,春风得意的样子,却丝毫没有颓色嘛。 两人素来不睦,林延潮也懒得客套道:‘原来是周兄,在下与朋友相谈,若无事请吧!‘ 周宗城将折扇一折,反而凑上来道:‘林兄,不至于拒人千里之外吧,咱们今科同赴乡试,既是相逢一起切磋技艺,不是很好?‘ 林延潮道:‘难道周兄,也是以充场儒士参加乡试?‘ ‘正是,‘周宗城得意地道,‘林兄,你没想到吧,科举取士,乡试不过是开始,童试不过取得乡试资格而已。你辛辛苦苦中了秀才,而我不需考一场,也能以儒士得荐参加乡试,你是否心底有一二不平呢?哈哈!‘ 听了周宗城这话,众人都是心底生怒。 所谓充场儒士有两等,一等就是如陈行贵,非生员,却通过录遗考试,获得乡试的资格。如陈行贵这般的还好说一些。 但还有一等就是官府,民间认定的儒士。何为官府民间认定的儒士?这就不好说了。 在国朝之初,科举未完善时,地方官听取民间舆论,推举贤良参加乡试,算是为国举材。 但到了万历年,这已纯粹变成,行与不行由地方官一己而出,也就是我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那种。 巡抚,知府,知县手中都有名额的,可以不通过提学官,直接推荐考生,获得参加乡试的资格。 而周宗城就是候官周知县的亲戚,他自是得了周知县的举荐,以连童生都不是的身份,不考一场以儒士充场,参加乡试。 听了周宗城在那炫耀,叶向高不屑地对林延潮道:‘宗海兄,不说充场儒士,有的人你就是让他直接参加会试,结果也是一样。‘(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五章 最难之乡试(第二更) 听了叶向高的话,周宗城顿时眼神一利,一旁一名士子走上前来道:“周兄,别和这等人动怒,自以为中了秀才了,就了不得了。既是进了考场,考卷都是糊名的,主考官还分的谁是秀才的文章,谁是儒士的文章。” 这话倒是说得有几分客观,林延潮微微点了点头,对叶向高道:“算了,犯不着和他们争执。” 当下两边的人,互瞪了一眼。周宗城哼了一声道:“走,咱们喝茶去,别与这些秀才们犯酸气。” 说完一干人扬长而去。 林延潮这边喝茶,隔着一桌,几个操着外地口音的读书人将这一幕看在眼底。 一名嘴边留着一痣的男子笑着道:“看来省城的秀才,很狂傲嘛,刘兄你怎么看?” 身旁那头戴四方巾的士子,呷了口茶道:“不怎么看,只是觉得闽中的茶极劣,不如老家的玳瑁山茶多矣。” 一人笑着:“杨兄,你就别叫刘兄看人了,他嗜茶如命,到了省城第一件事就是要找茶馆,哪里理会别人。” 那头戴四方巾士子道:“那也不见得,喝了茶乃吾到省城第二事。” “那第一事呢?我猜是秋闱中式吧!” “不是中式,而是要取解元!”头戴四方巾士子的淡淡地谈道。 赴乡试三千考生,若有人在人群高喊,我要取解元,定是要被群起攻之。但这士子说要取解元,其余几人倒是没什么太意外的反应。 嘴边有痣的杨姓士子道:“刘兄,话说得太满了,收不回去。以后不中,被人讥笑一辈子。” 那头戴四方巾士子道:“怕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不图一世,只图眼前一时!” 说完他将杯中之茶。当作酒般一口喝下道:“我以茶代酒,为我乡试壮行,今朝若不中第,终生不再喝茶。” 一名士子举起茶杯道:“我何某最是佩服,刘兄这等豪气,这一次乡试魁首少不了与你一争。” 那头戴四方巾士子扫了他一眼道:“何兄。倒是有这个资格与我一争,杨兄你呢?” 有痣的杨姓士子自嘲地笑道:“比不上,刘兄何兄,我只求能领乡书足以。” “黄兄呢?庄兄呢?” 那头戴四方巾士子看向,桌上另外两位。他们二人都是笑着道:“我等也是只求领乡书即可。” 那头戴四方巾士子点点头道:“也好。我们都是泉,漳二府英杰,正巧,大家又各治五经,我不如在此搁下豪言,由我们这五人包揽五经魁如何?” “痴人说梦,我也不与你一并,几位兄台。你们可别与刘兄一起疯啊!”有痣的杨姓士子连忙撇清关系。 何姓士子却笑着道:“我倒是觉得刘兄,说得有几分道理,我们泉漳二府的士子。前两次乡试都是包揽五经魁的,这一次由我们五人而来,有何不可?” 刘姓士子道:“不错,到时候你们若输给省城那些士子,我可是要笑话你们的。” 杨姓士子道:“刘兄你这么说气量太小了。” 那头戴四方巾的刘姓士子道:“杨兄,你不懂。以往乡试我们漳,泉二府的弟子。都完胜省城士子,若是今年输了。叫我们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岂非一代不如一代。” 听了这一番话,除了杨姓士子,其余几人都是点头道:“刘兄说得是。” 这几人都是漳,泉二府的生员,儒士。 那头戴四方巾士子名为刘廷兰。杨姓士子称为杨道宾。黄姓士子称为黄克缵。何姓士子称为何乔远。庄姓士子称为庄履朋。 这刘廷兰是漳浦人,历史上万历四年福建乡试中举,当时与魏允中、顾宪成并称,号称天下三解元。 杨道宾,历史上万历是十四年榜眼,后至礼部尚书。 黄克缵,人称黄五部,说得是他五次担任过尚书。至于何乔远,庄履朋在后世的名头虽没前三人那么大,但也是出自簪缨世家,并且后来也都中了进士。他们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也是正好是参加万历四年的乡试。 故而历史上,万历四年的福建乡试,堪称是竞争最激烈的一届,否则后来刘廷兰,也不会与魏允中、顾宪成并称。 当然对于这件事,林延潮是丝毫不知的,毕竟他没有随身携带百度。 从茶楼回来后,林延潮就埋头读书了。 期间秦掌柜来找了林延潮一趟,与他说尚书古文疏证已是刊印完毕,先将样书给他过目。 林延潮听了不由感慨,自己终于是出书了。这本大作算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林延潮拿到样书,就看了起来,但见‘林延潮’三字赫然写在书上,而题跋也是请了名家来写的。 虽没有名人点校,但却有忘斋先生这等名儒给林延潮作序,也算增色几分。而这本尚书古文疏证,采用是当时流行的宋版,颇费匠心。 装订用的是包背四眼针装,翻开书扉页封底加一张万年红,可以防蠹。书页是用建阳竹纸,略微有些发黄,用烟墨印的字,闻起来不那么清香,书页上的字体横轻竖重,乃是仿宋方字, 林延潮看完后,十分满意,虽说建阳本比浙本差了不止一个档次,但是作为文字载体而言,已是足够了。 当下林延潮向秦掌柜买了部分样书准备送人,其余就让秦掌柜自己售卖了。 书籍印得不多,只有两百册,六百卷,仅在省城里可见。后来秦掌柜凭着关系,在省城几个书肆出售了,至于其余大部分都还在书坊里囤积着呢。 听说开始几个书肆老板,听说是一个十五岁的秀才写的书,开始都不愿意要,但还是秦掌柜多年的人脉起了作用,或是看在忘斋先生的面子上,他们最后还是买了几十册放在书肆里。 期间林延潮也去了书肆一趟,但见每家书肆都是将自己这本大作,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让自己一年多的心血,就静静地躺着积着灰尘。不过听说销路也没想象的那么差,也是卖了十来册的, 之后林延潮也没怎么打听和关心,毕竟几天后就是乡试,但想来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自己第一步处@女作,大概就是这样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六章 贡院 ‘姑娘,你看这可是上好徽笔,不是杂摊上卖的烂笔。‘店掌柜向林浅浅不耐烦地道。 林浅浅道:‘我看你说的徽笔,也没你说得那么好,你看另外这笔,就不错,只要两钱银子,凭什么你这徽笔要八钱?‘ 店掌柜脸上挂着淡淡地嘲讽道:‘姑娘,你看这笔是羊毫笔,写起字来松松垮垮的,我这是鼠毫笔,这鼠毫不是老鼠的鼠,是黄鼠狼的鼠,懂吗?‘ ‘王羲之的兰亭序听过没,就是用鼠毫笔写的。‘ 林浅浅听了眨着眼睛道:‘老鼠的鼠和黄鼠狼的鼠,还不是一个鼠,那也不值得这么贵啊,你这掌柜坑人,我去别家看看。‘ ‘那就去啊,反正这几天赴乡试的士子极多,我又不愁卖不出。‘店掌柜在那道。 林浅浅又停下了道:‘那你便宜点,三钱卖不卖?‘ 店掌柜一口老血要喷出来道:‘哎呀,我的娘,没见你这么砍的,比半半价还狠的。‘ ‘三钱多一文就不买了。‘ 店掌柜笑着道:‘姑娘你是给你赴乡试的心上人买的笔吧!‘ ‘胡说。‘林浅浅扭捏道。 店掌柜笑道:‘嘿嘿看来那是,那你怕什么,你心上人将来中了举人,你就是少奶奶了,还愁没钱嘛,你眼下和我斤斤计较,传出去失了身份。‘ ‘哼,谁说我斤斤计较,我不是嫌贵,我是嫌他不值这个价。三钱你卖不卖?不卖我找别家了。‘ ‘最多七钱!‘ ‘那我走了。‘说着林浅浅一拐弯就走了。 店掌柜在那沏了碗茶哼哼道:‘上好徽笔七钱都不要?没钱就不要买,一看就知哪个穷人家的姑娘,真正的大家闺秀都养在深闺,哪还出来抛头露面的。就你这命,还想当举人夫人。想也别。。。。。‘ ‘掌柜,六钱银子卖不卖?‘ 噗,店掌柜见了突然窜出来的林浅浅,差一点将口里的茶喷在桌上。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 听得朗朗读书声,林浅浅拿着新买的徽笔,喜滋滋地走上小楼。 屋内林延潮一手负后,一手拿着书在那朗声读着,林浅浅坐在一边。托着下巴静静地等着。 读了许久林延潮觉得口喝,拿起一旁的茶喝了一口,见林延潮得了空林浅浅方才进去。 ‘延潮,你看我给你新买的笔呢?是新到的徽笔。‘ 林延潮放下茶碗讶异道:‘家里不是还有笔,何必去买呢?‘ 林浅浅道:‘我看你惯常用的那支,笔管都秃了。‘ 林延潮恍然道:‘是啊,我都忘了。‘ 林浅浅拿出笔来,笑着道:‘你看如何。掌柜的说,这是鼠毫笔,是硬毫笔。不似羊毫笔那等写出来的字松松垮垮的,他说你乡试时录卷写的是小楷,用硬毫笔最好了。‘ 林延潮笑着道:‘你被掌柜骗了,对于我这样老手而言,用硬毫和软毫写楷书都差别不大。‘ ‘这骗子,我找他赔我钱来。‘林浅浅重重一跺足。 ‘算了。这笔我看也还好用。‘ ‘真的不用退?‘ “嗯,是的。”林延潮放下茶。又拿起书。 ‘你中午要吃什么?我给你……‘ 林浅浅问下去,却见林延潮早已拿起书来。 “讨厌。又不理人家,我还有很多话与你说呢。”林浅浅委屈地说着,却见林延潮没有听见。 林浅浅没办法,只好取了林延潮的茶壶走下楼,又回头看了林延潮一眼,见他仍在埋头看书。 国朝每逢三年开榜,由三千举人中取三百进士。 各省也是每三年乡试大比,由三千生员中取九十举人。故而士子常道乡试难于会试,称金举人银进士。 咳!咳! 林延潮醒来,不觉得喉咙有些痒,朝窗外望了一眼,但见夜色如墨。 不过这时他该是要起身了,因为今日正是八月初八,秋闱之日。 林延潮掌上灯,然后开始穿衣裳,夜中一片静谧,感觉有几分不真切,仿佛今天不是考试的日子一般。 五载的寒窗苦读终于到了这一刻。 这时楼下脚步声响起,林浅浅端着食案走上楼。 食案放在一旁桌上,林浅浅问道:“潮哥,我方才好似听到了你咳嗽。” 林延潮笑了笑道:“没事,不过昨夜没睡好罢了。” 怕林浅浅担心,林延潮道:“不过也正常,乡试这等大比,估计没几人能有一夜好梦。” 林浅浅道:“我在你考箱里备了药,以备不测。”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他拿起食案里的鸡蛋磕了起来。林浅浅不免有些担心的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只是吃了一半,即推案。 林浅浅见林延潮吃了这么少,不由担心问道:“潮哥,你不多吃一点?” 林延潮摇摇头道:“吃不下了,等我回来。” 说完林延潮提起考箱出了门,展明驾马车来载林延潮上车。 林浅浅一路小跑,跟着马车将林延潮送出了巷子。她见林延潮这样不由满是担心,眼里落下几滴泪水默默祈求道:“天妃娘娘保佑潮哥乡试一定顺顺利利。” 林延潮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路上颠簸了一阵,不久喧哗声渐渐大了。 马车走走停停,终于不动,帘外展明道:“林相公,到了这里,马车就进不了了,你需自己走了。” “好!”林延潮睁开眼睛。 “林相公,是否要我帮你?”展明问道。 “不用。”林延潮摆了摆手,心想大概最近用功太勤,感染了少许风寒,真是的偏偏在乡试首场时,不过应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考试时少不了多咳嗽几声罢了。 林延潮提着考箱,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但见眼前车水马龙。 在朦朦的秋雨之下,穿着襕衫的考生覆盖了贡院前整个通衢大道。 贡院前的青云桥上,考生们提着考箱朝贡院而去,这一幕仿佛三军将士正进军,奔赴向前方未知的战场,等待他们的是一场事关命运的决战。 高脚灯笼举起在考生头顶摇来晃去,灯火点点。 等待他们的是飞蛾扑火,抑或者是凤凰涅槃。 见此一幕,林延潮精神一震,一面撑起油纸伞,一面提着考箱,迈步向前。 不久林延潮背影没入人潮之中。(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七章 巡抚(一更) 走过青云桥,林延潮撑着油纸伞,先随着考生来至供给所。 林延潮去供给所从丞倅那先领了蜡烛两支,木炭若干,。 乡试第一场从天未明考到晚上,一场七道题,晚上给蜡烛两支,蜡烛燃尽答不完,即强行扶出。至于木炭,则是供煮食之用,不过今日下了点秋雨,恐怕雨后会有些凉,自己染了少许风寒,还是不要着凉的好。 所以林延潮领了若干木炭,考场里自有炭炉,还可以点了木炭驱寒。 此外供给所这里还有食物,水,烛台,门帘、号顶,笔墨纸砚等供给,不过有些林延潮已是自备了,就不买了。 一名穿着七品官袍在文官坐在雨棚下,按照规矩,乡试供给所,需设监临官一人,为首县知县担当。那雨棚下那文官,想必就是闽县知县贺南儒。作为八闽首县的父母官,在乡试中的任务,就只是看守好供给所这等后勤补给重地。 领完物件又向前几十步,龙门前有一大牌坊,书着天闻文运四字,左右各设一牌坊,左曰明经取士,右曰为国求贤。 龙门上一竖匾,夜里看不清写什么字,但不用猜也知是贡院二字,再眺望远处,四隅的瞭望楼融入夜色,当中一楼断然就是明远楼了。 监门官已是开了龙门,前方考生的已是开始搜检入场了。 一名穿着大红号衣的官兵上前问道:“这位相公敢问是何地士子?” “侯官士子。” “那请你在此等候。今科是兴化府的士子先入场。” 林延潮依言去一旁,但见侯官县学的江教谕,打着伞正站在那。 林延潮向江教谕行礼后,江教谕笑着道:“宗海啊。快来,一会就要入场了。” 但见翁正春,陈应龙等几名相熟同乡早已在那,众人相互见礼。 侯官县士子一旁就是闽县士子,林延潮见了林诚义。龚子楠,林世璧也在其中。 当下林延潮向林诚义施礼,闽县士子里几人笑着与林诚义道:“林兄这是师徒共赴科第!” 林诚义听了丝毫不觉得不光彩,反而是脸上自有一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骄傲。 林诚义对林延潮道:“你脸色不好,可是病了?” 林延潮道:“早起有几分咳嗽,该是感了风寒。” 林诚义听完眉头皱起。就从考箱里取了一点药膏塞在林延潮手里道:“一会考试时若不舒服就贴在肚脐上。” “是。” 见了这一幕一旁几个人私笑。周宗城走上前来阴阳怪气地道:“哎呀,林兄病了。这可不好啊,今天怪阴冷的,等会又要考七篇,不知你能不能撑得住啊?不过考场里都有医官。若是你不行,记得要喊一声!” 林延潮笑了笑道:“多谢周兄好意,你自己也要多保重才是。” “那是当然,不行就别硬撑着,我这可是为了你好。”周宗城道。 一旁陈应龙,翁正春等人好友都是怒目而视。林诚义板着脸道:“宗海,你别理会他。” “你们胡闹什么?”林世璧走了过来。 周宗城知林世璧衙内身份,当下笑着赔礼道:“林官人。我这是与宗海开玩笑呢。” 当下几人悻悻离开。 雨渐渐是下大了,雨纸伞上绵绵密密都是雨打之声,地上已是积了几处小水洼。看着这阴沉的天气。众考生心情都不是太好,贡院考房都是年久失修,若是风雨漏进考房里,那就惨了。 故而不少家境贫寒的考生,见了这一幕,也不得不舍了一笔钱。回到供给所那买了遮雨挡风的门帘,号顶。 等了一会天边有了一些亮色。外面传来鸣锣喝道之声。 林延潮听到鸣锣声一共是十三响,立即招呼同伴让到一旁去。将大道让出。 林延潮这才走了不久,就听前面赞道的官兵喝道:“抚台老爷巡视贡院,尔等还不速速退至一边去。” 士子们听了这才乱哄哄被驱赶开了,这些士兵被官兵推搡,少不了鞋子被踩掉,衣服凌乱,倒是林延潮等几名同窗早避在一边,免遭了这等粗鲁对待。 赞道的人一过,后面穿着明红色战袍的两队抚院机兵,持枪按刀来到贡院前的大道上,分列两旁。 紫色冠盖之下,一顶大轿前呼后拥中,来到龙门前牌坊前停轿。 轿子中之人也不下轿,而是等了一会。 这时候龙门里几名官员才来, 先是充当乡试提调官的左布政使万思谦,之后是乡试内外监试官,一位京中七品御史,一位是本省巡按御史商为正。 这三人都是乡试中的外帘官,其余还有外帘四所官,即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一干官员,以及监门官、巡绰官、督牌官等考务官都从贡院出来下阶迎候。 但见台阶下官帽上的幞头摇动,各色补服云集。 见此一幕,陈应龙不由道:“咱们当今抚台大人,真是好大的排场!” 林延潮笑着道:“那是,谁叫他眼下正得首揆的器重。” 福建巡抚刘尧诲,凭着击败林凤的战功,深得张居正深信器重,官场上风闻他马上接替殷正茂,担任两广总督。 说来林延潮当初也是帮过俞大猷保官位,也是帮了刘尧诲一把。当然若凭着这点,就以为能与巡抚大人攀上交情,那就太天真了。 说话间,轿帘掀开。 一名五十余岁的官员从轿里走出,但见他穿着蟒袍,身材高大,脸颊有些几分消瘦。 他略微左右旁顾,身旁无论文武官员,都是立即垂下头。仅见这等目无余子气度,就知此人乃当今福建巡抚刘尧诲。 刘尧诲只是左右望了一眼,挥了挥手不需随从上来打伞,而是负着双手迈步上前,直入贡院。直到他走入了龙门内,其余乡试外帘官才按照官位大小,依次跟着刘尧诲身后走入贡院。 见了这一幕,考生们对这位霸气侧露的巡抚大人羡慕不已。 一个个难免发出如‘大丈夫当如是’的感叹,然后对着乡试更是热切。 乡试得志,即是举人,举人即有了当官的资格。(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八章 饱暖思考试(二更) 刘尧诲步入了贡院之内,过仪门,经过考场,直来到至公堂上。 这时一名五十余岁官员来至堂前相迎,这官员自是乡试总裁王世贞。眼下王世贞身为南京大理寺卿,位虽尊,但没有实权,完全是一词臣的待遇。 王世贞左右都是同考官,收掌官、印卷官等内帘官,众人一并向刘尧诲行礼。 “下官见过刘中丞!”王世贞言道。 刘尧诲伸手虚托道:“凤州兄不必客气,当年本院赴湖广乡试时,令尊大人正是本院的房师,说来本院还要称一声世兄呢!” 王世贞道:“刘中丞言重了。” 刘尧诲点了点头,当下环顾左右道:“各内帘外帘官员都到齐了吗?” 众官员都道:“到齐了。” 刘尧诲道:“既是如此,我们先拜至圣先师,还请卷。” “是。” 于是刘尧诲当下在至公堂的孔子像前插香下拜。 三叩首后,刘尧诲念道:“为国家社稷秉公许誓,不徇私情,不受请托,不拿贿赂,有负此意神明公缉。” 当下众人跟着刘尧诲跪下,也是念了一遍。 看着众人念毕后,刘尧诲道:“诸位各就其位吧,考生马上就要入场了。” 当下龙门前仍在搜检入场,一旁喊道侯官士子入场。 在监门官的盯视下,众侯官士子贴墙站好,被官兵搜检一番。 乡试搜检之严苛,更甚于童试。众官兵搜检自是不客气,若是有人作弊被查。他们也会被追究。众考生搜检出来,一个个都好似被蹂躏一番,披头散发,衣裳不整。 林延潮已是经过童试的搜检,早已是习惯了。既是众人一并如此,也没什么好有意见的。 搜检后,林延潮重新整好衣裳和考箱,步入文场。 文场分东西两处,上方即是明远楼,明远取自于大学中。慎终追远,明德归厚矣的意思。 考试期间,监临、巡察等官员登楼监视。白天摇旗示警,夜晚举灯求援,以防止考生骚乱、作弊。开考前三天。照例便有僧道在明远楼上设坛打醮三昼夜,以祈祷上界。 林延潮被领入考号,在众科举前辈口中,考号也有优劣之分,最差如臭号,雨号那自不用多提。 林延潮看过他人的科举笔记,那些落榜之人无不哭诉自己,一不小心坐在臭号。雨号旁,导致自己考试不济。 事实上哪里有那么多不凑巧,很多人只是为自己落第不甘心。到处找原因罢了。就算没有臭号,雨号,他也会抱怨其他的,这样才能维持读书人仅有不多的颜面。 林延潮来到考房,即提着考箱入内了,这就是林延潮今日的战场了。一会考房要被官兵锁起,唯有小大解才允许放出。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不由想到,林诚义他们聊天时。说过有一年科举,也是贡院突起了大火,士子们被锁在贡院里不得出,结果被活活烧死的陈年往事。故而林延潮看到来时甬道旁几个盛满水的大水缸,应该就是以备不测。 林延潮先将考房打量了一番,屋顶有些年久失修,雨水冒了一些进来,但却不严重。 在别人眼底算是一间雨号吧。 这时自己正对面的一名士子就那嘟囔地抱怨起来道:“真他娘的,怎么分到雨号?我今日怎么这么背。” “我寒窗苦读十年,竟碰上个雨号!” “唉,莫非又要再三年。”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这是为什么?” 林延潮心道,怎么碰上个怨天尤人,传播负能量的存在。 林延潮打开考箱,用早准备好的油布作顶搭好,如此雨水就漏不进来了。接着林延潮又在浆纸都是洞的门上,挂了个门帘,挡住风,唯有一旁露着一个通风口保持空气的流通。 为了以备万一,林延潮将油纸伞撑开,放在考试时写卷子的号板顶上,如此就万事俱备了,什么雨号不雨号的,丝毫不放在林延潮眼底。 准备好这些后,天才方亮了一些,不过却是温度却是更阴冷了一些。 林延潮咳了几声,心想早晨和晚上时天最冷,中午时好一些,我把炭分早晚两拨点,这样身子也暖和一些,免得感冒加重了。 于是林延潮把木炭放入炭盆点着,将微湿的衣裳和靴子,放在炭火上烤了烤。 温暖的炭火烤得林延潮身上一阵舒爽,考房里令人怪不舒服的湿气祛除了几分,连温度也上升了一些。 考房里暖和后,林延潮将炭盆往通风口挪了挪,万一在密闭考房里烧炭,导致一氧化碳中毒而亡,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身上暖和后,林延潮肚子又有些饿,早上在家才吃了一点,一会要考一天,还是吃点热食比较好。 林延潮将考箱里,林浅浅准备的食物拿出,有馒头,千层糕,熟鸡蛋,肉燕,一壶水,还有一个小巧精致的小铜锅。 林延潮不由感叹,林浅浅真是心思太细腻了。 于是林延潮取了小铜锅倒水,将肉燕搁入,放在炭火上烧起来。 不一会小铜锅里的水就沸腾了,林延潮将熟鸡蛋磕开,剥壳丢进小铜锅里。 待差不多了,林延潮将小铜锅放在号坂上,拿着筷子就热腾腾的肉燕吃了起来。这肉燕对于闽人而言,绝对比后世风靡全球的扁肉,以及北方的馄饨更有爱。 几块肉燕下肚,再咬一口白腻的鸡蛋皮,里面熟软生香的蛋黄,微微烫着嘴,再喝着一口热汤。林延潮额头微微出汗,全身舒坦,感觉感冒一下子好了几分。 这时雨越下越大,考生进场的越来越多,不少人因考场简陋在那一直抱怨。 而林延潮考房里温暖如春,头顶的油布上滴滴嗒嗒的作响,却丝毫不漏。林延潮此刻手里拿着一支筷子窜起两块馒头来,隔着炭火在那烤馒头。 林延潮看着烤得微焦发黑的馒头,还有滋有味地念起,某剧的经典台词。 “烤鸡翅膀,我最爱吃。” 林延潮对面考房里,那方才抱怨身处雨号的士子,不由嘴角抽搐了一下,埋下头道:“我身在雨号算了,对面还来一个傻子,这考试没办法考了。我要换号!我要换号!” 不过这士子的诉求却无人理会。 随着士子入场完毕,云板敲起,林延潮将最后一块馒头吃完。 吃饱喝足,下面是饱暖思考试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九章 交卷 林延潮看过乡试总裁王世贞写的一篇《科试考》,里面道,乡试试《四书》义三道,每道二百字以上;经义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未能者,许各减一道。 虽说许各减一道,但各减一道,也就意味着中举的希望就很小了。所以考生无论如何要在晚上蜡烛燃尽前,答完全数七道题。 故而有志于举业的士子们从小就练习如何快速答题,如林延潮在书院里就做过无数这样的练习。 不久云板一敲,考试开始,各考房自士子进入考房的一刻,也是尽数锁起。然后书吏拿着套封装好的试题卷子,从门前的小窗子里丢了进来。 林延潮当下打开卷子读起题来。 头三道四书题,后四道五经题,依着科举重首场,重首题的惯例。头三道四书题最重,关系尔是否录取,后四道五经题次之,关乎士子的名次。乡试有五经魁,而同考官阅卷,也是按五经派房。 在距离林延潮考房不远的地字号考房里,历史上与魏允中,顾宪成并称的刘廷兰,拿了卷子先不看四书题,而是先读五经题。 看完之后,刘廷兰拍案自信地道:“解元得售矣!” 玄字号考房里的,杨道宾看了四书题,自言自语道:“总裁王公,恪守古法,我当一笔一文,都不可越矩。” 在玄字号考房里,翁正春也是在运墨开笔,自言自语道:“王公有言,文必秦汉,两汉文章不出司马相如。扬雄二人,昔日宗海兄以一篇仿哀江南赋之文,博得知府的赏识,在府试里一举夺魁,此可值得我借鉴一二。那乡举我就试着仿汉赋写此七篇吧。” 除这三人外。其余考生也是各有想法,当下各考房里诸位士子阅卷时,或高兴,或忧虑,或皱眉,神情不一。 外是雨水声盈耳。房内炭火轻爆。 林延潮拆开试卷,第一道四书题: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在西周,居住城外的平民,称野人,居住城内郭外的,称国人,居郭内即贵卿,称君子。 孟子有云。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 这一句话意思是,孔子说,先学了礼乐再出来仕官的。为平民,先仕官再学习礼乐,为君子。若是国家要用人才,则吾用先学了礼乐再出来仕官的人。 这句话孔子认为学而优则仕的平民百姓,若是为政,要更胜过那些口中衔金钥匙出身的世袭贵族。 从两汉的察举制。至科举制,历史已是证明了孔圣人的眼光。故而这一道题也是书院里经常考得大题目。 考生们丝毫不陌生,想来考完。大家水平不会相差太悬殊。 时间不充裕,来不及深思,脑字里有大概方向后,林延潮即挥笔写文。此刻就是把平日所学,尽数施展出来。 林延潮记得后世名家研究王世贞,说他在中后期,在文章上不再对汉赋大家一味的推崇,转而言唐宋文章亦有可取,特别对苏轼的文章最为赞赏,其曾自言‘于唐好白居易,于宋好苏轼’。 正好自己的经师林烃平生最喜苏轼,在他潜移默化下,林延潮文风一直是与唐宋派走得很近的。 与复古派诘屈聱牙的文章不同,唐宋派为文从字顺,这等文章最上乘的境界,在于述而不作,用一句话来形容,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表。这道理,正如林延潮当初教侯忠书,黄碧友他们写文章时讲得无二。 故而林延潮决定还是本色写文,同时心想,考场上的考生因王世贞之故,恐怕有心于名次的,大多是仿得拟古派的文风,恐怕唯有自己一人是独树一帜吧。 也不敢保证独树一帜,就一定能中,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文章该如何写就如何写,林延潮很快就写完了第一道。 后面两道四书题,也是大题,这是乡试,没有童子试时,机变百出的截搭题。大题更考验一个读书人平日里的功底如何。故而头三道题目,虽说最重,但对于一流的士子而言,彼此差距不会太大。 三道四书题,一个上午写完了。临到中午,林延潮想起进考场快五六个小时还没小解过。没办法,因为年轻,故而肾就是这么好。 写完三题后,林延潮向官兵索了牌,上了一趟茅房,看着茅房里左右的臭号,虽是有些味道,但也没有想象中考生被熏得欲仙欲死的一幕。 回到考房里,林延潮取了千层糕来吃,并拿出包好的参片泡在水里,喝了提神。一个上午的考试,蜗居在狭小的考房里考试,说不疲惫,那是假的。 下面林延潮开始写五经题。 五经之中,林延潮选本经尚书题来作。 第一题,圻父薄违,农父若保,宏父定辟。 这取自《酒诰》一篇,诰即上告下,乃政府对百姓的政令。这一篇是周公强令戒酒之文。文中圻父指的是司马,农父是司徒,宏父是司空。 林延潮连尚书古文证疏,这样的文章都写出来,写这等时文,简直如喝水吃饭般简单。 一看题目,林延潮脑子里就有数种破题思路,至于笔下写来,更是洋洋洒洒,简直是根本停不下来。一篇文章写下来,文不加点,可谓是一气呵成。 吹干墨迹,林延潮不由满意点点头,心想若是五经题摆在头三道就好了。 当初连忘斋先生都自承治尚书的功底,不如自己,林延潮就不信了,考场里哪个经尚书的考生,功底还胜自己。 五经题定名次,自己要么不中举,要中举,五经魁则十有*矣。 林延潮这么想着下面三道五经题,也是一气呵成,四题写完竟还费了不足两个时辰。 林延潮回顾四周,但见考生们都还在埋头写文,自己竟已是提前写完了,看来这留下的半盆木炭是用不上了,不过还是不要浪费了,立即点上,至于蜡烛是用不上,但也可带回家去。 林延潮将七篇文章尽数誊写至正卷后,当下拍着门对外面官兵喊道:“交卷!”(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章 考后不讲卷(第一更) 听到林延潮拍门,说要交卷的声音,四面的士子都看了过来。之前嫌弃林延潮烤馒头那士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外面监守的官兵也是讶异问道:“这天还没黑,相公你都写完了?” 林延潮道:“是啊,写完了。” 当下官兵不敢怠慢,连忙喊了受卷官来。 这受卷官听说考生交卷也是诧异,走到林延潮的考房外问道:“你可都誊写完了?” 林延潮道:“回大人的话,都誊写完了。” “交卷之后,不可后悔。” 林延潮差点翻了个白眼道:“那是自然。” 当下林延潮将卷子从小窗那递了出去,受卷官看卷首写着侯官林延潮五字,又扫了一眼文章见七题都是答得满满当当,确实是写完,当下满意地点点头道:“无论文章如何,字倒写得不错,开锁。” “是,大人。”当下官兵给林延潮考房开了锁。 林延潮从考房里走出,伸了个懒腰,立即将东西收拾进考箱,扬长而去。 一旁其他几个考房的士子,大部分才写到五经题的第一题,或是第二题,更有甚者,连五经题还未开笔写,见林延潮如此快交卷都是诧异。 地字号考房的刘廷兰,见有人比自己早交卷心道:“此人是谁,竟如此早交卷,哼,理他作什么,又不是谁早交卷,谁就取第一,反正这解元我是取定了。” 心底虽是这么想。但刘廷兰仍是着急地将最后几个字写完,当下敲门道:“交卷!交卷!” 而另一间考房里周宗城正对一道题抓耳挠腮,见林延潮走出,开始讶然,后却恍然道:“必是病得太重。考不下去,提早交卷,自暴自弃吗?哼,我就知如此。” 周宗城顿时一脸自信之色,然后对着文章又开始下笔。 受卷官当下拿着林延潮的卷子,走到至公堂以东。 至公堂东列三房。分别是誊录,受卷,弥封,西列二所,分别是对读。是内供给。 除了内供给是给考官,官兵们供吃供用的之外,其余四所都与考试相关。 受卷官拿着林延潮卷子直去弥封房里,之后的流程,弥封的书吏会将卷子糊名,弥封,做好后再由弥封官再送至誊录房里,让书手誊录。 待誊录完毕后。誊卷和原卷,再送至西边的对读所去,自有对读官校对誊卷和原卷是否符合。 对读无误后。对读官再将原卷留下,把誊卷送至至公堂。 至公堂有外进内进之分,中间间隔以帘。 外帘官只能止步于外进,对读官将卷子送至外帘外,自有收掌官负责接卷,再送入帘后。按五经分房呈送。 卷子在房内,先由阅卷官阅卷。阅卷官若满意,则在上面勾圈。再交给房官,房官若满意即勾圈,送至副主考,副主考若满意再勾圈交主考,最后由主考王世贞定夺。 若是一张卷子写满四个圈,既是中举了。 这大概就是乡试里一张录取卷的流程,不过是若是写得差的文章,阅卷官就直接给你落卷了。除非主考官会在遗卷中收卷,将你文章重新拾起,当然碰上这事概率是微乎其微就是。 林延潮在龙门前等候,与县试一样,照例是要等齐十人,才能开龙门放人出去。 雨早已是停了,林延潮折起伞来,不久一名士子走来,亦是站在龙门前。 林延潮点点头,算打过招呼,当下与他一并等候。 那人双手负后,满脸志得意满,显然考得很好。此人当下向林延潮道;“在下漳浦刘廷兰。不知仁兄如何称呼?” “在下侯官林延潮。” 刘廷兰听了似记忆里闽中文章写得很好的士子里,没有此人,当下心道,果真是无名之辈,倒令我白担心了。 如此刘廷兰脸上更添几分傲色,淡淡地道:“仁兄这么早交卷,应是考得不错吧,你第一道先进于礼乐如何破的?在下破题是,圣人于礼乐述时人之所尚,表在己之所从。” 林延潮听了心道,此人厉害啊,这一题破得着实不错啊。 对方显然也是觉得自己破题破得很好,仿佛是急于找一个倾述者般,当下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文章。 刘廷兰说了几句,见林延潮似没有认真在听,心道我文章写得这么好,此人竟也不露动容之色,莫非水平太低,听不懂我文章的妙处?这未免太遗憾了吧。 当下刘廷兰想看看林延潮水平,问道:“这位兄台,你这一题是如何破得?” 林延潮拱手道:“兄台,难道你先生没告诉你,考后不讲题吗?” 刘廷兰心想哪里有这规矩,问道:“这是为何?” 林延潮道:“考完墨迹已定,纵是再议论下去,也无益于什么。就算考得好,未必见得对下一场有用,考得不好,心中烦躁,反而于下一场不利。你说现在说题有何用处?还不如用心着力想想下一场如何考?” 刘廷兰听了无言以对,问题是自己还怎么感觉,此人说得竟是如此有道理啊。 这时龙门已开,林延潮向刘廷兰道:“在下先行一步。” 刘廷兰见林延潮走出门去,拂袖哼了一声道:“必是此人自觉比我文章差得太远,故意这般说的,给我装什么装。” 走出龙门后,林延潮见外头是黑压压的脑袋,士子的家眷,书童,仆人,车夫在青云桥外密密麻麻站着。待见林延潮走出龙门,众人都是一并朝这里看来,辨认是不是自己家的子弟。 “延潮!” 林延潮听了喊声,但见爷爷,大伯和浅浅都站在一处马车下。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笑了笑当下走上前去。 “爷爷,大伯。” 大伯关切地问道:“听闻你病了,这一次考得如何?” 林延潮不知如何说,要说要么不中举,要么中举就考得很好吗? 爷爷见了林延潮这为难的样子,当下责大伯道:“问什么回去再说。” 当下一家人上了马车,直接行驶往家去。 家中自是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但林延潮考了一日有些疲倦,加上感冒未愈,没什么胃口。(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一章 第二场(第二更) 家里人见林延潮这样子,都有些担心,以为林延潮考得不佳。 大伯宽慰着道:“潮囝,十五岁就中举人,也太早了,咱们还是再等三年的好。” 大娘亦是道:“哎呀,潮囝,你已是很不错拉,在家再读三年嘛。” 林高著啪地将筷子一放道:“你们俩说这么多,干什么,是延潮考?还是你们考?这事延潮自有分寸的,你们能替他做主?眼下延潮不是还有两场没考,你们怎知他不中了,我看延潮遇事有定气,你们着急下结论作什么?” 大伯,大娘被林高著一通话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连连称道:“爹说得是,说得是。” 林延寿在旁道:“爷爷,爹,你们也别想太多了,十五岁中举人,那都是天上文曲星,咱们家还没到那么个地步。我十五岁了都没中秀才,延潮十五岁还能中举人?” 大伯一听脸就沉下来了,同样将筷子一拍,拿出方才林高著训自己的气势道:“你这不成器的,还有脸说话?” 大娘立即道:“你这么大声吓着孩子怎么办,还有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潮囝中了举人,你也是有光彩的,若是潮囝将来中了举人,作了官,还不提携你一把。真是不懂事,别说话,给我吃饭。” 林延寿哼地一声,撅起嘴道:“你们就会偏着延潮说话,你说我不成器,我还不要你们这样的爹妈!” 林延潮笑了笑,当下道:“大伯,大娘别说了。你们不用担心,我考得还行,我已是吃够了,先去睡了。” 林高著连忙道:“延潮,你再吃一点。” “不用了。够了。” 当下林延潮回到屋子里,疲倦了一天,精力耗尽,当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次日林延潮睡得快中午才起,可见考了一日精力消耗得有多大。 他的感冒仍是未好,虽说有些咳嗽。流鼻涕,但幸亏还没到发烧的地步。在林延潮看来也就一般小感冒,平日就是多喝水,多睡觉就过去了,碰上考试也是无碍。再说最重要的首场已是考了,剩下的二场,三场,倒是不费什么精神。 第二场是八月初十,试以五经一道,并试诏、判、表、诰各一道。虽不难考,但考试量仍是如第一场那么大,很繁琐。 林延潮睡了一日后起来。即继续在窗边准备第二场考试。 林延潮披了件衣裳,边是咳嗽,边是写文。林延潮心想自己乡试前一味读书写文。缺乏锻炼,身体倒是差了,看来以后要向展明学点强身健体的办法。 看着林延潮写文,林浅浅却是看在眼底急在心底,偷偷垂泪,劝了几次林延潮不要再读了。但林延潮却没有听。 林浅浅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能打消林延潮的决心。到了这一步自己唯有默默支持才是。所以林浅浅见林延潮时,都是强颜欢笑。与林延潮说说笑笑,想尽办法给林延潮煮些清淡可口的饭菜,并督促林延潮按时吃药。 如此就到了第二场考试,只是间隔一天,林延潮又是必须起得大早去贡院,这样连轴的考试,考的不仅士子是智力,还有体力。 林延潮来到贡院,听一旁考生说了第一场时,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士子,考了一半撑不下去了,强自被扶出的事情。 而林延潮的脸色依旧很差,林诚义,翁正春等替林延潮担心一把。关于林延潮提前交卷的一幕很多人都看到,都以为他是考场发病无法支持,故而放弃考试,哪里想到他是提前写完交卷。 几个人不免幸灾乐祸,在考乡试的士子里,林延潮算是年纪最小的几个,当下不免有人抱着‘好意’来劝道,怎么这么不注意身体,身子不好就不要强撑了,放弃第二场吧,以往就有考生抱病考试,蒙在考房里猝死,直到交卷时才被人发觉,反正汝年纪还小,就当长长见识,积累经验,三年后再来啊。 对于这些看似好心安慰的人,林延潮只是笑了笑,没作理会。 数人当下脸上都是一副‘我的好意已是尽到,你若一意孤行,有什么后果不要怪我’的表情。 林诚义问:“潮囝,第一场时你是不是病得太重,故而提早交卷?” 林延潮道:“回先生的话,弟子只是有些风寒,并不严重,弟子第一场已是写完七篇,这才提前交卷。” 林诚义当下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为师还担心呢,不过你今日也需认真,若是支……支撑不住,也不要硬撑。” 林延潮道:“多谢先生提醒,弟子晓得。” 林诚义欣然道:“汝行事一向很有分寸,为师对你很放心。” 当下龙门开启,众考生进贡院,仍坐在第一日的考房里考试。 第二场题目,除了一道五经题外,诏、判、表、诰之类,就是考得考生应用文的水平。这无关于文采,而在于考生对于这类文章是否熟悉,并且意思表达准确,用词严谨。 这一天天气放晴,最恶劣的天气已过,秋高气爽下,众考生都是心情舒爽。 当然对于林延潮而言,也是如此,若是天气阴寒,搞不好自己感冒会加重,在好天气下考试,谁不高兴? 各考房里的考生都是皱眉凝思,考场里间或也有一两间考房空去,大概是有的士子知第一场考得不太好,故而提前退出。 林延潮无心理会这些,认认真真地写文,只是间或会有一二声咳嗽,从考房里传出。 这一天林延潮再度写完交卷时,已是有上百名考生,也是一同交卷了,由此可见第二场难度并不大。故而真正决定考生是否录取的,还是在头场七篇。 林延潮走到龙门前,等待开门。因为第二场较容易,提早交卷的士子们自是考得不错的,他们脸上都是洋溢着笑容,热烈地交谈的。 如林延潮觉得第二场考不出水平来,故而神色始终淡淡,但总有人,好容易考好一场,就急不可待的炫耀了,仿佛第二场才是关键一般。(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二章 可列经魁 几名士子就在林延潮一旁高谈阔论,里面正有周宗城。 但见周宗城不无得意与一旁几人高谈阔论道:“咱们几人自小在衙门长大,圣旨都见过,公判,诰令,更是日常所见,这第二场考来简直是简单至极。” 说着几个人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几人纷纷道:“我等以后要仰仗,周兄你了。” “先预祝周兄领乡书,京报连登黄甲!” 林延潮站在那里,而周宗城在旁一个劲的得意,他是连瞧一眼都奉欠。 另一旁刘廷兰几人也来到龙门前,他与几个同乡好友,指着周宗城不屑地道:“杨兄,你说这些省城的士子,竟也在此跳梁,可笑不可笑?” 杨道宾笑着道:“我未来的解元郎,眼下你且容他们一二吧。” 另一名士子黄克缵道:“半桶水响叮当,我们何必理会这些人。” 何乔远也道:“难怪恩师说这几年闽中学风日下,果不其然。” 刘廷兰笑了笑道:“待放榜之后,再看这些人,这次五经魁,咱们漳泉二府的读书人拿定了,走,龙门开了。” 当下几人朗声笑着离去,众士子都是踌躇满志地走出龙门。 第二场考完后,第一场的乡试卷子都已是誊写完毕,对读官对读后,已是交给总考官王世贞。 外帘虽有福建巡抚。布政使坐镇,但他们却不可至内帘一步,否则负责内外监临的两位御史。就可上书弹劾。 所以乡试主考官王世贞,才是内帘官中一语而决的人物。 在至公堂后的衡鉴堂里,王世贞看着一干同考官,阅卷官道:“今日尔等阅卷之时,不敢忘了当年身处矮屋的辛苦之事,这里的卷子都是读书人寒窗十年所作,尔等切切要看清楚了。若是有什么差池,不说本官。礼部磨勘这一关也过不了。” 同考官,阅卷官都是一并称是,然后各领了试卷回房。 二三场卷子不过走个过场,首场七篇才是重中之重。同考官,阅卷官们领了卷子回去后,各个都不轻松。 尚书经一房的阅卷官程明悟,乃是兴化县训导。 林延潮乡试首场的朱卷此刻正到了他的手上。 本来依着县学训导的身份,程明悟是不足以充任阅卷官的,但怎奈本省治尚书的学官并不多,敢说通经的更少,故而临考时被调来作尚书房的阅读官了。 自卷子发至本房后,他看得一直很慢。不敢出了丝毫差池。 身为不入流的杂职官,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很容易被几位大佬训死。 眼下他看到林延潮的朱卷后。沉吟良久,不敢下定论,当下拿了他的朱卷,向坐在一旁的浦城县孙教谕问道:“孙兄,请教你个事。” 孙教谕头也不转道:“先等我把这一篇看完。” 程明悟不敢打扰,等着那。孙教谕是今年五十多岁了,一头白须白发。他是嘉靖时的老举人了,会试无望就作了一任清贵的学官。上一次乡试,他就充任阅卷官了,可以算是老资历。 半响后孙教谕摇了摇头道:“这篇文章前面尚可,但第五篇时有一处笔误,八岁蒙童都不写错。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七篇尽毁啊!” 说着孙教谕将文章丢入了落卷之中。 程明悟这时将林延潮的文章拿着,向孙教谕问道:“孙兄,这篇文章,我拿不定主意,你替我看看?” 孙教谕斜了一眼道:“怎地改了这么多卷子,还是没主见,自己拿不定主意?” 程明悟赔笑道:“没有孙兄指点,心底慌啊!” 孙教谕摇了摇头,当下拿着林延潮的卷子看了起来。 看完头三篇四书文后,孙教谕笑着捏须道:“法严词备,可为程文矣。” 程明悟喜道:“孙兄也可以觉得此文可取吗?” 孙教谕握拳在嘴边轻咳了一声道:“不忙,看了五经题再议。” 孙教谕继续看了下去,平是紧闭的嘴唇,突尔张大,看到后面简直合不拢嘴了。 程明悟连忙上前扶住孙教谕问道:“孙兄,孙兄,你……你不是中风了吧!你等一等,我去叫医官来!” 孙教谕怫然道:“什么中风了。” 程明悟不明道:“孙兄没事?” 孙教谕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当然没事,老夫治书经三十余年,眼光不会有错,你写一个高荐,给房官看吧。” 程明悟笑着道:“是啊,我也觉得文章不错,就怕不敢落笔,到时被房官打回来,脸上就不好看了。” 孙教谕摇了摇头道:“你别高兴太早,这等文章在我等眼底虽好,但总裁会不喜。” 程明悟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孙教谕道:“王凤州擎拟古之大旗,怎么将这一篇唐宋文风列为佳作,罢卷回来,也说不准。罢了,罢了,不提这些,先拿给房官看吧。” 程明悟闻言叹了口气在文章一旁写下‘高荐’二字,高荐二字,不仅有考试中式,还有名列前茅之意。 但这只是自己一个阅卷官的意思,但是否高荐轮不到他说话,而是要看房官和正副主考的意思。 程明悟将文章拿给房官看,乡试中的房官一般由进士出身的官吏充任。 房官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程明悟心有忐忑,他之前看得卷子还没有一篇入得这房官之眼。 半响后房官抬头看了程明悟一眼问道:“这卷子是你荐得?” “回禀大人,是下官荐的。” “高荐?” “是。”程明悟言语里有几分没底气。 房官沉默良久道:“四书文可,五经文佳。” 说完房官在卷子上画了个圈,在一旁写道‘规模宏远矜重,中具流逸之至,可列经魁’。 程明悟见了吓了一跳,这房官的评价比自己和孙教谕还高了一等。从高荐直接到经魁,经魁也就是乡试前五名啊。 房官对一名书吏道:“将此卷送至副主考那。” 不久林延潮的卷子到了副主考房内,副主考要看各房卷子,因此林延潮的卷子不可能一到就看。 林延潮的卷子,在他房里足足趟了三日。(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三章 场场第一 在乡试中,身为副主考,既在最后的排定座次中有一定话语权,也要在放榜前,替主考筛选罢落一定的卷子。 其中不少卷子,尽管都是房官,阅卷官一致认为,可列为中式卷,或者是可列为经魁的卷子。到了他手中,若是认为不行,一样可以罢落,不过要写上情由。 林延潮的卷子在房里躺了三天后,副主考拿起他的文章,先看批语笑着道:“有没有说得这么好?” 说完后,他将卷子通篇读完后,副主考却在卷末写上‘实理实事,字字皆经,冠绝一房’。 写完批语后,副主考对一名书吏道:“将此卷速拿给总裁,不,还是本官亲自送去。” 终于林延潮的卷子,过了三关后,来到了乡试总裁王世贞的案前。 王世贞拿来林延潮的朱卷,照例先不看文章,而是先看卷头。 但见卷头上三个圈,知是阅卷官,房官,副主考一致认可的文章,每篇呈至自己案前的文章,都需过三道审阅。除非自己动用主考官的权力,到遗卷里去搜卷。 王世贞将卷首下面各房官的圈点,句读看了一遍,十分满意,卷末则是阅卷官,房官,副主考的批语。 高荐! 规模宏远矜重,中具流逸之至,可列经魁! 实理实事,字字皆经,冠绝一房! 王世贞看完笑着道:“尔等三位考官。人人皆荐此卷,不肯吝啬赞言,正所谓水平不流。人平不言,不平则鸣,到底是什么样的文章,会让你们三位考官担心本官不采纳此文?” 副主考心道,还不是担心你持门户之见,将这等好文章罢落。不过他还是道:“凤州兄,你多虑了。实是我们三位考官一致认可,此卷可冠一房。” 王世贞抚须道:“既是仁兄也这么说。本官姑且观之。” 说完王世贞将这篇文章通篇读了起来。 半响之后,王世贞将卷子放在桌上,须陷入沉思。 “凤州兄?此文如何?” 王世贞半响方道:“凡乡试七篇,士子重头三篇。后四篇轻之,但此子反之,头三篇读来不过中平,而后四篇却是一篇胜过一篇。观最后几篇文章,气势磅礴,如海如潮,吾几乎以为苏韩复生矣。” 副主考听王世贞这么说,喜道:“凤州兄,我也为此人文章有苏韩之风,可惜……” 副主考本想说。可惜唐荆川,归震川已逝,否则见这等文章不知如何高兴才是。 但他方记起二人在世时。对王世贞抨击可谓不惜余力,归有光直接把王世贞骂为妄庸巨子。自己将这篇文章与唐顺之,归有光联系在一起,不是引来王世贞反感。 所以副主考立即打住便不说了。 不过副主考还是担心地王世贞不取此问,问道:“不知凤州兄以为此文可列几等?” 王世贞笑着道:“何必太急,还只是第一场。何必着急下定论,还是等二三场一并出来后再论吧!” 乡试第三场考试是策论。 五篇策论。放在上一世与申论有些类似。 林延潮第三场考毕,将他最后的精力也是榨干,回到家里连饭也不吃,就直接上床睡了。 第二日醒来,但见林浅浅伏在床头,一脸担心地看着他。林延潮从被窝里起身笑着道:“不必守着我,我没事。” 林浅浅含着泪道:“还嘴倔,你看你烧了一晚上,说了一夜胡话。” 林延潮也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勉强地笑着道:“无事,这第三场都考完了。” 林浅浅顿时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道:“你这人考什么试,连自己身子也不要了吗?你就算不为自己爱惜身子,也要为别人爱惜自己啊!” 林延潮抚着林浅浅的背道:“我知道,没什么事,休息几天就好了,你别哭了。” 事实上林延潮觉得感冒这等小病,没什么,但在没有抗生素的古代,却不这么看。 第三场后,省城里考乡试的士子一面等着放榜,一面到处游玩,而林延潮则是裹着厚厚的棉被,每日喝着难喝的汤药。 放榜前第一日,中式八十张朱卷已定,下面就是排定座次了,以及填写中式者榜文。 照例要先定出五经卷首,也就是五经魁。 衡鉴堂里,八十张朱卷一并呈放,议定座次的事,与阅卷官无关,他们就一并坐着聊天,顺便说几篇批改时遇到的得意卷子。 至于监临、学政、提调、监试则在旁监督。 而副主考与六名同考官在那拿着几张朱卷商议着,这是边议卷边填榜。 主考官王世贞坐在案后,两眼都是血丝,他看了几日的卷子,精力也有几分不济。 这边副主考与六位同考官还在争论之中,等候了一阵,王世贞沉声问道:“怎么诗经房的首卷,还没有议定吗?” 副主考上前一步,向王世贞道:“总裁,综纶三场,我与六名房官,认为戊寅号和丁未号两篇卷子,各有所长,难分伯仲,请总裁公断。” 戊寅号乃是朱卷编号,在揭名之前,众考官议论名次,只能说朱卷编号。 王世贞道:“既是如此,首题破题为‘圣人于礼乐述时人之所尚,表在己之所从’那篇,本官以为略胜一筹,另一篇取为第二。” “诺!” 当下一名书吏道:“戊寅号为诗经房卷首!” 书吏即取过朱卷来,再核对墨卷,将墨卷上的糊名拆开,然后大声唱名道:“漳浦县士子刘廷兰,为诗经房魁首!” 听了书吏这么说,一旁众人议论纷纷,不少人似听过刘廷兰的名字,有人道:“此人有文名于乡间,中举实至名归。” 又有人道:“不知次名是谁,真是可惜了。” 还有人道:“五经里治诗经士子最多,看来解元属此人了。” 当下王世贞问道:“尚书房的首卷可定下了?” 这边副主考与六位房官只是简短交谈两句。 副主考就站出来道:“回总裁大人,本官与六名房官商议后,一致以为尚书房己丑号卷子,三场场场第一,可为首卷!”(未完待续) ps:大情节部分很难写,为了不让大家失望,删改很多次,最后才敲定了,更新慢一点请见谅。 第两百一十四章 放榜了(一更) 副主考这么说后。 王世贞沉默了一会,他自是知道己丑号卷是何卷。 至于其他监临、学政、提调、监试也是竖起了耳朵,众人都是心道,场场第一,还得到七位考官一致认可的卷子,这倒是不容易。这比方才刘廷兰的卷子还胜了一筹,恐怕此卷就是最后的解元卷了吧。 七位考官一致认可,下面就看主考官的意思了。 王世贞呷了口茶,笑着道:“这倒是稀奇了,此卷竟得七位考官公认?何公你怎么看?” 一名胡须一翘一翘的房官拿起这张朱卷,此人姓何号居山,一贯是逢文便踩,又喜欢倚老卖老,放在当今就是一个文坛喷子。之前就有数篇卷子,被此人从头骂到尾,被贬得一无是处,最后落卷。 见一贯好喷人的何居山来点评,众人都是捏把汗。 何居山道:“此卷纵观三场,文章有所瑕疵,算不得第一等,可这经学功底,我看可为在座各位之师了。” 好嘛,不喷文章,改喷各位了。 一名房官笑着道:“这己丑卷虽不错,但看何公说的,我等再如何不济,也不会不如一位考生。” 这何居山捏须道:“仁兄此言谬矣,岂不闻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韩愈有言,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其贤及孔子乎?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看此朱卷。非专研尚书一经几十年的老儒不能写出,尔等以他为师,习之书经。又有何不可?” 听了何居山的话,众考官都是无言以对,但偏偏他说得还自承歪理。几人只能抱拳道:“何兄言之有理。” 何居山得意洋洋地道:“哪里,哪里。” 下面不待王世贞发问,几名同考官也是一并道:“总裁,我等也是以为此文出类拔萃,非第一不足以彰其名。卓其才华。” 几位外帘官也是看了朱卷私下道:“这等好文章,看来就是王世贞。再一味持门户之见,想罢落此文,诸位房官也是不肯啊。” 终于王世贞笑着道:“既有公论,本官也无异议。事实上此卷,本官亦甚爱之,秦汉,唐宋文章各有可观,岂可一概而论,唐荆川,归震川后继有人,吾甚羡之。” 唐荆川,归震川当年都曾与王世贞敌对。但今日众人听了王世贞这么说,亦足见其一代文宗的气度。 当下一名书吏大声道:“己丑号为尚书房首卷!” 于是书吏即取过朱卷来,再核对墨卷。另一名书吏只能道出,就行填榜。 一名官吏乘着还没拆名之际向陶提学问道:‘大宗师,你可知这朱卷是哪位门生所作?‘ 陶提学捏须,自信地笑着道:‘略知一二,不过此文可不是何居山口中老儒所作的。‘ “那是何人?” 陶提学笑而不语。 这时卷子已被书吏拆开,书吏唱名道:“尚书房经魁……” 众人不由揣测。到底何人是尚书房的经魁? 放榜前数日。 哈欠。 林延潮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此刻他如粽子一般被厚被包裹在床上。 第三场考完后的日子。他却只能苦逼地在家养病,每日喝着苦味的药汤。 大夫说林延潮,是疲惫过度而感了风寒,故而林浅浅就让林延潮这几日在家好好的疗养,不许碰书,写字。 林延潮依言听了,反正乡试已是考了,书也是出了,手头无事,索性在家好好休息。 或许之前读书实在太过疲惫,还是生病添了几分疲乏,林延潮这一躺在床上,每日都是沉沉睡去,连续五六日,直到放榜前一日,这才好了几分,下床与家里人说说话。 期间也有不少同案,同窗,同乡上门来拜访,他们却被告之林延潮卧病在床不能见客。 日日一天就这么过着,离放榜的日子,也是越来越近。 省城里的青楼,客栈,名山古迹,随处可见赴乡试士子们的身影。 每年聚集着无数士子的客栈附近,总少不了,读书人与哪位女子,擦出点爱情火花。这类故事,大体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或是士子高中后,抛弃昔日良人,忘却海誓山盟的桥段。 在士子的交游聚会中,林延潮生病之事,在士子们闲聊中偶尔被提起。 林延潮,去年那院试第二,听说了吗? 有耳闻。 今年乡试病倒了。 是吗,真是可惜呢,看来秋榜与他无缘了。 风头太急了,听闻他还出了书点评尚书呢。 年轻人嘛,狂傲一点也是有的,当年你我不也这么过来的。呵呵。 是啊,听闻卖不出了,都积了灰。我看不下,算作善事帮他买了几本呢。 嗯,如何? 垫桌脚薄了一点。 哈哈。几人在某一角落笑起。 诸如此类的话,还有几句,但也不是抱着恶意,纯粹只是文人相轻而已。众人谈过之后,即是忘了。 终于放榜这一日到了,贡院之外,车水马龙。 除了部分小心脏受不了的士子,只敢客栈里等报录人上门之外,大部分士子都是来了贡院。 但见贡院前的照壁,挤满了这一次赴乡试的士子。士子们有的双手负后,翘首以盼,有的故作云淡风轻,有的则是抓紧一点,还没放榜前的时光,能开心多久是多久。 除了这些士子,最没患得患失之情的就是报录人了,他们等着一会榜单公布后,抢着去中举的士子家里贺喜呢。 众人立在榜前,正榜八十人,副榜十余人,两榜一共不过百余人,这里的三千士子注定大部分是要失望的。 “行贵兄!” “向高兄!” 陈行贵在榜下找到叶向高,二人聊了起来。 叶向高忽问道:“怎么为何不见宗海兄?” 陈行贵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唉,宗海病了,第三场后就一病不起,我本还想去他府上,邀他一并来看榜的。” 叶向高不由道:“可惜,可惜。” 叶向高和陈行贵说话间,这时一排衙役走来,众人一并道:“放榜了,放榜了!” 顿时无数考生,失去读书人的斯文,相互推搡,都是争着看榜。(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五章 谁是解元?(二更) 三年一桂榜。 承载了无数读书人的期望。 见了这一幕,叶向高不由道:“三千士子,八十举人,不知谁能列五经魁?谁能名冠一榜?” 乡试一榜,都是以解元名字冠名的,打个比方如万历元年福建乡试解元苏濬,故而人称癸酉科苏濬榜。 名冠一榜,这就是中解元的风光。 按照乡试的规矩,先贴的是副榜,然后是正榜,最后是五经魁。 这是因为乡试填榜时,先取出五经魁后高置,再从第六名开始填榜,故而乡试第六名为正榜之首,列于经魁之下,称为亚魁,其余举人为文魁。 而五经魁分列一榜,三至五名为经魁,第二名为亚元,第一名为解元。 其实解元与乡试中举最后一名,差别不大,但读书人讲究的就是这个风光。 乡试之后,朝廷会颁给每个乡试举人,二十两牌坊银和顶戴衣帽匾额。 牌坊银就是资助你在门前树个牌坊,立在乡间,让过往人称颂的。至于匾额则悬挂住宅大门之上,解元就在匾额上大大地写上两个字解元,亚元就竖亚元匾额,至于经魁,亚魁,文魁,一等一等的必须如实而写。 这一块牌坊,一块匾额,代表着主人或者家族一生的荣耀,百年之后或许子孙已不知你的名字,家族或许已是败落,但是只要外人见到你家宅上的匾额。都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知道这一家曾是书香门第,至少是出过举人的。 在下方士子的一篇喧哗之中。乡试总裁王世贞,副主考,六位同考官,提调官左布政使万思谦,在众官兵的护卫之下,从另一旁登上了贡院旁的唱经楼。 照壁就那么大,不是三千士子都看见的。所以必须另立一楼,由官员唱名。 名列桂榜。经楼唱名,这是每一个读书人一辈子的荣耀。 众士子们顿时都激动了起来。 砰! 三声炮响,顿时场上的士子们,都是安静下来。众人翘首看着唱经楼上的官吏。 总裁王世贞点点头。一番开唱白后,当下书吏即开始唱考生名次及籍贯住址,念得首先是名列副榜的贡生。副榜贡生十五名,取中副榜的称为副魁,回到家里也可以打块牌匾,挂在门上了,不过与正榜举人不同,必须自费。 一个个名列副榜士子的名字,被念了出来。这些士子们虽没有发解。但也是获得入贡的资格,属于可以接受范畴。 被念到名字的士子后,都是向唱经楼上长长一揖。之后左右士子一并恭喜。几个报录人小队已是抢着出发,前往对方的家里。 副榜念完即是正榜,先从正榜最后一名念起。 “丙子科第八十名,福州府侯官县洪塘乡翁正春!” 翁正春已是愣住了,随即四面的人都向他恭喜。 而一旁叶向高,陈一愚。林材,龚子楠。陈应龙等人却都是心底一紧,他们与翁正春为院试同案。院试第一的翁正春,只取了最后一名,而他们又能得第几名? 就在众人恭喜之中,翁正春神情有些恍惚,似高兴,似也有几分茫然若失。 随着名字一个个念去,士子里不时爆发出‘我中了’,‘我中了’之类的话。 但这每一声激动的欢呼,犹如一柄大锤,重重地击打在每一个还没被念到名字的士子心底。 随着时间的过去,众士子的心渐渐沉入深渊,但待陡然念到自己的名字,恍然被人从深渊一下拽起,阳光一下子变得明媚起来,随即千锺粟,黄金屋,颜如玉扑面而来。 “丙子科第三十一名,福州府长乐县唐屿乡林材!” 院试第三,仅次于林延潮和翁正春的林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道:“爹,娘,我中了,我中了。” 方才绷着的人,完全失控,如孩童般嚎啕大哭。 叶向高等几位院试的同案,也生出少许希望来,是啊,林材院试不如翁正春,但乡试却能取第三十一,可见文场的事,没个定数的。 众人都是学着如此安慰着自己。 但是众人感觉唱经楼上的书吏,却是越念越快,转眼即到了乡试第六名经魁。 “丙子科第六名,泉州晋江县梅林黄克缵!” 听闻黄克缵中举,一旁刘廷兰,杨道宾,何乔远,庄履朋等几名士子都是向他道贺。 黄克缵却没有多少喜色,淡淡地道:“不能与刘兄,各位并列经魁,真是稀罕。” 刘廷兰笑着道:“我等联第已是足矣,至于同揽五经魁倒是次要的。” 黄克缵笑了笑道:“我知解元逃不出刘兄掌心就是。” 乡试之后,这五人放话要夺五经魁,已是传了开了。眼下五人只有黄克缵一人名列榜上,虽说是第六名亚魁,但难道其余四人都能名列经魁?这未免也太嚣张了吧。 不少读书人都是心底不忿,等着放榜打脸的一刻,无数碜骨话都已是准备好了,哼,叫尔等这么狂! 于是重头戏来了,王世贞挥了挥手示意书吏退下,这五经魁自是由他乡试总裁来宣布,方显隆重。 众士子们听前面自己没有名列其中,但只要五经魁未出,他们心底总有一个指望不是。这是天堂和地狱的一刻。 “丙子科第五名,泉州府晋江县郡城东街何乔远!” “丙子科第四名,泉州府晋江县青阳庄履朋!” 这一幕令本是期望念到自己名字的士子们都是又是惊慌又是生怒,怎么连续三个泉州府晋江县的士子,这绝对绝对有黑幕。 至于仍旧没念到自己名字的刘廷兰,却是自信地笑了笑,对一旁的杨道宾道:“泉州府的不是三个,加上兄台你则是四人。” 杨道宾文章在五人里,一贯仅次于刘廷兰,其余三人都上榜了,杨道宾没有不上榜的道理。 正在说话间,王世贞念道:“丙子科第三名,福州府闽县濂浦林世璧!” “丙子科第二名亚元,漳州府漳浦县杜浔刘廷兰!” 听到这一幕,刘廷兰,杨道宾脸色都变了,刘廷兰没料到自己取了亚元,心想莫非解元是被杨道宾取了,还是另外的其他人。 杨道宾是治礼记的,莫非解元是经礼记的?刘廷兰此刻不由大怒,到底是何人,竟夺去了他势在必得的解元。 这时候王世贞念道:“丙子科第一名解元……”(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六章 京报连登黄甲 登瀛坊巷。 晨曦的撒落在黛瓦白墙上。本是静谧的市井坊巷多了几分喧闹。 窗沿前的青砖灰瓦上,几只喜鹊停在那鸣叫着。 林延潮在清脆的鸟叫声中醒来,睁开眼睛侧过头,看了一眼窗外那些不速之客。 嗯,喜鹊叫是好事嘛。 林延潮如是想到,一觉醒来比前几日昏昏沉沉已是好多了,精力恢复的差不多了,再休养个数日,就能恢复如旧了。 如果没有记错,今日就是乡试放榜之日了吧。 这时候,听得上楼的声音。 不久林浅浅端着一碗瘦肉粥上楼。林延潮就光明正大地赖在床上,享受着小萝莉一口一口的喂粥。 ‘今日乡试放榜。‘林延潮道。 ‘嗯,你还要出去?‘ 林延潮喝了口粥道:‘算了在家等着放榜吧。‘ ‘嗯,‘林浅浅点点头道,‘这才对,反正若是中了也会有报录人上门的。‘ ‘对,若是不中,在家当鸵鸟也挺好的。‘林延潮自嘲地道。 ‘什么是鸵鸟?‘林浅浅巴眨着眼睛。 ‘嗯,是一种很大很重,却又不会飞的鸟。‘ ‘不会飞,为什么又要叫鸟?‘ ‘原来会飞,后来吃胖了,就不会飞了。‘ ‘就像家里养的鸡鸭一样吗?‘ ‘嗯,没错,聪明。‘ 听了林延潮的夸奖。林浅浅眼睛眯了起来,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三叔去贡院了,说要看放榜。‘ ‘哦。‘ ‘你就真不关心?‘ ‘说不关心是骗人的。但看了榜又不一定能中,不看榜也不一定不能中,在家等着算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林延潮吃完粥,林浅浅端着碗下楼了。林延潮也是下床活动一下。 忽闻得巷口一阵爆竹声,但见家里的人都是窜到院门前,爷爷。大娘,三叔新娶的老婆。都走到前院来。 等了一会,但见大伯推门进来,笑呵呵地道:‘前巷有一户人家结亲呢。‘ 众人这才恍然。 爷爷笑着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出来看看。‘ 大伯道:‘我也以为。这个时候差不多该是放榜了。‘ 大伯见爷爷给他使了个眼色,当下就不说了。 白日的日子很长,林延寿的书房里传来了琅琅读书声。 林高著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埋怨道:‘这寿囝平日不见用功,待他弟放榜这一日倒是勤奋起来了。‘ 刚入门的三婶不敢说话,只是埋头抹擦着桌台,大娘道:‘爹,你别一个劲地怪寿囝,他近来倒是真勤奋了。‘ 林高著默默地抽着旱烟,不说话。 待过了许久许久。巷子外仍是十分宁静,丝毫动静也没有。 林高著叹了口气,轻轻地道:‘这一次该不来了吧。‘ 大伯道:‘哎。病了嘛,若是潮囝没病,咱们家就出个举人了。爹,咱们就再等三年算了。‘ 林高著呵呵笑着道:‘是我太贪心了,三年就三年,我身子还硬朗。说不定能见延潮中进士那一日。‘ 说着父子二人倒是笑起。 父子二人说说聊聊,这时候外面突传来爆仗声。 随即外头锣声响起。啼啼嗒嗒的马蹄声传入屋中。 大伯道:‘那户人家也真是的,结个亲至于那么大阵仗吗?‘ 话音落下。 人中举喽。‘ ‘有人中举喽。‘ 传来了孩童的声音,这时拍门声响起,然后一片声传来:‘林老爷在家吗?恭喜高中了!‘ ‘林老爷?‘大娘探出头来问道,‘家里哪里有什么林老爷?相公是衙门的人叫你吗?‘ 大伯又惊又喜地道:‘糊涂,我哪里称得上老爷,只有举人才称老爷,断然是延潮高中了。‘ ‘中。。中了?‘大娘话里打着哆嗦。 林高著将旱烟一丢,大声道:‘快,开门,把人请进来。‘ 前院大门一开。 恭喜贵府林老爷,高中乡试头名解元。 解元,我的天! 没见过多少世面的新妇三婶,见这么大的阵仗,一下子就晕倒了过去。 众人连忙道,这怎么地刚进门就倒下一个了?这大喜的事,不至于啊。 大娘搀着三婶,大伯出门拱手道,小户人家没见过大世面,让众位见笑了。 众人都是一并道,新贵人哪里话,打今天起你们就是名门了,谁还敢称你们是小户人家。 说着众人就一并朝大伯贺喜,大伯急忙摇手道,我不是新贵人,我侄儿才是。 众人都是连声道误会了,误会了,请新贵人下来吧,我等好见一见。 说话间外头马蹄声响起,二报三报的人都是到了。外头鞭炮声一个劲的响起。 街坊邻居也是来了,巷口都堵满了人。 众人道,快把新贵人请出来吧。 大伯正要叫林延潮。 慢一下! 后进一个声音传来,但见一名穿着长衫的少年走了过来。 众人又是道,新贵人终于来了! 这少年听了神色一喜,正要说话,大伯连忙道:“这不是新贵人,这是犬子!犬子!” 众人当下都不干了道:“怎么新贵人还不来啊,让我们等得好心焦啊!” 林延寿当下道:“诸位等一下!” 众报录人道:“这位新贵人的兄长有何示下?” 林延寿不高兴地道:“我是问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搞错了?”众人都是一愣。 大伯怒道:“给我回去!” 林延寿急忙道:“爹。你误会了,我是有道理的!” “你还有什么道理?” 林延寿当下问道:“我问你们新科解元住址上怎么写的?” “不是登瀛坊巷,林老爷讳延潮吗?这有什么不清楚的?” 林延寿当下道:“这你不懂了吧!我们家是登瀛坊巷西。而不是登瀛坊巷,你们这地址都不对,所以说是找错门了!” 大伯在那怒道:“胡说八道!你给我滚回去!” 林延寿硬是不走道:“爹,我这是谨慎啊!若是同名同姓的人中举,那咱们家就闹了笑话了,潮弟这一次虽赴乡举,但是半途病了。你说怎么能考得上,考得上也就算了。还中了个解元!” 林延寿当下被大伯硬轰进了屋内。 大伯笑着道:“犬子乱言,各位不要在意啊!” 几名报录人方才听了林延寿的话,面面相窥道:“这小官人说得有点道理,我们还是第一次碰到此事啊!要不咱们出去看看?” 大伯连忙道:“各位别听犬子胡言!这是乡举。咱们这一坊巷里能有几个秀才?难不成再出一个同名同姓的秀才,我们却不知道?” 大伯这话顿时如拨云见雾,众人都是齐声道:“是啊,是啊,还是官人说得对啊!” 当下那边人群中,有个声音道:“未必哦,我听闻坊巷东边,也有一个秀才叫林延潮啊!还赴这一次乡举呢!” “谁说得?”大伯不由大怒。 却无人应声。 众人看去,说这话的人又不知去哪里了。 顿时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当即就蒙了。 连十几个报录人也是相互询问道:“这怎么办?若是道喜错了,我们也难办啊!” “报喜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事。” “错了不打紧。怕的是得罪了新科老爷啊!” 终于一人道:“还是请令侄出来一见,我们也好确认才是。” 大伯听了顿时郁闷了,之前还是称新贵人了,现在改令侄了 正待这时,外面有一个声音传来:“让一让!” “让一让!” 大伯喜道:“是,三弟回来了。三弟回来了!” 当下众人分出一条道来,但见三叔进来一脸狂喜地道:“大哥。延潮中了,延潮中了,是解元郎,解元啊!” “真是解元!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大伯对着众人言道。 “那可未必啊!”又一个尖酸的声音在外说道。 林高著和大伯也是郁闷了,他们都心知林延潮明明是解元郎了,但却搞了这么一出,弄得其他人将信将疑起来。大伯此刻恨不得将林延寿抓起来暴打。 三叔一点都不知情地问道:“延潮呢?这时候他人在哪里?” 报录人也是纳闷,新科解元为何迟迟不出来,换了别人早就迫不及待了。 说话间,锣鼓齐响。 十几名衙役涌入了林宅内,众百姓最怕衙役,当下纷纷都是躲至一旁。 当下衙役一并喝道:“父母官在此,尔等还不跪下迎接!” 听闻父母官来了,众百姓,都是连忙跪在地上。连林高著,大伯这等官吏也不能例外。 不多时,一名脚着云靴,着七品青袍官服的四十余岁的官员走了进来。跟着这名官员身后,还有数名官吏,有人捧着崭新顶戴衣冠,以及一副写着解元二字的匾额。 在场之人都是齐道:“草民拜见老父母!” 这官员环顾左右,负手问道:“新科解元何在?” 众人伏在地上,顿时满脸尴尬。 “解元郎怎么不在此处?” 此刻但见一名少年穿着襕衫,缓缓走来门后施礼道:“这位可是贺知县,在下抱病在身,怠慢了!也让各位久候,是在下不是。” 贺知县扫了这少年一眼,似嫌对方太年轻,当下怀疑地问道:“你就是新科解元郎林延潮?” 林延潮拱手道:“在下正是。” “有何为证?” “在下有乡试考凭为证!” 说完贺知县将林延潮考凭拿过,上面有试卷号,祖上三代,籍贯。 贺知县看了一遍失声道:“真是你。” 当下对方朝林延潮施礼道:“鄙人闽县知县贺南儒,贺兄台高中福建乡试丙子科解元,京报连登黄甲!”(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七章 好风光 贺南儒这么说,等于确认了林延潮解元郎的身份。 原来林家这位少年郎,真的是新科解元!若不是在官兵弹压下,众报录人就要出声贺喜了。 连本是将信将疑的街坊邻居也是心道,这登瀛坊巷不仅出了一位举人了,还是解元。 “贺兄台高中福建乡试丙子科解元,京报连登黄甲!”贺南儒不再拿林延潮当十五岁的少年来看,而是身份对等的官员。 林延潮也未受宠若惊,只是淡淡地道:“谢父母官吉言!” 贺南儒道:“兄台年纪轻轻,得中解元,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林延潮道:“惭愧,不过侥幸得诸位考官赏识罢了,实是担当不起。” 众人听贺知县与林延潮兄弟相称,心道乖乖啊,这不到弱冠的少年竟与一方知县平起平坐的存在了。 正是十年寒窗无人识,一朝成名天下知! 贺南儒道:“在下身为乡试监临官,奉总裁大人之命,登门授衣,请新科解元更衣,赴贡院受礼。至于诸位也免礼平身吧!” 贺南儒说完,其余众人才起身。 当下外面的锣鼓,再度响成一片。 锣鼓吹打间,衙役们用竹杠挑起沉甸甸的一挂鞭炮走到了巷口。孩童们见都是连忙捂住耳朵,跑到一边。 随即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巷内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此刻匾额上的红衣也是被揭起。但见‘解元’两个金字光芒四射,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三婶不可置信地对三叔道:“相公,这真是中了?” 三叔笑着道:“那可不是。咱们家出了个老爷了。” “太好了。” 三婶说了一句,再度是晕了过去,众人再度七手八脚地搀扶住,大伯干笑道:“见老父母见笑了。” 方才对百姓板着脸的贺南儒,见林延潮的家人,也是露出笑容捏须道:“这也是应当,大喜之下嘛。” 这时林延潮已是更衣完毕。头戴乌纱,身上崭新的冠服。正是好一个少年得志的解元郎。 贺南儒笑着拱手道:“解元郎真是俊俏的郎君,你这一去贡院,沿路不知道多少姑娘要犯相思了,从此以后媒人要踏破门槛了!” 贺南儒这么说。一旁众人也是附和着大笑,纷纷赞起林延潮相貌俊朗来。 林延潮笑着道:“只是人靠衣装罢了。”回头看去但见匾额已是高高悬在门楣上。 右起小字上写着福建乡试丙子科,中间两个硕大金字解元,左下为福建布政使万思谦授。 贺南儒笑着道:“既是匾额已悬,冠服已着,眼下还请解元郎跨马至贡院受礼。” 林延潮道:“应当的。” 林延潮举步走到前院正要跨过门槛,突停下来,回过头看去,但见林高著。大伯,大娘,三叔。三婶,林延寿,还有浅浅都是目送自己。 林高著此刻老泪纵横,无限欣慰地朝林延潮点了点头。 大伯亦笑呵呵地挥了挥手,示意林延潮快去贡院受礼。 至于林浅浅则是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见之一幕。林延潮不由觉得双目眼泪止也止不住,当下回过身向前数步。撩开袍服朝林高著跪下,重重地叩了三个头梗咽地道:“孙儿谢祖父,养育之恩!” 林高著早就泣不成声,还是大伯将林延潮扶起,也是目眶微红道:“孩子,别说这话了。” 大伯回过头对林高著道:“爹,你也别哭了,让人笑话。” 林延潮垂泪道:“爷爷,这是喜极而泣!” 林高著道:“还是潮囝懂我!” 见了这一幕,一旁众人也是忍不住摸了一把眼泪。 贺南儒亦是眼眶微湿,大明最重一个孝字,故而十分重视官员的孝行。 当下贺南儒上前对林高著道:“恭贺老大人教出这等贤良儿孙,朝廷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令孙在家尽孝,将来于国家社稷亦必然尽忠。” 林高著道:“我这孙儿自幼父母去得早,家中又贫寒,我也没教导什么,不过所幸孩儿今日出人头地,将来不指望作一个大官,但盼能替百姓作一点事就好了。” 听了这话,贺南儒不有赞道:“自古贫贱出良才,本官必向朝廷禀此孝行。” 孝行,也是地方文教,属于地方官的政绩。贺南儒这么做当然是一举两得。 林延潮与大伯,三叔他们叙话,此刻林延寿也是向林延潮说了恭喜话。 林延潮与家人告别走到巷口,但见清一色穿着红袄的官兵,站成两列拦住里外三层堆在道旁的百姓。 而这才一眨眼,巷口连彩棚都扎起来了,彩棚下备了一匹头戴红花的大白马。 身后一家人与街坊们都是送到巷口来。 爆竹就似不要钱般,是放了一挂,又一挂!满地都是红色的鞭炮屑。 三叔拿出家里的所有的铜钱,开始散钱,无数贺喜声响作一片。 登瀛坊巷的坊甲也是努力挤过人群,来到林高著面前道:“恭喜老大人,贺喜老大人,自从你们家搬到咱们坊巷里那晚,我夜观星象,就看那文曲星闪了一下,我就知你们一家要出贵人了,果不其然啊,哈哈!” 林家众人都是大笑,旁一尖酸的人道:“我看解元郎哪里有咱们总甲高明,他才是刘伯温再世,都会看星象了。” 坊甲听了顿时恼羞成怒喝道:“哪个人说的,给我站出来。” 说话之人,早不知哪去。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大笑。 面对道旁相送的人,林延潮作了个团揖道:“多谢诸位乡亲,平日对延潮的照拂。” 说完林延潮从踏马石上马,这马自是温良,否则不会骑马,还未病愈的林延潮恐怕要摔下来。 前方自有书吏为林延潮牵马,两队官兵开道,左右是衙役鸣锣开道,赞道高呼百姓退避。 连父母官贺南儒都怕抢林延潮的风光,也是下轿步行。 从坊口至南门大街,但见南门大街左右所有百姓都是出来了,抱着孩童指着穿着官服的林延潮道:“你看,这就是今年新科解元郎!” “竟是个俊俏的少年。” “将来你也要努力读书,中解元!” “今科解元郎是咱们福州府的!” “解元郎真好风光呐!” 林延潮骑在马上拱手作礼,八月的阳光照在脸上,风儿不噪,马蹄拨动徐徐而行,及目而来,都是向自己招手的同乡百姓。(未完待续) ps:感冒了,坐了许久,最后才有思路才写完一篇,大家见谅了。再向大家求求月票呐! 第两百一十八章 诸生的心情 却说一个时辰前。 放榜正当时,贡院下正是一番阳光正好,微风不躁的画面。 王世贞身在唱经楼上念道:“丙子科第一名解元是……” 场下所有士子都是绷紧了弦,三千士子,名列第一的头名解元,究竟会落在何人头上。 众人都是揣测着,眼里看着王世贞的口型。 周宗城身旁的一名好友道:“周兄,你看总裁大人,那下唇微微撅起,这莫非是一个周字。” 周宗城听了心底一喜,但面上假意谦虚道:“哪里,哪里。” 周宗城抬起头盯着王世贞的口型,心底却默默念叨,将自己从小到大拜过的,通通都祝求了一遍。 周宗城还想起他乡试之前,费了三百两银子找山里隐士教他考试必过之法。隐士传了他一个秘方,让他考试放榜那天穿一条紫色的亵裤。 周宗城问道为何,隐士压低声音道,你本来中举不过三成,但穿了这紫色的亵裤过,就是紫(指)腚(定)裤(过)。 周宗城听了恍然,果然考试那几日,自觉的考运亨通,下笔有神。 本来放榜时,以为自己必中,副榜自是不屑了,但正榜一直念了七十九人都没有,令他心底有点发慌,但想到隐士的话,他心想既是自己必中,不由对解元生出期盼来。 这时但听王世贞念道:“丙子科第一名解元,侯官洪塘林延潮!” 周宗城整个人突遭电击,顿时愣住了。 周宗城一旁几个好友也是惊呆了。想起他们那日在酒楼上都嘲讽过林延潮的,但是眼下王世贞竟说解元是他。 一名好友立即道:“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周兄这样的大才。都没有中举,怎么可能会试林延潮那等人,竟然是中举了。还是解元。” 一人道:“林延潮不是才十五岁吗?去年才进学,怎么一年不到就中了举人。这其中一定有黑幕啊。” 这几人七嘴八舌地道。一旁一人道:“怎么不行,杨新都十二岁中举,十五岁中举又非不能。” 杨新都就是大牛人杨廷和,十二岁中举,十九岁中进士,四十二岁入阁,五十三岁为首辅。 “你以为林延潮是杨新都?一个寒门之子罢了。” 两边吵成一团,而周宗城此刻却是身子一晃。直接双眼一闭栽倒在地上,众人纷纷道:“周兄,周兄,你怎么了?” “惨了惨了,周兄咬到舌头了。” “快,快,用筷子敲开他的牙关!” “救人啊,快来帮忙啊!” 顿时几名士子手忙脚乱,好几名落第不是一次的士子,也是苦笑上前搭手。 见了这一幕。刘廷兰等人则是冷笑几声,何乔远斜了一眼道:“说过这几人成不了气候,还真成不了气候。” 而庄履朋却道:“不过这林延潮听说才十五岁。竟也能得中解元头名,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内幕不成。哼,我就不信他的文章还能比得上杨兄?” 众人看去,但见杨道宾脸色阴沉。 刘廷兰当下道:“杨兄你放心,一会落卷考生,可问考官领责,你捧了卷子直接去质问考官,若是他们有所不公,我定是要闹一闹!” 亚魁黄克缵连忙劝道:“刘兄。你别意气用事,若是触怒了考官。丢了你亚元功名才是不值当。” 刘廷兰冷笑一声道:“尔等看重这亚元,吾不过视之若草芥。哼,没拿到解元与落榜有什么区别。” 杨道宾道:“多谢刘兄仗义,不过此事还是算了。” 刘廷兰当下不快道:“杨兄你怕什么?” 杨道宾笑了笑道:“我不是怕,一会领责我也会去的,只是小人论对错,君子讲得失,我杨某人落第不怨天不怨地,只想知道为何落第,吸取其中教训,他日再考就是了,区区三年,转眼就过,何憾之用。” 听杨道宾这么说,其他四人都是肃然起敬,皆是佩服他这一番气度,同时心底为杨道宾落榜更是不平。 放榜之后,尘埃落定。 这边陈行贵,叶向高,陈应龙,龚子楠等几位书院同窗,榜上无名,脸上都有几分黯然。 几人都是用袖子掩面,悄悄拭泪。 唯有陈行贵起点最低,恢复最快道:“好啊,宗海这小子,不显山不露水,居然中了解元,待会一定要好好敲他一番。” 众人听陈行贵这么说,几分失落之意,倒是舒缓了几分。 正待这时,几名书吏高声问道:“解元郎何在?总裁大人与众位考官请至贡院!” 书吏连问了几声。陈行贵当下上前道:“新科解元第三场试后病在家中,故而无法前来考场。” 书吏看了陈行贵一眼反问道:“你是何人?” 陈行贵道:“我是他的同窗。” 书吏道:“你随我来,去见总裁大人。” 说着陈行贵被领至王世贞的面前,王世贞得知林延潮病了,当下道:“既是解元病在家中,就请他来吧!本官也是很想见见这位少年奇才啊!” 听王世贞这么说,众位考官也是附和,一人道:“十五岁的解元郎,这可是古今罕有,若不亲眼一见,我怎么不信这等文章是他写的。” 众人道:“正是。” 提调官左思谦道:“这是应当的,就让贺知县走一趟吧!” 当下贺知县就去接林延潮,下面贡院外一些士子见自己榜上无名,带着扫兴和失望陆陆续续地走了,但仍是有不少士子还是留下来了。 原因无他,考试之后,士子可有向主考官领责的机会。 名义上就是拿着落卷接受主考官的训斥,实际上士子也有那么微乎翻盘的机会。 如前首辅徐阶当年任考官时,一名考生写颜苦孔之卓这典故,徐阶没见过,当下写了杜撰二字,后考生上堂领责言此典故出自扬子法言。 徐阶拿书一对,果真自己错怪了这考生,当下将这考生取了。 换了一般考试,士子也就算了,但乡试乃关系考生一生之事,自也有考生要拿卷子找考官问一问‘领责’一番。实际上也是小人问对错,君子论得失。(未完待续) ps:仍是在病中,病好了一定恢复两更。 第两百一十九章 老师和同窗(一更) 贡院前,不少士子仍未散去。 落榜考生存了万一的想法,待领责时,万一有那么一丝可能,获得补录的机会。 而中举的士子们,此刻正是得意的时候。 他们等着稍后拜见主考官和房师,确立师徒关系。 眼下也可认识同年,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举人是可以当官的,一干同年也会有几人中进士的。故而从童子试的同案,到乡试,会试的同年,那肯定是越高级的考试,同年之间的感情越‘深厚’的。至于主考官也是,分量比童试里的考官更重,门生当然也是更‘亲近’。 何况乡试主考官王世贞,又乃是名满天下的大文豪。 不过眼下王世贞与几个高官相谈正欢,也无人敢在这时冒昧凑上去。 贡院之内,刘廷兰负手而立,左顾右盼对着众人道:“怎么新科解元还没来?” 几个人都知刘廷兰心底不畅。 “不会是不敢来了吧?我倒要看看这十五岁去了解元的神童,到底是何方神圣?”刘廷兰放下话来。 就在刘廷兰说话之际,突听得外头锣鼓齐鸣。 正在喝茶的王世贞,陶提学,左布政使相视一笑道:“来了。” 林延潮策马而来,贡院就在眼前。 几位大人自重身份,当然不会出门迎接,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众士子们出门相看。 众人但见一位少年头戴乌纱,身披着冠服,在官兵衙役的喝道下,骑着一匹白马徐徐行来,而不少百姓是则是一路将他送至了青云桥前。 看了一幕,众人不由的都是一副羡慕嫉妒恨的表情。 而原先被好友拖至一旁的周宗城。经过一阵揉胸捶背,又是灌了几碗凉水,好容易才恢复了点神智醒过来。但一睁眼就听得锣鼓齐鸣的声音,不由向左右问道:“这……这是什……么声音?” 方才晕倒的一刻。周宗城咬伤了自己舌头,故而眼下说话有几分不利索。 左右好友都就不敢支吾,一人道:“周兄,你管别人那么多,先养好自己吧。” “你走开!” 周宗城将那人一推,强行支撑着站起身来,但见青云桥上,林延潮策马而来。说不尽的意气风发,年少风流,而无数百姓和士子们都是簇拥在一旁,仿佛众星捧月。 见之这一幕,周宗城不由大怒道:“土鸡焉能变凤凰?这……这……这……” 说到一半,周宗城一口痰梗在喉咙里,当下作呕起来,几人都是慌忙上前道:“周兄不要动气,不要动气。” 周宗城面色涨红,但是这口痰上不去又下不来。顿时卡着憋住气,头一晕栽倒了过去。 几名好友都是连忙呼道:“周兄,周兄。你怎么又晕过去了!” 众人连忙掐人中,可周宗城已是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众人长叹道:“周兄,你这又是何苦呢?” 周宗城昏迷之前,但听得最后几声炮仗声,噼里啪啦地响起,然后就浑然不觉了。 鞭炮声响起,林延潮骑马过青云桥后,当下在坊前下马。 见了林延潮下马。当下不少士子都是迎了上来笑着道:“恭喜宗海兄,高中解元啊!” “是啊。宗海兄真是一鸣惊人啊!我等佩服不已啊!” 林延潮笑了笑当下道:“侥幸,侥幸罢了。” 说话间。但见翁正春,叶向高,陈应龙,龚子楠,陈行贵等自己好友,林延潮当下快步走了过去。 林延潮先察言观色,见翁正春外,其他几人脸上都有几分失落,心底有数,知除了翁正春外,其余人都落榜了。他也知道乡试这样的大考,不可能是人人得志,尽管他希望众人能如院试一般与自己同登桂榜,但是这不现实。 翁正春感慨道:“宗海这一次你可谓独占鳌头,而我却名列孙山,看兄有今日,足见真当世奇才啊!” 林延潮笑了笑,这时再谦虚就显得虚伪了。 林延潮与叶向高,陈应龙,龚子楠三人道:“三位莫要忘了当年我在船上与你说的同赴会试之事,眼下小弟着祖生之鞭先行一步,至于谁先着春榜,金殿传胪的约定,你们可不能忘了。” 叶向高笑了笑道:“宗海你且莫得意,他日我必与你在金殿上一分高低。” 陈行贵,陈应龙,龚子楠也是笑道:“叶兄说得对,正是如此。宗海你暂且先别得意!稍有松懈,我等就会追上来的。” 哈哈,几位好友一并大笑,当下双方相互施礼。几人一并正色向林延潮道:“宗海兄,恭喜你了,京报连登黄甲!” 林延潮也是点点头,郑重地回礼一拜道:“多谢几位吉言。” 说完林延潮看向左右,找不到林诚义,当下问道:“可见我老师,我想向他拜谢一番。” 翁正春等人都道没有见到。 林延潮又问:“不知我老师是否中举?”众人相视一眼,只能隐晦道:“似没听到唱名时,念到他的名字。” 林延潮听了顿时闷闷不乐。 而这时贺知县在旁道:“解元郎,时候到了,莫要让总裁大人久候!” 当下林延潮不能再拖,向众人作礼,然后朝着贡院大门走去。 而在远远一旁,林诚义则是目送着林延潮走入贡院,面上露出欣然之色,再深深看了贡院几眼,悄然独自离去。 贡院中门之内,刘廷兰,庄履朋,林世璧,何乔远等人都站在贡院内,与几十位中举的同窗正在闲聊,但见林延潮走来,不由齐齐看来。 刘廷兰见了林延潮顿时露出惊讶之色。 当初那个与自己道考完不讲卷的少年,竟然是解元? 而其余不认识林延潮的新进举人,见他的样子,不由上下打量起来,但见林延潮脸色有些苍白,似大病未愈,在众人目光的环视下,仍是好整以暇,从容不迫。 但见这时林延潮主动作了一个团揖向众人道:“诸位幸会!” 众人多少心底有些不甘,但是也是不敢怠慢,一并拱手道:“解元郎!” 倒是周知县笑着道:“好了,众人都是来齐了,一并向总裁大人拜谢吧!”(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章 上屋抽梯(二更) 秋日斜斜照着,有那么点晃眼。 当初在贡院的考场上,那些静坐运笔的士子们,到了放榜的那一刻,他们有了各自的命运。 中第,落榜,犹如岔路口将人强行分作了两拨,也分作了上下两等人。 看着这些乡试同年们恭维着自己,不过从他们的陌生的面上,林延潮看不出几分真诚,甚至还有少许人带着几分明显的敌意以及不甘心。 林延潮环顾了一下四周,乡试中举的同年,唯有林材,林世璧,翁正春三人自己认识,至于当初县试时同案一人也没有,府试同案唯有自己与翁正春,而院试时同案多了一个林材,至于林世璧则是十几岁就中了秀才,蹉跎考场十几年,到了三十多岁竟也让他中举了。 当然林延潮不知道是,林世璧历史上一直沉迷诗词,不在八股上用功,到了三十六岁那年酒醉坠崖而亡。 自己的出现,犹如蝴蝶煽动了翅膀,令他的人生境遇发生了改变,林世璧知耻而后勇,考上了举人,至于杨道宾历史上本是这一年中举的,却因林世璧的崛起,而名落孙山。 “你就是解元郎?”一个人走到了林延潮面前,林延潮看去这不是当初考完第一场在龙门前偶遇那士子嘛? 众举人都是好笑,此人可谓是一直不服气,眼下倒是好啊,有热闹可以看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那日匆匆一晤,还没有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对方昂着头道:“吾乃漳浦刘廷兰!” “哦,是刘兄,久仰久仰。” 刘廷兰负手道:“我五岁发蒙,七岁千字倒履。九岁赴县试,十二岁进学,十九岁中亚元。在下自幼成名,你说久仰。吾受之无愧,只是兄台之前似乎默默无闻,在座的人,恐也没有几人听说过,不知你何德何能得中解元呢?” 这一见面就为干上了,这刘廷兰还真是直接。 林延潮笑了笑道:“在下才疏学浅,自是不如刘兄名声在外,但取中解元乃是总裁与房师的赏识。他们自有道理,刘兄不问他们而来问我,你叫我如何答呢?” 众人听了都是低低发笑,觉得林延潮答得很恰当。 刘廷兰双眼一眯道:“那容易,一会发卷,解元郎的卷子我必要拜读,看看有何过人之处。” “好了,好了,别在这说话了,诸位考官在至公堂里等得早已不耐烦了。”贺知县催促道。 这下刘廷兰等人不再多说。当下众人一并至至公堂。 入至公堂时,也需按分寸,照着道理当由解元林延潮为首。五经魁次之走在众人之前,领中式举人去拜谢主考官的,但是刘廷兰却旁若无人地走在林延潮身前一步之地,仿佛他才是解元一般。 场中其余几位经魁都是落后林延潮一步,刘廷兰反是在他身前。 林延潮不动声色,想加快些脚步,哪知刘廷兰见林延潮加快脚步,自己也是加快几步,这是存心一定要争在他身前一般。 众人都是好笑。刘廷兰此举就是当众削林延潮面子了。贺知县见了也不好说什么,这又不是传胪。只是普通的士子拜见考官而已。 刘廷兰此举虽不和规矩,但也不能说他错。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朝刘廷兰笑了笑,伸手作了个请的手势,摆出了退让的样子。 刘廷兰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道了一声‘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当下刘廷兰袖子一甩大步走在林延潮跟前。 众人待到上了台阶,走到至公堂的月台时,林延潮却突然放慢了脚步,众举人不明所以,亦是跟在他身后放慢脚步。唯有刘廷兰一人不觉大步跨过门槛走入了大堂之内。 刘廷兰抬头待见堂上几位考官都讶然地看着自己后,心知不妙,回头一看但见林延潮他们,已是离自己三步之外。唯独自己却孤伶伶一人立在堂内。 但更要命的却不在于此。 林延潮在堂外的门槛前停步,当下双手作揖道:“弟子林延潮拜见诸位考官!” 而跟在林延潮身后众举人亦是作揖道:“弟子拜见诸位考官!” 众人都是向坐在堂上的几位考官作礼,但刘廷兰呢,坐在立在堂中央,看着林延潮他们朝自己身后的主考官行礼。 林延潮这么做,等于将刘廷兰架在了当中。他此刻进一步到主考官身旁也不是,仓皇退至堂外站在林延潮身旁,就是认输,一时之间这位号称七岁千字倒履的大才子,知自己被林延潮暗算了,顿时心底大骂。 但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不羁,骄傲,狂妄,决不妥协,宁愿死,也不愿输。刘廷兰就是如此,他拼着被治一个失仪之罪,他也不肯退回堂外向林延潮认输。 “免礼!” 众人这才抬起头,朝堂上看去,但见王世贞呷着茶没表态,可是一旁其余几个考官有些面色不愉。 至于刘廷兰此刻,犹如大树一般梗在堂中央,既不行礼,也不退避到一旁,格外的扎眼。 此刻众举人都是佩服,心想林延潮好一招‘上屋抽梯’,这样不动声色之间,就把刘廷兰摆了一道。看来这十五岁的少年真不是好惹的。 陶提学,左布政使等人见了这一幕,一下都是猜到几分,不过这几人只是笑了笑,也不当面说破。王世贞自顾继续喝着茶。 身为监临官的巡按御史商为正正要起身开口训斥刘廷兰时。 王世贞放下茶碗道:“好了,诸位都进来吧!” “是。” 见王世贞揭过此事,商为正重新坐下也不追究了。 当下众人这才一并走入堂中,林延潮走过刘廷兰身旁,笑笑地道:“刘兄脚程可真快!”说完擦身而过。 刘廷兰听林延潮这么说,肝都要气炸了。 到了堂内,林延潮与新进举人们一并再度向王世贞与几位考官行礼。 乘着此机王世贞与几位考官一并打量林延潮,虽觉得这少年虽是年少,但行止老成,丝毫也不像十五岁的少年。 王世贞笑着对一旁几位官员道:“你们看这位新科解元如何?”(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一章 至公堂上 贡院的至公堂乃十三檩五脊悬山顶,琉璃筒瓦屋面,远远望去规模宏大。 在王世贞身后的壁上,挂着至圣先师的画像,但见孔圣人一副拱手而立,沉静肃穆,若有所思的样子,望着堂上众举子。 王世贞笑着与诸位官员问对林延潮的看法。 既是王世贞亲点的林延潮,当然需给他面子,当下有一位官员奉承地笑着道:“解元郎天庭饱满,一看就知是聪颖之辈,总裁真是慧眼独具。” 不过大多数官员却是沉默不语。 这一刻早有眼尖的人看出,看来取林延潮为解元的事,似乎考官们之间不那么统一啊,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蹊跷? 王世贞向林延潮问道:“听闻你在文场时病了?以至放榜时,无法前来。” 林延潮道:“回总裁的话,弟子三场之后确实感了风寒,劳总裁挂心了。” 王世贞道:‘那也不易了。‘ 这时一旁一名考官突然道:“总裁大人,下官有几句话想问一问解元郎,不知可否?” “问吧!”王世贞点了点头。 这官员看向林延潮,板着脸道:“本官问你,听闻你一个月前,曾作一本书叫《尚书古文疏证》可有?” 这完全是一番质问的口吻。 林延潮道:“回大人的话,是弟子所写。” 考官怫然道:“小小年纪,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竟也大言不惭,敢质疑古人。若是本官早见此书,断不取你,真以为读了几年书。就敢立言呢?” 林延潮听了此人话,知对方乃同考官,也就是取了自己的房师。按照官场上规矩。此人是自己老师,有权如此斥责自己。否则换了别人这么问,也会婉转几分,不会直称你,至少敬一声解元郎。 而一旁其他数个嫉妒林延潮举人,听了这话顿时幸灾乐祸。林延潮如此狂妄竟立言质疑古人,这样人怎么配取了解元,真是恨不得立即罢了他才好。 与林延潮同乡的举人里,也有一两个看过林延潮的尚书古文疏证。当时觉得此书是胡说八道,大言不惭。甚至说出拿来垫桌脚还觉得薄了的话。 这些人微微低笑心道,犯傻了吧,叫你吃饱撑写什么书立什么言,这下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不准还要丢了解元呢。 事实上,当初填榜,当林延潮名字列出时。待得知林延潮并非是老儒,而仅仅是一名十五岁的少年时。本来一直推举林延潮为首卷的众位考官,也是一片哗然。 大明虽有举神童的传统,杨廷和也有十二岁中举的神话。但是十五岁的解元,真心还是头一遭。 你要举神童,那也要是真神童才行,若是才不附实,将来传出去就成了笑话。 众人都是不敢贸然破此天荒,反而建议将林延潮降格录取,甚至有人建议效仿当年张居正那般,故意将其落榜,以多加磨砺。好成大器。 但陶提学却竭力保举林延潮,直接道。诸公未揭名,推此子文章为第一。为何揭名之后,却是不敢坚持己见了。如此与以貌取人有何区别? 之后陶提学还拿出林延潮履历来给众人看。 众官员看林延潮的履历顿时没话好说,十四岁进学,场场皆中,县试前十,府试第一,院试第二,为学一篇古文,福建每个蒙学少年必读,而之前岁试名列一等,地方乡举其为贤良方正,朝廷嘉奖。 这样的履历不称为神童,什么是神童? 众人这下才心服口服,中举可谓实至名归,取了解元,众人才觉微微拔高而已。 最后王世贞拍板道,诸公本是举此子为第一,眼下迫于外人之见,而改其名次,这与曾参杀人有何两样。 于是王世贞,陶提学力排众议,仍如旧议将林延潮定为解元。不过不少官员仍不信服,这乡试里五经文四篇文章,若是老儒作得他们心服口服,一位十五岁生员就很难置信。 放榜之后事情就来了,一名落榜士子,悄悄进言,说林延潮小小年纪为尚书著书立言的事。所以取林延潮这位房师,这时候也是站出来,公开质疑,将来万一出事,自己也好撇清干系。 当下林延潮道:“房师见教的是,弟子确实有些狂妄。只是弟子自幼读朱子之书,见朱子怀疑尚书古文为伪,故而尽心专研,撰书将朱子之疑告之众人,这也是秉承先贤之学。” 听了这话,众考官神色微微缓和,林延潮没有据理力争,而是先承其错,再说出自己道理,给了这位同考官面子。 至于朱熹是理学宗师,林延潮称秉承朱熹之疑质疑古文尚书,从大道理上也是丝毫不错。 这位房师听了林延潮的话,于是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了。 另一名官员道:‘书可以写,但你年纪轻轻,有几分功底敢妄注圣贤之书。莫说你还没取解元,就算你取了解元,就敢以当世大儒自称吗?经尚书者非博古通今不可,你敢说你博古通今了吗?‘ 陶提学这时候道:‘阁下有所不知,此子有过目成诵之能。‘ ‘过目成诵?陶提学不要信口开河啊!‘这名官员当下一副的不信样子。 下面的士子,也是一片哗然,不敢相信这世上真有过目成诵的人。 陶提学笑了笑一副懒得与你多说的样子。 一名教谕笑着道:‘你们或许不知,这在濂江书院并非秘密。我听他同窗说,他不过费了三个月,将四书五经的程文集通篇背下,毫无遗漏。诸位敢问普通人非二十年之功,可以办到?‘ 听着官员如此说了,在场众人都是惊呆了,特别是在场举人,这都是他们想办到,而办不到的事。 平日他们不屑地将此技能称为死读书。将这样死读书的人,称为两脚书橱,但换了他们却巴不得有如此能力。 顿时在场举人尽是哗然。 “三个月背下几百万字?你不是胡我?” 这名教谕笑了笑道:‘不信,随便问之。‘ 这教谕刚说完,突然举人中一人道:“晚生林世璧可以作证!”(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二章 洛阳纸贵(第二更) 此刻至公堂上静得一根针丢在地上,都可听见。 解元林延潮依旧站在那,不争不辩。 官位最尊的万思谦,身为外帘官却不愿意插手内帘官的事,置身于外。内帘官之首王世贞在低头喝茶,倒是其他几位房官露出了关切之色。 “你是何人?”方才那‘质疑林延潮年纪轻轻就乱立言’的官员问道。 堂下林世璧站在那犹如翩翩贵公子般,他淡淡地道:“弟子乃乡试第三人濂浦林世璧,先父讳炫,曾任通政司参议,祖父讳庭?,官至大司空。” 濂浦林姓世代簪缨,林世璧的祖父林庭?,是林庭机的兄长,官至工部尚书,而工部尚书雅称大司空。 听了这牛逼的背景,众举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此人祖父官至二品,父亲是进士,而他现在又是经魁,简直是前途不可限量。那官员当下脸上带了几分恭敬道:“原来是名门之后,不知你是如何知林解元有过目成诵之能?” 林世璧露出几分忿忿不平的神色来道:这要从数年前说起了,当时这位林解元年纪虽小,却十分狡诈,与我打赌,从四书里任取一句破题,效曹子建七步成诗,看看谁快,但没料到解元郎依仗自己过目不忘之能早已背下整套程文集,结果我连败数场,以为不如一介孩童,后来才从他蒙师口中得知,他有此能。” 王世贞等人脸上都露出笑意,心道果真是狡猾。 众举人也是恍然,看了林延潮,再想想方才他整治刘廷兰的事,竟是得出解元郎有几分‘狡猾’的印象。 见众人反应,林延潮不由看了林世璧一眼心想。你这是帮我呢,还是黑我呢。 当下侯官县周知县也站起来道:“解元郎过目成诵之事,下官可以担保。此事前任胡督学也可作证。” 不要怀疑周知县这么刻薄寡情的人,为何在这时替林延潮说话。若是林延潮中了解元。那么身为侯官知县,地方出了解元,在文教一项要被吏部考优的,可谓政绩赫赫。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还是林延潮的老师,因为县试时,是他录取的林延潮。 方才质疑林延潮的官员终于无话可说,向王世贞道:“总裁大人。下官冒昧了,恳请责罚。” 王世贞温言道:“你不过将众人心中之疑道出,何罪之有,若非你这一问,我们如何知道解元郎有这过目成诵的本事。” “谢大人。”当下这名官员满脸羞愧地退下。 这时候数名官员,都是一并站起身来对王世贞道:“恭喜,贺喜,这实是天降奇才佑我大明,总裁大人真是为朝廷选得一栋梁之士啊!” 王世贞闻言,不由抚须大笑。 到了这一刻。众官员,众举人还有什么怀疑。 之前替刘廷兰不平的何乔远,庄履朋等好友。心底也没什么好抱怨了。刘廷兰虽号称七岁千字倒履,但要他三个月内背下几百万字的程文文集,真没那个本事。这解元旁落,可谓是一点也不冤枉。 而刘廷兰此刻抿住嘴巴,望去十分严肃,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 这时候王世贞走到林延潮面前道:“本官看了你乡试的朱卷,旁人都以为本官好拟古之文,故而写文和之,唯独你一人不随波逐流。因此你的文章令人眼前一亮,几位考官都在本官面前力保你的文章。就怕本官不喜,将之罢落。” “当然本官始终以为‘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可你的文章平中见奇,扑中见色,流出苏海韩潮,却又直追苏韩二人,他日必超群出众,故而这才破格将你取了第一,你懂了吗?” 众人都是用一番无比羡慕的眼光看着林延潮。有了一代文宗王世贞这一番话,林延潮的文章,将随着他十五岁解元的传奇,从此将名扬天下。 王世贞一席话,也释了众人心头疑惑,翁正春,刘廷兰等人这才知自己输在了哪里。他们都知王世贞持拟古之见,故而都改变自己文风去迎合,却没想到众人千篇一律,最后导致众考官‘审美疲劳’。 最后坚持自己文章风骨的林延潮中了解元,这只能由衷佩服他的坚持了。 王世贞这一番夸奖,对林延潮有几分受宠若惊,好比民国时胡适对自己道,小伙子我看好你。 陶提学走到王世贞身旁,对林延潮道:“总裁大人,对你一番栽培之意,你切不可辜负啊!” 林延潮当下道:“多谢两位恩师,此恩此德,弟子终身不忘。” 王世贞,陶提学都是欣然微笑。王世贞是林延潮乡试座师,陶提学则在院试,岁试里取了林延潮,将来在官场上这都是千丝万缕的关系。 当下中举士子的朱卷,照例可供众人察卷。 见了林延潮的卷子,众举人终于最后一丝不平也没有了,真才实学就在那里,还有什么好争议的。特别是同样治尚书的举人士子,他们看了林延潮几篇五经题的卷子,佩服得更是五体投地。 几人道:“难怪此人敢注书经,此人治经的本事,在我等之上,我回去后将他的那本书问同窗借来一读,必大有所获。” “正是如此,之前有人说什么拿来垫桌脚,既是没用了,借我来看看啊,总比你家垫桌脚的有用。” 而之前放榜后,私报考官,说林延潮不自量力著书的士子,万万没有想到,经至公堂之事后,反而是替林延潮扬名。 不少士子从贡院出来后,即是要踏上回家归程,临走之时都是不忘去书肆买一本尚书古文疏证。 不过半日,各书肆残余的百册书籍被人抢购一空,不少还没买到的士子,不由垂足顿胸,只能借他人之书来抄写几卷回家慢慢看。 一旁士子不明所以,见书卖得如此好,引得众人争购,当下都是纷纷相询。得知是十五岁解元郎的立言之作后,众人能借书则借书,不能借书则抄书,一时之间读书人争相传抄,洛阳纸贵。 这本尚书古文疏注,借着林延潮中解元的东风,从而流传出去。(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三章 程员外上门 林延潮中了解元后第二日的清晨,柔和的晨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白云,撒在自家的窗台上。 院内栽种的花草,依旧是睡意惺忪的样子。 全家人仍是沉浸在林延潮高中解元的喜悦之中。 身为当事人的林延潮也是如平日般起床,抹脸漱口,将搁在案上一碗刚熬的小粥喝了。 乡试前读书读得太拼,以至于乡试后,林延潮都是睡了一觉才发觉一直睡不够,吃了顿饭才知自己一直很饿的程度。 这边小粥刚刚喝完,敲门声即打破了巷子的宁静。 ‘来了!来了!‘ 林延潮从窗台上看去,但见大伯身穿着去年过年新作的缀蓝缎大襟袍,脚着皂色皮靴,一脸精神十足地去开门了。 不久前院开门声传来,但听大伯一声道:‘这不是老族长吗?还有七伯,三姑你也来了!你们怎么来了?‘ 门外传来一片声:‘哎呀,消息都传遍了,眼下不说咱们村里人人都知咱们潮囝中了解元了,就是那洪塘乡也是轰动了,张举人,于员外都说昨日仓促不好来,今日要亲自上门来拜会新解元呢。‘ ‘我们趁早敢来,要不然怕门都挤不进了。‘ 大伯连忙道:‘这怎么好使得?还带了礼物来,你这不是折煞我吗?族长,七婶怎么地还破费呢?‘ 大伯声音回荡在院子里,然后大娘一听说有人带礼品上门,顿时立即出现在门口大声地笑着道:‘哎呦,七婶都是一家人,怎么还这么客气呢,相公怎么还把人堵在门外。赶紧请进屋子说话。‘ 当下热热闹闹一波人进来。 大娘这时估计是忙着收礼呢,另一旁还道:‘老三家的,你今天赶紧去泽春楼一趟。把几位作点心的师傅请到家了来。‘ 这时但听得门一推的声音,三婶出来道:‘不行啊大嫂。今日我要回娘家请爹娘和叔伯们来上门热闹热闹啊!‘ 大娘冷笑一声,透着一股我还使唤不动你的意思。她道:‘既是要出门,何不两件事当一件事办,你看我们家这,除了你哪还来的人手。‘ ‘那好吧。‘三婶最后屈服了。 大娘胜了一阵,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声音,但听她又道,哎呦。浅浅你眼下可金贵着,别在灶前磕着了,回屋歇着吧。 林延潮听到这里,摇了摇头,本是要下床的,眼下索性大被一裹,在床上继续睡。 与其受那么多人的恭维,倒不如安安心心让自己睡个觉实在,大伯在衙门里历练了这么久,又是乐在其中。就由他接待吧。 自己索性推病,在床上作司马懿好了。 林延潮将被子一裹,拿了本书在床上边躺边看。 下面自是热闹非常。喧哗声不止,不久林延潮但觉得一股困意袭来书一搁沉沉睡去。 在林延潮家的巷子口,一辆写着程字的马车缓缓停下。 马车里的人道:‘爹,咱们到地头了。‘ 程员外朝巷内往了一眼,但见又是数人走进巷子里院子,口中笑着道:‘恭喜!恭喜!‘ 程员外道:‘是这一家吗?‘ 一旁程公子一脸热切地道:‘爹,断然是了,妹婿中了解元,上门贺喜的客人。自是不少了。‘ 程员外闻言露出黯然之色。 程公子却恍然不觉,自顾道:‘爹。咱们当初是看不起他家,但些许的事。谁还一直记在心底,咱们这一次拿了厚礼来,他们必须得待见咱们。‘ 程员外扫了一眼儿子道:‘那好,你拿着礼上门去,我在这等着。‘ 程公子神色一僵道:‘爹,这怎么使得,我人微言轻,比不上你的面子。‘ 程员外似早知道了一般,淡淡地道:‘那你留在这吧。‘ 程公子也觉得有些不妥道:‘爹,我陪你去吧。‘ 程员外道:‘若是他们待见,多你一人不多,若是不待见,少你一人,却能少丢几分面子。‘ 说完程员外携带礼品下车。 程员外走到林府大门前,但见两盏大红灯笼高挂,不知不觉中林府竟已是有了名门的样子。 程员外站在门外,想起自己初到林家的时候,那破落的样子,今时今日已是改天换地。 程员外站在门口,向院内望去,远处林延潮的爷爷,满脸红润地与几名官吏,乡绅聊天。 林延潮的大伯,大娘,三叔都是满脸喜色招呼上门的客人忙不过来,以至于自己上门了,都无人发觉。 程员外提着礼品,站在门外有几分进退不得。 程员外自嘲地想到,若是自己当初不那么势利就好了,但眼下两家间芥蒂已是种下。 程员外站了片刻,这时林延潮大伯出门来抱拳道:‘怠慢了。‘ 待大伯看清是程员外不由有几分尴尬:‘原来是,是程员外啊,稀客,稀客。‘ ‘知延潮中了解元,故而来拜贺的。‘ ‘延潮啊,身体不适正在歇息呢,先里边请吧!‘ 程员外听了顿时脸色黯然连忙道:‘不了,礼既已是到了就行,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不行,不行,好容易上门一趟,你等一下,我去叫浅浅来。‘大伯将程员外拉至内院,当下上楼去找林浅浅。 待大伯和林浅浅一并下楼时,但不见程员外,地上仅留下礼品。 ‘我爹呢?‘林浅浅问道。 大伯顿足道:‘这,这也太见外了,延潮说了推病,今日谁也不见的,这怎么就走了。早知如此,就不该上楼去的,应是没走远,我去追一追。‘ ‘算了,大伯。‘林浅浅摇了摇头,目光中露出难过之色道。 巷子口,程公子在马车上坐立不安,但见父亲归来,连忙道:‘爹,我妹婿人呢见到了吗?‘ 程员外道:‘见与不见,又有如何?咱们回去吧!‘ 程公子道:‘爹,这怎么回事啊?这上百两银子准备的礼品,就算丢水里了,也要听个响才是啊,你就这么走了?‘ 程员外横了一眼喝道:‘你还要怎么的?昔日人家贫寒时,看不起人家,眼下富贵来巴结,换你是什么想法,传出去我几十年名声丢了也就算了,连累了浅浅在林家丢人才是真的。‘ 程公子听了当下哑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四章 鹿鸣宴 秋榜放榜后第五日,巡抚衙门开鹿鸣宴,林延潮乘马车赴宴。 深秋时节,桂花飘香。 夜空中繁星如斗,凉爽的夜风,夹着桂花香气扑扑地吹打在马车窗帘上,车内暗香浮动。 催夜的鼓声由鼓楼传来,路上行人更是匆匆,街边家家宅院前一盏又一盏的风灯亮起。 巡抚衙门,张灯结彩,歌舞升平。 马车在巡抚衙门前街口停下,机兵盘问道:“尔等有请帖吗?” 马车上展明将请帖递给对方,这机兵连连道:“是解元郎,失敬。” “好说。”展明一策马鞭。 马车直驶至衙门口前停下,林延潮下了马车。以往鹿鸣宴,都是在贡院的,但今年鹿鸣宴却移至巡抚衙门举行,听说这是巡抚大人的意思。 鹿鸣宴还未开始,但林延潮到时大多数新进举人都已是到了。 巡抚衙门一堂内正奏着雅乐,如小儿手臂粗的大红烛高挂点着,席案上皆用红绫裹起。众举人与同年们互拜以及拜会师长。堂上四处都是充满了喜庆。 林延潮一走到堂前,众士子们高声谈笑和雅乐,鼻尖则是嗅着美酒佳酿的香气远远飘来。 众举人见林延潮,亦是向林延潮行礼道:“解元郎。” 林延潮一一还礼,然后拜会了自己的房师,再又拜会了陶提学和王世贞,分别谢举荐之恩,算是定下师生名分。三人都很高兴,对林延潮说了一番勉励的话。 下面开宴尚有空暇,林延潮在众举人也就是翁正春,林世璧等人相熟。此外认识的人不多。 林延潮索性走到一旁席上坐下,附近不少不擅长应酬的举人,也是默默坐着。林延潮斟满一杯美酒。看着乐师轻轻敲着编钟,调琴鼓瑟。享受着此刻的良辰美景。 “抚台大人到!” 随着官兵一喝,众举人皆是停止议论垂首而立,雅乐亦是停下。 福建巡抚刘尧诲迈着官步而来,堂内气氛顿时肃然。 林延潮想起在贡院前,见到刘尧诲的一幕。当初他以为周知县算是官威很重了,但与福建巡抚刘尧诲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到任两年来,刘尧诲有首辅张居正的支持下。兼平倭战功,权倾一省,连左布政使万思谦也很难说上一两句话。 王世贞等官员都是垂首向刘尧诲行礼,而刘尧诲自顾走到主位上坐下,一旁抚衙官吏才宣布鹿鸣宴开始。 对于赴过簪花宴等的士子,对于鹿鸣宴早已是了然。 至于为何叫鹿鸣宴,意为在宴会上要唱鹿鸣诗。 为何要唱鹿鸣诗?一说鹿通音禄,鹿鸣即是禄名,中了举人从此就能当官,禄名自滚滚而来。 还有一说鹿鸣三章的首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呦呦鹿鸣,食野之蒿。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说的是鹿发现美食时不忘同伴,发出呦呦的声音招呼同伴一起进食,古人认为此为美德。故而举办个鹿鸣宴,告诉这些举人,以后大家一锅里吃饭了,以后有什么好处,不要忘记兄弟。 开宴后乐师当下奏起了鹿鸣诗。 身为解元林延潮起身歌第一章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林延潮歌完。众举人一并和之。 林延潮唱完了三章,众人也是和完三章。 鹿鸣宴后。众人照着惯例当赋诗一首。众士子们都是跃跃欲试,这可是众大佬面前一展其才的好机会。他们这几日都是一直在准备呢。 王世贞问道:“诸位谁的诗做好了吗?” 众人都看向林延潮,这档口应是解元郎先起身赋诗一首的。 林延潮还未开口,冷不防次席刘廷兰起身念道:“晚生这有一首,先来献丑,一时天府姓名登,三载文翁礼俗行,已着衮衣亲劝驾,更施燕席共谈经。杏园路逐三春暖,星汉槎通八月灵。圣策若询黄发老,为言轻重系朝廷。” 好! 堂上堂下都是一片喝彩,刘廷兰这诗作着实不错,且还颂扬地方文教之功。 刘廷兰笑了笑,作了个团揖后坐下朝林延潮看了一眼,先拔头筹的意思很显然嘛。 刘廷兰道:“解元郎时文写得好,刘某佩服,就不知诗作如何,吾拭目以待啊!” 林延潮道:“一般一般,断然是比不上刘兄的,反正乡试,会试又不考赋诗。” 刘廷兰气结,眼中露出‘你竟这般无耻’的神情。 王世贞抚须微笑,显是对刘廷兰的诗作很满意。 刘廷兰一诗后,顿时熄灭了很多人的冲动,因为他们诗作与刘廷兰相较实在相差太悬殊,不好拿出来。 这时林世璧起身道:“晚生也得诗一首,便从场屋了经纶,看取朝家诏选抡。天赋忠良须努力,人生温饱岂荣身。鼎来时事方忧国,到底儒冠不误人。青紫拾来余事耳,直应尊主庇斯民。” 众人皆赞道:“此诗有富贵气度,与亚元郎之诗真难分伯仲!” 刘廷兰听了林世璧之诗,倒也是露出几分佩服之色。 林世璧微微一笑对林延潮调侃道:“延潮,世叔之诗如何?” 林延潮笑着道:“世璧兄之诗,一贯是极好的。” 林世璧一晒,坐在二人当中刘廷兰心想,这二人又是世叔,又是世璧兄,关系好乱啊。 乡试二三名刘廷兰,林世璧之诗后,万马齐喑,无人敢上去唱和。 福建巡抚刘尧诲沉着脸,对王世贞道:“凤州兄,这届举子里除了此二子外,莫非没有别的俊才了?” 王世贞毕恭毕敬道:“回抚台大人,不说其他人,解元郎的诗还未作呢。” “解元郎?” 一旁陶提学知道林延潮诗才如何。连忙道:“解元郎诗才一贯不佳,抚台,总裁莫抱有太大期望。” 刘尧诲拂了拂身上的蟒袍,淡淡地道:“乡试虽不考诗赋,但解元郎乃一省之文魁,不擅长诗赋,却有几分不美了。” 刘尧诲声音不大,但是坐在他附近的官员和举人都是听见了。 王世贞,几位考官也是擦汗。 刘尧诲头一转,直接看向林延潮道:“解元郎,本院听别人说你不擅诗词,但本院却不信,一省解元乃是举人之首,怎么连诗赋也做不好,本院命你当场赋诗一首来!”(未完待续。) ps:呦呦鹿鸣,食野之蒿。真大预言术啊,有秒懂了没? 第两百二十五章 镇场诗(第一更) 本院命你当堂作一首诗来! 刘尧诲一语落地,众人都是侧目,这一句居高临下的意思很明显,尽显其一方诸侯的派头。 在场有不少抚台,藩台的官员,听了刘尧诲这话,都是附于其后道:“解元郎,这是抚台大人赏识的才华!” “不错,抚台大人抬举你呢解元郎。” ‘无需敝帚自珍嘛。‘ 少有几人不客气地道:“解元郎,你这不是怯场吧。” “解元郎不擅诗词,传出去不是为人笑话,速速依抚台大人之意作来。” 在官员看来,上官指下属当场赋诗是很正常之事,但众举人多是饱读诗书,虽是向往做官,但对于官场一套规矩还是不习惯,仿佛有人强行逼着他们作诗一首来般。 王世贞在旁清楚,刘巡抚也有透过这一手来显威风的意思。 林延潮是解元郎,举人之首,他人拿官场那套规矩,来使唤他了。这叫自视为天之骄子的众举人不免不舒服,不免生起同仇敌忾之心。 林延潮神色淡淡地,这时乡试第六人黄克缵站起身道:“解元郎前几日考场大病,此刻或许还未病愈,不如让在下替他代作一首。” 众官员心想这也可以,代作诗词也是常有的事,刘尧诲手抚长须,眯着眼道:“本院现考校得是解元郎,一会自会轮到你。” 黄克缵本来抱着不平之意,但刘尧诲一眼瞪来,不由有几分心底发毛,心生惧意,忿忿坐下。 陶提学皱眉,他看过林延潮历次童试卷子。五言八赋诗都作得平平,否则院试那一次自己就拔了他为案首了。眼下并非怕林延潮作不出来,若是他一般举人作得差一点也无妨。但他偏偏是解元郎,万一拿不出镇场诗来。必会名声大损。 刘尧诲对左右低声吩咐了一声,当下一名官吏端着一杯酒走到林延潮身旁。这意思很明显,答得好就是敬酒,答不好就自饮罚酒。 到了此刻,林延潮不作也得作了。 但见林延潮平平站起身来,向刘尧诲作了一礼。 却见刘尧诲露出了一分笑意,看着自己,但自己在眼中不过是蝼蚁一般。 林延潮环顾众人朗声念道:“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林延潮声音清澈,众人都听在耳里。 钟铭即是钟上的铭刻,谤书即攻讦文书,屠羊说乃杀羊的屠户,当年随楚昭王逃亡时,立下大功,楚昭王复国后要封他为三公,但屠羊说道。我岂能因贪图爵禄而使我的君主有行赏不当的名声,我不要三公,只要回去杀羊。 这首诗大意是左边是褒奖。右边是恶评,人间万事没有一定对错,倒不如学屠羊说淡泊名利,神马一切都乃浮云啊! 听了林延潮这话,众官员们额头都是冒出汗来,不是这诗作得不好,而是因这诗实在说得不客气。林延潮分明是借诗道,前日我才中得解元,今日你给我上敬酒。罚酒,不过没关系,当学屠羊说。你的夸奖还是责怪,与我而言都是浮云。 众举人听完后。都是神色亢奋,这是什么,这才是读书人的风骨。 眼下他们还未官场那场是是非非打磨,尚有锐气在身。面对当朝二品大员的为难,林延潮这一首诗不亢不卑地顶了回去,才是读书人的骨气。 若非没有人敢作出头鸟,必是一并喝彩起来。 王世贞,陶提学亦是欣赏的点点头。 他们都知,诗作得言辞绚烂等等都在其次,最重要是能以其诗观其志。这首诗非心胸远大之人不能作。 若是一名经历宦海几十年,看透世情的官员作来此诗更合适。只是林延潮不过一介少年怎么会有如此的阅历,这般心胸? 众人都揣测刘尧诲的反应,林延潮虽没有过线,但还是落了他的面子,敬酒罚酒就看看这位刘巡抚气度如何了。但见刘尧诲双眼半开半合,平静如常,城府深沉,看不出丝毫喜怒来。 巡抚不表态,众人皆觉得实在气氛实在压抑。王世贞,陶提学都做好,林延潮若被训斥,他们出言力保的准备。 刘尧诲将蟒袍一拂,从案上举起杯来,崩出了三个字:“作得好!” 这一声犹如一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被压抑了许久了,堂内众人都是为林延潮这首诗喝起彩。众举人都是将掌都拍得通红。 刘尧诲将酒杯遥遥对林延潮道:“解元郎真惊世之才,本院敬你一杯!” 说完刘尧诲浅呷一口。 “谢中丞大人!”林延潮一手托杯一手掩袖,然后一饮而尽。 众人见林延潮出了这么大风头,但是如此淡定,不由都是佩服,这才是如方才诗里所说,这是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气度。 稍后众人也是赋诗,不过在林延潮这一首镇场诗之下,都是黯然失色。 宴会散去,众人尽兴而去。 刘廷兰,黄克缵,何乔远,看着远处灯火处,王世贞,陶提学拉住林延潮似在叮嘱什么。 见到这一幕,令几人不由羡慕。 “此人吾不如矣。”刘廷兰不由发出这一声感慨。 众人都是问道:“刘兄何必这么说?你的才华不在解元之下。” 刘廷兰摇了摇头道:“才华倒是次要,若是今日换做你们,你敢在巡抚面前赋此诗吗?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啊!‘ 众人都是点点头。 黄克缵道:“见刘兄佩服他人倒是第一次,不过以我看来是好事,刘兄今日之不如,他日之如也。” 听了黄克缵这么说,众人都是大笑,刘廷兰更是大笑,然后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走吧!” “我和陶兄说的事,你回去再细细思量。”王世贞对林延潮道。 “是,弟子一定会尽快给老师答复。” 林延潮说完向王世贞行了一礼,趋步向后再转身离去。 王世贞,陶提学二人目送林延潮离去,陶提学向王世贞道:“凤州兄观此子如何?” 王世贞沉吟良久这才道:“原本本官以为此子不过文章作得好,今日却觉得锐气逼人,令本官不由想起了一个同年。” 王世贞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这是含金量最高一届进士,陶提学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不由问道:“不知是哪位同年?” “张江陵!”(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六章 龚夫人的想法(第二更) 省城里通贤坊的高门大宅里。 数颗参天梧桐树,耸立在那,自有一番富贵人家的气象。 屋子里烧着檀香,烟气氤氲,龚夫人闭眼坐在那,一旁两名十五六岁的丫鬟给她正一下下地捶着肩。 而下首的锦杌上,龚子楠与龚夫人聊着天。 龚夫人说了几句,多是龚子楠在那说话,聊了半天龚夫人缓缓睁开眼睛问道:“你说事后王总裁,以及陶提学,将你那同窗林宗海拉下来说话?” 龚子楠笑着道:“娘。那还不是,我这同窗很得弇州先生,大宗师看重呢。那晚的事在士林里都传开了,那一晚他一诗镇场,在座举人之诗皆黯然失色,这样的风光可真是了得,真是羡慕他那一晚技压全场的风光。” “没出息!有本事你也中个举人啊!光是羡慕别人有什么用?”龚夫人斥道。 龚子楠露出尴尬之色道:“娘,举人哪里有那么好中的,我那朋友叶向高,陈应龙那等才子,这一次都没有中。” 龚夫人冷笑道:“那林宗海为何就能中呢?”龚夫人说到这里,在榻上直起身子来,挥了挥手让两个丫鬟退下。 龚子楠道:“孩儿今年不过十三岁,已是生员,大伯当年十三岁还不是生员呢?” 龚夫人数落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大伯还是解元,状元双元及第,你比得上?除非有人三元及第。” “是,是,本朝自商相公之后又有谁三元及第了?”龚子楠垂着头,“娘你说的对,我是不如大伯。要不然,让大伯找找门路,让我去应天府入监吧。这乡试实在太难了。孩儿不想再考了。” 龚夫人皱眉道:“没半点出息,就想着不劳而获。” 龚子楠垂着头不言不语。 龚夫人终究是心疼儿子。见儿子考了这一出乡试人都瘦了一圈。当下龚夫人道:“不过你说的也是,你大伯年事已高,致仕之后官场的人,也难如以往那般卖他面子了,既是你有打算,我就想办法让他替你求一求。” “那太好了。”龚子楠喜着道。 龚夫人没好气道:“别高兴太早,这事还不一定准。” 说到这里龚夫人顿了顿道:“不过你那同窗林宗海,着实了得。谁能料到昔日那个乡下小子,今日竟中了解元,既是如此我女儿也不算下嫁此人了。对了,我让你试探他口风的事如何了?” 当初龚夫人得知林延潮生员时,就有几分意动,本想他乡试后再看看名次。没料到林延潮一下子中了解元,令龚夫人大呼错过投资的时机。 不过这也让龚夫人更是确信自己的眼光和先见之明,更觉得眼下也不迟。 龚子楠提起那日在酒楼上林延潮的话道:“他说功未成,名未就,何来娶妻?” “还有呢?” “没有了。就这一句?” 龚夫人斥道:“叫你办事真是一点都不成。” 龚子楠当下闭嘴。 龚夫人细想了一会,脸上突露出几分笑意道:“他在酒楼上真是这么说。” 龚子楠点点头,又问道:“娘。他是不是说要等他中了解元,再娶他家养媳?” 龚夫人笑道:“你错了,养媳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何必谈什么功未成,名未就。这林宗海是聪明人,懂得如何为自己打算,他自然是想大登科后小登科,另择贤妻,却不好明说。故而说了这一句。” 龚子楠道:“娘你这是乱猜吧,我这同窗很重情义的。不是那种人,何况那养媳与他共过糟糠。别说是宗海了,就算我有这么个养媳也不弃的。弃了就是陈世美,要吃铡刀的。” 龚夫人斥道:“糊涂,陈世美那是戏文,你也信?再说我们也没叫他休妻,你想想既是养媳,又未正式过门,那么又从何休来?” “娘,你这么一说,好似也有几分道理,但终究是养媳啊,有了名分了。” 龚夫人道:“有了名分又如何?退一步来说,就是有了名分,那还不是大妇,那么让她让一步作个妾好了。一个自幼买来的养媳给解元郎当妾,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龚子楠啊地一声道:“娘,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有何不可?”龚夫人反问道。 “那人家不肯怎么办?” 龚夫人道:“不肯也需肯,这些寒门举子,想什么你娘还不懂,他根基浅,故而一步都不能错,穷苦家的孩子嘛,就算读书再如何了得,多半还是急功近利一点。两条道放着给他选,当然是选宽的道了,如果他真是聪明人的话,就知道与我龚家结亲对他将来大有好处。” “哼哼,此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娘准备请省城几个最有名的冰人替我们家做媒,至于那养媳嘛,改日我找亲自找她谈,一个乡下来的女人,能有几分见识,吓一吓她怕了,马上即就范了。我女儿可是名门闺秀,与他共侍一夫,可不是太委屈了。” 龚子楠道:“娘,这事我可不帮你。” “娘,不需你来帮,以后这解元郎定是你姐夫,解元郎嘛,你娘还从未听说过解元郎考不中进士的。” 龚子楠低声道:“娘,唐伯虎是解元郎,就没中进士。” 龚夫人斜了一眼:“闭嘴!。” 登瀛坊巷。 爆竹之声,噼里啪啦地响起。 孩童们堵着耳朵蹦蹦跳跳的,躲着落在地上的鞭炮屑。 林高著背负着双手,笑得合不拢嘴。 大伯,大娘,三叔,三娘都是笑着抬起头,看着巷口上一块用红锻掩着楠木匾额。 随着红锻渐渐揭开,楠木匾额露出了‘解元第’三个字。 四面围观街坊邻居都是齐声叫好,闽县知县贺南儒,满脸笑容与林延潮作揖道:“恭喜宗海兄了,以后这无名的弄口就改名为解元第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哪里话,还是多谢贺兄一片心意了。宅里已备下水酒,还请贺兄赏光!” 贺南儒笑道:“那定要尝尝的。” “贺兄请!” “不敢!” 当下林延潮与贺南儒推让了一番,一并入内。(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七章 媒人上门 巷子口仍是十分热闹,街坊邻居与林高着贺喜,而大伯也有一般同僚前来恭贺。 林延潮请贺知县入内,家宅外已是刻上了‘林府’两个大字,家宅院内竖着‘解元’的金字匾额。 至于报帖仍是挂在那,捷报,贵府老爷讳延潮高中福建丙子科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当下二人就在悬挂报贴的大堂上对坐喝茶。 贺知县见了林延潮的宅院笑着道:“放榜那日没有细看,今日一见果真是精致啊!” 林延潮笑道:“不过栖身之处,贺兄见笑了。” 贺知县道:“不过眼下此宅小了一些,不和解元郎之身份,若是解元郎有意,我在衣锦坊有处三进的宅子,还算轩敞,就赠给解元郎了!” 林延潮道:“贺知县好意,延潮心领了,只是此地虽小,但在下与家人也是住得习惯了,高宅大院反而舒坦。” 贺知县笑着道:“宗海兄何必如此清贫,本官说句掏心窝的话,读书何求?还不是为了改换门闾。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本官见过不少秀才中举后,诡寄田地,招买奴仆,修盖大屋,采纳美妾。” “宗海兄乃少年解元,正是得意之时,何必如此刻薄自己呢?” 林延潮笑了笑,他其实是不愿受这贺知县的人情,以后吃人家嘴短,当下‘义正严词’地道:“正是因为少年得志,故觉才不负实,与今日之成就相较,方思得付出尚少,延潮日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走错一步。” 林延潮一句客套话,但在贺知县耳里听来。却是不一般,他当下道:“解元郎怀青云之志。是贺某目光短浅了。” 林延潮连忙道:“贺知县哪里话,是延潮惭愧才是。” 夜里白日喧闹已过,林高着打了盆水正在洗脚。 这时林高着见窗外有人影,不由问道:“谁啊?进来。” 不久门一开,大伯,大娘二人都是走了进来。 林高着拿起烟袋问道:“你们二人鬼鬼祟祟作什么呢?” 大娘道:“爹,东门大街的许大媒婆来看你来了。” “许大媒婆?”林高着皱眉问道。 大娘道:“是啊,就是东门里那许大媒婆。” “这么晚了她来作什么?” “爹你见一见就知道了。” 林高着当下道:“那就进来吧!” 当下一年轻女子走进来。正是许大媒婆。她一见林高着就道:“林大官人万福。” 林高着道:“夜已是深了,许大媒婆来我们家作什么?” 许大媒婆笑着道:“林大官人,你家有喜事了!” “什么喜事?” “自是有富贵人家向你家说媒了。” “怎么了,有人给咱们家延寿提亲了?”林高着抽着烟袋道。 “那倒不是,是给你们家解元郎说媒来了。” “哦,那是捉婿来了。”林高着旁道。 许大媒婆笑着道:“林大官人,什么捉婿,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林高着笑了笑道:“许大媒婆这几日不止你啊,还有西门的周大媒婆,北门的何大媒婆。南门的葛大媒婆,她们也都偷偷上了,咱们省城四大媒婆都来了。都可以凑一桌打马吊了。” 大伯道:“还不止呢,周大媒婆还替两家说媒了。” 许大媒婆听了也是醉了,还有一个媒婆替两家说媒的,真是冰人届的耻辱啊。 “常言道媒人口.无量斗……”林高着道。 “但又有句话无媒不成婚不是,”许大媒婆打断林高着的话道:“这省城里凡经我撮合的婚姻,夫妻和美,儿女盈床,家和业兴,姻亲益彰。林大官人可别我当一般媒婆来看,再说林大官人你可知谁给解元郎来提亲了?” “你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若是你给我们家延寿说亲,我开大门迎你。延潮就算了。”林高着道。 “林大官人,你先听嘛,是通贤的龚府,当今的龚状元,我说的是她的亲侄女!” 大伯道:“真有这事?” “还能骗你们不成,”许大媒婆道,“这龚家小姐,远近闻名的小才女,非但没有官家小姐的娇气,还知书达理,正是解元郎的良配!听闻她从小就算过命,很有旺夫运,谁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气。” “平日求亲的都踏破门槛了,但龚家一直都不答允,这回龚家看上你们家解元郎了,还托我说,若是你们允了亲事,不说奁妆,就城里的屋舍铺子,就送你们一条街!林大官人想这可是龚府啊!若是两家结亲,对解元郎将来也是有好处的,听闻龚老爷任过什么国子监祭酒,门生遍天下啊!他说一句话,延潮中进士还不是容易的事?” 大娘听了颇为意动,但是大伯眼下眼界高了不少,反而道:“许大媒婆,你别来胡诌,若没有龚老爷一句话,好似我们家延潮中不了进士一般。” 许大媒婆道:“哎呦,我也就贪图嘴快这么一说,但婚事不是讲究个门当户对,我实话与你说,这龚家在我们省城里是头一家,过了这村没这个店呢。” 林高着吧嗒抽了一口烟道:“咱们家已是有了养媳,他陪延潮吃过苦的,共过糟糠的,龚家大妇进来,我们家养媳往哪里放?” 许大媒婆道:“这好办啊,龚府不介意你们家养媳做妾啊,龚府是大户人家,必是极有肚量的,那官家小姐嫁得林家来,必不会为难你们家养媳的。” 大伯听了有几分意动道:“不如这般吧,龚家这些聘礼咱们也不要了,龚家小姐嫁到咱们家来做妾好了如何?这办法可两全其美吧!” 许大媒婆翻了白眼道:“小官人,你好不知道理,哪里有官家小姐做妾的事?就是读书人的清白姑娘家,也不会去做妾的!” 林高着用烟郭敲了敲桌子道:“你这话说的,龚家小姐不能做妾,咱们家浅浅就不是清白家女子吗?她就能作妾吗?” 许大媒婆顿时语塞道:“我也就这么一说。” 林高着当下道:“你也别说了,话给你撂下了,你要给我大孙子说亲,我欢迎,若是给二孙儿,免谈,大丈夫富贵不易妻,夜深了请吧,不送!”(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八章 算盘打不响 许大媒婆从林家生了一肚子气从出来,然后就直奔龚家府上。 通报后许大媒婆入府见了龚夫人。 龚夫人正让丫鬟们在坛里烧着沉香,点燃后的香气远胜过一般的檀香。许大媒婆嗅了一口后,顿觉得全身舒坦,整个人懒洋洋的,亦羡慕着龚家的富贵。 龚夫人躺在软塌上眯着眼,见了许大媒婆,挥了挥手示意丫鬟退下,然后笑着问道:“事办得怎么样了?” 许大媒婆连忙道:“哎呀,别提了,提了一个劲的替夫人你不值,” 龚夫人淡淡地问道:“怎么地?” 许大媒婆道:“那林家不识好歹啊,不久就是一朝暴富了吗?你也知这等人家平日穷惯了,处处地人一头,眼下陡然得志,居然不可一世,目中无人来了。别的也就算了,还不将咱们龚家放在眼底了,将夫人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你说这气不气人啊。” 龚夫人手里一紧将檀珠捏得发响,但面上却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人家啊骤得了富贵,摸不准自己是上还是下,日子久了吃了亏,就懂了。你有什么好替我不值的,我女儿还怕嫁不出去吗?倒是劳许大媒你白走一趟了,本来这钱我都给你备下了。” 许大媒婆心底舍不得那龚家给自己的重赏,连忙道:“夫人,他们家也不都是这般,主要是他们家那老太爷顽固,其他人都没什么主意,我看再使使力,这事或许可以成?” 龚夫人脸上好看了一点,但仍是端着架子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许大媒婆道:“夫人,我看此事。林家老爷子说得未必算,真正还要看解元郎的意思。解元郎十五岁中举,那是何等有见识人。和宽他眼下正需有人相助的时候。咱们龚家这么粗的大腿,他不抱。找谁去抱啊!还有那养媳自小养在家里,没什么见识,若听闻咱们龚家出面,哪里敢与我们争啊,吓一吓她也是怕了说不定。另外夫人,我还有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 龚夫人笑着道:“都到这份上了,还掖着藏着什么。” 许大媒婆赔笑道:“是。是,我的意思,看看是不是找个由头,让解元郎与小姐见一面,以小姐的国色天香,那普通男人哪里把持得住……” 听龚夫人轻咳了一声,许大媒婆知说得太过分了,当即按下道:“夫人,有句话是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男人嘛一朝得志,还有哪个安分呢?我打赌解元郎见了小姐,就会将养媳忘在脑后呢。要知道哪家女子的容貌可以与咱们龚家小姐想比啊!” 龚夫人对女儿容貌也很有自信,但面上却不会答允,反而道:“此事不好,我再斟酌斟酌。” 许大媒婆还要再说,但见龚夫人端起了茶碗,当下只能赔笑离了去。 次日龚夫人坐着轿子来到登瀛坊巷,等了许久,龚家一名婆姨道:“夫人,那林家的养媳出来了。” 龚夫人点点头。当下将轿帘扯开一角,但见巷子里一名梳着双垂鬟髻穿着青衣的少女。提着菜篮走了出来。 龚夫人见对方的衣着不由摇了摇头,心想果然是个贫家女子。也没什么好衣裳穿,真如许大媒婆所说,这样的女子如何能与我女儿相较。 待这青衣少女走到近处,龚夫人看清她的容貌,顿时自信就不足。 但见林家这养媳,衣裳虽简,但容貌却十分可人,好似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自己女儿虽长得也是俏丽,但哪里比得上她。 龚夫人对那婆姨道:“你上前去找这女子,随便问个路。” “是,少奶奶。” 当下那婆姨上前拦住林家养媳问路。婆姨故意东拉西扯,但见对方却不急不躁,耐心地答着。 龚夫人听对方答得条理清楚,气闷咳了几声,见对方听见轿子里的咳嗽,目光立即看了过来。 龚夫人顿时心虚地将轿帘放下,同时心底大骂许大媒婆。这林家养媳哪里是没有见识的女子,看她谈吐分明是读过书,能知书达理,而且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与外人说话未语脸红三分的闺阁女子,这等女子怎么会被其他人恐吓几句话吓得没主见。 龚夫人本想若是对方是个软弱的女子,就上前亮出龚家的底细,让她知难而退,但现在却是不行了。 何况见了对方的容貌,龚夫人心知对方比自己女儿还美上几分,更是底气不足。当初许大媒婆还鼓动着让解元郎私下见自己女儿一面,幸亏自己谨慎,先来看看对方的容貌,否则真的就脸丢大了。 龚夫人本觉得十拿九稳的,但现在有几分心烦意乱当下没好气地道:“起轿!” 龚夫人坐轿回了府,定了定神,然后细细想了一阵,当下对门外的丫鬟道:“叫少爷来!” 不久龚子楠来到屋内道:“娘!” 龚夫人道:“再过五日,是你大伯的寿辰,你还记得吗?” 龚子楠笑着道:“当然记得,娘是叮嘱让孩儿准备寿礼吗?孩儿早就备好了。” 龚夫人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让你去请一个人来。” 龚子楠问道:“是何人?” “是你的同窗,今科的解元郎。” 龚子楠脸色一变道:“娘,你找他来作什么?宗海说不定指日就要赴京赶考了,你在这当口请他?” “指日要赴京赶考,也就是还未去,你先请他来再说。” “可是。”龚子楠自是知道母亲打得什么主意,当下犹豫。 “可是什么?本府前状元公请解元郎来赴宴,这是前辈提携后辈之意,难道你这同窗还会不卖你大伯这面子。” 龚子楠听了道:“娘,你这哪里让人上门贺寿,恐怕是上门捉婿吧!到时候我这同窗答允还好,若是不答允,咱们龚家失了面子不说,我以后与他连朋友都没得做。” 龚夫人气道:“你看你,娘,岂会那么俗气,就算你那同窗不愿与我龚家结亲,那么来拜见你大伯,结好一下也是要的。” 龚夫人心想,眼下我龚家说媒的事,估计已是传开解元的耳里,若是他肯来,那么此事也就成了七八分了,不来,自己这如意算盘就打不响了。(未完待续。) ps:嗯,这几天懒散了,不过明天点娘的首页封推啊,我会爆发更新一下,更新大家绝对看得爽的,先求大家推荐票支援一波啊! 第两百二十九章 何时会试(第一更) 九月初。 秋试放榜不过一旬。 这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龚子楠穿着襕衫,骑着一匹大青骡子往城南而去。 这大青骡子是龚子楠新买的,平日用来代步,岁口虽小,但脚力却很足,而且皮毛看起来油光发亮,摸起好似上等的缎子,走起路来也是一副精神头十足的样子,这让龚子楠沿街招惹来不少目光。 龚子楠当初买下这大青骡时,本有一个小打算,他本想如果乡试中了举人了后,就骑着这大青骡风风光光进京赶考。那时在旁人羡慕嫉妒目光,享受着十三岁中举的风光。 不过眼下乡试落第,他眼下只能骑着这大青骡子,揣着请帖,往林延潮家去送帖子。 这当然是奉了母命,一向事母孝顺的他,不能违背,路上不免长吁短叹。 到了林府上。 “宗海兄。”龚子楠见了林延潮有几分不好意思,以往在书院读书时,二人是同窗好友,而眼下他已是举人,自己只是秀才,身份上已是有了悬殊。 不过林延潮却浑然没什么改变,依旧热情地道:“子楠好久都没上门来了,今日不要走了,留下吃饭,好好聊天!” 龚子楠笑了笑,觉得自己太多心了,当下二人就在林延潮小楼就坐,聊了会天。 接着龚子楠说明了来意,将请帖交给了林延潮然后道:“不知宗海兄到时候有没有空赏光?若是不去也没什么。” 林延潮将请帖收下笑着道:“前辈有请,我怎么会失礼不去,到时候我也想向前辈讨教一下会试,殿试的经验,如此良机,对我而言实在太宝贵了。请转告祭酒大人,到时延潮一定携礼拜见。” 龚子楠听了很高兴,但又不确定林延潮是否知道。自己母亲有招他为婿,踌躇了一下还是道:“宗海兄。你要准备赴京赶考之事,若是来赴宴,是不是会太匆忙?” 林延潮道:“赴京赶考之事,我还在考虑之中,就算要去也不是这几日的事,再说祭酒相邀,又是子楠你的大伯,我岂有不去之理。” 龚子楠听林延潮这么道:“既然如此。那小弟就静候宗海兄了,不过人到就好,礼可别太贵重啊,否则我伯父定是要责怪我了。” 二人又聊了一阵,龚子楠正要告辞,却听了外头敲门声。 二人从窗上看去,原来是陈应龙,陈行贵,叶向高,黄碧友。于轻舟等人都是在濂江书院的同窗。 陈应龙,陈行贵他们先上楼来,龚子楠见了没好脸色道:“好啊。你们相约着来宗海家里,竟然也不叫我,亏我们还是书院同窗。” 众人听了都是哈哈大笑。 龚子楠恼道:“你们笑什么?” 陈行贵先道:“我们先前本一起去你府上,邀你一并前来,却被告之,你已是比我们先行一步。倒是你独自一人宗海家里,不约我们,还恶人先告状,有这般道理的吗?” 龚子楠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心底却舒坦多了道:“我来宗海这送帖子来了,我大伯过几日寿辰。” 众人听了都是道:“既是状元公请了延潮。有没有请我等啊?” “不能因延潮是解元郎就请,我等也与你同窗多年。就不请了啊。” 龚子楠有些尴尬不知如何作答,林延潮替龚子楠解围道:“好了,你们别整日调侃子楠。” 当下林延潮邀众人坐下并泡茶聊天,众人聊着聊着就聊起了林延潮会试一事。 陈行贵道:“宗海,你若是要赴春闱,需赶紧定下,眼下距明年会试不过五个月,从本府至顺天府少说也要三个月,越了冬,北方还会降大雪,路途还会更艰辛,不知你如何想得?若是有赴会试的打算,我等也好帮忙一二。” 林延潮道:“在下的座师和大宗师都劝我,先在家砥砺学问,三年后再赴会试,如此更有把握。不过也有人劝我说,不如乘着新举解元之势,上京赴试,连登黄榜。我听了都有道理,还没拿定主意,不知大家怎么看?” 众人也是意见不一,有的劝林延潮去京会试,也有的劝林延潮在家先读书。 陈应龙一直不说话,最后才道:“宗海,我也觉得总裁和大宗师说得对啊,本朝有十二岁举人,却从无十六岁的进士,虽说开先河是好事,但不妨持重一些。再说总裁大人和大宗师对你都是一片栽培之意,听他们的话必不会有错,我也认为你不如在家先作学问,待三年后赴京会试把握更大,对了,你的这本尚书古文疏证,听闻在坊间卖得洛阳纸贵,日积月累下,随着十五岁解元郎的名头,指日必名动天下,那时更有把握,何必眼下急于一时呢?” 于轻舟笑着道:“你是不是劝宗海在家养望么?” 陈应龙笑了笑道:“说到养望,确实是有这个意思,我倒想起王安石养望三十年,一朝为相天下敬服,司马光赞其起则太平立可致,生民成被其泽。咱们读书人考进士,虽不比王安石为相,但是道理可是一样。中了进士就可以做官了,他人或许会觉得我等急切求功名,倒不如沉潜数年,待三年后再厚积而薄发。” 听陈应龙这么说,众人都是觉得有道理,林延潮沉思道:“多谢陈兄一番肺腑之言,若有决定,再告之大家。” 叶向高听了笑着道:“我也赞同陈兄的观点,不过我却是想我等不是相约春榜,今科乡试宗海你先行一步,但下一科我等乡试中第,同赴会试时再决胜负,算是给我们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大家都是一笑,而林延潮也知道叶向高是开玩笑,但也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他憋着一股劲向自己追赶的决心。 陈应龙听了笑着道:“叶兄真是打得好盘算,我也觉得,大家一起春闱中式,我等既是同乡,又是同年,岂非人生快事。” 众人听陈应龙这么说都是一乐纷纷道:“说得好,正当如此。”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自己该如何打算呢?(未完待续。) ps:额,封推了,先求下推荐票啊! 第两百三十章 只是我不愿意(第二更) 就在林延潮打算是否赴会试时,龚府邀请林延潮赴寿宴的事,传到了大娘的耳里。 大娘本是与三婶一起摘菜,听了消息后,立即就坐不住了,就告诉给了刚刚从衙门里归来的大伯。 大伯听说林延潮答允去龚府的消息,顿时一愣道:“不会啊,莫非延潮还不知道龚夫人有意招他为婿的事? 不行,我要去与他说说。” 大娘连忙拉住大伯道:“你别乱搅事,说不准延潮早就知道了,故意揣着明白装着糊涂呢。” 揣着明白装着糊涂? 大伯听了顿时道:“这……这如何是是好?延潮平日做事一贯很有分寸的,此事怎么不明白呢?若是真是要与龚家结亲了,那么就要休去浅浅,这弃糟糠妻的事,如何做得出来?” 大娘道:“我看这延潮要弃浅浅于不顾,怕是不会的,但是我看他恐怕是两者兼收的主意,你原来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大伯道:“我哪里这么想的,我原以为先来后到,浅浅作大,那龚家小姐作小的。” 大娘道:“说你糊涂,不知人家的名门闺秀,断不可能作小,但若是改要浅浅做小,不说爹答允不答允,你说浅浅那脾气,她肯答允吗?” 大伯沉默了。 大娘道:“是啊,要浅浅若是闹起来,此事如何收拾也不知道。爹必然也会与延潮反目的,到时候家里就没有宁日了。” 大伯道:“不至于吧,就是一桩亲事。我和爹心底向着浅浅,既是如此,咱们就点拨下延潮。” 大娘道:“这更不行了。” “为何?” “林家与龚家的婚事成与不成,在于延潮的想法。我们劝来没用。你想若是延潮有意龚家小姐,那么龚家小姐将来进门后,知道我们二人阻止此事。必会怪罪我们,到时候我们里外不是人。”大娘道。 大伯听大娘这么讲。也是犹豫了道:“是啊,延潮眼下答允了龚家赴宴,此事就有七八分了。他现在中了解元,家里要不是他,怎么会有今日,我和爹就算不许他娶龚家小姐,但是他若拿了决定,我们二人也没办法。” 大娘道:“不过话说回来。延潮见事明白,若是他真娶了龚家小姐,一来门当户对,二来日后延潮为官,也能从龚家助力,岂不是比我们这样毫无背景,在官场上硬拼硬闯好多了。” “与龚家的娘家比起来,你再看浅浅的娘家帮不上咱们家也就算了,当初还闹了那么一出,不说我吧。你和爹心底也是不快,延潮平日嘴上不说,心底对程员外怕也是有芥蒂。我看延潮中了秀才后。一直不说话娶浅浅,说不准也有这个想法呢?” “何况他眼下是举人,被人称一声老爷了,我再用以往的道理,劝也是没用,劝也劝不动,所以此事我们不仅不要劝,也不能告诉爹,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大伯听了大娘说了一通话后。背着手左思右想一阵,他一夜没有睡好。偏偏他又不是遇事很决断的人,家事以往他一贯是听大娘了。但眼下他觉得若是不作为什么,实在对不起浅浅。 不知不觉东方已是露出了鱼肚白,天已是渐渐亮了。 “大伯,你在这里做什么,离点卯还早呢?” 大伯听得声音,但见却是林浅浅,顿时有几分心虚之感,支吾地道:“没什么,睡不着。” 林浅浅道:“大伯离点卯还有小半个时辰呢,你先回屋眯瞪一会,到点了我再叫你。” 说着林浅浅走到厨房开始做饭,大伯见林浅浅小小的身子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想起她每日为这个家的操劳,心底顿时涌起愧疚之意,当下走进厨房道:“浅浅,我有事要告诉你!” “等我忙完了这一阵吧,一会还要去买菜呢。”林浅浅说着麻利地淘米下锅,生火煮饭。 大伯道:“是关于延潮的事……” 林浅浅听大伯将龚家提亲的一五一十地说后了,整个人都愣住了过了许久,连锅里饭开了都不知道。 锅里的米汤已是沸了,沸了的米花翻滚着,白腻的泡沫一下一下地顶着锅盖。锅盖与锅碰撞,发出铛铛的声音。 大伯连忙过去揭锅,却被烫了下手道:“浅浅,你没事吧!” 林浅浅摇了摇头道:“大伯,我没事,多谢你告诉我。” 然后林浅浅蹲下身子,用铁钳往灶里心慌意乱地拨弄着。 大伯见林浅浅垂着头继续忙碌,不由心疼道:“浅浅,此事你不用担心,我和爷爷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林浅浅转过头勉强地笑着道:“多谢大伯,不过我想延潮不知道龚府此事,故而才答允去赴宴的,延潮他是个好人,他不会负我的!” 大伯想说,浅浅你还小,不知男人心思,若是真走到哪一步,也不能怪延潮。不过大伯不忍将实话道出伤害浅浅,最后只能安慰道:“我想延潮也是不会,我先去衙门点卯了。” 说完大伯长叹一声离开了厨房。 大伯走了后,林浅浅蹲在灶前,继续用铁钳一下一下拨动着灶火。陡然之间林浅浅悲从心来,泪水从眼眶里停不下的冒出。 她双手抱着膝盖,躲在厨房里一边哭着,一边努力说服自己。 延潮不会如此无情无义的,弃我于不顾的。 是延潮不会无情,但他只是想让我作妾室。 作了妾室又如何? 反正作了妾室,也能与延潮一辈子厮守,我又有什么不甘心。 没错,龚家女子对延潮将来帮助更大。 我呢?林浅浅,你只是一个会洗衣做饭的普通女子罢了。 龚家女子是不会洗衣做饭,但她身旁随便哪一个丫鬟都会做了。 按照戏本里,若是为了延潮好,我该让龚家进门,好成全了他们。 对了,听书上,这叫妇德。 只是,只是我不愿意! 明亮的灶火,照在林浅浅鸦青色的头发,想到这里林浅浅抹去了泪水,倔强地站起身来,心道就算延潮要休了我,我也要听他把这话一字一句的从嘴里说出来!(未完待续。) ps:明天三更啊哈! 第两百三十一章 心底只有你(一更) 林浅浅想到这里,就在厨房里张罗起来。 煮好了粥,林浅浅又架起蒸笼,蒸了馒头,煮好了鸡蛋,摆上一盘腌好的菜脯。 不久大娘,三叔,三婶都是起床。 三叔等人都是大快朵颐起来,大娘见林浅浅的神色,立即明白了什么,不敢说话。 唯有三叔,三婶笑着道:“浅浅,与我们一起先吃吧,别又在那等延潮吃饭了。” 林浅浅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厨房里静静等着。 三叔,三婶吃完后就各自忙事去了,大娘见林浅浅如失了魂般坐着,连忙心虚地收拾了桌子,然后拿着菜篮赶紧上街去了。 至于这几人如何离去,林浅浅浑没有发觉,只是搬着小杌子,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二楼的窗户,等着林延潮起床。 终于听到二楼的声音,但见林延潮到了窗前,只是他没有下楼,依旧如平常般,读了好一会书然后才将书合上下楼来。 听林延潮下楼的声音,林浅浅整个人顿时有了精神般,立即去碗厨拿碗筷,再替林延潮舀出米粥来。 林浅浅作了林延潮平日,*吃的菜脯,放在一小碟子里,而自己替他磕着蛋。 林延潮坐在凳上吃得香甜。 林浅浅记得,他曾有一次夸过自己煮的白米粥又香有稠,但这般温情的话,他平日都很少对自己说呢。就算说话,平日也很少,林延潮多是埋头在读书上,自己常常怪他是书呆子。 难道不是因他用功,而是他对我之情,已是淡了。 若非如此。他怎么会想娶龚家小姐,若是真是,他不直接告诉我?他是怕我知道后伤心吗?想到这里林浅浅心道。若是怕我伤心,延潮。心底还是心疼我的。 林延潮吃完后,即回房换上了衣裳,手里提着一礼盒,就要出门。 林浅浅连忙问道:“延潮,你今日要出门?”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今日我要去龚府贺寿,要很迟才回来,中午晚上不必留我的饭了。” 林浅浅一颗心沉了下去道:“延潮。你能不能不要去?” 林延潮仔细检查着礼盒,问道:“为何?我已是答允子楠了,他此刻已是备着马车,来家门前接我呢。” 说到这里林延潮举步道:“一会去龚家,我不能迟了,否则就是失仪,于祭酒和那么多宾客面上不好看,说我中了解元就骄狂,那可不好。” “延潮,你不要走!”林浅浅急得都要哭了。 见此林延潮问道:“怎么?” “你今天可否在家陪着我?” 林延潮听了上前拉住林浅浅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人不舒服?” 林浅浅对林延潮对自己关切的样子,心底好受了许多垂下头:“不是不舒服,只是不愿你去。”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我只是去去就回来。别胡闹,在家等着我。” 林浅浅道:“我不是胡闹,你难道真不知龚家招你去何意?” “不知,不是贺寿吗?” 莫非延潮是揣着明白装着糊涂,林浅浅话堵在胸口,眼里盯着林延潮斩钉截铁地一字一句道:“你不要去!” 林延潮心想哪里有这样,自己出个门都要阻拦,还要不要一振夫纲了,当下板着脸道:“浅浅。这是我早都定下的事,你今日怎么胡搅蛮缠!” “我没胡搅蛮缠。你不去我一定听你的话!” 林延潮拂袖大声道:“这还不是胡搅蛮缠了?” 林浅浅眼泪一下子就掉下了,但脸上倔强地道:“你不许凶我!你还没休了我了。我还是你林家未过门的媳妇,你答允过你爹娘要好好照顾我,所以你不可这么待我!” 林延潮不由怫然不悦道:“你乱说什么呢?无理取闹吗?” 林浅浅哭着道:“是我无理取闹,我只是会洗衣煮饭,什么都不会,我只会无理取闹,甚至当初连个毛笔都买不好,被你嘲笑!你要走就走,我绝对不会拦你,出了这门以后就别想见我!”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不与你说了。” 说完林延潮拂袖大步走出门。 林浅浅见林延潮不理她真的走,重重跺足了一下,奔出门去拉住林延潮的手。 林延潮哭笑不得道:“你不是说不拦我,出了这门以后就别想见你吗?” 林浅浅理直气壮地道:“我让你走,你还真听了,我让你别去,你怎么不听?” 林延潮道:“算了别说,子楠在外面等我呢,回来再与你说吧!我不能失信于同窗!” 林浅浅道:“延潮你有那么多同窗,那么多朋友,那么多师长,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心底只有你!求你不要走!” 说完林浅浅扑在自己怀里软语相求,又是嚎啕大哭,林延潮心底一软,但顿时心觉得不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巷子口外,龚子楠走道:“延潮兄,怎么了?” 林延潮搂着林浅浅道:“一点家事,让龚兄见笑了,我耽搁一会!” 龚子楠见林浅浅的样子,当下道:“林兄若是今日真的不便,就不要去吧!” 林延潮见龚子楠的样子,与林浅浅这般反常,当下问道:“怎么浅浅你不欲让我去龚家,莫非与子楠有什么关系?” 龚子楠见林浅浅大哭的样子,不由于心不忍,见他的神色,林延潮知必有什么事,当下道:“浅浅,你先回房。” “不行,我不让你走!” 林延潮道:“浅浅,听话,此事我会与你有个交代!” 林浅浅抬起头,脸上满是泪靥,看了林延潮一眼,只能点点头回到屋里。 林延潮走到巷口问道:“子楠怎么回事?” 龚子楠长叹一声道:“宗海,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前几日我娘让媒人来你府上,想替我妹妹与你说媒!可是你爷爷没有答允,但我娘不知你的意思,故而以贺寿之名,请你今日来府上。” 林延潮顿时恍然道:“原来如此。” 龚子楠道:“怎么老大人没与你说?” 林延潮道:“我祖父却未曾与我说过,这几日我都在交游,确实忙了一些。” “那不知宗海你的意思?”龚子楠问道。 “你妹妹就是当初与你一同,我在水边救下的女子。” “正是。”龚子楠点点头道。(未完待续。) ps:今天三更,第一更,求推荐票! 第两百三十二章 龚府寿宴(二更) 通贤龚府。 正是一番花团锦簇的景象。 府邸的门口客似云来,往来道贺的都是省城之中达官显贵。 穿着大红衣裳的门宾,站在门口高声地唱道:“福建左布政使左大人送青玉石狮!” “福建按察司副使,清军道冯大人送寿字玉如意一对!” “福州知府陈大人,送字画一副,寿石一方!” 前南京国子监祭酒龚用卿,在二堂滴水檐下,各路而来的宾客,都向他贺喜。 “监察御史陈大人到!” 一名满脸笑容的官员走来,向龚用卿拱手道:“龚大人,这一次来,小弟可是要向你讨一碗水酒喝。” 龚用卿笑着道:“小老弟,这是哪里话,你能来老夫高兴还不来及,哪里能委屈你这点酒,快里面请。” 这官员笑呵呵地拱手。 在一旁屋里,龚夫人掀开帘子,看着外堂这里的热闹,一旁的婢女对她道:“夫人,你看连福州知府陈大人都来了。” “夫人你看,那不是号称青天的陈御史。” “夫人你看,这不是盐道的马大人吗?这一次他的礼送得可不轻啊!” 婢女越说,龚夫人脸上的喜色越浓。 这时候门客嗓子突然拔高了几分,大声道:“福建巡抚刘大人送贺联一副,和田玉一对!” 婢女听了更是激动地道:“夫人,连巡抚大人都送礼来拜贺了。” 龚夫人斥道:“我还不知道吗?还用得着你说?跟着我这么多年,还是没半点出息!” 婢女欠了欠身道:“夫人,教训的是。” 龚夫人喝了口茶问道:“少爷,不是去请人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可能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吧!是不是让全福去路上寻一寻。” 龚夫人皱眉道:“这么大的人呢,一点事还办不好。吩咐全福一声去路上寻,看看少爷到哪了,请个人也请不动。” 婢女低声道:“夫人莫要心急。老爷说了会推说解元郎准备会试之事,故而不会前来。” “心急?谁说我心急?哼。大不了丢人而已,满门宾客一半是贺寿,一半说不准还是看这解元郎来的,”龚夫人哼地一声道,“不就中了一个解元吗?竟也给我摆谱,真当我女儿嫁不出了?” 龚夫人心烦意乱喝着茶,等了一阵,但见这边下人全福跑了过来欢喜着道:“夫人。夫人,少爷回来了!” 龚夫人点了点头问道:“就他一人来的?” “不止,还有一位年轻的公子!” 龚夫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浮开。 “恭喜夫人!” 龚夫人斥道:“恭喜什么,去,吩咐小姐一声,待大老爷将解元郎请至雅厅时,让她上来给大老爷祝寿,要记得,让她到时将那对缅甸的翡翠耳环戴上,她戴这好看!” “是。夫人!”婢女退了下去。 但见龚夫人喜动眉梢,于屋内踱步走来走去,见左右婢女看着她偷笑。不由斥道:“还候着做什么,给我退下去!” “是。” 龚夫人笑容满脸,同时二堂上知府,知县,御史等几位大人问龚用卿道:“不是听闻解元郎要来吗?” “为何此刻还未见得?”龚用卿勉强地解释道:“或许是准备进京赶考之事,故而不来了吧。” “祭酒大人是本府文宗,解元郎会试前来一趟也是应当的。”众官员听了有几分失望。 ‘不过既是已经答允了要来,突然失约不到,这也太失礼了吧!‘ 正说话时。门官道:“今科解元郎林老爷到!” 龚用卿抚须笑着道:“呵,解元郎来了!” 众人一并道:“今日祭酒高寿。解元郎自是拜会啊!” 龚用卿听林延潮来了,当下也是不吝啬赞美之词道:“见笑见笑。王凤州返京前,与老夫赞解元郎乃是我大明百年不遇的奇才,老夫老了,恐怕居于这年轻人身后了。” 一名知县道:“我听闻这位解元郎年未弱冠,即乡试鳌头,年纪轻轻,如此锐气逼人,真令我等苦熬几十年方领乡书的前辈汗颜。” 陈御史道:“百年以降,总有几人之才,乃天之授也,此为兴我社稷之兆,不能比,不能比。” ‘说来可惜,老夫至今无缘与解元郎一见。‘ 一人道:“我也不曾见过。” 龚用卿笑着道:“眼下解元郎不是来了吗?正好随老夫一见!” “正是!” “我当一睹这后生。” 说着众人一并起身来至二堂前,但见一名少年徐徐行来,见了众人后道:“怎么敢劳几位前辈亲至迎接。” 一名官员笑着道:“汝是新科解元有何担当不起,此也是朝廷优厚士子之意。” 林延潮对着龚用卿道:“晚生林延潮贺祭酒寿诞,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听林延潮之言,龚用卿大笑道:‘谢解元郎吉言了。‘ 众官员看林延潮年纪轻轻,却举止稳重,都是大为赞赏。 ‘祭酒今日寿辰,晚生自备薄礼一份,不周之处,还请祭酒不要见怪。‘ 龚用卿笑着道:‘解元郎人来了就好了,还那客气。‘ 林延潮笑着道:‘是在下内子所备,他说祭酒是福寿双全之人,故而绣了万字锦给祭酒大人。‘ ‘内子?‘龚用卿不由皱眉。 一旁不明真相的众官吏都是笑着道:‘原来解元郎,年纪轻轻已是成亲了。‘ ‘是啊,本来我还想与你说亲呢。‘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能为解元郎的正室?‘ ‘这本官略有所知,似乎是家里的养媳吧!‘ 林延潮连忙羞愧地道:‘正是,让几位前辈见笑了。‘ 林延潮话音刚落,旁边屋里的龚夫人听得这一句话,顿时头晕目眩,苦心积虑打了这么久的算盘,自己心目中的如意女婿,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满城的显贵面前自承已经有了妻室,这不是在己家人面前,在打自己的脸吗?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简直欺人太甚,我算是瞎了眼了!‘龚夫人又气又怒,顿时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直直地栽倒。 ‘夫人!‘ ‘夫人!‘ ‘不好啦,夫人晕倒了!‘ ‘快叫大夫啊!‘ 众婢女们一片手忙脚乱。(未完待续。) ps:今天三更,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说我更新慢的,是不是我打开方式不对? 第两百三十三章 白首一人好(三更) 时间推至林延潮往龚府赴宴前一时辰。 此刻龚子楠刚刚告诉林延潮,请林延潮去龚府赴宴的用意。 龚子楠看林延潮脸色,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但见他在细细思考着什么,龚子楠不由道:“宗海兄,不知你意下如何?我娘确实是一番盛情,而我也是一贯以你为兄长事之,若是我们两家结亲,诚然与你我两家都有益处。” 林延潮听了当下拱手,向龚子楠一揖道:“子楠,多谢你这么看得起为兄。” 龚子楠连忙回礼道:“宗海,你突然行此礼做什么,你切莫这么说。” 林延潮点点头道:“子楠,你要记得,无论如何,我们二人兄弟之情是不会变的。” 龚子楠心底有不祥预感问道:“宗海,你的言下之意是?” 林延潮道:“非是我不愿意高攀龚家,只是在下实是家中已有良配,不能负之。故而对于龚兄一片好意在下只能是心领了。” 龚子楠急道:“宗海兄,没错,当初你救我们姐弟时,我娘却有几分对你不周之处,但是我姐姐确实是对宗海你心仪的……” 林延潮讶道:“我与令姐不过是匆匆一面?” “女儿家的心思,我怎么会知道,她说心仪你,在很早很早以前,在你还不曾是解元郎之时。” 林延潮闻言不由长叹,那女子的印象他已是十分模糊了。 龚子楠道:“我姐姐知书达理,虽不如你养媳这般……请恕我直言,不如你养媳美貌,但是以你今日身份地位,娶妻更当一位门当户对的良配,将来会是你仕途的助力。” “宗海兄。你眼下是解元郎,文采具佳,前程不可限量。这女子真的有这么好,值得为你心中良配吗?” 林延潮看向龚子楠道:“子楠。你尚小,不知两情相悦之事,并非是那个人要有多好,而是你在那个人面前有多好。” 龚子楠不解林延潮这句话,垂下头道:“其实我早就料到了,我也劝过家母,不过她却没有听从,宗海你放心。我回去转告家母,此事绝不会令你难做的,只是之前你答允来参加我大伯的寿宴,这时突然不去,恐怕外人不知会怎么看,你……” “子楠,此是我答允你的事,怎么会不去,我不去也是失礼啊!到时我会赴宴与你大伯说明一切。” 龚子楠听了顿时喜道:“既是如此,多谢宗海兄了。” 林延潮道:“不过我要耽搁一会。请龚兄稍待。” 林延潮回到家中,推开门但见林浅浅坐在院中,扭着衣角。一见林延潮回到,顿时惊喜道:“延潮,你回来了?” 林延潮板着脸道:“看看你今日让我丢了多大的人,幸好子楠是我好友,他不会见怪,但若是换了外人,此事传出去,我的脸面还往哪里搁?” 林浅浅听了垂下头道:“是我,我错了嘛。那你是否不去龚家贺寿了?” “不。我仍是要去!”林延潮笑着道。 林浅浅听了顿时睁大了眼睛问道:“什么?你这负心汉……” 见林浅浅又要垂泪,林延潮拉起林浅浅的手问道:“爷爷起床了没有?” “你别岔开话题!” 林延潮:“我…………” “别拉我手!” 林浅浅用力地挣着。但林延潮却紧紧地拽着。 “一大早,吵吵闹闹着做什么呢?延潮。你不是要出门吗?”三叔走出来问道。 见到三叔,林浅浅奋力挣脱了林延潮的手。 林延潮道:“三叔,我有事要禀告爷爷!” “爹,正好起来了。” 当下林延潮对林浅浅道:“跟我到爷爷房内。” 林延潮与林浅浅到了屋内,林高著正抽着旱烟。 “在外头就听见,一大早吵吵囔囔,有什么事尽快说吧!”林高著笑着看林延潮,林浅浅道。 林延潮道:“爷爷,延潮这几年读书,无暇分心,本来想中了进士后,再风风光光迎娶浅浅的。” 林浅浅听了这里,恍然间明白了什么,陡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仿佛没看见林浅浅注视着自己,继续对林高著:“但孩儿中了解元后,诸事纷纷扰扰,甚至有些人以为孩儿还未成婚,还打起了捉婿的主意,所以孩儿今日来是请爷爷答允,让我和浅浅择期成亲!” 林浅浅目眶里泪水一颗颗落下。 林延潮当下向林高著跪下道:“孙儿恳请爷爷答允!” 林高著脸上浮起笑意,当下问道:“那你准备成亲,不赴京赶考了?” 林延潮道:“孩儿已拿定主意,三年之后再赴京会试!” 林高著点点头,抚须哈哈大笑道:“这一句话,我已是等你开口许久了。” 林高著对林浅浅道:“浅浅,我孙儿自小命苦,没了爹娘,当初他生了重病,若非你照料,他早就没命,焉能有今日的风光。” “我不仅拿你当孙媳妇,我也将你当半个亲孙女看待,你这几年对延潮做的事,我都看在眼底,我林家绝不会负你!” 林浅浅今日流的泪水,过去几年都流的多,梗咽地道:“谢爷爷!” “来,到你们爹娘牌位前,将这好事告诉他们!” 当下林高著带着林延潮,林浅浅至大堂前,对着林延潮爹娘的牌位上了香。 林高著道:“延潮爹娘,两个孩子终于要成亲了,若是你们在天有灵,也会替他们高兴吧!” 林延潮与林浅浅也是朝林定夫妇的牌位拜了几拜。 这时大娘,三叔,三婶,林延寿也是来到大堂。 林高著对众人道:“我与大家说一喜事,延潮不日将迎娶浅浅!” 众人听了反应更是不同,大娘心虚地低下头了。 而三叔,三婶都是十分欢喜,三叔道:“爹,这敢情好啊,喜事一桩连着一桩,延潮这才中了解元,又成亲,赶明年再给你添丁呢!” 林高著笑呵呵道:“用不着你拍我马屁。” 三婶则是上前对延潮道:“浅浅是个好姑娘,延潮娶到她,是你的福气,要记着,白首一人好!” 林延潮道:“多谢三婶!” 说完林延潮与林浅浅对视一眼,林浅浅终于破涕为笑,脸上露出了笑靥。 陡然这边林延寿道:“爷爷,我都还没成亲,哪里轮得到延潮啊!” 大娘赶忙拉住林延寿,屋里众人都是在笑着。(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四章 两家和好(一更) 秋雨时下时停,省城里一座座青檐灰瓦的深宅老院,沐浴在秋雨之中, 门前湿漉漉的青石路,狭窄悠长的街衢,巷口的石板桥下不经意间一艘乌篷船摇橹穿过。 林延潮在窗边看了一会秋雨里的景致,然后穿上衣裳,下楼吃饭。 屋檐上都是雨水‘哒哒’作响声音,林浅浅依旧搬了张小杌子坐在厨房下,但见听见林延潮下楼的声音,立即起身利索地给林延潮装饭。 林延潮坐下后,林浅浅在旁一脸期望地道:“你今日需陪我至天妃宫进香!” “知道了,都说了几遍了!”林延潮扒着饭。 林浅浅给林延潮剥着蛋,满脸都是笑容,见林延潮要放下碗立即道:“我再给你盛半碗。” 林延潮点点头,前院传来开门的声音,但听大伯宏亮的声音,从外传来。 “一定,一定,到时诸位街坊一定赏光,大喜之日请大家多喝几杯。” “那一定啊!解元郎的喜气,我等是一定是要沾一沾的。” 大伯走了进来见林延潮,林浅浅小两口在那吃饭,脸上都是笑意。林浅浅被大伯笑得不好意思,立即起身道:“大伯,我给你装饭!” 大伯道:“那是应当的,这几日为你们二人撒喜帖,都跑断腿了,你赶快给我装个大碗的。” 林浅浅一面盛饭,一面甜甜的道:“大伯我等会给你再沏壶茶,你一定记得喝。” 大伯哈哈地笑着道:“好,好,我一会拿喜帖再去衙门里一趟,不过延潮,周知县。沈师爷的帖子我可以替你送,但贺知县,陈知府。陶提学的帖子你需得亲自送去,如此方显得礼数到了。还有你的老师。濂浦林家那也要去一趟。” “嗯,大伯说的是,我明日去送。”林延潮应道。 三叔啧啧地道:“真是了不得,连陈知府,陶提学这等大员都会来,说出去该多有面子啊!” “这算什么,咱们延潮眼下也是解元郎了,这不更有面子!”大伯笑着道。 三叔道:“不过大哥。老家那些亲戚是否要请?你也知他们不少人连村子都没出一步,没见过大场面,万一当晚闹笑话,给陶提学这等人物见了可不好。” “要请,要请,”但见林高著抽着旱烟走了出来道,“皇帝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咱们家原来这般穷过来的,不怕人家笑话,更不用遮遮掩掩的。” 三叔连忙解释道:“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咱们亲戚到时反而不自在啊!不如到时在老家再摆一场好了。” “那你不用管。” 大娘也道:“你就听爹的话吧,爹。既是如此有请老家的亲戚,我也想向你要两桌酒席?” 大伯皱眉道:“一桌就好了,你还想多凑份子钱?” 大娘不好意思地道:“我老谢家人多,你也让我在娘家人面前风光风光。” 林高著笑着道:“行,能请都请,告诉亲家,到时我和他好好喝两盅。” 大娘兴高采烈地道:“谢谢爹。” 见大娘答允了,三婶连忙道:“那爹,我娘家也要两桌。” 林高著笑得合不拢嘴道:“好。好,要请。” 三婶喜道:“谢谢爹。” 见一家人高兴的样子。林延潮与林浅浅相视一笑。林延潮起身道:“爷爷,我陪浅浅去天妃宫进香!” 林高著看着林延潮和林浅浅一对璧人。笑意浓浓道:“好,去吧,去吧!记得打伞!” “知道了。” 当下林延潮与林浅浅各打了一柄油纸伞。 伞沿掠过屋檐,二人肩并肩离去,林高著看着二人十分欣慰。 林延潮,林浅浅离去一阵后,前院传来敲门声。 这几日林宅上门的人很多,众人也不以为意,待三叔开门后却惊道:“原来是程员外!”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是浅浅娘家上门了。 程员外走到后院,见林高著当下郑重地作了一揖道:“多谢亲家。” 见程员外行此大礼,大伯,三叔,林高著都是连忙一并扶住程员外。林高著道:“都是一家人,千万别说谢字。” 程员外有几分梗咽地道:“浅浅眼下能有好归宿,说到底还是多亏了亲家。” 林高著点点头道:“亲家,以往的事都过去吧,只要两个孩子能好,咱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浅浅虽是自小养在咱们家,但是到了大喜之日,咱们不会亏待她,该有礼数的一样都不会少,你就安心等两个孩儿给你敬茶吧!” 程员外道:“亲家待浅浅如此好,我真是为浅浅高兴。” 说着程员外从怀里拿出两张地契来道:“我程家经商多年,虽提不上大富大贵,但还是略有积蓄,这是城里东门大街两间临街铺子,就算给浅浅作嫁妆吧!” 省城东门大街仅次于南门大街,乃是最繁华街面,程家拿出这两间铺子可谓价值不菲。 林高著,大伯连忙道:“亲家,这可使不得。” 程员外道:“这实是不算什么,万万无需推辞,我从马老板那听说,你们家老三正准备开间铺子,在着手找店面是不是?” 三叔听了笑了笑不好接口,一旁三婶马氏也是低下头。 程员外笑着对三叔道:“我与你岳丈马老板是老朋友了,你铺子若是开起来,不嫌弃的吧,我还能帮上一点忙呢。” 三叔连忙道:“一点小生意,实不敢惊动程员外,但若是程员外肯指点一二,再好不过了。” 林高著听了笑着道:“既是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老三还不快谢过程员外。” 三叔正要作谢,程员外连忙道:“方才亲家不是说了吗?一家人不说个谢字。” 闻言众人都是大笑。 林家留程员外吃了顿饭,然后一家人将程员外送出门去。 秋雨斜织,此刻在天妃宫内香火缭绕,虔诚香客依旧络绎不绝,冒雨撑伞而来。 殿内,林延潮,林浅浅并肩跪在蒲团上。林浅浅合着眼睛在心底祈求道:“天妃娘娘在上,浅浅但求此生能与延潮白头偕老,吃再多的苦也是愿意。”(未完待续。) ps:多谢舵主一场游戏一场梦2015的打赏。 第两百三十五章 申时行(二更) “林老爷,这是二老爷从苏州转你的信,小的一拿到就送来了!” “多谢你了。”林延潮从袖子里拿出一串钱赏了对方。 那下人连道:“不敢,还未恭贺林老爷中了解元呢,这钱如何敢收。” 林延潮将钱塞到他的口袋里道:“无需客气。” 那下人不敢再辞,当下受过走了。 林延潮回到房中,用拆信刀将信拆开,将信纸展开读起来。 原来自己的老师林烃,已得知了自己中了解元的消息,而且一得知后,就私下调用了驿马送来。 信中写到‘汝十五岁解元之名,已传遍苏杭,人皆将汝与蒋文定相提并论。’ 蒋文定即是蒋冕,也是十五岁中解元,后官至阁老。不过蒋冕是广西乡试的解元,当时论科举广西逊色于福建一筹,所以林延潮这福建科举强省的解元含金量相对更高一点。 林延潮继续读信。 “为师闻之替汝欢喜不已,你我师徒初识,为师知汝乃天下少有之俊才,然今日乡试之解元却非为师当初可知。荀子云,骐骥一跃不能十步,然千里驹十驾,又岂是驽马可望尘。” 把自己比作千里驹,从信中林延潮可以感受这位老师一片替自己高兴之意。林烃也是从来不对自己吝啬赞美之词的,林延潮听了不由有几分飘飘然的感觉。 信下面就是问林延潮是否要赴京赶考,参加会试。林烃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而是大意说,你凡事都很有主见,此事为师不必替你操心了。不过你要入京的话,为师给你引荐一人,此人乃是为师的年兄。你可携为师的信去投奔他,凡事也可找他帮忙。 而那个人的姓名。林延潮扫了一眼,三个字,申时行。 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状元,南直隶苏州府长洲人,任吏部右侍郎。 这是官面消息,此外林延潮所知坊间流传的一些这位申侍郎小道消息。 小道消息里,申侍郎为张居正的心腹。性子好,脾气好。 脾气如何好,申时行在翰林供职时,常被袁炜拿来当枪手。袁炜是申时行会试时的座师,又是很会讨嘉靖帝欢心的青词宰相, 嘉靖帝每叫袁炜写青词时。袁炜都要申时行到他的私宅,代他捉刀。申时行写得稍有不如意,袁炜就开始发飙,先是厉声呵叱,继而恶语相向。甚至申时行写不出的时候。袁炜就把房门反锁离去,屋内连饭菜也给,申时行只能在屋里从早至晚都饿着肚子给袁炜写青词。写完后才能放回翰林院时,都是以菜色而归。 堂堂状元郎,苦逼成这样,但申时行却未抱怨一声,对袁炜仍是致以师礼,众官员称其‘蕴藉不立崖异’。 张居正掌权时,将异己者先后逐去,而申时行当年在殿试时,因文章是由张居正取的。故而事张居正为师。张居正也将他视为心腹,提拔为吏部右侍郎。朝野上下都认为申时行入阁的机会很大,但究竟什么时候入阁。只能说天知道。 但是身为穿越者的林延潮,可以给出明确答案,那就在两三年之内。 林延潮虽记不清这段明史,但他知道历史上,张居正丁忧回家几个月,为了安定后院,才将申时行补入内阁。还有一点就是看过明朝那些事儿的都知道,张居正死后,申时行递补为首辅,当了十年宰相。 所以林延潮从信纸上,看到申时行的名字时,第一次感觉历史的就在眼前鲜活地展开,这位将来要权倾天下的人物,离自己竟是这么近。 而现在拿着这封信,林延潮上京时,就可以以年家子的身份,拜谒申时行。 年家子就是有年谊者的子侄或者是晚辈,这关系好比,曾国藩与李鸿章一般。曾国藩与李鸿章的父亲是同年,李鸿章未中进士前,李鸿章父亲将他寄在京师为官的曾国藩家里读书。 事实上,林延潮之所以放弃了明年赴京会试,而是打算三年后再去,就是得知林烃与申时行为同年,并且私交甚密后。 为何? 因为万历八年会试的主考官,有九成会落在申时行身上。 林延潮没有随身携带百度,而且明史没学得那么透彻,但是可以推断出来。 按照规矩,隆庆,万历二朝的南宫主试,必选阁臣,再以词林大僚辅之。 眼下大明内阁三人,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张四维最末。 首辅是不能为会试主考的,所以一般排次辅,可是次辅吕调阳,已在万历二年主持过一次会试了,所以明年万历五年的会试主考官,虽还未定下,但用屁股想都知道是张四维。 张四维轮完,谁能下一个递补为阁臣,那么会试主考,他就是板上钉钉的人选,所以申时行机会很大。 张四维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山西人,与自己丝毫不熟,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何况自己记忆里他丝毫没有当过首辅的经历(其实历史上张四维干了一年),当他的门生没有多少好处,而且落榜机会很大,仅大明没有十六岁进士这条先例,就足以把自己刷下了,或者换句话说,张四维何必要卖自己的面子,硬破这规矩。 此外林延潮还发觉一个很有趣的事情,今年苏州府府试后,自己拜托秦掌柜将题名录买来,果真如他预料,在其中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的名叫申用懋,字敬中,苏州府长洲县人,不用猜就知此人乃是申时行的长子。 看到这里或许还有人不明白,但想想苏州府府试的主考官就恍然了。 府试的主考官当然是苏州知府,自己的老师林烃了。 当初林烃辞官后起复为苏州知府,自己没记错的话,是申时行保荐的吧。 林延潮当然‘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老师的节操是满满的,这是‘举贤不避熟人’的高尚情操,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当然老师这‘举贤不避熟人’的高尚情操,申时行未必能明白,万一对自己‘投桃报李’,也是丝毫不意外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六章 解元郎大婚 林延潮将信看完,林烃不过是将自己介绍给交好的同年罢了,但林延潮却知申时行将来会成为首辅。林烃已是给自己铺了一条路,但怎么走还要看自己。 相互照顾年家子弟,是官场上的通习,是潜规矩,但年家子只是一层关系,到底能不能成器还是要看自己。如李鸿章之后之所以能位列名臣,曾国藩是提携一把,主要也是靠自己的努力。 若是烂泥扶不上墙,别说年家子,亲儿子都没用。 林延潮想到这里,提笔给林烃回信。 信里先是汇报这一段自己学生工作生活的情况,如自己按照老师交代的读书法,身体力行,每日勤奋不止,往大儒之路又迈进了坚实的一步。 下面就是努力拍林烃马屁,弟子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老师栽培的,老师你在苏州知府任上,工作再辛苦,也要懂得照顾好自己身体之类的话云云。有句话说,马屁里有真感情。 然后就是自己马上要成亲了,向老师求祝福。 最后才是正题话,自己暂不打算赴京赶考了,称自己‘吾学未信,不可以仕’,决定先退而习之,待磨练大成之后,待明年或者后年即入京,到时候必会拜见申时行大人。 写完给林烃的信,林延潮亲自拿了信送到林府上,他们自会帮自己转交给林烃。 去了林府少不了拜会一下老爷子林庭机,亲自给了他送了帖子。林庭机笑呵呵地与林延潮说,人虽不会到,但礼一定会到。 当然林延潮也不过尽一下礼数而已,林庭机这样的前二品大员自己目前还请不动。至于林家另一位尚书,老师林烃的兄长林燫。就不用说了,从万历二年后一直被张居正按在家里不能起复,自己请他他也不会去。 此外林世璧。林世升也是一一送了帖子,他们都是笑着与林延潮打趣道。这可是大登科后小登科啊,并答允一定会去。 之后林延潮的婚事就如期进行了,期间林延潮没什么跑腿,大伯,三叔在外,大娘,三婶在内全程忙下来。 因为老爷子林高著要求婚事完全按照明媒正娶来办的,故而林浅浅婚前两日送回至程家。林浅浅至程家时。临走前再三叮嘱林延潮,一定要记得过来接亲,不要迟到哦! 林延潮听了也是醉了,随口道:“到时再说,再说。” 林浅浅当下跺脚道:“那我不走了。” 下面的流程都是按照闽地的土风俗来办的, 在婚礼前一日,林家这边将聘礼的一半送往女家,俗称上半礼。按照林高著的意思,程员外给了林家两间铺子作嫁妆,林家这边也不能小气。聘礼也是按照两间铺子值当多少回赠的。 除了聘礼,还有给女方长辈送的见面礼,如给祖母的。本地话称妈杠。给母亲的,称奶杠,给舅父的,称舅杠。但无论聘金多少,还是妈杠,奶杠,舅杠,尾数都要有个三,以示吉利。 此外。林家这边,还需发花轿、金鼓班、礼书帖。过门担(猪肉、面、桂圆、栗子、花生、瓜子、红枣、花烛,金花)。礼鸡等到女家。女家回送礼鸡一合,鸡用三尺三的红绳扎脚,俗称‘红线羁胶’。 林延潮大婚前夜,这天晚上林府上好生热闹。 林延潮请了他的同年,同窗们,老家亲戚,都来到家中,先是大鱼大肉地款待了一顿。 老家亲戚是来帮忙的,至于同乡,同年,同窗们则是第二日陪着林延潮去接亲的。 次日一大早。 林延潮穿着蟒袍,戴桂冠,这新郎服如同当初登解元时一般。全天下的新郎官都这么穿,这是朝廷鼓励民间成婚,允许新郎在服侍上稍稍‘僭越’一二,这就是传说中大登科后小登科的由来。 林延潮穿戴整齐走出们来,众同年,同窗们都是喝彩起来,大声叫好。 林延潮笑了笑,当下一名五十多岁面色黝黑,满脸喜意的女子,就凑上来道:“解元郎,厝今日给你道喜了。” 大伯在旁道:“这位是伴房妈,可是咱们省城里第一的好嘴。” 林延潮恍然,伴房妈是本地话,一般疍家由女子担当,充当喜娘角色,同时还兼担新郎新娘启蒙老师,教她们如何圆房。 伴房妈笑着道:“林老爷,我当伴房妈二十几年了,这当解元郎的伴房妈还是头一遭,真是荣幸啊。” 大伯奇道:“这是为何啊?难道他们别人看不上你。” 伴房妈笑着道:“林官人有所不知,那些老爷相公,不少都是成亲后才中举人秀才,如何有你这般年纪轻轻呢?” 大伯这才恍然。 下面林延潮在家上了香,在亲朋好友的注视下,吃了一碗太平面,两个太平蛋,当初就出门了。 一出门爆竹就放了起来,这接亲的人可谓是浩浩荡荡。 前头高照灯笼,扬旗鸣鼓,这灯笼上写着祖宗名衔,以及数面金字牌板,这金子牌板上写着‘丁丑年福建乡试解元’,‘丙子年福州府试案首’,‘孝廉’,‘贤良方正’等等招牌,真是有多少挂多少。 这列队伍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左右则是金锣鼓吹,还有十番队,林延潮穿着新郎服,骑着一匹白马,伴房妈在引路,后头有挑花担,礼旦和彩旦。 此外林延潮的接亲阵容也是十分强大,同乡有侯忠书,张豪远,张嵩明等人都林延潮当初社学时的小伙伴。 同年中有翁正春,陈材,陈一愚等等,都是林延潮乡试院试府试时的同窗。 同窗中除了龚子楠没到,此外叶向高,陈应龙,黄碧友,陈文才,于轻舟,朱向文,周平治等人都来了。此外林延潮的同乡亲戚更不用说了,两三百号人的队伍,从登瀛坊巷走出。 随着锣鼓齐鸣,接亲的队伍,引来了城里百姓的旁观。 众百姓一看前面的金字牌板,都是道:“解元郎今日成亲了!” “是啊!” 百姓们一片啧啧称奇之声,心底羡慕着到底是哪一家的姑娘这么好命!(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七章 缘定三生 林浅浅早起后,就有妇女为她开颜,所谓开颜,就是用两根线将脸上的汗毛捻干净,然后修眉,这都是闽地女子出嫁习俗。 忙完这些后,林浅浅脸洗干净,这几个人妇人方才退出屋去。 晨曦透过窗格撒进屋子。 铜镜前,凤冠霞披在侧,镜前林浅浅长发如缎。 一名老妪走进屋里来,这老妪是替林浅浅梳头的,需是父母公婆健在,儿女齐全,夫妻和睦的好命婆。 老妪为林浅浅挽起青丝,用黑水牛角篦梳,轻轻地为她栉发。 “小娘子是洪塘人吧?” “我夫家是洪塘人。” “嗯,我作好命婆我为新妇梳了几次头发了,要说这篦梳啊,洪塘的最好,洪塘的男人,也最疼老婆。” 林浅浅听了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垂下头羞涩地道:“他才没有,整日只知读书。” “只知读书男人最好,能作大官!小姐将来一定是作状元夫人的命。” 林浅浅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反而忐忑地道:“我美么?” “美,真美!”老妪笑着道,“解元郎定会喜欢姑娘的,恩爱一生的。” 林浅浅笑了笑,手抚着凤冠霞披,想到不久后林延潮来迎亲的一幕,幸福的感觉盈满了胸口,这一刻不真实的感觉,反而令林浅浅喜极而泣,轻轻地啜泣而来。 老妪见了不以为意,在她看来,新娘越哭才是越喜庆呢。 老妪用篦梳一边梳发,一边唱着道:“一梳朝天角,咿呀语成行。” 手上又起又落,“二梳羊角丫。负笈入学堂。” “三梳麻花辫,嬉闹无常样。” “四梳马尾髻,低眉嗔爷娘。” “五梳发如水。落笔出华章。” “六梳风月结,心事绕丝长。” “七梳积云鬓。逐鹿试科场。” “八梳鸳鸯绞,娘缝女鸾妆。” “九梳同心扣,儿行母断肠。” “十梳长相思,揽镜想亲娘。” 老妪唱完十梳歌后,给林浅浅戴首饰。程员外为了显他气派,给林浅浅备下了不少贵重首饰,供她挑选。 但老妪却见林浅浅什么都不选,而是从一旁看上去有些旧了的匣子里。取了一支溜金凤钗。 老妪接过凤钗笑着道:“这凤钗好精致啊,不过有些旧了!” 林浅浅道:“这凤钗是我婆婆临去前交给我的,叮嘱我与将来与我相公成婚之日定要戴上,故而以往家里日子穷的时候,我也没拿它当掉。” 老妪叹道:“姑娘真是知恩的人。” 林浅浅拿着凤钗,满脸骄傲地道:“戴上它,我才是林家的媳妇,我才是他的妻。” 老妪笑着道:“来老婆子给你戴上。” 凤钗方戴上,这时屋外突爆竹齐鸣,老妪喜着道:“小娘子。你看解元郎来了!” 这边程府门口,听闻解元郎娶亲的事,门口早就围了无数百姓了。 但见林延潮在门口下马。无数百姓都是拍掌叫起好来。 一旁陪同林延潮来接亲的同窗,同年们忙是帮忙把喜钱撒了,众人都是一个劲地向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也是举起手来,一一拱手回礼,好容易走才过府前一段路。 下面林延潮入府来,拜过程员外,程家家人,众妇女才搀着林浅浅出来。 程员外见女儿出嫁,对林延潮叮嘱道:“贤婿啊!以后小女就拜托你了。” 林延潮道:“是。岳丈大人。” 当下林延潮搀过林浅浅道:“浅浅,我来了。” 大红盖头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接着林延潮和林浅浅吃过面和蛋。伴房妈提醒吉时已到,于是即是出门了。 这时叶向高拿着一串百子鞭炮。噼里啪啦地放起。 在鞭炮声中,伴房妈唱道:“今旦背你上花轿,几句话语记心间。孝顺公婆是本分,相夫教子重担担,家庭美德真要紧,和睦故赢金银山。看重厝边和乡里,外家亲友心就安。” 伴房妈是疍家女子,自是能歌,下面又是几首喜庆的歌,几乎不换气地唱下来。 在旁的众百姓们,都是竖起大拇指高声地叫好。 “这伴房妈唱得有好啊!” “肚子里有料啊!” “比解元郎还抢风头啊!” 林延潮搀着林浅浅上了花轿,林延潮打马在旁,返回的路上,无数百姓相送。 众挑夫们挑着嫁妆也是一并跟在后头,程员外好面子,又生怕别人说自己女儿配不上解元,于是嫁妆置办了一大堆,虽比不上十里红妆,但场面也是不小。 在吉时前林延潮将林浅浅接回了家里。 林府上林高著早已是翘首以盼,催了三叔探听消息,去了两三趟。 直至新人到了门口,林高著才放下心来。 当下林延潮搀着林浅浅见家拜堂,利毕之后,见过家里长辈,大娘,三婶都等亲戚都是备下了贵重的金饰,待林延潮林浅浅向长辈端茶见礼后,都是将金饰赠给新人。 这在当地风俗里叫见厅。 一旁的林延潮朋友翁正春,陈应龙等人见了都羡慕不已,翁正春道:“此真乃缘定三生,情定三世。” 听翁正处你这么说,众人都是点头。 下面林延潮与林浅浅回房,新房自是重新布置,大伯特意给林延潮弄了一八步床来,作为新床。 八步床说是有八步那么大,有些夸张,但是还是很宽敞的,几乎将林延潮与林浅浅当初的小屋占去了一半。 床是楠木垂花立柱,挂檐横眉都有细细雕刻过,画得是八仙过海。 床上铺着喜被,撒着桂圆等五子。 当下伴房妈,让二位新人坐下要同吃一碗太平鸡面,新郎吃鸡头,意一家之主,新娘吃鸡翅,鸡脚,意持家有方,多子多福,还有小孩滚床不一一多说。 临了最末,伴房妈将外人清出屋外,与两位新人普及夫妻守则。 对林延潮而言,上一世该体验过的,都体验过了,听着对方说如何如何没什么反应,但对于林浅浅而言,却是听着有几分扭捏 伴房妈还交代,新郎万一新婚之夜,行房时出现手脚抽搐,口吐白沫的症状,那就是‘马上风’了。到时新娘可以拔下头上发簪,猛插新郎尾尻,如此就有救了。 听到这句林延潮也是醉了,但见林浅浅却是再忍不住了,伏在床边笑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八章 大宴宾客(一更) 到了晚间则是大宴之时。 掌勺的是省城里厨师傅,切菜打下手的也无一不是老手。 按照本地习俗,婚宴上厨师傅是要塞红包的,因为酒菜好不好,全靠厨师傅一人。以往婚宴里常有厨师傅上一半菜留一半偷拿的,故而是要给厨师傅塞红包也是为了保险。 另外切菜打下手也需找厨师傅指定,否则两边不一起,下面人的会给厨师傅甩脸色看。 不过厨师傅打下手之人今日也不敢造次,这可是解元郎的婚宴啊,不说来的有四品至七品的大官,林延潮那一帮同年,同窗里面,就不少身有举人,秀才功名的,万一得罪了这些举人相公,只要他们一句话,自己在省城的名声也就砸了。 所以厨师傅哪里敢大意,一早就起来备料,样样都亲自过问,加上林家给的酬金也是相当丰厚,故而拿出了十二分的水平。 请好了大厨,就是场地了,林府那点地,绝对是不够摆的,摆在街上也不行。 因酒宴是按照上席,平席,水席摆的。水席可以不讲究,但平席和上席却不行。 特别是上席,待陶提学,陈知府那等高官来,你让人家坐在四面受风的露天桌子上,那肯定是不行的。 故而林家直接借了巷口一家名为鸿运酒楼的地方操办婚宴。厨师傅用自己的,上菜的,和场地用酒楼的就行。除了酒楼,还从街坊邻居那借来不少家什事,在附近摆下了流水席,最后七七八八算上竟摆了六十多席。 然后就是席面上的菜了,自是要讲究。 当时有句话是‘吃席饱三天’。在这老百姓吃饭普遍清汤寡水的年代,赴席自是要吃一顿饱的,若是吃完还饿着肚子。是要被戳脊梁骨骂的。 林家特意在菜的分量上多加两成,另按照闽地风俗。婚宴上要摆十八个碗的,也就是十八道菜。 这其中既有红鲟,海参这样硬菜,也有黄瓜鱼,海蜇皮这样的家常菜,此外河鲜,鸡鸭牛羊等等就不用说了,既令人觉得富贵。也接得地气,不会如科举暴发户那般故意显摆。 到了赴宴之时,身为新郎林延潮,与林家众官员自是要在酒楼门口迎宾。 先到的都是街坊邻居,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爷爷与大伯官场上同僚,此外大娘,三婶的娘家人,也是一并来了。 大娘的老爹谢总甲,还有大娘兄长谢老三一见林延潮。即是满脸殷勤。 打死他们也想不到,当初与之对薄公堂的少年,居然中了解元。大伯大娘一家上下都要仰仗着林延潮。 他们总担心林延潮是不是还会因以前一点事记恨,当下借着这个机会来讨好。 不过见到二人这献殷勤的劲,着实令林延潮受不了,更添了三分差评。 至于三婶的娘家马老板夫妇,也是讶异,这三叔三娘才婚不到一年,那当初秀才,就一下子中了举人。 从相公到了老爷,二人都是恭敬地一口一口地林老爷叫着。 林延潮连忙道:“两位都是长辈。叫我延潮好了。” 二人连忙道:“不敢,不敢。” 与之旁人争相结识林延潮。那些老街坊老邻居,以及老家的亲戚都是平和多了。众人见林延潮当然少不得一番夸奖。但也没将林延潮当作解元郎,反而开着玩笑。 如此林延潮方才自在多了。 不久林诚义到了,林延潮大喜,上前向林诚义行礼。 林诚义上下打量林延潮,点点头道:“终于长大成人了,还成了解元,以后的路怎么走就看你了。” 林延潮听了连忙道:“若非恩师,哪里有弟子今日。” 林诚义笑了笑道:“为师已是挨贡入监,过些时候将赴顺天府。” 林延潮听林诚义虽乡试落榜,但也能入国子监,不由替他高兴道:“弟子先恭喜先生了。” 林诚义笑了笑道:“为师国子监肄业后,就赴试春闱一试,若是不中,就去吏部叙职,到时后你去京师赴会试,你我还能一见。” “弟子定然会去拜访。” 林诚义笑着鼓励道:“想我半生空读圣贤之书,却碌碌无为,能收下你如此的弟子,真是为师此生最有眼光之事。” 师徒二人又说了数句,当下宾客又至,林延潮让大伯引林诚义至上席就坐。 下面林垠,林燎二人又是联袂而至,林垠见林延潮先是贺喜,然后就问道:“你打算何时进京?” 林延潮道:“回山长的话,弟子准备明年或后年就入京。” “在京可有投奔的地方?” 林延潮迟疑了一下道:“有。” 林垠道:“我这里有一两位同年,在京仕官,平日还有书信来往,你可以拿了我的信,去京师拜会。” 林延潮知林垠在为自己铺路,将他的人脉关系借给自己用,当下感激地道:“多谢山长。” 林垠抚须感慨道:“山长上了岁数了,近来身子不好,实在是真想早一点能见你春榜题目的一日。” 林延潮知自己与林诚义或许还有再见机会,但与林垠再见却是很难了,自己赴京赶考,恐怕要三五年没有办法回乡省亲。自己这位老师年事已高,真的是无法再见了。 林延潮不由有几分感伤。 一旁林燎连忙道:“山长,大喜日子,何必说这些,延潮,你中了解元很好,不辜负了山长与我一番教导,但不可大意,需记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林垠笑着道:“你才是,你这一番话还是放着平日里说,而今日延潮是新郎官。” 林燎哈哈一笑道:“平日习惯了,就贺延潮你夫妻和顺,白头偕老吧!”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多谢山长讲郎,今日一定要不醉不归。 当下林高著将林垠,林燎请至席上。 随着众人入场,后面官宦贵绅也是到了。 沈师爷先是到了,见了林延潮笑着道:“小老弟,解元郎,给你贺喜来了。” 林延潮上前一步,笑着道:“沈师爷,你真是客气了,咱们俩什么交情啊!” 沈师爷捏须笑道:“说得好,再说些虚的,就客套了。不过老夫能在回绍兴老家前,见你一面,也是高兴。”(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九章 席间运筹(二更) 门口处,道贺的宾客陆续而来,爷爷,大伯笑着合不拢嘴,与众人聊天。 听沈师爷透露要走之意,林延潮不由讶道:“沈师爷要走?” 沈师爷点点头压低声音对林延潮道:“东翁六年任满,即将右迁工部都给事中,老夫只擅长刑名钱谷,自是不能再伺候东翁了,眼下只待任期一至,老夫就回绍兴老家。” “周知县要右迁工部都给事中?”林延潮不由震惊。 官场升迁,自有一套规矩,除了在翰林院混的大牛,普通官员,都要经行政和监察轮历。 地方知县任满,行政干完,就要轮历科道,若是吏部考评一般(上面没有人,学历不够)则任监察御史,考评优异(朝中有人,两榜进士出身,任内无大错),即任给事中。 周知县当然牛逼了,座师是张居正,可谓大树底下好乘凉,自己又是隆庆五年进士,他的治下也没什么大事,唯一遇到麻烦,就是上任处缺粮一事,还是靠着林延潮替他摆平了,不过即便如此周知县能升迁给事中还是令林延潮颇为意外。 沈师爷还叮嘱道:“眼下东翁右迁在即,你若当面请托替你爷爷,大伯谋职,他必会答允,卖你这个人情,你乃寒家出身,在地方没有根基,此千载难逢良机,定是要把握。” 林延潮恍然,这也是为何,新官上任时,要烧三把火,离任时,下面规矩大乱。原因在于八个字‘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林延潮想了想,决定顺着沈师爷意思办。自己虽打心底不喜欢周知县这个人,但一来自己是他门生。两人瓜葛少不了,二来在利益面前,这与喜欢不喜欢有个屁关系。 林延潮道:“多谢沈师爷提点。只是你这么一走,以后我就无人再可以请教了。” 沈师爷笑着道:“无妨,小老弟他日释褐之时,只要不嫌弃老夫老迈,随叫随到,若是自己不行。也可给你推荐一二位同乡。” 林延潮再次谢道:“真多谢沈师爷了。” 当下二人作礼,林延潮请沈师爷就平席入座。 下面陶提学,陈知府,周知县,贺知县等人也是纷纷而来。 林延潮将他们请入了座,当下开席。 在席上周知县右迁在即,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平日就好摆架子,而现在锋芒毕露,连贺知县。陈知府都被他压了一头。 给事中官位虽不高,但权力太大,几乎是bug存在。都给事中任满外放。内则四品京堂,外则三品参政,外放一下至正七升至从三,连升七级,但即便如此给事中们还不乐意,因为外放升官后,手底权力反而小了,故而有‘官升七级,势减万分’之语。 而贺知县与周知县一直不睦,眼下被他压了一头,心底想必是不快。同样心底闷闷不乐的,还有陈知府,他因琉球船民一案。失了威信,右迁无望。听闻已准备向朝廷请求致仕,告老还乡。 至于陶提学一年任期到。在闽督学一年半,官声很好。眼下其兄嘉靖三十五年榜眼陶大临虽是过世,但季兄陶承学仍在,先后任河南布政使,太仆寺卿,眼下为应天府尹,在他照拂下,右迁也是有望。 不过在席上这几人还是谈笑风生,一派和睦的景象,只能说表面功夫作得真好。 在席上林延潮自少不了一一敬酒,趁着中途更衣之时,林延潮与周知县说了几句话,周知县会意,当场半答允下来。 想起当初自己挽救了周知县政治生涯,他才拿给自己五两银子,到了现在自己只需几句话,就能换得周知县答允,此中相差,简直难以计较衡量。 这就叫着一步一台阶! 当然周知县答允,也与沈师爷提点不无关系,若非林延潮从沈师爷口里知道周知县即将离任的消息,否则此事他断然不可能这么轻松答允下来。 此事不过是婚宴上的一个插曲,当晚林延潮喝得是大醉,不过他有一分自制,幸亏没有醉得太厉害。 宴席散了后,众人别有去处,谢肇淛把他的儒林班借给了林延潮。林延潮让儒林班在巷东头搭了戏台子,连唱三天,好好热闹一下。 眼下儒林班的拍的《聂小倩》,已是省城一绝,满城达官显贵都爱看。谢肇淛也是因此渐渐有了名声。 送林延潮回宅,鞭炮声又是响起。 入得府内,众同年,同窗都吵着要闹洞房。 黄碧友对众人道:“这林宗海既中了解元郎,今日又抱得美人归,叫我等心底好是不平,今晚定要闹一闹叫他好看!” 叶向高,陈应龙,陈行贵等众顿时都是轰然叫好,连老成持重的翁正春也是笑而不语,这些人虽身举秀才童生的功名,但都是少年,自也是爱闹。 林延潮虽是醉了,但耳朵还醒着,听众同窗们不怀好意地商量怎么对付自己,当下偷偷乘着人不主意,挪到墙边。 这时朱向文眼尖道:“新郎官要溜!” 林延潮哪里等他话说完,当下撒腿就跑。 众少年们都是一并道:“新郎官跑了,快追!” 但听得后面一片的脚步声,林延潮可谓是使出了全身解数,幸亏还算认路,一口气跑回了小楼,将门一关一锁,把所有人都堵在外面。 这时候听得外头捶门声,似山响。 众人都是拍门道:“宗海,你再不开门,我就砸门了啊!” 林延潮把身子靠在门边大声道:“放心这门结实着呢,你们散去吧! 众人又道:“林宗海,还不让我们见见新娘子!” “林宗海,好生小气,小心以后朋友没得作!” 林延潮回道:“不开!不开!” 众人敲了一阵方才散去。 林延潮道了一声‘好险’,当下抹去额上的汗,走到床边,但见林浅浅披着红罗盖头和凤冠,坐在床头一句话不说,只有反绞的双手透露了她的紧张。 林延潮将盖头掀起,但听璎珞一阵响动,但见林浅浅轻咬着朱唇,一双眼睛似喜似痴似怨似嗔地看这自己。(未完待续。) ps:这章要转折了,后面官场上的戏份会慢慢多了。 最后求一下月票,月底双倍月票,后面三天都会双更,大家支持下哦! 第两百四十章 销银(一更) 洞房之内。 龙凤红烛高燃,照着一对佳人。 此刻外周宾客都已是散去,林府的院子里是一片寂静。 林延潮起身将床纱放下,碧绿色的薄纱,透着红烛的微光,林延潮见林浅浅更添几分娇艳之色。 林延潮伸手抚住林浅浅的手,正想说句赞她容貌的话。 却听林浅浅突然嘟起嘴来,不开心地道:“延潮,我今日下轿后听几个婆姨在那嚼舌根,她们说没有裹脚的女子不美,我是不是丢你的人呐?” 林延潮果断地摇头道:“不,裹脚才是不美,我就喜欢天足。” 林浅浅又喜又羞地问道:“真的吗?” 林延潮笑了笑从林浅浅大红衣裙下,扶住她的腿弯,轻轻抬起,捧着她的脚替她脱去鞋履。 鞋子一脱,秀足在手,手心里是薄薄的白棉浅袜。 “好痒!”林浅浅顿时满脸羞容,用力挣开林延潮的手,整个人缩进床内道,“你不许过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洞房花烛夜,你还逃到哪里去” 说着林延潮用头凑近林浅浅,林浅浅吃吃笑着,八步床虽大,但是也经不住林延潮步步紧逼,林延潮终于将林浅浅逼到床角。 两人四目相对,但听彼此都听到各自的呼吸声。林延潮只觉得身上热血上涌,却见林浅浅头上的发簪想起伴房妈说的事,当下道:“你先把金簪摘了。” 林浅浅含笑摇摇头道:“不要,万一你马上风了,我就扎你的……嘻嘻。” 林延潮当下动手去夺,二人不由扭扭打打,但见林延潮用膝盖抵着林浅浅。将她的发簪夺过。 “你欺负人!”林浅浅气恼地道。 林延潮笑了笑,直接将头凑近林浅浅朱唇吻了下去,二人的呼吸瞬时急促起来。 一吻之后。林延潮但见林浅浅的脸颊羞得通红,星眸半闭。已是露出默许之色。 林延潮再吻下去,林浅浅不再闪避。林延潮除去林浅浅的衣裳,身子抵近。 红烛燃了半截,腊泪滴落。 满室生香,娇喘声声。 陡然窗外一声鸣响,南面贴着喜字的纸窗上透着光。原来焰火燃放,绚丽的颜色,透过纸窗照在林延潮和林浅浅脸上。顿生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二人沉醉在云中雾里,恍然不觉。 云消雾散,林浅浅眼角微湿,小鸟依人地靠在林延潮的胸膛上。 新婚的日子过得很快,不久侯官周知县那边答允林延潮的事,也是有了眉目。 在周知县办事很利索,大伯转为了经制吏,并调至了户房之中,在侯官县衙的上百吏员中,经制吏不过只有十余人而已。 大伯从此以后。总算是编制内员工,不再是临时工了。以后大伯就不是林书办,而是林经承。或者是经承大人了。 至于林高著从河伯所大使,亦是调至县里的预备仓为仓大使。 虽说县级仓大使仍是未入流,但管仓的可是肥缺啊,何况林高著年事已高,再让他担任如河伯所大使这样的武职,已是不合适,让他在仓大使任上颐养天年,也算是不错了。 林高著的任命那边南京吏部文书还没下来,但大伯的任命却已是到了。 但见大伯从衙门里回来。已是穿上了一身青衫,大娘见了是高兴得不行。 “经承大人!”大娘在旁喜滋滋地道。 “嗯。”大伯点了点头。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顾盼下倒真有几分架子。 林高著对大伯道:“有道是官看三日吏,吏看十日官。流水的官,不动的吏,你升了经承,总算在衙门是扎根下来了。” “是啊,以后咱们家在这侯官地界,也就没人轻易敢惹了,”大伯突而笑着道,“这还要多亏了延潮,在周知县面前说通呢。” 林延潮笑着道:“大伯,莫要夸我了,都是一家人。” 大伯哈哈一笑。 看着大伯大娘一家高兴的样子,三叔三婶倒是有几分吃味。 三叔道:“延潮,你什么时候也替你三叔谋一下差事啊?做官做吏都行啊。” 林延潮还没有开口,这边大娘就道:“三弟,不是我说你,不要好高骛远啊!这做官的事,不是人人都可以的。” 三婶不服气地道:“大嫂,这话我不爱听了,为何大伯可以为官,我家相公就不行。” 大娘还要说,林高著就道:“老三,老三家的,眼下你们不是在东门大街那有间铺子吗?先好好当你的掌柜再说。” 三婶低声道:“爹,当掌柜的,怎么会当官人的威风啊!” 林延潮道:“三婶话也不是这么说。眼下不是开国那时了,在咱们省城里那些富商,却未必输给那些有功名之人。” 林高著道:“是啊,老三家的,你的娘家,还是延潮的岳丈,不都是商贾嘛,现在官面上有你大哥给你们撑着,大可以鼓捣些什么行当。” 三叔道:“我本来与娘子也想搞些什么,但不行啊,这念头生意不好做啊,我们本打算开油纸伞的,但没有想到本来说好的宁波那边商人,已是定了别家的货,现在我们也是发愁,不知开什么铺子好了。” 大伯也感叹道:“是啊,眼下确实不好做,以往是倭寇为害,眼下倭寇少了,各商贾间抢夺生意的事却多了,一样是难做啊!” 三婶问林延潮道:“我的好侄儿啊,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是啊,延潮见识广,定能给我们出谋划策!”三叔也是道。 林延潮道:“我这个办法,也不敢说一定能成,你们看开倾银铺如何?” “倾银铺?” 一家人都是愣住了,林高著道:“你铺子可要垫不少钱吧,延潮说说你的道理?” 林延潮道:“眼下朝廷实行一条鞭法,赋役,量地计丁,一概征银,百姓们手头没有那么多银两,故而每逢缴税时,都必须将手里的铜钱,往商家兑换成白银缴税,咱们作这生意。” 三叔道:“延潮,你说的是不错,可是咱们的白银从哪里来?” 林延潮道:“我有一朋友是海商,家里的白银堆成海了去,正愁没地方销银,让他借给我们几千两银子都行。” 三叔喜道:“没想到延潮你还有这等朋友。”(未完待续。) ps:求一下月票啊,兄弟们! 第两百四十一章 整合资源(二更) 历史上关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争议很大。 比较有公论是,一条鞭法在东南沿海,江南各省,还算是一条良法,因为海贸的缘故,全球的白银都往这走,因此白银不缺。百姓用铜钱换银,很方便,不至于被商家坑得很厉害。 但在西北内陆各省,白银相对较少,百姓拿铜钱换银,就要吃大亏了。 因为有这一条鞭法的政策在,故而林延潮开在东南沿海的倾银铺,虽说赚不到太多钱,但也不至于说亏本就是。 主要倾银铺是林延潮,让自己家族涉足商业的一个试水,另外与陈振龙,陈行贵等海商,搭起来一条线,人情是会用完的,共同利益才是长久的。 这件事以前不敢作,而现在自己身为举人了,属于体制内的人了,可以撑保护伞了。 林延潮提出开倾银铺后,三叔有些犹豫,这个犹豫是正常的,好比本来只想要开杂货铺的人,叫你突然专业去开银行。这一下也太高端了,底气不足。林延潮听了三叔顾虑后,当下安慰三叔,此事他是要打算扶上马再送一程的。 既是如此,林延潮决定出面,他要做的也不是太难,只是将手头上的资源进行整合一番。 于是林延潮去陈行贵家中谈了这事,眼下陈振龙仍在南洋找地瓜,陈行贵做不了主,故而就找上了十三叔。 十三叔风采依旧,见了林延潮道:“没料到你竟成了解元了,以后看来还要中进士,我们陈家是要仰仗你了。” 林延潮笑着道:“哪敢,我此来是有事,请十三叔帮忙。” 说着林延潮与十三叔谈了开倾银铺的想法。 十三叔道:“换了别人我是断不会答允的。因为我们陈家也有自己的道道销银,但道多了不嫌少,多一个也无妨。我可以给你们做主。给你三千两银子,不过需三成股份就是。” 林延潮道:“可以。三千两三成不多。那银铜怎么换?” 十三叔想了下道:“七百钱换一两银子如何?” 林延潮心想,当时银钱比差不多是在八百至九百间浮动,自己若是面对百姓收铜,定在九百钱一两,这还不算火耗,那么其中利润就很可观了。 但林延潮仍是道:“太贵了。” 十三叔皱眉道:“那就六百九十钱,这是最低了。” 林延潮笑了笑,不要怀疑这些海商的盈利模式。明朝是银贵铜贱,一来是因为经济高度发展,需求白银日多,二来银矿不多,大明全国除了云南有银矿,其他地都没有。 但当时的日本却正相反,是银贱铜贵。 同时期的日本战国,有着如石见银山等大银山,产银量达到世界三分之一,但是日本却偏偏没什么铜。没有铜也就算了,还铸钱工艺又差。战国大名们发行各种劣币实在不堪,故而对明朝铜钱需求量一直很大。在关西大名里,明朝的永乐通宝属于硬通货(关东距明朝太远了)。 日本人对永乐通宝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同时期的战国霸主织田信长的旗印就是永乐通宝三枚! 织田信长正是于明朝隆庆三年时,公布法令,一枚永乐通宝可换四枚恶钱(本土劣币),两千永乐通宝可兑银十两(据考证明朝一两37.3克,日本江户时一两37.5克,基本可视作等同)。 也就是说日本当时的银钱比,是令人发指的一比两百。就算日本制银纯度比较低,但其中赚头也是太大了。 这么大的暴利在其中。也难怪明朝禁海令一出,沿海海商都要疯了。所以对于十三叔来说。六百九十钱真心是一点也不贵啊! 林延潮怕十三叔反悔立即道:“好,我给你立下个字据。” 十三叔道:“立什么字据。咱们从来不信纸上的东西,我是看得起你这个人,才和你作生意!明天我直接命人扛三千两银子给你上门。” 这店铺都还没装修好呢,十三叔太热心了,林延潮立即道:“十三叔,先不急这几天。” 拉到了投资,启动资金算是有了,林延潮下面就是着紧人手的问题。 林延潮想来想去,这倾银铺唯有程员外,才能帮自己这个忙。 于是林延潮找了一日去见他的岳丈大人,程员外很意外林延潮会来找他,待听说开倾银铺的事后,当下皱眉道:“此非财雄势大,背景深厚,不可为之。” 后听说林延潮有陈家支持,神色稍缓道:“如此方有可为,不过开倾银铺需先打点了黑白两道?” 林延潮道:“白道没问题,黑的……” 程员外咳了声当下道:“黑的,我有办法。” 林延潮心道,也是,你在本地行商几十年,没点门路,怎么能站得住脚。 “那么人手?” 程员外想了想道:“辨识金银的,有眼力价的掌柜,伙计我有人选,至于工匠我也可以给你物色……” 林延潮松了口气,心想自己来找程员外算是找对了,当下道:“其他人手岳丈大人你安排,我于此道不熟悉,就不插手了。” 程员外笑了笑问道:“那你林家在其中干什么?” 林延潮笑了笑道:“打点官面上的关系,铺子也是我林家,还有我三叔,他是铺子里的主事,平日也请你多照料着。” 程员外听了捏须道:“可以,不过贤婿,我要两成干股,当然我也如陈家那般,拿两千两银子出来好了。” 两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程员外虽是省城有名商人,却远不如陈家那么财大气粗,一下子拿这么多钱,是动了老本了。 林延潮知程员外一是真打算帮自己这个忙,二是以他的商业眼光,看好这倾银铺的前景。 林延潮当下答允道:“既是岳丈大人这么说,就这么办吧!以后有劳你多指点下我三叔了。” 如此倾银铺的事,就定下了,这倒是令林延潮出乎意料的顺利。 林延潮回去告知三叔,以后跟着程员外干就好了,三叔听了十分惊喜,至于三婶也乐得不行。 三叔坐不住,连夜跑到程员外府上商量这倾银铺的事。(未完待续。) ps:谢谢大家的月票啊,再求一下,明天最后一天了,还是两更。 第两百四十二章 推举(一更) 万历五年,春日的暖风熏人欲醉。 春暖花开时,城西的西湖上,画舫徐游。 每逢开春,西湖上都好生热闹,省城里的士子会结伴到此酬唱,士子们租借几艘画舫,邀来歌妓一并游湖赏景。 在岸上看去,但听得歌声传来,画舫上妓子们着锦衣团扇,弹唱乐舞,大有舞衫回袖胜春风,歌扇当窗似秋月之感。 这一日林延潮携翁正春,叶向高,龚子楠,黄碧友,陈行贵等一干好友,泛舟湖上,待游湖兴尽后,登岸来到宛在亭一游。当年下盲棋的老叟已是换人,与林延潮谈禅的老者也已是不在,令林延潮不免怅然。 众人进入宛在亭中休憩,自有同游的书童,仆从,早备好了小火炉子,携了美酒佳酿,在亭外温酒。 待酒热之后,童子将酒和蔬果,端入亭中供主人畅饮。众好友们在亭内一览湖光山色,柳堤十里,谈谈说说十分惬意。 春风拂面,美酒醉人,陈一愚,翁正春等人乘兴,去诗龛讨来前人留下诗句文章读起。 众人之中,陈一愚诗词最佳,于是取了几首来,一面念给众人听,一面加上自己的品鉴。众人喝着酒,说说笑笑,偶尔听到可浮一大白之佳句,也是一并叫好称赞起来。 林材忽道:“与其评鉴他人诗句何用,不如借此良辰美景之时,不如大家作游湖诗一首!也入诗龛中留给后人。” 众人一并称妙! 于是众人借来纸笔,在亭间的石桌上挥墨,都是即兴而作。 轮及林延潮时,他想了想,既是交游而作。于是就随着兴致写道:“绿蚁微温野草香,湖光泛影碎斜阳。问询桃李同游否,借我浮生半日凉。” 几个人见了林延潮的诗。都是点了点头。 众人当下一一题诗之后,相互品鉴各人的诗句。 大家兴致正好。突然这时亭外走过一人道:“又是一帮腐儒,只知赏诗吟风,却不知天下兴亡,可知旦夕祸难将至?” 众人看去但见一名四十多岁的书生,面容上有几分激愤之色。 陈一愚先是不快道:“眼下天下太平,四方无事,尔何必出此不详之言!” 陈材道:“罢了,何必动气。此人不是杞人忧天,就是好惊世之言,欲博人注目尔!” 对面没有穿襕衫,断然不是有功名之人,如书生这般人,大家也是没少见,平日这样爱危言耸听的人,还少了? 那书生摇了摇头道:“世人无知,当今国弱主少,权相当道。民不聊生,居然还敢说天下太平,四方无事。尔等身为老爷相公。整日只知酒色为会,吟诗作对,钻研故纸,高谈性理,我真以汝等为耻!” 这一下众人都怒了道:“狂生还不离去!别扰了我等雅兴!” 主人发了话,身旁几个仆人和小童当下一并喝骂推搡。 那书生终是孤身一人,被几人推开后,哼了一声,在地上重重吐了口痰道:“一帮酒囊饭袋。大明必亡在你们手中。” 说完扬长而去。 被此人一闹,众人情绪都不太好。本来好好一番赏湖游春的心情,一下子被搅得兴致全无。 陈一愚道:“诸位。此人科举失意,故愤世嫉俗罢了,我等都是有功名之人,岂能与他一般见识,不要被这等人扫了雅兴,来来,大家继续畅饮谈诗!” 陈一愚虽这么说,但众人此刻都没了心情,但见林延潮凝眉站在那,陈一愚问道:“宗海,你怎么了?” 原来林延潮听书生之言,陡然想起,没错,眼下大明确实还有好日子过,但七十年后大厦崩塌的一幕,又岂是在场读书人想得到的。 林延潮忽然道:“这狂生,话虽说得难听,但依我看,咱们读书人,也不妨当居安思危一二。” 众人听了林延潮的话,当下都是露出认真倾听的神色。 翁正春道:“宗海兄,一贯很有见地,不知你是怎么看的?” 林延潮环顾左右道:“诸位,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我等身具功名,肉食于朝廷,若论忧国忧民岂能连此匹夫都不如。大丈夫需有大抱负,方才不负此生,诸位是否与我同怀此志呢?” 众人都是点点头道:“不错,宗海兄,我等读书为何,还不是为了报效朝廷。” 陈一愚道:“今日我等在此唱诗游湖,看似安于享乐,但他日遂青云之志时,必撒一腔热血为国为民做一番事情。” 听陈一愚这么说,大家也是赞同,林延潮也不怀疑,对方是在说漂亮话。当初为学生时,不少人也曾挥斥方遒,说老子将来要如何如何,做一番事业比爱因斯坦还牛逼,但在现实中摸爬滚打久了,棱角打磨完了,当初那一番理想都抛在脑后。 但不能说当初许下理想是骗人,至少自己说的那一刻是真诚的,只是大部分人做不到坚持罢了。 而陈一愚等林延潮这些同窗,秉持读书人理念,自小读书就抱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林延潮见众人情绪已是鼓动起来了,点了点头。 这时候陈行贵道:“诸位我等有的是同窗,有的是同年,既是在此都是缘分,我建议大家不如结个文社,平时赏诗喝酒,切磋时文,抨谈时政,待他日释褐之时,相互提携,共同进退如何?” 林延潮欣赏地看了陈行贵一眼,他本以为这些人中,会是叶向高先听出了自己弦外之音,但没有料到却是陈行贵。 众人听陈行贵这么说,都是点头道:“陈兄所言即是。” 这时陈应龙道:“既是文社,那么就需选出一社首来!” 陈应龙说完,众人都是不语,然后将眼睛一并看向了林延潮。 林延潮笑着道:“怎么我有这么众望所归吗?” 众人都是大笑。 陈应龙道:“那还不是吗?宗海兄,你是举人,又是解元,为人敦厚,我等都是信你。” 陈行贵道:“是啊,宗海别多说,就你了。” 叶向高,翁正春,陈一愚等人也是同意。 林延潮见众人都是赞成,当下道;“既是如此,那么在下就当仁不让了。”(未完待续。) ps:ps:本文所选之诗为本书书友房子所作,特此感谢。还有一更,一定零点前码完,最后再向大家求求月票。 第两百四十三章 名声(二更) 当下众人与西湖边上,拿了一张签名谱,在上面写下自己名字。 社首林延潮,侯官,丙子年举人。 社副翁正春,侯官,丙子年举人。 社副陈材,长乐,丙子年举人。 社员叶向高,福清,乙亥年秀才,福清县学生员。 社员陈应龙,侯官,乙亥年秀才,侯官县学生员。 社员陈一愚,长乐,乙亥年秀才,长乐县学生员。 社员龚子楠,闽县,乙亥年秀才,闽县学生员。 社员陈行贵,闽县,童生。 社员黄碧友,侯官,童生。 社员于轻舟,浦城,童生。 社员张豪远,侯官,童生。 这一共十一人即是文社初创成员了。 接着就定下社规,一若要加入文林社,必须有童生以上功名,须两位社员推荐,再由社首,社副一并同意方可。 二社员不能违法乱纪行为,不可因有文社的支持,仗势欺人。 三若是社员有冤屈不明的,可向社首,社副伸张,由他们来住持公道。 ,众人商议后一致议定文社,平日以议论八股时文,切磋学问为主,故而名为文林社。众人推定每月一次择地,进行社集,交流制艺心得。 这也是林延潮乐意见到的,虽然自己有打算将文林社发展为乡党,但是一开始还是低调为好。 故而林延潮道:“立社后,我等形影相依,声息相接,乐善规过,互推畏友,此乃立社宗旨。” 众人听了笑着道:“我等聚文林社。还不是为了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众人加入文林社后,都是激动得热血澎湃。此刻还没有缓过去。 林延潮道:“今日我等十一人都在,算是第一次社集。我在这里先定下社集的规矩,社集以切磋时文为主,毋非圣贤书,毋巧言乱政,毋干进辱身,从今以后,犯此者小则规劝,大则用摈。诸位都要遵守。” 林延潮这么说,是先纠正社风,读书人在没有仕官前,还是以读书向学为主,若是出现复社社员那等,动则抱团要挟官府,或者社首鼓动社员,制造舆论达到政治目的,不提这样做对文林社将来如何,会不会被朝廷取缔。对林延潮而言仕途也是大受影响。 不过到了仕官时,论政,干进就是另外的话说了。但社集是面向社员,新进社员一个场合,外人一进来见文林社社员,在那攻讦朝政,或者谈论功名之事,那么社集成什么样子。 所以林延潮不把以上话,定在社规里,反是放在社集时讲,就是这个用意。 众人中不少人都是悟出了林延潮的意思。当下都是一并同意。 有了文林社后,林延潮总算是将自己这些年。同乡,同年。同窗人脉都捋在一起,成了一个圈子。他年就算自己入京赶考,或者在外地为官,但只要文林社在一日,众人就成了一个圈子,如此朋友之间,就不会因多年不见,而淡了关系,彼此生疏了起来。 文林社事了后,林延潮下面就减少了交游,在家用功读书。 自己当初那本大作,尚书古文疏证,随着自己成了解元,一时在闽地卖得洛阳纸贵,然后也在士子之中,引起了激烈的争论。 争论自是分作两派,一派是疑古,一派是信古。 疑古自是看了书后,认为古文尚书是伪作,至于信古,自是认为古书所说皆真,对之并无怀疑,当然是不信,他们读了一辈子的古文尚书,是后人托名伪作。 甚至信古派之人,针对自己的尚书古文疏证里提出九十九条质疑,一一作了批驳。 此人还作了一书《古文尚书冤词》,书中序言称,古文之冤始于朱氏、古文尚书之冤成于林氏,此大谬矣。 当下书坊见到其中商机,将古文尚书冤词刊售,一时信古派,疑古派,竞相购买来看,拿起书来与林延潮的尚书古文疏证对比印证。 信古派的人大赞,认为一语中的,将尚书古文疏证的九十九条质疑,一一驳斥。 但疑古派之人,自是认为此书,完全是强词夺理,以此书为非,而且还专门撰书对古文尚书冤词,进行了针锋相对的反驳。面对信古派的反攻,疑古派大多数都是坚定了看法。 故而每次文会,两派人士总是要争吵一番,吵个天昏地暗才收场。 大部分文会还是和平的,但有些文会就比较激烈了,大家还摆事实讲道理,将争论局限于书中,但后来大家争得耳红脖子粗,不少也顾不得什么了,直接改人身攻击,然后依读书人的尿性,从学问攻击,转移至人品质疑,到了最后甚至动用了物理攻击。 士子间这场争论,也不免波及到林延潮身上,疑古派,将林延潮尊为开山鼻祖,不世之才,如马融,许慎一般的经学大师。 但信古派则是嘲讽,说十五岁少年所言,焉可信之,看来解元得来也是不实。 这场大辩论,从万历四年八月秋闱后开始发酵,至十一十二月,蔓延到了省内,到了万历五年时,浙江,江西,广东等临近省份的士子间,也开始议论起尚书古文疏证了,自然也是分作两派。 浙江,江西文风鼎盛,又是科举强省,文人骚客辈出,出了如王安石,王阳明之辈的大牛人,至于文章宗匠,经学名家更是如车载斗量,数不胜数。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少读书人看完此书后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半夜披衣而起,点起灯来,逐字逐句地再读。 有些治尚书的士子,看了书后,心生向往,认为治尚书者,无人出林延潮之右者,当下不远千里来至闽中,希望拜谒林延潮一面。 但也有治尚书的老儒,看了书后,气得浑身打颤,赶到闽中,要与林延潮好好辩论个三天三夜,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无论伴随着褒奖或批评,万历五年开春,尚书古文疏证而起的争议,犹如疾风怒涛一般卷来,将林延潮直送至了浪尖之上,下一步是直上青云,抑是坠入谷底?(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四章 何心隐(一更) 江西吉安府永新县。 此处群山环绕,七山两水一分田。 山下建着几间茅屋,三四处水田,水田里一头水牛,几名农夫点缀其中。 这几个老农眼下双腿浸在泥水里,正在插秧。 道旁一名儒生走过来,对田里一位老农道:“老师!” 其中一位老农抬起头,看着儒生道:“你等我一会。” 过了一会,这老农方才从地里出来,双脚都是泥巴。他大大咧咧地与这儒生一并坐在田埂边上,看着田间的阡陌,听着水牛哞哞而鸣。 这老农自是与林延潮有数面之缘的王学宗师颜钧。 至于坐在他身旁的儒生却是他的弟子何心隐。何心隐原名梁汝元,也是一位有六十多岁的老者了,但在老师颜钧面前,却依旧恭敬。 何心隐指着几间茅屋道:“眼下这乡间田园,令弟子想起了当年在老家仿大同之世办的萃和堂。” 颜钧道:“我一直说你这萃和堂,当初办时想得太迂阔了。” 何心隐自嘲地笑着道:“恩师所言极是,弟子本来就是一个迂阔的人。我们读书人讲‘修齐治平’四个字,真正作得有几人,阳明子不是也讲过知行合一,若不将弟子毕生所学施展开来,付诸实践,就不知是对是错。” 颜钧听了笑了笑道:“所以你知道你错了。” 何心隐听了也是笑起,笑着笑着,突然从眼角笑出了几滴眼泪道:“是啊,真相如此残酷,我所想的大同之世,也只是我所想的而已。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比张江陵高明。” 颜钧弄着脚下的泥巴,然后一节一节地挽下裤腿道:“不高明就不高明。几十年前,阳明子言天下已是病革临绝。但几十年过去了,这天下不依旧是好好的。就如三代之治,大同之世,大家抬起头来去找永远找不到,倒不如低下头去做。” 何心隐默然一阵,突尔肃然道:“恩师,张江陵要杀我!” 颜钧看了何心隐一眼道:“当年在张江陵任国子监司业,你上门去找他。彼此辩论一番,不欢而散,当时你就有言,此人异日必当国,当国必杀你。” 何心隐道:“不错,因为张江陵自以为能者无所不能,绝不容二语,他有他的大同之世,我有我的大同之世,我四面讲学。与他唱反调,因此他要杀我。” “你可以不讲学。” “可我讲学几十年了。” 何心隐又道:“恩师,你看了张江陵。那《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没有?” 颜钧道:“在邸报里见过了。” 何心隐道:“张江陵,斥讲学为群聚徒党,空谈废业,欲改各省书院为公廨,废天下书院!眼下湖广巡抚已是派人通缉我了,罪名是聚集门徒,扰乱时政。” 颜钧道:“张江陵执相位后,所行所为,连科道言官都不敢发声。又何况于你。还是去避一避吧!” 何心隐摇了摇头道:“若张居正真要杀我,我又去何处去避。嘿嘿。张江陵或许,并未吩咐人要杀我。但以他今日的权势,何必自造杀孽,代之者众矣。正是心念一动,即是行了,大丈夫权势到如此,心念一动,就能杀人,以往我不知,今日方才明白真有这手段。” 颜钧道:“这就是权势一分,杀孽一分。但我泰山门人,并没有此以身殉道之说,留得此身在,何时都可以践道。” 何心隐道:“心隐再活不得一着,江陵再宽不得一筹,倒不如有个了断。” 颜钧默然无语,他知道自己弟子的执拗,长叹了一声,望着蓝天白云道:“你走吧,我会给你年年上香的!” 何心隐嘴角一翘,不由苦笑。 而颜钧则是再次挽起裤腿,走下田间。 何心隐走到田埂边朝颜钧一揖,对弯腰插苗的颜钧道:“恩师,我准备去闽地!” 颜钧的脚踏在水田地里,弯着身子没有说话。 登瀛坊巷里。 窗下林延潮正在与一帮读书人讲解尚书。 尽管因为尚书古文疏证的争议,还未过去,但他的名声已是传开了。 对于信古派对自己的重重攻讦,林延潮略有耳闻,自己也只是付之一笑。 学派从释古,疑古,信古,正古是一条线下来,每一次争议就是好事,思想都是在争议中迸发出来的,最怕是没有争议,一家独大,那说明思想走到穷途末路了。 当然对于那些信古派说要来场‘鹅湖之会’,让林延潮去与他们辩论一番,分个高下的邀请。林延潮是断然拒绝,在他眼下与其和这些呱噪,到不如在家中多写几页的书。 只是近来上门来向自己讨教的人多了起来。 去年冬天,就有两位从江西来的读书人,来拜见自己。自己当时不在,他们二人无处可去,就门外站了一天。当时雪也是下了一天,到自己回来后,发觉这两个人又冻又僵,幸亏抢救的及时。 这等程门立雪精神,着实令林延潮吓了一跳。 这也就罢了,但后来上门拜访的读书人,也是陆续而来。 这些读书人大多是求教的,不少是十几二十几岁的读书人。这些读书人有的是童生,有的还是秀才,上门来请教时对自己执以弟子之礼。 林延潮打开门,看着这些读书人身上的儒衫,都还打着补丁,鞋子也是破破烂烂的,但眼中满满透着对知识的渴望和热诚,在他们心中对自己十分敬仰,将自己当作当世大儒,经学大师来看待。 在这些人崇敬的目光下,林延潮实在不好意思,将他们赶出门外了,就在家里与他们讲解经义。 这些人问,林延潮答,偶尔有些上门来找场子的,不信服林延潮才学的,林延潮也是一一驳斥,数次之后,这些人不敢再上门再林延潮辩难。 求教的人,初时三四人,后来十几人,有时候问题一多,林延潮一讲就是两三个时辰,众人如饥似渴的听着,连吃饭都忘了。 但是随着求教的人,越来越多,却令林延潮不胜烦劳起来。(未完待续。) ps:ps:卡文了这一更有点晚,还有一更可能更晚,迟了话,大家不要等了,早点睡。最后感谢书友wolfkissgy的三万大赏。 第两百四十五章 拜师(二更) 当然这一切的烦恼,也就是名声日盛的后果。 眼下十余人聚在林延潮家里,待将自己心底之疑,听林延潮解答之后,都是露出兴奋的神色,相互研讨解答。 林延潮手持一卷《书集传》问道:“诸位还有什么疑惑?” 见众人一时没人接口,林延潮于是道:“对了,过几日,我还要温书,大家可以不可改日约定个……” “林解元,我还有疑惑!” 这些人果真都是书呆子,一定没有理解,自己送客的意图嘛。 林延潮当心耐着性子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这书生当下道:“林解元,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四句乃是我儒家心传,自尧传至舜,由舜传至大禹,大禹传至商汤,周武,后周公心传于孔圣,孔圣传至孟子,孟子以降,程子继之,传至朱子。” “可是这四句心传,出自大禹谟,大禹谟乃是梅氏所献古文尚书,既林解元论古文尚书为假,那么这四句亦是为假吗?” 确实这四句心传,若是为假,对于读书人信念是一个崩塌的打击。 因为这四句是宋明理学的核心,无数理学宗匠,都对这四句作了无数解释,引申出自己的道学,甚至陆九渊,王阳明等心学,对这四句话也费劲了无数心血。 但阎若璩道四句为伪,那么无疑是釜底抽薪,你们之前说得再有道理又如何,空中楼阁,作无用功而已。 林延潮听了微微笑道:“问得好。不过我论及梅氏古文尚书为伪,并非论及这四句具伪。” “何以见得?” 众读书人都是十分较真。 林延潮道:“至少如允执厥中一句为真。论语尧曰篇有云,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由孔圣之口,可知尧确告诉舜。允执厥中四字!” 众人都是点头,然后问道:“此句为真,那前三句呢?” 林延潮道:“在大禹谟中还记得吗?,舜与禹曰,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你们记得朱子在中庸里如何说的?” 一名读书人道:“朱子在中庸有云,允执厥中者,尧授舜;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授禹。尧这一句,已是言尽其意,而舜复加三言,乃怕世人不能懂。” “原来朱子这么说。是将论语与大禹谟对照而讲的。” 林延潮欣然点点头道:“此为举一反三。” 接着林延潮又道:“允执厥中为真,而这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三句出自荀子的解蔽篇,其中一句引述道经之言,道经日,人心之危.道心之傲。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故而我才怀疑后人改而录之。” 这一点是当年阎若璩将大禹谟,证明为伪的重要证据。 “那么这三句确实为假了?”一名读书人问道。 见几个人不忍的表情,林延潮点点头道:“只能说不算为杜撰,虽不知道经为何经,但荀子引证此经。此三句却古人之言,只能怀疑是。舜当初并没与大禹道了这三句。” 见众读书人的表情,一名读书人苦笑着道:“还好。四句剩下一句,我等还好记了许多。” 一人道:“学问不就如此,简而入繁,繁而入简。” 众人都是笑了笑。 林延潮道:“此古文尚书,依我看来,乃古人依尚书古文残稿而作,句式虽有跳脱,但并非全然无据,绝不是凭空而作。” 众人点点头,当下笑着道:“正是如此。” 林延潮又道:“退一步来说,就算全然为假如何,诸位都知黄帝内经,但黄帝内经并非黄帝所著,但当今学医之人,哪个不读他。我等疑古,不是为了摈弃,而是为了求真,重建,传先王之道。古人未必贤于今人,今人未必不贤于古人,圣贤也未必句句是对,就算是托名伪作,只要我等读得觉得有理就行。” 众读书人都是拱手道:“林解元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等受教了。” 一名弟子向林延潮问道:“听闻林解元,打算重注尚书,既是如此会重注这一句吗?” 林延潮道:“那是当然。” 众弟子问道:“不知林解元将如何注?”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说话。 当下众人告别,最末却有一读书人留了下来,此人年纪最小,十三四岁如此,林延潮知他好像名为徐火勃。这半个月属他来得最勤,每日都在门口转悠,却不敢敲门打搅,但待林延潮给人解惑时,他才进来旁听。 林延潮当下笑着问:“你怎么不回家?” 徐火勃有些忐忑地道:“林解元,我家很近。” 说着徐火勃伸出手指朝南面的山上一指道:“我家就住在九仙山上,很近的。” 林延潮笑着道:“就算很近,也要回家,你看天都黑了。” 徐火勃连忙道:“无妨,几步路就是,我留下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林延潮问道:“哦,什么?直言无妨。” 徐火勃突然噗通一声,在林延潮面前跪下,林延潮避开身道:“这是作什么?” 徐火勃道:“林解元,我……我想拜你为师,从你学习经义。” 林延潮道:“这怎么可以,我只是于书经上,较他人有一日之长而已,怎可为师呢?何况我也大不了你几岁。” 徐火勃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道:“这本闲草集里有林解元两篇大作,两年前我就买来读了,当时对林解元的大才佩服不已,想拜入门下,但因学问未信,自己这点子学问,想要拜师,实在不够资格,当时想不如关门读几年书,待学问精进一些之后再去,哪知……” 说着徐火勃突然哭了起来,林延潮道:“你哭什么,哪知什么?” 徐火勃哭道:“当时林解元不过是生员,我本以为读两年书后,学问会长进,哪里知道,两年后林解元已是举人了,学问差了更多了,若是再过两年,林解元成了进士,我岂非终身没希望拜入解元门下,故而今日来求,望你答允!” 听了徐火勃的话,林延潮不由好笑。(未完待续。) ps:看我码到这么迟的份上,能不能求张月票啊。 第两百四十六章 初衷 徐火勃其人,林延潮后世读府志正好看过他的名字,此人虽名声不显,但本地名声颇大,对方乃兴公诗派创始人,领袖闽中诗坛,并擅于书,画,后又与叶向高,翁正春为友,创立了芝社。 林延潮听对方名字,猜到了十之七八,不过眼下只是一个小顽童而已。 “你先起来吧!”林延潮开口道。 徐火勃听了着急地问道:“那林解元打算收我为徒了吗?” 林延潮道:“先起来再说吧!” 徐火勃可怜巴巴地道:“若是我起来,解元郎是不是就会收我为徒?” 林延潮道:“切磋学问还可以,但眼下我年纪轻轻,还没有收徒的打算,何况我说不定何日就要进京,赴春闱,恐怕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指导你。” 林延潮拒绝之意很显然。 不过徐火勃还是不死心道:‘林解元,只是说现在不收,没说以后不收,那我还是每日来你府上,可以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随你。‘ 林延潮多还是在家中读书著书,尚书古文注疏写完,他就开始为尚书作注。为了完成这项工程,他先是去收罗不少名家论尚书的典籍,然后一面在家里讲课,一面专研学问著书, 林延潮尚书根底,主要得益于穿越前拜读了阎若璩,顾颉刚二人大作,这一世在翰林老师林烃指点,以及自己勤学苦读,过目不忘的天赋下,渐渐已成省内为一流经学家。 而每日闻名来听林延潮讲经的读书人,也是越来越多,除了本府的以外。还有泉漳二府的士子,甚至江西,浙江的读书人也是来此争相结识。并讨教学问。 林延潮渐渐名声鹊起,同时他利用自己的声望。与这些读书人,宣传了文林社之事,并邀请社集时大家一并来商讨学问。 当下省城里,不少士子都知道了文林社,有上百人都是说待社集之日,必上门来观摩。 林延潮听了很满意,这一切都在自己运筹帷幄之中。 自己到时候就可以借助这社集之事,在这些读书人中挑选贤良。来为文林社纳新。 对于社集,身为社首的林延潮少不得要张罗一番,他当下将陈一愚,陈行贵等几位社友招来家里商议社集之事。 陈一愚对林延潮道:‘眼下随着宗海兄,你的名声日重,不少人都知道了文林社的名字,不少人都上门来向我询问入社之事啊。‘ 黄碧友亦道:‘是啊,我有两位书院的同窗,也是向我询问此事,他们平日在书院里对宗海你十分仰慕。说要加入咱们这文林社呢。‘ 陈行贵道:‘是啊,不过他们都议论,说我们入社规矩太严。我们闽中大大小小的诗社,文社也有几十个,但只需社员引荐即可,不需那么繁琐。‘ 陈一愚也道:‘是啊,听闻苏州,浙江那边的文社,也没有这么繁琐,几个好友愿则来,不愿则去啊!‘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这才是我等建文林社的初衷。我等不是怕人不来,而是怕良莠不齐。若是不在创社之初,严格筛选。若是出现一二宵小冒着我们文林社的名头,去外面做出辱没社声之事,那就不好了。‘ 陈一愚笑着道:‘宗海兄,太过了,我们不过是一个切磋八股,时文的文社罢了,就算有宵小,也不会辱没名声的。‘ ‘那未必。‘林延潮笑了笑,陈一愚不少人以为这文林社只是小打小闹,没看到自己办此文林社的最终用意。 陈行贵道:‘是啊,我听闻苏南一些文社,可了解,居然可纠集士子议论政事,甚至影响官府的决策呢。‘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也太过了,并非是我办文林社的用意。‘ 陈行贵是有眼光,不过想得未免太务实了,目光没有放长远。 不过陈行贵和陈一愚说的,确实也是现在文社的风气,最后成为东林党和复社的大毛病。 东林党依托讲学兴起,复社则是士子自由成社兴起,一开始都有组织不严密,一盘散沙的毛病。 自己一手创立的文林社,既兴讲学,也有士子自由成社,但却不能走上东林党和复社的老路。 林延潮道:‘我办的文林社,初衷还是希望大家能砥砺品行,切磋文章,大家能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待有功成名就一日,大家相互提携,为国家社稷做一点事。此非志同道合之士不可,故而入社之人,一定要严格筛选。‘ 众人听了都是道,宗海兄社首,我们都听你的就是。 陈一愚问道:‘那社集,宗海准备怎么办?还有那些要入社的读书人,如何答复?‘ 林延潮想了想道:‘要入社的读书人,一概先不要答允,不过社集之时欢迎他们来观摩。至于这一次社集,来的人恐怕很多,原定社集之所太小了,不适合这么多人来往,需另择一地方。‘ 陈一愚笑着道:“那还是让我作个东道,去南园吧!” 众人都道:“南园风景太好了,去哪里好似游山玩水,不是专研经学,反而又成了诗会。” 众人议论了一阵,定了几个地方,但林延潮都不满意,当下众人先在林延潮家里吃饭。 林延潮正在吃饭,却不知徐火勃从哪里听说了,自己要办社集之事。 徐火勃凑上来道:‘林解元,举办社集之地,我有办法。‘ 这半个月徐火勃倒是天天都来林延潮家里,仍就是有人向林延潮请教,他就跟上去旁听,没人请教,他就在一旁静静呆着,也不打扰。 林延潮观其为人,倒是挺喜欢,于是问道:‘那你说你有什么办法?‘ 徐火勃对自己道:“林解元,我家在九仙山有一园子名为易园,园里还有书楼,名为红雨楼,藏书几千册,若是择此地来办社集再好不过了。” 听徐火勃这么说,众人听了都是道妙。 林延潮却未答允,徐火勃听了连忙焦急道:‘林解元,我这么说实不是有其他意思,只是敬仰你的学问,若是家父和兄长知道了,必也会很高兴的。‘ 林延潮听徐火勃这么说,笑了笑道:‘也好,我明日就先去一观再作决定。‘ 徐火勃狂喜道:‘那太好了,我立即回去知会父亲。‘(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七章 收徒(一更) 于是林延潮就先随徐火勃去他家中一观。 九仙山在省城西南,与东南提学道所在的乌石山对峙并立,犹如省城的两阙一般。 山上古迹甚多,留下不少文人骚客的题跋。山上还有一塔,此塔名为定光塔,在嘉靖十三年时遇雷火,二十七年时重建为七层八角砖塔,塔外敷白灰,又名白塔。 远远望去青山耸翠,古塔峭拔。 易园就在山麓,依山而建,其院远往来之通阙,僻处小巷深处,杂厕于民居之间,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徐火勃先道:“林解元,前面就是我家,你先慢行,我入内通禀一声。” 林延潮点了点头,当下徐火勃先走,自己在僻道中慢行,不久来到园子前。 但见一位穿着锦袍的中年男子,与徐火勃及两名少年站在园门外。 林延潮连忙上前几步,先是行礼。 那中年男子亦是行礼道:“解元郎能光临寒舍,实是蓬荜生辉。” 林延潮知对方乃徐火勃之父徐?道:“不敢,徐兄不嫌弃在下打搅就好了。” 那中年男子对两位少年道:“熥儿,熛儿,你们一直说要见林解元,而今林解元来了,还不拜见!” 当下他一旁两名少年一并行礼道:“见过林解元。” 林延潮问过徐火勃,知其兄名为徐熥,十二岁即成为闽县生员,去年乡试试水,结果没中。至于弟弟徐熛还在蒙学之中。 林延潮取了两串翡翠珠子给两位少年道:“初次见面,未备厚礼,这两串珠子拿去把玩吧!” 徐?开口谦让,不过最后还是收下。两位少年都是很高兴。 当下徐?请林延潮入内参观。 进入大门先是起居的寝室,寝室后有楼三楹,曰红雨楼。红雨楼即徐家人读书藏书之地。红雨楼二楼置书。一楼读书。红雨楼旁还有一楼,名为柿叶山房。听说是藏书刻书之用。 这红雨楼在明末很有名,连钱谦益,冯梦龙都来此借过书,几可与天一阁媲美。 一行人没有先去红雨楼看藏书,而是绕过楼后,南面有园半亩。 林延潮抬起头,但见园墙门额写着退思处三字,左右对联。竹里静消无事福,花间补读未完书。 林延潮不由点点头,徐?对这对联显然十分自得问道:“解元郎觉得如何?” 林延潮道:“有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等心远地自偏的情怀。” 徐?大喜道:“解元郎真我的知己,来里面请,更有妙趣。” 林延潮当下与徐?一并游园,但见园内栽种着无数花木,徐?道:“园内惟竹最繁,素竹彤竿。清风时至,天籁自鸣,在此读书再好不过了。” 说着徐?带着林延潮游遍全园。但见园里绿竹猗猗,拱桥流水,曲径回廊,假山雪洞,地虽不阔,却是十分精致。 林延潮十分满意对徐?道:“此园借景山间,有山有水有石,古人云石令人古,水令人远。择此地来办雅集再好不过了。” 徐?哈哈笑着道:“那社集的事,就这么说定了。这是我徐家的荣幸啊!” 这不意外,明末官绅都十分大度。建立了好的园林,平日都肯借给百姓来参观游玩,至于办这雅集之事更是不在话下,同时还能助他在士林之中留下一个好的名声。 说定了此事后,众人一并回到红雨楼。 林延潮与徐?就聊了起来,这徐?,字子瞻,举人出身,任过茂名儒学教谕,后郡教官试复第一,于迁为永宁县县令,现刚刚致仕,其能诗及书,著有徐令集,周易通解等书,几乎著作等身,乃是闽中士林中十分有名的儒者。 除了著书外,徐?也最喜藏书。 徐?道:“他人中举为官后,多喜求田问舍,愚兄则不然,家可乏良田,却不能少经史,就算读书学问不成,藏书也可留待后人。故而为官多年,那点薄俸都拿来买书了,但愚兄买书不是为了束之高阁,而是希望有一日能将书中学问刊刻于世。” 林延潮道:“藏书不如读书,读书不如刻书,读书为己,刻书泽人。此为大功德也。” 林延潮说的是心底话,自己也是个爱书之人。天下凡爱书之人,都可以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徐?亦是正色道:“解元郎说得好啊,你这个朋友,我徐某人是交定了,勃儿你过来。” 徐火勃依言走到徐?搂身边, 徐?搂着徐火勃道:“林兄十五岁中解元之事,在本府已是传开了,余兄实在佩服解元之大才。余兄这个儿子虽不成器,但是却有好学之心,平日常手不释卷,对解元郎学问人品十分敬仰。所以想请解元郎看在小儿这份心上,将他收为弟子,我徐家感激不尽。” 林延潮听徐?这么说,也感受到他诚恳之意,喝了口茶笑着道:“非我不愿教弟子啊!只是这老师不好当,有句话是‘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这里里外外都是要得罪人的。” 听林延潮这般说,徐?父子四人都是大笑。不过林延潮既没有答允,也没有拒绝。 徐?道:“小儿盛意拳拳,还请解元郎答允吧。” 林延潮看向徐火勃,见他不敢看自己,一副忐忑的样子,双手在那扭着衣角于是道:“在下当初不是不愿教令郎,只是怕平日读书,没有空闲,误人子弟罢了,但既是徐兄亲开尊口,那在下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听了大喜,对徐火勃道:“既是林解元答允,从此以后,你要好好听林解元的话,懂了吗?” 徐火勃点了点头,兴奋之情表露脸上。 其兄长道:“还不与解元郎敬茶。” 徐火勃这才会意端茶向林延潮行礼。 林延潮笑了笑,将茶水接过喝了一口道:“为师学问谈不上精神,一言贯之就是八个字‘读百家书,成一家言’。” 徐火勃毕恭毕敬地道:“老师之言,弟子必行之终身。” 喝了此拜师茶后,于是二人正式定下师生名分。(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八章 补习天王(二更) 社集的日子,定在三月初三,上巳节。 曾点曾与孔子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说得就是上巳节的活动。 这一天花开正好,春风习习。 林延潮与文林社的社员一并至九仙山易园。 徐氏父子与家仆早就布置了场地,除了几人之外,还有百余名读书人也是慕名而来。 林延潮未至之前,众读书人们已都是一览易园,还去了红雨楼中借阅书籍,之后都深感林延潮选得这社集之地确实不错啊! 这些读书人里大多是慕林延潮之名而来的读书人,也有部分是社员邀来想要加入文林社的亲朋好友,也有是为了增长阅历,或者是城里参加雅集走穴,刷声望的,不一而足。 到了社员抵达时,已是午后,众人齐聚在易园一阔处,地上早已是铺上苇席,众人皆席地而坐。 林延潮到后,众人都是起身作揖,林延潮亦是还以一揖,算是见过礼了。 社集需有一主持人,身为社首的林延潮自需亲自出场,而翁正春,陈材两位社副,以及东道徐?都是列于席侧就坐,以示不同。 但见林延潮说了几句欢迎的开场白后道:“今日乃是我文林社第一次社集,我先约法三章,定下三条规矩,先与诸位在这里道个清楚。” 众人都是道:“林解元尽管道来,我等洗耳恭听。” 林延潮目光扫视过众人正色道:“其一,我文林社社集只为切磋经义,揣摩八股而设,只讲孔孟之书,五经之义。不谈玄禅,不谈老庄,不谈书画。不设筵席,不可饮酒。违者摈之。” 林延潮的话意思很明白,咱们就是来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想要来赏风吟月的就免了。 众人听了当下都是悄悄议论起来。 林延潮又道:“其二,我文林社雅集少谈时政,少言官府之事,不许纠结社员,滋扰官府生事。违者摈之。” 原来林延潮定的是坚决不谈,但经过社员商议,读书人若完全不谈时政是不可能,于是林延潮就改成,不许纠结社员,滋扰官府生事,怕的就是重蹈复社的覆辙。 “其三,雅集之事,定在半月一次,虽属自愿。但对东道不免打扰,下次雅集之时,诸位与集。钱财共筹,以作社集开销,就暂定在一次三文,若是贫寒者,与社首,社副说明可以不纳。” 三文钱可以买六块馒头,对大多数家境殷实的读书人而言,丝毫不放在眼底,所以众人都没有异议。 当下林延潮道:“诸位对此三规有何异议?若有异议。可自去之!” 听林延潮这么说,下面的读书人都没有出声。林延潮道:“既是如此。大家都认同了,在下身为社首。指定三名社监来,若是与会社员,有任何违反以上三规者,皆是摈之!” 社监就是维护内部纪律的存在。 但在一般文社雅集里,哪里有这么严苛,当下就有几名士子道:“解元郎我等来此,不过是为了无拘无束而来,无拘无束而去,若是定这么多规矩,实在不适。” 林延潮道:“定下规矩,正是为了让诸位无拘无束,譬如社集中大部分士子都想专研经义,而汝却突然与大家提及书画,那么敢问你是无拘无束,那么其他人也无拘无束了吗?” 听林延潮这么说,当下不少人皆是点头道:“解元郎说得是。” 一旁陈材道:“文林社社集,并非是广邀诸人,而是择志同道合之士,道同则留,道不同则去。” 听了陈材的话,于是两名士子起身道:“此实不是我等参加社集本意,先行告退。” 林延潮道:“两位去留自便!” 当下二人离去,但大部分人还是决定留下,也有些觉得先旁听一二,若是不好,下次就不来了。 于是林延潮指定陈行贵,叶向高,张豪远三人为社监。这三人都是行事雷厉风行之人,由他们来监督,必是一丝不苟。 当下林延潮择孟子一篇来讲解,边讲边与诸位道自己参加科举时,写八股时文的理解,治尚书的心得。众人大部分都是为了将来科试而来,听了顿时都十分激动,这是什么乡试第一人的考试经验,以及写文章诀窍。 林延潮两世为人知道士子心底最想听得是什么,之前又辅导过陈行贵,黄碧友,张豪远他们如何考上童生,这等开讲说起来,再吸引人不过了。 林延潮讲了一个时辰,众士子们都是听得意犹未尽,恨不得林延潮再讲下去才好。 不过林延潮确实讲得疲倦了,下面就让各位士子们自行讨论,彼此切磋,消化方才所得。 看得众人都有不虚此行之感,林延潮不由点点头,心道看来讲学才是王道啊。自己这是在复制当年顾宪成,领导东林党的崛起路线。 不过当年顾宪成翰林身份削职返乡,士子从四方皆慕名而来,故而他在东林讲学布道。而林延潮现在只是举人,还无法媲美顾宪成,要讲学是不现实,所以他折中将文林社,办成了科举补习班。 于是林延潮就成了补习天王了。 不过两人的路线却一样,利用个人的魅力和号召力,拉拢一帮同道,召集弟子们,如此可以师徒,故旧的关系,从上而下制定规矩。当然顾宪成最大能量,还是他曾担任过文选司郎中。 相对东林党,读书人自有成社的复社就不行了,无论是张溥、张采,还是后来的复社四公子,他们对其他分社社员都不具备领导地位,只是同盟关系,所以他们论影响力都不配与顾宪成相提并论。 复社从始至终只是一盘散沙,没干出什么事来。 顾宪成一死,东林党再也没有这等有领袖号召力的人物,故而没落,否则也不会连魏忠贤都斗不过。当然顾宪成领导的东林党,若斗赢了魏忠贤,对大明王朝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多少力量办多少事,现在林延潮没有想得那么远,文林社,只是一个乡党而已。(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九章 锦衣卫 自己现在解元身份,的确比顾宪成当年差了许多。 顾宪成当初办东林党时基调就很高,设立东林书院时得到常州知府、无锡知县的支持,不少朝中大臣,以及地方乡绅,苏南商人都是他的助力。 故而顾宪成能以一介布衣,却能遥操朝中大臣升降,甚至议定首辅,馆阁大臣人选的地步。 至于复社,当年振臂一呼,就能有几万名生员竞相景从。 不过成为东林党,复社,林延潮不是建立文林社的初衷,故而一不在民间操纵舆论,议朝廷之非,二不泛滥招收社员,满目扩充力量,使得自己控制力下降。 没错,咱们的文林社就是一个科举补习班而已,用自己补习天王的名义,招揽那些有志于科举的士子,然后从中选拔人才,纳新,扩充‘社团’,就算无法成为左右朝堂势力,但成为一个乡党问题是不大。 林延潮朝远处看了正与几名同乡读书人讨论的翁正春,以及眼光六路耳听八方叶向高一眼。 现在的文林社,有如翁正春历史上万历二十年的状元,还有叶向高,万历十一进士,在另一个时空两任首辅,独相十余年。 这二人将来都是强大的臂助,此外陈应龙,陈材,龚子楠也是才学出众,将来未必没有中进士的一日。 就算没有文林社在,按照官场上的关系,他们都是林延潮同窗,同年,同乡,将来在朝堂少不了要奥援一番的。 人才储备已是够了,下面则是继续纳新了。 复社。东林党良莠不齐,给林延潮很大警惕,故而自己不能重蹈覆辙。 政治上太偏激不能要。纨绔子弟不能要,太蠢的不能要。至于一心读书,通过科举挣个好前程,处心积虑一步一台阶的这类钻营之人,咱们要。 林延潮在席间走来走去,但见陈行贵走了过来与林延潮道:“宗海,借一步说话。” 林延潮点点头,与陈行贵走到一竹林旁道:“宗海有两个可疑之人!” 林延潮讶然道:“可疑之人?” 陈行贵点点头道:“方才来后一直没有说话,自己聚在一起私聊。这会众人商谈学问,他们二人也不参加,始终不发一言,似怕被人识破虚实。” “那你看是什么来路?” 陈行贵道:“这不好说。” 林延潮当下道:“一试便知。” 于是林延潮与陈行贵走去,但见这二人与数人聚在一起闲谈,其中正有黄碧友。 眼下黄碧友以一副解元郎,昔日同窗的光环,在那侃侃而谈道:“当初林解元与我在书院为同窗时商议道,谆谆于大义乃通经之源,古论乃读史之本。吾当时道然也。不过读书需先饬四要,尔等可知何为四要……” 林延潮与陈行贵二人走了过来,黄碧友立即停止了装逼。立即道:“宗海兄你来正好与他们说说,何为饬四要!” 众人见林延潮过来,都是从苇席上行礼道:“见过林解元。” 林延潮当下行礼道:“既是如此,我就来说一说。” 众读书人见林延潮亲来与他们论学,都十分高兴,至于陈行贵说的二人,眼中却莫过一丝讶异。 林延潮看在眼底当下道:“四要分别是分别是知本,立志,尊经。审几。” 众人点点头道:“然也。” 林延潮看向一人道:“这位兄台,可知何为知本?” 那被林延潮问到之人。当下语塞。这问题不难,读过书的都知略知一二。 黄碧友还好心怕他尴尬道:“宗海。你这考难别人了,我来答之,本者,性也,学以尽性也。” 那人也是抱了抱拳道:“在下才疏学浅,见笑了。” “无妨!”林延潮倒是替此人解围。 当下众人谈及学问,林延潮见这二人果真一言不发,似什么都不知的样子,试探道:“两位兄台,谈了这么久了,也不知台甫?” “台甫?” 二人愣住了。 陈行贵脸色当下变了道:“就是高姓大名!” 二人中另一人不说话,现在说自己才疏学浅之人,倒是学读书人般抱拳道:“在下姓徐名凤梧!” 几名读书人此刻都没会意过来,而是道:“徐兄,这名字倒是雅致。” 对方当下笑了笑道:“当初我娘生某之时,梦见凤凰落在梧桐树旁,所以起名叫凤梧!” 陈行贵面色微冷,这时黄碧友突然大笑不止。 众人见了忙问道:“黄兄为何笑而不停!” 黄碧友笑了好一阵,这才止笑抱拳道:“诸位得罪了,在下有陆士龙癖,笑不能止也。”陆士龙是三国陆逊之孙,史书说其喜大笑,不能停。 众人听了不由莞尔问道:“那黄兄为何事而笑?” 黄碧友听了于众人道:“我在想风梧兄,名字乃凤凰落于梧桐树旁,因此发笑。” 一人道:“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这名字很好啊。” 黄碧友听了又笑了一阵方止道:“幸亏是徐母梦到凤凰栖于梧桐树下,若是徐兄之母,梦到一鸡落在芭蕉之侧,那起什么名字?” 众人闻言,顿时捧腹狂笑。那人脸色亦是铁青,但见他身旁一直不语之人,霍然立下喝道:“放肆。” 说话间竟拔间之物,林延潮看到分明,那分明是一把刀,于是立起立即道:“这位兄台,我这朋友也是无心之言,不是有意嘲讽兄台,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一旁之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响才道:“罢了,既然是解元郎开口,否则某定然不放过你。” 当下林延潮道:“两位请借一步说话。” 说着林延潮,陈行贵与二人离席而去,黄碧友则也是恨自己嘴损,当下起身施礼道歉。这二人脸色方好了一些。 林延潮,陈行贵与二人到一旁竹林。林延潮问道:“两位不知来此社集,有何贵干?” 那为首之人道:“既被解元郎识破,在下也不掖着藏着,我乃锦衣卫百户徐凤梧!” 林延潮,陈行贵对望一眼,都是露出震惊之色。对方竟然是令小儿闻名止哭的锦衣卫。(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章 有惊无险 以上一世的经验来看,每涉明穿小说,必普及锦衣卫,东厂的可怕厉害之处。 这二者是士大夫的天敌,故而读书人无不愤慨,在各自笔记里大书锦衣卫,东厂之过。但是实际上但凡痛恨的,必为害怕的,若非士大夫那么畏惧锦衣卫,何必浪费笔墨大书其过。 而黄碧友刚才竟是出言调戏这位锦衣卫百户陆凤梧陆大人,简直是不知死活。 林延潮估计黄碧友墓志铭上要这么写。 初从文,数年不中;后发奋,遂有所成,偶遇一锦衣卫百户陆某,讽之,卒。 唉,这都是命啊! 林延潮看了一眼二人内衬的云锦,多半是传说中的飞鱼服,于是道:“原来是陆大人,不知来此有何公干?” 陆凤梧板起脸道:“林解元,朝廷有令,不许十人以上讲学,群聚徒党,否则拿至官府是问!” 一句‘官府是问’,换了其他读书人,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但林延潮却心想拿至‘官府是问’对旁人而言,吓得不行,但对自己却是不怕。 从后世看多少大多少大文件,到这一世当初为了与大娘打官司,详读大明律,林延潮知道,凡读官府法令最重要是见微知著。 如这一句不许十人以上讲学,群聚徒党,否则拿至官府是问,即可见端倪。 众所周知,到了生员一级,对官府已是有用刑豁免权了,见官不拜,不可受刑,所以生员抓拿至官府。有什么意义,知县最多问几句话,就将你放了。更不用说自己乃堂堂举人。见了知县也可平起平坐。 所以读这一条发令,林延潮知道朝廷针对的是没有功名的普通读书人。防止这些人聚众造谣生事。 若是朝廷是针对生员的?那么朝廷颁布这一条法令就不会这么写,而是改为不许十人以上讲学,群聚徒党,违者着督学革去功名,再拿至官府问罪。 门道都在增删几字之间,和八股考试里的小题,截搭题的答题诀窍是如出一辙的。 懂得了这个,锦衣卫再牛逼。也要按照规矩办事啊,何况眼下锦衣卫的权势,远远当初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在位时了。 当下林延潮笑了笑,不卑不亢地道:“这位大人说的是,但我等在此,不过谈论时文八股,如这位翁兄,陈兄,还有本地东道徐兄,与在下都是孝廉。还有不少人也是生员,我等都是忠于朝廷,何来群聚徒党之说。” 陆凤梧听林延潮这么说。眼珠一转,与部下对视一眼,露出几分难办的神色。 林延潮察言观色,知自己说的没错,当下朝陈行贵点了点头。 陈行贵会意,当下从兜里取了一袋钱塞在陆凤梧的手底。 陆凤梧掂量了一下,顿时脸色好看多了,当下点点头道:“方才听解元郎约法三章时,说不许纠结社员。滋扰官府,陆某早就释然了。何况林解元才学和人品。陆某一贯是敬重的,这一次陆某来。也是奉了上面的意思,顺路看看,没有别的意思,回去自会如实禀告。” 林延潮与陈行贵相视一笑。林延潮拱手道:“那要多谢陆大人照顾了。” 陆凤梧亦是抱拳道:“好说好说。” 当下林延潮与陆凤梧聊了几句,众人立即有说有笑。陆凤梧在林延潮面前十分恭敬,丝毫不似凶名在外的锦衣卫。于是林延潮,让陈行贵送走了陆凤梧,既是送上门了,就不能放过,攀上交情,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人脉还能用得上。 陆凤梧走了后,黄碧友心有余悸地走来,与林延潮,陈行贵问道:“这位陆兄是什么人啊?是不是官差啊?” 陈行贵笑了笑道:“不是。锦衣卫而已!” 黄碧友听了陈行贵前半句还好,后半句顿时脚软掉。 “快扶我一把!”黄碧友双脚颤抖道。 林延潮故叹了一声道:“这位陆大人,方才临走时说,对黄兄你印象很深啊!” 黄碧友几乎都有哭音了道:“宗海,都到这时候你别吓我了,好不好?” 林延潮道:“没有啊,实话实说而已。你说那陆士龙癖,还不错啊。” 黄碧友垂下头道:“我只是这么一说罢了。” “还不止呢,”陈行贵嘿嘿一笑道,“那句凤栖于梧桐对鸡旋于芭蕉,对仗十分工整,这两句真乃是千古绝对啊!好文采,好文采!黄兄你平日有如此文采,我等平日怎么没看出来呢?” 陈行贵补刀之后,还伸出大拇指来。 黄碧友此刻一头撞树上的心思都有了,当下道:“陈兄,林兄,莫要取笑,莫要取笑。” 见黄碧友如此,林延潮与黄碧友当下对视一眼,都是哈哈大笑。 “你们还笑!”黄碧友当下一副误交损友的表情。 后来众人得知锦衣卫秘密刺探社集之事后,都是惊讶,甚至害怕,待听林延潮三言两句就化解后,这才是放下心来。 经历锦衣卫这一场小风波,并没有起多大的事。 当日文林社雅集后,众读书人都觉得不虚此行,都是向林延潮这位社首投贴,要入文林社。 林延潮看了名单,与会百余名人,要加入文林社的足足有八十余人,其中竟还有一位举人,以及十二三名生员,还有易园主人徐?,也向林延潮提出要加入文林社。 于是林延潮将这些举人,秀才们留下谈了一番。 林延潮要择人加入文林社,也需人品敦厚,价值观比较相近的人才。如何选拔,这也就是后世hr的工作。 接人待物三分钟,有的人精,一下子就可以将人看到骨子里去。 当然在这个时代,将这一套统称为相人。 曾国藩曾专门写过一本冰鉴,专提相人之道。 林延潮虽没读过冰鉴,但两世为人四十多年的阅历,看人自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彼此相谈几分钟,再与翁正春,陈材二人商议,三人一致答允后,就招此人入社,这也是当初林延潮定下的社规。 当下林延潮筛选了一番,邀请那名举人,以及六名生员一并入社,至于徐?也是一并入社。(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一章 家事 文林社社集之后,林延潮当下闭门谢客,在家读书。 而那些来请教林延潮学问的读书人,也知林延潮会在文林社出入,故而对于林延潮平日谢绝见客也是可以理解。 如此林延潮一举两得,既是给自己空出了清闲,又是替文林社扩大的名声。 所以林延潮又恢复了,当初安乐在家,手不释卷的快活日子。 这数月,林延潮忙着文林社之事,家里也是发生几件事。 首先是三叔三婶在东门大街那倾银铺,二月时候就开张了。 在自己老丈人程员外的帮忙下,三叔在开张之前,就去各处拜了山头了,打下关系之后,倾银铺就顺利开张了。 开张后,生意还算不错,出乎三叔的意料。 本来以为据六月还有一段时间,在一条鞭法以前,六月是收夏税,在闽地过去是折以丝绢抵税的,而眼下改缴白银。至于十月的秋粮,那更远着。故而想过去百姓用铜钱换银的时候还没到。 但意外是,生意仍是不错,原来除了夏税秋粮之外,老百姓还要不定时交纳丁税(大明朝还没实行摊丁入亩),杂役(即亲自出力的力差,给钱替差的银差),里甲三办(包括朝廷向地方征收部分土贡),一条鞭法实行后,力差也可用银来抵,不用再身体力行地服役了。 倾银铺上门的百姓都是交纳以上各税的,此外就是去年夏税秋粮欠税的,官府上门催科了,老百姓赶紧来用铜钱换银子的。 白银兑钱比例一两对九百钱,童叟无欺,若是遇到洪塘乡的自家亲戚。三叔还会再偷偷给个人情价,按照林高著老爷子的话,这是照顾乡亲。人不可忘本。 另外倾银铺还提供大锭银换小锭银,小锭银换大锭银的业务。所以即便不是在六月,十月的缴税旺季,生意也是不错。 开店这几日,三叔和三婶都在铺子张罗着,偶尔才回家一趟,上一次林延潮正巧见到三叔时,但见他头戴瓜皮帽,身上也插起了烟袋。一身锦衣,好一番富贵气派样子。 看来三叔钱还没赚到多少,但经营这么一个大行当,世面却见得广了,整个人气质也是不一样了,把在衙门里身为经承的大伯,都给比了下去。 看得大娘是一个劲的发酸,也是,原本大伯大娘在家里是长房的,地位最显赫的。但混了几年,林延潮一飞冲天成了解元,也就算了。连一贯看不起的三叔居然也越来越混出个人样来了。 于是大娘将希望寄托在林延寿身上。林延寿上一次县试落榜,家里人将他再度送入了书院寄学,读得如何就不知了。 但在大伯大娘的口中,每一句话还是夸着并信任着自己的儿子的。 林家气象日新,林高著也是高兴,他也已是调任仓大使,在周知县离职下,总算是将差事办下来。 仓大使没有大事,仓里平日有斗级。副使,攒典。修仓夫,库子看着就好。林高著每日去一趟就可以了,他老人家就整日喝茶,看戏,抽烟就好了。 至于林延潮中举后,也陆陆续续有破落户来投靠,想要寄籍于林家名下为奴,要诡寄田地的也有。 众所周知,穷秀才富举人。 秀才可以穷得一文不明,但举人后就与苦难日子说再见了,那是因为举人可以免税免役。 举人突然中举后,一夜之间名下土地多个上百亩都是很正常的事,这都是别人将田地寄在你的名下,以此避税的。 诡寄田地这对林延潮一家当然是好事,但对于整个国家和民族却是一场灾难。大明后期税赋艰难,国家拿不出钱,去打辽东的后金,不得不三次对民间加税,最后导致自耕农破产,李自成率领流民灭亡了大明。 之所以如此,根源就在于很多田地,以诡寄的形势被士大夫和皇亲权贵吞没了,导致朝廷无税可收。 林延潮与家人商议后,告诫他们不许诡寄田地。这倒不是林延潮高风亮节,也不是要与潜规则开战,原因是眼下正值严打,风声太紧。 张居正上台后,一直在积极进行在全国清丈土地,严查这等官绅诡寄的行径。 故而无论后世对张居正改革如何诟病,但仅这一项无人可以指责,在历史上,张居正执政期间,全国共丈出历年诡寄、隐漏及开垦未报的土地达一百四十七万余顷。 一百四十七万余顷是什么概念,洪武二十六年,天下土田不过八百五十万。以后历次丈量,只有少,没有多! 这等雷厉风行的手段,既空前也是绝后,大明除张居正外再无第二位首辅,敢如此向既得利益者开战。因为这是要被全天下士大夫,戳脊梁骨骂的。 作增量容易,作存量难。说句通俗的做蛋糕容易,分蛋糕难。除了改朝换代,胆敢在体制内改变分蛋糕规则者,绝难有好下场,前有商鞅,后有张居正。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十个字,张居正可称得上践行者。 所以林延潮中举后,告诫家人不可答允别人诡寄土地,至少在几年内不可,被查出来虽是没事,但却影响自己经营的声誉,若是万一会试前被查出,甚至影响自己的功名。 故而小不忍则乱大谋,林延潮眼下小有身家,也不是缺这点钱的人,于是再三告诫家里不可答允别人诡寄田地。 但是寄籍为奴的,林延潮倒是不反对。 家里也需人手,林浅浅身为解元夫人,林延潮也不能让她整日忙于灶台上了。 何况大伯早有这个心思,买了一户人家,女的平日粗使婆子,煮茶烧饭,打扫屋子。 男丁则是牵车喂马,开门迎客,他们家的男童,则给了给林延潮,林延寿使唤作书童。 这一家三口人就住下前院南间的厢房,展明屋子的对面。家里人口一多,林高著正与邻居商议一个好价钱,将隔壁的宅子买下来。 在写着解元第的小巷子里,林府的人口渐渐也是多了起来,愈发有了大家族的气象。(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二章 相求 日子就这么慢慢悠悠地过着。 这一天过端午,这一日闽地的风俗,家家户户插艾于门,并饮菖蒲酒去虫,家家户户相互馈赠粽子。 大伯早早从衙门回家,延寿也是从书院归家,至于三叔三婶只是早早地将倾银铺给关了,一家人回家过节。 大娘,三婶,浅浅,三个女子在堂里包着粽子,至于粗使婆子则在厨房里忙里忙外,将一盘盘菜煮好端出。 不久一家人上桌吃饭,林高著兴致好,当下开了一坛三年的青红。 一家人聚在饭桌旁边吃边聊 林高著一边剥着粽子,一边问林延潮道:“你的先生听闻要去京师入监了。” 林延潮道:“是的,后天就启程,到时候孩儿要去送一送。” 林高著道:“是啊,不过你恩师,此去京师想必是要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在家百日好,在外百日难,你拿了二十两银给你先生路上备用。” 林延潮道:“爷爷,先生的程仪,孩儿早已是备下了。” 林高著摇了摇头道:“你的是你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让你先生收下。” 林延潮当下道:“是。” 他本来给林诚义备下三十两银子,加上林高著给的这二十两。大概足够林诚义京城买套房子住吧,当然前提是眼下北京城的房价没有涨得那么离谱。 大伯笑着道:“延潮,你送送恩师,自己也马上要入京赶考了,全家都指望你了。” 三叔连忙道:“别给延潮说这个,我听闻县里几个老爷说,入京考举人。十人差不多只有一人会中。延潮你先宽心。举人也可以做官嘛。” 大伯喝了口温热的青红道:“三弟,你这话,咱们延潮是一般的举人吗?他乃是堂堂解元。举人做官没出息,不如进士。” 三叔也喝了口酒道:“大哥。你眼界太高了,我听程员外说了,举人当官外放,任个教谕都行,若是有门路的还能混到个知县。” 林高著道:“你们都别说,听听潮囝自己怎么说。” 林延潮笑了笑道:“解元也不一定必中进士,不过我年纪还轻,就算会试失利。也可退一步先入国子监,以待下科会试,朝廷还会给我教谕的俸禄。三叔说的也是,若是想当官了,大不了就去吏部报备,看看能不能补缺做官,只是如此就不能赴会试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全家人立即一致道:“能中进士还中进士吧,大不了,再缓三年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他可以了解家人心情,一中举人就着急当官的不多,自己记忆里好似除了左宗棠外。还没有举人出身,却身居高官的先例。 说起左宗棠也是神人,举人也就算了,还是赘婿出身。 “那就这么办吧!” 见林延潮答允下来,全家人才是放下了心,当下话题又转到林延寿身上,谈及明年的童试,不免勉励几句。 林延寿继续大言不惭道:“哼,这算什么。恩师说我火候已到,明年必定进学。大家等着吧。” 众人不忍打击他信心道:“是,是。是。” 这话大家都不知听了多少次了,除了大伯和大娘外,谁都不会当真。 林延寿继续憧憬着自己进学的日子还道:“到时候,我进学成了生员后,才不要大脚女人,一定找个城里的小脚女人,作婆娘。” 说到这里,林延寿得意洋洋。 众所周知林浅浅的没有裹脚的。 林延潮不由感叹,自己这位堂兄,真是到什么时候,都不忘了和自己攀比一把,这等时时刻刻在别人身上找自信的精神,着实令人佩服呢。 大娘忍不住当下动筷子,打在了林延寿头上。 林延寿委屈道:“娘你干嘛打我?” 大娘怒道:“大脚女人,怎么了,你娘就是大脚女人。” “大娘说得对!”三婶在一旁叫好,因为她也没有裹足。故而她第一次看大娘这么顺眼。 大伯见大娘发怒,连忙劝架道:“算了,算了,今儿都端午,别吵了。” 大娘对大伯瞪起眼睛来道:“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也觉得城里的小脚女人好了?” “我没有。” “没有?东边陈家的闺女,那天在巷口下轿时,你是不是一直盯着人家大闺女的脚看了?” “我没有,我那天根本没看见,我看得是她的衣裳。”大伯连忙解释。 “那你还说没看?明明就是看了。” 大伯:“我……” 又是家里的夫妻拌嘴日常,林延潮却司空见惯了,却觉得腿上一疼,但见林浅浅竟掐了自己一下,轻轻哼了一声。 好吧,笑完别人,该轮到自己解释了。 数日之后。林府上来了两位,林延潮没有想到的客人。 ‘刘兄?黄兄?‘林延潮道。 黄克缵拱手道:‘林兄,请恕我等二人冒昧。‘ 而刘廷兰则是随意拱手。 黄克缵上前道:‘解元郎,我们此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相求!‘ 林延潮道:‘两位年兄,在下岂敢。‘ 林延潮心想自己平日与二人不熟悉,但突然找上门来,必有为难之事。 黄克缵道:‘我们此来是为了陶提学之事。‘ 林延潮问道:‘陶提学如何?‘ 黄克缵讶然道:‘林兄莫非不知吗?‘ 林延潮道:‘近来在下一直在读书讲学,实是不知此事。‘ 黄克缵长叹一声道:‘原来林兄不知,眼下陶提学已身陷囹圄。‘ 林延潮道:‘仔细说来。‘ 黄克缵道:‘我也是前几日方知,陶提学已被锦衣卫拿下,准备下镇抚司诏狱。‘ 林延潮道:‘大宗师,司一省学政,平日以道自重,提携良才,为何会被朝廷下狱?‘ 刘廷兰哼地一声,一掌拍在了桌子上道:‘还不是朝廷上有些御使吹毛求疵,在鸡蛋里挑骨头。‘ ‘我等二人平日受陶提学之恩,敬重他的为人,哼,解元郎,说来你也是陶提学的弟子,老师身陷诏狱,你难道也不帮吗?‘ 林延潮不喜别人扣大帽子,淡淡地道:‘要不要帮忙,也要先说清来龙去脉。大丈夫岂可不问曲直。‘ 刘廷兰冷笑道:‘我就知你是个不利索的人。‘ 黄克缵连忙劝道:‘刘兄,林兄不要争吵,此事是如此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三章 置身事外(一更) 听黄克缵道明了陶提学下狱的消息后,林延潮也是在心底为陶提学喊冤。 此事要从三月漳州府院试说起。 陶提学主持漳州府院试时出了三道题,但有两道题题目是这样的。 一道是王速令出,反。这是一道截答题。 原题是出自孟子,梁惠王,王速出令,反其旌倪。 结果被御使弹劾,此题有谋反之意,曲解为王出令使造反。故而刘廷兰之前才愤慨地道,鸡蛋里挑骨头。 至于第二道,却令人面红耳赤,触目惊心了。第二题是,君夫人,阳货欲。 此句乃搭截论语卷八末句“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和卷九首句“阳货欲见孔子”。 至于此题可以误解成什么意思,只能道一句你懂的。 陶提学出这两道题,被福建新任巡抚庞尚鹏弹劾。 庞尚鹏在奏章里道,陶提学出这等题目,简直是有辱学政之名,负朝廷敦崇教化之意,应当予以罢黜。 不几日内阁拟定,革除陶提学职务,就锦衣卫羁押入京。 陶提学在闽主学两年,多得地方士子拥护,此次又是在泉漳二府主持院试时,出了问题故而泉漳士子一片都是为陶提学喊冤。 林延潮道:“我竟不知有此事?” 黄克缵道:“我等能有今日多赖大宗师栽培,眼下大宗师有事,我等怎可不挺身而出,为学政申冤,但是我等人微言轻,不能上达天听。故而还请林解元出面牵头。联络闽地的士子,与我们一并为陶提学申冤。” “不错,”刘廷兰亦是问道。“林解元,我只问一句话。愿不愿帮陶提学?” 林延潮听了犹豫了一下道:“两位太看重我林某人了,虽我也认为大宗师此事冤枉,不过朝廷已有明旨,我等就算为陶提学申冤,其意又怎么能更易中枢大员的决策呢?” 黄克缵道:“林解元,岂可畏难而不行,何况我们也不是没有胜算,我们可就此事联合省内的举子。生员,联合上书向布政司,按察司申告,让他们替我们转呈朝廷,力陈大宗师无罪。” 林延潮听了道:“你们打算是用舆情,救出大宗师?” 黄克缵点点头道:“我大明天子与士大夫公天下,我等身为堂堂举人,乃朝廷之储官,有议政言事之责。若是我等联合几十位举人生员联合向朝廷上书。朝廷必不会轻忽,必然慎重处置此案。如此我们也就帮到陶提学了。” 黄克缵又道:“林兄,你身为解元,若上书朝廷。必比我等分量要重。何况解元郎交游广阔,你身为文林社社首,闽中不少举人和生员都卖你的面子,到时你振臂一呼,我等八闽士子都唯你马首是瞻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难得黄兄如此费心,对我底细了解这么清楚。” 黄克缵道:“倒不是我有意打探,林解元创办的文林社之名,眼下省城士子哪个不知。” 一旁刘廷兰问道:“林兄,天地君亲师。你乃是陶提学的弟子,当初乡试若非陶提学推荐。你今日焉能得解元乎,万万不可忘恩负义矣。” 听了刘婷林延潮想了下道:“既二位这么看得起小弟。小弟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黄克缵,刘廷兰对视一眼,皆是道:“林兄果真是仗义之人,我们之前还以为林兄不肯襄助呢。”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哪里在下只是怕力有未逮罢了。小弟虽居解元之位,但这点才学名望,实不算得什么。所以什么振臂一呼,马首是瞻的话,万万不要再提起。小弟还是希望附于刘兄,黄兄二人羽翼即可。” 黄克缵听了林延潮这番话,都是笑着道:“林兄过谦了。” 刘廷兰笑着道:“无妨有林兄这一句话,已是够了,至于其余受过陶提学恩惠的举人,生员我们会一一拜访,但林兄文林社那边,还是要你来说一说啊!” 黄克缵道:“是啊,文林社名声很大,若是由文林社牵头,那么闽中支持我们的举人生员就更多了。” 林延潮道:“二位实在太看得起文林社了,文林社也不过是十几人读书进取的文社罢了。何况文林社也非我一人说得算,众人闲云野鹤惯了,我也没有说服他们的把握,不如待下个月社集之时,我与社员商议后,再与两位答复。” 黄,刘二人对望一眼,都是皱眉道:“救人如救火,若是下个月太迟了吧。” 林延潮听了当下道:“也罢,那我就为二位跑腿,这就去联络几位社员,问问他们意下如何,再给两位答复。只是有的社员住得远了,还请黄兄刘兄耐心一二。” 听林延潮这么说,黄刘二人欣然道:“如此就多谢解元郎了,我等静候佳音。” 当下林延潮将黄,刘二人送出家门,并再三叮嘱道:“替大宗师申冤之事,就拜托二位了。” 二人道:“哪里,是我们多谢林兄才是。” 当下二人一并离去,林延潮将他们送至巷口方才回到家中。 一到家里,林延潮即道:“展进,立即备车!” 展进刚才也门口时也听了一两句当下问道:“老爷,你要去哪位老爷相公的家中?”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哪都不去,我只是乡下避一避。” 展进问道:“老爷?” 纠集举人生员上书为陶提学申冤,这是利用舆情胁迫朝廷更改决策! 在张居正上《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里,提出要提学官整饬地方学风。令吏部慎选提学官,有不称者,令其奏请改黜。 这一次陶提学正好撞到枪口上了,被拿来抓典型。 明白自己不能做什么,明白自己能做什么更重要。所以不是林延潮不愿意救,可此事就算全省官员联名上书保陶提学也没用,又何况举人生员上书。 万一张江陵震怒,必会问责,虽说法不责众,但必然追究带头之人。 黄,刘二人居然还想让自己来牵头,真不知是不是故意来害自己。还打到文林社的主意上,他们不知林延潮办文林社,有一条规矩就是不干涉政事吗? 林延潮对展进道:“罢黜四品大员之事,岂是我们能插手的,黄,刘二人太书生意气用事了,我还是置身事外,免得惹祸上身。”(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四章 朝堂之变(二更) 端午过后,天渐渐热了,暑气上涌。 省城西郊的西山正是一个避暑的好地方。 晨曦之下,白云入山,草木丰盛,山野幽旷,山脚下农田阡陌之处,则是洪山村。 山上有一寺,是有名的禅林,远远望去,可见歇山顶的重檐,琉璃色的瓦,脊上瓦饰,闪耀晨光之中。 为了置身这场风波之外,林延潮索性就在此寺内小住,顺便也当作避暑读书。 每日听着晨钟暮鼓,吃着素淡的斋饭,在寺内读书著书,偶尔与几位老僧一边品茗,一边谈禅说经,远离着世俗之事,这等生活恍惚如隐士一般。 展进三五日也会上山一趟,给林延潮带来山下的消息。 果真如他所料,自己上山后,陆续有人上门拜访,多是为陶提学之事,多是希望他以文林社社首的名义来牵头此事。 不过林延潮并没答允,他的意思也很显然,若是省内士子要联名保陶提学,自己可以附名,但是要他出头组织此事,甚至让发动文林社的力量,号召众人来他绝不答允。 故而他避居山上,免得有人因此请托,最后伤了交情,毕竟陶提学对自己有恩,若是自己不做点什么,说不过去。 期间林延潮也让展进找陈行贵,让陈行贵寻那位锦衣卫百户陆凤梧,托这位仁兄与陶提学带话,看看他有什么事吩咐。 陆百户还是很够朋友的,传出陶提学的话来。陶提学托林延潮照看他的侄儿。 陶提学这侄儿,是兄长陶承学之子。陶承学乃应天府尹,与首辅张居正政见一贯不和。陶承学之子陶望龄,十三岁。在乡间誉为神童,随他伯父在闽,陶提学被抓时。正好在身边。 林延潮听了后,当下让展进去将陶望龄接至山上来。 其实陶望龄也在陶提学属下一个官吏家里暂居。不过林延潮担心有宵小会对陶望龄不利,故而接他到自己身边住,也替陶提学照看此子。 陶望龄本是不答允,后听说林延潮是解元郎,当下欣然同意,说是要来请教学问。 于是林延潮将陶望龄接至寺里暂住,还有徐火勃做伴,每日林延潮自己读书。闲暇时也指点二人学问。 山间无岁月,读书不知年。 林延潮渐渐也喜欢,这般远离喧嚣,静静作学问的生活,于是就这么在山里住着,除了偶尔回家与浅浅小聚,其余都在寺中读书。 如此日子,也就这么过着,同时林延潮也关心着朝堂之上的大师。 自福建巡抚刘尧诲,升任两广总督后。福建新巡抚是庞尚鹏。 庞尚鹏有能吏之称,在两淮整顿盐法,颇有政绩。后因动作过大,惹毛了权贵被削官为平民。后张居正将其起复,任福建巡抚。 庞尚鹏能得张居正重用,是因其敢于任事之名,当初整顿两淮盐法,触怒权贵而被罢官就是实证。此外更重要原因,就是庞尚鹏是张居正一条鞭法的积极拥护者。 张居正对庞尚鹏有起复之恩,在给他信里道,让庞尚鹏任福建巡抚。并非是引之康庄,而是顿之畏途。希借庞的威望,惮压人情多变的闽地。 当时闽地情况不妙。为了备倭,税赋很重。嘉靖年间时,丁税征银四分,米一石征银八分,称为丁四米八,至去年林凤俯诛才降为丁四米六,但即便如此,仍欠军饷银二十二万两。 庞尚鹏的前任刘尧诲,推行一条鞭法两年,但却在地方遇到阻力,一直继续不下去。刘尧诲罢免两名不称职的县令,仍是不管用。 不过庞尚鹏到任后,称为行江陵柄政,积极推动一条鞭法,丈量田亩之事,在他雷厉风行的手段之下,不过半年将一条鞭法强行推至全省。 被张居正称为人情多变的闽地豪强,最后还是屈服在庞尚鹏的铁腕之下。 国家大事对林延潮眼下而言,还太遥远,自己现在只需顺势而为就好了。此事对林延潮而言,一条鞭法最大的好处,就是自己家的倾银铺生意一下子变得红火起来。 百姓要用铜钱兑换银两,以交纳丁税粮税火耗,其中未必便利多少,但对于商人和朝廷而言,却是赚得盆满钵满。 这几个月,三叔和三婶是忙得不可开交,但林家的生意也是走上轨道,印证了林延潮的先见之明。 此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传来,张居正之父去世了。 林延潮将展进给自己送来的邸报,放至一边,然后看着寺外落日斜阳。 寺里的鼓楼上,僧人敲起了暮鼓,鼓声一下下地传至耳边。 林延潮记得当初看过明史,一场大的风波已起。 按照礼制,张居正父丧,必须辞官回到祖籍,为父母守制二十七个月,此称为丁忧。这点就算官至首辅也是不例外,因为大明以孝治天下。 众所周知,张居正是要将一条鞭法和丈量田亩,推行天下的。一条鞭法和丈量田亩,庞尚鹏称为江陵政柄,眼下福建一省不过是试点,明年就要推行至全国。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居正却必须回老家二十七个月。 一回老家,张居正所谓的万历新政马上就人走茶凉了,俗称歇菜。 他任首辅五年的心血,就要一遭而毁,比如他当初对付自己的政敌,林延潮业师林烃的兄长林燫一般。 林燫万历二年回籍丁忧后,这位前南京礼部尚书,堂堂二品大员就一直家里蹲,再也没有起复的机会。 张居正回籍后,大明将何去何从? 就在朝堂上下对此事议论纷纷时,张居正给出了答案,向朝廷请丁忧。 众人都赞张首辅,果真为百官楷模,事亲至孝,真当我等好好学习一番,你好自去吧,朝堂上之事交给我等了! 但是奏章到了天子那,十五岁的天子下诏,夺情(不行)。 张居正再请丁忧,天子再拒之,元辅,你不能走!走之国将不国! 接着张居正再……天子再…… 顿时,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一套简直是三辞三让的戏码。 你们这是在戏弄我等的智商啊!(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五章 书院之难 尽管有戏弄的嫌疑,但是戏还是要继续演下去。 张居正请求丁忧的奏章和天子下令夺情的奏章,在相距不到一千米的文渊阁和宫城里,来回丢来丢去,然后奏章的内容,由六科廊房发抄,供大小官吏 众官员见这心底大骂,你们俩个演技也太差了,可以聊天搞定的事,直接给搞成了作秀,你们俩他娘的不是在逗我。 于是吏部尚书张瀚忍不住率几十名官员上门拜访张居正,你还是丁忧吧(你还是别装了吧)。 张居正道是天子不让我走,不是我不走。劝阻无果后,张瀚出张府后,仰天长叹,三纲沦矣。 因为这一句话,几日后,二品大员,堂堂吏部一把手张瀚因一件小事,被弹劾,朝廷勒令致仕回家,这里没你事了,回家养老吧。 百官皆怒,弹劾张瀚的是给事中王道成、御史谢思启。 给事中和御史合称言官。 言官在大明,简直堪比今日出没论坛里的喷子。喷子的特点是,毒舌,好战斗,不管你是皇帝,首辅,或者什么人都敢喷。 言官也是。 但这些言官,到了张居正当朝后,集体哑火。成了江陵大人,放养的忠犬。 张居正奏折里有一句写道,巡抚官员有延误者,六部都察院举之,六部都察院有容隐者,科道官员举之,科道官员隐欺蔽者,臣等举之。 在万历朝张居正就是科道言官的老板。 张瀚用言官弹劾强行罢官,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众官都想,好个张居正,这边对百官讲。不是我想走,是皇帝让我留。这边却让手下言官,把张瀚赶回家了。这可是真卑鄙! 随着张翰勒令致仕,张居正一党以为事情已了。集体上书挽留张居正。 天子道既是百官所议,那朕准了,就夺情吧。 眼见张居正就要成功,但文武百官不是吃干饭的,科道言官息声,那谁来不平而鸣? 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翰林院检讨赵用贤上书,弹劾张居正夺情之事。 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原先都是庶吉士,要在大明朝成为一名庶吉士,第一必须是三百进士中一员,第二年龄不能超过四十岁,第三每省的名额平均分配,一省只能有一个。 庶吉士在翰林院三年实习期满,进行考核,走了叫散馆,留下的叫留馆。 吴中行,赵用贤被准许留馆。继续在翰林院进修,一个爬到了编修,一个爬到检讨。大好前途在等着他们。这时候的翰林官都会在翰林院里低调做人,只要平平安安熬资历,将来混出头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吴中行和赵用贤不干,上本与张居正死磕。 翰林上本是一种越权行为,一个不慎就会丢官,但该说话的满朝言官都不说话,那么就让我等翰林来吧! 随便说一句,吴中行,赵用贤乃是隆庆五年进士。是张居正门生。 不提翰林官的身份,门生上表弹劾座师。也是大明开国以来的头一遭,顿时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吴中行。赵用贤上表后,艾穆、沈思孝又进表。 但上书的结果,天子下令对四人杖责,削籍,也就是打完板子后,再削籍为民。 天子道,尔等欺负朕躬年幼,妄图赶走辅弼,使朕躬孤立无援而得遂其私,再有上表者,以谋逆之罪论处。 李太后也开口了,就让张首辅,辅天子到三十岁吧,你们不要乱bb了。 天子,太后一并决定,终于大臣们不敢说话了,再说话就是谋逆,要杀头的。 但是朝堂上不说了,却堵不住悠悠众口,言官,大臣不敢说,但读书人,生员却敢说。 于是张居正上奏道,讲学之事,其徒侣众盛,异趋为事,大者摇撼朝廷,爽乱名实,小者匿蔽丑秽,趋利逃名。 朝廷下诏禁毁天下书院,先禁毁应天府等处书院六十四处,而濂江书院名列其中。 朝廷的政令,传至福建。 庞尚鹏正大力督促一条鞭法收税之事,当官员拿着朝廷政令送到他的手中。 庞尚鹏乃张居正的亲信,看了后,于是毫不犹豫地下令,禁毁濂江书院,风池书院等三座书院,禁止讲学,将书院拆毁,由地方官衙与锦衣卫同署此事。 闽县知县贺南儒接受这差遣后,好生为难,濂江书院是由濂浦林家一手创办的,此林家出了四位尚书,八位进士,要他去禁毁濂江书院,就是惹毛了林家,借给他八个胆子也是没办法。 但这是巡抚的命令,也是当今首辅大人的意思,他却不得不办,否则他就要被革职。 贺南儒思来想去,决定先去濂浦林家登门拜访,知会一声。 于是贺南儒见到了小尚书相公林燫。 贺南儒没有开门见山,而是道,首辅的父亲正在丧事,阁下何不写文拜祭? 林燫道,吾向者忤地上,而徼之地下乎,大意就是过去他活在世上的时候,我尚反对他的儿子,而今死于地下了,我要去奉承他么? 贺南儒被无情拒绝,然后又问,那张江陵要毁濂江书院怎么办? 林燫说,毁则毁亦,书院之存,非在院舍,而在心中。 贺南儒知行不通,当下只能照着章程办事了。 这一切林延潮仍是不知。因为他关注的点不在这上面。 西山上的白云,望去飘渺犹如梦境。 林延潮在寺庙里,整日读书,平日教导徐,陶二人为乐,闲暇时与僧人谈经,这等隐居山林的日子过的十分惬意。 而刘廷兰,黄克缵联合举人,生员上书之事,遭到了朝廷训斥,指责他们不好好读书,聚党议事。 上书的八十余名士子,都被锦衣卫请去喝茶,还没被放回来。 此事都在林延潮的意料之中,他也不去理会,只是继续居住在寺内,等这件事淡去。 这一天林延潮在禅房里教徐,陶二人书经。 读了几篇后,就布置了几道八股题让二人去写,而林延潮则是埋头继续为尚书作著。 这时却听见禅房外,黄碧友道:“宗海兄,大事不好了,官兵把咱们书院给围起来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六章 虎狼对弱鸡 就在黄碧友大步上山时,寺庙里。 林延潮与陶望龄,徐火勃二人讲解完一道尚书里的题目。 徐火勃不解地道:“先生时文功底了得,但这一道尚书题,与我讲书经之义,不过略略,为何不深讲呢?” 林延潮笑着道:“你们二人本经都并非书经,故而读到这一步,够用就行了,我不过是用此题,让你们学制艺之法。” 陶望龄道:“林前辈讲了就是,弟子读书,但求多多益善。” 徐火勃也是点点头道:“是啊。” 林延潮笑着道:“多多益善是不错,但更重要是学有所得,凡学问越作得深里去了,用到的就愈少了。你们学书经,乃是体悟圣人里经世致用的道理。若要用得深了,还是需往自己的本经中去。” 陶望龄,徐火勃听了都是点点头,林延潮又与二人谈了一会,就听得外面传来黄碧友的声音。 黄碧友刚说几句,就听得门外几名僧人道:“施主,这是寺院,不可高声喧哗啊!” 林延潮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当下对几位僧人行礼道:“我这位朋友一时焦急,打扰了佛门清静,还请几位大师见谅,我会劝他的。” 几名僧人回礼道:“原来是解元郎的朋友。”当下不再追究。 林延潮把黄碧友拉至禅房里,关门合上道:“急急忙忙的,到底怎么回事?” 黄碧友道:“宗海书院出大事了,前几日我与行贵二人,在书院读书时,突然听到外头吵吵囔囔的,初时也没太在意。但后来声音闹大了,才发现原来是官府在书院门口贴了告示,说要毁*院。” “毁*院?” 林延潮问道:“何人胆敢毁*院?” 黄碧友道:“是朝廷告令。说要毁天下书院,禁止民间讲学之事。让生员归于官学,童生,儒童归于社学,不允许民间私办书院。大家当时听了都没当回事,继续读书,哪知昨日官兵将书院给围了。” “没当回事?”林延潮道,“朝廷下了告令,就该未雨绸缪了。” 黄碧友道:“宗海。你有所不知,朝廷*院又不是头一遭了,嘉靖爷时,就曾两废书院,不过当时是为了禁王学流传,以官学不修,别立书院罪名禁之,但官府越禁,民间书院就越办。但没有料到这一次却不一样,连应天书院都被官兵强毁了。” 应天书院乃是中国四大书院之一。在江南是仅次于南监的存在。这样一个大书院竟是给毁了。 林延潮问道:“既是如此,众位同窗们是如何说的?” 黄碧友哼了一声道:“还是怎么说,同窗们都骂张居正这老贼。禁毁天下书院,乃是为了钳制舆论,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然后好行擅权之实。” 张居正!老贼! 看来读书人里,对张居正的印象真不太好啊! 林延潮对张居正心情也是蛮复杂的,张居正辅政五年,干得就是揽权之事,这一次借着丁忧之事,将朝堂上反对自己的异己一扫而空。即是立威,而毁书院。就是控制舆论,连反对的他声音都不能有了。 收权。立威,噤声,一步接着一步,从政客的角度来看,他确实已是擅权成功了。 这点上张居正比王安石更胜一筹。王安石变法时,虽有皇帝的支持,但司马光,苏轼等反对派,可是没有一刻停止过对变法的反对。 但是张居正擅权,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自己?谁知道? “宗海?” “先生?” “前辈?” 但见黄碧友他们一并唤自己,林延潮知是自己失神了,自己想得远了,本以为自己一个举人,家国大事,离自己还远着。 自己利用穿越客的先见之明,乘着一条鞭法还未大规模实行时,先一步创办了倾银铺,从中捞了一笔钱而沾沾自喜。 可是事情都是有两面,现在张居正毁濂江书院,令自己感到了切肤之痛。 书院里,自己渡过两年求学光阴,一草一木皆是有情,二梅书屋,书楼,那些意气飞扬的同窗,还有一脸和蔼的山长和诲人不倦的讲郎。 想到这里,林延潮看向陶望龄,徐火勃,肃然道:“我平日是如何与你们说的,读书需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 “是。” 陶望龄,徐火勃不敢分心,垂下头继续写八股文。 林延潮恢复了平静,看着禅房窗格上透来的微光,对黄碧友道:“走,我们去书院!” 林延潮留徐火勃和陶望龄在寺庙读书,自己与黄碧友,展明一并下山,去洪塘市雇了艘船,直至濂江上岸。 这条正是他当初来书院求学的路线,而今他要去救书院。 林延潮到了书院门口,但见衙役与一群书生正在推搡。 原来几名衙役竟然是拿了梯子,要动手摘了书院的匾额。 林延潮身旁的黄碧友见了这一幕,顿时涌起一股悲愤之意道:“娘的,欺人太甚,老子和你们拼了!” 于是黄碧友到处找板砖,准备上去拼命。 现在这群士子们堵住在门前,十几个人拦在这里,衙役们哪里会罢休,拿了铁尺,棍棒的在那推搡。 衙役们叫道:“莫以为尔读书人,就看不起我等贱役,告诉你们老爷我手上这铁尺子,可不认得人,磕着了,碰着了,算你们倒霉!” 士子们纷纷道:“好啊,有种打啊!” “你也不看看小爷,我是谁!” “娘的,陈二,你敢动我,信不信,我让你明天丢了饭碗!” 士子们为护书院浑然不惧,见衙役们作势欲打,当下先反手正当防卫起来。 十几名士子舞着胳膊腿脚,朝着几十名衙役打过去。 一群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文弱书生,对一帮平日对百姓敲骨吸髓的虎狼差役,这哪里打得过了? 眼见这一幕,不少人都闭上了眼睛。围观几个老儒生朝北跪了下来扯着嗓子哭道:“万岁爷啊!你开开恩啊,你这是不是不要我们读书人活了啊!” 林延潮在旁道:“几位老人家,先慢着哭,你们看!” 众人抬头,但见几十名平日里凶悍的虎狼之役被这十几名堪称弱鸡的书生,打得屁滚尿流,捂着头鼠窜。(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七章 公道自在人心 但见一干读书人从脚底拿起了布鞋,对着一群手持棍棒,铁尺的衙役打去。 衙役们惊慌地挥舞着棍棒,铁尺,作着无用的挣扎,当初那欺凌平民的气势不知去了哪里。甚至有两三个读书人,抓了一个落单的衙役,使出了锁喉,掏阴各种招数。 “吓!我是不是在做梦!”见了这一幕,黄碧友拿着半块板砖,也是愣住了。 几名在那哭着叫皇帝的老儒生,更是呆如木鸡。 这是什么情况? 咱们读书人这终于雄起了一回! 一旁闽县的贺知县看得脸色铁青,对身旁皂班的柯班头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柯班头顿时颜面无光,当下也觉得实在败得太惨,于是亲自下场揪住几个跑得最快的衙役,先是甩了几个大耳刮子,然后骂道:“你们几个吃干饭的?朝廷白养你们的?平日你们下乡时催科那股狠劲哪里去了?怎么被几个连鸡都杀不了的书生追着打?” 那衙役哭丧着道:“班头啊,不是我等无能啊,你看看那几个人都是什么人啊!他们是陈七少爷,焦三公子啊,他们若在我这少了一根汗毛,家里的大人,还不把我等几个没根没底的剥了皮啊!咱们不是打不过,是不敢打啊!” 这衙役一说,其他几名也是一并点头道:“是啊,是啊,他们虽身上没有功名,但是后台硬啊!咱们实在拿他们没办法。不如柯班头你上?” 柯班头听了顿时哑口无言,只能强行骂道:“你们这般兔崽子,平日白养你们了。” 当下柯班头走到贺知县那禀告道:“太爷啊!不是我们等办事不利啊,着实这些书生都是……都是平日里的乡里乡亲,多少沾点亲带点故的。咱们实在下不了哪个手!” 贺知县顿时气得无语了,这般奸猾的衙役,平日里鱼肉百姓时。不说什么乡亲情面,眼下碰到这些读书人。一下子给我记起乡里情谊来了! 柯班头见贺知县要动怒,连忙道:“太爷,平日里整治刁民还行,但这拿读书人的事,咱们不是办法,只有锦衣卫才行啊!” 贺知县板起脸道:“本官还不知吗?但是锦衣卫那些大爷是本官调得动吗?” “不是抚台大人下令让锦衣卫配合太爷你吗?” “放……”贺知县差点说放屁两个字,但想自己身为官长,还是不说的好。“没有锦衣卫指挥使的手令,那帮锦衣卫平日谁都不听,抚台大人说的也不管用,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柯班头只能低下头。 贺知县气得正要大骂,但见一旁的师爷咳了几声。 贺知县当下敛了怒气,对柯班头喝道:“废物,给我滚下去。” 柯班头如获大赦,退了下去。 “师爷有何高招?” 师爷当下道:“东翁,依学生看,解铃还需系铃人。要强行禁毁书院,恐吓这般弟子没有用,真正还是要让他们山长自己说解散书院。” 贺知县点点头道:“看来只有我亲自出马了。” 于是贺知县在几名衙役的护卫下。向书院大门走去,眼见士子们取物要砸,左右衙役都是道:“不要砸,这位是老父母大人!” 听衙役这么说,众士子们都手上一缓。 “狗官,打得就是你!” 随即几只布鞋丢了过来,几名衙役连忙如舍身就义的一般,堵枪眼似的挡了上去护住了贺知县,身上留下了几只鞋印。 贺知县虽是平安无事。但肝都要气炸道:“反了,反了。” 贺知县不由心道。这些读书人没经打磨,空有一腔热血。行事却不知太不知分寸,连官长都敢打,难怪朝廷要*院。 一旁衙役道:“太爷,息怒啊!” 随即又道:“我们太爷找你们书院山长,还不速速禀告!” “不见,不见!”几个书生想要阻拦,就被几个还算老成持重的人阻止,父母官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贺知县当下拢了拢袖子,站在书院门口侯了起来,目光扫过,换了平常这等破家的令尹谁不怕,但今日这些读书人却一个个如铁了心般。 贺知县但见门一开,好家伙,几名书生是将孔子和朱子的画像都请了出来,放在门口,衙门要揭书院匾额不是,好,那就是对孔圣,朱子不敬,传出了贺知县的名声就算完了。 贺知县心知,不能再和这般不讲理的书生玩下去了,待对方通报让自己入内后。贺知县毫不犹豫,在几名衙役护卫下,进入了濂江书院。 在门外的,林延潮见了这一幕,觉得事有缓和,也没插手。 贺知县来到借庐斋,但见白发白须的濂江书院山长林垠穿着一身儒袍,正气定神闲地在案前作画。 贺知县让左右衙役退下,到林垠面前道:“山长,自己在此纵情书画,对学生们对抗官府不闻不问,不知大祸临头了吗?” 林垠将笔上不停道:“县尊,还有什么祸,比得上国人莫敢于言,道路以目,尔等身为一方父母,岂不知防民之口,甚防于川。川河崩决,这等大祸县尊视而不见,却来此抱薪救火,这不可笑吗?” 贺知县道:“朝廷有朝廷的法令和制度,读书人就该读书,不该非议朝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是人人都可对国事指手画脚,那么天下不就乱了吗?” “没料到贺知县如此忧国忧民,那么阁下来错地方了,天下之乱,在于本末倒置,本乱而末治者否。贺知县不去朝廷上抓令天下大乱的诸公,而来至书院抓几个读书人,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贺知县气笑道:“朝廷诸公若有错,自有御史言官弹劾,贺某身为地方正印官,只知替天子下安一方百姓。大道理,本官就不与你山长说了,眼下抚台大人下令,要贺某禁毁濂江书院。你当初也在朝为官,知道什么叫上命不可违,故而贺某也是奉命行事。请你不要为难在下,早早让弟子们散去,免得事情闹大了,都不好看。” 林垠摇了摇头道:“县尊,你这话就错了,老夫从未授意过弟子作过什么,你说门外弟子抗拒官府,那不过是弟子们自己所为,老夫教过他们几天书,何德何能让他们这般做。此事可见公道自在人心!”(未完待续。) ps:临睡前写出二更来,求一下票票。 第两百五十八章 多亏了师兄 在借庐斋外,一群书院弟子们正与几名衙役对峙。 而在斋里。 贺知县看着那‘山川寄迹原非我,天地为庐亦借人’的对联,当下道:“山长,你我谈及公道有何用?不错,本官下面那帮饭桶,确实拿外头那些弟子没办法。你也可以借着那些弟子对抗官府,这我无话可说,大不了我就如此向抚台大人交差就是,但是你将来必后悔。” 林垠道:“老夫俯仰无愧,有何后悔?” 贺知县冷笑一声道:“是吗,山长你是俯仰无愧,但是凭俯仰无愧这四个字,就能让你的弟子县试中式,府试中式?” 林垠手下的笔一抖,画卷上沾染了几点浓墨问道:“贺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知县负手道:“你们幸幸苦苦办书院,还不是让弟子们有个好前程,可是明年县试,府试之时,若是……若是濂江书院弟子一个也没中第,那该怎么办?” 林垠搁下笔,抬起头道:“你竟以此来威胁老夫。” 贺知县道:“本官也是被迫无奈。若是不如此,下官的前程也没有了。” 林垠道:“罢了,老夫答允你就是关掉书院就是,但你不许为难我的弟子。” 贺知县听了苦笑一声道:“本官若非迫不得已,怎会行此事,既是如此,就这么办,山长,万万莫要怪本官就是!” 林垠摇了摇头道:“走吧,老夫不想见到你!” 贺知县当下离去,在门外招呼衙役们离开。 书院众弟子见衙役退去,纷纷赶来借庐斋问道:“山长,这个姓贺的服软了吗?” “定是这狗官怕了,哈哈。” “是啊。刚才和那些狗腿子打的可带劲了,平日看那些衙役凶巴巴的,谁知道不堪一击。只要我等齐心协力,还有什么好怕的!” 林燎问道:“山长。姓贺答允不封我们书院了吗?” 弟子们继续谈笑风生,林垠则是看向这些弟子道:“不,老夫已是答允了贺知县,关闭濂江书院!” “山长!” “山长!” 弟子们一片惊呼道:“我等不怕贺知县,为何要受他所迫,关闭书院。” “不错,我们不怕他!” “大不了一死,山长教我辈读书人当重气节。轻生死,就算这狗官杀了我又有如何?” “我们去找这狗官算账!” 众弟子们都是一腔热诚,轰然响应。 林垠喝道:“不许去!” 众弟子第一次见林垠疾言厉色,都不敢说话。 但听林垠温和道:“你们都是很好的弟子,重气节,轻生死是不错,但还有一句,大丈夫要惜有为之身,你们尚且年轻,不似我这般老朽了。轻生何意?你们都回去吧,今日起濂江书院暂时闭门,各自回家读书。记着!不要耽搁了明年的童拭!” 众弟子还要再言,可林垠却主意已丁,众弟子们只能向林垠拜别。 当下众弟子们各自收拾东西,被驱离书院。众人站在书院门口,但见书院大门,被衙役们贴上封条,皆是举袖大哭,最后只能各自离开书院。 此刻林延潮正与贺知县在不远茶楼喝茶,贺知县道:“解元郎。本官也是无可奈何,今日之事得罪了。” 林延潮道:“我也明白贺兄身不由己。不过我盼贺兄能念在我们交情上,通融一二。” 贺知县听了用手指弹着桌案道:“这。解元郎不是让兄弟我难做吗?” 林延潮道:“但朝廷只下令贺知县禁毁书院,今日书院闭门,贺知县已是对抚台大人有所交代,只需照此报上去就好了。待过几日,风头过了,书院重新再开,贺知县只需故作不知就好了。” 贺知县不由摇了摇头,笑着道:“解元郎,你这是钻空子嘛。” 林延潮笑着道:“这叫上有方策,下游对策嘛,贺兄,你就当帮小弟一个忙吧。” 贺知县哈哈大笑道:“真有你的,好,本官就卖你这个面子。” 与贺知县谈妥之后,林延潮走下茶楼,见黄碧友与陈行贵十几位同窗走出书院后,也是面有悲色,他们见林延潮后一并道:“林兄与贺知县谈得如何?” 林延潮故意‘悲痛’地道:“恐怕以后濂江书院是没了,能改叫濂水书院了,至于书院正门被封了,咱们要绕原路走后门了。” 众人听开始还以为不能用,待听到后面都是会过意来齐声大笑。 众人都是道:“太好了。” “我们就知道,没有林解元办不了的事。” 林延潮谦虚地道:“哪里,我能办得什么事了?你们倒是要多谢贺知县通融才是。” 众弟子们都是皱眉道:“那个狗官,算了吧!” 林延潮笑着道:“快与其他同窗,都分说一下吧,别哭丧着脸回老家了,我估摸过不用半个月就能复课。” 众弟子们都是一并抱拳道:“咱们能够复课,多谢解元郎了!” 林延潮摇了摇手道:“谢什么解元郎,我是你们前辈,叫师兄!” 众弟子们都是一并笑着道:“师兄。” 听闻书院不用关门,当下本是要离开的弟子们,都是被叫了回了来。 只是有些人走得太快,已是到了渡口没来得及就是,几位弟子当下答允托人递书信给他们家中,叫他们尽数返回书院就是。 当下众弟子们都是兴高采烈地回到书院。 林燎出门,正遇到几人斥道:“你们怎么搞的?还敢回来,不怕官兵们把你们一个个都抓了吗?” 见林燎这么说,众弟子们都相视一笑,不开口。 林延潮向林燎道:“讲郎!” 林燎讶然道:“延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他们请你来帮忙吧?” 随即林燎跺脚道:“糊涂,你眼下是解元,一举一动备受他们注目,若是牵扯上此事,将来你的功名还要不要了?赶快回家,不可牵连其中。” 林延潮笑着道:“讲郎放心,学生已是与贺知县谈妥了此事。” 当下林延潮将事情经过与林燎道了清楚。 林燎这才恍然道:“原来如此。” 众人都是齐道:“是啊,咱们书院能保住,多亏了师兄啊!”(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九章 求仁 眼见书院不用被禁毁,众弟子们是一片高兴,少不了对林延潮也是一片赞誉,一口一个师兄的叫着。 林燎当下对林延潮道:“此事你做得很好,手段很圆滑,这点上我和山长都远远不如你。” 林延潮温和地笑着:“哪里,这都是山长和讲郎平日教导有方才是,弟子从书中才学得这些经世致用的道理。” 林燎道:“这是你的悟性,你已是出师了,我与山长不能再教你什么了,不过只要此番书院能存下,叫什么名字都无妨。重要是大家能有个读书用功之处,延潮,这一番我们书院弟子都要谢你才是!” 林延潮拱手道:“讲郎,这不过弟子作得一点微末之事罢了,其实贺知县也是通情达理之人。” 林燎点点头道:“对,记人以怨,不如记人以恩。” 当下林燎对周围弟子道:“你们记着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不许去官府再闹了,山长交代你们实心准备明年的童试,才是你们的当务之急。” 众弟子们当下一并笑着称是。 一名弟子笑着道:“讲郎,我们还是赶快把此事,告诉山长吧!” “是啊!山长定是比我等更加高兴。”众人一并都是称是。 “那还不是,这书院是山长几十年的心血啊!” 林燎笑着道:“那好吧。” 于是众人一并往借庐斋走来,路上碰到书院斋夫,打扫夫,他们得知书院不用关门也是高兴。 待到了借庐斋前,众人见书斋大门却是紧闭。 众人都是站在门外侯立,林燎走上几步对门叫道:“山长?” 叫了几句。斋里无人回答,林燎回顾左右问道:“今日你们谁看见山长离开了书院?” 众人都道:“没有看到。” 斋夫道:“我倒是看见,今日弟子走后。山长亲自锁了院舍,然后就一人回到了借庐斋里。应是在书斋里没有出门。” 林燎听了走书斋门前推了一下门,但见门推不动,似被人从内用门栓顶住。 有人道:“莫非山长是午睡吗?” 另一人道:“可是山长午睡时,从不锁门啊!” 林燎心底也是奇怪,伸手拍门道:“山长?山长?” 斋里无人应答,见此几名弟子也是拍门,一并对门里叫道:“山长?山长?” 如此就算是午睡也该听见了,但门里毫无应答之声。几个弟子有些慌张手脚,当下动手撼门,可门框却纹丝不动。 林延潮向黄碧友问道:“你们今日临走前,山长与你们说了什么?” 黄碧友道:“山长告诫我们,大丈夫要惜有为之身,你们尚且年轻,不似他这般老朽,何必轻生……” 林延潮顿时色变道:“糊涂!这话弦外之音,你们怎么没听出来!” 黄碧友和几名弟子也是额上出汗道:“我,我。我等当时心底悲愤,也没注意。” 林延潮当下上前吼道:“还等什么,立即撞开门!” 当下几个力气大的弟子奋力的撞门。几下之后,大门松动了一条缝。 一人探头进去朝门缝里面看了一眼,顿时颤声道:“山长他,山长他……” 十几名弟子当下二话不说,一并使力撞门。 轰地一声,大门被撞开。 众人一并冲进斋内,地上一张小杌子翻倒在旁,而屋中正梁上三尺白绫跨过,白绫下打了一个死结。 “山长!” “山长!” 弟子们一并抬头齐呼。看着容色平静,已是双目紧闭的山长林垠。 但见林垠容貌依旧慈和。他身上的儒袍如平常般整整齐齐,不起一丝褶皱。犹如他的治学般一丝不苟。林垠是屏退了所有弟子,让其离开了书院后,一个人闭上门在他的借庐斋中自缢的。 “山长!”弟子们一片哀呼。 林燎与十数名弟子跪在地上,用手扶着早已气绝多时的林垠袍角嚎啕大哭。 然后众弟子们小心翼翼地林垠的身子,将他从白绫上托起来,然后再扶着他的衣冠平放在地上。 众弟子们都在林垠身旁大哭,林燎也是垂泪道:“山长,你为何不与我说一声。” 几名弟子边哭边道:“山长,宗海师兄,已是说通了贺知县,我们书院不用闭门了。你听见了没有?” “山长!你叫我等不可重义轻生,自己却又何如此践行?” 黄碧友顿足自责道:“我们还是来迟了一步。” 陈行贵蹲在地上道:“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 书斋里几十号人跪在林垠身旁,有弟子,也有斋夫,打扫夫。 林延潮在斋旁的桌案上拿起一张写有字的白纸,白纸旁搁着一支笔。 林延潮托起纸来,手腕微微颤抖,但见白纸上写着几个字。 生前一管笔,死后一缎绫。 林延潮看了这几行字,不由感叹,山长真是一位真正的儒者,就算临去之时,也没有一句怨怼之言。这等涵养非几十年之功,不能达到的。 林延潮身旁几名弟子,从林延潮手里取过纸来看后都是道:“这是先生的绝笔。” 林燎站起身来看完林垠绝笔后,对四周哭泣着弟子们道:“哭什么!哭哭啼啼似个女人。” 四周的弟子都听了林燎的话,都是止住哭,咬着牙令自己不哭出声来。 林燎看向诸位弟子道:“山长此去犹如东汉范滂,虽死犹荣。人固有一死,然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山长之死,乃不辱身而死,不求生害仁而死,求仁得仁,死无可憾!” 林燎说着说着,亦是停住了梗咽的难再说一句,最后只能施礼向林垠尸身长长拜下,然后扭头走出借庐斋。 一旁的弟子们当下也是一一至林垠身前,行大礼叩拜,然后走出书斋。 轮到林延潮时。 林延潮见了林垠安详的面容,默然了好一阵,心底想起平日他对自己谆谆教导,想起了当初他与自己说,他虽年纪老迈,不知能再活多久,却想看到自己进士及第那一日的风光,可眼下……眼下。 林延潮不由心底一阵难受,最后才一拜,起身走到屋外去。(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章 自问 西山,下着一场泼天大雨,寺庙外大雨滚落,好似有人拿着鞭子在抽在打。 但见天地昏暗无比,浩瀚的暴雨声充斥在耳中。 林延潮坐在僧房的廊下与一僧人对弈,这天地咆哮般的大雨透了进来,雨水飞溅打湿他的青衫与对面僧人的僧袍上,都是浑然不觉。 自山长逝去后,林延潮又回到了这西山的寺庙,避世而居数日。 林延潮隐居在此,借着下棋打发心底的忧思。 大雨之中,黑白的棋子点在方寸的棋盘上,清响被雨水声盖过,林延潮与那僧人都不肯因突然的大雨,而是中断对弈。 对面的僧人道:‘檀越,看来这棋你似要输了。‘ 林延潮道:‘大师与我于棋道,都是野狐禅,下着玩的,何必认真。‘ 僧人笑着道:‘檀越,就算野狐禅也要胜负。‘ 林延潮与僧人道:‘出家人对胜负也这般执着吗?‘ 僧人道:‘不,是贫僧看到了胜负,檀越看到了执着罢了。‘ 林延潮忽而问道:‘听闻当年文丞相被俘上京后,遇一高僧传之大光明法,此法可破心中执念,看透生死,不知大师可会?‘ 僧人道:‘贫僧不会,但想当然尔。‘ ‘怎么说?‘ ‘世间八万四千法门,诸法平等,法法无二,在于抉择二字,就算贫僧修行的,是不是大光明法又有如何?‘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道:‘在下老师逝去,心中不能解,故而才想到了文丞相。‘ 僧人道:‘令师逝去。贫僧也有听说。令师与文丞相都是以身践道之人。正所谓拼一口气,点一盏灯,令师与文丞相都是以己之身为灯。照亮后人,着实令人敬佩。‘ 林延潮道:‘我知。佛家有传灯之说,传灯乃传法,灯火相传,辗转不绝。但何为气呢?‘ 僧人笑了笑道:‘理宗说气理二物,但贫僧却觉得气即是理,这要檀越自问了,你的气和理是什么呢?‘ 林延潮闻言陷入沉思。 僧人说的不错,拼一口气。点一盏灯。点灯燃己而照人,但什么叫拼一口气呢。 气这东西说来玄之又玄,但如文天祥的正气歌为何能千古流传,是因为他的文章里有一股气。 林垠说过,若是读书人身上没有这口气,做人就没有骨头,写出的文章就不能看,就算文章作得再花团锦簇,也只是冬烘先生。 林延潮当时不解,至今想起。自己的文章里,就缺了这一股气,但这股气是什么呢? 如他乡试文章作得虽好。但事后看刘廷兰翁正春等人的,自觉得还是逊色一筹,但他们不如自己是因为自己正好揣摩到主考官的心思罢了。 林延潮百思不得其解,在寺庙里住的更长了。 这一日山上下起雨来,林延潮心底困思不能解,闷得难受,于是动起念头下山走走。 林延潮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踏芒鞋。手持竹杖,在山间小道随意乱走。 不知不觉。林延潮走到一山上,看着山下的村落。雨水浇灌下村落上冒着一阵白雾。林延潮突然记起这不是当初自己求学的张厝村吗? 林延潮走到村外田边的阡陌上,雨水浇溉过山边的草木,焕然一新。 故地重游,但路上的村民,都早已是不认得自己了,只是在看见自己蓑衣下的青衫,还以为是哪位秀才下乡了。 村口进士牌坊依旧耸立,洪塘社学里孩童们清脆的读书声从里面传来,一种久违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林延潮走进社学,乡间社学门一推就开,门里也没有大社学里的斋夫上来闻讯。 院子里的龙眼树早已是亭亭如盖,明伦堂上朗朗读书声一遍又一遍传来。 林延潮走到廊下,将蓑衣斗笠放在墙角边滴水,透过窗格看去,老夫子并不在。 至于社学里儒童们,也不是当初的同窗,但见儒童一个个背着双手,听着胸膛,满是稚气的脸上,认真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林延潮忽然想到,为什么孩童时候读书很欢乐,但后来长大后大家读书却渐渐变得辛苦了。 刻苦勤奋这样虽是不错,但读书读得苦了,就是路走错了。 背了一阵,儒童们背书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 林延潮沉浸在沉思里依旧不觉,直到一名儒童走到了自己面前问道:‘请问你会念千字文吗?‘ 林延潮蹲下身子,看着儒童明亮的眼睛道:‘会啊!‘ 那儒童道:‘我们先生病了,两三天没来社学了。先生辛苦,我们不敢催,这几日我们三字经都背了几百遍了,想学千字文村里却没有一个人能给我们讲,你可以来教我们吗?‘ ‘好。‘ 林延潮整了整衣冠,梳理了一下发鬓,他记得林垠,林诚义当初与自己讲课时,都是很注重仪表的。 自己也当以灯传灯。 林延潮走到明伦堂上,看着桌案后儒童们一双双明亮,渴望求知的眼睛。 ‘这是你的书,咱们社学就五本千字文课本呢,这本是最好的了。‘那男孩给林延潮递上一本翻得皱巴巴的书。 林延潮看了书,愈发熟悉,这书不正是自己在社学里,用得那一本吗? 林延潮一点一点地抚着书页心底道,真是好久不见了,老朋友。 林延潮将书还回去道:‘你们拿去看,这千字文我会背啊!‘ ‘是吗?太好了。‘ 这男孩捧着书下去,所有儒童都是端端正正的坐着。 林延潮背着手,朗声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念!‘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念!‘ 。。。 林延潮一字一句地念着,下面的儒童听得无比认真,仿佛如海绵般一点一点汲取的水分。 看着儒童们求知的眼神,林延潮想起了种种过往经历,红尘十丈,磨志读书,科试连捷,乡试解元,山长身死,这一幕幕都在眼前浮现。 林延潮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道理,不就在眼前吗?(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一章 故人重逢 在圆滑世故为成功学的今日,林延潮深感那个时代道之不行。 穿越到这个时代后,他中了举人,在这紫醉金迷之世里,沉迷久了,愈发热衷于权力钱财,愈加沉沦下去。 而今林延潮从这些孩童的求知认真的脸上,仿佛看到自己读书时的初衷。 窗外的雨渐渐已是停了,天空放晴。 朗朗读书声回荡在社学,令路过的村民们不由驻足旁听。 一篇千字文讲完。 林延潮忽问道:“你们来社学读书是为了什么?” 下面儒童嘻嘻哈哈的,一人抢先道:“我说,我说!”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先来!” 对方站起身来嘻嘻笑了一阵道:“我又忘了。” 众儒童哈哈一阵大笑,林延潮温言道:“你先坐下,想好了再说。” 这时另一名儒童道:“我读书是为了识字,将来好如我爹一样,替人家算账!” 林延潮点点头指着另一人问道:“你呢?” 这儒童犹豫了下道:“我不知干嘛要读书?但爹娘叫我来读书,我就来了。” 众儒童又是一阵嘻笑。 一人大声道:“我努力读书,是为了将来娶我们家隔壁的阿花!” 众儒童们顿时一并刮脸嘲笑道:“羞,羞!” 那说要娶阿花的儒童,顿时红着脸低下头。 林延潮也是莞尔一笑。 “那大哥哥,你读书是为何啊?” 林延潮忽然想起这个问题,自己刚入书院时林垠问过自己,自己用孟子的话,答说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 而今林延潮看着儒童们。笑了笑道:“大概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吧!” 儒童不解问道:“这句话出自哪里?” 林延潮道:“出自大学章句,以后你们会读到的。” “大哥哥。你能再给我们读一遍千字文吗?你声音很好听啊!” 林延潮点点头,于是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念至一半,林延潮却见门外人影一闪。 林延潮当下大步走出门外道:“归贺兄!” 对方被叫住回头,勉强拱了拱手道:“原来是你来了!” 林延潮道:“先生不在,我在教他们千字文。你也是来替先生来的吗?” 张归贺点点头道:“先生近来时常病,下不了床,却惦记着学生。我虽连童生不是,且在家读书准备明年县试,但偶然来代一代课还行的,不过既是你来了,就用不着我了。” 林延潮道:“那倒是我越俎代庖了,不过在下好歹也是这社学弟子,先生有病,弟子服其劳也是应当的。对了先生,病得如何?” 张归贺道:“都是老病了,先生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张总甲想要换一名先生,但社学里的学生们却舍不得他走,他也不愿意走。” 林延潮听了诧异,没料到说话尖酸的老夫子,竟然这么受学生爱戴,这画风不对啊。林延潮道:“既是如此,我就放心了。” 林延潮与张归贺一并望向明伦堂里,那些儒童们,然后聊起来来。谈及过去事。张归贺忽道:“五年前,我们二人就在堂上同窗共学。我觉得院里龙眼树是那么高那么大,待后来虽不觉得了。却现在念起以前来。” 林延潮听了这话不由感触甚深。 “先生?你怎么来了?” 张归贺站起身来,林延潮亦是见老夫子走进社学大门。 明伦堂里的儒童们,一见老夫子都是涌了出来,一并拥在他的身边道:“先生,你来了!” “先生,你病好了吗?” 老夫子比数年前所见更苍老了几分,但见他对儒童们倒是十分和蔼地道:“还好,在家不放心,看看你们,我不在时候,你们有没有用功?” 儒童们一并道:“我们有用功!这位大哥哥还教我们千字文呢?” 但见儒童们一并指向了自己,林延潮双手环起捧前,走进三步,向老夫子行了弟子礼:“弟子林延潮,拜见先生!” 老夫子面上错愕一抹而过道:“你今时今日的地位,还朝我一个童生行弟子礼做什么?当不起,当不起。” 没错啊,还是这么酸!林延潮却正色道:“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老夫子摇了摇头道:“我哪里算你什么老师了,以后休要提起,我不会认的!” 林延潮恍然不觉地道:“听闻先生病了,弟子甚为担心。” 老夫子听了咳了两声道:“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事,我在家数日,本担心这些弟子拉下功课,听闻你来教他们千字文,也算是有心了吧。” 林延潮道:“本来是归贺兄教的,弟子不过早来一步。” 一旁儒童拉住老夫子问道:“先生,这位大哥哥是谁啊?” 老夫子看了林延潮一眼,很不情愿地解释道:“他今科的解元郎,当初也是这社学的弟子。” 众儒童们听了都惊呆了:“原来是举人老爷!还是解元郎。” 林延潮道:“还是继续叫大哥哥好了,举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虽林延潮这么说,不过众儒童们还是投来一片崇拜的眼光。 “大哥哥,你当初真的也是我们一般,在这社学求学,然后考中的解元的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嗯,是啊,我也是你们先生的弟子呢,算得上你们前辈。” 众儒童都是雀跃。 “别人都说我们社学又旧又破,能出一个秀才已经是顶天了,没想到出了一位举人。” “哪里,还是先生厉害,先生教出了举人,自己不是更厉害吗?” 老夫子脸红了起来,又咳了几声。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所以你们要好好读书。” “没错,好好读书,将来中举人,当解元!” 林延潮笑着温言道:“能当解元固然是好,但读书不是让人和别人成为一样。你们要记得当初为何去读书,在我看来,想算账识字就去算账识字,想娶阿花就娶阿花,就算为了爹娘读书也没什么,将来不要忘了孝敬爹娘就好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道:“如你们的先生,虽没有中举人,他读书为了教授弟子,将来必有桃李满天下一日,在我看来,这比读书做官更值得敬重啊!”(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二章 修齐治平 林延潮这一番话,在场的儒童们多是没听懂。 而老夫子,张归贺都是唏嘘的说不出话来。 老夫子偷偷转过头,拭去眼泪,但嘴上仍是道:“尽在这胡说八道。” 教完千字文后林延潮,与老夫子,张归贺二人一并在社学里聊天,渐渐的乡里熟人也是陆续来了。 先到的是张总甲,他儿子张豪远中了童生后,去了凤池书院求学,搬到城里住了,还成为了林延潮文林社社员。而张总甲仍是留在张厝。 至于张经的子孙张享,则是去坐监了,不在本地。 现在众人听闻林延潮回到乡里,都是要见见这从洪塘社学走出去,中了解元的少年。林延潮以往的同窗,如张嵩明等人也是赶来。 十几名在社学读书的小伙伴们,都早已是长大,脱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唇边还蓄起了胡须。 少年时同窗见面,不免感慨一番,林延潮一一拱手见礼,这些同窗们都是道不敢,连避身行了大礼。 多年不见大家自是多了不少隔阂,生分了许多,林延潮见了众人也是很多话想说,但都是憋在心底,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当下林延潮拿了几两银子,塞在张总甲手里道:“我与诸位同窗许久没见,想请大家吃个饭,劳总甲给我摆几桌体面些的酒席。” 张总甲听了连忙道:“解元郎,这可使不得啊,你是客,我作个东道才是,这可使不得。” 张总甲坚决不收,然后到宗祠里张罗酒席。 张氏宗祠就是当初胡提学。周知县见林延潮的地方,张总甲替林延潮摆了三桌酒席。 酒席上酒过三巡,众人都是隔阂消去。话匣子打开。 林延潮打听众人的消息,五年了确实变化很大。如张归贺,张嵩明等于还在读书,准备明年的县试,但很多当初的同窗都是早早地,放弃了读书考功名之路,他们要么作伙计,要么去在家耕田务农。 有数人早早就成了亲,连小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但大多数人都是为生活奔波烦劳着。没有考上功名仍是在苦熬着,在家务农生娃倒是轻松一些,但税赋杂役很重,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一名同窗问林延潮道:“解元郎,你现在是举人,也算是老爷,不用缴粮纳税,你能不能与那些当官的说句话,让他们少点税,缓一缓。让咱们百姓们喘口气。” 林延潮听了惭愧地道:“缴粮纳税的事,我说的不算。” 这同窗叹了口气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但日子难啊。” 林延潮道:“诸位我家在城里开了个倾银铺。若是你们要去官府缴税纳银,可以去城里这家铺子里兑银,报我的名字,必是照顾各位乡亲,说来惭愧,我虽中了举人,但能帮大家的就这么多了。” 众人听了都是道:“哪里,哪里,解元郎有心了。” 当夜林延潮喝了很多酒。与诸位同窗说了很多话,这一刻有点类似大学重聚。当年的同学一起在唱‘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的感觉。 自从踏上功名之路后。林延潮是第一次这么放纵自己。让自己宿醉。 当夜林延潮鼎鼎大醉,在张总家的家中,睡了一晚上。 次日,林延潮一大早就醒来,以往酒醉后,都是头痛欲裂,但这一次酒醒之后,林延潮精神却从未的好。 借着这一次醉酒,林延潮也是终于在心底将林垠自尽的事放下,而之前一直困恼在心底的疑惑,更是拨云见日,烟消云散。 待张总甲端着醒酒汤入内时,奇道:“解元郎,为何睡了一夜,整个人也是不一样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吗?看来要辜负了张总甲这碗醒酒汤了。” 林延潮当下在张总甲家里吃过早饭,连喝了三大碗稀粥,然后来到社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儒童们清朗脆甜的读书声,回荡在社学里。 林延潮静静立在窗外,听着老夫子与儒童们授课,待儒童们退堂后,林延潮方是入内见老夫子。 老夫子道:“昨日见你时,面有迷茫,今日再见,却有一股锐气,不知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林延潮道:“没什么,只是弟子想通了为何读书罢了。” “为何读书?” “道理在每个人初心之中。” “你的初心是什么?”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老夫子捏须道:“昨日你那番话我想了一夜,想出一个道理来,儒字拆开为人需二字,若是合上修齐治平四字,可以说一番道理,如人力有穷时,退而修其身,不劳烦别人,此为自需,是为修身;若力有富裕,进而上孝敬父母,中照顾妻子,下爱护子嗣,即家中人人所需,此为齐家;若力更富裕,则出仕为官,为社稷作一点事,即为百姓所需,此为治国;若是达者,当兼济天下,即苍生所需,此为平天下。” 林延潮道:“先生说得对,人力有多寡不均,但在力所能及时,作到修齐治平,皆可称得上一个儒字。弟子必以行践言,以行践道!” 之后林延潮从身上取出所有银两,大约是十几两碎银子,都在放在老夫子的桌案上道:“我这还有点钱,请先生拿给弟子们买纸张笔墨,还有社学里的书本我看很多都皱了,还看不清字了,我家还有不少藏书,反正要上京赶考用不着,过几日都给先生送来。算是弟子为社学作一点有用的事吧。” 老夫子毫不客气将银子收下道:“富举人,穷秀才,你现在钱财使不完,为师也就不与你客气了。” 林延潮收拾起来时斗笠蓑衣走出张厝。 走到村口。 林延潮对老夫子一拜道:“弟子告辞了,还请先生保重身子。” 老夫子道:“也好,我就送你到这里吧。你说不忘初心,但盼你身在何处,都莫忘了,当初走过路,莫忘了,你是从这社学出去的!” 嗯,林延潮应了一声,望向村子,将眼前的青山,绿水,碧田,耕牛,屋舍,炊烟,这一切一切都牢牢记在心底。(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三章 仗势欺人 从张厝回来后,林延潮就搬回家中长住,除了文林社的社集外,林延潮大门不出,在家著书。 尚书古文注疏卖得不错,不仅江西,浙江,江南一带的读书人手里畅销,甚至还流传至京师。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版权之说,著作人更是得不到保障。 那些穿越客,打算靠文抄公成名的想法可以有,但若是想靠文抄公暴富,那就令人失望了。 其实这本《尚书古文注疏》之前卖得几百册,林延潮还是垫资出书,几乎称得上半自费。 成为畅销书作者,反而赔钱,这可是多么痛的领悟啊! 不过既打算立言,林延潮是准备将畅销书作者的行当继续下去,秦掌柜那边已是向林延潮打了包票,下一本大作,一定给一笔足够的稿费,这不定钱都给林延潮送来了。 只是揣着可怜巴巴的十两银子的定钱,还不如林延潮一次捐给了希望工程(洪塘社学)的多。 日子一直到了八月中秋。 林延潮正在家读书,突然收到一张帖子,帖子上署名是林延潮以往在书院的同窗,替一名盛贸钱庄的副理,邀林延潮至省城有名的酒楼德胜楼一聚。 林延潮当时没在意,他在家读书是哪里也不去,拿了帖子就丢一边了。而三叔正好路过,拿起帖子却道了一声了不得。 三叔道:“延潮,你可不知啊这盛贸钱庄来头不小,是省城排名前三的钱庄。银子多得和江河一般。” “这又如何了?” 三叔笑着道:“这样的大钱庄,正是我往常一直想要结交的,可是以往上门送帖子,别人都不理会。这一次倒好直接送到你这来了。” 林延潮听了却皱眉道:“平日一直不理会。但这一次却主动找上门来,不是有些蹊跷?” 三叔笑着道:“延潮你多心了,近来咱们倾银铺生意渐渐好了。盛贸钱庄找上门来,想要结识我们有什么不好。我近来都有打听。若是人家肯手指缝将钱露一点给我,咱们生意最少可以多做三成。所以这一次他邀咱们去,一定要去,就算谈不成生意,结识了盛贸钱庄的副理或者掌柜,日后也是受用不尽。” 林延潮迟疑道:“我总觉的不妥当。” 三叔道:“延潮,这有什么担心的,咱们生意人来往很正常的。我猜前一阵城里好几家钱庄闹了银荒。而省城里各倾银铺里,就数我们最实惠了,故而盛贸钱庄才着急着找我们兑铜钱吧。” 林延潮道:“盛贸钱庄这么大的商家,都是有老客户的,他不找那些老人,怎么会找我们作生意?三叔还是谨慎些好。” 三叔不以为意道:“延潮,你这人就是太多心。” 林延潮笑着道:“我也觉得是太多心了,既是如此,三叔你就代我去一趟,反正银钱上的事。都是你来做主。” 三叔连忙道:“那怎么行,邀的是你。”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你先去听听风声也好。只是任何事,都不要做决定,一切等回来再商议。” 当下三叔笑着道:“也好,对方既是一个副理,你去也不值当。” 次日三叔赴宴回来,就直往书房里找林延潮。 三叔道:“延潮,你果然料对了,这一次盛贸钱庄的副理找你没有好事。他竟是看上了咱们倾银铺的生意,要兼并咱们呢。” 林延潮倒没太意外道:“若是价钱合适。那就卖吧。” 三叔急道:“延潮,这多少钱都不卖的。这倾银铺好容易才有点起色呢,银子还没揣着热手。就要被人买去,我不甘心啊。” 林延潮笑着道:“三叔如此说,我就明白了,我还以为是你要卖呢。” 三叔见林延潮这么说,当下埋怨道:“延潮,你这怎么弄,三叔你还信不过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初见三叔你那么热衷,我还以为你与盛贸钱庄早商量好了,既不卖就不卖吧。” 三叔气鼓鼓地道:“我也是这么说的,但钱庄那几个副理,出店,摆出他们家东主的背景,说他家出过一任按察使的,若是不卖给他们家,必要我们好看。他说当初请解元郎来赴宴,这面子已是将咱们给足了,若是咱们不答允,就翻脸了。” 林延潮皱眉没有说话。 三叔道:“延潮,你说这盛贸钱庄明知你乃是解元郎,还打算动咱们倾银铺,算不算有恃无恐啊?。” 林延潮道:“你去赴宴前,我就打听了盛贸钱庄东主的背景,他家里确实有人在隆庆年间时,出过一任云南按察使。云南好啊,咱大明的银山就在云南,嘉靖爷的时候,还在云南东川府开局铸嘉靖通宝。其出任云南按察使的时候,定是捞了不少油水,致仕后,其子侄用他的关系在闽中开了一家钱庄。” “那这么说他们确实惹得起咱们了?”三叔有些害怕。 林延潮笑了笑道:“虽说是致仕的按察使,但瘦死骆驼比马大。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这几日你在铺子里盯着,不要出了差错!”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敲门声,来的原来是倾银铺的伙计,他道:“掌柜的不好了,柜上来了几个闹事的地痞,说咱们兑的银子是假银。” 三叔听了气道:“这,这,这怎么可能的事,我作生意从来是童叟无欺,这钱庄报复来得真快。” 林延潮道:“三叔现在动气也没用,这位伙计,你拿着我的帖子,去闽县衙门一趟,去找里面的班头!三叔,展明咱们去铺子里看看。” 当下展明套车,林延潮与三叔到了东门大街的铺子。 这条街上是入城大道,平日车水马龙,林家的铺子就开在这里,但见铺子前聚了三个地痞,但凡有客人要进林家的倾银铺,都是被一把推开骂道:“这等坑人卖假银的铺子,有什么好去的?” 三叔看了气得直发抖,林延潮不说话,他想先看看三叔的应变。 但见三叔走上前去道:“在下是本店掌柜,咱们倾银铺不知如何得罪了几位好汉,要赔礼道歉,还是银子,咱们都好商量,但能否不要挡了门口,碍了咱们作生意。” 三叔本着生意人和气生财,但那几个地痞脸朝天道:“要咱们走,行,你一赔一千两银子,二断一个手指头,三砸了你们店的招牌,少一个没商量。” 三叔听了脸色一变,里面几个伙计都是站到门边来道:“掌柜的,咱们没有给假银,是他们栽赃的。” 那几个地痞喝道:“胡说?这就是你们店铺钤记的银子,证据在此!” 三叔看了一眼银子一眼,冷笑道:“假的,这钤记做得也太粗糙了,分明是仿着咱们店的银子做的,各位好汉见好就收吧,否则咱们上官府说个明白!” 那几个地痞当下推搡了三叔一把喝道:“老子说假的就是假的。” “居然用官府压老子,老子就不怕就是官府。” “今日要是不赔钱,这事没完!” 见三叔被打,几个伙计上前大叫掌柜的,却被这三个地痞转过身来一顿拳打脚踢。 林延潮对展明道:“你收拾这三个地痞没事吧?” 展明不屑地道:“当年倭寇都杀了十几个人,这地痞算什么?” 林延潮负手道:“下手不要太重,立个威就够了。” 展明笑着道:“好咧!” 当下展明抓住一名正在甩店员耳光的地痞手。那地痞骂道:“你做什么?” 但见展明一下就将这地痞的手扭作麻花,另外两人大骂道:“放下我兄弟。” 这二人一并冲上前来,但见展明一顿拳打脚踢,片刻后这二人都躺在地上。 围观的众百姓见展明三下五除二打翻三个地痞,都是拍手叫好,这时有人喊道:“捕快来了,捕快来了。” 林延潮叫展明先行离去。 待闽县班头带着十几个捕快,弓手赶到时。本是躺在地上装死三个地痞吗,一下子都活过来,跪在地上向班头哭诉道:“班头,班头,方才此人指示奴仆打伤我!你看我身上的伤,就是明证,还有这些街坊邻居都可以给我们作证,请班头为我们住持公道啊。” 班头先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对这三名地痞喝道:“胡说,明明是有人告你们扰乱秩序,阻碍店家做生意,殴打店员,眼下本班头在此,还不给我老实了,来人将他们拿下。” 说着几名捕快上前用铁索,皮绳将这三名受伤的地痞,五花大绑拿下。 三个地痞当下喊冤道:“哪里有这样的,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有王法吗?” 不过没人理会他们,这捕快动手自是不客气随意整治,令这三个地痞伤上加伤。 班头当下与林延潮赔笑道:“林老爷,治下出了这等刁民,实是卑职失职,还请不好见怪。” 林延潮点点头道:“唉,人孰能无过,但这等刁民闹事,实是搅扰地方清平,还是下不为例的好,此事我不会与贺知县提起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班头当下一脸感激地道:“那多谢林老爷了,一定下不为例。” 当下这班头转过头对这三名地痞喝道:“将三个刁民拿回衙门去,给我好好审一审!”(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四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就在县衙班头要将几名地痞拿下后,又一队人马赶到。 当先一顶轿子停下,走出一个人来。 县衙班头见了此人,连忙上前赔笑:“这不是于推官吗?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来了?” 这于推官四十多岁,穿着官袍,乍看有几分刑法官的威严。 这于推官双手一背,站在店门口看着躺在地上三个地痞:“我听闻有人在此行不法之事,以假银兑真钱,本官受同知大人所托,掌管刑名,此事乃职责所在,故而特来看看,不知苦主在哪里啊?” 林延潮见此人一来,知盛贸钱庄那确实来头不小,竟请动了一府推官。眼下原知府陈楠已是告老还乡,新任知府还在路上,本府大小之事暂且由同知,与通判,推官署理。 同知正五品,通判正六品,推官正七品。 身为一府推官还是很牛逼的,按照大明律令如分守道、分巡道,巡按御史,察院等受百姓词状,不能自主审理,需交府州县先审。推官有代审之职,另外推官还可复核州县案件。 也就是说一府推官拥有对案件的初审权和复审权。一般的小罪如杖罪以下可以直接发落,杖罪以上的,案件则要申详按察司和巡按御史, 那三名在押的人一并哀嚎:“大人,我等皆是苦主啊!求为我们住持公道啊!” 于推官脸一沉,重重哼了一声:“哪里有将苦主拿下,对其他事不闻不问呢?尔等不去拿制假银的奸商,却来抓拿良民,这哪里还有王法呢?你这吃饭家伙是不是不想要了?” 县衙班头一听,当下噗通一声跪下。将头往地上不断磕着:“于大人,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县衙班头一跪下。一旁衙役们也是纷纷跪倒。 官场里有一句话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不说班头。任何一个不是附郭县的知县,在地方就是土皇帝,但附郭府城,省城那就惨了,原本属于你的职权,一遇到上官,大小事说了都不算数。 当下三名地痞被放了,对方有了靠山。胆气就壮了,指着林延潮道:“大人,就是此人指示人打得我们,还有就是这假钱庄给我等兑的假银。” 于推官看了林延潮一眼喝道:“大胆刁民,为何见本官不拜?” 林延潮直视对方,微微拱手:“于推官有礼,在下林延潮,乃是地方孝廉。” “我道是谁,原来是解元郎,”于推官脸色稍缓了一下。但随即又板起脸道,“即便是孝廉,也不能纵人行凶。还指使家人所开的银铺出售假银,如此将皇纲王宪置于何地?” 林延潮道:“皇纲王宪乃是保护良民,惩治刁民,于推官先来此地,情由未问,就一口咬定我卖假银子,打伤他人,此不是有失公允吗?” 在这么多人面前,林延潮毫不客气一句话顶了回去。于推官心底大怒,但他又没办法拿林延潮如何。 读书人没有功名前。不说知府知县,任意一个衙役都可以随便揉捏。 身具秀才功名的。那就不好办了,不过知府知县若动真格,真要办他,可先提请提学道革去生员功名。 但是若是举人,提学道就管不到了。而且举人还有半个官身。于推官眼下真拿林延潮没办法了,何况这府城里,虽没有知府在,但上面还有同知,通判在,故而于推官很多事没办法做主。 于推官咬着牙,当下瞪了一眼林延潮,转过头去对县衙班头道:“你来说,此事究竟如何,若是徇私枉法,本官唯你是问。” 林延潮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县衙班头笑了笑:“班头,此事你要替我申冤啊,否则贺知县那可不好看啊。” 这班头此刻很想哭,一个是十六岁的解元郎,前途不可限量,一个是府衙推官,自己得罪不起。 他们二人干上了,可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自己今日怎么这么晦气,早知就不接那个帖子了,他与林延潮反正也不熟悉。 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智慧,但见班头突诡异的一笑,然后就口吐白沫,浑身颤抖,倒在地上扭来扭去的抽搐着。 于推官见了往后退了一步,用手指着地上抽搐的县衙班头向左右问:“这怎么回事?” 跪在县衙班头旁的衙役都是一并道:“回大人的话,咱们头有癔症,今日怕是发作了。” 于推官重新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这班头宁可用这丢脸的方式,也不愿意得罪林延潮,此人真不是一般的举人,看来盛贸钱庄是踢到铁板上了。 “给我抬走!” 于推官没出撒气,踹了地上的县衙班头一脚。 于推官只能将三个地痞带走灰溜溜地离开,临走前他瞪着林延潮一眼,嘴角一翘:“林解元本官自问拿不了你,但本官必会将此事追究到底,要知道你的叔伯可没有功名,大家到时候走着瞧!” 于推官走后,三叔听了忐忑,嘴唇有几分发抖:“延潮,眼下如何是好?” 林延潮安抚着三叔:“三叔此事交给我来,你这几日不要去店里。” “那店铺呢?”三叔问。 “店铺先不用管着,应付了此事再说。” 三叔仍是不放心问:“延潮,此人乃是本府推官,你虽是解元,但我看……” 林延潮替三叔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三叔,你放心,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这几日你就当放放假,去乡下小住几日。” 三叔听了只能答允了。 林延潮回去后就找了大伯,打听于推官和盛贸钱庄背后的底细。 大伯在衙门混了这么久,门路很多,立即给林延潮打探出来。原来这于推官是盛贸钱庄那位按察使的门生,其中了举人后会试三次不第,后盛贸钱庄替他使钱,在吏部拣选中得了推官,直接来福州府补缺。 国朝的流程,凡三甲的进士出仕,初履一般是授予知县,推官,且一来上就是实缺。 而举人呢分两等,吏部认为干练,年富力强的(其实暗中给了大红包的),可出任县正印官和州府佐贰官,若认为年老,不能任事(没使钱,背景不够硬),则是在地方出任教职。 但是举人不是一到地方就有官职,必须要在籍候缺,等个几年甚至十几年的都是寻常事。 看来盛贸钱庄,是大力栽培此人来闽地补官的。大伯打听来的消息,这于推官上任后确实帮盛贸钱庄办了好几件事,用诬告,构陷等手段,吞并了两个钱庄,一个码头货栈。 林延潮心底有数寻思起怎么打这场官司。 如果盛贸钱庄手上,只有于推官这一张牌,林延潮自是不怕。 那位致仕的按察使,听说已是十分老迈了,都不能理事了。官场上都是人在人情在,见面情三分,你活蹦乱跳时,旁人都会念着过去卖你人情,但现在在家里都不能动弹,他子孙拿他的面子来也不好用了。 唯一就是于推官,这于推官显然是盛贸钱庄下了重注投资的,两边有利益关系,算是盛贸钱庄在闽地的势力保护伞。 但是林延潮也不担心,因为于推官是举人出身。 举人和进士官员出身都是一样,区别在于关系网。 进士出身的官员,有一干进士同年相互扶持,还有当朝阁老作为座师照拂着,自己一个举人要挑战这重重关系网,根本不现实。但举人就逊色多了,乡试的同年和座师,比进士差了好几个档次。 此外这于推官有把柄在,他为盛贸钱庄做事徇私枉法不说,还有一些手脚不干净的地方,这些事可以瞒得了上,也可以瞒得下,但瞒不了官场上的同僚,大伯稍稍一打听就知道了。 不过林延潮没有轻举妄动,他需谋定后动,只是让大伯暗中收集于推官的不法行为,同时他也提防着盛贸钱庄还有其他的底牌。 但是于推官的报复却来得很快,没几日府衙就派人查封了林家的倾银铺,还派人来拿三叔,只是走了个空。 不过于推官还是抓了倾银铺里几个掌柜,伙计至府衙拷问。 这边大伯和岳父已是坐不住,一并来到林宅里,却找不到林延潮,一问林浅浅方知林延潮去赴文林社的社集了。 大伯不免埋怨几句,都火烧眉毛了,林延潮还有心情去参加什么社集。 此刻九仙山的易园里,两百多名读书人聚在一处。 林延潮与翁正春,徐?,陈材等八名举人正在竹林里的一处亭子下品茶聊天,吃点心,看亭子外竹子的景色,好一副士大夫们悠闲的生活。 众人谈得正高兴时,展明走来与林延潮耳语几句。 林延潮点点头,翁正春在旁察言观色问道:“宗海,可是有什么为难事?” 林延潮道:“不瞒翁兄,现在确实有一件十分棘手的事。” 徐?听了哦地一声,一面斟茶一面道:“难不成,还有人敢为难咱们解元郎吗?” “也不是没有。”林延潮拿起沏好的茶喝了一口笑着道。 众人听了一并道:“岂有此理,竟有此事,宗海兄,尽管道来,我们替你想办法,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此事正要麻烦诸位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五章 本官就是驴脾气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一并抱拳道:“宗海兄,客气了,咱们都是老朋友了,有什么话就直说。” 林延潮当下与众人说了自己家倾银铺被盛贸钱庄看上的事。 翁正春,徐?等于林延潮交好的,听了无不愤慨:“竟有此事,此乃官商勾结,我等当上书巡按御使,按察使弹劾于推官。” 林延潮对众人的反应很满意,自己经营文林社差不多半年了。凭着解元和尚书古文注疏的名声,文林社也是越来越壮大,现在社员五十余人,包括自己在内举人八人,秀才二十余人,其余都是童生,可谓是兵强马壮。 林延潮正这么想着,一旁申举人道:“我记得宗海兄,当初创立文林社时说过此社,只是专研学问,不涉及朝政之事,但眼下若是上书弹劾于推官,岂非是以乡议胁迫朝廷,如此不是有违初衷吗?” 这申举人是建阳府人,上个月社集时请求加入文林社的。此人是个一心做学问的,看了林延潮的尚书古文注疏后,十分佩服,当下上门讨教。两人议论一番后,当下申举人请求加入文林社。 林延潮笑了笑,没说什么,一旁徐?立即道:“申兄此言差矣,当初宗海兄定下社规时,说不可对抗官府,乃是不可干扰朝廷律令,但眼下是宵小假公济私,迫害宗海兄,我等怎么能看下去。” 翁正春接着徐?话说:“此事不说是宗海,我看就算是任何一社员若遭不公之事,咱们文林社也不可坐视不理。何况当初入社时,不是也说了相互扶持吗?若是见难不为,岂是君子。” 林延潮一句话没说,但是很满意翁正春。徐?这番说辞,真不愧是我文林社的‘社鞭’。 自己这么一大帮人聚着虽说是专研科举的,但是不通过实战。锻炼队伍,再公器私用一下这可不太好。 打倒一人。可以团结更多的人。 就算没有于推官,林延潮也是会‘制造’一个于推官来。 众人一直在议论,但申举人却一直不说话,待最末向林延潮表示退社。林延潮表示:“合则来,不合则去,申兄请自便。” 申举人走了,对于林延潮而言没有影响,反而是件好事。 林延潮与众人商议一阵后。决定明日再聚,于是回到家里。 家中大伯和程员外二人,早就是急着火急火燎了。 大伯一见林延潮就焦急地凑前:“我的好侄儿,今日于推官都派人将倾银铺给查封了,还下了通告抓拿三叔,还警告我们若是三日内再不交人,就告我们一个包庇窝藏之罪!” 林延潮道:“大伯,此事我都听展明说过了,我已有主张,这姓于的底细你打探清楚了吗?” “这姓于的是隆庆元年云南乡试的举人。其乡试的座师,官至南京太仆寺卿,两年前才致仕。同年里没几个有名望的人物,至于同乡中也没听说过有于姓的显宦,看来这姓于的就是靠贸盛钱庄才补缺福州推官,没有其他背景。”大伯下了一番功夫调查。 林延潮听了点了点头。 程员外眯着眼,慎重地道:“贤婿啊,此事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结,除非能十拿九稳地告倒于推官,否则只要他在位一日,以后我们的麻烦都是数不完的。我正好与府衙的何通判有数面之缘。不如我请何通判出面,来与于推官说和。大家化解了这干戈才是。” 数面之缘也非很深关系,看来这就是自己岳父最大的力量了。 林延潮还是表示了一番感激:“老泰山所谋缜密。小婿前思后想过了,若是只有于推官,咱们并不怕他。” “你莫要看于推官是浊流出身,就小瞧了他。他眼下毕竟是官身,而你并非是官,若是与他斗起来,对你没有好处。”程员外一脸担心。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泰山关心,我自有分寸,但小婿主意已定,还请泰山帮我联络那些当初被于推官与贸盛钱庄坑害的苦主,我要他们的供词。” 程员外见林延潮主意已定,就不说什么了。 三日后。 于推官从四抬大轿下来,抬头看了一眼门额上‘解元第’三个字,冷笑一声对左右属吏,书办道:“解元第,解元如何,本官上负皇恩,岂可纵容权贵欺压百姓,坐视这等不法之事。” 左右属吏,书办都是一并躬身道:“大人公正严明,真乃包龙图再世啊!” 于推官点点头道:“本官不敢自比包拯,唯有做到铁面无私,执法奉公八个字。” 于推官脸一沉喝道:“来人啊,给我杵门!” “是。”一派府衙衙役拿起棍棒准备朝林家大门杵去。 正待这时大门一开。 林延潮与大伯,展明三人走出门来。林延潮见了喝道:“谁敢砸门!” 一旁衙役大声道:“我等奉大人之命,前来缉拿要犯,解元郎若是敢包庇要犯,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凭你一个皂隶,也敢这么与我说话!你够资格、” 林延潮喝了这衙役一句,当下对方立即怂了道:“解元郎,小人不敢!” “滚开,叫于推官来与我说话!” 于推官见属下被林延潮喝退,骂了一声废物,走到门前道:“林解元,你贵为举人,却做出这等不法之事,国法难容。此事本官职责所在,今日就问你一句你交不交人?” “交人如何?不交人如何?” 于推官冷笑道:“交人,就随我去府衙申辩,不交人,我就要进门去搜,到时候坏了家里器物,冲撞了女眷,你不要怪到我的头上!” 林延潮道:“好你个于推官。只是眼下你自身难保,恐怕是轮不到你在我眼前张狂了。” “什么?林解元是不是犯了什么病,居然敢威胁于我。”于推官对左右气笑,“好。既你是不肯就范,就莫要怪我了,捕快何在?” 于推官刚说了一句,但见林延潮将一帖子丢在地上道:“于推官,这是本省七名举人,二十三名生员联名上书,状告你勾结贸盛商行,迫害百姓。徇私枉法之事,其中列举你的罪名一十八条,条条足以摘掉你的乌纱帽,你给我仔仔看看再废话不迟!” “什么?”于推官顿时脸色一变,但随即冷笑,“你竟然诓我?” 林延潮不欲说什么,就负手站在那。于推官将信将疑,从地上捡起那帖子仔细看起,但见上面罗列的罪证,句句是真。很多自己都不记得了,对方居然都查得清清楚楚。 于推官不由毛骨悚然,但看到帖末突然笑着道:“一派胡言。你说那些举人,生员签名在哪里?” 林延潮笑着道:“于推官,你蠢不蠢?这是副本,联名上书的正本,早就寄送往巡按御史与按察使大人的公案上了。” 于推官骂道:“放屁,就你这杂碎,也想扒下本官这身官服,以为一封信能够吓得倒我?” 说完于推官动手将手中的帖子扯得四分五裂,伸手一甩。顿时纸片乱飞。 于推官用手一指林延潮道:“告诉你,本官就是个牵着不走。打得倒退的驴脾气,你完了。今日这家本官是抄定了!来人!”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真不知死活!” 于推官袖子一拂道:“给本官上!” 左右衙役只能听令行事,于是一并上前。 “谁敢!”这时听得林宅里一声大喝。 见衙役退缩,于推官骂道:“不要管三七二十一,挖地三尺,给本官抄了他家。” 但见一名身穿御史袍服,年已古稀的官员,从林宅大门走出喝道:“好你个牵着不走,打得倒退的驴脾气,放在本官面前试一试!” 于推官见了此人腿一下子就软了,颤声道:“巡按……巡按大人!” 站在林延潮身后的官员,虽年已古稀,但威势甚重,此刻他面色铁青地看着于推官。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福建巡按御史商为正。 民间戏剧里常出现的替民申冤,惩治贪官的八府巡按,就是巡按御史。 巡按御史不过正七品,与推官也只是平级,但是权力非常大,有代天子巡狩之责,拥有弹劾地方,整饬吏治之权。 于推官犹自不死心道:“商大人,你怎么怎么会在林解元的家中。” 商为正拿着一封信函道:“本官接到本乡举人生员联名上书弹劾你于推官的信函后,心想此事兹事体大,不可轻信,故而连夜上门至解元府上了解此事,本官方才正在询问之际,你居要抄家砸门。方才之话,本官句句听在耳里,堂堂解元你尚敢如此,何况一方百姓乎,故而信中所言看来不虚!” “你就等着停职待劾吧!” 于推官听了最后一句,整个人都瘫软了栽在地上。 嘉靖二十一年时,朝廷下文,巡按御史遇六品以下官吏犯事,可直接拿问! 于推官正好是悲催的正七品! 再随便说一句,商为正是绍兴人,绍兴商氏与陶氏是世交,历史上陶提学的侄儿陶望龄还娶了商为正儿子商周祚的孙女为妻。 再再随便说一句,中举后的鹿鸣宴上,陶提学曾让林延潮以后辈之礼,拜见商为正这位绍兴同乡。 由此可见官场上人际关系有多么重要。 商为正见于推官一团烂泥的样子摇了摇头道:“堂堂朝廷七品官,你这样成何体统,来人将于大人扶起!” 当下左右官吏将于推官一左一右提起笑着道:“起来吧,于大人,你这几日就委屈一下吧!” 于推官一翻白眼,当下晕了过去。(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六章 蒸蒸日上 于推官被商为正拿下后,停了一切职务,被押在察院看管。 可怜的于推官没什么靠山,被拿至察院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无人搭救于他。 林延潮与文林社中举人和生员们,联名检举于推官的十八条罪名中,有一半以上是与贸盛钱庄勾结的罪状。 打到于推官后,贸盛钱庄也遭到了调查,林延潮联合了当初被其侵占的商家一并至府衙上告。 告状当日,几十名穿着儒衫的举人和生员,以及上百商家苦主与家属,一并至府衙递上控状。 暂时署缺的同知大人,以及府衙的三位通判,有几分吓尿了,闽地已是多久没有这样士子,商人集体上诉了。这一处置的不慎,就容易遭到民变,遭御史弹劾。 于推官的罪案,已是由巡按御史商大人亲定的。 但对于贸盛钱庄的案子,同知大人却不好审,贸盛钱庄毕竟还颇有底蕴,一位致仕地方大佬的能量不可轻忽。 贸盛钱庄也展开反击,用着自己关系,与林延潮她们斗法。 官司打了几个月,府衙没有个结果,同知大人索性推至了提刑按察司那。提刑按察司那对这场官司左右为难,贸然处置也是不妥。 福建按察使也不好贸然断案,于是用了一个拖字诀。 此官司一直拖过了年后,最后那位致仕的按察使病故后,贸盛钱庄失去最大的靠山。 贸盛钱庄最后认输,将当初其多吃多占的利润都是吐了出来,并变卖所有在省城的财产,灰溜溜地离开了省城,从此一蹶不振。至于于推官也没好下场。在万历六年开春后,就被朝廷下旨剥官夺职,贬为平民。 这场官司。林家终于大获全胜。 当初几个被贸盛钱庄侵占的商家都是收回了原先的资产,对林家自是不免千恩万谢。 至于林家也从打倒盛贸钱庄中。分得一间当铺,一间生药行来,总算没有白忙一趟。 这当铺就开在北门大街,福州府治的旁边。 店面三开间,上下两楼,比原来倾银铺还要气派。 在民间开当铺,可谓日进斗金,但也容易遭到他人忌惮。故而必须财雄势厚,同时黑白两道都要通吃。 这两点林家都是具备,这家当铺很快就开张了,开张那日林延潮送了一‘以诚为本’的匾额给三叔。 本着一贯厚道的原则,三叔的林记当铺定下‘逢冬减利’的规矩,也就是每逢冬季减息一个月。 至于林记药铺,林延潮则是定下‘是乃仁术’的方针。 这句话出自孟子.梁惠王上,原句‘医者,是乃仁术也。’ 依着规矩,每月抽出一日。为贫寒百姓,免费看病施药。 当铺和药铺的经营,看来会亏些一点钱。但眼下林家已是渡过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到了发财立品的时候。 不过如此一来林记的名声反而还传了出去,在百姓那有了好口碑,反而更多人愿意上门。 林延潮就当铺股份划分,两成分成长乐陈家,出身海商的陈家是林延潮的大金主,还有两成就给了程员外,至于自己家则是占了六成。 眼看生意红火,为了防范未然。林延潮还从长乐陈家那招了二十名青壮,平日看守当铺。倾银铺,顺便给林家看家护院。 现在随着百姓们口碑日好。林记当铺,林记倾银铺,林记生药铺也在全城站稳脚跟,生意蒸蒸日上。 生意好时,三铺每日流水可达三百两银子以上。 陈家的十三叔知道后,顿时对林记的实力刮目相看,原本投资林记倾银铺只是小打小闹,但眼下已是成为小有实力的商家了,还不用说程员外那边的几个商铺。 自林凤被剿灭后,福建沿海的生意越发不好做,陈家也是打算将重心移至内陆,有林家撑着,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陈家与林家关系更是紧密。 当然这一场足足打了大半年的官司,让林延潮打出了名气,打倒一名七品推官,打垮了大名鼎鼎的贸盛钱庄,令众人见识了这位解元郎的厉害。 省城里若是有人要对付林记,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看看是否比那位于推官和贸盛商行底子更硬一些。 这一切当然都是靠林延潮这一身解元的光环撑着,同样文林社的名声也是更响亮。 打倒于推官,贸盛钱庄一战,显示地方文人的力量,对于林延潮而言,这一次练手的对象选得刚刚好。于推官没有背景,只是举人出身,正好处于可以打倒的范围。 既为自己家解决了难题,又锻炼了队伍,团结了文林社的力量。 数月之后,福建本地士子,争相加入文林社,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社员已是到了近百人。 可林延潮依旧低调,将社务教给了他人,平日无事足不出户,闭门在家著书,同时每日也给徐火勃,陶望龄二人讲书。 二人在林延潮指点下学问大进,对于次年童拭信心满满。 光阴如水,匆匆而过,万历七年的正月来的有些迟,离林延潮上京赶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街头巷口正余着鞭炮的声音。 一摞写好的书稿放在一边,林延潮站起身活动了身子,然后走向内房,但见已作新妇的林浅浅,正在给林延潮打鞋。 同样是几个鞋面放在一旁,林延潮见了鞋面笑着道:“眼下你是少奶奶了,怎么还自己打鞋啊?去年倾银铺,当铺里的分红,够你卖几千双鞋了。” 林浅浅听了摇了摇头道:“街上卖的鞋面,哪里有自己家打的好,你就要进京赶考了,这从闽地去京城有好几千里的路,一千里路最少备一双,那还不要好几双好鞋了。” 林延潮笑着道:“我去京城赶考,一路是乘船坐车,哪里有什么功夫走旱路,你倒是多心了。” 林浅浅道:“人都有个万一的,你别催我,我就是爱做,还有不许嫌弃我做的!” 林延潮看着林浅浅皱起眉头薄嗔的样子,心底觉得很可人,面上却道:“到时候再说吧!” 林浅浅气道:“什么是到时候再说。”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说了,谢兄的儒林班马上开演了,咱们得赶快了,顺路还要将这摞稿子,给秦掌柜送去,可赶紧了。” 林浅浅听林延潮要带自己去听戏,方才那点小愉快早丢到爪哇国去了,当下喜的连忙去换衣裳。 林延潮下了楼,正碰见大娘,随便问道:“大伯呢?” 大娘一脸埋怨地道:“你大伯他正月里人都不知往哪里跑。” 林延潮道:“大概是拜会上官吧!” 大娘道:“衙门都封印了,哪里有上官好拜见,我看他就是闲不住,又和以往那帮狐朋狗友去外面吹牛了。延潮,你有空可要帮我多说说你大伯,他这人就是好显摆,一点也不稳重。” 林延潮笑着道:“大娘,我哪里敢说大伯呢。” “那你就帮我说说,你那不成器的堂兄,今年都第四回考童试,连县试那道卡都没过,我都气得不行。” 林延潮道:“去年县试堂兄他,不是也上了副榜吗,我看今年大概能中。反正家里眼下也宽裕了,让堂兄多考几年,若不成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去衙门补了个吏员,但终究还是比科举出身逊了一筹啊。” 原本对于大娘而言,林延寿能补上一个吏员已是千恩万谢了,但眼下她却是看不上了。 大娘听了笑了道:“那是,肯定是要他考的,怎么的也要考上个秀才,将来入监吧,就看他自己争气不争气了。” 林延潮正与大娘说着话,这边房门一开,三叔和三婶走了出来,但见三婶穿金戴银,一副雍容打扮。 大娘满脸笑着道:“这是去哪里玩呢?这好几天不开门作生意啊,会不会得罪了老客户啊!” 三婶从容地笑着道:“哪里能呢?这再忙也要回娘家啊,再说了这钱财是赚不完的,赚钱哪里有看望家里人重要了,当家你说是不是?” 三叔生怕这两人又吵起来,连忙道:“是啊,是啊,延潮出门呢?” 林延潮道:“是啊,去茶亭看看儒林班唱戏呢,三叔要不要一起去?” 三叔道:“不了,不了,你们自己去吧,早点回来,生意上的事,还要与你多商量商量呢。” 林延潮道:“哪里,三叔现在都是大掌柜了,有不决的事,找十三叔和我岳父吧,他们在经商上都强我太多了。” 三叔笑着道:“哪能这么说,去年要不是你打垮盛贸钱庄,我们陈记哪里有今日的势头。” 三叔笑着身上更有几分大老板的气度,也是手底下三家铺子,管着几十号人,出入都有马车接送。 与三叔说完,当下林浅浅穿着一身新衣裳下楼,二人坐上了马车,直往城南而去。 路上林延潮将稿子顺路都交给了秦掌柜,自己的尚书集注已是完稿了,眼下交给他,等着刊定出版了。 林延潮送完了稿子,就去了城南茶亭的贵云楼。 这贵云楼是谢肇淛去年所开设的,林延潮也本着帮朋友一把的原则,在里面投了钱,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股东。 顺便说一句,谢肇淛去年院试中式,现在已是长乐县学的生员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七章 寄以厚望 到达贵云楼,即见楼内高朋满座。 楼子是三层三面回廊,每层回廊里摆着十几张桌子,客人在那吃着瓜果,喝着香茗。 最高的一层则是几个包间,专供女眷在内观看。 底下的天井里,搭着一大戏台子,儒林班的戏子正在唱戏。 谢肇淛先一步迎了出来笑道,宗海兄来晚一步,这白蛇传都演了一出,这不是弟妹吗。 林延潮与林浅浅道,这位就是我常与你说的谢兄,是我的老朋友了。 谢肇淛听了连忙行礼道:“弟妹,楼上包间请。” 说话间,陡然听得爆天价的一阵喝彩声。 这儒林戏排得是白蛇传,还是林延潮当初继聂小倩后,偶尔给谢肇淛写的稿子。 其实真正的戏剧白蛇传,林延潮也没看过,但是赵叶版的五十集大作,每逢暑期档,他可是从小看到大的,里面的唱词唱段,自己可都是耳熟能详的。 于是林延潮据此写了白蛇传初稿,再由谢肇淛和他老爹经三年润色,终于编成七十多出的戏剧。 儒林班在林延潮与谢肇淛合股的贵云楼里上演,没料到这白蛇传一炮而红,名气比聂小倩还大,轰动了整个省。 眼下儒林班已是扩到了五十余人,每日在这贵云楼排这白蛇传和聂小倩两部,引得省城里的名宦富商,以及读书人争相而来观看。 林延潮拍着谢肇淛的肩膀道,谢兄这生意很是兴隆嘛。 谢肇淛很是高兴,不过却微微责道,什么你的我的,这贵云楼不是有宗海兄的一半嘛。 当下林延潮与林浅浅上了楼上包间里,刚进屋就有人端了铜盆。递热毛巾给了擦手洁面。 包间里十分雅致,桌上放着五色鲜果,五色干果。各式糕点,若是饿了。还可叫一桌菜来,累了困了,还有罗汉床可供小憩。 林延潮与林浅浅一并坐着,看着白蛇传。 此刻正是白素贞小青与许仙在西湖泛舟相遇的桥段,林延潮听到一旁包间里有人道:“这也真是绝了,非在杭州活几十年人,写不出这等苏堤断桥的美景来。” 另一人道:“何止你听着唱词,简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你是没看到后面。最好看的还是白素贞之子许仕林二十年后中状元的一幕。”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附和道:“不错,不错,我等最是爱看了。听闻许仕林可是天下的文曲星下凡啊。” 一人道:“你们可知此戏是何所作?” “当然是儒林班的班主谢在杭与其父合作,听闻其父曾任钱塘知县,对于杭州,钱塘美景自是耳熟能详了。” “哈哈,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此戏确实是在杭兄与其父所作,但有一日我与在杭兄闲聊。他却道是另有高人。我心底好奇,欲再问其详,但对方却不肯再说了。” 隔壁屋众人听了都是道:“竟有此事。王兄你可猜得一二?” 林延潮在旁听了不由微微一笑,却觉得手背上一疼,原来是林浅浅见自己心不在焉,掐了自己一下。 林延潮笑了笑,当下喝了口茶目光转到了戏台上,耳里却依旧听着隔壁屋的动静。 但听此人道:“此事我也没根据,全然凭借揣测啊,若是有人真替在杭兄作刀,而在杭兄肯直承此事。却又不愿道其名,显然是在杭兄的好友。平日我与在杭兄同在长乐县学求学。对他交游之人略知一二,故而从这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一人来。你们想不想听。” 众人都是道:“莫要卖关子了,快说。” 此人却不肯轻易说出,而是道:“我再给你们提个醒,你看这白蛇传,除了许白二人之情外,最精彩的莫过于许仕林中状元,大魁天下的一幕,非有类似此等经历之人不可写出,由此可想而知啊。” 林延潮也是服了此人真是断章的高手啊,每每都是最紧要时候卖关子。 果真众人都是没有耐性了,一片骂声中,那人最后才道:“这还有什么猜不出,当然是今科解元郎啊!” 众人听了都是一并恍然。 “听你这么说来,倒有几分可能。” “非解元郎这等才华,写不出来,而这中状元一幕,也是他中解元时得来的吧。” “说来本省自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后,再无人登科状元了,近来几届举子春闱,连一个入三鼎甲的都没有。” “说来说去,唯有解元郎有这机会,听闻他十五岁中举后,言自己学而未信,不赴会试,反而在家苦读三年,看来今科必有把握,且其志不止在同进士而已。” 三鼎甲称进士及第,二甲进士称进士出身,三甲进士称同进士出身。 众人又议论了几句。 当下林浅浅向林延潮问道:“你不去见见他们吗?”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手道:“今日只陪你看戏。” 林浅浅甜甜一笑。 戏看完了,林延潮下了楼。 谢肇淛此刻正与十几名读书人正在闲聊,见了林延潮立即介绍道:“诸位,这位就是你们说一直要见的林解元!” 众人听了都是一并来见礼道:“林解元!” 林延潮礼貌地回礼,谢肇淛笑着问道:“宗海兄,我受人所托,替他们问一问,宗海准备何时进京?” 林延潮干脆地道:“就在这几日。” 谢肇淛笑道:“眼下咱们闽地举子之中纷传,今科唯有宗海兄你,还有漳浦的刘国徵,晋江的李尔张三人最有把握中式,或许还能代我闽地士子得三鼎甲呢。” 林延潮立即道:“延潮何德何能能代表闽地的举子,讲资历,在下不过第一次赴春闱,论才学,我文林社中的翁克生,林楚石才华都胜我一筹,各地举人也多有豪杰,更不用说天下十三省,负有才学举人如过江之鲫,春闱中式实是不敢轻易奢望。” 众人都道:“林兄过谦了。” 几人说话声音很大,引得左右士子官宦都看了过来,听闻眼前对方就是大名鼎鼎的林解元后。 一名四十多岁的士子道:“宗海兄,在下籍贯闽东,说来惭愧考二十多年仍只是生员,咱们八闽读书人平日虽爱打小盘算,若论文章,咱们也从未输给其他诸省才子。所以宗海兄,你可万万不肯谦让。” 听此人一言,贵云楼里的各士子们当下纷纷道:“是啊,宗海兄,你可不能谦让啊!” “我等此番都是对你寄以厚望。” “望宗海兄,为我闽地举人夺个三鼎甲来。” 林延潮见不可再谦虚,再谦虚就是虚伪了,于是笑了笑作了个团揖道:“既是如此,延潮多谢各位抬举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八章 进京赶考 既是决定上京。 林延潮先去一一辞行,不过待临走时才发现,几个要告别的人都不在。 自己两位恩师林诚义在京师坐监,林烃在苏州任知府,山长林垠又已是过逝。 于是林延潮去了书院向林燎辞行后,又去林府,向老尚书林庭机辞行。 林庭机倒是很高兴,勉励了自己几句,他算是考试达人了,不仅是他,兄弟也是,还教出两个翰林儿子,故而传授了林延潮一些考试经验。 到了二月中的日子。 正是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时节。 林延潮带着展明,陈济川来至码头。展明不用多说,陈济川是陈行贵的族亲,上一次帮林延潮惩治余子游时候出过大力的。 林延潮看过他的武艺,等闲三五人不能近身那种,最厉害的还是一手水里功夫,此外在外面跑惯码头,三山五岳的人都是打过交道。 故而出门时,陈行贵特意让林延潮带上陈济川,以防不测。 有了展明和陈济川左右护法,路上安全就大为提高了,否则林延潮揣着几百两银票在身,也是不安心啊。 展明,陈济川外,林延潮还雇了一个来路清白的脚夫提行李。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一路几千里的行程,自是要处处小心。 还是当初离家去求学的洪塘渡,林延潮在码头辞别林浅浅和家人, 见林延潮离开自己少说一年半载,林浅浅眼眶一直是红红的。 二人分别当晚说不尽的情话,待到了今日,林浅浅还是止不住哭了起来。 林延潮安慰道:“此去入京无论中不中进士。咱们一年半载后都能相见。” 林浅浅抹了泪水,点点头道:“记着早点回来,别在意中不中。读书也别太勉强自己,弄得上一次乡试那样都病了。平平安安归来,我只要早一日见到你。” 林延潮听了不由感动,这就是有人在意你飞得高不高,有的人却在意你飞的累不累的古代版吧。 “还有记得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你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有虽家有千金,可钱不许乱花。”林浅浅又补充道。 林延潮心想,浅浅果然还是老样子啊。 林延潮又向大伯。三叔,林延寿等人告别。林延潮对林延寿道:“堂兄,过几日就是县试了,愚弟在此就先祝你科场连捷了。” 林延寿不以为意道:“小意思,前几次,不过马有失蹄罢了。你尽管放心去吧,过个数年,等我中了举人就去京城找你,不要为家里担心,一切有我撑着就是。” 林延潮听了林延寿这几句话。深觉得自己这位堂兄果真‘成长’不少。林延潮笑了笑道:“那就好了,堂兄多替我向爷爷尽孝就是。” 至于文林社的社友,前几日已是践行过了。今日就不在作别。 林延潮与展明和陈济川二人待要登船时,但见大伯赶来道:“等等。” 但见大伯端了一碗清炖贴沙鱼来道:“延潮,这义心楼的清炖贴沙鱼最有名了,以往大伯一直说要请你吃,但都没兑现过,眼下你要离家万里,临走前再就喝一碗鱼汤吧!” 林延潮看着这碗鱼汤,不由有几分感动,当下道:“多谢大伯了。” 说完将鱼汤喝尽。当下林延潮道:“侄儿在此拜别大伯,三叔了。” 大伯三叔都一并道:“好好考。莫要担心家里。” 当下林延潮登上船,与岸上的家人挥手告别。 船夫撑篙。张帆。船只沿江溯流直上,林延潮站在船头看着家乡山水,终于已是渐渐远去。 以往离家都是一月数月,但这一次却别去经年。 家乡已是远去,天空又下着小雨来,春雨透着几分湿寒,令林延潮心底有些发闷。 他回到的船舱,心底思乡情重,又挂念林浅浅和祖父,不想看船外的景色,在船上读了会书,就合衣而睡。 这一睡昏昏沉沉不知多久,睡到了夜里,林延潮觉得眼前微亮,睁开眼,才明白是透过蓬舱的月光。 天边乌云早已是散去,一轮明月升至半空,他躺在船舱里,月华撒在身上,耳边听着船舱外浪涛声,不时可以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舱旁的甲板上走过。 此刻林延潮已是没有了睡意,披衣起身,走到船舷,但见船已是停下,泊了河央,而春雨下了白天后,闽水又涨了不少。 此刻雨消月出,月光照在大江之上,江河泊泊流淌,林延潮看此时此景,思乡情绪消减了不少。 一名船夫路过,见了林延潮道:“老爷起来了,肚子饿不饿?你的随从说你睡得熟,也没敢叫你。” 林延潮摸了摸肚子,笑着道:“倒有那么一点肚子饿了。” 船夫道:“好咧,鲫鱼面,早都给老爷你热好了,我给你端来。出门在外没家里讲究,吃不惯的话,请多包涵。” “哪里,有劳船家才是,”说着林延潮拿了几文钱塞到了船夫手里道,“船家拿去喝酒。” 不久一大海碗热腾腾的鲫鱼面端来,林延潮回到舱内,吃起面来。 这鲫鱼面里放了鱼露,外人吃起来格外生腥,但对于从小在江边长大的林延潮而言,鱼露可是美味啊。 数日之后,船即在建阳府的浦城登岸。浦城乃闽水上游,也是米粮之地,民谚里常有一句,浦城收一收,有米下福州。 沿江随处可见粮船,以及运木的木排准备沿江而下,放往省城。 林延潮的好友于轻舟就是浦城人,眼下正在家读书准备第二次赴院试。林延潮来此到他家里盘桓两日后,改船登陆走仙霞古道入浙。 出闽有两条要道,一条是铅山道,一条是仙霞古道。 铅山道出闽,经江西,再至浙江,虽远但地平坦。但仙霞古道就难走许多了。 仙霞古道最难行,就是仙霞岭,当初阮大铖降清后,随清军入闽,为邀好主子,不顾重病爬仙霞岭,结果力竭而死。 林延潮也是费了数日翻过仙霞岭,然后沿着古道至浙江衢州后,又改陆登船继续北上。(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九章 乘船 事实上古代闽地士子赴京城考试,也没想象那么艰辛,除了仙霞岭这一段比较难走,其余可谓是全程坐船。 从省城至浦城走是闽江水路,经仙霞古道这段旱路后,可以从江山县乘船,这里即是富春江钱塘江了,从江山县乘船可直抵杭州。 过仙霞岭后,林延潮就打法脚夫回家去了。 到衢州府江山县的地界,就算真正是出省了。 在这里风土人情有别于闽地,算是林延潮穿越至明朝后,第一次走这么长的路。 到了江山县地界,林延潮在客栈休息一日后,次日即去码头找去杭州的船。 清湖码头上,已是停满溯钱塘江而来的大船,如浙江布匹等百货,再由商帮雇佣脚夫,挑夫,过仙霞古道挑往闽地,而从闽地来如福之丝绸、漳之纱绢、泉之蓝、福延之铁、福漳之桔、泉漳之糖也要到清湖装船运往下游苏杭。 展明跑了几个货船,与林延潮道:“这里的泊船多为船帮控制,多不肯让陌生商旅上船。就算我们肯上船,也只让我们睡底舱。” 走南闯北过的陈济川道:“我听说,清湖码头的船帮,势力最大的江山帮都是本地人,颇为排外,其次为义乌帮,义乌帮好勇斗狠,故而列一席之地,至于徽州帮,桐严帮则不能与江山帮,义乌帮相提并论。” “那些拒你登船的多半是本地的江山帮,他们若不载就真不载了,至于义乌帮那咱们得小心,听闻干得都是梁山好汉的活,什么时候睡梦里喂了江中鱼虾都不知道。” 林延潮陈济川这么说,不由道:“真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出门不知天下事,若是什么都不知,上了义乌帮的船咱们就糟了。看来一路上我要多请教陈兄了。” 陈济川连忙道:“林老爷,小人哪里敢在老爷您面前卖弄呢。” 这时展明道:“前面有艘不是客船?” 正巧码头旁一艘蓬船正在招揽客人。 陈济川指着此船笑着道:“展兄不知。此船名为江山船,你看这船尾翘得很高,故又称茭白船。” 听到江山船,林延潮就知道了,所谓江山船,又称九姓江山船,就是画舫妓船,听闻以往是陈友谅的部下。败给太祖后,贬为舟民。 展明道:“林老爷哪里会坐这等船,咱们不如包一艘船直接去杭州好了。”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包船去杭州一来费钱,二来无法见识沿途人情,江山船就江山船吧!” 展明,陈济川听了都是偷笑,本以为林延潮是个一本正经的读书人,实在没料到啊…………少年人嘛,可以理解的。 于是林延潮等人付了船资从舢板上上船,听闻船被一个盐商包船直去苏州。三人听了都是大喜。如此就不用去杭州再转搭去苏州的船,否则林延潮从江山至苏州,唯有一艘一艘船的转搭。 看来这一趟上京赶考真是顺风顺水。 林延潮但见船中搭着乌漆棚子。船头还挑着一盏红字灯笼!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不由想到后世地下发廊,心想传统行业还真是一脉相承。 这江山船十分宽敞,有五舱,足容五、六十人。前后舱设小房间作客座,中舱为款客之地,船舱两侧垂下湘帘,虽宽不能旋马,而明敞若轩庭。可摆好几桌酒席,中舱前后分为燕寝。乃是船妓与宾客温存之处。 船上客满后就是起篙,林延潮站在船头。看着沿江的景色,一旁的展明道:“江山船老大称驾长,老板娘称驾长娘,这船上是有十几名船妓,不过平日受驾长,驾长娘盘剥,此外还有船夫数人。这样的船虽是鱼龙混杂,但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出事。” 林延潮点点头道:“甚好,一路平平安安都杭州就行了,到时咱们再换船,你看这江浙的景色多秀美,比咱们闽地别有一番精致。” 陈济川也是道:“老爷说的是,江浙的景色秀美,姑娘也俊,我方才听客商道,姿色都还不错。若是老爷有意,不妨一夜恩情,第二天离开时,还会给你煮一碗糖水蛋呢。” 林延潮笑了笑,不置可否。 看了一会景色,又是一阵疾雨下来,林延潮返回船舱避雨。船上已有二三十名客人,既有来游玩的富商,赶考的读书人,还有货商,搭船走一段水路的百姓,此刻都挤在前后客舱之中,待到了晚间自有人会去中舱找船妓宴饮,下榻在燕寝之处。 船舱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耳旁是雨水打在船篷上的声音,里面众人聚在一处聊天。 众人见林延潮见船舱都是站起欠身,一人问道:“相公这是哪里去啊?” 若是举人一般不会与这么多人同挤客舱,众人看见林延潮身上的青衫,故而揣测他是生员。 林延潮也不说破,若是道出自己举人身份,反而给同舱的人压力。 林延潮笑着道:“在下姓林,从闽地来去苏州游学。” 听林延潮真是生员,船舱内众人都是十分客客气气。一人笑道:“原来真是相公,秀才真是好,可以随处游学,不似我的平民百姓出门,离原籍百里,都要开具路引。” 舱窗边一名青衫士子起身道:“在下徐光茂,赴杭州赴院试,能与林朋友同船,实是荣幸。” 林延潮拱手回礼道:“徐兄客气。” 又有两三人起身向林延潮口称前辈,原来都是童生,众人都是二十岁左右,在浙江这人杰地灵之处,二十岁进学成为生员很正常。故而众人见两位生员那么年轻,都不意外。 船舱里焦点都集中在几位读书人身上,当下一旁有人道:“老爷,这不过是几个穷书生罢了,在你面前得意个什么劲!” 这人有几分富态,大腹便便,左右有几名随从伺候。 徐光茂听对方的话有几分动气,众人连忙道:“这位是虞员外,这去苏州的江山船就是他包的。” 虞员外当下对随从道:“多嘴,我与你说要问对人做对事,穷人做事、富人做市、咱们商人做势!” 见虞员外轻描淡写几句话,格外逼格满满。 船舱里众人对虞员外是不明觉厉,而林延潮心想这几句话,牛头不对马嘴,分明在装逼嘛。(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章 船托 虞员外淡淡说了两句,下面的随从一副恭谦受教的样子。 虞员外站起身来对徐秀才拱手道:“手底下的人没有见识,得罪了公子。我虞某佩服读书人了,你说咱们商人一个辛苦做事,铺设自己的路子,还不是为了往后钱财滚滚而来。唯有至诚,专信,方乃成功之法,这与读书人寒窗苦读不是一个道理?” 虞员外这几句话,略微接了点底气,徐秀才等读书人开始还对虞员外的仇富心理,顿时没有了。 连徐秀才也是拱手道:“虞员外见教的是。” 虞员外捏须,含笑道:“无妨与你共勉就是,问对人做对事,要知学很重要,向谁学更重要。尔等眼下境遇欠佳,非在尔之故,而在识人不对。” 众人问道:“敢问虞员外,如何识得对的人?” 虞员外微微笑着,沉吟不语,一旁的随从忍不住道:“说尔等糊涂,还真是糊涂,高人就在眼前,还四处去找吗?” 众人一并恍然道:“原来是虞员外。” 虞员外笑着,摆了摆手道:“下面的人胡说八道,不要当真,不过我的把兄弟,现任杭州知府的葛太尊,曾告诫小弟我一句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高人指路。这句话拿来与诸兄共勉。” 这高人指路指得当然就是虞员外。 众人想了一会,都是觉得虞员外的眼光见识真不一般,其把兄弟还是杭州知府,可见很有背景,于是就一并奉承道:“虞员外此言在理。” 见虞员外内内外外的装逼,船舱里之人无不佩服。林延潮心道,这也行?早知道如此,我穿越前多看几部卡耐基。陈安之,也能到这里来忽悠人了。 当夜虞员外在船舱里设宴。不止客舱里的商贩,还有几位秀才和童生,林延潮当然也在被邀之列。 林延潮也是欣然赴宴,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嘛,毕竟虞员外这句话说得还是很对的。 宴席上设在中舱,地上是红漆地板,卷幔卷起,十几名船妓翩翩起舞。但觉芬芳袭人,倍加美艳。 陈济川说的没错,船妓里果真有长得不错的,风尘味有那么些,却又不这么重。 船舱里摆着三座酒席,众人看了船妓的歌舞,早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虞员外则是容色不变,也没半点架子,亲自举壶斟酒,令众人受宠若惊。 席间虞员外尽显生意场上老手的本事。气氛拿捏很熟稔。 他不住吹嘘自己在苏杭认识多少多少的达官显贵,生意作得如何大,再加上时刻富含人生哲理。启迪成功智慧的话,把徐秀才等人都忽悠在云里雾里。 连徐秀才也不顾读书人的尊严了,对这位商贾露出了巴结之意,其他人更是不用多说。 当下就有数个客商,说要跟他去作生意,还有一名童生,说愿意放弃走科举仕途之路,随他从商。 虞员外都是不平不淡地退却了,只说看看各人的本事气量。于是众人也是老底子翻出来说,夸张个几倍也是正常的。 虞员外也问到林延潮是否认识什么闽地的官员。家里有多少薄产云云。 林延潮则是笑笑地表示自己就是个只知道读书的穷书生,其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让虞员外你失望了。 虞员外听了果真失望,但语重心长地告诫了一句:“林兄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只是人不能只是低头走路,也要抬起头来看路啊。” 这句话当然是很有道理的,可惜对象用错了。 听着虞员外吹着牛,林延潮一边吃着鲢鱼头,清蒸刀鱼就着绍兴陈酒。不久十几名船妓就坐到众人的身边,林延潮也是顺便与一旁船妓调笑几句,众人都是暗笑,这小子方才还规矩的一本正经的样子,见了女人就率先口头花花了起来。 船妓也探问了几句,公子家很有钱,看来是贵人的命之类的话。 林延潮‘老老实实’地说,在下穷读书人一个,以后等我中举发达了,再如何如何…… 众船妓听了都是笑了笑,当下也去招呼别人了,而林延潮吃了几杯后觉得微微上头,就借口酒量浅离席了,虞员外也不挽留。 临走前,林延潮见虞员外,以及其他客商已是搂着船妓在那开怀作乐了。 至于徐秀才初始还念着几句‘君子发乎情止乎礼’,很是放不开的样子,但几碗黄汤灌下肚子,就胡天胡地起来,将平日圣贤书里读得道理,都丢去一旁了。 林延潮一个人回到船舱,但见陈济川和展明都是讶异问道:“老爷,怎么回来了?外面的酒不好,人不美?” 林延潮摊手道:“酒好,佳人也好,可惜都没我的份啊!” 三人都是听了都是哈哈一笑。 陈济川眯着眼睛道:“林老爷,我看这虞员外来路不正,咱们要不要试一试他?”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咱们是过江龙,不去压他的地头蛇,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平平安安到苏州就好了,别人作别人的,咱们不管闲事,知道了吗?” “是。”陈济川和展明都是答允,都是合衣而睡。林延潮则拿着书就着船舱上摇晃不停的油灯看着书,舱外那一声声荡人的笑声,透过舱门传了进来。 林延潮听了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读书。 过了几日船至了兰溪,虞员外与船客们每日花天酒地,林延潮除第一日去了外,其余都在舱里读书,晚上他们偶尔来邀,林延潮也推辞不去。除了林延潮外,还有少数几个兜里没钱,或者是比较机警的船客,都一并在客舱里。 客舱简陋,没有床塌被褥,困了只能合衣睡在舱里,对于林延潮而言,这也不算太苦的日子,和穿越当初时与林浅浅一起住在刚被大水淹过的老房时,还是要好了。 而其他客人住的可是燕寝,那里有衾枕奁具,红闺雅器,器具无不精备,每日有美貌的船妓陪着,喝着美酒佳酿。 林延潮知这些人必是被虞员外算计了。他也不想说什么,反正这些人不在客舱喧闹,林延潮也是清静,好一人读书。 船过了兰溪后,景色更美,林延潮读书疲乏了,就站在船头,但见江水水清见底,飞鸟掠水而过,四面丛林帆影,景色醉人。 可惜船上大多人都坠在红粉阵仗之中,无暇欣赏这美景就是。 过了兰溪,不数日即是桐庐。到了桐庐,船上有近半的人,要在此下船,经过数日相处,船上众人已是与船妓们相处日子,颇为恋恋不舍,到了临别前一日,不少客人与船妓,甚至涕泣相向。 船终于到了桐庐,舟船在码头上登陆。 平日一直不说话的驾长和驾长娘当下与客人结算船资。 众客人一听十几两,几十两的船资,顿时脸色都青掉,质问驾长这船钱有没有算错。 驾长当下不快道:“平日里你们喝酒吃肉,睡我家姑娘时,就没多想,今日结算船资才想起来?” 一人连忙去找虞员外道:“虞员外给我们主持公道啊,这几日吃喝不是你替我们资付吗?” 虞员外听了脸色变下道:“我几时有这么说过?喝酒吃饭也就算了,找**还要本员外垫钱?本员外虽家有万贯,但也从不这么轻易许人的。你们昔日在本员外前,不是一个个说自己要么有门路,要么有家财,怎么现在连几两银子都吝啬?” 众客人才记得前几日为了让虞员外看重夸下的海口,终于知道着了套。这虞员外分明是船老大请的托嘛。 驾长当下逼问要钱,几名船夫也是凶神恶煞地拿着棍棒站在船上。 众人中徐秀才当下求饶道:“学生身上这点银子,是家里人卖了祖传的五亩田,让学生进杭州城赶考的,若是钱都在这里使完了,学生就在要在杭州城里活活饿死了,请宽限一二,待小生乡试中了举人再还钱给你们。” 这几日与徐秀才相好的船妓讽刺道:“徐公子,连奴家这为娼妓的,都知道做人以信义为本,又何况你这读书人呢?若是为你的同窗知道,你在船上嫖宿却不给钱,还有什么面目立足,奴家劝公子三思啊!” 徐秀才神色一青骂道:“你这**,前几日与你海誓山盟,我与你说的句句是真心话,怎么今日翻脸不认人,忒无情无义了吧?” 那船妓道:“徐公子,海誓山盟算得什么,奴家只知道骑匹马还要给马儿草呢,何况骑人乎?” 这一句从一名船妓口中说出的道理,令徐秀才这饱读诗书之人也是无言以对。 至于平日那些与船客百般恩爱的船妓们,此刻也是撒泼要钱,相互谩骂起来,昔日那点恩情荡然无存。 一旁林延潮看了摇了摇头道:“早知有今日之诟骂,何必有昨夜之眼泪。” 展明和陈济川听了都是好笑,林延潮早吩咐过了不要多事,于是他们就当看一场好戏。 船客们只知吃亏,没办法一个个如数交了钱下船去,甚至有几人去杭州,却又付不起嫖资,当下被船老大几人将钱财家什都拿走,净身出户半途就赶下了船。(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一章 这是碰瓷啊! 十几名船客直接在桐庐被赶下船。 船老大与虞员外自是再也没有掩饰,彼此嘀咕了一阵。 交纳船资时,除了少数自愿的,对于被迫消费的众船客们,自是敢怒不敢言。 待轮到林延潮三人时,船老大对林延潮这‘穷秀才’也没有开始的恭敬,不耐烦地道:“连个堂子都叫不起,还充什么相公?你们三人去苏州,船资三两五钱!先拿钱来!” 对于船老大的怨念,林延潮是可以理解的,好比你去‘发廊’,对妖娆的美女说,我真的只是来洗个头的。对方是何反应? 林延潮没说话,一旁的陈济川即道:“驾长,不是说好的,吃喝住,一人一两银吗?怎么又多了五钱?” 船老大哼了一声道:“好不知规矩,船资是一人一两,但从杭州至苏州的过闸税你自己去缴啊?” 展明瞪了一眼道:“那也要事先道个清楚啊!” 船老大道:“我现在不是与你道清楚吗?要给就拿钱,少一个钱,这船就甭想走。” 展明怒不可遏,林延潮摇了摇手道:“算了,五钱银子我们给就是了。” 说着林延潮从展明身上褡裢的里,取了几个碎银子。 船老大拿着个戥子称了一下道:“少了。” 林延潮从陈济川那又凑了些铜钱,将船资付清了。这些散碎银子铜钱,林延潮都放在陈济川,展明的,至于八百两的银票,他则是缝在内衫。 船老大见林延潮给的一文不多,更没好脸色。 船又是重新起篙顺流直下。 船过了桐庐。又费了数日即到了杭州。 穿越前,林延潮看过袁宏道两篇小品文,西湖游记。以及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袁宏道有言,杭州最美乃是春时。现在正是三月风光。 不过这一次因赶路,林延潮却无暇入杭州欣赏美景,江山船只是在武林门外的运河码头上停泊。 武林门外关市,熙熙攘攘,人影杂沓,林延潮只能遥想袁宏道西湖游记里道,从武林门而西,望保叔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 不过虽没有入杭州城,林延潮也下船去关市活动了下,去书肆里闲逛时,看见自己的《尚书古文注疏》在书架上摆着顿时心情大好。 船在武林门外停泊半日,即向北而行,水路更是热闹起来。 江山船入了运河水道后。船即是向北航行去,用一首歌名来说,就是一路向北。运河的尽头就是大明的中枢顺天府。 众所周知,大明是天子守国门割据,朝廷的中枢和军力大多集中在顺天府所在的京师,大明会典里有云,军国之需,皆仰给东南。为了保障京杭大运河的通畅,朝廷上设漕运总督,主持军、民粮船押运,以及疏通河道之事。 每年四百万石的漕粮。以及苏杭,江宁的织造都通过这条河。由十几万运军从每年三月至十月,用三千艘漕船由南至北运抵京师。故而这一段是京杭大运河。就是大明朝的生命线。 到了运河,路上也没好风景,不过也比在江水里行船时少了许多颠簸。 林延潮就在船里读书,这船还没有到吴江,就觉得船身一震。 忽然听得有人在船外大呼道:“撞船了!” “撞船了!” 林延潮扶住了桌案上的书,虽说是撞船,船身震动不是很厉害,何况自己的水性也是很不错,故而不是很惊慌。 他走到船外,看了一眼原来自己的船右舷与侧面一艘漕船挨擦撞在了一处。 漕船比江山船高了一截,可以看见漕船船头凹进了一处,破了一个洞,但江山船却是没事。 这时漕船的甲板上涌上了,几十名手持刀枪弓箭的运兵,指着江山船上四处乱窜的人破口大骂。 “贼他娘的,尔等民船竟然撞官家的漕船,是不是不要命了!” “把总,我们的船被撞坏了一大块啊!” “他娘的,把总,我看这些人是要劫漕粮啊!” 当下一名运兵手持弓箭就是一箭射来。 “老爷,小心。”展明将林延潮扑到,但见这一箭射在桅杆的缆绳上,哗啦一声船帆从桅杆掉落,一下子罩住数人。 被船帆罩住数人大叫道:“这是怎么了?天怎么黑了。” 漕船那边用铁爪勾住了江山船,十数名运兵持刀跳上船来,江山船的船妓顿时一片惊叫。 一名运兵揪住了船老大,将刀架在了他脖子上,船老大全无之前的嚣张,跪在地上求饶道:“军爷,饶命,饶命啊,不要动手!” 运兵道:“莫要啰嗦,与我们把总说。” 船这时已被运兵控制,几名船夫被运兵用刀抵住跪在甲板上,至于其余客人都躲在客舱里不敢出来。 一名军汉走到船老大面前喝道:“你怎么说?” 船老大道:“军爷,冤枉啊,小民的船在河道走得好好的,根本没有撞军爷的意思啊!这漕船,小人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打船的主意啊!” 军汉一脚将船老大踹翻骂道:“贼他娘的,这么说,还是老子自己把船往你的船上硬撞的?” 船老大爬起来,哭着叩头道:“军爷,小人该死,小人有眼无珠!” 此人眼前这副样子,谁敢相信是之前,向船客凶狠逼钱的船老大? 下面被押的几名船夫,一人突然道:“军爷,还不是如此吗?方才起了东风,你的船若是吃不住风,也该是往西撞,而会往东撞上咱们的船?” 逆风撞船! 众人扭过头看向挨在船西侧的漕船,以及被风鼓满的船帆,也是在船舱里议论起来。 “对啊,这没道理啊!” “船老大哪里有这胆子敢碰官家的船。” 这是一人道:“你们糊涂,你看漕船上被撞的那块,都是腐木啊!” 众人恍然大悟。 “这是碰瓷啊!” “低声,低声!不关我们的事,不要多嘴。” 一旁陈济川笑着林延潮道:“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船老大前几日还嚣张呢?今日被黑吃黑了吧,哈哈真是痛快!”(未完待续。) ps:这章补更,晚上还有一更 第两百七十二章 功名在身 见人被敲诈,换了平日老百姓们或许会说两句,抱个不平,但是碰到这了这等船老大,众人都是懒得理睬。 一旁虞员外走来道:“你们怎么能落井下石,不知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吗?眼下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正当同舟共济的时候,风言风语有何益处?” 众老百姓早就见识了虞员外那一套一套的说辞,都没有理会。虞员外走到林延潮面前道:“林相公,你是生员,这些官兵会卖你几分面子,读书人当急危扶难,这个时候你切不可袖手旁观啊!” 林延潮拱手道:“虞员外,我说了我只是一介穷书生啊,请恕我力所不及,爱莫能助,鞭长莫及,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岂有此理。”虞员外重重拂袖。 军汉朝客舱里扫了一眼,众人都是不敢再说。他走到那耿直的船夫面前,将裤子提了提,蹲下身将耳朵侧过去笑着道:“刚才风大,老爷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众人一见都知道这船夫要完,船夫也是倔性子当下开口道:“我……” 才吐了一个字,当下军汉将这船夫提起来,用拳头朝他肚子猛捶。 打得这船夫站不起身后,军汉又蹲下用手,拍拍船夫的脸道:“你再说一遍!” 船夫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军汉站起身环顾了一眼,客舱里的人问道:“你们谁与本官说说?” 无人应答。 军汉笑了笑到船老大面前问道:“你怎么说?” 明晃晃的刀子在船老大脖子上一紧,他当下苦笑道:“军爷,是我们撞了军爷的船,是我们不对,我们愿意赔!” 老板娘也是扑了过来。一并求军汉道:“军爷,饶我们当家一条命吧!” 众船客里之前不少被船老大敲诈过的,一直对他有几分怨气。此刻倒觉得此人有几分可怜来。 军汉笑了笑对左右道:“诸位都听见了吧!是他承认撞坏的漕船。” 众官兵都是笑着道:“是啊,我等都听见了。” 军汉又蹲下来。一巴掌摔到船老大脸上骂道:“谁要你们赔钱?走跟我们见官去!” 这一句话令船舱里众人都是觉得是不是听错了。 林延潮也是毁三观,难道明朝碰瓷的,居然不要钱,还不同意私了,非要拉人去见官,这不符合碰瓷的精髓啊。 但见军汉一手揪着船老大的衣领,拖到漕船边沿指着那破洞骂道:“你看清楚了,这是朝廷的漕船。船里本有三百石的漕粮,眼下尽数漂损,你说这要怎么赔?” “漂损!”船老大顿时傻眼了。 听见漂没这个词,林延潮一下子想起,前几年看邸报里有一名官员‘干没者缺而不补,侵渔者补而不坚,漂损之因实由此而起。’ 这句话说的是什么?就是运兵故意不修补漕船,待船遇风浪各种原因沉没后,再告诉朝廷漕粮漂没了,或者运兵将漕船故意修补不坚。然后拿了去冲撞渔民的船只,再告诉朝廷漕船被撞坏了走不动道了。 无论是自沉,还是故意撞坏漕船。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运兵可以不运漕粮至京师。 为何运兵不愿输送漕粮至京师,这即是明清两朝都无法解决一个问题——漕弊。 漕弊原因非常很多,路途各种艰难险阻,官员与地方勾结沿路各种敲骨吸髓,若是展开来说,可以写好几篇论文的。 原本明初时,朝廷是雇百姓用民船运漕粮至京师的,可几千里运河上。都是无数百姓的血泪啊。于是朝廷不忍心,改了个办法。让老百姓就近把漕粮运至沿河的水次仓中,再由十几万漕运军将水次仓里的漕粮。运往京师。 于是百姓不用流血流泪,改成运军流血流泪了。 船老大听见漂损二字就知道完了,这是要被人拿来当替罪羊了,这些运兵不是要讹他银子,而是要拿他见官顶罪。 军汉见了还对客舱里的人道:“诸位都目睹此事,随我一并去见官作个见证吧!” 众船客一片哗然。军汉喝道:“有什么好呱噪的,若是不从,一律以从犯论罪。” “老爷,怎么办?要不要亮出你的身份?”展明问道。 林延潮道:“不着急,要是见官,我断不会有事,但若是在这里亮出我身份,我怕这些官兵会狗急跳墙。” 陈济川点点头道:“老爷说得在理,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当下船老大,众船客被运兵们看管着,就近在吴江县上岸。 吴江县隶属于南直隶苏州府治下,也是因运河而起的城镇,船一到码头,无数小商贩就用竹杠将装着食物,货物的篮子高高挑起,凑到船边叫卖。 运兵军汉没好气的将商贩驱散,然后大步入城。 吴江县虽是小城,却透着江南水乡的味道,湿漉漉的石道,低矮的房屋,风土人情与闽地差别很大。 路途上众船客都是提心吊胆,唯独林延潮却好整以暇,欣赏路边景色,仿佛是来游山玩水的一般。 漕船损毁算是一件大事,要知运河沿县都是将漕政摆在头一位的,故而在县衙门前通报后,知县立即开堂审问。 吴江县知县是一名五十多岁的官员,坐在官帽椅上,将惊堂木一拍,当下左右衙役拿着水火棍喊堂威。 见官畏三分,众船客,运兵见了知县都是双腿发软。 “堂下何人?” 军汉当下拜下道:“卑职漕运军徐州营把总参见县尊大老爷!” 这军汉虽是把总,但大明文尊武卑,把总见了县令也是要叩头的。把总都跪了,后面的运军和百姓都是一起跪下。 等等……众人之中,还有一人站立。 鹤立鸡群,有几分扎眼。 吴江县知县见了有几分动气,他读书半辈子书,落榜了无数次,好容易中了个举人,才补缺当了个知县。 他费尽半生好容易爬食物链的顶端,可不是来与一个刁民平起平坐的。 当下他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狂徒,竟见本官不跪,来人拖出去杖打三十大板!” 左右官兵一并喊堂威,两衙役上前,但见一直站立的林延潮轻描淡写地道:“慢着,县尊大人,在下有功名在身!”(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三章 名声在外 有功名在身? 听了这话吴江知县的惊堂木,没有拍下去,而是斟酌了起来。 一旁虞员外的随从,仿佛碰到了救星了般道:“启禀县尊大老爷,这位林相公是从闽地来的秀才。” 吴江知县眼睛一斜道:“本官让你说话了吗?来人,掌嘴!” 两名本来来拿林延潮衙役,刀不落空,一人将这随从拿出,另一人左右开弓。 打完后,随从被抽的满嘴是血,然后还得叩头道:“谢县尊大老爷恩典。” 坐在案旁的师爷,与吴江知县耳语了几句后,对方当下看向林延潮问道:“你是闽地的秀才?来苏州作什么?可有官学开具的游学凭证?” 吴江知县一连问了三个问题,然后道:“没有凭证,本官可不认你是个生员,不是招摇撞骗之徒,就是擅自离籍。” 运兵的把总看着林延潮,此刻眼神中也是惊疑不定。 林延潮当下道:“县尊大人,在下并非是生员,而是进京赴考的举人。” 吴江知县顿时愕然,那脸上表情分明写着,竟然有如此年轻的举人,你特么骗谁? 林延潮不待吴江知县询问质疑,直接从兜里拿出一物道:“这是在下礼部试的公据,县尊请过目,。” 说完衙门书吏将林延潮手中之物,转递吴江知县。吴江知县拿起公据看了一遍,扶案而起,满脸又惊又喜地道:“原来你就是十五岁中解元的林宗海,你的大名早已是传遍吴中了。” 当下吴江知县走下堂,向林延潮以平辈行礼道:“得罪,得罪。在下吴草,字青桂,是隆庆年的举人。” 林延潮连忙避身。道:“县尊切莫如此,在下不过浪得虚名罢了。” “解元郎何必过谦。吴中读书人哪个不知闽地出了一个十五岁的解元,众人都将你与蒋文定公相提并论了。” 林延潮道:“县尊谬赞了。” 吴知县唉地一声道:“怎么可以叫县尊,这分明不把本官当自己人。本官痴长你几岁,咱们就以兄弟相称好了。” 吴知县五十多岁了,而林延潮不过十八岁。林延潮立即道:“岂敢,县尊即是隆庆年间的举人,在下就称县尊一声前辈好了。” 哈哈,吴知县当下十分高兴。不住抚须道:“好,惭愧,前辈就前辈,不过本官熬到一头白发,实在愧称前辈。” 见高高在上的吴知县与林延潮,相互亲热的称兄道弟的一幕,一旁跪着的众人全部都看傻了。 这是什么情况? 与知县平起平坐。 这个少年人,不仅不是生员,还是举人,不仅是举人。还是解元,不仅是解元,还是他娘的是十五岁就中解元的牛人。 众人心想。也是,平日在船舱里,见这少年,不是吃饭看风景,就垂坐读书,若不是这么勤奋用功,这少年怎么能十五岁中解元。 而那一群妖娆的船妓们,都是差一点垂足顿胸,自己竟白白错过了这个好机会。早知对方是解元,自己若是能求得对方赠自己一诗。立即身价倍涨十倍了。可惜眼下错过机会,没有地方买后悔药了。 至于虞员外和船老大对视了一眼。这时一并向林延潮跪行几步。 虞员外道:“林老爷!” 船老大道:“林祖宗!” 二人合道:“救救我们啊!” 虞员外如同唱诗般道:“十年修来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前生三百次的回眸,换今生一次的擦肩,林老爷,凭咱们同舟共渡的交情,上辈子我们啥也没干,都忙着擦肩而过了。你无论如何也要救救我们啊,我们是被冤枉的。” 林延潮听了觉得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啊,莫非虞员外也是穿越来的? 船老大没有虞员外这般华丽的说辞,而是道:“林祖宗求求我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 林延潮皱眉道:“这话这么顺溜,不是头一次说吧。” 一旁衙门里的吏员,讨好地道:“解元郎明鉴,咱们这剪径的强人被捕时都这么说。” 吴知县也想卖林延潮交情啊,这可是十五岁解元,将来有可能中进士,甚至进翰林院的,赶紧交好了,将来受用不尽呢。 当下吴知县问道:“这两位这么说来是林解元的……” 林延潮立即道:“吴前辈,我与他们不熟!” 不熟! 两个字,给虞员外和船老大二人重重的暴击,二人同时颓然。 吴知县会意当下点点头道:“此案本官已有计较,先行押下。” 待人走后,吴知县向林延潮问道:“解元郎此来苏州是赶考吗?可有下榻的地方?” 林延潮道:“我此来苏州一是赶考,二是苏州知府是在下的业师,故顺道拜访。” 吴知县听了道:“原来林太尊是解元郎的业师,果真名师出高徒,不过林解元来迟一步,林太尊两个月前升任广西按察副使,已是去赴任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惋惜,自己若是早来两个月,就可以见到老师了。 吴知县笑着道:“林太尊在苏州三年,风调雨顺,治下太平,百姓称颂,故而吏部考核一等,此次升任广西按察副使也是情理之中啊。” 林延潮听了叹道:“话是如此说,但没有恩师在己面前耳提面令,终是觉得缺了什么。” 当下林延潮被吴知县留在县衙的寅宾馆住了一晚。吴知县打算让吴江县士绅,县学生员一并设宴为林延潮接风洗尘。 但为林延潮婉拒,吴知县只道林延潮不喜名利,其实他只是想睡个觉,不过吴知县还是设下私宴招待了林延潮三人一番,临别时还送了程仪三十两。 至于虞员外和船老大的案子,林延潮也顺便打听了下。 船老大自是要赔偿漕船上‘漂没’的三百石粮食,以及修补漕船的工钱,否则充军边地。二人还是选择了赔钱,但这一笔足以令虞员外和船老大两个奸商,赔得连老底都不剩。 林延潮别过吴知县,与展明,陈济川一并去码头。 半路上,但见一名军汉立在路中央,正是漕船把总。(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四章 漕弊 这漕船把总在路在中央,对方见了林延潮后当下抱拳道:“在下遮阳总把总楚大江,见过解元郎。” 林延潮笑着调侃道:“幸会,楚把总,这么巧,出来散步?” 楚大江连忙道:“解元郎取笑了,之前船上不知解元在,故而有所得罪,望请见谅,在下替弟兄们来答谢解元郎,这是一点心意。” 说着漕船把总生怕误会般,取了一红绸摊开,里面包着几锭银子,然后没有直接递给林延潮,而是捧至陈济川面前。 陈济川取过后。陈济川掂量了下,低声对林延潮道:“大约二十两银子。” 林延潮没有让陈济川收下,而是问道:“楚把总,这是什么意思?” 楚大江道:“一点小意思。衙门给在下实到手不过一百二十两,这二十两实是不多,让解元郎见笑了。” 一旁展明问道:“三百石漕粮,按米价折银,以及修船的船价银,听闻那船老大赔了一百五十多两,怎么楚把总到手才一百二十两?” 楚大江叹了口气道:“这位兄弟不知,官场上的陋规,少的部分,是给衙门官吏孝敬的常例。” 林延潮听了道:“楚把总,这钱得来不易,这二十两我不会要的。” 楚大江道:“解元郎,万万不要如此,我楚某实生平最怕欠人情!”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所谓人情,我之所以不揭穿你,一来一路见得船老大贪婪,早有心除之,二来看在你做事还算蛮横,但下手还算余地。至少你选的是妓舫,而不是百姓的渔船,算得上是一条劫富济贫的好汉吧!” 楚大江听林延潮这么说。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地道:“在下当时也想搏一把的。手下弟兄家里都背了债,不拼不行,否则就算一路平安到了通州仓场,也抵不了债。” 林延潮问道:“你既是粮没了,还是要去通州吗?” 楚大江道:“是啊,虽是粮没了,但是朝廷规矩,漕船还是要到的。还需将折银送至,否则监兑官会将我等充军的。所以解元郎的大恩大德,咱们无论如何也要还啊!” 说到这里林延潮与展明和陈济川相顾一笑。 之前吴知县本来是备下一艘去苏州的船,让林延潮到苏州后,再转搭其他船入京赶考的。从苏州至北京,若不是包船,运气不好,要转搭别船两三次。对比下来漕船虽比民船慢一点,但直抵通州仓场,不用半路‘转公交’。无形就方便多了。而且在运河拥堵时,漕船有优先通行权,不用如民船排队等候。 林延潮道:“把总。你若真要报答我们,这一回我赴京赶考,就请你顺路载我们一程好了。” 见林延潮有求自己,楚大江当下一拍胸脯欣然道:“解元郎要搭我们的漕船,自是我们弟兄的荣幸,只需解元郎不嫌咱们漕船简陋就是。” 坐漕船进京赶考,林延潮再一次体验什么叫‘公车私用’。 港口上之前撞江山船的漕船,瞬间早就是补好了,还多了两条船。 这楚大江身为把总。手下自是不会只有一条船。大明运兵军制,是上设漕运总兵一名。一名漕运参将辅之,下设十几名把总。每个把总下辖几千运兵,几百条船不等。 楚大江所在的遮洋总,乃是为了隆万海运所设,下面本有几十条遮洋大船。这遮洋大船是走海路运漕粮,而不是走陆路的。 但可惜隆万海运已是被叫停,遮洋总面临被撤的风险,原来几十条船都被其他把总瓜分了。楚大江现在手下只有三条五百料的遮洋船,仍承担着一千石漕粮的粮额,故而必须用海船走运河运送漕粮。 于是林延潮上了楚大江的遮洋船,三艘船也从吴江起锚,从杭州至苏州的水路,虽是繁忙,却还算十分好走,几日后,船到了苏州,即在胥门外登岸。 楚大江与林延潮道自己下船采办土宜,大约需在苏州停泊一日。土宜就是私货,漕船夹带私货过关,这不是秘密,而是朝廷公开允许的。 之前运兵受不了漕运之苦,逃亡严重,几乎逃了三分之一,朝廷也是不得已,放开了一条口子,允许北上入京的漕船,在不接受商家的请托下,夹带部分土宜入京贩卖。 楚大江去采买,林延潮三人也是乘着下船,去逛了下寒山寺。 这等天下闻名的禅林不去,林延潮回去实不好意思对人提自己去过了苏州。在寒山寺里林延潮进香,又在寺内吃了一顿丰盛的斋饭后,这才返回漕船。 至于楚大江也是采买了很多土宜,因少了三百石的粮额,三艘船空出很多地方,故而采买的私货就不免多了一些。 楚大江见了林延潮,颇不好意思道:“让解元郎见笑了,这都是生活所迫啊!我知你想什么,虽说省却了三百石漕粮,但其中辛苦不足道来。” 林延潮道:“愿闻其详。” 楚大江苦笑道:“既是解元郎要听,我也只有一一道来,咱们运兵有三苦,一是水次之苦,说的是未开拔之前的。” 林延潮不由问道:“还未开拔有什么苦?” 楚大江道:“解元郎有所不知,如漕船开拔时,需漕院令箭牌票差扎,每船按常例需给五两银子,去州县领取粮书,每船也需贿五六两银子。” 展明问道“若是不给呢?” 楚大江摇摇头道:“不给,就误了漕期,不能在十月前抵至京师,我等都要充军。这船未离水次仓,就费了几十金了,这也就算了。就算领了领书,到了州县水次仓领了漕粮,但也要遭一层盘剥。如粮书上说是一千石,但我满打满算,领到的还不到六百石,其中多半还是杂色,至于补贴运兵的耗米,脚米和轻贲银,也只给了两三成。但到了通州仓场却得给足一千石,若少了就需问责,这其中的缺额不靠我们运兵自己贴,能行吗?” 林延潮三人听了都是无语。 楚大江继续愤愤不平地道:“这也就算了。咱们当兵就是为了吃粮,但连粮饷也从没有给足过。”(未完待续。) ps:这章查了很多资料,发了晚了抱歉哈。 第两百七十五章 抵京 楚大江看着拥挤的苏州关市道:“我们船离水次仓后,原可支三石行粮,后行粮减为两石七斗,匀下来一日不过九合。” 展明也是行伍出身,当下道:“怎么这么少,咱当兵每日三餐,需支粮一升五合方饱。” 楚大江苦笑道:“九合算好了,可实际也从没给足过,官吏清明时,拿个六七成就不错了,平日克扣不足五成。你们看看我手下的运兵,各个面有饥色,若不贩点土宜,如何过活。” 林延潮三人听了也是默不作声。 次日漕船从苏州起航,行船到了淮安,淮安乃是漕运总督,漕运总兵府的驻地。 大明文尊武卑,漕运总兵府,事事听命于漕运总督。漕运总督,除总督河务外,还身兼凤庐巡抚,故也称漕抚,权力赫赫。 林延潮半夜抵达淮安,在码头上就可遥遥望见城里的漕运总督府,其所在灯火辉煌,照得半壁天空都是通明。 漕船抵至淮安,需先至漕院投文过堂,方能过淮。可想而至漕运总督府现在必是人山人海。 漕船到了淮安,下面路就难行了。由于黄河夺淮入海,下游往年一直是泛滥成灾。 鉴于此,张居正于万历六年用治水名臣潘季驯为河道总督,兼理漕务。 潘季驯治河,采束水攻沙之策,乃是在两岸筑高堤,用水流冲河底泥沙。现在潘季驯正在淮安,一面主持修高家堰大坝,一面署理漕运。 不过眼下正逢桃花汛,无论是筑坝,还是漕运都受影响,停了下来。潘季驯此刻必是心急如焚。 淮安码头上几千艘漕船,民船都堵在淮河南岸。码头之上漕船云集。 要知道,漕期是一刻也误不得的。 隆庆五年时。黄河水淹运河,朝廷强行督令运兵驾船运粮北上强行过淮。结果船遭河淹,三千艘漕船损坏八百余艘,溺死运军千余人。 因为有前车之鉴,整船上的运兵都是忐忑不安,生怕朝廷又强令他们过河。 幸好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漕院让漕船在淮安,等了半个月,待桃花汛过去。方才过淮。 几千艘停泊在淮安的民船,漕船,自是由漕船先过,朝廷有公文,粮运盛行,运舟过尽,次则贡舟,官舟次之,民舟又次之。 漕船次序还在贡舟,官舟之上。若是林延潮北去乘坐民船。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这一夜风雨如晦,林延潮睡至半夜,却听见外面的雨声中混有杂声。 当下林延潮披上衣服。心道莫非要赶漕期,连雨夜也要起航吗?林延潮走到船舱外,但见几百艘漕船果真已是起篙。 夜幕之中,大雨如织,桃花汛时肆掠的淮水江面已是平静了许多。 林延潮见到楚大江一脸刚毅地站在船楼上,船上的纲司,拦头,扶柁各司其责。 随着前方领航的引水船后,上百艘漕船上前行。望去但见帆樯如林,舳橹十余里。前后相继。 桃花汛虽过,涌浪起伏的河水下不知有多少暗流。 每艘漕船上都挂着数盏大风灯。运兵也是点起了灯笼,火把,往船舷下方探去。 大风夹着大雨吹打而来,风灯被吹得乱晃,火把上的火光也是被扯得忽明忽暗的。 片刻疾风过去,十几里的黄淮水都已被照亮,连天上的星月也是黯然失色。 前方的船犁出一道道浊浪,在骤雨中,前船上运兵舞着火把,向后喊道:“过淮喽!” “过淮喽!” 前方漕船上运兵的呼声,透过了猛烈的风雨,一道道的传入耳中。 林延潮身旁的楚大江扯着嗓子,振臂喊道:“把稳舵!过淮喽!” 满船的运兵,此刻也是在与疾风暴雨斗争着,却仍不忘喊道:“过淮喽!” 林延潮也不由被这一番与大自然抗争的豪情感染着,轻轻道了一句。 “嗯,过淮了。” 过了淮安后,漕船继续沿运河北行。 不得不说这五百料大船,对于林延潮这船客而言舒服多了。船大不容易颠簸,在上面睡觉看书十分方便,不用如小船那般,一手托书,一手扶着油灯。 至于起居地方也是十分舒适,这本是楚大江自己的船舱让给林延潮三人,自己与纲司挤在一舱里。林延潮算是彻底鸠占鹊巢了。 但对行船的运兵而言船大反而容易搁浅,故而三艘遮洋船都不敢满载。 这一段水路虽没有苏杨段好走,但还算顺畅,林延潮在船读书,只有楚大江他们下船沿途采买时,偶尔下船逛逛。 漕船一路已入山东地界。 山东地界较不好走,这里是河脊所在。 山有山脊,河有河脊。 要知道运河的南北两端地势较低,唯山东这一段较高。 水不能往高处流,但为了运河流通,就必须山东这一段修筑河闸,还有修筑引水放水的水柜陡门。 整条运河的水,流向不是从南到北,或从北至南,用民谚来说,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 大运河这一段,属于聊城河闸最多,故而这段水路,被称为闸河。每道河闸,斗门之处都有一名闸官,闸夫三十名。 几千艘漕船集中于闸关,依次准备过河。 眼下南方泛洪,山东却雨水不丰。守河闸官惜水如金,眼见船至却不叫放闸。 闸官虽不入流品,但却俗称甜官,意思是油水很多。 漕船到后,闸官先派闸夫每船索钱,每石价格八厘一分不等,给了钱才给放过。 朝廷规定,每闸要积水至六七板,方许开放,但闸官不管那么多,能给个半篙深的水就不错了。 不过也不敢给太浅,万一船搁浅在闸道里,闸官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林延潮随漕船入闸,船行过涵洞,先测量长短,不合的不给你过。 之后船至闸门前,上面闸夫用铁绞盘牵引石闸开启,船鱼贯而入。 闸道很窄,只能一船进退,为防止河水走失,闸门需上启下闭,下启上闭的,闸夫需去闸官那交了上闸钥匙,才能取下闸钥匙。船过了聊城闸河后,抵达通州已是六月。经历数月,林延潮终于抵至京师,天子脚下。(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六章 会馆 漕船至通州最后一段路,即是惠通河。 惠通河也称为里漕,乃是元时郭守敬开挖的,但这一段河也是最难走的,经常枯水,每到枯水时非雇佣纤夫拉船不可,如遮洋船这等五百料大船,一艘船非几十名纤夫不可。 故而过这一段河也不容易,漕船要自己找纤夫,两个字不行,一定要雇佣当地纤夫方可。 这些纤夫都是有‘堂口’的,平日都好勇斗狠,要过运河非他们不行,若是漕船请外人拉纤,会被他们打跑,属于本地垄断行业,故而这些纤夫坐地起价是少不了的。 不少漕船逼于无奈,都不得不请了纤夫,楚大江舍不得这钱,还是决定带着自己的运兵拉纤过河。 林延潮见漕船下,楚大江与他的运兵们一并下船在船边拉纤。 上百运兵,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挥汗如雨拉拽着千斤重的漕船,一步一步地在运河上拖行。不少运兵咬着牙,背上身上被绳索都拉出了一道道血痕来。 一旁的几十名运河纤夫坐在坝上,双手笼在袖子里嘴里挖苦道:“弟兄们,前面还有几里路呢,你们这样到什么时候,让雇咱们帮你得了,不久费点钱吗?” 楚大江和他的运兵咬着牙不理会。 一旁的纤夫继续道:“当兵的,别被那些当官的骗了,他要把雇纤夫的钱省下来,自己好入京城逛窑子呢。” 众纤夫你一言,我一言就是要打击运兵拉纤的信心。 林延潮身旁展明哼了一声,当下跳下船帮忙拉纤。 楚大江见展明帮忙,连忙道:“这展兄弟,使不得。” 展进二话不说。埋头拉纤。 过了一阵,陈济川笑了笑道:“展兄弟一身蛮力,可顶得过两三个大汉吧。我与他比比。” 于是他也下了船,加入了拉纤的运兵之中。 林延潮见了心想。就当作是收买人心吧。 于是他也脱去长衫下船去,这下楚大江不干了,他道:“林解元,你是斯文人啊,怎么可以作这等事。” 林延潮不顾楚大江,将绳子背在身上道:“都是一条船上的,什么解元不解元的,过了这条河。我赶着进京呢,你可别看不起我读书人气力不够啊!” 楚大江含泪道:“林解元,这怎么使得。” 林延潮笑了笑,对身后的高声道:“弟兄们加把劲啊!” “加把劲啊!”众运兵一并呼应。 众人都是忙得脱力,但总算是驶过了这浅滩,通州的码头就在眼前。 林延潮三人见到了目的地都是十分高兴,不过他转过头见楚大江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 “楚把总为何苦着脸?到了通州将漕粮交送至仓场,你就完事了。” 楚大江摇了摇头没说话,一旁的纲司道:“解元郎,有所不知。粮不是送进仓场就完了,我们需去仓院投文,按常例每船要十两银子。这钱我们不能亲自给要托保家,保家还要每船再索三两,取了投文再去交仓,交仓也要找保家,每船再索要四五两,还有衙门官办书吏马上马下各色都需打点,往年时候,都要拿我们运兵自己的贴备,羡余来抵。” 一旁一名运兵道:“我们方才拼死拉纤省下来的钱。都入了这帮人的手里,这世道公平吗?” 见属下抱怨。楚大江斥道:“你与林老爷说这个作什么,说出去让人见笑。再大的苦,能自己吞下去,这才叫爷么!” 说到这里楚大江向林延潮抱拳道:“林解元,到了通州,咱们就分手了,我的是粗人不会说话,就望你明年春闱高中吧!” 林延潮知自己也帮不上什么。一路走来,他也不由自问。 这每年四百石漕粮,每一粒上都是运兵和老百姓的血肉,再被那些食肉者层层瓜分。 仅仅是这漕运一道,就可见得当今吏治*到什么程度。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看来还有很远很远啊。 林延潮也是拱手道:“楚把总,以后若是有难处,就来福州会馆拿着我的帖子来找我。” 楚大江拱手道:“某就不多说了,说了就矫情了,这情记在心底。” 展明,陈济川二人与楚大江亦是惺惺相惜,众人说了后会有期的话,当下在码头上作别。 林延潮从船梯上下船,在码头上雇了一辆马车,当下往福州会馆去了。 从通州码头至皇城还有老远,去的时候,天还亮着,到的时候天已是擦黑了。 马车颠簸,加上漕船最后那几十里,令林延潮疲乏不堪,无暇看什么风景,只一脑门子想找个枕头睡个好觉。 下了马车,抬起头就是皇城城墙了,城墙上灯笼挂了一排,还有一大城门楼子。 一问车夫得知这是宣武门,林延潮心道原来福州会馆就在宣武门外。 上一世他北京不是很熟,但是忍不由还是脑补,这是几环啊?房价多少钱一米啊? 住这个地方,要不要一个月几十万啊? 三人拿着行李,来到会馆门口,但见福州会馆四个字招牌挂在门匾上,三开间的大门,看上去有些破旧,里面也是冷冷清清的。 林延潮走进大门当下用俚语问道:“有人吗?” 半响一人用俚语答允道:“有人,有人。” 此人从楼上屁颠屁颠地跑下来,走了几千里路,终于听到熟悉的家乡话,林延潮顿感亲切。 对方道:“我是会馆掌柜,不知公子高姓啊?” 林延潮道:“在下姓林,是来京师赶考的举子,想在会馆里借宿。” 掌柜听了不由奇怪道:“原来是老爷,你真是要来会馆住宿?” 林延潮道:“是啊,不是说本地举子可在本地会馆住宿吗?” 这时候会馆就是同乡官僚、缙绅和科举之士居停聚会之处,也称作试馆。 这掌柜道:“话是如此,但本地会馆有些年久失修,怕是不合老爷的意思啊。” 林延潮也是心底有数,自从林燫和龚用卿从朝堂上退下来后,京师里本地籍官员没有三品以上的大员照看,故而这福州会馆也是没落下来。(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七章 终南捷径 林延潮还未开口,一旁的陈济川即道:“这般推三阻四,是不是不想拿屋子给咱们住,要知道这位可是解元老爷,并非一般举子,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 据说在京城走路随便一个匾额砸下来,都能中几个七品官的,在这里就没什么好装逼了。 掌柜一听说林延潮是解元后,当下拱手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十五岁就中解元的林解元啊!话说上一科会试时,附近不少湖广,绍兴会馆的举子,都来本馆里都说要一睹尊面啊!”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道:“区区薄名,不足挂齿。” 掌柜当下道:“既是林解元,那小人无论如何也要尽力服侍了,只是怕屋舍简陋,不入解元郎的眼,请三位随小人来。” 林延潮随掌柜入了会馆后院,到了一间两进的宅院内。诚然如掌柜所言,院子却是有几分破旧,里面的家具桌椅还积了灰。 还有只老鼠在屋里肆无忌惮地啃着一胡桃。 掌柜赧然道:“这已是咱们这最好的院子了,眼下还未到考期,大多在京交游的举人,都有落脚地方,他们要么住亲戚故人那,要么自己住客栈,住会馆的实在不多。让解元郎住在这,实是不体面。” 林延潮没说什么,四面转了圈,心想这院子虽是破旧了些,但胜在宽敞。上一世在帝都住八十平米四合院,那是何等霸气的存在。 林延潮笑了笑道:“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住宿的地方,将就就行了,不少还有几个举子也住这里吗?他们可以,我也行。” 说完林延潮向陈济川点点头。陈济川会意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掌柜手里。林延潮道:“劳烦掌柜和小二替我们收拾一下屋子。被褥要新的,另给我们准备一顿丰盛的茶饭,以及沐浴的热水。至于其他的,明日再说吧!” 掌柜见银子很高兴。谢着就接过了,当下叫来三名伙计收拾屋子。 片刻后会馆里已备下了一桌子饭菜。 掌柜殷勤地道:“北地口味偏重,外省来的吃不惯,咱们这的厨子是照着家乡菜作的,你看看和不和口味?” 林延潮笑着道:“甚好。” 三人就在堂上大吃大喝起来。 还没吃几口,但听见脚步声,一人走到大堂来。 林延潮不免停筷,打量来人。对方大约三十几岁,穿着破旧的青衫,书卷气很重,面容有几分消瘦。 对方问道:“掌柜,我读书读得迟了,误了时辰了,灶里还有吃食吗?” 掌柜笑着道:“刘公子,真对不住,咱们刚刚熄了灶,厨里的那点吃食都是没了。明日请早吧。” 那人咬咬牙道:“掌柜,我这里有现钱,绝不拖欠。” 掌柜仍是笑着道:“真不是不给你做。实在是熄了灶的,不如你出门转转?” 那人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摇了摇头道:“罢了,劳烦掌柜的了,恳请明日早食时叫我一声。” 说完此人背过身去,往屋内走去。 林延潮开口道:“这位兄台,我这才动了没几筷子,不如一并来吃些。” 对方听了停下对林延潮施礼道:“多谢兄台好意,在下……在下……” 林延潮起身相邀道:“不妨事。也就多一双筷子,小弟初来京师。人生地不熟,有些事向兄台请教才是。” 对方听了这才坐下来。展明在桌上饭盆里给对方舀了一大碗粟米饭。 对方拿起筷子的手有几分颤抖,当下就大口扒了几下。 林延潮夹了一大块带着油花的酱肉,一筷子黄澄澄的炒蛋,放入对方碗里当下温和地道:“这位兄台,放宽心,慢慢吃。” 此人见此一幕,不由流下泪来。 对方放下碗筷,抹去眼泪长叹道:“现在方知昔日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后为何思千金以报。在下刘镇,草字雅居,是癸酉科的举人,寓于京中已是六七年,对京师风土人情,科场典故遗闻,还算略知一二。兄台若要打听,还请问吧?” 癸酉科就是万历元年,林延潮当然是想知道,对方身为堂堂举人为何落魄到如此境地,不过一见面就这么问太太八卦了。 林延潮拱手道:“原来是前辈,小弟林延潮,草字宗海,丁丑年举人,不急,我们边吃边聊。” 刘镇讶然道:“莫非兄台就是,被誉为当世蒋文定,弱冠登第林解元,果真有志不在年高。” 自中解元后,林延潮对于别人的各种惊叹,膜拜,有几分免疫了,淡淡地道:“刘兄见笑了,京师藏龙卧虎,天下三千举子云集,在下这点才学,实不算冒尖,以后还请前辈多提点才是。” 刘镇露出几分萧瑟,显然是想到自己处境随口道:“宗海,你年少成名,却丝毫没有骄傲之色,仅此一点,可知你这解元得来丝毫不虚。我们二人相互切磋,互补长短就是。” 当下刘镇打开话匣子,二人边吃边聊。两人说了不少科考之事,聊得十分投机。 林延潮得知刘镇之所以落到这个地步,原来是在京屡试不第,又无颜面回家,故而在京读书,结果花尽了盘缠,而家里又迟迟不给他寄钱来,故而手头这才不宽裕。 林延潮让掌柜用锡壶温了一壶黄酒,把冷了的菜又热了热,二人再吃。 两人正聊得,突听得外面响起了锣鼓声。林延潮笑着道:“这么迟了,不知是哪里有人搭了戏台子?” 刘镇道:“就与咱们会馆对街一墙之隔的湖广会馆,张江陵当政这几年来,湖广会馆可很是热闹呢。” 林延潮不由讶异:“湖广会馆?就在咱们福州会馆的隔壁?” 刘镇点点头道:“是啊,原来是张江陵的居所,后来他当了首揆就换了宅子,原宅改成了湖广会馆。” 林延潮听了不由震撼,这湖广会馆可是老有名的景点啊,不亚于历史上嘉兴南湖那艘小船的存在。 林延潮放下筷子,走到堂口,遥遥远去,但见一墙之隔的宅院,确实车水马龙,从里面传来的喧闹中可见十分热闹。 众所周知,有一句话是湖广熟,天下足。 说的就是湖广粮米丰盛,不过大明的湖广布政使司,是承袭元的湖广行中书省,指的是今日湖南湖北两湖,却不包括两广。 两湖出志士名臣,当今首揆张居正是江陵人就不说了,而清朝中兴四名臣曾胡左李里,有三个是湖广人。 晚清更有一句话,国家一日不可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这湖广会馆如此热闹?可是因首揆之故?”林延潮指会馆向刘镇问道。 刘镇闻言露出几分讥讽之色道:“当然是如此,眼下张江陵权势如日中天,之前他卧病于邸第,满朝臣工莫不为张江陵醮私醮,连御史六月时,也于马上首顶香炉,暴于烈日,行于京内,以祷祝奉斋,满城百姓都在笑话。” 这也就算了,刘镇下面更是愤愤不平道:“最气人的是,满朝臣子如此也就算了,连湖广的读书人也是这般高人一等,上一科三鼎甲中,榜眼探花都是湖广人,而榜眼张嗣修竟还是张江陵的次子。还有二甲第四名张泰征,是会试主考张蒲州儿子,另一进士吕兴周,是阁臣吕桂林的儿子,这几人咱们满京城举人都称他们为‘关节进士’。” “宗海,你说国家的论才大典,竟沦为阁臣提拔子侄,乡党的私器,你说我等寒窗苦读几十载有什么用?” 林延潮道:“刘前辈,此闻无益,我等还是做好自己事,不要误了今科才是。” 刘镇苦笑道:“宗海,你有所不知,今科其实考与不考,没多大异议,今科春闱的主考官虽还未定下,我与你说,状元是谁我已是知道了。” “是何人?” “上一科榜眼的弟弟,首揆张江陵的三子张懋修!” 刘镇见林延潮一直沉默不言,叹道:“抱歉,一来就与宗海你说这些丧气话,消磨你进取的意气,若是有不当的地方,我在这里向你赔罪了。” 林延潮道:“哪里,我在想刘兄的话,若是状元真是张懋修的话,那我就去赌一把。” “赌一把?怎么赌?” 林延潮一本正经地道:“是啊,若是刘兄真这么肯定,我就去赌场上将全部身家押下,赌张懋修中状元,如此回乡的路费也就赚到了,刘兄你真的确定吗?” 刘镇听了顿时愕然,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得罪,得罪,我说个笑话而已。” 刘镇也不由莞尔道:“林兄胸襟真非比常人,不过我有一条终南捷径可与你说说。” 林延潮不由讶然道:“刘兄请说。” 刘镇道:“张江陵要取他几个儿子作进士,为遮掩世人耳目,都会找几名有真才实学的人作陪衬。上一科时,张江陵就让汤显祖和沈懋学两位天下最有名望的举人一并与其子读书交游,结果沈懋学就中了状元,可汤显祖不知为何却没有中第。” “而宗海你十五岁即中解元,你的名字,在今科三千举子中无人不晓,若是你肯去张府投贴,不说中进士,将来仕官,也是拾青紫如草芥。”(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八章 拜见申时行 林延潮听了刘镇这么说,顿觉得冷冰冰的历史,在自己眼前鲜活了起来。 这既算是八卦新闻的边角料,也是与自己眼下的科举息息相关的。 事实上,此前在闽中时,林延潮也打探过此事,汤显祖写《红泉逸草》一书后,名声了得,赴京师前,即成为举人中最有名望的人物。 万历五年春闱前,张居正为了让自己儿子扬名,让其弟张居谦,携其子张嗣修,亲至汤显祖寓所拜访。 汤显祖是否有卖二人的帐,就不清楚了,有人说有,也有人说没有。 不过事实上汤显祖在上一次春闱里落榜。而另一人沈懋学却中了状元。 正在林延潮在细细思的时候,湖广会馆那传来爆竹之声。 林延潮目光转向堂外。 刘镇笑着道:“看见了吗?眼下湖广会馆正是鲜花似锦,烈火烹油之时。” 林延潮笑了笑,刘镇说得没错,虽是京城郊外,但毕竟是会馆居地,竟是半夜鸣放爆竹,这简直……简直将治安条例不放在眼底嘛。 刘镇苦笑道:“我只恨自己没中过解元,也没写出如兄台尚书古文注疏这等大作,不入他人之眼,否则早就去张府私谒,以作进身之道了。” 说着刘镇着看林延潮的神色。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道:“刘兄醉了,早些歇息吧!” 刘镇一愕,林延潮没有表态。 对林延潮而言,他从始至终就没打算过投张居正,但不等于自己可以随便表示与张居正划清界限,沽名以示清高。 再说一个落魄举人有什么好透露自己政治倾向。 至于张居正一党现在确实是势大,但历史上张居正倒台后。凡事与张居正关系亲密的天下督抚,大臣都被清算,黯然离开官场。 用句汤显祖后辈孔尚任的话。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现在投效过去,就为了风光个几年? 自己还是按部就班的,拿出老师林烃的信,以年家子的身份,去申时行门下投帖,与这位将来的会试主考官早早打好关系。 这才是自己的大腿嘛。 不过林延潮待与刘镇打听阁臣时,却是吓了一跳,差一点道了一句。马自强是什么鬼? 刘镇道:‘前礼部尚书,当今阁臣第三人。‘ 林延潮不由露出几分人算不如天算的感觉,在两年前,他本以为大明阁臣排名是,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 吕调阳和张四维都主持过会试,那么今科主持会试的,必然会是刚刚补入内阁的申时行。 但是林延潮这小半年来一直在路途奔波,消息不灵通。却不知眼下内阁阁臣排名不是这样的。 现在张居正依旧是首辅,不同是次辅吕调阳已请病休,次辅现在由张四维担当。而新补入内阁的,虽有原礼部右侍郎申时行,可在他名前还多了一个人,那就是前礼部尚书马自强。 大明内阁排名时,按入阁的时间先后而论,如果同时入阁,则论官位,再之后论资历。 马自强和申时行都是万历六年时入阁的,可马自强入阁时是礼部尚书。申时行是吏部右侍郎。 虽说入阁后,申时行也领礼部尚书衔。官衔上与马自强平起平坐,但这先后之差决定排位之差。 差一名。就决定很多事,比如今科会试,如不出意外,就是马自强为会试主考官,而不是申时行。 林延潮不由长叹,这,这都是穿越前,书读得不够细的锅啊。 但听刘镇突然话锋一转道:‘不过听闻马阁老入阁后,一直身子不太好。‘ 不早说。林延潮不由腹诽。 从刘镇的这句话里,林延潮听得少许转机,若马自强因身体不适退出,就是申时行补为主考了,或许现在去拜谒是个上门烧冷灶的机会也说不定啊。 要是真到申时行定为春闱主试,那时见面就是另一个意思了。 休息一夜,次日林延潮着手安顿的事。 会馆掌柜来与林延潮打听,你是准备买房还是租房的事。 林延潮虽怀揣八百两银票的巨款,但想到北京买房始终底气不足,但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妹的,怎么这房价如此接地气。 正阳门外,属于外城,一小四合院,五间房的,只卖三十五两。 带门市和倒座的也才五十多两。内城里会贵一些,但也差不太多。 三十几两的房价这丝毫不贵啊,如果明朝有北漂干个两三年活,就能在帝都买房了。 所以掌柜说来京的读书人多买了房子定居,这是有道理的。 林延潮再看看自己住的小四合院,正房左右厢房一共三间,南面只砌一座墙,没有倒座,门市,确实有些寒碜。 不过林延潮却不准备搬家,虽然林延潮对老北京的四合院还是满喜欢的,若是一进京就追求华宅美居,会给人一个不务实的形象,现在还不是时候,以后再买也不迟,这个时代的房价可不会如火箭般乱窜。 于是林延潮打发陈济川出去采买必须之物,而他却找掌柜问了几个当朝大员大概的居所。 然后林延潮回屋里将林烃给自己的信,以及从几千里外闽地带来的一些土产携起,出门雇了一辆马车入城了。 马车从崇武门入了内城,然后一直向西。 马车车帘外也是渐渐喧闹起来了,林延潮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对于四九城的热闹,无暇看一眼。 他知道他一会要去见的人是谁,此人对自己的观点看法,很大将影响了自己十几年以后的命运,所以自己是一点错都不能有。 林延潮将此人的履历,以及史书上对对方的评价,在心底反复的捋着,越想越是有几分忐忑。 不过随着马车渐渐走着,林延潮索性将一切放空,将平日喜欢的文随口默背了起来。 ‘老爷,到地头了。‘帘外车夫言道。 当下林延潮整了整衣衫下了马车,找了人问路,走到一座宅子前。 几个门子站在门外,林延潮还未举步。 门子即冷冰冰地开口道:‘这里是阁老府邸,五品以下官吏谢绝私谒。‘(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九章 初次见面 拜门是官场陋习。 如一名官员位列重臣后,就会发觉门前车马如市。 北宋时蔡京为相权倾一时,无数官员欲私下拜谒于他。有一名官员每日都赶在第一个,站在蔡家门口等候接见,经年累月,此人每天给蔡家看大门,上上下下都混了个脸熟,于是被蔡京提为大臣。 故而门无私谒,称赞的就是一位官员高尚的操守。 譬如刚刚因病归籍的前次辅吕调阳,就是一个很有清操的官员。自入阁以来,从不在家宅见门生,官员,首辅张居正赞吕调阳为西汉名相丙吉,做到名字里‘律吕调阳’四个字。 若是申时行是吕调阳一样的官员,林延潮就要吃闭门羹了。 林延潮当下把帖子给门子奉上,再送上一沉甸甸的门包。 门子将门包纳入袖内,看了帖子后,温和地道:“原来是阁老的年家子侄,请稍待,我替你通传一声。” 林延潮当下就在门口等了一阵,不久这门子出来道:“公子,这边请。” 于是林延潮跟着门子从侧门走入申府官邸。 绕过影璧,穿过一屏门后即是长长的夹道,左右两侧都是粉墙黛瓦,往前看去竟有几分走不到尽头的感觉。 待走了一盏茶功夫,来到一左右立着抱鼓石的垂花门,林延潮跟着门子跨过几乎有膝盖高的门槛,里面是一个四合院。 大门两侧是抄手游廊,北面是五开间的中堂花厅都带着耳房,还有东厢西厢,倒座房,院子中间是十字铺着临清地砖的甬道。 院里栽着石榴树,立着太湖石。摆着鱼缸,门子将林延潮领至花厅道:“阁老上朝还未回府呢,公子在这坐一会。这里是内宅,有什么事唤一声。左右都有人答应。” “多谢。” 林延潮称谢后,即是坐下,这花厅外面看得朴素,里面却十分精致。 窗上糊着高丽纸,遮住早上的阳光,屋里最显眼是一颗比人高的青松盆景,梅花插丝珐琅瓶,八仙过海的象牙隔扇…… 林延潮不敢叹道:“这生活真奢侈啊!真有品味啊!” 随即婢女上来送上了糕点。清茶。 林延潮当下静静地坐着,日头一点一点的偏西,午饭的饭点过了,申时行还没来。 糕点吃了一块,没有多吃,清茶也是喝了一半。门外不时传来奴仆婢女走过,衣裳掠动的声音。 午时已过,申时行此刻应是已回府了吧。不过他眼下在忙什么自己不知,对方没告诉自己,自己也无法过问一位阁老现在在干什么? 但良久的读书生涯。将林延潮磨练出了耐性。 读书人读书求静,林延潮微微闭目,耳朵却听着八方。就把静坐作日课。 待足足等了三个时辰后,天色已是开始暗了下来。 这时候,一名四十多岁管家打扮的人走来道:“林公子久候了,老爷这才刚办完事,这边请。” 对方说话一口地道的苏州口音,想来必是申时行从老家带来的家人。 林延潮没有一丝躁色微笑道:“多谢。” 林延潮起身跟着这管家,从院子旁角门里,又走到另一进院子里,待至北屋的垂帘外。管家停下脚步,林延潮也是跟着停下。 但听得垂帘内。有人摆放碗筷声音,中间夹着一两句不清晰的说话声。 过了一阵。垂帘挑起,一名穿着云雁补子官服,腰挂牙牌,面上带着忧虑的官员走了出来。 此人不是申时行,穿云雁补子官服的是四品官,而申时行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挂的是正二品衔。 见了对方,林延潮与管家一并行礼。此人看了一眼门外林延潮,就撇了过去,然后笑着对管家点点头,当下大步离去。 一旁自有下人给他领路。 “林公子,里屋请。” 管家道了一句。 里面的下人给林延潮拉开垂帘,林延潮迈步入内。 屋子分内外两间,外屋有六七个人垂手候着,林延潮走到里屋,但见一名五十余的老者坐在炕上,旁边有仆人伺候,炕桌上碗盘陈列,摆着十几样的菜,每样菜分量不多,也不是盘盘都山珍海味,但却十分精细。 这老者坐在金线纹的被褥上,用一象牙筷子夹着菜,几样菜上略略动了几筷。 而一旁的仆人则是拿着一封奏章摊开,这老者边吃着,边眯着眼睛看着。 这老者断然是申时行无疑,见他穿着燕服,五十多岁了,但保养得很好。 见林延潮入内,申时行摆了摆手,让拿着奏章的仆人退下,笑着道:“还没用饭吧?来坐下,与老夫一起。” 一口地道的苏州口音。 就这样与当朝二品官同桌吃饭? 见了一桌子精致的菜,林延潮说肚子不饿是骗人,到了吃晚饭的点了,中饭还没吃呢。 不过初次见面,断不能贸然,礼数上第一句话多是客套,不可以当真。 林延潮道:“回阁老,晚生吃过点心,肚子不饿。” 申时行笑了笑,没有再开口,看来心底确实没有叫林延潮陪他吃饭的意思。 仆人给申时行乘了碗汤,申时行拿着调羹道:“老夫入阁后事务多忙,方才还不得空,年兄他身子安好?” 林延潮回道:“蒙阁老挂念,老师他身子一贯清康,以往受知之时,老师多次盛赞您的学问和德望,让晚生入京定需上府拜会。” 申时行闻言微微笑了笑,将调羹放下道:“哪里,贞耀兄总喜欢把老夫捧到天上去,对了,你既入京赶考,栖身在哪?” “暂且住在会馆。” “会馆人来人往,能否静心读书?要不要老夫替你张罗的地方?” 林延潮道:“会馆甚好,有同窗共学交流,也可与今科举子切磋,多谢阁老的好意了。” 申时行点点头,这时一旁管家递上一物,林延潮瞧见正是自己送礼的礼单。 申时行看了下礼单,微微笑着道:“从闽中千里迢迢给老夫捎来这些东西,实是有心了。” “回阁老,里面不少是老师嘱咐晚生带着,都是老师心意,还有些是晚生自己琢磨的,也不知阁老会不会喜欢。” 申时行闻言呵呵地笑了起来道:“看来贞耀兄收了好弟子啊。” 说完申时行拿起礼单看了一眼,突然问道:“你的名字叫林延潮?”(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章 人情 身居高官,总是少不了受各种请托,每日上门来拜谒之人不计其数。 大诗人王维为了中状元,上太平公主家的门,用琵琶奏了曲郁轮袍,打动公主,最后终于得志,高中榜首。 成功的例子有,但不多,原因在于不少高官都是不待见,他人上门攀附。故而是能避则避,能推则推。这道理大概等于美女对于追求他的狂蜂浪蝶不屑一顾。 从一进屋子,林延潮即感觉申时行待自己虽是面上亲切,但里面其实含着疏远。只是当官当到了申时行这个级数,就算是随口敷衍,也不会令人觉得在敷衍就是。 待申时行看到礼单上面自己的名字,待抬头再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你是哪一年的举人?” “万历五年。” 申时行微微有些惊讶道:“万历五年?” 林延潮心道难道这一路北行,自己看起来有那么蹉跎了吗? 申时行十分讶异道:“老夫想起来,你就是十五岁即中解元的林延潮?” 林延潮垂下头当下不说话。 申时行捏须,拿起礼单道:“你为何不在帖子上写明自己是解元郎,令老夫差点没认出来。” 林延潮老老实实地道:“在阁老面前,晚生不敢写解元二字。” 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会试第二,殿试第一,状元及第。 在当今内阁四位阁老中,他的学历最高,就目前而言,这样的成绩,是完全可以碾压林延潮的解元的。 申时行对林延潮的奉承不置可否。重新将林延潮打量了一番道:“果真是俊才,老夫在三年前即闻尔大名了,贞耀兄真是了得。竟是教出了你这样的高徒。来,到炕边坐。” 其实林延潮站了一阵。肚子又饿,脚底早就发麻了,见申时行要让自己一并坐在炕上。 林延潮仍就道:“阁老面前晚生哪里敢坐,晚生站着听就好了。” “哪里的话,尽管坐着,不要拘礼。” 申时行又重复了一句,林延潮当下知对方不是客套。这时候再坚持礼数,一味站着。反而是失礼。 当下林延潮称谢一句,坐在炕边,屁股只是微微沾了点边。 申时行见林延潮举止合乎分寸点了点头。 当下自有人上来将炕桌上满满一桌子菜端下。林延潮看着满桌的美味,而自己却是饥肠辘辘。 “贤侄。”申时行开口道。 林延潮收敛心神,认真听着。 申时行道:“老夫同贞耀兄都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入翰林院后,又共处三年。贞耀兄散馆后外放,也从未断了书信……” 这一段话,说来即是叙关系了。这番话林延潮说来,或者换申时行说来就两个意义了。 林延潮说来在就是在攀附。而申时行说来,就是笼络。 当然申时行这些话在林延潮一进来不说,而是放在现在说。大约就是比之前高看了一眼的意思。 接着申时行又问了林延潮一些话,大约是书读得如何,闽地的风土人情啊,老夫也听说过你的那本尚书古文疏证,太忙了没时间看,听起来很不错,改日看看。 那种官场小说里,一见面主角的‘神马屁’拍得高官欲仙欲死的,不存在于现实之中。 若是抱着这个指望。只能说这个人活在梦里。 初次见面,自是不可能谈得太深入。点到即止,彼此揣摩个大概。若是一开始打真军,来真枪实弹,那就是交浅言深了。 二人相谈申时行多是在发问,对方问一句,林延潮最少要答三句以上才算将话接下。 林延潮穿越前也只是混过清水衙门,对于部级厅级的官员,也只到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的程度。 到了这一世碰上申时行这等副国级boss,算头一遭,不由又拿出当初办公室应对领导的经验,林延潮自我感觉虽谈不上绝对得体,但也不会出太大差池就是。 不过申时行倒是个好说话的人,他偶尔也用他一口地道苏州口音说一两个俏皮的笑话,舒缓一下气氛。 二人谈话还算流畅,令林延潮忐忑之情去了不少,申时行是属于那等大官小做的官员。 这样的官员,不摆架子,且越是身居高位,越谨小慎微,不敢出丝毫差错。与明史那句点评他的‘蕴藉不立崖异’,算是十分符合的。 如此属于比较好伺候那种领导,若换了张居正或者侯官周知县那等个性的人,来作上司,那恐怕就比较苦逼了。 所以这位申阁老,还算是对林延潮胃口的,但自己对不对他的胃口,只有申时行自己知道了。 聊了一阵,申时行端起桌上茶盅呷了一口,林延潮当下知机起身道:“夜已深了,晚生不敢再打搅下去,若是世伯不嫌小侄愚钝,改日再来聆听教诲。” 申时行动了动身子,笑了笑道:“教诲就算了,以后贤侄就当老夫这是你自己家,无事也来走动走动。” “谢世伯。” 申时行笑着道:“好了,天也晚了,老夫就不虚留你了,管家替我送送解元郎!” 说着就站起身,林延潮当下谢过告辞,管家将林延潮送出宅去。 里屋内,申时行拿着林延潮那份年家子拜帖,反复看了一遍。 管家回来道:“老爷,林解元已是走了。” 申时行将帖子放在一旁,微微笑着道:“你看欠下的人情上门了。” 管家也是申时行心腹道:“林府尊如意算盘也太响了,他虽去了大少爷和小少爷为童生,可大少爷,二少爷的才具摆在那的,他不取也要取,就算退一步来说两个童生又怎么能换一个进士?” 管家说的大少爷,名叫申用懋,二少爷名叫申用嘉,都是申时行儿子,在林延潮老师苏州知府林烃的手上,一前一后通过府试,成了童生。 所以说申时行说‘欠下人情上门’了。 申时行道:“话不能这么说,观这林解元才具,未必没有折桂南宫的可能。前几个月,王凤州被劾回籍,在与相送众官员前,曾大赞此子才华。老夫还未见过王凤州如此欣赏一个人。” 管家道:“那还不是因为王大人是林解元是乡试座师,老师替弟子扬名也是应有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一章 连中三元的期望 从申府出来,天已是黑了,管家拿出一物对林延潮道:‘此刻已是宵禁,林公子拿着此令牌,即可出城。‘ 林延潮称谢接过,走出府门外,但见雇的马车夫幸亏还没走,蹲在马车那啃着两张煎饼。 林延潮见四周无人,当下向车夫拿了一块煎饼,啃了起来。 那车夫见了顿时目瞪口呆,然后弱弱地问了一句。 “林老爷,相府不给饭吗?‘ 林延潮拿了馅饼垫肚后,同时也腹诽道:‘是啊,相府不给饭。‘ 车夫愣愣地点了点头。 林延潮笑了笑道:‘走吧。‘ 当下林延潮坐车离开申府,回到了福州会馆。 刚至会馆,掌柜即迎了上来道:‘林老爷,有你的帖子。‘ 林延潮不由讶异道:‘我才来京师不过一日,怎么会有人送帖子呢?‘ 掌柜笑着道:‘解元郎声名远播,一抵京师。。。。‘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掌柜,这些奉承话还是算了吧。‘ 掌柜赔笑道:‘解元郎误会了,并非是小人透露你的行踪,是湖广会馆每月一度的馆会,邀请咱们附近福州会馆,绍兴会馆,无锡会馆的举人参加,咱们一并有三个名额。‘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如此,帖子在哪里?‘ 掌柜当下回去取了帖子奉上。林延潮打开一看,不看其他,仅仅是说字,就是一手漂亮的馆阁体。 信中大意是请福州会馆的举人至湖广会馆参加馆会。 信尾落款是布衣张居敬,丁丑进士曾朝节。 曾朝节林延潮有耳闻,是万历五年的探花。湖广临武人。 至于布衣张居敬,换了他人看到布衣二字,会想一个老百姓怎么也敢名列一名翰林前面。 但林延潮看张居二字。却知此人八成和张居正有什么关系。林延潮一问,掌柜即道:‘解元郎。此人是张相爷的次弟啊!‘ “难怪。”林延潮点了点头。 这时刘镇已是走到大堂上道:“林兄你回来了,今日去哪里了,怎么也不带上小弟?”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事,随便逛逛,见识一下京师风物。” 刘镇恍然道:“林兄,你看了帖子了吗?此即为我之前与你说的终南捷径啊,实是机不可失啊!” 林延潮摸了摸鼻子,笑着摇了摇头道:“刘兄去吧。我就不去了。” 刘镇满脸愕然道:“林兄,汤显祖,沈懋学二人先例在前,你不知若是去湖广会馆,打通了关节,骤可一步登天吗?此真良机不可失之啊!” 林延潮看了刘镇一眼心道,终南捷径?好吧,我是没去张居正那打通关节,只是转而去了申时行上门私谒。 不过听刘镇这么说,林延潮却一脸‘正气凛然’地道:“朝廷是以文章取士。而不是让我辈读书人热衷于钻营,忘了读书的本分,此实在离圣贤之道远矣。我相信张相爷为一国宰辅。必会秉公,以才取士,而不会让那些鸡鸣狗盗之辈,居于庙堂上的。” 说到最后,林延潮语重心长地与刘镇道了一句:“刘兄,我有一句话赠你,读书不为稻粱谋啊!” 刘镇听了林延潮的话,顿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显然被这正能量满满的话打动了。 刘镇道:“子曰。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林兄真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功名之物,大丈夫宁可直中取。岂可曲中求。我明白了,我悟了。从今起我就回房认真读书,再也不想这等投名干谒之事了。” 说到这里,刘镇拱了拱手道:“我刘镇他日,若有所成,必多谢林兄今日之教诲。”看着刘镇远去的身影,林延潮不由心想这时候的读书人,还真是好忽悠啊。 下面数月林延潮就在会馆读书,期间只是偶尔去申时行的府邸上拜谒两次。 渐渐的光阴逝去,不知不觉中夏去冬来。 大明的京师迎了寒冬,这气候比林延潮在闽地时,要寒冷了不少。 漫天白雪飘飘,将屋子上都覆成了白色。 这一日,林延潮穿上毡帽冬衣,然后点了炭盆驱寒,待屋子里暖和之后,方才拿了一本记载翰林院诸翰林文章的书读了起来。 忽而听得会馆外面人声喧哗。 这时展明开了门走了进来道:“老爷,你看外面是谁来了?” 林延潮笑着道:“不错,估计着日子,必是他们也来京赶考了吧。” 林延潮披上大衣,走到屋外就听得院外有人道:“京师这天气,还真是令人冻得够呛啊!” “是啊,在我们闽地几时见得这么大的雪。” 林延潮听得声音,笑着道:“是进卿兄吗?” 院子外有人道:“这不是宗海兄的声音吗?” 说着但见院门一开,数人走了进来,都是林延潮的熟人。 众人别过经年,此刻相见都是心情激荡。 数人走到对面,翁正春,林材,叶向高,陈应龙都向林延潮一揖道:“宗海兄!” 林延潮也是有几分热泪盈眶的感觉,他双手举起道:“几位,能在这见到你们太好了。” 翁正春与林材与林延潮,都是万历四年的举人,而叶向高,陈应龙都是今年八月乡试中举,即来京师赴考。 “叶兄,陈兄,你们都中举了。” 叶向高笑着道:“我等怎么能让延潮你孤伶伶的一人赴春闱,少不得千里迢迢来与你陪考,这番我们二人要再分个高下!” 林延潮哈哈笑着道:“说的好,看来叶兄没有忘了我们当初祖生之鞭的约定。” 陈应龙也是笑着道:“那是当然,宗海兄,有我和叶兄在,你别想轻轻松松拿下会元呢。” 众人听了都是大笑。 林延潮向翁正春,林材问道:“文林社如何?” 翁正春道:“宗海放心,文林社有徐兄打点了,眼下咱们文林社有两百余人,这一番我们上京赶考,他们都托我等带话与宗海前辈,说盼着你能连中三元,为我们闽中学子名扬四海。” 林延潮笑着道:“连中三元,谈何容易。不过还是要多谢那些社员们呢。” 林材笑着道:“对了,宗海兄,还有你的家信啊!” “家信!”林延潮目光一亮。(未完待续。) ps:额,疲惫不堪,补更放在明天吧。再谢谢大家的支持,春节大家吃好玩好,我乘着休息努力码字。 第两百八十二章 家信 见林延潮听闻家信如此高兴,众好友们都是一笑。 “来京师不到一年,想念家里的娇妻美妾了吧!” “哈哈,宗海不需向我等解释。” “这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见一众好友都在揶揄起来,林延潮笑了笑道:“好了,诸位休要取笑了,来进屋里说。” 此刻气候已冷,屋门前都挂着棉帘,众人一进入屋子,林延潮就让展进再多端个炭盆来,大家顿觉得外头的寒气消减了不少。 陈应龙打量了一番道:“宗海兄你这不甚宽敞,连个小楼都没有,何必屈就在此。” 一旁叶向高道:“陈兄有所不知,咱们南方地潮,故而都住楼上,但到了京师,北地天寒,故而要睡火坑。” 陈应龙这才恍然。 翁正春道:“话虽如此,但宗海,何不租个更好的屋子,或者是住客栈也是不错。” 林延潮给数人搬来几张锦杌后,道:“我辈读书人,当安贫乐道,刘禹锡不是说过,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此番诸位一来,更是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了。” 众人都是笑着道:“宗海兄说的好。” 当下几人都是脱去衣帽,将双手放到炭盆上烤手。 林材叹道:“秋闱后,咱们这一路北来,天愈发冷了,咱们坐船还未到了临清,运河即是封冻了,再进一步也是不等,故而我等都是转而陆行,紧赶慢赶这才抵达了京师。幸亏没有误了考期啊!” 陈应龙也是心有余悸地道:“是啊,运河封冻时,咱们就担心这个。听闻春闱是二月时,恐怕比这一日还冷。到时候恐怕不好考啊,特别对于我们这些南方人来说。” 林延潮知这时正是小冰河期,天气寒冷,再想到一个多月后的会试,到时候该如何应对?这也是一个难题。 不过眼下林延潮先不管这么多,与展明吩咐道:“快吩咐掌柜,整治一桌好酒好菜,我要招待几位好友。” 说完林延潮又与诸人说道:“京味味道重了些。咱们南人骤吃不管,不过所幸这会馆里的厨子,烧得一手本地菜,口味正宗,大家离家万里,可以稍稍解馋了。” 众人听了都是抚掌道:“那是好啊,我终于知道宗海为何不肯换地方了,原来是在此满足口腹之欲啊!” 当下展明下去让掌柜准备酒菜,众人彼此道别来之事。 林延潮打听几位好友消息,今年乡试除了叶向高。陈应龙中举外,龚子楠,陈一愚都是落榜。另外文林社里还有两位秀才。也考上了举人。 至于其余几位好友,陈行贵院试取了第六,已是入府学求学,并参加今年乡试可惜落榜。还有黄碧友,于轻舟都是三度院试落榜,至今还是童生,见这么多人卡在了府试上,由此可知这一关确实难过。 不过林延潮听陈行贵进学,还是替他高兴了一番。 其中更令林延潮又惊又喜的。就是他的弟子徐火勃。 徐火勃参加今年童子试,虽场场成绩不显。但却都是过关,入闽县县学。进学生员,还通过录遗,获得今年乡试资格,乡试七篇考完,差一点进入了副榜。 林延潮听着徐火勃考得如此好,觉得自己辛苦没有白费,也不枉费了他三年教导之功。 林材也是打趣道:“若是令徒今年乡试中举,少不得要与我们一并来赶考,到时你们师徒齐赴会试,又是一桩佳话。”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他突是想起了自己老师林诚义,他此刻在北监求学,三年肆业,想必今年也是要与自己一并赴会试了吧。 至于另一位拜入自己门下弟子陶望龄,则是返回绍兴。 今年也是要参加绍兴童子试了。虽说陶望龄功底比徐火勃更扎实,但绍兴可是科举强县,林延潮也不知他是否能脱颖而出。 众人说说聊聊,不久掌柜已是到了。 掌柜亲自带上几个伙计来张罗,各种拼盘,小菜,还有一锅古董羹。 所谓古董羹就是现在的火锅了,当时以食物投入热水时,发出的咕咚声所以才叫古董羹。 古董羹用的是白铁锅,锅中放好了炭,一旁都是刚刚片好了羊肉,鱼片,冻豆腐,还以一壶老家的青红酒,放在一旁小火炉里一热,顿时酒香四溢。 此刻外间寒风呼啸,飘雪不断。 骨头汤熬好的骨汤上咕嘟咕嘟地翻着白泡,众人都是用筷子夹了肉往里涮,涮完后蘸上酱料吃在嘴里,顿时身上的寒意尽消。 林材不由念起了白居易的诗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几人都是伸出大拇指齐道:“此诗应景。” 大家这边吃着古董羹,那边掌柜的又将新煮好的鸡鸭鹅肉等热菜送上, 众人边吃边聊,数人都是醉了。 林延潮枕在炕上读着家信。 林高著信上告之自己家里一切安好,虽自己赴京后,自己的故旧,乡里都是纷纷上门,说盼自己能连中三元。但林高著信里说古往今来那么多解元,能连中三元的只有一人。所以信中他让自己切不可因他人之言,背负上压力,好好读书就算是考上一个三甲进士回家,也足以光宗耀祖了。就算是不中也没什么,解元一两次没考过会试的,也大有人在。 这是林高著的,另一封则是大伯的。大伯告诉自己,林延寿在第n次参加县试考试后,终于以九十五名吊车尾的成绩过关。 为了庆贺林延寿过了县试,大伯这一次终于名正言顺地在家里大肆操办起来,庆祝了一番。可惜大伯一家只是高兴了两个月,林延寿又毫无意外地在府试里落第。 林延潮见了不由好笑,还有一封则是林浅浅的。 林浅浅的信中,前面半篇都是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事,如家里进项多少,开销多少,人情往来等等很琐碎的事。 到了后面才是说一点别来思念,但说的都是很含蓄,唯有信末‘念君’二字透露了点心意。 林延潮见信后不由一笑,心底但觉一阵温馨。 至于最后一封则是自己老师林烃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三章 教诲 看到林烃的信,林延潮手上有几分颤抖。 这信里是否有点拨自己机宜的话呢?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有几分激动和期待的,用裁信刀将信口拆开,掏出信纸来仔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林烃在信中过问的是,自己读书,会试之事,其中不少都是自己读书的经验,写了满满的三张,换了平日林延潮会异常认真地将老师信中经验读来与自己印鉴。 但眼下林延潮专注的不是这些。 通篇信里对于申时行一个字也没有提,林延潮看下日期,这是林烃在苏州知府卸任两个月前给自己写的,这时候他的同年,好友,翰林院的昔日的同僚申时行早已是入阁小半年了,林烃怎么会不知道? 林延潮拿着信,陷入沉思,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林烃之所以写信给自己,让自己找申时行,因为当时他不过是吏部右侍郎,虽是重臣,距入阁还有一段路。那时他叫自己拿着信找他,不过以年家子的身份拜谒,让自己在京城中也有人照顾。 林烃不知道,林延潮凭着穿越者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申时行有朝一日,身在内阁,更可能成为万历八年会试的主考官。 故而林烃这一次写信给自己,对自己上门找申时行之事,丝毫不提,这绝不是他忘了,而是他不希望自己走这条路。现在申时行已身为内阁,就算不为会试主考官,也有影响会试决策的能力,自己若再入京找他,就是暗通曲款,走后门了。 所以林烃在信中一个字也没有提。他是不希望自己走这一条路的。在信中他反复告诉自己,自己要以真才实学考取进士。 看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有几分惭愧。他没有遵照林烃的话,自己到京师第一件事。就是去申时行那走了后门。 此刻林延潮不由想到逝去山长林垠,他与林烃一般,都是不愧于‘人师’二字。他们不仅教导自己如何读书,还教导自己做人的道理。 只是……林延潮想到这里,从炕上起身。 掀开棉帘,走到了外面,看着漫天落下的飞雪想到,只是……只是自己的思想觉悟一点不高啊。实在是辜负了两位恩师的一番谆谆教诲啊。 凭着自己本事一步一步攀登的人,固然可敬,但多不能达到巅峰。三千年的国朝,一千年的科举历史告诉我们,这是一个人治的国度,仅仅凭个人的本事,绝对无法上位。 就算朝廷论才大典的科举也是,从没有真正公正过,有的只是相对的公正。 不过科举虽有不公,但至少给他们这些寒门出身的弟子。有了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若非科举,张居正一辈子只能是军籍子弟,而申时行不过是商人的私生子罢了。 有的人。能从不公正里看到公正;有的人,只能从公正里看到不公正。 下面林延潮几位好友也是一并在福州会馆住下,随着考期日近,会馆里也入住了二十余名举人。至于原先住的客商都是搬了出去,免得打扰了举人的功课。 其余本地举人要么是住在客栈,要么就住到更大一些的福建会馆去了。 随着会馆入住的举人越来越多,福州会馆的日子也是好多了。 会馆掌柜也是喜笑颜开,终于不用过那入不敷出的日子了,正是三年不开张。开张……也吃不了三年。 不过乘着马上过年,会馆掌柜将整个会馆重新张灯结彩。布置一新。 幌子被擦得干净,在显眼的地方贴了春联。挂了桃符,门上都倒着贴起了‘福’字。 会馆掌柜使唤着伙拿着墩布刷洗着堂口的地板,用掸子拂去墙边角落。 掌柜一面叉着腰一面道:“都给我认真着点呢,打扫得干净。咱们会馆里住得可都是举人老爷呢,开春后若中了进士,都是文曲星呢,尔等也是一并颜面有光,也少不得打赏你们。” 伙计们齐应了一声,继续忙活着。 掌柜满意点点头,沏了壶茶,端在手里,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条板凳上。 正待这时候,外面几名穿得破破烂烂的兵丁就要进屋,掌柜一见他们要弄脏了自己的地板,立即身子一扭,堵在了门口喝道:“你们这些丘八,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乱窜进来,惊扰了举人老爷,你们担当得起吗?” 几名兵丁都站在门口,一人拱手道:“掌柜的,敢问这里是福州会馆吗?” “上面这么大福州会馆四个字不识的吗?干什么来了?就站在门前说话。” 这名兵丁低下头道:“我这有一封帖子,是解元郎林老爷给的,我们想见他一面,劳烦通传一声。” 掌柜冷笑道:“解元郎也是汝随便见得的?什么事与我说吧!” 兵丁正欲开口,这边堂口有人道:“这不是徐纲司吗?楚把总呢?” 展明走了出来,那兵丁喜道:“是,展大哥,见到你太好了。楚大人他被仓场的人抓了?” “什么?” 那人垂泪道:“我等走投无路,这才拿着帖子来求解元郎?” 展明道:“那还等什么,快随我进来。” 说着展明横了掌柜一眼,掌柜连忙赔笑道:“原来真是贵客,看走眼了,看走眼了。” 林延潮正在屋里与翁正春等人,揣摩几位有可能出任会试主考官,副主考之人的文章。 按照惯例,会试主考官是阁臣,文渊阁大学士马自强,三个月前因病去逝,申时行由东阁大学士,补为文渊阁大学士,成为内阁第三人,那毫无意外就由他来成为主考。 至于副主考,依照惯例是要选一名词臣,所谓词臣就是翰林院的官员,故而几位翰林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的文章,也是要读的。 就在林延潮与几人商议时,展明入内与他道:“老爷,不好了,楚大江被仓场的人给拿了坐站笼呢。” 林延潮讶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几名兵丁当下一并跪在屋们外道:“解元郎,求你救救我们老爷吧!”(未完待续。) ps:这一章补更,晚上还有一更 第两百八十四章 手中之笔 林延潮听楚大江被通州仓抓了,不由问道:“这是为何?你家大人,不是已将今年的漕粮如数送至仓场了吗?” 那兵丁叹了口气道:“还不是那些狗官,见我等如额交纳了漕粮,竟又挑剔我们漕粮受潮,成色不佳,六百石漕额,仅给我们算作两百石,我们全把钱给他,还欠了一百石,大人他气不过,争辩了几句,就边仓场那几个攒典拿了,关在仓场站笼里。” “我等去闹被仓场打了出来,说没有三百两银子就不放人。” 听此人这么说,展明,陈济川都是大怒。 “区区攒典,不入流的官员,竟也敢扣押朝廷正七品武官!这还有王法吗?”陈济川大怒道。 几名举人听了也是义愤填膺。 “仓场那地方可不好办!”林延潮道,“仓场直属于户部,并非是一般朝廷治下。” 要知道大明朝的总督,因差遣而设,如主理军务,平倭平叛的两广,备边的宣大,蓟辽,挂兵部侍郎,尚书衔。 而漕运总督,主管漕运,同时又兼抚凤阳,集事务行政一体,挂都御史或副、佥都御史衔。 如河道总督,主管河工,挂工部侍郎,尚书衔。 至于仓场总督,主管京仓及通州仓,挂户部侍郎,尚书衔,官员直属于户部,却均不负责户部事。 几名运兵看着林延潮恳求道:“请解元郎帮帮我们,也只有你有门路了。” 林延潮默然了一阵,在地方办事和在京城办事,完全是两等。地方看官员尊卑位序,一级压一级很显然,但京城又不一样。除了看品级,还要看手上的实权。如仓场这样的肥差,后面的胥吏都是盘结在一起。自己一个举人根本动不了。 此事除了请申时行帮忙,否则不仅这些官吏无法惩治。连楚大江都保不出来。 林延潮去一旁,打开柜子取了三张银票放在胸口道:“我随你们去仓场,先保下楚把总再说。” 众人见林延潮毫不犹豫拿出三百两银子救人,当下都是佩服。 运兵闻言垂泪道:“多谢解元郎恩义,此情我遮洋总的弟兄来生必衔草以报。” 当下众人与林延潮和运兵们一并赶至通州仓场。 方至门口,仓场的仓吏即是道:“仓场重地,也是尔等来的?” 林延潮道:“我乃朝廷举人!” 仓吏抬起头冷笑道:“举人又如何?就算是阁老,没有督抚的手令也不能进仓场。” 林延潮道:“我是来保站笼里的人的!” “原来是保人的!”这仓吏顿时换上笑容道。“早说嘛,原来是财神爷来了,快里面请。” 一旁几人讽道;“你不是说,没有手令,就算阁老也不能入仓场吗?” “阁老不行,财神爷行啊,真不懂规矩!”这名仓吏笑着道。 当下众人都并请入仓场粮厅,粮厅外立着一排站笼,其中数个站笼里,自是被冻得昏迷的楚大江和几名遮洋总的军官。 粮厅里倒是温暖如春。几名官吏正坐在炉子旁吃着火锅,喝着小酒,而一旁十几名算账先生在打着算盘。一旁自有仓夫将一袋袋米扛入仓里。 仓吏对一名吃着驴肉的官吏道:“这位就是来保楚大江的举人。” 那官吏听了抬起头,笑着道:“嘿,举人老爷了不得,黄爷我有礼了。” 说着这官吏虚行一礼,也不起身。 一旁兵丁咬牙切齿地道:“解元郎,污蔑我们漕粮成色不行,并将楚大人关进站笼的罪魁祸首就是此人。” 林延潮点点头,示意这兵丁退下,对那官吏道:“我们交了保钱。就能带人走吗?” 那自称黄爷的官吏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那先将人从站笼里放下,带到这来。”林延潮谈条件道。 自称黄爷的官吏冷笑一声道:“在这里我就是规矩。你一个举人,没资格和我讲规矩。” 林延潮道:“我现在虽一介举人,但你说春闱后,我万一中了,配不配与你谈规矩?” 自称黄爷的官吏冷笑道:“鲤鱼跃龙门,九成头撞龙门上,你就是那一成?” “你大可以拭目以待。” 这官吏道:“这位老爷真张狂,看来就算将来当了官,也需官场上好好磨练,磨练。不过到时候自有人教你规矩,我就不啰嗦了,算了,看在你座师和业师的份上,不与你计较,带人来。” 他伸手一挥,当下仓场的场丁将楚大江和几名运兵从站笼上放下,抬过来时几人都满身是伤。楚大江见了林延潮当下满脸惭愧道:“又拖累你了。” 林延潮安抚道:“没事就好。” “银票呢?” 林延潮随手将三百两银票放下,带着楚大江就走。 那称黄爷的官吏,拿起银票对着林延潮的背影道:“举人算个屁,老子一年在仓里吃食,比外面十个七品官的拿得还多,举人有什么好稀罕?” 林延潮听见,斥了一句道:“硕鼠!” 陈应龙,翁正春等人当下道:“算了,花钱消灾,此事也只能如此了。” 当下众人回到客栈,请跌打医生给楚大江治伤。 不说被拿前被打了一顿,就说站几日站笼,命几乎就去了半条。 林延潮对楚大江道:“楚兄,你好好养伤!此事我会替你讨个公道。” 楚大江摇头道:“林解元,莫要为我楚某这条贱命操心,你还是中了进士,将来作了大官,再替我等申冤啊!”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行,报仇不隔夜,此恨不除,这口气我咽不下。国家就是因有这般的蛀虫在,故而才日益消沉,这一路从南至北,这贪官污吏数不胜数,我要让天下贪官污吏知道,我们读书人就算不做官,但手中之笔一样能够杀人!” 说完一贯不饮酒的林延潮,去一旁取了一壶酒来,当下喝着干净。 一壶烈酒下肚后,林延潮只觉得全身沸腾,五脏六腑仿佛有股火在烧。 当下他脱帽除衣,虽是有几分醉意,但却目光炯然。林延潮当下来到桌案旁,将椅子推开一旁,直接铺纸磨墨,于纸上龙飞凤舞写下三字‘漕弊论’。(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五章 醉酒惊名士 漕弊论三个字饱蘸浓墨,写出来欲破纸而出。 此刻酒意上浮,林延潮胸间顿涌起一股豪情,他记起李太白醉酒,着高力士脱靴的张狂和豪放。 读书人当以笔抒其意,敢于直言,不畏权贵。 纵然为韩非子斥为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又如何?我儒生手中之笔就拿来战斗的! 林延潮悬腕运笔,在宣纸上笔走龙蛇。 这一篇文章,笔不加点,洋洋洒洒两千余字,一气呵成,将自己沿三千里运河而上所见所闻尽数写于笔下。 弁丁有水次之苦,有过淮之苦,有抵通之苦,有抵通之苦…… 今之有辖于漕者,自上及下有不取常例于运军者乎,运军之常例,有丝毫不出于斯民之膏血者乎…… 欲惠百姓,自运军始;欲饬运军,自胥吏始;欲厘胥吏,自官府始…… 此文带着林延潮怒意,加其生花妙笔,文章做成,林延潮掩卷再读一遍,满意地点点头。这篇文章含意而作,是他迄今作得最得意的文章。 看完之后,林延潮将文章放在桌案上晾干,自己则是合衣躺在炕上,沉沉睡去。文章是写好了,林延潮却思着如何将这‘漕弊论’张发出去,随即困意袭来,酣然入梦。 就在林延潮睡着之际。 福州会馆外的大街上,行来了两辆绿呢子马车。 马车上下来两名身着锦衣,卓越不群士子,这二个人身旁都是跟着十几位奴仆,会馆掌柜见了立马迎了出去问道:“敢问几位老爷,是来入住,还是访客?” 三人里。当中一名士子包着一个小手炉,但见他眼睛甚小,却透着几分锋锐。对方负手站在门前。也不正眼看着掌柜,而是侧身问道:“闽中林解元下榻此处吗?” 掌柜满脸堆笑道:“那是。就住在这里。” 那士子道:“入内向林解元通传一声,就说无锡顾宪成,南乐魏允中来访!” 这士子说完,紧跟在他一旁的奴仆,撒了一把铜钱道:“我们家顾老爷赏你喝茶!” 掌柜双手捧着这么一大把铜子,笑得脸都开了花,连忙道:“谢这位顾老爷,小人这就去。小人这就去!” 不久掌柜从堂内领着两位举人走了出来。 二人与顾宪成,魏允中二人行礼道:“顾兄,魏兄,莫非是万历四年河南,南直隶解元?久仰,久仰。” “好说。两位兄台是?”顾宪成问道。 翁正春拱手:“在下侯官翁正春(福清叶向高),乃是林解元的好友,也是今科应试举人。解元郎饮酒醉了,正在入睡,不能待客。两位入门一叙吧。” 顾宪成,魏允中二人确实都是来头不小。 魏允中今年三十有七,乃河南乡试第一。顾宪成更厉害,三十有二,是南直隶,应天府乡试第一名,这可是天下最有含金量的解元。 他们都读过林延潮的尚书古文疏证,才学到了他们这个地步,轻易不肯从别人之见。他们对林延潮高书中观点有些不信服,故而都是带着疑问前来,打算切磋一番。看一看这与他们共为解元的林延潮是否名副其实。 不过顾宪成听闻林延潮醉了,不由一晒道:“我还以为林解元。闭馆读书,是为了备今科春闱。未料到他却在会馆里白日大醉。” 魏允中在旁道:“顾兄,凡名士必有雅好,嵇康,阮籍都是好饮的。” 魏允中转过头对翁正春二人道:“在下与林解元,同受过凤州先生点拨,说来我与他也不是外人。” 当下数人一并入内,来到林延潮屋中。 见林延潮泰然高卧,一壶酒歪在一旁,满屋子都充斥着酒气,顾宪成,魏允中二人对视一眼,心想林延潮果真醉酒了。 不过二人都不说话,魏允中笑着与叶向高,翁正春说话,而顾宪成则是一晒,走到林延潮桌案边,随手将他那刚写好的‘漕弊论’拿了起来,对左右道:“这莫非是林解元刚写就的文章,如此我等拜读一二。” 说着顾宪成就读了起来,方读至一半,脸上的狂傲之色倏然消退,对一旁魏允中道:“魏兄,你来读一读!” 魏允中点点头,当下到顾宪成身侧,顾宪成先是读完,抚须不语,而魏允中从顾宪成手中将文章接过,凝眉读之。 半响之后,魏允中对顾宪成叹道:“此真文章华国也!” 顾宪成皱眉道:“此文虽可称佳作,但文章华国也太过了吧!” 翁正春与叶向高对视一眼,也是将这篇‘漕弊论’取过读起来。 魏允中道:“顾兄,以往斥时事的文章,数不胜数,却皆不如此文。此文已至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之境,以振奋人心之语、发人深省之言,刺天下漕运之弊。” 顾宪成道:“我读此文时,但觉胸中义愤填膺,难以抑制,对于文词用笔倒是忽略了,以我观来,此文文辞倒是次之,最了得是辞能达意。” 魏允中道:“顾兄,此真知灼见。” 然后魏允中向翁,叶二人问道:“此为真为林解元所作吗?” 翁正春也是十分佩服地道:“此屋只有宗海兄一人独居,如此气势磅礴,宏阔铺陈的文章,也正是宗海兄的手笔。” 魏允中闻言叹道:“必是宗海兄见漕弊之事,故而悲愤不已,醉酒之下,方才写下这篇文章来。那似我等终日埋首书海,以求闻达,相较林解元,抱负天下,我等不过一介书蠹罢了。” 顾宪成闻言也是动容,脸上抽动,长叹一声。 原本二人以为林延潮醉酒是放纵,现在将之视作忧国忧民,悲愤而饮,这是什么胸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啊! 当然若是他们知道林延潮写此文的本意,是拿来战斗的,恐怕就是另一个反应了。 顾宪成,魏允中二人都是有自尊心的读书人,顿时觉得羞愧,无颜在此留下去,于是各自向醉酒在塌林延潮施礼,然后匆匆离去。 翁正春与叶向高对视一眼道:“醉酒愧名士?这也行?”(未完待续。) ps: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幸福在这里感谢大家在过去一年支持,祝兄弟姐妹们新春快乐,多多发财! 第两百八十六章 文动京华 从福州会馆离去后,顾宪成,魏允中二人都是面色凝重。 顾宪成是一个很自傲的人,自认为除了王世贞外,老子文章天下第二,但见了林延潮这漕弊论后,顿时傲气敛起。他离开福州会馆后,立即闭门不出,回会馆闭户读书,准备在会试时再与林延潮分个高下。 而魏允中却是十分坦荡的君子,且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对于这漕弊论十分佩服,与翁正春,叶向高相谈后,对二人的才华也是惊叹不已。 这二人的才学,不说放在福建,就是放在其他各省也是有数的,但二人都坦言自己学问不如林延潮。 魏允中由此可知林延潮的才学高到什么程度,当下回去后,与其弟魏允孚,还有同乡杨镐等士子聊了起来。 在南乐,魏允中,魏允孚兄弟二人,以及其兄魏允贞都十分有名,才华出众,有南乐三魏之称。 魏允贞已于万历五年中了进士,现任荆州推官,因敢于直言,被视为朝堂上的清流。 魏允中,魏允孚二人才华不逊色于其兄,并各自交游,都有一帮交好的同试举人,至于杨镐就是他们交游的好友。杨镐字京甫,河南商丘人,此人文章虽不如魏氏兄弟,却好兵事。 魏允孚读了,魏允中默下的漕弊论后叹道:“此文述情陈事,言语平易,几乎近俚,但意却翻极高古,此人真是写文章的大家。” 杨镐则道:“此文斥吏政之暴,有石壕吏之叹,有捕蛇者说之鸣,无当今文章词肥意瘠之弊,是如同过秦论般的绝唱啊!” 魏允中点点头道:“难怪凤州先生离京时。说此人文章直追苏韩,十年之内必成一代文宗,以我看来。不出十年,只在今朝。我魏某算是服了。” 一名士子道:“我当初游学过闽中,听顺天乡试解元李尔张说过,连目中无人的李卓吾,观其文章,也说此人若在,他也当避路一旁,放此人出一头之地。” 众举人听后都是点点头,最后有人叹道:“与此人同科赴春闱。既是我等之不幸,也是我等之幸啊!” 也有人道:“未必,那要看张相肯不肯抛去私心,让他二个儿子避路,放林解元一头之地了。” 正月过后,来京师赴考的举人们这时也都是到齐了,这些举人们去礼部递过考凭后,即是彼此会文。 一般文会也就算了,有名的文会,除了今科士子外。还会请几个文章大家,以及朝廷官员,甚至翰林与会。 京城有名的文会。有如西山文会,邹水文会等等。 会试前的文会上少不了会点评时兴的文章,以及会试中有望夺魁的士子。 那些初次来京,名声不显的士子,都是渴望着借着京师这个名利场扬名,难免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些有名的文会里挤一挤,若是为文章为大家,甚至翰林赏识。那么名声必会传至考官耳里,如此中式机会大多了。 不过三千举人。还有两千国子监监生,哪个人也不是易与之辈。 每个举人。哪个不是在乡间,受无数父老仰视,不少人的学问,放在今日都可以算作国学大师了。 故而一个人的才华和文章,要得到众人公认,何其难也。 偶尔有一时新鲜的文章,出现在文会上,众人称赞个几句,说几声不错,最多能传入翰林官的手里,看上几眼,已是了不起了。 不过这样的文章,也掀不起波澜。 这一日西山文会上,众翰林点评文章,看来看去,终于一名河南士子忍无可忍,把漕弊论的文章递了上去,在署名上写了‘佚名’二字,然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甩头离开了文会。 或许这士子也没想到,自己离去后西山文会,掀起了轩然大波。 漕弊论的文章,先是到一名老举人的手上。 这名考了三十年的老举人,不由拍案而起,将此文读了三遍,不由惊叹,待看到署名上写着佚名二字后,拉着左右就问,这位佚名兄,是何方高人啊? 众人听后都说不知,但是纷纷表示,自己以往都拜读过这位名叫‘佚名’高士的大作。 有人表示说,此人文章平平,且下流无耻,写过好几篇艳文(俗称小黄书)。 还有人说,这位佚名高士,成名百年,现在恐怕早已作古了。 终于有人道:“此佚名就是匿名啊!” 众人这才傻眼。 不过文章却传了开来,众人读完都是叹道:“此文不求规矩,言辞仿佛冲口而出,不复检点,近乎俚语,连老妪都能读得懂。都偏偏就是这样的文章,读来发人深省。” 听了这话,众人都是反思起来。 有明一代的文章,无论是复古派,还是唐宋派,两派打着法秦汉为绳,以唐宋为宗的口号,但文章都是难脱前人的藩篱。 两派中就算有一二出色的文章,在翰林这等文章宗匠的眼底,也是为了繁复而繁复,为了穷极变化而穷尽变化。虽然有人喊出‘世道既变,文亦因之’的口号,但文如何因世道而变之,谁也不知,甚至有人连世道是什么,都不清楚。 而漕弊论这等不堆垛词藻,一词一句用到十分精当,读后发人深省的文章,顿时令人耳目一新。 之前众人文章,也有极好的佳作,虽未必称得上不如此文,但是格式上已走到尽头,读起来千篇一律,而漕弊论这等别出心裁,用词用典又恰如其分的文章,一对比下高下立判。 连文会上几名翰林也是心服口服道:“此文一出,恐怕天下文风为之一变了。” 当然文章有人说好,也有人说非的,文士一贯相轻,总有人见不得别人好的。 一名翰林不忿道:“以往都是翰林文章,为天下读书人的标杆,眼下让一个佚名的文章,领袖天下风气,不是令人笑话。” 于是一人问道:“此人非无名之辈,到底是何人所作?” 此言代表了文会上众人心声,当下众人都是同问,到底这漕弊论到底是谁所作?(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七章 为政不难,不罪巨室 漕弊论到底是谁所作? 在场的众士子,都推说不是自己,众人看了一圈,心想递文章的人大概是溜了。 于是大家一并谴责这等‘装了逼还要跑’的行径。 坐在一旁,拿着文章的翰林检讨何洛书,与身侧翰林院庶吉士吴尧弼道:“宗舜兄,见你笑而不语,莫非有高见?” 何洛书,吴尧弼二人都是万历五年进士,后馆选为翰林院庶吉士。 不过何洛书在馆课时,写了一篇《议军京操班军疏》,得到张居正的赏识,故而被留馆,授翰林检讨。 吴尧弼,乃是闽县人,还未得到留馆的消息,庶吉士没授官,就没品衔,自比不上这位得张居正青眼的同僚。 吴尧弼不敢怠慢开口道:“何兄,见笑了,此文我确实见过,乃是我的一位小同乡所作。” 听吴尧弼这么说,众人都是围了过来问道:“那位同乡?” 吴尧弼笑了笑道:“还不是,十五岁解元的林宗海!” 众人一听恍然。 科举强省福建的解元,林延潮又年少得志,撰书成名,他的名字,当然为本次会试士子们所熟知,与汤显祖,顾宪成一般都是会试中第大热人选。 众人听了吴尧弼的话,纷纷问道:“听闻林解元,十二治尚书,十五大成,凡书过目一遍不忘,吴翰林既身为林解元同乡,此事可是真的?” “听闻林解元之才,堪比蒋文定公,杨文宪公(杨慎),吴翰林观来,此话是否得当?” 四周之人七嘴八舌地问道。 吴尧弼笑着道:“诸位。三年前林解元赴乡试时,本官早已不在福建,本官所知也不过是从同乡口中道听途说罢了。至于林解元才华到底如何,本官不敢断言。” 不过众人还是不放过。吴尧弼仍是不断被追问。他心底不由纳闷,怎么林延潮的名声比自己一个庶吉士还大呢,自己这位同乡真是了不得啊。 紫禁城,春雪覆在殿上的琉璃瓦上。 与一旁金銮宝殿相较,文渊阁只是个不起眼的所在。 黑色琉璃瓦顶,绿色琉璃瓦剪边,两层阁前有一方池,金水河引入。上立一石桥。 这里原先不过是皇家藏书之地,但随着大明阁臣权势日重,已是成为内阁在宫内办事之所。 所谓入阁者,曰直文渊阁! 过桥后,文渊阁五间开户于南,中一间门前写着‘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入门之后,大堂上即孔圣暨四配画像。像下设四张宽椅,作两列。 左一位为首辅,右一位为次辅。左二为三辅,右二为四辅。 万历五年时,张居正正陷入是否,丁忧两难的境地,因此缀朝三日。 结果第四日时,翰林院的翰林,内阁吏员都穿红袍到内阁道贺。 向谁道贺?次辅吕调阳。 因为根据文渊阁不成文的规矩,首辅去位三日后,次辅可把席位从右移到左。 移一席位。即可如此大肆拜贺。 而这位一直被张居正,视为股肱。平日被张居正赞为的‘在汉丙吉,今也则公’次辅吕调阳。在文渊阁堂而皇之地接受了众官员的拜贺。 结果张居正复起半年后,历经三朝不倒,谨慎小心十几年的吕调阳,告病致仕。 此刻文渊阁内,右一,左二两张椅子上都是空着。 左一位的红檀木椅上,一名五十余岁穿着蟒袍的官员,闭目坐在椅上。 右二的椅上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在下方,毕恭毕敬地道:“学生此次推南宫主试,元辅有什么交代的?” 这位身穿蟒袍的官员睁开了眼睛,但见面前的申时行容色更恭。 此人正是张居正,身下这张椅子,从隆庆六年高拱罢相以来,他已是坐了几乎七年了。对方徐徐道:“除了秉公二字,我也想不出其他话了。” “是,学生谨记教诲。”申时行认真地回到道。 张居正坐直身子,捏须道:“耕耤大典的事,就交给子维来办吧!你专心于春闱之事,取了一科后,你有了门生弟子,以后再朝堂上,说话就更有底气了。” 申时行连忙离席,在张居正面前道:“老师你是一贯知道弟子为人的,弟子一贯没有拉党结派的心思。” 张居正笑了笑道:“坐下,坐下,汝默,我知道你这人是真聪明,不像有的人。” 申时行知道张居正这话意思,有的人指得就是吕调阳。 说到这里,张居正忽道:“近来京城流传一篇士子所作的奇文,你看了吗?” “不知元辅指得是?” “就是那篇‘漕弊论’。” 申时行听了道:“原来是此文,下官读过,确实很有文采,是一名叫林延潮的解元写的。” 见张居正没表态,申时行又问道:“元辅,是否觉得这位士子文章里有攻讦朝廷之处?” 张居正道:“我初时也以为如此,后读了方知是斥吏政之弊,其中有些观点颇有见地,写文章的人,非狂生腐儒所作。” 申时行知道张居正有句话,重用循吏、慎用清流,凡一篇文章他看后,能被他赞一句不是狂生腐儒,已是很难得了。 不过申时行没有往下面引申,他知张居正找他,不是讨论漕弊论这篇文章谁写的,而是要对漕弊说出自己观点。不过这也说明林延潮文章成功之处,这篇漕弊论在京中流传之广,连张居正都读过了。 申时行当下道:“文中所言的漕弊,是官吏勾结,以运兵,百姓为血食,此是几十年的弊病,如同沉疴非一朝一夕可以根治。” 张居正晒然道:“孟子有云,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我等为政,怕得罪人,朝廷何必用我?养我等何用?我等食朝廷俸禄,就没有一丝羞愧吗?” 申时行听了垂下头,张居正有句话是‘知我罪我,在所不计’,这也是他无视于天下议论,坚持于己见的一贯作风。 张居正道:“漕弊固然要清查,可丈量土地,一条鞭法,也不能断,需多管齐下,我知道轻重,只是身为元辅,即是见了此事,就非要重办这些贪官污吏不可!”(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八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 正月,上元节。 到了大明已将上元节与今日接轨,除了官方正式场合外,民间一般称为元宵节。 元宵节这日,天子赐百官元宵,同时京城内大弛夜禁十日。 这日林延潮终于也不在会馆里读书了,而是与翁正春,叶向高,林材,刘镇等同乡举人,一并往东华门外看花灯。 东华门外,是京师有名的灯市。 元宵这日灯市上,卖灯的商贩,买灯的顾客,观灯的民众,熙熙攘攘,大街上行人交错。 人人都想据一绝佳的位置赏灯,故而这日靠近灯市的客栈,酒楼,早在元宵节前即是定满。 而林延潮等人也好不容易通过手段,还费了一些银子,才在东华门外一酒楼上,定了个好位置,一览灯市夜景。 五人坐了一桌,当下点上酒菜,从窗上望去,但见京城升腾起了道道烟火,花炮夜放。 各种响炮、起火、三级浪、地老鼠、焰火燃起,这多是富豪之家燃放的,一次焰火就要几百两银子。 天上焰火腾起,地上灯火如龙。 灯市最宽敞的地方,点起了黄河九曲灯,绵延数里,远远望去灯火燎城。 整个灯市都是此等火树银花的景象,街上观灯的男男女女都有,到了上元节,就算深闺里的女子,也是大方地上街而游。 女子们身着白绫衫结伴夜游,名为“走桥”,也称“走百病”,一路观花灯,再至正阳门下摸门钉。林延潮吃着小菜,看着灯市焰火缭绕的一幕。不由心里想到,尽管天下读书人对张居正是骂声一片,但张居正执政七年。确实给大明带来了一个新气象。 当下林延潮举杯对几位道:‘诸位让我等为此太平盛世贺一杯。‘ 众人皆是举杯,叶向高也是笑着道:‘也为我等。春闱登黄甲而贺。‘ 比起太平盛世,还是春闱中式更贴近众人,大家都是笑着举杯,唯翁正春有几分心不在焉。 林延潮知自己这位老朋友,一贯都有考前综合症,当下道:‘翁兄,以我等现在的才学,就算现在至会试捧起书来读个十几日。也难有寸进,倒不如放松一二,反而更好。‘ 翁正春道:‘我也知一张一驰之道,只是心底一直想着那玉堂集,还有十几页没背下,故而食不知味。‘ 听翁正春这么说,众人都是道:‘翁兄,大家出来吃酒,你提读书的事,真大煞风景。‘ 翁正春笑了笑。当下道:‘这是我的不是,自罚一杯。‘ 翁正春这么说,众人说说笑笑。对于即将到来的会试,心底的紧张去了不少。 此刻酒楼里,也是读书人鳞集,不少都是今科赴会试的举人,监生。 在林延潮桌子一旁,刚刚坐下七八个人,听了几句话,方知他们都是北监的监生。 但听一名监生道:‘今年元宵节好是好,却没有鳌山。难免美中不足。‘ 所谓鳌山就是花灯对垒成山,犹如鳌头的样子。原来是京城元宵一景。 另一人道:‘还不是张江陵,前几年他向天子说。元夕鳌山烟火,糜费无益,是在新政所当节省,于是鳌山就裁了。‘ 一桌人都露出失望情绪。 一人道:‘我看咱们这大明江山也至于缺这点钱吧,张江陵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这边还要丈量田土,行一条鞭之法,还有前几日,朝廷又传出风声,说要整顿漕政,这不昨日,听闻通州仓那边上百名官吏被拿下狱。‘ 一人道:‘此事非无的放失,若非一篇漕弊论,你说那些贪官污吏放了几十年了,朝廷会突然想起去抓?‘ 听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停著,认真听了起来。 一名监生笑着道:‘这篇漕弊论了不到半个月,即是名动京城,而文章里面的见地,发人深省,此乃真正的文章华国啊!‘ 林延潮这一桌听了都是微微笑着。 一人道:‘漕弊论一出,京城里举子,论名声恐怕一时无人比得上这位林解元吧!‘ 一人道:‘是啊,听闻这林解元不仅文章写得好,还是经学大家,一本尚书古文疏证,连翰林院里几个老翰林和五经博士,都是交口称赞,去年还有人在朝堂上上书,要从今以后乡试,会试里尚书经的考题,只能从二十八篇今文尚书里面取,而不取古文尚书。‘ 听了这话,众监生都是齐叹,这等牛逼的境界,非我等能及的。 这句话怎么理解,等于是一个考生,给出题的考官划定考试范围。 一监生道:‘看来今年以尚书为本经的举子,都要给林解元作陪衬了,嘿嘿,幸亏我的本经不是尚书,不做这等陪太子读书的事。‘ 林延潮在旁听了,初时尚有些沾沾自喜,但越听连自己也是忐忑起来。他没有料到,自己一篇漕弊论,竟是让自己的名望达到这个地步。 自己这一下子就成为会试里的大热门了吧! 哎,看来不能如乡试那样,当个黑马一鸣惊人,然后再装逼打脸,想想真是令人觉得蛮遗憾的说。 这时一人泼了冷水道:‘要我看,你们对林解元也太乐观,我看他就算金榜题名也是未必?‘ ‘哦,这是何理?‘ 那人道:‘我看今日的林解元,就是昨日的汤临川,当年汤临川不也是一时风光无量?但最后却名落孙山,这其中的道理,大家都知道吧。‘ ‘对啊,上一次能打压汤临川,这一次就能不取林解元,反正最后都是人家说得算,我看谁该取谁,张江陵早同会试主考官申相爷,打过招呼了。‘ 另一人道:‘是啊,说起来就来气,春闱已成朝廷大员私器,上一科殿试时,坊间有传闻,圣天子对张江陵道,元辅替朕照顾社稷,天子就替元辅照顾家人,结果张江陵的儿子取了榜眼。‘ ‘这一科张江陵两个儿子都要赴会试呢,不知张家三子会不会把三鼎甲都包圆了。‘ 众人说了一阵,都是摇头叹气。而林延潮一桌数人也是不免替他担心。 林延潮却是笑了笑,没有半点放在心上,不久后,就主动结了酒钱,与众人回会馆继续读书。 二十几日一晃而过,终于到了二月初八,会试开考之日。(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九章 会试之日 会试前数日,林延潮亲自至刑部侍郎陈瑞的府邸拜会。 陈瑞,嘉靖三十二年,与林延潮是同乡,都是侯官人,历山东道御史,山西督学,刚刚任刑部侍郎,与张居正关系交好,现在本乡籍官员中,属他官作得最大了。 林延潮找陈陈瑞,不为别的,是因为举人要参加会试,需取具同乡京官印结,替自己作保方可。 陈瑞对于此事,十分热心,当下给林延潮作保,还勉励了他一番,与他说了一番会试的诀窍。听着这位前辈的勉励,林延潮还是很欢喜的,最后陈瑞还顺口问了自己一句,自己在京里有没有认识官员可以借重。 虽说对方待自己是长者般的关心,但林延潮是不会同任何人说出自己和申时行的关系的。 唐伯虎前车之鉴在前,当年唐伯虎可是应天府乡试第一名解元,去京赶考前,好友规劝,千里马是不能表露骨相的。 但唐伯虎没听,与好友徐经,在京里带着随从,戏子走马过市,到处交游,考前拜访了会试主考李东阳,副主考程敏政了,拜访也就算了,嘴巴不牢,还讲了出去。会试后,被嫉妒徐经唐伯虎的考生告发,结果二人一并被下诏狱。 唐伯虎的例子在眼前,林延潮怎么能不谨慎,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到最后,越不能出差错。 步步需如履薄冰才行,故而陈瑞是一片好意地问自己,林延潮还是没有实说。 之后林延潮就回会馆认真准备会试了。 说起来这次会试,对林延潮还真有些不一样,以往无论童子试,还是乡试。林延潮都是在家,第二天出门直接去考场考试的,没办法这就是住省城的好处。 在家住的时候。林浅浅一切都会替自己打点清楚,如考试用的笔墨纸砚。考场上的吃食,穿戴的衣裳都会一一安排清楚,十分合林延潮的意。故而考前一天,林延潮只需专心想着考试的事就可以了,自己啥也不用操心。 但是这一次离家万里,林浅浅又不在身边,林延潮再愈加念起林浅浅的好来。陈济川,展明二人给自己当保镖还是可以的。但是替自己操办内务,就不行了。 故而大小事,都是由林延潮自己一一操办,也不会太难,请教一下刘镇,人家可是三科不过的老人了,对于会试可是门儿清。 听刘镇说来,会试与乡试的流程大同小异,只是个别地方稍稍有所变化。 如乡试是在秋天,而且南方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 但是会试是在春天。而且还是京城这样分分钟可以把人冻成狗的地方,故而防寒成了最重要的。 另外会试不同于乡试,乡试考三场。但一场只有一天,而会试也是考三场,不过一场却是连考三天,这是要带被褥进考场去过冬节奏啊!所以林延潮知道后,亲自去准备了一番,但是身在京城,离家万里,太讲究是不行了。 二月初八这天晚上,天上的上弦月忽隐忽现。北风劲吹,看着架势。是要下冻雨的样子。 林延潮读了会书,早早窝在炕上。炕里早就添了火,烧得是暖和暖和的。 这一次他可是吸取乡试的教训,临考前几日,不敢读书读得太勤了,十分注重保养身子,故而身子养得蛮好的。 不过躺下去睡觉,林延潮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虽说四更时,掌柜和伙计会叫自己起床,陈济川和展明也会记得提醒自己,但林延潮不知为何心底总觉得不放心,怕他们把自己拉下。 于是他是越躺越觉得精神状态太好,没有一丝困意,这可是以往都没有的,不说前几次考试,就算当年高考,他也没有这样经历。 林延潮知自己是再也睡不着了,于是从炕上爬起,不由自嘲,若是让旁人知道,会试大热门,堂堂的林解元,居然考前紧张成这样,说出去还真令人笑话啊! 不过睡不着就睡不着,考前紧张人人都有,最怕是因为考前紧张而紧张,心态失衡这就惨了。林延潮也没太多压力,按照别人话,反正大部分考生,这天晚上也睡不着,咱有啥可担心了,再说春闱是连考三天两夜,在考场上,也是有时间补眠的,再有个精神不济,考箱里还是备有参片的。 说起参片,林延潮想起一个故事,历史上翁同龢考状元时,好友孙毓汶安排他住自己家里,然后乘他睡觉的时候忽然大放爆竹,一直放到天亮。 次日翁同龢考试时,全身无力,昏昏欲睡,这时他掏出两枚人参来提神救急,顿时清醒,于殿试执笔直书,无一败笔,最后高中状元。于是后人戏称翁同龢为人参状元。 有老翁的珠玉在前,当然是他行我也行,有什么好担心的。 想到这里,林延潮索性就盘膝坐直身子,按着展明教自己的气功,不住叩齿,脑子里尽量放空,呼气吐气。 本来林延潮是想养精神,但是这打坐的效果实在是太好了,自己迷迷糊糊地却是不知不觉地小眯了一会。 到了四更天时,林延潮听得外面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睡得很浅,一下子醒来,知道这是是会馆里的掌柜,伙计挨院子地拍窗户,叫考生起床呢。 立马展明和陈济川也是在外面叩窗:“老爷,四更天了,该起床了。” “知道了,打盆热洗脸水来!”林延潮吩咐了一声,总算小眯了一会,精神还算可以。当下他下炕起身,穿上衣裳和鞋子。 这鞋子是林浅浅在家时,给自己作的,手工可好了,从南至北几千里路。林延潮两双鞋子换着穿,也只是穿坏了一双,另一双仍在脚上。 林延潮穿上鞋履,想起以往每次考前,林浅浅总要在自己身旁,一句一句的唠叨。 尽管林延潮每次总是略略的听着,没太在意,但心底却觉得很舒坦很平和。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考得如何,总有那个女子对的关心是不会变的,始终对你不离不弃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章 贡院 林延潮眯了眯眼,穿戴好后,陈济川已端着一盆子来,陈济川则是提着一铜壶,将铜壶对着盆子,倒下半盆热水来。 林延潮用热毛巾放在盆里,再拧干将毛巾搁在脸上,待每个毛孔都舒展开了,将毛巾放下,拍了拍脸,昨夜的疲倦顿时消去了不少。 林延潮戴好四方平定巾,内穿蓝衫,外遮罩衣,既是整齐,也是防寒防风。 一旁陈济川和展明看了都是道:“老爷好精神啊!” 林延潮笑了笑。 这时候福州会馆里已是熙熙攘攘起来,各院门开门,以及搬动行李的声音。 随即院门一开,几个伙计,就挑着灯笼进来,殷勤地向林延潮道:“林解元,茶饭都给您老人家备好了,是在屋里吃,还是在堂里吃。” 林延潮道:“在堂上吃吧!” 说完陈济川即打了赏,几个伙计都是高兴地道:“好咧!” 天边夜色还未散去。 寒风袭来,刮得脸上如同刀割一般,这天气考试,也真是够呛。 展明提着灯笼在前,陈济川提着行李在后,林延潮迈步走到大堂上。但见大堂上叶向高,翁正春等数名举人,已是正坐着吃食,显然是早早就来了。 众人打了招呼。 当下伙计给林延潮这桌端上一大筐馒头,馍馍,还有松花蛋,腌蛋,以及一碗刚刚烧好的热汤。 考前最后一顿,自是要吃得好好的,不久会馆里二十余名举人都是来了。 林延潮磕了个腌蛋,蘸着豉油吃了一口,味道不错。胃口也很好。于是林延潮又从框里再拿了一个馒头掰开,拿煎好的鸡蛋,以及咸菜夹起吃。 众人见林延潮这么吃食。也觉得甚有意思,各个也效仿起来。 林延潮再看一旁一名举人两手一手抓一个馒头在那啃着。此人一口气连吃了十几个馒头。众人不由都是道:“你吃这么多,万一撑了怎么办?” 那名举人满脸惭愧地道:“愚弟自幼胃口甚好,一顿饭能吃十几个馒头。” 一人打趣道:“那你这次去考场带了几个馒头啊?” 那名举人笑了笑,打开了考篮,但见里面的馒头堆得和小山一般,众人看了都是服了。 堂上众人是说说笑笑。 待众人都是吃得差不多了,外面听得马车车轱辘碾着青石板的声音,堂上的笑声顿时都止了。脸上露出严肃的神色。 一名举人当先起身拱手道:“诸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今朝此去,我愿与诸君,共雁塔题名!” 纵是知道进士不那么容易,但大家都是喜欢听吉言的。 当下众举人都是起身拱手道:“愿同往!” 这时候外面掌柜的打着灯笼进来道:“各位老爷,马车已是到了,考引都备好,就可以动身了。” 当下几名没吃完的举人将吃食。囫囵塞入口中。林延潮拿了两个咸鸭蛋塞入行李后,来到客栈门前,但见会馆门口的小街上停着一溜马车。马车前的悬挂的‘福州会馆’四字的灯笼。照亮了前方一寸地。 几名举人质问掌柜道:“不是叫你每两人备一辆马车吗?眼下三个人一辆马车,都不够,你要我们这么多行李,往哪里搁?” 掌柜苦着脸道:“这也没办法,本昨天去车马行那叫齐了,结果被湖广会馆那强拉走了,我有什么办法。” “这也太欺负人了!” “不是一日两日了。” “还不是仗着首辅的势吗?” 众举人都是抱怨道。 空中这时飘起犹如牛毛的细雨,一旁的仆人随从都是连忙自己老爷打起了伞。 林延潮道:“诸位,春雨湿寒。我们眼下在这里,抱怨这些也无济于事了。大家三个人一辆马车吧,挤一挤吧。各自的随从就不带了,到时辛苦一把,自己扛行李入贡院。” 当下没办法,也只能如此了,没有随从挑行李,就要自己扛着这么多东西进考场了,对于这些肩不挑手不提的举人来说,简直是一场折磨,本来大家都是想着进考场前养好体力的。 众举人们知木已成舟,也没有再抱怨,而是陆续上了马车。 会馆里掌柜和众伙计们,当下一并跟着后头连声道:“诸各位老爷高中,金榜提名啊!” 五更前,众人坐着马车,抵达了顺天贡院。 三千余举人,近两千监生都聚集在此。 会试,俗称春闱,又称礼部试,又称南宫。 据后世记载,有明开国以来,至崇祯年算起一共进行八十八次会试,取了两万四千八百余人。 这么多领乡荐,试南宫的举人里,除了部分,大多都是第二次,甚至第十几来赴春闱的。 拿浙江省的的进士统计,平均一名举人一生要参加三四次会试,这三四次,不是参加三四次,一定能考上的,其中还有不少半途去世了,或履试不中去任官的。 一般而言,录取进士里面,第一次赴会试的举人最多,大约在三成五这样,而第二次降至二成,第三次降至一成五,其余第四次至第十几次了占了两成五。 乍看第一次赴会试成为举人的人最多,但事实上,失败的人更多,在一次赴会试举人里,真正能金榜提名的差不多有一成五这样。当然也有部分的举人,因顾及路途遥远,终生没有参加会试。 从表面上看,考进士的成功率,要比乡试要高,但是考试的竞争对手,从秀才换成了举人。 三千举人,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之辈,经历了前面数道考试,大浪淘沙来到这里的,都是有真才实学的。 在贡院门口远远地,马车就走不动了,车夫帮着林延潮等人将行李搬下马车。天南地北各地方言汇聚在一起,传入耳中。 几千举人云集在这里,在贡院的龙门前,排起了浩浩荡荡的长队。 这一幕有几分似曾相识。 “几位举人老爷,你们要脚夫吗?我们帮你们把行李挑至贡院门口?” 十几名脚夫聚了上来,林延潮等举人听了都是大喜。 “要的!” “要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一章 众望 有了脚夫帮忙,当下福州会馆这些举人们就轻松许多。 这些脚夫挑着行李,排起了队。这脚夫有好几百人,都是大兴、宛平两县官府调来的民役,按照规矩,是不要给钱的,但是举人们都给了赏钱。 没有直去贡院,林延潮先去供给所,会试和乡试都设有供给所。 会试的供给所由,顺天府治中总理,再均责成大兴、宛平知县会办,经费也由铺税银支办。 林延潮来到供给所,见炭火供给,有木柴、煤、炭、秫苇,此外还有炭盆,蜡烛可以支领。 虽说准备充分,但反正有了脚夫,那就买了以备不时之需。 林延潮买了炭,领了炭盆,蜡烛,然后脚夫扛着这些以及沉重的行李,去贡院门口排队。 看着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林延潮听闻,还有高丽国、安南、占城等国的考生,大明对于各国有经明行修之士,允许各就本国乡试,再贡赴京师会试,不拘额数选取。 福建举人的被分到一处,林延潮等福州会馆的士子,也见到了刘廷兰,黄克缵等,当初乡试时的老熟人,众人都是略一抱拳,没有说话。 林延潮负手而立,静静地站在寒风和空中细细飘来的冻雨中等候。 有几名不认识林延潮的福建举人,不免向刘廷兰问一两句,这举人是谁?为何如此年轻之类的话? 刘廷兰,黄克缵都是压低声音道了句:“这就是当年与我等同榜的解元。” 这几人听了都是恍然,会意过来道:“原来这就是十五岁解元郎啊。” “一篇漕弊论,引得京城洛阳纸贵。” 几人听了不免有几分钦佩,朝林延潮这多打量了几眼,然后再与一旁相熟的举人低声介绍起来。 众人听了不免发出几句久仰大名的感叹来。 众人看来。试图将盛名之中的林解元,与眼前这翩翩少年郎君联系起来。 林延潮抬起头,目光一扫而过。但见四周之人都是收回的眼光,侧着身子站着。不过眼角的余光却看向这里。 倒是有几个人,示好地向林延潮遥遥拱手。 林延潮微微一笑,大方拱手而起,向附近的举人作了个团揖。 众人没料到林延潮如此有仪,这时大家都是反应过来,几十人也是一并向林延潮作揖行礼。 相视一笑,众人没有交谈,不过都是心照不宣。 众举人对林延潮不免有几分好感。 见一旁同乡对林延潮这么敬重的样子。刘廷兰红眼病不免又犯了心道:“没料到这小子,名气居然达到这个地步!” 这时天空微明,但仍是乌云密布,令人感到几分压抑,透不过气来。 这时但听龙门一声放炮,众举人开始入场。 当下入场的是湖广举子,这是违反常例的,两京十三省的士子,为何要让湖广举子先走? 于是下面的举人不免议论纷纷,会试前各种黑幕说层出不穷。 上一次殿试。三鼎甲,状元是投效张居正的人,榜眼是张居正的儿子。探花是张居正的同乡,满城所有举人对张居正都是心怀怨气的。 眼下一点点小的不满,都是引起众人的愤怒。 林延潮看了一眼,继续在雨中等待。 到了快中午时,下面终于轮到福建举子入场了,林延潮缓缓走向贡院,抬头打量。 这顺天贡院,贡院大门五间,即为龙门。中间三门上有横匾。中门上题天开文运,东门上题明经取士。西门上题为国求贤,四周高达一丈五尺多高的棘墙等。 贡院里有九千多考棚。以木板房搭盖,十分容易着火。 天顺七年,会试第一场的夜里头,考场着火,烧死了九十多个考生。明英宗给死者每人一口棺材,埋葬在朝阳门外的空地,并立碑天下英才之墓,人称举人冢。 不过前段张居正上表朝廷,将考棚的全木制结构改成了砖瓦结构,但是以大明朝办事的尿性,搞了半天只是完成了三分之一。 到时候能不能住入砖瓦结构的考房,只能凭考生自己运气了,若是到传闻中的雨号,臭号,只能怪自己手气不好。 浙江举子搜检完了,当下轮到福建举子。 兵丁搜查自是十分严苛,一名堂堂举人,有功名在身的人,双手按墙,头低下,衣袍解开,头发打乱,双腿分开,再给两个五大三粗男人,从背后上来在身上摸来摸去。 这画面是怎么想怎么污啊! 林延潮身旁的一名举人一面被官兵搜身,一面将双手高高举起,苦笑着道:“我终于明白了,这举人的意思,就是把双手高高举起啊!” 几名兵丁冷笑一声,继续搜查,众人都是如法炮制。 这时候下着冻雨,又需解开衣裳搜查,结果令人不少身体不好的举人们,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样搞下去感了风寒也说不定。 这时搜检官看不下去了道了一句:“快些放过,后面还有几千举子入场呢。” 兵丁应了一声,后面速度当下快了,轮到林延潮时,略微搜查了一下就过了。 林延潮一过龙门,迅速穿戴好衣裳,免得感了丝毫风寒,在这贡院里要先考他三天两夜的,若是得了病,考挂在里面的,半途被抬起出去,每年都有十几个。 过了龙门,林延潮就自己扛行李了,领了会试的卷子,这时路过一个大槐树。 但见每个路过槐树的士子,都是放下行李,郑重地朝此槐树拜下,林延潮知道此槐叫文昌槐。自己看过不少进士的读书笔记,说此槐决定考生的文运,故而考试前,每个考生都要拜一下。 林延潮也是不能免俗啊,拜了一下,想来真是功名诱人。 入了考场,见中央是明远楼,北面是至公堂,东西设更道,更道两旁用木栅分割,文场里号兵来回巡弋。 林延潮依着卷上排号去‘玄’字房,进了考巷,但见每个考房门前都有一名兵丁把守,这竟然是一对一看守。 兵丁检查过林延潮考牌,领着他进了号舍,这号舍不是新盖的砖瓦结构的新舍,而是原先木头搭盖的旧考棚。 不过林延潮打量了一下,所幸考棚还算坚固,下着雨也没有漏水进来,比起自己乡试时,四面漏风漏雨的考房好多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二章 贡院走水 林延潮待至考房后,附近考房已有数名考生。 林延潮不急不忙,先钻进考房,作起卫生来。 这考房果真如传说般的狭小,进去后腰不能伸直,躺下去腿露在外面,站起身头碰到顶。林延潮不由腹诽这大明朝坑爹的有关部门,就不认真花点钱,给考生整治一个好好考试的地方。 林延潮一面打扫,一面欣赏起墙壁上的‘场屋文化’,这些当然都是科场前辈留下的‘墨宝’。 大概就是写上一首歪诗,某某人到此一游之类的,林延潮看了五六个名字,大多默默无名,待读至一个名字时,却是一愣。 嘉靖十一年,闽县林垠试三场于此。 林延潮看了不由啊地一声,这贡院九千间考房,自己竟是到了山长当年考试时呆过的地方。 到了下一科时,这木制考房必是被拆掉,换成砖瓦的考房了,这些字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看见了。 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林延潮坐在考房里,对着这行字,愣了一会。半响后,林延潮直起腰,向这一行字拜下,心道山长,弟子一定会金榜题名,不负你多年之教诲。 林延潮想到这里,继续将考棚打扫干尽。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林延潮还是谨慎的,用油布作顶,又作了门帘,以防雨水打进考房,若是卷子不洁,记号,会被判为蓝卷。判为蓝卷,基本就是落卷了。 布置好考房,林延潮就赶紧点起炭盆取暖。又用小铜壶装了水在那烧着。 水烧开后,林延潮往里面丢了些红枣枸杞进去,把小铜壶放在一竹编的壶箩里。壶箩边都塞上了鹅毛棉花,只留了壶嘴在外。如此可以保暖,算是古人的保温壶了。 泡好这红枣茶后,林延潮直接对着壶嘴喝了一口,红枣的香味顿时渗透进五脏六腑里。 红枣茶不仅能驱寒,还可补脾胃,考场为了节约时间,不免吃生冷的食物,如此容易冻着胃。消化不良。喝红枣茶就能化解不少,而且在这寒冬腊月喝一壶热腾腾地香茶,也是难得享受。 林延潮的午饭,就是馍馍就着红枣茶。 到了下午,考生陆续进场已毕。 考题下发,林延潮先看首题,上面写着‘我爱其礼’四个字。 对于林延潮这样身经百战的八股斗士而言,只看了一眼这四字,立即就想到这一题出自论语八佾中的一章,原文是‘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大意就是。子贡提出去掉告祭祖庙用的活羊。孔子说:“赐,你爱惜那只羊,我却爱惜那种礼。” 这样的题目,不谈以往的题库,还是自己都做过一次,可谓丝毫难度也没有。自己当年乡试作这样的题目就轻轻松松的,经过这三年每日不缀的苦读,林延潮的经学功底更上一层楼。 但是会试要想的,不仅仅是如往常一般解题。而是要想办法打败这三千举人,故而文章水平。要比以往更进一步才是。 林延潮喝了一口红枣茶,当下在草稿上刷刷写下十个字。圣人之心,惟知有礼而已。 这是破题,和上半句我爱,即孔子之爱,八股文里不能点孔夫子名讳,否则就是违制,故必须用圣人替之,孔子之爱即圣人之爱,圣人之爱即圣人之心。 有礼,孔子希望子贡祭祀仍用饩羊,乃为了维护礼制,所以下半句写上,惟知有礼而已。 承题,夫告朔之礼,至大礼也。圣人之心,于是乎在,而何暇为饩羊惜哉。 下面就是代圣人立言,到了天黑之时,头篇五百多字已是写完。 林延潮伸了伸懒腰,炭盆里的炭早已是熄了,天黑之后,气温迅速降低,考场上更是觉得寒冷,几个监视的号军都是跺着脚取暖了。 林延潮肚子咕咕鸣叫,这样天冷之下,身上热量消耗更快,故而比平时更容易肚子饿啊! 于是林延潮将剩下六道考题看了一眼,以他过目不忘的本事,一下子就记在脑子里了。 林延潮将卷子收进卷袋,重新往炭盆里加了炭,这一次考试,林延潮木炭准备很充足,在供给所那又买了一些,丝毫不用担心炭不够用。 加了炭后,林延潮在檐下了煮面条,从客栈带来两个咸鸭蛋早被冻得*的。 林延潮将咸鸭蛋一并丢进面条里,煮一碗吃了,犹嫌不够,边煮边吃,连吃了三大碗,方才小饱。 这时候,左右考房里考生们,都是点了蜡烛,在作考题,而见林延潮在考场里煮饭吃食一幕。 众举人们都不认识林延潮,他们为了赶时间做题,都是喝冷水就着生馍馍,凑合一顿就是了。 至于煮饭吃食,这本来也很正常,但是见林延潮居然连吃三碗,考场上这么宝贵的时间不用,而是拿来煮饭,这也未免太浪费了吧。 此人莫非是来考场搞笑的吗? 众人不由大摇其头。 林延潮吃饱喝足后,但觉得倦意袭来,昨夜还是没有睡得太好,天才黑就犯了困,这样下去若是与其他考生一般,挑灯夜战,效果反而不太好。 反正考场有三天两夜,这才一天一夜呢,咱们不着急。 想到这里,林延潮就在考房里,将考试用的号板从砖托上取下。说起考房里的号板,还真是科举考试时神器般的存在。 考试时号板就搁在离地一尺多,以及二尺多的砖托上,白天时当作考试,吃饭的桌子和凳子用,晚上时,要睡觉了,就将两块号板从砖托上取下。铺在地上,当作床板用。 如果没有这号板,这京师里的二月天气。直接让你睡地上,那酸爽的滋味保证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林延潮将两张号板在地上拼好。然后在号板上铺了一层被褥,林延潮试着躺了下,不错,软硬适中。 然后林延潮再把炭盆用布包了放在被褥上。 待被褥都暖了后,林延潮将炭盆搁在门帘外,然后自己盖上被褥,将平日身上穿着的衣狍脱下折叠成枕头,然后将裘衣罩衣都盖在身上就躺下去。 不得不说考房实在是太小的。身为南方人的林延潮,个子并不算高大,但睡在里面,若是将头脚都裹好了,整个人弯成虾不说,屁股还露在帘门外了,若是整个人躺直了,双脚就在帘门外了。 林延潮在屁股和脚中间取舍了一番后,最后决定还是顾腚,然后在炭盆里多放了些炭。放在门帘外脚旁暖脚。 寒风劲吹,林延潮倦意袭来,于是就在考房里呼呼大睡。 而一旁考生见了这一幕。更是无语了,他们仍在支着蜡烛在写卷子,因为他们知道在考房里肯定是睡不好的,倒不如在头天精神尚好的时候,一鼓作气来答题,先将头三篇写好了,待实在顶不住了,再在考房里囫囵睡一觉。 他们想到也有道理,也是以往古人的考试经验。故而他们看来,林延潮这样早早上床的。简直是一朵奇葩。 众人摇了摇头,没有理会林延潮。继续答题。 当夜风很大,夜很寒,所幸没有再下雨。但是半夜时,一名考生不慎打翻了烛火,引起了贡院失火。而且这场大火,离林延潮的‘玄’字号考房还是蛮近的。 林延潮附近的考生见了火势,怕殃及池鱼要离开考房,但是看守他们号兵却不肯他们走,说了若是他们离开考房就以舞弊论处。 众考生们当下都是吓怕,但又不敢离开考房,只能低着头答题。起初火势越来越大的时候,不少考生还是吓得哭了,但官兵却警告他们不准喧哗。 这些考生们只能躲在考房里默默流泣。 考场大火,顿时惊动了主考官申时行,以及知贡举。 他们闻之消息后,立即披衣出来,组织官兵灭火。 当时每个考巷,都备有大水缸,考前水缸里水都是满满的。阁老亲自主持灭火,左右官兵哪个敢不拼命,顿时火势被扑灭了。 尽管火势扑灭,但考房仍是被烧了几十间,影响了近百名考生。 申时行不得不临时给考生们换考房,之后申时行,以及副主考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余有丁,亲自巡视考场,安抚那些吓着了考生,让他们继续好好考试。 待余有丁巡视至玄字号考巷,来到林延潮考房前时,见一人在考房里呼呼大睡。 一旁随着余有丁来巡视的官吏都是心道,贡院失火闹了一夜,此人竟呼呼大睡不觉,难道竟是个憨货。 一旁官兵就要上去将林延潮叫醒,余有丁却摆了摆手,笑着对属僚道:“此人遇到大事,真有静气啊。” 众人都是笑着称是,当下余有丁也没叫醒林延潮,而是直接去其他考房巡视了。 守在林延潮考房前的官兵见了这一幕,不由绝倒。 待一夜过去,天微微亮时候,林延潮总算一觉睡醒,可能是昨天太累,又是一晚没睡,竟是一觉到天亮。额日全额林延潮昨夜睡得太沉,对于昨晚的大火,甚至是一无所知。 此刻左右考生都是惊魂未定,众人都是瞪着一双熊猫眼,一夜没睡疲倦不堪的样子,看着林延潮起床,然后在考房里一边打着呵欠,一面收拾被褥。 监督林延潮的官兵,没好气地问:“这位老爷昨夜睡得可好。” “昨晚还睡得蛮暖和的,就是下半夜有点吵!唉,算了,睡了一晚上感觉还是睡不够啊!”林延潮抱怨着道。 考生们见了林延潮这不满足表情和语气,心底都是那个气啊!(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三章 锦绣文章 睡了一晚上还是睡不够?你让我们这些一夜没睡的人情何以堪? 冷静,冷静,我们不可以与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担惊受怕了一夜的考生,都是如此想到,昨夜大火一惊,令他们本来要写的第二篇,第三篇文章都没写好,科举重头场,头场中头三篇。 这头三篇文章,至关紧要,自己才是重要的,那个人咱们懒得理会。 故而众考生们想起昨夜没写好的,顾不得一夜疲惫,动手写了起来。 不过这时他们却听得外面一阵锅碗瓢盆的声音,再一见他们笔都握不住了。 但见林延潮起床后第一件事,居然不是赶紧奋笔疾书,补完昨夜还未完成的卷子,而是拿起他的炭盆和小锅,煮起米粥来。 接着林延潮还往粥里放了胡桃、松子、这是要煮八宝粥的节奏。 炭火一下下的舔着锅底,砂锅上咕嘟咕嘟上冒着起泡,林延潮揭开盖子,尝了一下味道,还不错呢。 但见米粥的香味四散出去,附近的考生和官兵都不由都是一阵腹鸣。 众人闻着香气集体无语,满怀怨气地拿起冷冰冰的馍馍啃着,不然叫他们如何忍得住。 粥煮好,林延潮直接拿起汤勺小口小口扒入口中,热烫烫的八宝粥吃进肚子了,寒气顿消。 林延潮吃饱后,刷了锅,当下将卷袋里取出考卷来。 昨晚入睡前,他已在心底为剩下的六篇文章打起腹稿了,睡了一晚上,早上借着煮八宝粥的时间,林延潮将昨夜打好的腹稿,重新在脑子里捋了捋。 听闻以往大诗人王勃也是如此。在构思之前先磨墨数升,然后开怀畅饮,趁酒酣耳热。引被覆面而卧,等到酒过人醒。便“援笔成篇,不易一字”。 林延潮今日也学王勃一学,铺开卷子,借着磨墨最后将六篇文章,在脑子里,再过了一遍。 腹稿一成,林延潮目光一凝,笔尖飞快一蘸墨汁。下笔点点,在稿纸上书写起来。但见林延潮笔下如龙,没有半分停顿之处,就如同当初写漕弊论时,整篇文章一气呵成。 一个个方正的字迹,从林延潮笔下逸出。 从入学堂的第一日起,林延潮就学书法之道,每日习帖不倦,没有一日停顿。 读书也是如此,六年来。手不释卷,经史子集一书不漏。 纵然有过目不忘之能,但林延潮坚信。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努力永远比天赋更重要! 笔下字字落成,林延潮仍是笔下不停,文思如泉涌,文章之道取法苏韩,胸中藏书十万卷,引经据典,处处信手拈来! 哗! 一张卷子写满放在一旁。林延潮取过镇纸,压着下一张卷上接着写。 旭日东升。照着林延潮与考场上芸芸举子,这一刻整个考场里。都是笔尖摩纸,乍听来如春蚕食桑,沙沙有声。 考生们蹙眉运笔,殚精竭虑,一生所学,十年寒窗所得,尽诉于纸上。 但求有朝一日,鲤鱼跃鱼龙,一鸣惊天下! 申时行,余有定二人下场巡视考场,见考生们没有因昨夜失火影响,认真写文章,都是满意地点点头。 待巡至玄字号考巷时,申时行负手走过,待经过林延潮考房时。 申时行扫了一眼,但见林延潮伏案写文,连头也不抬,对于自己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经过,连一眼都不瞧,文章竟写得如此专注认真。 申时行不由点了点头,昨夜失火就在附近,看来林延潮丝毫没受影响啊! 不过申时行只是扫了一眼,就不看了,丝毫没有在眼神里露出认识林延潮的意思。 但是倒是走在他身后的余有丁听得下属说了几句,申时行听了有一句是,昨夜失火时,仍卧床大睡的考生就是此人。 余有丁听了露出略带玩味的笑意。 然后余有丁在林延潮身旁站定,将他身旁一张写好的卷子拿起。 这时林延潮方才意识到,抬头看了一眼,两名朝廷大官站在自己的案前,拿自己卷子的林延潮不认识,但前面一步的申时行自己却是认识的,这二人身后都是跟着一群的吏员。 林延潮也没有作出认识申时行的表情,只是余有丁温和地道:“本官察卷,你但写无妨。” 林延潮虚行了礼当下继续写文。 余有丁低头看卷,申时行在一旁偷瞧余有丁的神色。但见片刻之后,余有丁脸上中露出惊讶,震撼,激动的神情,仿佛看见了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 片刻之后,余有丁平静如常,将卷子交给一旁吏员。 吏员取了印章在卷子上盖印,作了个钤记,然后将卷子放在林延潮案上。 这是会试时防止作弊的规矩,一般考场次日时,大部分考生的首卷写完后,会有一名吏员在你首卷上盖印,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考生中途掉卷,以其他卷子顶替作弊。 余有丁放下卷子后,走回去的途中,申时行突然问余有丁道:“方才看你那考生卷子,目中露惊叹之意,是为何啊?” 余有丁低声道:“真锦绣文章,此人文章仅试阅一篇,胸中已不能平,此子真奇才也!” 申时行听了脚步一停,捏须看着余有丁。 余有丁与申时行乃同榜,都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申时行是状元,而余有丁是探花。 余有丁的才华也是有数,在翰林院里,负责教习庶吉士。 申时行笑着问:“余兄此言当真?” 余有丁以为申时行不信自己,恼道:“你莫非还不信我?” 申时行连道:“信,信,既是余兄赞此子之才,我去看看此子叫什么名字,阅卷时也好留意。” 余有丁拦住申时行道:“看什么,申兄既是怀疑某之眼光,到时房官呈卷之时,再拿与你看。” 申时行笑着点点头道:“也对,若此子真如你说的这般有才华,数日之后其誊卷必在你我案上。” 余有丁笑道:“这是当然。” 于是申时行与余有丁又看了其他数名考生,然后吏员依次盖印。 如此寻了一两个考巷,申时行和余有丁即返回至公堂,自有吏员为其他考生盖印。 光阴如逝,会试第二日过去得很快。 一日写毕,头场七篇卷子里,林延潮已写好五篇,现在只剩下两篇没写。 不过集中精神写了一日,林延潮已是疲乏不堪。这等强度不是当初林烃给林延潮布置题海战术时,一日十道八股文可以比拟的。 那时林延潮文章功底尚浅,十道题目写下来,不需思考太多,但是到了乡试七篇,要写出精益求精的文章来,自是需要更加斟酌。 每写完一篇,都耗费大量精力。 事实上,考场上大部分考生,也都是如此。第一天时,仅仅是五千考生入场排队,发试卷,已是将时间消耗去了大半。 故而大部分人答题时间,都是在第一日夜间,以及第二日白昼的。很多人考到现在都是熬了一个通宵,但即便如此大部分人,这时候的速度,也不过写了四五篇而已。 到了这时,大部分考生已是精力不济了,想着再写几百个字,然后勉强在考棚里凑合一晚上,睡醒之后,将剩下的文章写完。 可是在他们点蜡烛,想要继续写题时,就见到昨天睡了一天的林延潮,已是早早地在考房里将被褥铺开,准备入睡了。 这人真是没救了,现在众人什么话都不想说了,这位考生如此把考场当饭店,客栈的精神实在令他们不屑于与之为伍! 不过林延潮确实是倦了,这等情形下文章写出来也是不好,还不如养足精神。 明日还有一天,对他来说,时间是十分充裕的。 自己又不装逼抢着第一个交卷,既是如此,把考试时间安排得恰到好处就行。 于是林延潮钻进被窝,上下眼皮一合,连酝酿睡意的功夫都省了,直接呼呼大睡起来。 这睡眠质量,还真是杠杠的。 不过这一夜,林延潮没有一觉睡至天亮。 原来到了下半夜,考场上突然下起大雨来。 林延潮睡得正熟,忽然发觉外面的脚一凉,惊醒后方才发现是下雨。 这不是前日的牛毛般的冻雨,而是倾盆大雨。 雨水哗啦哗啦地打下。 对于考生来说,下雨了,第一件事不是赶紧去收衣服,而是马上将门帘挂起,将雨水挡在考房之外,若是卷子湿了,那三天两夜的功夫都是白费了。 林延潮赶紧抢救考房,将门堵得严严实实的,这雨水是往南打的,自己的考房正好坐北朝南,故而没有漏尽来一丝一毫。 不过却苦了其他考生,有的考棚年久失修,这些考生只能投入抗洪抢险的斗争中。 有的考生稍好一些,屋子虽不漏,但是要小心雨水打进来。他们本来两天一夜没合眼,只想着在这下半夜的功夫,合一合眼,但没有料到睡觉的计划泡汤了。 这些人只能满眼血丝地在考房里坚持着。 至于林延潮没有这个担心,考房都遮好后,林延潮点起蜡烛,乘着睡醒的功夫,继续做题。(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四章 南北卷 烛火微爆,门帘外大雨轰鸣阵阵,雨水浇打在考棚的屋檐上,监管考场的官兵们,都是躲在了一旁避雨。 林延潮用笔蘸了蘸墨,继续写卷,他已是睡了上半夜,现在这精神头还不错,两篇文章的框架在笔下徐徐成形。 待天空微明时,两篇已是尽数写完。 林延潮抬起头伸了个懒腰,在天明时,终于将七篇尽数写完,下面只需誊正即可。 林延潮微微拉起门帘,但见考棚外的大雨几乎遮断天幕。 这雨是越下越大,林延潮看到不少分在雨号的考生,几乎是一面撑伞,一面写文,这其中辛苦难以细述。 昨夜走水,今天大雨,这考试考得还真令人不安生啊。 林延潮先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下面将草稿誊写至正卷上。 考场上另一间考房里,无锡士子顾宪成,也已是写好了七篇,重头到尾读了一遍,但觉得十分满意,不由点了点头,心底道:“读了林宗海的漕弊论后,倒是令我少去了几分自满之心,这十几日来闭门读书,这一次春闱文章竟有所长进。” 顾宪成当下自信誊写起文章来。 在另一间考房里,一名披着棉衣的士子,一面咳嗽,一面下笔写文。 此人姓汤,名显祖,正是被京城誉为临川奇才的名士,上一次会试,众人都觉得他必中进士,但结果他却未逢迎张居正而名落孙山。 这一科,汤显祖不免压力更大,考前又得了风寒,以至考试时不住咳嗽,令他的眉头上。有几分郁郁之色。 “我不能再等三年,这一科我一定要中,否则无颜见家中父老。”汤显祖想到这里。突然长叹一声心想,这一次考生藏龙卧虎。顾宪成,魏允中文章都不在自己之下,至于那福建的举子林延潮的文章,他看后十分佩服。 看来这一次会试着实不容易啊。 在明远楼前的一排考棚,这考棚属于万历年后新修的,质量上乘。 而且这考棚又在明远楼下,有官兵盯着,故而无论外面刮风下雨。还是昨夜贡院失火,住在这考棚里的考生都是无忧。 眼下一间考棚里,一名穿着锦衣的公子,正在写文。 此人名叫张懋修,正是当今首辅张居正的三子。张居正三个儿子中,他的文章最好。 张懋修将七篇文章誊写完毕,看了卷子心道,这次会试题目,皆在我掌中。二兄三年前中了榜眼,而这一次我与大兄赴考。大兄文墨欠缺,最多中个三甲进士,自己则是不同。 这次会试的主考。申时行乃是自己父亲的跟屁虫,料想不敢不取自己。到了殿试上,天子太后更是照顾自己父子,就更不用说了。 可惜顾忌于自己父亲首辅的名声,就算自己考得了状元,怕是其他的举人也不信服,但是这又如何,自己又何尝将他们的言语放在心底过了。 张懋修左思右想一阵,觉得除了同乡萧良友外。其余人很难与他能争会元了。至于林延潮,顾宪成。汤显祖文章写得再好,若无人赏识。又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张懋修将七篇正卷一合,拍起了门板,朝外叫道:“交卷了,交卷了!” 当下一名官兵走来,他知张懋修的身份,当下毕恭毕敬答允一声,叫受卷官来收卷。 这时已是到中午了,三场考试已是快到了尾声,不少考生已是交卷了。 林延潮继续不慌不忙誊写文章,将七篇文章工工整整地抄录在卷上后,从头到尾在仔细读了一遍,确认没有丝毫差错后,当下也是起身交卷。 受卷官撑着伞来到林延潮的面前,一看卷子上的名字,惊道:“原来阁下就是福建的林解元!” 林延潮拱手道:“惭愧,正是。” 听了受卷官的话,考屋旁所有考生听了都是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林延潮。 原来这三日来在考场上又吃又喝又睡的举子,竟是林延潮,这有没有搞错啊?受卷官没再说什么,否则有违制之嫌,他只是点点头,将林延潮的卷子收好,当下离去。 交了卷子后,林延潮收拾行李,这一场考完,会试已是差不多了,第二场第三场只是个过场,重要性还不如乡试的第二场第三场。 林延潮收拾好行李,撑着伞,走至龙门前,等候开龙门。 不少答卷完毕的考生们,亦是站在龙门前。 陡然之间,空中数道电闪,然后雷声隆隆而响。 雨水顿时下得更大了,众考生们在龙门前看着天象,也是不由惊奇,连林延潮也几乎以为,这一幕是哪位道友在考场上渡劫了。, 一名考生见此风雷,垂头道:“这一次考试就是不顺。考了第一日贡院走水,第二日又下此大雨,这纯粹为难我等,不让我们好好考试的。” 一人道:“失火那一晚,让我心慌意乱,一夜不宁!” 一人又道:“是啊,我与你说,你们看到了吗?湖广士子,都分在新号里,这是新屋不易引火,也不怕雨漏。” 听这人说着,众人都是点了点头。一人道:“我就知张江陵扶植他的乡党,竟连堂堂会试也作手脚,到时候放榜,恐怕大半取得都是他湖广士子吧。” “无知!” 几人正在抱怨,突然一名士子斥道。 从口音听来,此人断然是湖广士子无疑。一人不快道:“这位兄台,你说谁无知?” 那士子昂着头看向这几人道:“我说你们无知!” “那在下倒要听听,我们哪里无知了。” 那士子冷笑道:“好,我就说给你听,众所周知,朝廷取士,乃按照南北卷之制取之,你说放榜时,都取湖广士子,是不是无知!” 听这士子一说,这几人都是哑口无言,所谓南北卷,乃是大明科举体制。 会试考试中,以百名为率,南卷取五十五名,北卷取三十五名,中卷取十名。 南卷录取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广东五省,南直隶部分士子。 北卷取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省,以及北直隶,辽东、大宁、万全三都司的士子。 中卷取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四省,南直隶部分的士子。 大明以地域划分,限定名额取士,是一种保障会试公平公正的制度。(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五章 盛名之下无虚士 南北卷来自明初的南北案,当时主考官刘三吾主持春试,所取五十一人,各个都是南方人,而北方一个没取。 于是落第北方举人,联名控诉说主考官搞‘地域歧视’,朱元璋听了大怒,将刘三吾下狱,下令彻察此事,但彻察结果,刘三吾并没有徇私舞弊,确确实实在北方士子的落卷里,都存在着文法不通的弊病。 朱元璋不信这结果,认为是官员袒护,当下再度主持会试,又招考了六十三人,各个都取北方人。 从此大明科举定下南北卷的制度,以地域分配名额取士。 以取进士一百名为比率,南卷的士子可占五十五名,北卷的士子占三十五名,中卷的士子占十名。 这一次制度从此定下,题外话说一句,元朝会试也是大概如此,只是按一百人中,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各取二十五人。 当年明初重臣三杨之一杨士奇,曾与明仁宗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杨士奇说,科举当兼取南北之士,仁宗说,可北人学问,远不如南人。杨士奇说,长才大器俱出北方,南人虽有才华,多轻浮。 仁宗问那怎么办? 杨士奇说缄其姓名,分南北取士,南北人才,皆入彀也。 仁宗道,好办法,以往北人无人入榜,故而懒惰成风,今南北取士,北方士子应奋起。 之后大明的科举一直分南中北取士,故而那士子摸黑,说张居正要提拔他的湖广老乡,在会试中尽取湖广士子,简直是无稽之谈。 湖广士子属南榜,要与浙江、江西、福建。南直隶这几个科举强省竞争,丝毫不会占用中卷的四川、广西等省,以及北卷的山东、山西、北直隶等省士子的名额。 一番话摆事实讲道理。将几名攻击张居正的举人斥的面红耳赤。 如此也就算了,几人不说话已是表示服输了。但是占理的那位湖广士子,却得理不饶人。 此人横着眼睛,对着几人斥道:“贡院被焚毁了又如何?突遭大雨又如何?那就不能考试了吗?” “整日不思进取,归咎于其他,恶意中伤元翁大人,一派我弱我有理,他强他阴谋的说辞,就你们几个北方士子如此心性。还想考进士,就一辈子待在举人吧!” 这人说着说着就开了地图炮,讽刺了几人,还将北方士子扯进去了。 当下在场北方士子都是面有怒色,一名被斥的士子拱手道:“这位兄台大方阕词,不将我北方士子放在眼底,敢问高姓大名,放榜之后,也让我等见识一下?” 那士子冷笑一声道:“在下汉阳萧良友!” 一名人听了不屑地道:“我道是谁,依仗着自己是湖广人。就替别人开脱起来了。” “湖广人又如何了?” “那我们北方人又如何了?小看我们北方读书人吗?” 萧良友也有几名同乡士子‘助拳’,双方当下从湖广与个别省份的争执,一下子扩大到南方士子与北方士子之间的争执。 大雨连绵不断。龙门迟迟未开。 林延潮撑着伞,提着行李,在一旁置身事外的心情听着。 在元朝时,分四等人,汉人即北人为第三等,而南人为第四等,故而那时北人一贯卑视南人,而到了明朝科举取士,南人在科举上要胜过北人。于是南北之争,又老调重弹了。这会试上。南方北方士子云集,自是不免又有这样的争执。 林延潮不由默默长叹了一口气心道。地域黑神马的,真是最讨厌了! “这位仁兄,你是如何看的?” 林延潮不说话,一旁一名争执的面红耳赤士子却突然问向了他。 “对了,这位不是福建侯官的林解元吗?” 一名士子认出了他,当下言道。 这时候一名士子走了出来道:“原来这位就是林宗海,在下李正蒙久仰大名,阁下十五岁中解元,真是我南方士子之表率,一篇漕弊论,文章华国不说,一篇文章更是摘下了上百个吏员的乌纱帽,到了这一步谁能办到。” 听了此人介绍,龙门旁的士子,都是看了过来,窃窃私语道:“原来此人就是十五岁解元的林延潮!”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这位李正蒙言语有几分要捧杀自己的意思。林延潮一副谦和地向四方拱手道:“惭愧,在下一时运气罢了,方才李兄之言,令诸位见笑了。” 众人见林延潮如此谦和,顿时纷纷道:“哪里,我等都久仰林解元大名。” 李正蒙继续笑着道:“林解元,你说若是朝廷废除南北卷,那么北方士子,能有几人上榜?” 听了此言,众人露出倾听的神色。 林延潮身为南方士子,立场上是要帮南方士子说话,但是如此就得罪了北方士子。李正蒙这么说,反而是将他推上了火堆。 林延潮看了李正蒙一眼,对方连忙拱手道:“林解元,在下冒昧了,若是太为难,你可以不答。” 对方心底的阴谋算计,在林延潮眼里自是一目了然,但这点小事胸中如浮云一般而过。这样的小人天天有,与之计较降低自己身份。 林延潮笑着看向在场诸位士子道:“在下一点浅见本来不足论道,但既是李兄相问,在下用书上的两句话来答吧!” 李正蒙问道:“哪两句话?” 林延潮道:“相书有言,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贵!” 众人听了顿时一愣。 在错愕之后,林延潮又道:“还有一句,子路曾问圣人,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圣人答之,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 林延潮说完这句话,这时龙门已是开了。 林延潮拱手道:“这两句话与诸君共勉,在下先走一步。” 说完林延潮撑伞离去,这时雨也是渐渐小了。 众人当下离开贡院,虽是没说什么,但当初南方士子与北方士子之争却是无人再提一句了。 萧良有看着林延潮背影,良久不语。 这时张懋修撑着伞上前向萧良有问道:“萧兄以为这林解元如何?” 萧良有方才的狂傲之色顿消,当下道:“真盛名之下无虚士!”(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六章 第二场 见一贯不服人的萧良有,也赞林延潮的才学,张懋修这位衙内,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快。 张懋修笑了笑道:“是吗?是不是虚士,放榜之时,才见真章。” 萧良有听了笑着道:“你这人就是见不得人高明,没有容人之心。” 萧良有与张懋修二人交好,说话毫无顾忌。张懋修这等衙内也是如此,在外人看起来鼻孔朝天,高傲不可一世,但在几个好友间,偶尔还会做低伏小呢。 张懋修笑了笑道:“若是萧兄,你得会元,我见得你高明,有容你之心,若是他人就不这么想了。今日考毕,我约了几人,咱们去悦翠楼好好闹一闹。” 萧良有哈哈一笑道:“我就不奉陪了,待第二场,第三场后吧!” 张懋修不快地道:“你这人就是爱扫别人的兴致。日后你青睐的周盼儿被人夺爱,可不要怨我。” 萧良有听了双目一凝,笑着道:“待我金榜提名,名列鼎甲,周盼儿谁也夺不走,若是我名落孙山,怎么留也留不住。” 二人当下齐笑。 张懋修说完后,即是坐了马车寻欢作乐去了,虽说会试第二场第三场不过是个形势,但众考生们都是不敢掉以轻心,唯有张懋修方才不放在眼底。 萧良有叹息一声回会馆去了。 话说林延潮从贡院龙门走出来后,展明与客栈的车夫,即是迎了过来,一并笑着问道:“老爷,考得如何?” 林延潮还未答,一旁车夫即道:“那还用说。咱们老爷是文曲星,这一番可是连登黄甲的,小人先在这里贺老爷你了。” 林延潮笑着道:“还好吧。承你吉言了,我现在就是犯困。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展明道:“好咧。还不快备车!” 车夫连忙应声,林延潮即是登上了马车。 在贡院里尚且还好,出了贡院上了马车后,林延潮才觉得真的是累,所有的精力到这一刻全数都透支干尽。 人还未到客栈,林延潮先是在颠簸的马车上直接睡着了。 回了客栈,林延潮被叫醒下了马车,掌柜是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招待回来的士子们。但林延潮此刻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哪里有吃饭的胃口。 当下林延潮什么也没有吃,直接回到屋里倒头便是呼呼大睡,一直睡至次日日晒三竿,精力恢复,方才起床。 林延潮起床后,来至大堂上用了一些清淡可口的饭菜。 林延潮吃得饱了,方才见得翁正春,叶向高,林材等好友出门。这几人也都是一番精神不济的样子,众人谈了一阵昨日的会试第一场,也是聊了几句。 然后众人即回房准备第二场考试了。 此刻在顺天贡院之中。 第一场已是考毕。五千士子的卷子已是收录完毕。 按照会试的规矩,五千余封卷子收卷之后,当由送至弥封所,由弥封官主持将试卷弥封,并且在弥封时,按照考试的籍贯所在,在弥封的卷上注明南卷,中卷,北卷。 用纸钉糊名弥封。弥封处上盖知贡举关防,下盖弥封官关防。 万历八年的会试后授贡士三百零二人。比万历五年多一人。万历二年多三人,不过比隆庆五年三百九十六人又少九十四名。 三百零二名贡士里。按照南北卷取士,南卷最少应一百六十五人,北卷最少一百零五人,中卷则为三十人。 卷子弥封好后,送至誊录所中,由誊录书生誊录抄正。 在誊写时文章‘越幅’,卷面‘污染’的,誊录书生用蓝笔抄录出,这样的卷子称为蓝卷,就算文章写的再出彩,都是挂了。 按照规矩,誊录书手不准携带墨笔,明日只需誊录三卷,如有顶冒入场,代人改窜文艺者,查出治罪,以誊录官管理之。 之后弥封好的墨卷,以及誊录的朱卷被送至对读所里,由对读生对读墨卷和朱卷,无误后,对读官在卷页上盖下自己名字,官衔的戳记。 之后墨卷还给受卷官,至于誊写好的朱卷由外收掌官取走,在卷面盖下自己全衔的戳记。 外收掌官属于外帘官。外收掌官持卷过至公堂,至帘后将卷子交给内收掌官。 内收掌官拿到朱卷后,先在朱卷一角盖下自己的全衔的戳记,其他官员戳记一律都是用红,唯独内收掌官的戳记则是用蓝。 最后内收掌官员负责把试卷分给各房房官。 在各房房官阅卷时,第二场考试已是开始了。 对比第一场考试,众考生如临大敌,第二场已是轻松了许多。 考试都是如此第一场晚上多半会失眠,第二场第三场都习惯了。 林延潮经过两日的恢复,第二场前又睡了一个好觉,精神俱佳,而对于顾宪成,汤显祖,萧良有等人来说,第二场也是丝毫难不倒他们。 至于张懋修虽说考前去逛了青楼,但对于他而言,也是没差。 考场上林延潮没有再如第一日那般煮饭吃食,而是随随便便吃了一些。第二场试五经一道,并试诏、判、表、诰一道,还有一篇策问。 对于很多考生来说,写这些议论文并不难,但是他们没有实际的经验,故而文章写出来也是干巴巴的,没有内容。何况对于他们而言,经义才是重中之重,这些诏、判、表、诰如果不是真正当官,谁会去深入的研究。 而林延潮不同,平日爱看闲书,且过目不忘的他来说,对于朝廷邸报,以及各色奏疏,诏令,平日都是读过一遍。 无论是诏、判、表、诰,都是难不倒他,还写得花团锦簇,条条是道,几乎比得上浸淫文书几十年的老翰林了。 林延潮边写边是不住长叹,若是不考经义,而考诏、判、表、诰,以及策问,那么其他的士子哪里是自己对手啊。 林延潮边写边长叹的样子,反而在考房旁其他士子眼底看来,误会作一等信心不足的表现。 他们都是心道,也是林解元你平日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但碰到这等文章就不行了吧,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可以理解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七章 五篇策问 林延潮自然不知,自己已是被其他考生在那边强行找自信。 第二场的诏、判、表、诰,丝毫难不倒他。 林延潮第二场考毕,在会馆里休息几日之后,即是第三场。会试第三场,考五篇策问。 考完两场,对于最后一场,众士子们已褪去了第一场时的紧张,第二场时的凝重,第三场时大家只觉得有点麻木。 林延潮此刻坐在考房里,正看着考题,考题是由贡院里的刻坊印制的。 说起来,策问与今日公务猿考试的申论差不多。 策问,即是策而问之,申论,则是申而论之。都是针对现实问题,发于心,著于笔,写一篇文章,。 策问文章要达到‘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的境界,也就说文辞要有气势,如恢恢而远的劲风,有如江河澎湃般,不满溢而出,也就是不能夸大失实。 林延潮阅卷,五道策问正有一道是针对漕弊,还有一道是说‘一条鞭法,丈量田地’,还有一道则是名为‘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看了卷子,林延潮不由一笑,心想今年的策问题,出的还真有意思,果真是切中时政。 一条鞭法,丈量田地,不用说了,是眼下的新政。至于漕弊,林延潮写了一篇漕弊论,对于其中心底更是有数。最后的‘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则是很难。 林延潮凝思了一会,策问是策问,但考试是考试。 但凡是考试,你就不能放脱了,写出真正的想法,真正的策问。考得是你的见识和主张,但考试的策问,你的见识主张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的屁股坐在哪一边。 如‘一条鞭法,丈量田地’。这是张居正新政的改革内容,若是林延潮在策问里,大张旗鼓的反对新政,洋洋洒洒说得再多,再有道理,都是作死。 林延潮毫不犹豫,在文章写鼓吹了新政,当然既是拍马屁。也要拍出新意,拍出花样,拍出热泪盈眶来。个人的真知灼见,实不是那么重要,重要是切合当政者的心理。 一条鞭写完,即是漕弊。 漕弊,这也不难,不过林延潮没有将自己的漕弊论,修改一番写进去。 他的漕弊论,是从漕兵之苦。由小见大,针砭漕弊,其中申的多。但论的少。 但这一场,既然是策问,主要还是解决问题。其实解决漕弊的方法,林延潮是倾向于开海运的。但是这个不行,前任漕运总督王宗沐,正是主持隆万海运之事,而被弹劾罢免,幕后是由张居正授意的。 林延潮若是写海运,也是作死。对于其他考生来说。想出一个革除漕弊的方法更是天荒夜谈。 但大家都有个约定俗成的办法,就是在文章里。赞扬张居正革除漕弊作的一些事来说了。 譬如这次张居正将百余名漕吏下狱,由此引导出。要治漕,先治吏的政策来,考生们只要顺着这往上面写,怎么样也不会被黜落。 至于最后一道‘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这个林延潮也不由叹道,这道考题出的,可真的是有点难了。 申商是指两个人,分别是申不害和商鞅,这两个人都是法家名臣,在春秋战国时帮助各自国家崛起。 题目意为诸葛亮没有变法之心,但用了法家之术,王安石用法家来推行变法,却对外却托称周礼。 林延潮看见左右考生,答到这一题时,不约而同的都是在抓耳挠腮。确实这题实在太难,引古思今,将诸葛亮和王安石二人拿来作一个对比,论二人成败得失,还要对法家变革有深刻的了解。 这道题对于别人来说,太难,但是对林延潮而言,却是直呼痛快,这样的考题,才有几分真正‘治国,平天下’的味道了。 这才是国家以策问,选拔人才的方式所在。 如林延潮这样阅读量惊人,善于旁征博引的考生,对于历代得失兴亡,古今之变平日都有一番自己了解。 林延潮在腹中酝酿了一番,当下提笔写到。 天下之患莫甚于不权时势,而务博宽大之名。 这是林延潮开篇一句,要知道正统儒家书生,是坚决反对变法的。 这是从先秦百家持续至今日的大争议,儒家认为,越变法,人心越乱,也就是常说的人心不古。要维持天下的秩序,在乎尊卑上下,维持尊卑上下,在于礼。 你要变法,就要打破尊卑上下,这当然不行。 统治者和官员都是这么说,却不这么做的,实际上,历朝历代真正实行的都是表儒内法。 所以林延潮第一句,并非没有直接说支持变法,而是婉转地说,为政要权衡时势,不能为了务博宽大的名声,而拒绝一切变革。 林延潮又补充道,虽申商之术,儒者弗道,然时势所值,激於不得不然。……诸葛武侯承刘璋之后,王荆公当北宋之衰,皆所谓处积弱积弛之余,非用申商之术莫能治也。 意为诸葛亮当初治理蜀国时,王安石治北宋时,国家真处于十分危及的时候,传统儒家已是没办法搞定了,只有用申商之术,用变法的手段来振作国家。 这算是用八股文的框架,用这几句来承题,为第一句破题阐发。 接着林延潮又对诸葛亮和王安石二人变法,作了阐述,诸葛亮开诚心,布公道,以诚心变法,上下服从,故而推行顺利。 而王安石变法,托名周礼,言行先王之政,但实际上用的却是申商之术,可朝堂上下如司马光,苏轼等君子哪个不知,故而以为王安石狡诈,群起攻之。 王安石之败,在于名不正言不顺。虽有良法美意,亦足以为害。 林延潮这一篇文章写完,不由一笑,王安石变法之失,非一句两句可以说清楚了。林延潮写这篇文章,也并非论述什么,而是恰恰好点中出题者的心思罢了。 这样的题目,恐怕非申时行出的,应是另有其人吧! 不论怎么说,五篇策问已是写完,林延潮校对一遍后,即是誊正交卷。 当下会试三场尽数考完,只等放榜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八章 考完一游 收拾行李至龙门前,林延潮不免有种全身轻松的感觉。 龙门左近的考生,自是不免抱怨这一次策问实在太难出乎意料,以往的策问不过是走个过场的,但这一次策问,却是有几分考校真才实学的味道。 特别是最后一道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众人都有些无处答起的感觉。 林延潮微微一笑,就在等候之际,却见到两位熟人,不由大喜。 ‘弟子见过先生。‘联袂而来的正是林诚义和林世璧。 林诚义以贡入北监后,得到参加会试的资格,至于林世璧已是第二次参加会试了。他与林延潮同年中举,中举后即奔京师赴考,虽没有中第,但却中了副榜。 会试副榜,按照惯例,是可授教职的,即是去地方州县直接任教谕,比举人来说,一上来就是实缺,省去了在吏部候官的过程。 一贯自视甚高的林世璧,哪里会将教谕之职放在眼底。他可是立志要成为濂浦林家第九个中进士的人啊。 于是林世璧拒绝了教谕之职,在京城读书三年,这一科又来考了。 林延潮毕恭毕敬地向林诚义行礼,林诚义点点头,一旁与他们一并的好几人也是与林诚义相熟,见了这一幕笑着道:‘好啊,师徒同赴春试,真是一段佳话。‘ 林诚义与林延潮道:‘这几位都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 林延潮闻言向几人行礼道:‘原来是先生的同窗,在下林延潮见过几位前辈。‘ 几人见林延潮持后辈之礼,都是满意的点点头。 但一人突道:‘林延潮,莫非是一篇漕弊论上达天听的林解元?‘ “原来是林解元,这一次策问里论漕运之弊,我还是借鉴了你这篇漕弊论啊!幸会。幸会。” 众人都是一片称赞之词,一人向林诚义问道:‘林兄,平日怎么从未听过。这位林解元是你的弟子。‘ 林诚义努力压抑着那份骄傲,嘴上却淡淡地道:‘不过是一位十几岁的孩子罢了。你们作前辈莫要夸他,让少年人不知了分寸。‘ 林延潮听了,腹诽道,又是这句话,多夸几句又不会怎么样。 一旁林世璧露出几分讥讽的笑意,对林延潮也是一副长辈的口吻道:‘是啊,延潮,你的诗词一贯不太好。虽说会试不考五言八韵诗,但闲暇时还是要多读读诗词的。‘ 马淡,这人更过分,一上来就揭短。 林延潮面上温和地笑着道:‘是啊,天瑞兄,我一直在努力攻读诗书呢。‘ 林延潮一句天瑞兄,林世璧顿时脸黑下来了。 除了林诚义外,几名监生也是满脸讶异,这林世璧不是林诚义的同辈吗?林延潮却称对方为兄,这样说来。林世璧不是矮了林诚义和自己等人一辈吗? 辈分这个说来,还是满重要的,一群读书人聚在一起。首先就是序齿,明长幼尊卑。 古风上是序齿不序爵的,但到了官本位的大明,成了先序爵再序齿。如一名进士是不会与举人监生序齿的。同样这几人都是举人和监生,是同辈相称的,林世璧被林延潮这么一说,就突然矮了几人一辈,面子顿时荡然无存。 林世璧脸上顿时已是黑了,用力摇着扇子。努力保持着长辈风度的干笑道:‘现在的小辈就是不懂事。‘ 众人说笑几句,不久龙门开启。众考生们鱼贯而出。 林延潮这一刻的滋味,就犹如当年高考之后的酸爽。终于是一身轻松了。 放榜大约还有十日,在这十日里,众人可以恣意游玩。 会试之后虽说还有一次殿试,但众所周知殿试是排位考试,而不是选拔考试,一般不会对考生作罢黜。所以任何通过会试的贡士,到了殿试里考得就算最差,也有个同进士出身。 众人于是商量着去哪里放松一下,林世璧提议众人去青楼玩乐,大家都是答允了,林诚义那么方正的人,本要推辞的,但被林世璧强行拉着。 林延潮本来开溜回会馆的,但也给林世璧一副盛情的拉住。 说起京城里的青楼去处,最负盛名的就是本司胡同,本司就是教坊司,此外还有本司胡同附近的北里,东院,勾栏胡同等等。 至于贡院旁也是不少,妓院总在考场旁,考生眼里,每当大考之时,四方士子纷至沓来,无不怀揣盘缠和诗稿。**心中,除了爱钞爱俏外,也有不少文学女青年,喜欢伤春悲秋、卖弄诗情。士子有钱,**有色,当下一拍即合,留下无数才子佳人的佳话。 贡院旁最好的青楼属悦翠楼,妙玉阁,其中少不了还有全国连锁的‘怡红院’。 几个青楼间,也会搞一个莲台仙会,请人评选花榜,分列次第,也如殿试那般,评出个女状元、榜眼、探花来。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悦翠楼的女状元,周盼儿了。 第三场考完以后,京城举人们无不前往几个勾栏之地消费,故而眼下几个青楼门前,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属于一波高峰期。 林延潮等人在几家青楼门前,还没到门口,即被人挤了出来,一看就知人满为患。 林延潮,林世璧众人,连吃了几个闭门羹,到了悦翠楼前却发觉,这里人却没那么多。 一名士子奇道:“不是说悦翠楼是京城最有名的勾栏地吗?怎么没什么人?莫非名不副实。” 一旁一人正好走过,笑着道:“几位有所不知了吧,悦翠楼里是京城有名的销金窝,号称太子进太监出,你们还是好好掂量掂量钱资再去。” 林世璧不以为意地道:“既是好容易来京城一趟,自是要见识见识,咱们喝最好的酒,见最美的女人。” 林延潮听了微微一笑,喝最好的酒,见最美的女人?这句我没听过,不过‘喝最烈的酒,日最野的狗’这句却有耳闻啊。 不过听林世璧这么说,众人都是轰然叫好纷纷道:“天瑞兄,果真乃风流才子,不过我们囊中羞涩啊!” 林延潮也是道:“是啊,天瑞兄,这悦翠楼我可去不起啊。” 林世璧见林延潮要打退堂鼓,连忙拉住道:“别啊,今日我都包了,诸位不要与我客气。” “多谢天瑞兄了!”众人都是大喜。 林延潮知林世璧要在青楼里,找回风流才子的面子,好压自己一头。 这人真是小心眼啊,不愧是号称‘喝最烈的酒,日最野的狗’的男人。(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九章 我是初哥 男人都有青楼梦,才子更有青楼梦,林延潮读书六年多,一直绝步青楼,这一次也算体验一下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风光。来到眼前的悦翠楼,就拿他当天上人间吧,就算是还了上辈子作*丝时的志向。 不过林延潮在林世璧面上还是要表示不去的,因为这样自己就可以不用掏钱,让林世璧当这冤大头。 于是众人当下入了悦翠楼,不由感叹里面的器物,一看就十分奢华啊,且丝毫没有青楼的俗媚之气。 入内后女子,也没有衣着暴露,用色相诱人,都是各个端庄持礼,仿佛大家闺秀。 林延潮等人进入二楼一个叫牡丹春色的厅里,门口垂以珠帘。 林世璧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事实上他在闽地时也是有名的青楼常客,不少青楼女子以和他诗词酬答为荣。 当下林世璧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与众人道:“京城里的青楼女子一贯高傲,见过大场面,这可不是小地方,见个举人进士就登了天了。咱们这等来京赶考的士子,见得多了,要得她们青睐可没那么容易。” 一人笑着道:“有林兄在这里,我们萤火之光哪敢与你这皓月争辉。” 一人亦是道:“要被青楼女子看上,要么有才有财,这两样林兄你都有。” 一人也是道:“是啊,我等来此是求见周盼儿一面的,已是足矣。” 林世璧听了呵呵笑着,拿眼睛不住凑林延潮然后嘲讽道:“宗海,第一次来吧,不必局促,咱们士子在青楼里交游应酬也是常有的事。考完就好好放松一下。” 被林世璧当着这么多人面说自己是‘初哥’,无疑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一旁一人连忙替林延潮解围道:“不过宗海兄,大丈夫食色性也。别不放开,再说以你的才学。随便拿出一篇诗词,即可得美人倾心,若是得了那些卖艺不卖身的大家赏识,不需花一分钱,就能得成为人家的入幕之宾啊,说不定还自愿嫁你做妾,平白得一份奁妆!” 林延潮听了心道,既睡了人家。还得了钱,这么说来,与小白脸有什么区别啊。 不过周围的士子却对此津津乐道,显然是拿来当作男人一等风雅,令人羡慕的成就。 林延潮听了笑笑,就不说话了。林世璧见削了林延潮面子,当下更是得意起来。 不过随即他们被告之周盼儿今晚有客了,大家是见不到了,众人不由觉得扫兴。 想想也觉得没错,男人的成就。总需要女人来肯定的心态。花魁就成了男人展现魅力的场合,谁能夺得花魁的芳心,这不亦于另一等可以媲美金榜提名的风光。 不过周盼儿既是名角。花魁,多少王公子弟要见她一面,并非是他们轻易能够见到的。 但随即就六名清倌人入内,林世璧他们一见这六名女子,顿时先前没见到周盼儿的那点失落,一下子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这六名女子无一不是可人的,只是有的娇憨,有的冷艳,有的大方。各有千秋。 众人坐得是圆桌,姑娘入内后先是行礼。然后与众人插着坐。 不过既是清倌人,那是卖艺不卖身。这几名女子相貌既是清丽脱俗,且知书达理,一个个都是显然都是读过书的,而且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清高。 才子们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知识女青年来。 众人一下子就陷进温柔乡中去了,忙着与几个女子说话。这几个清倌人也是熟络大方应答,立即场面就热闹起来。 阵阵欢笑声,从牡丹春色厅里传来。 有美色当前,众才子们谈了几句,就用各种话术,技巧展示自己的风度才学。 不过林延潮身为旁观者,总觉得这样子好像有些秀肌肉,孔雀开屏味道。当然大家都是读书人,在卖弄的时候,还是比较含蓄委婉。 众人中无疑林世璧是最出色的,毕竟是有名的风流才子,他也不是一来就学着他们卖弄自己的诗词,或者说一些俏皮的笑话,将几位女子逗得前仰后合。 而是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装了会逼,等着众人上来展示了一番后,他才开始说话。 与他们不同,林世璧随便一两句话,即是令场面一变,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活络了。林延潮看见几名女子美目中目不转睛地看着林世璧,更有一人贴在林世璧的身旁,令他不由感叹这厮把妹果然有一手啊。 林世璧频频目视林延潮,一副和哥比起来,你还差得远的表情。 几碗黄汤下肚,众人也谈得深入起来。 “妹妹这等美貌,定是惹来无数相思吧!” “哪里,不及公子多情啊。” “奴家,没什么志向,只是要觅一个心甘情愿的人,嫁掉啊!” “姐姐可以嫁给我啊!” “尽说这样的话,你们男人都是没心肝啊!若是中了状元,早把当初说过的话,当作耳边风了!” “哪里,若是我如此负心,叫我万箭攒心。” 林延潮听了只是静静的吃菜。 “这位公子,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一名青楼女子笑意盈盈看了过来,林延潮还未开口,一旁林世璧既笑着道:“我这位朋友第一次来青楼,难免有些拘束,放不开!” 众姑娘都是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林世璧不怀好意地笑着,看来他是要把林延潮‘我是青楼初哥’这等形象牢牢竖立在别人脑海中了。 一旁人劝林延潮苦口婆心地劝道:“大丈夫,食色性也,没什么好拘束的。” 那女子笑着道:“原来如此,楚君,你陪陪这位公子,别怠慢了他。” 林延潮没说什么,一名女子移步坐到了他的身旁,轻轻欠身道:“这位老爷,楚君有礼了。” 林延潮打量对方,但见对方穿着月白色的湘裙,长发挽起,容貌却是六名青楼女子里却是美的一人,若说其他人气质各有不同,那么这位女子无疑要更青涩。 她自上桌来,不太喜欢说话,不如其他青楼女子那般会活跃气氛。 林世璧他们与她说了几句,便转去与他人说话了。 在厅里唯独林延潮和对方,与厅里嬉笑的众人有几分格格不入。(未完待续。) 第三百章 百闻不如一见 青楼总是遇到各种各样性情的女子,男人嘛总会从中找到属于自己心怡的那一种。 相对而言,楚君这样的,是林延潮比较喜欢的,知书达理,人不会事故,也不会太来事。对于林延潮这样的青楼‘初哥’来说,绝对是最好的。 楚君坐下后,一名青楼女子,拿着琵琶弹了一首‘长相思’。 青楼女子对于琴棋书画,至少要有两样能拿得出手,这名叫清越的青楼女子,一手‘长相思’弹得众人都是如痴如醉。 “公子,我给你斟酒吧!”楚君边听着曲,边拿起酒给林延潮倒酒,看得出她的手有几分颤抖,酒水溅到了桌上。 “公子,对不起。” 林延潮笑着道:“没事,你才新入行不久吧。” 楚君摇了摇头道:“也不算刚来,有半年了。” “没事,你比我强多了,我真是第一次逛青楼。” 楚君听了浅浅一笑。 这边清越的长相思弹完,林世璧与林延潮不由拍掌,一名叫湘雪的女子,拿起长笛轻轻吹了起来,吹了一曲鹧鸪飞。 此人技巧很好,众人听得仿佛置身如江南乡间一般。 湘雪吹完,众人都是赞二人一弹一吹,各有妙处。 林世璧笑着道:“都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谁来唱一曲,我就赠她一首诗。” 当下一名叫婉月的女子站了出来,她在六名青楼女子中算是长得算是最不漂亮的,欠身道:“公子请点曲目。” 林世璧微微一笑道:“就唱柳三变的雨霖铃吧!” 当下婉月唱起那首耳熟能详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 这首词确是唱得极尽佳妙,众人一面喝着小酒。一面听着这婉转的江南小调,顿时连考数日的疲乏也是渐渐消去。 林延潮想到这里,脸上摸不过一丝笑意,原来他想若是自己学韦小宝,在这里点一出‘十八摸’的话,会不会被人轰出去。 来时。林延潮可是看得,悦翠楼里可是扈养着一帮豪奴。 婉月唱得这首词,有几分令人沾巾之感。林延潮也是明白,青楼女子一才,二艺,三貌,此女歌喉这么好,虽姿色不算出众,但是断然是六名**中最红的了。倒是自己身旁的楚君,人虽最漂亮,但是什么才艺都没见她表演,难怪是陪于末座。 林世璧也是受曲所感,当即赋诗一首,赠给这名女子。 这首诗也是对得起婉月的这首曲子,顿时惹得众**一片叫好。 婉月读了诗,美目翻起涟漪。当下将贴身香囊赠给林世璧,显然大为有情的样子。 众人看了纷纷对林世璧表示羡慕嫉妒恨呐! 不过林延潮看得楚君却对婉月不是十分嫉妒的样子。反而乐于见风头被人抢去。 林延潮向楚君问道:“你最擅长什么?” 楚君低下头道:“奴家会一点点诗词吧!” “哦,你最喜欢那一首诗词?” 楚君目光有些轻柔,低声道:“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听着对方轻柔的口音。林延潮不由欣然道:“这是严蕊的词。” 楚君笑着道:“公子,也喜欢这词吗?” 林延潮道:“喜欢,但我更喜欢她的有情有义。” “是啊,我们风尘之中,也是有性情女子的。”楚君叹着道。 林延潮见她目光中露出一丝波动。但只是一闪而过。对方立即又笑着问:“公子,怎么不写诗呢?” 原来林世璧一诗之后,周围人都学林世璧写诗赠答给相陪的女子。 林延潮是自己知道自己水平,自己的诗词水平不说比林世璧了,就是几位举人里也不算出色的道:“我不擅长写诗的,索性就藏拙了,姑娘无诗赠你,对不住了。” 楚君嫣然笑着:“无妨,奴家倒是喜欢公子的低调呢。” “嗯,你也是蛮低调。” 楚君听了立即垂下头,她不知林延潮是否看穿了自己。 从小身在青楼,她看过太多太多。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风光,她是不要的。故而她的诗词很好,但却从未向人展示过一丝一毫。 不引人注目,就不会招惹是非。那些名动公卿,燃烧自己生命,赢得一时风光的女子,有哪个晚景好的。楚君只想低调在青楼待着,日子久了,攒够了给自己赎身的银子,就离开这是非地。 她要的是‘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的幸福。 事实上林延潮心底也是了然,这女子不肯引人注目,眼神里透着一点不肯向现实屈服的倔强。 他摸到对方一些想法,这样的女子,天下青楼里多了,自己可没办法一个个拯救过去。日子过久了,这女子内心那一些棱角就会现实磨平了吧,大体就是如此。 故而林延潮虽是同情,但也仅限于同情而已。 现在的林延潮只是一心放在科举上,今晚来悦翠楼只是消遣放松而已。 酒席散了,顿时众人兴尽离去,几位青楼女子送宾而出,正待下楼时,却见一行人正从楼梯上楼。 林延潮认得其中一人,不就是第一场在龙门时见到的荆楚名士萧良有吗? 但见在萧良有左右还有几位锦衣公子,不过一行人的焦点,却是一名女子身上,这女子身上穿着最时兴的苏样,眉目流转,随意一瞧,林世璧一行数人有几分心底一跳的感觉。 “这不是林解元吗?”萧良有拱手道。 林延潮拱手道:“萧兄幸会,幸会。” 萧良有身旁那女子斜目看向萧良有问道:“这位莫非就是十五岁中解元的林宗海?” 萧良有笑了笑,没有说话,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一旁一名锦衣少年笑着道:“周大家,正是此人。” 林世璧等人一听,心道这姓周的女子,果真就是京城里的花魁周盼儿了,真国色天香。 周盼儿听得到锦衣少年的肯定后,目光看了过来,直视林延潮,毫无半点女儿家的羞涩。 仔细打量了林延潮后,周盼儿当下笑道:“真是百闻其名不如一见,林解元,你的才华名满天下,盼儿敬仰久矣。”(未完待续。) ps:兄弟们,虽然说的有点晚,但还是要祝大家元宵节快乐哈, 第三百零一章 林世璧发飙 听周盼儿如此赞林延潮,她身旁的一位锦衣公子,露出了一抹嫉妒之色,萧良有则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至于林世璧一群人,则是满怀羡慕的看向林延潮。 其余婉月,湘雪等人,看着林延潮则是露出讶然的目光,她们方才在唱曲前,有听过对方的名字,只是没有刻意介绍,故而不知他就是十五岁中解元的林延潮。而且但凡有名的才子,总有些诗词传入青楼之中,而林延潮却没有几句诗词。 加之方才在林世璧的风头下,几位女子都是没有太注意到他。 众人听周盼儿这么说,这才有几分后悔,方才若是要他要几篇诗词就好了。 林延潮听周盼儿这么说笑着道:“名满天下,却未必是文章写得最好得,盼儿姑娘言重了。” 周盼儿笑着道:“盛名之下别无虚士,盼儿有几篇词,想请林解元斧正呢,还望林解元不嫌弃。” “斧正不敢当,就当相互切磋吧!” 得美人青眼,虽说是很有面子,但林延潮却知也很遭人嫉妒。 林延潮不愿惹人注目,借着向萧良有行礼,而避开周盼儿。 林延潮道:“当日在龙门一见,听萧兄高谈阔论,改日要萧兄请教才是。” 萧良有笑了笑道:“林解元客气了,我与你介绍一下。” 说着萧良有指着身旁两名锦衣的男子介绍道:“这位是张惟时,乃当今首揆大人三公子,这位是张仰昂,乃当今次揆长公子,与我们同科。” 张惟时,就是张居正三子张懋修。张仰昂则是次辅张四维的次子张泰征。林延潮听到二人的名字时,都是讶异。这二人算是眼下京城最牛逼的官二代。 林世璧也算很牛逼的官二代,但与这二人一比。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原来是两位公子,幸会。幸会。”林延潮拱手道。 方才周盼儿向林延潮示好时,张懋修早就露出几分不喜之色,眼下只是皮笑肉不笑地道:“哦,原来是林解元,幸会了。” 一旁张泰征却是一团和气地道:“原来真是林解元,久仰大名。” 当下林延潮也是与张懋修,张泰征介绍自己几位朋友,众人听了二人名字。早都是倒吸一口气了。 几人平时哪里有机会与他们聊上几句,几个人说话间都是矮了一头,露出巴结的意思。 轮到林世璧时,但见他负手站在那,冷声冷气地道:“几位公子都是宰辅之子,在下山野草民高攀不上,告辞了。” 林世璧当下大步走下楼梯,张懋修将手中折扇一横,拦在林世璧身前道:“这位公子不是无名之辈吧,若与在下有什么过节。不妨说一说,看看我是否惹得起?” 林世璧冷笑一声道:“哪里敢,公子是今科内定的状元。又岂是我能得罪的。” 林世璧此言一出,张懋修脸上泛起怒色。内定的状元,这不是讽刺他暗通关节吗? 张懋修喝道:“好胆,你敢再说一句?” 林世璧冷笑道:“对了,张公子,近日我在坊间听到有人吟诗,你一定有兴趣,诗曰,状元榜眼尽归张。岂是文星照楚乡。三年又是复三年,五官必定探花郎。” 众人都是听得明白。状元指的就是张懋修,榜眼是万历五年的榜眼。张懋修的兄长张嗣修。诗里的意思是,张居正还有一个小儿子,眼下年纪尚小,若是再等三年,必能问鼎探花。 张懋修脸已是板下,京城中对他兄弟,冷言冷语,暗地中伤的人不知多少,但却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大胆到他面前来指责的。 林世璧却是笑着道:“你听诗作得多好,在下在这里先祝你们张家三兄弟,一门三鼎甲,成就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事啊!” 张懋修紧握拳头,眼见就要发作,这时张泰征在旁却朗声一笑,道:“惟时兄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何必与这穷酸书生一般见识。” 听了张泰征的话,张懋修怒色收敛而下,陡然哈哈一笑道:“说得对,我是什么身份。” 说到这里,张懋修笑着看向周盼儿道:“有盼儿姑娘这等佳人在前,与俗人动怒,不是煞了风景,走,咱们去乐一乐!” 说着张懋修一把揽周盼儿走上楼去,周盼儿方才一副清高的样子,但被张懋修一揽,身为花魁的她却乖乖依在张懋修的身上,宛如一个小女人般。 萧良友见了目光露出一抹怒色,咬了咬嘴唇却不敢说什么,从二人身后跟了上去。 张泰征笑了笑拍了拍手掌,对院子下面的豪奴吩咐道:“除了这位林公子,这几人都给我丢出去!” 当下十几名豪奴上来。 几人被林世璧殃及不由大呼无辜,林延潮与张泰征道:“张兄,可否看在在下一点薄面上,不要为难他们。” 张泰征低声道:“林解元,这事若是让张惟时来处置,又岂止是丢出门,涉及相爷的颜面,我这么做才是救他们。” “明白了。”林延潮不再说什么。 当下林世璧他们被几名豪奴抓起,直接从门内往外门外丢出,各个摔得四脚朝天。 张泰征见了这一幕后,笑着道:“林解元,我对阁下才华十分赏识,希望日后有机会亲近。”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 说完林延潮走出门去,林世璧等人已是被跌得七晕八素,倒在地上起不来。 悦翠楼外不少人经过,看着这一幕,都是笑着指指点点。 林延潮搀起林世璧道:“天瑞兄,骨头没摔断吧!” 林世璧哼了一声道:“身上虽痛,但嘴上却是痛快。” “你这是何苦呢?” 林世璧道:“不要忘了,若非张江陵,我大伯怎么会赋闲在家五年,也没有起复。” 林延潮知林世璧因大伯林燫被张居正打压在家的事,对张居正一贯有看法。 “还有若非张居正下令封闭天下书院,你的山长又岂会自尽。” 林延潮默然,是他的业师林烃,与张居正素来不睦,而且林垠也是间接因张居正而死,故而他心底对张居正也是怀有芥蒂的。 所以他也理解,为何林世璧当堂与张懋修吵了起来。(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零二章 阅卷 林延潮此刻的心情,也是比较矛盾。在穿越前,林延潮一直是将王阳明和张居正二人,当作自己最佩服的人来看。 因为这二人可以称得上儒家的践道者。王阳明作到了‘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至于张居正则是做到了‘治国,平天下’这五个字。 但穿越之后,周围之人与张居正无不为敌,就没几个人说过他的好话,潜移默化下,林延潮也不知如何看待张居正了。 此刻看着摔得鼻青脸肿,犹自要逞强的林世璧。 林延潮只能缓缓地将他搀着起来道:“你嘴上是痛快了,但我只知你这么一骂,得罪了权贵,你还要不要考进士?” 林世璧站起身时抽动筋骨,疼得呲牙咧嘴,但脸上仍是倔强地道:“你以为我这么没分寸?眼下贡院已是锁院,就是张公子要传出消息来对付我,已是来不及。等放榜出来,我已高中矣!再气气张居正那老贼。” 林延潮闻言哈哈大笑。 林世璧摇了摇头道:“你在笑,我却在哭,我方才骂张懋修的话,句句是真,万历二年时,张居正之子礼闱下第,张居正不悦,当下罢那一年庶吉士。” 林延潮听了一愣,庶常吉士是入阁的阶梯,在嘉靖年时没有每一届都取,但到了隆庆年间,隆庆二年以及隆庆五年都有取庶吉士的。没料到因为张居正儿子没中进士,张居正居然停了庶吉士。 “故而万历五年时,他的儿子方才得了榜眼,今年张懋修中状元,已是板上钉钉。怎么样,你听了是不是很不服气?” 林延潮笑了笑道:“没有。不承认的人,才是骗自己啊!” 林世璧叹道:“我知你的文章作得好,但才华盖世又如何,终究不如权势二字。” “就如那周盼儿,清高,美貌。又是诗词无双。但花魁又如何?无数才子趋之若鹜,以为凭才学,能得其芳心,但你看最终不过是有权有势之人的玩物罢了。” ‘状元,花魁都是一样,那些当朝权贵拿出来,耍尔等玩的,无论如何追求,就算你才高八斗。曹子建复生,结果都是不会变的。我活到这把年纪,早都什么都看透了。‘ 又是一个向自己传播负能量的存在,林延潮听了笑着道:‘天瑞兄,不必丧气,你信不信我会看相?以我观来,你的面相绝不简单。‘ 林世璧将信将疑地问道:‘是吗?你姑且说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天瑞兄,我看你面相。前半生虽身负才气,但可惜命运蹉跎。时运不济,困于棘闱,不得出头,不过虽然你如此苦命,但你只需一直忍耐到四十岁就行了。‘ 林世璧将信将疑地问道:‘我今年三十九岁,差一岁就是四十了。你这么说莫非我四十岁后就要转运了?‘ 林延潮一笑道:‘那倒不是,只是你四十岁以后就习惯了。‘ 林世璧怒道,我…… 林延潮笑了两声道:‘天瑞兄,我不过开个玩笑,其实你说的我都明白。不过天瑞兄你毕竟是世代簪缨,但我这等寒门出身的子弟,若非科举又如何有机会有今日?‘ 林世璧点点头道:‘你倒是真能看得开。‘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之后林延潮与林世璧就回到了各自会馆。林延潮得空就看看书,与叶向高等人闲聊,等待会试放榜。 此刻在礼部贡院之内,各房考官第一场的卷子几乎已是阅完。 万历八年的会试,一共有十七房,也就是十七位同考官。 这是正德六年时朝廷定下的规矩。会试同考官十七人,其中翰林十一人,科道官员三人,六部官员三人。 十七房里,易经五房,诗经五房,书经三房,春秋二房,礼记二房。 每个同考官下有三名阅卷官,分发到各房的卷子,由阅卷官先读卷,那些犯庙号,考生自叙辛苦门第之类的文章,先行剔除。 文字犯忌的,或者在文章里说我虽然出身寒门,自小家境贫寒,连饭都吃不饱,但我自信,我自强,我奋力,这都是不行的。 另外首场七篇制义文字过六百字,或者五经题少于五百字或四书题少于三百字的一律也是不录。 此外卷子还有各种弊处,都是历朝历代一一叠加的,一个房差不多三百余卷,因为违制的就要去掉五六十卷,这样的卷子被贴出,不录。 此刻在尚书房里,同考官为翰林检讨何洛书,他与麾下的三位阅卷官,正在通宵达旦地,在房内读卷。 阅卷官可谓责任重大,他手中之笔,关乎每一名考生的去留,这样也就罢了。录卷之后还需将卷子送至礼部磨勘。 如果礼部磨勘录卷后,发现卷子里有离经叛道,诡词邪说的地方,阅卷官,同考官 都要罢黜,取中的举人,变验公据后,要削掉功名,革退为民。 所以阅卷官是战战兢兢,一丝不苟地一个字一个字在读卷。 至于何洛书虽身为翰林,也是一点怠慢不得。 此刻首场的卷子,三位阅卷官都已是看完大半了,三百余卷只剩下二三十卷了没读了。 那些不中的卷子,都是早早剔除,文章被贴在一边,至于取中的卷子,也是放在一旁,叠成小山。 三场重首场,首场若不和考官心意,也就是真没救了,就算入了房内考官的眼,也不代表最后一定能取中。 按照章程,一个房选出录卷三十卷,其中正卷二十,备卷也就是略有瑕疵的卷子十卷,作为备选,一并由同考官审定后,交给主考,副主考。主考副主考优先看正卷,正卷中不满意的,再从备卷中选,备卷里不满意的,再从其他房的备卷中选。 这也是乡试会试一直以来,‘去取在同考,参定高下在主考’的规矩。 此刻在二三十未读的卷子里,仿佛如尘封的明珠,待视货之人,如卧于槽枥之间的千里驹,以侯伯乐。 这时候一名阅卷官刚刚将手中的卷子,评为末等,喝了口茶,然后一脸心情烦杂地从未读卷里抽出一篇来。 此卷恰恰是林延潮七篇。(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零三章 我是要磨砺你啊 阅卷官姓方,乃是教职出身,点为会试阅卷官后一直战战兢兢。 同样身为考官,可是阅卷官和同考官,可谓是天差地别。同考官虽说与她们一般辛苦,但考完一房后总能收得二十名门生,这在将来可都是人脉啊。 但阅卷官了,吃苦受累,背负压力不说,考完后毛都捞不到。 此刻这位方阅卷官,已是很烦躁了,昨夜只是睡了两个时辰,今日一早起来就是读卷,一个字一个字读了几十篇文章,双眼布满血丝。 这才刚刚拿起林延潮的卷子,还未看卷,心情就是没来由一阵烦躁。这一次本房荐卷差不多已满,剩下二三十卷里再取一两卷最多了。 故而这方阅卷官一拿起卷子,即是以一种批判的眼光,来读卷。 不过这位阅卷官也不敢真的随意应付,要知道作文易,衡文难,自己写一篇文章好坏自己知道,但别人的文章,可不能轻易一言而决。 这阅卷官拿林延潮的文章读了起来,首题破题,圣人之心,惟知有礼而已。 破题不过泛泛而已,下面阅卷官又看下面几行文字,文章言简意赅,并非是自己所喜的。文章并不合阅卷官的口味,但他也不敢贸然,将卷子罢落。 下面的每一篇文章都是考生心血所在,身为阅卷官的他也尽量减少凭一己好恶取士的弊病。 当然也有只论个人喜好,而不论文章高下的考官,那样的文章就算是王世贞写的,到了不喜欢复古之风的考官眼底,结果也是丢在一旁。 看宝易,看文字难。阅卷官叹了口气。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于是拿出另一篇文章来比对。 这也是考官看卷的办法,同房的考生七篇文章题目一样。答题都是差不多,同样两篇文章对比起来。很容易判出高下来。 拿来与林延潮对比的文章,是一篇待定卷,所谓待定卷就是写的还算上乘,但略又不足,处于可入可不入之列。 这阅卷官拿两篇文章pk,当然是胜的留下,差的淘汰。 阅卷官初时对林延潮的文章不以为然,但两下一对比后。却态度转变了。 “这里的文字,如此写来,确实比另一卷高明多了。不,不是高明多了,而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承笔,转笔,运用的很高明啊!“ “这等雄健之词,非老学宿儒不能到。“ 待七篇读完,方阅卷官叹道:“原本这等文风,我是从来不喜的。但今日读来却令我不得不取,幸好险些没有因为个人的偏颇,而错失一名栋梁之材。“ 当下方阅卷官拿起文章来。向同考官何洛书走去道:“何大人,此篇可入荐卷。“ 何洛书正在读卷,见对方持卷而来,笑着道:“先放这,待我看完再说。“ 方阅卷官当下放下卷子,停下脚步,本要让这位何大人,再认真看一看这篇文章,但方阅卷官。随即心想何大人,乃是当今翰林。怎么看不出这篇文章的妙处,何况他眼下新得首辅的青睐。自己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于是方阅卷官,转身走了。 而另一旁何洛书正伏案上阅卷,身为本房房官,他不仅要看下面阅卷官呈上的荐卷,要从阅卷官判的落卷中,看看是不是有不足之处。 不过这两日来何洛书都是很满意,他下面三名阅卷官评卷,确实算得上公正。 何洛书喝了口茶,当下取卷读来,卷子草草看了十几行后,突然精神一震,将椅子一拉,从刚才一目十行读到半篇的地方,又是重头读起。 “好文章,淳实典雅,而不浮华。” 何洛书点点头,继续读下去,从头篇读至最后一篇,他都是心觉满意,心道如此的文章,篇篇都可作科场范文的。 到底是哪个才子写的?汤显祖?顾宪成?萧良有?魏允中? 不对,他们都不是治书经的。 何洛书又重读一遍,但觉得文风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他突然记起在当初在西山文会时,读得那篇漕弊论的文章,陡然恍然,对了,这林解元不正是治 书经的吗? 他的那篇尚书古文注疏,自己身为治尚书的名家,也是读过的。 这等文风旁人轻易模仿不来,再说四篇经义,论专研之深,恐怕近千治尚书的考生,也无人出其之右了。 这篇文章,若是呈上,不说经魁,就是会元也是可得啊。 但是,但是,林延潮你实在运气不好啊!五经你什么经不选,非要选书经! 何洛书放下文章,长叹一声,尚书经魁,早已有人选。张相爷的两个儿子张懋修,张敬修,也是治书经的。 那么林延潮的文章毫无疑问会拿首卷,如此至张相爷的两个儿子于何地?要知道会试前五名,也是如乡试五经魁排列,各房各取一人,名额只有一人。 若是林延潮这篇文章呈上,与张懋修,张敬修二人的文章一较,高下立判。就算不说二张的文章,就算五千举子中,恐怕也没有人可与他相提并论了。 除非正副主考,连自己在内的十七位同考官一并指鹿为马,集体作睁眼瞎。 既是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弄得那么麻烦,自己直接将此卷,在此无声无息地罢落就好了。 何洛书心底已是有了决定。 最后何洛书惋惜又读了一遍林延潮的文章,心底更是感慨,王世贞称此子必为一代文宗,果真半点不假,希望这一次打击不会令他一蹶不振。 也是当年张相不也是这么过来的,明明十三岁可以中举人,但湖广巡抚顾璘却阻扰,让其落榜,此乃是磨砺栽培之意啊! 我也是为了研磨他的心性,若是真乃大才,受此小小的打击,再等三年又何妨?到时候会元对你而言,唾手可得啊! 何洛书想到这里,自觉的为自己一番行为找到了借口,于是心底就一下子就舒坦了。 于是何洛书将林延潮的文章拿过来,从头到尾再读了一遍,这一遍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在鸡蛋里挑骨头,想要找出违制,或者欠妥的地方,好名正言顺将文章罢落。 但读了最后,何洛书用了整整一个时辰,将文章反复读了十几遍,也没找到半点差错来。 林延潮这七篇文章作得是四平八稳,滴水不露,自己想尽了办法,也是束手无策。 这着实令何洛书绝望。(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零四章 蹊跷 何洛书眼下是绞尽脑汁要找出一错处来,但却也是没有办法…… 要知道身为同考官,不说在荐卷上,要写上自己的评价意见,向主考官说明为何的原因,就是在落卷上,也要写出这篇文章到底是因为什么,结果没有被录取。 但是何洛书发觉自己真的写不出来。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对案的方阅卷官也是正好看了过来。 何洛书有几分心虚,笑了笑点了个头。方阅卷官走过来问道:“何大人,方才那篇荐卷如何?” 何洛书笑了笑道:“好,文字清通,我已列入荐卷之列了。” 方阅卷官闻言大喜道:“何大人,真是太好了,我看此文有望经魁啊!” 何洛书听了呵呵笑道:“不好说,不好说。” 说完这句,何洛书就是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方阅卷官见何洛书的脸色,觉得有几分奇怪,但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回去继续改卷了。 至于何洛书重新拿出林延潮的卷子,想了想他在文章上写了个‘文墨粗陋’的评语,然后将卷子搁在一旁。待到无人察觉时,何洛书将林延潮卷子拿到数堆落卷间,随意选了一堆塞入最底下放好。 何洛书自以为没人看见,却不知这一切正被方阅卷官偷偷看在眼底。 尚书房里又如此过了数日,接着第二场第三场的卷子又是呈上,何洛书看完三丑,最后确立了三十篇本房荐卷。 方阅卷官留了个心眼,将三十篇荐卷都看了一遍,却没有之前自己的文章。当下他知道了什么,可是他不敢说,一位当红翰林不是他惹得起的,他还有老婆孩子。 方阅卷官心知,按照会试‘去取在同考,参定高下在主考’的原则,同考官虽无法决定名次,但有罢落卷子的权力。 同考官若是真的不取你,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除非……除非主考官会去各房搜落卷。 当然这个概率是不高的。 当下何洛书在将林延潮的卷子罢了后,三场文章一并看毕,衙三十张本房荐卷,其中二十是正卷,十是备卷交至聚奎堂里。 此刻聚奎堂里,申时行,余有丁正审阅各房呈送上来的荐卷。 聚奎堂里,除了正副主考,还有内监视官,提调官作为监督,免得二位考官徇私。 申时行一面看着卷子,一面与余有丁,笑着道:“五柳先生,你看这几个房官,将自己房里,几篇荐卷,简直是吹得天上有,人间无,各个是苏轼,韩愈复生之才,老夫都替他们脸红了。” 余有丁当年告补家,效仿陶渊明,在家门前种五颗柳树,号五柳庄。故而申时行调侃余有丁为五柳先生。 余有丁听了笑道:“申翁,房师与考生有师生之谊,哪房房师不希望自己一房的考生能夺会元的,故而极力推崇。” 申时行点点头道:“是啊,故而你我身为总裁的,自是要有把握的分寸。那几份荐卷你觉得如何?” 余有丁听了沉吟了一番道:“无论是理趣,气格,这几篇都写得一丝不苟,都可称得上是一时之选,这样的文章好是好矣,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文章太刻于求全,反是少了什么,正所谓大巧者不工也。” 申时行哈哈一笑道:“余兄太苛求了,你说的是千古一遇的文章,岂是轻易见得?” 余有丁捏须笑着道:“那倒是未必。” 两人一笑不说什么了,继续看卷。 两位主考看卷到了晚间,各房呈上的卷子已是读得差不多了。 贡院内有内供所,专门负责给各房考官供给饮食,其中费用皆是公出。 两位主考官正在读最后几篇卷子,这边内供所即是端来了银耳燕窝羹给两位主考。 申时行搁下卷子,对一旁仍阅卷的余有丁笑着道:“余兄,歇一歇吧,只剩最后几卷了。” 余有丁笑了笑将卷子搁一旁,起身对北方紫禁城方向拱了拱手道:“自继副总裁来,每日战战兢兢,总算没耽搁差事,不负了皇恩。” 申时行听了赞道:“余兄真是秉公之臣。” 供给所端上银耳燕窝羹后,申时行对坐在一旁无事可做的内监视官,提调官道:“也给两位大人,呈一份。” 两位内监视官,提调官连忙起身道:“此乃是圣天子给两位大人的特供,属下不敢用之。”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你我都是为朝廷当差,哪里有什么特供。” 于是供给所之人也给两位官员呈上银耳燕窝羹。二人受**若惊地一并行礼道:“卑职多谢阁老厚待了。” 吃完银耳燕窝羹,申时行与余有丁商议了几句,这录用的三百零二名贡士,几乎已是定下,下面就可以填草榜了。 草榜即是朱卷的排名,确认后一式三份,自己留一本,交给提调,监试官一本,外帘官一本,最后根据草榜名次比对朱卷与墨卷,确认无误后。请知贡举,监试,提调等官入内帘,铺堂卷,拆弥封,填正榜,定下最后名次。 所以到了填草榜,差不多也就是定下三百零二贡生最后排名了,差不多就可以称得上是板上钉钉了。 不过此刻申时行却在想着,他阅卷时看了几份尚书房的首卷,对于三位尚书房同考官呈上可定为经魁的卷子来看,他都觉得平平,至少谈不上出类拔萃。 当初林延潮来府上拜会自己时,也送上过他的文章。申时行对林延潮文章的水平,心底有数,但尚书房送上的这几篇,没一篇及得上的。 申时行心想,这期间是否出了什么意外? 也是,很多考生在平日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但到了科场上,却是写得平平,十成功夫拿不出五六成了。 而有的考生,平日文章写的不怎么样,但一旦考试时,却犹如神助,与平日判若两人。 这都是有的,可申时行此刻想的是,若是林延潮发挥失常,导致连阅卷官,房官那一关都过不了,如此他也无话可说。 但是事实不是如此啊,之前余有丁看了林延潮的卷子,明明称赞不已的,这其中莫非有蹊跷? 想到这里,申时行看向了余有丁。 fff5601211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零五章 朱衣点额 在唐朝时,礼部试不糊名。¥f, 故而考生在考试前,拿着得意文章,私下呈有地位者或主考官,求以推荐,此称为行卷。 采用糊名制后,行卷才大大减少。 但也不是没有,事实上士子私下将文章给官员,甚至主考官,就有事先约定门生的意思。 到了本朝唐伯虎科场案的例子就不说了,当初林诚义也曾将文章在考试前,交给胡提学。 京城里还有个笑话,说一名士子住在一名大官的官邸边,他特意在墙上作一轮竿,专门将自己的诗词投于大官院内,希望能得到他的赏识。这士子还将轮竿美其名曰诗钩。 故而当初林延潮拜访申时行时,也将文章给他看。 申时行收下了,没说什么,那时他还不是会试主考官,收下卷子也无妨。 申时行看似闲聊,向余有丁问道:“余兄,找到你千古一遇的文章没有” 余有丁听了皱眉道:“这倒是没有。奇怪啊,不应如此的” 申时行听余有丁的话,知道林延潮的文章,确实没在这三百零二卷之列,不过面上却没有反应,只是笑着道:“余兄莫非说的是之前在考场看得那篇文章,不过没什么,马有失蹄,就算余兄你,也有走眼的时候嘛。” 余有丁听了急道:“申翁,这实在没道理的” 申时行打断余有丁的话。道:“下面各方呈上的卷子,我们已是审阅了。下面就是搜落卷,定草榜了,明日就是二十五,一般在二十六日定下草榜,二十九日如期放榜。算算还是充裕。” 会试在定草榜前,有主考官去各房搜落卷的规矩。之前有一次乡试。主考官对同考官的荐卷不屑一顾。专门在落卷中选拔人才,不过却犯了众怒。 到了后来,主考官就很少搜落卷了,或者是走个过场,作个形势。若是对搜落卷十分较真,就表示主考官对各房同考官眼光的不信任,这可是得罪一片人的事情,大部分主考官不会这么作。 余有丁正犹豫是否要提出搜落卷,但听申时行方才话中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道:“申翁,文卷浩繁,时日所限,我等不可自谓。去取必皆允当,而无一遗才。我看落卷之中未必没有沧海遗珠。” 申时行听了继续引导道:“如此啊不过若是搜落卷太过求真,恐怕各房考官会说我等通关节啊” 余有丁当下道:“这有何妨,只要我等一心为公即可,量也无人会说。” 申时行道:“余兄果真是一心秉公,既是如此,本阁部就随你下各房巡查。” 余有丁听了十分感动道:“有阁部在堂。量那些人不敢有异议。” 当下申时行与余有丁自去几房搜卷,易经五房自是最先去的。 申时行,余有丁二人从落卷挑出卷子来看,首先是看阅卷官与同考官的评语,与文章是否比对。 卷上有考官说文章违制的地方,只需在文章上找出无误就行了。 比如有些要避讳的字,考生需缺笔避讳的,考生没有,或许是直呼圣人名讳,破题中不小心骂题的,那么只需看一处,其他都不用看,就可以直接丢了。 所以搜落卷也是很快,只是在考官在评这篇文章,文理不菲,文章不通等等时,才需认真看的。 即便如此二人,也是费了一个上午,才将易经五房的落卷审了一遍。 余有丁当下问道:“申翁,明日就要定草榜了,看来十七房不能一一去了,你看下午去哪个房” 申时行犹豫了一会,道:“易经审过了,诗经也是五房,若是再一一看去就太繁琐了,至于春秋,礼记各只有两房,又太少了,不如选尚书吧” 余有丁笑着道:“申翁高见,书经三房,一个下午必是可以搜完,我们这就去” 当下申时行,余有丁来至何洛书的房内。 何洛书是庶吉士出身,而余有丁之前是庶吉士教习,当下何洛书以门生之礼拜见余有丁。 既是门生,余有丁毫不客气,对何洛书指着数堆落卷道:“各房之中,属你呈卷最慢。” 何洛书肃然道:“学生以为三场之后,再荐卷出房,方显郑重。” 申时行与余有丁对视一眼,也是点点头道:“有理。” 于是余有丁,申时行查落卷,何洛书照规矩要不在当场,以示回避。 房内只有二人与三位阅卷官在。 余有丁在查卷,申时行则是找三人一一问话。 申时行待问至方阅卷官,二人聊了几句,方阅卷官突然道:“启禀阁老,卑职三日在考房内见得一件怪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申时行温和地道:“但说无妨。” 方阅卷官道:“当时卑职正在考房中批卷,半途倦了,故而坐而假寐,半梦半醒时见一人着衣冠立烛影下。” 申时行听了露出慎重之色,考场上鬼神之事很多,故而众人都不敢轻忽。 申时行道:“此莫非是欧阳公朱衣取卷之事” 欧阳公就是欧阳修,传说欧阳修当考官每阅卷时,就见一朱衣人向自己点头,凡点头就说明这篇文章作得极好。这一幕只有欧阳修可以见,其他人都见不到。 故而欧阳修曾说,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一点头。后人用朱衣点额,指文章被考官看中。 申时行当下问道:“那朱衣人在何处” 方阅卷官朝一堆落卷上一指,申时行走到落卷旁抽卷连读数篇,突翻到一篇落时停下,脱口而出道:“好文章,怎委屈在此” 申时行说完拿着卷子来至余有丁面前道:“你先看看此卷。” 余有丁从申时行手里接过卷子,突道:“几乎失之交臂,申翁,我与你说的就是此卷你从哪里得来的” 申时行当下将方阅卷官叫来,将朱衣人的事说了一遍。 余有丁叹道:“真是多亏了这位方兄啊” 方阅卷官正色道:“两位总裁,下官岂敢居功,此乃神授,苍天不愿见朝廷失此文魁。” 说完方阅卷官将官袍一撩,朝天一拜。 听方阅卷官这么说,申时行,余有丁顿时都是肃然起敬。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这一更明天发 这一章写不满意,删掉重写,明天补给大家两更,抱歉。(未 完待续 ~^~) 第三百零六章 竟敢理直气壮 余有丁听方阅卷官的话,却多了一个心思。 朱衣人的事,他是将信将疑的。 作为一个儒者而言,他秉信着孔子所言,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比起鬼神来,余有丁更相信逻辑。他揣测另一个可能,可能这位方阅卷官,本意要推荐这份卷子,但却遭到同考官河洛书的否认,故而才托言鬼神之事荐了此卷。 事实上余有丁自信若是自己认真查下去,就算没有方阅卷官的推荐,手中这份卷子也会被自己查到,只是快一点和慢一点罢了。 不过想想还是蛮运气的,幸亏今日正好来了易经,书经两房,若是去其他房查卷,就与这篇文章失之交臂了。或者之前没有主考官申时行的支持,自己也不会来各房搜落卷的,就算来,也只是走走过场,毕竟这是得罪人的事。 想到这里,余有丁看向手中的卷子,他相信自己就是伯乐,从槽枥之间,赏识了这千里马。 “这等好文章,断不能埋没了!”余有丁复看了一眼卷子。 此刻林延潮尚不知,自己的卷子走了这么一遭。 他与叶向高,翁正春等几位好友,正去郊外踏青,享受着读书人风花雪月的日子。与三五好友,一并喝酒谈天,京城春色,享受起二月后这难得的明媚春光。 林延潮登高望远,吹着春风,看着帝都晴朗的天空,心想若是没有会试放榜的压力,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就好了,好比高考放榜前夜夜笙歌的生活。 尽管他自觉的自己文章已有火候,但也不认为自己必定能中。汤显祖那么牛的才华,没有讨好张居正。不是也一样没中。 自己之前虽走了申时行的门路,但申时行能帮自己到什么份上,也只有看天意了。会试这十分之一的录取率而言,能中则是侥幸,不中才是常态啊。古往今来,多少才子不也是难逃困于棘闱的命运吗? 林延潮转念又想。不过如果能中进士,还是进士的好啊。 林延潮扬起头看着北京城的天空,心道这个时候,差不多该是尘埃落定了吧。贡院想必是排出了名次。与林延潮一般,此刻京城里无数人的眼睛也是关注至这国家取才第一大事。 年轻的万历天子,每日晨起都差太监查问,会试阅卷的进度。 至于张居正。张四维几位阁臣也是关注着,别的不说,至少他们的儿子都在考生之列。 数日后,终于到了按南中北三卷定榜的时候。 虽是白日,但聚奎堂却是大门紧闭。里面不得不点起红烛照亮。 会试的外帘官,内帘官齐聚一堂。 红烛的烛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乍看上去有几分阴晴不定。 十七房,每房二十卷正卷。十备卷,也就是三百四十份正卷。一百七十份备卷,此外还有余有丁搜罗来的落卷。这些卷子一并摆在了堂上,堆成了小山似的三叠。 申时行,余有丁。与十七位同考官一并至孔圣的像前上香,念道:“为国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循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说完一一上香参拜。 上香后,申时行对众人道:“开始填榜吧。” 于是各房考官拿着卷,按照五经,南中北三卷排名。 三卷取士,残酷即在这里,有的士子明明写的不错,但前面名额已满,不得不从正卷沦为备卷,再由备卷淘汰。 有的士子文章平平,却因为某房某经空缺,一路步步提拔,从备卷转为正卷。其中商议排名时候,各房同考官对本房的文章都是据理力争,与其他房考官吵个个面红耳赤也是正常。每一房有多少考生中选,与各房考官息息相关。 卷子排定座次后,即拆名,核对朱卷。 一旁一张大榜上,在知贡举为首的官员监督下,一个个名字填了上去。 “何大人,你可认得得此卷?”余有丁突地从袖中一份卷子放在河洛书面前。 一般的荐卷上,阅卷官和同考官都会在上面写荐文,除了说文章如何如何好的荐文外,还会在试卷上勾圈,勾三个圈的代表文章最好。 但这篇卷子上,则冷清清地写着‘文墨不通’四个字,在卷子一角上,还画得一个‘叉’。 考官评卷,‘圈’最优,‘三角’次之,‘竖’再次之,最后一等则是为‘叉’,而这卷子评了一个‘叉’说明简直文章差到极致。 何洛书不知余有丁何意,赔笑道:“余大人,这等劣卷……” 说到这里,何洛书话音陡然一顿。 何洛书突然看出,这不是自己之前故意罢落的卷子。这卷子,怎么……怎么会出现在副主考余有丁的手中? 这……这怎么可能? 何洛书,脸色剧变。 余有丁见何洛书的神色,当下问道:“何大人,你怎么说?这张卷子,真的是排为最末等的劣卷吗?” “余大人,你,你听我……”河洛书立即道。 余有丁冷哼一声道:“我不否认任何人都有走眼时,老夫也曾将几篇好卷,判为落卷过,只是这篇卷子如何也不至于在上面评个‘叉’字,你倒与我说说道理。” 何洛书脸上一片惊慌,但过了片刻唇边突然绽出一丝冷笑,冷笑过后,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 余有丁不由讶异,此人为何作了错事,竟还这么理直气壮的样子? 何洛书抬起头来,方才的惧色一扫而空,但见他侃侃道:“若是余大人真要我说个道理,那我就与你说个道理。不错,这篇文章并非不算劣卷,但放在礼部试之中,与其他卷子一较却是不足。在下向你推荐两篇卷子,篇篇具佳,远在此篇之上!” “哪两篇?”余有丁问道。 “是江陵张敬修,张懋修二位考生!”何洛书的声音在大堂之中回响。 左右正在阅卷核对名字的几位考官,都是停下。几位为本房荐卷,争得面红耳赤的房官也是一并停下了争吵。 坐在正堂上的申时行,目光扫了过来。 众人都是停下手头之事,在场众官谁不知张敬修,张懋修是谁?(未 完待续 ~^~) ps: 还有一更,晚间奉上。 第三百零七章 最好的文章 何洛书负手在堂上,神情倨傲。 他向前走了一步,向余有丁道:“余大人,难道觉得张敬修,张懋修二位考生的文章不妥吗?” 余有丁听了捏须道:“这?” 何洛书走到申时行面前,长长行礼问道:“申阁老以为如何?” 申时行笑了笑道:“此落卷,是我和余大人从你房里的落卷中搜出的,我们自是不能再说了,应该避嫌。” 说到这里,申时行顿了顿道:“个人之间太过于偏颇,文章不是我一人说的好,就是真的好,你一人说的坏,就是坏的。不如我们听听其他十六位同考官的如何?” 何洛书欣然道:“这是当然,在下官看来,张敬修,张懋修二位考生可为俊才,以我之见,可并列经魁,甚至会元。当然经魁和会元只有一人,至于其中如何取舍,就看总裁与副总裁之意了,诸位同僚也一并给点意见吧!” 于是三份卷子一并摆开给十六位同考官一一看过。 身为同考官之一的户部都给事中,看过卷子后道:“在下以为江陵张懋修的文章略胜一筹。” 户部都给事中说完后,河洛书脸上抹过一丝笑意。 同考官之一工部主事亦是上前道:“下官也是以为张懋修的文章更胜一筹。” 户部都给事中和工部主事上前表态后,何洛书笑了笑。 这时候桌案一响,余有丁喝道:“你们莫非都忘了考前是如何说的吗?秉公取士,不循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 何洛书笑了笑,厚颜无耻地道:“余大人。我们正是秉公取士。” 这时一人霍然而起道:“何翰林,别的不说,本堂部问你一句,这篇煌煌之文你写了个‘叉’置于末等,是什么意思?” 众人看去出面训斥何洛书的乃是刑部尚书严清。 何洛书见了严清,先胆寒三分。此人乃是刑部尚书,一向刚正,乃是六部尚书中唯一不附和张居正的。 而且严清还是本场会试的监试官,监察考场之事。 何洛书见严清腿就软了,但到了这一步硬着头皮道:“大司寇乃外帘官,这阅卷的事,与大司寇不相干吧!” 大司寇是刑部尚书的尊称,何洛书此刻心底已是怕极。 严清冷哼一声道:“本部堂虽乃外帘官,但负圣命。监督考场法纪。阁下徇私舞弊,打压良卷,这等文章竟是判得最末一等,不是徇私,是什么?” 何洛书咬着牙道:“下官说了,此卷与两位江陵张公子的文章比起来不算什么,难道大司寇真不懂我的意思吗?” 严清寒笑一声道:“本部堂以文章论文章,谁与你扯到他人。再问你一句,这篇文章你真认为最末一等吗?” 何洛书想要拉出张居正来为自己壮胆。哪知刑部尚书严清也是人精,一眼看出了他打什么算盘。不拿此卷与二张的文章对比,而只是就实论文章。 这时一名翰林侍讲张位起身道:“诸位,实事求是,此文理趣精深明旨,气格官样昌大。词采清新俊丽,风度飘逸跌宕,音律顿挫铿锵,不论是否要取为经魁,会元。但只将此文章罢为最末等,足见阅卷之官有眼无珠!” 张位一句有眼无珠,斥得何洛书满脸通红。 张位之后另一名翰林起身道:“两位主考,大司寇,张大人所言甚是,何大人取卷不公!” 这名翰林说完。又一名身为同考官的翰林起身道:“此文若是落榜,下官愿从翰林院去职!” 一位老翰林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道:“此文若是不取,文人无骨,文道不彰!” 一名年轻的翰林起身道:“三位大人,与权势相较,吾更爱好文章!” 又一名翰林起身道:“三位大人,此卷若不为会元,吾无话可说。” 剩下几名翰林官则是更是干脆,直接起身道:“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同考官里的十一位翰林,除了何洛书外,其余十名翰林一并都是支持这篇落卷。 在场阅卷官,对读官,弥封官等众多官吏看得这一幕都是目瞪口呆。 万历五年时,张居正欲夺情,满朝百官皆作哑巴,科道官员,各道御史没一个人敢说话,唯独众翰林们敢投书朝堂上,直斥张居正,甚至几十名翰林追至张居正家里‘逼宫’。 堂堂首辅张居正,不得不拿把刀横在脖子上,对逼宫的众翰林们说出了,你们再逼我,我就自杀之类的话。 翰林官的风骨,今日众人算是真正见到了。 何洛书顿时颓然,他今日等于被翰林院的同僚们抡起胳膊,猛抽了几十下耳光,算是彻底名声扫地了,再也无颜在翰林院待下去了。 这时候申时行出面道:“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众同考官都是向申时行行礼。 申时行笑着道:“诸位的心意,本阁部明了了,对于何大人嘛,本阁部相信,他也只是一时之失。衡量文章嘛,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所以此事不宜再追求,一味苛求,满朝百官以后谁还敢充任同考官。” 申时行这话一出,何洛书感动的差点眼泪都下来了,这真是雪中送炭。众人都是暗讽,这申时行果真是张居正的跟屁虫,替张党之人开脱。 他既出面这么说,身为刑部尚书的严清,也就不好再追求何洛书,只能将他放过了。 “不过嘛,”这时候申时行话锋一转,“这篇从何大人房里所搜得落卷,确实是一佳作。” 说着申时行笑了笑与余有丁对视一眼道:“余大人,常与我道,文章已是走了穷途没路,无论是复古秦汉,还是师法唐宋,天下读书人都已是将文章写到了极处,所谓极处,也就是尽头,不能再一步了!八股文也是一样,但是这篇文章,却让我等见了另一个天地!” 说到这里,申时行向余有丁点了点头,余有丁也是捏须微笑。 申时行手持卷子笑着道:“本官问你们一句,什么是尔等心中最好的文章?” 听申时行这么说,众人都是神色肃然。申时行当年科举,殿试第一,会试第二,绝对有资格说这句。 所有人都是露出了倾听的神色。(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零八章 会试放榜 万历八年,二月二十九。◇↓◇↓小◇↓说,网 这一日是礼部试放榜的日子。 参加会试五千余考生决定命运的一刻。 京城里,顺天贡院前,无数人翘首以待着放榜的一刻。 这一日,来京城赴考的考生们,不会亲自去贡院亲自看榜,而是各自呆在自己的客栈,或者是会馆里等着。 这是为何呢 这不得不说,科举进行了这么多年,早已是形成了相关利益链了。 在还未正式贴榜时,早有各方的报录人,与贡院里的人通了关节。贡院那边正榜填一个名字,这边填了名字的那个人的名字,籍贯,住处就会被报到报录人的那边。 然后就会有人骑着快马报信,一队报录人就会吹打着唢呐,扔着鞭炮,往士子所在的地方赶。 得中的士子,接了喜报,都是出手慷慨,异常大方。 此刻他们高兴啊,又一个个都是举人啊大明朝的举人都是富得流油啊 另外他们会试中选,即是贡士,贡士最差,在殿试里也是三甲进士,当上进士就算当官,那更是不差钱啊 所以得中举人都是出手阔气,若是再碰上个金主,这些报录人们就爽歪歪了,应了那句话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故而在贡院里面正榜才写好,还未张贴至贡院外头,而会元的名字,早就传得整个京城满街跑了 在贡院外等候就和个傻子一样。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报录人上门报喜。自己接受祝贺来的风光。 鱼跃龙门,不是每个读书人都有一刻的,这荣耀只属于层层拼杀上来,历经无数考试的三百名幸运儿。 这一日对于每个考生而言,毕生难忘,高兴。兴奋。激动,莫名各种在心中酝酿。寒窗十年所受的种种苦楚,在这一刻皆化成了佳酿。 这一刻天还未亮,大部分的士子们都是起床,在客栈和会馆里等候着放榜的消息。 二十九日这一日。 红日跃出层云,光芒万丈。 福州会馆的白墙黛瓦沐浴在晨辉中。 会馆看上去依旧有几分简陋破旧,晨阳从大堂石阶上一级一级地向上铺开,然后登堂入室 “今天个好日子”掌柜手拿着茶壶嘴,边喝边着。 “那还不是。”小儿笑了一声。 “赶快滚去干活。”掌柜喝骂了一声。当下小儿连忙跑去。 掌柜喝道:“给我卖力擦拭干净,若是发现一点灰,待会我拔了你的皮。“ 掌柜这才喝完几句,就看见叶向高。翁正春两位举人走了出来。 掌柜立即堆笑迎了上去道:“两位老爷,是要出去走走吗“ 翁正春摇了摇头道:“那倒是没有,只是在屋里气闷,故而出来散散心。“ 掌柜笑着道:“两位都是文曲星下凡,这一次春闱定然中式。“ 二人都是一笑,虽知对方是奉承,但是都很受用。掌柜问道:“对了。解元郎呢“ 叶向高道:“在屋子里,他倒是有静气。“ 几人说话间,但见隔了一条街的湖广会馆那敲敲打打起来。 翁正春疑道:“这是什么动静“ 掌柜道:“这倒是不知,不如看看。“ “不用去,我从那刚过来,这是湖广会馆在那搭彩棚一会必是中选士子要用。“ 会馆里一前一后进来两人,分别是林世璧,林诚义。叶向高,翁正春称林世璧为年兄,称林诚义为林前辈。 叶向高不由道:“湖广会馆那还真高调。“ 林世璧笑着道:“那还不是,这边说要包揽会试前三,前五呢。你们呢今科如何“ 翁正春脸色一沉道:“策问一道题失误,恐怕今科是难了。“ 叶向高摇了摇头却是不肯说。 林诚义道:“莫要在意,你们二人时文已有火候,看到文章考官必不会放过。“ 二人听了林诚义的话,都是称谢过。林世璧对林诚义问道:“你那位不成器弟子呢不是得知要放榜,吓的缩在床上吧。“ 叶向高,翁正春已习惯,别人逢自己就问林延潮。二人也是有名的才子,但却给林延潮作了陪衬。 “天瑞兄,又在背后说我坏话“大堂上林延潮穿着一身蓝缎袍子走了出来。 见被拿了个正着,林世璧也是没有半点羞愧道:“谁人背后不说人,谁能背后无人说,说说又如何了“ 几人正说话间,突觉得头上一暗。 几个人走出门外,却见湖广会馆那边将彩棚搭到街外,占了半个街不说,还将福州会馆的门前占去一半,弄得大堂也是暗了不少。 福州会馆这边举人见了都是跑出来,正要去找湖广会馆理论。 湖广会馆那就过来一管事,连连拱手道:“抱歉,抱歉,下面人做事不小心,惊扰了各位老爷了。“ 林延潮等人几人都站在门前,林材就道:“惊扰都惊扰了,还能怎么办,赶紧将着棚子撤去了,才是正经。“ “诶,对不住了,这棚子是张公子叮嘱小人搭得,小人就是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违他的意思。“这管事表面讨好地笑着,但内里却是丝毫不让。 “那怎么行若是报录人来了,你留这么点地方,叫他们怎么过来“ 管事赔着笑脸道:“瞧这位老爷说的,脚长在人身上,怎么会不过来。小人先给几位老爷赔个罪,做都做了,先如此吧,要不然张公子非把小人打断了腿不可。再说了堵着了又不是你们一个会馆,人家绍兴,广东,山西会馆都没意见。“ 再湖广会馆左近,也算各地会馆云集的地方。 众人看去但见湖广会馆,搭了这么大的彩棚,却是占了其他几个会馆的地。 管事浑不在意地说着,他手下十几个人却是微微冷笑,有人故意嘀咕道:“不过一个府的小小会馆,恐怕连一个进士也出不了,留着道给你有什么用还不如留给咱们。“ 几个举人都是大怒。 “狗仗人势“林材骂了一句。 管事脸色一变道:“这棚子今日是搭也要搭,不搭也要搭,怎么你们还要强拆不成吗“ 林延潮将几个愤怒的举人一拦,走下台阶与对方道:“我知你们也是不容易,只是这确实挡我们的道,大家各让一步,你们退进三尺,方便别人也是在方便自己。“ 管事一愣,但见这书生随意而谈,但说话间却透着令人不容拒绝的意思。 当下对方只能道:“既是老爷说话,就看在你们面子上退三尺吧。“未完待续。 ps: 多谢时光和谷仓门两位书友打赏。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零九章 盼登第 众人正说话但见一行人从门前经过。 一名锦衣公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前,身后则是二十余名健仆,排场不俗。 管事见了这锦衣公子立即上去,在一旁点头哈腰地说话。 “这位是谁?”会馆里大多数人问道。 “此人就是张家三公子。”林延潮开口道。 “原来是张懋修。” 张懋修边行边听了管事的汇报,然后停下马,看了林延潮一眼,对管事道:“做事这么不知分寸,若非得林解元体谅,我非把你赶出会馆不可。立即给我退五尺,少一寸都不行。“ 林延潮听了上前道:“张兄,哪里的话,着实客气了。“ 张懋修骑在马上,向林延潮抱拳笑着道:“哪里,是我下人不懂事,得罪了才是。“ 说完张懋修扬鞭而去。 这张懋修离去还没走远,管事故意大声对左右道:“你们记着点,咱们公子宽厚,这是什么?这是相爷府的气度,以后出去多长脸面,不要给咱们公子丢人。“ 左右都是齐道:“是。“ 本来张懋修说退五尺,众举人们也是算了,但听这些人在那拍马屁,顿时好比锅中掺了老鼠屎,一并倒了胃口。 林材看着张懋修冷笑道:“你们看看,这位首辅公子志高气扬的样子,还真以为自己是杨文宪了。“ 杨文宪即杨慎,嘉靖正德年间大才子,他中状元时,首辅李东阳是他老师,次辅杨廷和是他爹,这爹是亲爹。不是干的。 刘镇也是冷笑道:“杨文宪中状元,乃实至名归,而张懋修什么人,他也能和杨文宪?“ 几人一阵牢骚,翁正春立即道:“不要再说了,这里耳目众多。惹来锦衣卫就不好了。“ 刘镇听了冷笑道:“翁兄提醒的是,听说咱们首辅的四公子张简修就是锦衣卫指挥呢,真一门权贵!“ 众人当下不说什么,而是一并进了会馆大堂。 二月二十九,放榜这日。 顺天贡院里无数官员仍在紧张忙碌。在贡院龙门外的,书吏都是朝着里面望着,等待着张榜一刻。 本来上午要放榜的,但不知因为什么事耽搁了故而拖至下午放榜。但下午过了好一阵,仍是没有半点放榜的消息。 “来了。来了。“一人疾跑着出来。 随即一人道:“庚辰科会试第三百零二名。“ 榜单旁两名榜吏用笔沾上金墨,立即填榜,正所谓是金榜题名! 他们写的是顺天贡院的榜单,至于正榜要过朱,也是盖上大印,送往礼部张贴。 在贡院填榜时,早有报录人得了消息,一得到名字。当下他们在一黄花笺上写上新晋贡生的名字。这黄花笺用上好纸张作的,上撒以金粉。并以绫锻为轴,贴以金花。 这就是金花帖子啊! 唐宋时进士登第,官府要寄一份这样的榜帖给登第之人,被称作金花帖子。但后来登第改为临轩唱名,金花帖子就不经官府,而改成民间报录人私下代送。 这时贡院唱榜。登第者的名次由低至高一一填榜,而贡院门外一队一队报录人以红绫为旗,金书立竿扬之,敲锣打鼓而去。这贡士两百名后阵势也就一般,但两百名前就不一样。名次越前排场是越来越大,送榜帖的人也是越来越多。 京师街道,待报录人敲打而行时,无数百姓都是涌上街道看热闹。 “捷报广东海丰老爷,黄讳守谦,高中庚辰会试第二百九十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快马驰过,后面报录人队伍锣鼓齐鸣,鞭炮四响,一旁围观的百姓也是齐道:“中了,是个姓黄的,广东那边的人。” 在福州会馆的馆门前。 众举人们都是来到大堂上坐着,有的人在下棋,有人点了酒菜在吃,有的人则是在大堂上负手走来走去。 大部分人都是坐着干等,也有少数强作镇定的。 此刻仍有春寒,但不少人额头上的汗水却是一滴滴的落下。 林延潮把别人看得清楚,但自己也不是若无其事的。他坐在堂上,但见快马一路路而过,马蹄扬起轻尘。每一次快马行过,就仿佛踏在自己的心尖般。 而坐在自己一旁的几个举人们,每当有快马经过时,都忍不住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到门前看一眼。 然后拿着喜报的快马,向会馆门前呼啸而来,再呼啸而去,林延潮见得他们脸上都是失落。不过林延潮不能免俗,坐在那患得患失起来,只是他面上保持着稍稍的镇定。 “反正已是尘埃落定,就算是再担心,也不会进一名,大家说是不是。” 一名举人开口安慰道,众人笑了笑却没说什么。 “捷报河南商丘老爷,杨讳镐,高中庚辰会试第二百八十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报录人扯着嗓子喊得,隔着两条街也是听得见。 会馆里众人听了一并道:“是河南会馆啊!” 说完露出满脸的羡慕,接着河南会馆那吹吹打打起来。 这位新晋贡士如何如何高兴,大家都不得而知了,只能在脑中想象这吐气扬眉的一刻。 林延潮则是听到‘杨讳镐’的名字时,不由一愣,杨镐,这位哥不是历史上萨尔浒之战主帅吗?居然与自己同科赴试。 林延潮正想此事,一旁的刘镇对几人道:“要知道会试排名,虽不能决定殿试时的排名,但仍有参考借鉴之用。会试前十名,必是为张懋修,张敬修,张泰征等几个内定了,这样也可为他们殿试时造势。” 说到这里,刘镇看向林延潮道:“而宗海兄,就算以你的才学,众所周知。考官要取你,要么是低低取了,要么就是高高在上,绝不会居中游。至于我们几人若是百名以内,也没有希望的。” 叶向高在旁道:“刘兄,你看事太偏激了。” 刘镇听了一副你爱相信就相信,不相信拉到的样子道:“叶兄,你若是不信,且看我一会是否言中。” 事实上林延潮也觉得刘镇的话有道理。 说话间突听得外面声音传来。 “捷报湖广沅陵老爷,余讳鸣化,高中庚辰会试第二百六十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报录人敲锣打鼓地从会馆门口的彩棚下经过,看着眼皮子底下这一幕众人都是一阵心热。 而这时砰砰两声! 湖广会馆竟是放起了烟花,这时还没到黄昏,天色还算明亮,但湖广会馆不等后面名次出来,提前放起了烟花,显然是一副存货很足的样子。 众人看着墙外的烟花,一名举人目不转睛,痴痴地道:“这烟花真美,若只为我燃一次,此生也就值了。” 林材宽慰道:“烟花之物,不过转眼即逝,有什么可恋栈的。” 这举人看了林材一眼,忽道:“谨任兄,我是不是这一科中不了?” 林材出言安抚道:“这还早着呢,只是到了两百六十三名呢!” 话音刚落,这边马蹄声传来,上面人大呼道。 “捷报河南商丘老爷,魏讳允中,高中庚辰会试第二百零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这么快就二百零三名了!” 这个念头在众人脑海里划过,这一刻大家的心情,顿时跌落。 一百名就这么过去了,福州会馆内是一人没中。 这魏允中,是河南解元,与顾宪成,林延潮,汤显祖齐名的才子,他也只是低低取了二百零三名,可见会试有多不易。 又等了一阵,天马上就要黑了时,一匹快马到大门前停下。 在场的举人们哗地一下都是站起身来。 那报录人喘着气道:“捷报福建福清老爷,卢讳义诚,高中庚辰会试第一百五十五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哪位……哪位是卢义诚?” 不是刘镇,不是翁正春,也不是叶向高,更不是林延潮,登第的人出乎大家的意料。 “哪位是卢义诚?卢老爷?” 福州会馆里,一名举人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道:“是我,我是卢义诚,我叫卢义诚,我籍在福清!” 就是方才问林材,能不能燃一次烟火的举人。 当他接过金书一幕一刻,陡然跪在地上,掩面痛哭道;“我中了,我真的中了!爹,娘,我中了,我要当官了,我出息了!” 说着卢义诚不住朝石板上叩头,左右举人吓了一跳,一并将他扶住道:“卢兄,别这样啊!” 卢义诚额头都青了,犹自对着左右又哭又笑道:“你们不要劝我,我高兴!” “我要回乡!在我家门前,我要立一个这么高,这么大的进士牌坊,要五间的,青砖砌筑,青瓦盖庑,我要让所有过路的人,都看见我卢义诚的名字。” “还有我要看烟火!对,一定要最大最亮的!” 说话间,砰! 又是一束烟火直冲上天。 众人朝门外看去。 “捷报湖广汉阳老爷,萧讳良誉,高中庚辰会试第一百二十一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众人都叹道又是湖广会馆。 “嘻嘻,烟火,烟火!真好看。”卢义诚拍着手笑着道。 见了这一幕,众人都是吓尿了,林延潮心道,不是吧,五百年以后的课本,范进中举完,难道还要来个卢义诚中进士吗?(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章 心态 见卢义诚翻着眼白,众人都忙着想着各种办法。 但见一旁的报录人却是十分的淡定,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道:“这位卢老爷是一时高兴,太欢喜失了智,这也是常有的事,见怪不怪了。” “若要救醒他,先掐他人中,再用冷水泼。若是还不济事,就拿筷子撬开他的牙关,拿水灌进,保管他没事。” 几人依着报录人的话照着作了,不久卢义诚倒是缓过来了。 当下众人给了赏钱,这报录人才高兴的走了。 放榜犹自在继续。 “捷报南直隶苏州老爷,徐讳泰时,高中庚辰会试第五十八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这么快五十八名了,会馆里众人都是露出一抹焦急之色。 除了卢义诚外,福州会馆几人都没有中。 林材强自道:“无妨,无妨,或许名次更高呢?十年寒窗啊,就是从家里走到京师来,也费了小半年。怎么能一点都没有呢。“ “这也是常事,如三年复三年,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镇苦笑了一声,当下要了酒在桌上喝了起来。林世璧倒是道:“有酒喝,好,我陪刘兄喝闷酒。“ 说着林世璧坐到刘镇对面喝酒,向来滴酒不沾的林诚义也是坐到林世璧那独自斟酒喝了一杯,长长叹了口气。 刘镇几杯酒下肚,整个人已是醉倒在桌上,中了举人后,九年都在京城读书,但就是考不中,今晚失意下。让他醉过去,或许能好一些。 林延潮想起初见刘镇时落魄的样子,心底顿时为他难过。是啊,自己总是看不起弱者般地嘲笑他为人偏激,但异地处之,自己在经受了他那样打击。是否还能有这么好的心态? 砰!砰! 几下烟火窜起,照得南天亮了起来。 不知不觉已是入夜了,这天晚上对于京城而言,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到了后几名时报录人骑乘的快马也就少了,林延潮看见叶向高,翁正春脸上越来越失落。 “捷报福建闽县老爷,林讳世璧,高中庚辰会试第三十九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林世璧闻言。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林延潮听了心底不由涌起嫉妒,失落。他不由对自己道,林延潮你怎么气量如此狭窄起来了,不过随即想到这也是人之常情。 林延潮仍是向林世璧抱拳道:“天瑞兄,恭贺你了!“ 林世璧此刻方才借酒消愁的颓废样一扫而空,嘴角翘起恢复了当年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模样,毕竟是世家子弟出身嘛,人家讲得就是气度。 林世璧很淡定向一旁向他道贺的士子道:“多谢诸位。“ 林延潮不由心道。这厮装得还挺像的,这位历史上三十六岁跌崖而死的诗才。今朝却一举及第。 报录人笑着向林世璧道贺道:“本来是去福建会馆找老爷您的,没料到却告知来了这里。“ 林世璧无比阔气地丢了好几个银锭道:“赏你们的。“ 报录人千恩万谢地走了。福州会馆里的掌柜小二也是一并涌上来向林世璧讨赏。卢义诚也就罢了,但见林世璧风光的样子,但其余人心底却更不好受了。 林延潮也是转过身去,他此刻只想静静的。 以往自己科举一路顺风顺水,县试名次低了一点。但好歹是中了,府试第一,院试第二,乡试解元。 林延潮还没有落榜的经历,故而一贯是看别人向自己祝贺的。但是今天自己还没有着落,只是向别人道贺了。这样的滋味历经过,还真是不好受。 不过还是最后三十余名,林延潮也没看得那么绝望,林家遭张居正之恶,可林世璧能中进士,可见会试之中,固然有一些不可避免的关系户,但大体上还是论真才实学取士的。 林延潮对自己才学很自信,故而仍怀有信心,但心底也作好了不中的准备。 嗯,想想王阳明,当年他会试落榜说的那句话,汝等以不登第为耻,我以不登第而懊恼为耻。 “捷报湖广江陵县老爷,张讳敬修,高中庚辰会试第三十九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众人都露出果真如此的样子。 一名举人道:“这张大公子,三次会试,这次总算中了,还是三十九名,到了殿试上天子肯定会看着首辅的面子,名次再上拔一拔,二甲是逃不了了。 众人不由道,自己怎么没有一个好爹。 “捷报福建晋江县老爷,黄讳克缵,高中庚辰会试第二十五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捷报福建晋江县老爷,温讳显,高中庚辰会试第十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快马飞驰而过,向福建会馆那去了。 温显名声不显,林延潮没听过。 不过黄克缵,他是知道的,自己乡试的同年,中解元那科乡试时对方就取了第六。五经魁下第一人,他与自己都是治书经,也就是书经房第二。 林延潮看过黄克缵的文章是佩服不已,若非当时自己揣摩至王世贞的心思,乡试时交了一篇合乎他口味的文章,若是二人公平而论,林延潮的文章可能不如他。 林世璧这时中了贡士很高兴,对林延潮道:“听闻这位黄克缵,在乡试落榜后,对你文章大加赞赏,又言书经有你在,恐得胜你不得,故而拜名师改治易经,这三年他闭门在家发奋读书,连大宗师都赞他文章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林世璧以为林延潮,见黄克缵取了这么高名次,自己心底没有底会说,是啊,黄兄比我努力多了这样的话,来为自己不如别人找借口…… 但听林延潮道:“是啊,黄兄有今日乃天道酬勤,但我用功自问也不比他少,这三年来,一天我也未懈怠过。” 林世璧听了不由莞尔笑道:“你还是这般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 林延潮笑了笑,黄克缵中贡士了,林延潮虽再一度失落,但还为他高兴的,因为黄克缵与林世璧一样,金榜提名乃实至名归。 但自己理应也在榜上的。 这时又一匹快马驰过。 “捷报浙江乌程县老爷,董讳嗣成,高中庚辰会试第十一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未完待续。) ps: 嗯,明天会试成绩揭晓。 第三百一十一章 会元 就在这聊几句话的功夫时,转眼就到了第十一名。¥f,林延潮感觉此刻自己心跳如打鼓,不由在心底怒道,都只剩下十名了,你特么的,还没有我的名字。 林延潮尚是如此,会馆里其他还未上榜的其他几人,脸色都是差到了极点。报录人骑着马从会馆门前呼啸而来,大家眼皮动了动,想站起来,又重新坐下。果然报录人没有半刻停留,从会馆街前过去。 一名举人苦笑着道:“我知自己的能耐,会试前十怎么轮得到我,诸位,我先回房了。“ 这名举人起身后,其他人不说话,只是拱了拱手。 会试前十啊,我等是没有希望的几人口里虽然这么说,但身子却不肯离开。 尽管希望渺茫,但不到最后揭晓一刻,谁会真正甘心 “捷报山西芮城县老爷,张讳泰征,高中庚辰会试第八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捷报湖广江陵县老爷,张讳懋修,高中庚辰会试第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报录人声音已是喊得沙哑,但仍是透着喜庆。 众人听得一声抬起了头。 林延潮坐在椅上,看着天边,只见湖广会馆上空,那绚烂夺目的烟火,照得天幕一阵发亮。 无数光点如雨般落下,第一道未毕,随即第二道,第三道,接连飞窜至空中。一连九道。 这烟火在绽放,璀璨夺目。令京城得百姓们都是扬起头看着这一幕, 张居正的两个儿子都中了贡士,还有一个是第六名,另外一个是次辅的儿子。湖广会馆一片喜庆,但京城里侯榜的考生们心底却是一片冰凉。 报录人边喊边到湖广会馆报喜路上,突被人砸了一砖头。不知是哪位愤怒的考生丢的。 获得会试第六名的张懋修。见了报录人狼狈的样子不屑地笑了。现在湖广会馆里鞭炮锣鼓齐鸣。热闹之处让人以为是得了会元。 报录人给张懋修递上的金书,因为是宰相家的公子,一会还有二报,三报,这是与会元一般待遇。至于给张泰征的报帖则是往山西会馆那去了,只是正巧从门前经过,路上考生们是骂声不绝。 报录人递上了金花帖子,会馆里湖广的举子,商人都是围上向坐在高台上的张懋修道贺。 高台上只有几个位置。唯有中贡生的人才能坐,张懋修坐在上面,接过金书看了一眼,对左右道:“不过是一个第六。我什么时候放在眼底呢到时候有的人,恨的我如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翠悦楼的花魁周盼儿,此刻静静地坐在张懋修的身旁,美目看向对方道:“张公子,你今日蟾宫折桂,别与那些人动气。” 张懋修拂袖笑着:“我岂会与他着急,那几个穷酸的读书人。以为到了京城,仍是在坐井观天,他们永远不知道,若没有真才实学,那位置你敢坐真以为十七位同考官,两位正副主考眼睛是的瞎的,若是如此,我等何必那么认真,瞎写一气就好了。” 周盼儿闻言吃吃地笑着道:“公子,你还说没动气。“ 张懋修对周盼儿笑了笑,一旁萧良友深深看了一眼周盼儿,然后对张懋修道:“咱们何必理会那些人,对于不明门道的,你与他们解释,他们反是觉得能与你平起平坐呢。“ 一旁他的兄长张敬修缓缓地道:“萧兄说的是,他们只看到我等上榜,却不知我整整考了三次,熬了六年,今科才中。我也不屑与他们说什么。“ 萧良友道:“张兄,他们不知你的才学,不知你下的苦功。会元你也可居得。“ 张懋修道:“萧兄我说过了,这会元其他人拿我都不服,只有你一人才行。“ 萧良友听了心底很高兴,但还是道:“哪里,如顾宪成,汤显祖名次都还不知呢“ 张懋修笑道:“这二人才华是高,但不足与萧兄你并论,三国演义里那句话怎么说的,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 说完张懋修和萧良友都是齐声大笑。萧良友笑道:“劳宰相公子称赞,就算不提这二人,林宗海可非其他的土鸡瓦犬,他的文章我看了,凭心而论,我不如他。“ 张懋修闻言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 萧良友见他的神色问道:“怎么,莫非有什么变故“ 张懋修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前几日贡院一位同考官,与我私下传出消息,说林宗海的卷子已是被筛落。“ 萧良有惊疑道:“这是“ 张懋修道:“我知你想什么,但此事绝非我授意的,不过是有人非要讨好于我,自作主张罢了。“ 萧良有听了心底既是高兴又是惋惜,高兴,林延潮一去有谁能与他争会元,惋惜的是,自己确实佩服他的才华。 不过萧良有高兴比惋惜还是要多的多。 面上萧良有还是长叹一声道:“林宗海,因文章写的好,反而落榜实是可惜了。“ 张懋修道:“算了,事已如此,要怨只能怨他命不好,眼下最重要是萧兄,你要名扬天下了。“ 萧良有闻言不由一笑,他知就算自己得了会元,到了殿试上状元也绝轮不到自己,但能得到这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荣耀,这是能炫耀一辈子的,凭此光宗耀祖就够了。 张懋修道:“我已吩咐人给你准备了最大的炮仗,最美的烟火,就等着你会元及第的时候了。“ “多谢了。“萧良友偷偷看了周盼儿一眼,见她也看着自己。这一刻他心情大好。 “捷报南直隶无锡县老爷,顾讳宪成。高中庚辰会试第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捷报湖广汉阳县老爷,萧讳良友,高中庚辰会试第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报录人骑马在湖广会馆下大喊着,整个会馆听说萧良有中了第二名。都是沸腾起来。一并高台上道贺。 “萧兄恭喜你了。“ 众人一并涌来。 “为何我是第二名“萧良有满脸的不可置信。 湖广会馆又燃起了烟火,看得福州会馆里众人一片眼热。 湖广会馆现在是繁花似锦,人声鼎沸,而反观福州会馆这边,却是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放榜到了这里,只剩下一个会元。 当然大部分人都不会这么认为自己就是会元的那一个。整个会馆里除了卢义诚,林世璧外,其他人都是面色不佳。 刘镇此刻已是醉得不行。伏在桌上边哭边道:“犹喜故人先折桂,自怜羁客尚飘零。“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这两首都是前人的落榜诗。刘镇用碧桃,红杏,比作他人科场得意,而芙蓉就是自己无人问津,诗里透着自伤自怜只意。 林延潮听了刘镇的诗,心底也是感同身受。 只剩一个会元拉,自己希望看来是很小了。恐怕是要落榜了。 王阳明,张居正也落榜过,反正自己还年轻,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啊 林延潮闭上了眼睛,耳边忽听得急促的马蹄声。 “捷报福建侯官县老爷,林讳延潮,高中庚辰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 林延潮猛睁开眼,自己在作梦 但见客栈内众人都是直直地看向了自己。 意识到这一刻,林延潮不由站起身来,马蹄声已是响至了会馆门口。 报录人跳下马,就大声向门内问道:“哪位是侯官的林老爷,真大喜啊“ 林延潮想答,却发现喉头梗咽住,四面的人,都是一并站起来,簇拥到自己面前拱手。 会馆远处的天边,一束束烟火燃起,在夜空中绽作无数金光,漫天撒下。 烟火和鞭炮,接连响起震耳欲聋,震的林延潮耳中嗡嗡作响,这一刻他根本听不到别人口里在说什么。 林延潮木然地,看着别人在眼前,拽着自己,用手比划着,嘴巴一上一下的张着,但是偏偏自己一个字听不见。 林延潮面前几十张上下的面孔,在目眶里模糊起来。他的嘴角勾起,心道,我中会元了。 顿时林延潮心底一股悸动,似想痛哭,又似想大笑。 霎那间,爆竹,烟火的轰鸣声停止了,无数吵杂的声音传入耳底。 这一刻,人仿佛从天外,又归回了现实中。 林延潮举袖先拭泪,然后对着挤在自己四周的人们道了句:“诸位” 林延潮声音不大,但众人却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说话。 “诸位安静,林会元,此刻有什么话说” “会元郎,赋一首及第诗吧” “是啊,及第诗” 馆外已是涌来不少闻风而来的考生。 此刻林延潮整了整被弄皱的衣裳,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经过。 待见到被一群人挤得过不来的林诚义。 方才见林延潮高中会元时,林诚义心底的高兴激动,不亚于自己登科,本是想走来向林延潮说几句话的,但四周的人都是挤了上去,向林延潮道贺,将自己远远的给隔开。 林诚义尝试了几次都没挤进去,最后只能放弃,远远地看着自己弟子高中会元的风光。自己虽是落榜,但自己的弟子却连中解元,会元,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呢 但见林延潮没有念什么及第诗,而是走到林诚义面前,连林诚义本人也是愣住。 “非先生,焉有今日,弟子叩谢师恩” 说完林延潮重重一拜。 林诚义此刻梗咽,难以言语。 这时二报已至 “捷报福建侯官县老爷,林讳延潮,高中庚辰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二章 几人可及? 外间再度燃起了烟火,照得夜空一阵明亮,连星月也是一时失色。 空气中充斥着鞭炮的味道。 一报之后,二报又至。 但见二报即郑重多了,一队二十余人,以红绫为旗,金书立竿,黄纻丝金书,挑着会元二字。 报录人在门外,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好是喜庆。 林延潮这会元,与萧良友这第二名的喜报几乎是同时送到,故而一旁湖广会馆替萧良友道贺的烟火,仿佛是替林延潮这会元,庆贺一般。 银花璀璨漫天,照的黑夜犹如白昼。 会元得中,令百姓考生不顾马上的宵禁,都是往会馆里赶。至于湖广沿街搭盖的彩棚,自也是顺便被福州会馆借来一用,替他人作了嫁衣。 在会馆里,林诚义与林延潮师徒二人相对。 林诚义拭去眼泪,扶起林延潮,一拍他的肩膀道:“今日你既成了会元,将来前途可期,远在为师之上。为师今日只盼你不要辜负这一身所学,圣人教诲,为朝廷为百姓作力所能及之事。如此为师足以欣慰了。” 林延潮毕恭毕敬地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偷香 target="_nk">http:///4_4056/】” 林延潮长长作了一揖。 见惯士子及第时,飞黄腾达时的自命不凡,不可一世。 听遍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等及第诗。 但林延潮这一番师徒对答胜在朴实。 “好!” “先生说的好!” 不知谁带了头,二人四周的同乡和考生们,都是一并鼓掌。大家用力的鼓掌,口中喝彩起来,犹如雷鸣,久久不息。 林诚义向众人作了团揖后,悄然退到了一边。今日是弟子的风光,作为老师该功成身退了。 叶向高,翁正春,林材都是轮流向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知几人没中。心情都是不好,于是心底有几分愧疚地道:“多谢几位,小弟侥幸一鞭先着。” 说完林延潮低下了头,三人对看了一眼。 “臭什么客气话。“ “不好意思,就替我们争个状元来!” “金銮殿上记得要大魁天下!” 林延潮听他们的话,抬起头见着三人红着的眼眶。自己也是差一点流下泪。 林延潮吸了口气,平复下情绪。大声道:“谢叶兄成全。” “谢翁兄成全。” “谢林兄成全。” 林延潮对着三人一一作揖,三人也是一一回礼。 一旁的众人纷纷道。 “争个状元回来!” “要状元及第!” “金銮殿上一定要大魁天下!“ “多谢各位抬爱,会元已是侥幸,状元实不敢奢望。”林延潮谦虚了几句,但耐不住众人一并高呼:“大魁天下!” “林会元,魁解舍你其谁。” 一旁有人忽道:“对了,林公子,已是解元,算是一元。现在又添为会元,若是金銮殿上再得了状元,岂非是三元及第啊!“ 众人一片声道:“是啊,非你这么一说,我们都是不知。” 一人道:“三元及第?古往今来也是凤毛麟角,在本朝若是黄观不提,真正的三元及第者。仅商文毅公一人啊!“ “错了,何止是三元及第,当年商文毅公乡试中解元后,屡试不第,考了十年方才中了会元,故而只能称得中三元。而林解元是乡试。会试连捷,从未落榜过,若是状元及第,这才是真正连中三元。“ “连中三元啊,此真文魁啊!” “对,连中三元啊!” 一报,二报后。三报又至。那边的湖广会馆早就不闹腾,反而是福州会馆这边张灯结彩,灯火辉煌。 林延潮取了三十两银子,让陈济川,展进尽数打赏出去。尽管如此碎银子,仍是不够,叶向高,翁正春他们都是凑了赏出去。 敲锣打鼓不断,报录人传人一路,今夜整个京城,上至天子,下至黎庶,都知道有一个叫林延潮的举人,登了科,坐了会元。 越来越多的人向林延潮作贺。 “在下河南郝宗山,平日久仰林会元大名。” 林延潮拱手道:“原来是郝兄,久仰,久仰。” “什么,林会元竟也久仰过我的名字,敢问从何时久仰而起呢?” 林延潮道:“我……下一位……” “林会元寒门出身,会元就住这么简陋的地方,着实寒碜!可见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林会元,出身差没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这是我的贺仪,十文钱奉上,万万不要与我客气!拿走收下!” “多谢这位兄台了。我想静静,也别问我静静是谁。” 送走一波人,又是一波人登门而来,福州会馆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了。 在门外街边,顾宪成和几位同样今科中式的士子,看着福州会馆前的这一幕。 “瞧,瞧,人都挤破头了!” “看来我等是进不去了。就算见了面,八成也是说不上几句话。” “算了,我等已是贡士,和那些没功名的人挤在一起,掉了身份。” 顾宪成笑着道:“也好,咱们就不去道贺了,殿试那日见也是一样。” 几人笑着道:“好吧,可惜白走一趟。” “顾兄不是说了,早晚都能见到。” “亏这会元是林宗海得的,若是让张懋修,萧良有,张泰征之流中了,我不但不来道贺,还要吐一口唾沫。” 几人都是哈哈大笑。 “是啊,这一科春试,俊杰才子如过江之鲫,但是要真正称得上文魁二字的,唯林宗海一人,若非我等几人,佩服其才华学识,怎么会亲自上门道贺?” “说的对,顾兄,你说是不是?” 顾宪成听了笑笑,不置可否。 众人看着福州会馆门内,一名年轻青衫士子站着那,人们陆续向其道贺。 “这位就是林宗海,这么年轻?” 顾宪成点点头道:“正是此人。” “是啊,此人十五岁中解元,今科过了年,也不过十九。” “十九岁的会元,真前途无量。” 众人看去林延潮对着上门的贺客,无论老幼尊卑,都一一郑重回拜行礼,没有半点得志之后的骄色。 一人道:“就这份荣辱不惊的气度,几人可及?” 众人听了都是点头,深以为然。(未完待续。) ps:多谢大家的打赏和月票,以及书评区里的支持,我都有看到,心底暖洋洋的。 p 第三百一十三章 座师与门生 中了贡士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不是一群人喊着,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这种一朝得志,就‘睡你麻痹起来嗨’的通宵达旦游玩是不对的,因为还有一科殿试还未考,现在还不是马放南山的时候。 当然也不是立即闭门苦读,准备马上要来的殿试。就这几日功夫,谁也读不出花来。 对于这些新科贡士,马上就要步入官场的新职人来说。中贡士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先拜会座主,房师。百年来的科举,已是形成一套潜移默化的规矩, 从隆庆年开始,在会试放榜次日,众考生要去刑部街官厅投门生帖子,并拜谒两位座主,正式确定座主、门生关系。 座主,为两位正副主考官,主考官称大座主,副考官称小座主,房师就是取了你的同考官。 至于为何要赶在殿试前拜见呢?当然是恭敬,再顺便说一句,殿试时十位阅卷官里,正副主考官一般是要入选的。 福州会馆里,昨夜上门贺客也是一夜不觉,林延潮到了快天明时,才微微合了合眼,但马上被林世璧,卢义诚叫起来,要去拜谒座主。 林延潮听了知道,拜谒座主是中贡士后的第一大事,故而草草刷牙洗脸,就准备与二人一并同往。 卢义诚是寒门出身,不知如何拜见座主,当下一脸忐忑地与林世璧问道:“天瑞兄,你见多识广,请指点一下小弟,若是见了主考官,该如何称呼呢?” 林世璧笑着道:“诚之兄,客气什么。嘉靖年以前,一般门生称座主称先生而已。而今大家都改口,称座主为‘老师’,当然若是你与座主十分亲厚,比方家里与座师有渊源,可进一步称‘夫子’。” 说到这里。林世璧略略显摆道:“比如家叔与主考官申阁老,余侍郎都是同年,故而我可以年家子侄拜谒,自叙门第后,就可称一声夫子了。” 说完林世璧瞧了一眼在旁的林延潮道:“宗海,自也是这么打算吧。” 林延潮笑了笑道:“c▼style_txt;这是自然。” 林延潮算是正儿八经的寒门出身。不是林世璧这等官二代,自己没有家族可以依持,故而对他而言,自己能有今日。一来是自己勤奋好学,二来靠的就是师生关系。 如自己的蒙师林诚义,业师林烃,还有书院就读时山长林垠,讲郎林燎都是出自濂浦林氏。自己也就是相当半个濂浦林家的子弟了。 卢义诚见林诚义,林延潮都能与座师攀上关系,苦着脸道:“这可惨了,我家里都没有人做官。到时座主恐怕不会待见我。” 林世璧安慰道:“那也不会。” 卢义诚叹了口气道:“天瑞兄不必安慰我,我听闻入了官场后。一师生,二同年,三同乡。座主与门生,更是重中之重,若是未得座主赏识,入官场后遇选、遇差之事。恐怕就要轮到最末了。” 林世璧,林延潮知卢义诚说的对。林延潮于是道:“主考官点了你的卷子,即是代表对你有赏识之意,卢兄不必太过悲观。” 卢义诚点了点头。 下面既是要拜见座师,自是不能空手上门。按照规矩,门生要拿清帕四方、书一册上门拜见。 以往明朝官场风气尚好,主考官会试取才,也是本着一片为主求贤而不以此谋私之心。 不过到了现在就很难说了,门生持厚礼贽见座主,已是成为常例。 如林延潮乡试座主王世贞,在他的《觚不觚录》里抱怨,哥刚中进士的时候,生活无法节俭,一年要花三百两,同年里一年花六七百两的大有人在,搞的他们还不得不向别人借钱。为何王世贞开销这么大,就是花钱拿来拜见座主,同年交游了。 这本《觚不觚录》不少士子也是拜读过,算是未入职前,对官场潜规则先了解一二。 当然眼下第一次见面,就不必这么铺张了,主要是去混脸熟,定下关系,至于往座主门上走得勤不勤,关系搞得怎么样,就看你的本事如何。 三人备了清帕四方、书一册这样的贺礼,当下去刑部街拜见两位座主。刑部街在西长安街附近,因刑部衙门在此而得名。 三人一并来到官厅前,向官厅前的门子,递上门生帖子。递上门生帖子的一刻,三人都是不免高兴,这可是大有面子的事。 一般来说门生帖子不是乱投的,众所周知官场上师生关系很重要。 若是张居正,申时行这等大佬,放出话要收门生,满京城的官员非要把他们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不可。当然这样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故而大部分要攀附关系的,都是厚着脸皮,或者是请人居中引荐,然后去权贵府上拜门。 拜门后,若是权贵认可,双方写下门生帖子,一式两份,各自签名,弟子从此就可依仗老师权势了。若是遇到什么难事搞不定的,比如上门提亲被未来岳丈看不起了,或者要被未婚妻退婚了,弟子不用喊着‘莫欺少年穷’,拿出老师的门生帖子来,直接打脸。 不过这个方式,总是不那么光明正大,一般大佬到了那个位置上,除了严嵩那等豁出老脸不要的,很少会随意收门生,因为生怕落下个结党营私的坏名声。 但是通过会试确立的座主门生关系就不一样了,因为这个途径光明正大,而且朝野上下是公认的,且持肯定态度的。 在门子收下门生帖子的一刻,看着三人笑着道:“原来是新郎君,几位来得晚了,你们的同年早在里面,拜会两位大人了。” 于是三人被门子引路入内。 在官厅外,早有了五名贡士等候在那,至于官厅里垂帘后,则是传来几声说话的声音,看来里面已是有考生在拜会两位主考了。 于是林延潮三人,就在门外与另外五名贡士一并等候。 两边人互不相熟,不过彼此也没有贸然上前结识,要知道待中进士后的恩荣宴上,才是同年们相互结交的时候。 眼下此来,主要是拜会座主,感激对方对自己的知遇之恩,若是几人在门外就着急相互攀附关系,会给座主贸然留下个不好的印象。 故而两边的人只是相互遥遥作揖,就算打过招呼了。 (未完待续。) ...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一十四章 传言 既是里面有人在说话,林延潮三人就在门外等候。 那边五名举人往这看了一眼,似诧异林延潮的年轻,投来几分诧异的眼神,然后也没有太在意,就自顾着聊天了。 林延潮也是坐下,听这几人说话口音,似江西的士子。 这几个江西的士子,开始随意聊天,说些昨日放榜的风光,以及多年寒窗苦读终于得志之类的话。 两个年纪稍才,一把年纪才中了贡士,感叹了一番‘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的伤怀。 聊着聊着,众人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有些不耐。 几个人聊着后来压低了声音说话,林延潮坐得较近,偶尔也是有几句飘入他的耳里。 一人道:“怎么方才这二人进去,与两位座师聊得这么久?” 一名方脸的举人忽道:“你可知方才进去那两人是谁?” “之前那人我知道叫董嗣成,浙江乌程人,似乎是会试七名,另一人我就不知了。” 一人笑着道:“我知道,另一人叫徐泰时,苏州人士,会试第二十五名。” 那方脸的举人笑了笑道:“那你可知这二人,一个是苏州人,一个是浙江人,为何会相熟一并入内拜见?” 一人笑着道:“这就不知,不过想来或许在京认识的。” 那方脸举人听了笑而不语。 “若是你知道什么内幕,尽管道来。” 几人看了一下左右,林延潮也是侧过脸去。 那方脸举人道:“也罢,这并非秘密,这董嗣成来头可不一般,乃是前礼部尚书董份之孙。” 几人道:“原来是尚书的子弟。那这徐泰时是什么来头,会与这董份相熟?” 这方脸举人道:“这徐泰时出自苏州名门直塘徐氏,其妻乃是尚书董份之女。” 众人恍然道:“原来如此。” 这方脸举人笑着道:“不仅如此。这其中还有更有意思的呢,这位前礼部尚书董份。有二女,一女嫁给了徐泰时,另一女嫁的却是申阁老的次子申用嘉。” 四人听了皆是讶然道:“竟有此事。这岂不是说这徐泰时,董嗣成与申阁老有姻谊。” “何止如此这前礼部尚书董份,乃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会试副主考,其正是申阁老的小座师。” “竟有此事?”几人一片惊呼,“那这二人这一次中贡士,莫非也是通了关节?” 那方姓士子笑着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想来张敬修。张懋修,张泰征这几人都中了贡士,申阁老又为何不能为自己谋一谋呢?” 几人听了都是连忙道:“方兄慎言,这事不宜在此多说。” 话题按下,随即又有一人能耐不住道:“看来这一次春试,除了我们几人,前二十的士子里,恐怕都是通了关节。” “这话可说的不对,我们不能看,但凡官家的子弟中了贡士。就说人家通关节。官家子弟自小耳濡目染,若是真用功读书,文章未必输给我等。” 方脸士子听了冷笑道:“这未必。咱们不怕和官家子弟比文章,就怕人家耍手段。” “慎言,慎言,不可无的放矢。” 方脸士子道:“你们不信,昨日放榜,从贡院传来一传言,听说了吗?” “什么传言?” “此事虽未证实,但八成是真的,会元林延潮就是寒家子弟出身。但传言却说本来这一次的会元。本非是他。” 此言一出几人讶然道:“此话当真。” 方脸士子冷笑道:“其中黑幕不止于此,听闻这林延潮的卷子。本来在同考官手上就是要被筛落的。” 林延潮也是吓了一跳,心想自己居然还真的差一点落榜。 几人都是不可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我本来也是不信。但是这传言,说的是有鼻子有眼的,说书经一房的同考官,本要取张居正两个儿子,故而故意将林延潮的卷子压为落卷,怕的是抢了张氏兄弟的头名。” “岂有此理。” “这还有王法吗?” “文章写得好的,反而被落卷。” 这几人顿时都是义愤填膺。 方脸士子道:“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位同考官也是人算不如天算。副主考余大人,去各房筛选落卷时,见一人穿着朱衣坐在一卷堆上。余大人搜卷一看,正见到林延潮的落卷。” 众人听了一并激动道:“此乃是朱衣点额啊!” “是啊,你说这也是神了,欧阳公说朱衣指点之事,竟是真的,看来这林延潮真有文昌庇佑,本是落卷,居也被余大人搜遗捡出。” 一人叹道:“会试前,王凤州王大人,就赞其为当世文宗,可传圣人之道,这番会试更得神明庇佑,此乃真文曲星啊!” 林延潮听到这里也是醉了。 一人道:“夸张了,说文曲星还太早,要真中了状元,大魁天下才算。” “这林会元,就算才高八斗,到了殿试就难了,能进个前五就不易了。” 方脸士子道:“但这也不容易了,听闻林延潮的卷子被拾遗后,书经的房官,仍要强行将他的卷子罢落,结果惹恼了翰林院那帮的词臣。他们一并保举林延潮的文章,还有人道若将此卷落卷,宁可辞官不作。最后申阁老,余翰林一并发了话,最后将林延潮卷子,定为第一。” 众人听了都是叹道:“那些翰林果真各个铁骨,此事若是真的,也是公道自在人心,两位总裁也不是糊涂人,不忍见真正的好文章旁落。” 几人正说话间,就听得里面有响动。 这方脸的举人道:“闲话不要说了,一会这董嗣成,徐泰时出来时,我们可得和他们攀攀交情。” 几人都是道:“正是。” 说完几人一并站起身来,林延潮他们三人也是站起身子。 不久门帘一开,董嗣成,徐泰时两名士子大步走了出来。 方脸士子这边一并迎上,作了揖。董嗣成,徐泰时两位也是礼数周全的回了礼,丝毫没有世家子弟傲慢的习气。 随着董嗣成,徐泰时出来的,是一名书吏。他手里拿着几份门生帖子,当下问道:“请问会元郎到了吗?” 董嗣成,徐泰时本是要走了,这时停下脚步。方脸士子则是一脸惊讶地看向林延潮三人。 但见林延潮上前施礼道:“在下正是。” 方脸士子等人,此刻惊讶的几乎合不拢嘴。 书吏见了林延潮笑着道:“会魁果真当世俊杰,你的名字已是上抵天听,十七位同考官都在称道你的文章。先进去吧!两位总裁官都等了你一个早上。”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羡慕不已。 林延潮惭愧地道:“没料到令大人就等,实在是罪过,只是这几位年兄,他们比我先来,怎敢贸然在前。” 方脸士子等人林延潮如此谦让,都是心生好感,连忙道:“会元郎哪里话,你乃是三百贡士之魁,我等岂敢居先。请会元郎先行,切莫让两位总裁久等了。” 书吏听了笑着道:“是啊,既然这几位都这么说,会元郎还是先入内吧。” 林延潮向方脸士子等人谢过后,与林世璧,卢义诚一并入帘。 帘后即是官厅,林延潮见官厅居中,申时行与一名老者并排各坐在一张官帽椅。那老者不用猜就是余有丁了。 林延潮当下上前,一旁书吏唱名道:“新科会魁侯官林延潮上堂拜见。” 余有丁正在喝茶听了后,笑着对申时行道:“终于到了。” 申时行笑了笑没说什么,倒是余有丁打量起林延潮。 林延潮上前道:“饮水则思源,依木则思荫,晚生得中会魁,皆乃两位大人赐也!士为知己者死,晚生愿在两位大人面前执弟子礼。” 说完后一旁就有人用托盘林延潮端上茶来。 林延潮端着茶分别向申时行,余有丁敬茶,定下师生名分。 下面林世璧,卢义诚也是端茶行弟子之礼。 申时行开口道:“会元郎如此才学,不知业师是何人?” 林延潮当下答道:“回老师的话,弟子业师姓林讳烃,现任广西按察副使。” 听林延潮这么说,余有丁与申时行对视一眼。余有丁捏须大笑道:“我道是谁的高徒,原来是贞耀兄的弟子,散馆后,就入京叙职时我见了他一面,此后再也没见过,真是挂念啊。” 申时行也是演技很好,‘惊喜’地笑着道:“是啊,我也很是挂念,只是没有料到会魁竟是贞耀年兄一手教出的,难得,真是难得。” 申时行不用说了,余有丁与申时行都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申时行状元,余有丁探花,而是林烃是庶吉士,三人不仅是同年,还都在翰林院一并供职过三年。 听闻林延潮是同年的弟子,余有丁看向林延潮更是亲近几分。 申时行捏须道:“延潮,你知道吗?本来这一次卷子是要被定为落卷的,但余大人从尚书房里的落卷中拾遗,后来竟拔为会试第一,也是谁也料想不及的。这其中既是因你的文章,确实可居鳌头,也有余大人惜才之意。” 林延潮心道,看来之前听方脸士子在外面说的传言是真的。 林延潮当下道:“弟子谢余大人的栽培,此恩没齿难忘。”(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五章 最少二甲前五 余有丁见申时行将功劳都归于自己身上,也是高兴。 林延潮得中会元后,自己不含私心,为国秉公取才的事,拿出来一说必是从此成为一段佳话,有助于自己的官声。 而林延潮日后必是对自己十分感激,有这么一位前途无量的弟子,对余有丁来说以后也是一个有力的臂助。 余有丁对申时行这番推功自是感谢,对林延潮道:“这也是天意,若非老夫在考场上见过你的文章,向申翁推荐,后要定草榜时申翁再三相询,却不见你的卷子,若非申翁正巧倡议去尚书房搜卷,如此就要与你的文章失之交臂了。” 林延潮听余有丁这么说,心想一个凑巧,也罢了,若是连续几个凑巧,就不是凑巧了。 他看了一旁的申时行一眼,但见申时行笑了笑,也没表露什么。林延潮心底已是猜到了,大概申时行既想点中自己的卷子,却又怕自己身处嫌疑之地,故而在背后推波助澜,让余有丁来查卷。 而余有丁查卷是出于公心,如此就算日后,林延潮与申时行私下的关系曝光,也没什么。反正将林延潮卷子拾遗的是余有不会牵扯到申时行的身上。 看来老申做事真滴水不露啊! 林延潮也是欣慰,看来跟着这位大佬,还是满明智的。今日来拜了码头后,以后自己就是申时行名正言顺的小弟了,何况还有约定门生这一层关系,几乎可以算得上半个心腹了。 一旁林世璧,卢义诚看了都是羡慕,但谁叫林延潮是会元呢。 当下三人拜完山头后,说了几句话。就当告辞。 后面还有不少贡士等待接见了,自是不能聊得太久。 临走之际,申时行。余有丁也是难得起身相送。 余有丁与林世璧,卢义诚说话。而林延潮至申时行面前低声道:“这番会试,若非夫子,弟子险些落榜,夫子待弟子恩重如山。” 申时行知林延潮明白了关窍,心底赞他聪明,同时摆了摆手示意林延潮不必说下去,免得被余有丁察觉什么。 申时行只是温和地道:“你得了会元,殿试之上少说也能跻身二甲前五名。但能否取中三鼎甲,就看你的运道了。老夫在此预贺你前程似锦。” 三鼎甲即是状元,榜眼,探花,殿试前三名。三鼎甲,可以赐进士及第,可以入翰林院为官的。翰林官虽然清贫,但是有一个福利,就不必接受京察考核。 至于二甲进士出身,大约五六十名。 二甲馆选为庶吉士机会较大。若是当年没有庶吉士,那么二甲前五名,能授予六部主事 六部主事是正六品。而状元初授的翰林院修撰,为从六品,至于榜眼,探花的翰林院编修,也不过正七品。 林延潮初时听了,觉得这不对啊,怎么二甲比一甲授官还高,后来才知道,二甲进士。进六部时先授观政主事,就相当于见习主事。考核三年满后,才能正式授予六部主事之职。就如进都察院的御史,也要先试用一年。 不过六部主事,手中权力不小,何况还是京官,京官比地方官默认高两级。也就是正六品,相当于地方官的正五品,等同于按察司的佥事,府同知。 会元基本不会下二甲前五名的,就算是殿试时,出了再大的纰漏,或者是皇帝老子不喜欢,但也会看在会试主考官的面子上。 如万历五年的会元冯梦祯,殿试授二甲第三名。万历二年的会元孙矿,殿试授二甲第四名。 殿试入一甲,则为翰林,若为二甲前五,也是六部京官,位高权重,或者翰林院庶吉士。这待遇虽比不上一甲,但也是有个最低的保证了。 申时行取自己为会元,就是给自己将来的仕途上了保险。但申时行方才话的意思也很显然,自己只能帮你到这了,你殿试能取多少名,我说的不算。 林延潮三人当下拜别申时行他们。 就在林延潮要出门时,这时门外已是聚集了二十余名贡士。 贡士也称中式进士,也就是预备进士了,只差殿试一关。 林延潮不知,自己从落卷中被拾遗取为会元的消息,如插了翅膀般,已是在满京的举人,进士中传来。 其中似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二十几名中式进士听闻本科会元,正拜见申时行时,话题自是多在他身上。 几名相熟的人窃窃私语道。 “依我看,将会魁落卷的翰林,必是张懋修授意的。” “这没有根据的事,不可胡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我看权相父子早就不顺了,你若要证据我说你听,张氏兄弟,林宗海都是治尚书。张懋修他取了会试第六,而林宗海取了第一,即说若是林宗海被落卷了,那么书经房的第一,就是他张懋修的。如此张懋修就算不是会元,也最少是五经魁。” “但是林宗海的落卷被余大人搜出,张懋修文章只要不如林宗海,就算写得再好,也最多只能列第六。可想而知,之前张懋修嫉妒林宗海,才授予翰林行此卑鄙之事。” “听你这么一说,果真有几分道理,看来张懋修确有可疑,但是他不过一个举人,怎么能令一个翰林听话呢?”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是有令翰林不得不听话的人授意的。” “你是说元翁?” “当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罢了,罢了,我等既是贡士,最少也是三甲,争这个作什么。” “你知道什么,就算是同榜进士,但授一甲,二甲,三甲能一样吗?到了殿试上,你能看这些通关节的人,就如此居于我们之上吗?” 几人之间顿时脸上充满不屑的冷笑。 就在这时外面又进来几人,众人看了顿时话音一止。 “噤声,说曹操曹操就到,张相爷的两位公子来了。” 众贡士顿时停下议论,看向了这几人,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但见张懋修,张敬修,萧良有三人走进了官厅。 那二十几名贡士,数人哼了一声都转过头去,其余人也是脸色有几分尴尬地向几人行礼。 张懋修,张敬修,萧良有等人如何看不出这其中异样。 张懋修也懒得说什么,站在一边两边泾渭分明。 就在此刻,里面门帘一拉,林延潮等人走了出来。 不少人此刻都是暗笑,心道两位正主碰面,这会可有好戏看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六章 众口铄金 林延潮走出时,仍在细细思着申时行的话。 没错,我保你最少有二甲前五,但是也只能到这里了,你要中三鼎甲这很难,我是帮不上了,全看你自己了。 这就是申时行方才话里的弦外之音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走出来,就看到了张懋修,萧良有等人。 张懋修身旁那个与他面貌有三分相似,年纪稍长一些的,猜来就是他的兄长张敬修。 且从方才的谈话中,林延潮得知自己在会试中差一点落榜,是因为一个翰林怕自己的成绩高于张居正两个儿子,故而将自己落卷。 林延潮不认为张居正会出手对付自己。人家日理万机,犯不着对付自己一个小卒。倒是张懋修能授意那位翰林罢落自己的卷子,不过自己又没得罪了他,他没必要费这么打力气对付自己。 自己又没迫害妄想症。 不过一个结果不论是不是真的,但总是嫌疑。自己知道,张居正父子总是脱不了关系,自己虽中了会元,但之前差一点落榜,总是一个受害者。 此刻面对张懋修自己该如何作? 林延潮现在有两种选择,摆在眼前,一是愤怒地没给对方好脸色,或者上前怒斥对方一顿,如此作的好处是可以刷个声望,让自己有个不屈权贵的名声,但就将张居正得罪到底了。 张居正在位还有几年,得罪他的日子以后可很不好过,比如殿试就惨了,搞不好自己要成为第一个在殿试里丢出三十名开外的会元了。 还有一个是大方上前打招呼,是把这个事当作完全没有发生过,两边嘻嘻哈哈还是好朋友嘛。 当然这样张家父子是否相信自己心中是否真的毫无芥蒂。就不得而知了。其他的考生和官员,看来也会觉得自己很没有品,吃了这么大的亏,还要跪舔张家父子,简直完全没有骨气啊! 这样的人也配入三鼎甲?得到天下读书人尊重? 故而对林延潮而言,两个选择都不那么正确。 此刻张懋修也在一旁站定。看了林延潮一眼,转过脸,余光扫过这里,但是他没有主动和林延潮说话。 林延潮心想,眼下既是舆论站在自己一边,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需作反馈的该是张居正父子。而不是他啊。 自己只需拿出受害者的委屈即可了。 于是林延潮向张懋修拱了拱手,没开口说一字,只是故意表现出一副神色黯然的样子,然后从张懋修的身旁擦肩而过。 张懋修见林延潮没有表露激愤之色,而是如此黯然。当下忍不住:“林兄,留步!“ 林延潮听了,不由得意,心道。果真这张懋修还是图样图森破,沉不住气啊。这个时候凡先开口的,都是被动的。 于是林延潮停下脚步,回过身问:“张兄有何见教?“ 张懋修也是心底郁闷,何洛书将林延潮落卷的事。明明是他自己的主意,自己事先根本一点都不知道啊,但是现在所有的读书人,都将这屎盆子往他和老爹张居正的脑袋上扣。 这他妈太委屈了,简直是不白之冤啊! 张居正可能对此不屑一顾,但张懋修还需士林名声呢,这还没当官,名声都臭到底了,要背负这骂名一辈子啊! 张懋修当下将平时的公子哥的傲气,收了大半起来。他上前拱手道:“林兄,坊间有一些不实的传闻,中伤于我,这都是没有根据的事,谣言止于智者,我相信林兄慧眼如炬,必不会相信这些不实之言。“ 林延潮听了,张懋修不愧是公子哥,牛气啊,不肯放下架子,都到这份上了,但语气还是这么硬,什么叫谣言止于智者,相信你就是智者,那么不相信你就是蠢猪了。 林延潮反正这时候就继续摆在比较低的位置:“张兄,哪里的话,在下才学微薄,这一次会试,能中式已是叨天之幸,至于会元更是不敢的奢望,得之后至今仍是难安啊!“ 林延潮这话说的,其他考生听了都是道,这林延潮真谦虚之士啊。 林延潮见众人神色,心知自己这么说后,将他的位置处下,反而将张懋修架了起来,这个黑锅他是背定了,而且还是一辈子,眼下要洗脱这嫌弃,只有唯有得到自己的谅解才行。 现在张懋修听来,林延潮明显在说,我不是与你来争什么会元,状元的,能够中式我就更高兴的,所以张公子你完全没必要对付我啊。 张懋修也是慌了,林延潮误会很深了,再不解释清楚,他就糟糕了。 于是他上前一步十分诚恳地道:“林兄,你的文章和才学,我张某是打心底佩服的,你的漕弊论,连我父亲也是赞赏。今日我张某对天起誓,从没有作出任何妨碍你之事,请你相信我一次。“ 林延潮听张懋修在众人面前,这么诚恳地与自己说,当下也算达到目的了。自己也要见好就收,不要不知分寸了。 于是林延潮道:“没料到元翁,也看过拙作,只希望不要见笑。今日张兄既是对天起誓,我自是相信你的为人。至于坊间之言,看来并不属实。“ 众贡士听了不由心道,这林延潮也太厚道了,张懋修这么说就轻易相信了。 若是赌咒发誓的话能算数,那么还要衙门干嘛。 但林延潮这么说,就算是表示此事已是揭过,当事人都这么讲了,他们还能怎么说。张懋修松了口气,他拱手道:“那多谢林兄之信任了。“ “言重了,先行一步。“林延潮向张懋修拱手,又向众人作礼,当于是大步离去。 一旁萧良有与众人皆是向林延潮拱手还礼。 林延潮走后,萧良有在一旁与张懋修道:“道德经有云,夫唯不争,故而天下莫能与之争者。林宗海这一招以退为进,还真是高明。“ 张懋修笑了笑道:“林宗海夺了你的会元,萧兄莫非心底不甘?“ 萧良有脸色难看地道:“我并非是中伤林宗海,只是提醒你。“ 张懋修道:“林延潮如何我不在乎,但他今日是卖了人情给我,否则众口铄金,可积毁销骨。“(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万历皇帝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三月初,在江南,这时早已是春光明媚,柳树垂丝绦的季节了。~, 但京城里仍是春寒透骨,寒风冷冽。 京城里的皇宫,高高大大的墙垣,耸立在那。 皇城里的刻漏房这才刚刚挂上未牌,十几个挂着乌木牌的火者正擦拭着皇极门的朱漆大门。 待乘舆经过,火者连忙退至一旁恭立。 乘舆上首辅张居正此刻闭目假寐,整个帝国的运转也在他的思绪之中。皇宫里的火者宫女内使见了张居正都是避开,庄重行礼不亚于天子亲临。 现在张居正的乘舆,正向乾清宫而去。 此刻在乾清宫里,正是十分热闹。一名少年坐在龙椅上,嘻嘻的笑着。 这位少年就是朱翊钧,百姓口中的万历天子,御宇至今已是第八个年头。 此刻他穿着玄色上缀绿色滚边的龙袍,看着一群小火者在那掷银为戏。旁人一直以为,大明的天子,要穿明黄色龙袍。但其实不举行仪式的时候,天子的常服,通常是青色或黑色的龙袍。 若褪去皇袍,朱翊钧也只是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唇边蓄着青涩的短须,乍看起来有些几分微胖,甚至是敦厚,很难与牧民亿万的九五至尊联系在一起。 掷银是万历与火者常玩的小游戏。在乾清宫的光可鉴人的地面上,画一个圈。 然后朱翊钧,让十几个小火者用银叶向圈里投,投得好的,就能得到天子一个银锭赏钱。 下面的十几个小火者,使劲浑身解数,想要得天子开心。故而一个个都是投得极准。 朱翊钧看得开心处不时拍手叫好,不免心底也有下场试试手的念头,但也知不可。若是自己丢的不如这几个小火者,不是有损天子的圣明。 尽管他没下场。心底十分遗憾,但仍是看得很开心。 闹了一阵,朱翊钧道了一个好字,然后一旁一名老太监端上一个大金盘,金盘里满是钱和银豆。 “陛下有赏“ 朱翊钧抓了一大把,将钱豆往地上撒去。这十几个小火者见了,立即上前争抢。几个火者为争银豆和钱,争打拉拽。跌坐在地上。 “去抢,去抢哈哈,看这群泼才。” 朱翊钧看着这几人如此,不由拍着龙椅哈哈大笑,这时候一旁其余站着服侍的太监和宫女们,也是笑起,这时候是无人会怪罪的。这也是乾清宫里,这位少年天子一天难得少有的快乐。 正待朱翊钧哈哈大笑时,一旁小门一开,一名小太监快步入内在朱翊钧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朱翊钧神色一变。有些惊慌地道:“什么,张先生” “是的,陛下。张先生已是快到乾清宫了。” 朱翊钧惊慌地道:“怎么就来了,他不是去拜谒皇陵了吗快,快,你们这些蠢笨东西,快将地上的都收拾起来。” 年轻的万历天子,着急的催促着,此刻他丝毫没有一国之君的样子,反而像是犯错事的学生,担心被老先生抓到一般。 只怪朱翊钧方才铜钱。银豆子撒得太高兴,丢得满地上都是。十几个火者哪里捡得过来。朱翊钧连忙对身旁服侍的太监,宫女道:“没用的东西。你们也去通通给朕捡起来。” 宫女,老太监们听了应了一声,当下埋头在地上拾捡,慌乱中,有数人头脸撞在一起,仰天摔跤。 换了平时,这一幕必可惹得天子大笑,但眼下万历却是急得直跺脚。 这时候殿门外有人道:“左柱国太傅,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陛见” “给朕退下” 朱翊钧疾喝一声,在忙碌的宫女火者,立即退下各就其位。 在匆忙之间,朱翊钧立即重新坐好,却发觉案上有几份字帖,画集。朱翊钧以前字写得很好,得到教导他几位翰林夸奖,但张居正知道后,却说书法对于一国之君而言粗略的掌握就可以了,一国之君该真正学习的是经国治世之道。 亡国之君宋徽宗就因喜爱书法而丢了天下,故而不许朱翊钧再将精力放在书法上。 朱翊钧将字帖,画集立即丢在龙椅上,然后一屁股坐下,摆出了一个正襟危坐,再从手边端起一本四书直解,作出一个认真在读的勤奋皇帝。 待殿门开启了那一刻,朱翊钧作出四书直解刚从手中放下的样子,看向进来的张居正,平静的笑了笑。 演技满分 张居正入殿后,先是扫视四周,见没有异状,又看到朱翊钧手中那本四书直解,这才跪下磕头道:“臣张居正叩见陛下” “张先生平身” 自十岁登基以来,张居正辅政八年,朱翊钧对张居正行师臣之礼。 在给张居正下御札时,从不直呼其名,只称先生和元辅,平日见面,也只称先生或张先生。 张居正起身后,朱翊钧将手按在书上道:“朕方才在读四书直解时,想起张先生曾道,致知出大学,良知出孟子两句话,略有所悟。” 张居正抬了抬脚,将靴子挪至一旁,但见脚下多了一颗闪闪发光的银豆子。 看到这一幕,万历以手支额,露出了一个朕要挂了的表情。 张居正垂着眼皮道:“陛下,大学里道,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故而微臣才道,致知出于大学。陛下读大学既知致知,那敢问何谓诚其意” 万历脸色涨红,然后嗫嚅地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张居正威然道:“陛下记得,要欺臣可以,但切记得,毋自欺这三个字。“ 万历听了当下道:“张先生,寡受教了。“ 张居正目光扫过,众宫女,太监都是垂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乾清宫里沉默了一阵,众人都是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连万历皇帝额头上汗珠也是一颗颗地冒出来。 半饷后,张居正方道:“陛下,微臣此来是向陛下奏请殿试时读卷官之事。“. 说完张居正递了一奏章,由太监再转递至天子案前。未完待续。 ps:这撒银子掷圈圈,还有丢钱看别人争抢,都是万历爷在历史上干的真事。 第三百一十八章 张居正是地域黑 奏章献上后,一旁太监替天子将奏章一页一页的摊开。 这样的奏章是写在一份长纸上,从左至右折成四叶,八叶,十二叶,故而也称为折。 这份奏章是由吏部衙门所呈,以奏章为名的奏折,称为题本。 题本一式两份,一份为副本给该部给事中,一份由通政司送入宫中,给内阁。内阁大学士将自己意见,用墨书写在一张小票上,再将小票附在奏章上呈给皇帝,这称为票拟。 题本上是吏部起草的一份殿试读卷官的名单。殿试读卷官,职能差不多于乡试会试的同考官,对最后进士的名次,有部分的决定权。 当年会试时张居正为读卷官时,就向皇帝建议取申时行为状元,此后申时行就成为了张居正的心腹。 顺便说一句,读卷官可重复担任。 题本上排在第一个的是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 下面是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 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 吏部尚书,王国光; 户部尚书,张学颜; 刑部尚书,严清; 工部尚书,曾省吾; 兵部尚书,方逢时; 掌院事兼侍︽士,陈思育; 侍读学士,余有丁; 大理卿,王友贤; 通政使,倪光万二人, 名单上一共十二人,而朱翊钧要选出十人,选出十人用朱笔圈出,这就是皇帝的批红。 朱翊钧虽说亲政,可国家大事上还是一路听大伴冯保和首辅张居正上。故而这批红权也是形同虚设。奏章上,就内阁票拟为主,天子在奏折后面用朱笔批复‘知道了’或‘如拟’就行了。 小皇帝要反对内阁意见。行使‘否决权’或者‘留中’是暂时不行的。 至于最关键的人事权,这上面虽没有票拟,但小皇帝实际也没有抉择的权力。 一般来说官员任命都是由内阁与吏部商议后,提出几个候选的名单,但张居正入阁以后,依旧会提出几个人名字来。让天子挑选。 但小皇帝从小就知道,后面不用看,只要知道排在第一个最为称职就行了。 所以张居正递上这十二个人的名单来,小皇帝不假思索地,将排在前十个人的名字上勾了圈。 小皇帝唯一能作的,就是让勾起来那个弧更好看一些,更美观一些,向每一个大臣展示天子书法的地方,他都不会放过。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自己勾完后不会有人认真看他勾的怎么样的。 看完奏章,朱翊钧道:“对了,先生这一次礼部选贡会试中的优卷,你都看了吗?” 张居正道:“回禀陛下,微臣还没有看完,不过五经魁的策问已是看了。” 朱翊钧道:“先生替朕日理万机,着实辛苦了,只是朕不知为何张先生。不先看首场二场,而是先看第三场策问呢?” 张居正道:“回禀陛下。经四书之才,可称纯儒。纯儒可以为官,但却不能称循吏。故而祖宗之法,会试之后,由天子亲制策问,试于奉天殿取材。” 朱翊钧一副受教的模样道:“朕明白了。” 顿了顿朱翊钧道:“朕看了礼部呈上的诸生文章。单五道策问而言,特别是那道,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尤其难。那会元林延潮的这一道题答的,堪称冠绝诸生。此人擅旁引博征,通古今之变,若是为官可以称得上循吏了吧?” 张居正没有答话。 然后朱翊钧自顾地说道:“听闻此人不过十九岁就中了会元,想来不似那些古板之人,先生你看,赐他一个三鼎甲,入翰林如何?有此人在,以后经筵上就热闹了。” 张居正道:“陛下,会魁林延潮的文章,微臣也看了。若推策问,这篇可称的上佳之作。不过微臣听说这林延潮乃是闽人,古人有云,闽人狡险,若是为官不可大用。” “陛下该读过宋史,奸臣传里二十二人,其中有九人籍闽,如蔡京,蔡卞兄弟,吕惠卿之流皆闽人。故而用闽人应慎之,至于翰林讲官,乃清流之臣,更应慎之。“ 官字两张嘴,全在人家一张口。张居正能将一番分明是地域黑的话,引经据典,讲得如此头头是道,不得不说是他为官多年的本事。 小皇帝听了张居正这一番大道理,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的,愕然了一会然后道:“先生所言甚是。“ 张居正拱手道:“陛下,既是无事,微臣告退。“ 小皇帝当下道:“替朕送送张先生。“ 当下小皇帝身旁的老太监,将张居正送出门去。 乾清宫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张居正负手站在乾清宫前,此刻城楼打起了更钟,阵阵钟声透过紫禁城的重重大门,回荡在皇城之内,这大明帝国的中心。 在雨中张居正身旁自有人撑着伞,但送他出门的太监却没有。 这太监身上被打湿,却陪着笑脸,没有露出任何不快。 许久张居正才道:“陛下年轻胡闹,你们不劝阻不说,也还跟着胡闹。念在你是宫里的老人,就去冯公公那领罚吧,另外今日陪陛下胡闹的人,一律打三十板子,以后不许再出现在乾清宫。“ “是,老先生。“老太监道,在宫里如他这样的太监,都是称内阁大臣为老先生的。 张居正当下举步坐上乘舆,离开的紫禁城。 张居正坐着乘舆回到家里。 张宅的家中,也是很有特色,内堂门口一副对联,上联日月共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下联山丘为岳,四方同颂太岳相公。 这个对联什么意思呢?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上联天子,下联四方同颂太岳相公,恩,你懂的。 张居正在内堂门前,管家就给他上了一个单子,告诉他门厅里有多少三品至七品官位不等的官员等候拜见。 张居正看了一眼单子上的人名,然后就道:“今日不见客。“ 然后他举步到内堂里,两个人在堂上等候,一人是他的弟弟张居敬,一人是他的三子张懋修。 二人见了张居正一并起身行礼。(未完待续。) ps:额,地域黑故事的灵感,是沈一贯当年看叶向高不爽,故而斥了叶向高一句,闽人岂可为讲官。最后多谢看书总归是好书友的打赏。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一十九章 有请 见二人行礼。←,. 张居正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 张居敬问道:“兄长不是去皇陵了,怎么突然回宫了“ 张居正脱下帽子,他的额上早已是渗出汗来。他露出了一抹疲态道:“今日与两宫太后往天寿山谒陵时,走到半路,身子突觉不适,故而回来了。“ 张懋修,张居敬二人对视一眼。 张居正为首辅头五年,意气奋发,但因夺情之事,与不少官员决裂后,心情不好,还得了怪疾。太医给张居正开了很多药,但他服用后,身子是好了很多,不过也由此身子燥热,数九寒冬时不戴帽子都行。 但就有看张居正不顺眼的官员造谣说,张居正沉迷女色过度,戚继光送的海狗肾后给他壮阳,故而浑身燥热,导致他冬天不戴帽子。 张居正对张懋修的道:“殿试在即,你的五篇策问我看了,写的虽有长进,但还是有不足之处。” 张懋修听父亲说话,立即起身,摆出受教的模样来。 张居正如平日那般指点了儿子文章一番。以往张居正每日虽忙,但都会抽出功夫来检查几个儿子的功课。张居正最经常就是拿一本经义,与几个儿子相互辩难。 张居正于尚书都有很有见地,为万历辅政时,亲自编撰了帝鉴图说,四书直解,书经直解三书供给天子 这边张居正指点完儿子的策问后,一名下人抱着一叠书放在书案之上。 张居正问道:“今日坊间有什么值得一观的书吗” 下人道:“回相爷,倒是有一本尚书注疏,在书肆里不少人买,其中还有几个赴京赶考的考生,小人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就给相爷买来了。” 张居正是治尚书的大家,否则也不会写出书经直解来给万历读。 张居正道:“许久没有人给尚书作注了,此书何人所作” 一旁张居敬道:“兄长。这我倒略知一二,此书乃是会元郎林延潮的新作。” 听了林延潮的名字。张居正不由一愕道:“又是他。” 张居敬问道:“兄长,林延潮怎么了” 张居正道:“今日天子与我提起过此人,夸奖此人的文章才华,说想要赐他三鼎甲,入翰林,似乎有找他读书作伴的意思。” “那父亲大人怎么说的” 张居正喝了口茶问道:“我道闽人不可重用,回绝了天子。” 张懋修忽言:“父亲大人,我记得你曾赞过林延潮的才学。三年前。那本尚书古文注疏你看过后,对我们三兄弟道,此注疏虽重名物而轻义理,却言之成道,从此天下当开疑古之风,此子可开宗立派。” 这句话张懋修三兄弟当时听了十分震惊,他父亲是治尚书的大家,竟贸然对一名十五岁少年的著作大加赞赏。 张居正却是与三人道:“我与你们打赌,不出十年此子必名扬天下,如曹子建一般。” 后来听说王世贞也曾这么称赞过林延潮。张居正面上与王世贞笑呵呵,但私底下不喜欢此人,故而张府上这事也没有再提了。 不过事实最后证明了张居正。王世贞的眼光,林延潮没有用十年,只不过用了三年,即已名扬天下。 张居敬道:“修儿,你爹必是有别的考量。我听说此人是林烃的弟子。林烃的兄长林燫与兄长一贯不睦,想来兄长因此没有贸然向天子推荐林延潮吧” 张居正闻言不置可否。 张居敬见兄长这神色,知自己猜的差不多了继续道:“此子文章写得好不好,我虽不知,但既是王世贞。申时行,余有丁都夸奖此人。那么料想真是有大才的。不过眼下我们用人,才华。才干都可以次之,重在他是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若是我们推举他为翰林,固然让天子欢喜,他却反对我们,岂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听了张居敬的话,张懋修哈哈一笑道:“叔叔,我倒不这么看,林延潮才华虽好,但充其量不过是许慎这样的书生罢了,哪里能搅动什么事” 不过张懋修到这时却话锋一转道:“不过既是天子都是赏识此人的才华,这林延潮年纪又与天子相仿,此人在天子身边,万一成为亲信,对我们而言确是一个变数,故而我看还是不要取他为二甲前五了,索性打法他出京为官好了。” 张居正看向张懋修道:“你这么说,是怕林延潮殿试时,挤了你的位置吗” 张懋修连忙道:“爹,我不是这个意思,相反我还很赏识他。此人温文尔雅,锋芒内敛,不似王世贞那等人,自持有才反而咄咄逼人。这样的人才,我本想荐给爹你的,只是怕他不为我们所用,还反对父亲的政见。” 张居敬听了笑着道:“修儿,事实上你爹也是很赏识林延潮,否则就不会三年前,就说此人名动天下。我看不如如此,让他过府见一见兄长。兄长为官三十年,什么人看不透,几句话问下来,这林延潮就算有狐狸尾巴想藏也藏不住。” 张懋修点点头道:“二叔,这倒是个好办法。” “不见” 说完张居正站起身来,也没说明理由,而是离开了内堂。临走前在书案上停下,张居正拿起那本林延潮所著的尚书注疏,丢给随从道了一句:“给我拿到书房去。” 内堂里,张居敬,张懋修二人面面相窥,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二叔,你说父亲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他分明是欣赏林延潮的才学,却又不请他过府一趟,难道是为了避嫌”张懋修问道。 张居敬沉默了一阵道:“我看或有可能,不过我猜堂堂一国宰辅,也岂有轻易下帖子的道理。” 此刻在福州会馆。 掌柜喜气洋洋的搬了张凳子,坐在店门口晒太阳,心底盘算,这一次会馆里出了会元,这可厉害了。 眼下我是不是该请会元郎,给我写写幌子,要么等会元郎中了进士再写。 嗯,对就是这样。 掌柜美滋滋地在心底想着时,这时有一人走到了店门,问道:“敢问林会元在不在相爷府有请,这是帖子。” 掌柜吓了一跳问道:“敢问这位大哥是哪位相爷” “当然是当今首辅张相爷”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二十章 请帖 在会馆里。 林延潮与林世璧相对而坐,二人面前各摆着一条横案,横案上放着十几卷书。 林延潮喝了一口香茗,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而林世璧则是不时用折扇,敲着额头。 林世璧与林延潮二人正相互考难对方经义。 明显看来林世璧已是处在下风。 这一道题目考倒了林世璧,还是在他最擅长的本经礼记上。 林世璧不由腹诽,心道林延潮在书经上碾压他也就算了,居然礼记上自己也输了,哼,不就是过目不忘的才能吗?如果我有,我也行。 就在林世璧磨磨蹭蹭不愿认输时。 “会元郎,首辅张相爷下帖子来请你了。”外面掌柜地激动的声音传进屋里。 林延潮微微一愣心道,张相爷?张居正?他居然会下帖请我,没这道理?我还想主动找上门去呢。 林延潮起身道:“天瑞兄少陪了。” 林世璧巴不得林延潮走了,淡淡道:“算你这次侥幸了,下次我们再分胜负。” 林延潮笑了笑不以为意。 林延潮走到大堂,但见一人拿着帖子,一见了自己就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林会元了吧,失敬,失敬。” 林延潮点点头,拿过帖子。 这是撒着金粉的帖子,一见就觉得一股炫酷风扑面而来。 林延潮打开帖子看了,上面写着‘豆花雨歇,午后正宜挥麈之谭。敢告前驺,布席扫室以俟。’落款太岳二字。 林延潮看了帖子上礼数很周全。晋人清谈时,常挥动麈尾以为谈助,故而用挥麈来指聊天。帖子里言辞也很客气。全然宰辅没有居高临下喝令你前去赴宴的意思,真正算得‘请帖’。 不过林延潮却是皱眉反问:“这请帖是张首辅亲自写的?” 那下人赔笑:“当然都是相爷亲笔所写,足见贵客尊贵。” 林延潮看了这一行字。但见笔锋劲厉,非几十年寒暑之功。等闲是写不出来的,不由佩服张居正书法。 张居正给林延潮请帖,福州会馆里几个举人和商人凑上来。 一人道:“会元郎,这确实是相爷府的请贴,我曾看过一次。” 另一人道:“会元郎,相爷府的请帖,可非同一般啊!等闲人是收不到的。” 众人一副啧啧称奇,十分羡慕的样子。 其他人私下议论道。 “会元郎得相爷亲自请入府中。还不如飞黄腾达,状元唾手可得。” “着实羡慕啊!” 几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却也有人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会试在即,张相身为阅卷官,岂能私见贡士。” “国家取材,成了私下收授?” 还有人道:“你这是犯了红眼病,换了你是会元郎,相爷下帖来请。你敢不去?” “哼,不过是当朝权相罢了,拿轿子请我。我也不去。”此人口上虽这么说,但明显从脸上却看出了几分又羞又恼之色。 无论大家怎么说,旁人确实羡慕嫉妒林延潮收到了张府请帖。 这时他却问道:“敢问一声,为何相爷要午后见面了?是否太匆促了。” 其他人听了林延潮这么话,都是脸色一变,当朝宰辅要你去见面,你还挑三拣四,嫌弃时间不对。 那下人也有几分变下脸来:“上午相爷要早朝哪里有空,自是午后前去。林会元郎你去还是不去?” 林延潮连忙:“这自是要去的。” 那下人摆出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脸色:“那好,马车已是在外面了。会元郎这边请吧!” 林延潮道:“且慢,既是相爷有请。且容在下沐浴更衣,若是不如此,且失了恭敬。” 张府的下人听了更是不快道:“不必了吧,相爷不会拘此小礼的。” 林延潮正色道:“相爷乃当朝宰辅,若不沐浴更衣,岂非显得我不恭。在下饱读圣贤书,岂可被人笑话不知礼。” 那下人听了道:“既是林会元如此坚持,那好吧。请林会元快一些,切莫让相爷等候,否则你我都担待不起。” 林延潮笑着道:“这请你放心。” 说完林延潮从袖子里掏了一锭银子搁入那下人的手心。 那下人脸色好了很多道:“既是如此,我就在外面等着就是,林会元快些。” “有劳了。” 林延潮笑着道,然后转身走回屋。 林世璧在堂后听了许久,见林延潮返身,在旁嘲讽道:“恭喜,贺喜,张江陵请你去相府一趟,必是要提携你了。以你的才华必得张江陵的赏识,飞黄腾达时不要忘了提携我一把。你还不赶快去,回来作什么?” “没听见吗?沐浴更衣!” 林世璧道:“你别乱来,搞什么贵客必后至,小心弄巧成拙。” 林延潮没有理会林世璧。林延潮叫来陈济川和展明,一并回到屋里。 展明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先把门关紧。” 展明依言关了门,林延潮将请帖放在桌案上道:“诸位,这请帖是假的!” “什么?”三人都是惊讶不已。 林世璧从桌案上拿起请帖,仔细看了一遍道:“怎么会是假的?我曾见过张府的请帖,与这如出一辙,何况这十几个字,乃工工整整的翰林体,我从小见惯了,必出自张居正之手。”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天瑞兄,真许久不读书啊!” 林世璧皱眉道:“你这话何意?” 林延潮指着请帖道:“更不成愁,何曾是醉,豆花雨后轻阴,这诗天瑞兄可是忘了啊。古称农时八月,所下之雨为豆花雨。但你看这请帖第一句,豆花雨歇,午后正宜挥麈之谭。这不是将眼下的三月弄成了八月吗?” 林世璧听了林延潮这么说,仔细一看,恍然道:“不错,不经你这么说,我竟没有察觉。” 陈济川一旁问道:“会不会是张府的人搞错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初时也以为是张相让手下人代笔,但我方才问了那下人,他亲口答说都是由张相亲笔写的。旁人可以出错,但张相乃翰林出身,岂会连豆花雨是八月时下的都不知道。” “这请帖或许真是出自相府,但是张相爷拿来请别人的。眼下却被有心人拿来,他不知豆花雨的典故,拿来冒充相府邀请,其意是想要诈我上马车!”(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一章 奸计 听林延潮这么一番分析,林世璧,陈济川,展明都是一并点头,但是细细思考后,背后却都是不约而同出了一身冷汗。 若非林延潮识破,借口要沐浴更衣,方才已是跟着对方上了马车,那么接下来这后果真不堪设想。 林世璧对林延潮已是刮目相看,心道,换了别人得知张居正来请,还不忐忑一番,要么紧张不已,要么憧憬在飞黄腾达之中,多心之人想着这是不是鸿门宴。但这小子却看出了里面的破绽。 陈济川大怒道:“好狠毒的计谋,我们出去把那人拿了,送至衙门去。” 展明也是铁青着脸,若是方才林延潮跟着那人不明不白上了马车,自己如何能原谅自己。自己既入林家来,林高著,林延潮待自己都是不薄。 若是林延潮有了什么闪失,自己岂非难辞其咎。 展明道:“老爷,怎么办,是否先将外人都剁了,再顺藤摸瓜?” 林世璧道:“不可造次,是谁要害宗海还不知道。” “还用猜吗?断然是几个生怕老爷得了三鼎甲的考生。我们一个个去查,就知道了。” 林世璧道:“有这可能,但也不能贸下结论,你眼下该怎么办?若是有需要的,可以去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几个衙门投帖子,这里我们林家都有门路。”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天瑞兄,我自有办法。” 当下林延潮对陈济川道:“你拿着这帖子,去湖广会馆。” 陈济川于是拿了帖子出门去了。 林延潮见陈济川拿着帖子离开心道,之前我正愁没有门路,现在倒可借此事,来敲相府的门! 张府的下人。在门外等了许久,终于见得林延潮走了出来,总算松了口气。脸上不由浮出一抹冷笑。 这冷笑只是一闪而过,见到林延潮时。这下人微微责怪:“会元郎真令我好等啊。” “这真是我的不是,只是相爷召见,岂能不郑重?真有劳久等了。”林延潮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对方看来林延潮这是洗漱一新,显然对自己这一番去张府十分郑重。 那下人点点头道:“岂敢,那请会元郎赶紧上马车吧!” 林延潮笑着道:“这是当然,我这位下人陪我一同上马车吧!有些礼品,我想让这下人交给张相。” 林延潮指了指展明。 对方见展明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却没有表示反对淡淡道:“好吧,会元郎也忒客气了。” 于是林延潮与展明一并走到街边,转角口开来一辆马车停在了会馆门前。 林延潮看这马车,车厢破旧,连拉车的马,背上的毛都脱了不少。林延潮不由笑着道:“这就是相府的马车?” 那下人镇定地道:“这是相爷为官清廉,会元郎还请上车吧!” 待对方与随从一并上了马车后,那下人知林延潮没有最后起疑,终于放下心来。 对方与车夫一并坐在马车前座,驱赶马车直往内城而去。入了城后。林延潮看见他们,虽是往城西方向而去,但不走大路。专拣胡同小路走。 林延潮询问对方,那下人笑着道:“京城这时候大街堵着呢,咱们这是抄近路。” 展明在一旁冷笑,林延潮也不说破,就在说话间,马车突然加速,然后顺势一拐。 从车帘外看去,似入了一间宅院。 这刚入宅院就听得后面砰的一声,林延潮看去门外被关上。接着车夫吁地一声,将马车停了下来。 坐在马车前的。下人与车夫一并跳下马车。 随即马车四方传来脚步声,林延潮看去数人手持着钢刀。面容狰狞。 “张虎哥,这一趟还算顺利?” 那假冒的下人答道:“手到擒来。什么会元,会魁,不过是头呆头鹅罢了。” 外面传来一阵哄笑。 张虎站在车头负手对车内喊道:“会元郎,到地头了,下马车来吧!” 马车里,林延潮让展明先不要轻举妄动,对着外面问道:“这就是相爷府吗?” 对方哈哈大笑:“这当然不是相爷府,而是地府!” 哈哈,众人大笑。 “你们是什么人?”林延潮打探对方底细,当然少不了装出惊慌的样子。 那张虎哼了一声道:“我们自是相爷府的人,会元郎,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竟要与相爷的公子争状元?故而相爷让我们将你请到这里好好谈谈。” “张相爷?“ “不错,我们就是张相爷授意的,否则没有相爷亲手写的帖子哪里请的动你?“ “原来如此。“ 林延潮索性跳下马车来,展明跟着下了马车。 但见自己身处一间破旧的四合院里,四面围着十几个大汉,大门处四五人站在那。 对方认为林延潮已是瓮中之鳖了,得意洋洋地道:“会元郎从车上下来就好。” 林延潮问道:“你们要拿我怎么办?” 那张虎温和地道:“会元郎,甘心当阶下囚就好,放心,我们不会伤你。再说伤了一名会元,此罪我也担当不起。” “原来如此。那你们是要拘我在此,不让我去殿试。如此缺考之下,我进不了三甲,也授不了官!但你们以为这样朝廷,就不会追究你们了吗?”林延潮质问道。 对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会元郎,你猜错了,你会去殿试的,我们还会送你去。只是在你消失这几日时,我们会放出风声,说你中式会元后,得意放纵,夜宿娼家,醉生梦死数日夜不归宿。” “这几日,我们会先冻饿你数日。待殿试之日,若你几次没吃饭,又兼得了重病,自是考不好,而众人见你连站立也是勉强,皆以为你放纵过度,认为你这是咎由自取。你要解释,要伸冤,谁信?如此就算你中进士又怎么样,从此名声扫地,御史会弹劾你,连官都做不了。而张相的公子,自是稳稳当当中了状元。” 展明听了,不由怒从心来道:“你们真是好卑鄙!” “卑鄙?不要怪我们要怪,就怪你们生不逢时,惹了相爷和公子不高兴了。“张虎得意地道。 就在张虎在屋内得意之时,外面巷口一对对身穿飞鱼服的官兵,已是将院子团团包围。(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二章 张居正的决定 听了张虎的恐吓,林延潮觉得背后策划陷害自己的人,确实蛮卑鄙的。 害自己殿试上拿不到头甲也就算了,还要让别人以为自己考前放纵,导致殿试失利,因此身败名裂,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这是要毁掉自己的仕途啊。 而张虎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对林延潮道:“林会元,这时你就不要再作其他打算了,也不要怪张相爷和张公子,只怪你才华太高,别人才容不下你。“ “出去了,也不要想去衙门告官,老老实实吃了这亏,你是得罪不起相爷的。“ 林延潮一笑道:“若是我不愿呢?“ 张虎左右都是笑起。 张虎冷笑道:“别嘴硬了,我看得出你的这手下,练过些功夫,但怎么也抵不住我们这么多人,到时候打起来不好看,伤着就不好了。“ 张虎使了个眼色,当下两名手下上前。待二人走到三步之内,展进陡然上前一个肩冲,即撞翻一人,待另一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从腰间抽出刀鞘,一下捅进另一人肚里。 那人弯着腰,瘫软在地。 对方见展进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趴下自己两个手下,都是色变。 展进拍了拍手道:“几个地痞而已,比当初杀过的倭寇差多了。这些人没见过血,没用!“ 看着展进开启了群嘲技能,林延潮也是蛮无奈,看来自己这个手下就能搞定一切的样子嘛。 张虎冷笑一声道:“居然不把相爷府看在眼底,咱们一起上。“ 就在张虎话时,但听得门口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开。 站在门边的几名绑匪正要动手,顷刻间被人打翻。 张虎喝骂道:“哪个不长眼。。“ 他的话只了半句。随即咽下,两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摆子来。 “飞鱼服!“ “绣春刀!“ “这是锦衣卫!“ 张虎的话里都冒着颤音,其他几名绑匪也是腿软,看着十≈≈≈≈,几个冲进来的人,心道妈的,居然真是锦衣卫。 这时一人走了进来。十几名锦衣卫一并道:“指挥大人。“ 那锦衣卫指挥了头,然后对林延潮道:“会元郎,来迟一步,没有受伤吧!“ 林延潮淡淡笑了笑道:“这倒没有。“ 这名锦衣卫指挥道:“在下张简修,多亏会元郎,肯以身作饵,否则我也不能将这些凶徒一网打尽。“ 林延潮道:“哪里,在不打紧,只是这些人胆敢冒相府的名声。在外行事,我岂能让相爷名声受损呢,请张大人将这几人抓回去拷问,幕后究竟是谁败坏相爷的名声。“ 这位张简修就是张居正的第四子,任锦衣卫指挥。 张简修听出林延潮主动向张居正示好的意思,笑道:“林会元放心,我还没见过在三木之下,哪个活人不会开口的。“ 张虎听了二人一问一答。知自己处境不妙,立即跪下磕头道:“别。别,不要用刑,我招我什么都招。“ 但张简修却道:“没用过大刑的犯人,我是不会听他们话的。“ 听完这句话这十几人都瘫软在地,屎尿齐出。 林延潮想起历史上锦衣卫的种种手段,不由为张虎等人深切的默哀。 张居正府邸。 此刻大堂上。张居正正听着张简修的禀告,而一旁张居敬,张懋修也在旁听。 “好大的胆子,是谁在幕后指示的?“张居正问道。 张简修答道:“经用刑得知,是仓院粮厅云南司一位姓胡的官吏指示的。“ 张居敬一拍桌子道:“仓院粮厅?这不是通州仓吗?兄长。此事乃是仓场那帮人干的。“ 张懋修道:“是啊,上一次我们打击了仓场,是因为林延潮那篇漕弊论之事,故而仓场,漕督那边上百名官吏被查,不少人丢职,让这些仓场的官吏怀恨在心,报复林延潮,顺路还倒打我们一把,让这黑锅由我们来背。“ 张居敬眼珠一转道:“这般贪官污吏只是罢了官,还真便宜他们了,兄长,此事不可姑息,仓场那水一向很深,我们可借助此事大作文章,让几个人见了血,罢了几个官,换上我们的人。“ 张居正头,对张居敬的话表示赞成。 张居正同意之下,这回够仓场那帮人喝一壶了。 张懋修拍了拍张简修的肩膀,笑着道:“四弟,这一次你做得极好,救出了林会元不,还给我们找到了重办仓场的口实。“ 张简修笑道:“哪里话,平日还不是爹和三哥你们教导的,不过话回来,这林延潮也是聪明,换了旁人早就上当了,偏偏他不仅识破了,还派人找到了大哥,递了话,若非如此,也不能一网打尽。“ “他回到会馆上了此事,还赞是我的救命之恩呢。“ “哦?“张居正捏须问道,“这林延潮还与你了什么?“ 张简修道:“他他很敬佩爹的才干,辅国八年,若非你主事,大明哪里有今日四海晏清的气象。“ 这话的,众人都是微微一笑。 张居敬问道:“那他是否有流露出投奔相爷麾下的意思?“ 张简修道:“这话我也问了,但是林宗海提及此却谨慎的很,没有露一丝口风。“ “您怎么看此人?“ 张简修皱眉琢磨了下道:“外间都他的文章直追苏韩,我一介武夫自是看不出他文章多好,但若抛掉文才来看,此人无论话,办事都很得体,可以算是一个人才。“ 张居敬道:“不错,我看此人将来也是一个人物啊!相爷,眼下来看,这林延潮已是借着这件事,巧妙而不失颜面地向我们表明态度,他心底至少是倾向我们的,至少将来是不会反对兄长你。“ 张懋修问道:“爹,你怎么看,殿试上是否放他一马?“ 张居正听了道:“此子是真聪明,若是我压他,且只能压的一时,怕压不住一世。“ 到这里,张居正端起茶盅喝了口茶。 众人都等着张居正最后的决定。 半饷后张居正才道:“不压他,也不提拔他,若是他在殿试上能写出堪比苏轼的文章,那我又何妨作欧阳修,给他出一头之地!“(未完待续。) ps: 兄弟们这章是补更,总算码完了,我可是言而有信啊!求求月票,推荐篇好麻?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不求人一般高 会试是二月二十九放榜,而殿试是定在三月十五日,望日这一天。 此刻临近殿试只差不过两日。 林延潮经过上一次差点被带走的经历,现在在会馆里哪也不去,只是静待的殿试一日。 眼下他在屋里练字。 要知道在殿试中,考生一手好字也是很重要的。 因为殿试没有采用糊名,誊写的制度,考生的每张卷子都是直面考官的,若是能写一笔好字,无疑能让读卷官心情舒畅,给考生大大加分。 当然这也就是为何正德时台阁体那么流行的缘故,而到了嘉靖年间,复古之风大炙,书法也随着文章一并师法汉唐,颜体柳体又重新成为主流。 林延潮从读书第一日起,就学颜体,磨练书法至今。 当然林延潮现在练字,不是临阵磨枪,而是通过练字来静心,排解一下情绪。 这几日自己不免忧心忡忡,自己通过张简修给张居正递话,意思已是很明白了,张居正会如何想,如何回应,自己拿捏不准。 自己与张简修说的很明白,我对张居正的态度,至少不会是敌人。 当然张简修也对自己提出招揽。 林延潮知道若是自己答允了,那么殿试三鼎甲,必有自己一席之地。但是若是拒绝了那就悬了。 林延潮心底作出利弊分析,自己答允,殿试成为三鼎甲,甚至状元,完成连中三元的伟业,可是从此也就被视为张居正一党的人。 当张党的人,固然这两年很风光。但历史上张居正倒台后,这些人都是通通被清算的,政治上站错队的下场是很悲催的。到时候别说自己区区一个状元。就算内阁大佬都用没用,别想全身而退。 身为穿越者最大的福利。就是能把握历史的走向,省去无用功,故而自己绝对不能投靠张居正。 不投靠,不等于要反对。但别人不这么看,特别是张居正看来,自己老师一家与张居正不睦,很容易让张居正以为自己不是他一边的,甚至反对他的。 故而张居正很可能在殿试上给自己一个低的名次。这时任何处在林延潮位置的人。就觉得张居正这是打压自己,这不公平。 但从张居正角度看来,谁到了他的位置都会这么做的。 殿试上虽说是天子说的算,但真正的决定权还在张居正手里。拿不准张居正的态度,林延潮故而才会忧虑,毕竟自己对这样大佬心底揣摩不透,他如何反应,自己料不到。 但不加入张居正一党是他的底线,就算自己不是穿越者,他也不会选择张居正来当自己的boss的。 林延潮明白自己。做事时,会玩弄一些权谋,为了达到目的。会使用一些手段。 而张居正也是如此,排除异己,喜欢玩弄权术和手段,这是官员公认的。 区别在林延潮这点权术手段,在张居正这等久历宦海几十年的官僚看来,都是当初他玩剩下的。 林延潮就算要经过二十年,官场上的历练,以及打怪升级,也不一定能达到张居正的水平。 既是达不到张居正的水平。那自己在张居正那班门弄斧,在关公面前耍大刀有意思吗? 另外他与张居正都是追求事功的人。 张居正个人能力很强。个性也很强,容不得别人对他有一丝反对和质疑(禁毁书院的例子。御史科道连屁都不敢放)。 林延潮若给张居正当小弟,少不了要忍气吞声。林延潮是低调,但要这么俯首贴耳,他是办不到的。 对张居正而言,官员听话好用,能执行他的命令比个人能力更重要。 至于申时行就不一样了,老申是那等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官员,待到国家有事时,要用人时候,林延潮这样肯勇于任事,志在事功的官员,就是他所需要的。 任事时申时行大概会给你一个方向性建议,但不会在条条框框上约束你,林延潮就可以在此一掌拳脚。 所以林延潮可以与申时行搭,不可以与张居正搭。 对于林延潮而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他事功的方向。至于官位越高,权利越大,那么事功的成就也就越大。 若是追求官位的升迁,迷失于权力之中,最后为了权势,而忘记年少时立下的志向,那就是忘了初心。 失去了初心,那么就算最后官居一品,人生也是失败。 立功,立言,立德三不朽,故而明朝那么多大儒,别人只记住了王阳明。 至于治国,平天下,大明唯有一相,那就是张居正,其余几百个首辅,阁老,谁记住了? 当然抛去事功,能醒掌天下权,谁能不爱? 若是林延潮殿试上,能入头甲,甚至状元,成为大明朝第一个连中三元,又是如此年轻的状元,那么将快速积攒声望,将自己推至一个极好的地位。 有了名望,很多事就容易水到渠成,对于事功也就更便利。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绪不能宁,不由手中的笔一抖,墨汁沾到了纸上,一副字就这么毁了。 看到写到一半的裴将军贴,林延潮不由感叹,自己还是修养不够,做不到君子坦蛋蛋,小人藏激激的地步啊! 殿试前,也不用读书了,索性就在房内练字了,将心平静下来,否则再胡思乱想下去,不上考场,自己心态都失衡了。林延潮如此想到,然后又拿了一纸继续写裴将军帖。 入阵破骄奴,威声雄震天。 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 林延潮想到当初林诚义教自己学书法时说道,学书法当先学古人风骨。 自己学颜体,心中当有颜真卿那股铮铮铁骨之气。 是啊,人不求人一般高,自己何必去求张居正。我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就算一时没有状元又如何。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绪不由平静下来。 不知不觉间的笔下越写越是舒展,连光阴流逝也是忘却。 只见额上汗水颗颗滚落,屋内只有笔尖划动纸张的声音。 两日光阴就在林延潮的临帖中渡过,不知不觉终于来到殿试一日。(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四章 殿试 三月十五日,殿试之日。 这天林延潮早早上床,翻来覆去后一番,勉强睡着,但睡下时心底一直有事。迷迷糊糊之间听间三更打更声响起时,即是完全清醒,并无法酝酿睡意。 想到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起床了,林延潮索性披衣起身,支起窗看着天上清冷的明月,心道虽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但比会试前一日,一宿没睡已是好多了。 若是精神不济,一会喝完参就好了,没错,我有人参我怕谁。 对于殿试,林延潮此刻的心情,既是有几分紧张,也有几分激动,紧张不用说了,激动是因为,殿试是科举的最后一科了,考完这场,自己以后就真正脱离科举考试的苦海了。 尽管自己在科举考场上,从未有过败绩,可以称得上是学霸,但没有人会喜欢考试的。 林延潮此刻心底想,考完就授官了,授官了自己多半是要在京城安家了,到时候把浅浅接过来住。 嗯,在京师还要买套房,好几套,丢给子孙后代,立下家训不许卖房,四五百年以后,一平方好几万呢。不过身为翰林,薪水可能蛮微薄的,要吃死工资,要不然怎么叫清翰林,不过是京官就爽了,同年每年给的冰敬炭敬别敬收到手软啊! 憧憬着考试后的美好远景,这些情绪在林延潮心底一拂而过,连张居正是否会在考试里打压自己都是忽略了。 这一刻他只想快点过了这一天,至于名次,爱几名就几名,反正进士就能当官,就算落三甲,你们也得给我个县太爷。大丈夫何处不能施展抱负。 想到这些,林延潮起身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展进,陈济川叫起来道:“打汤我要洗头。“ 打汤是闽地俚语。说的就是烧热水。 洗完栉发一番,林延潮重新束冠。穿戴起礼部昨日送到的新贡士袍服,穿戴一新。 屋子卢义诚也早早起床,见到林延潮笑着道:“林兄。“ 林延潮与卢义诚相处几日,他与自己一并都是寒门举子,外人看来他中贡士多少有些幸运的成分,但林延潮看来卢义诚却有过人之处,特别是他写的一笔好字,那手馆阁体写出来。一看就知道经历了多少年的苦练,令林延潮也自叹不如。 这样的好字,在殿试上是可以大大加分的。 林延潮与卢义诚一并出门,带上考篮,坐着马车到了大明门。 此刻天色微明,宫阙正托着东门上升的旭日。 在大明门后即是巍巍然的故宫了,哦,不,这时候该叫皇宫,紫禁城。大明门旁有一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这个对联告诉林延潮,这可不是上一世二十块学生票就可以进去一日游的地方。现在是天子居停之地,紫禁城,帝居所在。 此刻大明门还未开启,而三百零二名贡士,陆续到齐,他们身上都皆着新装,到了殿试这一次,大多数人也是不像是会试时那时前途不明的忐忑不安。 众人都是喜色满面,见了面即相互拱手作揖。在此都是大明国的精英。十载几十载寒窗,都是从五千举人之中搏杀而出。 林延潮走到一旁。向礼部官员那报道后,就听身后有人唤道。 “宗海兄!“ 林延潮转过身。但见刘廷兰,黄克缵二人都是向自己行礼。林延潮笑着与刘庭兰,黄克缵二人回礼道:“幸会,又与两位年兄同榜。“ 黄克缵道:“宗海兄,解元,会元连魁,在下早已自叹不如,但望宗海兄三元及第,代表闽地学子争这一口气。” 黄克缵这一番话发自肺腑,林延潮自是可以感受到,他不由有几分感动。 刘廷兰也拱了拱手道:“但愿能见宗海兄,大魁天下!” 众进士的目光也是刷刷地也是一片朝着自己看来。 “这就是会魁?乍看也并非起眼,不过却诗书满腹气自华。“ “果真如传闻般的年轻。“ “不错,听闻才十九岁,而我大明最年轻的状元费宏魁龄也不过二十岁。” “这林宗海,听闻是凭真才实学考至会试第一的。“ “不错,正是此人。若是他得了状元,将超过商文毅公,成为我大明第一个连中三元之人。“ “元辅大人不会肯的,有他儿子在,状元岂会在林宗海手中。他要想大魁天下有些难啊!” “那就要看元辅大人是否有私心了。” “难说,难说,我怕是难了。” 林延潮承受着众人的目光,这时候大明门一开,把守城门的金吾卫列道两旁。 一名鸿胪寺的官员,走至殿门旁高声:“诸位列队三列,请五经魁居前。” 林延潮听了走到前来,鸿胪寺的官员问道:“这位新郎君,叫什么名字?” “林延潮。” 鸿胪寺的官员道:“原来是会元郎,请至第一位来。” “是。”林延潮站在三百零二名贡士的第一位,所有人都排在他的身后。 林延潮负手在前,左右则是顾宪成,萧良有。 “诸位入城后,不许喧哗,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左顾右盼!”鸿胪寺的官员宣布了纪律后,众贡士都是答允。 “新科贡士入城!” 当下鸿胪寺的官员向林延潮作了个请的手势,林延潮微微施礼,然后率先迈步,跨入宫门,三百名贡士皆是跟在他的身后。 但见一片的官帽晃动,红袍袍角掠动,乌靴抬起落下。 众贡士们都是垂下头,步入宫城,寂静无声,甚至连半声咳嗽也是不闻。 林延潮走出宫门,但觉眼前一亮,一座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的门楼立在眼前,大明门后就是大名鼎鼎的承天门了。 正中的御道金吾卫士夹道而立,但林延潮他们是不能走的,只有是在金殿传胪的时候走能走。现在林延潮他们在鸿胪寺官员指引下,必须从两旁辅道上入城。 走过外金水桥,进入承天门,面前两扇挂着无数铜钉的朱漆大门分左右打开。 “新科贡士入城!” 众贡士们都是初次目睹皇城之尊,又想起方才鸿胪寺官员的交代,都是心情忐忑。 而林延潮那里有这么多顾虑,殿试的考场在皇极殿,也就是今天的太和殿。 导游以前都说过了故宫,呸呸,皇城三大殿一溜都在中轴线上,大家只要不挨着御道,往前直直走就是了。(未完待续。) ps:这一更实在晚了,抱歉大家。 </br> 第三百二十五章 考题 林延潮领着三百余贡士,在晨曦之下,经大明门,承天门,端门,午门,抵达皇极门。 这走了老长的一段路,不少人背后都是渗出了一层汗水来。众贡士手提着考篮,待穿过皇极门后,见了皇极殿耸立在远方,依次往后分别是中极殿,建极殿,这就是外廷的三大殿。 但见皇极殿的丹陛前,几十名官员已是在此。林延潮一面走一面瞧着这些身上穿着大红官袍,着金银腰带,立在前首的官员,甚至还有蟒袍玉带,不由当场倒吸一口凉气。 尼玛,这些都是重臣啊!至少副部起,正部,副国都有。 不是阁老,就是尚书,跺跺脚,地上就能震三震的人物。 这时丹陛前上的御座尚空,但见众大佬们,低声地交谈着,待听见后面的脚步声,都是半侧着身子,或转过头看向中式进士来。 十几道目光扫来,这一刻不少人呼吸都顿止了。 感受大佬们眼光的权威,士子们内心忐忑,但此刻又有多少人在想几十年后,他们也能穿着这一身大红官袍,甚至蟒袍站在丹陛之前呢。 至于大佬们猜想过去,他们也是想起以前自己参加殿试时的青葱岁月吧,这几百个考生,或许将来也有人能站到他们今天的位置,甚至更高呢。 林延潮微微垂头,却偷眼打量着众官员,虽不敢盯着别人看,却可以见的前方三名穿着蟒袍,腰着玉带的官吏,望着皇极殿彼此谈话,其余尚书,九卿等重臣。如众星捧月般将三人拱立在中央。 三人谈笑风声的话语偶尔传来,林延潮认得站在最右首的蟒袍官员,是自己的座师申时行。而最左侧的官员,侧着头说话。脸上手上是古铜般的肤色,目光十分有神,谈话多半是他与居中的官员对答。 而自己老师申时行偶尔说上几句,凑凑数而已,至于其余的尚书尽数是插不上话,站在一旁旁听,偶尔笑一笑。 林延潮猜去这名站在左首的官吏多半就是次辅张四维了。 至于居中身材高大的官员,自是首辅张居正。 想到自己要见到这位大明第一相。林延潮不免心情忐忑。张四维,申时行都是侧过头看了后面的贡士一眼,唯独张居正仍是望着皇极殿。 随即宫乐一响,众人皆是站定,神情肃穆。 片刻后身穿黄袍的天子出现了,众人都是一并拜下,行叩拜之礼。万历身处高高的丹陛之上,林延潮根本看不到,无法一睹天颜。 这时听的丹陛上一个尖锐的嗓子喊道:“临轩发策。” 林延潮见身为首辅的张居正拾阶而上,从天子面前授得密封的殿试试卷。再置于丹陛的黄案上拆开,再由执事官走下台阶来,分发给贡士。 殿试题纸是一张黄纸。等同于天子亲授,贡士必须在地上跪受方可。 林延潮与贡士们拿卷之后。 礼部的官员道:“依照会试名次,单名于殿东,双名于殿西,各从阶上上殿。” 林延潮身为会试第一名,自从东侧台阶上殿。身后单名士子跟着他从一并入皇极殿。 皇极殿乃是三大殿第一殿,乃天子临朝受贺之所,现在殿上摆放着满满的小桌,这小桌仅比炕略高。经过蒙元统治,这时大明的读书人。都是习惯坐椅子,对于正坐早就忘了。 士子入座后。大家都只能跌坐在席上写文。有的身材略矮的士子,不得不在席上加垫东西,否则还够不着卷子。 不过位置可以自己择座,林延潮先走入皇极殿,但见殿宇深严,后排采光不太好,于是自己坐到了前排去。 其他士子也是如此,先进入考场的士子,都是一并坐到前排,后来的人,见后排阴暗也不肯坐,多坐在殿前廊下,这里虽光线好,但万一遭了风雨,卷子污了就不妙了。 今日看起来天气甚好,应该没有疾风骤雨之忧,众士子将考篮拿出,将考具一一放在桌上。 林延潮坐下,席子上铺的是黄绒地衣,下衬篾席,坐得还算舒坦, 此刻殿内是鸦雀无声,众贡生都知道考完这一场后立即身价百倍,故而都是神情凝重。 殿试是辰时初刻开考,时间未到众人都不敢动,执事官虽然给士子的桌上一人分了一包宫饼。 这宫饼也有来历,称红绫饼,唐御膳常常赐予进士之用。至于殿前南院有茶水房,考生可随时自去取水,总得来说殿试的纪律比会试宽松很多。 原因想来也知道,会试五千多人考试,而殿试才三百多人,七八十个考官,足够盯梢了。 到了辰时初刻,执事官都是退去,十名读卷官入内。 看着这一片红袍蟒衣,累计有三位阁老,五位尚书,两位翰林大佬监试,这等黄金阵容,简直可以秒杀一切啊! 在大学士,尚书的眼皮子底下敢作弊,分分钟钟教你做人。 “开考!” 一声令下,士子们都是从纸袋里抽出题纸读卷。 林延潮看去殿试考题只考策问,不考四书五经。考策问的目的,是观其政术,以决定考生最后名次。 试卷上一共两题,一题是‘刚柔并用’,还有一题是‘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 按照规矩每道题考生必须答字在一千字以上,辰时初刻开卷,到了天黑时,给两烛,烛灭强行扶出回家。 一天考两道题,时间不紧不宽,看你如何把握了。 林延潮将题目念了一遍,在脑中想着,然后取出试卷来,写到‘应殿试举人臣林延潮,年十九,系福建省福州府侯官县人士,由廪生应丙子年乡试中式,今应殿试’下面将三代履历,以及自己所习经书开具于后。 试卷用的是白色七层宣纸,纸质很好,写起来很舒服。 写完履历就是,试卷正文,正文用红线直格所划,一共八开,一开两面,每开十二行,一行允许写二十五字。 如此严密的规矩下,殿试试卷写出来都是整整齐齐,令人赏心悦目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六章 内圣外王 说起殿试考题。 一般与当时时务联系,切乎军国大事。 第一道题,刚柔并用,问的国策,就是让考生从治国之道上论述。 至于第二道,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问的是举贤。 林延潮在脑中思索,第一道题,谈的比较笼统,但反而发挥的余地会比较少。 至于第二道题则可细致,反而发挥余地比较大。 这样笼统的题目,看来好答,但实际上却很难。 林延潮突有种不知从何入手之感,他一边磨墨一边酝酿思路,数次要下笔,都觉得不妥,又重新搁下笔来。这时候左右考生都已是提笔唰唰地写起,而殿里如林延潮一般在思考没写的人却没有几个。 不妙啊!自己居然是卡文了。 林延潮不由郁闷,以往都是文思如泉涌的,但这一次殿试自己却是卡文了。林延潮搁下笔来,对着试卷,努力揣摩,但如此反而是越来越躁。 林延潮见如此,知不可以再这样下去,否则马上心态就弄崩了。 于是林延潮起身走到殿外茶房,打了一壶茶水来。 走出殿外一路上是由执事官跟着,不过林延潮心思都在题目上,一来一回却没有在意。 回到殿内,林延潮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一点思路也没有。虽说有几个方案,但这么写来是不行的。如此的卷子,平平无奇,谈不上佳作。要拿状元的文章,必须是如漕弊论那等,文章一出‘笔落惊风雨,策成泣鬼神’的地步。 不过写文章。难也就难在这里了,一无所求时,写的一下子就快了,但你要想写得如何如何好的时候,往往就加了无形的枷锁,令自己无法发挥。 林延潮皱眉想着如何落笔。看到一旁包着的宫饼,然后取了这传说中的红绫饼,在桌上掰开,然后取了一辦沾着茶水来吃。 嗯,这滋味还蛮不错的! 林延潮不由嘴角一勾,继续拿着饼沾茶水来吃。 申时行负手正在巡视考场,见了这一幕不由笑了笑。 一包饼吃完了。林延潮还是没有动笔,他此刻心想,考了这么多场八股策问,心底也是早已有数了,问治国之策的。若是平平写,不揣摩上意,那肯定是挂,但在场考生都是揣摩上意。写出来的文章,受条条框框约束太多。就很难写得好。 这些林延潮都知道,可是明知如此,自己却一笔也写不下去。 见着四周之人都是奋笔疾书,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林延潮此刻也是心道,管什么的那么多,直接写就好了,那要他最后考第几名。 可是林延潮要如此落笔时,心底犹自是有几分不甘心。 我再想一想,说不定回有别的思路。 于是林延潮的笔又重新搁下,揉揉了眉心和太阳穴,双手抱胸,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这时满殿贡士都是运笔入飞,唯有林延潮一人还未动笔,时间就如此一分一秒地过去。 “申阁老,这贡士怎么不写啊?”刑部尚书严清向申时行问道。 申时行笑了笑道:“可能别有良谋吧!你可知他是谁?” “谁?” “就是会元林延潮啊!” 严清听了讶然道:“原来是他。” 然后严清多打量了林延潮几眼,然后笑对申时行道:“或许有其他之考量吧!” 到了午时之时,不少手脚快的贡生已是写完了第一篇,其余也是写了大半,拿起吃食来在殿里充饥。 而林延潮仍是一笔未动,只是静静坐着。 顾宪成等士子偶尔抬起头看了林延潮一眼,却见他没有提笔,不由奇怪。 就在午后的阳光透入殿内的一刻,林延潮双目一睁,脑里已是有了思路,于是立即动笔,飞快地写起。 刚柔并用,那么升华至治国之道,则可用内圣外王来说。 柔乃王者教化之心,泽被百姓之意,刚则为王道,王者变革天下之道。 林延潮用这一句,将刚柔并用,引至内圣外王来说,否则就离题了。 内圣外王乃儒家大命题,一般来讲何为内圣,内也就是对内,自身,自身符合圣人之道,外王即对外,对外使用王道。 内圣外王都与大学上八条目合在一起说。 大学上八条目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那么修身齐家为内圣,而治国平天下为外王。 简单说来,内为体,外为用。 不过儒家一般重内圣,而轻外王,认为自身能符合圣人之道,那么对外行了王道也就水到渠成了。 这也是孔子说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故而宋明的儒生都是重德性,而轻事功。 内圣者虽适宜外王,却非先内圣而后外王,亦非外王必内圣。写到这里,林延潮不由笔尖一停,这一句话可谓是石破天惊。 但是放在当时来说,却不能说错。 张居正对外实行王道,但是他内圣了吗?没有。 林延潮承认他是个能‘治国,平天下’之人,但是他却没有‘修身,齐家’啊。 但大部分读书人的观点,都指责张居正没有内圣(拒绝丁忧),来怀疑他对外能否真正实行王道,这是不对的。 写到这里林延潮又补了一句,圣人非皆王者,王者却必圣人。 林延潮知道这几句写下来,若是张居正看见了必是大为赞赏,从而悟出林延潮的意思来,历史上有很多德行很高的人,但他们皆不能将王道施展于天下之人,相反能将王道施行于天下,使得百姓都是受益,这才是真正的圣人,刚与柔并用,那么个人德行上的缺失,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写完这一篇,林延潮也知自己这一番文章是剑走偏锋,与传统儒家内圣外王的意思南辕北辙,算不得堂堂正正,中庸平和的文章。 不过既然殿试不作罢落,那么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样的文章不拿头甲,就去三甲了,憋屈的中正之道,并非是林延潮要的。 宁鸣而死不默而亡,要就要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想到这里,林延潮一看殿外,天已是快黑了,你妹,这考试时间不够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二十七章 君权相权 学生时代,大部分人都作过考试时间不够,然后被吓醒的梦。 这个梦不可怕,最可怕是,醒来以后发觉,这真的不是一个梦,然后当场吐血。 皇极殿之外,天色已暗,马上就要入夜,这时候大部分考生已是在写第二篇了,而且快写完了,但林延潮却一个字没有动。 这样的体验着实太糟糕了。 这时候执事官已是开始分烛了,几名考生自信地摆了摆手,看来是不等天黑就要誊正完毕交卷了。 林延潮看了一眼,就敛下心神,开始读第二道题。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 看了这一题,林延潮不由佩服,这题目出的实在是妙啊! 完败林延潮见过所有策问题目,与会试时‘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换了一般的考生,连这题说的什么意思都不明白,但就算看的明白,能答得好的更难,而放在别有用心的人,一看有种细思恐极之感。 这一题说的是什么意思? 裴度何人,李唐名相,具体事迹不多说。 这题目正出自新唐书裴度传。 背景是唐时为了肘制相权,令宰相奏国家大事,要金吾密奏天子,不可以私下议事。裴度为宰相时,唐朝中央附近藩镇林立, 裴度认为要铲除藩镇,于是请天子允许宰相,可于私第里,招天下英豪询问筹策,与朝臣商议朝政。天子允许。之后裴度铲除藩镇,成为李唐一代名相。 这段故事放在当时确实是佳话。但到了眼下却很微妙了。 这道题考的是什么,乃将君权下授相权。 这道题目,是不是很诛心? 林延潮揣测殿里大部分考生,他们会怎么答?恐怕这一场里捧张居正臭脚的人会有很多吧。 张居正曾有一句名言,吾非相,乃摄也。 这也就是张居正敢说此话。换了大明其他任何一位首辅,敢这么说,都要被拉出午门,弹jj弹到死。 大明朝政治和谐时,天子掌‘批红’,内阁掌‘票拟’,六部尚书掌‘办事权’。各司其职。 换句话说,这就是中国版的三泉分立啊。 批红权等于决定权,票拟等于议事权,六部尚书行驶是行政权。这个构想脱胎于三省六部制,但在权力制衡上更进步了。 然后张居正说。吾非相,乃摄也。 就是要以相权代行君权,你这是要有几个意思? 不过张居正这么说,很多读书人也十分赞成。咱们大明就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咱们一直实行的是虚君政治。 皇帝你只要盖个章就好了,天下事交给咱们读书人来办就好了。什么你不信任。咱们自小四书五经白读的?你要相信咱们的节操嘛。 裴度当时要君权下授相权,是为了对付藩镇,而张居正要君权下授,是为了变法。 没错。古今变法之事,一定要大权独揽。张居正通过在殿试上考这道题,就是想让自己摄政更名正言顺一点,让士子为自己鼓吹来制作舆论,这也是他一贯的手腕。 所以策问这第二道题才是重点,士子为了殿试里有个好名次,必是在文章里捧张居正的。 但是林延潮却不能这么写啊!这殿试文章,将来关系到自己的政治立场。 林延潮不是张居正的人,自己的座师是申时行。 申时行是什么人,除了内阁大佬外,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帝师。没错,他是教导过万历皇帝的,史书上说,万历皇帝对他这位老师十分信任,要不然怎么当了十年首辅。 所以申时行是一个‘保皇党’,那么想也不用想,自己将来也是保皇派。 因此在会试时,自己在策问中,支持张居正变法,自成格局,不必如王安石那般托古言制,丢掉那张皮,殿试第一道题,林延潮也可以替张居正洗白,虽没有内圣,但也可以外王,先圣不是外王先决之路。 但是你第二道题,你说要以相权代行君权,那就不行! 立场问题上,不能含糊。 林延潮毫不犹豫下笔就写。 王者承天意以从事。 天以天下授尧舜,尧舜受命于天而王天下。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夫圣王未尝不待贤臣已成其功业。 通篇说下来,君权天授,贤君有贤臣辅之。尧有四臣宰,舜有臣五人,都天下大治(托名古人是必要的套路)。 正如天子要承天意行事,那么宰辅也要受命于天子行事。大意如此,然后长篇大论。 林延潮言辞也不锋芒毕露,骂相权窃君权,那肯定是找挂科的,但通篇上提倡权操于天子,相权来自与君权所授,这你不能说我有错。 这时候皇极殿外光线已暗。 日已是西垂,落入西山后,天边浮出晚霞。 堂上张懋修,萧良有,顾宪成,刘廷兰,黄克缵等人都已是将卷子写完交到了受卷官那。 虽说殿试没有誊写,但还是有糊名的。受卷官一拿到卷子,就先行弥封。 堂内数位读卷官,有的已是拿着考生弥封好的文章,迫不及待地先读了起来。 随着考场上的考生一一离去,剩下的考生也是在最后誊写文章。殿试里给考生两支烛,不过有不少士子就没有用的。 待他们写完文章交给受卷官后,步履轻松地走出殿外,在殿门外碰见相熟之人,还传来一两声低低的笑声,笑声里听出摆脱压抑后的舒畅。 至于其他考生,也多是不急不忙的誊写,陆续皇极殿上的位置一个个的空了。 考生从殿上交卷离去,但林延潮对此恍然未闻。 此刻写出合乎当权者的文章,已是林延潮次一层的追求了,此时此刻的他,只想写出心底的好文章,只是在有些字眼上作了淡化处理。 林延潮全神贯注地写着,不知不觉间眼前突然一暗,原来第一支蜡烛不知什么时候暗了。 林延潮不急不忙,拿过第二支蜡烛来,此刻皇极殿内,大部分位置都空了,唯有不到五分之一的考生仍在做题。 殿里烛光星星点点,这一刻多么似曾相识,让林延潮想起了,当初在濂江书院的二梅书屋时,自己秉烛夜读的一刻。 那时也是大部分同窗都离开了,在书屋里,唯有自己和几个人同窗支着蜡烛,犹自在读四书五经。 寒窗十载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刻,这也是自己读书生涯的终点了。 看着殿上的烛光,林延潮有些恍惚,这时才想起现在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 林延潮第二题写的已是差不多了,当下点上蜡烛继续写。由于之前第一道题花了太多功夫思考,现在对林延潮而言时间不充裕了,第二道题写完后看来没有办法修改稿子了,只有直接誊写至正卷上了。 索性一边誊正,一边修改,只要自己有整篇文章架构在脑海里,如此就不怕誊写时出错。 林延潮手腕悬于卷上,运笔如飞,一个字一个字在笔下现出。既是正卷,要求每一个字必须写得工整美观,而且林延潮还需在正卷上完成修稿,难度还是不小。 但林延潮此刻心底无比沉静。 无论是四周陆续起身交卷的考生,还是几位身为阁老尚书的读卷官走考场上巡视,都不能干扰此时此刻他的心境。 多年读书养气,令林延潮有了一种遇大事能有静气的涵养。 此刻张居正从外间走至皇极殿来,皇极殿旁有一暖阁。 方才他刚与天子在暖阁里奏请了编辑历朝宝训,实录之事。现在张居正目光在皇极殿上一扫而过。 但见殿上已是空旷,考生却寥寥无几,只有十七八人在那秉笔直写。 到了这一刻,考生都是额上冒汗,露出焦急之色。张居正知道越是到最后,心底就越乱,写出来的文章就越差。 不过众考生中唯有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此人坐在殿角,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虽仍在写卷,但背心却是挺得笔直,悬腕运笔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味道。 “元辅大人!” 申时行见张居正行了礼。 张居正将目光收回道:“今日殿试试两道题颇紧吗?” 申时行笑着道:“尚好,不过就是宽限都两日,也是会有人写不完的。” 张居正沉吟道:“士子毕生之业,在殿试一举。若是考生未毕,不用催逼,且容至四更好了。” 申时行道:“是。” 于是申时行转过头将张居正的话一说,这十七八个考生都是神情一松。 林延潮抬起头,但见在殿旁宫灯之下,一名五十余的官员站在那,此刻面有美髯,身材颀长,若不说年岁,乃是一个翩翩美男子。 见对方正盯着自己看,林延潮停笔拱手,然后又垂下头继续写文。 对方则是捏须笑了笑。 林延潮继续从容不迫的写卷,待第二支烛暗之前,将两篇策问尽数写完。 看着已是大功告成的试卷,林延潮不由一笑,当下拾卷而起,来到受卷官前道:“学生写完了。” 交卷之后,林延潮走出皇极殿,不由心情舒畅。 看着殿外月明星稀,他不由心道,这紫禁城的月色,真是好啊!(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二十八章 评卷 殿试之后,林延潮乘着夜色离开了皇极殿。 此刻天色已晚,一名小太监提着一灯笼,来到林延潮面前。 “会元郎天黑,让小人给你照路。“ 林延潮拱手道:“这位公公不敢,在下自己来就好了。“ 那太监见林延潮如此客气,丝毫没有读书人看不起太监的毛病,笑着道:“会元郎客气了,小人能为会元郎引路乃是小人的荣幸呢。“ 林延潮笑了笑道:“公公才是客气呢,既是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下这太监提林延潮一路带出宫门,两人一面走一面聊天。林延潮知对方乃是在乾清宫侍驾的小太监名叫高淮。 从对方知自己是会元,而还给自己深夜领路来看,无疑是一个有眼力价的人。 林延潮顺着他的指引走出了皇城回到了家中,囫囵睡了一觉。 待到次日,林世璧和卢义诚都是来林延潮屋内。 殿试考完,眼下二人都等着三日后的授官,浑身上下那股喜意,是怎么挡,也挡不住的。 林世璧提议在殿试后的恩荣宴前,咱们要先拜访京城里同乡的高官。 林世璧是世家子弟,官场上的规矩是三人里懂得最多的。同乡高官身为前辈,会指点你一番以后官场上的明的暗的规矩,绕开不必要麻烦,让你在官场上路更顺一些。 林延潮三人商议后,决定去刑部侍郎陈瑞府邸拜会。 林延潮当初会试时,是找陈瑞印结作保,眼下马上要成进士了,找陈瑞感激一番也是理所当然。 陈瑞见了三人当下十分高兴,对于林延潮更是惊喜。他没有料到,自己这位小同乡,居然得中会元,这是解元,会元连魁,双元啊! 当下陈瑞在府邸设宴款待林延潮三人。在宴席上陈瑞竟与林延潮论起交情来。 陈瑞是长乐人,与陈一愚,陈振龙,陈行贵同乡同姓,故而朕过宗。林延潮与陈一愚是同案,陈行贵是同学,陈振龙是好友。两边一论彼此就不是外人。陈瑞待林延潮关系好的,如同世代交往的世交一样。 说完交情,席间陈瑞自是不免问林延潮殿试发挥如何?能考几名? 林延潮谦虚道,尽力而为,实不敢说第几名吧。 从陈瑞府上出来。林世璧道:“这陈侍郎,风闻马上就要升任两广总督,前途锦绣啊,没料到对你倒是青眼有加。“ 卢义诚羡慕地道:“是啊。方才宴席上,这陈秋官与我们二人都是淡淡的。唯独和宗海你主动攀交情。“ 林世璧叹着道:“谁叫他是会元呢?真世态炎凉,宗海兄你必须要做东,抚慰下我等。“ “没门!”林延潮果断道。 三人正在路上,却正巧碰见刘庭兰。黄克缵,温显等人。 闽地与漳泉两地的士子,在省内乡试时斗得厉害,但到了全国的会试上,却是放下争执,一致对外。 六人都是贡士,马上做官了,眼下考完,于是决定一并去鲤鱼胡同酒家喝酒。 鲤鱼胡同就在会试贡院的边上,会试之后,大多数士子失意还乡,但中了贡士的都留在原处。 林延潮至酒家一路上来也是碰见了不少同榜。 在殿试时,众人都知林延潮乃是会元,从酒楼用席开始,这些同榜们都是争相从各桌来与林延潮见礼。 这些人都是大明的精英,林延潮也没觉得自己是会元,就高人一等,于是就叫掌柜加席,请这些同年来一并喝酒。 席间众人高谈阔论,少不了谈到昨日殿试。 刘庭兰打探道:“宗海兄,听闻你昨日殿试用至第二支烛时,方才交卷,有人说你殿试不顺,可是真的?“ 林延潮大方承认道:“确实殿试之上,第一道题我想了许久,不过最后总算来得及。“ 众人一听却都是心想,林延潮这一次殿试有些悬了啊。 黄克缵安慰道:“宗海兄乃是会魁,就算一时不足,最后的名次也不会太差。““ 黄克缵说完,有个本来就有些妒忌林延潮的黄姓士子却笑着道:“看来宗海兄,殿试棋差一招,恐怕三元及第是不成了。我本以为宗海兄才高八斗,这番殿试能超过商文毅公,成为我大明科举第一人,没料到最后功亏一篑啊,可惜可惜。“ 这话一出,众人都听出满满的酸味,林延潮丝毫也没有在意,只是平和地笑着道:“未必,兄台,别言之过早哦。“ 众人听出林延潮的话里透出一股自信。 那黄姓士子假笑道:“会元郎,方才失言,那么我就拭目以待了。“ 酒席散了,林延潮回到福州会馆。陈济川,展明给林延潮端来醒酒茶。 展明一脸担心地道:“老爷,今日我去坊间,京城好几个赌坊博状元,眼下张姓最高,萧姓次之,而林姓才第三。“ 林延潮知这是民间这赌博手法,他们赌状元谁属,是猜姓氏,而不是猜人名。 张姓最高自是张懋修,张敬修,张泰征了,而萧姓则是萧良友了,另外萧良友还有个弟弟萧良誉,也是中了贡士。 至于林姓就自己一人。 “老爷你心底有没有个数啊?“ 见展明,陈济川一脸忐忑,林延潮道:“好吧,我就与你们透个底,这一次殿试筛卷,我若能进前十,状元必归于我!“ 说完林延潮看着陈济川,展进的神色,笑着问:“怎么你们不信?” “信!”二人异口同声道。 此刻文华殿内殿试的改卷早已开始,受卷官在监临官监督下,将试卷开箱,置于案桌之上。 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等十位读卷官各坐在案后。监临官从将试卷取了一束试卷,按照官位高低,从张居正开始一人一卷的放下去。 分尽后,监临官再取一束,一直到三百零二卷都分发完毕为至,如此平均每位读卷官,一人三十卷。 阅卷时先看本人之卷,标识高下,再轮阅别人之卷,这称为转桌,一张卷子转桌,过十名读卷官之目,方算毕业。而每名读卷官,阅卷之时,按照成绩分五等,标记分别为圈,尖,点,直,叉,注上批语后,再各自盖上标有官衔的戳印。 殿试中为了防止考官徇私,成绩相差悬殊,故而殿试阅卷有一个潜规则,那就是圈不见点,尖不见直。 这句话什么意思? 就是每份卷子阅卷的第一位读卷官,如果用的是圈(第一等),那么后面的九位读卷官,都不能用点(第三等)。 如果第一位读卷官,用的是直(第四等),后阅者都不能用尖(第二等)。万一一份卷子上,出现一圈,一叉,那么两位读卷官要有一人,被吊起来打(处分)。 所以殿试上第一位读卷官,对于卷子的评断,至关重要。 此刻文华殿内阅卷正在继续着,如顾宪成,萧良有,张懋修的卷子,第一时间都已是被勾了圈,按照圈不见点的规矩,他们的文章将在一等二等之间。最后圈最多的十名考生的卷子,将呈给天子。天子亲览后,再从中定下前十名的名次。 现在林延潮的卷子,正在工部尚书曾省吾的手上。 曾省吾,字三省,名字很好理解,每日三省吾身。此人乃是湖广钟祥县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曾省吾曾平定四川土司叛乱有功,属于张居正器重干练能臣,他的文章也好,与王世贞相互看彼此不顺眼,但王世贞却不能不陈赞他的文采。 此刻曾省吾拿到林延潮的文章,不看内容,先看其有无越制,纰漏之处。 殿试策问有标准格式,文章开头启用‘臣对臣闻’,收尾用‘臣草茅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 文章禁止涂改,段落起首必空二字,文章通篇必须用四六骈文写,最少千字,如果能言之有物,写的最多当然越好。 曾省吾见林延潮文章格式没有一丝错处,加之字迹工整,虽算不得考生里一流好字,但一读之下,却令人十分舒心,凭着直觉过去,此文已是在‘圈,尖,点’这三等之内了。 不过曾省吾并非草草下决定的人,作为卷子第一位读卷官,没有前面几位官员的参考,曾省吾自是要再三慎重。 于是曾省吾读林延潮第一道题。 嗯?刚柔并用,用内圣外王来破题,这倒是一个别出新意的思路。 待看到卷子上,写到‘圣人非皆王者,王者却必圣人’时,曾省吾不由一笑。如果有人能读懂曾省吾的笑意,他心底的潜台词是第一篇文章就着巴结宰辅,此人也太急不可待了。 曾省吾是张居正同乡,也受他提携之恩,算得张居正铁杆同党,考生这么写文章,他自是百分百赞成的。不过在上位者的眼底,考生如此写,难免就有几分‘跪舔’,对考生人格难免看低一分。 接着看完第二篇策问之后,此刻曾省吾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口里几乎可以装下一个鸭蛋。 他心头瞬间仿佛有千万头草泥马奔腾呼啸而过,他心道这考生搞什么,在大家没有拍马屁的地方,他拍出了马屁。而在大家都在拍马屁的地方,他却没有拍马屁。(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二十九章 待定 曾省吾拿着林延潮的卷子,看了好一阵。 他初以为这卷子的考生,是想媚附张居正,但看了第二篇反对君权下授,却知自己想错了。 曾省吾想了一阵得出结论,这考生只是秉直而言,第一篇第二篇文章都是出于公心,既不是反对张居正,也不是支持张居正,否则就不会这么写了。 “既是如此,就低低取个第三等吧!“ 要知道入前十名的卷子,必须只能在一二等之间,若是卷子上有一个三等,也就是出现一个点,那么绝对无缘头甲,能混一个二甲都是勉强。 曾省吾想到这里,要在卷子上写一个点,但要落笔的一刻又犹豫了。 曾省吾将林延潮文章又拿起来读了一遍,不由叹道,抛开立场不说,文章写得真的是好啊! 只谈立论,句句鞭辟入里,排陈铺比中,能读出汉唐余韵来。此人必是将唐宋大家的文章读了个通透,并自悟其道,才能写出这样字字铿锵有声的文章来。 这样的文章不说殿试里能脱颖而出,放在古今来比,也是几百年来殿试少有的佳文啊,自己如何能将他放在三等。 曾省吾心道,不能因一己之见而废文,算了,就由其他几位大人来下定论了。 于是曾省吾本是要写点的,突然一改,最后在卷上落下一个尖(第二等),再盖下自己的官戳,然后转桌将卷子交给了自己下首的兵部尚书方逢时的手中。 方逢时是湖广嘉鱼人,与曾省吾一样都是张居正的老乡,也是他的铁杆。此人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擅长于兵事,是与王崇古齐名的名臣。当曾省吾将文章递给方逢时时。他正在看一名士子的文章。他没有立即放下手下文章,先看曾省吾递来的林延潮卷子。 方逢时将自己的卷子看完后,才拿起曾省吾递来的卷子看起。 方逢时先不看文章内容,而是先看曾省吾的评价。 尖! 方逢时点点头,看来是一篇佳卷了。但文章到底命运如何,要看方逢时了。如果他看得顺眼,可以画一个圈,如此文章就定在一二等之间,板上钉钉了。 若是自己写上一个点,那文章就在二三等之间,名次不会太好了。 方逢时先看文章上有无黄帖子,殿试里文章最后是要给天子亲览的。没有誊卷,故而士子文章有错,读卷官不能直接用朱笔写在卷子上,而是要在错处贴上一个黄纸帖子。 林延潮的卷子上自是没有黄帖子,说明没有一丝错处。 接着方逢时将卷子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而阅卷从始至终的神情。他与曾省吾如出一辙,从一开始的不屑,到了最后仿佛被一万头草泥马碾过一般。 方逢时摇了摇头,文章确实是好。比自己之前看过的殿试卷子,高了一筹或者是数筹。 可惜在第二道题上。这考生立场不对,否则必然给一个圈,不,是三个圈。十个圈都行。 他也与方逢时一般,认为这考生是秉直而言,没有私心。 这样的卷子是拿不到一等的,但是落到三等又可惜了,于是他考虑半天在卷子上,同样写了一个尖,然后转桌给一旁的申时行。 申时行手边正好改完一卷,拿起卷子。读了数行,他就认出这是林延潮的文章。 能在殿试这么多佳篇中,一眼看出拔高一筹的文章本来就少,何况他对自己这位弟子文风本就熟悉。 只是申时行搞不明白的是,林延潮为什么这么写,他当然没有如前两位考官那样认为林延潮是秉公心而写。他以为林延潮想首尾两端,左右逢源,但******往往是左右不讨好的。 申时行捏须许久,突然他的拧成川字的眉头舒展开来。 “此子乃真聪明。“ 然后申时行笑容敛起,在卷子上勾了一个圈,再盖上自己的官戳。 申时行将林延潮的卷子转桌给户部尚书张学颜。 张学颜也是张居正亲信。 张学颜看过后,立即心道文章写得再好有什么用,第二道题立意错了就是错了,这样的文章断然不能入前十。 他是想勾点(第三等)的,却见前面申时行已是勾了一个圈,按照圈不见点,直不见尖的规矩,他自是不能勾点了。 于是张学颜只好勾了个尖。 卷子转到余有丁手中,余有丁一目十行,看得飞快,然后毫不犹豫地勾了个圈。 下面到了次辅张四维手中,张四维不由莞尔,捏须看了一会,然后勾了个尖。 之后吏部尚书王国光勾尖,刑部尚书严清,翰林院掌官陈思育勾圈。 十位读卷官全部改完,林延潮的卷子上一共五个圈,五个尖。这成绩算不上顶尖,因为要保证进前十,给天子御览,最少要六个圈。 为十位考官勾六个圈以上的文章,有九篇。 而五个圈的文章,却有五篇。于是林延潮的卷子成了待定卷与其他五篇文章,争最后一个席位。 五篇卷子各有各的特点,到了殿试前十这个层次,那都是一等一的文章,林延潮文章虽好,但其他人写的也是不差,何况几位张党考官都认为他第二篇文章里没有‘唱赞歌’,故而反是五篇文章里最不看好的。 五篇文章,都各有读卷官支持,支持林延潮文章是会试副主考余有丁,刑部尚书严清。 几位读卷官都是官场上大佬,面上讲究的是一团和气,大庭广众下争个面红耳赤是不可能的,但下面却寸步不让。 到了这时候,该张居正说话了,他是十位读卷官中的首席,自是由他定调子。 他对张四维,申时行道:“子维,汝默,你们说该如何?” 张四维谦让道:“还是交给几位大人决定吧。” 申时行亦道:“我也没有看法。” 果真张居正早有主意,他道:“既是大家拿不定主意,就去掉糊名,看名字来定吧。“ 众读卷官齐道:“元辅高见!” 殿试第一是看文章的,但文章之后,还是要看运气了,如果考生名字起的好,人长得比较帅都是加分项。 卷子拆开弥封后,五篇待定文章都摆在案上。(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三十章 读卷 此刻已是入夜,文华殿之中。 手臂粗的红烛燃着,香炉里檀香氤氲。 去掉弥封后的卷宗一一呈于案上。众读卷官看去这五名士子,读完名字,不由感叹无一不是一时之选的才子。 “嗯,魏允中,河南乡试的解元!” “是啊,王世贞说过此子有大才。” “还有,什么,侯官林延潮?” “他的文章怎么也在此地?” 众人看去,那篇三观不正的卷子竟是林延潮所作。 一位尚书拿起林延潮的卷子与众人道:“这林延潮弄什么,裴度之事,古今誉之,他连这点都分不清吗?” 另一位尚书向乾清宫方向一拱手道:“写文章,怎可一味媚于天子,连一丝一毫读书人的风骨都没有,可见做官也是如张璁的佞臣,如此的卷子,断不能让他入前十。” 两位尚书都是给林延潮卷子‘尖’的官员,当然他们这么说也是‘大义凛然’。咱们大明的官员一向是很有节操,他们认为臣子若是讪君,就容易助长天子骄奢淫逸,故而就算是殿试,也必须在文章提出规劝,不可贸然满篇文章的拍天子马屁。 林延潮第二篇文章就是犯禁了。 1 故而林延潮就被认为‘讪君’之人,意图就是在天子面前讨好一个名次,如此人品就很‘低劣’了。 林延潮也不想想,你的文章要‘面君’,必须过咱们十位读卷官这一关,见不到天子,你马匹拍得花团锦簇又有什么用? 此刻又是两位尚书也是‘深表痛惜’。 一人‘恨铁不成钢’地道:“这林延潮的才华,无愧状元之才。可居然写出这样的文章。若是他能不以文媚君,入了前十,最后至少也是头甲啊!” 见四位尚书一致这么说,堂上众人没有一人反对。 眼看就要将林延潮的卷子罢落,这时候刑部尚书严清咳了一声道:“让我看看。” 严清拿起卷子看了一阵,一名读卷官道:“怎么严秋官还有异议吗?难道你以为这样以文媚君的考生也能入前十吗?如此天下读书人的风骨何在?” 这名读卷官当下一顶‘大帽子’。无论严清想要作任何解释,都处于不利之处。 严清捏须对着殿上几位大臣道:“此言有理,我也觉得此文章不妥,看来此卷是要罢落了,但是本官突然想起,这林延潮是会元啊。本官记得,历科会试的会元卷。不在名次中,都要呈天子御览的!” 听严清这么说,那读卷官都是一时失语,他陡然想起来是有这个规矩的。 “怎么?这位大人?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严清环顾四周。 众人都知六部尚书中,仅严清一人不依附张居正。偏偏严清持论公正。做官又是清廉,让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此人一身正气,连张居正也很敬佩严清的为人。 而现在严清讲话也有技巧,绕过林延潮的文章是否‘讪君’的问题。咱们直接讲规矩。这属于官员里最无耻一个手段,叫你与我谈道德。我与你讲规矩,你与我谈规矩,我与你讲道德。 谁说这严清是直臣,明明是狡猾大大的! 如此在严清一句话。林延潮的卷子毫无意外,保送入了前十。 下面申时行,余有丁都是一笑,当时就算严清不说,他们也是要起身说的。 申时行微微一笑,从方才看出四位尚书都是反对林延潮卷子入前十,必是在卷子上写了尖,而自己和余有丁,严清都是赞成林延潮卷子入前十,必是勾了圈。 而林延潮卷子上是五圈五尖,那么张四维,陈思育,张居正三人,两个勾了圈,一个勾了尖。 那么张居正是否勾了圈呢? 殿试前十卷子选定之后,就要呈给天子御览。 由天子定出名次。 这就是进士们,出门可以到处吹自己是天子门生的缘故。科举对朝廷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将论才权力,掌握在皇帝手里。而不是魏晋时九品中正制,由官员相互推荐,导致世家垄断人事权。 如此一举打破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森严阶级壁垒。若非科举,张居正,申时行这样出身官员,如何会有宰执大明的一日? 不过说是天子门生,但在最后殿试上,皇帝和大臣权力还是划分的。 如本次殿试的三百零二名贡士里,三甲二甲的名次天子说的不算,前十名的人选天子也不能拿主意,唯有最后的前十名名次,以及三鼎甲才是皇帝能定夺的。 这就是文官和皇帝权力的分界。 除非皇帝对前十名卷子不满意,去十名以外‘拾落卷’。当然这就是皇帝对文官的不信任,以大明文官那等‘刚烈’的性格,天子此举很可能导致十名读卷官一并辞职,这等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故而几乎没有皇帝这么干过。 殿试后第三日,十位读卷官各持一卷,在中极殿下丹陛下侯立。 中极殿名字取自中庸,意为,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道也。 从位置来说,在皇极殿之后,乃是三大殿第二殿。 中和殿又名华盖殿,按照惯例大明的首辅大学士,都要称华盖殿大学士,或者中极殿大学士之名。 而次辅一般称建极殿大学士,建极殿乃是三大殿的第三殿。 然后有人问为什么没有皇极殿大学士? 十位读卷官奉卷入中极殿之后,年少的万历天子,已坐于御座之上。 殿试为皇帝观策,自宋以来,殿试的文章,天子不亲自阅卷,而是由官员读给天子听。 因此主持殿试的官员,都称为读卷官,而不是阅卷官。 天子高居御座之上,朱翊钧自小在张居正,申时行,以及几位翰林,这等名师教导下读四书五经。天子读四书五经当然专攻帝王之术,不似其他读书人专为科举而准备,不过考生文章的优劣,他自是可以听得清楚。 当下居首的张居正持卷至御前跪读,张居正读毕,其余读卷官依次进而读卷。 清朗宏亮的声音回荡在中极殿之上。(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三十一章 如出一辙 中极殿上。 十位读卷官依次读卷,按律例大臣是要跪读的,但是天子为表优厚大臣之意,都是让大臣们先跪,再起身诵读。 以往殿试题目一般由天子亲拟。不过朱翊钧还未真正亲政,都由几位翰林官代他所拟。 殿试第二道题目,是一位老翰林所拟的。 朱翊钧也是明白题目意思,自己登基八年,一直在张居正辅政之下,虽行皇帝之责,但却没有实权。朱翊钧心底一直想,自己能操持权柄的,但太后和冯保都对他说,凡事需听张先生。 这位翰林提议在殿试上以这道题,来让天子听听大明最优秀人才的看法。 只是从这几篇而言,尽管文章写的都是妙笔生花,但是反过来翻过去说的就是一个意思。 天子你就不要出来瞎搞了,天下事交给我们这些官员就好了,咱们大明的宰相,都是从文官堆里一层一层选拔出的精英,足够辅助搞定大小事。 这话听了十分大胆,朱元璋,朱棣在位时,哪个文官敢这样bb一句,九族拉出午门弹jj弹到死的节奏。 但实际上嘉靖年起,内阁权力就已是作大,到了隆庆时,内阁权势达到巅峰。还有阁臣给隆庆天子上书,大意也是如此,天子你回后宫生娃才是你的正事,至于其他事都用不着你瞎操心。 这些读书人的观点,令天子心底有些失望。朱翊钧没有表露出来,自小他就知道,天子不可轻易表露喜怒。 嗯,我要作一个贤君,我要积极纳谏。这些都是天下最优秀读书人的谏言,即便听来不入耳,我也要听,这是张先生教给我的贤君之道。于是朱翊钧脸上始终露出庄重倾听的神色,表示出天子虚心纳谏的态度来。 每一名大臣读卷完毕,都上呈给朱翊钧。 朱翊钧直接在卷末写下自己的意见。待至第七位士子的文章时。手捧卷子里的是刑部尚书严清。 严清见朱翊钧点了点头,就开始念起。 只听了十数句,朱翊钧的眉头就舒展开来,心道,这士子文章作得很好啊,比前面几人都是高出一筹不止,格律也好。念得琅琅上口。 申时行和一干翰林学士为帝师时,曾与他说过,听闻好文章念起来,会有金石之声,余韵不绝。 现在这严尚书的口中就有金石之声。 文章有金石之生。不是格律好,而是文章本身气势磅礴,才能短短数句就有言之不尽的味道。 这士子简直是文章里的高手啊,能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啊! 短短功夫。严清已是第一道殿试题念完,朱翊钧意犹未尽。这时严清念起了第二道殿试题,‘王者承天意以从事’这一句令朱翊钧眉头却是一跳。 朱翊钧知道这一句出自董仲舒的春秋繁露,这位士子竟以他来作文章之目。 但听严清抑扬顿挫地念道。 天以天下授尧舜,尧舜受命于天而王天下。 天子承天意行事。宰辅亦当受命于天子行事。 朱翊钧听了这几句话,真说到自己心底去了。 其他士子都是说,要唐德宗对裴度放权,所以能成大事。而这个士子却是道,道之大原出于天,王者授天命行事,裴度之所以能成事,乃是因唐德宗对大臣信之用之,而非在放权,裴度只是作好了自己本分罢了,真正的功劳在于天子。 嗯,这个说法深得朕意。朱翊钧点头称许。 申时行看到朱翊钧,不住用拇指抚着指节。身为帝师,教导天子多年,申时行当然知道这是少年皇帝高兴时,下意识的动作。 严清念完,朱翊钧不由问道:“严卿家,以为此文如何?” 其余九位读卷官都是讶然,天子前面七篇都没有问过,唯独这一篇问了。 严清当下道:“回禀陛下,这篇文章就算苏韩子健复生所作,也不过如是,微臣以为可点鳌头。” “嗯。”天子满意地点点头。 余有丁也是出班道:“陛下,微臣也认为,这侯官林延潮乃是当今奇才。陛下御宇八年,政通人和,故而天降良才辅之。” 天子惊喜道:“此文就是那林延潮所作?就是会元,解元两元,连魁的林延潮?” “是啊,就是此人,陛下若是点了他为状元,他就是咱们大明第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了。” 朱翊钧微笑不语,连中三元,此乃是文魁中的文魁,科举之盛世,天降的祥瑞啊!若是有一名士子,在自己治下能连中三元,自己身为一代帝王也是能够长脸啊。 只是可惜,以往能有这等令天下读书人,心服口服的才子,百年也不出一个。而这位林延潮正是仅有几位令大明上下读书人都是敬服的。 点他为状元,实至名归。 朱翊钧正要开口,就听殿下有人道。 “陛下,岂可为了三元及第的佳话,就行凑数之举?依臣看来,此乃误国误才之举。” 然后又一名读卷官出班开始狂喷:“此子虽才华横溢,但乃是用心奸险,微臣以为此文不可取。” 然后此人讲了一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大道,将年轻的万历皇帝活活绕晕。 朱翊钧拿这些臣子没办法,这些话虽听起来没什么逻辑,但这些大臣们就是能说得口若悬河,还句句引经据典,令人无可反驳。 朱翊钧只好道:“几位卿家,也是言之有理,就听完剩下三篇文章再定夺吧!” 最后一位士子的文章,是由陈思育所念。 文章有一句,裴度与天子借权,不过权宜之策,事毕,当还政天子,非窃以自用。 朱翊钧听了心道,这文章文采虽不如方才林延潮那篇,但观点同样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一篇文章念完。 天子问道:“此文何人所作?” 陈思育是的一声,然后一旁官员替他拆掉糊名。 陈思育看了一眼后道:“回禀陛下,此文江陵张懋修。” 听到陈思育念出此人名字,殿上数人浮出一丝笑意。 张懋修就是本届夺状元的大热门,而张懋修殿试第二道策问的观点,与林延潮如出一辙,(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三十二章 定三鼎甲 什么? 张懋修与林延潮观点相同? 为什么会这样? 在场众官员细细想了一下,顿时就猜出了原因。 天下之人,都可以赞裴度,唯独张居正不可赞裴度,因为要避嫌啊! 就如同考官和出题的人,可以这么拍张居正的马屁,但受马屁的张居正,却不能这么受的。 张懋修身为张居正的儿子,更不能赞裴度,否则就给老爹找麻烦了。所以张懋修卷子到了殿试上,还要替老爹开脱,于是就变成了‘权宜之策’,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堂上数人始终神色不变,似早知道了。 申时行亦是其中之一,微微笑着心道,好个林延潮,这就是你敢在第二篇策问中如此写的原因吧。 但你可知,你差一点就不入殿试前十了,幸亏老夫给你早早勾了圈,还有严尚书给你仗义执言。否则文章不能面君,呈给御览,你就白写了。 罢了,罢了,以你的性子,断然是与老夫道,若不得状元,进前十又有何意义。 朱翊钧是很满意张懋修所言,当下拿着他的卷子向众读卷官问道:“众位卿家觉得张懋修,写得如何?” 对于宰辅公子,除了张居正外的九名读卷官自是一致道:“张懋修的文章,字字珠玑,一气呵成,可点为头甲之卷。” “然。”朱翊钧点点头,在张懋修的卷头上,用御笔勾了一个圈。 这时张居正上前一步,道:“陛下,懋修他才疏学浅,恐不能胜任。还请陛下三思。” 朱翊钧笑着道:“朕无以报先生功,唯看顾先生子孙矣。” 众官员听天子这么说,都是暗中点头,大明开国来几十位首辅,在位超过十年不过几人。而张居正已是在位第八年了,而且年纪也不小了。而天子还年轻,将来大政早晚要奉还他的手中。 天子如此与张居正这么说,就是要恩荫其子孙。这话说十分得体啊。 张居正也是露出几分感动的神色,叹道:“陛下之恩,臣万死莫报。” 张居正也不再坚持,当下退一步回到了班内。 然后朱翊钧又下令其余卷子尽数除去糊名,除开已是揭名的林延潮。张懋修,殿试其他前十名如下。 汉阳,萧良有。 华州,王庭撰。 乌程,董嗣成。 无锡。顾宪成。 晋江,温显。 蒲州,张泰征。 昆山,李同芳 吉安。王德新。 其余人的卷子皆在案上,而张懋修已是保送入三鼎甲了。 这时候一名读卷官道:“汉阳萧良有的文章。可入头甲。” 当下又是几名读卷官联名保荐,于是朱翊钧点了点头,在萧良有的卷子上勾了圈。当下萧良有也入头甲。 现在就是头甲,三鼎甲的最后一个名额。 朱翊钧拿起一份卷子问道:“众位卿家。林延潮与张懋修所见略同,各位觉得侯官林延潮的文章如何?” 堂下原本几名反对的读卷官面面相窥,他们本来根据殿试第二道题目,可以反对林延潮的,比如媚君啊,厚颜无耻拍马屁啊,非直臣所为等等借口! 但天子先问几位大臣,张懋修文章是否能入头甲,再说二人所见略同,这就有几分以子之矛攻己之盾的意思了。 攻击林延潮就是攻击张懋修,而张懋修已是入了头甲,再攻击他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看来这位天子,虽还年轻,虽未亲政,但在与诸大臣的每天\交手\中,慢慢的磨练出自己的本事来了。 几位读卷官这么想着,纷纷暗底下心道,林延潮真是好运气啊。他们自然是不相信,林延潮在殿试之上,作这第二道题时,就猜出了自己会与首辅之子的卷子同入前十,故而才敢这么答。 之前反对林延潮的读卷官拿不出攻击的口实,于是集体哑巴了,何况他们也看出天子的心意来,也不想在天子面前讨没趣。 平心而论,他们也以为林延潮文章除了第二道策问上有毛病可挑外,其他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如几位尚书,林延潮文章写的是真的好,要不然王世贞怎么会赞其为一代文宗。毕竟实力摆在那里,换了平常他的卷子上早集满十个圈了。 反对的人不开口,现在之前给林延潮勾圈的读卷官要吹胜利的冲锋号了。 会试副主考余有丁出班来向天子道:“陛下,我等十位读卷官对林延潮的才华,都是交口称赞的,论文章此子可冠绝当代,臣向陛下荐此人。” 主考官申时行也是出班道:“陛下,微臣身为会试总裁,殿试读卷官,综看两场,林延潮场场可居第一,句句生辉,章章华彩,臣向陛下荐此人。“ 翰林院掌院事的陈思育道:“陛下,林延潮的文章明净可嘉,得经传旨,且从策问来看,也颇有见地,这等人才录之,乃社稷之福。臣向陛下荐此人。“ 刑部尚书严清出班道:“陛下,见微知著,观文知人,此文章非尽忠事君者不能作,非大魁天下不足以奖其忠,臣向陛下荐此人为状元。“ 天子听了心底越来越事高兴,是啊,这么多士子,唯独林延潮敢在文章中支持自己,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份情自己记得。 恩,就点了林延潮为状元吧,自太祖开科举以来,有三元及第者,却没有连中三元者。林延潮若连中三元,就是祥瑞,这是盛世名君才有的气象。 想到自己要被万民称颂,年轻天子就不由激动起来,少年的心啊,总是如此,轻易地就能在想象中一下子飞得很远很远。 天子憧憬在想象片刻后,拿起手中御笔正要在林延潮卷子上勾圈时。 “陛下,臣有话要说。“ 天子看去,但见张居正上前一步。 天子听是自己一贯敬畏的张先生说话,顿时脑海里想象的画面都是碎了,手里的御笔差点一抖,然后问道:“先生有什么话说?“ 众官员心道,这张居正此刻说话是什么意思? 他若是要将林延潮卷子剔除三鼎甲,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就算天子也不会说什么。 是啊,所有读书人都逢迎他,唯独林延潮却没有。他此刻出班就是要将林延潮拉下马吗?(未 完待续 ~^~) ps: 早上五点半爬起来码字,补更送到了,晚上还有一更,求一下推荐篇和月票。 第三百三十三章 折服 三月十五日殿试。 阅卷三日,于三月十八日放榜。 在放榜前一日,林延潮与卢义诚,林世璧去国子监领进士巾服。 进士巾服是明天士子们金殿传胪时穿的。 林延潮来到国子监,面前是高大的牌坊,而一旁则是雄伟的孔庙。 国子监,在古代称为辟雍,乃天子所设的国学。 林延潮入国子监,顺利领到了进士巾服。 礼服到手后,林延潮仔细看了下,所谓进士巾服,这可是天子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礼服。后面几日,自己就穿着这一套礼服,金殿传胪,上谢天恩,再拜谒先师孔子、行释菜礼毕,赴恩荣宴。 进士巾、用的是乌纱帽。在大明只有官员,以及及第状元,进士可穿戴。 乌纱帽上展翅有垂带一对,系以垂带,整个帽子用皂纱作的。最显眼就是帽上有簪花一对,簪翠叶绒花,上面有铜牌,鈒恩荣宴三字。 至于进士礼服,则是深色蓝罗袍,衣缘青罗,圆领大袖,与以往生员所穿的襕衫差不多。只是生员襕衫用玉色布绢所制,看起来颜色浅一些。 在国子监领完进士巾服,自有下人拿着,一路走出来,林延潮三人沿途谈笑风生,指点江山。 而国子监里的监生,都是争相出来看新科进士的风采。 此刻阳光正好,微风不噪,在监生们一片羡慕的目光中,林延潮走在国子监里的林荫道里。 阳光撒在身上格外清爽,林延潮想起,大学返校拿毕业证时,那一刻与学生生涯告别。最后看看校园景物,以及师弟师妹的情景。 而明天传胪之日,即是自己释褐之日。 授官之后,自己就不是士子(学生),而是官员(公务员)了,算是踏上职场了。 看着四面对自己羡慕不已的监生。林延潮主动大方地向他们拱手作礼,这些国子监监生也是回礼,一并道:“前辈真厉害!” “前辈,贺你们平步青云啊!” 林延潮不由笑着拱手,而卢义诚则是陶醉在这一刻,平日沉默内敛的他,也是大声道:“你好生用功。将来也有如我等金殿传胪的一日。” 三人行至国子监门口。 几名新科进士也是刚领完礼服走了出来,这几人笑着道:“这位不是会元郎吗?” 林延潮不认识,拱了拱手,这几人自我介绍道,原来一位是无锡顾宪成。另一位是商丘魏允中,其余三四名是苏吴的进士。 林延潮听了立即道:“久仰大名,听闻两位曾来寒舍拜访,当时醉酒失了礼数。请勿见怪。” 这位顾宪成自己可是如雷贯耳啊,历史上东林党党魁。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物。没料到却在这里相见,还成为了自己的同榜。 一旁魏允中谦和地笑着道:“岂敢,宗海兄乃真名士自风流,醉酒又何妨。我等二人当日能见那一篇锦绣文章。已是不虚此行。” 一旁顾宪成却道:“宗海兄,真乃大才,方抵京时,阁下一篇漕弊论,搅得京城风风雨雨不能宁,而后又南宫一试夺魁,真令吾等惭愧不已。” 顾宪成的话里透着锋芒,魏允中怕林延潮不喜道:“宗海兄,顾兄说话一向如此,请不要介意。” 林延潮笑着道:“魏兄,说我乃真名士自风流,我倒觉得顾兄如此坦率,才是唯大丈夫能本色呢,我俩真是绝配。” 这两句对仗的很好,顾宪成不由一笑,而魏允中笑着道:“不愧是会元郎,真才思敏捷。” 一名新科进士道:“在下两年前在苏州书院读书时,听闻宗海兄有过目不忘之能,日诵百卷书。当时就想一见,而今日能与宗海兄同榜,真乃我等之幸。” 顾宪成听小伙伴们,都是赞林延潮,顿时又有几分不服气道:“是吗?这世上,真有人能过目成诵?”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没说什么,而一旁林世璧素来知道林延潮本事,自己在他那吃亏好几次。 林世璧唯恐天下不乱地道:“既是这位顾兄不相信,不妨一试啊!” 林延潮白了林世璧一眼心想,怎么交了这位损友,平白替自己拉仇恨。 顾宪成负手道:“那么正好,我有一事不解,明日金殿传胪,我等登殿朝见天子不说了。那么在汉唐以前上殿朝天子,百官是否当脱履?” 一旁魏允中道:“当然如此,古者以跣为敬,登殿朝见天子不得着鞋履。唯有萧何那等大功臣或者是曹操,董卓那般的权臣,方才剑履上殿的。” 卢义诚也补充道:“此一时彼一时,汉唐时,器具不备,人都坐于地上,铺一张席,所以入室前必脱履。到了本朝,就不必了,太祖制曰,常朝仪时百官着鞋履觐见。明日金殿传胪时,我等自当穿着鞋履,否则就是失仪。” 顾宪成扫了卢义诚一眼道:“这些我当然知道,故而我说是汉唐时,入殿觐见天子。既是卢兄如此高明,那么我就问你,古人既脱履,复脱袜否?” 卢义诚听了一愣道:“礼书上只云脱履,未说脱袜啊!” “卢兄不知?” 卢义诚想了一会,满脸惭愧道:“这我真不知。” 魏允中也是道:“顾兄,这问得太偏,我也不知。” 顾宪成又看向林世璧,笑着问:“天瑞兄,如此好整以暇,想必是知道的。” 林世璧哈哈一笑,一副不屑回答样子道:“我自是知道,但我不答你,让宗海来答就是。” 顾宪成冷笑一声,向林延潮拱手道:“那么请教宗海兄了,若是你身在汉唐,得以授官觐见天子,入殿既脱履,又复脱袜否?” “劳顾兄相问,脱袜。”林延潮不假思索地道。 “典出何故?”顾宪成追问道。 “左传!” “何篇?” 林延潮朗声背诵道:“卫侯为灵台于藉圃,与诸大夫饮酒焉。褚师声子袜而登席,公怒,辞曰:‘臣有疾,异于人。若见之,君将之,是以不敢。当日卫国大夫褚师声子着袜登席,故而为卫侯所斥,顾兄以为我说得可对?” 顾宪成听林延潮答了出来,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而一旁魏允中,卢义诚等其余几名进士对视一眼,皆心悦诚服地道:“宗海兄真奇才,我等服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三十四章 金殿传胪 传胪之日,即释褐之时。 所谓释褐,就是一名读书人要脱出往日所着的青衫,换上官服,这也就是神童诗里说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大明朝两京十三省,亿万子民,三千举子,三年一选,只有一人能大魁天下士。 寅时过后,京城之内,夜仍深沉,天色未亮。 紫禁城犹自在沉睡之中。 马车在大街上飞驰,坐在车里的林延潮掀开车帘,正见高大深沉的正阳门楼正从脑后一晃而过。 避在道旁拿着竹梆子的更夫,从眼前一掠而过,融入夜色中去。林延潮回头朝北望去,如巨龙盘卧的紫禁城露出了小小一角。 “老爷小心受风,乱了发鬓,金殿上失仪!”车座上的展明好意提醒道。 林延潮点点头,放下了车帘。马车经棋盘街直往大明门而去时,萧瑟冷清的京城,也是一点点的醒来。 此刻东方未曙,天上繁星犹亮。 通往皇城的通衢上,渐渐开始喧闹。 车马辚辚,车马驰过尘土飞扬,大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抬过。 官员的随从们提着风灯,照亮着官衔牌。上朝之间都是匆忙,京官若是晚睡些,坑还没热呢,就要起床了。 官员马车轿子在京城通衢大道并驰还好,但遇到巷口胡同,只是各自亮官衔牌,按照官位高低先行后走了。 通衢之上喝道声、避轿声、马蹄声吵吵嚷嚷,马车与轿子,从四方汇集往着大明门而去。 此刻天空依旧阴沉灰暗,大明门前庭燎辉煌,城楼上玉漏滴沥,城楼下大门紧闭。 无数马车轿子停靠在门外。夜风掠过,风灯的罩子左右摇晃,灯骨敲打在马车的边沿上,发出清响。 灯火摇曳,却阻止不了大明门外灯火辉煌的景象,这里成了京城夜色里最明亮的所在。 林延潮在马车里将进士礼服整齐清楚后。然后下了马车。 大明门前,多是头戴乌纱帽,穿着蓝罗袍的新进士们,与一旁的参加朝例的百官而言,新科进士的袍服上,只是少了补子而已,其他都差不太多。 新进士来的要比百官更早。故而人数也是更多。 官员若错过了朝仪,要罚俸,但新进士迟到了,就丢了功名了。 哪个读书人不是十年寒窗的苦读,三更灯火五更鸡鸣过来的。对他们而言,金殿传胪的一日少睡片刻没什么。 林延潮走到新科进士的人群里,身为会元,哪个进士不认识他。 见了林延潮。几人都是笑脸相迎拱手道:“宗海兄,你来了。” 林延潮拱了拱手。自己现在没有闲聊的兴趣。所以他只是行了礼,就走到一边静静的站着。 而一旁同年的议论不住飘入他的耳中。 “别看你我同榜,但就算进士及第,亦是出身有差。” “听说了吗?今科罢馆选。停庶吉士,也就是说唯有三鼎甲方能入翰林院。” “天子亲政在即,堂上多是前朝老臣,今科点贤才名士相佐,入翰林院大有好处。” “听说了吗?状元已是有属了。” “姓张?还是姓萧?” “听闻元辅大人曾向天子说闽人狡诈,不可信。” 林延潮闭上眼睛,对这些话充耳不闻,他此刻心底无比平静,什么三元及第,大魁天下的,一切执念此刻已是放下。虽做不到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的超然,但也可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然。 金殿传胪乃读书人一辈子的荣耀,自己在其中尽情享受这过程,体验着自己的人生就好了,其他的都不重要,到了以后,当初那些得得失失都会淡然,唯有那一刻的时光自己会永远记得。 抛去患得患失之心,林延潮望着眼前的紫禁城,历史顿时就在眼前鲜活起来,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碰的到。 此时自己并非数百年后穿越而来的匆匆过客,只是大明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读书郎。 天一点一点的亮了,星月隐去,天空放光,东方渐红。 一道金光从东方破开了层层的云雾,紫禁城托着初生的旭日一步一步升起。 随着天色大亮,大明门前的庭燎已是熄灭了。 陡然之间,景阳钟响,悠扬而又威严的钟声,伴随着端门鼓漏声,在紫禁城的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 宫阙前灰黑色燕子惊飞之后,翱翔在大明门前,时而低飞,时而掠过城楼上的重檐飞角一飞冲天。 林延潮的目光从飞燕身上落下,但见眼前朱红色布满铜钉的大明门,在吱呦的沉闷响声中,从左右而开。 道道宫门,层层宫禁沿着中轴线,一一从外至内逐次开启。 古礼天子有外朝、治朝、燕朝。 天子之宫有五门,分别称为皋门、库门、雉门、应门、路门。 这些一并合称三朝五门。 国有大事,天子于库门,召诸侯万民而询,称为外朝。天子会诸侯,臣子而询,在路门外称治朝,在路门内称燕朝。 古代朝会以地点而定,到了大明朝,朝仪分大朝仪和常朝仪。 大朝仪最隆重,但只在正旦冬至进行。 一般称为常朝仪,常朝仪也分两等,由地点而定,分别称为常朝御殿仪与常朝御门仪。 常朝御门仪,就是御门听政,地点就是在奉天门举行。 天子直接在奉天门外升座,百官在门外大广场上拜见天子。 大明一般的常朝仪,都是常朝御门仪,如此比较简单。只有寒冬腊月时,天气实在太冷,百官在才门外行礼完,就近入殿进行朝议。一般如果有午朝,晚朝也是在奉天门举行。 而御殿仪规模要胜过御门仪,是需排场时,或者大事是举行,当然不如平日御门仪简便,另外能进行御殿仪的三大殿常年遭灾,经常无法顺利举行御殿仪。 不过传胪乃国家盛事,关乎社稷,自是要在奉天殿行御殿仪,方显郑重,若如一般早朝,就不是金殿传胪,而是御门传胪了。 大明门一开,一名主官太监走出门外道:“陛下有旨,文官百官与中式进士入奉天殿觐见!”(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三十五章 金銮殿 大明门外百官已是聚齐。 张四纬,申时行两位阁臣,六部几位尚书都是昨日参加评卷的读卷官,都才到了不久。 虽说没有御史礼部官员规范礼仪,但大明宫前百官却自动分出一条道来,让这几位重臣走到百官最前。 申时行,张四维与几位尚书,如往常般简单说了几句,目光不时看向了那些新科进士们。昨日天子已是钦点了三鼎甲,并填了金榜,这一科的状元,头甲谁属,十位读卷官胸中早已了然。 但新科进士,以及百官们都还不知道,所以试图想要从几位读卷官的目光中,读出些什么来。 景阳钟徐徐敲响,张居正所乘的一顶乘辇停在大明宫前。百官们分在道旁,恭敬地躬身向乘辇作揖。 百官皆要徒步入宫,唯独张居正可乘辇在宫中行走,这是天子给予这位辅国重臣殊荣。 乘辇在大明门前停下,张居正的目光越过百官,看向那些穿着蓝罗衫的新科进士。 张居正的目光来回了一阵,最后落在那位十九岁的少年身上。 他在人群中并非显眼,但这一科如此年轻的进士,就那么几个,故而一眼就认出了。 张居正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顿,就转过头去,合目养神。 而百官仍是不住向新科进士那眺望,心底虽有期待状元是谁?那个闽地少年,是否能三元及第,但不过想到片刻后即可知晓,也没太多急切。 大明门开启,张居正的乘辇先一步入宫,至于文武百官分左右掖门而入。 而守门指挥千户。检查门禁,辨视官员身上牙牌。 “恭贺兄台!“ “同喜!“ 听得宣旨去皇极殿觐见,众进士们脸色上都喜气洋洋,金殿传胪的一刻终于开始了。 十年寒窗苦读,等着就是这一刻。 身为会元的林延潮虚手扶了扶插着簪花的乌纱帽,手捧笏板。与新科进士随文武百官进大明门。 如殿试时一般,单号走左掖门,双号走右掖门 林延潮步履轻快起来,随着景阳钟步入宫门,跨过的门洞的一刻,越过宫墙的旭日正照耀在自己脸上。紫禁城宫墙和琉璃瓦上。 紫禁城虽没有九重门,但五重宫门还是有的。林延潮帽插簪花,手持笏板走过了大明门,承天门,端门,来至午门之前。 百官和皇室勋戚在午门前金水桥南排班。排班按照官位尊卑列队。文官位东面西而立,武官位西面东而立。 而负责纠察的御史手捧着黄册名薄开始点名,若是官员有咳嗽,吐痰。笏板掉落,步履不稳失仪举止。也会被御史记下,听候参处。 悠然的景阳钟已是停下,鼓声三响。 午门之上五座城楼如雁翅般排开,白炽的日光照在琉璃瓦上。反射出淡紫色的光芒。 两队身穿金色飞鱼服,顶盔贯甲大汉将军,迈步雄健的步伐自午门侧门,腋门而出护道排列。数百大汉将军叉着腰,手持金瓜、宝顶、旗幡站在奉天门两侧,盔甲光芒耀眼不容逼视。 这时候一道又一道的声音从午门之后,由远及近地传来。 “……金銮殿上面圣!” “……宣新科进士入宫,金銮殿上面圣!” 传旨太监站在午门朗声道:“陛下有旨,宣新科进士入宫,金銮殿上面圣!” 随即数百大汉将军齐道:“陛下有旨,宣新科进士入宫,金銮殿上面圣!” 林延潮与三百名进士一并都是心潮澎湃,有数十名进士在这一刻,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谢陛下隆恩!” 林延潮与众进士们,在鸿胪寺官员作为导驾官走过内金水河上五座汉白玉金水桥,引入午门,又经皇极门(奉天门),终于来到皇极殿,这也是百姓口中金銮殿。 皇极殿殿顶的垂脊兽,十样俱全的,中极殿及建极殿只有九样。 身为金銮殿最少不了的就是各色龙样。三层汉白玉须弥座上,殿前丹陛每层都有螭首探出,若下雨之时,可见千龙吐水的一幕。 而数不清的大汉将军,手持着手持金瓜、宝顶、旗幡的,一层又一层地站在皇极殿四周的汉白玉须弥座上。 皇极殿可容数万人的广场极度空旷,衬托出金銮殿格外威严,令人从心底感觉肃穆静谧。 林延潮稳步迈入皇极门,广场上文武百官分作两列,沿着御道齐进,诣近丹陛时,同时转班,文官位东面西而立,武官位西面东而立。 按照礼制,文武官员左右周旋时不可背对北方。 除了常朝官员外,身为风宪纠仪官的御史,站在最末,面北而立,负责纠察百官礼仪, 位居文官班首的,自是张居正等三位阁臣,而锦衣卫官作为武官班首相对而立,第一班后都有纪事官,负责记录朝堂奏事。 金銮殿下,百官肃立,大臣师师,小臣济济,象笏金绣,班行整齐。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新科进士们,站立位于文官之后,看着雄伟的金銮殿,都是屏息静气不敢说话。 林延潮此刻也没抱着穿越者的心情,什么不就是故宫吗?老子上一世来了都不爱来了,还吃了碗面,撒了一泡尿等云云。 仅拿宫殿前的玉墀来说,上一世看去就是比较大块的台阶而已,但此刻石阶以丹漆地,望去都是朱红色,一级一级而上,使得画面一下变得鲜艳起来,又衬托出皇城的贵气。 而故宫丹陛之下也没有百官朝牌,在大明的紫禁城里,百官朝牌按照一品至九品而书,分左右立在木栅上。文武百官按照品级,一排一排的序立侍班。 丹陛上平日不见动静的十八尊铜炉、现在吐出缕缕香烟,林延潮从下望金銮殿如身处云雾中,如蓬莱仙阁一般。 这时丹陛之上,陡然叭的一声的鞭响,那响声之大,几乎抽得人心尖一跳。 林延潮看见数名给事中、御史手持静鞭挥鞭自如,这静鞭由黄丝编织,鞭梢涂蜡,有三四丈长,呼哧呼哧地舞在空中,再重重抽打在地上。 叭,叭又是两记鞭响后,静鞭如巨蟒一般趴在地上。(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大魁天下 静鞭之后,百官肃静。◇↓◇↓小说。¥f 丹陛上几十名乐师奏起中正平和的韶乐。 这时林延潮垂下头,想来是天子的卤薄仪仗从中极殿来到皇极殿,然后御宝座。 林延潮目光垂平等了许久,韶乐方停,鸿胪寺官上前唱道:“班齐” 文官之首张居正诣前,百官一并进趋拱拜,稽颡叩首,齐声山呼:“圣躬万福” 山呼之后,赞礼官唱道:“拜“ 所有人行一拜三叩头礼。 至于新科进士们,这些礼仪之前礼部官员都教过了,林延潮与大家作的丝毫不错。 赞礼官唱道:“平身“ 礼成之后,大班内,内阁,锦衣卫以及四品以上朝官随驾入殿,其余官员在丹陛下侯立。 不久一名六十多岁的二品官员手捧金册,走到大殿在第一级的丹陛高声念道。 “庚辰年三月十八日,礼部尚书臣潘晟于皇极门外,奏为科举事,会试天下举人取中三百零二名,本年三月十五殿试,合请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等十人读卷。“ “其进士出身等第,恭依太祖高皇帝钦定资格,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授从六品,第二三名,授正七品,赐进士及第。第二甲取五十七名,授从七品,赐进士出身。第三甲取二百四十二名,授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 说到这里念榜的礼部尚书潘晟。潘大人顿了一下。 整个皇极殿四周仿佛空气凝固了一般。 连广场上的微风也是停下,丹陛上无数旗幡也是垂下。 在场众新科进士们的呼吸都在同一刻顿止,不少人喉头抖动,吞咽着口水,目光齐刷刷地看在潘大人的脸上。 唯独张懋修往前方的林延潮看了一眼。 林延潮目光也是凝视着大殿上,心底却微微揪起。不知为何脑间忽然想起了,高考放榜那一天。父母拿着电话查询成绩时。迟迟按不下号码的一幕。 天上的白云悠然而去,燕子掠过朱色宫墙正在低飞,紫禁城的琉璃瓦烁烁发光。日光照来有些刺眼,林延潮眯起了眼睛,望着丹陛之上。 但见潘晟从一旁太监手里捧过金榜,双手将卷轴缓缓展开。 潘晟展开金榜。对着丹陛之下的百官,众进士念道:“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 说到这里潘晟重新看了金榜一眼,大声道:“林延潮。“ 丹陛下的林延潮,表示自己有些没听清。不过没关系,殿试三鼎甲有唱名三遍的权力,而其他人只有一遍。 “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林延潮“ “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林延潮“ “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林延潮“ 前方文武百官犹自垂首,没有人回头张望。同榜的众进士们站在自己身后,表情又看不见。林延潮想要迈出步,又杞人忧天地担心万一不是自己被人取笑,所以迟疑的站在原地不动。 此刻皇极殿内声音传来。 “林延潮觐见“ “宣第一甲第一名,林延潮觐见。“ “陛下有旨,宣第一甲第一名,林延潮觐见。“ 从殿内至殿外接力。最后几十名身材魁梧的大汉将军高声而道。 林延潮身前身为导驾官的鸿胪寺官恭敬地对自己道:“新科状元,陛下召你觐见呢。“ 到了这一刻,林延潮方信自己真是中了状元,方才迟疑一扫而去,脸上温和地笑着道:“多谢大人。“ “客气了。“导驾官向自己身后一指。 皇帝召见,大臣出班不能直接走到御道上,否则视为插班为失仪之举。 林延潮旋过身从班首向班末走去,回首一刻众同榜进士们目光都看向自己。 数百双眼睛看向自己的一刻,林延潮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到了羡慕,热切,以及嫉妒。 从这些人的目光中,林延潮看到了许多,张懋笑了笑,向自己点头微笑,萧良友露出极度失望的神色,然后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迎着这些灼热的目光,林延潮手捧笏板,平静走向班末。 林世壁看向自己,脸上得意地笑着,目光仿佛说到小子你终于有今天拉。 刘廷兰,黄克缵亦是向自己笑着点了点头,表示祝贺之意。 从班首走到班末,林烟草转身面北,从这个位置看去,金銮殿比方才站班地方看得更远了一些,可脚下的道路却离金銮殿却更近了。 林延潮向金銮殿走去,进士巾上的簪花随着步伐上下颤动着,袍角无风自展,脑海里记忆一幕幕扑向眼前。 刚遭大水的老家,家里举目四壁下,与浅浅相依为命。 洪塘社学里,蛙声灯火中苦读。 林诚义离去时对自己谆谆教导。 离家乘船去濂江书院求学,孑然一身,四面江水激荡。 庭外飞雪飘飘,寒梅数朵,书屋中林燎持卷授课。 漫天大雨的衣锦坊里,自己伏案作文,林烃在一旁拿着文章,一个字一个字的批改。 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与同窗好友一并进学生员,共赴簪花宴。 桂花飘香里,解元及第。 书院山长以身践道。 想到山长离去,林延潮差一点流下泪来,恐怕他是最想见到自己大魁天下,三元及第的一幕吧。 林延潮恍然回过神来时,自己不知不觉已是踏在丹陛上。 赞导官指引林延潮丹陛的一阶上。 当下林延潮停下脚步道:“臣林延潮,叩谢龙恩。“ 说完林延潮提起袍角,对金銮殿上行三拜五叩之礼,站起身来后,看见金銮殿上年轻的天子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潘晟接下来道:“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一甲第二名萧良友“ 下面萧良友仪式与林延潮如出一辙,只是站在了他的身后。 “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一甲第三名张懋修“ 张懋修之后,仪式就简单多了。 “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二甲第一名董嗣成“ “二甲第二名顾宪成“ “第三名温显“ “第四名张泰征“ “三甲第一名魏允中。“ “三家第一百五十七名林世壁。“ 三甲进士名次念完,传旨太监对丹陛上的进士们道:“陛下有旨,宣殿试前十入皇极殿觐见。“未完待续。 ps: 读者大爷们,小弟写得真的很认真啊,看在状元郎的面子上,给个原谅啊原谅我的,请投个推荐票和谢谢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三十七章 君前奏对 宣殿试前十入殿觐见? 文武百官听了都是表示一头雾水啊! 因为金殿传胪里没有这个流程啊,一般召见之后,就进士谢恩,然后礼部张贴金榜于长安门外了。 但是殿试之后,天子召见进士入殿,这也就是要君前奏对了。很多官员当了几十年京官,可能也没几次面圣,更不用说君前奏对了,这可是天大的殊荣啊。 站在金銮殿下,无缘入殿的四品以下朝官,都是一脸羡慕看着入殿十名新进士。 众朝官都是仰望着在丹陛御道上缓缓而行的林延潮。 在庞大金銮殿前,这位少年一手提起袍角,衬得有些渺小,但他却步伐坚定,一步一步走向金殿,阳光侧照,拉作一道长长的人影。 一百三十六年后,大明又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这是科举盛世,当今文魁,而天子召见获此荣誉的状元入殿奏对,这是彰显文德,也是向读书人示天子科举取士的求贤之心。 其余伏于阙下的进士们也是满是羡慕,金殿传胪之后接着金殿策问,这可是开科举来第一例。恐怕若非庚辰科有个林延潮,这些殿试前十的士子,也不会有此殊荣。 当林延潮跨过金銮殿的门槛时,但殿上左右相对的四品以上文武官员们,不约而同地朝殿外看去。 金殿传胪每三年一次,但金殿传胪后入殿觐见还是头一遭,他们都想看这位三元及第的状元,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但见这位状元果真年轻,年纪只是与天子年纪相仿,从殿下至殿上一步一步走来,既不仓促。也不迟慢。在满朝大员的目光中,天子威然的仪驾下,从容而行,行止沉稳老成,这等镇定,丝毫不似一位少年。 几个官员暗自点头。状元文章写的如何不知,但这等表现已是相当的难得。 玉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英雄三百辈,随我步瀛洲。 林延潮跨过金銮殿上的门槛,看去金銮殿上自是金碧辉煌,檐下施以密集的斗栱,梁枋上饰以和玺彩画。地上铺着金砖,满殿站立的大臣,都是朱紫大员。 文官大员绯袍,补子上是锦鸡,孔雀。武官大员亦是绯袍,补子上则是狮子老虎。 在天子的须弥座左侧站得是三位身穿蟒服的阁臣,右侧站得是锦衣卫使。 年轻的天子坐在须弥座上的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上,宝座前两侧有四对陈设。分别是宝象、甪端、仙鹤和香亭,身后则是七扇雕有云龙纹的髹金漆大屏风。 林延潮入殿之后。将目光低垂,然后根据鸿胪寺官员指引下,来到殿内一处方砖上站定,身后张懋修。萧良有等十名进士都是依名次入殿。 御座上的天子,戴着皮弁帽,身上是绛红色龙袍。这位少年天子,精神也不错,双目炯炯有神,眉宇之间自有锐气。 不过林延潮知不可将对方当作少年视之,这位是大明在位最久天子,同时也是背上怠政,敛财等等骂名。 现在坐在御座上的朱翊钧,对殿下问道:“下面可是新科状元?” 朱翊钧的玉音由丹田而出,听起来显得宏亮清朗。 林延潮毕恭毕敬地答道:“臣侯官林延潮,科试第一甲第一名!” 朱翊钧问道:“卿既居第一,有何之思?” 林延潮答道:“科举之事,乃为国取士,论才求贤,臣虽居第一,不敢称第一。唯有竭尽所能,为君尽忠,为民尽力,以报答皇恩而已。” 朱翊钧笑着点头道:“卿真忠君之臣也,我皇明开科举以来,唯有商文毅公一人三元及第,宪宗皇帝赞其性资刚直,操履端方,乃是辅国重臣,朕常追慕之。而今又添卿,卿年纪轻轻,已是三榜魁名,四海之人无不仰你之才华文学。今日殿上,你有何策要教朕呢?” 朱翊钧每说一句,殿下纪事官手持大笔在刷刷地在书上挥墨。 满朝文武臣子,也是对天子点头称许,这是什么?此乃天子下贤士,故而虚心下问,这是天子重学好问的圣德啊! 换了一般年纪轻轻的士子,到了这一幕,脑子就一热了,尼玛的,这是天子向你亲自顾问啊!说出去,这个逼老子可以装一辈子,若是奏对的好,还可以得到天子赏识和重用的,甚至名留青史,君不见隆中对? 但见林延潮微一思索,有条不紊地道:“陛下圣明,臣岂敢教陛下。臣闻诸葛武侯有云,天子治国,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司论刑赏,昭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后选拔能臣良吏,亲贤臣远小人矣。” 大臣奏对的平常话罢了,这并非是殿试策问时的水平啊,朱翊钧心底有些失望,面上仍笑着道:“此明赏罚,选贤臣,善也。” “陛下,贤才乃国家之宝,古代圣王苦于求贤,傅说为版筑鼓刀之徒,高宗求之,吕尚为渭水一渔翁,文王求之。高宗文王,智不足否?非也,盖国无贤才,不足以为治。鸿鹄之所以能远者,因其有羽翼也;蛟龙之所以能腾跃者,因其有鳞鬣也;人君之能致治者,为其有贤人而为之辅也。故而臣望天子,能重选贤臣此为一也。” 林延潮在大殿上侃侃而道,朱翊钧听到这里,眉头也是舒展,不由称许道:“林卿家,此真知灼见也。” 林延潮复道:“昔李斯谏始皇有云,以吏为师,以法为教,此虽法家之法,但亦有可取。眼下太平盛世,四海升平,朝堂之上贤才济济,天子可师师大臣,为圣君之范,此为二也。” “好,好,好。”朱翊钧连道了三个好字,喜上眉梢,谁都看出天子龙心大悦,待要再问,却听身旁太监咳嗽了一声。 朱翊钧方才想起,自己已是问了林延潮三句了,若是再问下去,则失了天子该有的分寸。 再说还有其他九个人在堂呢。 朱翊钧不免有些意犹未尽,一旁大臣们都是重新打量向林延潮,心道,此人简在帝心,前途长远啊!(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三十八章 金銮殿上名扬天下 林延潮方才的奏对,先用诸葛亮的话为立论,然后分别举出身建筑工的傅说,以及出身渔夫的吕尚的例子,说明求才的艰难。希望天子能重视人才,选拔优秀的读书人为官。 再用李斯的观点有些冒险,因为李斯是法家的人物。当初李斯提出,以吏为师,以法为教,如此提倡百姓崇上,以官员为师,以法为教,竖立政府的权威,杜绝异端思想。 这恰恰与儒家观点,相互背驰。儒家起于私学,更提倡以贤者为师。 不过林延潮将李斯提出百姓以吏为师观念,改为让天子以臣为师。朝廷大臣都是读书人出身,换句话说,也就是天子以读书人为师。如此将法家的立论用作儒家之用,令人耳目一新,最后还顺便赞扬了眼下的太平盛世,以及朝廷上‘贤才济济’大臣。 故而天子龙心大悦。 经过提醒天子也不好意思再逮着林延潮一人问,而询问榜眼萧良友。 萧良友平日也是很镇定之人,但到了君前奏对时,不免有些紧张。尽管如此,但是萧良有应答十分得体,奏对时井井有条,论点清晰。下面众大臣也有不少人为他可惜,若非林延潮此人拿状元也是有实力的。 到了张懋修时,殿上不少大臣们都听说,殿试后天子定三鼎甲之日的情况。 当时天子选了林延潮,萧良友,张懋修三人为三鼎甲,但是最后谁是状元,榜眼,探花,名次未定。传闻天子生母李太后有意。让皇帝将状元许给张懋修。但是当时张居正却出面道,犬子入三鼎甲已是恩典,至于林延潮,萧良友二人都是当世贤才,犬子不能与二人比肩。 在张居正要求下,张懋修最后被定为第三名探花。最后天子在林延潮和萧良友间点了林延潮为状元。 对张懋修。天子自是大大的嘉奖一番,因为张居正另一子张敬修也在二甲之内,自是赞兄弟同榜这等佳话。 张懋修之后就是董嗣成,顾宪成,相较于三鼎甲,这二人御前奏对,就如同走过场一般了。 君前奏对。也不拘泥形式。 如天子问,爱卿,吃饭没?今年贵庚?读书几年中了进士? 这也是君前奏对,进士们回去,也可与乡人吹比。当年我与天子御前奏对,龙心甚悦。 至于问什么不重要。 到了殿试第六名温显时,也是闽人。 朱翊钧忽然想起之前张居正与他说闽地出奸臣的话,不由有些疑惑。不过他也知道朝堂上大臣对闽官确实有些偏见。 朱翊钧看向温显问道:“朕听闻以往闽地原本乃是荒蛮之地,土穷民瘠。多蛇虫漳泽。这一次殿试前十居然有两位闽地士子,实在难得。“ 顿了顿朱翊钧问道:“温卿,家土有何珍奇吗?“ 温显听天子说闽地穷乡僻壤时脸上一红。天子这么问,正好戳中了。温显读书人敏感的自尊心。事实上经两宋,元末战乱之后,闽地成了修养生息地方,早不是原先荒蛮的地方。 但在中原为四方之中的传统观念里,还是改不了,闽地贫瘠的印象。 只见温显沉思了一会答道:“回禀陛下,披锦黄雀美,通印子鱼肥。“ 朱翊钧笑着道:“温卿,此出自苏东坡之诗,朕记得说的是兴化府的珍产。“ 众臣闻言皆赞天子博学。 温显脸皮一红答道:“臣虽籍泉府,但少时在兴化读书。“ 温显将子鱼和黄雀举出来,意思咱们闽地也是有风物的,咱们可不贫瘠。 朱翊钧看向林延潮问道:“林卿,你以为闽地有何珍奇?“ 林延潮不假思索答道:“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但见林延潮此诗句念完,金銮殿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是动容。 林延潮这两句诗什么意思,咱们闽地土地贫瘠,百物难栽,但是能长出百木之首的松柏。 而百姓家里虽穷,甚至连饭都吃不饱,但是寒门能出贵子! .不少朝臣也是感同身受,特别是家贫子读书这一句话,更是励志,道出了千千万万个寒门书生,想要通过读书改变命运。 天子问道:“好一个家贫子读书!林卿家,父母可在堂?” 林延潮垂下头道:“臣自幼失怙恃,乃祖父一手养大。“ 天子可以想象,自己虽年幼丧父,但母亲健在,除了抱怨张先生约束太严,生来锦衣玉食,而眼下这位殿下之臣,却自小勤奋苦读,三元及第后方才有了与自己在朝堂上说话的权利,相较之下自己何其幸运。 而这少年经历贫寒困苦,并没有失去斗志,或者是怨天尤人,待今天三元及第之日,用\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的话来感谢困境给自己的磨砺,此德堪为天下读书人的典范。 天子眼眶有几分微红,朝堂上的大臣,又何曾不因为这句话,想起了自己寒窗之时,头悬梁锥刻骨,但求一朝闻名天下之时。 他们不由因此牵动了情绪。 而朝堂上从此以后有个\家贫子读书\的状元林延潮,谁再敢言闽地贫瘠。 天子当下肃容道:“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林卿家今日大魁天下,足以告慰先父先母了。朕还要感谢卿之祖父,替朕养育如此贤才。“ 说到这里,天子对台阶下张居正道:“朕欲赠林延潮祖父从六品承务郎,卿家以为如何?“ 一直没说话的张居正这时道:“奖状元郎,乃天子向天下读书人示励学之意,臣以为可。“ 天子点了点头道:“中书舍人拟旨。“ “是。“ 当下中书舍人在大殿上直接拟旨后,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未有躬自累善,而其后不振也。朕岂吝于褒赐哉。。。。。“ 听着圣旨宣读,林延潮也是惊喜不已,这从六品承务郎乃是散官,有官位没有职事,不过对于百姓而言,是天大的恩宠。 “臣谢,谢主隆恩。“林延潮当下行三拜五叩之礼。 年轻的天子见林延潮如此高兴,不由畅快的一笑,一旁纪事官都是拾笔殿上之事记录下来。 众大臣都是心道,此番君前奏对,林延潮仅这一句诗,足以随着他三元及第的名声一并名扬天下且青史永载了。(未 完待续 ~^~) ps: 说这句诗是前人之作的同学,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 第三百三十九章 金銮殿下捉婿 见林延潮授官后,年轻的天子不胜高兴,这一次的状元是他亲政后,真正凭自己主意钦点的。 随着他在殿上钦点林延潮为状元,定下前十名的名次。金殿传胪也就正式结束了。 鸣鞭三下,众官员和士子们行一拜三叩之礼,天子离朝。 金銮殿上众官和士子们都是按班退朝。 金殿传胪之后,就是激动人心的御街夸官了。众新科进士待面圣之后,都是松了口气,将紧张的心情放下,此刻他们总算可以放松心情,享受自己中进士的一刻了。 殿外乐师也是吹起喜庆的乐曲来,令人精神一爽。 “状元公,请来更衣。“ 一名太监上前,林延潮见了,原来是殿试时遇见的高淮。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是高公公,多谢了。“ 高淮见林延潮那日只是一面,就记得自己,当然不甚荣幸,于是道:“没料到状元还记得咱家,状元公乃文曲星下凡,咱家当日就知你必能中状元,那日能给你引荐,真三世修来的福气啊。“ 林延潮道:“岂敢,公公真是客气了。“ 当下林延潮被请至殿旁更衣,换上状元礼服。 林延潮还在更衣,殿上的百官,张居正等人官员先走一步,至于申时行,余有丁一会儿在御街夸官后要与众进士们一并琼林宴,自也是不着急在这时与弟子们说话。 至于其他来道贺的官员们纷纷来与众进士们道贺,也是各有目的。 “这不是周贤弟吗?今日真是恭贺新科中式之喜啊!敢问周兄父母在堂否?家里可有妻室?什么?周兄你三年前丧妻啊,那真是敢情好……好难过啊!” “不过周贤弟没有关系,你马上要大喜了,你问喜从何来?本官告诉你,金榜提名第一喜。大登科后小登科才是第二喜,你要双喜临门了。唉,本官有一女,容貌倾国倾城,方才及笄,待字闺中。内人有事请你到家里商量,什么要赴琼林宴?琼林宴后再来,本官安排轿子等你。” “何兄,你这是干嘛?这位周贤弟是我先看重的。什么叫你可以榜下捉婿,我为何不行?何兄,先来后到,你要晓得。你再如此,本官翻脸了!” 当然也有不少年事已高的进士,发出‘读尽文书一百担,老来方得一青衫。媒人却问余年纪,四十年前三十三’的感叹。 这时林延潮更衣已毕。因得状元,林延潮乌纱帽两侧的簪花,也由原先的叶绒花,换上了用银枝打的簪花。再饰以翠羽。而写着恩荣宴的铜牌,也换成银抹金。 至于原先腰间的青鞓革带。光素银带,身上的蓝罗袍,亦换上了绯罗袍,腰间垂以药玉佩。 穿戴一新后。一身绯袍林延潮走出殿外,在三百穿着蓝袍的进士中,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林延潮走出殿外,候在殿外的萧良有,张懋修,自是先是来恭贺,一旁进士,百官也一并上来贺喜。 看着林延潮一身官服,又是如此年轻,显得英气勃勃。 百官们议论纷纷:“这状元郎如此年轻,又是三元及第,不知娶妻了没有?” “唉,总要试试,你看那个那通政司的徐大人,为了他三个女儿,一张老脸都豁出去了,连个满头白发的老进士都不放过,饥渴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有损咱们朝廷命官之颜面啊!以后不要说我等认识他。” “经你这么一说,倒也使得,不就卖卖这张脸皮,万一成了呢?我就是咱们大明第一位连中三元状元的泰山了!吾后半生高枕无忧了!” “我也有所意动,时不同,位不同,位不同,友也不同。中了状元发达了,以往的黄脸婆,谁还看得上?陈世美大家口里骂,心里谁不想当。” “是极,是极。” 就在林延潮与几位同年说话时,十几名穿着绯色官袍的朝廷大员,眼睛里冒着寒光走了上去。 “什么?家里已有结发之妻?” 林延潮见这么多官员一问就明白了他们意思,其中还有几个尚书侍郎,皇室勋戚,他不由一笑,于是赶紧说了出来免得大家伤了感情。 林延潮道:“是的,内人与在下共过糟糠,一并吃过苦,在下能有今日实是多亏了内人!” 众官员听林延潮这么说,随即就明白了,大家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了顿时无比\诚恳\地道:“原来还有此事,那还真是一段佳话啊!到时状元郎衣锦还乡,夫人还不得喜极而泣啊!” 林延潮心底不由一动心道,是啊,自己三元及第的消息传至家中,不知乡间里会如何沸腾,浅浅会如何高兴?会不会喜极而泣呢?“ 林延潮不好意思地道:“惭愧,几位大人见笑了。” 当下林延潮与萧良有,张懋修三人一并出宫,三人获准行在御道上,至于其他进士们只能行御道一侧。 因为这条御道只有金殿传胪后,状元,榜眼,探花这三鼎甲可以走,至于百官和其他进士都不能走。 这是天子恩赐的殊荣。 众进士们看着走在御道上的三鼎甲,心底有各种想法,榜眼这萧良有仗着是张居正老乡,否则哪里能入三鼎甲。 至于这张懋修,若非是张居正的儿子,恐怕连进士都考不中,更不用说最后还得了个探花了。 唯有林延潮众人没有意见,仅仅是殿试上那一句\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就足以令大家心服口服了。 林延潮御道走至宫外的一刻,见着一路走来,路旁的天子禁军,太监火者,纷纷向自己行礼。 关闭的殿门一扇又一扇地从自己眼前开启。 林延潮这一刻有些恍惚,仿佛沉浸在一个梦里,一个一辈子不愿意醒来的梦中。自己不愿意闭眼,有点生怕睁眼的一刻,发觉自己真是在梦中。 然后心怀忐忑不安,待睁开眼的一刻,巍然的紫禁城依旧出现在自己的眼眶之中。 恩,这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的。 林延潮从皇极门至承天门外,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尚书王国光一并站在门外。(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章 御街夸官(第一更) 林延潮见了两位大佬,与一旁萧良有,张懋修一并行礼道:“见过大冢宰,大宗伯。” 两位官员都是笑了笑。 王国光身为读卷官时将林延潮直接给了个第二等,但是眼下他已是状元了,哪里又会和他过不去。 王国光不仅没有露出不喜之色,反而打趣道:“不用多礼,今日尔是状元,老夫是来给你牵马的。” 林延潮连称不敢,对方可是吏部天官啊,掌管天下三品以下官员的升迁。而从以往的经验里,从人事部或者组织部出来的官员,都是八面玲珑的那种。 这王国光也是如此,他一说笑话,一旁的官吏都是识趣地赔笑。 王国光道:“你是状元,天子让你夸官御街,到时候不说是百官要向你跪拜,就是吾等也在其中。” 林延潮道:“天子隆恩,下官受之有愧。” 王国光鼓励道:“此是天子励学之意,状元无需有魁,上马吧!” 于是自是有人服侍林延潮披红戴绸。 当下顺天府知府牵来一头纯色没有杂毛的大白马到林延潮面前。 身后的众进士们都是一脸羡慕,这可是京城的父母官,给林延潮牵马而来。 顺天府知府道:“状元公,自古贫贱出良才,你今日得中状元乃卧薪尝胆所得,请让本官为你扶你上马,去御街受万民祝贺。” 林延潮当下长长一揖道:“有劳了,只是……” “状元公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延潮有些难为情地道:“只是我不会骑马。” 在场众官员都是放声大笑,充满几分椰榆的意思。 也是林延潮年纪这么轻就中了状元,又是三元及第,在金銮殿上又出了这么大一个风头,大家心底或多或少都是嫉妒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眼下见林延潮坦白的称自己不会骑马,众人不免都是在心里上找成就感。你看状元公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嘛。 王国光捏须对左右笑着道:“咱们三元及第状元公不会之事。史官在哪里,赶紧要记下来。新科状元不会骑马。” 林延潮知众人也是没有恶意,不由莞尔。也随他们去,状元看得高高在上的,虽令人敬仰,但也令人难以亲近。 一旁大兴县县令倒是道:“此马十分温良,状元公放心就是。” 当下官兵搬来上马石,方才解了林延潮之难。 宛平县县令给林延潮递上马鞭,大兴县县令拉起缰绳给林延潮亲自牵马。 这时顺天府知府高声道:“新科状元御街夸官了!” 三十六名官兵们,两两一对。肩扛着铜锣在前开道,两名官兵手持着‘三元及第’,‘新科状元’的彩旗引路,一名礼部官员手捧着金榜在前。 礼部尚书,吏部尚书两人分别随行,至于林延潮则是高坐马上,其余进士在旁随行。 此刻十里御街之上,格外热闹。 御街夸官三年一度,京城万人空巷,众百姓们争相涌至街头看新科状元的风采。 林延潮骑在马上。看着街道两旁左右而分的人群。大兴县的官兵奋力拦着他们,不令他们冲到御街之上。 无数百姓向自己招手欢呼。 “这是大明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啊!” “了不得,真是文曲星啊!” “这状元年纪怎么这么小。我到他这年纪,连秀才都不是。”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有此文魁下凡,扶圣君,开太平,让我大明永享盛世。” 百姓们的话一句一句的传入林延潮耳里。 男孩子有很多梦想,如英雄拯救地球归来,百姓夹道欢呼。 身为大将,灭敌国,执敌酋归来。百姓夹道欢呼。 或者是身为足球明星,捧起金杯归国。百姓依旧夹道欢呼。 而今日林延潮就是考取了状元,获得文魁。受百姓拥护欢呼的一幕。 百姓们如痴如狂,一旁身为家长的百姓拿自己作为榜样,对熊孩子进行现场教育。 “你看看,这状元比你还大不了几岁,你看人家都状元了,你呢?论语都还不会背,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自己?” 熊孩子一脸无奈,又是一个别人家孩子的故事。 两旁还有穿着绮丽的姑娘,看着自己目光含春,掩面微笑。 御街上一间绣楼里,悦翠楼的几位姑娘笑着叽叽喳喳地说话。 身为悦翠楼的头牌周盼儿,坐着嫣然微笑,一旁的人都是向她恭维着:“周姐姐,你说一会自御街上打马而来的是萧公子呢?还是张公子呢?” 一人向他逢迎着道:“这有什么关系,无论是萧公子,还是张公子,哪个不是咱们周姐姐的裙下之臣呢?” 说着一群女人咯咯地笑起。 周盼儿轻轻一笑,没有说什么,犹如一个骄傲的孔雀。只是目光里看着这些逢迎她的人,有几分不屑罢了。 “几位姐姐不要取笑了,我倒是听说楚君,你与会魁林宗海一桌呢?一会儿或是他中了状元呢。” 一直不说话的楚君,听了连忙道:“姐姐哪里的话,我这蒲柳之姿,才艺又疏浅,会魁他连正眼都没瞧我一下呢。” 一旁人笑着道:“是啊,林宗海无权无势,一看就是没有钱人家的子弟,哪里及得上萧公子和张公子。楚君你说是不是?” 楚君心道,考状元又不是凭谁的钱多,但是她面上只是笑了笑,既没有答允,也没有反对。 她一贯是不喜欢与人作口舌之争的。 周盼儿看见楚君的神色,拿起团扇轻轻地扇风道:“楚君,不是我说你,拿捏男人需有些手段。” 楚君垂下头,低声道:“姐姐说的极是。妹妹我是远远不如姐姐厉害的。” 就在二人说话之间,就听得大街上锣鼓齐鸣,悦翠楼的众妓女们顿时也是一并离了桌,来到窗沿前。 这绣楼就是周盼儿包的,她今日故意包下这里,就是让平日这帮姐妹们,看看自己的两个入幕之宾如何风光的? 御街上的状元争这一时风光,但是青楼女子也不是如此吗? 惹得万千女子嫉妒羡慕,待日后韶华逝去时,想起今日也觉得不虚此生了。(未完待续。) ps:晚上还有一更,感谢晒月光de猫书友的打赏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三元及第匾 人争一口气! 周盼儿手持团扇,轻挪莲步,走到窗边。 而绣楼的对面,乃是一处酒楼,现在被几位官宦家的子弟包下,也是准备看御街夸官的。 他们正瞅见周盼儿施施然走到窗边的一幕,顿时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周盼儿抬头见了这几人神情,美目一转,轻轻的嫣然一笑。 那几位官宦子弟见了顿时露出了魂与神授的一幕,心底一并齐道,啊我要成仙了,这绝美如此的女子分明是对我有意啊! 一旁几名妓女见了这一幕,心道恐怕这几位公子中,又要有人成为周盼儿的入幕之宾了。 这时候但听窗外锣鼓齐鸣。 周盼儿凝目看向了御道上,嘴角边流露一抹自信的笑意,那酒楼对面的官宦子弟自己怎么看得上,自己是花魁里的女状元,裙下之臣自也需状元方可。 但见金榜之后,一名披红戴绸的男子,在马上不断向道路两旁的百姓举手作揖。 这人竟然既不是萧良有,也不是张懋修,周盼儿脸上顿时露出错愕的神色,怎么会是他? 周盼儿旁几名想要讨好她的妓女也是顿时失声,一旁楚君本是也要看的,但她被其余几人挤在后面。 待御街夸官的状元郎来至绣楼之下,她才看清马上那状元郎。 身在青楼身不由己,她一直谨慎小心,数年来也没什么高兴或者不高兴的事,能拨动她的心绪,但今日见林延潮夺得状元的一幕,不知为何她却真的很高兴。 “果真是他,我就知以他的才华。必是能大魁天下的。”楚君欣然地笑着。 而周盼儿回过头来,看着楚君笑靥,却皮笑肉不笑地道:“楚君。状元郎果真是会魁啊,今日人家可连中三元呢。你今日想来是不是后悔了。听姐姐一句劝,以后多长心思,否则人在你身边也抓不住。” 左右几个姐妹见周盼儿如此,反而都是暗暗冷笑。 周盼儿下了楼,几人就开始鼓动楚君。 “楚君连周盼儿也嫉妒你了,这是好机会啊,可要抓住啊。” “楚君,你傻啊!当日换了我等。还不借此成名,从此身价百倍啊!你倒是一点也不珍惜。” “你看你的模样也不必周盼儿差,但就是手段不行!” 楚君脸上笑了笑,道了声哦然后道:“谢谢几位姐姐,妹妹也觉得当初好可惜啊!” 众女顿时恨铁不成钢纷纷下了楼去,楚君又走到窗边,御街上跨马的状元郎早已远去。 楚君低下头默默心道,奴家祝君从此青云直上! 御街夸官的一日,最风光的当然林延潮。 十里御街,只嫌太短。马蹄虽缓,仍嫌太疾,真是有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心情。 老百姓们真的十分纯朴。将他三元及第的自己,真当作了下凡的文魁。 沿途不少百姓,甚至到了焚香而拜的地步,而林延潮不由惭愧,自己真心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林延潮打马回府,直接到了福州会馆中,这时他三元及第的消息,随着御街夸官,早已是传遍了京城。 福州会馆上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 人未至,爆竹齐鸣。鞭炮在地上乱跳。 无数百姓争相攒头。 到了客栈门前,林延潮方才下马。掌柜,会馆里住的商人,举人们都是迎在左右,一下子就拜倒了一大片。 林延潮连忙上前扶道:“诸位乡亲,使不得。” 众人一并道:“本乡能又出一才子独占鳌头,请状元郎受我等一拜。” 看着众人高兴的表情,林延潮也知是一府能出一个状元,对于本地百姓而言,是多么高兴。 在这个科举定高下的时代,哪一府哪一县的举人,能在殿试之中夺得魁名,能是合府庆祝的大喜事。本府人到了外地也是一件颜面有光的事情。 至少与人道一句,我们本府别的没有,但是却是文章节义之邦,今科状元就是出自吾乡。 受着乡亲的恭喜,林延潮眼眶有些湿润。 陈济川,展明二人也是一并激动地道:“恭喜老爷,我们知你一定会中状元。”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中了状元之事,需立即知会家人才是。” 几名商人一并抢来道:“状元公,这点小事就不必担心,我们会派人水陆路齐报,定是将你三元及第之事最快告之家人。” 林延潮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一旁送林延潮回府的礼部官员道:“状元公放心,你三元及第的消息,我们礼部会派人,经传驿快马,不需半个月,就能送至贵府大人的手上。” 林延潮喜道:“那真是太好。” “圣旨到!” 正说话之间,身后鸣锣开道。 林延潮与众人立即在会馆外迎接圣旨,一并口称万岁。 传旨太监笑着道:“新科状元,咱家来的匆忙,天子知你仓促,恐怕未必能全礼,故而赐你三元及第御匾,彰显文名,并且下旨着令福建布政使为你在家乡竖状元牌坊!” 众人听得又是发出一阵羡慕的惊叹。 这简直是圣眷在身啊! 不仅天子亲赐匾额,还着令布政使给林延潮竖立状元牌坊。 进士牌坊大家都见过,但至于更高的状元牌坊,众人都是还是第一次听说,但既是天子亲赐,绝对是不同凡响的。 林延潮当下谢恩,受过圣旨。众人一并齐来作贺。 至于那天子亲赐的‘三元及第’匾,由两名锦衣卫抬来。 此乃是天子御赐的金匾,众人少不了又要顶礼膜拜一番,普通的官宦人家,在家里挂一面,就可以当传家宝了。 掌柜眼放精光,讨好地与林延潮道:“天子御赐的金匾,眼下既无处安放,就暂时挂在咱们会馆正堂之上吧,如此让我们会馆上下也跟着沾光。” 林延潮笑着道:“好吧。” 掌柜与几名商人一并欢呼,当下将金匾请入会馆中。 林延潮对传旨太监道:“请公公入内喝一杯水酒。” 传旨太监笑着道:“那是多谢了,咱家要沾一沾新科状元的喜气,将来少说也能益寿延年。” 众人听了都大笑。(未完待续。) ps:第二更(其实是补更)在这里向大家求求月票!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不会是阉党吧 林延潮与传旨太监一并入了会馆。 这名传旨太监姓孙名隆,林延潮就称他为孙公公。 孙隆见会馆简陋的样子,不由道:“状元公,住的地方真是清贫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孙公公,此地尚好,吾少时所居不如此许多。” 孙公公点点头道:“难怪状元公能道出家贫子读书的诗来,不过也是苦尽甘来了,释褐之日,天下将望状元公为卿相。” 林延潮心底有数,自己进士及第,又是头甲状元,进翰林院是榜上钉钉了。 状元授官是从六品,也就是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是正七品,则是翰林院检讨。 除了三鼎甲,二甲三甲的进士要想进翰林院,只有馆选,考庶吉士这个途径。 就算考上庶吉士,也不一定真正留在翰林院了。 只是一个见习翰林,三年后还要经过‘转正’考试,合格授官,称为留馆,不合格出翰林院,称为散馆。散馆后的官员,虽仍被视为翰林,但入阁的机率基本没有了。 而身为头甲状元,直接跳过见习的,一上来就是正式工,这等滋味真是酸爽。 至于入了翰林有什么好处? 大明官场有一个铁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翰林院是入内阁的必经之路,明朝两百多年的历史里,所有的三鼎甲,最后入阁为相几乎达到四成之多。 故而翰林,又有储相之称,也就是宰相的预备队。 “对了,翰林院的黄鸣周黄翰林与状元郎有乡谊吧!”孙隆一面喝茶,一面没来由道了这么一句。 林延潮心底奇怪。这传旨太监怎么会认识翰林呢?林延潮猜道:“可是泉州府的黄翰林?” 孙隆笑着道:“正是这位黄翰林,当年咱家刚入宫不久,在内书堂受过他的指点呢,关系好着呢。” 原来如此,林延潮恍然大悟。 孙隆说的这位黄翰林,乃是泉州府进士黄凤翔。字凤鸣。黄凤翔是隆庆二年的榜眼,对林延潮而言是翰林院里的同乡前辈。 至于这传旨太监也是不凡啊,在不落痕迹中,点出自己是出自内书堂。 如果对于文官而言,非翰林不入内阁。那对于太监而言,也有一个规矩,那就是非内书堂出身的太监。就不能任秉笔太监。 秉笔太监握批红权,内阁握票拟权,二者是大明的至高权力。 在皇帝怠政下,握有批红权的秉笔太监和手握票拟权的内阁首辅,两边可谓斗得难分上下。 纵观明朝历史。二者争斗,一般都是内阁大佬输的多,而秉笔太监输的惨。 “原来孙公公是内翰,才想的言谈清奇。出口成章。”林延潮夸道。 出身内书堂,进司礼监的太监。都是以内翰自称。内翰也就是宫内的翰林,显然是以知识性官员,不,是知识性太监自居。把自己与那些打杂太监区分开来,也别有一番优越感。 孙隆听了林延潮称他为内翰,不由喜上眉梢。 文臣里面上尊敬太监,背地里骂太监的不少,而以林延潮的身份,能主动称他一声内翰,自是令他倍有面子。 孙隆笑着道:“好说,好说,状元公以后身为翰林,必有入宫行走的机会,有什么要咱家办事的,别磨叽,尽管说一声。” 林延潮听了不由感叹,有明一朝还是文人藏激激,太监坦蛋蛋的多。读书人出身的文官尿性多,反而是太监们倒很干脆,是友是敌一句话不啰嗦。 见孙隆的示好,林延潮心想自己以后不仅要抱皇帝大腿,难道还要走阉党路线吗?完蛋完蛋,会不会背千古骂名啊。尼玛的,早知道如此我该再晚穿越三十年,直接投奔魏忠贤啊。 是啊,纵观万历一朝,没有出过刘瑾,魏忠贤这样的权阉,那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宫中有人好办事啊! 林延潮道:“谢孙公公赏识了,以后少不了要劳烦孙公公呢,眼下正有一事要劳烦呢。” 这么快,孙隆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林延潮道:“久仰黄翰林大名,但可惜未曾一见,到时候还劳公公引荐才是。”林延潮是心想自己在翰林院没有门路,正要拉关系呢。 “当的,当的。”孙隆放心下来,引荐黄凤翔给林延潮不费什么功夫。何况黄凤翔在内书堂教过自己的老师,二人有师徒关系,将他介绍有同乡之谊的林延潮,大家还可以进一步加深关系嘛,这是大有好处的。 孙隆一口答允下来,然后言自己还要奉驾,就先走了,临走前林延潮还送了对方一包银子。孙隆没推辞,坦然受了。 这时候会馆内左右一并帮手,将‘三元及第’的匾额,在会馆的正堂高高挂起。 会馆之外,爆竹齐鸣,四面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挂起的一刻,会馆内外数百人都是齐声拍手叫好。会馆里掌柜,伙计、厨子都是一并跑来观看。 众人抬起头但见‘三元及第’四个烫金的大字,悬于横梁之上,天子御赐金匾,是难得的风光。 一名闽籍的大商人对身旁人道:“状元及第的匾额,虽是稀有,但咱们也曾见过,可是三元及第的匾额,恐怕是百年一遭。” 另一人也道:“是啊,而状元郎虽少但也是三年一个,但咱们大明自太祖开国两百年以来,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不过两位,真可谓是百年一出,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这两人一问一答故意说得很大声,不少人都是听见了。 众人都是呵呵一笑,这正是锦上添花之时,这一幕也在各处兴起。 有人故意逮着掌柜道:“以后你这会馆生意也不用做了,直接开饭馆客栈吧。” 掌柜装傻充愣地问道:“这是为何啊?” 那人道:“三元及第的匾额在这里挂了一个月,天下想要中状元的举人,为了沾这三元及第的喜气,还不得跑到这里来啊。” 林延潮站在堂中,数不清的人向他道贺,偶尔他抬头一睹,看着头上金字匾额心道,嗯,三元及第,我做到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三章 恩荣宴 到了快天暗之时,林延潮与卢义诚,林世璧一并赴恩荣宴。 恩荣宴就是民间耳熟能详的琼林宴了,不过琼林宴是宋朝的称呼。咱们大明叫恩荣宴,宴会设在礼部,由光禄寺承办。 林延潮眼下虽身为状元,但还未正式授官,官员的仪驾还没有置办。 故而他仍是照旧,让展明赶车,从会馆前往,只是马车前头挂了一盏写着\赴恩荣宴\的风灯,然后这么往礼部而去。 快要天黑时,也是京城道路的高峰期。 道上是轿子,马车,骑马骑驴的堵在那,交通十分拥堵,不过挂了一盏赴恩荣宴的风灯后,一路上仿佛开了绿灯般。 众人都知是赴恩荣宴的新科进士,都避在道旁相让。马车顺顺利利地入了正阳门,然后朝礼部衙门而去。 马车里林延潮是靠在车壁上养神,今天一日太累了,不想说话。而卢义诚心情很好,说个不停,而林世璧则丝毫没理会,只当卢义诚是个空气。 卢义诚以为林世璧不说话,是心情不好的缘故。他想来林世璧在会试时,考了第三十九名,这个成绩放在殿试上进二甲是绝对稳妥的,但是他殿试最后却落到了三甲。 至于卢义诚他本来就没想进二甲,现在授三甲也没什么意外的,于是他好意地劝了林世璧几句,什么不要在意,二甲和三甲差了没多少,不要往心里去云云。 林延潮在旁看了不由一笑,他知实际上对于林世璧这等世家公子而言,二甲三甲授官高低根本不放在眼底。 林世璧考进士更多是要向世人证明自己罢了。林延潮猜想以他放荡不羁的性子,授官后能在体制里混上两年,不挂冠而去。这已经是人间的奇迹了。 至于为何林世璧不想理会卢义诚。林延潮可以从林世璧的肢体语言里晓得,他此刻只想与卢义诚说,土逼不要与我讲话。 至于二甲进士与三甲进士究竟差了多少?二甲授官是从七品,三甲授官则是正八品。 林延潮初时还纳闷,他还以为三甲进士最低也是可以当个县令的,那么既然是县令至少也是正七品。怎么会只有正八品。 后来林延潮才知道,这正八品是对京官而言的。 比如京官为正七品,那么外放地方一般会授予正六品,而这并不是升官而是平调,这属于京官对地方官的等级压制,所以三甲进士授官后,在京为官。只能居正八品,到了地方可以为正七品县令。 以往也有三甲进士及第后,吏部授官,要丢去贫困山区当县令,然后这个人死活不去。这个第一志愿我不满意,我要求志愿调剂,不然我就不辞官不干。 吏部对于违背第一志愿,一定要留京的进士。也是可以容忍的。留京可以,只是正八品也没有了。要留京,行!从九品的京兆博士你去不去干? 这看来委屈,但对于官员来说,只要留京。将来就有升迁的门路。 当然这也是朝廷优厚进士,不然怎么说进士是榜下即用的老虎班,换了举人,监生出身的官员敢对吏部的授官说三道四,行,你就回去等着候缺吧,期限一百年起! 三人来到了礼部。 每个新科进士乌纱帽上挂着恩荣宴三个子的牌子,就是通行证,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礼部大堂。 宴厅之内,虽然还未开宴,但早早有上百名来赴恩荣宴的新科进士们。众进士们都是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充满了马上要做官的喜悦。 林延潮一到厅里,顾宪成,魏允中等几名进士一并而来,与林延潮见礼。 林延潮也是与几名同年一一而拜,其中对于一名叫杨镐的三甲进士,多看了几眼。 魏允中十分羡慕地道:“宗海,状元及第,此去鹏程万里,释褐即授从六品修撰,入翰林院为词臣,真是令人羡慕。相较我等还要去六部九卿衙门中观政三月才能授官,相去如同云泥啊!” 要知道万历八年这一科没有庶常士,除了三鼎甲外所有的新科进士要在六部九卿衙门先观政三月,视其表现,才能分内外正式授官。至于林延潮后天就可以去翰林院报道当官了。 林延潮拱手道:“莫抬举在下,翰林官清苦,我早有准备,倒是诸君将来无论内任外放,都可大展宏图,一展拳脚,实是令我羡慕。” “哦,莫非宗海还喜欢任事为官。” 林延潮心想这是自己志向,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坦然道:“在下志在事功。” “那就难了,宗海身为翰林,虽初授就是从六品,但翰林院里升迁不易,恐怕要事功的机会不多。”顾宪成自那日脱袜脱履的辩论后,对林延潮态度显然敬重许多,说话也变得客气起来,不是往日那般目中无人的样子。 林延潮道:“走一步算一步,将来或许有外放一日。” 众人看了一眼,翰林外放?难啊,除非是犯了过错,否则就要一直在翰林院熬资历的。 众人待要劝林延潮,这时候但听鸣赞官道:“吏部尚书,到!” 堂内众进士肃然寂静,然后一并向门口拜去。 此刻恩荣宴上的几位大佬都还没到,最先来的就是这位吏部尚书。 上百名进士都是躬身行礼,但见吏部尚书王国光迈步走入宴厅笑着道:“诸位不要多礼,今日没有尊卑,只有上下同乐。” “谢太宰!” 众进士们一并除礼,但见王国光与几名吏部官员,一并走到了上席。 看着王国光,众进士目光里就热切起来, 杨镐对魏允中,顾宪成道:“你们知道吗?观政进士也有区别的,叔时是二甲头几名,断然是入六部为见习主事,但对于我等出身三甲的进士而言,最好的出路,莫过于去都察院观政。” 魏允中捏须道:“不错,科道称雄,若去都察院观政,只要考评能得中上二等,就能得授御史。” 杨镐点点头道:“是啊,分配进士去各部观政,还有最后的考评大权,都握在吏部手中,若是能得吏部天官的赏识,观政之时大有好处啊!”(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四章 成人之美 听杨镐这么说,林延潮身旁的卢义诚的眼神中也是放起光来。 当然吏部尚书权力不仅如此,除了掌握官员的升迁,还有六年一次的京察大计。 不过这些对林延潮来说,丝毫不关心啊!自己身为翰林官,就如同开启了免京察,免观政,免考评的豁免光环啊!翰林院自成一个体系,与其他六部少有瓜葛,这也是大明体制独特的地方。 翰林院的官员与谁最近?三者,天子,东宫,太监。 但是吏部尚书对于其他进士就不一样了,几乎掌握人家生杀大权。所以不少进士,此刻心底就是想着如何上前与王国光说话,讨得其青眼。 不过众人都这么想,现在却还是没有人上去,因为众目睽睽之下,大家虽有此心,但拉不下这脸,反正宴会开始后,都有向官员敬酒的机会,到时候来向吏部天官表现一番也是不迟。 过了一阵,来赴恩荣宴的进士,官员,以及几位大佬都是陆续来齐了。 殿试时的读卷官、銮仪卫使、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受卷、弥封、收掌、监试、护军参领、填榜、印卷、供给、鸣赞各官都在邀请之列。 不过十位殿试读卷官里,张居正,张四维都是缺席,阁老只来了一个申时行,至于六部尚书只来了吏部尚书王国光,礼部尚书潘晟,兵部尚书曾省吾,其余三位也都是缺席。 光禄寺根据赴宴官员,进士排了席次。 申时行居主席,三位尚书,吏部礼部侍郎,銮仪卫使也是一人一席,至于受卷官以下则是两人一席。 而进士方面。状元林延潮一人一席,至于榜眼萧良有、探花张懋修两人一席,其余进士都是四人一席。每席之上,按酒、烧炸四般,宝妆、茶食、果子五般,软按酒五般。菜四色,汤三品,双下大馒头。 恩荣宴的形式,与鹿鸣宴会,簪花宴差不多,都是乡饮酒礼这一套,只是参加的人等级却更高了。 席上雅乐奏起。 申时行先向新科进士们祝词。表示对众进士的祝贺之意,以后大家要一并同朝为官了,然后词里的大意就是尔等他日为官,上忠其君,下爱其民。 场面话古往今来都有。不过众人都是听得很认真。 说到最后,申时行即兴还吟了一首前首辅李东阳当年在恩容宴上所作之诗。 队舞花簪送酒频,清朝盛事及嘉辰。星辰昼下尚书履,风日晴宜进士巾。围撤汉科三日战。苑看唐树九回春。丹心未老将头白,犹是当年献策身。 众人纷纷点头。李东阳这首诗确实不错。 申时行说后,林延潮身为状元,要代表众进士起身答词。 林延潮从席上起身,来至申时行面前。二人相对三揖,之后申时行回到席上。 宴厅之中刚刚开坛的杏花酒,酒味飘香。 林延潮放眼望去,坐在席上的众官员,以及新科进士们抬头看着自己。这一刻好似在学校时毕业典礼上,学生代表在学校师生面前发表离开学校前,将要踏入职场时的感言。 林延潮朗声念道,为臣事君,忠之本也,本立而化成。冢臣于君,可谓一体…… 话音在宴厅上回荡,随着林延潮一词一句,坐在下面的众进士们思绪都是飞得很远很远,心底带着点激动,感伤。 不过对于林延潮而言,此刻的感受是,身为三百进士的代表发言,很有面子。 下面林延潮代替众进士对申时行行敬酒之礼。林延潮始终从容不迫,一举一动都是合乎礼仪,连鸿胪寺的官员都挑不出一丝毛病来,其余官员们都是频频点头。 仪式完成,下面就是大家自由时间了。 林延潮返回席上,开始用餐,这可是光禄寺筹备的酒宴啊! 林延潮还没夹了几筷子,酒也还未过三巡,就见着各进士们都举杯离席向堂上各主官敬酒了。 除了申时行,余有丁,众进士们都是聚集到吏部尚书王国光面前敬酒,想必是想在对方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以便观政时分配至一个好部门,以及观政后的考评能给个高分,争夺到留京资格。 同年们此刻都为了将来筹谋,至于恩荣宴上吃什么,全不关心了。 真是可惜了这一桌酒菜,这本来进士们是仅次于御街夸官,最风光的一刻的。 众进士敬酒之中,林延潮看得出,刚踏向官场的进士们,面对王国光这样大佬时,不免底气不足,失了分寸。敬酒时,有一些进士想要说些奉承话,结果用力太过,有名进士拍马屁时,连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都说出来了。 几人阿谀奉承的痕迹太重,结果大出洋相。还有些玩些小技巧,来引起吏部尚书注意,甚至还有打压别人来抬高自己的。 这等献媚相,令不少官员频频摇头,一旁的林世璧等人不住冷笑。 林延潮也是感叹这些人太目光短浅了,这三百名进士一一敬酒过去,王国光能把你的人和名字对上号就不错了,谁还会可以去记得你很有能力,才干不错。 人家身为吏部天官,很忙的,他不会去关心一个小进士的授官情况。 林延潮继续吃菜,这时感觉身旁有人拉自己袖子,转头看去,但见却是卢义诚。 卢义诚一脸忐忑地问道:“宗海,你稍后有向太宰敬酒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当然是要去的。” 自己可以不巴结,但不表示自己可以得罪的,敬酒没什么,不敬酒被人记住了才叫惨呢。 卢义诚当下恳求地问道:“宗海,那等会可以带上我吗?我自己一个人不敢去。” 林延潮点头道:“甚好,我有些乏了,有个人陪在一旁也不错。” 卢义诚松了口气道:“好,多谢宗海了。” 林延潮举杯与卢义诚朝王国光那走去,但听附近笑声不断。 几名官宦子弟家的进士与王国光敬酒时,谈笑风声,丝毫也不因对方是吏部大员而怯场。 林延潮看去那为首一人就是二甲第一名,前礼部尚书董份的孙子董嗣成。 林延潮不由感叹,与卢义诚这样寒门子弟一比,董嗣成这样的官三代,先天就带有优势。人家自小随祖父,见得就是高官显要,即便面对吏部天官这样的大员,也是不怯场,还能说几句笑话。 董份曾任吏部左侍郎,而王国光是吏部主事,曾是董份属吏。 王国光向董嗣成问候其祖父,也就是他过去上司身体如何,期间谈及当初二人在吏部公事时的旧事,二人谈话其乐融融。 董嗣成在王国光面前完全是执子侄礼,十分亲密,其余进士看了不由生出‘我等就算拍一万句马屁,也不如此人提他祖父一句’的念头。 王国光与董嗣成正谈话时,扭头瞧见了林延潮站在一旁。在其他进士争先恐后地挤来与王国光敬酒中,林延潮就这么安静站着,不急不躁,默默地等候,令王国光不由暗暗赞许。 王国光笑着道:“这不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公吗?” 林延潮当下上前道:“是,下官来给太宰敬酒了。” “岂敢!”王国光闻言就要从席上起身。 林延潮赶忙抢过两步道:“下官何敢劳太宰起身。” 王国光见此笑着道:“状元郎也太客气了。”说完重新坐在席上。 林延潮当下给王国光把壶奉酒,说些福禄康寿的话。 至于步步青云,升官的话就不提了,对方身为吏部尚书,已是人臣巅峰了,哪里来步步青云,你是要谋逆篡位吗?王国光再升一级就是大学士,但王国光非翰林出身,是没有入阁的机会。 王国光对林延潮很满意,说了一番勉励的话。 这时一旁董嗣成突道:“状元公才高八斗,今日金殿传胪时所赋之诗可名传天下,眼下值此恩荣宴时,不如再留一诗,好让我等大开眼界。” 董嗣成这么说,一旁众进士们都是叫好。王国光也是点点头。 林延潮笑了笑道:“董兄太高捧我了,在下今日不过是兴起而作,倒是我身边这位同乡诚之兄,才思敏捷,诗才更是了得,这首恩荣宴诗由他来作如何?” 卢义诚听林延潮这么说,顿时惊喜交加,林延潮把这在吏部尚书面前,表现的机会推给了自己。 而王国光听了不由目光一亮,其余进士也是明白过来,不由为林延潮此举赞叹起来。林延潮眼下已是三元及第,当今文魁,就算再赋一首好诗,也不会给自己名气增添多少,而眼下扬名机会推给别人,此乃是成人之美,君子之德啊。 当下王国光与众人目光一并看向卢义诚。 卢义诚顿时忐忑起来,在脑中思索片刻于是道:“唱榜东华未可骄,一身从此许国朝。莫提前路荆棘否,留此初心试径遥。” “好。” 众人见卢义诚当堂赋了一首合乎韵律的诗来,不由点头。 王国光笑着道:“真有疾才也。” 王国光这么说,是夸赞卢义诚反映敏捷,当堂作了这么一首诗来。 而卢义诚得吏部天官这一句夸奖,顿时激动得身子都颤抖起来,努力保持镇定地道:“多谢太宰夸奖。” 王国光见卢义诚这紧张的样子,不由莞尔道:“真质朴之人。” 稍后林延潮与卢义诚一并告辞退下。(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五章 牛逼的翰林官 拜见完吏部尚书,卢义诚端着酒杯,好容易才从紧张的情绪缓过来,然后对林延潮无比感激地道:“宗海,多亏了你引荐,否则我连与太宰说话都不敢,更不用说还能在他面前作诗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拍了拍卢义诚的肩膀道:“说这话做什么,见外了。” 卢义诚听了更是十分感动。 敬完吏部尚书,其余人也不能拉下。坐在王国光身侧的乃是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姚弘谟。 成化年以后,官场有一个规矩。 就是礼部尚书、侍郎必须是翰林,而吏部左右侍郎里,必定一个是翰林。 而翰林为六部侍郎者,同时身兼侍读、侍讲学士。 朝堂上如姚弘谟这般同时在六部翰林院挂职的,只有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林延潮会试时的小座师余有丁。 身兼翰林,侍郎,可以在正三品的同阶官员中笑傲群雄了。 不仅如此,朝廷选庶吉士教习,都会从身兼翰林,侍郎的官员里选取。 身为翰林院庶吉士教习有什么好处?当然是将来储相的人脉,同时翰林院教习也是入阁的预备人选。徐阶与张居正关系为何那么好?因为张居正在翰林院为庶吉士时,徐阶就是翰林院的教习,所以张居正始终以徐阶门生自居。 而这位姚弘谟担任三年翰林院教习,至于余有丁则是一年前补上,他是顶的是王锡爵的班。 当年张居正夺情时,就是王锡爵带头率几十个翰林上门闹事,逼着张居正把刀架在脖子上。后来王锡爵自知得罪了张居正,回乡省亲然后就不回来了。于是余有丁才有机会补了王锡爵的班。 姚弘谟见林延潮后。笑着道:“玉堂之署内,三鼎甲状元郎不少见,但三元及第者,大明开国来,也只有你和商文毅公二人啊!” 玉堂是翰林院的雅称,姚弘谟的意思是每三年一次科举。三鼎甲状元都是要入翰林院的。所以翰林院里不缺状元,可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翰林院几百年来也只有林延潮与商辂两个人。 林延潮当下低调地道:“哪里,以后入翰林院后,还需请少宰耳提面令才是。” 对方虽眼下多在吏部办差,但毕竟还申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眼下翰林院里,翰林学士官位最尊。掌管院事,不过现在暂缺。 翰林学士之下为侍读学士。 眼下翰林院内有三位侍读学士,分别是陈思育,余有丁,姚弘谟三人。 余有丁。姚弘谟一面在吏部礼部署理部院之事,一面在翰林院当差。而陈思育则是侍读学士掌院事,注意掌院事三个字,也就是说翰林院的事。他说得算。 所以陈思育是正,余有丁。姚弘谟是副,这三人就是林延潮将来在翰林院的领导了。 乘着这敬酒的机会,对于将来领导还是要赶紧巴结下的,至少认认门。林延潮三年后任官考满的考语。还要这三人来写呢。 林延潮连忙敬酒,然后说几句愿意向组织靠拢的话,姚弘谟也是温和地鼓励了林延潮几句。 反正礼数到了就行。 敬完了姚侍郎,林延潮按着顺序一一敬酒。林延潮身为状元,众人见都是道不敢,三品以下官员都是从席上起身。 敬了半圈就到了翰林院这一席上。经旁人介绍林延潮知道一旁左数第三的席上,就是翰林院一把手陈思育。 陈思育乃湖广武陵人,又是张居正的同乡。 他此刻坐在席上,背心挺直,对其他来敬酒的官员和进士们,神色都是淡淡的,不苟言笑,看起来一脸严肃的样子。 林延潮上前对陈思育道:“下官见过掌院。” 陈思育见林延潮微微点头道:“状元郎不必多礼,这一次殿试本院身为读卷官,看过你的卷子,将其勾为一等,就是赏识你的才学。” 说到这里,陈思育突话锋一转道:“不过有才亦需有德,为臣者当有风骨,不可媚上。你第二道策问的立论,本院是不赞成,选你为第一等,只是惜才罢了,以后入翰林院后,你当好好研磨心性,潜心学问,不可有躁进之心。” 林延潮听陈思育这一番话心道,你妹啊,这简直就是批评了,把自己看成积极向皇帝拍马屁的有才无德之徒了。看来大领导对自己不是很满意啊!看来进翰林院,搞不好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林延潮称是退下,这时一人上来道:“状元郎,不必介怀,掌院的性子就是如此,外冷内热,不要往心里去啊!” 林延潮向这官员拱手道:“多谢宽慰,请教阁下台甫?” 这官员笑着道:“在下草字鸣周,泉州府人士。” 林延潮听了喜道:“原来是鸣周兄,在下久仰大名。” 来得好巧,对方就是之前太监孙隆给自己提起的黄凤翔。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他乡遇同乡,格外的亲切。 有着同乡关系,林延潮与黄凤翔聊天不由十分投机。 黄凤翔道:“宗海兄,其余的日后再说,我与你先引荐一下本院的同僚,他日一起公事也是方便。” “这再好不过了。” 有了黄凤翔引荐,就少去初见时尴尬,对林延潮就简直再好不过。 身为翰林的官员,与其他官员相较,身上都有一种清贵的气质。 在百官之中,翰林就相当于天子近臣。 三百进士中唯有三鼎甲和庶吉士方能入翰林院,身为翰林,就是进士之中的进士。 按照官场重科举出身的传统,这些翰林们平日见了普通进士出身的官员,都是不甩。非翰林官员,官位在三品以下,在他们眼底就是土鳖。 要让我尊敬你,行,拿出科举名次来,当年殿试你几甲几名? 三甲n名。 什么?刚才风大,我没听清。 不过面对林延潮,这些翰林官们顿时骄傲感全无,你妹啊,三元及第的牛人啊,就算我当年殿试考了一甲第一名,也没你牛逼啊! 恩荣宴在场的翰林都是参加过会试,充任过房官的,算是在场不少进士的房师。 此刻林延潮在敬酒,这些翰林都不敢怠慢,而众人中一位名叫何洛书的翰林,脸色更是奇差无比。(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六章 颜面扫地的何翰林 黄凤翔领着林延潮至翰林们这一席。 这些平日清贵,以气节自负的翰林官们,一并打量走来的少年。但见少年穿着绯色的袍服,银簪花的乌纱帽,腰间的光素银带,悬着的药玉佩。 不论翰林们认识不认识林延潮,但这一身状元服大家都识得。三年前翰林院同僚沈懋学,大魁天下时也是穿着这一身状元服, 此刻沈懋学病归,已不在翰林院。 “这位是张侍讲,马上要迁任要南京国子监司业。” 原来此人就是张位,隆庆二年以庶吉士入馆,此人了得啊,历史上似乎也入阁了,翰林院果真人才辈出、 林延潮对张位道:“晚辈在此预贺前辈,可惜无缘前辈教诲了。” 张位笑着道:“无妨,状元郎真一表人才,真不枉我等当初力荐你的卷子。” 众翰林都是点头微笑,林延潮也听说,余有丁当初将自己卷子从落卷中搜出,正是同考官里这十名翰林联名向申时行举荐自己的文章。 若非这几位翰林的风骨,自己别说会元,连会试都要落榜了。 “大恩不言谢,满饮此杯。”林延潮举杯一饮而尽。 张位笑道:“本官陪状元郎一杯。” “这位孙修撰,乃甲戌科状元,也是今科会试同考官。” 这位孙继皋万历二年状元,林延潮道:“后学晚辈拜见孙前辈。” “不敢当,状元郎文章华国才是,否则我等也不会一致称许。” 此刻林延潮只想说,咱啥都不说了,感情都在酒里。 一位一位翰林敬过,林延潮一连畅饮。已是有几分醉了。 到一位翰林面前时,黄凤翔神色有些尴尬,然后道:“这位是何检讨。” 何洛书此刻脸上的表情,仿佛吃了一吨翔,他看着一身华服的林延潮走在自己面前。 当初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利用同考官的职权,将林延潮卷子悄无声息的落卷。如此张居正两个儿子张懋修,张敬修就能顺理成章地进入尚书房的第一第二名,但是他这完美的如意算盘最后却打不响啊。 先是余有丁,申时行哪里去不好,搜落卷正好来到了本房,而本房的方阅卷官来了个什么朱衣点额,一下子就林延潮落卷搜出。 最后在定榜中。自己十名翰林院的同僚,当堂打了自己脸,一并推荐林延潮的卷子。申时行最后排榜将林延潮的卷子定为第一。 现在何洛书心底的悔恨简直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当初要不是自己将林延潮卷子罢落,现在他就是这位状元郎的房师啊!那时不说自己在翰林院,在外面也是令人敬重啊。一个当世伯乐的名号是跑不了的。 何洛书看着林延潮心想,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料想他也不会给自己面子。我索性主动一些,先道个歉。将此事揭过就好了,毕竟传扬出去。我确实不在理。 众翰林也知何洛书当初为了讨好张居正,偷偷将林延潮卷子藏起来的事。林延潮现在不承认何洛书为他的房师,是理所当然。 不过林延潮毕竟是后辈,对前辈应有的尊重是应当的。为了顾全大局。林延潮该不会当众翻脸才是,如此有失状元的身份,更该以德报怨,如此传扬出去别人也会赞他大度。 何洛书坐在席上心底盘算,没错,自己是翰林院的前辈,还是宰相的人。林延潮不看在自己面上,也要看在张相的面子。这小子进翰林院立足未稳,不敢乱得罪人。 想到这里,何洛书本是要打算向林延潮道歉的心思也没了。 何洛书眯着眼睛看向林延潮,心道我是翰林院的前辈,凭着什么要向你这个后辈道歉。你要是敢给我难看,以后进了翰林院,我必不会与你干休,到时候大家走着瞧,看看你有什么本事与我来斗。 “这位是何检讨。” 看了黄凤翔的神色,林延潮心知,原来这位就是把自己卷子藏起来的‘房师’何洛书啊。 黄凤翔介绍后,何洛书已是站起身来,他倒是一脸坦然,甚至脸上还有几分傲慢。 林延潮站定脚步,上下看了对方一眼,然后端着酒杯从他面前走过,完全是将对方当作一团空气般忽略了。 众人还以为林延潮会作一番表面功夫。哪里知道林延潮直接就走了过去,让何洛书颜面扫地。 何洛书霍然色变,端着酒杯的手也攥紧喝道:“真无礼之徒,这样的人也配当状元郎吗?” 何洛书这一声将四周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状元与翰林的冲突这下有好戏看了。 林延潮本想将事情先掠过,自己与何洛书的帐等进了翰林院再说,但见自己处于众目睽睽之地,何洛书不知理亏还出言挑衅,他知此刻不是息事宁人的时候了。 林延潮转过头去问道:“何检讨有何见教?” 何洛书压下心底的怒意,瞪着林延潮道:“你的卷子是我罢的没错。但你眼下已是状元了,入了翰林院,我也无话可说。现在本官好心好意捧一杯酒敬你,你却拂袖而去,这就是你林延潮的礼数和教养?” 这何洛书端着酒杯,本是等着林延潮来敬自己,若是自己主动敬他,就成了赔罪了。不过这丝毫不妨碍何洛书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 林延潮没有因何洛书的话乱了阵脚,淡淡地道:“何检讨,你称我林延潮,直呼其名乃是无礼,你以为你是我家大人?” 何洛书哑口,他知方才愤怒,犯了错,直呼其名被视为不敬。 但何洛书却不担心道:“我是你翰林院的前辈,直呼你名字又如何了?” 林延潮斥道:“这就是你何检讨的礼数教养,可笑你既以前辈自居,难道不知什么叫尊卑上下?” “我在翰林三年,你不过新进之辈,与我谈什么尊卑?一派胡言。”何洛书不屑道。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何检讨你真什么都不懂,难道还要我教你?翰林检讨从七品吧,而翰林修撰为从六品。朝廷有法度,官隔一品避马避轿,隔三品跪。而何检讨隔我一品,不持有下官礼数已是不敬,还直呼上官之名,这就是目无尊卑” 何洛书顿时讶然,他倒是忘了这点,他强自辩道:“可是你……。” 他想说你林延潮还未授官,但想这更糟糕,状元郎大魁天下一日,身负皇恩,连顺天知府都要给他牵马递鞭,自己直呼状元名字这罪同样不小。 林延潮冷笑道:“不识礼数,还藐视王法,洋洋自得,就你也配身为翰林,简直为士林之耻。何检讨你就等着听参吧!” 何洛书被气得说不出话。没错啊,他乃是庶吉士留馆。 庶吉士留馆后,原二甲进士者授正七品的编修,原为三甲进士者授检讨。何洛书当初就是三甲,授的检讨,也就是说他虽然转正了,但是却是翰林院里官位最低的。 他原来是林延潮的房师,其取与不取都在他的一念之间,但到了现在对方中了状元后,官阶反而高过自己两级。而眼下自己还被林延潮抓住了失礼之罪,要上本向天子弹劾,自己少不了要被罚俸三个月。 何洛书咬着牙瞪着林延潮,不过众人都知他是强撑颜面,实际上已是认怂了。黄凤翔作起了和事佬道:“何检讨,状元郎以后大家都是要在翰林院里共事的,各退一步吧。” 其他翰林也是向林延潮劝道:“算了吧,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众人都劝,林延潮自是要给面子,当下道:“看来几位的面子上,我就不上本弹劾何翰林了。” 何洛书听林延潮这么说,松了口气,不过心底丝毫没有感激,好,今日算你赢了,到了翰林院后,看我如何整治你,官场上的事,你一个没有门路寒门子弟什么都不懂。林延潮,我们就从这里开始,今日丢去的颜面,我他日要百倍奉还。 林延潮看着何洛书怨毒的神情,自是知他在想什么,此人真自作孽啊。 林延潮道:“不过此事可以算了,不等于其他事能一笔勾销,何检讨会试将我落卷之事,其中有什么不公,你我心知肚明,天理昭彰,自还我一个公道。” 何洛书闻言汗水滴落,林延潮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话,简直是致自己于死地。 状元郎因落卷之事在恩荣宴怒责检讨,此事被林延潮这么一搞,一下子就公开化了,想掩掩不住了。朝廷一定要给林延潮一个说法才是。御史们必会大做文章,上本弹劾自己。 何洛书脸上露出怨毒的表情,自己刚才还想在翰林院算计林延潮,但现在恐怕连苦心得来的翰林位置都是不保了。 何洛书心底有一万句最恶毒的话在酝酿,但若是骂出来,又是一罪。若是方才能向林延潮道歉就好了,得到事主原谅,罪责就会轻一些,可惜现在后悔已是迟了。 何洛书此刻只能拂袖而去,他自知留下更是丢人。他要赶紧跑到张府去抱两位公子的大腿,看看能不能保住翰林院的官职。 一旁其他官员见了,也是议论纷纷。 有人道:“何翰林惨了,状元郎这一手好厉害。今日何翰林无礼之事,以及会试落卷的内情,两下一并必会传入台谏之耳,不出三日就会有折子弹劾何翰林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七章 教诲 看见何洛书一脸颓然地走出礼部宴厅。 众人幸灾乐祸有之,自是暗自嘲笑何洛书讨好张居正不成,反而得罪了状元郎。 不过眼下何洛书已无足轻重。恩荣宴上主角是新科状元林延潮。林延潮与何洛书的争执,于是成了官员们的谈笑之资。 “何检讨这回倒霉了,反正此人在翰林院人缘一贯不好。不过状元郎这么做,气量也有些小了吧,果真是年轻气盛啊!呵呵!” “确实器小易盈,年少之人难免锋芒毕露,但能发不能收,我看难成大事。” “我看还好,君子以直抱怨嘛。即便不作君子,至少也要当一个捐介之人。” “三十岁前不敢意气用事之人,不足为惧,三十岁之后仍意气用事之人,亦不足为惧。今日换了你是状元郎,咽得下这口气?” “有道理,看人不可以片面下论断,日久方见人心。” 见气走何洛书,林延潮心底一阵快意,正待这时一名官员走到林延潮面前言道:“状元郎,阁老有请。” 林延潮心知坏了,方才必是被申时行看在眼底了。于是林延潮硬着头皮,走到申时行那行礼道:“恩师。” 申时行笑着示意林延潮先等一会,而是先与几名向他敬酒的进士说话。 其余几位同年见林延潮在一旁,知申时行找他有话说,知趣地告退。 左右退去,只剩下林延潮与申时行二人。 属下给申时行端来一杯醒酒茶,申时行呷了一口对林延潮道:“为何与何检讨争执?” 林延潮心想换了别人,自己可以用说辞应付过去,但对方是自己的恩师。就必须如实相告:“何检讨当初将弟子落卷之事,我咽不下这口气。” 申时行听后板起脸:“你可知你做错了吗?” “弟子不该睚呲必报,给人心胸狭隘之念。” 申时行语重心长地道:“睚呲必报只是其一,但我看来你却是得志而傲,这才是真正要不得的。” 申时行点出得志而傲四个字,令林延潮陡然背心出了一身冷汗。 林延潮心想。恩师说的对啊,自己大魁天下,众人的奉承,不知不觉令自己膨胀起许多。睚呲必报没什么不对,但自己可以等到以后再慢慢收拾何检讨,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固然羞辱得很爽,但却有点小人乍富的味道啊。 申时行这话一针见血。令林延潮清醒许多,额上渗出汗水。 林延潮细细想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古往今来状元多了,但状元最后多是默默无闻。如嘉靖万历年间,闽地三位状元龚用卿,陈谨,以及后来的翁正春都没有入阁。反而是身为庶吉士,大家都不看好的叶向高反而两度入阁。为相十余载。 这是为何?能快的人,常不能远。 以前还未中状元时,老想着中状元多好多好,但中了状元以后。该如何走如何作,自己却从未想过,现在就有些飘飘然起来了。 “恩师,弟子错了。”林延潮向申时行行了一礼。林延潮是发自内心的,人生里贵人,一是雪中送炭的,还有就是一帆风顺时,来泼冷水的。 申时行见林延潮领悟不由欣然:“为师眼底,知错就改比永不犯错更难得,否则古人为何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多交朋友,少竖敌人,如此路自然而然就越走越宽了。” 申时行说完这句话,想起在翰林院里看过几位状元郎,他们就是得志而傲,目中无人,然后不知不觉得罪了很多同僚。故而他今日提点林延潮,也是怕他走上他们的路子,幸好林延潮没有到听不进别人话的程度。 “恩师教训的是。” 申时行又与林延潮说了几句话,气氛缓和下来,自是谈笑风生。 在外人看来丝毫看不出申时行方才责备过林延潮,反而是师生相谈甚欢,众人不由羡慕,状元郎不仅简在帝心,连当朝阁老对他也如此赏识。 正说话间两人也是一并来向申时行敬酒,这二人一是顾宪成,另一位则是二甲四十一名徐泰时。 顾宪成,徐泰时见了申时行都是一并道:“拜见恩师。” 申时行指着二人与林延潮道:“顾叔时,徐岳峰,你都认识了吗?” 林延潮听申时行口吻,显然是将顾宪成,徐泰时二人介绍给自己。 林延潮想了下就明白了,这顾宪成是无锡人,算申时行半个老乡。而顾宪成是会试第三名,又是殿试第二甲第二名,申时行对他有赏识之恩。 所以顾宪成得申时行器重也是当然的,至于徐泰时不用说了,他的妻子是二甲第一名董嗣成的祖父董份的女儿,而申时行二儿子申用嘉娶的是董份另一个女儿。 申时行看似随口一提,其实意思就是这一届同榜,你们三人都是老夫的自己人,尔等要彼此搞好关系。 林延潮会意地道:“当然顾兄是老相识,徐兄而神交已久了。” 顾宪成,徐泰时二人也是心领神会。 顾宪成对申时行道:“阁老,状元郎乃是当世奇才,顾某领教数次,自叹不如。” 徐泰时也是道:“是啊状元郎才华盖世,能与他同榜,真是我徐某之幸。” 林延潮道:“两位称我状元郎就太见外,叫我宗海好了,实际上在下年小,以后官场上的规矩,还请两位多提点小弟才是。” 听林延潮这么说,顾宪成,徐泰时都很舒服,申时行更是点头,因为林延潮是真正把他刚才那番话听进去了。 师生数人谈笑之间,其乐融融。 宴厅上的红烛燃烧过半,厅外繁星夜垂 热闹的恩荣宴已是到了尾声,这众进士们最荣耀的一日,也是马上要过去。 林延潮,顾宪成,徐泰时也是要向申时行告辞了。 徐泰时笑着问道:“我等即将入仕,恩师,可有一言赠我等,可以终身行之?” 众人听了都是一笑,这一句原版是子贡问孔子的,孔子说有,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申时行闻言笑着道:“你们这是要偷师啊!” 林延潮与顾宪成一并道:“恩师切勿藏私啊!” 申时行笑着道:“老夫也不敝帚自珍,嗯,人上之人,视人为人,人下之人,视己为人,共勉之。” 林延潮听了这不是后世那句,在人之上,要把别人当人,在人之下,要把自己当人的出处吗?申时行说这句是其实是在提点自己啊,好吧,你老人家真唠叨,我已是知道要改了。(未 完待续 ~^~) ps: 卢义诚作的诗是本友房子提供,在此补上感谢一下。 第三百四十八章 碑林题名 听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林延潮赴完恩荣宴后就回了会馆。 喝了陈济川端来的醒酒汤后,林延潮没有马上睡觉,将恩荣宴上的事反思一番,恩荣宴开始自己表现还可以,但是几杯黄汤下肚后,再被何洛书挑衅后,自己脾气就爆发出来了。 醉酒虽有其因,但更重要是得志而傲心理爆发,自己本就有好战斗的性子,小时候与大娘一场骂战,差点被乡人誉为洪塘骂神。 这个脾气,以后入官后,一定要慎之戒之,能玩暗的,绝对不来明的。 于是林延潮将申时行那句‘人上之人,视人为人,人下之人,视己为人’的话抄写起来放在案头上。 以往自己读书时,案头上放得是林烃赠自己的那句‘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现在自己已非青衿士子,读书作学问虽不可放下,但为官入仕,就用申时行赠自己的话,来用作警醒自己。 做完这些事后,林延潮这才回房合衣睡下,一觉到天亮。 恩荣宴后次日,林延潮率三百余进士拜谒孔子庙,行释菜礼,最后去碑林刻石留名。 国子监旁的孔庙碑林,被称为四大碑林之一,刻着元明两朝数千名进士的名字。 每一块碑上就刻着一榜进士的名字,巨大的石碑上留着是读书人的荣耀。 “雁塔题名第一事!” 众读书人到了这一刻都是倍感高兴,他们见证了历史,也成为了历史。 林延潮穿着状元的冠带,也是遥想当年白居易年少中进士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来。 那么自己是不是要写‘孔庙碑林题名处,三百人中最少年’呢。 这时工部负责碑刻的官员笑着道:“状元郎可知要添两块碑了?” 林延潮与众进士们奇道:“为何是两块碑?” 官员笑着道:“是这样的。商文毅公三元及第后,景泰年间国子监在文庙外殿别立一碑,以彰其名。而状元郎乃商文毅公后三元及第第二人。自也是别立一碑供万世读书人的瞻仰。” 众进士听了都是满脸羡慕嫉妒,我等不过一碑上小小的名字罢了。你还可以三元及第独立一碑。 林延潮谦虚道:“我岂敢与商文毅公并举。” 然后一名礼部官员又拿着一张榜给林延潮道:“请状元郎过目!” 但见榜上写着‘万历庚辰科林延潮榜’几个字,榜下则是密密麻麻的三百余名进士的名字,官员笑着道:“这是要在礼部留档的。” 看着榜上,这一行万历庚辰科林延潮榜的大字,这就是状元的地位啊。 身为状元可以冠名金榜榜名,此外林延潮的福利,还有会试杏榜榜名,以及万历四年福建乡试桂榜榜名。这就是‘名冠三榜’。 要完成名冠三榜这个成就,唯有三元及第才可以。 当然这三榜的含金量,分量最重的还是殿试榜名,因为进士题名碑上留的自是殿试排名。 国子监的官员当下呈笔让林延潮撰写碑文。 林延潮知自己今日已是大大出了风头了,不可再专享其美,当下把这机会让给了第二名萧良有。 萧良有欣然下笔。 但见碑文上写下万历八年庚辰科,赐进士及第第一甲三名,林延潮,福州侯官县;萧良有,汉阳汉阳县;张懋修。荆州江陵县。 赐进士出身第二甲五十七名…… 碑文写好后,将会刻在碑上,百年之后。子孙后代来到孔庙,看进士题名碑时,手指到一个名字后就会激动道,你们你们看,这某某就是我的先人。 碑林刻名留下身后名,读书人一辈子风光莫过于斯。 至此进士释褐的仪式已完,众进士们下面要准备去六部观政,而林延潮则是要进翰林院了。 夜幕已降。 紫禁城的漏刻已是指到了亥时。 乾清宫内,御座之下仙鹤香炉的鹤嘴上吐着青烟。 侍候太监走来往香炉里添了檀香。 而坐在御座上的天子正聚精会神地看明日常朝的奏折副本。 在三杨当政时定下规矩。每次早朝只言八件事,且要奏事的大臣必须在前一日将副本送至内阁。内阁票拟后再送至御前披阅发落。 这样的制度下,导致早朝越来越无聊。只是虚具形式而已。所以前任天子的前任嘉靖帝自大礼议后,就开始‘消极怠工’不去参加早朝,以至避居西苑几十年不上朝。 嘉靖帝不去参加早朝,但不等于不办事,权力一直抓在手中。 但这对于臣子而言,就是不满,果断的必须骂一骂,御史嘉靖帝就背上了一个荒政的名声。 至于冲龄即位的小皇帝吸取祖宗的教训,每日战战兢兢,在常朝前一晚上批阅奏章。 尽管每篇奏折上,都有首辅张居正都已经在上票拟写好了意见,不过小皇帝还是要认认真真地读完,如果是奏事奏疏,在后面认认真真用朱笔写上‘知道了’。 而若是要天子意见的办事奏疏,小皇帝就根据票拟上意见写上‘如拟’两个字就好。 奏疏上第一本《再乞休致疏》,正是内阁大学士张居正写的,这已是他第二次上书请求致仕了。 二月时,张居正已是上了一本《归政乞休疏》。 张居正在这奏疏里写到, ……以致心血耗损,筋力虺隤,外若勉强支持,中实衰惫已甚。 然后张居正意思天子,请求归还大政,自己致仕回家。 此奏章小皇帝之前已与冯保与两宫太后商议过,然后立即下旨挽留,并照例赐予衣食给张居正。 下面又是几封奏事奏疏,小皇帝看了下,最后两封奏疏很有意思。 一封是《弹劾翰林何洛书疏》,还有一封《弹劾新科状元林延潮疏》。 这两封奏疏是放在一并的,显然是有关联的。 小皇帝心想这林延潮状元才当了一日,就被御史弹劾,这也是创造记录了吧。 小皇帝先拿起弹劾林延潮的奏疏看了,里面疏弹劾林延潮与何检讨在恩荣宴上争执失仪之事,言林延潮身为状元与翰林争吵,有失体统。 小皇帝本以为什么事,看了不由拍着桌子笑了起来自顾道,有意思,有意思。(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九章 有人辞官归故里 要知道大明朝的御史,一贯有无事不喷,好战斗的光荣传统。 好战斗就是不分高低,管你还是天子,枢辅见着就咬,无事不喷就是事无巨细,逮到就喷。 身为皇帝万历早就是看得习惯了,他将奏折丢给在一旁磨墨的太监高淮问道:“小高子,你怎么看?” 高淮连忙道:“万岁,小人不敢私看奏折,这是死罪。” “你若不看就是违抗君命,一样是死罪,两个你选一个。”小皇帝满不在乎地道。 高淮听了立即跪下来,哭丧着脸道:“万岁,小人还要保着这吃饭的家伙,一辈子侍奉万岁爷呢。” “那你就看。” “是。”高淮跪在地上将奏章看起,他虽没进过内书堂,但是有眼力价,平日卖力讨好冯保,故而得了在乾清宫的差事。 不过高淮自觉得比那些出身内书堂知识性太监低一等,文化欠缺。不过欠缺就欠缺吧,天子还就是喜欢从他口里听一些粗鄙的话来。 高淮看完奏章,想了下道:“万岁,小人看不懂大臣唠唠叨叨的规矩,但想着在宫里,若是有人给小人一巴掌了,咱这些没卵蛋都是敢还手的。此事换在状元郎身上,连屁都不敢放,还是个汉子们吗?” 小皇帝听了哈哈大笑,高淮揣测自己这番话,大概是让‘龙心大悦’了。 自己这些太监与文臣不同,那些文臣整日拿些条条框框来约束天子,而他们这些太监只要天子高兴了,自己也就高兴了。 但见小皇帝拿着奏本敲着高淮的头,道:“你这人就该多读读书,什么叫连屁都不敢放。粗俗!” 高淮连连道:“万岁爷教训的是,小人该打,这就掌嘴。” 小皇帝话锋一转道:“不必了,这耳光子暂且记下,你这话话糙理不糙。状元公虽失朝臣之礼,但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哼,换了是朕还不给何洛书两耳光,骂他算是轻了。” 说到这里,高淮与小皇帝一起开心地笑了。 高淮心底揣测万岁爷看来真是很赏识新科状元,看来自己这番话帮状元郎算是帮对了。 小皇帝又拿起奏疏道:“不过规矩还是规矩,改不得,变不得。” 小皇帝看了一眼奏疏前贴着的小票上。张居正等阁臣给的意见是罚俸两个月,于是他就写上两个字‘如拟’。 小皇帝想到,翰林的官俸一贯微薄,罚俸两个月对林延潮而言,恐怕不是小事。当然若是能让林延潮入直。或者任经筵讲官就好了,这样他就能赏赐林延潮了。 不过依照规矩,皇帝是不能指定入直官和经筵讲官,必须经过内阁题请方可。看来林延潮要想入直也没那么快。但小皇帝想想自己已是厚赐其家人了,也算难得恩典了。对臣子嘛,不可一味宽容,亦当针砭。 这时小皇帝心想:朕让礼部给林延潮家人送的报捷文书,想必该是到了吧!” 距离京城万里之外的福州府。 衣锦坊里一片宁静。 马鞍墙上的白灰有些剥落。地上的石板道依旧是那么湿漉漉。 穿着乌衣的家仆,布鞋上带着泥土,带着擦擦声从石板道上走过。 一顶绿呢子二人小轿,在家仆的托抬下进入了衣锦坊内的林府。 轿子在轿厅里落下,林烃从此下轿。 眼下他已是辞掉一切官职,兄长前礼部尚书林燫数月前病逝,虽朝廷追赠林燫太子少保,谥文恪。但林烃悲伤不能自抑,由广西按察副使任上请行归养,回家于老父林庭机面前尽孝。 林烃消瘦了不少,回到家里先拜见老父,劝了几句,再出得厅来。 因为要服丧家里持斋,必须午前用斋饭。 到了厅里,林家几个子弟都是一并到了,其中林燫之子林世升,其孙林泉等人见了林烃出来一并行礼。 林烃此刻虽心中依旧悲痛,但见了几个后辈子侄,于是精神也是稍好了些,与几人一并坐下用饭。 桌上诗礼之家,谈论的仍是读书科举。 林世升对林泉道:“你昨日写的文章我看了,比去年乡试前,反而是退步了,若是继续如此,后年乡试仍是无望。” 林泉听父亲这么说,头不由一低。林泉与林延潮同科第一次院试落榜后,第二次又是不第,第三次方才低低取了,勉强入了闽县县学为增生。 成为生员后,林泉虽科试通过,赴了乡试,但却名落孙山,这与他十一岁时就取了闽县县试案首的风光相去很远。 有人还拿他比做方仲永。 林烃见林泉默然不语,知这几年科场不利对他打击不小于是道:“世升,泉儿也不小,无需一味苛求举业,先给泉儿说一门亲事才是。” 林世升摇了摇头道:“回二书,此事要缓一缓,不许他娶妻,就是怕他读书分心。” 林泉也道:“爹的说的,乡试未第,怎有面目娶妻。” 知二人听不进去,林烃叹着道:“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少年不知愁滋味,老来方知行路难。” 林世升与林泉二人听了都是垂下头,林庭机,林燫二人都在朝为官时,林家盛极一时,但眼下自是声势不如从前,故而急切希望家里子弟能有几个在科场上出息的,能接他们的班。 林世升道:“二叔,家族眼下虽事事不顺,但子弟以诗书传家,将来必有再兴之时。” 林泉亦是道:“是啊,世璧伯父三十六岁方能举人,今科赴礼部试,侄儿当以伯父为榜样,屡败屡战。” 林世升道:“经泉儿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算算日子,堂兄若是科场得意,也是该蟾宫折桂了吧,真期望我林家能再出一进士啊!” “一门九进士!科举声势啊!”几名子侄也是不由羡慕。 濂浦林氏家族虽大,子弟勤学诗书,但科举之路艰难,不说举人,就是秀才也没几人,若是再出一名进士,家族亦是风光不少。 这时一名子侄突然对林烃道:“堂叔公,听闻林解元今科亦赴礼部试,若是……” 林泉出声打断道:“这什么话,此人岂可与世璧堂叔相提并论,这林宗海虽也姓林,但他那林家门上有几档门楣?”(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章 我们家延寿长进了 林泉口中的有几档门楣的林府,正一片宁静祥和。 登瀛坊巷依旧如昔,小河,石桥,乌蓬船,石板道都是老样子。 只是在东边的巷子口那,竖了解元第的石坊,这是万历丙子年林延潮得乡试第一时所立。 自林延潮解元及第后,这登瀛坊巷也不知如何了,一下子文运昌盛,连续出了三个秀才,平均是一年一个考入了闽县县学。这对于人口只有两千余的登瀛坊巷几乎是不可思议之事。 故而百姓们都说此巷有文昌君眷顾。 现在登瀛坊巷,家家户户都有子弟读书,才至巷口就可听到阵阵抑扬顿挫的诗书声,贩夫走卒也能知书达礼,遂成了一个诗礼之乡。 又是一个清晨。 林府之内,一个清朗有力的读书声,从屋舍里传来。 林延潮大伯正在丫鬟服侍下,穿着公服,准备往衙门应卯,听得从一旁屋舍里传来的阵阵读书声,不由心情愉悦。 “老爷,少爷这几日读书可用功了啊!”丫鬟向大伯甜甜一笑, 大伯听了嘿嘿一笑道:“这也多亏了小翠你们几个把少年服侍的好。” 丫鬟含羞点了点头。 大伯看着丫鬟白嫩的小手,不由心底一荡。 大伯正琢磨着是否下手掐一下那小手,这时听得外面大娘的咳嗽声。当下大伯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地,肃然道:“少爷每日读书甚是辛苦,这几日又是府试,你们告诉厨房给少爷补一补……哦,夫人。夫人你来了。” 大娘一个箭步抢入屋内,见大伯手都放在该放的地方,松了口气。 家里光景日益好了,买了几个丫鬟,虽分担了事,但该她操心的地方也就多了。 这时林延寿的读书声传来。大伯大娘都是一脸欣慰。 “叫少爷来吃早饭。”大娘吩咐了一声。 而一旁小楼里,往日林延潮坐着读书写字的地方,被擦拭的一尘不染。文房四宝,书籍等都是各在其位,整整齐齐的安放在那。 已作妇人的林浅浅穿着碎花色的青衣,看着林延潮以往读书的地方,人在房内。心儿却飘去了万里之外的京师。 林浅浅屈着手指头数着道,二月初八会试,二月二十九,会试放榜,三月十五殿试。今儿已是四月头了,若是潮哥中第了,捷报该是在路上了吧。我去天妃宫替潮哥问的是上上签,他这一次定能高中的。 饭厅里。林高著,大伯。大娘,林延寿,三叔,三婶。浅浅都在用饭。 林高著仍是坐在主位上,他年事已高,辞去了官职,现在已是很少出门了。不过身为大家长,对于子弟仍是十分挂念。 林高著向林延寿问道:“今一大早,就听得你起床读书啊?” “娘,我要溏心蛋,你这个都煮透了。” 大娘慈爱地笑着道:“我的小祖宗,给你剥别的。” 林延寿埋怨完,对林高著道:“爷爷,我在准备第二场呢?” 林高著问道:“那昨日府试第一场考得如何?” 林延寿拿过剥好的水煮蛋,自信满满地答道:“爷爷你放心,明日发案,孙儿定是案首。” 大伯大娘听了都是点点头,对自己儿子一副很有期望的样子。 三叔,三婶听了都是捧腹偷笑,林延寿去年参加府试,也是如此自信满满,但是第一场考完就出圈了,连前五百名都没有入的,更不用说最后录取的一百名了。 林延寿哼地一声道:“三叔,三娘,你们别不信,两年前县试你们也不信,但结果呢?啧啧,我一举登第,金榜提名,打了不知多少人的脸,当时整个省城的读书人都轰动了。” 三叔三婶一并在心底补充到‘是啊,县试第九十五名,轰动了整个省城’。 林延寿得意地道:“连县尊老爷都赞我是吴下阿蒙!你可知谁是吴下阿蒙,就是三国时东吴大将吕蒙,有一句‘刮目相待’成语说得就是他。” 众人都是道,是啊,是啊,县尊老爷当时明明说,你县试考了五六趟,本官都被你锲而不舍的诚意感动了,你就是吴下阿蒙,也该有令人刮目相看的一日吧。这吴下阿蒙说的是,你原来就是什么都不懂的意思。 “是。是。”众人都知林延寿说不得,绝对不能忠言逆耳。 反正林延寿县试中第的话题,两年来吃饭间大伯大娘林延寿三人总要是拿出来长篇大论一番,大家都习惯了。他们那谈话时飞出的唾沫星子,可以把满桌的菜都点缀过一遍。去年林延寿府试落第后,这才消停了些,不过大伯大娘仍是一副对林延寿很有信心的样子。 大伯欣然道:“吾儿果真又有长进,这一次府试再第,令人再刮目相看。好儿子,咱们一起争气。” 大娘则是一脸心痛地道:“那是,这几日寿囝可没少读书,多吃点菜,你看看读书都读瘦了,这要下多大毅力,吃多大的苦啊。” 众人看林延寿养尊处优的样子,一并摇头,这哪里是瘦了,家里吃得最好的,就是他了。 林高著亦是道:“寿囝,争气就好,话说想想看延潮赴京一年多了,这一科早是考完了,此去京师有万里之遥,也不知他吃得好不好,睡得踏实不踏实,真是叫我挂心。” 听林高著这么说,一旁林浅浅倒是垂下头,眼眶已是红了。 大伯道:“浅浅吃得苦中苦,方得人上人,延潮怕已是金榜题名了呢,你就要当进士夫人了。” 林延寿道:“我看倒是悬,进士哪里有那么好中的,延潮又这么年轻,不过嘛,延潮倒是解元,我看取个三甲倒是可以的,至于二甲,庶吉士,三鼎甲就不要想了。” 听林延寿这么说,大伯大娘,三叔三婶都是露出刮目相看的神情。 “嗯,我们家延寿长进了。”三叔对三婶道。 三婶也是点头道:“是啊,换了以往肯定说延潮中不了的。” “这次居然说延潮能中三甲。”三叔长叹道。 “看来真的是长进了。”连大伯大娘也一并这么认为。(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一章 捷报传乡里 福建布政司衙门。 清明之后的雨停了好几日,眼下已隐隐有了几分初夏的炎热。 衙门里作为布政司经历的马大人,隶属于左布政使劳堪下,眼下他正百无聊赖的喝着茶,偶尔停下来翻翻手面上的籍册。 马大人确实很无聊,布政司名义上是一省最高行政,衙门里该门庭若市才对,可是有个巡抚衙门后,朝廷公文,府县的政令多移往巡抚衙门去了,而不经布政司。 故而导致布政司地位很尴尬,马大人平日只能经手些无关痛痒的事,完全体现不了他的重要性啊。 马大人很快处理完手头上几件事,估摸着上午没什么事了,于是心底数着点,想着什么时候吃中饭的事。 就在马大人出神时,布政司衙门的门官屁股如同着了火一般跑来,着急着道:“经历大大,经历大人。“ “什么事火急火燎的,瞧你那样。“马大人训斥了一句,又长长打了一个呵欠。 “捷报,捷报啊!“门官连声道。 “什么胡大人又打胜战了?也是自林凤诛灭后,沿海倭寇不足为患,隔三差五地来个捷报也不稀奇啊!“ 那门官道:“马经历,并非是前方的捷报,是京城来的捷报,是六百里的加急,刚刚才送至三山驿的啊!“ 马大人一拍额头道:“瞧我这记性,原来是今科春闱的捷报啊!没错,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不知这回本地士子又有几人中第,拿公札来给我看看。奇了,以往都是四百里加急,这回怎么用了六百里加急。“ 门官将公札交给马大人后,马大人看了一眼奇道:“怎地与以往用函不一样。非出自礼部,而是出自御前啊。“ 马大人将公札打开,先是草草扫了一眼。那知就是扫这么一眼,马大人本是一脸若无其事的神情,却突然僵住了。 陡然布政司衙门里,出传来一声大笑。马大人拿着文札,激动地道:“这是喜事,大喜事啊,快,我要见藩台,我要见藩台。“ 衙门里官员不明所以地看着马经历,心道这不是发疯了吧。 此刻布政司衙门的后花园里。 福建左布政司劳堪。正与几名幕僚品茗。 劳堪乃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在刑部,礼部任过主事,又历任过五省的藩臬,是个久历官场的人。 眼下劳堪穿着一身燕服。拿起茶盅喝茶,与幕僚谈些官员升迁之事。 说着说着一名幕僚将话题转到朝堂上:“东翁,京城那边传来消息说,说张相向天子请还政归养。为天子婉拒。不过若张相真想归政,东翁不可不考虑长远啊!” 从话中。可知劳堪是张居正的亲信。 另一名幕僚道:“我看没什么,要知大小臣工向天子奏事,外有通政司,内则会极门。俱有号簿。唯独内阁得进密揭,不留号簿之上。你说若是张相真有意归政,以密揭奏事就好了,此奏疏外发公文不过徒具形式尔。” 对方反驳道:“也不能这么说,张相说不定真有辞相之意,眼下朝堂上大风浪疾,张相若是急流勇退,不失为张子房啊!” 此刻劳堪道:“此言有理,太岳柄政多年,不似前时小心长慎,我等几人也常致信规劝,然太岳却闻之不悦。我怕如此积累,四海人心会积怨于下啊。” 就在劳堪与几位幕僚正谈论朝堂之事时。 “速速领路,我要见藩台!” 听园外传来声音,劳堪几人当下停了闲聊,但见经历马大人走到了园口,大声道:“藩台有大事,天大的事!” “马经历,怎一惊一乍?”劳堪不悦道。 马经历入园后给劳堪行礼道:“卑职知罪,卑职此来参见藩台,是因京城春闱捷报传来!” 众人都听出马经历言语里的激动,难以自抑,都是奇怪。 一名幕僚从马经历手里取过公札递给劳堪,然后笑着道:“马经历如此高兴,莫非今科咱们闽人出了三鼎甲不成。” 劳堪也没看公札,丢给一旁的幕僚道了句念。 这名幕僚道:“果真是春闱捷报,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三甲第一百五十七名福州府林世壁。” “是濂浦林家的公子,他倒是中了。” “林家出第九个进士了吧。”众幕僚道。 “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二甲第三名泉州府温显。” “了不起,差一点就二甲传胪了。”众幕僚都赞道。 “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殿试一甲……” “什么?”众幕僚听到这里都是屏住呼吸。 “东翁,大喜,真是的大喜啊,今科殿试一甲第一名是咱们福州府林延潮。”这名幕僚也是颤声道。 这下连劳堪也是愣住了。 “恭喜东翁,贺喜东翁啊!” “今科状元出自东翁治下啊!” 众幕僚们一并贺喜道。 这念诵的幕僚道:“东翁我还没念完,不只如此,这林延潮还是会试第一,乡试第一,此乃三元及第啊!” 这真是高潮一波接着一波,众幕僚们都是说不出话来了。 劳堪闻言后霍然站起,从这幕僚手里接过公札亲自看了一遍。 几位幕僚问道:“东翁,不说状元了,就是三元及第也是古今罕有,眼下我们该如何办?” 劳堪看完后袖袍一拂,果断道:“还等什么,天子的圣旨马上就要到了驿站了,知会右布政使吴大人,布政司衙门上下属僚,先随本官一并去三山驿站接旨。” 一名幕僚道:“东翁,是不是要知会正在在福清的抚台大人。” 劳堪笑着道:“知会是知会,不过抚台大人是赶不上了。” 众幕僚都是露出笑意,巡抚不在城里,布政使大人自是乘此机会大张旗鼓。 劳堪当下肃然道:“马上派人通知提学道衙门,福州府衙门,侯官县衙门,再准备捷报送至林延潮府邸,沿途要敲锣打鼓,舞龙舞狮,能多风光多风光,排场能闹多大是多大,让全城百姓都知道了咱们府出了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 “待本官接了圣旨,再亲至府上宣旨!” 劳堪一语定下,这时从布政使派出报信的人,第一个先到了福州府衙门。(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二章 本府错怪你们了 福州府衙门与布政司衙门,盐道衙门,都省城中央的鼓楼脚下。 从布政司衙门至府衙门不过千步而已,故而消息得的是最快。此刻府衙门里,现任知府乃李应兰正在坐堂。 李应兰是广东东莞人,乃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入仕十几年来方升知府,现在是府试第一场第三日,明日就要发案了。 合府几千份卷子都压案上,李应兰一人要全部看完是不可能的,故而从外省请了几个懂得看文章的幕客,替他阅卷。 李应兰在举业上蹉跎半生,小三关卡了许久,后乡试会试殿试倒是一番风顺。他深觉得他在小三关时遇到的那些考官,都放任幕客评卷,慧眼不能识珠,导致他科场失意。故而他请了这几个幕客都是饱学的生员出身,看府试文章料想是没问题了。 但即便如此李应兰还是不放心,亲自在堂上盯着,深怕这些幕客看得不仔细,屈了英才。 经过两日一夜这些幕客们从府试里几千份卷子中,定了五百份卷子呈上。这五百份卷子是第一场合格备卷,二场三场之后,李应兰会从中再选出一百卷,最后作为府试墨卷。 李应兰已是看了一半,面色颇有喜色,其中有数名才子的文章,被他圈了三圈。在他眼底这些才子的文章,不说是乡试里,在会试里也是能有一席之地的。 就在李应兰读卷时,他的心腹师爷米师爷三步并着两步赶了过来,一见李应兰连声道:“东翁大喜,大喜,真乃是天大之喜?” “何喜之有啊?” 李应兰虽是奇怪,但面上还是十分镇定。表露出一个知府该有的稳重,但待听到消息的下一刻,他的稳重没有了。 “什么,三元及第?真是本府士子?”李应兰失声言道。 “是东翁,是万历四年乡试解元林延潮。” “原来是他,”李应兰立即从藤椅上起身。戴上乌纱帽道,“速速备轿,本府要去解元第。” 李应兰心想自己治下出了一个状元,乃文教之功啊,将来吏部考评,因此肯定是要加分的,更何况是三元及第。自己这一番真是走大运了。 李应兰满脸喜色的就要出门。 “东翁且慢。”米师爷道一句。 “怎地?” 米师爷道:“东翁,捷报自有人去送,去林府上贺喜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东翁此刻另有要事啊。” “何事?” “锦上添花之事。” 李应兰听了重新坐在椅子上,皱眉思索了一阵问道:“师爷,何为锦上添花之事?” 米师爷低声道:“东翁有所不知。我打听得消息,这位新科状元的堂兄正是的府试考生。” “你是说双喜临门?”李应兰目光一亮。 米师爷低下头道:“东翁英明。” 李应兰精神一阵道:“新科状元的堂兄,叫什么名字?” “登瀛坊巷,林延寿。” 李应兰当下对下面的幕客道:“快。把林延寿卷子出来,本官要点他为程卷。” “是。”众幕客们都了解到知府要锦上添花的心思。是啊,兄弟二人一府试及第,一状元及第,真双喜临门啊! 当下这些人五百份备卷里七手八脚地找卷。 “还没找到吗?”李应兰的神色有些不好看。 几名幕客道:“东翁。可能不在这五百卷之中。” 李应兰当下拍桌子了,对这几名幕客道:“你们这帮酒囊饭袋,差点给本府闹了个大笑话,亏你们各个都自称饱读诗书,连卷子都不会看,不知还有多少遗才被尔等手中之笔冤杀!” 见知府震怒,这几名幕客一并跪下叩头,连声道:“请东翁恕罪,恕罪。” 米师爷也是在旁劝道:“东翁,息怒,息怒。” “还不将卷子找出来,以后再重办尔等。”李应兰重重拂袖。 几名幕客连忙称是,然后去落卷寻找。而李应兰怒气未歇,负手在案前走来走去。 片刻后一名幕客激动地道:“东翁,找到了,找到了!” “快,呈给本府!”李应兰坐回案上。 幕客将找到的墨卷呈上,李应兰拾卷读起…… 片刻后,李应兰问米师爷:“新科状元的堂兄真叫林延寿?不会弄错?” “籍薄上写是侯官县人士,现居登瀛坊巷,而点名册上也是相同,不可能有错。”一旁米师爷接过卷子看去,捏须不语。 李应兰长叹一声对下面几名幕客道:“是,本府错怪你们了。” 几名幕客都是如获大赦。 李应兰不由道:“同样是兄弟,一人三元及第,另一人却如此草包,怎地叫人相信。” 一名幕客上前道:“东翁,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又何况堂兄弟乎?” 李应兰长叹道:“本官就是取他为五百名也难,何况府试及第,说出去岂非被人戳脊梁骨骂。” 另一名幕客道:“东翁看在新科状元的面上,还请三思啊!” 李应兰听了心想也是,算了,算了,就低低取了这林延寿就是吧,他从案上拿起朱笔,待要勾圈,悬腕停了半空,突将笔一丢长叹道:“本府实下不了这手啊!” “东翁,或许也不能这么早下定论。”这时米师爷在一旁道。 “怎么说?你也要本府取了他不成,本府可不想为官半生,清誉毁于一旦。”李应兰也算是一个有坚持的好官。 米师爷笑着道:“属下自不会让东翁强取,不过我乍一衡文时,也觉此人文字荒谬,但再读一遍,细细一看,却别有一番意思来。” 李应兰呆住了,盯着米师爷问道:“米师爷,你这话是发自肺腑吗?” 米师爷肃然道:“东翁,不错,此人文章不合大流,难免令人一眼弃之,不仔细看来却自成方圆,正因不媚于众,才能言下自成一家啊!” 几名幕客听了米师爷这么说,都是一并泪流满面了,这等文章都给你吹出花来!你咋不上天呢? 李应兰也是拿过文章来重新看了一遍,半响后方道:“幸亏师爷一语提醒,否则我也看不出此文的妙处来,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嘛!” 李应兰的话掷地有声。(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三章 真千里驹 布政司衙门大门大开,左布政使劳堪,右布政使吴文佳前往三山驿迎旨。 其余官员一并随行,总兵标下坐营司三百官兵随两位布政使前往三山驿。 至于城内的左中右三卫官兵,也是接到调令一并出营,将省城从北至南的大街,全部清街封道,禁止车辆行人上街。 省城里的老百姓们都多久没见这阵仗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蒙在鼓里。 只是见头戴明盔,身披响甲的官兵,一队又一队开来。每隔几百步街口就扎下一队护街。满街上,都是官兵手持刀枪,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神情严肃。 沿街两侧百姓们的心底不由惊慌起来,心道难道这又有倭寇来侵犯省城了,不是说俞大帅将倭寇都打跑了吗? “敢问这是出什么大事?倭人又打来了吗?”几个胆子大一些的百姓们,向兵卒问去。 但见兵卒一脸轻松地道:“哪里有倭寇呢?我等这是要迎旨呢。” 百姓都是松了一口气,又忙问:“这是何事要迎圣旨啊?” “这我也不知啊!” 听说都要迎圣旨,本是被赶回家里去的百姓们,胆子都大了起来,招呼家里的亲戚孩子又跑到街上看热闹。 众人议论以往也有迎圣旨的,但从未见过这么大阵仗了。有一名老人突然道:“我记得上一次迎圣旨如此阵仗,乃是三十年前陈相公中状元时,当年也是如此,嘉靖爷钦赐圣旨,夹道十里,一路送至他们陈家府上呢。” “哦哦。是啊,听你这么说,我也记得莫非咱们府又要出一位状元郎吗?可是我听闻状元郎都是天上的文曲星啊,那可了不得啊。” “那又什么稀奇的,本府文运昌盛。听说了吗?城南的沙合桥,前几日沙洲突盖过水面。此乃本府之人要登相位之兆。” “不过此乃沙合可涉的吉兆啊,百年难逢啊!” 百姓们说话间,但见街道远方锣鼓喧天。 衣锦坊的林府之内。 “这林宗海虽也姓林,但他那林家门上有几档门楣?”当林泉说出这句时,林烃沉下脸来道:“汝真朽木不可雕也!” 林泉听林烃指责他,吃了一惊,他知他这叔公素持君子之风。轻易不肯以言责人,但却斥他朽木不可雕。 就在这时外面锣鼓声响起。 外面仆人急是进来对林烃道:“二老爷,会试的喜榜送来了。” 一名子弟起身笑着道:“太好了,必是璧叔中进士了,报喜的人来我们家了。” 众林家子弟们都是称是。 此事比教训林泉更重要。于是林烃与众人都是一并出府,但见府外大街上已是人山人海。 一名仆人赶着来前道:“二老爷,打听得消息,咱们璧少爷中了!中了!” 但听‘中了’二字。 林家子弟们是各个拍手叫好。林泉激动地道:“咱们林家又出一名进士了。” “咱们林家九进士登第!此前无古人!” 几名林家子弟说得激动不能自已,当众泣不成声。 四面的士绅纷纷向林府报喜道:“恭喜。恭喜。” “咱们这省城又要为林家添一座进士牌坊了。” “何止进士牌坊,八科九进士,不愧是簪缨之族。” “一门五代都出进士,高祖进士。祖进士,父进士,子进士,孙进士真是乃是世代联芳!” 来恭贺的士绅都是竖起了大拇指。 听着士绅的恭贺,一旁林府上众人都是颜面有光,是啊,家族里出了一名进士,这可是合族兴盛的大事啊! 这时候一队官方报喜的队伍已至。 噼里啪啦地鞭炮响个不停,将喜报送至衣锦坊上的林府。 “恭贺贵府林讳世璧老爷,高中万历庚辰科三甲一百五十七名!” 领头的官吏笑着拱手,见了林烃恭敬地道:“原来是翰林老爷,向你道喜了!” 林烃道:“吾辞官归养,眼下不过布衣之身,何谈翰林。” 一旁一名林家子弟,得意洋洋地指着远处的仪仗道:“咱们林家不过三甲进士,何必那么大的阵仗!” 确实远方道上锣鼓齐鸣,前方几十鲜衣怒马的铁骑镇街压道,威风赫赫,而远处更是旗帜如林,人潮一眼望不到头。 此人这么说口上嘲讽,但心底却是极度得意,心道自己世璧叔虽不过是三甲,但地方官为了巴结咱们林家,故意排了这么大排场来。 那官吏看了一眼,知对方误会了,但也没有当面说破而是笑着道:“那仪仗是迎接圣旨的。” “迎接圣旨?”林烃在朝为官,不会如其他几名子弟这么少见识,当年自己以庶吉士进了翰林院,朝廷将捷报传至家乡时,也没这么大的排场。 林烃问道:“可是咱们府出了三鼎甲?” 那官吏笑着道:“何止三鼎甲,简直比三鼎甲还要风光十倍!” “什么可能,不要说大话,如何还有比三鼎甲更风光十倍的?”林家众子弟都不可置信。 官吏见买足了官子,当下大笑道:“当然三元及第!哈哈!” 所有人听了如雷轰电掣般,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元及第,这百年也不一定出一个啊! 林烃也是如此,袖子微微抖起,声音里有几分带颤地问道:“是哪一位举人?” “乃是城南解元第林老爷啊!” 林泉满脸不可置信问道:“莫非是林延潮?” “诶,怎敢称呼新科状元名讳?”这官吏露出一个汝家子弟好不懂事的神情。 林泉闻言顿时站立不稳,口中反复道:“他也配?他也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恭喜贺喜,叔公!” “叔公,你的高徒中状元了,还是三元及第!” 其余林家子弟都是一并向林烃道贺,而官吏听说三元及第的状元,竟是出自林烃门下,更是惊讶连忙作礼道:“原来翰林还是新科状元的恩师,真了不得,小人失眼了。” 左右官吏也是一并拜下,而四周士绅,百姓们更是佩服五体投地,能教出状元郎的老师,此乃是神人啊! 众人对自己的膜拜,林烃淡淡地道:“状元郎乃真千里驹,吾却非伯乐矣!” 林烃这话众人哪里肯信,仍是作贺不止。 林烃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转过身去,将袖子掩面轻拭。(未 完待续 ~^~) 发个单章 这几天看着很多大家意见。 林延寿对于大部分角色而言就是逗比,而对于我而言,其实更多是在写自己。 因为我患有非常严重的中二病,生活在自己世界里,虽然现在病的好了一点,但不时还犯一下。书评区里有位书友说,越是亲人越不想对方过的更好,却又不想变坏的矛盾思想,这样距离感就不会太远。我觉得蛮有共鸣的,特别对于我这样从小在‘别人家孩子’的环境里长大的人来说。 至于林延寿后面如何,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肯定不会拖累主角,这个大家放心。 还有就是书评区里,这几天看得实在很糟心。但再糟心,我对于大家的意见,都有一条一条认真地看过去。 还是那句话,对于书评区里支持正版读者的任何意见,都是应得的权力。你们是我的衣食父母,没有你们,我今天就没有办法站在这平台上写这本小说。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你们看的不舒爽的地方,或者想要吐槽的,尽管在书评区里指出,我都会认真看的,并会适当听取意见。虽蒙很多读者厚爱,我也很想任性的按照自己喜好来写,但本书是商业文,还是以大家看得舒心为主,不过提意见时,谢绝人身攻击。 还有暂时无力支持正版,但一直各种支持本书的读者,我也谢谢你。我记得追紫川时候,还是个学生狗,没钱付费只能看盗版的日子。因为那时我也是这么过来,但却不妨碍我对紫川的喜欢。 最后要说的就是那些真正令我糟心的人,那些把别人劳动当作理所当然,到正版书评区里喷作者,一扭头去网盘感谢楼主的人。我只能送你四个字‘不知廉耻’。 没有付费还整天叫嚷弃书,脑袋是不是给驴踢了?我说的是谁,那些人心底有数,麻烦你们立即言出必践。 说到这里夹杂太多个人情绪,最后一件事,就是本书科举就要结束了,马上要入官场了。然后不知大家喜欢看哪个类型的官场,是贴近生活流,种田流一点的呢?还是贴近官斗流,类似于甄嬛传那种?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大家可以在书评区留言,也可以加入本友群164.548.046提意见。最后祝大家生活愉快,万事顺利!(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四章 科举第一事 九仙山下的易园,乃是文林社社集之处。 作为林延潮的弟子徐火勃,去年通过了院试,现在已是县学生员,此刻他与陈行贵,黄碧友,于轻舟等文林社社员在易园里,刚研讨完时文,就在山上听得远处锣鼓之声,人潮沿着大街朝南而来。 “这是什么情况?”于轻舟一脸不明所以。 “必然是殿试报喜的队伍!“陈行贵惊喜地道。 徐火勃闻言双眼一亮,拍手喜道:“必是先生他中了进士了,故而这报录队伍往他家而去了。“ 黄碧友笑着道:“这也未必,你们对宗海也太有信心了吧!这未必是往解元第去的。“ 黄碧友这么说,其余几人都是异口同声地道:“若是宗海(先生)今科不中进士,我等都是不信。“ 黄碧友双手一摊道:“那我们先去他家,到时若是不中,你们不要被宗海家里人赶出来!“ “去就去!“众人都是对林延潮信心十足。 当下几人一并由易园往林延潮家里而去,登瀛坊巷就在九仙山的脚下。 几步路就到了,这一年来林延潮进京赶考。几人就少去林宅,唯独黄碧友与林延寿还有来往,去过几次。 到了登瀛坊巷,巷内还是静悄悄的模样,里人似一点也没有预计到林府会中进士的样子。 几人敲开了大门,是林宅的下人开门。 毕竟喜报还没来,众人不好真说林延潮中进士了,咱们是提前来道贺的,故而黄碧友就说来找林延寿的。 林延寿正在书房读书,见黄碧友几人来了,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黄碧友问道:“你难道不知,今日送殿试喜榜,你就没听说一点宗海的消息?“ 林延寿听说后,将笔放下道:“这倒是没有听说,不过吾弟乃当世奇才,中了进士也是丝毫不意外的。“ 众人听了都是一并点头心道,这林延寿虽听说是不学无术之辈,但这番话还是说的丝毫不差的。 这时候大伯听说来了客人,也是来到书房,众人见是林延潮的长辈一并行礼。 大伯知他们都是林延潮好友,笑着问道:“你们今日怎地来了?“ 大伯正问之间,就听得外周锣鼓齐鸣,热闹非常。 大伯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黄碧友忙道:“伯父,不知吗?这是要送会试喜榜啊!“ 于轻舟等人笑着道:“是啊,是啊,我等心急宗海的消息,故而来探听消息,还请伯父恕我等冒昧。“ 大伯闻言笑着道:“原来如此啊,才想的你们上门,不过听说进士,咱大明一科不过三百人,潮囝虽是打小聪明,还是解元,却也不一定能中。你们别期望太高,我就怕到时闹了笑话才是。“ 众人一并道:“大伯万万别这么说,宗海与我们是至交,他中了进士,我等高兴还来不及呢。“ 大伯点点头道:“宗海有你们这一帮朋友真是他的福气啊!走,我们去外面看看消息。“ 众人应声一并走到弄口去了,林延寿说要读书,准备第二场府试,故而没去。 众人在弄口那一并等着,就听得外面锣鼓之声越来越近。 街坊邻居也是听了锣鼓声一并出门了,见了大伯纷纷拱手道:“林官人!听闻这送会试喜榜!” “你也出来听信啊!” “你家的延潮,我们都是看他自小长大的,那绝对是文曲星下凡。” 大伯笑着道:“谢各位街坊邻居吉言了。” 然后大伯踮着脚看着弄口那边,其他人也是翘首以盼。 这时就听得巷子口那鞭炮声大作,那鞭炮声响得就是捂住了耳朵,也是听得耳心生疼。 鞭炮声响过,随即彻耳的马蹄声传来。 “吁!“ “吁!“ “吁!“ 一片勒马声后,就听得巷口声音遥遥传来。 “就是这登瀛坊巷吗?“ “不错,你看那解元第的牌坊!“ “就是这里。“ “我等上门去。“ 巷子不宽,策马不能进,巷子口上几名穿着红衣的官差,手持喜报下马走了进来。 “哪位是林府的家人?” 众人一片指向大伯道:“这位就是。” 这几人一见大伯等人就磕下头去道:“老爷大喜,天大之喜,贵府老爷林讳延潮,会试殿试连魁,金銮殿上天子钦点为一甲头名状元,小的在这里给您道喜了!“ 说完这几人都一并向大伯磕头。 话音落下,四面无声。 众人都是惊呆了,唯有巷口的鞭炮在连响! 大伯此刻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之色,他有点生怕耳朵听错了,颤声问道:“这位差大哥,你方才说什么?劳烦再……再说一遍。“ 几名官差身子俯得更低,双手将手里喜报奉上道:“老爷,小人不敢当此称呼。贵府老爷,高中万历庚辰科头甲第一名,大魁天下,这是喜报。” 大伯双手颤抖打开喜报,看到林延潮名字赫然在上,其下一竖烫金大字,高中万历庚辰科一甲第一名! “延潮真的中了,真的中了。“大伯的脸上浮出一丝泪花。 而一旁黄碧友,于轻舟,徐火勃,陈行贵一并都是在拭泪。陈行贵边抹眼泪,边是道:“恭喜伯父,贺喜伯父,宗海高中状元了!” “是啊,伯父状元!” 徐火勃年纪最小,更是控制不住,当众哭道:“我先生是天下第一,当今状元。” 一旁官差直起身笑着道:“几位老爷,状元郎不仅高中状元,还是连中三元。天子亲道,自太祖开科举以来,从未有一人连中三元,此乃开国两百年来科举第一事,故而天子钦赐圣旨嘉奖,向天下读书人示朝廷励学之意,我等奉命先来报信,一会左布政使大人,右布政使大人,按察使大人,督学老爷都会来府上,亲宣圣旨,此乃天大的恩典。请老爷们速速备下香烛案几,好迎旨谢恩!” 大伯听了惊慌地道:“什么藩台,臬台都要来府上,还亲宣圣旨?” 布政使是从二品,按察使是正三品,都是一省里官位最尊官员,大伯在衙门混了这么多年,不说布政使按察使,连知府一面都没见过,眼下他们要亲至府上,如何不令他慌了手脚。 官差拱手恭敬地道:“非如此,不足显状元郎之尊!” 左右百姓道:“林官人,天子圣旨,万万不可怠慢了!” “好,好,我这就去!” 说完大伯转身跑回家宅去,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到了府门口大声喊道:“爹,娘子,浅浅,咱们家延潮高中状元拉!”(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五章 受得起 大伯满脸激动,一路上跌跌撞撞地跑回府门里,一进门就与大娘差一点撞了个满怀。 大娘被大伯撞到在地,那沉重的身子一下子起不来,不由指着大伯怒骂道:“你走路不长眼睛啊!” 一旁三婶也是走了出来道:“大哥,外面出什么事了?这么吵。” “延……延潮……他……他……中” “说话都不利索,延潮怎么了?”大娘问道。 大伯一口气缓不上来,半响后重重一跺脚这才大声道:“延潮他中了……中了状元拉!” “吓?”大娘瞪圆了眼问道,“你再说一遍?什么状元?” “没错,就是状元,天子金銮殿上钦点,咱们家出状元拉!延潮为咱们光宗耀祖拉!”大伯摸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鼻涕,又是高兴,又是激动。 大娘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随着黄碧友,陈行贵等涌进来的乡里,官差们一并道:“恭喜娘子了,贵府出了一个状元啊!你们家延潮要作大官,将来入阁拜相了!” “我的天,延潮居然中状元!那可是文魁啊!”三婶听了才说了一句,就身子一软晕了过去。几个人见了慌忙赶上去,搀扶住三婶。 “这怎么又晕过去了,没出息的,尽给咱们家丢人,”大伯说完三婶,有对大娘道,“没功夫和你说了,赶紧去准备香案吧!布政使要来宣旨了!” “圣旨?”大娘本是多胆大的人,听了圣旨二字双腿都是打颤,本是站起身来的,又是坐了下去。 其他几个人连忙道:“赶紧的,这又倒下一个,扶起,扶起!” 大伯不由骂道:“真是没半点出息,叫人笑话。” 众人都是道:“逢此天大喜事,当然是要高兴的,赶紧准备迎旨吧!我等乡亲也好沾沾你的光。” 大伯连连拱手道:“多谢乡亲帮忙了,只是怕府中实在太小,招待不下,其他人也就罢了,布政使大人是什么人物,那可是封疆大吏,这等诸侯见了我们家这么小,还不让人笑话,说咱们状元家寒碜。” 官差道:“林官人,你操心这做什么?水浅也有真龙啊!今日你只管安坐,好好享你的风光才是啊!” 大伯听了也是大笑,脸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见大娘还没缓过来,当下扶了他一把道:“瞧你这样,一会别让人笑话,我们去和爹,浅浅报喜,他们知道延潮中状元必是喜坏了。” 当下众人一并涌了进去,入了堂。 堂内林高著腿脚有些不便,一名下人搀了他正缓缓走出,见了大伯就是问道:“什么事啊?外面都闹开了。” 大伯的眼泪又流出来,噗通一声给林高著跪下道:“爹,延潮中状元啦!中状元啦!” “是啊,给老官人道喜了!”众林延潮同窗,乡里,官差一并朝林高著道贺。 “什么状元?” 林浅浅从小楼跑了下来。 众人纷纷道:“这是状元夫人!” “状元夫人来了,我们这里有礼了。” “恭喜了,将来必封诰命夫人了。” 一旁进来几个妇人见了林浅浅都是不由羡慕,这才不到二十岁就当了状元夫人,以后这一辈还不得吃香的喝辣的。羡慕啊,实在是羡慕啊! “延潮中状元了?”林浅浅颤声问道。 穿着红衣的官差,当下向林高著,林浅浅叩头道:“给老世翁,状元夫人道喜了,贵府林老爷蒙皇恩眷顾,为天子钦点为万历庚辰科头甲第一名,当今状元。状元郎眼下已在京师授官,入翰林院,为从六品编撰,并在御前听差,不能衣锦还乡,我等向先向大老爷,夫人道喜了!” 林高著捏须点点头道:“延潮中了状元啊!” 众人一并道:“是啊,老世翁孙儿,鱼跃龙门,从此飞黄腾达了!” 林高著笑了笑道:“多劳各位乡亲吉言,飞黄腾达不敢说,但大魁天下足以配得上我孙儿的才学。这状元我们家延潮受得起!” 众人都是一并道:“受得起,受得起!” 几个官差见林高著如此,心道这才是荣辱不惊的气度,状元郎有个豁达开明的祖父啊! 林高著当下与官差道:“天子隆恩,我林家报答不尽,只是老朽已有一年多未见我的孙儿了,既是大魁天下,为何天子不赐他衣锦还相,一家人享天伦之乐。” 官差连忙道:“老世翁,圣君之意,岂是我等可以揣度。但小人想来,状元郎三榜魁名,名扬天下。天子又最惜才俊,必是将状元郎留下在身边大用。有天家赏识,世翁大可放心。” 林高著道:“这也是人臣之道啊!但我也着实想我这孙儿了。” 林高著露出伤感之色。 一旁林浅浅举袖拭泪,然后道:“皇恩浩荡,赐相公为状元,奴家感激不尽,只是盼天子早日让我相公回家省亲,能一家团圆。奴家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愿常见。” 官差也是道:“状元与夫人真伉俪情深,夫人之言,小人定转告给大人就是。” 林浅浅听了点点头。 下面众人一并向林高著,林浅浅贺喜,大伯不由问道:“延寿呢?出了这么大动静他在哪里?” 几个下人道:“少爷还在书房读书呢。” “他耳聋了?” 说完大伯就往书房去了,但见书房里,林延寿捧着书在读。 大伯不由道:“先不要读书了,外面发生这么天大的事,你都不知吗?” 林延寿起身道:“爹,书有云,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矣。外面吵吵闹闹与我何干?我自专心学问,学问需从书中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 大伯道:“方才外面声音那么大,你都没听到,你弟弟中状元拉?” 黄碧友和陈行贵也是一并笑着道:“是啊,延寿,你兄弟中状元拉!” 林延寿皱眉道:“爹你要胡诌,也不要拉这么多人来一并骗我才是,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读书当专心致志,勇猛精进才是,不可分心。状元就状元吧,哪有我府试案首重要?” 众人都看出来,这林延寿这分明是知道装着不知道嘛。(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六章 拍马屁 见林延寿如此勤奋,不肯放下书来。身为他爹,可谓是彻底怒了。 “什么叫状元不状元,你中了府试又如何?不过是一个童生,差了你弟弟十条街不止,不,是一百条街,根本没法比。你这不争气的。“ 林延寿不爽道:“延潮当年不也是从童生过来的,哼,你们心底就只有一个延潮。我呢?我才是林家的长子长孙!“ 大伯听了更怒,但见他脱下鞋来,冲了过去。 黄碧友是林延寿朋友,之前他不是对自己说林延潮是当世奇才吗?怎么这会与父亲说话,画风怎么一下不对了,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误会? 黄碧友拦住大伯道:“伯父不要动手,此事请务必给我一个面子。“ “你滚开。“大伯一声怒喝。 黄碧友露出在风中凌乱的神情,灰溜溜退开。 然后大伯拿着鞋子对着林延寿的头脸就是一顿乱扇。林府在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中,书房里倒是出来一阵不和谐的声音。 “老世翁,藩司,臬司的仪驾已是快到巷口了!“ 外面传来一声,当下大娘吓了一跳道:“来得这么快。“ 众人都是商议如何,何处燕坐,何处摆下香案,何处接旨。在场寻常百姓如何能知,幸好来报喜的几位官差,都是精明能干的人,于是一一指点。 就在这时听得外面鞭炮声,锣鼓声,突然间一下子都是停下了。 官差抱拳向林高著道:“老世翁,藩台大人到了。“ 林高著道:“也好,女眷在屋内,其余随我一并出门。延寿,你怎么脸上都是鞋印子,还不擦干净。“ 林延寿头一昂道:“我才不擦。” 大伯赶忙上前用袖子给林延寿擦脸:“不要胡闹,一会要见知府大人,你这样如何见人,需知你府试的前程,就看在知府身上了。” 林延寿怒道:“爹,我凭真才实学取之,走后门之事才不屑为之,给我我也不要。” 林高著摇了摇头道:“这个样子,如此也没办法见官。” 大伯听了气不打一处来道:“逆子,逆子,那你别去了。” 林延寿哼了一声,仰起头道:“不去就不去,总之,哼,反正,你开心就好了!”说完背着手走回书房。 大伯气得差点晕过去。 当下大伯随着林高著一并出门,走到巷口。 但见从巷口到外街这时早就净街,自有人打扫街道,洒水抑尘,官兵筑起了人墙,拱卫在街道两侧。刀枪剑戟林立,自有一股肃杀之气,两侧百姓,都是被拦在一边。 林高著整了整袖子,平静站在原地,但见大伯如小姑娘般扭扭捏捏,被这气势给吓着了。 这时但听跑马声不住传来,见街道那边几名骑兵前来巡道,不久就是铁骑前导压道,自街面而过。 随着铁骑过出,沿途百姓无不跪道而拜。 铁骑之后,即是引导三队、皆是手持锡槊钢籐棍,稍后两人一抬抬锣,此都是朝廷大员之节制。肃静,避道等官牌过后,如福建左布政司使一列的官衔牌,如林般茂密,不知多少。 三顶八抬红呢子大轿,经过大街,大明礼制,三品以上文官在京外许用八人抬以上的大轿,其后四抬小轿更是不知多少。 落轿之后,轿子向前一倾。 一名头戴乌纱,身着三寸小团花花样二品绯袍,腰悬犀带的四十余岁男子,走下轿来。 此人正是福建左布政使劳堪,与劳堪同色官袍还有右布政使吴文佳,至于按察使蔡汝贤,则是着金银花革带,散答花无枝叶花样的绯袍,在二人轿侧下轿。 落轿官员中,身着绯袍官员也是六七人之多,这一旁百姓都是噤声,四品以上官员方能服绯,身为父母官的知府李应兰虽也着绯袍,但在六七人里只能站了个边。 至于其余都乃身着青袍,腰配素银革带官员,则是不能站到绯袍官员之列,有十余人之多,他们多是本府同知,推官,或是按察司佥事,至于闽,侯官两县的知县只能委屈地站在最末。 见了这么多大官,大伯早已是吓得不行,身子都动弹不了,可是他偏偏要站着,这也不能笑大伯,其余百姓见了这等官员,也是畏惧得不能行动。 劳堪负手仰起头打量解元第的牌坊,来没有说话。劳堪不说话,场面有几分凝重,却是右布政使吴文佳先道:“此地后依山,前带水,真乃锦绣之地。“ 众官员都是一并道:“藩台所言极是,非人杰地灵之地,不足以得凤凰而栖之!“ 身为本地父母官,四品大员的李知府充当起介绍之职来道:“新科状元所住之巷,当初里人陈诚之状元及第,故而得名登瀛。“ 一省督学王希元赞道:“好名字,当年唐太宗取十八学士,佳者称登瀛州矣。此去瀛洲三千里,一朝登瀛何异于登仙乎!” 李知府笑着道:“除了登瀛,此坊又名为鳌峰坊,真独占鳌头第一峰啊!” 众官员一并点头道:“此乃不复生平学钓鳌啊!“ 但听几位绯袍大僚左一句,右一句捧得,林高著,大伯等人是心花怒放,至于其余乡里人听了更是啧啧羡慕。 这也是官场上抬人的套路,不知不觉间,马屁早已是润物细无声啊!不过马屁,也看什么拍,能让布政使,知府,学道这么抬的,天下能有几人? 当下官员引林高著,大伯上前向见礼。 大伯走了几步,总算多年在衙门历练,勉强保持着步伐不乱,只是双手有点不知放哪? 林高著倒是还好,不过对方可是一方诸侯,不免自己心底也有几分忐忑,躬身向劳堪行礼道:“偏僻地方,能蒙方伯亲至,实是蓬荜生辉啊!“ 身为布政使,替天子牧民一方,劳堪一般是不苟言笑的,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 但见林高著行礼,劳堪却是丝毫没有上官的架子,反而托着林高著的手满脸都是笑地道:“世翁哪里话,令孙三元及第,乃我大明开国以来科举第一人,实在旷世之才啊!本司上叨天恩,蒙天子钦点,为此状元郎家里传这一圣旨,是本司的福分,实乃是三生之幸啊!“ 劳堪这话一出,后面的官员几乎是要掩面了,身为一省上宪,马屁居然拍得如此入骨,简直有失体统啊! 但随即众官员也就释然,没错,其实咱们就是来拍马屁的。(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七章 宣旨 大明的官场有一个规矩,乃科甲论高下。 叙科甲出身,对方比自己官位低,但及第比自己早的,要称一声前辈。 甲次也是如此,官面上官大小分尊卑,但私底下进士出身的官员,就是看不起举人监生出身官员,至于翰林,也是看不起普通进士出身。 如林延潮虽是从六品官,但却是京官,乃最清贵的翰林,又是三元及第,如此年轻,将来入阁的机会很大的。 反观布政使虽是从二品,平调为京官反却不如侍郎。所以巡抚,虽多是领正三品的侍郎衔,但人家是京官,所以从尊卑上布政使是在巡抚之下的。 所以劳堪在林高著面前不惜\折节\,也就不奇怪了。 劳堪这么说也是给足了林高著的面子,一旁众百姓和官员,听了都是羡慕不已,这林家真正是要显达起来了。 劳堪说完后,众官员一并入了林府家门之外,其余之人留在门外。 大娘,林浅浅,三婶等女眷一并在门内。 身后一柄黄罗盖伞打来,一名官吏撑罗伞,一名官吏则是手捧一盘,盘上放着一黄包袱,这自是圣旨无疑。 官吏手捧盘袱走至正堂。 正堂置好了两案,前案上置上香烛,后案则是承旨之用,案上还令置祝文。 劳堪走到案前,背北面南,官吏打开袱黄包袱,递上圣旨。 劳堪接过圣旨一刻,顿时堂下大小官员,林家家人皆是拜下一并道:“躬请圣安!” 劳堪肃然扫了堂下一眼,然后道:“圣躬安!” 说完劳堪展开角轴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未有躬自累善,而其后不振也。朕岂吝于褒赐哉,尔状元林延潮祖父林高著,允文允武,四方之纲,延潮乃孙,才学富赡,三元及第,前追古人,后启来者。是宜褒编,以彰潜德。今赠尔从六品承务郎。于戏!爵禄有加,用尽报功,忠勤不替,方资事上之诚,万历八年三月十八日。” 林高著受封为从六品承务郎后,当下顿时说不出话,他没有料到临老之时,还能得天子加恩,从杂职官一跃为从六品,虽是散官,没有实职,但恩荣爵位一样不少于同级别的官员。 林高著眼眶中泪水一颗一颗渗出来,此刻他不仅为自己高兴,更是为自己这样一个孙儿骄傲自豪。 一旁家人听了也是为林高著高兴,看着林高著背影,大伯大娘三娘此刻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林高著梗咽了一阵道:“臣谢主隆恩!” 一旁赞礼官唱礼,林高著行完礼,喜不能自抑。劳堪也是圣旨交到一旁官员手里,官员将圣旨放在后案之上。 然后劳堪又展开一圣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洪武三年,太祖诏曰,特设科举,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朕克承祖训,治世以文,庚辰科状元林延潮,醇谨好学,儒业起家,八斗五车,眇不足言。弱冠登第,科名盖代,再昌文运…… “……兹特命福建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劳堪,于其乡里,建三元及第牌坊,文官落轿,武官下马,以彰文德。林延潮之妻,温婉贤淑,贤德持家赏赤金三十两,银三百两,彩纻三十表里,家人忠义良孝,亦赏赤金十两,银百两,彩纻十表里。” “……克懋忠贞,训尔子孙,以光永世,万历八年三月十八日。” 劳堪终于念完,看着下面林家之人,也是感慨良多啊,心道天子这恩典,简直是耀其一族啊!而其他文官也是心底想,三元及第的牌坊,这等殊荣,这文官落轿,武官下马的规矩,从古至今第一遭啊! “谢主隆恩。” 林家一并谢恩,林浅浅泪水已是湿了一大片衣裳了,今日对她而言,犹如活在一个十分真切的梦里的。 她入为林家童养媳时,那时候家里的光景尚好,林父中了秀才,进学为生员,族里赐田,仅是靠田租家里,都可以生活不错。那日林父可以整日读书,林母偶尔做些桑麻之活,补贴家用,而林父林母将她如亲生女儿看待,丝毫重活粗活都不让她干,将她富养在家里。 但这样日子没过多久,突然一日倭寇来袭,林家遭难,林父林母二人遇害,家里的顶梁柱一下子崩塌了。那时候的林延潮真不懂事啊,整日啼哭,故而所有的重担都压在林浅浅的身上。 那日林浅浅也哭了一场,她唯一只记得林父生前说了一句话,他说自己是秀才,但希望儿子将来也是秀才。 林浅浅将这句话记下心底,于是努力打草席赚钱,供林延潮读书,让他中秀才,继承林父的遗志。可是林延潮就是读书不上,林浅浅都被林延潮气哭了好几次。 但即便如此,林浅浅依旧将林父的话记在心底,她有时心想,自己这么努力打草席,但林延潮读书也不长进,自己这么做只能报答林父林母当初对自己恩情而已,实一点用也没有。有时又心想延潮,终有懂事的一日时的,如此来鼓励自己。 尽管看不到希望,林浅浅还是坚持了下去,因为做事不是为了回报,而是只要他是对的就行。 后来有那么一日林延潮终于懂事了。 县试,府试,院试一路连捷。林延潮中了秀才之后,林浅浅不知有多高兴,她总算对得起林父林母了。 至于之后林延潮中解元时,那已是大大超过她所期望,她已是觉得此生足矣,她嘴上虽一直说要林延潮用功,但心底实已是没有任何强求的地方。因为昔日与林延潮在乡里彼此扶持,共过糟糠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这一日。 但是现今林延潮不仅是举人,还在殿试之上鱼跃龙门,状元,三元及第,天子赏赐等等,她也是身为状元夫人,今日的风光远远超过林延潮中解元时的十倍,连布政使,按擦使等官员对她也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 她甚至心底有那么一点怪林延潮,为何给她这么大一个惊喜,令自己真的无处是从,适应不来。(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八章 名传八方 林浅浅的激动可想而知,至于一旁大娘心底也是波涛翻涌。想起当初与林延潮为了一点束脩钱而扯破脸皮,最后还上衙门打起官司的事来,眼下这仍是历历在目啊。 当时……当时差一点自己就被赶出家门拉。 还好最后没有走了这一步,否则若是林延潮中状元,自己这一家就惨了。 幸亏啊,幸亏当时自己回头啊,要不然怎么说,女人懂得示弱是福呢。大娘回忆着这些,反而是心底阵阵后怕。 劳堪宣旨完毕,上前立即扶起林高著道:“地上凉,老世翁赶紧起身吧!” 林高著起身道:“得天子如此恩典,吾此生足矣。” 一旁官员们连忙道:“老世翁哪里话,你还有三十年清福要享呢,状元郎将来还要入阁拜相呢。” 林家的家人听了都是心道,哪里有这么好运气,三元及第已是巅峰了,再有入阁拜相那需有多少的福分才行呢。 林高著道:“岂敢奢望。” 劳堪又对林浅浅笑着道:“夫人真有富贵之相,状元郎是有个好内助啊,状元郎在京侍奉天子,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必是一品诰命夫人!” 众官员也是附和笑起。 林浅浅又高兴又难过,高兴是林延潮出息,但难过是在京为天子重用,就不能回家了。 林浅浅目中含泪,欠身道:“方伯,妾身怎敢奢求一品诰命夫人,只要能与夫君长伴相随,此生足矣。” 林浅浅说得动情,众官员都有几分动容,深感二人伉俪情深。 一名官吏在劳堪身旁耳语几句。劳堪抚须道:“原来如此,世翁与夫人,都盼状元衣锦还乡,一家团圆,共聚天伦,本司也是明白。此乃人之常情。想当初本官入闽为官前,曾求人解字问凶吉。本官当时问闽字何解,解字人说,你看这闽乃门里一虫,虫通蛇,在门里是蛇字,君将远行吧,就是出了门,蛇出了门。那就是一个龙字。状元郎身在京师,乃大丈夫志在四方啊。” 劳堪这话说令众官员不住点头,一省布政司果真有水平,这一番话令人分不清是肺腑之言,还是奉承了。 林高著道:“方伯说得极是。” 劳堪笑着道:“在下公务在身,就不叨唠老世翁了,三日之后,布政司衙门会设吉宴。遍邀满城士绅,官员。为状元郎贺,请老世翁携家人赏光才是。” 劳堪说完后,于是携大小官员而去,随后百姓们都是踏入林家家门贺喜,来道贺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 当日,省城百姓如同过节一般。舞龙舞狮不断,衙役们拿着自制的金榜,一路敲锣打鼓,游城三圈,将林延潮三元及第之事。告之满城百姓。 林延潮中状元的消息,传至城西洪塘乡。出了一位三元及第之状元,令家乡人顿时欢腾。 洪塘从宋至明,进士出了几十名,也有过张经这样官拜二品的大员,但出状元这可是头一遭啊。 里人为林延潮放了一日一夜烟火,烟火漫天将十里闽水照得通亮,到处都是火树银花的景色,几如白昼。 晚上,林高著在街上直接摆下一百席酒宴,遍邀好友。这酒席是按上席来办,一席十六两,一百席就是一千六百两。 大伯听了有些心疼,不过林高著却坚持这么作,但凡过去帮过林家,对林家有恩惠的,都是一并都邀请入席。 如此钱就这么流水般花出去了,不过却花得起。 现在林家经营的林记销银铺,林记当铺和林记生药铺,都是日进斗金,林家是不缺钱的。林家彻底**地融入了这个时代士大夫官商一体的圈子里了。 晚上设宴,三叔十分风光,这两年林家的生意都是他打点的,同行里的朋友闻之林延潮中了状元都是祝贺他,说话间准备推举他为省城商行的副会首。至于林延潮在濂江书院的同学,后辈,师长,同年也是一并前来,众人畅谈当初与林延潮在书院读书之时,回忆年少之事,席上笑语不断几乎没有停过。 这一夜,金樽美酒,满城皆是醉了。 在张厝的洪塘社学。 夜色里,附近蛙声一片。 老夫子抽着旱烟,看着门外天边处,燃放的烟火一道一道腾起,照亮夜空。 学堂里正是晚课,蒙童们在桌上背书。不过蒙童们因老夫子在,都专心致志,对于烟火没有人敢转头看一眼。 张归贺教了一名新入学弟子如何临帖写字后,返回案前,坐在老夫子身旁的矮椅上,与他一并看着天边的烟火。 老夫子叹着道:“这烟火好啊,三元及第,读书人该有的风光,可都有了。” 张归贺有几分嫉妒地道:“宗海就算是状元,可也是从咱们这社学里走出去。” 老夫子放下旱烟道:“可咱们社学除了延潮,迄今连一个中秀才的都没有,一朝及第,众人看状元郎风光无量,可其他人寒窗十年,却没有见得。” 张归贺叹道:“难,天下千千万万学子十年寒窗,但状元郎只有一个,实是太渺茫了。不过我知道我等读书,并非是为了中状元啊。” 老夫子看着窗台下读书的蒙童,点点头道:“说得好,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以往读得很多书都已是忘了,但我知昔日我读之书,已于藏吾身,已为吾血,已为吾肉,已为吾骨。读书有千万般好处,中状元不过乃其中一样罢了。” “先生所言极是,我记得,林先生,曾教诲弟子,人常行而无用,唯有读书,从不误人,从不误功。” 说着晚课已是结束,儒童各自回家,张归贺锁了门。 张归贺手持灯笼,替老夫子照路回家。 夜色如沉,洪塘镇上烟火仍是不断。 老夫子勉强地行路道:“我年纪大了,明年社学就交给你了,你现在已是童生,足够为社学蒙师了。” 张归贺笑了笑道:“弟子试一试吧!五月时,大宗师提考,弟子想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进学。” 老夫子笑着道:“你是在生气,我刚才说社学里除了宗海外,无一人考上秀才吧。” 张归贺笑了笑,向老夫子问道:“先生,我常在想能成大事的人,必有非比寻常的志向,你以往教宗海时,可知他从蒙学时读书就是为了中状元吗?” 老夫子听了道:“不是。” 张归贺奇道:“那宗海读书是为何?” 老夫子想了会道:“他有与我提过,似乎是修齐治平吧!”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不是书本上的话吗?” 老夫子叹道:“能把知道的,做到,那就不是书本上的话了。”(未完待续。) 写新一章前的话 恩,没错,下面是官场了,先向大家请个假,将收集的资料整合一下,下面的情节缕一缕。欠下的两更,这个月一定补给大家。 至于大家在书评区的意见,都看了,感谢大家的指点,让我获益良多。请继续支持,拜谢大家!(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九章 牙牌和官袍 三月底已是春深时节。 京城仍是细雨绵绵,街道上泥泞不堪。 明人笔记里的两京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是,金陵好似人间天堂,街道宽洁,至于京城的街道,无疑逊色多了,冬季时尚可行,至于春季深时,天晴久了到处是浮埃,下雨则沟渠漫街。 古往今来,京城从来都不是宜居城市,可无数人仍削尖了脑袋,往这里挤,因为这是天下最大的名利场。 林延潮,萧良有,张懋修这科试的三鼎甲,一大早便前往吏部。 三人马车入了正阳门,经棋盘街后,在大明门前拐了弯向东,再拐弯向北就是六部衙门的官衙了。吏部官衙北挨宗人府,南挨户部,这才大清早了,就有两三百名等着等缺,署职,更换印信的外官,以及等候拣选,验看举人监生,在吏部大门排了老长老长的队伍。 这些官员见了马车来,一并道:“怎么又有人来了?你这队都排到公生门去了。” “尔等迟了,明日起早吧!最后三更就来排队。” 正常人都心底想,如果要排队的话,这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不由感叹道:“吏部真不愧为天下第一衙门啊。” 萧良有道:“听闻此次观政的诸位年兄里,二甲第二名顾宪成,要配至吏部,三年之后就会是一任主事了,实我等羡慕不来的。” 张懋修道:“要不怎么说,天下四衙吏部,翰林,科,道,这吏部还在翰林之上。” 林延潮忽然记起,历史上顾宪成正是曾任过吏部文选司郎中。 这边张懋修说完就命家奴拿着张府的帖子,直接拿着递给吏部的看门吏。 这看门吏本是打着呵欠,一见帖子,顿时起身,连忙从衙门那下来对三人赔罪后,再引入衙门里去,把门外等候的众官吏都看傻了。 “这年轻后生?怎么如此嚣张?” 当下有人道:“这三位是本科三鼎甲。” “本官四品知府在此,尚且排队,三鼎甲又如何?” “那探花是张相公子!” “这……哈,今日天气实是好。” 门吏引着三人,直入文选司,萧良有问道:“不是应先拜会三位堂官吗?” 门吏解释道:“两位少宰,不司官员授命,至于太宰,五品以下官员授命,几不过问。” 林延潮听闻吏部衙门里,规矩很独特,其他衙门各司郎中遇事,都是与本部侍郎,同司员外,主事商议。而是吏部各司郎中不是,而是直接面呈尚书,旁人不得过问。 吏部四司中的文选司郎中,手握天下官员升迁,更是可谓大柄所在。 林延潮等人来至文选司门外,但见十几名官员等候在那,都是等的满脸疲倦,但却安安静静地坐着。至于朝房里一名身着绯色袍服的大官,低下头如下属官员般,听着堂上训话。 林延潮也是醉了,文选司郎中乃正五品,而着绯色官袍的官员,最少四品以上,眼下居然乖乖地听训,这威势几乎比得上阁臣了。片刻后这名大员训斥后下得堂来,脸色不仅没有丝毫不快,但带着淡淡喜色,看来是升迁有望了。 接着林延潮三人入了朝房,别人对吏部官员又敬又怕,可咱们翰林不需要看他脸色。 不过见了方才四品官员,乖乖听训的样子,三人也是没有失了礼数一并道:“见过铨曹。” 文选司郎中见了三人笑着道:“原来是今科三鼎甲来了,快请,快请。” 文选司郎中名为卢维祯,隆庆二年进士,甚得穆宗皇帝赏识,在吏部遍历四司,可谓风光一时,见了林延潮三人却没有方才的架子。 原来卢维祯是漳浦人,与林延潮都是闽籍,也算是有乡谊。卢维祯一见林延潮就热情地道:“听闻状元郎三元及第,我等闽地同籍官员都是颜面有光啊!明晚我在府邸设宴,为你道贺,请状元郎一定要赏光啊!” 林延潮知当官后少不了这等应酬,不去就是失礼了,自己虽不需借重吏部,但自己的朋友,同年需要啊,当自己踏入官场一刻,无穷无尽的人际关系脉络,已是离不开了。 于是林延潮答允了下来,而萧良有,张懋修也是一并受邀,三品侍郎的面子可以不卖,但文选司郎中的面子一定要卖。 之后三人登记官牒,履历,还领了官服。 官员官服朝服,公服,燕服等等作用不一,最经常穿的还是公服和常服。 公服就是上朝时穿的,四品以上服绯,在大明两万多官员里,算得上是高官了。 五品至七品服青,而八品九品则是服绿,林延潮为从六品,着团领衫青袍,衣缀小杂花,用乌角革带。 而常服则是平日坐衙办公时穿着,是团领衫青袍,衣边上四爪龙蟒金绣,补子上则是绣着鹭鸶。至于萧良有与张懋修的公服也与林延潮一模一样,但常服就不同了,衣边上没有四爪龙蟒,补子上绣的是溪敕。 官袍上那四爪龙蟒金绣,是六品以上官员的待遇,而七品没有。 临走了,卢维祯还关切地与三人道:“以后得空,多来找本官喝茶,你们都从这出去的,就把文选司当作你们的娘家好了!” 看着外面一排等待卢维祯接见的官吏,三人都知这是客套话,千万当不得真,但还是一并道:“多谢铨曹。” 从吏部出来,三人算是授官了,然后一并去尚宝司领取官员牙牌。 这官员牙牌,只有京官才有,朝参时通过宫禁所配。 林延潮的牙牌上纽雕句云纹,正面横刻楷‘翰林院’三字,指的是林延潮供职衙门,竖刻楷‘修撰’二字,为林延潮的官职名, 背面则是统一格式,刻写‘朝参官携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于者罪同,出京不用’二十六字。 林延潮见过朝参时的京官,都是把牙牌悬挂在左腰,然后用袋囊裹覆,十分珍惜。官场有句话是‘我爱京官有牙牌’,说的就是外任官对京官的羡慕。 三人领完官服和牙牌就去翰林院报到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章 躺着也中枪 林延潮领完官服牙牌后,回会馆休息了一日,次日与两人前往衙门去报道了。 翰林院与吏部同在东长安街上,走两个街口就是,紧挨着玉河和皇城,隔壁是四夷馆。 林延潮穿上常服,也就是那件四爪龙蟒金绣的青色官袍,鹭鸶补子,头戴乌纱帽,以后在衙门坐堂视事都要穿着这一身了,至于牙牌非上朝时用不着,但也要一直佩在身上,若是丢失,损坏会被重责,林延潮就用蓝绸的袋囊裹覆,系在左腰的革带上。 穿上这一身官袍,林延潮再也不是那个整日穷经,埋首文章的穷书生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咱是一名正式的大明公务员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今自己总算是踏入了治国这一步了。 官员到任之日,自有一番繁文缛节。 三人到院前已派人知会一声,到院时修撰官黄凤翔与孙继皋二人迎接,并作为前导官。 见面时黄凤翔先友好地林延潮点了点头。 三人入了院门,先入右廊围门至圣人祠行香,向至圣先师行四拜礼,再去昌黎祠行香,行两拜礼。这昌黎祠供奉不是别人,正是“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昌黎乃是韩愈的家乡。 吏部,礼部,翰林院内都供有昌黎祠。韩愈虽一生未入过翰林院,但他的文章却被有明一代的翰林,尊为典范。 拜完两祠,出右廊,再从登瀛门而入。 登瀛门后是内堂,内堂坐北朝南有五楹之广,堂西为讲读厅,堂东为检讨厅。 讲读厅乃是正六品侍读、侍讲坐堂的公廨,翰林侍读、侍讲被称为讲官,有入直大内,为天子经筵进讲之职。 至于检讨厅,又名修检厅,乃是从六品修撰,正七品编修,从七品检讨坐堂的公廨,修撰编修检讨又称为史官。 黄凤翔引林延潮三人来至检讨厅,下面检讨厅内属吏上堂拜见。 属吏也分三六九等,先来参见的是当该吏,也就是值班官吏,吏员里身份最高。今日是三位翰林老爷新官上任的日子,厅内属吏当值不当值的都要来参拜。 林延潮坐在公座上,六人一并行礼道:“拜见大夫。” 接着对三人行四拜之礼。 次于当该吏的是贴写吏,就是衙门的书手,也是行四拜之礼。 再次则是堂班,就是堂上使唤差役,行四拜之礼。 最后则是门皂,门皂身份最低,连吏员都不如,行叩头之礼。 检讨厅入门左侧,乃是史官公座,右侧则是存放经史典籍的地方,以及当该吏班房。堂上放着小二十张的公案,即是翰林们办公的地方,靠西则是贴写吏的公案。 林延潮的公案在第二排第七张。他走到位置上坐下,先将印信交给当该吏保管,要用印时再调出。 公案上文房四宝都有,不过却是四面开放的办公环境。 林延潮以为自己身为堂堂翰林官,能有小包间办公,到了才发觉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与后世一个个捆在方格子里的白领,好像没差嘛。 接着黄凤翔领着一名堂班来与林延潮道:“本院办事官员,都有一名吏员使唤,这人手脚还算勤快,依掌院吩咐就给你使唤了。” 说完黄凤翔对着这吏员板起脸道:“这位是新科状元,尔需小心伺候,听差办事,不可轻慢,若是有差池之处,院规伺候!” 这名堂班慌忙拜下道:“大老爷在上,小人不敢。小人黄灿拜见状元大老爷。” 此人以后也算跟自己办事,端茶送水了,不过官员从来都看不起这些吏员。林延潮也不摆出亲民的样子,如此自降了身份,于是板着脸说了一番尔要实心用事的话。 黄灿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然后黄凤翔给林延潮使了个眼色,林延潮会意从袖子里拿了一钱银子赏了黄灿。 黄灿接过后一副千恩万谢的样子。 黄凤翔点点头,示意黄灿退去,然后低声对林延潮道:“一会拜见掌院时,需得小心说话。” 林延潮心底奇怪,在殿试卷子上陈思育给自己勾一等,但恩荣宴见面时,陈思育露出不喜自己的表情。 御史林延潮问道:“这是为何,莫非掌院不喜在下?” 黄凤翔叹了口气,低声道:“愚兄也是这才知道,贤弟乃王凤州的门生,还为其赏识点为解元,王凤州被贬离京时赞你可成一代文宗,此事人人皆知,可需知翰林院诸公,都不喜王凤州。” 林延潮问道:“这是为何?” 黄凤翔道:“此事说来话长,自唐宋设翰林院以来,翰林院人才渊薮,词臣位望清华,翰林院持天下文坛之牛耳,当朝如三杨的馆阁诗,文,字,为天下读书人效仿。” 黄凤翔说到这里,林延潮就知为什么翰林院的人讨厌王世贞了。 黄凤翔接着道:“可是王凤州等七子倡导古学,崇秦汉而薄当代,天下读书人文章不尚馆阁,而尚郎署。从此文章之权不在馆阁,真古今未有之耻!故而掌院听你是王世贞的门生,对你难免……难免有些看法。” 林延潮听了也真是醉了,这都是文人相轻臭毛病,读书人喜欢谁的文章,那是人家的自由,翰林院不想着法子扳回一城,倒是嫌弃起王世贞来。而自己简直是躺着也中枪嘛,不就是乡试时被王世贞取了一次,然后被他老人家夸了两句,结果就给领导留下坏印象,自己这才刚上班呢。 没错,身为堂堂翰林,是不需要理睬吏部的,但自己考评却掌握在掌院,以及内阁大臣手中。看来自己以后要有小鞋穿了。 “黄大夫,光学士已罢经筵回官署。” 黄凤翔给林延潮递了一个好之为之的眼神,当下领林延潮三人一并来到内堂。 进入翰林院内堂,一抬头上书‘玉堂’二字。这玉堂是来自道家的说法,唐时称居翰苑者,如凌玉清溯紫霄。 普通人进士及第,可以叫登瀛洲,翰林是进士中的进士,登瀛洲已不足以形容咱翰林的高贵,要称登玉堂。 玉堂是神仙居所。(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一章 大明会典 林延潮跨入内堂这一步,也称得上登玉堂了。 唐宋以来玉堂上都设有视草台,翰林学士草拟制书即称为视草。视草台,就是翰林学士为天子起草或修正诏谕之处。 到了现在视草台只具形式,不具实际意义,仍代表着翰林学士代天子制诏,为王者言的权利。 视草台前设有公座,乃正官掌院学士,侍读,侍讲学士座位。本来内堂里也有内阁大学士的公座,且是大堂之中,而掌院学士反要侧坐在旁,故而明朝的翰林学士都称阁臣为中堂。 公座而下分别摆着两排交椅,这乃侍讲厅,检讨厅的翰林公座。待商量议事时,各位翰林就依官位尊卑,入官年限依座次而坐,谁坐在哪里,不得有误。 此刻一名穿绯袍的官员正坐在背北的公座,此人就是侍讲学士兼掌院事陈思育。 侍讲学士不过是从五品,但陈思育还兼詹事府正四品少詹事,故而跻身高官,可身着绯袍。除了陈思育外,如姚弘谟和余有丁也是侍讲学士,分兼吏部,礼部侍郎。翰林院里虽留着二人的公座,但他们却不会来翰林院坐堂,而是在吏部,礼部坐堂。 所以现在翰林院里陈思育一个人说得算。 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林延潮却不担心,因为身正不怕影子斜。 当下林延潮向陈思育行了一礼道:“翰林院修撰林延潮拜见光学士!” 张懋修,萧良有也是一并拜见陈思育。 陈思育点点头,示意三人坐下。 陈思育道:“尔等都是这一科科试三鼎甲,乃同科进士里的翘楚,不过既入了翰林院,就需收了骄狂之心,需知这里都是尔等的前辈,务需尊敬,懂礼数,道遇者,譬如光学士当引马回避,科深前辈,立马让过,科近前辈,要分道而行,后一马背……” 说到这里,陈思育看了一眼林延潮,林延潮知陈思育是暗中批评自己的,还未入翰林院就与何洛书扯破脸,简直是不把翰林院前辈放在眼底嘛。 看来自己在陈思育的眼底,印象分是要跌到底了。 陈思育又道:“本院史官,讲官升迁,虽由内阁题请,但由本学士出考语,再送中堂看定,故而不要以为背后有阁老撑腰,就心存侥幸,不用心事事,否则不待九年考满,这三年在本官手上的考评,休想得好。” 林延潮听了陈思育这话,就是在敲打张懋修了。张懋修没露出丝毫不满之色。 林延潮也不是第一次混职场了,这新进衙门,上司给你这一顿‘杀威棒’都要打一下的,免得新人不知分寸。 陈思育道:“尔等要想本官给你们好评,就需好好办事,到时本官自会看在眼底,若是不实心用事,本官也会看得出来,不可心存侥幸,以免自误。” “下官明白。”三人一并答道,都是老老实实的。 陈思育点点头,显然对三人这番俯首帖耳的表现尚满意,于是让小吏给三人上茶。 气氛有所缓和,林延潮三人喝了口茶,湿了湿喉咙,将方才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陈思育自己也喝了口茶,口气也不再如方才那么硬道:“尔等身为史官,自纂修典籍为主,穆宗庄皇帝实录已是修成,眼下当务之急,乃是重修《大明会典》。” 听到大明会典四字,三人都是微微抬起头,露出凝重之色。 “眼下本院之内人手不足,修订《大明会典》之事进展缓慢,本来本院还打算让你们熟悉一下院内章程典制,但奈何总裁多次下文催问进度,本官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让你们到任就充纂修官了,尔等可有难处?” 林延潮三人一并拱手道:“我等听凭光学士差遣就是。” “好!”陈思育点了点头道,“林修撰,本学士听闻你尚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故而本官……” 林延潮心知陈思育要给自己派任务了,立即道:“不过是旁人夸张之词而已,令学士见笑了。” 陈思育捏须道:“林修撰说话也太谨慎了,你需知翰林任官与其他官员不同,虽也是三年一考,九年为考满,但除了讲读效劳,书成叙迁,若不考满不得升迁。林修撰能真能博闻强记,擅旁征博引,那么于大明会典编修一事大有帮助,若是你能助本官一臂之力,那么书成之日,本官也会为你向天子叙功。” 陈思育这话就是胡萝卜加大棒,先说考评在自己手上,随时可以给你个差评,但另一边又说若是你给我努力办事,可以给你升官。换了正常人怕得罪上司,都会按陈思育吩咐行事。 但林延潮怎么老感觉陈思育是要挖坑让自己去跳的意思,就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作为新丁,初入官场,很忌讳的一点,就是太急于表现。 自己宁可出色完成本职里六成的事,也不愿意使尽全力在十成中,仓促完成九成。 林延潮当下道:“多谢光学士,对下官的赏识,但下官初入玉堂,自知学识浅薄,还是多学多看为重,向光学士,以及诸位前辈请教学习才是。” 陈思育一愕,没想到林延潮拒绝了,他本要批评一番,但林延潮说得这么谦虚,又是拿自己刚才教育他要尊敬前辈的话堵了回去,顿时令他无处指责。 当下陈思育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来表示他的不满。 陈思育看向萧良有问道:“萧编修呢?” 萧良有看了林延潮一眼,他心底是一直不服林延潮这状元的,眼下林延潮辞了陈思育,他怎能甘心这机会从眼前错过。若是能修成大明会典,这可是一个证明自己强过林延潮的机会。 萧良有虽没有把握,但仍是咬了咬牙道:“回光学士,下官自幼熟读史传,本朝前朝之典章法度甚有心得,自觉可以胜任。” 听萧良有这么说,陈思育不由大喜道:“好,还是我楚人就是有志气。若是萧编修办事得力,本官会向中堂建言,让尔跻身坊局。”(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二章 度君子之腹 陈思育是湖广武陵人,而萧良有是湖广汉阳人,他们是老乡。 林延潮顿时心想,好了你个陈学士,这显然分明是要提拔同乡啊哈。为何说陈思育提拔老乡?坊局,是詹事府属下的左、右春坊和司经局的合称。 要知道翰林院里升迁很慢,掌院学士也才正五品,而这掌院学士已是多年不设了,一般都是侍读学士掌院事,而侍读学士不过从五品而已。所以在翰林院内按序升迁很慢,要想官位升迁,就必须借助詹事府这跳板。 詹事府就是东宫属僚,现在天子还没有子嗣,故而东宫无从谈起。詹事府就是混履历的地方,比如陈思育就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从五品)兼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故而位列绯袍大员。 而以林延潮而言,要按序升迁,就是担任翰林院修撰九年后考满。然后升詹事府某(左右)春坊的某(左右)中允(正六品),再等翰林院侍读,侍讲有无空缺,得以补入,总之品秩先升至正六品再说。 至于萧良有这编修(正七品),升一级只是修撰,而陈思育这么说,就是给他开了绿灯,直接入坊局升为中允,等于连升两级。 但是这不能说破坏官场规矩,只能说破格提拔。 相较起来,林延潮就没办法,自己就算表现得再出色,但官员升迁就是有一道卡在那。自己修撰(从六品)升两级,就是侍读,侍讲学士(从五品)那范畴,要跨过侍读,侍讲(讲官),从史官成为学士那是不可能,所以只能升中允。 萧良有听了后,顿时一副感激涕零地样子道:“多谢光学士。” 陈思育点点头道:“本学士处事一贯公允,必不会让用心办事的人吃亏。也不会让无所事事的人得意。需知道翰林院不是读书喝茶消磨光阴的地方。” 说到这里,陈思育嫌弃地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交代了几句修大明会典之事,显然是将重任托在萧良有身上。 从玉堂走出来时,萧良有是意气奋发,踌躇满志,而林延潮却与前来时,脸色一样,张懋修对此事则是一点也不上心。 林延潮正要回检讨厅,听身后萧良有叫住。 “以占兄有何指教?”林延潮停下脚步。 萧良有拱手道:“没料到,宗海竟将修撰大典之事让给愚兄,实是令愚兄感激。”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能者,当让贤,在下力有未逮,当然是要以占兄这样的能者为之了。” 萧良有笑着道:“宗海客气了,不过重修大典之事,光学士交给我们三人,愚兄只是带个头罢了,请宗海到时一定要助自己一臂之力啊!” 哈啊,有完没完。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 这修成大典最大的好处,是他萧良有的,至于林延潮又何必尽力。这就是萧良有心底话。 萧良有这么说,明摆的就是担心修大明会典时,自己会拖他后腿,推诿事情,尽数推脱给他,不肯用心办事。 林延潮也不想解释什么,人家爱怎么想怎么想好了,淡淡地道:“以占兄误会了,份内之事,在下不会推脱的。” 萧良有听林延潮这么说,也觉得方才说法有些太露骨了,当下笑着道:“宗海真君子也,明日放衙后,愚兄请你与惟时一并去悦翠楼喝酒,咱们三人不仅是同榜,还是同咨,更应该亲近一番。” 萧良有也真有钱去悦翠楼这等销金窝,这可是一顿饭花掉咱们翰林三个月俸禄的地方。 林延潮拒绝:“明日在下还有要事,改日吧!” 萧良有勉强地道:“也好,也好。” 三人各怀心思回到检讨厅,黄凤翔来找林延潮问:“光学士与你们安排什么?” 林延潮道:“是重修大明会典。” 黄凤翔笑着道:“果然不出所料,光学士果真是将重修大典之事交给你们了。” “凤鸣兄,莫非其中有什么门道?”林延潮问道。 黄凤翔摇了摇头道:“一时也说不清,只是每个官衙都有每个官衙的是是非非,翰林院在外人看起来是极为清贵之地,但也未必是如此,这里的水深着呢。我现在与你说太多,反是是消磨了你的志气,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听黄凤翔这一番话,林延潮感激道:“多谢凤鸣兄指点了,明日放衙去酒楼喝酒吧!” 黄凤翔笑着道:“好啊,荣幸之至。对了,你入京可有住处,翰林院里虽有官舍,但都太简陋了,不过我在工部那有熟人,可托他给你找一个住处。” 林延潮拱手道:“多谢凤鸣兄,我已有住处。” “那就好了。” 当日放衙后,林延潮先赴了文选司郎中卢维祯酒宴,然后回府。 会馆里来客极多,都是听闻林延潮三元及第后闻风而来,然后拖会馆掌柜给林延潮引荐。 “见过翰林老爷,这位是省城的吴大老板,家里的钱多跟大海趟过的一样。” “幸会,幸会。” “在京可有住处?我在大时雍坊有一处三进的宅邸,正配得上翰林老爷的身份啊。” 林延潮还未开口,一旁的掌柜就翘起大拇指道:“大时雍坊真好地方啊!地势高,雨天不潮,地方清洁啊!大老爷要不要去看看?”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吴老板,我自有去处。” 这边刚说完,那边又上来对林延潮点头哈腰地道:“翰林大老爷,我们是南熏坊尤家巷尤记钱庄的伙计,敢问你在京手头可宽裕否,是否需银两在身,以备不时之需。” 林延潮想了下道:“那倒是要的,不知贵庄如何借法?本息多少?何时还清。” 那伙计笑着道:“何时还清,随翰林大老爷高兴,至于本息多少,您来定。” 林延潮听了顿时哑然:“这不好吧!” 掌柜在一旁与林延潮道:“大老爷,京官一贯缺用度的,有些职位更是捞不到油水,举家借债的都有,有句话道,老书生穷翰林,没有炭敬冰敬这些来路,你若是不借些钱来花销,将来官场上应酬如何济事。”(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三章 翰林值堂 看着掌柜又在兜售他那些智慧,林延潮不由摇了摇头,钱谁都缺,但问题是该拿不该。这房子,这钱一旦收了,有损于自己清廉,且欠下人情总有一日是要还的。 林延潮也知掌柜好意道:“朝廷也是有俸禄的。” “京官俸禄,别提了,就那么一点,吃喝都不够,还从来没给齐过。京官一年开销五六百两都是寻常,若不举债哪里过得日子。”会馆掌柜语重心长地道。 “以后再说吧!”林延潮笑了笑,后人普遍以为大明官员,俸禄微薄,其实这是一个错觉,除了正俸之外,明朝官员其实还有柴薪银和直堂银等私下补贴。 这伙计刚刚下去,这边又有十几人前来,向林延潮拱手道:“翰林大老爷。” 林延潮见这几人问道:“你们这拖家带口的是做什么?” 那为首男子赔笑道:“大老爷,新官上任,想必手下还缺下人、车夫,更夫和厨子,我等都是前来寄身的!” 林延潮无奈地摇了摇头,身在会馆之前尚好,但现在自己当官后,鱼龙混杂,什么人都可以来往,就很不方便了。 林延潮回绝了他们,事实上他已托林世璧,找了一处房子,就住在国子监旁,这几日一直将东西往屋子那搬。 朝参日是三,六,九,到了这一日一品至九品的京官都要去皇宫拜见天子。 至于新科进士眼下都分配到各衙门观政,朝廷让他们尽管熟悉部院之事,可暂免去朝参。但林延潮,萧良有三位新翰林则是不用,开始正式坐班。 身为大明公务员的时间是辰入酉罢,也就是早上七点至下午五点。 古人治官以治庸为主,和现在一样,在没办法考证你工作效率的情况下,就只能以线性的工作时间来衡量。辰入酉罢满打满算十个小时。 这一日林延潮起了个大早,外面日头还没亮就从会馆出发了。 林延潮到衙后,门皂一并笑着道:“修撰老爷新官上任啊!今日日子好啊,正是吉星高照啊,修撰老爷从此以后定是平步青云啊!” 林延潮笑了笑,这奉承话谁都爱听。 走入登瀛门,林延潮进了检讨厅,当该吏见了也是满脸堆笑道:“修撰老爷今第一个到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第一日值堂不敢迟。” 当该吏笑着道:“修撰老爷勤力才是。” 说完当该吏捧上的籍册,林延潮画卯后走到公案前。 直堂吏员黄灿一见林延潮,就立即上来擦公案。林延潮坐下后,等了一阵,门外才响起脚步声。 先到衙门的是编修刘虞夔,恩荣宴上见过了,此人是萧良有的房师,对方见了林延潮讶异道:“状元郎来得好早啊!” 林延潮拱手道:“第一日值堂不敢迟。” 刘虞夔道:“哪里话,状元郎勤勉才是。” 说到这里刘虞夔忽话锋一转道:“听闻林修撰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的之能是否?” 林延潮道:“此言太虚,以讹传讹罢了。” 刘虞夔听了捏须问道:“那林修撰不要谦虚嘛,眼下史馆里正值用人之际嘛,若有才干,说出来以免被埋没了。” 林延潮道:“刘编修言重了,在下只是在勤勉上较他人有一日之长而已。” 刘虞夔听了双目一眯,就不说话了。 刘虞夔后翰林也是陆陆续续到了,除了萧良有,张懋修,有的人在恩荣宴上见过了,有的还没有,当下一一见礼。 照规矩林延潮三人到任,对前辈一一送请柬,并每人具银七分以及帕仪。 众人闲聊一阵后,云板响起,各人就回到公案上,开始一日的忙碌。 林延潮三人初到不免无所事事,看着众翰林做事。 众人都是一片忙碌,不时有人起身从书架上抽出典籍,拿至案前。一直伏案的翰林,也是摊书盈满桌几。 林延潮就向了黄灿取了一本翰林院里的条例,随手读了起来。几十页条例对过目不忘的林延潮而言,一目十行就看完了。 过了片刻公堂大家忙完手头上的事,难免有些松散,这时外面一声咳嗽,原来是陈思育走来了,众人一并起身道:“光学士。” 陈思育与众人道:“昨日朝房内,总裁说我们翰林院自万历四年开馆设局修纂会典以来,不过是将嘉靖二十九年之旧稿重录一遍,稍益近年事例而已。总裁甚为不满,令申中堂,余少宗伯,许祭酒为副总裁,专督此事。余少宗伯,许祭酒已定下凡例章程,要史馆将会典新旧原本,细加考究,另具草稿。” 听陈思育说到重修大明会典之事,大家都是垂下头来。这会典总裁何人?当然是首辅张居正。张居正发话了,难怪陈思育这么重视。 孙继皋不忿地道:“之前史馆里重修会典之事,我与诸位同僚都已是尽心尽力,但内阁仍是不满,我有何策?若是余少宗伯,许祭酒不满,让他们亲自来修好了。” 陈思育听了道:“余少宗伯,许祭酒各有部事相妨,怎能亲自来修纂,孙修撰我知你之前出了不少力,但总裁问责下来,不仅是你,连本学士也担当不起。” 当下陈思育看向众人道:“那孙修撰且歇一歇,黄修撰已是升日讲官也是无暇,故而史馆内总司会典修纂之事,本学士就交给萧编修,这位萧编修虽是初履,但却是经史娴熟,就由你来总司会典修纂之事,书成之后本学士会替你向天子,内阁叙功。” 听陈思育这么说众人翰林都是讶然,他们看了看萧良有,又看了看林延潮,似乎奇怪负责此事的,为何不是林延潮。 萧良有脸上露出大喜之色,起身道:“晚生初来乍到,能得光学士如此看重,必当竭力报效,请总裁,光学士放心,萧某必竭尽所能。” 而一旁的林延潮却是奇怪了,为何重修大明会典如此重要之事,陈思育不交给翰林院里资深翰林,反而交给萧良有这新丁来办,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萧良有话音刚落,这边孙继皋就质疑道:“这会典之事,我等修了四年,方得初功,萧编修方入翰苑,就有十足把握?”(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日讲官(第一更) 面对孙继皋的质疑,萧良有笑着道:“孙修撰,在下书香门第出身,遍阅经史子集,其他不敢夸口,但对于稽古之事,本朝典章制度略有所长,孙修撰若是不信,可以试问在下。” 孙继皋作礼道:“非吾不信,只是大明会典乃一代之典,我等心血所在,吾需确信所托得人,方可交给萧编修,请萧编修不要见怪。” 萧良有道:“孙修撰一片为公,在下佩服来不及,哪敢见怪。” 孙继皋点点头,当下问了萧良有几个典章制度的问题,但见堂上萧良有侃侃而谈,不仅对答如流,还知一答十。 听得众翰林纷纷点头,孙继皋问完也是露出无比佩服的神色,当下认输道:“孙某服了,实不敢相信以萧兄之才,仅屈居榜眼。” 听孙继皋这么说,几位翰林也是看了一眼状元林延潮。 林延潮却笑了笑,面上当然没有将孙继皋这番话放在心上,只是心底奇怪,孙继皋问的问题,并不难嘛,这种程度萧良有不可能答不出来的。 陈思育见孙继皋对萧良有佩服,十分欣然当下对二人道:“两位就事论事,此风可嘉,需知君子当和而不同,故而本学士在院内还是提倡君子之争的。” 孙继皋道:“学士真慧眼识人,提拔了萧编修这样大才才是。” 孙继皋的马屁,令陈思育很满意当下道:“既是如此,我就让萧编修为总修撰,总司重修大明会典之事,史馆之内,凡手中无事都需协助萧编修一二。” 众翰林一并称是。 陈思育兴致很高又道:“会典之事乃总裁亲视,诸位不可怠慢,书成之日,凡参与修纂之人,不等考满,也可升迁一级。” 对于众翰林而言,还是升迁一级来得关键。 众人也是向萧良有道:“以后都要仰仗萧编修了。” 萧良有谦虚地道:“萧某,要多向几位前辈请教才是。” 接着陈思育又点了几名检讨,以及林延潮和张懋修,对他们道:“你们眼下手中无事,当全力修会典才是,每人每日进度,我会亲自督之,尔等若是有怠慢之处,休怪本学士翻脸。” 听着陈思育这等恶劣的口气,众人心底都是有些不舒坦。 而眼下萧良有接过了总司重修大明会典之事,可谓是踌躇满志。重修大明会典一旦修成可连升两级。 他顿时感到窗外的阳光也是一下子就明媚起来,大好的前程在前面等着他,在同僚的祝贺中,他看了林延潮和张懋修一眼心道,这一番入翰林院,我可是赢你们了。 陈思育走后,众人都是是一并来黄凤翔桌前恭贺。 黄凤翔笑着道:“我等都是为天子办差,又不是加官进爵何喜之有啊!” 众翰林笑着道:“黄修撰充为日讲官,入直御前,比加官进爵还要高兴十倍。” “黄修撰口风真是好严啊,竟是一点风声也是不露。” “天子近侧,得圣眷在身,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我等可是羡慕不已。” 众人走后,林延潮也是来找黄凤翔笑着道:“恭喜凤鸣兄了。” 黄凤翔脸上也是有喜色道:“若非元忠兄乞恩归省,愚兄也不知多久,才能侍直。” 林延潮知黄凤翔口中元忠兄,乃是陈于陛,因与张居正不和故请辞日讲官。事实上别人为何羡慕翰林,就是因为翰林能近天颜,而充日讲官,实际上就是帝王师啊! 而最后入阁的大佬,首辅们,差不多都有日讲官的经历。 林延潮不免对黄凤翔有几分羡慕,对方身为隆庆二年的榜眼,进翰林院授编修之职,熬了十二年终于成为日讲官了。 林延潮道:“凤鸣兄此去青云直上,恐怕以后与小弟很难相见了。” 黄凤翔连忙道:“宗海,三元及第,已是简在帝心,殿上对答,更是四海扬名,充日讲官之事,对你而言指日可待,无需着急。只是天子年少,难免会有一时兴起之虑,但宗海放心,愚兄入直大内,若有机会必会向天子提及你。” 林延潮听了有些哭笑不得,咱这角色,怎么这么像甄嬛传里的后宫嫔妃呐。 “多谢凤鸣兄了。” 黄凤翔话锋一转:“不过宗海,眼下你方才任,切不可好高骛远,重修大明会典,才是你当务之急,需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步一个台阶,方才是老成持重之法。” 林延潮点了点头,翰林院体系就是这样见习(庶吉士)-史官(检讨编修修撰)-讲官(侍读侍讲)-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掌院学士)。 身为修撰林延潮是有成为日讲官资格,但毕竟是初来乍到,短期不会让人提为日讲官的。所以林延潮要想跨出从史官至讲官一步,需先做好眼下手边之事(重修大明会典)才行。 这时但见孙继皋就拿着文册给萧良有交接道:“这是朝廷颁降之书,历朝实录,各衙门的行事见例,造表文册和档案资料。” 萧良有交接过来道:“以后还请孙修撰多指点啊!” 孙继皋笑着道:“萧编修年轻有为,学贯经史,我自愧不如,指点二字千万不敢当啊!” 萧良有道:“孙修撰哪里话,切莫吝啬赐教才是!” 孙继皋笑了笑不置可否。 林延潮看着萧良有,总觉这一刻有些怪怪的,却听黄凤翔对自己低声道:“这萧榜眼确实才华出众,且勇于任事,但初入衙门就如此高调,非是上策啊!” 午后林延潮三人在衙门穿堂上设宴,邀请同僚们联席。 林延潮经这半日,对翰林院风气都有所了解,翰林们都中了进士,就入翰林院做官,从没有到州部外任过,沾染上官场风气,故而官衙风气尚好。里面文人间的勾心斗角不知有没有,但表面上十分和睦。 宴席上,刘虞夔是萧良有会试时的房师,而编修黄洪宪,在会试前,张居正有请他教过张敬修张懋修课业,也算得二人老师。 张懋修,萧良有自是在宴上答谢两位老师,顿时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五章 天下熙熙(第二更) 官员的权力从何而来? 乃是天子所授,替天子牧万民。 那官员的权力大小呢? 几品几品官都只是明的规则,如果新入官场,按照这路数来,那就还没有入门。真正规矩是,你与天子有几步近,就有多大的权力。近一步就有多一分权力。 换到现代官场来说,内阁大学士说白了不过天子文秘而已,但能临驾百官之上。至于太监只是天子身旁管家,仆人,司机,生活秘书,但势大时连内阁都看其脸色。 故而官场上外官不如京官,京官不如翰林官。翰林官中能面圣和不能面圣的官员,自也是不同。 黄凤翔一升日讲官,翰林院内都是来道贺,京官里的同年,同乡也是活动起来,争着约见黄凤翔,连掌院陈思育也是卖黄凤翔三分面子,因为陈思育不是日讲官。 经筵讲官,日讲官都只是职位,翰林院里侍读,侍讲学士,侍读,侍讲,甚至修撰,编修担当都可以,可见官员级别高低,不是最重要的条件。 最重要的条件是,要充任经筵讲官,日讲官,必须要经内阁题请。所以黄凤翔任日讲官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先至内阁至谢。 黄凤翔与林延潮同是修撰,又都是同乡,黄凤翔为日讲官后,要进文华殿为天子讲读,除了三六九朝参日不讲,其余皆讲,且冬夏不缀,以后自己要看到黄凤翔的机会就少多了,所以林延潮在检讨厅里,难免生出一种孤伶伶的感觉。 特别是对方可以入直,成为帝师,而自己只能修史,这心里的落差不是一般大。 下面就是林延潮正式坐衙的日子了。 十数日后,林延潮又是第一个来到检讨厅里,检讨厅的当该吏都习以为常了,以往也有翰林开始如此勤勉,但日子过了一段,就没有这股劲了,坚持下来的不多。所以他们都在私下打赌林延潮可以坚持多久。 不过当该吏还是殷勤地捧上簿子和笔,林延潮熟练在上面画卯,然后坐回公案上。 林延潮一坐下,黄灿给他抹公案,边擦边讨好地道:“大老爷,要喝什么茶?咱们茶房今日有炖茶,煎茶。” “炖茶吧,不要太浓的就好。” “好咧,还要什么点心?” “暂不用了。” 说完黄灿就离开了。 林延潮坐在桌案上,阳光透过窗格子,照在堂上,这初升的旭日又热又刺眼,手抚在公案上也能察觉到一丝微烫。 进入翰林院有一段日子,一切都在渐渐熟悉之中。新入官,就重新开始,状元,三元及第已是过去,老是把过去提起来的人,都已是开始走下坡路了。 林延潮作为官场新丁,就尽可能低调,多学多看少做,降低别人对自己的期望阀值,然后等待一个合适机会。 为了重修大明会典了,林延潮这十几日都把孙继皋等修的初稿读了一遍了,而且为了熟悉历朝历代典制,还读了一大堆典籍。现在乘着无人他拿起一本洪武年著的《诸司职掌》在公案上先看了起来,不久黄灿端了茶来了。 读了十几页,孙继皋与曾朝节方才到了。 林延潮朝二人见礼,但见孙继皋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看来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不久林延潮就听曾朝节笑着对孙继皋道:“以德兄,此去内书堂教习真可喜可贺啊!” 孙继皋笑了笑道:“有什么可高兴的,终不如黄修撰,先我一步侍直御前才是。” “黄修撰在检讨厅熬了十二年,这才熬出头来,你比他年轻,侍直是迟早的事。至于入内书堂教习,也未必比侍直御前差多少。” 孙继皋畅快地笑着,点了点头道:“但如所愿吧。” 林延潮心想经筵讲官,日讲官,要从史官中选拔不容易,但教习内书堂就不一样,都是从史馆里选拔四名翰林入内书堂教书。这是文臣与宦官结好的路线,对于翰林们而言,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原来这孙继皋巴不得从重修大明会典的事中抽身,就是为了教习内书堂。 原来如此,林延潮有点明白,陈思育为何会将重修大明会典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身为新人的萧良有来办了。 下面众翰林陆陆续续都来了,但不是要去内书堂教习,就是要准备充经筵展书官,都是去当该吏那画个卯就匆匆离了,真正在史馆里不过十人。 至于萧良有一到衙门后,就茶也顾不得喝,一坐下查阅史册,这个样子如同打了鸡血般。事实上这几日检讨厅最勤奋就是萧良有,看来修成大明会典连升两级之事,一直激励着他。 不过林延潮却是也承认,萧良有能力是放在那边,能在殿试会试都考取第二名的榜眼岂是了得,无论总理编撰什么资料,他都是摸出个道道来,萧良有甚至在查阅会典初稿时,还被他找一出错漏来。 陈思育对萧良有是夸奖不已。 过了片刻内堂的当该吏来了,一入门就道:“今日值东房管诰赦的刘编修突是病了,谁能替轮值刘编修?” 话音一落,在场五六名翰林一并起身齐道:“吾愿往!” 史官中唯独林延潮,萧良有,张懋修三人不动。萧良有是看了一眼就继续埋头写稿,显然不感兴趣,林延潮则是放下书看着,张懋修却是微微一笑。 内阁下属两房,分别是制敕、誥敕两房,房内官吏都称得上内阁属僚。诰赦房用讲读以下五名翰林,每日轮值,写完诰赦后,要交内阁阅读。 入诰赦房轮值,就能进文渊阁,与阁臣打交道,难怪这些史官都放下头上的事,争着要去。最后当该吏点了一人,其余没去都露出郁闷之色,私下埋怨道:“怎么又是他。” “每回都与我们抢。” 稍后当该吏又入内问,谁愿往册封王府,应者寥寥。 林延潮恍然明白,为何翰林争去充日讲官,教习内书堂,轮值誥敕房。充日讲官可以近颜天子,教习内书堂可与宦官结为师生,轮值誥敕房,有机会获得内阁青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天子高高在上,宦官,内阁在次,距离权力越近,权势也就越大啊。翰林们整日想着就是如何在皇帝,内阁,宦官那建立交情,就算没有交情,也是力度混个脸熟,因为这都是翰林们将来入阁的进身之阶。(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六章 修典(第三更) 看透权力这点,那么看官场的事,也就容易许多。 为什么册封王府没人愿去?那些宗藩王爷,关起门自己可以当自己是老大,但在外面文官都不鸟你。 那么修史,重修大明会典呢? 要知道翰林院检讨厅被称为史馆,修撰编修检讨又称为史官,史官的本职就是编史,修史啊。那答案呼之欲出了,资深翰林们明显不愿意修史啊。 正在林延潮细思之际,外面先是传来一声咳嗽,陈思育走入了检讨厅。 此刻检讨厅里只剩下寥寥几人。 众人一并起身道:“见过光学士。” 陈思育点点头问道:“这几日你们将初稿,以及章程典籍都熟悉了吗?” 众人对视一眼,没有答话,萧良有起身道:“回光学士,几名同僚都是日夜攻读典籍,我等都已有把握。” 陈思育笑了笑道:“很好,以占真不负我所望,诸位也是辛苦了。” 萧良有拱手道:“多谢光学士夸奖。” 见了这一幕,其余检讨听了都有微微不快,事实上林延潮知大家并不想这么着急开始重修,因为很多典章宪纲都没有看全。 林延潮三人不用说,几名检讨也是万历五年的庶吉士,三年考满留馆,都没有修纂的经验。但萧良有答允了,他们总不能拆台。 接着陈思育就板起脸道:“既是如此,今日就开始重修之事,以占已是督起总修纂之事,至于其他修纂官每两日编写重修条例多少,都交至内堂由我亲自过目。” 此言一出众人也是暗暗叫苦,若是由萧良有总督,那么萧良有资历不够,大家肯定是不怕的,但陈思育却是不一样。 陈思育走后,林延潮回到案前,就听到几名修纂官在那低声道:“孙修撰他们修了数年会典,都早已是手熟,眼下他们丢掉,交给我等重修,大家都是新手,初稿都未看熟,又更何况其他典籍?此事难矣。” “我觉得最气人的是,书成之日,参与修纂官都能升一级,但修了多少怎么算,你修一百卷,算是修纂官,但修一卷,也算修纂官。会典紧修慢修,终有修成了一天,最后大家都能升迁一级,我等这么拼命作什么?” “不是我等拼命,是萧编修在光学士面前揽事,还夸下海口。” 听了检讨的议论,陈思育为何找林延潮,萧良有来修纂大明会典的事,也是明白了。 修纂大明会典,是众翰林们雨露均沾的事,干多干少一个样。资深翰林们,熬了几年,结果稿子被张居正退回,都不愿意再干。 至于陈思育没办法,资深翰林不干了,只好新翰林来干了。萧良有他们新入官场嘛,冲劲十足,修纂大明会典之事,又与他们利益相关,故而此事落在林延潮,萧良有身上也是理所当然。 大明会典是张居正亲手抓的事,他是要凭此会典留名后世的。可会典初稿交上去,结果张居正十分不满意,亲自批示要修纂的官员‘事必专任,乃可责成’。张居正的意思,就是实行层层问责制。 所以副总裁余有丁,许国被张居正训斥了一顿,余有丁,许国二人针对大明会典的错漏,拟定了一个重修凡例后,然后将陈思育训斥了一顿,再令他重修。 一级压一级下来,也不是陈思育,一心要坑林延潮和萧良有。这件事就是烫山芋,就交萧良有办好了,就能连升两级,办不好就要背锅。 萧良有这人是争强好胜了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林延潮不会因此拖他后腿。 就如这翰林院里,大家都去溜须拍马了,那么实事谁来干? 早一日修成会典,自己也可升至中允,倒是萧良有之前怀疑自己不肯尽力。 有了陈思育监督,众翰林都开始卖力干活,而萧良有为总修纂,自是按照重修凡例逐条对修纂官分配。稍后太仆寺,光禄寺,工部等部的催纂官前来,送上各衙门新造的行事见例,以及造表文册。 大明会典是以官统事,以官署为纲目,分门记载,所以每个衙门都要有催纂官,来配合翰林院重修大明会典。 而林延潮分配到的正是他不擅长的典章这一块。两****要重修五个条例,分别是天子巡狩,亲征,论功行赏仪,献俘,宣捷。 其他同僚分配到事,都是比照一条条条例去各本典籍里查,依照典籍比对后,对条例进行重修增补,并注引出出处。在众人中,萧良有有这些史籍,典章,律例的底子,故而查起条例来特别快。 而林延潮之前全部功夫都是放在经学上,对于史籍虽有涉猎,但谈不上精熟,至于典章,律例也是对本朝有了解,对于前朝的就逊色许多了。 这一块林延潮不擅长,于是他就列了一个目录让黄灿去将诸司职掌皇明祖巡,大明令,大明集禮,洪武禮制,禮儀定式,稽古定制,孝慈錄教民榜文,軍法定律,憲綱等书借来。 然后这些书就犹如小山一般堆在林延潮的案头。 一旁的检讨看了这一幕,对林延潮笑着道:“林修撰,典章之事最是繁琐啊!你恐怕要能者多劳了。” 林延潮笑着道:“无妨,我多费些功夫就是。” 至于萧良有已是写好了两三条条例,此刻对萧良有,林延潮既不会帮他也不害他,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就可以了。至于萧良有最后能不能办成,就看他自己的本事。 于是林延潮捧起桌上的书读了起来。 林延潮看书不快,无法一目十行,别的翰林都是读书达人,对他们而言速读完一本书如喝水吃饭般容易。相对下林延潮才看了不到他们三分之一。 但是这些翰林们不如林延潮的是,他们速读完一遍记不住,而对于林延潮而言,通读一遍也就是相当背诵一遍了。 翰林院的检讨厅内,阳光正好洒落在窗边,窗外微风习习。 厅内书卷翻动声此起彼伏,翰林们都是埋头伏案,不是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就是在从书页里一行一行地搜索着。 众人之中,唯独林延潮双手捧着书,依着椅旁,读的是津津有味。(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七章 画风不对 京师今日的天气很好,没有前几日糟心的细雨,天响晴响晴的,远远的白云卷动,抬头仰望生出不急不躁的慵懒来。 若是不想睡午觉,会是一个很好读书天。 翰林院里的经史典籍,部院卷宗,又岂是寻常人可以看的到,现在到处摆放。 对于林延潮而言,很多都是以前没有读过的,从史书典籍里,可以见到前人治国之道,前人的典章礼法,前人的一片心血。 无论什么时候读书,对于喜欢读书的人来说绝对一件乐事。 读了一日书,林延潮桌前堆了如小山般的书,也不过薄了一些而已。 林延潮知道照如此下去两日内是写不完条例的,于是打发了黄灿回去会馆说一声,自己不回去了,就在翰林院过夜了。黄灿答允了,给林延潮买了一些糕饼沏了壶茶,方才回家。 除了林延潮,其余修纂官也是没有写完,不得不留下来挑灯夜战。 夜间翰林院内堂讲读厅都已是锁门,唯独检讨厅里灯火如豆。 刁斗声一下下的传来。 检讨厅里一干翰林们埋头抄书,开始尚且安静,到了夜深之时,面对堆满了屋子的卷宗,众人开始抱怨。 “抄录典籍,注明出处,随便让一个贴书吏都可以抄录完,何必要用我等。” “我等寒窗苦读二十几载,本以为中了翰林一朝风光,却来此修书。” “是啊,我家中父母以为我进了翰林院,侍直御前,随时面君,极为清贵,却哪里想到我等翰林不过是一抄书匠。” “先熬着吧,再过一两年就出头了,当初几十载寒窗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 “说得轻巧,重修会典之事,非三五载之力岂能完工。” 萧良有本要阻止这几人抱怨,不过他虽为编修,但资历浅不好说什么,于是就撇了撇嘴,故意咳嗽了几声,但那几名检讨丝毫没将萧良有放在眼底。 林延潮听着这几人的闲语,不由摇了摇头,至于张懋修也没有回去,这倒是令林延潮对这位宰相公子有点刮目相看。 林延潮就着茶水将糕点吃完,脱下官袍常服,换上起居时穿的燕服,从案上的书山里抽了一本书,继续看起。 林延潮看书看到天亮,公案上小山般的书才矮了一半。林延潮忍不住合着眼趴在公案上睡一会。 睡了一个时辰多,云板响起,这已是到上衙的点了,林延潮从公案上起身,去擦了脸,又让黄灿泡了壶参茶,片刻没有歇息地在公案前读书。 这一日天气也不错,只是昨日风有所大,故而有几分凉意。 林延潮靠着参茶提神,又看了一上午书,他已是将典籍背下不少,虽还未看完,但再如此下去,今日就没办法给陈思育交差了。 于是林延潮对着初稿上,将五个条例重新写了一遍,增了不少内容。 读完一遍书后,林延潮胸中已藏锦绣,不用如其他翰林般一个个去书上去找出处,而是直接不假思索地默写出来,根本用不找再翻书,如此自是快了许多。 片刻后,林延潮拿着自己写的五个条例去玉堂。 进了玉堂后,林延潮先问当该吏道:“光学士在堂吗?” 当该吏对林延潮笑着道:“是,林修撰,里面进。” 说着吏员就引林延潮来至左间给替他挑开了门帘。 陈思育伏在公案上,正书写呈文,听有人进来抬起头,见了林延潮用笔点了点椅子,道了一句林修撰先坐,就继续伏案了。 林延潮拿着条例坐在一旁,吏员进来给陈思育添了茶,又给林延潮新沏了壶茶。 不久陈思育写完呈文,拿出朱印盖压后对吏员吩咐一声,呈吏部。 之后陈思育才看向林延潮问:“条例写得如何?” 林延潮将写好的条例放在陈思育案上道:“天子巡狩,论功行赏仪尚还有缺漏,至于亲征,献俘,宣捷已是有九成了。” 陈思育听了脸色变下来道:“两日之内,五个条例都是写不完,你是否以为乃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叫你来修典委屈你了,故而大材小用,看不起修典之事,哼,眼高手低,整日想着面君侍直,而不把本学士的话放在眼底。” 听陈思育的训斥,林延潮道:“下官未曾。” 陈思育换了一番口气道:“萧以占殿试上虽是不如你,屈居榜眼,但能总司修纂之事,不仅如此两日之内还修了八个条例,条条堪用。本学士对你实是失望。” 说完一通,陈思育怒气消了不少,拿起林延潮的条例看了起来。 看完之后,陈思育方才知道自己错怪林延潮了。 但见林延潮写的五个条例,每一处都比原先初稿上的条例,丰富了许多内容,细节详实了许多。 譬如比如那一句引自洪武多年多少年的诏令,并且以事分类,以类分年,事无巨细写了出来,以及目录里,洪武至天顺,弘治至正德,嘉靖至隆庆,以及万历年间,每一年典制律令上细微变化,也是罗列。 至于有些年代太久没办法考证,或者是两本书记载冲突的,与原稿上有异议的,林延潮也在条例上写下了出处,以及怀疑地方,若是不能确信,则是一一罗列并举,给人来裁定,绝不贸然下论断。 陈思育心道,能写得如此细致,严谨之条例,必出自细致,严谨之人,这林延潮能三元及第,果真是盛名之下必无虚士啊! 陈思育想说什么,又搁不下脸来。 于是陈思育手指条例上,微微笑着道:“嗯,凡經過駐劄地方,不許從駕人員、用強輕價勒買,天子之师乃王者之师啊!” 林延潮顿觉得画风不对,陈思育怎么如此和蔼起来,你方才不是说话很大声吗?怎么不继续叽歪下去了? 陈思育将条例放在桌上,喝了口茶,斟酌了下口气道:“林修撰,本学士方才话里有些失当,真是慢工才能出细活啊!” 林延潮道:“光学士之言,乃对下官的鞭励,下官不敢心存怨言。”(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八章 官俸(第二更) 唯有真才实学之人,才能得到别人心底真正的尊重。 陈思育看了林延潮写的条例后,对林延潮大为改观,不说他的文才如何,仅仅是他这等严谨治学的态度,已称得上一名真正儒者。 读书人作学问要就是这等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的苦功。 陈思育先前打压林延潮,一是因他是自己最讨厌王世贞的门生,二是担心他三元及第后翰林院,目空一切,这对于翰林院,对于林延潮将来都不是好事。 不错,翰林院里不缺才子,不缺探花榜眼状元,但是以三元及第进翰林院的开国以来只有两个人,而且林延潮又这般年轻,容易恃才而骄。 但眼下陈思育见林延潮治学的严谨态度后,这担心没有了。 “光学士,下官明日想告假一日。“ 陈思育眉头又皱起问道:“为何?“ “搬家。“ 明朝对翰林特别优厚,允许翰林每个月可以休沐五日,不过这几日因陈思育要翰林们重修会典,把休沐日都取消了。 陈思育恍然笑着道:“原来如此,这半个多月,你一直没有休沐,好,本学士放你一日假。“ “多谢光学士,那么下官告退。“ 林延潮当下起身,而本是安坐的陈思育居然也是起身,这是要送自己出门啊。 林延潮心道,不是吧,这态度转换得也太快了。 陈思育果真将林延潮送至门口,还道:“本学士知你长于文学,你会试,殿试之文章,可谓自成一家,但我翰林院的翰墨不同于普通文章,山林不可施于庙堂,庙堂不可施于山林,我馆阁文字以柳,韩,苏,欧为宗,文气雄丽,你回去以《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为范文,用心揣摩。“ 官场的话,不可只听表面,要揣摩其中的意思。林延潮听陈思育的话,似在暗示什么,为何韩愈和柳公权的文章那么多,何必特意点出《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两篇而论呢。 但林延潮还是向陈思育称谢。当日林延潮放衙回会馆,先是好好补觉,睡至第二日,就听到大门被锤的声音,然后是林世璧叫门的声音。今日是自己与林世璧约定搬家的日子。 当下林延潮起床与陈济川,展明一并收拾东西,然后与林世璧雇来的车子,前往新家。 林延潮找的新家,就在国子监旁边。 这屋子算是濂浦林家的老宅了。要知道濂浦林姓辉煌时,祖子孙三代,连续担任经筵讲官和国子监祭酒。 这等殊荣,在明清两朝的科举家族中也是排名第一,无人超越的。祖孙三代为国子监祭酒,何等的荣耀。这老宅就是林家首任国子监祭酒林瀚置办下的,后来又住过林庭机父子。眼下林家没有人在京为官,故而一直都是进京赶考的林世璧住着。 但是林世璧为观政进士后,八成是要外放,留京的可能很小,所以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就索性给林延潮租住了。 林延潮也不客气就搬过来,这屋子在京师里也算上不错的宅院了,比林延潮解元第的宅子还宽敞和舒适。 不过林世璧一脸斤斤计较地与林延潮道:“你以后住在这里,每月房租可不能亏欠了一文啊!“ 林延潮开玩笑道:“天瑞兄,你看我穷翰林一个,还被罚俸两个月,哪里有钱给你交房租啊?先拖欠着,以后慢慢再算,咱们关系还长着呢。“ 林世璧嘿嘿笑着道:“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被罚去的不过是你的正俸,但每个月的柴薪皂银,直堂银可没罚。“ 身为大明从六品官员,林延潮每月的正俸是八石,不过这八石自洪武年后从来没给过本色,全是折色,实际上真正发到手里,也就是每月一石米,二两多银子,以及几张破布破绢。 但是就这点钱,坑爹的户部,还时常扣发,拖欠,甚至不发。明史上说,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 实际上说的不对,以柴薪皂银而论,林延潮身为从六品官,可免费差遣四名民役,后来朝廷把雇役折算成钱,每人每个月一两,四名就是四两。也就是朝廷每个月给你四两银子,你拿去雇役,当然雇不雇在你。这个钱每个月由兵部发放。 有了柴薪皂银,也就有了直堂银,所谓直堂银,是每个衙门朝廷都有规定直堂吏员皂役多少,然后拨款给俸。 之后各个衙门就故意少雇吏员,把节约的这笔钱发给官员。直堂银每月一两几两,甚至十几两不等,总之看衙门的创收能力。这笔钱等于部门奖金了,是由各个衙门发放到官员手上。 由于这两笔钱不走户部,故而容易被人忽略掉了,以为明朝官员薪水只有正俸一项。实际上以林延潮现在的从六品官,实现年薪百两,是轻而易举的。 搬家完毕后,林世璧说要贺林延潮乔迁之喜,不过林延潮却说要去拜见申时行。 好容易才给假一日,林延潮不能浪费,申时行那是一定要走的。 林延潮虽然志在事功,走的是‘技术型官员’的路线,但技术型官员也是需要大腿的。申时行不仅是林延潮的大腿,也是他的伯乐,所以这条粗大腿,一定要抱紧了,时常走动是最基本的。 林延潮采买了礼物。这拜见恩师,绝不能寒碜了,备上十几两几十两的礼品是最基本的。要不王世贞怎会在笔记里说,当京官后一年五六百两的花销都是正常。 在中进士前,林延潮就来了申府好几次,不过以官员身份来的是第一次。 一般从六品京官要想见内阁大学士,那简直是活在梦里,可是凭门生关系,却是可以见的。 林延潮向门房投了门生帖子,片刻后申府的管家迎了出来一脸热情地道:“状元郎来了,真有失远迎啊!” 林延潮客气地道:“不敢当,弟子来拜见恩师,不知恩师今日是否有空?” 管家笑着道:“阁老他正为元翁请还政归养之事,与几位大人商议呢。换了他人断然是没空,不过状元郎是阁老的得意门生啊,好容易来了怎么也得见一面,小人这就给你跑跑腿。” 林延潮将门包不着痕迹塞入管家的手底,然后笑着道:“有劳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九章 请教(第一更) 管家当下引林延潮入内,领至一个花厅。 这个花厅是林延潮之前来申府时等候的花厅,巨大的青松盆景依旧如故。只是这次多了四名美貌的丫鬟侍奉,以及添了不少字画和瓷瓶。 字画出自吴中名家,瓷瓶也是苏样。 林延潮欣赏了一会,然后管家就重新来了赔笑道:“状元郎,老爷议事一时半会还不得空。但老爷传下话来,说要怎么也要留你在府上与他一并用膳。” 林延潮不由道:“恩师真是日理万机啊,弟子无妨的,等着就是。” 管家笑着也是坐下,命人上了茶水和点心,然后与林延潮说话作陪。 林延潮得知这管家叫宋九,给申时行当了管家后,以家人自居,别人也叫他申宋九。毕竟申时行不是累世官宦,还没有家生子这样的家奴。 这宋九说话风趣,谈话间就提起京城里的掌故道:“都说宰相门人七品官,不过状元郎,那说的不是我,而是张相爷家的游七,还有一位虽不是宰相,也差不多的冯公公,他家里的徐爵。” “游七,徐爵如何?” 宋九笑着道:“先说这游七,文墨略通,闭门在家作楚滨词馆,士林无不以诗文相赠,通侯缇帅都是他坐上客,出了门游七与台谏称兄道弟,见了堂部大臣,也能如你我这般坐着面对面喝茶,对方还得口称一声贤弟。” 林延潮笑着道:“我是恩师弟子,宋大哥乃恩师管家,你我乃一家人般,一并喝茶有何不可。” 宋九笑着道:“宋某以后要多仰仗状元郎才是,至于这徐爵,更了得。百官要想结交冯公公,都要先结交徐爵,你说厉害不厉害。别的不说,你们翰林院陈学士、还有太仆寺少卿于大人,都是徐爵堂上客啊!” 林延潮恍然,才想的陈思育在翰林院里连张懋修的面子也不卖,原来他依仗着冯保啊。 昨日之后,他对陈思育本是印象有改观的,但听这宋九这么一说,又跌到谷底。但林延潮转念一想,自己这纯属假清高,连张居正也是走阉党路线,靠冯保扳倒高拱的。 宰相家的家奴,与天子身旁的太监,都是距离权利最近的人。 但见宋九道:“当年贾似道加平章军国,大小之事决于朝政廖莹中、堂吏翁应龙,可知家奴操权并非幸事。” 听宋九这一番话,林延潮点了点头,这个申时行的管家也非一般人。 稍后一名仆人向宋九耳语几句,宋九笑着到:“阁老得空了,咱们走。“ “有劳了。“ 林延潮随宋九去见申时行。 到了大屋里,隔间外伺候的下人见了林延潮一身青色的官袍都是行礼。 内屋里一个声音笑着道:“延潮来了。“ 林延潮应了一声。 里面掀帘,林延潮进了里屋,见申时行盘膝坐在炕上,他见了自己笑眯眯地指着炕前道:“坐。“ 林延潮称谢一声就直接,与申时行并坐在炕边,中间隔了个桌案。 申时行笑着道:“延潮,老夫今日新得了一无锡厨子,不知手艺如何,你我正好一试。“ 林延潮笑着道:“学生早听说无锡厨子善庖,今日要不是恩师,学生不知何日才有这口福了。“ 一旁申九笑道:“当年张相爷奉旨归江陵时,曾言地方州县所呈,水陆过百品,却无处下筷,唯到无锡仅得一饱,由此可见吴中美食啊。“ 林延潮知道张居正是有名的喜欢锦衣玉食的。 申时行听了笑骂道:“就你会凑趣,还不去催菜。“ 稍后菜端上来,上一次林延潮见过申时行吃饭,菜虽多且精致,但分量却很少,这一次考虑到两个人,菜的量稍稍多了一些。 上齐后,申时行说无需拘礼,林延潮也不能当真,就真发开手脚了。席上林延潮只是夹面前的菜。 申时行见此,叫了一名丫鬟进来布菜,申时行说那菜不错,夹给状元郎,丫鬟就夹菜。林延潮称谢一声,方才夹起。 如此自是避免了林延潮只埋头吃面前一盘菜。 席上申时行就问林延潮近来在翰林院的近况。 林延潮就说在重修大明会典,然后开始侃侃而谈,这也是自己这一次来主要目的,就是向申时行汇报自己的工作。 翰林院里具体如何修大明会典,林延潮就大概的略说。 林延潮不能说太具体,因为申时行是重修大明会典的副总裁,这样就有点绕过陈思育,越级汇报的意思。 越级汇报是官场大忌,而申时行没有问,林延潮又何必说。 所以林延潮就拿重修大明会典时,自己遇到不明白和困惑的地方,向申时行求教,同时也让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心底有个数。 请教和汇报并行,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这也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正常互动。 申时行简简单单说了两句,忽是问道:“你觉得陈学士此人如何?“ 林延潮一愣,然后道:“光学士他治学严谨,乃极严苛之人。“ 申时行点了点头,然后道:“听你这么说,老夫也想起十几年前刚进翰林院,老夫与余侍郎,还有王太仓一并为三鼎甲,授业于袁师座下的时候。“ 林延潮记得申时行所指,这是官场上大家都知道的笑话。 袁师就是以青词入相的袁炜,当时袁炜为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三人座师,遇上应酬文字,翰林院要用重要文章或是天子要用青词了。袁炜就把三个人叫到自己私宅,叫三人替他草写。 三人稍稍写的不满意,就被袁炜破口大骂。有一次余有丁写的不好,被袁炜指着鼻子骂说,你这草包,叫什么余有丁,叫余白丁好了,就是往来无白丁的白丁。 有时候三人赶不出来文章,袁炜还把三人反锁在屋子里不许他们出来,三人都是饿的头晕眼花,站都站不稳。 申时行提起这一段经历笑着对林延潮道:“老夫当初与你现在一般,也是以状元入翰林院,故而老夫当年的体会,想必现在你也有吧。“(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章 申时行的第六感(第二更)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申时行二十八岁登科,状元及第,授予翰林修撰,后升左春坊左中允编修,当今天子登基后入直升翰林院侍讲,迁左春坊左谕德,再升为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 之后以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再迁礼部右侍郎,又迁吏部左侍郎,最后四十四岁时以吏部左侍郎入阁。申时行的履历表可谓相当漂亮,远远超过普通翰林九年考满一升迁的龟速。 而眼下申时行与林延潮说,他进翰林院的体会与自己差不多,林延潮是有些搞不懂了。 申时行缅怀着道:“状元及第入翰林院时,老夫是有一番抱负的,但过了几个月后,心底却苦得要命啊,那等失落的感觉,整日为人驱役使唤,写一些应酬文章或者替作青词,老夫就想几十年寒窗所学就为了作这些,抱负和壮志都被人踩到脚下去了。” 最后申时行感慨万千地为这一段经历画了个结尾:“至今想来仍是不堪回首呢。” 林延潮恍然,申时行是用他当年的事来提醒和激励自己。他当初也与自己一般,一下从高高在上的地方,落到地处,正如刚开始工作的名牌大学士,雄心万丈,踌躇满志,但到单位后发觉你的任务只是给领导端茶送水,这等打杂之事。 这等落差,是不容易承受的。 申时行当初的环境比林延潮现在还恶劣呢,但他是熬过来了。 林延潮也不是第一次踏入仕途,虽上一世混得不得意,但这些职场心态都是经历过了。 林延潮心底虽有吐槽的念头,但是也只是吐槽,同时他也不想表述自己很豁达,以示你比当初的申时行还高明? 林延潮只是道:“翰林院里的同僚,也说修史亦是无益,此不过一抄书匠罢了。那恩师当年是如何熬过来呢?” 申时行捏须道:“也没什么,该发牢骚还是要发牢骚,只是发完牢骚,还是要写啊,不写关在屋里不给饭啊!” 林延潮和布菜的丫鬟都是不由莞尔。 申时行也是笑了笑,语重心长地道:“好好做事,切莫眼高手底,年少学经,翰苑学史,二者兼长,可谓经史贯通了,然后再研磨文章之道,经史文章,有了这三样,你在翰林院就有立足之地。不是有句话讲,翰林院文章,太医院药方,光禄寺荼汤,銮仪卫轿扛,这可都是货真价实的。” 听了申时行这么风趣的话,林延潮和丫鬟都不由笑起。 林延潮也必须承认,申时行熬得一手好鸡汤啊! 然后说起文章,林延潮想起陈思育说让自己学《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的事。 于是林延潮问道:“光学士让弟子学韩公的《贺雨表》与柳公的《代柳公绰谢表》,其中不知有什么用意?” 申时行点了点头,露出有些意外的神情,捏须看着林延潮道:“看来陈内制对你颇为赏识。” 林延潮听了道:“光学士对弟子一贯要求甚严。” 申时行道:“陈内制虽乍看难以亲近,但却是一个最爱才惜才的人,百官有所耳闻的。” 陈思育是爱才惜才的人?林延潮听了更是好奇,问道:“那光学士叫我学文章的用意何在呢?” 申时行微微笑着道:“这是有典故的,当年太祖出身草莽,登基伊始,最恨在卖弄词藻文采的大臣,故而不许大臣们用四六骈文行文。后太祖又命翰林学士寻天下名儒文章可为法者。于是词臣们进《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太祖大悦,令翰林院,以及天下大臣以《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为典范,后馆阁为天子内制诏令,也多以《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为范。” 听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一下子明白原来,陈思育是要自己学如何为天子草拟诏令啊。 林延潮从中一下想出许多。 以林延潮现在的翰林史官而论,除了修史,能入宫的机会,一个就是去内书堂教书,另一个就是去诰敕房,而一步跳为日讲官是不可能的。 内书堂教书的路线比较迂回。 最好的,还是在诰敕房得到内阁大学士赏识。 在明朝,替天子起草除了重要的文章,基本都是由内阁的诰敕房发出。诰敕房里有数名翰林轮制,专门为朝廷起草诰敕的。诰敕房是在内阁下设,所以可以经常出入文渊阁。 隆万之交,正是阁臣权势如日中天之时,连天子也要退避一旁。 文渊阁,文臣的巅峰,这里是天下权力的中心,是商辂,李东阳,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名臣战斗的地方。 三位大学士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自己已经有一票了,若是再有一人支持,进为日讲官就板上钉钉了。要知道成为日讲官,除了皇帝要点头外,也要经内阁的题请。如果没有内阁题请,就算小皇帝下旨让自己入直为日讲官,朝廷上下也是不认的。 重修大明会典,轮值诰敕房,进日讲官,这就是自己的奋斗目标所在。 想到这里,林延潮顿时全身斗志满满啊! 在申时行那用过饭后,林延潮当下告辞,满心有些迫不及待地要回家。 而申九将林延潮送出大门,然后回屋内向申时行复命。 申时行边改奏折,边问申九道:“送状元郎出门了吗?” “回老爷,状元郎已上了马车。” “你今日与状元郎聊了什么啊?” “聊了许多,都是闲聊,状元郎说了很多,不过提及一些事的看法,总是含而不露,不着痕迹。相处起来,觉得他没有什么的架子,谈话也是令人如沐春风。”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道:“这样啊!老夫明白了,你下去歇息吧!” “慢着!” 申九走了几步停下来问:“老爷还有什么事?” “这一次张相归政之事,老夫想让状元郎出一出力,你觉得如何?” “老爷为何会有此意呢?满朝臣工都在犯难,老爷莫非觉得状元郎有什么过人之处?” 申时行停下笔笑着道:“算了,此事老夫再想一想吧。”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有小人啊(第一更)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休假了一日,林延潮就又返回翰林院上班。 天还未怎么亮,林延潮就早早从国子监的家里出门。 天边繁星微明,夜间下了一场不小的雨,马车碾过路边不时激起一汤积水。 街道上无人,京师此刻还是一片宁静,因为今天不是朝参日,大臣们难得可以睡个好觉。不过林延潮已是早早上衙,用白居易的话说,就是‘退衙归逼夜,拜表出侵晨’。 到了衙门后,黄灿迎了上来道:“大老爷,工部,户部送来的行事参例已是送来,今日的邸报已从通政司抄录,也并是一并放在案头,请大老爷过目。”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的,黄灿你去把翰院里所藏的历朝诰敕诏令都拿来。” 黄灿称是一声,于是下去了。 林延潮先在公案上将邸报看了一遍。 邸报相当于今日的人民日报,帝国的政坛大事,如地方政情,官员升迁辞恩,中枢大事,比如江北饥荒,朝廷用营田银赈灾。 四川道试御史赵卿调为湖广道试御史。 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姚弘谟再引疾乞休,上许之。 还有一条授林延潮为翰林院修撰,萧良有张懋修为编修。 这不同于以往林延潮在家乡读到的邸报抄录,都是一年半年前的。要了解的渠道也只能从民间书商那,因为州府的塘马不会将邸报送给自己这等小民。 当然朝野上最关心的还是张居正的连续上的几封归政乞休疏,天子再三挽留,也不济事,现在朝堂上乱作一团。 林延潮心想,现在是万历八年,按照历史上张居正还会干两年?还是三年首辅,总之他是不记得了。所以这乞休是必定要石沉大海的,故而林延潮也不在意,这就是穿越者的自信。 看完邸报,林延潮开始办事,前日写的五条条例,还没有写完,今日必须在堂上补完。 不久众翰林陆续到了,林延潮正写之间,看到萧良有来到自己案前。萧良有道:“宗海,听闻你前日五条条例,没有写完,可有什么难处吗?” 林延潮道:“以占兄,在下对典章功夫下得不够,难免迟了些,今日就会赶完。” 萧良有笑着道:“宗海能写出尚书古文注疏这等大作,看来专研经学一道,难怪典章生疏。不过也无需在意,若有不明之处,尽可来问我。” “那多谢以占兄了。”林延潮抱拳道。 说完林延潮继续埋头读书,不久黄灿捧了一堆小山般的卷宗来与林延潮案前道:“大老爷,暂只有找到武宗,穆宗两朝的诰敕诏令。” 林延潮搁卷一旁道:“暂时也可以了,先放在一边吧,待我先忙完这里。” 黄灿刚走,林延潮就看到来了一熟人,检讨何洛书。 这半个月来,何洛书日子可不好过。他遭御史弹劾,朝廷给出处置意见乃是‘下部院议处’。林延潮入翰林院后,何洛书就一直在家停职待劾。 最后何洛书处置意见已是出来了。夺俸一年,十年内在翰林院不得升迁。这个结果对何洛书而言,是相当的惨,没有意外,何洛书这辈子在翰林院的仕途就算玩完了。 何洛书进来后始终不看林延潮一眼。 今日检讨厅里人比较齐,天子去谒陵,故而停了经筵,日讲。 检讨厅里二十余名翰林都在,如修撰有林延潮,黄凤翔,孙继皋等;编修有张懋修,徐显卿,刘虞夔,萧良有,刘元震,黄洪宪,曾朝节等;检讨有刘楚先,张应元,陆可教,杨起元,杨德政,冯琦,余继登等。 检讨厅里本不止二十余人的,还有几人没来,如修撰于慎行,已是辞官回家养病了。 检讨庄履丰,因兄丧回家去了,他与林延潮,黄凤翔都是闽籍官员,按照不成例的规矩,翰林院最多只能有四名同籍官员。所以庄履丰走后,林延潮的同乡只有黄凤翔一人。 至于隆庆五年入翰林院的吴中行,赵用贤,在万历五年时上表弹劾座师张居正,结果被夺官归里。 眼下重修大明会典正人手不足时,但也不是人人都尽力。每个衙门都会有闲人,翰林院检讨厅也是如此。 有几名修撰,编修,既非经筵讲官,日讲官,也没有教习内书堂,轮值内阁诰敕房,在那看得别人再忙,就是不做事。 翰林院里,竟也有这等一张报纸,一壶茶的官员,也是令林延潮大开眼界了,如此就是苦了这帮新翰林。 萧良有身为大明会典的总纂官,自是忙不过来,前日众翰林写的条例,上呈给陈思育看过了,结果三分之二的条例,写得不符合重修凡例,都被打回,责令重修。所以检讨厅里,众修纂官们都是忙得额头冒汗。写文章的人都知道,撰搞并不难,修搞才是难的,特别是要修到上面的人满意。 这时候吏部衙门来人,送的是吏部衙门的行事凡例。 林延潮出门交接签署,再放入典籍房备案。之后林延潮肚子有些饿,衙署里的公厨已是吃得腻味了,于是他索性就出门到附近馆子吃顿饭,犒劳一下自己的五脏庙。 吃完饭后,林延潮回到检讨厅,就听得厅里几个人在那说话。 “徐编修,刘编修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入翰苑有十几年了,他们怎么可以仗着资历老,把什么事都推给我们的?” 林延潮不愿听人背后私事,待要咳嗽一声进门后,就听何洛书熟悉的声音传来。 “徐编修,刘编修也就罢了,但林修撰这才刚进翰林院几天?你看大家都修了七八条条例交给光学士,但这林修撰,修了两日也没有将五条条例修完,如此也罢了,这不思弥补,昨日还向光学士因私事告假一日,这也就罢了。你们看看今日坐衙,还借故出去到现在也没回来,此乃怠慢公事!” 说到这里何洛书还不停下对一旁萧良有道:“萧编修,这林修撰完全是看不起你这总修纂,在背后拖你后腿啊!” 听了何洛书在别人背后编排自己,林延潮顿时心头怒起。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二章 报仇不隔夜(第二更) 帘后,萧良有脸上一冷道:“你与林延潮有隙,也不用在我面前挑拨。” 何洛书见萧良有脸上的怒色,知自己的话戳了他心思,他就是要挑拨又如何?何洛书他在翰林院也已是没有前途了,索性也顾不得了。 何洛书冷笑道:“我怎么挑拨了?萧兄不信,今日陈学士必会严惩林延潮,你们到时候看着吧!” 这时但见帘子一挑,林延潮走了进来。 何洛书脸上一白,他没有料到被林延潮抓了个正着,自己中伤对方的话,该全是被听进去了。 不过何洛书这心虚害怕只是片刻,随即他就挺直了背,他有什么好担心,反正他已请外放地方了,要从翰林院走人。这林延潮动怒最好,而且是当堂发作,再起争执将事情闹大了,哼,一个新入衙门的翰林,就敢如此高调?衙门里的其他同僚会怎么瞧他。 自己也会放出消息去,让御史再劾他一本。 何洛书冷哼一声,负手在后等着林延潮的反应。 确实,此刻林延潮一巴掌甩在何洛书脸上的心思都有了,但走到对方面前后,已是将怒气压下来,申时行提点后,他也知要改掉自己这脾气。 林延潮看着何洛书平静地道:“何检讨,你在翰林院也呆不久了,大家不如就这么算了吧?你看如何?” 何洛书笑着道:“林修撰哪里话,在下一贯实话实说,且对事不对人,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请见谅。” “好。”林延潮道了一个字,拂袖走回自己的公案前。 何洛书见林延潮并没有动怒,顿时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何洛书又露出笑意,来到萧良有面前道:“萧编修才高八斗,被光学士赏识,他日连升两级,不要忘了光照小弟啊!” 众人都听出来何洛书这话里,明捧萧良有,其用意是暗贬林延潮。 萧良有也有几分得意,入翰林院快一个月了,自己深得陈思育的赏识,被委任为大明会典的总修纂官,在这检讨厅里有几分呼风唤雨的错觉。而林延潮却是被陈思育斥责了几次,这倒是令他淡去了殿试时没夺得状元,居人之下的屈辱。 萧良有也知何洛书用意,心底痛快,面上却道:“何检讨,林修撰已是退一步,你就别咄咄逼人了。” 众翰林听萧良有这么说,齐声称是。 萧良有走到林延潮面前道:“宗海兄,何检讨方才确有无礼的话,你大人大量不要往心头去。典章之事,你不熟悉无妨,有在下效劳的地方,尽可以说来。” 萧良有觉得自己这么说挺有气度的,显出世家公子的豁达。 林延潮道:“以占兄言重了,你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林延潮没有领情,萧良有听了勉强道:“既然如此,下午光学士来时,你小心应对。”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拿出前几日未写完的五条条例。现在他已是将之前桌上堆成小山般,关于的典章的书都通通读完了。 眼下要林延潮写大明会典里有关于典章部分的十几卷,两百余个条例,根本不成问题。不过林延潮不愿意表露出来,显得自己有多大本事,只是老老实实地将这五个条例写完就是。 期间没有翻书查资料,林延潮只用了片刻就将五个条例补完,然后放在一边。 写完后林延潮懒得拿写好五个条例去何洛书那打脸,而是将黄灿给自己的武宗,穆宗两朝的诰敕诏令读起。这些诰敕诏令多如浩瀚,自己不知何时读完,读着就将方才的事忘了。 林延潮认真地从翰林前辈文章里,学习他们是如何写诰敕诏令。 林延潮沉浸在书中,不知不觉太阳西下,翰林院众人已将这两日条例写完,何洛书亦是完工,并兴高采烈地与几位相熟的同僚聊天,不时得意地朝坐在看书的林延潮那瞧去,再冷言冷语地飘来几句不找边话。 林延潮没有理会。 不久门外响起一声咳嗽,陈思育挑帘入内,众人一并行礼道:“光学士。” 陈思育板着脸道:“你们这两日条例写得如何了?本学士今日要亲自审看。” 众人称是一声,当下几名修纂官各自将写完的条例交给陈思育。 这几日内,众人都是重修八条以上的条例,如萧良有更是重修了十五条之多,至于何洛书来翰林院两日,也写了六条。 条例呈上,陈思育看了几篇后,却板起脸道:“你们看看,写得是什么文章?” 于是陈思育拿起朱笔来在纸上勾画,合格可以采纳入典之处标出,不合格的条例边写上批语。 接连六名翰林被他批了三分之二以上重修。 “只有几条可用,甚至本学士叫你们拿回去重修,仍是没有一点改进,这就是你们这两日做得事?”陈思育满脸怒色。 萧良有呈上后,陈思育看了一阵,仍是皱眉道:“萧编修稍好一些,但也有不足,你看这八条条例,都是不行的,你要再斟酌一下。” 萧良有本以为会被夸奖一番的,但此刻只能称道:“是。” 之后林延潮呈上,何洛书一声冷笑低声与一旁人道:“看一会学士如何斥咱们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有好戏看了?” 陈思育看了林延潮的条例后道:“林修撰嘛,这五条条例虽是修了三日之久,却可称得上慢工出细活,条条可用,真是难得。我会将你的条例拿给副总裁过目,应是可以入典了。” 众翰林听了都是点头,得出了林延潮虽不擅典章,但做事却勤勉认真的看法。 至于萧良有则是不快心道,我虽然八条没合格,但有七条是学士认可的,而林延潮只有五条,可学士竟是偏心,赞许的是他? 林延潮当下道:“光学士过奖了,下官只是做好本分之事罢了。” 陈思育又拿起何洛书的看,批改后不满道:“你也是一样,六条里只有两条可用,重写来。” 说完陈思育将何洛书写好的条例丢在一旁,何洛书正要拿过,但见林延潮‘好意’帮他接过。 但见林延潮似随意地在条例上扫了几眼,突然对陈思育道:“光学士,何检讨这条例有处写得不妥啊!”(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下官知错了 林延潮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把何洛书激得几乎跳起来。 何洛书心道,好你个林延潮,居然当着光学士的面想要搞老子,你也不看看你几斤几两。这翰林院可是我的地盘,你一个后辈挑战前辈,学士和同僚会帮着你吗?今日我就让你颜面扫地。 何洛书露出愤慨之色,当下对陈思育道:“光学士,林修撰与在下旧日有隙,下官自思往日也有不对的地方,于是入翰苑后下官处处忍让,没想到林修撰如此记仇,竟是在光学士你面前肆意诋讦在下。日月昭昭,我翰林院内竟有这等之事情,还请光学士为下官主持公道啊! 陈思育自是知道何洛书与林延潮之间的争执,但身为翰林院最高领导,他总是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属下能够和睦相处,齐心协力的。林延潮与何洛书往日有再大的恩怨,此刻也该放下,不可以破坏了翰林院内这团结祥和,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 于是陈思育皱起眉头看了林延潮道:“林修撰可有此事?” 林延潮当下道:“回光学士,下官与何检讨是有过节,但这已是过去的事。下官绝没有携私抱负之事。” 陈思育听了点点头道:“这就好,你状元及第入翰林院,需有容人之量,那你为何找何检讨麻烦?” “启禀光学士,下官乃是因为公事,想大明会典,乃是天子督我翰林院所制的旷世典籍,此诚为亿万年之大法,要给后人代代读之,流传百世的,但若是其中一二点编写有误。不仅贻误后人,也是有损于天子圣明。故而下官编写之时,一直谨之慎之,提醒自己不可出了丝毫差错。” 陈思育听林延潮这番话很满意道了一句,然也。 林延潮接着道:“下官也是一片出于公事之心,故而偶然看了一眼何检讨写的条例。上有不妥之处,这才指出。这一片纯属出自公心,丝毫没有针对何检讨的意思。” 陈思育点点头道:“有道理。” 何洛书则是咬牙切齿,看一眼就能看出错来,真满口瞎话。 何洛书面上却云淡风轻地道:“原来如此啊,有何不妥?林修撰不妨指出看看,若有谬误。在下当堂认错向你就是。” 林延潮拿起条例道:“就以这一条而论,何检讨写的是洪武二十五年,朝班位列之序的条例,何检讨在旁注上写,此条例是引自《礼仪定制》朝参八条中的第一条对吗?” 何洛书点点头道:“不错。此乃我亲自校验过,查看无误,若是不信,你大可从去《礼仪定制》里查看。是否有这么一条。” 陈思育点点头道:“好,为表无误。拿《礼仪定制》来查阅。” 于是当该吏去典籍房内将《礼仪定制》取出,陈思育翻到朝参八条这一条亲自查看,然后道:“不错,这一条例确实出《礼仪定制》里朝参八条中的第一条。何检讨写得是丝毫不差。” 何洛书听了得意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光学士。真相已明,林修撰无凭无据一意要构陷于我,请为下官做主。” 林延潮道:“且慢,何检讨。” “你有何话说?” “何检讨,敢问《礼仪定制》乃是几年时成书?” 何洛书想了一下道:“洪武二十年。”话一出口,他突然脸色一变。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啊,何检讨也知道《礼仪定制》是洪武二十年成书,但此中记载却是洪武二十五年之事,这是书中笔误,何检讨莫非看不出吗?” 何洛书额头汗水下滴,知道自己果真是写错了。 众翰林听了对林延潮都是佩服,他真是看了一眼就看出错来,状元郎果真有本事啊。 陈思育将条例重新看一遍后,顿时震怒一拍桌子喝道:“何检讨,林修撰方才不过扫了一眼,就看了一处差错,由此可见你做事有多不用心了。林修撰你再替何检讨看看,其中还有什么差错?当堂指出。” 何洛书听了顿时心道,惨了,惨了,林延潮哪里会让自己好过,还不得鸡蛋里面挑骨头。 林延潮称是一声,将何洛书的六条条例,又重新看了一遍,一二三四五,一连又圈出了五个差错。这五个错误里确实有两个是鸡蛋里挑骨头,但三处却是真正错误之处。 就因为这三个差错,何洛书无处狡辩。 林延潮每圈出一个错误,陈思育的脸色就铁青一份。因为本来何洛书有两个条例可以通过的,现在一个都没有了。 何洛书脸色剧变,心底对林延潮那个恨啊,但此刻只能当堂垂下头道:“光学士,下官……下官知错了。” 陈思育沉下脸道:“幸亏有林修撰在,否则因为你的差错,就差些贻笑千古了,看你也无心在翰苑待下去了,既是如此不如早点卷铺盖走了,留之无益。见你如此,早知道本官真不该在御史弹劾你时,替你说好话。” 何洛书哀求道:“光学士,请再给下官一次机会。” “晚了。”陈思育说完拂袖而去。 何洛书差一点瘫倒,众翰林也是为他惋惜,何洛书在翰林院已是没有前途,而现在连地位都没有了,真的还是趁早走人吧。 何洛书心灰意懒,而林延潮走到他面前,一脸诚恳地道:“何检讨,方才在下真的不是有心的,只是在下一贯实话实说,且对事不对人,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请见谅啊!” 何洛书听了林延潮这话气得快吐血了,这对事不对人的话,不是他中午时嘲讽林延潮的吗?怎么这么快,被他用来嘲讽自己,这仇报得真快啊! 何洛书气得浑身打哆嗦,手指着林延潮道:“林宗海,你你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真枉读圣贤书,愧为读书人!” 林延潮听了不屑地哼了一声,心道,老子要不是个读书人,分分钟钟砍死你这贱人,信不信? 林延潮长叹一声道:“唉,何检讨对我真是误会了,多说无益,何检讨你好自为之。” 说完林延潮拂袖回到了自己公案前。(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四章 张居正归政 入翰林院两个月来。 大明会典已是重修了二十六卷,事实上大明会典有两百五十多卷。 众修纂官牺牲了休沐日,一个月的辛苦,也不过重修了十分之一而已。 总裁张居正三令五申下,学士陈思育与总修纂官萧良有,自是不敢怠慢,可事与愿违,参与修纂的,都是资历浅的翰林,对经史典籍不上手,打回去重修个三五次都是正常。 如此大明会典进展很慢,翰林的条例被陈思育一次又一次的打回,陈思育看得上的呈上,又被副总裁许国和余有丁看过,一次又一次打回。 众翰林们每日都忙着修纂《大明会典》,《大明会典修》,《大明会典再修》,《大明会典终稿》,《大明会典决不再修》一份份地递上去。 有时候修纂官们累得整日都在改稿。 当然众修纂官中林延潮是被退回条例最少的。林延潮因看了大量经史典籍,书看得越多越是可以融汇贯通,条例中条条注解信手拈来,常常编写出来一个条例会引用到十几本书。 所以林延潮编写的条例,常常被陈思育列为范本。 林延潮独立完成了,关于朝仪之仪,以及经筵之礼的两卷。尽管别人要修一日的条例,林延潮一个时辰就能修完,不过林延潮每日三日只写五条条例,速度不快。众翰林也不奇怪,认为林延潮是慢工出细活而已。 至于如萧良有他通过的条例最多,但因要司总修纂之职,这边又要写条例,为了维持在陈思育与同僚印象里勤勉的形象,他累得是连喝口水的功夫的都没有。 尽管萧良有整日是以全力以赴的状态在做事,但是若条例上写得不好。陈思育第一个问责的就是萧良有。 林延潮反正他在众人面前营造一个沉稳有余,能力中上的形象就好了。 他多半的时间则是安安静静地端着杯,坐在公案后读书,看书。林延潮并没有闲着,而读诰敕诏令,为将来轮值诰敕房作准备。 休沐日后。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窗外的风翻动着公案上摊开的书,吹得啪啪直响。 林延潮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晴朗的天空后,又低下头看书。 书页被阳光晒得有些微烫,林延潮正看着嘉靖年的朝廷奏疏呢。 不得不说,翰林院这地方,和官场比起来。有些不同。 因非进士不得入翰林的规矩,进了翰林院后,有一条独立的晋升制度,翰林院-詹事府-兼吏部礼部侍郎或尚书(国子监祭酒)-内阁。所有的内阁大学士,履历看起来都差不多。唯一只有快慢不同而已。 没有其他官员,要经历京官与外官之间的内外轮转,故而翰林院是大明唯一一个,可以外调。不能内迁的衙门。也就是说,你可以从翰林院调往别的衙门。但调出去了,就别想回来了。 放在今天,翰林院就是那等只收‘应届毕业生’,不收‘社会考生’的有关部门。 这个制度。暂且可以理解为保证翰林院内纯粹的企业文化。 另外就是翰林院晋升制度,翰林们升迁不快,但是有个好处就是上不封顶。从入翰林院的一天开始,就意味着你们都是储备内阁,庶吉士又称储相,更不用说三鼎甲入翰林的。 入翰林院后基本上就是熬资历,排着队上,你尽管干翻了前面的人,但资历不够也不会让你上。所以即便是庶吉士,你熬个二十年后也可穿一身绯袍,大家位出清华,将来前途可期。 当然升迁之中,勾心斗角难免会有,可至少吃相不会太难看。 若是翰林们无志于官场,那么在翰林院里安心作学问也是可以的,当然翰林院里也有这样的人就是。 所以对林延潮而言,这样的日子却过得还算舒心,特别是何洛书被自己气出翰林院,不得不在家请‘病假’。 当然翰林院唯一不足,就是林延潮距离他‘事功’的目标远了很多。 林延潮正看着书,这边经过休沐日的翰林们已是陆续来了。 众翰林们好容易得假,一进检讨厅都在闲聊。 “昨日我出安定门,到满井一游,藤老先,草深烟,中藏小亭,昼不见日,真是好景致啊。对了,你去哪里了?” “在下去戒台寺看松了,此乃一绝。” 几名翰林说着休沐日游玩的事,谈兴正好。 “对了听闻何检讨,向光学士请了一个月的病假,看来自知是真无颜留在翰林院了。” 众翰林正说话间,这时一名翰林急匆匆入内道:“诸位,你们听说了吗?张相上了再乞休致疏后,从三日前,闭门在家,不赴早朝。” 众翰林听了都是诧异问道:“莫非元翁他真打定主意归政乞休了吗?” “听闻是张相之弟居谦病故,张江陵言无人侍奉老母,决意求归。” “不对,不对,张江陵之所以上书,是因天子已经大婚,当是亲政之时。” “不错,今上初元时,需有大臣辅政,重张江陵自不必多言,但大婚之后,圣龄已长,张江陵不可不还政啊!” 林延潮明白,天子大婚就是成人礼了,也是向大臣表示,朕可以亲政了。若是张居正不还政给天子,要背骂名的。 “这么说,张江陵是真要走了?” “张江陵要不要走,我等不知,但是眼下几位堂部不肯,他们荣华富贵皆系于张江陵啊。” 林延潮听了恍然,几位堂部指的就是吏部尚书王国光,礼部潘晟,户部尚书张学颜;工部尚书曾省吾;兵部尚书方逢时。 众所周知,六部尚书里除了,刑部尚书严清,都是张居正的铁杆。若是张居正退位,那么他们恐怕就很难在六部尚书上待得稳了。 就在众人说话间,又有一名翰林走了进来道:“诸位听说了吗?工部,吏部,御史台的上百名官员,一并去张府言国家不可一日无张江陵,一并恳请张相出来视事呢。” 听到这翰林如此说,当下众人一片哗然。(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五章 我为相府站岗 张居正要求归政的消息,如水泼进沸油,顿时将整个朝堂,文武百官搅得不宁。其震撼程度不亚于万历五年,张居正夺情的一刻。 众人还记得张居正夺情时,天子百官集体挽留的一幕。 眼下张居正闭门在家,谢绝见客,顿时惹得百官一波又一波的上门拜访,希望请张居正重新主持内阁,视事。 而在翰林院里,翰林们要不要上张府上挽留张居正,也分为两等意见,一方是主张要去的,一方则是反对了。 两派意见不一,换做三年前简直不可想象,但现在的翰林院,已不是三年前张居正夺情时的翰林院了。 那时候的翰林院有王锡爵,于慎行,沈一贯,赵志皋等人在,当张居正夺情时,六部科道无一人敢出头吭声,唯有翰林院几十名词臣挽着袖子,拿着板砖到张府上陈词。 王锡爵直接冲到张居正卧室,逼着张居正拿着刀横着自己脖子。 现在王锡爵,于慎行,沈一贯等人,都被张居正赶回家去养老,上书让张居正滚蛋的吴中行,赵用贤更是被远谪。 而今翰林院里,早已不是当初了,但即便如此,仍是有耿介之臣,分作赞成和反对两派各自陈词。 见众人各执一词,萧良有道:“诸位听我一言,眼下新法甫行未久,天下兴亡在此一举。元翁一去,则政乱法毁啊!” 有了萧良有带头,几名翰林纷纷道:“是啊,新法不可废啊,否则王安石亦会在泉下笑我等。” 而一名翰林则是出面道:“萧编修,你这话就有几分不对了,吾尝闻君子择善固执,是以为诚也。若是元翁若是真的杜门不肯视事,尔等强折其意,难道就真是为了元翁好吗?” 这话一出,萧良有变色道:“此言差矣……” 众翰林们见萧良有与对方要起争执。当下都是一并道:“大家都是一并同事的同僚,不要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对方道:“萧编修,在下言语孟浪,还请不要见怪。” 萧良有道:“我知多说也是无益。但我这一番话也是为了你好,希望以后不要后悔就是。” 对方脸色一变哼道:“大不了挂印而去。” 赞成的人还是渐渐压过反对的,而且最后掌院事的陈思育也拍了板子。 翰林院集体要去,不能少一人,理由是六部的京官都去了。翰林院又怎么能少。 期间也有人问林延潮意见,林延潮就道:“吾从众矣。” 林延潮心底本是不愿意去的,当然是怕和张居正扯上关系,倒台以后自己被牵连。但对于他的改革,自己是支持的,但他知道历史上张居正没有归政,还当了继续两三年首辅,直至病故在任上。 所以林延潮丝毫不担心,再换句话说,自己出面挽留又有什么用。若是张居正真的执意要走。那么多二品三品的大员都留不住,自己一个从六品小翰林,说话又有什么分量。 当然这点萧良有等人何尝又不知道。 这时候已是五月多,快接近六月。 京城天气炎热,此刻又是午后,京城大街上都是无人,唯有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在巡弋着。 而一帮穿着青袍的翰林们一并前往张居正的府邸。 到了府邸之前,已是有几十名身穿青袍的官员垂首站在府邸大门处。 编修徐显卿对其他翰林们道:“这是户部以及尚宝司,行人司的同僚们。” “可恶啊,他们既是占据了大树底下可以蔽日的地方。如此我们不是要在太阳底下暴晒吗?”众翰林们纷纷腹诽这些户部的人真是好生卑鄙,大大的狡猾,一早就来占据了有利地形。 “罢了,计较这些作什么。如此才显得我们心诚啊!” 于是几十名翰林加入了‘我为相爷家站岗’的队伍里。 在紧闭的宰相府邸大门前,上百名大明官员以朝参时的姿势,弯着腰站立在那。 而上头烈日暴晒,这才一会儿,众人额头上,背上就开始大把大把地淌汗。 林延潮不由腹诽。昨日是吏部,工部,御史台,今日是户部和翰林院,明日大概就是礼部,刑部,兵部了吧。何不各个衙门直接封印了事,一并来此站岗呢。 林延潮心底虽是这么说,但还是随波逐流的跟着众翰林一并站在张府门前。只是林延潮找了一处靠墙相对荫凉,且丝毫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默默地站着。 阳光毒辣辣地塞着,这时相府门开了,但见张居正长子张敬修走了出来道:“阁老钧旨,诸位大人暴赤日中,本阁部于心不忍,还请大家回府吧!” 一名官员上一步道:“大明不可一日无元辅,元辅若是肯答允出府视事,我等即刻就走。” 众官员也是一并道:“下官恳请元辅出府视事。” 张敬修又说了几句,见百官不走,只能回去。不久张府大门开启,原来是下人们给众官员们送上消暑的绿豆汤。 门前不少官员是很有气节的,纷纷表示张相今日若是不答允,我等即便是中暑晕倒门前,也是滴水不进。 不过官员们不是一个个都如此有节操。 一名站在林延潮身前官员边喝绿豆汤,边拿着手帕抹着额头上的汗道:“我记得去年张相也是病了,于邸第卧床,满朝臣工都在给张相醮私醮,并竭诚祈祷,其中御史台有一位御史朱大人,在大夏天骑着马,头顶香炉,在太阳下暴晒,为相爷祈却病延寿。” “是啊,与朱御史相较之下,我等真是大大不如啊!烦请再来一碗绿豆汤。” “哪里,我等对张相之心意,岂是旁人可揣度。借此碗绿豆汤,老夫还能再站两个时辰。” 众官员不由都是一脸敬佩地道:“张事中,真是忠国忠君之楷模啊!” 林延潮听了几句,他也被太阳晒得眼冒金星,口干舌燥,见有绿豆汤,也就顾不得端来喝了一碗。 一碗冰镇绿豆汤下肚,浑身热意都是消除,每个毛孔都透着舒坦,这滋味果真酸爽。 见这么多官员都添了几碗,于是林延潮也忍不住道:“烦请再来一碗。”(未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六章 相府 张府门前,日头毒辣,无情地烤着府门前的百官。 所有官员都是汗透重衫,在太阳底下用手不住地擦着汗水,数名年纪大的官员露出摇摇欲坠的样子。 林延潮也是热得不行,故而没办法贪嘴了喝了两碗绿豆粥下去。反正林延潮来了也不过是随波逐流走个过场的,纯粹凑人数的,但又不能不来,不来担心会得罪了张居正。 就在林延潮喝着第二碗绿豆汤的时候,一名张府的小吏走了过来向林延潮道:“状元郎,相爷有请。” 林延潮听了诧异了。而一旁官员也是反应过来。 “相爷怎么会召状元郎?”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是状元郎此去不妙啊。” “所怪状元郎吃两碗绿豆汤,你看得罪了张相不是。” “吃两碗绿豆汤得罪张相,这是什么道理?” “这你就不懂了吧,一碗绿豆汤是为敬矣,两碗绿豆汤是为越礼矣。” “这……这怎么就越礼了?” “老弟,与你说一句,这官场上微纤细毫都是规矩,都是礼数,差不得,错不得。一碗绿豆汤是敬,两碗绿豆汤非礼。” “老兄真是高见,小弟佩服之至,以后请多多指点小弟。” “当然,当然。小老弟,要多学多看,官场里的水深着呢。” 林延潮见小吏来请,当下放下碗确定地问了一句道:“相爷请我?” 小吏含笑点点头,不愧是相府门人,一举一动都有七品官的架势。 林延潮也不说什么,当下就随小吏从侧门走进张府,几名官员见林延潮走了张府都是诧异。众人估计林延潮是坏了礼数。 林延潮入了张府。其中亭台楼阁自不一一叙述,他穿到角门被领至一偏厅外,那小吏就入内禀报了。 林延潮方走到这偏厅,就感到身上一阵清凉,偏厅这竟是格外的凉爽,一消初夏的酷热。 林延潮不由称奇。这偏厅附近也并非什么草木茂盛的地方,附近也没有水榭,怎么会这般荫凉呢? 后来林延潮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偏厅附近摆放着十几个大桶,里面大概是装满了冰块。有了这些冰块,故而这偏厅附近才这么凉快。 看着这明朝的‘空调’,林延潮也是佩服。真是大手笔啊,听闻张居正好奢华享受,果真是不是吹的。 不久门一开,但见一名穿着绯袍,孔雀补子的官员走出偏厅来。 见对方乃是三品大员。林延潮不敢怠慢,当下参拜道:“下官林延潮拜见大人。” 这名官员虽有六十岁,但精神头十足,扶起林延潮。笑着道:“状元郎,那绿豆汤好喝吗?” 林延潮听了也是醉了。相府请自己来,真不会是为了这两碗绿豆汤的事吧。 不过对方毫无问责的意思,而是开玩笑的口吻。 于是林延潮也是笑着道:“相爷所赐,那自是极好的。” 对方捏须呵呵一笑。从袖子里抽了一柄泥金折扇,然后道:“老夫王篆,不知状元郎有没有听过。” 林延潮心道,原来是王夷陵啊,当下道:“是少司寇,失敬失敬。” 王篆,籍贯是夷陵,故而朝堂上下都称他王夷陵,他现任刑部侍郎。王篆与曾省吾一并都是张居正的老乡,而且王篆与张居正还有姻亲关系,他们也是张居正最心腹之人。 现在吏部左侍郎姚弘谟致仕,吏部左侍郎空缺。按照朝廷惯例,三品以上大臣出缺,则廷推,三品以下出缺,则部推。 吏部左侍郎是多少人眼红的职位,廷推结果由王篆代替姚弘谟为吏部左侍郎,这正式任命马上就要下来了。 马上王篆就要被称为少宰了。 当初朱元璋废宰相后,下旨后世再敢有复议立宰相者杀。 大明一朝,内阁首辅虽被尊称为宰辅,但却不是名副其实的宰相。 内阁首辅,唯有得了吏部尚书的支持后,掌握票拟,铨选两项大权后,才堪称真宰相。 严嵩,高拱都曾以阁臣,兼掌吏部,故而都可以称为真宰相。至于张居正则更是手腕通天,吏部尚书王国光是他自己人,现在王篆成为少宰后,吏部直接已是姓张了。 身为张居正的铁杆,王篆身在张府之中做什么,真是耐人寻味。 林延潮正在揣测,但见偏厅门内露出了一排绯色官袍下摆,顿时明白了王篆不是一个人在张府。 但林延潮还是明知故问地道:“不知少司寇找下官有什么见教?” 这时王篆顺着林延潮目光,往偏厅里看了一眼,笑眯眯地道:“并非是本官传你,而是相爷传你。” 林延潮一愣抬起头,三分真吃惊,七分假装地问道:“相爷传下官有何要事?” 王篆打开折扇轻轻摇着笑道:“这老夫也是不知,抢一步出来正要问状元郎呢。” 林延潮道:“这……这下官一头雾水。” 王篆用折扇拍了拍林延潮的肩膀,笑着道:“状元郎不知也无妨,到时候懂得如何说才是要紧。” 这是给自己打哑谜呢,林延潮索性揣着明白装着糊涂道:“请少司寇示下。” 王篆敛起笑容道:“当初殿试之上,相爷曾向天子保荐过状元郎,相爷待你有恩吧!” 林延潮道:“相爷当然是在下伯乐。” 王篆满意地点点头道:“那就好,老夫最赏识知恩图报的人。” 这是一旁小吏道:“王司寇,相爷有请状元郎。” 王篆点点头,当下压低声音对林延潮道:“若是一会相爷有谈及致仕归隐之事,你无论如何也要劝住,如此也就算报了相爷的大恩了。切记,切记。” 林延潮揣着满腹心思,跟着小吏走进了张府内院。 内院里十分清静,走来也是无人,引至一屋后,小吏对林延潮道:“这是相爷的书房,状元郎在这里等着。” 说完小吏垂手站在一边。 林延潮打量了书屋之内,看着案桌上,书橱上都是满满的卷宗公文。这一刻他将满腹心思放下,突然心间一颤,我这是要见张居正? 这不是活在梦里?(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七章 对答(第二更) 相爷府的书房里,仆人将冰桶一桶一桶地搬来屋中搁下,本是炎热的书房,有了冰桶后,片刻之后就凉快。 林延潮摸了摸额上的汗,恭恭敬敬地坐着,心底竭力想着,张居正的风评。 隆庆时,名臣赵贞吉入阁,与高拱和张居正并为宰辅。 张居正当时入阁资历很浅,赵贞吉看不起他,而高拱又与赵贞吉常闹矛盾。赵贞吉于是讥讽二人,阁臣不是讲相度相体吗,怎么一张臭嘴的高拱和摆张臭脸的张居正也能入阁拜相呢? 好嘛,摆张臭脸的张居正。 总而言之,张居正绝不是如申时行那帮好亲近的人,这是肯定的。 待书房里凉意阵阵袭来的时候,林延潮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门一开身穿燕服的张居正进屋。 初见张居正最醒目就是他的美髯,须长几乎抵至小腹,拥有这般五绺长须,不仅是大明,在民(协和)国前都是大帅锅的标准。 张居正入屋一刻,林延潮就立即起身。 一来是官场规矩,二来也是有点不由自主的意思。 这点很奇怪,没混过体制的人,可能无法明白这感受。 比如很多记者,新闻工作者面对采访很多高官时,都可以侃侃而谈,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压力。 但身在体制内,这一点就感受很明显,特别得知对方是某高官后,与之相谈,自然而然就有一种压力,压在自己心口,令自己无法舒畅,于是众人就拍马屁说。这位领导官威很重之类的云云。 根据大明朝吏部选官的体制,选官时第一个就是要先挑国字脸。从相貌上看,有国字脸的人,气场很强,容易不怒自威。张居正不是国字脸,而长脸。微微往甲字脸靠拢。 至于张居正的官威,林延潮老实的话,还是很重的。这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连小皇帝见了他,也要如老鼠见了猫。 “下官拜见中堂。”林延潮称张居正为中堂,满朝上大臣可以称张居正元辅,元翁。相爷,恩相,唯有翰林称内阁大学士为中堂。 因为内阁大学士曾设座于翰林院内,居于堂中,连掌院学士也只能坐在他身侧。仰其鼻息。故而翰林院都叫内阁大学士为中堂。后来内阁大学士虽不在翰林院里供职了,但翰林还是延续了这个称呼。 这专用的称呼,当然是表现翰林与阁臣们亲密关系,当然翰林们还可以自称‘门下学生’。不过这门下学生属于比较亲密才说的。林延潮与张居正初次见面,还是称中堂中规中矩。 “坐。”张居正吐了一个字。 林延潮重新坐下。眼睛看着张居正公案前的方砖,努力把他盯出个花来。 至于一旁服侍的下人,待张居正进屋后,就带门出屋了。 “宗海。可知我为何要找你?” 申时行都是直呼林延潮名字,那是因为自己是他门生,同时也是年家子的后辈身份,故而申时行称自己名表示亲切。 当然张居正不直呼林延潮官名,而直接称字,也是亲切。 林延潮继续垂目答道:“回中堂的话,下官不知道。” 张居正当下从袖中抽出一纸来道:“这是门上官抄录,府门外官员的名单,我看到你名字时,有些讶异。这是老夫宅中,又非朝堂之上。宗海大可不必拘礼。” 林延潮听了这才抬起头来,看了那名单,庆幸还好自己来了。 接着林延潮目光又从名单,移至张居正脸上。 不过为张居正目光所摄,林延潮就将目光放在对方眉间上道:“这都是臣工们的心意,中堂匡扶社稷,居功至伟,天下黎民都望张相能继续视事啊!” 说完这句话,林延潮觉得大功告成,不辱使命了,算是完成王篆的交代了。 张居正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林延潮一眼。 对上这一眼,林延潮瞬间秒懂,自己说错话了,这样的话对别人说没关系,但张居正是什么人,连官场上的套话和非套话都分辨不出吗? 套话在公开场合说说就可以了,张居正约你到书房私下相见,是来听你说套话的?你拿套话应对他?这不是被他嫌弃。 林延潮深知,身为上位者有一项可怕的技能,乃是心念一动,就是行了。 打个比方,到张居正这个位置上,只要对一名官员流露出丝毫厌恶,张居正甚至不用说,只要一个表情,那些时时刻刻都在揣摩他心意的官员就会抢着动手,第二天皇帝面前,弹劾此人的奏章会就堆得如小山般高。 想到这里,林延潮背后不由渗出了冷汗,在翰林院里保持中立,不竖异帜就是自己的方针,所以自己是不可以得罪张居正的,何况自己还要他替自己引荐为日讲官呢。 张居正轻咳了声,手往茶碗上抚了抚,林延潮心知他端起茶,自己就要被送客了。 不过张居正还是没端起茶来,单刀直入地道:“宗海,我要听你心底话。” 这话很直接,没有任何技巧,又胜过任何技巧。没办法,自己级别太低,官场历练的经验也远远比不上张居正,只能老实说心底话了。 不过林延潮也是丝毫不担心说实话,张居正自己揣摩不透,别人自己还揣摩不了吗? 说实话的基础,要揣测张居正这一次是真打算归政,还是假打算归政? 林延潮当然猜不出张居正如何想的,但是这又如何,连张居正的心腹曾省吾,王篆他们也是拿不准。 他们跟了张居正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又如何猜得出呢? 曾省吾,王篆此刻,就是担心张居正真的还政养老。如此他们怎么办,张居正辅政八年,建立的张党不是要树倒猢狲散了吗?所以连王篆刚才也不惜在自己去见张居正路上,半途截道,叮咛了一番话,要林延潮出口挽留张居正,来给他们尽这份力。 所以既是张居正自己揣测不准,咱们就从曾省吾,王篆的态度来揣测就好了嘛。 于是林延潮道:“既是中堂垂问,那么下官就不得不说几句肺腑之言。下官以为恰如百官所言,实误中堂矣。” 张居正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也没有追问的为何百官误我,而是这么静默着。(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八章 力谏张居正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二人静默了一阵,张居正不说话,面上没有露出喜怒,但就是如此,林延潮的内心七上八下地忐忑在那。 林延潮额头渗出汗珠来,在大明第一权相面前,你不说话梗在那边试一试。 半响后,张居正问道:“宗海,为何前言不搭后语?” 林延潮松了口气,当下道:“前言为下官,后语为中堂。” 这一句总算为自己稍稍扳回了一丝被动。 张居正听了林延潮的话,轻抚长须道:“宗海,大可直言,此话出你口,入我耳,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林延潮心知张居正说了不会告诉别人,就不会告诉别人。到了他这个地位,没必要骗自己。 大明唯有一相,张居正矣。 对方是自己最敬佩的人之一,自己带着四百年后的见识而来,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张居正说。如果自己能有一两句话,能够打动张居正,影响了他的决定,那么恰如一只蝴蝶在风暴中心扇动了几下翅膀。 几百年前这飓风,或许会因为这毫厘之差吹向另一个方向。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有不由激动,同时把握着第一次见面,也不用说得太深。 林延潮道:“百官劝中堂在位,乃为自身荣华富贵计,下官窃以为中堂一身当天下之毁誉,万世之是非,已在风口浪尖上了。” 林延潮抛出干货来,但却没有打动张居正。 但见张居正断然道:“宗海。此言差矣,吾平生所学在师心二字。一时之毁誉,不足虑;万世之是非,弗计也。” 林延潮这一句话,被张居正顶了回来,是啊。要凭言辞打动张居正有那么容易。 自己让张居正考虑别人毁誉,身后的名声,但张居正斩钉截铁地驳斥了林延潮的观点。 师心,以心为师,乃王学的精髓,坚信自己作的是对,外人毁誉是非。不足计较,若因事畏首畏尾,又岂我张居正的作风。 林延潮额头汗水一滴滴下落,在张居正面前,他亦是拿出了所有智慧周旋。 林延潮并没有被张居正驳斥吓住。正色道:“中堂,岂不闻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誉之者千万。而毁之者亦千万……” 见张居正听了这话,露出凝重的神色。林延潮知道自己终于扳回一城。 张居正不是说别人对我的毁誉,我不在乎吗?林延潮则是说,中堂你太计较了,事实上就算誉满天下的人。也可能是伪君子,谤满天下的人,也可能是真英雄。有多少人夸你,也有多少人骂你,毁誉乃平常,又何必无视呢。 “……故而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中堂不计毁誉,却不可不计荣辱。时异势殊,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看张居正的脸色。 但见张居正丝毫不以为意道:“宗海,但说无妨。” 林延潮继续道:“开国以来,辅臣论恩宠之隆,阀阅之盛,无人可及中堂,请中堂既了却君王天下事,亦赢得生前身后名。此乃下官肺腑之言,若有冒犯,还请中堂见谅。” “宗海,是劝老夫激流勇退?”张居正问道。 “中堂退一步,不失为萧何,萧何后还有曹参。” 张居正问道:“何人可为曹参?朝堂之上谁可为我的曹参?” 林延潮心道这也是我能乱讲的,于是道:“此非下官可知,但孔明可知蒋琬,费祎,中堂心底没有人选吗?” 张居正闻此,不由抚须点头。 就在林延潮与张居正在室内密探时。 外周的偏厅里,几位大僚们亦是在焦急的等待。 刑部侍郎王篆坐在厅里,将一碗冰镇绿豆汤喝完后,又站起身负手望着窗外。 一旁工部尚书曾省吾道:“绍芳,不要再看了。” 王篆忍不住对一旁张府的下人游七问道:“相爷召见状元郎已是多久了?” 游七毕恭毕敬地道:“已是有小半个时辰了。” “奇怪啊!”曾省吾不由与游七,王篆道,“你们几时见相爷与一名六品官谈这么久?” 王篆道:“这又不是一般的六品官,此乃当今状元郎,林三元啊!” 曾省吾笑着道:“绍芳不这么说,老夫还差点忘了。只是我不知为何门外侯立的百官那么多,相爷谁也不见,偏偏找这林三元?此人不过是文章写得好罢了,相爷不是一贯不喜欢这样只会寻章摘句的文人吗?” 王篆道:“我也不知相爷为何找林三元,但相爷一贯不作无用之功,此举必是有深意。” 就在这时偏厅外传来脚步声,但见两人走来,正是张居正两个儿子张敬修,张懋修。 张敬修,张懋修向二人行礼,张敬修性子较急问道:“两位世伯,听闻家父请林宗海入内相见,可只是真的?” 曾省吾道:“是啊,我等也是一头雾水,相爷连我等也不见,却见林宗海,不知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王篆从袖子里抽出泥金折扇道:“三公子,这林宗海,不是你的同年,还是翰林院的同僚吗?你可知他平日为人如何?心是不是向着我们这一边?” 张懋修道:“王世叔,我与林三元交往也不深,至于平日在翰林院,只是知他有才华却不自傲,行事低调,对朝堂之事也从不自叙己见。譬如这一次至相府来,也不过随大流而已。” 张懋修道:“我差一点忘了,之前林宗海倒是私下与四弟说过敬佩家父。” 王篆摇着泥金折扇,略有所思。 就在这时,游七道:“看状元郎从相爷的书房出来了。” 四人一并寻上林延潮,王篆问道:“状元郎,相爷与你说什么呢?” 林延潮抹了抹额头的汗道:“相爷寻我研讨了一番尚书的经义罢了,在下学识浅薄,还多亏了相爷指点才是。至于少司寇的交代,已是向相爷转告了,但相爷是否听进去,就不是下官可以揣测的。” 王篆听了也揣测不出林延潮说得是真的,还是假的,而是与曾省吾对视了一眼。 “若没有别的事,下官暂且告退。”说完林延潮即是离去。 接着四人一并来至书房里求见张居正。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九章 可当腰玉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几人等了一会,但听书房里张居正道:“绍芳,三省进来吧!” 大家一并露出喜色,这几日张居正谁也不见,不说门外百官,甚至连几位心腹也不见。 这一次张居正居然要见他们,必定是心底有了决断。 “是,相爷。”二人都是撩起官袍,走上台阶进了屋里。 至于张敬修,张懋修未得张居正传唤,不敢入内,仍是站在屋外,由此可见张府规矩森严。 二人一并入内,见过礼,然后打量张居正的气色,但却见张居正面上毫无波澜。 “敬修,懋修也进来吧!” 张敬修,张懋修得到传唤,方才入内。 “相爷,这林三元如何?”王篆开口问道。 张居正还未答,曾省吾就笑着道:“不知他的言辞是否如他的文章一般锋利呢?” 张居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们见得呢?” 曾省吾是改过林延潮殿试文章的人,对他印象深刻道:“在下没与状元郎聊过,但是却佩服他的文章,但文章写得好的人,往往言辞浮华,可看不可用。当年汪道昆不就是前车之鉴。” 王篆道:“相爷识人,从不走眼,我献丑不如藏挫,听相爷的意见就好了。不过在我看来此人如何不重要,重要是不是与我们一条心。” 张居正捻须道:“林宗海,非我类。” “好啊。”王篆声一冷,举袖一拂。 但听曾省吾对王篆道:“相爷虽道此人非我类。但也不是敌人,乃严清一流罢了。” “又是这等自诩清正之人,”王篆仍有几分不满,“那此来相府请相爷视事,也不是出自真心。” 张居正晒然道:“除了你们几人,外周百官又有几人真心?” 众人不由闻言失笑。曾省吾正色问道:“那么相爷是否已有了决定?” 张居正道:“你们不要再问了,过两日老夫就会向天子上书。” 得到张居正的回答后,曾省吾,王篆二人都是退下。 室内只剩下张敬修,张懋修二人。张敬修劝道:“爹,眼下天下群议如沸,在这关节眼上。你真的决意再出府视事吗?” 张敬修说着眼眶里有几滴泪水落下,不得不举袖拭泪,最后梗咽道:“爹,天子既是大婚,已到了功成身退之事。否则恐难善身后之事啊!” 张懋修道:“大哥,爹岂是恋栈权位之人,乃是新法不可废啊!” 张敬修举袖拭泪道:“三弟,你说得倒轻巧。只是我乃张家长子,第一需念的是这个家。” 张懋修反驳道:“爹不是与我们说过。既以忘家殉国,遑恤其他,虽机阱当前,众镞攒体。不足畏也。如是,才可建立国事。爹岂计较毁誉得失之人。” 张居正看向两个儿子道:“说得好,自古得失毁誉打不破,天下事断无可为矣。” 张敬修和张懋修听了都是一并道:“孩儿谨记爹爹教诲。” 张懋修道:“林宗海此人蛇鼠两端。我就说过此人与我们不是一条心,哼,非我类,其心异。以后看我在翰林院里如何找他麻烦?” 张敬修道:“三弟,你还是这急躁的性子,爹,林宗海今日与你说了什么?” 张居正道:“他劝老夫退隐,作萧何,此话想当然尔。此人尚年轻,言语里难免有些书生之见,若经事务历练,二十年后,可当腰玉。” 张懋修,张敬修听了不由惊讶。 这当年湖广巡抚顾璘对张居正说得话。 当时张居正参加乡试,顾璘觉得张居正才华出众,又担心他年少得志,故而故意让他落榜。 事后顾璘找到张居正解下自己的犀带赠给他,并告诉他,君异日当腰玉,犀不足溷子。 大明官服体制是这样的,官居一品可佩玉带,二品官只能着犀带,三品着金银花。顾璘告诉落榜秀才张居正,君异日当腰玉,就是你他日可封侯拜相,官居一品的意思。 最后张居正果真做到了。 张懋修不服气地道:“爹,林宗海虽三元及第,但我不认为他有入阁拜相的一日。爹,孩儿先告退了。” 说完张懋修离去。 张敬修对张居正道:“爹,三弟年纪还小,总以为只要有爹在,我们张府能如此一直圣眷不衰,荣华富贵下去。但他却不知你的身子已是大不如前。” 张敬修脸上露出一股悲伤之色。事实上他得知张居正已有沉疾在身时,就劝父亲乘着天子大婚时归政隐退,如此保住张家荣华富贵。 张居正叹道:“人之寿数在天,不可强求。” 张敬修忍住悲伤,问道:“爹,若真有那么一日,朝堂之上谁可以为我们说话?” 张居正道:“可找张子维。” “若张蒲州不救呢?” 张居正道:“可找申汝默。” “若申吴县不救呢?” 张居正沉默片刻道:“可找王太仓。” “王锡爵?”张敬修诧异道,“他不是爹的政敌吗?”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王太仓自负甚高,不会行落井下石之事,若是王太仓不救,那天下再无敢言敢行之人了,其他人就不用找了。” 听到这里张敬修不由放声大哭。 林延潮走出张府时,天气已暗了,乌云遮了半边天空。 原来侯立在相府门前的官员早就走散了,拴马石旁的车马也是走得赶紧,张府的下人们在加紧打扫。 天气一下子转凉,风正吹在自己身上有些发凉,远处喧闹人声随着风声卷入耳底。 林延潮心道,恐怕自己还是说不动张居正啊! 张居正早已想过身后之事,这肯定的,甚至几年前在奏疏里,就为自己身后事有所预料。 似张居正这等有早坚定之志,百折不饶的决心,他叫自己去见他怎么会是听取自己的意见的。他的目的只是要亲自观察判断一下自己这个人,以及政治倾向是不是与他一边的。 不过没关系,自己也没打算一席话就说动对方,否则自己就孔明在世,成为政坛神话了。 路一步步走,台阶要一步步的攀。 今日作得未必是无用功,只要稍稍改变张居正一二观点,在他心底先种下一个种子,他日还有其他机会,事在人为!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八十章 帮朋友一把 春去夏来。 林延潮授官已满三个月,至于观政进士三个月的见习期也已是过了,马上就要正式授官了。 话说虽说新科进士是老虎班,属于遇缺即用的官员,科举出身视为清流正途。 但是不过进士授官后,到何等衙门也是一门技术含量很高的事。授官的事下来,有人欢喜有人愁。 这一天林延潮与林世璧,卢义诚一并在南熏坊的望月楼喝酒,庆贺他们授官之事。 林世璧运气不太好,被发配到云南,授了通海县知县,属于三甲进士里的下下签,至于卢义诚可是授予了行人司行人,可以留京属于三甲进士里的上上签。 林延潮作了东,在望月楼选了一个雅间,与二人把酒。 卢义诚一脸高兴,感激地向林延潮敬酒道:“若非当初在恩荣宴时,宗海你向太宰引荐在下,在下焉有授京官之日,宗海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林延潮连忙道:“卢兄,此言太过了,此非我的功劳,而是卢兄自己的机运啊!” 卢义诚感激道:“宗海太谦让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让小弟为你把壶,,先自饮三杯为敬。” 说完卢义诚也就连饮了三杯。 林延潮见卢义诚如何也是无可奈何。 中书舍人与行人司行人二官,有台所之望,最为清秩,并当时人并称为中行。 中书舍人不用说了,自朱元璋废掉中书省后,中书舍人的衙门就设在内府。后属于内阁之下,办公地点就在文渊阁的西房,而轮值翰林则在文渊阁的东房,这待遇简直就与翰林一样了。 行人司。则是奉天子之命出使四方,负责传旨、册封,慰问、赈济,赏赐,非王命不行,那十分威风啊。就等于是半个钦差大臣啊! 也难怪卢义诚对林延潮感激不已了。 全程倒是林世璧黑着张脸,卢义诚安慰林世璧道:“天瑞兄,你还不算最惨了,最惨是臧晋叔,晋叔兄。” 二人奇道:‘为何?’ 卢义诚笑着道:“我也是刚刚听来的消息,晋叔兄与我们同科,原本礼部试第三十六、廷试差了一些。只有三甲八十八,晋叔兄听说与前首辅徐华亭有久,与首辅也有亲戚关系,故而吏部照顾他为江陵县知县。” 林世璧冷笑道:“坐了江陵县知县,也是攀上了当今首辅。这真是好差事啊!” 卢义诚笑着道:“可是这晋叔兄不愿去啊,与吏部说宁死不给阁老府上当父母官,请调南直隶任学官!结果因此惹怒了张江陵,他出手整治晋叔兄。说你不愿意当知县要当学官,好就让你去荆州府学任教授。” 三人听了一并大笑。这臧懋循,臧晋叔逃得了初一,结果逃不了十五,是免了去江陵县当知县。但还是逃不了去江陵县。 因为荆州府的首县是江陵县,府学自也设在江陵县,到头来还是要与阁老府上面对面。 林世璧道:“张江陵早晚不得人心矣!我虽去云南当官,但也可自比当年被贬云南之阳明公。” 卢义诚对林世璧道:“天瑞兄,你若是要历练,去边远之地,固然是好,但你闲云野鹤惯了,作了正印官却不和你的性子。” 林世璧不屑道:“若是可以,吾也想如你这般为行人司行人啊,整日出使四方,顿顿被人好酒好肉招待的,但是吏部那帮人就是不给你好日子过啊。” 卢义诚道:“在京也有办法,不过三甲进士可授八品,你强留在此却只能为正九品京兆博士了。等于降了两级。” 林延潮笑着道,也有在京却不降品的方法。 二人都是奇道,宗海不要藏拙,速速说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也是从翰院同僚闲谈得知,不过此京非彼京。 两人恍然道,是,留都啊。 林延潮道,不错,你向朝廷请至留都仕官,朝廷一般会任你为太常寺博士如此官制,给正八品。只是留都清闲啊! 林世璧朗声哈哈一笑道,不就是印床高阁网尘纱,日听喧蜂两度衙。越清闲越好,吾非有心仕途之人,金陵的风花雪月,文人荟萃,平日诗词唱和,作书中蠹鱼,正合吾意。 林延潮见林世璧如此心道,不由一笑。 明朝当官有很多种当法,有人追求仕途,有人专门敛财,也有人混日子。 不过混日子也要看你什么职位啊,北京六部肯定是没办法的,甚至连翰林院都有一大堆破事等着你。 唯有南京六部九卿衙门,那才是真正混日子官僚,以及朝廷官员的养老圣地啊。 当然对于那些有理想有追求的官员,去南京基本就等于退居二线,时刻准备致仕了。但对于林世璧这样一开始就打算混日子的官员,留都衙门简直就是专门为他们而设的,升不升官无所谓。 理想贴近于实际,简直就是幸福人生啊。这也是林延潮上一世在清水衙门浑浑噩噩过日子的状态的! 最怕就是理想不贴近现实,自己觉得有胸怀安邦定国之能,但却能力稀松的人。 卢义诚道,留都离家乡也近,若是天瑞兄要还乡省亲,也是比我等身在北地之人方便啊!说到这里连卢义诚也是羡慕起林世璧来。 林延潮道:“不过此事需拜会一下文选司的卢铨曹。此虽是私乞,却不妨公事,何况卢铨曹还是我们老乡呢。” 当下三人酒兴而散,林延潮准备在替林世璧调动上帮他一把,于是次日在翰林院请了个假,与林世璧一并直接去吏部文选司找卢维祯帮林世璧的忙。 卢维祯见了林延潮丝毫没有其他人求见上门时的冷淡,一口一个老弟。 林延潮将林世璧的要求一说,卢维祯也是思考了一下就答允了。对他而言将这个面子卖给林延潮是完全值得的。 一来三人是同乡,二来林延潮乃是堂堂翰林,现在前途无量,二十年后就算不能入阁,至少也是光学士,礼部或吏部侍郎这样。 这个买卖对卢维祯来说合算,将来卢维祯的子孙们总有求着林延潮的一日。 对于卢维祯而言,这是举手之劳,不过对于林世璧而言就帮了他大忙了。 帮林世璧办妥了此事后,林延潮也算松了口气,总算帮上朋友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八十一章 朝参 这三个月一过,林延潮算是过了见习期,成为一名正式的大明官员,下面当上朝谢恩命。 从此以后,林延潮就是朝参官了,每三,六,九都需上朝。 这日林延潮正在翰林院坐堂,那边礼部的官员却来了。 “状元郎,此乃你上朝之卤簿。” 林延潮讶异道:“这是?” 礼部的官员笑着解释道:“此乃褐盖,朝廷律制,四品官以上许用,这是大金扇,用以遮马,朝廷律制,三品以上许用,这是锡槊钢藤棍,朝廷律制,三品以上官员可用之马前开棍。” 林延潮道:“可是在下只是从六品啊!这没有一样符合在下身份。” 礼部的官员笑着道:“状元郎有所不知,天子优厚科甲,故状元郎卤簿仪同京兆尹,除了不能用轿,其余都与京兆尹相当啊!” 京兆尹就是顺天府知府,正三品的大员。也就是林延潮出行,可以用正三品大官的卤簿,那可多威风啊! 几名翰林听说后,都是一并来恭贺。 曾朝节笑着对林延潮道:“宗海,是这规矩没错,舆从上百官不能越制。三品以下京官不能用轿,所以你不可备轿了。” 一旁徐显卿笑着道:“是啊,宗海,你用正三品官的卤簿,出行时四品官以下都要向你行礼了。” 听了萧良有的话,几名翰林都是向林延潮恭喜。 林延潮道:“感觉此等太过了。” 徐显卿,曾朝节等人都是劝道:“此乃天子所赐,状元郎皆是如此,符合礼制,何谈太过。” “就算御史半途看见了,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林延潮见众人都这么说。也有几分高兴,官员的卤簿就是你的面子和派头啊,有事没事开个法拉利出门买个菜? 当下林延潮向礼部官员称谢。受了这套卤簿,然后返回家中。 陈济川。展明二人见了这正三品所用的卤簿也是很高兴。 展明道:“老爷,这持大金扇,褐盖,以及给你马前开棍的人,最少要十人,咱们这人手不够啊!” 陈济川道:“那有什么,以老爷今时今日的地位,怎么也要将人雇起来啊。那可是气派。”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我总觉的此事欠妥。” 就在这时黄凤翔上门来访,林延潮大喜当下让陈济川奉茶,于堂中与黄凤翔相见。 今日黄凤翔入值为日讲官,故而不在翰林院坐堂。 林延潮立即将卤簿的事向黄凤翔请教。黄凤翔笑着道:“是有此事,状元郎以京兆尹卤簿出行,也是惯例,老弟你太过小心谨慎了。” 听了黄凤翔这么说,林延潮这才送了一口气。 黄凤翔道:“你虽不能坐轿,但是可以用马车,也是不逊于坐轿多少。只是为了充这排场。恐怕要些人手的。” 林延潮笑了笑,这时他忽想起一事问道:“那黄兄,可知光学士卤簿如何?” 黄凤翔道:“你说的是陈学士啊。朝廷重翰林学士,虽光学士不过正五品,但朝班时可列在三品之末,故而卤簿用三品官。即遮褐盖,大金扇,随从可持锡槊钢藤棍马前开棍。” 说到这里黄凤翔话锋一转道:“不过陈学士,一贯低调,虽是用的是三品官的卤簿,但卤簿却与四品官同仪。”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凛问道:“那么凤鸣兄。是光学士一人如此,还是以往光学士都是这样。” 黄凤翔道:“以往翰林学士都用正三品卤簿。唯有光学士一人如此。” 林延潮听了心道,那可不行啊。自己身为状元,从六品官可用正三品官卤簿,但是自己领导本可用三品官卤簿,实际上用的是四品官的卤簿。 这是什么? 放在现在,就是领导上班开奇瑞,而身为下属的你开法拉利啊。 这不是找抽吗? 路上碰见见面了,你是下车避轿,还是人家下车避轿? 林延潮心想自己差点犯了大错,于是向黄凤翔那么道:“检讨厅里六品七品史官出行,用何等卤簿?” 黄凤翔道:“咱们六品七品词臣,用黑扇,黄线伞,驺骑可用银瓜。”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 朝参日,天色未明。 在正阳门大明门外的棋盘街上,轿子,马车从四面八方而来。 这天林延潮就弃了礼部送来三品官卤簿,而用从六品官的卤簿上朝。 上朝时一路上不免遇到其他上朝官员的马车,轿子。 按照大明律例,两位官员路上相见,隔一品避马,隔三品跪。 也就说,两位官员遇见了,必须按官位高低行礼。 所有官员中,内阁大学士无疑处于食物链的巅峰, 阁臣有宰相之名,礼绝百僚。大小臣工,无不引避,到了阁臣权势最大时,就算是一品勋臣道左相逢,也需引避。而百官中唯有六部尚书中的吏部尚书,可以在礼数上分庭抗争。 不过这也并非是绝对,如张居正,严嵩当首辅时,吏部尚书见了这几人,也必须是要乖乖下马避让的。 历史上,孙丕扬为吏部尚书正好道旁遇到内阁大学士张位,孙丕扬为表示客气,下轿在道旁作揖,而张位坐在轿子拿把扇子遮脸,看见了装作没看见扬长而去。 于是孙丕扬怒了,在任上拼命搞张位,闹成了吏部与阁部不和。 这就是没下马避轿惹来的锅。 阁老说完,到了吏部尚书出行,大九卿尊官以及翰林,让道驻马,而其余大小官员要么引避,要么跪道,就算是科道官员那么牛逼,也必须老老实实地跪道。 由此可知,身为堂堂翰林,只需避内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至于其他官员路上见了,只要于道上遥遥拱手就算尽了礼数了。 于是林延潮就这么坐着马车,顺风顺水的就这么前往皇城。 路上也没遇到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的大轿,也是在这上班高峰期,阁老和吏部大佬的轿子不会出现,否则一路上众官避轿,这路还让不让人走了。 所以阁老和太宰上朝,一般要么早,要么晚。 唯一就遇到了余有丁的轿子,林延潮下了马车避道。 余有丁官衔虽不过正三品的礼部侍郎,但是对方是林延潮的小座师,而且还是翰林院前辈,无论如何也要尽礼数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二章 给机会 到了皇城附近的东安门后,林延潮下了马车。 上一次殿试时走的是大明门,但是官员上朝一般是走大明门旁的长安右门上朝陛见。 身着青色六品朝参官袍的林延潮,随着十几名朝参官一并经过长安右门,之后值门禁卫检查他腰间的牙牌。 检查牙牌后,禁卫再根据林延潮牙牌上的官名,写在籍册上,这叫注门籍。 大明两万余名官员,其中京官大约一千三百多名之间,每名京官过东安门都要在此注门籍,若是要请假,必须提前通知。 这时已是到了炎夏,天有些亮了,换了冬天此刻还是一团漆黑。 午门仍是紧闭,早来的官员自不是在午门前排队等候,而是朝房休息。 没错,就是午门外两排东西朝向的朝房。 每个衙门都有各自的朝房,翰林院朝房在午门外东侧第六间,林延潮数了一下就推开朝房大门,走了进去。 朝房里已是有几名翰林院同僚在,众人见了林延潮彼此拱手行礼一下就算见过。 随后朝房里的人陆续多起来,如几位侍读讲官,以及几位常在内阁轮值的翰林也是一并到了。 众人来了后只是简单聊了几句,就站立在一旁不说话了,至于翰林院朝房正中有几张太师椅摆着,却无一人去坐,大家只是这么站着而已。 林延潮自也是站在一旁。 甚至稍后到来的陈思育也是如此。 身穿绯袍的陈思育在众人间站着,夹杂在一众身着青袍朝服的翰林中间,格外扎眼。 初时林延潮还以为众官员不肯坐是因陈思育未至不肯坐的缘故,但陈思育入内后竟也是丝毫没有坐下的意思的,与众人一并梗在那。 有陈思育在场,朝房里众人都是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房门开了,两名身着蟒袍的官员走入,众翰林见了一并行礼道:“见过中堂!” 原来进入朝房的是申时行,张四维,他们走到朝房里的太师椅上,随意的坐下。原来这太师椅是给他们留得。才想陈思育不敢坐了。 堂堂内阁大学士,竟然与翰林官们挤一个朝房? 林延潮随即恍然,这不奇怪啊,因为内阁本来与翰林院,本来就是一个衙门啊。 看大明官制就知道了,咱们大明朝根本就没有内阁这个衙门。 内阁只是翰林院的一个下属机构,但凡任何内阁的公文。最后用印盖章,都要署翰林院三个字。 申时行目光扫过堂上,对一旁的陈思育道:“陈学士一并入座啊!” 陈思育立即道:“中堂在此,哪里有下官坐的地方。” 张四维也劝了一句,但陈思育就是不肯坐。 张四维。申时行坐在太师椅上闲谈了几句,就不说。申时行,张四维一左一右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而两人中间一张太师椅是空着的。 谁都知道这张太师椅是谁坐着。就算那个人没来,众人也不敢坐上去。 林延潮想起上一次自己入张府见张居正后。皇帝下次再召挽留,张居正终于答允复出。 过了片刻帘子一挑,房内众人都是一并道:“见过中堂。” 连申时行,张四维也是站起身来。但见张居正出现在门前。 那天林延潮见张居正时,对方不过身着燕服,而今日再见到张居正,但见他一身蟒袍,这威仪比申时行,张四维更高了十倍不止,至于胸前那及腹美髯用胡夹夹住,一丝不乱。 林延潮在翰林院,听了不少张居正的绯闻八卦。 说张江陵当国之后,气盖诸公,见百官时,百官都是站着与他说话,没有一人敢坐下。往往说不上几句话,张居正就端茶送客。 唯一不同的,就是大理寺卿陆光祖。陆光祖是张居正同年,而且从来言谈无忌,那天见张居正时就说,今日有公事当详谈,你需给我一席侍坐,方可解我的愚钝。如果不给座,咱就告退,从此不复敢望清光。 据说当时张居正给陆光祖的不要脸震慑住了,于是给他看座,从此百官循此例,见张居正奏事时,可不必一直站着。 由此可见陆光祖大胆,也可见得张居正成为首辅后,威慑百官到何等地步。 现在张居正就坐后,众翰林不仅不敢说话咳嗽,连一点小动作都没有,就这么静静拱手垂立。 此刻朝房里的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直到次辅张四维说话,才打破这沉默气氛。 “元辅,这一次好像多了几张新面孔啊!” 张居正没有表态,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听见了。 不过别人却不能当作没听见,陈思育笑着道:“次辅指得是林修撰,萧编修和张编修吧!” 当下林延潮,萧良有,张懋修三人一并上前见礼。 张四维目光扫过三人道:“元辅,你看都乃我大明的年轻俊才,前途可期啊!” 换了一般人在林延潮位置上听了张四维这话,肯定是欣喜不已,但林延潮清楚知道,张四维这话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在夸张懋修啊,这给张居正脸上 贴金呢。 张居正如何答呢? 但见张居正缓缓地道:“是不是人才,要用了才知道。” 至于林延潮听了则是心底一动,张居正的话似乎在暗示什么? 张四维道:“元辅所言极是。就算是璞玉,不雕琢也不成器。” 申时行道:“那元辅,子维也需给他们雕琢的机会啊!” 张四维听了笑着道:“都说汝默爱护短,这么快就替三位门生向元辅讨差事了。” 申时行捏须道:“那也是要元辅,次辅的赏识才是。” 说到这里,张四维点点头向陈思育问道:“内阁轮值的翰林定下了吗?” 陈思育答道:“翰林轮值东房,每班五人,两两,三月一替,已是定至了八月中旬。就是怕中堂们嫌他们不娴熟。” 申时行道:“无妨,总不能都是几张老面孔嘛。元辅以为如何?” 张居正道:“此事不用问我。” 于是一席话就这么定下了,林延潮听了不由惊喜,本来轮值内阁他以为最少要一年以后才行,没料到这么快就要有机会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八十三章 你太无耻了 大明辅臣都有经历过教习内书堂,或者是轮值内阁。 轮值内阁,也是一名翰林初步了解内阁运作的途径。 林延潮有些窃喜,心里揣测若是能入内阁轮值,这是将来进日讲官的资历。 何况轮值内阁,自己就能在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这等名相下做事,特别是张居正这等千古一相,自己能从他身上学习到不少东西,将来都是自己宝贵经验。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不由激动起来,不过他同时意识到轮值内阁,竞争对手恐怕不少啊! 自己入翰林院才转正,资历很浅,这是自己的劣势,不过自己的优势,就是状元出身,文章大家。 朝堂里,三位阁臣又聊了几句,除了陈思育偶尔插话,其余人都是屏息静气。 这时景阳钟响起,百官上朝时候到了。 阁老侍从的挑开帘子,几位首辅先出了房门,其余翰林也是依官位大小陆续出门。 午门前,文武官员列队,御史点名。 林延潮走出朝房,初升的旭日斜斜照在自己身上。 午门外三百观政进士已是立在那,他们今日都是来谢恩的。谢恩之后,除了京官之外,其余进士就要离京各奔东西,到地方补缺。 林延潮向顾宪成,林世璧等人相熟的同年们拱手拱手作礼。 鼓声隆隆而起,午门前的金水桥上,两匹朝象被内侍牵出午门,在午门的门洞前,象鼻卷子拱搭成桥。 文武百官列队,凡绯袍的官员经过象鼻桥后,走进午门。在午门后的皇极门前,天子于金台御幄中升座。这也就是御门仪,传说中的御门听政。 真正在奉天殿里举行的御殿仪,只有在大朝仪或者是金殿传胪这等大事时才举行。常朝都是御门仪。 至于四品以下的官员,只能在午门外行礼,然后拱立静候旨意。对于文武官员而言。早朝开始了,但对于级别不够的官员而言,早朝却已是结束了。真正的早朝,其实只有四品以上官员参加,四品以下除了望着巍峨的午门城楼外,一点屁事都没有。 至于翰林官,唯有五品宫坊官以上方能进入午门。 林延潮资格还不够。就算从翰林院修撰迁至詹事府中允,也还差了一级,但若是轮值内阁,日讲官不论级别都行。 所以他也是在午门外干等了一个时辰,也就是说以后每逢三六九朝参日。林延潮都要凌晨三点爬起床,五点赶到宫门前,六点到八点为天子在午门前站岗一个时辰,这哪里是朝参日。简直是超惨日。 常朝之后,百官退朝。天子在宫门外赐食,众人吃了一顿工作餐后,从长安右门而出各回衙门。 现在这还算是好了,听闻以前太祖。也就是老朱持政时,抠门至极,连这顿工作餐都没有,百官都是饿着肚子回衙门。 要知道这顿饭,可都是官员福利,从唐朝的廊下食一直延续至今,老朱连这一顿都给省。 林延潮这刚回衙门,正要作手头上的事,这边吏员传唤道:“林修撰,光学士请你去一趟。” 林延潮微微诧异当下搁笔道:“我这就去。” 林延潮进了玉堂,陈思育见了林延潮道:“宗海,可知我找你来何事?” 林延潮谨慎地答道:“下官不知。” 陈思育微微一笑道:“还记得本学士上一次叫你以《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为范文,用心揣摩,你可有办到?” 林延潮心底大喜,面上不动声色地道:“回禀光学士,下官在修纂大明会典之余,一直研习,此外还详读了韩,苏文章,只是不知光学士如此吩咐,有何用意?” 陈思育笑着点点头道:“本学士自是有用意在其中,但现在不必先说。” 说到这里,陈思育提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一行字,递给林延潮道:“这是正德六年朝廷封一名六品官妻子为诰命夫人,你以此替天子草拟一封圣旨来,当堂写给本学士一看。” “当堂而作?” 陈思育笑了笑道:“不错,就是当堂而作,本学士闻你才思敏捷,当堂写一篇诰命不难吧!” 林延潮当下道:“既光学士有命,下官姑且试之。” 桌案上笔墨都是备好,林延潮铺好纸,提起笔站在案前开始打腹稿。 陈思育笑了笑,走到一旁书橱抽了一本书来,坐到一旁开始读书。 这才翻了没几页,陈思育一抬头见林延潮已开始动笔。陈思育本要提醒林延潮不必这么快下笔,不过想了想还是将话吞了回去,将书一合,走到林延潮身边来。 陈思育但见林延潮笔下不停,几可称得上不假思索,一气呵成。 片刻之后一篇两三百字的诰命,在林延潮手中立成。 陈思育从林延潮手中接过写好的诰命,细看了一会当下道:“不谈文采,本朝诰命尚简尚平,不喜四六骈文,求得是上通下达,宗海你这一篇?你真是第一次写诰命?” 林延潮能说自己利用上班时间干私事,苦读历朝的圣旨吗?所以他只能答道:“都是备考科举时苦练了,若是光学士再给下官一点时间,下官能写得更贴切一些。” 陈思育点点头道:“这也是难得了,再说文采……” 陈思育手对着文章,不由叹息道:“还记得,宗海初抵京时一篇漕弊论名动京华,洛阳纸贵,本学士虽觉得此文谈不上空前绝后,但十年内却无人赶超,但读了这一篇方知言之过早,此文虽是仓促而作,却可称得挥毫落纸如云烟,文成自标杆,老夫读来但觉文采斐然,却不见丝毫堆砌辞藻之意,真返璞归真。宗海真大家矣。” “光学士谬赞了。”林延潮谦虚道,然后准备从陈思育手里将文章拿回去。 但见陈思育手一收,然后不动声色将林延潮这篇文章纳入袖中。 你这样就把我文章拿走了,这是利用职权啊,光学士你也太无耻了。林延潮不由心道。 陈思育厚着脸皮,拍着林延潮肩膀道:“宗海不必过谦了,回去好好做事,本学士看好你。” 陈思育此刻心底想得是回家以后,就将林延潮这文章裱糊起来,这可是文章大家的翰墨,一字一金,传给子孙再好不过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八十四章 辽东大捷 见陈思育将自己的文章揣在兜里,林延潮没发觉一向高高在上的陈思育,居然也有这么无耻的一面,黑了自己的稿子,简直是禽兽啊! 陈思育却丝毫没有惭愧之色,反而当面夸奖林延潮道:“江山代有人才出,与你文章相较,王凤州更是不值一提……” “光学士……”林延潮当即打断,王世贞是自己座师,弟子要维护老师颜面的。 陈思育闻言笑了笑,反而欣赏地道:“我知王凤州是你座师,你不喜我说他,既是如此,本学士看在你面子上,就对王凤州客气一分,不再说了王凤州就是,宗海真有德君子。” “下官谢光学士体谅。” “宗海,不瞒你说,你入翰苑以来,本学士本对你印象不佳,但日子久了,却发觉是我当初看走眼了,前事不计,这一次史官轮值内阁之事,本学士已是决定举荐你,之前让你习苏韩文章用意也在此,是让你尽早熟悉诏谕的行文。”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光学士,举荐之恩下官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陈思育摆了摆手道:“先不要谢得太早,以往轮值内阁翰林的人选,由本学士会拟三人名字题请内阁,最后内阁裁定其中二人,你虽在这三人之列,但也不敢说一定能入文渊阁的东房办事。” 陈思育这么说,也就是三人里最后还是要有一人刷下来的,这个决定权在内阁手中,不过自己既入名单之列,已有三分之二的机会了。 不过林延潮知道最后还有变数,于是称谢过后,向陈思育告退而出。见林延潮出门去了。而陈思育方从袖中拿出林延潮方才所写的文章又重新看了一遍,满脸都是欢喜之色。 林延潮回到检讨厅后,就听到众翰林们都是在议论,内阁轮值之事。 但听一名轮值过内阁的老翰林道:“轮值之事,虽说是叫你们为朝廷起草诏谕,但也是入阁参预机务。备顾问于内廷,这等殊荣,不亚于蓬莱登峰啊。” 众翰林们都是点头,轮值内阁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现在检讨厅里,大部分翰林都没有轮值过内阁,甚至在翰林院一生都没有轮过入值内阁的翰林也有几人。相较之下教习内书堂倒是容易一些。 众翰林们议论道。 “可惜是两两一替。” “你我不用指望了,你没听出吗?今日朝房里,次辅已是指定三位申阁老的门生了。” “但两个人选,不可能都用新翰林吧!” “如徐兄这等老编修,隆庆五年入翰苑来。还没有轮值过内阁,若这一次为了照顾申阁老的门生,而舍去他,这实在不公啊!” 林延潮听了一耳朵。于是默不作声走入检讨厅里。 林延潮刚刚才入座,张懋修就走到林延潮身旁问道:“宗海。是否也有意入值内阁之事?” 林延潮听了道:“此乃光学士定之,非我等能问的。” 张懋修闻言一笑道:“宗海真君子矣,实话与你说,以占他总纂大明会典。已是无缘入值内阁,故而只有你我二人有这机会,莫非你真的一点也不动心?” 张懋修淡淡地笑着,但这话里有话的意思,谁听不出来? 林延潮拿起公案上的书,翻了几页,心底想说我动不动心,关你什么事,我招你惹你了,咄咄逼人干嘛? 林延潮道:“在下动不动心无关紧要,我只知道与其抬头张望,不如低头做事。” 张懋修不由笑了笑,“真希望到时候宗海,也能有这般通达心境。” 林延潮笑着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好一个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受教了。”张懋修拱手一揖,然后拂袖而去。 林延潮心想看来这张懋修是要与自己争这轮值内阁的差事,可是他爹是张居正啊,当朝首辅,若是他真有意与我争,我胜算很低啊。 就在林延潮思考之际,一名内阁吏员来翰林道:“辽东大捷,几位阁老要诸位大夫停下手头之事,立即拟一首祝捷诗献给陛下。” 一听辽东大捷,众翰林都是一并站起身来道:“辽东又传捷报?快仔细说来!” 原来夷酋赵销罗骨,王兀堂二人,率千人之众,从永奠堡入境犯边,总兵官李成梁督兵击败敌军,杀敌七百五十余人,并擒获一百六十名口。 永奠堡乃是宽甸六堡之一,设六堡于此,不仅扼住了辽东女真南下的通道,还可拓八百里疆域! 但是设立宽甸六堡,朝野上下一直争议不休,很多人认为设立了守不住,但在总兵官李成梁以攻代守的主张下,张居正拍板决定支持。于是万历初年开始李成梁在宽甸前线一面修堡,一面率明军与蒙古土蛮部,建州女真部围绕六堡展开多次大战。 李成梁连战连捷,这一下又传捷报,彻底巩固了明军在宽甸六堡的优势,在辽东站稳了脚跟,眼下八年的心血终有了回报,翰林院里众史官们都是拍手叫好。 别看翰林院里都是文弱书生,但咱们读书人也有丹心汗青之志,国家在前线打了胜战,翰林们都是激动不已,热泪盈眶啊! 当然这消息传至内廷,天子绝对是喜不自胜的。翰林院官员自然当写一首诗来贺捷。 听闻要写贺捷诗,众翰林们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到各自到案前酝酿要写出一番流传后世的佳作来。 见了他们这一幕林延潮不由头疼。 奉皇帝所作、所和的诗,就是应制诗,乃翰林官们经常有的功课。比如凡外邦入贡,地方献瑞,扈从游幸上面都会布置下任务下一首应制诗,甚至天子得到一个不错书画,也会让翰林官们写一个题跋给他。 每篇诗交上去,天子会排定名次,写得好的会赐银,赐物等等。 不过可惜林延潮写诗的水平也就摆在那里,还是写这等歌功颂德的文章。 当然李成梁在前线打了胜战,固然可贺,可是咱们也要会写得好才是,自己诗才也就一般般,看着同僚们一篇篇写完,心底好似猫爪扰心。(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八十五章 硬道理 除了写诏书外,替皇帝写各式诗词,文章,吹捧文章,都是翰林官的基本工作,当然这种每天日常,被称为翰林馆课。每年翰林写的馆课文章,被收集后,若是卖到民间,也会受到无数读书人吹捧,成为当年的畅销书,这也是成为一位翰林的荣耀。 因此应制文字都是翰林们的基本功,不过本朝天子还算好了,想想嘉靖帝在位时,那时候的翰林,整日替皇帝写青词,那才是真心的难。 不过难是难,但是一旦你青词写得好,被嘉靖皇帝赏识机会很大,嘉靖时几位内阁如严嵩,袁炜都是写得一手好青词被皇帝赏识。 由此而知,若是你的诗文若能入的皇帝之眼,对将来仕途大有好处。 故而每次都这样为皇帝写应制诗,众翰林们都是卯足了劲,何况又是这等祝捷诗,不仅天子赏识,更有几分举国瞩目的味道。 片刻后一位翰林已是挥笔立就,当堂念了起来。 如林铁甲列平坡,十万貔貅斩丑魔。翻覆风云安永奠,执持旌戟定蒲河。飞传白羽夸祥报,驰献红囊唱凯歌。再酹蔡州城下雪,从今渤海不扬波。 看了一幕林延潮不由一脸羡慕,叫他写几百字的文章,可以挥笔立就,但是叫他写一首诗就没办法了。 林延潮凝思半响,终于写了一首应制诗交差。 那名内阁吏员接过林延潮的诗,立即道:“原来是林三元的诗作,小人定要大开眼界。” 但见那吏员拿过林延潮的诗念完后,嘴巴嚼嚼,发觉与前面几位翰林的诗作比起来,有几分淡而无味。 不过这吏员对林延潮十分崇拜。心觉得自己没看出好来,是自己水平不够,见识不了状元郎诗里的妙处。 但是这怎么办,眼下众翰林都在场,我若是看不出此诗的描出来,不是被别人看不起。暴露学识浅薄,如此真是颜面无光啊。 于是这吏员装模作样的鉴赏了一番,然后无比崇拜的口吻道:“状元郎的诗才,真是当世无双,小吏真佩服之至。” 林延潮也是讶然了,自己是诗文水平在翰林院算垫底的了,这位吏员前几位翰林都没有夸。唯独只夸他一人,这叫他情何以堪。这一刻令林延潮,也不由产生‘本官诗才最近真大有进步’的错觉。 吏员收下林延潮的诗后,诚恳地道:“小吏对状元郎的无比敬仰,最近小吏家里正巧收藏了祝枝山一名画。小吏笔拙不敢品鉴,不知状元郎改日可否为下官写一题跋。” 见对方一脸诚恳,林延潮当即答允。 在这个科举决定一切的时代,别人就仰慕自己三元及第的名声。所以拿字画来请自己题跋也是常有应酬之事。事实上林延潮对书画鉴赏,自身书法都是一般。 于是林延潮看着这吏员如此高兴。不由双手负后,心底怀着‘反正你们高兴就好了,自己又何必说透’的心情。 待这吏员走后,萧良有笑着向林延潮问道:“宗海。你方才所写的祝捷诗如何?” 林延潮见萧良有这么问,于是如实将诗念了出来,一旁几名翰林听了后脸色都很尴尬,简简单单说了几句,就走了。 文渊阁中。 陈思育正在张四维的屋里,毕恭毕敬地听对方说话。 但见张四维道:“这一次辽东大捷,斩获如此之多,这是旷世之武功,不仅圣心大悦,朝廷上下也是一件喜事。不日李成梁将押着建奴回京,礼部请献俘于宗庙,元翁已是答允了,至于献俘大典,朝廷已是许久没有操办了,其中的典章制度,你们翰林院与礼部一并商议出一个章程来,到时候呈给本阁部来看。” 陈思育拱手道:“请阁老放心,此事我与大宗伯商议后,一定尽力拟一个章程来。” 张四维满意地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对了,今日说的轮值内阁的翰林人选,你有眉目了吗?” 陈思育道:“下官心底却有两个人选。一位是编修刘虞夔。” 张四维道:“刘虞夔?那是隆庆五年的进士了吧,怎么还没轮值过内阁。” “是的,直卿他教习过内书房,后身子一直不是太好,故而我没有推荐他入内阁办差,眼下是时候了。” 张四维道:“这是当然,刘虞夔在翰苑如此久了,不可委屈他。” 陈思育又道:“还有一人是修撰林延潮。” 张四维眉头一皱道:“为何推举他?” 陈思育察言观色,心知林延潮不是张四维心目中的人选,当下道:“宗海,他虽方入翰苑不久,但是办事认真仔细,修纂大明会典也是勤勉有加。” 张四维道:“那也不行,翰林院中哪个人修纂大明会典时不认真办事,为朝廷尽力了。” 陈思育道:“这当然不是下官推举林宗海的主因,而是他写得一手好文章,且熟悉典制,由他入诰敕房为天子草诏再合适不过了。” 陈思育的理由也是无可反驳,写诏书也是技术活。要不然为何朝廷会从天下选拔文采最佳的人来充作翰林,为天子写诏谕。 就是因为这些人笔杆子好嘛,这就是陈思育推举林延潮入诰敕房,硬得不能再硬的道理,连张四维也不能从这一点上反驳。 说到这里陈思育偷看张四维脸色,然后又补了一句道:“莫非阁老另有人选?” 张四维笑了笑道:“陈内制,你我不是外人,有些话与你直说无妨。” 陈思育连忙道:“请阁老示下。” 张四维道:“你说林宗海文章写得好,此无可厚非,本阁部当初也是赞赏他的才华。不过你也需揣摩元翁的意思。” 陈思育听了立即领悟了张四维的意思连忙道:“下官明白了,多谢阁老提点。” 张四维轻嗯了一声,然后端起茶碗来。 陈思育知机告退。 走出文渊阁后,陈思育心道,看来次辅的意思,就要我推举张懋修啊,这也是无妨,如此自己推举给内阁人选,写上刘虞夔,林延潮,张懋修三人就好了。 但是依张四维方才的话来看,刘虞夔资历这么老,肯定是不能动了,所以剩下一名入值内阁的人选在林延潮,张懋修之间,既然这样林延潮胜算就很低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八十六章 勾心斗角 自传出轮值内阁之事后,本是一团和气的检讨厅里,也有几分竞争的意思。☆, 林延潮在翰林院做事时,也结交了几名同僚,私下听了几句风声。 陈思育虽给林延潮打了招呼了,但大家都不知道,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都有机会轮值内阁。刘虞夔,林延潮,张懋修三人自是不说,甚至萧良有,以及几位检讨也是有心竞争。 至于馆课上应制诗,应制文章就成了众文人们舞刀弄剑的战场。 这一个月进入酷暑,烈日当空,在公厨用饭后,林延潮在翰林院后堂纳凉,顺便散心。 翰林院后堂有二株高大柏树,原学士为柯潜亲手所植,号为“学士柏”,有柏树遮蔽,故而后堂十分荫凉,柯潜又于院中构筑清风亭,称为“柯亭”。 这是翰林院里有名一景,林延潮若是手上事务不繁忙,每日午后都会来柯亭小坐一会。 “亭中可是宗海兄?” 林延潮看去但见是编修刘元震,见对方有几分鬼鬼祟祟。 “正是。” 刘元震左右看了一眼道:“宗海兄,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元震平素与自己交情还不行,林延潮点点头,于是走到树荫下向刘元震问道:“刘兄有何见教?” 刘元震笑着道:“宗海,真是好雅兴……开门见山,此番史官轮值内阁,你可是有意?” 林延潮听了道:“此事在光学士题请,阁部答允,在下有意无意都不济事。” 刘元震笑着道:“宗海兄,你还信不过我吗?兄弟此来是与你提个醒的,刘直卿,萧以占。张懋修三人已是连成一气了。” “怎么说?” 刘元震低声道:“萧以占是刘直卿的门生,二人乃是师生,萧良有与元翁有同乡之谊,又与元辅之子互为好友,早在会试前就是相府上的堂上客,故而三人联起手来。恐怕宗海兄难与他们三人相争啊!” 林延潮道:“我史局内同僚一贯和睦,不至于有此事吧。” 刘元震笑了笑,一副你太年轻的表情,然后道:“宗海真厚德之人,可是别人不是啊!” 刘元震见林延潮没有说话,左右看了一眼道:“今日宗海你不在检讨厅,你可知张懋修说了什么,他说宗海你应制诗写得都是平平,有负三元之名。宗海你若是不信此话。大可私下去问今日在史局里其他同僚,是否有听萧以占这么说过过。余是不忍见宗海兄在翰苑里势单力孤故,故而才好心来提醒一句啊!” 林延潮听了‘势单力孤’四字,刘元震心思都明了了,是了,这刘元震与刘虞夔一并都是隆庆五年的进士,虽说他早已轮值过内阁,但与刘虞夔一直私下不睦。故而他这一次是来拉拢自己,搞一个小团体。联合对抗刘虞夔。 本以为翰林院里,这等人事纷争会比较少,但事实这些清贵的翰林,也是在暗地里拉山头的。自己初入衙门时感觉不深,现在自然而然就寻上门来了。 不过自己入翰林院资历尚浅,就一头钻进小团体。搞勾心斗角的事,实非明智之事。 林延潮笑着拱着手:“刘兄,多谢你好意提醒,小弟感激于心啊!小弟就先提防着几分,暂先告辞一步。” 刘元震上前一步道:“这有什么。你我交好,不是世兄弟一般。正是要好一起好,要坏一起坏,咱们可在一条船上。” 林延潮见刘元震似根本没有听懂自己挽拒的意思,但现在一口回绝对方也太给对方留余地了,于是低声道:“刘兄真看得起小弟,此事且容我好好思量一二。” “也好,也好。”刘元震只能这般说道。 说完后林延潮回到检讨厅内,这时候刘虞夔,萧良有,张懋修数人说说笑笑进来,林延潮见了拱手行礼,众人也是相互一揖,气氛看上去十分融洽。 林延潮回到案前,埋头就开始写大明会典的条例。 至于刘虞夔,萧良有等人也是开始做事。因为轮值内阁的事,史馆里众翰林,都开始在有明一朝的诏谕上下功夫,对于林延潮而言这都是他前几个月早看完的,他现在在读得是宋大诏。 不过林延潮眼下要紧事,还是将大明会典编纂写完才是,这是他本职工作。 片刻后张懋修与几名交好翰林走了检讨厅里,他们中午不在公厨吃饭,而是下了馆子。 张懋修与几名翰林谈笑欢畅,不时朝林延潮这看来一眼。 一个下午过去,检讨厅里萧良有,张懋修等几名史官拿着修好的条例,交给陈思育过目。 一刻钟后,萧良有,张懋修拿着条例出来,面色阴沉,显然吃了顿骂。 此刻林延潮也将五条条例写完了,于是手持了拿去交给陈思育过目。 陈思育本是一脸阴沉,看了对林延潮五个条例,脸色由阴转晴赞赏道:“检讨厅里,眼下恐怕也唯有宗海你实心做事了,有质亦有量。” 林延潮道:“光学士,此话下官实不敢当。” 陈思育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敢当不敢当的,萧编修之前老夫对他寄予厚望,他也一直十分勤勉,但这几日因轮值内阁之事,整日将心事都放在给天子,内阁呈送的应制诗,应制文章上,你看他写的条例,错漏之处比往常多了不少啊。” 可见陈思育现在对萧良有有些失望,对方在自己面前批评萧良有,林延潮没有说一句话。 陈思育将林延潮的条例放在一旁,然后道:“宗海,只是要与你说一句,恐怕此次轮值内阁之事,会有变动。” 林延潮见陈思育这么说,心想看来这几日传的消息不假啊。 但见陈思育道:“阁部自有阁部的考量,我等只能听命从事,不过宗海本学士在这里与你承诺一句,就算这一次你不上,下一次轮值内阁,本官也会继续推举你的。” 林延潮连忙道:“承蒙光学士厚爱,下官只知尽力办事就是。” 陈思育见林延潮并没因此露出丝毫怨怼之色,不由欣赏地点了点头。 ps: 这几天太忙了,很迟,向等了这么久的大家道个歉。明天开始恢复正常时间。另外感谢书友房子,提供上一章的祝捷诗。 第三百八十七章 平夷诏 林延潮回到了检讨厅,却见萧良有面色不愉,几名交好的翰林也不免抱怨几句。 “当初翰苑内,无人总修纂之事,是萧兄你出面任之,才解了光学士之难。” “是啊,光学士这般训斥你,实对你不公啊!” “萧兄不必放在心头,大家都看得出你在修纂会典上费的功夫。” 萧良有勉强笑了笑道:“多谢各位好意,光学士也是对萧某寄以厚望,而其中萧某自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说完萧良有精神好了一些,伏案将条例拿来修改。 林延潮走回公案后,见得有几名与萧良有,面和心不合的翰林脸上都是幸灾乐祸之色。 林延潮从案上取了宋大诏来读,在萧良有他们都看着仁宗,武宗诏谕,林延潮早就开始读宋朝的大诏了。 宋朝乃是又一个文人的盛世,传世文章如天汉里的繁星,数之不尽。至于宋大诏,更是出自有宋一代翰林名家之手。 林延潮读至云板敲起时,众翰林们纷纷从公案上起身,而萧良有见写不完,亦只能将功课拿回家去做。 林延潮拿着大诏又读了一会,这才合上书,最后一人离开了衙署。 东华门旁的文渊阁。 几名穿着绯袍的堂部官员,不顾头顶上烈日,步伐匆匆地走向文渊阁。 自张居正成为首辅以来,定下以内阁稽六科,六科稽六部,部院稽抚按的规矩后,内阁权势之大可谓登峰造极。 六部官员有重要难决之事,都须先来内阁先向张居正面白后,再回衙署草奏上书。否则事情就很难办下。因此文渊阁门前一直是这般奔走如市的场景。 这在以往几乎是不敢想象了,当初永乐皇帝设立内阁,就立下内阁不得****诸司。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的规定。 就算严嵩在位时。内阁侵吞部院之事,也没明目张胆到这个地步。现在六部尚书都成为内阁属官了。 此刻文渊阁里。 礼部尚书潘晟,礼部侍郎余有丁,与一并鸿胪寺官员正在向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三位禀告献俘之典的流程。 余有丁道:“先令兵部官员以露布奏闻,由礼部告示文武百官,锦衣卫设仪仗。教坊司陈大乐,鸿胪寺设赞礼,刑部设献俘官,遍请诸蕃使客人等观礼。” 潘晟道:“是日,文武百官具朝服,再设露布案于午门前,宣露布官一员,展露布官二员。天子御奉天门后,鸿胪寺跪奏请上乘舆,至午门楼。百官行礼,进露布。刑部官至楼前跪奏云,伺旨。于西厢杖敌酋后。天子释其罪。所获俘囚、咸赦其罪……” “……天子于午门前颁平夷诏之后礼毕,次日告于郊庙,行翰林院撰文,太常寺办祭品。” 余有丁,潘晟二人奏完,等待张居正示下。 张居正道:“以往献俘,因奉天殿不备,故而天子御奉天门,再乘舆至午门楼。而今奉天殿早于嘉靖四十一年重修。就不必依老规矩了,天子可御皇极殿(奉天殿)。再乘舆至午门楼。” 在座都是久历衙署的人了,一般下属向堂官奏事。奏事不合意的也就不说了。就算合意的,堂官也会挑事修改一二,来显示自己权力。 不过张居正这建议可谓合情合理。余有丁,潘晟二人听了都是称是,没有丝毫反对。 潘晟复道:“元辅,献俘大典上,于午门上宣读平夷诏乃是重中之重,此告文武百官,知天下黎民,慑外夷番邦,让四海畏我大明煌煌之天威。” 张居正闻言颔首表示知道了。 说完后余有丁,潘晟,以及鸿胪寺官员一并退下。 这时张四维向张居正道:“今日经筵之时,圣上也有过问平夷诏之事,当时圣上言道,年少时读陈汤上书,宜悬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此句读来,天子至今犹记挂在心。眼下李成梁定宽甸之功,可比陈汤,不知是否有名句和之,令之名著青史。” 张居正不置可否,问道:“平夷诏草拟得如何了?” 属吏当下去东房催问,不久五名诰敕房里轮值的翰林一并来到文渊阁。这几人分别是张嗣修,余孟麟,王应选,邓以赞。 其中张嗣修是张居正二子,万历五年的榜眼入翰林院。除了五名轮值翰林外,还有十几名两房的中书舍人。 张四维问道:“平夷诏拟得如何了?” 五名轮值的翰林都已是写好,身为翰林自是出类拔萃,其中以余孟麟,王应选,邓以赞三人犹胜。 余孟麟是万历二年的榜眼,仅次于孙继皋,不仅文章写得好,而且在楷书草书上很有造诣,都是翰林院一绝,普通视草和例行公事诰敕房都是由他代笔。 至于王应选受业于大家颜鲸,因文采斐然,与几人一并称为颜门四子,当初严嵩仰慕其才华,曾招揽被拒绝,后来通过科举,考取万历二年的探花,踏上仕途。 最后的邓以赞更是了得,他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张居正的门生,会试第一人,廷试也是第三。这邓以赞与状元张元忭一并都是王畿的弟子,属于王学门人。 这三人都是大才,在翰林院里也算得上拔尖。 当下五人进文章给张居正过目。 张居正阅罢对张四维,申时行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张四维道:“回元辅,我以为余伯祥可行。” 申时行道:“我倒是以为王俊卿文体典确。” 其实邓以赞文章也写得不错,但他是王学门人,故而二人都没有提。 张居正本是支持王学的,在位后,却闭天下书院,排斥心学,打击如何心隐之流,邓以赞因此不满劝了几句,让张居正不悦。邓以赞一度辞官,张居正念他是自己门生,不仅召他回来做事,还升他为中允,轮值内阁。 张居正将文章丢至一旁,对五人道:“重拟。” 五人脸色都是变了,张嗣修身为张居正的儿子,当着内阁里这么多中书舍人,以及内阁属吏的面子,也是脸面无光。 五人只能悻悻回到内阁东房。(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八章 当仁不让了 距离献俘大典不过数日。 各个衙门都在筹备此事,至于翰林院里自是忙碌。 每天各种歌功颂德文章写到吐不说,这还仅仅是写给皇帝看的,甚至告祭太庙,这等烧给死人看的文章,也是出自翰林之手。 就算这死人不是别人,是现任皇帝的列祖列宗,但写文章给鬼看,众人不免都不热心。 文章写得毫无意义,但仍必须写,林延潮也不得不在文章上下功夫。 连写数日,众翰林一遇到这样应酬文字,都是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 至于张懋修见林延潮伏案上写文不由一笑,他从内阁那听来消息,轮值内阁的翰林人选基本已是敲定,就是他和刘虞夔二人,林延潮虽也被陈思育提名,却被张四维刷了下来。 张懋修心底已有胜算,只是消息还未公布,不得不按捺下来,看着林延潮背影心道,当今宰相如此看重你,两度邀你,你还这般清高,不领情。眼下你大好前程已失,我看你在翰林院一直这般修史下去,还有何意义。 张懋修哼了一声,当下拿起茶壶想要喝一口,却见茶壶见了底了,不由心道,这翰院的属吏做事也不上心了。 于是张懋修催促道:“添茶。” 屋子里正在打瞌睡的值堂吏听了立即一醒,连忙跑去茶房去端茶水。 其余值堂吏也是忙碌起来,给自己老爷添茶。 “大老爷,这是你的酸梅汤!” 黄灿一脸谄笑,提着一壶酸梅汤,用瓷碗给林延潮盛了一碗。 外头骄阳似火,酷热难当。酸梅汤端出弥漫一股酸甜的清香。 林延潮将这酸梅汤端起尝了一口,但觉微微带冰。 黄灿笑着道:“打了井水泡过的,正好消暑。” 林延潮很满意。暗赞黄灿心思灵巧,当下一口喝干。虽不如上一世冰镇喝得那等冰凉振齿。但一碗下肚,也是暑气全消,格外酸爽。 黄灿又给林延潮盛了一碗。 林延潮将碗放在一旁,不着急喝,而是赶文章写献太庙的祭文来。 这时门口竹帘一掀,热气涌入,几名翰林,走入检讨厅。 这几名翰林。正是轮值内阁的余孟麟,王应选,邓以赞等人。 林延潮当下从黄灿手里拿过酸梅汤,走到几人面前各装了一碗问道:“几位兄台,一身火气,莫非又因平夷诏之事为元辅训斥了?” 余孟麟,王应选,邓以赞见林延潮,都是起身行礼。这几人自负才高,轮值内阁。在翰林院里也是翘楚,不过林延潮可是三元及第,在最重科举出身的翰林院里。他们也不敢以前辈身份在林延潮面前自居。 何况林延潮在翰林院里行事一直低调,相处起来没有傲气,同僚之间关系还不错。 余孟麟接过林延潮端来的酸梅汤,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献俘大典日近,在午门上诵读大诏却还未写好,能不着急吗?” 林延潮心知,圣旨有几种形式,,一曰诏。二曰诰,三曰制等十种。 诏书虽起于先秦。但如尚书尧典里,尧逊位禅让给舜。告知臣民,就可视作诏的形式。 到了大明,诏专用于大政令,用于最重要的圣旨。 如登基诏,大赦天下等等,都要诵读颁之四方,诏告天下。至于其余诰,制,所施用的对象乃个人,地方,而不用向天下臣民公布。 在明朝大诏常是礼部尚书请诏书用宝,先于阙廷开读,然后颁行四方,让天子的旨意随着诏书布于天下。而这一次借着辽东大捷,天子颁平夷诏向天下臣民,外国番邦宣扬我大明旷世武功,自是不同一般诏书。 王应选道:“我等几可以称得上三易其稿,可是一到元辅那就被打了回来。” “我等都不知如何写了。” 其他翰林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 “大诏非同小可,若写好,可以传世,元辅要求太苛,也是正常的。” “听闻元辅一贯如此,王兄等人轮值东房,被打回重拟的诏书还少吗?” 众人讨论之间,陈思育亦来到检讨厅中,见了三人道:“尔等平夷诏还未拟好吗?昨日经筵之上,天子向我翰林院催问此诏,今日又宣我入宫,本官都不知如何答之。” 三人一并向陈思育行礼道:“光学士,我等非文章不济,只是难入元辅之眼。” 陈思育叹道:“也罢,你们若是不合元辅之言,本官唯有让讲读厅讲官来撰文,他们侍直多年,必深明天子与辅臣心意。” 众翰林都是长叹,这等诏书本都是史官草拟的,眼下竟要去讲读厅让讲官来代拟,这不是削了他们的面子吗? 就在这时一人道:“光学士,何必劳烦几位讲官,在下请代之。” 众翰林们都是心想,谁这么大口气,一并看去都是吓了一跳,竟是林延潮。 也难怪诸位翰林惊讶,林延潮入翰林院小半年了,一直低调行事,不显山不露水的。在修纂大明会典之事上,也是甘居萧良有之下,但是这一次却站了出来相争。 一旁冷眼旁观的张懋修暗道一声不好,林延潮怎么在这时候跳出来。 陈思育还未开口,张懋修就立即上前道:“林修撰,拟诏之事自有几位值东房翰林当之,就算他们不能当之,还有讲厅的讲官,几位学士,你不在其位,而谋其政,恐怕是坏了规矩。” 见张懋修挑衅,林延潮淡淡地道:“替天子视草,本来翰林之职责,朝堂上下称我等为词臣,就是因我等擅文,正所谓视草词臣直玉堂。何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之说。” 张懋修被林延潮说得无言以对。 这时刘虞夔也明白其中诀窍,咳了一声,有几分倚老卖老地道:“视草虽我翰林之事,但大诏之事事关重要,老夫身在翰苑多年,尚不敢插手此事,而林修撰不过初履,修史未备,文章也未精熟,就贸然替天子拟诏操之过切了吧。” 林延潮笑着道:“刘编修,学无先后达者为先,若是真按资历排序,为何我为修撰,而直卿兄至今仍是编修呢?” 刘虞夔也是被驳了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是编修,比林延潮的修撰还低了一级,这就是你与我讲资历,我与你讲官位高低!(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九章 不易一字 林延潮一人力战刘虞夔,张懋修二人,将二人驳得哑口无言。 张懋修,刘虞夔没有料到林延潮如此坚决,毫不退让,全然不似平日那低调的样子。 他们二人也知没办法打消他的决定,至于其他翰林都与林延潮交好,也是乐见其成。 轮值翰林余孟麟开口道:“宗海兄之文章,我一贯佩服的,只是替天子拟诏不同于普通文章,宗海兄可有把握?” 林延潮道:“多谢余兄提醒,小弟可以一试。” 陈思育看林延潮,捏须道:“也好,不过没那么多功夫慢慢写来,宗海你需何时写好?” 林延潮自信地笑着道:“回光学士,下官已有腹稿,顷刻立就。” “已经腹稿,”陈思育目光一亮笑着道,“速速写来。” 林延潮道:“多谢光学士,不怪下官冒昧,作毛遂之举。” 陈思育捏须道:“锥处囊中,自脱颖而出,其末自见,堂中若有人愿效毛遂之举,本官求之不得。” 众翰林听陈思育这么说,当下数人一并道:“下官也有腹稿,请陈思育过目。” 陈思育道:“好,一并写好,一会本官拿至文渊阁请阁老过目,看你们造化了。” 听陈思育这么说,几名翰林一并回到案后立即提笔写诏,张懋修,刘虞夔这时也是不甘心。 他们二人心知这一次轮值内阁之事,虽内定他们二人,但还未真正尘埃落定,随时还有变数。林延潮也在陈思育举荐之列,这一次主动请缨,必是为了此事。只要他的平夷诏能得到几个阁老认可,必是大大加分,到时候会将二人之一挤下。 想到这里。张懋修,刘虞夔不由如临大敌。刘虞夔是老翰林了。写诏书之事对他而言自不难,瞬间他来了灵感,刷刷写了数行。 但张懋修却是一筹莫展,正在为难之际,但见林延潮将桌上的书稿一卷,袖子一拂,大步走出检讨厅。 “真写完了?” “果然打好了腹稿。” 检讨厅里众翰林都是一脸诧异。 林延潮走入内堂,将书稿直接递给了陈思育。 陈思育一壶茶还未喝完。二话不说就看起林延潮的文章。 看完之后陈思育道:“可以,文章先放在我这里,片刻之后,本官会一并送至文渊阁。” 林延潮见陈思育表情平静,全然没有自己第一次拿文章给他时,那等欣赏不已的样子。 林延潮心底暗暗奇怪,实际上这平夷诏的腹稿,他酝酿了很久,可谓心血之作,但看陈思育的样子。莫非哪里写得不对。 林延潮心底有几分忐忑,当下告退,走出了内堂。 而陈思育等林延潮走后。将他的文章又看了一遍,沉声问道:“贴写吏何在?” 一名贴书吏走了进来问道:“见过光学士。” 陈思育道:“将此文章抄录一遍,再交给本学士。” 片刻后贴书吏抄录完交给陈思育,陈思育将誉正的文章放在一旁,而是将林延潮手稿放在手中,先是一声长叹,随即笑着点点头,最后将手稿悄无声息地纳入了袖子里。 林延潮走出内堂回到检讨厅,他以为自己文章发挥得不好。当下还有几分郁闷呢。 半个时辰后,陈思育进宫。走东华门至文渊阁中。 陈思育向门吏禀告一声,然后进了内阁值房。 陈思育清了嗓子。然后道:“下官陈思育求见元辅。” “进来吧!” 陈思育进门后,但见张居正在伏案批答奏章,他将拟定之辞书写在小票上,贴在奏章上,这就是‘票拟’。 批答奏章都涉及军国大事,陈思育知道规矩,纵然距离张居正桌案远远的,但也是侧过身子,将目光离开桌案,如此好避嫌。 张居正批答完奏章合上道:“陈内制有何事?” 陈思育这才转过身来,将几份翰林院里拟好的平夷诏放在桌案上道:“礼部今日来人,催问平夷诏是否拟好。下官立即命几位擅文的翰林草拟了几份,请元辅过目。” 张居正点点头道:“也好!此事迫在眉睫,我就先看。” 说完张居正将手上奏章都推在一边,拿稿子看起,看了几篇眉头一直紧皱,到了一篇时方才是停下笑着道:“这一篇,是陈内制替下属捉刀的吧。” 陈思育露出惭愧之色道:“下官不过改动了几处,元辅明察秋毫,真什么都瞒不过,不过此文确实当得文章尔雅,训辞深厚八个字。” “好,不过……”张居正没继续说下去,而是继续翻文章,一路看到最后一篇,眉头却舒展开了向陈思育问道:“此文何人所作?” “修撰林宗海。” 张居正凝思片刻道:“他才进翰林院不过小半年,诏敕之事怎么轮到他呢?” “这……” 陈思育正要解释,张居正却道:“罢了,此无关紧要之事,就定此文吧!” “是。”陈思育大喜之下,声音也有几分颤抖。 “敢问首辅是否润色一二?”陈思育问道。 一般而言,内阁发出的例行公事以及普通诏谕,内阁大臣都交给翰林,中书舍人视草,自己是不看的,唯有重要诏书,内阁大臣才会把关,甚至亲手修饰文章。 但见张居正道:“无须,不易一字,发中书科誊正!” 制敕房里,几名中书舍人正抄写条例。 这时内阁属吏推门进来道:“此诏立即誊正后,呈司礼监!” 几名中书舍人听闻是诏书后,都是从案后起身,看起文章阅后,彼此对视一眼讶异道:“竟然是平夷诏!” “听闻这几日东房几位轮值翰林草拟了几十篇平夷诏,都不合元辅之眼,但此文居然通过。” “不错,我看看此文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胜过前面几十篇翰林所作。” 几名中书舍人围着一并将文章看着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奉先帝之休德,夙兴夜寐,明不能烛,重以不德……” 一篇文章念完,一名中书舍人拍案而起道:“哪位翰林能写出如此雄文来?” “此文一出,不知有多少大诏都要相形失色。” 另一人叹息良久,方道:“真传世之作,拟诏之人真大才!”(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章 屏风书名 文华殿与武英殿相对,都位于外朝。 这是天子日常经筵与日讲之所。 经筵规模较大,参加的文官百官很多,十日里逢二方讲,且冬夏时不讲,至于日讲规模就小多了,官员参加较少,除了朝参日外,每日都讲,寒暑不停。 此刻文华殿内,正行日讲。 日讲官修撰王家屏,修撰黄凤翔,侍读朱赓,国子监祭酒许国,正依次为天子进讲孟子。 而三辅申时行,此刻站在天子一侧,按照规矩无论是经筵或日讲,都要有阁臣随侍天子,监督日讲官为天子进讲。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翰林侍读朱赓在那为天子讲解。 小皇帝挺直背,面前御桌上就是所讲的孟子之书,主讲官朱赓与自己隔着一张桌案,手持金尺划着书上所讲读之处为天子进讲。 每日听这些翰林讲课,小皇帝不免生出枯燥乏味之意,但摄于大臣监督,又不敢缺席,甚至失仪。现在小皇帝听了几位日讲官说一个多时辰,他的眼皮有点重,又不能合上,还必须强行忍着打呵欠的冲动,真是苦也。 “请陛下跟着微臣念一遍。” 小皇帝眨了眨眼睛,强打起精神来,跟着念道:“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 对于念文小皇帝可是一点也不敢有错,他记得以前有一次张居正主持日讲时,小皇帝将色勃如也的‘勃’读作‘背’音。 张居正厉声纠正:“当作勃字!” 当时张居正声色严厉,吓得小皇帝惊惶失措,差一点从龙椅摔下来,连一旁侍奉的大臣对于张居正呵斥天子之举。也无不大惊。 从此小皇帝心底就落下了阴影,童年的恐惧一直挥之不去,无论在日讲。经筵读书时都战战兢兢,不敢出错。 待朱赓讲完后。这时候司礼监太监孙隆捧着一卷圣旨,来至了殿上。 “陛下,这是中书科送来的圣旨,要在献俘大典上诏告天下臣民的。” 天下唯有一人可以诏告大明亿万子民,那就是天子,这是无人可以僭越的权力。 无事之时,朝廷一年也不会有一封诏书,一般只有重大事宜时。才发诏书,而这平定宽甸,又是盛世之功,颁平夷诏是向天下人昭示这大明蒸蒸日上的国力,以及旷世武功。 小皇帝当然极为重视此事,否则也不会在经筵上与张四维等大臣提及。故而小皇帝一听中书科呈来圣旨,就来了精神道:“孙隆速速念来给朕与诸位臣工听一听。” “奴臣领旨。” 中书科所呈诏书,用明黄色绫锦所制,上绘祥云瑞鹤,左右都呈玉轴。 孙隆缓缓展开当下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奉先帝之休德,夙兴夜寐。明不能烛,重以不德……” 申时行与几位日讲官不是没听过,之前轮值翰林草拟的诏书,被张居正一道道打回来的事。 张居正对下一贯苛刻,其他公事上也是如此,因此也苦了替他拟诏的翰林和中书舍人们。那些翰林们一手的锦绣文章,到他那里却都成了平庸之作,这一次平夷诏又事关重大,到了这一刻终于呈上。也是实属不易啊。 诏书一篇念完,王家屏就立即出班道:“陛下。此诏彰足以显我大明仁威之名,远播万里!” 主讲官朱赓也是出班。脸上有几分激动道:“陛下此诏可谓明王道而正国体矣。” 黄凤翔,许国二人也是一并道:“陛下,此诏可用之。” 小皇帝听完亦是震撼不已,方才的瞌睡之意都没影了,心底只记得诏书里一字一句锤进心底的词句,这样文章是好,但究竟好到什么地步,他不清楚。 于是小皇帝向自己老师申时行请教问道:“朕也是惊讶说不出话来,申卿你觉得此诏好在哪里?” 申时行向小皇帝施礼道:“回禀陛下,臣以为此诏可振人心,奋民气,扬国威,惊蕃邦。” 小皇帝点了点头道:“申卿所言极是,古人云,一言可兴邦,文章可华国大概就是如此吧。” 五名大臣一并行礼道:“陛下圣明。” 小皇帝向孙隆问道:“此文是哪位翰林所视草?莫非是张先生亲笔?” 孙隆道:“回禀陛下,并非是张先生写的,听中书科的人说,替天子视草的是翰林院修撰林延潮。” 小皇帝觉得有几分耳熟,随即记起道,“就是那三元及第的林延潮啊!” 众大臣一并道:“陛下正是您钦点的新科状元,此诏可见陛下当初殿试时的识人之明啊!” 听了几位大臣的马屁,年轻的小皇帝顿时龙颜大悦。小皇帝露出缅怀的神色道:“当初他在金銮殿上说得那句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朕一直都记着,只是有半年没听到他的名字了,他原来已是到文渊阁诰敕房供事了。” 几名翰林听了都知皇帝说错了,但都不敢纠正。申时行笑着道:“是啊,陛下这林宗海不日就可轮值诰敕房了。” 小皇帝听了道:“此人的文章,朕要用之,拿笔墨来。” 说完一旁太监呈上文房四宝,小皇帝拿笔沾墨离开御座,转身来至御座后的屏风前,当下在屏风上写下‘林延潮’三个字,然后又再后面加了一个‘文’字。 历史上唐太宗有将重要官员名字记在屏风上,并写下这官兵事迹,以便将来升迁所用。 小皇帝初履大宝时,也学得唐太宗这个办法。 众太监们都是讶异,天子这屏风上记的官员名字,也不过十几人而已,而且最低的也是四品官,林延潮一名从六品修撰也写在上面。 “呈御宝!”孙隆道了一句。 殿下候命的尚宝司和尚宝监的官员一并称是,然后去请宝玺。 宝玺匣子呈于殿上后,将黄缎罩打开,黄隆从匣子里取出宝玺,印了朱泥,置在御桌一角。 两名太监将明黄色的诏书一寸一寸展开,呈在御桌上,小皇子用宝玺在诏书上钤盖。(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君子之争 翰林院检讨厅之内。 林延潮,张懋修,刘虞夔以及几位翰林都拟诏呈送至内阁,连大明会典总纂官萧良有也是写了一份诏书,由陈思育过目后呈送内阁。 大家都知道轮值内阁的翰林人选八月就要定下,这几人都是有意争轮值内阁之机会的。所以都想通过这一次拟诏之事,让自己的文章为内阁,天子赏识,为自己创造出机会。 这一次有六七名翰林都向内阁呈送了平夷诏的拟稿,而检讨厅里小二十名翰林中占了不多。 没拟诏的翰林要么已是轮值过内阁,有的是自觉文笔不足,资历不足,不作一争。 这些翰林们换了一种心态,再旁议论起来。 “没料到林宗海,这一次竟会出这个头。正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入翰林院来,林修撰一直甘居萧编修之下,今日之举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我看是萧编修智昏才是,他身兼总修纂之职了,这一次又来争轮值内阁之事,就算他诏书写得再好有什么用。陈学士岂会在这时候放人?倒是林修撰一进翰苑,将总修纂让给萧编修,此举乃以退为进,待时而动啊!” 一名翰林拍手道:“我明白,平日不争就是为了要争之时,无人与争啊!此人一入我翰苑,就不打算熬资历,一来就奔着轮值内阁而去的。” 几位翰林闻言一并点头道:“此言在理,在理。这林宗海着实厉害啊!” 翰林院自是不乏聪明人,一下子就分析出其中内情。 这时一名翰林有几分不服气道:“你们此言太早,要一鸣惊人,要刮目相看,要高看一眼。也要他的文章,能得首辅赏识才是,否则有什么用?” 一人笑着道:“可是。就算林宗海这一次不用,但下一次总轮得到他。” 一人则是忽然道:“总之此林宗海城府甚深。大家小心交往就是。” 林延潮在写文章,听得一旁几名翰林窃窃私语,虽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但也可以猜出个大概。 在衙门里就算是与世无争,从来不争不求,遇事就要息事宁人的老好人,也是会有人挑毛病的。而这一次自己也是行得正,做得直。堂堂正正的与人竞争,自也不怕别人在背后说自己什么,最多不过有几句酸词罢了。 不遭人嫉是庸才嘛。 林延潮继续赶稿子,他写得是明日要缴大明会典的条例,至于一旁张懋修等人则是有几分心烦气躁。 张懋修不时往林延潮这瞧了几眼,这一次林延潮举动,倒是令他全盘失算。他也知自己的文章仓促而就,很难合意,至于林延潮则是谋定而后动,早打了腹稿。相形之下相去许多。 不过他认为这么多翰林,拟的诏书都不行,林延潮多半也是不成。 至于刘虞夔。萧良有则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摆出一副镇定的样子。 就在这时外面脚步声传来。 “圣旨到!” 检讨厅里还在议论的众翰林们一听都是放下手中之事,一并走出房门外。 对于翰林院而言,天子传旨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故而也没太意外。 众人来到门外,见了原来是司礼监太监孙隆。 这时孙隆一手举起圣旨一面道:“翰林院修撰林延潮接旨!” 众翰林都是惊讶地看向了林延潮。 林延潮十分镇定地上前叩拜道:“臣林延潮接旨。” 孙隆见林延潮笑了笑,当然将圣旨展开道:“翰林院乃朝廷储才之所,庚辰科状元林延潮,文章尔雅。训词深厚,朕赏其御笔一支。端砚一方,以兹嘉尔。望其务怠务骄,克己奉公。” 林延潮当下道:“臣领旨。” 林延潮捧旨而起,但见众翰林们都是一并上来恭贺道:“宗海兄,恭喜你啊!” “宗海兄,必是你草拟之平夷诏得天子所用了。” 来恭贺的众翰林们当然也不是都那么真诚的,如张懋修,刘虞夔,萧良有的他们。 萧良有苦笑道:“又输一着,我萧某生于荆楚之地,屈原故里,自负才高八斗,但遇到林延潮后却处处被他压着一头,真是既生瑜,何生亮。” 张懋修哼了一声道:“输了就是输了吧,林延潮也是胜得堂堂正正,咱们去贺一贺他,否则被同僚,说我等太小气就不好看了。” 萧良有道:“张兄,也真是有气度。” 张懋修摇了摇头道:“我宁可不要这气度。” 于是当着同同僚的面,二人一并向林延潮道贺。张懋修道:“宗海,大家作君子之争,这一次是你赢了,我心服口服。” 林延潮笑着道:“张兄说得好,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稍后容我敬张兄一杯薄酒。” 张懋修与林延潮说话,都是引自论语中孔子一句话,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意思就是,君子没有什么可与别人争的事情。如果有所争,那就是射箭。射箭时,两人先相互作揖谦让,然后上场射完,又相互作揖再退下来,一并饮酒喝酒。 张懋修说我们是君子之争,林延潮说的,君子之争,就是射箭,现在咱们射完,大家坐下来一起喝杯酒吧。 张懋修本是敷衍地来恭喜林延潮,此刻见他言语如此诚恳,没有丝毫骄色,心底也有几分佩服,向林延潮拱了拱手,然后离去。 “萧兄也愿与我同饮乎?” 萧良有没回答林延潮问题,而是自顾说了一句:“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说完后萧良有也向林延潮作了一揖后离去。 见二人如此,林延潮也就随了他们,他接了圣旨后,向孙隆道:“有劳孙公公走这一趟,进来入内稍坐。” 孙隆笑着道:“咱家哪里得空,还要回万岁爷那当差。”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话,让我就送送孙公公。” “有劳状元公了。” 当下林延潮将孙隆送出翰林院外,还递了一份银子给他道:“仰仗孙公公了。” 孙隆笑纳后道:“林修撰,圣眷在身,前途不可限量,以后咱家还要仰仗你才是。”(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二章 如愿以偿 拟定平夷诏后,第二日朝参时,鸿胪寺于早朝差人、至御前宣读捷音。 天子早朝上宣布两日后,令李成梁献俘于午门阙下。 两日之后,内官在午门门阙上设立御座,百官入午门向天子贺捷。 林延潮穿着吉服上朝,所谓吉服不同于朝服,乃是官员重大典礼是所穿。林延潮头戴梁冠,梁冠上竖以雉尾,身穿赤罗衣,腰佩银带,悬着药玉佩,手持槐木笏,官员吉服大体上差不多,级别高低,是以梁冠上的梁数而定尊卑。 林延潮随着百官进午门,锦衣卫已是在午门下的御道东西摆下天子仪仗,锦衣卫之下则是教坊司,设大乐于御道左右,而文武百官则是文官站在御道东,武官站在御道西,等候天子。 教坊司奏起礼乐,不久穿着常服的天子出现在午门城楼之上,乐声停止,鸣鞭三声。 蓟辽总督,兼兵部右侍郎梁梦龙为露布官,进而向天子四拜,两名展露官取露布左右展开,梁梦龙跪地宣读捷文。 捷文念毕后,在鸿胪寺赞礼官引导下退下。 赞礼官高声道:“献俘!” 大将李成梁与上百名辽东军的将士,押解着一百六十多名建州女真的俘虏进入午门广场,这些女真俘虏被绳子牵着进来,手脚戴有镣铐,一块开有圆孔的红布穿过头颅,遮胸盖背,至献俘位后,被吆喝着正对午门下跪。 献俘官来至城楼下奏道:“臣奏陛下,辽东总兵官李成梁以建州女真俘献,请付所司。伺旨。” 献俘官的声音嘹亮,广场这些俘虏的命运由年轻的天子一语而决。 这时礼部尚书潘晟缓缓从登上午门城楼,从天子身旁跪授诏书之后。站至御座之下,在城楼上扫视下方群臣,番臣,俘虏一眼,当下展开明黄色的诏书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奉先帝之休德,夙兴夜寐,明不能烛,重以不德……” 午门门楼下,林延潮手持笏板,听着潘晟所念,就是自己为天子所拟的平夷诏诏书。 这诏书虽是自己草拟的。但此刻在午门上宣读,即已是天子的旨意。 诏书一字一句从潘晟口中道来,宣诏即礼成,诏书生效。天子之威加于四海,万邦臣民皆是敬畏。 宣诏后。礼部会将诏书,誊写多份,由驿道分传至天下两京十三省。而誊写的诏书,被称为誊黄。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潘晟最后一字念完,将圣旨收起。 午门城楼上。坐于御座之上的万历天子当下道:“所获俘囚、咸赦其罪,释之!” 天子的纶音由左右大汉将军所传,一人至二人,二人至四人。四人至八人,十六人,三百二十人一并而道:“释之!” 雄壮的声音,回荡在紫禁城的重楼深阙之中。 献虏官当下道:“陛下有旨,所获俘囚、咸赦其罪,释之!” 俘囚被解开镣铐,虽然他们听不懂汉人言语,但这一刻他们无不露出感激涕零之色,向着午门之上的天子,将头往花岗岩铺就的地砖上叩得砰砰直响。 此时林延潮与文武百官一并向午门上的天子,山呼道:“吾皇仁德!” 百官向天子行三拜五叩之礼。 礼乐奏起,天子从午门之上起驾回宫,百官依次而退。 林延潮走出午门,文官们簇拥张居正,恭贺着宽甸大捷,而武官们则是在李成梁左右。 李成梁手捧头兜,须发皆白,但身形却是虎背熊腰,在武将的夸赞之中,不时抚须得意地哈哈大笑。 林延潮看着李成梁,再看看张居正。 在张居正主政下,国库充盈,启用了如李成梁,戚继光这样名将,身为蓟辽总督的梁梦龙书生领兵,但靠着李成梁,戚继光这等名将,连连在边疆取得大捷,威服蒙古,辽东,这时候的大明武功正盛,正如日中天。 后世某学者菊花乱喷地说什么,明朝是一个三无朝代,无明君,无名臣,无名将。 那敢问这位学者一句,张居正算不算?李成梁算不算? 这样无明君,无名臣,无名将的王朝,能享国二百七十六年,都是靠奇迹活下来的? 林延潮走出门阙,众官员们仍是在议论着献俘大典上,也有几人道:“今日这颁于午门上之平夷诏,实是振作人心啊!我依稀记得数句,每一句都是可圈可点。” “说得是,此诏言简却意不赅,正可谓是至言不繁,令我大开眼界,不知是哪位翰林所作?” “还能是谁,当今翰林论文采横溢第一人,当属今科状元林宗海了,我听闻天子将他名字书于文华殿的屏风之上,是要准备大用了。” 几句话飘入林延潮耳中,他也不知是真是假,或者是故意暗中捧自己呢,反正当随便听听就好了。 百官散朝后,林延潮回到翰林院。 进门时,几名翰林说说笑笑正要出门,道上相逢,林延潮身为后辈,需避在道旁,让他们先过。 平日里前辈翰林点点头就算回礼了,但这一次谈却破天荒地一并停下脚步,向林延潮拱手回了一礼。 林延潮不由有些错愕。 待他走进检讨厅,平日合署办公的众翰林们,也是缓下手中之事。 “宗海。” “宗海,来了。” 平日相熟的同僚们,这一刻多了几分敬意,并笑着向林延潮点点头。 “好文章。” “真传世之文。” “我等与有荣焉。” 林延潮顿时明白大家的敬意从何而来,不由畅然一笑,坐在公案上。 窗外有几颗柏树遮住烈阳,只有几缕阳光从窗格上透下,天边白云远去。 林延潮只觉得今日天气格外的清凉舒适,不由心情大好。 这时候,竹帘一挑,陈思育走了进来。 “光学士。”众翰林们一并行礼。 陈思育笑着点了点头,心情显然很好,他对众人道:“下个月轮值文渊阁东房的五名翰林,内阁已是批复,史局内就由刘直卿,林宗海二人轮替!” 心底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下,林延潮终于如愿以偿,入文渊阁办事。(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九十三章 浅浅抵京 通州,大运河的终点,南来船舶停靠之地。 通州码头多是驿站,客栈,南来的漕船,商船在码头上停靠。 两艘南来的乌蓬船在通州码头上靠岸。 “启禀夫人,咱们到通州了。”客船外两名兵丁向舱里言道。 客舱里帘子一开,但见一名女子从客船里走出,一旁还有两名贴身丫鬟搀扶着。并非这女子弱不禁风,只是码头上船来船往,几艘船间碰撞也是平常,不提防一碰之下就栽落水中。 运河水起起落落,船身随波微微摇晃,这女子看去但见通州码头上车辚马萧,舟楫往来,一副忙碌景象。 女子向两位兵丁问道:“这通州据京师还有多久呢?” 兵丁将船绳往岸上跑去,自有码头苦力将船系好。 这名兵丁擦着汗道:“劳夫人相问,不远,走半日旱路就到了,若是坐马车更快一些。” “半日就到了?夫人,那不是马上可以见到老爷了。”两名丫鬟不由雀跃起来。 另一名兵丁则是道:“是啊,话虽这么说,但咱们这走了五个月的路,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这天色眼看就要变了,恐怕是要下大雨了,夫人不如先在驿站这下榻住上一日,明日再去老爷府上好了。” 这女子微微皱眉,但抬起头看着天边确实乌云密布,确有几分风雨欲来的样子。 这女子方才点头道:“也好,那就先在驿站安顿下来,一路有劳两位大哥了。” 两名兵丁一并笑着道:“哪里话,令相公是当今状元,咱们两人能护送夫人一路北上,是我们福分才是。藩台大人一再叮嘱。要我等好生护送夫人至京师见状元郎,眼见大功告成,我们也是欣慰。” 这女子听两名兵丁赞他相公,不由抿嘴一笑。 这女子正是林浅浅,从闽地至京师水陆走了几千里,来与林延潮同聚的。 他们这一路来。拿着福建左布政司劳堪的勘合牌,一路住得是水陆驿站。劳堪人情到底,还派了一队布政司衙门的官兵护卫,故而林浅浅一路顺风顺水抵达了京师。 舢板搭好,众人一并下了船,力棒们上船去船夫那搬行李。 就在这时大雨落下,左右临着的两艘乌蓬船。船头雨遮被雨水浇打噼里啪啦地直响。 大雨倾盆直落,雨水飞溅,整条运河水面不住跳动。 林浅浅撑着伞望着大雨不由发愁,抬头间忽见得码头上一名男子笑着看着自己。 林浅浅身上湖绿色的披风,为风卷起一角。而她手中的油纸伞顺着这风,也飘了出去,落得她一个人孤零零怔立在雨中。 那男子见了这一幕,连忙焦急地上前几步。举伞遮在林浅浅头上,挡住了风雨。 但见满天大雨下。码头上人来人往,嘈杂不休。 这男子穿着一袭普通的蓝衫,与林浅浅共遮着同一把伞,脸上带着温和笑意。 林浅浅呆呆着站在原地。倒是一旁两位丫鬟,见了那男子却是一并惊喜地呼道:“老爷,是老爷。” 声音一出,船舱里其他几名林家的下人,也是走了出来,见了这一幕都是道:“真是老爷,小人见过老爷。” 众奴婢和下人声音响着一片,这男子笑着道:“哦,是珠翠,小桂,你们都随着夫人往京师来了。” 这蓝衫男子自是林延潮了。 见林家的下人都是激动不已,船上的官兵哪还不知道,这位是新科状元林延潮,顿时官兵一并拜下道:“小人见过状元郎。” 接着船老大,船夫,桨夫,舵手等人,也是明白过来,噗通一声拜下道:“小人见过状元郎。” “见过翰林老爷。” 至于码头上搬货的苦力,也知来了大人物,当下也是也拜倒。 顿时码头上,船头上黑压压地拜倒了一大片。 “本官未穿官服,你们无需行此大礼,起来吧!”林延潮笑着说道。 虽得了林延潮的吩咐众人起身,但也是战战兢兢站在一旁。 林延潮吩咐完左右,低头看着林浅浅,但见她已是热泪盈眶了。 夫妻二人久别重逢,林延潮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林延潮不由想起了这词,这是晏几道所作,说得是男女久别重逢。 林浅浅拿起绢布替林延潮掸了掸肩头上的雨珠,一如他们儿时那样,那时候林延潮从玩耍回来,或者是读书回来,林浅浅总是要拿布往他身上掸了掸灰尘,十几年来不变。 林浅浅止住了泪道:“潮哥,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我到你府上去就好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一直叫济川留意过往客栈,前两日探得你消息,算准日子,就提前接你了。” 林浅浅听了有些高兴,口吻里又有些责怪道:“可是耽误了公事怎么办,天子会不会怪罪?”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不会,今日是休沐!再说要怪罪,也不是天子怪罪到我头上。” 这时远处一排官吏和兵丁赶来。船夫们以为这些官吏和兵丁要驱赶,码头上停靠的商船,为漕船腾地,不由都是惊慌。 哪知这些官吏和兵丁一来,但却没有丝毫凶神恶煞的样子。 当下一文一武两名官员一并至林延潮面前拜下道:“下官坐粮厅通州仓司仓王壶,通州卫千总钱迁拜见修撰,不知大夫亲至通州码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林延潮平和道:“本官微服至此,就是不想惊动他人,两位无须多礼。” 林浅浅站在林延潮一旁,见他平和地应答,十分老练,显然对于官场上往来驾轻就熟。 林浅浅见了这一幕不由心想,二人相别一年,自己相公已是变得令人如此敬畏了,自己对他有些生疏了。 “既是如此,就让下官为大夫清道。” 林延潮点点头,算是默许了,低下头又见林浅浅身上衣裳有些微微湿了,于是脱去身上的外袍给林浅浅披上道:“外面冷,先穿着。” 林浅浅见林延潮为自己披衣,不由心想,是啊,不管外人对他怎么变,但他对我始终没变。(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九十四章 柔情蜜意 码头上官兵们清出了一条道。 漕运官,仓场官都认得林延潮,半年前就是此人一篇檄文,将百余名官吏都罢了职,处了分。 那时候林延潮不过是一名小小的举人,就能做出这等惊天动地的事来,而眼下林延潮身为翰林,更不是他们招惹的起的。 故而这些官员们对林延潮十分敬畏,一来敬他是翰林,二来更是畏他手中的笔杆子。 林浅浅随林延潮马车一起坐马车回家,其余下人丫鬟也是随车,所携行李林延潮也雇了马车运走。 众人到了林延潮在国子监旁的府上。 林浅浅自是想不到,林延潮在京师里居然有这么好的住处,脸上顿时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但进了宅子,一切却与林浅浅想的不同,这好几进深的宅子却少了几分烟火气。 林延潮知林浅浅想什么道:“这宅子除了我与展明他们三个人,以及一个打扫的下人外,就没什么人住了。“ 林浅浅听了摇了摇头道:“不会,正好,我还以为京师土地比我们金贵,屋子也小了,但眼下看来就是家什少了一些,今日迟了,明日再上街采买。“ 林延潮领林浅浅又看了正房。林浅浅见了眉头一皱道:“就知你平日也不收拾。“ 二人初见有些生分,话少了殿,但这会说说笑笑。 林延潮道:“还不是等着你来。“ “还是这么懒,没有我,你连个家都操持不好,还说什么修身,齐家呢。“ 林延潮哈哈一笑,将屋门关上。然后帮林浅浅将发钗一样一样除去。林浅浅也知下面要发生什么,顿时也是羞红了脸,眼睛看着地板。 轻轻除去罗衫,鸯帐也是放下。 疾风骤雨后,屋里一切归于宁静,夫妻二人久别重逢。无数的别来之话要说,但对视的一刻,却觉得不论说什么对方都懂。 林浅浅额上都是汗水,想转过身与林延潮说话。 “潮哥,我。。。“ “别动。“ 林浅浅本要说我好想你的,却觉得林延潮在她胸前的手微微一紧,弄得她的脸顿时热腾起来。 “恩。小兔子好似长大不少。“林延潮蛮认真地说着,神情好似他平日写文章那般认真。 一番柔情蜜意顿时堵在了喉咙,林浅浅又羞又怒不由手肘向后重重一捅。 状元郎惨遭重创,疼得牙缝里直冒气。 林浅浅见林延潮吃痛,又有几分担心伤了对方。于是愧疚地问道:“相公,相公弄疼你了吗?“ 看着林浅浅一脸无辜,关心的样子,林延潮心头火起。哼地一声,翻身再战。 二人久别重逢。自更胜新婚,一晚上自是柔情蜜意。 次日,林浅浅即开启了\主妇模式\,先叫下人开了行李箱笼。将被褥蚊帐等拿出来,又开口分配下人,丫鬟住处。 两位丫鬟翠珠,画屏就住在北屋正房的后罩房,随时听使唤,至于正房旁的耳房,已被林延潮拿来作平日读书办公的书房,林浅浅就不动了。 至于主院里的厢房也就先空着。 而三名跟着林浅浅来老家的下人于伯,小桂,老周,就住在前院,正好西间厢房有三间,一人一间,而展明,陈济川就住东厢房,也是一人一间。 安顿好地方后,林浅浅差陈济川与一名下人去集市里买锅碗瓢盆,以及一些平日用得着的物件。 其余打扫屋子,清扫庭院,清洗灶台,林浅浅和两位丫鬟也是动手,一日下来连门厅,轿厅,女厅也是打扫得干干净净。 林延潮从衙门归署回到家里,但见家里顿时不一样了,一切井井有条起来。 林延潮不由感叹,这家里有女人和没有女人就是不一样啊。 三名老家来的下人,年纪大一点的于伯,就负责当门夫,管大门前院钥匙,平日有客人来负责通传,以及轿厅里招待上门官员的轿夫,都是由老于负责。 至于两个年轻一些,一个叫小桂,人比较伶俐,就负责一些跑腿事,以及打扫院落,有客人来了就端茶送水。 还有一人叫老周,善于庖厨,平日就充作厨人,上街买菜之事就交给他。至于跟随林延潮的陈济川和展明,两人就是保镖加车夫角色,林浅浅也没安排他们做事。 而两位丫鬟翠珠,画屏,就服侍林延潮,林浅浅二人,平日缝补,洗衣服什么的。 林延潮回到家里吃了一顿丰盛饭菜,都是家乡菜的口味,令许久不知味的他与陈济川,展明三人都是胃口大开。 饭后林浅浅给林延潮沏了壶茶向林延潮商量着道:“下人们都是跟随我们千里迢迢从老家来的,不能亏待了他们。我看每个人月钱也要定下。” 林延潮道:“那好啊,你准备怎么定?” 林浅浅道:“展明,陈济川跟随相公办事,一人月例就一两银子好了,至于于伯,老周他们一人就七钱,至于翠珠,画屏就一人五钱。” 林延潮问道:“其他人都好,但翠珠,画屏在主院服侍,会不会拿得太少了?” 林浅浅笑着道:“潮哥,你放心,平日翠珠,画屏,都会做些一些女红,这钱就归他们,自然我也会作了一些女红补贴家用。” 林延潮听了大是怜惜道:“浅浅,你随我来京,就是来享福的,怎么还做这些事呢?” 林浅浅摇了摇头道:“我听闻居京城百事不易,但凡京官花销都特别大,以潮哥你的俸禄,大概是不够用吧,所以我也得节俭一些。” 林浅浅说得虽是事实,但这事关男人面子,林延潮自少不了打肿脸充胖子道:“这你不用担心,我每月除了俸禄,还有柴薪银,直堂银,至于笔墨雌黄,纸扎木炭平日朝廷也有供给,不费钱的。” 林浅浅听了林延潮这么说,松了口气道:“这样就好,我本以为京城花销的地方不少,如此少不了要动用我从老家带来的钱了,但听相公你这么说,靠官俸我们一家生活就够用了。” 林延潮连忙道:“这……这浅浅你从老家带来多少钱?” 林浅浅见林延潮相询,甜甜一笑,眼睛弯成月牙,然后朱唇轻启:“才不告诉你!”(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九十五章 家人,同窗和老师 女人一谈及柴米油盐,就一丝浪漫也没有了。 林延潮也不由生出无可奈何之感,幸好身为京官虽是花销比较大,但是补贴也比较多,而且马上到了夏天,还有一分冰敬可以拿。 这也算可以稍稍填补一下用度,只是平日应酬必须少去就是。 不过林延潮旁敲侧击里,他从林浅浅口里得知,老家的当铺,倾银铺,生药铺生意都是不错,对于林延潮这次房而言,除了出必要的公中外,去年的分红可不是小数目。 另外林延潮的岳丈程员外,在林家这大树下,生意也是作得更大了,有自己这个翰林女婿,听说林浅浅上京断然是拿了一大笔钱给女儿的。 这笔钱说白了也是林延潮赚的。没有林延潮进士身份作为保护伞,自己家的生意岂能这么顺风顺水。 林浅浅下面又拿了几封家信给林延潮。 分别是林高著,大伯,自己老师林烃,还有几位同窗,以及自己两个徒弟徐火勃,陶望龄的,还有一本府院试题名录。 林延潮将信一一读了,信是数月前写的,他们都是刚知自己中了状元。 林延潮当下一一回信,给林高著的信,就说一些日常生活之事,告诉对方身体一切都好,请他也注意身子。祖父年事已高,自己不能在他身边尽孝,还请见谅。 至于大伯,则是问好,告诉他虽自己进士及第,成为翰林,但不可依持,家里之人之仆绝不可鱼肉乡里,反而更应和睦邻里。族人,若是乡人上门请托,在能力范围之内的,能帮就帮。 但是若乡人恳求寄进田亩于自己名下,想要逃税的,宁伤了情面。也绝不可答允,眼下张居正执掌内阁,全国清丈田亩,雷厉风行。不少答允乡人寄进土地的官员,都被严斥,自己方进翰林院,绝不能因小失大。因此失了前途。 最后好好督促林延寿读书,让他早日进学。若是学业不济,也可以先成家,不必一味求上进。 至于几位同窗的来信,林延潮也是一一看了。回忆起少年时的同窗之情不由感动。他一直认为,人发迹后不是,今日明日,又认识多少显贵的朋友。自己人脉拓宽得如何如何牛逼了,而是当初多少的老朋友。仍能与你无话不谈。 这才是做人的成功。 林延潮当下给每个人都写了封信,对于陈行贵林延潮多问了几句,对于其兄下南洋找番薯的陈振龙。林延潮嘱咐他若是找到番薯,就是直接来京师找他。 另外就是自己一手组织的文林社。自己身为社首,但已是无法回乡,索性退位让贤,请叶向高,翁正春,陈行贵等几位好友继续主持。 不过林延潮想来,自己毕竟三元及第的状元,自己虽辞掉社首,但文林社的社员,还会给自己保留一个荣誉席位。 不过这已不是他关心了,文林社的交际圈已是太远了,自己身在京师,交游的最少也是进士出身的官员。 若不是以前的好友或者是同乡,一般举人,国子监监生,生员,以及吏员若是上门来拜访,林延潮基本是不会见的。 之后林延潮还顺手翻了下题名录,见上面很多熟悉人的名字,不少都是自己以前在濂江书院的同窗,以及文林社的社员,林延潮不由生出欣慰之感。 至于两名弟子徐火勃,陶望龄,二人都是进学,但在乡试时却有不约而同的都落榜了。 林延潮写信告知他们举业,得不足喜,失不足忧,读书只在于明志。平日在乡需寻明师好友指点,不可以因他们不如己,而不虚心。 然后林延潮又在信里说了自己当初向林烃学来的读书谨身之法,如读书不二,读书在于静敬二字。给二人的信,林延潮连连写了好几张,犹恐不够,想起林烃手把手教自己读书写文章,林延潮觉得自己教学生,不如林烃尽心多了。 所以林延潮只好写在信里,略略进一些老师的义务罢了。 在书房里回了那么多的信,夜已经深了,林延潮将油灯拨亮一些,手边最后的则是林烃的信。 读信前,林延潮先整了整衣冠,事师需敬,老师在与不在面前都是一样恭敬,这就是君子提倡的慎独。 林延潮拆开林烃的信时,想到是当初师徒二人,切磋学问,砥砺品行之时。想起老师的为人,林延潮唯有用古人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 林烃信中对自己三元及第之事简简单单赞了几句,唯有一句说当初教导自己时,也未将自己视为凌云木,直至成为参天大树时,方知伟器。 得到老师的夸奖,林延潮心底那个舒坦啊。 信里又写道,昔日观汝读书作学,知你是通达之人,为官必胜于我,不似为师困顿于官场,而今归里不过一介布衣。 林延潮看到这里不由替林烃抱不平。林烃仕途一直不得意,乃是受张居正打压的缘故。 不得不说张居正对于政敌的打压,真是用尽一切手段。 于是林烃在信里,就说自己就不教你如何如何为官了,但只是与你说一道理,你要记在心底。 这道理是,子夏有云,娶妻要贤贤易色,事君能致其身。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行事但求无愧于心。 林烃借子夏这句话告诉林延潮,正如娶妻要看贤德,而不能看美色,因此侍奉天子,在于奉献忠诚,而不必讲究手段。 肉食者就是上位之人,上位之人也有粗鄙的,考虑不周到的地方,咱们不要于他计较,但求行事无愧于心。 林烃这一番话,在林延潮看来就有点,这个时代读书人的思想了。对于讲究效率的林延潮而言,就不能按着老师说得办,娶老婆固然品德很重要,但是也不能不重美色啊。 虽尊敬老师,但如果内心不认同,也不能事事依着老师说的做,那就是知行不一了。 下面林烃也对林延潮替了一些其他建议。 比如林延潮的书法仍称不上上乘,要替天子拟诏,需要能书。林延潮仍需勤加苦练。另外虽是成为翰林,林烃也让林延潮,不可将平日读书养性的功夫丢下。 林延潮当下给林烃认真回信。(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九十六章 入直文渊阁 林烃给林延潮写信,自是希望林延潮为官之时,也不要忘了读书治学。 林延潮想了一下觉得也对,这几个月他一直忙于重修会典,以及计划如何入内阁,而忽视了平日的治学。 之前读书是为了举业,但现在读书就只读对自己有帮忙的就好了。 林延潮想了想自己眼下最擅长的除了文章外,就是经学了。 自己在经学上的造诣,虽不如东汉许慎那般二十六岁就贯通五经,但书经一经还是可以贯通的。 自己凭着《尚书古文疏注》已是在本朝经学家中算是有了一席之地,但是之后自己所作的《尚书注集》却是扑街了,对广大读书人而言自己的《尚书注集》的影响力自是不如上一本。 《尚书注集》扑街的原因,林延潮也检讨了一番,主要就是自己功利心太强,当初为了科举出名,赶着将此书刊印,故而在撰书有些疏漏不足的地方。 毕竟十九岁就为尚书作注还是太早了,读书人不接受也是理所当然了。 于是林延潮准备在得闲时,苦读经学,再将顾颉刚先生的心血融会贯通一遍,将尚书注集重修。 若是重修的尚书注集可以得到承认。那么林延潮通过自己在翰林院中的影响力,就将重修的尚书注集颁行四方,用以取代由蔡钱两人写的疏漏错误较多的书集传,从此成为每个以尚书为本经读书人的专用科举用书。 这如果能达成,那么自己就成为经学大师,获得当世大儒的地位,从这点上说,也算在三不朽中的立言上。成功了一半。 林延潮认真地给林烃回了信,一直写到夜半三更。 次日上衙,林延潮吃了一顿林浅浅煮的热粥后,即坐着马车上衙去了。 这时已到八月中旬,天气仍是十分燥热,而林延潮入直内阁也就在这两日了。 到了检讨厅后。当该吏就捧着名册出来给林延潮画卯,并笑着道:“修撰老爷,咱们这些当差的,都服了你。“ 林延潮一边画卯,一边问道:“这如何说来?“ 当该吏道:“逢修撰老爷你到衙,都是翰林院最早一人,这半年来。可谓雨雪不停,寒暑不缀啊,你说我们这些当差的怎么能不佩服。“ “哪里,还要劳你开门才是。“ 这当该吏笑着道:“这哪里敢当,我等小吏都是住在署内。不比老爷那你上衙辛苦的。听闻老爷近日就要入直内阁,小的先在这里给你道喜。“ 林延潮笑了笑将名册递给当该吏。 一进门,黄灿就迎了上来,十分卖力地给林延潮擦桌子。一脸阳光灿烂地道:“老爷这两日就要入直内阁,小的在这里给老爷你道喜了。“ “不过是轮值而已。半年后还是要回署的。“ “老爷入阁办事,指日必是大拜部堂,到时候求老爷提携,让小人一生一世都随老爷你鞍前马后效力啊!“ 林延潮不由哈哈一笑。 随即黄灿给沏了壶上等香片。林延潮一面喝茶,一面翻阅昨日修的会典典籍。 不久厅里的翰林都是一并来署。 开始办事前,同僚们不由闲聊,一人道:“近日户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看这个月给的官俸,本色银粮比原来少了三成多,然后不足部分拿磁木,被褥来折俸,你看这成何道理?“ “是啊,若是拿其他易变现之物来折俸倒也罢了,只是这木材被褥的,叫我等如何出手啊?“ “罢了,朝廷现在在辽东,蒙古用兵,难免钱粮不足。我等身为臣子也要体谅朝廷的难处。“ “我看哪里是钱粮不足,张江陵行一条鞭法以来,不是自称国库充盈吗?绝对是户部有蛆虫,哼,看明年京察科道如何弹劾他们。“ “我等为官,一来为君,二来求禄,禄事不足养亲,我等为官做什么?宗海,你说是不是?“ 见话题道了自己身上,林延潮点点头道:“兄台所言有理。“ 这几人说得是实在话,当京官就是旱的旱死,涝得涝死。六部衙门每年炭敬冰敬收到手软,但他们翰林院以及其他九卿衙门就显得寒碜多了,唯有指望在外为官的同年多少给点。 不是每个京官都如想象中的风光。 就在众人聊天时,陈思育走了进来道:“林修撰,刘编修,内阁下达的公函已是到署了,你们今日先去文渊阁拜见三位阁臣,稍后回衙收拾东西。“ 听陈思育这么说,众人都有些讶异,本以为林延潮他们最少还有两三日的,没想到今天就入直内阁了。 当下众翰林向林延潮和刘虞夔告别。 林,刘二人一并出衙。 刘虞夔十九中进士,所以他虽是隆庆五年入的翰林院,但现在也不过三十出头。 两人一并在宫门前验过牙牌,之后一路走来刘虞夔主动向林延潮道:“宗海兄,咱们这次一并入阁当差,理应相互提携才是。“ 见对方主动示好,林延潮也没拒绝笑着道:“这是当然,刘编修是延潮的前辈,在翰苑里也是见多识广,入阁后在下还要请刘编修提点才是。“ 见林延潮姿态放得这么低,刘虞夔不由哈哈一笑道:“宗海,放心,入阁办差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可问我就是。“ 当初二人在轮值内阁上,相互有过竞争,但这也是正常范畴内,谈不上敌对。最后林延潮不靠走关系,而是毛遂自荐以一封平夷诏打动天子和张居正,可谓是赢得堂堂正正,刘虞夔不仅无话可说,对林延潮的才华和这份果断,也是佩服呢。 当然多亏林延潮当初有先见之明,若是当初贸然站队,答允了刘元震,与他结盟一并与刘虞夔做对,二人今日就没办法这么愉快的谈话。 就算刘虞夔不知此事,而林延潮也不会与他作朋友。 于是刘虞夔对林延潮道:“既是宗海相问,那愚兄有一言提醒,初入阁办事,其他事尚不着急说,今日我等是要拜见三位阁老,第一次面见上官此乃十分要紧的事,需早作准备。“ 说到这里刘虞夔神情严肃地向林延潮问道:“宗海,一会拜见三位阁老,三位阁老是如何人,性情如何,喜好如何,你心底可是有数吗?“(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九十七章 拜见阁臣 当刘虞夔问林延潮三位阁老都是什么样人的时候。 林延潮不由想了许多,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这三位可不同于他人,可都是在大明朝几百位阁臣中留下赫赫之名的人物。 三人的千秋功过,在历史上自有争议和评论。 所以刘虞夔问林延潮,这三位阁老都是什么人的时候,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去脑海里翻历史书。 但回到当前,刘虞夔与林延潮这么说,自不是要他点评人物的。 林延潮立即虚心地道:“正要向直卿兄请教。“ 刘虞夔点点头,也不卖关子开口道:“三位阁臣中,首辅最苛,不言而威,别说是我等内阁属僚,就是三品堂官在他们面前也是战战兢兢。若是办事不得力,必被重责。故而在首辅面前,不用我多说,你也当知小心应对。“ 林延潮点点头表示明白。 “至于次辅嘛……” 林延潮听刘虞夔说到张四维时停顿了一下,显然是在斟酌言辞。刘虞夔想了一番道:“次辅乃是内蕴之人,我等莫能窥其际,平日等闲也不与属官说话,只与六部九卿堂官往来。” 最后刘虞夔笑着道:“在阁臣之中,唯属申阁老没有架子,上至天子太后首揆,下到阁中属吏,都对申阁老十分信任和敬重呢。对了申阁老,乃宗海兄的恩师了,应是比我了解才是。” 听刘虞夔这番话,林延潮可以得出结论,从下属的视角的来看,三位阁臣中张居正最威,大家都很敬畏,张四维神神秘秘的,平日里不跟咱们玩,申时行嘛人缘最好,上上下下关系都搞得不错。 三位阁老的性格,林延潮大致有数,心底想着一会拜见时如何应对。 林延潮与刘虞夔一并来到东华门,林延潮他们现在身为内阁属僚,入宫就不必如上朝时,走长安右门。 而是可以从东四牌楼那的东安门,走迎恩桥入宫后,再从东华门进入紫禁城。 到了东华门前,禁卫们将二人牙牌反复检查了数遍,这才放二人进城。 进东华门就算进入了紫禁城了,向东走了几十步,右手边一雄伟的工字型大殿,就是文华殿,这是天子经筵,日讲所在。现在林延潮还不是经筵讲官,也不是侍直的日讲官,这文华殿还不是他能进的。 文华殿前这条路走到底就是会极门,会极门外就是午门和皇极门间的广场,天子御门听政的地方。 至于文渊阁就在紫禁城南城墙与会极门城墙夹角间。 林延潮与刘虞夔在出入的阁门前,又被宫禁验了一遍牙牌,这才被放入。 进入阁门后,就见到五六名绯袍大臣,说说谈谈地走了出来。林延潮,刘虞夔见了连忙避到道旁行礼。这几人要么在争论,要么满腹心思,本是一掠而过,但见二人是翰林官,却都是停下行礼,礼甚重。 待几名绯袍大臣过去后,刘虞夔不无得意的对林延潮道:“文渊阁内出入的朱紫大僚,你我在此轮值半年,不说几位阁部,其他大小九卿也是说得上话,入直一日,胜过在史局修书十年。” 刘虞夔的话与林延潮的念头不谋而合。 林延潮转身看去,沐浴着阳光文渊阁就在眼前。凡官员入内阁者,都称直文渊阁,以后半年这文渊阁就是林延潮的公署,与内阁大佬们一并办公了。 金水河从阁前流过,河上石桥,石桥和河水四周设回纹栏杆,栏杆上雕有灵秀精美鱼鲤图案。 过了桥迎面一处两层阁楼的文渊阁,这上下两层阁楼与文华殿相较,有几分相形见绌,这文渊阁本是天子藏书之地,故而用黑色琉璃瓦覆,黑色主水,以水压火,以防止文渊阁走水。 文渊阁现在早不复作藏书之用,而是大明朝内阁之署。阁前写着‘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门前林延潮与刘虞夔又被拦下,真不愧是机密重地,简直是道道关卡。 于是二人向阁吏通禀了身份。 阁吏这才引林延潮,刘虞夔进入文渊阁。 林延潮见文渊阁的大堂竖着一尊孔子铜像,左右皆列有香烛。 孔子铜像左右分设有四张座椅,林延潮想起从翰林院里听来一个很有意思故事。 这尊孔子铜像是明英宗所赐,有这圣人铜像坐镇在此,哪位官员敢面南而坐,就算是内阁首辅也不行。所以文渊阁里的公座,是东西分坐,首辅坐东首,次辅坐西首,次辅晋首辅就把公座从西首移至东首。 有意思是,在翰林院里,大学士的公座本在堂中的,但到文渊阁,大学士反只能侧坐。 要拜会三位阁臣,自先拜首辅张居正。 阁吏先引林延潮至张居正的值房外叮嘱道:“元辅事务繁忙,你们在此等候,若是听得值房内有小铃响动就一一入内。” 刘虞夔见首辅值房前,人来人往不由道:“中堂真日理万机啊。” 阁吏笑笑道:“刘编修,元辅虽日理万机,但每一个入阁办事之人,无论是两房中书,典籍,孔目,还是尔等翰林,都是一一吩咐的。” 刘虞夔听了额上渗出几颗汗来道:“原来如此,下官能得相爷耳提面命,真是三生有幸啊!” 阁吏又是笑笑,显然一副你这番话,拿到元辅那去说,不必说与我听的样子。 而林延潮知刘虞夔的意思,知他内心惧见张居正,尽管对方是当今首辅,对外面官员而言,这是一个天大机缘。 张居正没有让二人在值房外等得太久,不久值房里铃声响起,刘虞夔擦了擦汗,整了整衣裳当下走入值房。 林延潮在外等了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见刘虞夔狼狈地出来,且一脸郁闷之色。 “刘兄你没事吧?” 刘虞夔摇了摇头,然后对林延潮使了一个你小心说话的眼色。 林延潮会意就入了值房,先向张居正行礼道:“翰林修撰林延潮入阁办事,见过中堂大人!” 张居正坐在公案后道:“林修撰,又见面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为官之道 “林修撰,又见面了。”听张居正这句话,林延潮揣摩起他的意思来。 第一次见面时,二人见于他的私宅,那次见面,是张居正一时兴起。当时张居正穿着燕服,向天子请求致仕,而当时林延潮不过是官场新丁,小翰林一枚。故而二人对话,纯属私下聊天。 眼下是二人第二次见面,张居正已是复出,穿着一品官袍坐在上首,乃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而自己这位小翰林,是才渡过官场的菜鸟期,入文渊阁办事,成为内阁属官。 那么张居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从这句话来看,又见面了看似叙旧,似乎是想继续他们上一次话题。 但是林延潮仔细一想,不对,身份地位场合都是不同了。他们上一次是在私宅,这次在文渊阁直房。 上一次是私下见面,这一次是公事应对。上一次二人没什么瓜葛,这一次自己是内阁属官,是张居正的下级。 恰如上次他称自己字宗海,这一次他称自己的官名修撰,这分明是公事应对的口翁啊。 什么场合要说什么话很重要啊,说错话是会挂的。 譬如刘禅答司马昭那一句乐不思蜀,就以为人家是真傻?同样身为亡国之君的李煜若是明白过来,一定含泪表示同意不能更多。 譬如刘虞夔说三品堂部见张居正皆战战兢兢,说不出几句话,就以为那些堂部官员,一个个很怂,见了张居正就怕? 同理可推,酒桌上,别人一定要你喝下这杯酒,就以为人家真爱喝? 到了现在张居正百忙中,要一一召见每一个新入阁的属官,就以为他要听自己的长篇大论? 想通了这一点,林延潮对张居正长长一揖,毕恭毕敬道:“那日蒙中堂赐见相府,下官感激涕零,今日入阁办事,能****承蒙中堂教诲,真下官之福!” 张居正却道:“林修撰,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回中堂的话,下官能中状元,皆系中堂向天子保奏,而下官能入阁办事,也是蒙中堂题请,此恩此德下官铭记于心!”林延潮这番话简直是恭敬得不能再恭敬了,还故意表露出几分战战兢兢的样子。 张居正捏须道:“林修撰你说之事,当初本阁部也不过出于公心罢了,前事不说,眼下你入阁务必克己奉公,多余话,本阁部不多说了,若是出任何差池,定罚不饶,出去吧!” 张居正最后几句话,可谓疾言厉色。 林延潮作揖之后从值房走出,尽管张居正还是训斥了几句,但他却是松了口气,因为他知道自己过关了。 张居正令林延潮想起了王安石。 有人说王安石变法失败,是因为用人不察。 王安石变法用得都是什么人?如吕惠卿,邓绾,章惇这等,都是憸巧谄谀之人。如邓绾就很有名,邓绾对王安石极尽献媚之事。王安石第一次罢相,邓绾便转投吕惠卿一起打击王安石,到王安石复相,邓绾又弹劾吕惠卿等以取谀王安石。 邓绾如此无耻,别人骂他,邓绾还厚颜地说,笑骂从汝,好官我自为之。 王安石不知道邓绾是小人吗?王安石从私德上堪称完人,他能与邓绾玩到一块去? 反而是欧阳修,曾提携过王安石,算是他半个老师,两人私交也不错,但因反对变法,王安石翻脸无情将他赶回老家,还骂道,这样的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赶紧滚蛋。 从王安石看张居正,再从张居正度王安石。 所以林延潮可以完全支持张居正变法,但坚决不投张居正。 从张居正值房出来,林延潮与刘虞夔一并去拜见张四维。 来到张四维的值房前,次辅属吏走了出来对二人道:“次辅眼下事务繁忙,他说日后同阁办事,都有相见机会,但望入阁后悉心办事就好。” 刘虞夔脸色悻悻之色,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 最后二人拜见三辅申时行。 到了申时行的值房前,依旧是刘虞夔先入,林延潮后入。 林延潮入内之时,一见申时行就道:“下官翰林修撰林延潮,见过中堂。” 申时行温和一笑道:“此间没有外人,咱们俩就不要以公事上称呼了,坐吧!” 林延潮当下道:“是,恩师。” 林延潮案前的椅上,申时行笑着道:“你此番直文渊阁,可不比在史局修书容易啊。” 林延潮当下道:“恩师,当年李斯观仓鼠而生凌云之志,弟子志不在修史,故而入文渊阁,是希望能随恩师左右,听候差遣。” 申时行笑着道:“你有这份心就很好,入阁后也没什么你要做的事,重在多学多看,参预枢务,观政之道,一定要记得凡事要紧开口、慢开言。能不说话就不要说话。” 林延潮道:“弟子谢恩师教诲。” 申时行笑着道:“你口中这么说,但心底一定不以为然,你的为官之道是什么?” 林延潮心道哪里能这么说,大明朝几十个首辅,申时行能力不是排前几的,但论做官人家可以是排前三的。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么说,当下道:“恩师,弟子为官在于事功二字。为官者必有实绩,否则就不配居于德位。” 申时行听了欣赏地道:“然也。多少人为官只是为了汲汲于仕途,却忘了为国家,为社稷作些实事。但若是你眼底的事功,却妨碍了别人怎么办?” “弟子愚钝,请恩师赐教。” 申时行道:“譬如你身为县令,朝廷要你为百姓修坝,你手中没钱,去问富户借钱,若富户不借,你强取之,那么你对百姓而言是事功,对富户而言又是什么呢?” 林延潮当下道:“恩师,孟子有云,为政不难,不罪居室,我等为官岂能舍难取易,既是为官当为百姓谋,为社稷谋,开罪巨室亦在所不惜。”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如此你就危险了,三代以来为何王道不行?乃阴阳失位,如公理为阳,私欲为阴,为民请命是阳,保全自身为私,为官之道在于燮理阴阳四字。”(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九章 口碑 申时行向林延潮问道:“我说燮理阴阳四字你明白了吗?” 林延潮道:“恩师的意思,贫民百姓固然当救,但富户也是无辜,济贫当然是为官之责,但也不必杀富济贫,这就是燮理阴阳吧!” 申时行欣然道:“孺子可教。再转到你直文渊阁,要事功是不错,但你没有为官经验,说得和看得,难免浮于表面,若出言建议,很容易得罪人的。元翁指你们翰林来轮值文渊阁,不是让你来替建议的,而是让你们翰林们参预枢务,以书中所学观政要之道。你若是真要事功,二十年后,你入阁大拜之时,还怕没有机会?” 林延潮知申时行说的,轮值翰林就是一个履历,让翰林先熟悉内阁事务,学习阁老们处理政务之道。 因为翰林院是只内迁,不外调的,所以翰林官是不可能有如其他官员那般,去六部,任外官实习的机会。 但是翰林将来又都是内阁储备宰相,朝廷担心翰林们整天在翰林院里写诗修典,成了彻头彻尾的书呆子。于是才安排了翰林轮值文渊阁的流程。 林延潮等五位轮值翰林,表面上是来去内阁东房写诏书的,但实际上在内阁见习参预枢务,甚至过去内阁大学士权力不大时,还有向他们建议政务之责。 而翰林到了学士这一级,还会去吏部,吏部任侍郎,或者去国子监任祭酒,如余有丁,许国这般,就是让他们在六部里实践,如何处理政务,体察世情,这就是入阁前的最后实践了。 因此申时行的意思,就是让林延潮在见习过程中,多听多看不要插嘴。 换到现在来理解,就是你一个实习生,到公司来带着耳朵和眼睛来好了,千万不要对公司运作指手画脚的。 申时行这话林延潮明白,但他也是在考虑自己处境。 林延潮现在已不是官场新丁了,在初时的收敛锋芒后,现在要准备崭露头角。 一个人要如何展露头角,首先要竖立口碑。 比如朝廷有一难办之事,天子要选任事之臣去办,林延潮觉得自己可以胜任,但天子,满朝大臣却觉得你不行。 这是为什么?这就是没经营好自己的口碑。 身为一名有理想的技术性官员,换句话说我林延潮就是来事功,要事功先要有口碑。 林延潮当道:“多谢恩师提点,但弟子仍是想为官,当以事功为先,弟子想为百姓,为天下苍生作一点事,故而不惜此身!” 申时行见此怫然道:“你若坚持如此,老夫也没办法了,你好自为之。” 林延潮表面上垂下头去,心底却想大丈夫怎么能没一点坚持呢?申时行说得再有道理,可他几句话就打消了自己事功的念头,那么自己这番话不就成了空话。 要经营好自己的口碑,首先就在坚持二字上啊! 林延潮见申时行不高兴,自己却不担心。申时行如此豁达之人,怎么会因此小事怪罪自己。 他又不是张居正,张居正主持变法,变法要上行下效,唯有选用听话好用的人为官。 但申时行的政治理念是要‘燮理阴阳’,何为燮理阴阳,就是让上下中和,调济折衷,天子百官百姓能各局其位。所以申时行能容人,甚至政治理念主张与他南辕北辙的人。 所以林延潮与申时行打交道,拉关系,拍马屁是要,但却不是重点。 朝廷最需要的,还是能办事,敢于任事的官员。 林延潮当下静静等着,申时行等了一阵也是好像‘消气’了道:“你啊你,他日必是要吃此亏,不知老夫能否替你兜的回来。唉,这么多门生,唯有你与顾叔时最得意,切不要让我失望。” 林延潮感动地道:“恩师放心,弟子行事也有分寸,绝不给恩师添大麻烦。” 申时行笑道:“你行事稳重,料想不会出大差池,当然这一番话,也是为了你好,这燮理阴阳四字你多思量思量。” “是,恩师。” 没错,申时行方才这一大碗心灵鸡汤。林延潮也没白喝,燮理阴阳四字,倒是令他想起申时行一个故事来。 历史上申时行致仕后,不免求田问舍,其中他想拓一下他的家宅。申时行的邻居是一个做梳子生意的梳篦主。申时行与这位邻居商量,但邻居不买帐,好说歹说坚决不搬。 过去致仕回家的官员都要买田扩宅,手段多为强取豪夺,经常闹出很大民愤来。 也有品德贤良之人,如红顶商人胡雪岩要扩宅时,遇到一邻居也坚持不搬,于是他就答允了,不搬就不搬,如此还传为佳话。 到了申时行手上,家人提议让官府强买,或者强拆。当然以他的身份地位,搞掉一个小商人是轻而易举。 不过申时行没有答允,反而让他的管家到这家梳子店买了很多梳子。此后家里每当有客人上门时,申时行就赠送客人一把梳子,并称赞这梳子如何如何好。逐渐这家梳子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特地到他店里来买梳子的人络绎不绝。 不过梳子卖的好后,问题就是店面太小,原本不够用了,于是梳篦主不得不找找一块地方扩大经营。于是梳篦主主动找到申时行,请求他买下其店面。 如此申时行既达到了目的,也成全名声,达到了双赢,这大概就是申时行说的燮理阴阳吧。 所以大明那么多宰相,被世人称为大贤大奸的都很多,能做到无咎无誉也就申时行一人,要不怎么说他做官本事,首辅里能排前三。 林延潮从申时行房里告辞,申时行还将林延潮送至门外。 等候在申时行门外的内阁属吏引林延潮出门,还笑着道:“阁老很好不因公事与外人谈这么久的,状元郎真是阁老的得意门生啊!”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当然这番朝中有人的感觉,实在是好啊。(未 完待续 ~^~) 第四百章 不收礼 拜见完三位阁老,林延潮就回署了,收拾一下东西准备第二天,正式赴阁坐堂了。 而翰林院的同僚们知林延潮与刘虞夔,要入阁办事之后,众同僚们少不了向二人道贺一番。 林延潮与刘虞夔也是答允,在翰林院旁的酒楼里摆了一桌宴席,第二日宴请上下同僚。 林延潮回到家中,这才进家门,就听值门的下人于伯道:“老爷,今日不少人上门来贺你,送什么冰晶。” “冰晶?”林延潮笑着道,“是冰敬吧,这是官场上朋友来送礼的。” 于伯嘿嘿地笑着道:“是老爷,小人在乡时,就是给老太爷看门的,没见过达官显贵,啥规矩不懂,让老爷见笑了。” “无妨。“林延潮心底想,看来他入值内阁的事,官场上的人也是都知道了,所以京里的同年,同乡来上门来送礼。 内阁里的轮值翰林,官虽不大,但是有机会接触到枢务,机密公函,每日接触的都是帝国最新发生的大事,所以无论京官,外官也会想办法来与自己攀交情,打听一些内阁的机密之事。 林延潮走到北屋,就见林浅浅坐在屋里向自己说:“潮哥,今日有人来给我们家送礼了。” 林延潮道:“我听于伯说过了,是什么礼?” 林浅浅拿出十几封信。林延潮先草草看了下署名,有外地为官的同年,各督抚驻京的提塘,甚至还有京里六部的官员,连顾宪成也送礼贺自己直文渊阁。 林浅浅拿着一信笑着道:“潮哥,你看此人还题了一首诗,赤日炎炎似火烧,京里老爷锦扇摇。欲得晴空展双翅,纳来寒玉配君腰。” 林延潮笑了笑:“别看写得文绉绉的,说白了就是送冰敬。” “潮哥,什么是冰敬?”林浅浅眨着眼睛问道。 林延潮将信放在一旁道:“此乃官场之陋习,外地官员给京官的,冰敬名义上就是为京官消暑降温为名的孝敬了。” 林浅浅点了点,又问道:“相公,这信上说五子登科是什么?“ 林延潮道:“就是纹银五两。“ “为何不直接说五两?“ “读书人嘛,耻于言利,此乃是风雅。“ 林浅浅不免翻了个白眼,然后又拿起一封信问道:“那这梅花诗八韵就是银票八两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可以的,都举一反三了。“ 林浅浅听了林延潮夸奖,高兴得不行,然后又问道:“那这大衍是什么?“ 林延潮道:“语出周易,大衍之数五十。“ “五十两?这么多,那这双柏图一座?“ “纹银二百两。“ “两百两?什么人送这么多钱给你?“林浅浅大吃一惊问道。 林延潮扫了一眼署名道:“是仓场坐粮厅。“ 冰敬炭敬的多少,有三个衡量标准,一你的官位尊卑,也就是几品几品官,二是是否六部科道等要害部门,三就是与你的关系远近亲疏。 林延潮长叹道:“这还不算最高的,还有秦关一座,一百二十两,意函谷关高一百二十丈。毛诗一部,三百两,意为毛注诗经,一共三百零五首诗。当然冰敬就是孟津一渡,纹银八百两,意为八百诸侯渡孟津伐纣。这是地方督抚给阁老,秉笔太监的冰敬。这仅是冰敬罢了,还有炭敬,三节两礼。“ 林浅浅听完了立即道:“潮哥,这钱咱们不能要。” 林延潮听了笑着问道:“这可是真金白银?” 林浅浅道:“纵是真金白银,可是万一潮哥你受贿被锦衣卫抓了,那可怎么办,听闻太祖爷在的时,官员贪污十两以上,都要。。。” 林延潮听了林浅浅这么替自己打算,又是感动又是好笑道:“眼下早不比太祖爷那时了。” “那也不能大意啊!”林浅浅焦急地道。 林延潮将十几封礼单重新看了下,官员送的冰敬,比林延潮本该拿了多了几倍。 特别是坐粮厅给得两百两。 这些钱林延潮就算收下,也不能说有错,京官都是靠这外官补贴过日子。这是官场上潜规则,没人会因此检举你贪污。 比如海瑞堪称大明第一廉臣,但他当外官时也向京官行贿,他说了句话,朝觐之年,为京官收租之年。 林延潮想了下道:“不过你说的是,除了撇不开的人情,其他不明不白送上门的,就让济川明日一一还回去了。特别这坐粮厅的两百两绝不能要。“ 林浅浅没有二话道:“好,那如何回那些送礼之人呢?“ 林延潮想了下道:“那无妨,我就亲自写一手信回复他们,上面就写‘今年过节不收礼’。” 不过尽管退还了一部分,林延潮一次冰敬也有近百两的入账。 次日。 林延潮与刘虞夔就赴文渊阁坐堂了。 这才刚到阁门之前,就看见阁门外的几排长凳上,坐满了各个衙门官吏,这都是等待入内禀告奏事的。 在众多官员里,不少堂部大僚也是坐在长凳上。 见了这一幕,换了嘉靖朝以前的官员都要惊掉下巴。 林延潮还记得,自己在殿试第二道题,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 说的是,唐朝时裴度向天子建议,让百官聚于宰相府邸奏事。 换句话说,唐朝的宰相,是不能在府邸上接见百官的。 而明朝根本没有设宰相,六部是直接向天子负责。至于内阁大学士说白了就是天子的文秘啊。 六部官员奏事正常程序是将奏章递给天子后,天子再令太监交给内阁大学士票拟,票拟之后的奏章再交给天子批红。 为了遏制内阁大学士权力,天子规定,入阁者不置官署,不得****诸司,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各衙门向天子奏事前,不能向内阁大学士请教意见的。 但是内阁大学士权力作大后,票拟几乎等同于最后的批红,诸司衙门为了保证奏章的通过率,不得不就所奏的事先向内阁大学士禀告,再递奏章给天子。 这样朱元璋废宰相,由天子直属六部初衷失败了,又变成了阁臣统六部,再由阁臣向天子负责。 诸司奏事向内阁关白后,天子严令内阁不得****诸司,也成了一句空话。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内阁大学士只掌票拟,权力却几乎等同于宰相的原因。(未 完待续 ~^~) 第四百零一章 入直第一天(第二更) 长凳上一排大臣们焦急地张望的时候,林延潮与刘虞夔向把守阁门的宫禁递上牙牌,以及一小木牌,这小木牌是他们出入文渊阁的凭证。 小木牌上写着官阶,官职,官衔,差事。 如林延潮的小木牌上就写着,官阶承务郎,官职翰林院修撰,差事直文渊阁诰敕房。 官阶承务郎,是林延潮现在从六品散官的官阶,三年考满若是合格可以升授为儒林郎,儒林郎也是散官。不过散官在明朝只是荣衔,所谓荣衔,对于百姓有用,但对官员而言就是屁用。 至于官衔就是修撰从六品,当然若是林延潮开坊,也是升官了,升为詹事府的中允,那官衔就是詹事府中允,正六品,但官职还是翰林院修撰不变。 而差事才是重中之重,直文渊阁诰敕房。 直就是侍直,特指在皇宫里当差,而在衙门比如六部当差,则是用署。 一个直字说明林延潮的差事,当然这差事不是当公公,而是驻大内的文臣。京师里十八衙门,公署都在宫城以外,惟独只有内阁与六科的公署设在紫禁城里头。 宫禁检查过林延潮的小木牌后,当下恭敬地道:“原来是两位大人,里面请。” 林延潮与刘虞夔当下从阁门前大摇大摆地走入,而一旁等候阁老接见的大小官员们,都是以一副羡慕的目光看着二人走入文渊阁。 第一天正式上班,林延潮与刘虞夔先至文渊阁向圣人铜像上香参拜后,再到三位阁老直房门口作揖。 然后属吏带二人,去公署报道。 文渊阁东侧,会极门的南侧城墙下有一排庑房,就是内阁东房,也称作诰敕房。 林延潮站在诰敕房庑房前,左手边是高高的紫禁城南城墙,右手边是文渊阁,背后是制敕房,抬头四望有种坐井观天的感觉,这个办公地点选的着实是很隐蔽啊! 果真不愧是文渊阁,机密重地。 林延潮刚到,诰敕房的中书舍人,便来相见。 中书舍人为从七品,原来隶属中书省。 但是朱元璋废掉宰相后,中书省就没了,不过中书舍人仍保留。 大明的中书舍人与其他朝不同,分中书科舍人,直文华殿,直武英殿中书舍人,诰敕房舍人,制敕房舍人。 中书科与两殿舍人都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 只有诰敕房,制敕房舍人是对内阁负责的。两房舍人名额不定,进士出身可以,举人,监生出身也可以,要成为两房舍人,必须经内阁任命,而不经吏部铨选。 前面不是说,入阁者不置官署,但朝廷设诰敕房,制敕房后,轮值翰林,两房中书舍人就成了内阁署官。 原来内阁大学士是替天子起草诏书的,就是一号文秘,但内阁掌权后,将视草诏书的文秘活,转交给了翰林,舍人。 有了翰林,舍人代劳,内阁就能将重心放在朝政之上,权势进一步扩大。 诰敕房里没有公堂,众人就在堂下一一见礼。以林延潮过目不忘的本事,毫不费力将东房舍人一一名字相貌都记在心底。 之后分配值房,在诰敕房五名轮值翰林一人一间庑房,甚至连诰敕房的中书舍人,也是拥有单独的庑房。 一人一间庑房,也是为了保证机密性。 林延潮被分配到北起第二间,这间庑房,原本是前一位轮值翰林张嗣修的,三丈见方,还算是十分宽敞了,而且私密性也很好,关上门找个女秘书啪啪啪都没问题的。这对于在翰林院检讨厅里一直合署办公,体会着后世白领方格子生活的林延潮而言,待遇简直好太多了,总算有了一间私人办公室。 当然这等诰敕房机密重地,除了掌管档案的典籍,孔目之外,是没有值堂吏的。文渊阁里虽有属吏,不过人家是给阁老当差的,不会鸟你这翰林的。 所以一切卫生,资料归档都要自己动手。 林延潮将庑房的钥匙贴身收好,打了盆水,将公案,椅子,以及一旁的书架都擦了一遍,要看资料都放在一旁。之后才将自己的文房四宝,书籍一一摆入,至于官印则是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放好。 林延潮刚刚入直,所以也没什么事,上午就是擦桌椅,空闲时就取了几本书来看。 到了中午饭点,刘虞夔招呼林延潮去吃饭,林延潮出门时,虽庑房里没什么重要文件,但他还是将门锁上。 走出房门,刘虞夔,林延潮与另外三名轮值翰林余孟麟,王应选,邓以赞相互见礼。 轮值翰林们,东房与西房的中书舍人们,一起去公厨吃饭。 因为文渊阁是机密重地,所以不能见火,饭菜都是烧好后,才端来的。 公厨就建在紫禁城南城墙下,至于阁老们当然是不会与翰林,两房中书一并吃饭的,他们都有各自的小灶。 公厨内也是泾渭分明,大明朝官场是个时刻讲上下尊卑的地方,官员尊贵,是不会与吏员一桌吃饭的。 所以翰林,中书舍人坐在东边,而吏员坐西边。至于五位翰林自是一桌,而两房中书舍人则是各坐一桌。五位翰林中林延潮虽官位不低,但年纪最小,谦让了下坐了下首,顺便看了眼桌上的菜色,很不错嘛。 烧笋鹅,活虾,牛羊肉等菜肴,五个人,六菜两汤,实在太奢侈了。 余孟麟笑着与林延潮,刘虞夔道:“这宫里饭食,上至天子,下至太监,原本都由光禄寺负责的,但众人都嫌光禄寺作的难以下咽,于是天子就令尚膳监,尚食局来置办御膳,至于宫女,太监也有各自小厨,我们文渊阁也是,就让光禄寺直接将饭食折成银子,咱们自己请了厨子。” 王应选笑着道:“前几年元辅请的是荆州那边的厨子,这几年则是换成吴中的厨子,两位甫进东房,以后可是有口福了。” 五人听了都是哈哈一笑,然后彼此谦让了一番,这才动筷。 几位翰林边说边聊,谈些文章典章,聊得十分高兴,一顿饭吃完,还上了饭后点心,以及消暑凉汤。 林延潮喝着宫中特供的凉汤,不由感叹,内阁的福利真是甩了翰林院n条街啊,以后咱赖这不走了! ps:这更补这个月拖欠的一更。(未 完待续 ~^~) 第四百零二章 闹事 吃过饭,喝完凉汤,林延潮回到房内,但听门外知了声阵阵,日头暴晒。 林延潮索性关了门将热浪挡在门外,然后自己开始打盹,准备睡个滋补的午觉。 反正入值第一天不会有什么事,睡完午觉差不多就要退衙了,晚上翰林院那边的酒宴才是重点呢。正当林延潮以为自己入阁第一日,就要如此平静的渡过时,就听得门外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有人喊道:“阁老,阁老,大事不好了,不好了,宫外闹兵变了。“ 林延潮本是浅睡,但听到兵变二字,醒了过来。 历朝历代的王朝最忌讳兵变二字,有宋太祖陈桥兵变珠玉在前,故而历朝历代对军队控制都很严厉。 而眼下自己入值第一日,就闹出一个兵变,这未免得也太奇葩了吧。 林延潮打开了房门,至于其他房里值守内阁中书舍人,翰林们都是出门。 林延潮见左右官员都是十分惊慌,然后众人不约而同的向文渊阁聚去。 此刻文渊阁正堂上,张居正和申时行两位阁老站在那,然后一名官员跪在地上。 张居正镇定自如,丝毫没有迫在眉睫的惊慌,平和地道:“你慢慢说来。“ “是,启禀元辅,京营的武官与兵卒,将户部衙门围起来了,说是要讨俸,不仅是要这个月的俸米,还有往年积欠的俸米,他们说如果不给就冲进户部衙门去!“ 听了缘由,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初时还以为京营的兵马要搞兵变,胁迫天子呢。现在听来是欠饷闹事,那事态就没那么严重。 不过京营官兵居然包围了户部,事情也是不小就是。 听这人说完,张居正眉头一皱问:“你禀告完了?“ “下官说完了,大司农令下官入宫禀告元辅,解户部之危。“ 听对方这么说,林延潮心道,此人真蠢,没看见张居正申时行脸色都变了吗? “将此人拖下去打一百杖。“ 那官员一听一百杖还不将人活生生打死了,连忙大呼道:“元辅,下官冤枉啊!下官冤枉啊!“ 但见张居正道:“不过官兵包围户部之事,被你说成了兵变,大言欺人还不知罪。“ “元辅,下官也是一时心急,恳请元辅见谅。“ 张居正道:“你平日在衙门大言欺人也就罢了,也不看看这是何地?此乃枢密重地,也是你随意喊得?枢密重地也罢了,这还是皇宫大内,若是因你一时之言,惊扰了圣驾,又该当何罪?“ 这官员听了顿时哑口无言,垂下了头。 “来人,将此人拉至门外重责,再言此人失心错乱,胡言乱语,以安人心。“ “是。“当下几人将对方押出。 见张居正果断处置了此人后,众人稍稍心安,申时行道:“元翁,京营官兵包围户部之事也是不小,此事非重臣处理不可,仆去一趟平息此事。“ 申时行说完后,一名内阁属吏道:“阁老,此事万万使不得啊,户部那边闹成什么样子,我们也不知道。而且那些丘八都是粗鲁之人,岂可听进去道理,阁老不可轻身犯险啊!“ 这名内阁属吏这么说,中书舍人们也是纷纷劝道:“阁老乃是千金之躯,不可坐于垂堂之下啊!可调锦衣卫,东厂弹压。“ 没错,官兵闹饷的事虽容易解决,大不了给钱就是,但申时行身份太尊贵了,太重要了,万一出了什么闪失就不好了。 申时行道:“户部衙门就在宫门之外,若是不尽快处置,惊扰了天子,就是我等罪过了。此事尔等不必劝我。“ 张居正点点头道:“你走一趟也好,锦衣卫,五城兵马司的人马稍后就到,此事在于本阁部失察,稍后我会上表向天子请罪。“ 众人见此一并道:“阁老还请小心。“ 申时行笑着道:“此事我有分寸。“ 说完申时行点了几名内阁属吏,其余随行就是他的五六个家仆,至于守护宫禁的官兵,大汉将军,不说申时行,连张居正也无权调动。 众人见申时行就这几人去不由担心起来,正当这时一直处于众文官中的林延潮向前一步道:“阁老,下官随你同去。“ 申时行听了顿时有几分动容,转头看向林延潮。 众文官亦是吃惊,中书舍人和轮值翰林都是文官中的文官,平时只与笔墨打交道,至于安抚官兵之事与林延潮没有一毛钱关系。官场上官员遇事推诿来不及,哪里有这样主动往身上揽的。 连张居正也是重新打量了林延潮一番。 当下申时行点点头道:“也好。“ 于是申时行出了文渊阁,叫上轿子,林延潮跟在轿旁出了宫门。 申时行掀开轿帘向林延潮道:“宗海,有劳你随我这一趟了。“ 林延潮立即道:“恩师言重了,学生怎么能让恩师一人身赴险地。“ 申时行笑了笑问道:“这一次京营闹饷之事,你可有听得什么眉目?“ 林延潮当下道:“此事并非无由,这个月户部发的月俸,多以折色充抵本色,京中文武百官早有怨言。文官尚好,有各地官员送的冰敬补贴。但武官却没有此项,只能靠正俸过活。弟子想来这一次户部短了正俸,加上以往积欠,因此京营这才闹事。“ 申时行道:“这么说来是户部的不是了?“ 林延潮看申时行神色,猜对方知道其中情由,这么问自己,多是在考校自己分析问题的能力。 于是林延潮道:“以学生看来,户部虽有其责,但根却在京营。自成祖设三大营至今几经数变,京营虽仍号十二万之众,但到今天能挽强视距者不足三万,其余多是豪贵占役,或者是老弱浪徒冒领粮饷。“ “这些人平日食朝廷膏脂不说,粮饷稍有不足,就行闹饷,前朝大臣曾向天子提及裁撤京营兵卒,上街时竟被京营兵卒殴打,满朝官员无人敢问,全因其后有权贵撑腰。故而依学生看来,此次闹饷围住户部,表面看是士卒闹事,其实是京中豪贵借胆。“ 申时行听了赞许地道:“宗海果真见事明白,不过这番话说给我听也就罢了,不可与外人提及,否则徒惹麻烦。“ “学生明白。“ 申时行捏须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平定闹饷之事?“(未 完待续 ~^~) 第四百零三章 围门 听申时行这么问,林延潮心底自是也有一套方案,但再说下去就有卖弄嫌疑。 于是林延潮道:“学生这点浅见岂敢妄言,方才的话,恩师不要见笑才是。“ 申时行笑着道:“何来见笑,你的分析鞭辟入里才是。“ 正说话之间,轿子已是抬至了长安左门。长安左门乃官员退朝后还衙走的路径,门外就是几大衙门的官署。 此刻但见宫门紧闭,宫中禁军如临大敌地驻守在地,待见阁老轿子,当下一并跪在道旁。 身为申时行的管家申九喝道:“没见阁老要出城吗?怎么还不开门?“ 禁军将领听了当下道:“外面传说宫外京营作乱,为了防止乱兵进入宫门,惊扰圣驾,故而我等提前封闭宫门,还请阁老恕罪。“ 申九喝道:“混账,阁老正要出宫去平定兵乱,速速开城门。“ 禁军将领听了道:“没有御马监太监之命或者符火牌,卑职万死不敢开门。“ 皇宫里的禁卫,是由腾骧四卫以及四卫营,勇士营组成,一并听由御马监掌印太监指挥。 申九道:“大胆,竟敢拦阁老的轿子,若是外面乱兵真是造乱,你以为一道宫门就能挡住乱兵?“ 禁军将领道:“那此非我等之责也,若是阁老真要出门,要么冯公公,御马监太监在此,要么见调兵的符火牌。“ 申九怒道:“你真朽木不可雕也。” 申九肝都气炸了,申时行是不可能自失身份,亲自与一名禁军将领争执的。 众人也是焦急不已,这连门都出不去,何谈平乱。这时宫门外又传来几声喧哗,不知是乱兵还是惊乱的百姓,禁军将领见此更是不敢开门。 申九道:“好胆,你给我等着,我就让冯公公来摘你的脑袋。” 申九正要走,这时林延潮上前一步道:“申管家,且容我说两句。” 申九怒气冲冲道:“林修撰,不要求他。” “无妨,我说几句就是了。”林延潮笑了笑。 禁军将领看向林延潮问道:“大人是?” 林延潮道:“翰林院修撰,直文渊阁林延潮。” “原来是状元郎,不过卑职还是那句话要么冯公公,御马监太监在此,要么见调兵的符火牌,否则不可开门。” 林延潮笑着道:“本官不是来劝你开门的,只是为你担忧罢了。我问你若是轿子里是首辅大人要你开宫门,你开是不开?” 禁军将领道:“若是首辅大人,连冯公公和掌印太监都要听他的吩咐,卑职自是要开门。”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眼下申翁虽是三辅,数年后总有任首辅一日,那时冯公公和御马监太监,也需听他吩咐,但是兄台你就不妙了。” 在一旁申九本是要走,但听林延潮这三两句话,震惊讶然的神情一抹而过,站定脚步看向林延潮,露出佩服之色。 而禁军将领听了一拍脑袋,懊恼道:“非状元公几句话,卑职险些犯下大错。” 然后禁军将领转过身来喝道:“速速开宫门,啰嗦什么,快开,慢一步,老子踢你们屁股。” 一旁禁军士卒连门起开宫门。这禁军将领跪在申时行轿前连声道:“阁老恕罪,阁老恕罪。” 申九正要大骂,申时行倒是道:“罢了,你也是奉命行事,何罪之有,平定兵乱事大,速速起轿吧。” 轿夫将轿子一起,当下轿子从长安左门出了宫门,宫门外就是长安街,后左边是宗人府,右边是兵部。 轿子一路向南过了吏部大门口,就是户部了,但见户部外人头窜动,黑压压一片人围在这里。众人当下远远下轿,不敢靠近,生怕被乱兵瞧见。 这时大明的户部衙门前大门被擂得山响。 穿着各色衣裳,好似街头登徒浪子的京营官兵在那破口大骂:“户部的贪官,敢贪墨老子的饷银,开门,不然老子杀进去!” “开门,开门,不然老子给你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老子为朝廷立过功!老子为天子流过血!我要面圣!我要面圣!他娘的,再不出来老子杀进去了!” 此外还有数人抱着灵牌跪在户部衙门前嚎哭:“我爷爷,我叔公,我伯父都为国家捐躯,一门三口都没在土木堡,我赵家一门忠烈,太祖爷,成祖爷,你睁开眼瞧瞧,你的子孙是怎么对咱们赵家的。” 听到这里,林延潮不由也是醉了,兄台贵庚?土木堡之变已过整整一百三十多年,你爷爷居然还能为国捐躯,你太爷爷也是没有机会的。 申时行掀开轿帘问道:“事态如何?” 林延潮道:“依学生之见,京营的官兵这番围攻户部衙门,若是再不制止,恐怕就要冲进衙门了。” 申时行道:“岂有此理,户部乃朝廷府库重地,他们难道还敢硬闯吗?” 话音刚落,就是听得锤门之声响起,外面京营的几十名官兵,正在拆修附近民房,作成撞锤要捶门而入了。 见了这一幕申九不由失色道:“阁老不好了,他们是要破门而入了。我们不可站得太近,免得被乱兵裹挟。” 申时行道:“你们不必理会这里,先去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其他人,五城兵马司,锦衣卫人马到了没有?” 于是申九与几名仆人出去寻了一阵,寻来一名五成兵马司的副指挥,以及一名户部的主事。 副指挥带着一部分五城兵马司兵马其实早已来到,只是看京营围攻户部衙门人多势众,又没有主事的人,所以就与不i啊躲在一旁,蹲在街道两旁的沟渠里观望。 副指挥,户部主事一见申时行就道:“参见过阁老。” 申时行道:“事态紧急,就不必多礼了,本阁部问你,眼下乱兵闹事,若让你拿住几个带头闹事敢吗?” 副指挥连忙跪下道:“回阁老,卑职只有百余号人,而包围户部衙门的京营官兵足足有上千人,实在不敢啊。” 申时行道:“本阁部没有问罪你的意思。若是你将京营闹事的几个头目请到这来,本阁部与他们说几句话,保证不伤他们如何?” 这副指挥听了面有难色,但还是道:“卑职这去一试。” (未 完待续 ~^~) 额,重发章节了,声明一下 昨晚写文时,本来第一次上传,上传了五分钟,最后系统提示我失败了。于是我将文章又修改了一下,等了一会第二次上传,第二次上传成功了,但是没想到几分钟后,系统将我第一次上传的文章,补在第二次上传之后,所以造成重复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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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大江介绍道:“郭兄弟,这就是当今状元郎。“ 郭驴子看了林延潮一眼,随即对左右道:“你们看如何?“ 左右凶神恶煞几人,打着哈哈道:“真是状元郎,那日御街夸官,我等都是见过,绝对错不了,不是冒名顶替的。“ 郭驴子当下哈哈一笑,上前抱拳道:“楚大江方才与我都说了,大江与我是八拜之交,状元郎你既是他的恩公,也是我郭驴子的恩公,何况状元郎能来这一趟,真给足了我面子,你放心,你信得过我郭驴子,我郭驴子也信得过你,若是朝廷答允我们的条件,这一趟不会令你白跑。“ 说完郭驴子拿出两张银票放在林延潮手中道:“这是跑腿费,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林延潮拿着银票也是无语了,好嘛,自己这一趟成拉皮条的了。 而且这银票还不能不收,否则被对方视作看不起对方。黄白之物谁能不爱,算了,堕落就堕落吧。大家要保持一样的价值观。 林延潮将银票纳入袖中道:“那本官就不客气了。“ 郭驴子见林延潮收了钱,都是放了心,几人都是大笑。林延潮道:“既是本官在此,你们是不是退一步,不要再围攻户部了。” 郭驴子道:“状元郎这么吩咐了,我照办就是。” 于是郭驴子道:“弟兄们,先停下手来。“ 户部衙门前聚集的京营官兵顿时停下手来,喧嚣停止。 不久后申时行与京营官兵达成协议,将本该给郭驴子他们闹事官兵的折色,用本色抵了一部分。于是事情就告一段落。郭驴子也是言而有信,事成之后又给林延潮塞了两百两银子。 得了朝廷承诺之后,京营官兵也是散去。 这一番上下林延潮倒是赚得盆满钵满,这边京营官兵得了好处,楚大江也是对林延潮感激不已。待林延潮回户部衙门向申时行复命时,申时行下面一帮人夸了林延潮好是一阵。林延潮算是两边得好啊。 申时行平定了此事,与林延潮一并回文渊阁,这前脚才刚到了文渊阁,还没喝口茶,就听太监传旨,说天子极重视此事,要他们立即去乾清宫禀告此事。 于是张居正,申时行,林延潮在太监引领下至乾清宫的寝殿之中。 林延潮随着张居正,申时行心情有些忐忑,这算是自己当官以来第一次面圣。 林延潮身为从六品官,平日最多也只有在大朝仪时,能抵奉天殿,但这乾清宫属于内廷,属于天子与后宫嫔妃的生活区,唯有天子召见,臣子才能来,否则擅入就是重罪。 但是天子一般接见大臣都是在乾清宫正殿或是暖阁,怎么会在寝殿里接见大臣,这也是奇了怪了。 “臣恭请圣躬万福。“三人一并拜道。 “三位爱卿平身。“小皇帝脸色有些焦急。 “还不快给张先生看座。“小皇帝身旁一名穿着斗牛服的太监开口道。 林延潮见对方的年纪,以及身上的斗牛服猜到,此人就是宫里的首席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天子称他为大伴。 于是内侍给张居正搬来座椅,这是只有张居正才有的待遇,申时行还没这资格,更不用说林延潮了。 小皇帝身后猩红色的垂帘里,一名女子声音传来问道:“张先生,外面的乱兵退了吗?“ 女子声音清澈,虽听得上了年纪,但口吻里却透着一种雍容。 张居正当下道:“请太后,陛下放心,乱兵已退。“ 林延潮听得声音心道,这可了不得,这太后就是李太后啊,天子生母。 才想的天子要张居正来寝殿见面,原来是李太后在此。今日这乾清宫寝殿内,都是大明朝最有权势的人啊,自己这小翰林也风云际会来到了其中。 垂帘后一个声音传来:“平定就好,幸得有张先生主持大局,非如此不知朝堂上下多少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这一句话令林延潮觉得这位李太后说话口气,怎么有几分深宫怨妇的味道。(未 完待续 ~^~) 第四百零六章 天子赐服 野史上传说种种,说李太后与张居正二人有一腿。 林延潮在翰林院做官时,也听说了不少桥段,就差没有二人话本和春宫图了。 当然张居正已是位极人臣,在老百姓的心里,天下女子对于张居正而言,已是予取予求了。而面对这新寡之妇,还是贵为太后,张居正心底就没有一丝半点意淫的想法? 咱老百姓可不信。 林延潮想到这里,忍住胡思乱想,若是叫张居正和李太后看出点什么端倪来,知道他此刻脑中所思所想,定然是拖出午门弹到死的下场。 张居正道:“回禀太后,此事臣下也有不周的地方,户部之所以缺银,是微臣挪用太仓银充辽东军费所至,故而京营这才闹饷。此事其罪在臣,恳请太后,天子降罪。” 垂帘后李太后道:“张先生一片为国之心怎会有罪,只是本宫近来听外面风言风语说一条鞭法推行三年,照理说该国库充盈才是,怎么还用度不足。其法是否得力呢?” 张居正道:“回太后,眼下一条鞭法以及清丈田亩,不过在福建等地试行,还未推及天下,不得力之言实子虚乌有。其实这一次京营闹饷,就是以折色抵本色。试问折色从何而来,是地方府库收百姓折色而来,若是百姓都是以本色缴纳税银,何来有这麻烦?” “至于清丈田亩,太后请听臣下说几个数字,洪武年,天下初平,百废待兴,田亩数不过三亿七千七百一十二万亩,到了弘治年,国家昌盛,百姓富足,田亩数抵至八亿两千九百九十三万亩,但到了嘉靖末年,田亩仅剩四亿三千一百一十四万亩,比弘治年足足少了一半,这是为什么?此乃宦室富户飞洒良田、百姓诡寄田亩,以避官服徭役,令我大明税亩足足少了一半。不说长此以往,若不行清丈田亩之策,推行一条鞭之法,明年朝廷就拿不出辽东边军的军费了。” 张居正振振有声,连太后的面子也不给,林延潮却是心想,这几个数字张居正记的是一点不错,显得其干臣的厉害。 而且张居正也不是危言耸听,恐吓太后,在明朝军费支出一直占国家太仓银的大头,到了万历五年时,岁入三百五十万太仓银,用在军费上抵达两百六十万,达至百分之七十五的比例。到了萨尔浒之战后,军费花费太仓银达百分九十五之数。 垂帘后李太后道:“张先生朝堂大事,咱们妇道人家不懂,不由有你打理,我们母子俩一切放心。不说为国操劳,这一次平闹饷之事,也是功在社稷,可是你金不缺银不缺,又位极人臣,本宫不知如何赏你才是。” 张居正道:“太后如此说,臣下更是愧疚。” “有功岂可不赏,冯保,你就将本宫昨日抄的华严经给张先生吧。” 张居正当下称谢。 这时一旁冯保笑着道:“太后,你也别顾着张先生一人啊,此次申先生平定闹饷也有大功啊?” 经冯保这么说,帘后李太后笑着道:“本宫怎会不记得,申爱卿,你如何平定闹饷之事,说给本宫听听。” “是,太后。”申时行当下一五一十地将解决闹饷之事说了,其中没有浮夸之处,至于林延潮所为也是一五一十道来。 小皇帝听了龙颜大悦,除了小皇帝外,林延潮感觉到垂帘后有一道目光看向自己,林延潮知是李太后的目光。 马上垂帘后李太后笑着道:“林修撰,今年几岁啊?” 林延潮道:“回禀太后,微臣已是虚度十九载。” 李太后笑着道:“十九啊,本宫也是十九岁封的侧妃,此番你敢于任事,为国效力且不惜身处险地,你说要你要本宫什么赏赐啊?” 林延潮当下道:“太后,此事能定闹饷之事,乃是托太后的洪福,天子的恩典,臣下不过尽绵薄之力,哪里有丝毫之功劳呢。” 小皇帝听了不由一笑道:“林爱卿,既是母后说要赏你,你就不要谦让了,说吧你要什么赏赐?”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若是真的要微臣说,微臣只求大明国泰民安。” 林延潮此言一出,小皇帝顿时大笑,一旁的冯保也是莞尔,垂帘后李太后笑着道:“陛下这林修撰真乃忠君爱国之臣,好好赏赐他就是。” “是,母后。” 小皇帝向身后答允了一声,再转头看向林延潮道:“林爱卿,为赏你这番平定闹饷之事,朕就是赐你麒麟服一套,料用纻丝纱罗,另白银十两。” 天子赐服是文武大臣难得的殊荣。 赐服有几个档次,最尊贵的为蟒服,蟒服唯有一二品大员和极为得宠的太监,才能穿。 其中蟒服又分坐蟒和行蟒,一般内阁大臣也只穿到行蟒而已,而张居正身上大红坐蟒服,这是人臣最高等级的赐服。 蟒服下一等就是斗牛服,稍逊于蟒服,如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身上就是斗牛服。 虽说冯保与张居正,一个是外相一个是内相,在明朝官场上称此为宫府两相,但冯保为了对张居正表示尊敬,一直都是穿斗牛服。 斗牛服下一等就是飞鱼服了,众所周知天子亲军锦衣卫就是穿飞鱼服,此外飞鱼服多赐武官,至于尚书,侍郎有时候也会赐予。 飞鱼服下就是麒麟服了。 穿麒麟服的一般是公、侯等勋臣,皇帝驸马,以及三四品的大员。 一般而言以林延潮现在从六品官穿麒麟服简直就是僭越,六品官怎么能穿公侯驸马之服。 不过林延潮是翰林,翰林出身清华,赐服不可以品秩定论,前朝天子赐服随意的时候,翰林五品官甚至可借三品服色,甚至还有讲官赐斗牛服的。 故而小皇帝赐林延潮麒麟服,不仅没有违反制度,也是恰到好处。 听天子赐自己麒麟服,林延潮当下道:“微臣谢陛下隆恩。” 下面小皇帝又向张居正道:“张先生,朕以为让林爱卿至文华殿,为经筵官如何?” 张居正道:“陛下,为天子经筵官本就是翰林之职,臣以为可行。” 小皇帝听了龙颜大悦道:“好,就这么定了。”(未 完待续 ~^~) 第四百零七章 显摆显摆 从乾清宫出来,林延潮心想自己这一次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啊。 从郭驴子那入账五百两银子,这边又得天子赐服,自己一个从六品官穿上公侯勋戚才能穿的麒麟服,那可是多大的面子,以后必然穿出去好好显摆显摆。 御赐麒麟服不久送至,送来的正是乾清宫侍驾的太监,林延潮的老相识高淮。 高淮一见林延潮就是道喜道:“状元郎,真是圣眷在身,天子赐麒麟服,是天大的恩典,指日必入阁大拜啊!” 林延潮闻言哈哈一笑道:“高公公言重了,林某不过是跑腿的,要有功劳也是阁老的,自己不过是沾一点边罢了。” 说完林延潮从袖子里拿出五十两的银票道:“高公公拿着,请你和同来几位公公一起喝茶。” 林延潮以前出手,给太监打赏也不过几两,十几两银子,但现在能拿出五十两,反正对他而言是慷他人之慨,这钱花的是一点都不心疼,总而言之这有钱的感觉实在是好啊! 这里总结一个普世皆准的道理,男人一定要有私房钱! 高淮一看林延潮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银子,不由咂巴着嘴道:“状元郎,此礼也太重了吧,咱家受之有愧。” 林延潮道:“公公,凭咱们的关系,只有少没有多的。” 高淮见林延潮这么说,就将银票收入怀里,与同来的众太监道:“咱们还不谢过状元郎!” 宫里的太监不能娶妻生子,所以对于金银都是比较贪婪。见林延潮送他们银子,众太监们都是眉开眼笑,一并向林延潮道:“状元郎真看得起咱们,乃是咱们的荣幸。” 林延潮将麒麟服穿在身上,麒麟服既是朝服,也可作公服,简而言之,就是上朝时可坐穿,平日坐衙视事时也可以穿,不用下朝后脱下更换衣裳十分方便。 从麒麟服的样式而言,有点类似蒙元时的曳撒,后襟不断,前襟两截,下用马面褶。 天一黑,正阳门外华灯初上。 正阳门大街上,京城有名的戏院、茶园、妓院多设列在此,这是京师里官员士大夫们宴客之地。很多官员归衙后,就寻这销金,欢呼酣饮,可谓日暮不休,甚至连上朝都宁可不去。 林延潮坐着马车,看着正阳门大街两旁高挂的灯球,纱灯,眼前有些恍惚,这情景有点类似现代都市里一排的霓虹灯般,灯球纱灯就这么连绵不断一条街挂着过去。 这里是明朝官员权贵,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之所,林延潮早有耳闻,今晚翰林院同僚燕饮就这设在这条大街的广和楼。这广和楼原本是戏楼,为名宦陈家的产业。 林延潮坐着马车来至一书着‘广和楼’的牌坊下入楼,车马停在门外,楼里还有轿厅,坐轿子来的达官显贵就直接在轿厅下轿,轿厅里还有人专门给轿夫端茶送水。 而广和楼门外还站着一排彪悍大汉,这些人乃是老板请来看场的,出入广和楼的都是达官显贵,自是要有人护住场子。此外广和楼也是戏楼子,不少闲人,地痞,流氓都会来这里蹭戏,也就是白听戏不给钱。 于是这些大汉就负责轰走这些听戏的。 林延潮一进门立即有跑堂的来迎。林延潮还没说话,一旁掌柜就迎了出来陪着笑脸道:“这位是状元公吧,翰林院的同僚都在三楼雅厅呢,这边请。” 于是掌柜领着林延潮上楼,一路小心地陪着说着,赐字给小店一副墨画等奉承话。 待林延潮到了三楼,他知这广和楼三楼专门是接待,朝廷各部衙门的酒宴,装潢可谓极度奢华,只对官府开放,而不对民间。 至于二楼雅厅也是不容易订的,一般都是给广和楼附近几大饭馆包出去的,要听戏,就要去几个饭馆订桌子,然后几个饭馆直接将饭菜送到广和楼来,边看戏边吃喝。 林延潮进入雅厅,但见翰林院的同僚到了曾朝节,黄凤翔等七八人,正坐在椅上随意说话。 几人一见林延潮就起身,正要笑着打招呼,待一见林延潮身上的麒麟服道:“宗海,咦,这不是麒麟服吗?你怎么得了这一身了?” “是啊,我没看错吧,麒麟服乃朝廷重臣所着,不可随意僭越啊!” 林延潮笑着道:“小弟这并非僭越,其中说来就话长了。” 曾朝节笑着道:“这才入阁轮值第一次就得了麒麟服,其中必有非凡经历,我等一定要洗耳恭听。” 几人说着都是大笑。众人笑着恭贺,眼光中难免有几分羡慕或者嫉妒的神色。 说话间,雅厅里的侍女就奉上毛巾。林延潮接过毛巾覆脸,这毛巾该是凉水投洗,可以解一身热气,而且还用香汤浸过的,上面附带香气。 林延潮赏了这侍女一钱银子。 随即掌柜拿着一戏本递送林延潮道:“唱班子都是候着呢,这今晚头一出戏啊,要等着状元公你来点啊!” 掌柜是挺会做人,林延潮淡淡地道:“掌柜太客气了,先给几位同僚点吧。” 曾朝节当下笑着道:“宗海,今日你做东,自是你来点。” 林延潮见推不过当下点了一出定军山,几人也各自点戏,然后掌柜就捧着戏本出去,一旁侍女将雅厅对着戏台的竹帘子卷起,下方的戏台在眼前是一览无遗。 三通锣响,戏剧开场,而各种精致茶点也是接连奉上。 徐显卿笑着道:“这都是广和楼请附近名饭馆作的点心,这掌柜好是懂事。” 曾朝节喝了口茶道:“这是当然了,这广和楼乃陈家产业,是原顺天府尹陈秉彝置办,而今到了他儿子无为州知州陈志文的手上。广和楼到了陈志文,已成为京里达官显贵牵桥搭线的好地方,若是陈家有什么贵客,也是在广和楼接待的。” 林延潮听了,心想这都已是成为产业链了。 徐显卿笑着道:“陈家的事不提,说说今日宗海如何得赐麒麟服。” “是啊,说来听听,我们也是颜面有光。”(未 完待续 ~^~) 第四百零八章 求办事 此刻广和楼里定军山已是开场。 戏台左右挂着两灯球,照着四面通亮,戏台一侧写着‘出将’二字的门上,演员一一登台。 二楼三楼的达官显贵们,居高临下看着戏台子上。 三楼雅间里,林延潮与几名同僚一边说笑,一边看戏也是十分有趣。 这边门一开,刘虞夔满脸红光,领着其他几位翰林院同僚如萧良有,张懋修一干也是到了,今日为了庆贺刘虞夔,林延潮入直内阁,翰林院检讨厅里的官员,除了实在身有要事抛不开的,来了十之七八。 不过轮值内阁余孟麟,王应选,邓以赞的三人没到。 这几人一见林延潮就是笑着打趣道:“宗海,你今日办得好大的事啊!” “是啊,户部衙门里都传开了,一介书生竟对着千名闹事的武夫毫无惧色,真是佩服。” “天子赐你麒麟服,这可是咱们检讨厅的头一份了,而几位讲官也是侍直多年,讲书效成,天子方才赐一件麒麟服,哪里比得上你。”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对天子赐林延潮麒麟服都是羡慕不已,林延潮心底也是高兴,不过却道:“谢过几位好意了,不过咱们若再闲聊下去,这酒席可吃不成了。” 刘虞夔哈哈一笑道:“不错,咱们边吃边聊。” 众翰林们轰然叫好,于是众人列席坐下。这席位是每人一席,面戏台而坐,如此也是为了方便看戏。 刘虞夔当下点菜,众人见他一口气点了几十道菜。 众人都是道:“太奢,太奢了。要让直卿和宗海破费了。” 刘虞夔笑着道:“咱们同僚雅聚,若是只上寻常菜色,岂合我等身份。” 在翰林院时,林延潮就知刘虞夔此人凡事好讲排场,所以也就随着他去。刘虞夔一一吩咐,掌柜点头哈腰应了,又问刘虞夔要什么酒。 刘虞夔笑着道:“就要你们广和楼自家陈酿。” 刘虞夔笑着与诸位翰林们道:“诸位,这广和楼自酿的黄米酒,比上宫里的内法酒,今日大家要不醉不归啊!” 林延潮知道明朝官面上卖的酒很差,所以民间的商家,官员士大夫经常自家酿酒。 掌柜走后,丰盛的菜肴由侍女一盘盘端上,桌上盛陈海陆,都是珍世佳肴。 众人见了不由道:“直卿,今日这酒席最少值三十两吧!” 刘虞夔笑着道:“三十两哪里够,不过诸位莫为我与宗海的钱财心疼,知我今日为何选在广和楼雅聚吗?” 众人都是摇头道:“这倒是不知。” 刘虞夔笑着道:“这广和楼的东家无为州知州陈志文,正谋求任临清同知,眼下正往京里说得上话的衙门,满地撒钱呢,你说今日我们来此吃饭,他会收我等的钱吗?” 众人听了恍然心道,刘虞夔是打这个主意啊,咱们今日来是宰肥羊了。 黄凤翔道:“原来如此,临清同知可是肥缺,署理临清钞关,陈志文的心可真不小啊!” 林延潮道:“鸣周兄所言极是,临清钞关乃天下八大钞关之首,税银交纳还多于崇文门钞关,每年过手的银子如江河一般。” 刘虞夔笑道:“正是,这陈志文为官一任,就经手这么多银子,而我等困坐衙门,无处施展,此来不替他花些钱,岂非亏待了自己吗?” 说着众人都是大笑。 这时萧良有道:“直卿兄说笑归说笑,只是我听闻陈志文要临清钞关的署理权却不易。” “凡三品以下选官,由吏部裁定,而陈志文临清同知的行文马上就要批下来,萧兄这么说是否听到什么风声?” 萧良有点点头道:“正是,户部已看中了钞关,有意将榷税之权收归中央,故而请朝廷不用地方官府沾手钞关,准备从本衙门里差官,由一名户部主事署理钞关。眼下吏部和户部为此正在打官司。” 一名翰林笑着道:“诸位,官场升迁其中详细说个三天三夜也是说不完,这陈志文既已来京活动,一会必来这里敬酒,诸位到时不用说话,平常待之就可。他见我们神色冷淡,稍后必会补一份厚礼。” 这人说完,厅里众人不由哈哈大笑,然后一并笑骂:“这岂非成了白吃白拿?” “这又有何不可啊!” 有几名为官清廉的翰林听不过去,只是他们也知这是官场风气。 不久一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此人虽貌不起眼,但走路时昂首挺胸,与一旁低头弯腰的掌柜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用猜此人就是无为州知州陈志文了。 陈志文一进屋子就道:“诸位大夫能来捧在下的场子,真是受宠若惊啊!” 知州是正五品,虽是外官也抵得上京官正六品,比在场翰林的官位都高。但翰林官是何等清贵的存在,连起身都不用,坐着答礼就可以了,而且这还是看在陈志文是甲科进士出身的份上。 陈志文说了几句场面话,当下挨个与列席的翰林们一一敬酒。 果真不少翰林都是神色冷淡。陈志文也是脾气好,丝毫不动气。 林延潮心知这临清钞关署理的官司,最后还是要内阁裁定的,对于翰林而言虽说不能影响结果,但怎么说翰林院也是内阁属衙嘛,就算不交好,那肯定也不能得罪了。 不过对于林延潮这样值文渊阁,能参预枢务的官员来说,这顿饭就不那么好吃的。 林延潮以为陈志文是要奔张懋修而去的,毕竟他爹才拥有最高权力。但最后对方到了自己面前停下,一脸热情地道:“状元郎,陈某真是久仰大名,没料到在此相遇,真是三生有幸。” 这完全是下官拜见上官的说辞嘛。 脸皮薄的完全受不了,不过戏台下面锣鼓声响起,十分喧闹,二人只能凑近说话,旁人也是听不见。 林延潮道:“陈州牧实在言重,小弟担当不起啊!” “担得起,状元郎十九岁三元及第不说,甫入官场就值文渊阁,今日还得天子赐麒麟服,这等年少有为实是让陈某望尘莫及,陈某先干为敬。” 说完陈志文拿起酒一杯饮尽。(未 完待续 ~^~) 第四百零九章 红颜一笑 林延潮见陈志文如此讨好自己,心想对方好歹也是五品官,见了自己也不用这么恭敬吧,必是有求而来。 眼见陈志文是将酒一饮而尽,而林延潮只是浅浅喝了一口。 陈志文看了一眼林延潮杯里残酒,陪着笑脸道:“在下虚长几岁,冒昧称状元郎一声贤弟,其实愚兄有一事相求。” 林延潮道:“陈州牧,你要问的事,在下恐怕无能为力。” 陈志文连忙道:“贤弟,你可无论如何也要帮愚兄一把,既是贤弟心知肚明,愚兄也不打哑谜,不要脸的说一句,为了谋临清钞关的差事,我已是筹谋很久了。” 林延潮道:“陈州牧那你真找错人了,临清钞关,乍看是户部吏部争署理之权,其实是朝廷要将地方榷税,收回中央,此乃国策之争,并非一般人事调动,去跑跑关系,疏通一番门路就可办的。“ 陈志文愁眉苦脸地道:“贤弟这番金玉良言,愚兄也是明白,榷税收归户部,自是临清府县,山东省道等衙门亏了老本,眼下督巡衙门,吏部衙门就此事与户部在天子那打官司了,不过在下关心也并非此事,愚兄不争这署理之权,而是来与贤弟买一个消息。“ “哦,什么消息?”林延潮问道。 “贤弟,愚兄临清同知的告身,吏部还未签发,随时可以变更,你身在内阁消息灵通,对于这户部吏部之争,谁输谁赢必是比外人早一步得到消息,若是贤弟闻得消息,提前知会陈某一句,就是陈某再生父母,一生一世感你的大恩大德啊!“ 陈志文这番话说下来,林延潮也是明白他所求。 没错,自己能参预枢务,虽不能对朝廷大事指手画脚,但咱比其他人优先知情的本事。所以陈志文是想从自己买个消息,若是户部真将临清钞关的署理权拿下,那么他就乘着临清同知告身还未下来,活动一二,迁到一个更有前途的地方。但若是吏部和地方衙门在御前打赢了官司,那么他就喜大普奔,不用挪动了。 接着陈志文又压低声音道:“若是宗海兄能将消息提前透给陈某,陈某愿以一千两白银为谢。“ 一千两白银?对于林延潮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却能拿到一千两。至于收不收?这钱是属于官场上的陋规。什么叫陋规?就是上不了台面,但是大家都是遵守的规则。 中书舍人为何都这么吃香,就是因为每年可以靠这个陋规收钱收到手软。所以这钱两房中书舍人都是有收的。这钱也不烫手,因为并非是机密之事。 于是林延潮斟酌了一番语气道:“可陈州牧,真是看得起在下,既是陈兄如此盛情,话先说在前头,在下眼下不过初履文渊阁,要参闻机密之事恐怕也非容易,只能说姑且一试,若有消息,再告之州牧。“ 陈志文听林延潮答允下来,顿时千恩万谢道:“宗海这番情义,真让愚兄不知说什么才有,那唯有静候佳音了。“ 于是陈志文又寻他人敬酒了。 一顿酒宴下来,众人都是酒足饭饱,陈志文果真也没敢要林延潮他们的饭钱。 不仅如此临别之际,陈志文还向每人都送了一分\薄礼\。 当然薄礼是他口中说的,其实也不薄了,就是每人受上一间金缕所制的面签。面签就是书签,用一楠木匣装好,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 对于这礼品众翰林都是喜欢,面签嘛,读书人用的东西,送得丝毫不俗气,符合翰林的身份。而且面签为金缕所制,必要时候也可拿去换钱。 由此可见在送礼得门道上,咱们陈知州可是真费了一番心思。总之众人这一番又吃又拿,都觉得不虚此行。 陈志文将林延潮送出门外,陈济川驱马车将林延潮载至家中,林浅浅已是侯在家里了。 林浅浅听得屋外的马车声,就抛下针线活,从屋里飞奔出来。 故而林延潮进门时,看见是满脸喜色的林浅浅站在屋门前。 而林浅浅则是一眼就看见了林延潮身上的麒麟服,于是问道:“相公,这怎么不是你白日上衙的官袍?” 林延潮还未开口,陈济川就抢着道:“夫人,今日老爷得天子赏识,故而御赐麒麟服。” 林浅浅听了林延潮得天子赏赐,有几分不相信问道:“相公,这是真的吗?” 林延潮笑道:“是真的。” 林浅浅脸上的笑容顿时绽放开来,随即又嗔道:“相公,既然这是天子御赐之物,怎么今日还穿着他赴酒宴,若是弄脏了怎么办?快,脱下来。” 林延潮笑了笑依着林浅浅的话,除下麒麟服。 林延潮示意陈济川和服侍的丫鬟退下,房里只剩他与浅浅二人。 烛火下,林浅浅垂着头看着有几分娇艳。则是林延潮一边喝醒酒汤,一面灯下看佳人。 林浅浅知林延潮今日有酒宴,故而早早就熬好了醒酒汤。 林浅浅将麒麟服喜滋滋地收好,但嘴里却道:“老爷你今日立了这么大功劳,天子才送一件衣裳,也太小气了。” “那你说送什么?” “至少也要黄金百两,良田千亩。”林浅浅笑着道。 林延潮摇了摇头,笑着道:“黄金百两易得,但这麒麟服,并非黄金百两可得。” 林浅浅甜甜地笑道:“我知道,只是总觉的,给钱更实在。换了我今日太后,天子问你要赏赐什么,我就说要金子了。” 林延潮没好气地用手指点了点林浅浅光洁的额头,道了句:“你啊你。” 林浅浅摸了摸额头,委屈地道:“我知道,我就不能说一说吗?”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今日疲惫了一天,索性就直接躺在炕上,至于林浅浅则是高兴的,如小喜鹊般在林延潮说着今日家里柴米油盐的事。 林延潮合着眼睛,耳里听着林浅浅的家乡口音,偶尔自己说一两句公务上的琐事。 当然在林浅浅听来林延潮的事,自是远远不抵她柴米油盐的事重要。 对林延潮而言,反正朝堂上再风光的事说来,也不过回家后博红颜一笑而已。(未 完待续 ~^~) 第四百一十章 咱是笔杆子 清晓朝回秘阁中,坐看宫树露华浓。绿窗朱户图书满,人在蓬莱第一峰。 承乏词林愧不才,重承恩诏直芸台,筵前视草频封简,带得天香两袖回。 次日,林延潮入阁办差路途中,突然记起这两首诗来。这两首诗是自己翰林前辈,最后官拜国子监祭酒的胡俨,在永乐八年时蒙皇恩,诏直内阁时写的诗。 在现在看来这两首,文采并非出众!不过从头到尾可以透出胡俨入值内阁时,那小激动的心情。 林延潮此刻不免也是如此。 昨天一日奔波的过后,林延潮今日正式坐衙。 林延潮身穿麒麟服步入阁门后,路上遇见的中书舍人,内阁属吏都是向他行礼。 官场上从来都是只敬罗裳不敬人,麒麟服代表着天子恩典,圣眷在身。 林延潮到了自己东庑值房,开锁进门,打来水先擦桌子,收拾干净后,就坐在公案后坐下,等候今日之事。 随着云板响起,上衙时间到了。 昨日体验已是过了,眼下就开始正式办公。林延潮在公案上摆下阵仗,等着今日的差事。 随着时间流逝,从文渊阁中的阁吏往返出入于东西二房之间,文渊阁中开始忙碌。 林延潮等待了一阵,就听得脚步声响,一名阁吏来到林延潮房里拱手道:“林修撰,这是兵部手本到阁,呈首辅省览前需书一揭贴,请你速办。” 说完就放在了林延潮案上。 林延潮拿起手本,所谓手本就各衙门往来的公文,而题本是各衙门给天子上的公文,这是两种形式的文书。 各衙门题本林延潮是没有资格看的,但到阁手本却可以,眼下这一叠就是兵部送至内阁的公文。 要知道天子很忙的,为了偷懒,所以让自己的文秘,内阁大臣以及秉笔太监替他看奏本和题本。 内阁为了给天子看题本也是很忙的,那么其他衙门给他看的文本怎么办?这事只有交给内阁的文秘,中书舍人和轮直翰林来干。 内阁可以在各衙门的题本,票拟写上自己意见给天子过目,而身为内阁大秘翰林,舍人,则是手本写上揭贴,将内容简明扼要的阁臣看。 林延潮将这一叠兵部手本拿起看后,心道,好家伙,这手本好几十页,足足有上万字呢。 明朝往来公文,奏章,向来都是冗繁复杂至极点,甚至有的一篇公文里好几万字,别说天子一孤家寡人,就算有三位内阁大臣给天子看奏章,这么看也是要看出人命来的。 所以林延潮要做的事,就是节约领导的时间。 这兵部送上的是一封向张居正荐人手本,里面一共保荐了二十六员武官,其中每个人年籍,乡贯,住址,脚色介绍了写了几十句话,这样的奏章连篇累牍地看着实在是要命。 于是林延潮将手本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将手本内容简明扼要的,用两三百字写在一张纸上。 林延潮生怕写得不简练,又或者将手本里重要内容遗漏的,又重新读了一遍,再修改了一遍,最后精简摘抄了一百五十多个字。 如此林延潮还不放心,到隔壁房请教了一名资深中书舍人,自己这么写是否正确,再经过对方指点进行过一道修改后,将纸上的内容减至一百字内,这才算定稿。定稿后,林延潮这纸贴在手本头页上,再用浆沾住,这写着简介的纸就称作揭贴。 林延潮将附着手本的揭贴拿起送到文渊阁里,交给吏员里的孔目。 孔目看过一遍后笑着道:“状元公,第一次入阁办事,揭贴就写的如此妥当啊!” 说完孔目就将题本送入内阁值房。 林延潮走回东庑值房,坐下来喝了口茶,这还没休息了片刻。 这边一名阁吏来到林延潮房里道:“方才你呈上的揭贴,首辅大人已是看过了,首辅命你以方才兵部手本草拟一题本,写好后呈首辅过目。” 说完这阁吏将方才自己经过的兵部手本附着自己揭贴,放在了公案上。 “请留步!” 阁吏停下脚步问道:“状元郎何事?” 林延潮问道:“首辅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将手本一字不易的抄录到题本中,还是将手本精简。” 阁吏想了下道:“这倒是没说。” “那请问以往的惯例呢?” “首辅大人说过,行文不得有枝蔓之词,状元郎自己把握吧。” “多谢了。” 对方走后,林延潮拿起手本,心想张居正看得倒快嘛,自己费了快一个时辰功夫给你摘抄,你两三眼就看完了。 至于题本,就是内阁写给天子奏事,公事用题本,私事用奏本。 林延潮翻开手本,看揭帖上没有张居正的批注。林延潮不由寻思这替兵部送上来保荐武官的文书,不该是由兵部上题本给天子吗?怎么是交张居正上题本。 林延潮猜不透,但决定将这念头烂在心底。 参预枢务,就是自己可以知道,知道不等于能过问,问了就过界了,犯了大忌。咱就是笔杆子一枚嘛。 于是林延潮将手本又放下,去东房的典籍吏那取了专门给天子进呈题本的题本纸。 这题本纸和奏本纸看似简单,但其中有秘密。 不同衙门之间呈给天子御览的题本纸不一样,纸张的长宽高都不等,一品二品衙门用一等纸,三品衙门,四品衙门用纸也是不同,如此天子一收到题本,就知道是哪个衙门发出的,而且不易伪造。 林延潮将题本纸拿回直房后,心想这上万字的手本明显是太冗长了嘛,而且言辞啰嗦,文采逊色。 既是张居正说行文不得有枝蔓之词,那么自己可以删减一番。 于是林延潮一边磨墨一边酝酿,方才那上万字的手本,自己看了两遍,早就在脑海里倒背如流了,所以手旁的手本他连看都不用看一眼,直接就在脑子里酝酿就好了。 片刻后,林延潮有了思路,当下奋笔疾书,将这上万字手本内容精简成三千字。 写完之后自己直入文渊阁张居正的首辅值房。(未 完待续 ~^~) 第四百一十一章 你就是太小心谨慎了 距离散班还有差不多一个多时辰,林延潮为了赶公文,中饭也是没吃。 据说这对于中书,翰林而言也是常有之事。虽说张居正没说什么时候要用题本,林延潮初来乍到,还是以公务为先,中饭也没去吃,一直到赶完了文章为止。 林延潮入直之前,早就听说,京官虽以直内廷为荣,但实在是不胜其苦,侍直皇帝,每天要垂手侍立,必然气血下注,脚底十指欲肿,早晚得静脉曲张。至于入值房听差写公文,那也得终日伏案而坐,两脚不得屈伸,分分钟钟得椎间盘突出的节奏。 林延潮走入文渊阁大堂。大堂西侧是会揖朝房,以及属吏的公事房,走到尽头则是上楼的楼梯。 而阁臣值房,都在大堂东侧游廊侧。 林延潮进了大堂往东,阁臣值房一共是五间。 在明朝殿阁大学士一共有四殿两阁,由尊至卑是中极殿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 照道理大学士的极数是六,值房为何只有五间?这其中的原因,是文华殿大学士,唯有永乐年间权谨一人担当过,此后至今一百六十年,再也没有人任此职。 所以去掉文华殿大学士,默认殿阁大学士,最多只有五名,只可以少,不可以多。 现在吕调阳,马自强先后致仕,病故后,这两间值房也是空了,在办公的就剩下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三间。 林延潮经游廊来到张居正的值房前敲门进入。 内阁值房都是内外两大间,无论外间内间都十分宽敞。 林延潮本以为身为大明首辅,他的值房里会有很多内阁属吏,可事实上他走到外间,只见公案前就坐着一名身穿红袍的机要中书。 对方三十来岁,板着张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见了林延潮入内,抬头看了一眼,也不说话,只是伸手示意让他至一旁会客房等候,然后又伏案写字。 林延潮知能成为大明首辅机要中书,都不是一般人。此人不过从七品,但除了张居正外,完全可以不卖任何官员的面子。称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林延潮向对方拱了拱手,来到一旁会客房等候。 会客房,已经有三名两房中书在等候。三人见林延潮入内,都是起身拱手道:“见过林修撰。” 一人还起身让了位子,林延潮道了一句不敢,坐在侧边的一张檀木椅上。 等候时几人随意闲聊。林延潮默默用套话的功夫,借着闲聊,从几人口中打探出哪位中书舍人,专司吏部户部事。 这才开了头,就见公案前伏案的机要中书侧眼扫过这里,然后咳嗽几声。 众人立即知机不语。林延潮心下一凛,也没再说话。 中书舍人入内奏事完毕后,机要中书要进门请示一句,再从会客房点一名中书入内禀告,之后机要中书再回到公案前提笔写字。 待上一名两房中书离开后,机要中书先拿了林延潮题本入内,过了片刻后,对方再与林延潮一并入值房。 “拜见中堂。” 林延潮垂下头,眼角却是偷看张居正脸上的神色变化。 可惜林延潮没看出张居正脸上任何表情,对方将自己所呈的题本看了一遍然后提笔在题本上改动了一处,问道:“宗海直内阁也有两日了,可有什么要问本阁部的?” 林延潮道:“下官初履,还有很多地方不明白,还请阁老让一名文案娴熟的中书,能提点下官一段时日。” 张居正捋了捋胸前的美须道:“换了旁人或许要的,但你却是不必。” 林延潮拱手道:“下官愚钝,不知中堂所指,还请示下。” 张居正道:“观你今日所拟的题本与揭贴,足见宗海对案牍之事十分娴熟,怎么你还需本阁部再夸你吗?” 林延潮连忙道:“下官不敢。”林延潮面上虽是‘惶恐’的样子,但心底却是得瑟,这还用说吗?我上辈子干得就是这活,这才是自己的职业专精。 张居正温和地笑着道:“你无需在我面前战战兢兢,本阁部最厌只会耍嘴皮子的清流,而最喜用干臣干吏。本阁部眼光不会有错,你当为干臣,可有什么建议与我提的?” 林延潮听着这位大明第一人夸奖自己,十分高兴,这简直是要加官进爵的节奏啊。 待听提建议几字时,林延潮心底揣测着是否继续那日的说客之事。正犹豫之间,林延潮心道不对,张居正这是设下圈套让自己跳啊。 身为轮直翰林,只能参预枢务,哪里有发表言论,指指点点的资格。若是自己贸贸然就提了,就是妄言干政,轻则被张居正重责,重则被赶出两房,回翰林院修史。 内阁身为天子的文秘,从不能议政到可以议政,身为内阁的文秘,还没走到议政这一步。身在官场最愚蠢的,就是不懂摆正自己所在的位置。 听说眼前张居正最擅长就是这手,先把人捧得高高的,再上屋抽梯,让你自由落体。 林延潮当下道:“下官蒙首辅提拔,入阁参预枢务,已是三生有幸,下官虽是愚钝,但也知不可见之一孔,就妄加大方阕词的道理,此乃是以蠡测海啊。” 林延潮这一番说完,一旁的机要中书看了林延潮一眼,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中露出几分欣赏的神色来。 张居正笑了笑,用几分‘惋惜’的口气道:“宗海,你这人就是处事太小心谨慎了,也罢,就先在诰敕房多磨练磨练。” 说完张居正将林延潮所书的题本交给机要中书道:“盖印,发通政司。” “是,元辅。”机要秘书拿了题本,走房门前开门,再对林延潮作了个请的手势。 林延潮知自己算是过关,当下向张居正行了个礼,然后走出屋门。 坐在公案后的张居正,看着林延潮的背影,双目眯起。 至于林延潮走出文渊阁后,却是一身轻松,陡然间肚子一阵鸣叫,这才想起自己饥肠辘辘了一日,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这轮直内阁可不是个容易活。(未 完待续 ~^~) 第四百一十二章 张四维 这一日一场豪雨席卷了整个紫禁城。 林延潮坐在直房里,抬头看了一眼门外突如其来的大雨,于是起身将门关过半扇,以免疾雨打进弄湿了桌上如小山般的公扎案牍。 各衙门送至内阁的公文,都是上午送至的,林延潮忙碌了一上午,下午时才稍稍有些空闲。 林延潮入值房办事,这五六日来是忙个不停,经常在内阁一日上班,就远远超出官员辰入酉出的十小时工作时间,这样干下去果真是要得腰椎间盘突出的节奏。这与自己上一世喝了一日茶,看一日报纸那等尸位素餐的那等空闲完全是两个样子嘛。 不过尽管忙碌,林延潮却觉得充实而有意义,一来自己喜欢这样的生活,二来这是自己第一次接触中枢,了解整个帝国运转。 如眼下向天下推行一条鞭法与清丈田亩之事,林延潮就通过公文往来获得第一手资料。 此外在户部与吏部那关于临清钞关署理权归属的官司上,林延潮也从吏部户部公文往来,以及同僚闲聊中,窥得了蛛丝马迹,得知朝廷将税金收归中央的决心不可动摇。 于是他悄悄给陈志文透了风声,说户部会在这争夺中胜出。陈志文得知后,立即更改了原先任临清同知的打算,再谋他职,并遵守承诺给林延潮送了一千两银子。 这笔钱入账令林延潮赚了一笔。 现在林延潮办完差事,在公案后算着什么时候下衙时,一名阁吏来到林延潮值房里道:“林修撰,次辅请你去值房一趟。” 林延潮听对方口气有些怪怪的问道:“请问次辅有什么要事吗?” “去了你就知道了。”这阁吏脸上带着笑容,口气却是淡淡。 听了对方这句公事公办的话,林延潮不由心底一凛,于是搁下笔放在案上道:“那我这就去。” 说完林延潮将桌案上公文一整,然后将值房大门一锁,撑了把伞走至文渊阁,而来请林延潮那名内阁属吏至始至终,跟在林延潮身后。 林延潮进了文渊阁搁下伞,经游廊走到最里面一间,这是张四维的值房。 值房里一名属吏给林延潮开了门道:“林修撰,次辅就在里面!” 说完对方来到内间,给林延潮开门。 林延潮进入的张四维公事房,但见对方正在案上写大字,他的官帽脱下放在一旁。张四维的值房里因为没有如张居正,申时行的值房中用冰桶消暑,故而显得很热。 听说张四维畏寒更甚于畏热,宁可不用冰桶降暑。林延潮听来这就有点类似于现代,夏天外面都到了三十八度,也不肯在室内开空调的人。 不过张四维丝毫也没有怕热的样子,他的身材有几分消瘦,但是精神却是很好。 “次辅大人,林修撰已是到了。” 张四维抬起头看了一眼道:“林修撰先坐,待我写完。” 当下林延潮坐在张四维的下首,至于领路进来的属吏,给林延潮和张四维都倒了茶,这才出门。 林延潮静静的等着,凭他的经验,似闻到几分来者不善的意思。 在三杨时的内阁,奏章的票拟,由几位阁臣协恭,商定后再呈天子,几位阁臣没有主次之分,。 自嘉靖朝以来,首辅势大,天子委政于首辅,从严嵩,到徐阶,至高拱,再到张居正,首辅权势日重,不仅凌驾于群臣之上,而且次辅与三辅等其他几位阁臣的地位,也如同首辅属吏一般,不敢以同僚相处。 比如票拟之权,这几位首辅都是操在自己手上,由自己独决,不与他人商议。 特别是高拱权操在手不说,还十分蛮横,当时为次辅的张居正给皇帝上密谒。高拱知道大怒,对张居正骂道,我高拱当国,一切事由我与大家共决,你张居正怎敢背着我与天子说悄悄话? 所以张四维的位置,就很尴尬,他名义上虽为文官的二号人物,但是朝堂大事却轮不到他说话。 当初高拱主政时,还分张居正主户部事,但到了张居正主政时,六部事与张四维一个都没关系,只是让署理阁务。说白了,张四维手中的权力充其量相当于管理内阁的秘书长而已。 不过尽管如此,张四维的权势,也是林延潮远远难以望及项背的。 不久张四维将他一副大字写完,然后问道:“宗海,你看老夫这几个字如何?” 林延潮依言站起身凑到张四维公案前,但见张四维写的‘白马入芦花,银碗里****’十个字。 这是禅宗的一句名谒,林延潮当下道:“下官书法不过粗通,但也可看得出中堂的笔力真可谓登峰造极。” 张四维听了不置可否,将笔搁下,走到林延潮身旁的檀木椅上坐下,然后拍了拍林延潮的椅子。 林延潮会意坐下,只是挨着一点椅子边,不敢坐实了。 张四维缓缓道:“当初翰林轮直内阁,我本是定下张懋修的,但是本阁部看了你的平夷诏后,觉得你乃可用之才,所以才推你到东房轮直。” 林延潮听了心道,这搞错了吧,明明是自己一封平夷诏得天子和张居正的赏识,这才入的内阁。但林延潮转念一想,张四维说得也没错。张四维现在替张居正署理内阁大小之事,自己能入文渊阁,最后点头也肯定是张四维。 虽然他只是顺着天子和张居正心意,顺水推舟而已。 林延潮面上仍是要摆出感谢的样子道:“中堂大恩,下官自是铭记在心。” 张四维问道:“前日,议定清丈田亩的公文,是你经手的吧?” 林延潮将张四维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当下道:“是下官经手的。” “你没有记错?” “下官记得清楚。” 张四维点点头道:“你肯承认就好了,宗海你初履内阁,见识难免不够,不免有犯错的地方,这也是人之常情。” 林延潮立即问道:“中堂,下官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请直言告之。” 张四维盯着林延潮的眼睛问道:“宗海,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听了这句话林延潮顿觉不对。 此刻值房内,忽听得惊雷突然炸响,窗外大雨如注。(未 完待续 ~^~) 第四百一十三章 泄密 文渊阁外风雨如磐。 从张四维的值房看出去,远处的文华殿处于大雨之中。 雨水打在屋檐上四处飞溅,不过值房因不开窗的缘故,仍显得十分闷热。 不过此刻林延潮却没有燥热的意思,次辅张四维狭长的双目看着林延潮,神色却是平静。 而林延潮虽早有的心理准备,但被张四维这么质问时,仍是心底有几分忐忑。换了旁人这么不善的问林延潮,林延潮可以完全不当回事,但眼下此人乃是当今次辅,一个应对不慎,自己的官途就玩完了。 身处林延潮眼下的境地,第一个反应,就是张四维是不是针对自己的? 正常人都会这么想,谁说林延潮与张四维无怨无仇,但是官场上不是与人和善,别人就与你和善的。 内阁属吏,中书舍人,轮直翰林,不经吏部铨选,考评,全由内阁自己定夺。换句话说,内阁里每一人都有现在在位三位阁老中任意一人的背景在。 比如几位轮直翰林,林延潮是申时行的门生,邓以赞,刘虞夔是张居正的门生。张四维也有自己门生。 而以张四维的立场上,张居正的门生他不能动,自己的门生不必动,而林延潮就悲催了,他身为申时行的门生,明显就并非自己人,一个不小心,很容易就会被拿来当典型。 换了别人可能就吓尿了,但林延潮是谁,大明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又如此年轻,前途可期,就算将来不能入阁,但官至三品也是毫无压力。何况他圣眷在身,又刚刚被天子赐予麒麟服。 林延潮就算不凭任何人,不靠任何背景,只论自己的实力,张四维这‘边缘宰相’真要动自己也要思量思量,何况他还要顾虑申时行呢。 盘算了下‘敌我实力对比’,林延潮坐直了身子,迎上张四维的目光,自己行事问心无愧,有什么好怕。面对张四维问他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于是林延潮不卑不亢地道:“中堂,下官是真不知。” 见林延潮在自己面前丝毫没有心虚的神色,张四维调整了下自己的坐姿道:“宗海,我叫你来不过询问几件事,若此事真不是你泄露了,我必还你清白。” 听了张四维这句话,林延潮心底一笑,你心里对我还有几分顾忌的嘛。林延潮一脸诚恳地道:“中堂处事一贯公正,下官自是信得过的,请中堂垂问!” 张四维道:“那你将昨日经手的清丈田亩制敕说一说。” 林延潮道:“是中堂,下官记得是昨日午时前,制敕房于中书将这封清丈顺天府田亩制诰送至诰敕房的,在下核对一番后,确认没有违制,于是就加盖官印,送驻阁给事中。。” 林延潮说的是制敕流程,要知道天子下达的旨章,要经过内阁审核,若是内阁觉得旨章内容不妥,有权不干,将奏章封还丢给天子。 这是内阁大学士另一项大权‘封驳权’。 而不经内阁的同意盖章的圣旨,就称为中旨。对于中旨,文官是可以不买账的,抗旨不遵行也不会有事。所以明朝皇帝为了避免被内阁打脸,要下达圣旨前,要么让司礼监太监口传,要么将自己意思写在一张小红纸条给内阁大学士,这称红本到阁。 内阁大学士根据天子小红纸条上的意思,以及自己的理解,草拟一道奏章。当然内阁大学士这么忙,不可能自己替天子视草,重要的奏章大略写个意思,交给西房制敕房的中书舍人来制敕,不重要的奏章连看都是不看,完全由中书舍人视草。 西房中书舍人写完后,将制敕拿到东房诰敕房,让五位轮直翰林之一审查核对。轮直翰林确认无误后,二人一并盖印。 这印称为关防,所谓关防,就是翰林与舍人一人拿半印,拼合后一并盖下,才算生效。 加盖关防的制敕就存放内阁中,如果不是加急之事,放衙时驻内阁的六科给事中会将制敕取走,带到归极门处六科廊的给事中审查。六科必须在五天内对制敕进行审核,如果奏章不行驳正缴还,称科参,这也是第二道‘封驳权’。 如果可以行,六科将奏章送至归极门处的中书科缮写。中书科按照诏书的格式缮写完毕后,再上呈御览。天子看完行,盖下御宝,如此这圣旨才算真正生效。至于林延潮在这事件上,扮演的角色,就是对西房送来的制敕进行审核上。 张四维问道:“你说是午时送至,何时送出?” 林延潮答道:“下官看了半盏茶的功夫,看完后与于中书一并盖印,依规矩装公函之中,盖上火漆,再一并亲手交给驻阁给事中,之后就去用饭了。” 张四维问道:“那于中书送来的制敕,你都看清了,一字不漏?” 林延潮道:“下官自是看清楚了,否则也不会确认无误,加盖关防。” 张四维又问道:“那盖印之时,可有谁入你的值房?” “未曾有人。” “那在阁期间,可与谁提过制敕所载之事?” “下官未曾。” “那放衙之后,你可有将制敕所载之事,与人分说过?” “此事涉及国策,乃机密之事,下官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与任何人分说。”林延潮听张四维说,知道肯定是清丈顺天府田亩的制敕泄密了,对方来找自己是调查来了。 此事当然不是林延潮泄露的,西房的于中书,审核诏书的六科给事中都有可能。自己当然有这底气,若是见了张四维逼问,心底就怕,乱了阵脚,那么也太怂了。 可是自己一张嘴,空口无凭,眼前的张四维显然并没有相信自己的说辞,但林延潮既是说得如此明白,他的追问已是没有意义。除非他掌握证据,或者是将林延潮拿下审问。 这二者,张四维自是不能这么办。 于是张四维沉吟了一番道:“林修撰的话,本阁部自是相信的,不过此事牵涉甚大,今日之事你先不要告诉他人,回去做事。”(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四章 跟我们走一趟 张四维吩咐一句,即便林延潮没作亏心事,但也是暂且送了一口气。 “中堂,下官告辞。”林延潮向张四维告辞,张四维微微点了点头。 林延潮走出张四维的值房,但见申时行的值房却也在这时候开启,但见于中书满头大汗地从值房里走出,正与林延潮在游廊外打了照面。 在这个场合相见,于中书顿时有几分赧然,向林延潮一拱手,就步伐匆匆的离去。 林延潮顿时明白张四维审查自己,同样于中书被申时行审查,他们二人成了内阁里的‘嫌疑人’。 要知道两房中书舍人,是内阁的自留地,进士出身可以进,举人,监生也能进。历史上叶向高为首辅时,把小吏出身的汪文言拉到内阁作中书舍人。林延潮是申时行的人,而这于中书是张四维的老乡,为了避免嫌疑,两边轮换审查, 林延潮于是走到自己北庑值房。 此刻他不免无心办公,制敕泄密不是小事,虽说两房中书,翰林,大家都有将内廷之事,透露于外廷换取好处的陋习,这点大家心照不宣而已,人人都这样干。一般而言此事不严重,因为真正机密的制敕,是由内阁亲拟,不会假手两房中书和翰林,能到了两房中书,翰林手上的制敕,都是不那么机密的,所以大家透露点也没什么,阁老们就算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但这清丈顺天府田亩的制敕泄密,看来非同小可,否则不会惊动张四维,申时行这两位次辅和三辅。 此事关系到林延潮在诰敕房的前程,他不担心是不能的。林延潮有几分犹豫,是不是该去申时行值房里向他报备一下。 就在林延潮左思右想之际,值房里突来了一人。 林延潮看去不由大喜,原来是申时行的心腹申九。 申九对林延潮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道:“老爷让我传口信给你,稍安勿躁,清者自清。” 林延潮喜道:“恩师,相信不是我作的?” “老爷说你做事一贯能知分寸。” 有申时行这一番话,林延潮顿时心底大定,自己跟对了人啊。身为下属时时刻刻能为领导所想,这是本分。但是领导能替下属设身处地着想,知道林延潮所思所想,这就相当难得了,是领导能力和魅力所在了。 洞悉官场规矩,人情练达,故而什么事在申时行心底都是清清楚楚的。 林延潮心底暗暗庆幸有申时行罩着自己,于是道:“替我感谢恩师,此事确不是我的作的。” 顿了顿林延潮问道:“这事为何会闹得这么大?” 申九道:“我也是不清楚,听闻这清丈顺天府田亩的制敕昨日方递至六科廊,今日武清伯联同二三十几名公侯勋戚去太后那哭诉,说首辅不给他们活路。太后被逼的无法,只能传首辅至乾清宫问话。结果首辅回阁之后,大发雷霆。” 林延潮听了恍然,他看过这清丈顺天府田亩的制敕,当然是清楚这制敕的详细内容。 福建左布政使劳堪被任命为右副都御史巡抚福建后,奉旨稽核,行一条鞭法和清丈田亩后,成绩卓异,于是向朝廷禀告闽人以为便。 于是张居正,决定由万历八年九月开始以福建例,向天下推行一条鞭法和清丈田亩。 要知道清丈田亩,触动权贵利益,京师是天下注目之地,唯有从权贵最集中的京城,顺天府开始推行清丈田亩之策,方能奏效。只有先打压下了京城里这些公侯勋戚的嚣张气焰,其他各省方能服服帖帖的遵行。 可是张居正清丈顺天府田亩的制敕,才刚刚写完,送六科廊审核的第二日,就被武清伯等人知道消息,跑到太后那去哭诉。 政令不说实行,连审核还未过,就走漏了风声,被群起围攻,张居正能不大怒吗? 次日上衙。 林延潮感觉到了几分风雨欲来之势。 今日上衙时,林延潮与相熟的同僚打招呼,但见对方的眼神都有几分不自然,闪躲开自己的目光。 林延潮开门,坐在值房里借着研墨想着此事该如何化解。 云板敲响一刻,内阁开始办公。 林延潮将脑中思绪排空,若是因为情绪问题,影响了工作就不好了。 林延潮坐在公案后,听着两房值房外的脚步声。听了一阵,过往的步伐匆匆,但是却没一个往自己值房来的。 与以往屁股刚坐到椅子上,从早到晚就忙个不停,今日林延潮等了整整一个时辰,也没有任何手本要贴揭帖,题本要草拟,西房送来的制敕需审核。 这是他轮直诰敕房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于是林延潮明白了自己处境,因身处嫌疑之地,上面的人不信任自己,所以他被停职了。在没有洗脱嫌疑前,不会有任何公文让自己经手。 猝然遭到这样的事,林延潮觉得自己实在是很无辜,心底十分委屈,明明不是自己作的嘛。 想到这里,林延潮忽将值房钥匙,文渊阁铜柜钥匙,以及官印,关防都取出摆在公案上,有几分挂印而去的冲动。 冲动只是一转而去,林延潮又恢复平常,宽慰自己,此事除了自己,不还有申时行相信自己嘛。想起昨日申九给自己带的话,让自己稍安勿躁,因此自己切不可躁动,反而让自己的嫌疑更重。 反正闲来无事,就当放假好了。林延潮盖上砚盒,将笔纸收起,起身去茶房打了一壶茶来,路上与同僚们仍如以往般打招呼。 回到值房后,林延潮就一边喝茶,一边拿起公文看了起来。林延潮就如此在值房里,什么事都没干过了整整一日。 到了第二日林延潮如常上衙,但才刚进了东华门还没走几步路。 但见两名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武官拦在自己面前道:“敢问是林修撰吗?” 林延潮心下一凛,面上道:“正是。” 这名锦衣卫武官道:“如此再好不过了,请林修撰跟我们走一趟。” 林延潮身子不动,问道:“去哪里,到北镇抚司吗?” 两名武官对视一眼道:“林修撰,去了就知道了。”(未 完待续 ~^~) 第四百一十五章 审问(两更合一更) 锦衣卫在明朝可谓是文官的克星,每个官员一听要被请到北镇抚司喝茶, 平日那高高在上的样子,顿时不见,当场能够不吓得屁滚尿流,就算你是条汉子。 林延潮初时惊愕后,镇定下来道:“锦衣卫?给我看看你们的腰牌!“ 两名锦衣卫对视一眼,一人道:“叫去你,你就去,啰嗦什么?“ 另一人上来要强行动手。 林延潮退后一步,喝道:“你们干什么,这乃是皇宫大内,吾身为六品翰林,入阁办事,难道连腰牌都看不得,你们敢在大庭广众面前动我一下试试!“ 林延潮一声喝出,顿时惊得几名路过的太监看了过来。几人驻足而看,而林延潮正是一脸警惕,要把事情闹大的样子。 这二人脸上怒色一抹而过,没有料到林延潮居然丝毫不惧。一人道:“林修撰,这样对你没有好处。“ 另一人道:“罢了,不要动怒,给他看就是,闹大了,就不好看了。“ 说完劝架的人,掏出腰牌递给林延潮。林延潮见对方取出一个铜牌来,心底有数。 锦衣卫中最低级的力士,校尉用木牌。小旗,总旗等用铜牌。而银牌乃是锦衣卫的高级武官所用,乃副千户以上所用。 林延潮看对方木牌,知道此人乃锦衣卫试百户,名叫张云达。 “可以跟我们走了吧!“ 林延潮看向另一人道:“还有你的腰牌。“ 那人闻言不怒反笑道:“在锦衣卫前,我还是第一个见到如你这么大胆的文官。“ “那你今日就算见到了。“林延潮笑了笑道。 “好啊!“对方眼中露出一抹厉色,当下将腰牌取出。林延潮见了竟是一银牌,对方乃是锦衣卫副千户,名叫何官。 “原来二位真是锦衣卫,是在下失礼了。“ 二人脸上都是浮出一抹冷笑,一副你现在讨饶已是完了的样子。何官道:“既是如此,林修撰请了。“ “需我去内阁通报一声,移交庶务吗?“ “这倒是不必了,我们自有安排。“ “那好,我随你们去。“ 当下林延潮跟着两位锦衣卫武官,一路来到京城西阙门外。 林延潮走到一排群房前。 林延潮知这西阙门外的群房乃是内廷抄录军职贴黄的地方。 平日有一名兵部主事,一名佥事御史,一名翰林宫坊官坐衙。 看着锦衣卫带着自己来这地方,林延潮就松了一口气,如果真是去北镇抚司,那么事情就真不好办了。 这群房只有三六九时办事,一般都是关着的,但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林延潮抵达时,正巧碰见于中书,但见对方一脸沮丧的样子,显然被锦衣卫请来后,遭受的惊吓可谓是一点都不轻。 林延潮与于中书对望一眼,林延潮顿时生出了一股难兄难弟的同情。估计于中书看见林延潮也有同命相怜之感。 这时但见一间群房的门一开,一名官员走了出来。 林延潮见了此人不由大吃一惊,此人乃是林延潮的老熟人啊!而对方走出门来时看到林延潮也是满脸的吃惊。 没错,此人就是周裔先,原侯官知县,还是林延潮县试时的考官呢。不过后来林延潮记得对方晋给事中。 给事中是从七品,官位虽不如自己,但有师生这一层关系,林延潮见了对方还是要自称一声侍生的。 当初自己初见周裔先时,对方还是自己父母官,一副掌握百姓生杀大权,吊的不得了的样子。但眼下也是一副阶下囚的模样,脸色十分苍白,头发散乱,但好歹是当过一任父母官的,比于中书那等没见过世面的好多了。 在这场合下林延潮也没有贸然与周裔先打招呼,对方也没有这个意思。 于是林延潮就被张何两位锦衣卫带至方才周裔先出来的屋内。 屋内较空旷只摆着一张旧桌案,几张旧椅子,地上有柜角印,显来原来这是摆放柜子的,但被人挪开了。 林延潮坐在椅上,副千户何官隔着公案在林延潮面前坐下,而另一人则站在了林延潮的身后。 何官就问道:“你可知我们找你是何事?“ 林延潮道:“不知。“ 何官冷笑一声道:“真不知?前日次辅大人召你去他房内审问,你都不记得了吗?你这是有心隐瞒,眼下本官在此还不从头到尾如实招来。“ 林延潮道:“你说的我知道,只是走时次辅大人有交代,让我不要将值房里的事告诉任何人,故而我不能与你分说,却不是有心隐瞒。你若是不信,尽可以找次辅对质。“ 何官一愣,没料到张四维给林延潮交代了这句话,那么林延潮说不知情,也是可以的。 这一句话交锋中,何官就败下阵来。何官见过不少被抓入锦衣卫的官员,却没有一人似林延潮这么镇定的。 这些官员平日高高在上,受人奉承习惯了,突然遭遇锦衣卫的关押,如同是从云端掉落摔在地上,这等巨大的反差,令他们一时承受不了。 故而他们被锦衣卫审讯时,等于就被扒开以往身上那层皮,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 官员崩溃到大哭,各种失态,将自己当官以来做得大小坏事,毫无保留的一一吐露,这才是锦衣卫看来的常有之事。 反而倒是那些江洋大盗,他们经常犯事,被抓到之后,反而多番抵赖,令这些锦衣卫不好撬开他们的嘴巴。 而眼下林延潮表现的,就如同这些惯犯。 不过何官也是释然,毕竟林延潮还年轻,这个时候的人很有锐气,故而表露出不惧的样子。只要将他这锐气打下就好了。 何官当下换了种口气道:“既是你不愿意说,如此本官就直问你了。方才之人,你可认识?“ 林延潮反问道:“什么人?“ “就是前一刻,从这房里走出之人。“ “你说的是周事中,原来是我家乡的父母官,县试时点我的考官。“ 何官盯着林延潮,林延潮与周裔先二人的关系,他当然是知道的,方才故意让周裔先出门与林延潮相见,也是他的一步棋,看看二人是否有关联。 “那为何你们方才见面,装作不相识?“ 林延潮如实答道:“那是因为我与周事中已是多年不见,何况在这场合相见,实在尴尬,不愿打招呼。“ “哦,是吗?周事中是你考官,你中了状元后,怎么没有上门拜会?还有你们都直内廷,六科廊与文渊阁相距不过千步,你说你一次都没见过周事中,此绝不可能,你在撒谎!“ 林延潮听到这里勃然动怒,但这怒色一抹而过。 他想审讯这事就是心理战,自己就算是无辜的,但喜怒也不能被人把握到。 于是林延潮淡淡地道:“我入直文渊阁还不到十日,六科廊一次都没有去过,我怎么会见过周事中。再说我中状元后,也有去周事中府上拜会,但对方当时不在,只是投了帖子,至于后来我忙于公事,再也没有见过。“ 林延潮的反应被何官看在眼底。林延潮,于中书,周事中,还有六科房里另一位左给事中和都给事中,都是这一次内阁泄密案的重要关系人。 但见林延潮的答话,以及方才周事中的审讯看来,他排除了二人暗中勾结的可能。但是林延潮明明是无辜的,遭自己\冤枉\却能忍得住,不爆发出来,与方才对方处处硬顶自己形成鲜明的反差。 何官心知,看来碰上硬钉子了,林延潮城府很深,令他一点也把握不到,对方心中所想,这个审讯让他顿感觉十分棘手。 何官道:“你口说无凭,是与不是,本官自会查得清清楚楚。“ 林延潮倒是道了一个好字就没下文了。 何官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试百户给林延潮端了一杯茶来。 就在林延潮接过茶正要喝下时,何官突而问道:“林修撰,你入阁后可曾将消息卖给外官?“ 何官突来的问话,令林延潮手中举茶的动作一停,但随即他又恢复了喝茶的动作,没有立即回应何官的问话。 林延潮借着喝茶在脑中盘算如何回答,如果实话实说,林延潮肯定是有卖给外廷的,这不,自己刚刚收了陈志文的一千两。 内廷官将消息卖给外廷肯定是不行的,这是明面上的规矩。 但是实际上内阁内廷官大多没遵守这规矩,而且谁没有点人情往来,赚外快的事,所以禁也禁不住。于是阁老们默认,卖消息给外廷可以,但只要不透露行军打战之类重要公文的消息就可以了,这就是潜规矩。 林延潮卖消息给陈志文,属于坏了明规矩,但不坏潜规矩。 可这一次清丈田亩泄密的案子,就是不仅坏了明面上的规矩,还坏了潜规矩,故而要重办。 如果何官问的是,林延潮你有没有泄露,清丈田亩这制敕的消息,林延潮当然回答没有。 但何官没有这么问,而是问林延潮有没有向外廷泄露过消息,那这么问就是要纠林延潮小辫子了。 锦衣卫号称无孔不入,林延潮不知对方掌握了多少内情。 林延潮将茶水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极其干脆地答道:“没有,我身为朝廷命官,怎么会作此知法犯法的事。“ 开玩笑,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个道理,林延潮是知道的。 何官敲着桌子道:“好个林修撰,你倒是把事情推个一干二净,你不说实话,难道真以为我锦衣卫是吃干饭的吗?“ 林延潮表示道:“此事我真的没有。“ 何官见林延潮矢口否认,当下站起身走到林延潮身旁,放低身段道:“林修撰,实话与你说,你的事我们锦衣卫都了解的一清二楚,招你来问话,不过是看你态度,你若是真问心无愧,从实说了又如何,到时本官还会向上面替你说情,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硬的不行,换软的啊? 林延潮心道,自己在这事上问心无愧,不怕对方怎么查自己,所以不要像那些官员,一见锦衣卫就吓得什么都不知道,竹筒倒豆子般全部招了就行。 于是林延潮道:“多谢好意,但我真的没有做好,你要我从何说起。“ 啪! 何官重重一拍桌子怒道:“好,如此休怪本官无情!陈志文你可知道?“ 此刻林延潮也不得不佩服锦衣卫的办事效率,你妹啊,连这事你都挖出来了,看来没少在我身上下功夫啊! 林延潮答道:“知道。“ 见林延潮承认,何官脸上顿时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当下他追问道:“陈志文可有给你一千两的银票?“ “没有!“林延潮断然否认。 对方见林延潮再度矢口否认,顿时抓狂了,自己都问到这个程度了,连陈志文给林延潮多少两银票都一口道出,显然对此事了解到一个程度了,林延潮居然还敢不承认。 “真好胆,给你不给你点教训是不行了。“何官顿时扳下脸来。 “慢着。“林延潮突然开口。 “怎么现在要承认?“何官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不是要承认,不过若是何千户有心知道,内廷官中有哪几位私通消息给外廷,我倒是知道,怎么样要不要我告诉你?你再上表给天子,将这几人一并办了。“ 林延潮这话听了何官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林延潮的意思很显然,你何官要是敢因这事办我,让我丢官,那么好,我就把这事捅到天子那去,这几个人是谁,我是心底有数的,我是怎么丢官的,我也要他们怎么丢官。 你何官要办我一人不行,要办大家一起办。如果你只办我一人,那么我就去告御状,让他们陪我一起丢官,到时这些人不会怪我林延潮,反而会怪在你何官头上,因为是他先坏了规矩。 这几人哪个不是有背景的,真要报复何官,何官下场一定比他们更惨。 这就是我完蛋,你也得跟着完蛋。 “何千户,这几个人的名字,你敢不敢听啊?“林延潮道了一句。 何官顿时哑口无言。 林延潮看着对方,冷笑道:“何千户,你到底敢还是不敢!你给我句话!敢不敢!“(未 完待续 ~^~) 第四百一十六章 冲动 此刻就在何官审讯林延潮的隔壁屋里。 周裔先,何中书,以及一名左给事中,都给事中都是坐在那,一旁自也有锦衣卫看押。 周裔先与何中书都是刚刚审过的,何中书如同霜打了一般,垂头丧气地坐着。 至于周裔先脸色也很难看。而那左给事中和都给事中则还没有受审,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此乃锦衣卫审讯高明的地方,兵法讲究不战而屈人之兵,而他们审讯时则是强调造势 ,让这两个未审之人先来感受一下锦衣卫审讯的\氛围\,先让他们看几个被审讯过人的惨样,从心理上击垮他们,一会儿审查起来就容易多了。 周裔先和何中书已是被击垮,而在隔壁房间内审问的林延潮也不用多说。 在这几名锦衣卫想来,一会何官将林延潮提来时,就让这二人见见林延潮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好了。 果真隔壁房间审了一会,就不时传来几声敲桌拍案的响声,以及何官的质喝。 这一幕令屋内几人表情各不同,身为阶下囚的自是脸皮直跳,而几名锦衣卫则是浮出冷笑。 但是拍桌子的声音,才过了一阵,就发觉形势逆转了。 何官的声音不知如何就没了,隔壁屋里反而是林延潮质问声。 具体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清楚,只是几句,你敢不敢听? 给句话? 敢不敢? 你们锦衣卫怎么办事的? 这几句话隔着墙壁传来,几名锦衣卫听得都是目瞪口呆。 这局势不对啊?这到底是谁审讯谁啊?怎么听起来何官他们才是被审问的样子。 咱们锦衣卫审过那么多文官了,几时遇到这等事啊! 这一幕不说几名锦衣卫,就是周裔先也是大吃一惊。八年前自己见到他时,不过一山村少年,数年后若不是自己开恩,给他一条功名之路,他恐怕还是在地里刨食的命。 但没料到他后来中了解元,甚至三元及第的状元,而今身为翰林院从六品修撰。自己只是从七品给事中而已,仕途不顺,三年考满还不能升任为左右给事中。 故而当初林延潮至府上拜见自己时,自己觉颜面无光,不愿意见面。对方明明高自己两级,还要自称侍生,让他面子往哪里搁。 而此番再度重见,周裔先不仅觉得自己不说在品级上不如对方,连见识也不如林延潮。 他当年身为地方官时,一方知县,凭着够蛮够狠,这等强横的作风,慑服上下。 后来周裔先转入六科为官时,却发觉以往自己持之的这一套,在衙门里反而不好办了。他后来才明白在京师里不是靠你够狠够强悍,就能行之一方了。 自己犯事被锦衣卫拿捏,无从反抗,但是林延潮却把握局面,这绝非强横二字可以办到的。周裔先顿觉得自己远不如这位年轻人。 几名锦衣卫深觉得颜面丢光的同时,在另一间屋里马功也是不好受。 马功当了御史不过三年,之前在山东任过某县知县,任内地方大治。 要知道在山东此县任好知县不容易,山东虽是孔圣故里,礼仪之邦,但此县境内盗贼,响马也是很多的。 能在知县任上大治,着实说明马功能力不凡。知县任上考满如果得优,一般会出任科道。 于是马功就当了御史,而这一次内阁,六科泄密之案,他被都御史点了差,来与锦衣卫一并查案。 当然审人这等粗活,马功是不会干的,御史有检察权,没有审讯权。故而他都是等那些官员被锦衣卫审完了,自己再来接手,抄录供词之类的。 毕竟被审问都是内阁,六科这等要害部门,这里的官员,自己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故而他聪明的选择了不出面。 但是此刻他却是坐不住了,再这样下去,还要怎么审,简直被人牵着鼻子,倒着走嘛。对于锦衣卫他也有几分看不起,简直被人玩弄鼓掌之上嘛。 于是马功打开屋门,走到林延潮所在的屋外,犹豫了下,还是打算再观望一阵,于是将耳朵贴到门板上听着屋里的动静。 但听此刻何官气急败坏地道:“好啊,林修撰,你以为本官不敢问吗?你就将内阁里哪几个人将消息透露给外廷的名字一一说出来,看本官惹得起,还是惹不起。“ 听了这句马功顿时大骂,你中了计了,这话你怎么敢随便乱问,若是林延潮说出了几人名字,我们就不得不审理此事,到时候你我二人就得罪了一大片人,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好啊,我就说给你听。“林延潮开口道。 马功本要进去阻止,但已是慢了,因为林延潮已经开始说了。林延潮每说出一个人名字,马功的脸色就差了一分,心道完了完了,这回事大了。 至于房内的何官想必也是如此,林延潮刚才说出的名字,虽不过是两房中书,从七品官员,但能入直两房中书哪个人背后没有背景的。 前朝两房中书出身的官员,出阁后进士出身的可拜郎署,藩台臬台比比皆是,如果是监生举人出身的,也不乏拜卿寺的堂官。 但更多人都没有外放的意思,宁可在两房中书任上一任二三十年呢。 这回事情可是真闹大了,得罪了一大片人了,老夫好容易熬上的御史,就这么完了。 林延潮念了一半问道:“怎么你还要我再说下去吗?这些人办下来可是大案,够你加官晋爵的了,何千户你可不要太贪心啊!“ 此刻马功草死何官的心事都有了,房里何官声音都有几分发颤道:“还有?他们都。。。都是将消息泄露给外廷的官员?“ 一声笑声传来,林延潮道:“抱歉,让何千户失望了,其实我是想说方才我所叙的这些官员并非私通外廷之人,相反他们都是清白的,从没有干过任何私通外廷之事。“ 被戏耍了? 不过身在屋外的马功听了顿时松了一口气,顿时感觉自己一下活过来了。 马功从袖子抽出巾帕,宽慰自己道:“娘的,这都要出人命了。“ 他心道,若是真供出来,这屋子里的人,以后都在官场混不下去了。幸亏林延潮也是知分寸的。 但听林延潮说道:“何千户,你也知我方才若真说出来,此事后果如何,多难以善罢甘休,故而劝你一句继续追究下去没有好处。“ 何官直喘粗气,显然已是大怒道:“你他娘的,竟敢戏耍老子。本官在锦衣卫多年来,还没人敢对本官如此放肆,真卑劣之徒。“ 林延潮道:“住口,本官乃是翰林院修撰,天子钦点的状元,你竟敢称本官是卑劣之徒,本官必至天子面前参你。“ 但听屋内何官咆哮道:“好啊,本官等着。“ 一声掀桌子的声音。 马功暗道了一句不好,何官在这交锋中已是输了彻底,眼下恼羞成怒。 马功再也顾不得了顿时冲进屋内,但见林延潮连人带椅摔在地上,双手捧腹露出疼痛之色。 何官则是握着拳头,作势要打林延潮,然后被一旁另一位锦衣卫拼死拉住道:“何大人,上面交代绝不可对他们动粗啊!特别是此人,还是当今状元,翰林官!“ 马功见了这一幕立即斥道:“何千户,你干什么,还不退下。“ 何官听马功这么说,冷笑两声,当下收手。 马功则是上前向林延潮赔罪道:“林修撰,何大人这实在是多有得罪,我替他向你赔罪,你大人大量,请千万别往心底去啊!“ 林延潮腹部挨了一拳,口里吐了几口气,方才好了一点。 马功将林延潮扶坐在椅上,林延潮问道:“多谢,这位兄台是?“ “下官都察院检察御史马功。“。 “哦,马御史,幸会,幸会。“ 马功心底其实着怒,何官如此一弄,显然是自己被激动,故而动手。这案子到了这里,已是无法对林延潮再审下去了。 但马功心想,何官是锦衣卫打了人可以跑,但自己是御史,与林延潮他日还要同朝为官,可绝不能得罪了他。 于是马功瞪向何官道:“何千户,这里是皇宫大内,而不是北镇抚司,我等只是奉命询问,不可用刑,你如此是坏了规矩,到时候我回复上命时,必参你一本。“ 何官不以为意道:“好啊,马御史,到时悉听尊便就是。“ 说完何官袖袍一挥,与下属一并离开。 林延潮向马功问道:“你们还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马功道:“林修撰,我奉上命,在此事没有水落石出前,大家都要在此屋里接受盘问,何时问清楚,何必才是放人。“ “哦,这不是将我们关押起来了。与坐牢有何区别?“ 马功连忙道:“林修撰,切莫这么想,没那么严重,上面的意思,就让我们好酒好肉伺候着,切不可委屈了几位,更不可动刑,我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再有,我等只是为了查出到底是何人通风报信,所以请林修撰在此暂且委屈几日,事情必有水落石出一日。“(未 完待续 ~^~) 第四百一十七章 造化不小 马功这么说,显然是要将林延潮留下稽查了。 这么说等于后世的什么规,什么指来着。所幸马功比方才的何官客气许多,那是因林延潮与他都是文官,所以处事会有底线。 林延潮知道眼下自己是走不开了,索性卖个人情,于是道:“如此多谢马御史了,为了洗刷我的冤屈,本官自是要力证明白。“ 马功听了大喜道:“林修撰如此识大体,真是太好了,在下保证绝不会再有人冒犯,并且你有何事尽管提出来,下官一定照办啊!“ “这怎么好意思?“ 马功于是道:“下官敬仰状元郎的才学很久了,以往不知府门何处,不敢拜见,今日虽相逢的不是地方,但总要让下官为状元郎作一点事啊!“ 林延潮看马功,心想此人倒是很知趣啊,看来以后绝不止为一名御史。于是林延潮道:“我一人无妨,但骤然离开家中,妻子必是担心,故而我想手书一封给家人报信,不知可否。“ 马功为难道:“这,这我们自会替林修撰告知家人,但手书却是令下官不好办了。“ 林延潮本就没要他答允,大度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了,就这么办吧!“ 于是林延潮被带至后一排的屋子里。这屋子分内两间,有一名锦衣卫驻在外间,而里间则是备好了床榻,桌椅,甚至还有换洗衣裳。 这驻外间的锦衣卫自是负起监视的责任来。 林延潮反正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客气将那名锦衣卫拿来使唤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都是灰尘,怎么也不打扫!“ 见了这一幕,看守的锦衣卫不由心道,一个人犯还这么嚣张。 林延潮道:“上命要好酒好肉招待我们,连这点事都办不到么?我找马御史去。“ 这名锦衣卫听了没办法,只能给林延潮使唤打扫起来。 打扫之后,林延潮道:“告诉你马御史一声,午饭我要醉阳楼的上席,午饭后就随便一些,来广月楼的八色点心,至于晚饭要和薰坊老谭家的打卤面。“ 这名锦衣卫听了只能无奈找何官和马御史禀告。 何官听了大怒道:“还真当自己是大爷了,他是来受审,还是来享清福?“ 马御史连忙劝道:“何千户,这是好事,人家有要求,总比一声不吭的好。若是我们能动之以情,并晓之以礼,对方一定会投桃报李的。“ 何官冷哼道:“马御史,此人如此嘴硬,岂是这些东西能够收买的。我就知尔等文官就是担心,整日怕得罪人。“ 马御史被说心中事,但却丝毫不慌,反而厚颜地答道:“何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这里不是北镇抚司,我等所作所为的都要奉上命而为啊!“ 何官拿马御史没办法,当下只能叫人给林延潮去置办酒席。 到了中午,被锦衣卫突然请来的羁押的周裔先,于中书,以及另两位六科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午饭。 他们已知要被羁押之事,什么时候放出来也不知道,何况他们下午还有一堂要审,哪里有胃口吃饭。 故而饭菜到了他们面前,都是挑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了,一旁的锦衣卫只能端走。 至于林延潮屋里,几名锦衣卫正从食盒里一碗一碗地给林延潮上菜,这菜色自是京师有名的馆子醉阳楼的上席。 看着满满一桌子十六道菜,这名锦衣卫顿时饥肠辘辘,心底大骂,这可是十两银子一席的酒菜啊,自己这辈子都只见过没吃过。 但见一旁林延潮的神色,却似很不满意的样子。他道:“居然没有买醉阳楼的醉阳酒,难道你们不知没有醉阳酒,这道炙羊肉味道大减吗?怎么办事的,一点都不细致。“ 这名锦衣卫听了简直快要气晕过去了,满怀怨念地看着林延潮,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外,闻着屋内的饭菜香味,就着白水啃着生硬的馒头。 其实林延潮也没这么好胃口,但反正与何官撕破脸了,自己就摆明来气他。 吃过中饭,锦衣卫又来审问,这会马御史,何官一并出面。 何官之前也得了马御史授意,不敢再问陈志文给林延潮一千两的事,于是转问直问案情。虽说没对林延潮抱有什么指望,但中午自己也是好酒好肉给他伺候,按照马御史说的,对方应也是懂得投桃报李吧。 就案情上,林延潮倒也是配合,反正自己问心无愧,只是将当初如何答张四维的话,拿来答了而已。 这对于案情丝毫没有帮助,何官自是不愿意,然后就又旁敲侧击问其他之事。 不过无关于案情的林延潮就含糊过去,最多就是一句我不记得了。反正林延潮就是一副你奈我何,你来咬我的态度。 何官都要气得吐血,他感觉被马功深深的欺骗了。不过马功此人却是精细,认为林延潮确是无辜,反而还数次在何官逼问时给林延潮打圆场。 至于广月楼的八色点心送来后,林延潮还与马功一并吃了个下午茶,而何官则是被活活气走,心底大骂果真文官间都是一丘之貉,自己这顿酒菜就算白请了。 当夜林延潮就在这屋子睡了一晚。住在这里对于林延潮而言,当然是无所谓,可是他却是担心林浅浅会为自己而担心,这倒是令他心底有牵挂,这一晚上睡得是很不安适。 次日又审问了一日,周裔先等几名官员都是一脸筋疲力尽的样子,虽锦衣卫没有动刑,但此等精神上的压力,才是令他们最后难受的。 所以最后都是他们招了,尽管内阁泄密之事还没什么头绪,但其余四名官员各自的黑材料都是被马功,何官他们搜集了一堆。 不过何官,马功尽管收集了一堆黑材料,但此并非他们真正所要的,到底是谁泄露了制敕才是他们要审问的目的。 何官认为其他几人该审的都审了,再审也不会出结果,眼下泄密一案之所以没有头绪,是在林延潮这边无法突破,要求强审林延潮。 但马功却道,不可对林延潮再审,否则得罪太过不好。 何官大怒斥马御史不肯用心,而马功则是反唇相讥,林延潮明显是十分硬气的人,而且对官场上的规矩十分熟稔,否则第一日也就招了,眼下下去除非动刑,否则是不能让林延潮招供的。 但是明显动刑是违背上面意思的。 眼下没有任何旁证指认林延潮与泄密一案有关,所以不可动刑,还是将这两日所审的结果拣选呈报,待上命回复为好。 何官无可奈何,若是在北镇抚司,那么案子怎么审,最后是有锦衣卫说得算。但此案有都察院介入,那最后还是只能按文官的规矩办。 次日逢二,文华殿内举行经筵。 明朝最重视经筵,认为经筵一日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日之进;一月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月之进。故而每月三次的经筵都是十分隆重。 当天充任经筵官的大臣都是来到文华殿上。 按照规矩,主持经筵的经筵官要由一名勋臣和内阁担当。这一日身为天子外公的武清伯李伟与内阁首辅张居正一并充知经筵官上殿主持。 张四维,申时行为同知经筵官也需列席,此外还有六部,都察院,通政司的十几名官员也在殿内。 至于其余翰林院的翰林则也是列班入殿,分别充任经筵讲官,展书官,题讲官。 此刻文华殿上一对铜鹤正口中衔香,在氤氲的青烟中,小皇子来至殿中升座。 众官员当下山呼叩拜。 赞礼官说平身后,武清伯李伟上前道:“当年成祖道,天子用儒道治天下,安得不理儒者。。。。“ 李伟一番长篇大论。众官员都知李伟之前不过是一位卖炭翁出身,而今居然在文华殿上与他们这些人面前卖弄才学,这不是可笑吗? 但没办法谁叫他有个好女儿呢? 李伟吊了一会书袋,还没讲完,张居正不耐烦地上前打断道:“武清伯所言极是,陛下可否进讲了?“ 李伟顿时有些生气,他之前是一直反对张居正的变法的。因为他是勋臣,不属于文官系统,故而张居正拿他没办法,而且张居正还要看在太后面上一直忍让。 但前几日逼宫一事后,他与张居正彻底撕破脸皮了。 小皇帝点点头道:“好啊,张先生,不知今日轮到了哪位讲官替朕来讲经史了?“ 张居正道:“回禀陛下,今日由许讲官讲中庸,后由黄讲官讲史记,此乃先四书后经史。“ 小皇帝笑着道:“那好,朕就洗耳恭听吧!“ 说完小皇帝将目光看向了铜鹤下分列左右两班的大臣们。 正当鸿胪寺的赞礼官准备要宣布进讲的时候,这时小皇帝却突然发言道:“张先生,怎么今日经筵不见林修撰啊?朕不是让他任经筵官了吗?“ 小皇帝这一句话声音不大,但下面几位尚书,侍郎,以及申时行,张四维两位阁老都是听见了。 众人此刻都是在心里道,这林延潮简直是造化不小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简在帝心吗?(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八章 救兵来了 大明官员有两万多人,京官一千三百余人,对于天子而言,要记住官员的人名是很难的。 一般而言,六部尚书,二品大员以上,皇帝才会主动留心去记你名字,至于其他人等,能被天子记在心底就看自己造化了。有海瑞死谏嘉靖帝的例子,所以很多明朝官员为了博名博出位,都是上谏天子,说天子这不行那不行。如此倒是能被天子记住,但留下的都是恶劣的印象,皇帝对这样大臣,一律视为卖直沽名。 而林延潮不搞任何出位的手段,却能被天子记在心底,就是他的本事了。 在场的吏部尚书王国光,以及曾省吾等人都是略有所思,至于林延潮行踪究竟如何,此当由翰林院陈思育来答。 不过眼下林延潮在内阁办事,需是由三位阁老来回答。 张居正沉默不语,调查这一次内阁泄密之事,是他的……意思,但如何审问,他没有过问。 内阁里的庶事,一般是由张四维打理的。 张居正身子一侧,眼睛的余光看向了次辅张四维。 张四维此刻也很不好答,林延潮是天子亲点的经筵官,此代表天子对他的赏识。若他此刻说林延潮涉及内阁泄密一事,被锦衣卫拿下,关押审问。 这不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打皇帝的脸吗? 张四维绝不会犯这个错误,于是出班道:“回禀陛下,林修撰身有庶务,陛下是否要让他至文华殿面圣?” 张四维当然不能说林修撰身有庶务不能前来,因为经筵之事,在于启沃君心,向天子进讲, 臣子的事,绝不可能比皇帝的事重要,就算林延潮有庶事在身,能有什么庶事比经筵更重要的? 张四维强行在天子面前,不让林延潮参加经筵,就是说不通了。 小皇帝听了点点头,张四维这么说了,他也不会勉强了,难道追问林延潮因什么事不能来。但就在这时武清伯李伟上前一步道:“陛下,微臣听闻,林修撰乃是当今状元,又是经学大家,若是经筵上少了他恐怕会失色不少。” 武清伯李伟这么说,明显是来拆张居正的台。他在宫里耳目众多,林延潮两日没有到内阁上班,这事稍一打听就知道了。 李伟这么作,是要把内阁泄密的事捅到御前上去。 内阁是属于张居正管理的,若是内阁泄密的事情,在经筵上被捅出来,无疑会打击张居正的威信,满朝大臣会觉得他御下无方。小皇帝也不明白情况,一个是他最信任的首辅,一个是他外公。但小皇帝也敏锐的察觉到二人中间剑拔弩张的氛围来。 他该如何自处呢? 小皇帝笑着道:“武清伯真是比朕还性急啊!” 此言一出,朝臣们纷纷附和地笑了起来,张居正和李伟之间剑拔弩张的缓和了许多。深明底细的臣子都是佩服小皇帝的机智,若是要用拍马屁的话说,就是越来越有先帝的样子了。 武清伯李伟赔笑道:“陛下,是臣冒失了。” 小皇子自是帮张居正说话,打算将此事一句话揭过。 可张居正却没有领情,但见他出班道:“陛下,武清伯不是性急。微臣倒是觉得这林修撰自言庶务在身,不能亲赴经筵,有藐视御前之罪。陛下,臣请林修撰至文华殿一趟,臣倒要问问他究竟因何事不能前来。” 张居正这么说,李伟脸顿时一僵。自己想把内阁泄密的事情捅出去,张居正非但不压着,竟还敢堂而皇之让林延潮来文华殿上。你是不把我放在眼底,还是你根本不在乎名声了? 张居正都这么说了,小皇帝这时不知怎么办了,这时他听得冯保在身旁轻轻咳了一声。 小皇帝当下笑着道:“好啊,既是张丈夫这么问了,朕也要看看林修撰因什么事误了经筵?孙隆,你就去让林修撰来一趟吧!” 从文华殿出来,孙隆表示此刻很慌。 孙隆是天子的亲信太监,此刻被天子差出文华殿去找林延潮,他又从何处找起? 他在太监里为人四海,也就是人缘很好,在司礼监里他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司礼监里最牛逼的就是掌印太监,掌管批红权,其次就是秉笔太监中最得力一人,掌管东厂,这也就是令文官大臣们闻风丧胆的厂公。 现在冯保一人身兼掌印太监,又提督东厂。但是孙隆与冯保交好,东厂里也能说得上话,于是他先派人去东厂,找番子一问,就知道了林延潮的下落了。孙隆得知林延潮现在处境,顿时惊得合不拢嘴。 当下孙隆就直赶往西阙门而来。 但孙隆赶到时,驻守的锦衣卫本要将他拦了,但看见他身上斗牛服,顿时吓了一跳,连忙下拜参见。 孙隆喝问:“你们这里管事的谁?” 看门锦衣卫答道:“是千户何大人。” “还快给杂家通报!真给你们气死。”孙隆尖着嗓子道。 何官,马功此刻正在审案子,得锦衣卫通报后,二人当下出门。 见到孙隆,何官,马功反应也各是不同。 马功看了孙隆,他上朝时担任风纪官时,见过对方,也知此人乃天子宠信的太监。不过他身为堂堂御史,一名有气节的文官,怎能与这样的阉人行礼。这要是传出去,还不被朝堂上的清流官员看扁了。 所以马功侧开身连招呼也不打。 而何官一见孙隆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先是道:“小人门下沐恩何官拜见孙公公,孙公公万福啊。” 说完何官推金山倒玉柱,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头,然后身子打起了摆子。 马功见何官居然这么怕一名太监,也是明白。 这也是当今朝堂上的体系,自陆炳死后,锦衣卫可谓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这一年不如一年,不是说从国朝初始,锦衣卫对文官压制作用没有了。 而是锦衣卫的头儿换了,故而风光日子不在了。 自陆炳以后,锦衣卫就直接隶属于东厂,等于现在锦衣卫的头儿,这就是这一帮太监管辖了。现在就算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见了提督东厂的太监,都要下跪磕头。 更不用说何官这样锦衣卫副千户。他此刻见了孙隆这样司礼监里的实权人物,突然来视察,觉得自己犯了什么事,自是怕得不行。(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八章救兵来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东厂听记 面对孙隆,何官畏惧不已,马功则是梗在那。 孙隆看了二人表情,还是向何官问话道:“林修撰在哪?” 何官一听孙隆不问别人,先问林延潮就知坏事了,答道:“回孙公公的话,就在屋内。” “动刑了吗?” “还没有。” 孙隆听了顿时,长出了一口气道:“带咱家去见他。” “公公,这……” 孙隆提了一句,何官十分为难,随意在锦衣卫手里见他们提审之人,就是朝廷重臣也是没有这个权力。 孙隆虽是司礼监权监,但他又不是厂督。 “怎么?”孙隆脸变了下来。 何官心道该死,这孙隆就是厂督冯保的心腹,还有什么好怀疑的,于是他连忙道:“孙公公里面请。” 于是大门一开。 孙隆连忙几步抢入了屋内,脸上顿时摆出一副急切之色。未入屋子前,孙隆就连连道:“状元公,咱家来迟一步,让你受委屈了。” 孙隆身在司礼监多年,可谓是练就了一身演技,虽说比起皇宫里其他几位‘影帝’演技也差不了多少,但此刻一融入演技,那分分钟钟的事。 孙隆走到屋内,看见的林延潮后,就双手捧住上前合住对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状元郎,受苦拉!” 林延潮却是一愣:“受苦?” 孙隆用力地握着道:“状元郎,你被锦衣卫拷问,不是受苦吗?咱家都看到了。” 林延潮会意,转头看向一旁的何官。何官此刻按着头,见林延潮的目光朝自己看来,顿时垂下头。 然后林延潮笑了笑,这孙隆是自己老朋友了,当初自己中状元时,就是他替天子送的三元及第的匾额。 此刻林延潮长叹一声道:“孙公公,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眼下这不算什么,在下还能处的,敢问孙公公此来找在下有什么事吗?” 孙隆立即道:“状元郎,真可谓是天子眷顾,今日文华殿经筵之上,在诸皇亲国戚,当朝阁老,六部尚书以及朝堂大臣面前,陛下环顾左右问了一句,今日经筵怎么状元郎不在?” “你看满朝多少大臣,天子别人都不问,单独问你在哪里?可见状元郎多受天子的器重啊,咱家是给天家跑腿的,听天子有吩咐,咱家自是要给天子将状元郎找来了。状元郎,请把,天子让你赴文华殿参加经筵呢。” 何官和马功一听脸色都是变了,天子对林延潮还真是看重啊! 马功此刻是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故而办案时很讲究分寸,坏人都是给何官来当了。 而何官一听天子要见林延潮,知自己是拦不住了,心底想起对方要到御前参自己一本,不由有些头皮发麻。不过何官随即想,天子年少,锦衣卫的事,他还做不了主,就算被他参了又如何? 此刻旁人都以为林延潮得以脱困,必是十分高兴。 哪里知道林延潮脚下却是一动不动,众人心想怎么对方还在这呆上瘾来了。 但见林延潮向孙隆抱拳道:“多谢孙公公告知,做臣子的能被天子挂念在心,乃臣子的福分,只是眼下虽天子相召,但是在下此刻为阶下囚呢,实走不开。请孙公公回复天子,就说下官被囚,处于嫌疑之地,无法面圣,请天子明鉴。” 说完这一句,林延潮转身,朝着文华殿的方向长长一拜,然后坐回到炕边拿眼看着何官。 见林延潮此举,何官顿时明白过来,林延潮这是要将自己的军啊! 何官有几分动怒,当此刻只能服软下来道:“状元郎,这里已是没事了,既是天子相召,还请你先去吧,若是有事,以后再召你相问。” 林延潮冷笑一声道:“何千户,你们锦衣卫说关就关,说放就放,真好大的架子啊!” “你。”何官怒道。 孙隆看向何官,马功问道:“林修撰,究竟是犯了何事?说出来听听,看看咱家是否可以做主?” 何官,马功对视一眼,马功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事牵机密,我与何千户奉命不可向外人透之,还请公公见谅。” 孙隆看向何官,何官对马功的回答暗自窃喜,当下道:“回公公,此事确实不可透露。” 孙隆冷笑一声道:“你们以为你们不说,难道咱家就不知道了吗?” 说到这里,孙隆看向一旁站着的锦衣卫,问道:“东厂稽事听记何在?” 要知东厂是天子的耳目,稽查朝野内外一切之事。 例如在各处衙门访缉者名为坐记,衙门里大小的事,都不能瞒坐记,坐记检其中重要的记录后,直接呈厂公。此外每当各部官员会审大狱,以及锦衣卫拷讯罪犯者,东厂还会排一人详细听察案件的整个审理过程,再上报给厂公,这称为听记。 眼下林延潮被锦衣卫审问,众锦衣卫中肯定有东厂听记在。 听孙隆这么一说,一名锦衣卫出列,向孙隆叩了三个头道:“卑职东厂稽事听记高五三拜见孙公公,公公万福。” 孙隆轻描淡写地道:“天子让咱家来请状元公,而厂公也很关切这件事,你就将此案所见所闻都说出来,给咱家听一听。” 何官顿时心慌了,他没料到孙隆还有这一招。 高五三道:“卑职不用说,卑职听得一切,都记在本子上,这就交给公公就是。” 说完此人从衣兜里取出一本子交给孙隆。 何官见了脸色都变了,这回肯定是隐瞒不住了。 孙隆将这本子草草看了几页,冷笑一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挡事。” 若大事孙隆也要掂量下自己才敢插手,但是内阁泄密之事,这个浑水他还是可以趟一趟的,随手给林延潮卖个顺水人情。 孙隆摇着本子道:“其余不问,好你个何官居然还敢在刑讯之中,对状元郎动粗,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谁借你的胆子,敢对状元郎动手,状元郎少了根寒毛,你这条命赔上去也不够。” 何官此刻什么底气都没有了,道:“孙公公,下官知错了!求孙公公饶命。”(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章 立威 明朝中后期的权力制度,文官常常不卖天子的帐,但却怕锦衣卫和东厂,所以文官写的书里,都是拼命抹黑二者。 锦衣卫,东厂动则拷打文武百官,锦衣卫级别更低一些,是东厂厂公下属,不过他们要拼命讨好皇帝。因为皇帝要罢免提拔一名文武官员,他不一定能说得算,但是对于太监生杀任免,皇帝一道中旨即可,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如嚣张的权监刘瑾,汪直,魏忠贤,最后之所以失势,扳倒他们不是文官,只是皇帝对他们不再信任了。 所以身为司礼监里n号目,孙隆作为一名太监,他的正确打开方式是,皇帝喜欢谁,咱家就跟着喜欢谁,皇帝讨厌谁,咱家就跟着讨厌谁。 现在林延潮明显是受了委屈,既是委屈,咱家就给他出这口气好了。 眼见何官此刻服软,孙隆看了一眼林延潮,决定卖个人情给他。 于是孙隆背着手淡淡地道:“何千户,咱家哪里敢给你饶命呢?状元郎乃当今文魁,天子经筵官,你对状元郎无礼,就是对经筵官无礼。经筵讲官乃是堂堂的帝师,你这眼底还有圣上吗?” 听着孙隆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林延潮也是佩服,虽说他眼下是经筵官,但还不是经筵讲官,离帝王师还颇有一段距离。 何官听了额上渗汗道:“回孙公公,这小人着实不知,若知状元郎是经筵讲官,小人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何官当下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之前还是阶下囚的人,此刻让他服软,他心底不甘心啊!但不甘心又如何,东厂真要处置起锦衣卫来还需要道理?而自己的把柄也被孙隆抓住了。 何官咬着牙,半响从口中嘣出几句话:“状元郎,是……是小人错了,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人计较。” 林延潮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在炕坐好。 这何官口上服了,心底还没服了。 何官旁一名心腹道:“状元郎,何大人都给你道歉了,此事也就这么算了吧,你大人大量,不与我们一般计较。” 林延潮依旧没有说话。不说话,就是不原谅,你道歉的力度不够。 孙隆见此道:“何千户看来状元郎不原谅你,那也好,本公公也只有去回复冯公公,让冯公公亲自来一趟了。” 冯保亲自来,此事还能善了? 想起东厂厂公惩治下面人的手段,何官知若是继续如此,今日这一关是过不了了。于是他将牙一咬,于是跪下对林延潮连连磕了三个头道:“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至于冒然状元郎,实是下官不得已的。” 这三个头咚咚直响,磕得孙隆额头都出了血。 林延潮见了神色缓了缓,正要开口,一旁孙隆冷声道:“磕头就行了吗?来人,摘了他的牙牌,官帽,剥去官衣。” 孙隆一声令下两名太监上前,将何官的官帽,牙牌摘下,至于一身飞鱼服也是拔下。 何官被强行拔去了官袍,穿着里衣处于屋里,顿时颜面扫地。他顿时意识到没有这身官皮,他什么也不是,而此刻他继续向林延潮和孙隆磕头道:“求孙公公开恩,状元郎开恩。” 林延潮见孙隆的手段,嘴动了动,却没有言语。孙隆的行事,果真狠辣,先要对方服软,再彻底剥去对方一切。 论及赶尽杀绝,心狠手辣,明朝几位太监可谓其中榜样。而文官则不会,因为文官行事一般有底线。这一次孙隆算是替自己立了威。 林延潮知道孙隆这么做,完全是看在天子面子上,否则他大可不必如此。 孙隆看着何官道:“何千户,你不要怪咱家,你若冒犯咱家,咱家无所谓,但你得罪是当今状元郎,状元是何人点得?那是当今圣上。咱家敢给天子开恩吗?今日之事我会上报冯公公,你就等待发落吧,至于尔等……” 说完孙隆目光看向其余锦衣卫。 其余锦衣卫见了孙隆的手段,纷纷脸色一白,一并跪下道:“孙公公饶命。状元郎饶命。” 屋内的人跪了一地,唯有马功无事地站着。 孙隆冷哼一声不理会这些人,当下转过头笑着对着林延潮道:“状元郎,你看咱家的处置哪里还有不周的地方?” 事情都作下了,林延潮不会替这些人求情,反而显得自己妇人之仁了,再说孙隆这个情他得承。 于是林延潮抱拳道:“孙公公真是给我面子,以后孙公公有吩咐,尽管差遣。” 孙隆哈哈一笑道:“状元郎这是哪里话,就咱们这交情,说了就见外了,咱家这还不是给天家出力,不可令天子久等啊!” 林延潮得了这份面子,于是道:“这是当然,在下这就随孙公公去。” “那是再好不过了。”孙隆当下大喜。 当下林延潮随着孙隆一并走出,何官与众锦衣卫们跪了一地道:“送孙公公,状元郎。” 林延潮见对方如此,虽知事情还没了解,但终算是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走出屋外,孙隆对林延潮道:“状元郎,屋内之事容易解决,但殿上之事却不易。” 林延潮连忙道:“孙公公,请问殿上之事有何不易。” 孙隆道:“一会到了文华殿上,天子必问你为何不赴经筵,你既不可如实说,也不可不说。其余咱家不便透露,状元郎小心应对才是。” 林延潮知孙隆说到这一步,已是难得了,官场上的话历来都是点到即止,要看你自己的悟性。 于是林延潮对孙隆道:“多谢孙公公提点了。” 林延潮随着孙隆一并来至文华殿前。 林延潮就在殿下侯立,而孙隆则是入殿而去。 林延潮在殿下站着,殿外是大汉将军,各司太监等服侍,殿内则是传出清朗的讲声。 林延潮听得,应该是黄凤翔身为经筵讲官,正为天子讲经。 待讲经声停下后,文华殿月台上,一名太监从殿内走出道:“殿下可是翰林院修撰林延潮?” 林延潮道:“正是。” “陛下有旨,宣翰林院修撰林延潮入殿觐见!”(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一章 御前 文华殿原是太子践祚前,读书之地,后改是天子经筵,日讲之殿。 身为大明的皇帝,除了三六九视朝之外,每日都要至文华殿,由翰林院讲官为他讲书讲经。 此外殿试时,十位读卷官也是在这里阅卷的,然后呈送天子的,所以文华殿可以算是林延潮的福地。 听得天子宣他,林延潮拾阶而上,到文华殿月台上。两位太监为他推开朱红色的殿门。林延潮看得殿内参加经筵的几十位朝廷身着绯袍的大臣分左右垂手而立,殿内着青袍的统一都是翰林讲官。小皇帝坐在御座上,御座后屏风两旁,孙隆,冯保各拿着一拂尘,左右侍立。 林延潮提起官袍,跨过门槛,从容走到殿中吐着檀香的铜鹤前,向皇帝叩拜然后道:“臣翰林院修撰林延潮叩见陛下。” “平身。”小皇帝言道。 林延潮起身,但见小皇帝一见面就道:“林修撰,朕钦点你为经筵官,欲让你参与经筵之事。可是头一天,你就借故不至,是否怠慢,不愿为朕效劳?” 林延潮听得出来,小皇帝这么说完全是责怪的意思,但他看御座上的天子口气里却没有多严厉。林延潮甚至从天子的脸上看出几分笑意呢,这倒是令他心底一松。 他知道天子对自己十分赏识,可能大家都是同龄人吧,故而林延潮也不想让他失望。 按照道理,林延潮如实答就是,将锅推到锦衣卫的身上就好了。不过想起方才孙隆提醒自己的话,林延潮决定谨慎回答,先探一下风声。 林延潮于是十分‘惶恐’的道:“陛下,微臣万不敢有此事,微臣自为官以来战战兢兢,常思非陛下荐拔,微臣乃为一田舍郎,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竭诚以报,供以驱驰,不敢有丝毫怠慢!” 点林延潮为三元及第的状元,乃是小皇帝为政以来的一件得意之事。 听了林延潮‘拍的龙屁’,小皇帝不由呵呵大笑,顿时龙颜大悦,不由道:“有林卿家这句话,朕心甚慰。” 他本来就不想追究林延潮,对方可是他看重的臣子,此刻听的他奉承浑身都是舒坦,少年人嘛,马上就将眼前的事抛至九霄云外了。 不过林延潮拍龙屁,只对天子一人奏效,满朝大臣可不这么想。 这时候一名五十余岁的大臣站了出来,温和地笑着道:“状元郎,一片忠君之心,真是可嘉。陛下朕是有一位好臣子啊,只是我之前听说你不能来参加经筵,是因受了一些委屈,到底是什么委屈,眼下文武百官都在这里,你不妨向天子说来。你放心,陛下和满朝臣工都会为你主持公道。” 林延潮虽不认得对方,但看他一身麒麟服必是勋臣无疑。 此刻张居正一党的官员,都是在心底大骂武清伯李伟无耻。 武清伯李伟话说得看似和颜悦色,且大有替林延潮打抱不平,一副为他打算,替他申冤的样子。这分明是故作好人。 实际上他的用意,就是要将内阁泄密的案子捅到御前了啊! 武清伯李伟拿此来作为攻击张居正的口实。李伟现在是要借林延潮作一篇大文章,在御前攻击张居正,让他颜面扫地,从而干扰他实行清丈田亩之事。 林延潮此刻若是如实道出了实情,那不参加经筵的罪名,自是没事,但是却开罪了张居正。 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衙门里出了事情,官员们都是关上门来自己解决,若是将事情捅到了上面,衙门上下就会受到连累,给上面留下一个不好印象。为何文官们都是欺上而不瞒下的原因,就是在这里,林延潮若是敢说出去,以后就不要想仕途上混了。 而此刻李伟料想林延潮,初入仕途,不明白官场上明明暗暗的规矩。张居正刚派锦衣卫审问他,他此刻必然是对张居正怀了一肚子怨气。眼下到了御前,他这么一鼓动,还不得大声向天子申冤。 何况李伟料想林延潮也不敢不说实话,若是隐瞒,他就要替张居正背锅,怎么解释自己擅自不参加经筵的,多半会让天子对他有一个恶劣的影响,同样仕途玩完。 而此刻天子听了李伟的话,看向林延潮问道:“哦,林卿家,有什么委屈,你尽管与朕道来,朕替你做主!” 林延潮当下道:“回陛下,微臣确有几分委屈。” 听林延潮这一句话,朝堂上张居正一党的大臣尽是变色,而李伟和勋臣一党则是笑容满面。 这个愣头青,书读再好又能如何?官场上走错了一步,这辈子都别想翻身。李伟冷笑他对林延潮将来被张居正清算自是无所谓。他看向一旁的张居正,但见张居正倒是气定神闲,十分能沉得住气,竟没有丝毫打算站出来与李伟分辨的意思。 李伟不由冷笑心道,故作什么镇静,之前竟敢在天子面前撒谎,一会看你如何下台。你还以为林延潮,会替你遮掩此事,笑话。 李伟当下更是温和,一副宽厚长者的样子笑着对林延潮道:“林修撰,既是圣君面前,你就将委屈如实到来。” 林延潮当下道:“是这样的,微臣蒙天子钦点为经筵官后,深感惶恐,微臣履官不过半年,就算是翰苑中的前辈,也少有履官不过半年就为天子钦点为经筵官的。” 李伟听林延潮话又些跑题了,立即打断道:“正因难得,才显得天子看重你之意,你非重要之事,不能前来经筵,你说是何事不能让你来的?” 林延潮答道:“乃是下官自己的事,无旁人无关!” 听林延潮这么说,满朝文武神色都是变了。 李伟当堂喝道:“林修撰,经筵乃是社稷之大事,身为经筵官有启沃帝心之责?既是知晓,为何不来,你之前庶事缠身,什么庶事比经筵还重要?” 李伟喝问,这时申时行出班上前道:“武清伯,你何不让林修撰将话讲完。” 武清伯李伟见申时行出列,知对方不好对付,当下笑了笑退入班列。 申时行替林延潮分担了压力,让林延潮知道他在背后给自己撑腰,当下更是从容。(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二章 有备无患 申时行之前与林延潮讲过为官之道,在于燮理阴阳四字。 现在正是落在实地上。 眼下摆在林延潮面前有两条路,制敕泄密之事,若是说出去,那么仕途上就划上句号了,官场上不需要一名不懂替上司隐瞒的下属。 但是不说,自己就要面对天子的责怪,担上轻慢经筵的罪名。 若想两全其美,必择一中道。 此刻申时行对林延潮语重心长地道:“林修撰,圣君当前,你心底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申时行这话说得堂而皇之。 但武清侯李伟却听出他实在给林延潮递话,传递着意思,暗示林延潮就顺着方才的话往下说,不由阴阳怪气地冷笑数声。 林延潮向申时行一躬表示受教,然后对李伟重复一遍答道:“回武清伯,确实是下官自己的事,无旁人无关。” 林延潮这么说,在场文官大臣都是微微点头,心道这小子聪明,知此刻就算是在自己身上硬抗,也不可往别人身上推。 李伟此刻大怒,他看了一眼张居正,心想难怪你有恃无恐,原来这小子这么上道。也好,林延潮既是替张居正背锅,那么他自己就来当此事的替罪羊。 虽打不了张居正这大鱼,但除掉林延潮也是可以敲山震虎的。 于是李伟哼了一声道:“那到底是什么事,若你不说出一个情由来,就是藐视经筵!” 林延潮当下道来:“启禀陛下,陛下命微臣为经筵官时,微臣初轮值内阁东房,处理枢务,每日繁忙,分身乏术。但蒙天子隆恩,又兼经筵官,参与经筵之事,微臣既是感激圣恩,又是心怀惶恐。微臣才疏学浅,竭全力而任一事,已是难胜其职,此刻骤然委之,要两全其美,更是难以兼顾。微臣心想若是恋栈经筵官之名,但于天子却不能尽心不能尽力,岂非有愧于陛下钦点的,有负于对微臣的信任。故而下官想向天子请辞辞掉经筵官,但请辞之事,又怕辜负了天子对微臣一片厚望,故而心中忐忑,这就是微臣的委屈。” 百官听了林延潮这借口,可谓是合情合理。翰林官这边需轮值内阁,那边又要参与经筵,确实是很少能够兼顾的。 故而翰林官择其一,请辞是可以的。 林延潮现在选择替张居正背锅,隐瞒下自己被锦衣卫调查之事,然后自己却失去经筵官,属于弃车保帅。 无法侍直天子身边,暂时看来不值,但长远看轮值内阁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但成为经筵官林延潮却早晚都会再有这机会。而且放弃成为经筵官,选择在内阁办事,在文官看来,这样的官员当然更具有操守和清名,不媚天子,而尽忠本职,反而替他赢得了名声。 此刻众官员都是不由点头,心想林延潮十分机智,竟想出了这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小皇帝恍然问道:“原来林卿家既已轮值内阁,又兼经筵官,这倒是当初朕失了计较。故而你是有意向朕请辞,不愿赴经筵吗?”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 眼见林延潮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众官员都以为林延潮要过了这关之时。 但是李伟显然不愿如此便宜林延潮。 于是李伟出班道:“林修撰,你既说向天子请辞,但为何没有早不请辞,晚不请辞,偏偏在此刻在殿上请辞,口说无凭,你这么说,分明是推脱罪责之事,我等如何信之?” 堂上众官暗想,李伟说的也不错,按照规定经筵官日讲官,凡遇到给假省亲归籍之事,必须给天子上奏章请辞的,上完奏章再向天子在经筵上面辞,这才是正常规矩。 林延潮突然说要请辞,但没有奏章递上,故而李伟说他口说无凭。 李伟说完又一名勋臣站出道:“微臣以为武清伯质疑有理,状元郎分明是藐视经筵,但没有料到被陛下相召,为了不被怪罪,故而推脱请辞。陛下,此乃是欺君之罪,林修撰藐视经筵在前,欺君在后,大奸大恶之臣不过如此,恳请陛下重办,以儆效尤。” 勋臣们为了反对清丈田亩事,已是抱成了团,他们对朝堂大事上唯一插手的能力,就是在经筵上向皇帝大发阙词而已。 这时,黄凤翔出班,替林延潮反驳。 两边各执一词,小皇帝犹豫不定于是向林延潮问道:“林卿家,武清伯方才质疑你的话,你有何解释?” 但见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微臣以为武清伯所言极是!” 武清伯李伟正要得意,却见林延潮从袖子里当下掏出一本奏章来道:“陛下,这是微臣请辞的奏章,请陛下过目。” 林延潮拿出奏章的一刻,李伟仿佛当堂被人狠狠摔了两记耳光,愣在原地不可置信。 满朝大臣都是瞠目结舌,其中张居正,孙隆比李伟震惊更甚。 李伟心底只想,这林延潮是什么时候写的奏章? 林延潮当然不可能是方才在殿上写的。也不可能是等待天子召见时在殿外写的。 也就是说,在入殿之前,林延潮就想好了。从入殿第一刻起,林延潮早已打定主意,替张居正背下这锅,撇清这责任。倒是李伟方才那一番循循善诱,在殿上想要诱林延潮倒打张居正一耙的言语,现在听来着实可笑。 林延潮早就盘算好了,心底有了主意,方才看李伟在那演戏。 不对,或者说张居正早就给林延潮暗通的消息,让他先写了这一篇奏章,故而他方才有持无恐。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李伟当下是认为张居正提前给林延潮暗通的消息,或者是孙隆自作主张将殿上的事提前告知了林延潮。林延潮提前有了准备,才写了那篇奏章。 但李伟从开始的震惊,到现在震怒,他以为一定是走露了风声,至于是张居正通过人透消息给林延潮,还是孙隆私下提醒的,他不知道。 至于孙隆则是彻彻底底的震惊,因为他比李伟知道的更多,他清楚没有任何人透消息给林延潮。 孙隆事先来前还提点过林延潮,一会在殿上不可说实话,也不可不说。 但他没有料到林延潮在自己还未提点他时,就预料好了如何在殿上的应对,还预先写好了奏章。 没错,这奏章只有在今日经筵之前,林延潮就提前写好的。 难道他一开始就知道,今日这经筵上天子会过问他的消息?过问他的消息,就会招他来文华殿亲自询问到底是因何事不参加经筵?他提早就知道,天子过问时,他不可以将制敕泄密之事,捅到御前,如此会开罪张居正? 这等缜密的心思也太可怕了吧,孙隆如此想到。 张居正也是看了林延潮一眼,方才惊讶的神色已是淡去。 至于申时行此刻却是十分欣慰,但面上却保持十分镇定的样子。 其余重臣也是吃惊,但他们不如张居正,孙隆等人明白底细,都以为是张居正早就通过孙隆将消息透给了林延潮。所以方才在殿上张居正才那么镇定,还故意说反话要追究林延潮为何不参加经筵的责任。 原来一切早就在张居正的预料之中。首辅大人真不愧是神机妙算,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至于李伟这等跳梁小丑,被他戏耍了还不知道。 故而众官员们一致都认为是这个结果,若非天子面前,他们恐怕要一并拍张居正的马屁,说他料事如神了。 至于林延潮是不是料事如神?大多官员都可以不可能。 当林延潮从袖子里拿出奏章的一刻,却是松了一口气,没料到,自己准备的奏章还真用上了。但如果不用上,其实更好啊,但现在只能说迫不得已。 此刻他在殿上之所以能拿出这篇奏章,并非预料到今日之事一定会发生。只是猜想万一今日经筵上天子,突然召见自己怎么办?召见了自己,自己要不要把自己被锦衣卫拘禁的事,拿到殿上伸冤,他作了种种设想,规划了种种可能。 心想万一碰到这样的局面如何应对。故而以林延潮小心谨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性格,就悄悄写了这篇奏章。 反正有备无患嘛,若天子没有召见自己,自己就不把奏章递上去,事后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将奏章撕掉就好了。万一真的有这可能,那么自己就提前有了准备,立于不败之地。 没有料到,自己在殿上还真给自己碰到了。 林延潮奉上奏章,冯保自是不可能下来拿的,于是孙隆从御座旁走下来,将林延潮的奏章接过递至小皇帝面前。 李伟此刻还抱着一份真不是林延潮写的奏章的念头。 但小皇帝看完奏章后,惋惜地道:“原来林卿家两日前就打算请辞了。“ 听小皇帝这一句话,众官员更认定是朝堂上一切是张居正早预谋的,这一切符合张居正一贯行事的作风嘛。 至于李伟则是面色苍白。 林延潮连忙道:“微臣惶恐,请陛下降罪。“ 小皇帝大度地道:“林卿家也是一心谋于社稷之事,何罪之有。“ 林延潮顿时感激涕零地道:“臣蒙天子如此厚爱,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小皇帝笑了笑道:“林卿家为国办事,就是对朕的报答了。“于是小皇帝向张居正问道:“张先生,林卿家请辞经筵官之事,你怎么看?“(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三章 感到放心 小皇帝询问张居正,这也是循惯例了。●⌒,. 众大臣们都明白天子关于朝堂上的事,事无巨细都是要请教张居正决定的。所以最后有拍板权力的是张居正。 何况决定经筵官,日讲官的人选,从来都是皇帝说的不算,需要内阁题请才行。 天子询问,这时候张居正出班道:“陛下,充经筵官,乃是朝廷大臣和翰林官的本分之事,岂是说推脱就推脱的,微臣还具阁务,几位尚书还兼部事,还有在场其他大臣哪个不身居中枢,难道我等可为了顾阁部之事,就允不参加经筵了?“ “故而林修撰说了为了顾内阁之事,因此而请辞经筵官,微臣以为不妥,一开先例,则每位大臣都有事推脱,天子百官同参经筵,又有何意。因此林修撰此奏章,请陛下予以训斥驳回。“ 虽然张居正口口声声说要予以训斥驳回,一副要天子训斥林延潮的样子。但是众官员听了心底有数,林延潮为了将事情盖住,故而请辞经筵官,而张居正则是立即投桃报李,令下属不必作出牺牲。这也算是不亏待了他。 至于李伟心底大骂,你们两个人演这戏,有必要吗?将皮球踢来踢去,当老夫是傻子吧。 尽管李伟心底一肚子气,不过他也知方才失了分寸,说了林延潮是没有备奏章是假请辞。此刻为了挽回自己丢掉的颜面,于是假惺惺地道:“陛下,微臣方才是错怪了林修撰,深感愧疚,同时也觉得首辅所言有理,林修撰乃是经学大家,请辞经筵实是可惜。“ 李伟当堂认错,倒也显示了其风度。 小皇帝见李伟如此,十分高兴道:“武清伯能与张先生所见相同,实是大善。“ 于是小皇帝看向林延潮,用略略有几分责备的口吻道:“林修撰,张先生,武清伯说得不错,若百官人人若卿如此,那么朕还用何人为经筵官,故而你的请辞,朕不予准。“ 见请辞被小皇帝驳回,林延潮心底其实是高兴,但面上必须请罪道:“陛下一席话惊醒微臣,微臣实在惭愧。“ 小皇帝哈哈一笑,十分快意,这时鸿胪寺官员中跪御道道:“经筵讲毕!“ 左右两班的官员皆是转身北向。 于是小皇帝从御座上起身道:“百官赐酒饭。“ 殿内众官员都是跪拜叩谢。讲读完毕小皇帝是暂入暖阁,批阅司仪监送来的奏章,至于张居正,申时行则是退至西厢房伺候。 天子批阅奏章时若有疑问可随时召阁臣至暖阁询问,这都是张居正一手为天子定下的规矩。 至于其余百官则是去承天门外,光禄寺在这里摆下酒席,这是属于天子犒劳经筵官的福利。 林延潮知今日的事算是过关了,待百官先过,自己再从文华殿走出时,工部尚书曾省吾从林延潮身旁走过,笑着对林延潮道:“林修撰,年纪轻轻却能识大体,前途可期。“ 如曾省吾这等正二品大员,平素是不会理会林延潮这样的从六品官的,不过今日却破天荒地赞了一句。 林延潮谦虚了一句,得知这是对方对自己今日之事表示赏识。 曾省吾后几位绯袍大员陆续经过时,要么是对林延潮赞了一句,要么是对林延潮笑着点点头。 面对几位重臣的示好,林延潮不由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 这时翰林学士陈思育走来对林延潮道:“宗海,今日之事,你办得极好,赢得了众臣的赏识。“ 林延潮连忙道:“此都乃光学士平日教导有方啊!“ 陈思育笑了笑。 陈思育的话他听得明白。就如权力高高在上,参与权力之人就形成了一个圈子。 既是圈子,就有一定规则,你有足够实力,又能够遵守圈子里默认的一套规则,人家才会认同你,跟你在规则里玩权力的游戏。 现在对于林延潮而言,权力游戏中谁输谁赢,还不是自己现在考虑的,因为先进入圈子,获得跟大家一起玩的资格,将来才能一争高下。 所以不是科举中了三鼎甲,就一定能入阁,或者官拜部堂,明朝也有不少三鼎甲在翰林院修了一辈子的书,除了学术之外别无建树,就是因为他们踩不准规则。 林延潮今日所为,既维护了圈子里的规则,又保全了自己,当然被文官们视为认同规则的一分子。 林延潮没有去奉天门去用酒饭,而是先找张四维告假,想先返回家里。自己两日两夜没回家,林浅浅断然是急疯了。 林延潮在殿外等了一阵,这才见到张四维缓缓从文华殿走出。 林延潮立即迎上前道:“中堂,下官今日想向你告假先返家一趟。“ 张居正日理万机,不会操心内阁事务,内阁属员要请假之类的事,都交给张四维定夺。 张四维听了皱眉道:“林修撰,这制敕泄密之事还未查清,你还不能擅自回家。“ 林延潮听了心底不爽,张四维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不过林延潮也不觉得意外,自己并非是张四维的亲信,他卖自己面子才是奇怪。 但这家林延潮是一定要回去一趟的,于是他上前一步道:“中堂,下官妻子在家中,生怕挂念,恳请回家一趟,见一面即归,不会多作耽搁。“ 林延潮口气十分坚决,张四维听了斟酌了一番,当下道:“此事我本是做不了主,但林修撰如此恳切,本阁部就破例允你一次,我让两名阁吏随你,立即返家一趟就回。“ 之前拒绝你是公事,后面答允你是私情,这是张四维做事之分寸。 林延潮刚维护内阁的颜面,所以尽管林延潮并非是张四维的亲信,最后他还是考虑卖林延潮一个面子。 林延潮听了大喜,于是向张四维谢过。 张四维点了两名阁吏随林延潮出了长安门,林延潮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赶。林延潮可谓是赶得满头大汗,还没到家门口,就见于伯正在门口扫地。 林延潮见了连忙问道:“于伯,这几日家里可有出什么事吗?“ 于伯一见林延潮,顿时高兴地道:“原来是老爷回来了,哪里有什么事呢?家里一切都是安好。“ “什么?“林延潮心想自己离家两日两夜,居然家里一点事也没有?不过自己心底却是一松。 “老爷,我这就去通禀夫人说老爷回来了?“ 林延潮道:“不必了。“ 于是林延潮走向北屋,一推门就见林浅浅与两名婢女正在织女红。 林浅浅一见林延潮就起身,又惊又喜上前问道:“相公,你终于回来了。“ 林延潮知自己不能回来,锦衣卫已编了一套谎话,瞒住林浅浅。 林延潮不想让林浅浅担心道:“是啊,今日正好回家,拿些换洗衣物,还要回去呢。“ 说完林延潮向门外两位阁吏一指道:“这两位是我在阁内的同僚。“ 林浅浅向二人行了一礼,二人也是回礼。 一般而言,非极好的朋友,官场上是不会将同僚介绍给家眷的。林浅浅非深闺长大的女子,见了生人也不会不适。 不过她却看出二人显然有几分监视林延潮的样子,急切地问道:“潮哥你有什么事瞒我?你真的出什么事了?“ 林延潮问道:“为何这么说?“ 林浅浅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下道:“前日你派人来说留宫宿直,要几日不能回家,来人连换洗衣裳都给取走了。不过我向来人问有无你的手书送来,来人却说没有,这倒是奇怪,你无论如何忙都会给我送一手书的,故而我就让陈济川去宫门打探,却没有半点消息。“ “今日你又来家一趟匆匆就走,必是出了什么事情。“ 林延潮心道,锦衣卫编谎话的能力可以啊!但是林浅浅却看破了,这令林延潮不知为林浅浅的心细感到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林延潮哄着林浅浅道:“不妨事,只是有些误会,不用两三日就可返家,若是你不放心,可找翰苑寻黄凤翔黄修撰打探我的消息。“ 听了林延潮的话,林浅浅这才稍稍放心道:“潮哥,我知道了。“ 见林浅浅没再问林延潮点了点头,这几日自己不在,家里却是井井有条。看得出林浅浅也隐隐有些主妇的样子了。 自己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家里若没有一个得力的贤内助支撑也是不行啊。眼下林浅浅的表现令林延潮开始放心。 至于自己的事嘛,确实原本主审的锦衣卫千户何官,被自己整惨了,不能再进行审问,剩下负责此案的就只有御史马功。既是文官内部来审还有什么好怕的,何况马功这个人精,必不会在此刻自己正受天子和张居正赏识之时,为难自己。 于是林延潮与林浅浅说了几句话,当下又收拾了几件东西,返回皇城。 林延潮如期归来,张四维知道后,也不把他与于中书,周裔先等几名泄密案有关之人关在西阕门的群房了,而是再在内阁找了几间干净的卷棚,收拾了一番,让五人各住一间。 而原先监视五人的锦衣卫,也换成了内阁里办事的书吏。众人总算不用在锦衣卫监视下生活,都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到了第二日,谁也没有料到,于中书居然在自己住的卷棚里投缳。(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四章 委以重任 于中书出事时,林延潮当时正在隔壁屋里酣睡,没有听到丝毫声响,故而没有察觉到。【ㄨ】 可是林延潮一觉醒来后,正在洗漱时,就听得隔壁屋里有动静。 待林延潮出屋过去看时,就见到屋里一大堆人围着,各个都是瞠目结舌的神情,林延潮抬头一看但见于中书,用衣物结绳自挂于梁上了。 林延潮见了顿感震撼,虽不如当初山长在自己面前之时,但活生生一条人命就这样没在眼前,还是令林延潮心底感觉十分不好受。 自己与于中书没有交情,话了没说过几句,但这么一个人,对方前几日还是与你照面,点头,如此逝去实在是太令人措手不及。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回到屋中,别人送饭来给自己,但林延潮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前几日面对锦衣卫时林延潮能吃好睡好,但见于中书如此下场,他倒是受到了触动。这是一条人命,在这看不见硝烟的朝争中,倒下的人未必比明刀明枪的战场厮杀少了。 此刻林延潮想的是,为何于中书选择在此时。 以往于中书被锦衣卫审讯时,都必是有两名锦衣卫轮流陪同吃睡,甚至连出恭都要盯梢。 所以在此情况下,于中书是根本没有机会作出蠢事的,但是眼下刚换为内阁属吏监视就出了这等疏忽。 于中书走上这路,真是自己选的,还是别人胁迫?看来后者可能更大一些。他成了他人的牺牲品。 林延潮从这里想到很多,比如于中书是张四维的人,而张四维与武清伯李伟,当今太后都是山西老乡,他与李伟私交甚好。 等等,等等,这些猜测虽有根据,但都不是证据。 林延潮不能从猜测中得到结论,只能当作蛛丝马迹这样,真相到底如何,或许张居正,冯保这些上位之人会知道,或者猜个大半,自己肯定不行。 对于林延潮而言,掌握的消息实在太少了,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此事真相到底如何。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背后一凉。自己方入内阁不过这几日,就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被锦衣卫审问过,以后在官场上不知还要遇到多少危机,一个不慎就容易前功尽弃,看来还是在翰林院修书最安全,既不会得罪人,也不会惹事,将来熬资历都可以混至三品,何必那么辛辛苦苦的想要事功。 林延潮此刻不由生出了些许动摇之心。 当天晚上林延潮一夜无眠,自己确有几分被惊吓到了,做官和自己命比起来,还是命更重要。 到了第二天早上,林延潮因一夜没睡,精神疲惫,此刻马功却来到了自己屋子,满脸喜色地向自己道:“恭喜林修撰,贺喜林修撰!“ 林延潮没好气地问道:“马御史,为何恭喜啊?“ 马功笑着道:“林修撰已是可以出去了,制敕泄密之事已是水落石出了!“ 林延潮奇道:“是因为于中书?“ 马功哈哈地笑着道:“林修撰果真料事如神,正是如林修撰所料,于中书之前写了一封绝 笔信,信里自承是他将制敕泄密的。故而他愿一死谢罪,至于其余人就是无事了,而林修撰你现在就可走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林延潮勉强笑了笑道:“确实是一件喜事,还是多赖马御史破案得力,将来必是大功一件。“ 马功道:“惭愧,惭愧,苦劳还有,哪里有功劳呢?“ 马功话虽这么说,但脸上都是喜色,于是问道:“对了,至于其他三位呢?“ 马御史长叹道:“他们就有麻烦了,虽说证明与此事无关,那么多把柄落在了锦衣卫手上,锦衣卫又不能替他们瞒着不报上,所以这几人以后要想为官就要步步艰难了,除非他们有后台更硬之人撑腰才是。“ 林延潮听这三人的处境,不由庆幸自己在锦衣卫面前还是坚持下了。所有真正没事的,只有他一人。 马御史满脸堆笑,向林延潮恭维道:“林修撰年纪轻轻,即入阁部办事,将来前途无量才是,我将来还要仰仗林修撰才是。“ 两人寒暄了一阵,彼此称兄道弟了一番。当下林延潮与马功告辞,想了想准备去文渊阁里找张四维告假。 林延潮之所以想告假,见识了朝堂上的危险,有几分是心累了,换了任何人与林延潮一样经历了这么几天,第一件事就是想回家好好休息个几个月。 林延潮虽说休息不了几个月,但与林浅浅聚个几天总是可以的。 而林延潮也想冷静一下,自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条路走得一点都不容易啊! 没料到林延潮到了张四维值房前,却被他告知他不在。林延潮此刻不由恶意的揣测,张四维不会因于中书的事牵累了吧,毕竟于中书是他的人,眼下出了事情,张四维是要负领导责任的。 林延潮刚走出张四维的值房,就见一人打招呼道:“这不是林修撰吗?有什么事来几位阁老的值房前?“ 林延潮转过头但见对方原来是张居正的机要中书。这一次对方见面,不再是原来那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总算有了些温度。 机要中书对你的态度,其实也是他身后领导对你态度的晴雨表。 林延潮见对方如此,当下道:“原来是归中书,在下本想与次辅告假的,但次辅却是不在,只能稍后再来了。“ 归中书道:“这有何难,林修撰直接寻相爷告假即可。“ 林延潮立即推辞道:“些许小事实不敢劳烦中堂。“ 归中书笑了笑道:“换作他人未必,但林修撰是何人?跟我来就是。“ 于是归中书带着林延潮走到张居正值房,先让林延潮在外间等候,还给林延潮倒了杯茶,然后自己进入内间。然后归中书走了出来,笑着对林延潮道:“林修撰,相爷他忙于政事,无法抽身,就让我来与你交代几句话。“ 林延潮在内阁有些日子,知张居正工作狂一枚,于是道:“归中书尽管吩咐就是。“ 归中书首先道:“林修撰,你告假之事,恐怕相爷不答允啊!“ 林延潮第一个反应听了有些微怒,心想张居正好不近人情。 但随即林延潮又想,不对,张居正若真不近人情,他的机要中书最懂得看领导脸色行事,怎么还会故意行此得罪人之事。 林延潮也不在乎表示出一点不快来,因为这是人之常情,若是一点反馈没有,还笑着道没关系,我完全理解相爷的决定,如果有不理解的地方,也要在理解中执行。 那么如此说,外人只能说此人城府太深或者故作城府。 林延潮不快的表情一抹而过,也没说什么不快的话,而是拱手道:“既是如此,那我先告退。“ 林延潮正要起身,归中书立即道:“林修撰,你不要误会,其实相爷不让你告假,是对你另有重用。“ “重用?“林延潮听了,屁股本是离开了位子,又重新坐下问道,“是何重用?“ 归中书满脸笑容地道:“是这样的,于中书本是西房的掌事中书,但眼下于中书,我也不提此辜负相爷信任之人,眼下西房掌事中书空缺,西房之事千头万绪不可无人署理,故而准备将东房的赵中书调至西房,而东房没有掌事中书,所以元辅要你协理东房,其中审核一切西房制敕。“ 林延潮听了不由惊讶,两房中书,为内阁属吏,虽有中书之名,但实际上干的是衙门书办的话。 至于掌事,也就是书办的头头,一房一个,说白了就是东房所有中书舍人都向他负责。协理二字,虽比不上署理,但也等于林延潮获得一部分管理之权。 至于审核一切西房制敕,说白了所有圣旨最后都要由林延潮经手通过,而不是原先五名翰林一人审一部分。 林延潮顿时来了精神,但面上却道:“我来到东房,还不过半月,怎敢受命?“ 归中书笑着道:“相爷用人从来都是唯才是举,不拘一格,何况林修撰直东房这几日来,处理公务井井有条,我们都在眼底。总而言之,相爷看人,从不有错,林修撰不必犹豫。“ 林延潮当然不会犹豫,拍胸脯道:“蒙相爷看重,委以重任,既是如此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林延潮从归中书那离开后,走出文渊阁,几乎想要仰天大笑,之前郁闷的心情简直一扫而空。 林延潮心道,没料到这个好处最后居然落在自己手上。 这总理制敕的权力,表面看起来平平,但是里面的门道可是多着呢,简直媲美于六科给事中了。 张居正果然懂得御下之术,自己给他立了功,他马上有功即赏,就给自己赏了个糖,还是一颗那么大的糖,简直是超乎自己所想。 若是自己之前被锦衣卫审问时,将什么都招了;若是自己没有朝堂上选择站在张居正这一边;于中书没有投缳。 那么没有以上三者,张居正最后综合考量下,不会将此权放给自己。(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五章 有客上门 从文渊阁返回家中,林延潮一路上心情起伏。 在内阁办事,与翰林院办事完全不同。 要知道内阁虽是翰林院属下,但实际上可以视为二品阁老直属的衙门,而翰林院不过是正五品衙门。衙门的正印官陈思育和张居正相较起来,二人地位也是极其的悬殊。 在官本位的大环境下,衙门的正印官,也就是一把手,对下属升迁贬谪,可谓操之生杀大权。 因此在张居正如此位高权重的重臣下做事,一定要谨小慎微,若是一个不慎的,张居正认为你朽木不可雕,那么从此你的仕途就玩完了。 比如于中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当然尽管在内阁办事需要谨小慎微,但机遇也比在翰林院强,如果你真有才能,不用担心会被埋没。张居正等几位眼睛都不是瞎的,若真是才华出众,一定会获得其赏识的。 比如而今,张居正就真的重用自己了。 所以此刻林延潮也正视之前因于中书之死,而带来的负面情绪。 机遇与风险是并存的,自己努力从翰林院借调至内阁办事,为得不是求机遇吗?而只要看到机遇而忽视风险,说明自己之前认识不够充分。 林延潮回到家中,这还没进了屋子,就见门口于伯高兴地喊道:“老爷回来,老爷回来了!” “夫人,夫人,老爷回来了。” 林延潮笑了笑,走进屋子里,但见林浅浅与两位婢女一并迎出。 林浅浅有几分喜极而泣道:“相公,你终于回来了!” 陈济川,展明听闻林延潮回来,也是一并迎出道:“老爷,无事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不仅没事,洗脱了冤屈,而且还被委以重任了。” 几人听了都是大喜,林浅浅责道:“什么委以重任,还不如当初在翰林院修史来得平平安安。” 林延潮笑了笑,反正与林浅浅也说不来,连说了几句自己会小心就是。 林延潮哄得林浅浅破涕为笑,她高兴地道:“既是回来了,我给你做几道家乡菜,看了你几日不回家里都是瘦了一圈。” 见林浅浅一脸心疼的样子,林延潮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鬓道:“也好。” 林浅浅当下笑吟吟去厨房了,两位婢女翠珠和画屏见林延潮高兴,也是一并笑着道:“老爷,我们去帮夫人。” 好,林延潮答允了一声,二人欠身去了。 “老爷,我去巷口沽酒,再买些卤煮。”展明开口道。 林延潮笑着道:“也好,今晚喝几杯,也算给大家压压惊。” 众人都是齐笑。 说着展明披上衣服就去了。 其余几人,老周说去杀只鸡,于伯说去劈柴火,陈济川则去摆桌椅。 见众人其乐融融,林延潮顿感温馨,这才是家的样子。 一顿丰盛晚饭之后,林浅浅沏了壶香茗给林延潮,方在院落里坐下。 就听得外面敲门声。 门房于伯入内拿了一个帖子给林延潮。林延潮看了是顾宪成的帖子,当下披了衣服,直接去门厅迎客。 顾宪成眼下是在户部为主事,本来他是要进吏部任主事,但阴错阳差却被人挤了掉。户部虽也不差,但毕竟是逊了吏部一筹。 后来林延潮这一科留京任官的同年进士们,大家也聚了好几次,林延潮与顾宪成就这么慢慢熟络了。 熟络后顾宪成也上门拜访了林延潮二次,林延潮因事忙倒是没有去顾宪成门上回拜。所以林延潮与顾宪成私交,也算不错,虽比不上叶向高,翁正春他们,但也胜过寻常的泛泛之交。 林延潮迎出门,顾宪成着一席青袍而来,单手负后站在台阶下,望着天边一轮明月。 好一副文人雅士的画面。 待顾宪成见了林延潮后,脸色清冷之意立即消去,长笑一声拱手道:“明月在天,正是良辰美景,可我这夜里上门,却是来作恶客的!” 林延潮笑着道:“年兄这是哪里话,你来了我正好扫榻相侯。” 顾宪成笑了几声道:“你说这句,我以往还可听得,眼下你为首辅重用,任了协理诰赦房之事,我就当不起了!” 林延潮一愣,心想顾宪成简直厉害出乎自己意料,自己还没上任呢?他就听到消息了。 林延潮笑道:“这还没影呢。” 顾宪成听了不客气地道:“怎么没影,宗海好不够意思连我都瞒,亏我今日是特来与你道贺的,你再不与我实说,我转身就走。” 于是顾宪成一副脚往外迈的样子。 林延潮立即拉住顾宪成道:“我方才还以为年兄是来找我赏月谈诗的,咱们入内详谈,还不行吗?” 顾宪成见此这才傲娇地点了点头,负手步入门中。 二人入屋后坐下,顾宪成与林延潮先聊了些科考后,几位同年近况,以及官场见闻。 之后顾宪成就道:“宗海,你这一次协理东房之事,衙门里几位堂部都是知道了,他们也托我向你道贺。” 林延潮恍然,内阁是什么部门?相当于今日种秧办公厅啊,不说六部衙门,整个京城多少官员都是往里面盯着,哪个衙门在内阁里没有耳目呢?至于顾宪成说的几位堂部是谁?当然是户部尚书,户部侍郎,连这等正二品三品大员都要托顾宪成来与自己攀交情,这令林延潮顿时有几分膨胀。 林延潮压住自己膨胀的心情,面上还是很谦虚道:“怎么敢劳几位宗伯相问,我不过暂时协理东房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顾宪成听了一愣,双眼一眯,满腹怀疑问道:“宗海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虽只是协理东房,但以后京城多少人要看你脸色,你居然……” 林延潮听了,继续装着不懂地问道:“什么叫多少人要看你脸色,在下不过是协理而已,还是要请教年兄其中到底有什么名堂?” 顾宪成听了道:“我这不方便与你说,反正你一上任就知道了,对了,这是几位堂部托我送来的贺仪,先收下就是。” 顾宪成从袖中拿出一礼单,用两指从桌案上推至林延潮的袖边。 林延潮打开礼单一看,这手面可真是不小,出手就是两千两白银。(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六章 部费 两千两放在眼前。 林延潮觉得有些烫手,当官以来还没收过这么大一笔钱了。 说实话,林延潮是丝毫不缺钱,老家倾银铺,生药铺一年都能给自己两三千两的分红。只是这笔钱都是入了林浅浅的囊中,林延潮拿不着而已。 俸禄对林延潮而言,全部加起来差不多一年一百两。京官开销巨大,如王世贞在笔记里说的,也不过一年花个六七百两,当然了这是紧着过日子,如果是松着过日子,一年一千两富裕了。 前一阵,林延潮刚入账了一千五百两银子,这两年足以不愁了,而眼下顾宪成一口气给自己送来两千两。 前几天自己刚经历了锦衣卫那档子事,正是心有余悸呢。 林延潮正要拒绝,顾宪成似知他的意思,当下道:“这笔钱是户部的部费,经堂部大人手批的,衙门里还是开了票的,此事就算拿到天子面前,天子也没二话。” 林延潮不由心道,这个我服,行个贿都能开个票,咱们大明官员真心溜溜溜啊! 如顾宪成说的衙门部费,那是官场有名的陋规。外官办事,要找户部衙门,比如批个条子,向要户部要钱,自是要与户部衙门上上下下打好关系。 这换到现在官场来讲就是‘跑部钱进’四个字。 跑完关系,这钱还不是你的。 到了明朝,已是行(协和)贿半公开化,半合法化,上上下下都有一个固定规矩。 比如这钱批下来了,朝廷答允给你十万两银子,户部如果只截留你个一万两,那说明你手眼通天,在户部里关系很硬,人家只敢收你一成。而这截留的一万两银子就称为‘部费’,这钱最后当然是落到户部衙门里各个官员,经手书办腰包里。 而顾宪成给自己这笔钱就是从部费里拿的。 这是为什么?因为户部也要向上级衙门行贿啊!而内阁妥妥的就是户部的上级衙门。 林延潮道:“顾年兄,我非别的意思,等东房有了掌事中书,在下还是要还权的。就算赞不设掌事中书,用不了几个月,我轮直内廷期限一至,就要回翰林院修书的。这笔钱,我拿了怕是受之有愧。” 顾宪成长声一笑道:“原来宗海有此担心,你这么说就是太小看张司徒了。正所谓泰山不可丈尺也,两千两银子,对于大司徒而言,不过是手指里露出的一条缝,不值一提。” 林延潮知规矩如此,于是也就叹了一声道:“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 本林延潮还想补一句,下不为例的,但转念一想,这话太假,那就算了。 林延潮收了钱,顾宪成一笑,转头四顾打量了一番林延潮的宅子,以及屋中摆设,然后道:“宗海,你过得也太清贫了,浑不似朝廷重臣,为官不可太贪,但也不可太过清介啊!” 林延潮笑着道:“谢年兄之言,在下倒是习惯了。” 顾宪成叹道:“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宗海真君子。” 二人说到这里,聊开了其他话题。 顾宪成与自己提及,他在户部里与主事**星,姜士昌二人相善。听着二人名字,以及正在眼前的顾宪成,林延潮不由想起日后影响了整个明末的社团组织,不对,应叫社党。 顾宪成与林延潮聊了一夜,林延潮几乎以为他要聊到第二天早上了。可是半夜时顾宪成却突然告辞,林延潮见这么晚了,要留顾宪成住一晚,但顾宪成坚决不肯,扬长而去。 林延潮见顾宪成如此,只能理解为‘名士多怪癖’。 第二日,林延潮至内阁上班。 林延潮到了诰敕房后,几名东房中书本是在聊天议事的,见了林延潮后一并拱手行礼,这完全是下级参见上级的架势。显然他们也知林延潮协理东房之事。 参见之后,一人道:“林修撰,次辅方才来人交代,说你到东房后先去见他一面。” 林延潮听了不以为奇,自己协理东房,自是有很多事要与张四维交接。 于是林延潮去内阁值房,今天张居正,申时行的值房外大门紧闭,显然二人还未到衙。 林延潮来到张四维值房门前,但见内间外间的门都是打开,几名内役正在清扫。 而张四维则是端了碗茶,站在桌案前,凝望窗外。 林延潮在门外通报后,当下入内来到张四维面前行礼参见。 张四维看了林延潮一眼,没有让他坐的意思,而是淡淡地道:“林修撰,昨夜睡得可安生?” 林延潮揣摩不到张四维的这句话的意思。张四维原来是署理整个内阁的,西房掌事于中书一去,他对内阁控制力大减。他现在叫自己来,可能是存了敲打一番的心思。 于是林延潮顿时心底大生警惕,张四维这么问,此答案无非是好与不好。 但对方预设这么问,林延潮就不能顺着套路往里面钻。于是林延潮答道:“下官昨夜看手头上的公文,不留神看得迟了,疲惫之下,也记不得何时睡了。” 林延潮似答了张四维的问题,又似没答,张四维目光一凛,斟酌了一下,于是问道:“元辅用你协理东房,你怎么看?” 林延潮想了下,小心翼翼地道:“感谢两位中堂对下官的厚爱,下官服从安排。” 林延潮句句答得可谓滴水不露,张四维一肚子话说不出,只能换了种口吻道:“好,你既是协理东房,与原先一人办事完全不同,本阁部让你先回去想想,如何办事。在这文渊阁中,你需向谁交代。本阁部可不希望过几日,向元辅要求换人。” 林延潮听张四维这话,知对方在提点自己了。没错,张居正任命自己协理东房,但眼下无论东房还是西房都是向张四维负责,所以我张四维才是你林延潮的头,你既入阁办事,就给我记清楚了。 林延潮听了立即表‘忠心’道:“下官谨记中堂之言,一定事事向中堂禀告。” 张四维淡淡地笑了笑道:“既是如此,几位要紧事,我先与你交代下,一会不至手忙脚乱。”(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七章 权力所在 张居正每日批改奏章,忙得连蹲坑的时间都没有。●⌒,所以内阁里大小事都是由张四维来管。张四维在言语中暗示林延潮知道内阁现在谁做主,也算说得在理。 这意味着以后林延潮的直接分管领导,成了张四维。张四维此人城府很深,不苟言笑,林延潮在他手底下办事,必须十分小心才对。 于是张四维把林延潮叫来交代几件特别要注意的事。 林延潮当着张四维的面一一听了,若是换到现在林延潮肯定是要拿着个小笔记本,将张四维交代的事大略记下来。这样做更重要是表现对领导交代的一种恭敬。 但到了明朝一切简陋,肯定不能随手拿着毛笔记在本子上了,何况谁都知林延潮既能过目不忘,定然也能过耳不忘。不过这也难不倒林延潮,他听了张四维的吩咐后,当场将方才对方的交代大致简短复述一遍。张四维见林延潮复述的话,每一句都说在点子上。 张四维的目光中顿时对林延潮精干露出了一抹讶异。 但张四维依旧没有表示什么,淡淡说了一句:“去办事吧。” 然后举起茶杯喝了口茶。 林延潮告辞,回到自己的值房之内。 要知道中书舍人有三类,有两殿中书,两房中书,中书科中书。 两殿中书就是侍奉文华殿,武英殿的,虽说经常能看见天子,大臣,但什么权力都没有。 中书科就是抄抄写写的,更没权力。 担任这两者官员,只能说十分清要,但与权力无缘。所以二者论及地位,完全不能与两房中书相提并论。 两房中书没有定额,但一般不超过三十人。两房中书也是不同,一等充作内阁随员的,这是最令人眼红的,私下里大家就称机要中书。 二等就是各房掌事,分管的中书,就称掌事中书,如之前于中书这等的。 三等就是真正干活的,最低级的文秘,如果要随便取个称谓,就叫书办中书。 林延潮现在协理,等于分了部分东房掌事中书的权力。东房主要干什么呢?或者说他手中权力具体有什么呢? 一是起草诰敕,实际上如平夷诏那等重要诏书,一般是由诰敕房里文章写得好,富有文采的翰林官,中书舍人起草。 二是勘核制敕,西房送来的制敕,敕书,也就是普通奏章,都要由东房翰林勘定。 三是六部到阁手本审核勘定,书写揭贴,以林延潮到阁办事几日的经验,东房分到兵部,户部的手本比较多,但也不一定,其他各部的手本,他也有处理过,只是比较少罢了。 其余就是如替内阁代拟题本,找四夷馆的人来翻译外国文书等等。 如果能掌管整个东房,那权力可就大了,不过协理二字,就差了一些,但也差不太多。 林延潮坐在值房里,上衙时间一到,云板响起。 不久张四维的机要中书来了。张四维的机要中书姓董,其性格与张四维都是不随便与人套近乎那等,但是董中书表现更为傲慢,普通内阁属员见面连招呼都不打那种,至于不得势的堂部官也是随便一揖了事。 唯有董中书碰到三位阁老,那反应才不一样,林延潮有次看见他在张居正面前,那脸笑得如花一样。 但见董中书入了林延潮值房内,拿着眼睛瞧着天花板,手中有三本手本道:“次辅让你勘对后,拟一揭帖。” 话才说完,就立即一扭屁股走了,仿佛一刻不愿在林延潮值房里久留才是。 这样的人,林延潮也是拿之当空气,反正他对内阁里大部分人也都这个样子。林延潮将三本手本拿过后,先看封皮。两封是兵部到阁手书,一封是户部到阁手书。 林延潮想了下当下在桌上摇铃,外周值守的内役走进值房问道:“林修撰有何吩咐?” 林延潮拿了两本兵部手本道:“这给刘编修,这给张修撰。” 内役听了当下允诺一声,拿着手本出去。 看官要问,为何林延潮自己不送去?按照诰敕房的规矩,两房中书当值时是不能随意窜门的。 但事情久了,人也懒散了,众人也不太遵守了。 可于中书一出事后,张四维三令五申,大家又得重新按照规矩做了。 而以前林延潮都是等着掌事中书,将从内阁送来的手本发给自己处理的。哪位翰林,哪位中书舍人,处理哪本手本,都是由掌事中书分配的。但眼下东房没有掌事中书,林延潮等于得到了部分分配权。 这权力乍看不起眼,但实际上套路很深。 换句话说,林延潮只要愿意,可以得到经过东房,任一手本的勘对权,以及拟揭贴的权力。这与原来被动上门完全是两等不同的待遇。 若是林延潮有心,嗯?某位尚书,我看你不爽,好嘛,就不要怪我挑你奏章上的毛病了。 这奏章上毛病都是在模棱两可之间,属于既可判,也不可判的那种。作为一名合格文职人员,都有一身鸡蛋里挑骨头的本事,若真心找你的碴,在我的地盘,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待不下去。 如手本上哪里哪里不对,丢回衙门重写,或者手本上写的不对地方,一一列出,给阁老们看。有时候手本还是能正常通过,但恶心一下你总是可以的。 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顾宪成的老板户部尚书张学颜一得知,林延潮协理东房,立即派顾宪成来送钱的原因。 官场都是这么一级为难一级的。 至于林延潮将户部手本留下,倒不是存了恶心张学颜,顾宪成的意思,只是很‘厚道’的坚持了,拿了钱就要给人办事的原则。 林延潮看了户部送来的奏章,原来是河道总督潘季驯请疏通清江浦河道拨款七万两,户部尚书张学颜答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于是林延潮给张学颜手本的揭帖,认认真真地写了。写完后林延潮到文渊阁,得知张居正不在阁内。林延潮只好拿出钥匙,在阁吏监视下,将兵部手本放入内阁铜柜里锁好,就算完事。(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八章 会揖 锁住了铜柜,林延潮从文渊阁走出,正见同为轮直翰林的刘虞夔,拿着手本走来。 林延潮见刘虞夔点点头。 但见刘虞夔拿起手中的兵部手本,一脸埋怨地与林延潮道:“宗海,你看看兵部递来的手本,写得什么样子,奏饷的手本,上面字有涂改,这如何使得?定要打回去重审,让他们下次不敢再犯。” 刘虞夔这么说,林延潮却不知他此举是出于公心和私心。 他知道书吏有种为难别人的做法,是故意把报告上的一字削去,再填上一字,然后报告说文章有涂改,将稿子打发回去。 眼下刘虞夔也是如此,但他是否故意,天知道。 身为一名书吏的操作性很大,特别是要害衙门的刀笔吏权势更是了得,比如外官初次赴京办事,别人都要提点他一句‘未去朝天子,先来谒书手’。 而连堂堂户部尚书都要给林延潮行贿,这也是缘由之一。 其实林延潮就算不收钱,也不会为难对方。可是你就是有祸害别人的权力,无论用不用,被人都要顾忌三分。 故而官员向衙门文书行贿也成了正常之事,久而久之于是就成了常例。 常例到了后来,就成了固定收入,你给了算应该给的,而不给就要整你,所有的陋习都是从常例而来的。 在文渊阁处理了一天事,林延潮还没有将事处理完,于是林延潮抱了以一堆内阁里例行文字回到家中,准备继续在看。 出了紫禁城,林延潮正要坐上马车回家,就见陈济川急急忙忙而来,连忙道:“老爷,老爷。” 林延潮已是坐上马车,见了陈济川问道:“你不在家里,跑来这做什么?” 陈济川连忙道:“老爷,你今日不在家,家里来了好几拨客人,都是要给老爷道贺的啊!” “道贺?”林延潮听了明白过来,自己今天第一天跻身内阁属官消息必已是传遍了京城大小衙门,这也意味着官员向送礼行贿的节奏开始了。 “他们可有帖子送上门来?” “这是有的。”说完陈济川掏出了一叠帖子给林延潮过目。 林延潮一看足足有十七八封帖子呢。于是林延潮拿起帖子一张一张看了,其中有国子监司业,有五城兵马司吏目,宛平县典使等扽。看完后林延潮顿时心道这都是什么杂七杂八的官,见了真是对不起自己堂堂翰林的身份。 “老爷见还是不见?” 于是林延潮道:“你先回去转告他们,就说多谢几位的好意,但我林延潮为官门下无私谒,更不受请托,若是求公事,请直来公事房相询。我就不直接面告,恐伤了情面,还有告诉于伯以后也是如此。” 林延潮方来内阁上班,就公然门庭若市,这样传出去也是太影响自己名声吧,宁可不见。再说这些杂官京城里虽说都是小有权势,但也就那样,自己结交了,也没多大意思。 “是老爷。”陈济川顿时会意,于是回去替他打发。 次日。 张四维抵至内阁,文渊阁三位阁老中,他都是最早来的一人。 到了值房他先吩咐内役将自己值房门和窗全部打开,透一透气,然后让内役打扫一番。 张四维就站在值房外,这才刚站了一会,他就看见林延潮来了。 张四维不由微微讶异,见林延潮向自己行礼后问道:“你一大早来找本阁部有什么事?” 林延潮毕恭毕敬地道:“回阁老的话,下官初次任事很多地方不明白,故而至值房前先问一下阁老于今日之事对下官有什么交代?” 张四维讶异,林延潮十分上道,若是每名内阁属官都有他这份办事领悟力,那内阁事情要简单十倍。 不过这些话张四维绝不会与林延潮说。张四维一副懒得言语的样子,对一旁的机要中书董中书道:“你与他说!” 董中书点点头,在张四维面前,他收敛起傲慢之色,平和地与林延潮一一交代今日要事,最后道:“今日午后内阁与六科会揖,你要来会揖室书记纪要。” 内阁和六科是两个很奇怪的部门,首先大明会典上找不到。 其次二个部门,是仅有属于设在紫禁城里的衙门。内阁不用说了,就是七品的六科给事中,直接监管六部,且只向天子负责,握有谏议权和弹劾权。 故而六部尚书都要卖给对方三分面子。 其三是两个部门都是手握重权。 至于会揖,就是内阁与六科的规时通气会,这时从国初一直延续下来的,按照规定每个月内阁与六科需会揖两次,说得都是机密大事。 于是林延潮道:“卑职记下,中堂还有什么吩咐?” 张四维摇了摇头,就算回复,林延潮当下向张四维行了一礼然后告退。 上午在值房忙碌,到了下午,林延潮就来到内阁的会揖室。 这才推门,会揖室就是传来一阵笑声,但见十几位六科给事中齐聚一堂,谈笑风生。 明朝官制,习惯性的以小制大。 如南京礼部尚书正二品,但却是位高权不重,属于养老官员,对朝堂影响力还不如六科给事中。对于六科给事中而言,最怕的事是什么?就是升官。 说来离奇,但就是如此,官场上有一句话形容六科给事中升官,那叫‘官升七级,势减万分’。 因为给事中升官,不是如林延潮这等翰林官一级一级升,而是直接从正七品跳到从三品,一口气连升七级,但就这样给事中们还埋怨‘官升七级,势减万分’。 这十几位六科给事中聚集一堂,正待说笑,待见一人开门进屋。众人不由都是稍稍停下话,朝门口打量去,有几人是初见林延潮,但觉得进来一张生面孔。 却见身旁几位同僚却是站起身来向对方拱手作揖,他们担心失礼,也跟着起身作揖,后问了得知是林延潮方才恍然。 于是给事中们笑着继续笑着聊天,林延潮则是走到会揖房东角的桌后坐下。 西角还摆着一张桌是属于西房的中书坐的。 眼下林延潮干得就是会议记录的活,这事也不算新鲜,但上一世他在衙门里参加都是小会议,讨论是鸡毛蒜皮的事,偶尔帮忙记录一下。 而如今天这可是高级会议,这可是内阁与六科会揖,每一句谈及都是天下大事。(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章 垂世文章 几名不认识林延潮的给事中,纷纷私下询问。 “此乃大明开科举以来,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竟是他。” “不错,你就算不认识他,看那一身麒麟服也该明白了,此乃天子钦赐,圣眷正盛。” “听闻内阁泄密一案,我六科里三人被查,内阁二人被查,仅对方一人在锦衣卫审讯下,全身而退,不可小看啊!” “何止如此,以往惯例,翰林借调诏敕房,不过内阁让这些翰林们预先增广见闻,练一练手,过个几个月还是要调回翰林院的,谁也没指着这些翰林真办事,取替在内阁十几二十年的老中书。但这林修撰不仅在内阁站稳脚,还受命协理诏敕房,你们说这是何故?” “宰辅惯有识人之明,此人受此重用,必是有过人之才。” “我觉得也是如此,非精干兼材者,不能居此位啊!” 众官员们一并点头。 在别人议论中,林延潮不动声色坐到东角案上,取了一叠公文纸放桌案左上角,再取来一张铺在面前,用镇纸压好。然后林延潮就取水研墨,研好后,就将砚台盖上砚匣。砚匣内壁涂有漆数层,可以防止墨汁水分的蒸濡。 砚匣可以保存墨汁一顿时间,要写字时,随时都可以沾墨来用,不必再重新研墨,可谓是衙门书吏的神器,内阁公事房里必备。 林延潮等了一会,董中书开门走进会揖室,他坐在了西角的桌上。 看来今日会揖房里的会议记录,就由林延潮和董中书来担当了。 说起会议记录,就不得不谈及政议和朝会。 朝会是由皇帝在场的,凡天子纶音,大臣的重要发言,自有身为起居官的翰林讲官为天子记录。 至于政议则是皇帝不在场的会议,古人将此称为集议。古人集议的会议记录由谁而写不得而知,但有一篇名垂千古,那就是西汉桓宽所写的盐铁论。盐铁论是桓宽根据盐铁之议而写的。 盐铁之议是国策大辩论,主要围绕着盐铁公营还是私营辩论。若非盐铁论,作者桓宽不过默默无名之人,但此书一成,名载青史。所以书记这行业,要拜行业祖师的话,应首推桓宽才是。 片刻后,会揖房门打开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三位阁老进入。 三人进入后,门外内役将大门关上,内阁与六科的会揖,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否则必重办。 几位阁老坐定,开始议事,林延潮打开砚匣,取笔沾墨。 但听刑部给事中道:“启禀元辅,山西代王府宗室、镇国中尉廷和奉国将军俊槨以及数名宗室,阻挠清丈田亩,并殴打布政使司派出官吏,致三人死,多人受伤,巡冀北道御史发文弹劾,被都察院按下。” 刑部给事中还未说完,林延潮就开始记下,心想清丈田亩之事,由京师推至地方,京师这边武清伯李伟还没搞定,结果地方上就闹起来了。要知道京城里的勋戚也就罢了,至于地方的宗藩,那可是官场上的大雷,轻易不能惹的。 张居正平静地问道:“尔等怎么看?” 一名给事中起身道:“元辅,宗藩拱卫王室,乃国家藩篱,不可轻动。以下官之见,宗室犯事都乃是天子家事,都御史按下此事,也是不想插手,引起朝野视听。” “依你之见?” 这名给事中道:“天子家事,向来都由宗人府打理,既是代王府宗室有罪,可请宗人府查拿审问。” 刑部给事中道:“宗人府处置向来从宽,甚至包庇袒护,若是交给宗人府处置,必然纵之。” 几名给事中又要说话。 张居正摆了摆手道:“我已在清丈条例中三令五申,并宣谕各处抚按,丈田均粮,但有执违阻挠,不分宗室、官宦、军民,据法奏来重处。俊槨明知故犯,违丈田亩事,我会奏请天子,废为其庶人,一律参与的宗室等削夺宗禄!” 张居正拍了板子,众人一并称是。 一名给事中起身道:“元辅,清丈田亩之令下至苏州,苏州官绅,生员五百余人,一并文庙中的先圣牌位面前痛哭流涕,诉应天巡抚行清丈之事。另苏州米行商行罢市,百姓无米可买。苏州知府受士绅之迫,请朝廷暂宽裕苏州清丈田亩之期限。” 林延潮一边听一边写,心想张居正这么做,引起宗室大为不满不说,还触怒了隐匿田亩另两个最大群体官绅,生员。 苏州文风昌盛,人文荟萃,在朝仕官的,谋求科举的举人,秀才比比皆是,故而苏州文人结社之风盛行,而且喜欢对抗官府。官府若有不当之举,读书人就会抱团去文庙哭庙。 听到苏州反对清丈田亩的压力这么大,众官员都觉得不好办,而三位阁老中申时行就是苏州吴县人。 这时申时行起身表态道:“清丈之议,在小民实被其惠,而于豪宦之家殊为未便,不可以豪宦反对,即受迫而止。仆愿以身作则,令家人公开家有田土,以示公正,让乡人以为效法。” 申时行如此说,张居正赞赏地道:“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民穷逃亡,故而国家税赋一日少于一日,长此以往社稷将圮。” 说到这里,张居正拿起一份信道:“此乃家信,我张家原有田土不过粮七十余石,而在本县赋役册中却写着‘内阁张优免六百四十余石”,多余乃族人倚借名号诡寄,我已令家人将这多出的五百七十余石退回。” 张居正,申时行皆以身作则,看来是要将清丈田亩之事进行到底了,于是众给事中纷纷建言,意见不一之时也是相互辩论。 林延潮在旁一一记下,他想起张居正在万历六年时在闽地试行清丈田亩,一条鞭法后,于万历八年开始在全国各路推行,这一国策影响巨大,在今天的初中历史书上都会读到。 虽说此刻林延潮没有丝毫影响力,只能作一名旁观者见证,但参预此事却让他实在是获益匪浅。 林延潮看着手中越写越多的书稿,心想自己或许也能以今日的所见所闻,写出一篇类似《盐铁论》那般垂世千古的文章来。(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一章 我给首辅提意见 此刻众给事中们正就各地清丈田亩中遇到种种状况与张居正讨论。 说到最后,众人也都开始说清丈田亩中的压力和所受的委屈。 于是会揖就成了诉苦大会。 一名给事中道:“元辅,上个月下官上本弹劾家乡豪右隐匿田亩三百亩,但豪右恼怒说我不念乡情,在家乡造谣污我名声不说,竟借故因事打瘸了我儿子一条腿。” 一人道:“元辅,老夫以身作则,写信于儿令他不许族亲诡寄田地,但族亲得知后却骂我数典忘祖,不配再为同宗子孙,他们……他们竟将我祖父之灵牌撤出宗祠啊!” 林延潮听了也是心道,这清丈田亩的压力之大,果真很大,宗室,勋戚,官员反对不说,连家乡,同宗也是得罪了,搞到最后成了孤家寡人。 面对众给事中的委屈和诉苦,张居正道:“诸位,我也知你们的委屈。但我们今日被人所骂,乃是为了万世不为人所骂。尔等也是知道,有土此有财,赋自田出,朝廷税赋九成从农税来,皇亲、勋臣、贵戚恃宠挟恩,奏求田地,官宦,豪右勾结官府飞洒,花分,逃役免税。税赋只能摊至百姓手中,小户力薄难撑,举家逃亡。赋役不均遍及各地,自洪武迄弘治百四十年,天下额田已减强半。若再不行清丈之举,十年后国家无可用之钱,无可战之兵,社稷将倾!” 张居正这一番话压住了全场,众给事中们都是平静下来。 张居正目光扫过全场道:“清丈事实百年旷举,恰仆在其位,务为一了百当。一切之责由吾一身当之,但请各位念欲君国子民计,行清丈之事到底,仆在此恳求诸位了!” 说完张居正对着满堂大臣一揖到地。 林延潮在旁听了,也不由感动。张居正清丈田亩之事,举国骂声一片。他难道不知吗?张居正当然知道,以他今日权势地位,若不强行推行此政,他这宰相当得有多舒服啊! 三尺蒙童,束发读书,十年寒窗,进士及第,官居一品,位极人臣,还有何求? 换了大多数人而言,如此渡过一生足以。但是张居正却没有。 青年时张居正进士及第后,在翰林院为编修。每逢盐吏、关使、屯马使,各按差使还朝,张居正即携一壶酒,上门请教,问利害厄塞,因革损益,贪廉通阻之事。 归到家中后,张居正再篝灯细记,如此用功。今日他位极人臣时,尽管操弄权术,尽管打压异见,甚至私德也不行,差一点三子三鼎甲。但张居正没有忘记理想,读书人所追求的治国平天下。 清丈田亩就是治国平天下。 明唯有一相,张居正。 堂上众大臣们见张居正如此,也不由为其凛然正气所感,一并从椅上起身向张居正一揖。 即便林延潮也是放弃记录,不由离座,他也是打心底敬佩对张居正敬佩。 会揖房里,气氛凝重。 起先抱怨的给事中道:“元辅既不惜此身,那下官又有何惧之!” 另一人道:“不错,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大丈夫行事,但求俯仰无愧。” 众官员们大声慷慨陈词,有的投机取巧的官员自也是乘此场合向张居正表忠心,至于林延潮则是一声不吭地又重新坐下。 这么多人在这,他不需要发表什么意见,他只需作一名普普通通的记录者。 林延潮此刻倒是想写一篇如《盐铁论》那等的文章,就算不能如盐铁论那般名垂千古,但是也要替自己扬名立万嘛,往大文宗,大文魁的路上再走一走。 不知不觉间,林延潮笔下的书稿已是垒起了一摞一摞,反观一旁的董中书却没有如林延潮这般记得详细。 终于内阁六科的会揖结束。 众给事中一一离去,最后堂内只余下张居正,以及整理书稿的林延潮。 林延潮见张居正疲惫地坐在椅上,合眼休息。 与这位帝国宰相同处一室,林延潮还是很有压力的,于是手脚快了一些,将书稿收拾举步离开。 路过张居正面前时,林延潮停步以下属的礼节向张居正作揖行礼,然后就放轻脚步离开。 “是宗海吗?” 林延潮快要到了门口了,却被张居正叫住。林延潮不由吐槽,张居正是怎么闭着眼睛,从脚步声里听出是我来的。 林延潮只能停下道:“是下官,不知中堂还有什么吩咐?” 张居正睁开了眼睛,双目布满了血丝,不似平日满腹自信的样子。林延潮也知张居正眼下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但见张居正捏须道:“方才会揖时,众人皆道清丈田亩是善政,为何宗海你却不说。” 林延潮道:“进言乃是给事中之责,下官只是司于记录,不敢乱语。” 张居正又道:“那方才众人给本阁部行礼之事,宗海为何却离开席位,向我一揖!” 林延潮实话实说道:“下官对中堂之举心有敬意。” 张居正点点头道:“你此言倒似言出肺腑。” 这话说得好像我以前说的都是假话一样。林延潮只能道:“下官在中堂面前,不敢有假话。” 张居正眼光一眯,道:“是么?那于清丈之事,你有何见解?对了,不可再用,其位不谋其政的话,来推搪本阁部。” 林延潮一愣心想,自己中张居正圈套了。 从方才张居正问自己话第一句起,自己就不知不觉落入了张居正语言陷阱,使得这一题从选答题变成了必答题。真是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自己就着了张居正的道了。 林延潮心想,这给上级提建议,可是官场新人一个技术活啊! 张居正捏须看着自己,一副看你如何翻出五指山的表情。林延潮心道,好啊,既是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 于是林延潮道:“正如中堂之前所言,眼下是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若不行清丈田亩之法,国家必危,此策不可动摇,但在细节上下官觉得有商榷的地方。” 林延潮的应对套路,就是大方向大家保持一致,细节上咱来抛点干货。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居正果真来了兴趣,抚须道:“姑且言来!”(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二章 吾有所得 在张居正面前,林延潮可谓是打十二万个小心。∷, 清丈田亩之事,林延潮对张居正是支持和敬佩的。若是真要林延潮建言,他可能会与张居正建议,与其分蛋糕,不如做蛋糕。 但在张居正面前,林延潮不能这么说。 张居正道:“本阁部问你,清丈之法为何可行?” 林延潮道:“中堂,至隆庆以来国用不足,国库空虚已久。无钱无财,兵不可用,国不可守,万一若国家有事,朝廷要用钱,唯有向百姓加赋。但以我大明今日吏治,要想国库多收一升米,最少需从百姓那征三升,甚至五升之多。” 听林延潮此言,张居正不由冷哼一声,确如林延潮所言,明朝吏制败坏,从上到下的贪污成风,若国家要加赋,从民每亩多收一斗米,但底层胥吏不从老百姓那强征三斗米以上不会罢休。 林延潮继续道:“桑弘羊曾言,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清丈田亩之法,不用向百姓多征一文钱,却可不加赋而上用足,故而此乃良法。” 张居正见林延潮引经据典点点头,心道此人难怪能作一手好文章,不过能作好文章,不等于有真见识。 张居正问:“依你之见清丈田亩乃是十全良法了?” 林延潮道:“任何之法都不能称为十全十美,何况下官以为在推行上有些地方仍有欠考虑。”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居正心底不快,脸上却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你不要顾忌,尽管与本阁部直言。” 林延潮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下官就直言了,下官记得户部拟定清丈田亩八例,以之推广全国,颁布各路吧!” 清丈八例是由三个阁臣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以及户部尚书张学颜共同拟定,这一条都是经他们反复讨论过的,林延潮竟说清丈八例有欠考虑。一个翰林竟敢质疑大学士与户部尚书共同做出的决定,你以为你是谁? 张居正道:“清丈八例之事,确乃户部拟定,宗海以为有什么不妥吗?” 林延潮道:“确有不妥,考虑不周详的地方。” 张居正捏须笑道:“本阁部在此洗耳恭听。” 林延潮道:“清丈八例每一例都可成法令典章,但下官敢问中堂一句,这些法令典章,百姓听得懂吗?” 张居正默然,似想到林延潮话中所指。 林延潮进一步道:“中堂,但凡天子纶音,由内廷将诏旨发出,传之六部,六部传至督抚,督抚传府,府传县,县再昭示乡老里长,最后本朝法令典章,是由乡老里长于申明亭向百姓告之。” “天子制诏,乃律令下者,上对下告之。朝廷的律令发至地方州县,县令告示乡老里长。清丈田亩惠及百姓,却不惠及豪右,可乡老里长多乃地方豪右,对于清丈之事阳奉阴违,若是再由他们向百姓告之,必曲解其意,甚至蛊惑煽动黔首,如此朝廷政令,就无法上通下达了。” 张居正听林延潮说完问道:“那依你之见,当如何?” 林延潮听到这里,知张居正初步认可了他的意见,于是林延潮道:“下官以为,县令无法绕过乡老里长,再告知百姓。是因百姓多目不识丁,不仅目不识丁,更多乃不识法令典章所云。” “比如这清丈八例所云,如这一句明清丈之例,谓额失者丈,全者免。让任何一蒙童来读,都能读懂其中之字,但清丈八例中到底说了什么他们却不知。政令之事既达之百姓,词能达意就好,若是百姓能看懂清丈八例上每一条写什么,自也不会被豪右蒙蔽了,如此自会拥护政令在地方实施,如此清丈之事,也当事半功倍。” 林延潮这一番话自觉得发挥的不差,但偷偷看了一眼张居正的脸色,却没有动容,反而是一副尔实在是图样图森破的表情。 但见张居正笑着道:“然也,不过仆早已料之,我曾令若是百姓不解政令,本境县官当以白话书写告示,告之百姓,便于政令通达,不被豪右蒙蔽。” 林延潮听张居正这么说,立即道:“原来中堂早有所料,是下官失言了。” 张居正还是淡淡地称许道:“宗海,能有此见也算难得。” “不过……不过下官以为仅以白话所写还是不够。” 张居正道:“你觉得如何?” 林延潮道:“白话所云当然是好,但寻常地头百姓仍能不解,需举几个贴切身边例子才好。” “下官打一个比方,夫妇家里有二子,长子家有余财,却不肯赡养父母,次子家中穷困,于父母赡养却有求必应。但夫妇偏心长子,只问次子要钱,如此可以吗?当然不可,这换个寻常百姓都知道的道理。” “可眼下这夫妇不但向次子要钱,而且偏心长子,将次子给父母孝敬的钱,分给长子花销,以至于夫妇穷困。夫妇只能再向次子要钱赡养自己,到了最后次子卖了家里最后一头耕牛,一亩田,一件衣裳,仍不足赡养父母,还是被这对夫妇骂作不孝,最后只能离家出走。试问一句,这是次子的不孝吗?” 张居正听林延潮这么说,不由目光一亮道:“宗海,说得好!人伦大礼,就算是乡间的愚妇愚夫都是明白的,无论长子还是次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因此你这例子举得好,夫妇就是大明,长子次子就是豪富与贫民,仆推行清丈田亩之事,就是让长子与次子一并赡养这夫妇啊!” 林延潮见自己的见识得到了张居正赏识,于是见好就收道:“其实下官说的这例子,尚还粗浅,若是令中堂举之,必是胜过下官十倍。” 张居正看林延潮笑着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宗海你这番话确实让本阁部大有启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若是条条政令,都能如此简明易行,何愁上意不能下达,天子与百姓同心同德呢。” “宗海这一番话,有见地,吾有所得,有所得!”张居正神采飞扬。 听了张居正夸奖,林延潮谦虚一笑道:“谢中堂赞誉。”(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三章 师恩如山 若拿权力进行切片细化,抛去执行权,监督权不说,那依次是知情权,建议权,否决权,决定权。 为何这么排呢? 因为有建议权一定有知情权,有否决权的一定有建议权和知情权,有决定权,一定有否决权,建议权,知情权。 打个比方,比如清丈田亩的条例,如户科给事中,内阁中书,户部下属官员都略知一二,这是知情权,他们只能知道政令如何,却不对政令提出建议。这也是为何林延潮进内阁后,一直谨言慎行的缘故,因为提了意见就越权了。 之后如户部尚书,内阁次辅,三辅都能对此政令提出自己的建议,进行修改,这是建议权,不过建议是否被通过,不在于他们。 条例通过在于户科都给事中,内阁辅,他们可以对条例封驳,这就是否决权。 最后条例是否被执行,内阁,尚书,六科说得都不算,必须要天子颁布圣旨,才算最后生效,这就是决定权。天子认为不可,打回内阁,这就是否决权,若是若认为其中几条要修改,这就是建议权。 所以决定权高于否决权,否决权高于建议权,建议权高于知情权。按照通俗的话来说,依次知道个事,说得上话,能拿主意,拍得了板子。 老百姓家里儿子说爹要吃冰糖葫芦,女儿说这么吃不好,儿子说妹你还没五岁,家里没你说话的份,娘说想吃就买一个,我掏钱,爹说不行,家里我说得算。 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小户人家,权力都是这么分配的。 至于林延潮从翰林院借调内阁,就获得了参预枢务的权力,这也就是知道个事的权力。 尽管仅仅是知道个事,但比在翰林修撰史书,对朝堂大事双眼一抹黑,强了不知多少了。 今日张居正询问自己的意见,若是林延潮这几句话能被张居正赏识并采纳,那么张居正日后还有可能征询他的意见。也就意味着林延潮的实际权力,又向前迈了一步,这就是说得上话的权力。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有几分激动,向张居正施礼后,就拿着会议记录走出了会揖室。 林延潮走到门口突见一个身影在走廊转角一闪。 林延潮虽看不清楚这身影,但依稀看得出是董中书。林延潮见董中书在转角,心想自己向张居正建言,张四维不会对自己生忌吧。 这念头在林延潮脑中一抹而过,随即心想这怎么可能。 眼下自己正春风得意呢。 如此林延潮在内阁就这么过着,除了每日忙碌些,日子倒也还舒爽。 林延潮也参与了几次内阁与六科的会揖,除了清丈田亩事外,还有在一条鞭法的实行。清丈田亩和一条鞭法,堪称张居正柄国两**,林延潮参与会议时都记在脑中,每日有闲暇时将自己所见所闻都写下来,准备编撰成书。 一转眼林延潮在内阁轮直已是两个月,已是到了寒冬时节,不知不觉他已来京一年有余了。 这一日下了一场大雪,小冰河期的京师可谓是寒彻入骨。 林延潮今日正好休沐,于是让展明赶了马车出门,出门拜会蒙师林诚义。林诚义住的地方,在国子监附近。 本来国子监的监生要坐监。但这几年国子监监生滞留严重,故而不少国子监监生不得不搬出了国子监居住。 林诚义所住的地方,在京城的东北角,这里不仅距离皇城很远,离国子监也有点距离。不过此地算是京师里寓租较便宜的地方就是。林延潮来至林诚义所住巷外,眼前是小巷子,马车都驶不进去。林延潮只好下了马车,他今日微服而来,故而下车也没引起百姓关注。 林诚义所住的坊内,大概就是京师贫民窟吧。街衢没有公厕,坊内也无人管理,走了几步但见秽臭溢满沟渠。 幸亏这是冬天,若是夏日必是恶臭。 林延潮掩着袖子,踏着积雪走进巷内。巷子左右的屋舍都很低矮,但因巷子太窄的缘故,反而屋檐还挡住了阳光,故而巷内实是又暗又阴冷。 来到林诚义家门前敲了门,一名四十多岁的下人给林延潮开了门,然后入内禀告。 林诚义走出门来,林延潮见了立即行以弟子礼道:“弟子林延潮问先生安好。” 林诚义见了林延潮来了,哈哈大笑道:“延潮是你啊,安好,一切安好,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林延潮道:“挂念先生,故而就来了。” 林诚义看林延潮手里提着礼盒顿时板起脸道:“来就来了,与你说过不要备什么礼,为师这里一切都还够用。” 林延潮之前也上门拜访过林诚义,并赠了两百两银子给他。但林诚义却坚决不要林延潮所赠的银子。 但是林延潮见林诚义口中说为师这里一切都够用,但见屋里摆设却十分简陋,这么冷的天连一个炭盆都没有。林诚义身上的棉袍不起眼的地方,都打了好几处补丁。 林延潮记得林诚义是很重仪表的,当年给自己教书时长衫连一处褶皱都没有。 林延潮见此不由一阵阵心疼,立即道:“并非什么重礼,这几日天寒地冻,过了冬至还会更冷,弟子怕先生寒腿又作,故而特送了些木炭。” 林诚义听此神色缓了缓,但又道:“延潮真有心了,好了,木炭钱几何?为师算了钱给你。” 林延潮立即道:“先生,弟子在内阁当差,木炭由惜薪司所供,因在翰林院挂职,工部又给了一份木炭。这些木炭弟子没费一文钱,若先生要算钱给弟子,弟子真是无地自容了。” 林诚义听了这才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延潮你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为师不求你将来能如张江陵般位高权重,官居一品,但亦希望你能如海刚峰那般作一名清廉的官员。” “所以你懂得为师的意思吗?本朝官员官俸微薄,你身为京官花钱的地方多,还有一大家要养,故而为师绝不能要你的钱。” 林延潮听林诚义这么说,眼泪差一点掉出来。林诚义生活窘迫到如此地步,还不要自己一文钱,是为了让自己作一名清官。 外周虽寒风萧瑟,但林延潮心底却是一片暖暖的道:“多谢先生之言,弟子必谨记在心。”(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四章 跑关系(两更合一更) 林诚义一番话令林延潮感动于心。+, 师徒十余年,林诚义依旧如此方正秉直,这是令林延潮敬佩的。若是以个人私德而论,林诚义,林垠,林烃这几位教导自己的老师,可以说得上几近完人,称得上一位真真正正的儒者。 可是他们几位行事方正,但在仕途上却皆是不尽如人意。 山长林垠在为官任上为人排挤,后愤而辞官,只能回家教书。 而林烃虽是三人中仕途最顺的一人,但也是因为得罪了张居正,仕途无望,故而也是两度辞官在家。至于林诚义,林延潮看了一眼屋中的寒碜的景况,不由为自己这位老师暗自难过。 自己这位老师其实真正快活的日子没有几日,好容易取了案首,娶妻生子,但为了功名,成为国子监监生,一个人又背井离乡住在京师里。 但林延潮从林诚义脸上丝毫看不出颓色。 林延潮走进屋中,坐得是屋内仅有一张看得过去的宽椅,椅上垫了一层褥子,坐下后这宽椅左右摇晃,底下有些高矮不平。 林诚义则是忙着给林延潮点起炭盆,一边点还一边还笑道:“今日早起忘了点炭盆,但读书时竟丝毫不觉得的冷,古人诚不欺我,发志读书,真可令人不舍昼夜,殆忘寒暑。” 林延潮看了一眼林诚义冻得发青的手,心想这哪里是殆忘寒暑,分明舍不得用炭火。 林延潮不能说破,只能难过地点头。 林延潮忙了一阵,炭盆点起,炭火的烟很大,显然是劣炭。而自己日常所用的是皇宫惜薪司所给的红罗炭。红罗炭产于通州、涿州等地,用硬木烧成的。红罗炭燃得耐久,没有味,不冒烟,平日天子太后宫殿都用此炭。 林延潮因侍直大内,故而惜薪司也会给炭。林延潮这一次给林诚义带了二十斤红罗炭来。 炭盆里烟熏得人不舒坦,可林诚义却丝毫不觉的样子,坐下后就问林延潮日常为官的一些事。 林延潮一一答了,这当然捡林诚义爱听的说,至于林延潮通过陋习收了几千两银子,若说给林诚义听,估计要被他轰出大门去。 林延潮将自己这几个月为官的事娓娓道来,林诚义听了不由一副替自己高兴的样子道:“入直内阁,参预枢务,这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你既机会近天颜,辅几位大学士办事,要时刻记得行谋保善家邦,言事苟利社稷这句话。” 林延潮作揖道:“先生说的是,弟子记住了。” 见林延潮当了显宦,在自己面前依旧是恭敬,如以往为学生时侍师如故,林诚义不由露出了满脸笑容。 待林诚义一阵发问后,林延潮这才问道:“恩师候官听选之事如何了?” 原来林诚义会试不中后,有些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已到不惑之年,再求进士出身已是希望渺茫,于是就打算以监生的身份去到吏部铨选选官。不过监生要赴吏部选官,据林延潮所知是比较难的。 进士出身是老虎班,遇缺即补。 举人出身是先去吏部后听选侯职,短则七八年,多则十几年,差不多能侯上缺补官上任。 至于监生那比举人更难几分。原来监生授官,是以在国子监坐监时间长短为限,后改了要当官的监生要先去各衙门历事,历事也就相当于实习,待实习期满了才允许拔历。 拔历后就是上选,即是监生历事结束后登记造册上选薄,依照次序选官,这也是侯缺了。这候缺费的功夫也不必举人少。满打满算,若是林诚义不走关系,十年后能补缺授官,这速度已经击败全国百分之九十的国子监监生了。 但听林诚义道:“三个月前,我已是分到大兴县历事,每日替衙门做些誉写文本,查理文册,稽算数目的事。” 林延潮听了眉头一皱,分到大兴县历事,这是杂历啊,属于下途啊,看来要从百分之九十,要提高到百分之九十八了。 林延潮心底虽这么想,但面上却笑着道:“以先生之才,至大兴县历事却是屈才了。” 林诚义笑道:“你别给我高帽子,为师读了一辈子书,总思报效国家,不想作了一辈子学问,被人说只是故纸堆闷死的书生罢了。” 林延潮听林诚义这么说,于是开玩笑道:“先生之言,令弟子大开眼界,不过先生以前可不是这么与弟子说的。” “哦,那时我怎么说?”林诚义问道。 “那时先生说读书不为稻粮谋,不汲汲于富贵,更不为当官!方才还与说不求我如张江陵般官居一品,但也要做海钢锋。” 林诚义听了捏须道:“你错了,为师是说过读书为立身,不为稻粮谋,不汲汲于富贵,但为师可没有说过读书不为为官。读书人热衷于当官,甚至官居一品又有何不好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 林诚义反是认真地道:“在为师看来,读书当官并非不好,当大官更非是没有志向,但需扪心自问是你为官求得是什么?若是你当官是要为天下做一番事,为百姓谋福祉,那么官做得越大,就越能为百姓造福。子夏不是说过,仕而优则学吗?” 林延潮不由点点头。 说到这里林诚义正色道:“为官要明志,胸怀天下苍生,不可为自己谋私利,若是你为官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作自己力所能及之事,那么为师反要期许你,一定要当官,一定作大官,如张江陵一般为百姓,为苍生谋福祉。” 林延潮听了林诚义这几句话,顿时胸中热血沸腾当下向林诚义一拜道:“先生,弟子受教了。” 从林诚义屋中出来,外周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林诚义的屋子四处漏风,在风雪天里格外寒冷。林延潮走到巷口,回头看着立在寒风里林诚义的旧屋,不由心底替老师一阵阵难受。 这就是一名真正的儒生,自己住在这等破屋之中,却仍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林延潮站了一会,展明下了马车拿了一件狐裘给林延潮披上道:“老爷外面天冷,披上衣裳,咱们回家吧!” 林延潮想了想道:“先不忙回家,咱们去国子监一趟。” 展明虽不知林延潮去国子监作什么,但听了他吩咐也不多问,于是坐上马车。 林延潮又看了一眼林诚义的屋子,这才挑开车帘进入车中。 马车飞驰在京师大道上,不久林延潮就到了国子监。 国子监门前,门子立即上来问道:“什么人,连国子监都不知吗?也敢乱窜?” 展明上前喝骂道:“放肆,连堂堂翰林都不识得吗?” “什么翰林?” 林延潮将自己牙牌取出给门子看了,这两名门子一看立即腿软了,连忙献媚地道:“原来是翰林院修撰老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该打该打。敢问修撰老爷驾临国子监有何要事啊?” 林延潮淡淡道:“许祭酒在吗?” 门子连忙点头哈腰地道:“在,在,祭酒大人正在厢房。” “带本官去见他。” “是。” 于是门子引林延潮进入国子监,国子监祭酒厢房,司业厢房位于彝伦堂之后。 林延潮到祭酒厢房前,门子先入内通禀,少顷国子监祭酒许国站在门边道:“宗海,你怎么来了?” 林延潮走到门边台阶下,向许国行礼道:“劳祭酒出迎,晚生路过此地,特来看望前辈。” 许国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现任国子监祭酒,翰林院侍讲学士。许国比林延潮高七科,按照翰林院的规矩,七科以上要自称晚生。 林延潮与许国虽都在翰林院供职,但许国之前在侍讲厅,林延潮在检讨厅,二人没有交际。所以二人就没有深交,唯有见过几面而已。 许国点点头道:“既是如此,就进屋说话吧!” 林延潮进了屋子,坐在许国下首,而许国从手边拿起一紫砂壶,倒了两杯茶递给林延潮一杯,然后道:“这是松萝茶,取自黄山,从家乡带来的,宗海你尝一尝。” 林延潮称谢接过喝一杯,顿觉得滋味醇甘,香气如兰于是道:“好茶,真是好茶。” 许国笑着问:“哦?怎么个好法,本官却要听一听。” 林延潮将茶杯放下道:“天下名胜,必有名品,必有名草,这歙之松萝,吴之虎丘,钱塘之龙井,皆可比肩雁行!” 许国听了突然哈哈一笑道:“好你个林三元,你这话可是摘自许次纾的茶疏,倒是在本官面前现学现卖了。” 林延潮见被许国说破,索性大方地承认,笑着道:“前辈真是博学多闻,下官真是无地自容了。” 许国微微一笑道:“论及博学多闻,天下有谁及得上你林三元,这茶你若是喜欢,本官家里还有三斤,明日让家人送你府上。” 林延潮听了当下起身道:“许祭酒厚赐,下官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聊了会天,林延潮见气氛不错,于是对许国道:“前辈,其实下官这一次上门是有事相求。” 许国笑着道:“看来本官之前所料不错,宗海必是有事而来,只是本官有一事想不到?” “敢问前辈是何事?” 许国见林延潮茶杯已空,又给他沏上然后道:“宗海为申吴县得意门生,现直内阁,京城里多少官员忌惮你三分。你林宗海还有什么事办不成的,来求本官?” 林延潮连忙道,前辈这么说真是折煞晚生了。晚生的蒙师林讳诚义福州府学拔贡为监生,现正在大兴县历事。晚生是为恩师二来。 许国笑着道:“原来是他,此人本官记得。” “原来前辈记得晚生的恩师。” 许国微微笑道:“如何不记得,当日你中会元后叩谢师恩,传为士林美谈,国子监里哪位不知这林诚义乃是你林三元昔日的先生。” 林延潮叹道:“没料此事后续竟有此波澜。师恩如山,弟子难以相报。如此晚生就直言了,恩师他已是不惑之年,一心要报效朝廷,故而前不久请历事,想拔历后在吏部听选授官。” 许国点点头道:“正是如此,监生铨选,举监贡监坐监三年满后可请至衙门历事,历事满后至吏部听选侯备,这都是有章程的。” 林延潮道:“晚生想请前辈直接将晚生恩师拔历,免去历事之功,赴吏部听选。” 许国哈哈一笑道:“原来是此事,那宗海你来错地方了,你应去吏部而不是来找本官。监生捐纳银两免除坐班历事之事,举贡监生交多少两,援例监生交多少两,这都需询吏部。” 捐纳就是给钱,朝廷有规定监生交多少多少钱,就可以免去历事时间,直接赴吏部听选。这一制度从景泰年就开始了,都是国库空虚给逼的,让明朝皇帝不得不想出这个办法。 林延潮听了摇了摇头道:“若是玩钱能办的事就好了,晚生也就去吏部帮恩师疏通门路了。” 许国一愣问道:“你的意思,令师不肯捐纳免事?”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若是晚生给恩师捐纳,恩师得知后必会怪责,故而晚生只能请祭酒出面,寻个借口替恩师拔历。” 许国闻言恍然,然后捏须沉思。 林延潮不动声色从袖中取了三张银票,从案上递过去道:“前辈,看在晚生情面上,帮晚生一次。” 许国扫了一眼案上的银票心想,足足三百两,这可是大手笔啊。援例监生去吏部捐纳免历事,也只要一百两,又何况是选贡监生。但比起钱来,这林延潮对先生一番心意才是更难能可贵。 这林延潮前途可期,状元出身,又如此精明能干,入阁也是迟早之事,何不卖个人情给他。 想到这里许国拿定主意道:“此事说来不难,令师平日在国子监的课业都是上等,六堂积分也是名列前茅,本官可以向吏部递本,以拔优的名义,免去令师历事的时间。” 得了许国的答允,林延潮顿时大喜当下道:“真是太好了,如此谢过前辈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五章 拣官(两更合一更) 办成了事情后,林延潮与许国闲聊了一阵。¤,林延潮要告辞时,却被许国强行留饭。 林延潮求人办事,许国既是邀请,他也就答允。许国也是慷慨定了上好的酒楼,宴请林延潮,吃了一顿价值不菲的酒席。 方才在国子监时二人谈的是公事,在宴席上变成了私下交谈,二人在宴席上谈笑风生。 林延潮在检讨厅时也听过许国的风评,说这位许祭酒在翰林院时,最喜欢与人辩难,属于那种争辩,不管有理无理都要讲到最后一句才算赢得人。所以众人都觉得许国没什么气度,气量狭小,在翰林院里人缘并不好。 不过林延潮私下接触,倒觉得许国却不难相处。林延潮自己性子较宽和,非原则性问题不与人有口角,而且对方也是自己前辈,更不轻易与他争执。 于是二人一来二去倒是聊得不错,许国对于诗词文章可称得上大家,二人算是交了个朋友。 次日许国命人将三斤松萝茶送至林延潮府上。林延潮则是将自己这两个月在撰写,模仿盐铁论的文章交给许国过目,让他替自己斧正。 然后林延潮就在内阁等许国给林诚义办事的消息。果真没有三日,吏部就发了行文替林诚义拔历,大兴县考核合格。林诚义的名字登入吏部的上选薄,然后待选。 监生下放历事没有数年功夫是不能拔历的,林延潮替林诚义跑了这一趟,并花了三百两银子,等于替他省却了数年之功。 林延潮知道后暗自高兴,自己不能在这时候去探访林诚义,免得露出马脚,于是就让与林诚义私交甚好的刘镇那打听。 刘镇就是林延潮还没中进士前,在福州会馆里遇到那位三试不第的同乡举人。 他与林延潮一并会试,但再度名落孙山,思来想去不甘心还要再考一次,于是蜗居在福州会馆里准备第五次会试。林延潮念在同乡的份上借了他二十两银子,令刘镇生活有个着落。 故而林延潮让刘镇帮自己打听林诚义的消息二话不说就答允了。 然后刘镇回来说,林诚义知自己拔历十分欣喜,只是叹吏部听选不易,不知还要侯个几年。 林延潮听刘镇说了,心底有数。监生听选,举人侯缺都是差不多,上了名薄后,如果不‘插队’,都要等上七八年,多的十几年也有。 林延潮想到林诚义都是四十好几了,若等个十几年,那真官也不要做了。所以林延潮准备再帮恩师一把,直接让他补缺赴任。 这日林延潮在家准备吃个中饭,待午后吏部衙门空闲时再去吏部。他选午后去吏部,是不想那么人多眼杂,可是还未吃饭,自家府上就来了客人。 林延潮看了帖子侯,心想来人还不能不见,于是放下筷子。 林延潮将这人送走后,就回到屋里与林浅浅一并用午饭。林浅浅等林延潮吃饭,她也是没吃。因错过了饭点,林浅浅又将饭菜热了热,陪同林延潮一并吃饭。 一边吃,林浅浅一边问:“方才上门的什么人啊?” 林延潮道:“是领兵部尚书,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陈文峰的下人送了一封银子来,说是别敬。” 林浅浅给林延潮碗里添了个鸭腿,然后道:“我知道,原来刑部的陈侍郎,他是潮哥你的同乡,会试时还是他给你作保的,没料调任两广了?这是升官了,还是贬官了?” 林延潮夹起鸭腿撕了一大口道:“由侍郎升至尚书,当然是升迁了,一地总督,外官之中顶峰,再无可升任了。” 林浅浅听了笑着道:“原来如此,那陈尚书升了官给你送了多少别敬?” “六十两!” “这是多,还是少?” 林延潮道:“督抚离京时,送别敬打点阁部大员,按官场上历来的规矩,送内阁大臣两百两,两房中书舍人每人十五两,尚书,总宪每人五十两,大九卿三十两。他送我六十两,自是多了。” 林浅浅听了有这么多钱入账,顿时很开心道:“那必是看在他是潮哥你同乡的份上。” 林延潮笑了笑,若只看在同乡份上送三十两就差不多了,还有三十两是要结好自己,为将来关系作铺垫。 林延潮将饭吃完,然后两个丫鬟翠珠,画屏端来茶水,巾帕。 林延潮拿了茶水喝下,再用巾帕抹了脸然后对林浅浅道:“下午去吏部一趟,今晚就不回来吃了。” 林浅浅听了一顿足,顿时气道:“平日值衙你就时常不回家吃饭,今日好容易休沐了,还要往外面跑,连在一起吃饭都不行。” 林延潮见林浅浅生气连道:“今日是为恩师选官之事出门一趟,若非重要之事,也就在家中了。” 林延潮以为解释有用,但没料到林浅浅更气但见她道:“上一次休沐你也是去寻恩师,今日又去,莫非你恩师比我要需费心,你若是今日走了就不要给我回来!” 说完林浅浅气得都哭了,坐在椅边。 林延潮听了动怒,虽说自入内阁轮直后陪她的功夫着实太少,但是现在是什么年代,夫为妻纲啊,人家进京赶考与妻儿分别,一转眼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的。 自己又不是夜不归宿。 林延潮自觉的如此,要把林浅浅宠出问题来,于是板起脸道:“若是你不高兴,可以先回老家去。” “你。”林浅浅顿时哭了起来。 林延潮见林浅浅哭得梨花带雨,心底一软,但面上却不肯示弱哼了一声转身就出了门。而林浅浅见林延潮出了门,就止了泪水,扭着手帕气着道:“我有没真生气,都不知来哄我一下。” 林延潮坐着马车就直往吏部而来。 到了吏部大门前,但见即便是寒冬时节,可吏部大门口等候署职,侯缺,更换印信的官员却是从来不会少。 在吏部门口一排长凳子上,穿着各色补子官袍的官员们,捧着手炉,穿着可以抵御寒风的裘衣,就在吏部大门前大声聊天,说的都是一些官场升迁,衙门见闻之类的事。 林延潮这一次找的是老熟人文选司郎中卢维祯替林诚义办补缺之事。 林延潮在卢维祯的公事房外等了一阵,待见几名官员离开,方才入内。 林延潮一走进公事房,卢维祯拱手连连向自己赔罪道:“愚兄今日实在是事忙,怠慢了贤弟,千万不要见怪啊!“ 林延潮上一次为林世璧调动的事找过卢维祯,足足在他公事房外等了一个多时辰,他也没说什么。今日自己不过等了一阵,卢维祯即已是换了态度。 这也是权势的变化,林延潮现在协理内阁东房。吏部呈内阁的手本,大半都从他手上过。所以若是吏部得罪了他,他真要为难一下还是可以的。 所以上一次见面林延潮还需仰仗卢维祯,这一次二人已是有几分平起平坐的味道。 林延潮也不说什么客套话了,直接道:“小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次上门是有事要拜托卢兄。“ 卢维祯见了佯作不快道:“贤弟你我是什么交情,你若是有事不来找愚兄,愚兄可是要生气的,下一次就别想登我这门了。“ 卢维祯这话说的有软有硬。 二人落座,林延潮开门见山地道:“小弟的恩师乃监生,几日前拔历,名已载入上选薄,在吏部文选司等候听选。小弟想请卢兄疏通一下,免去候缺,让恩师直接授官。“ 卢维祯听了笑着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这有何难?令师是正历,还是杂历?是援例监生,还是举贡监生?“ 林延潮道:“恩师是福州府入贡的监生,之前在大兴县历事,应是杂历。“ 所谓正历就是取六部科道这等重要衙门历事,杂历就是去地方州县这些不重要衙门历事。 卢维祯点头道:“原来如此,咱们文选司有规,监生听选,以百名为率,科贡生六十人,援例生四十人。令师是贡监,就在这六十人内,也是正途出身,就算知县出缺也可补缺。只是这六十人中正历杂历再以四六对取,正历取三十六人,杂历取二十四人,令师是杂历怕要麻烦,不是银子的事,而是杂历名额有限,但也无妨,只要愚兄在文选司还能说得上话,就没杂历和正历之分。“ 林延潮笑道:“看来我找卢兄,真找对人了。“ “对了令师若是要遥授,愚兄写个条子就能给你办,若是实授,令师纳捐后愚兄也立即给你办,总之不给你拖过三个月,令师就能拿到印信,告身了。“ 林延潮笑着道:“当然是实授了。“ 卢维祯点点头道:“那纳银两百两,这两百两可作本色,也是兑作干草,粟米,纳马甚至牛羊等折色输边,总之你自己选就好了。若是援例监生,要免去侯缺直接行取,非三百两银子不可。“ “那就本色好了。“ 林延潮愉快地掏出五百两银子的银票,然后道:“这两百两是本色,还有三百两请卢兄和衙门里弟兄喝茶。“ 卢维祯见林延潮如此会做人,收下银票笑着道:“贤弟,真是痛快,那愚兄就替你跑跑腿,这事就这么定了。还有令师对拣选可有无要求?“ “这我倒是不知,请卢兄示下。“ 卢维祯道:“拣选二等,一是吏部拣选,二是远方选,边方选。吏部拣选可任府州县首领官,佐贰官,若是京官则为光禄寺署丞等,甚至未入流的杂职官,至于远方选,则是辽东,岭南,西南,大同等边镇荒凉之地,监生可自荐,若是令师有意为教职,我手边广西有两个府各缺教授一名,可以立即补缺,这可是教职,乃是清流官,非远方选,边方选,监生是轮不到,这里当官比腹里之地可谓倍受优崇啊!“ 卢维祯的意思,眼下你有两个选择,若是要去如京师这样繁华地方当官,那就当不了大官,甚至落个不入流的杂职官。 但若是去远边地方,固然是远一些,但是可以当个不小的官。 林延潮想了下道:“我闽人仕官最喜广东,江西,浙江,江西浙江是腹里之地,恐怕要拣官不易,若是拣官作寻常佐贰官也是没意思。我看就选广东吧,此乃远方选,但对于我闽人而言,至少离家近一些,将来省亲也是方便。“ 其实林延潮还想说,刚刚上任的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可是自己与林诚义的同乡。若是林诚义在广东为官,自己可修书一封请他照顾。 卢维祯闻言哈哈一笑道:“贤弟真可是精明,不错,广东虽是远地,但比辽东,广西,大同却是好多了,可也有不少人盯着,你若是要替令师谋广东选可是不易。“ 林延潮笑着道:“这不是有卢兄在吗?一切就拜托你了。“ 卢维祯笑了笑道:“那你稍待。“ 说完卢维祯就转身至书柜上拿了一个文薄下来,然后一页一页的翻着。 挑了半天卢维祯道:“广东有三个出缺的官职,一是琼州府临高县知县出缺,这可是正七品的实缺,还有是广州府经历,以及惠州府归善县县学教谕。“ 林延潮心觉得都不尽如人意,不过也只能这样,这就和买东西,好的官位都被比自己关系还硬,比林诚义出身要好的官员拣走了,自己只能在剩下里挑了。 林延潮虚心请教道:“卢兄,以你之见三个选哪一个较好?“ 卢维祯笑着道:“这我倒是要考考你了,贤弟若是你,你选哪一个?“ 林延潮想了下道:“知县是正印官,正所谓宁为鸡头,不作凤尾,照道理该选知县,可是琼州府太远了,离广州府还有一海之隔,实在是太偏鄙了。“ 琼州府就是海南岛,今日的国际旅游岛,昔时全国四大流放圣地之一。 “若是我会选县学教谕,一此乃清流,为世人推崇,二教书育人,有教化地方之功,不过恩师他教了半辈子书,若再叫他教书育人,恐怕是有些难处。“ 卢维祯点点头道:“那你是要替令师选广州府经历了。“ “正是。“ 卢维祯笑道:“此职可上可下,虽只是正八品,但在省治任职,将来升迁方便,不知多少人盯着此职啊!非你我乃是至亲兄弟一般,换了其他人就算是出再多银子,我也是不给。“ 见卢维祯答允林延潮顿时大喜,笑着道:“如此就谢过卢兄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六章 温馨 事情办妥后,卢维禎留林延潮用饭,请他在京城一极有名的酒楼,到时还有几位六部的朋友介绍自己认识。 现在要认识林延潮的人多了去了,故而这等酒宴林延潮也并不是太在意。 这并非重要的应酬,何况林浅浅在家中生自己闷气,须回去哄一哄,于是林延潮就向卢维禎推了酒宴,打道回府。 林延潮到了家中,还未到了上灯时候,照道理而言,这时家里已是应该准备好一桌子饭菜了。 但林延潮到家一看,丝毫也没个样子,连晚饭也没有备下。 林延潮让展明把翠珠,画屏叫来,询问了一下,才得知原来林浅浅知林延潮不回来吃晚饭,当下就赌气说今日不吃晚饭,然后自己一个人闷在屋里。至于其他下人们见老爷,夫人都不用饭,也就没有开灶,自己随意吃了一些冷食。 林延潮听了心想,好啊,林浅浅这回给自己玩得很大啊! 当下林延潮心底有气,打开屋门,但见这天还没黑,林浅浅就上床了。 林浅浅窝在炕床上,还用被子蒙住头。不过林延潮看见床上的林浅浅听得屋外响声时,被下身子微微动了一下,显然是没有睡,给自己装模作样,一副不愿打理他的样子。 林延潮心道,林浅浅最近真是脾气见长啊!简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林延潮决定不吭声,也不去叫醒林浅浅,因为古语有云,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林延潮心想这样下去,夫妻是要冷战的,那可不行。他关上门后就脱去外出的衣袍和帽子,然后走到了炕边,将被子一角提起,整个人钻了进去。 外面很冷,但绣着凤凰的锦被里却早被林浅浅暖得十分舒服,被子边缘上还有她身上的馨香。 林延潮如此举动,但见林浅浅却依旧没什么反应,仍是在背着身子在那装睡。 林延潮隐隐看得林浅浅穿得是红色的亵衣,乌色的长随意绾起,不由心底一动。她虽背对自己,而雪白的脖颈却露出在外面。 林延潮有了个歪主意,犹如一名顽皮的孩童般,对着林浅浅的脖颈呵了一口气。 林延潮见得随着自己吹过,林浅浅的身子动了一下,手中似想抓一下,但最后又强忍着停住动作,然后继续装睡。 见林浅浅继续不理睬自己,林延潮心道,我还治不了你。于是林延潮嘬起嘴唇,在林浅浅脖颈边长长吹了一口气。 终于林浅浅忍不住了用手捂住脖颈,咯咯笑了一声,但随即转过身来又扳起脸来娇嗔:“你在干嘛?“ 林延潮见林浅浅脸上红扑扑的,眼睛瞪着自己,对自己仍是一副生气的表情,小嘴巴撅得老高老高的,对自己显然是余怒未消啊! 但即便如此,林浅浅生气起来,却不知为何有种别样娇艳,女子薄嗔的风情! 林浅浅见林延潮不答自己,又气了怒道:“你怎么不说话。。。“ 半句话还未说完,林延潮凑上去就堵住了林浅浅的嘴巴,心道,说什么说,不说了,咱还是睡吧。 林浅浅见林延潮耍无赖,想要说,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 但林浅浅想说也说不出来,口舌都被林延潮堵住,动不了,然后整个人被扑倒在床上,接着屋内传来悉悉索索的解衣的声音。 白色的亵衣被解开,林浅浅弯起手,握成拳头,无力地捶了下林延潮的背,也就不再抵抗了。 **之后,林浅浅额上都是细细的汗水,人裹在被单中,至于林延潮犹如战场上获胜的将军,躺在炕上。 至于林浅浅之前的怒气早已是没了,但又不甘心如此被林延潮得逞,于是就用被子蒙着脸不说话。 “我肚子饿了,快去做饭。“林延潮捏了下林浅浅白腻的大腿。 林浅浅哼了一声道:“之前去吏部那没吃饱吗?才想的方才劲不够。“ 居然嘲讽起我来了,这可以忍? 林延潮当下起身又钻进林浅浅的被窝里。 “别这样,停!停手!“片刻后林浅浅面色潮红,终于忍不住求饶。 林延潮停手后道:“我方才在吏部没有吃呢?方要赶回来与你一并用晚饭,结果你连灶都没烧。“ “啊?没吃?“林浅浅听林延潮晚饭没吃,顿时眉开眼笑,脸上皆是柔情蜜意,又恢复了那娇羞的小媳妇模样。 林延潮是未吃饭,推了应酬返家陪自己,于是林浅浅心底那一点气也是没了当下柔柔地道:“相公,你也不早与我说你没吃晚饭,你想要吃什么,我这就给你做去。“ 林延潮看林浅浅这乖巧的模样,顿生出些喜欢的情绪来,但面上却仍是板着脸道:“什么叫不早与你说,现在你才问我的,为夫要吃线面!“ 林浅浅很温顺地道:“是,相公,我这就给你取做饭。“ 说完林浅浅就乖乖下灶去了。不久林浅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线面进了屋子。线面是用中午剩下的鸭肉汤泡的,还有几块鸭肉,以及一个剥好的鸭蛋。 林浅浅拿到林延潮面前。林延潮用筷子挑着线面,这线面是林浅浅从闽地千里迢迢带来的,他不由想起,当初读书时与林浅浅相依为命的日子。 那时自己每次离家读书,或者考试之前,林浅浅都会给自己煮一碗用线面作的太平面。尽管那时候家里再穷,但自己碗里的线面和鸭蛋却从来没有少过。 “怎么不和口味吗?“林浅浅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端起碗来吃了好几口,然后递给林浅浅道:“你煮了半天,一起来吃一点。“ 林浅浅头一低。 家里穷的那时候,林延潮每次都是吃一半,然后故意说自己饱了一推碗给林浅浅吃的。眼下二人衣食不愁了,但林延潮仍是如此。 林浅浅从林延潮手里接过筷子,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吃了几口又推到林延潮面前。 林延潮见了不由一笑道:“又不是以前吃不饱时候,你多吃点。“ 林浅浅浅笑道:“我就是喜欢看你吃嘛。“ 林延潮拿起筷子来心想,在自己一穷二白的时候,遇到了一份真感情,能相濡以沫,待自己迹之后,而这份感情仍在。这实在是自己的幸运。 得妻如此,还有何求。 屋里夫妻二人静静继续用同一碗线面。 次日林延潮又抽空跑了一趟吏部,帮林诚义办监生拣官的手续,这一切都在秘密之下进行。 经历官职掌出纳文书,而广州府经历则是帮知府处理文书的活。 这等职位不容易出差错,而且广州府是省治,两广总督公署也在那,在两广总督眼皮底下办事,升迁的机会,总比去临高,归善两县升迁的机会大。何况两广总督还是林延潮和林诚义的老乡呢,到时候必会照顾一二。 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林诚义只要得力,升迁不在话下。 所以经历只是正八品,知县是正七品,林延潮却替林诚义选了经历的缘故。当然其中也有卢维禎卖了自己面子缘故,否则不会那么容易办下。 所以林延潮就自作主张替林诚义敲定了广州府经历的职位。吏部这边有卢郎中话,等于是给林延潮开了绿灯,加急通道,不出半个月公文就下来了。 吏部行文下的一日,林诚义终于授官。林延潮拿着吏部行文约林诚义吃饭。林延潮知林城义喜欢俭朴,就在南薰坊一家卖羊杂的食档请林诚义。 这食档有两层,出入的都是小商贾,市井小民。林延潮自从当官以后,已是许久没来这样的食档吃饭了。 不久穿着一身青衫的林诚义到了,他见林延潮选的这处食档果真是十分满意。 一坐下来林诚义就道:“为师也已是许久没吃羊杂了,今日这顿为师来请,随意点些什么,不要与我客气,这点钱我还出得起。“ 林延潮听了有些感动,就不推辞了道:“先生,请弟子吃饭再好不过了。“ 林诚义笑着点点头于是叫来小二道:“先来两碗羊杂汤,十个饼子,至于店里其他小菜拣好的上。“ 小二答允了一声,当下从身上拿起油腻腻的抹布,在脏兮兮的桌上擦了一阵,然后去后厨了。 林诚义叹道:“以往读书求学时,一年没有吃到半点油星,眼下日子已是太好了,还能有羊杂汤吃。“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当下从袖中拿出吏部行文道:“先生,监生听选,吏部拣官让先生为广州府经历,这是行文,不日就可启程赴任了。“ 林诚义听了一愣,将行文拿起看了一边道:“延潮,为师听选,不可能这么快,莫非你是替为师纳捐了?你为官一年俸禄也不过一百两银子,这钱你从何而来?“ 两碗羊杂汤已是端上,林诚义却是不动筷,神情十分严肃。 林延潮来之前,想过用一个借口推脱,就说了林世璧托他办的,此事与自己无关,或者说自己是找本乡商人捐助,但两个借口林延潮都觉得林诚义不会相信。 于是林延潮就道:“先生,弟子在家乡有些族产,每年都有几千两的分红。“ 听林延潮从族产里替自己纳捐,林诚义面色好看了一些,但仍是道:“你这俸禄也是微薄,在京里花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就算你有族产分红,但也要把钱拿在身边防身用,怎可贸然替为师纳捐。“ “算了这钱多少,我找商行去借,借来还你。“ 林延潮道:“先生。“ 林延潮这一句话说得有几分重。林诚义露出几分愕然的神色。 林延潮正色道:“先生,这点钱弟子还是出得起的,请你念在弟子一番心意上,就不要推脱了。否则弟子侍师多年,没有一事能为先生解忧,弟子心底十分愧疚。故而请先生就答允弟子这一次,算弟子恳求你了。“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嘴唇张了张,最后没说什么,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弟子长大,今已是朝廷重臣,再也并非昔日的读千字文的蒙童了。“林诚义的言语中有几分感伤。 林延潮连忙道:“先生,弟子不是这个意思。方才言语冒失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林诚义摆了摆手道:“无妨,为师方才的话,也不是酸,只是感叹自己弟子成长了,而为师我却是老朽。我也不是你眼中那么迂腐之人,你一心为了为师好,我怎么不知道,这一次为了替我纳捐,你该用了不少关系,花了不少钱吧,真难为你了!“ 林延潮感动地道:“弟子也没费什么功夫。弟子记得先生说过为官是为了天下作一番事,是为了造福百姓,不为自己谋私利。先生有此抱负,岂可埋没,弟子是替先生实现生平之志罢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林诚义果真受用很多,但又不想表现出来,于是道:“先不提了,羊杂汤都要冷了,我们边吃边说。“ 林延潮听林诚义这么说,知他是半答允了,顿时大喜。林诚义品行刚直之余,若私下又可变通,那么将来在仕途上是能有一番作为的。 二人一边吃着羊杂汤,一面拿着饼沾着肉汤吃了起来。 吃了一阵,林诚义道:“延潮,你这一番心意,为师实不知说什么才好,若是拒绝,倒是令你白费了这一番心意,你这个情我就受了。“ 林延潮大喜正要说话,但林诚义话锋一转道:“不过为师有言在先,这纳捐之钱算是为师借你的,他日多少钱,我会还给你。为师当场给你写下借条,此事若是你不答允,我就不去广州仕官。“ 林延潮知这已是林诚义最后的底线了,若是自己不答允,他真和自己翻脸了。但这么主动写借条的借债人还真是头一次见。 林延潮最后答应下来,见林诚义终于得偿所愿,自己不由替他高兴。 之后得知林诚义授官,卢义诚,刘镇等当初与他一并赴过会试,当下一并为他设宴辞行。 数日之后,林诚义就去吏部取了告身,官印,然后动身离京往广州而去,开始了他的官途。(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七章 这就是帝王师啊 这一日,京城骤降寒潮,外周下起了大雪。biquku 北风一阵紧过一阵,行人走在路上,就算披着重重厚衣,也能感觉到那赤冷入骨的寒风。 马车的车轱辘碾过冰渣,到了皇城前停下。 林延潮下了车,撑了把伞,从东华门进入紫禁城中。这一日天子要在文华殿举行经筵,身为经筵官的林延潮自需到场奉驾。 文华殿外的庑廊里,已有不少经筵官等候,在寒风中,他们揣着手炉在殿外。 待林延潮抵殿时,与相熟的官员作揖打了招呼,然后走到自己圈子里。 经筵官也是几个圈子,如身为勋臣,阁老担任的知经筵事官,同知经筵事官,各是一个圈子,六部尚书,九卿等侍班官员又是一个圈子。 至于林延潮所在的翰林春坊又是一个圈子。 参加经筵的翰林春坊,修撰王家屏,修撰黄凤翔,侍读朱赓,侍读陈于陛,罗万化,侍讲陈经邦。 这几人不是日讲官,就是经筵讲官,平日都是在侍讲厅里的,而林延潮则是身在检讨厅,除了黄凤翔外,这几人与林延潮都不相熟。 至于王家屏,朱赓,陈于陛这三人,都可是青史留名的人物,他记得明史上王家屏,朱赓后来都官居辅,而陈于陛也是跻身阁老。也就是说六名经筵讲官,日讲官中有三位入阁。想到在检讨厅时,左右都是一片默默无闻的人,林延潮感觉这六人才是大明真正的精英所在。 没错,成为翰林官距离入阁,其实还有老长的一段,不少人都在史馆这么默默无闻过去了。 在史馆工作,你就算是把大明会典,各朝实录写得再漂亮有什么用?都不如到天子面前露个脸。古往今来被提拔重用的,都是皇帝身边之人,亲信之辈,这是颠不破的道理。天子都不熟悉你,怎么会提拔你?重用? 没错,非翰林不为大学士,这是明朝官场上的一条铁律。 但若要高度概括这铁律,其实是非经筵讲官,日讲官不为大学士。所以成为日讲官,经筵讲官,获得面君侍直的机会,才是真正的进身之阶啊! 林延潮在旁默默听着几人说话,自己等闲是不插话的,唯有问到自己时,才答那么一两句。 六人之中,以王家屏最为健谈,说话间谈笑风生,几人都被他吸引过去。 林延潮也听说这六位侍直的讲官中,以王家屏最得天子器重,只要他在天子面前主持经筵和日讲,就被他说得十分生动。小皇帝很爱听王家屏讲课,曾亲口赞王家屏,经术宏深,目无睨视,端人也。 不过就是这位端人,林延潮此刻只是想暗暗想笑,因这王家屏据说就是《精品美》的作者南陵笑笑生,有人分析精品美全书里有不少山西山阴方言。而这位王家屏就是山阴人,不过这个观点论据不足,只供笑谈而已。 “宗海何故笑啊?”一旁朱赓问道。 朱赓在几位讲官中是出名的好人一枚,明史上对这位好人辅,评价了一句醇谨无大过而已。但就是这位好人,当初会试何洛书要将林延潮卷子罢落时,他不顾得罪张居正的风险,出面仗义陈词。 对于朱赓林延潮心底有一份敬意,不过他此刻问,倒是令林延潮犯了难,他总不能当着众人面问王家屏,你最近是不是在家里酝酿一部十八(协和)禁大作。 林延潮当然不能这么问,于是道:“是王修撰说话风趣,令人不自觉面有笑意。” 听林延潮这么说,王家屏微微一笑道:“我不过逞口舌之能罢了,昔日在讲读厅时,多听说林修撰你博学多闻,今日恰有闲暇,我想考一考你可否?” 听说王家屏要考校林延潮,众人一并问道:“考什么?” 王家屏笑道:“就考一个诗迷,看宗海是否能答出来?” 林延潮心底一凛,对方可是皇帝日讲官啊,在翰林院里也是属于‘凡为文,不属草,不闻诵读声,过目辄不忘’的牛人啊。林延潮心想此人出手考校自己,定然是不简单。 见王家屏这么说,林延潮也不能示弱,否则被他人看轻了,于是接下道:“王修撰请说,在下姑且试一试。” 王家屏笑着问:“要知道咱们翰林间可最重名声,若是宗海这私下考校,你弱了一筹,传出去岂非有损林三元的名声。” 林延潮嘴上道:“名声不过浮云矣,王兄请考吧!” 王家屏左右看了一眼,于是缓缓道:“你听好了,独坐书斋手作妻,此情不与外人知。若将左手换右手,便是停妻再娶妻,打此诗谜。” 王家屏说完,林延潮一愣,随即捧腹笑起。至于其他五人,也是一愣,然后也是笑起,以手指着王家屏道:“好你个王山阴,这等诗说出去,也不怕辱没了尔翰林的名声!” 王家屏笑着道:“天下之事可做,难道有不可说的道理,何况说来,亦能博大家一笑,林修撰你觉如何呢?” 林延潮笑过之后,也觉得这当堂说颜色笑话的王家屏,真颇有笑笑生的风范。 见他问,于是林延潮道:“天下之事,有做得说不得,也有说得做不得,譬如王修撰所言,乃夫妇之事,做大可以去做,尽管去做,但若是广而告之,就是不雅了。” 众人一阵笑,王家屏点点头道:“言之有理,此乃做得说不得,但那说得做不得又是什么事?” 林延潮听了不由一笑,道:“说得做不得嘛,如朋友戏谑,骂娘或姐妹等,闻之则可,若真的去做,那可就……”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捧腹而笑,连王家屏也是大笑。 几人道:“王修撰,林修撰二人真乃趣人,若是你们给天子讲经,必深得帝心。” 在文华殿在场的,不是锦衣卫就是太监,见几位翰林,在那谈笑风声,心底都好是敬仰和羡慕。 能成为经筵讲官,日讲官都可谓是真儒,为人臣之表率。他们就是帝王师,身上肩负起启沃君心,厚养君德之责。(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八章 经筵之上 几人正聊天中,这时天子御驾已是到了。∈↗,王家屏,陈于陛等都是收敛笑容,恢复了‘真儒’,‘端人’的样子,丝毫也看不出方才几人刚刚说过黄段子。 经筵官们分左右鱼贯进入文华殿,张居正,张四维等大臣一并位列殿下,至于林延潮等翰林官位于东班下首。 直殿内官早在文华殿里摆下御座,讲案,天子御案上则是陈设四书经史,讲案上则是经筵讲官先呈上的讲章。 一切就绪后,鸿胪寺官赞礼,众官员山呼万岁,天子升座。 众官员各就各位后,鸿胪寺官喊了一声经筵开始,今日的经筵主讲官王家屏,走至讲案之前,向天子三躬拜,平身后奏道:“今日经筵,主讲孟子离娄。” 王家屏说完,林延潮从东班出列,走到御案向天子躬拜后,将御案上的孟子一书取出。御前上的书,也作成几十叶讲章模样。林延潮熟练地翻至孟子离娄这一篇,然后取了金尺将书上下压定,然后退回铜鹤之下。 没错,这就是身为经筵官林延潮干的活。 在这文华殿里,经筵官有讲官,展书官,侍仪,供事,赞礼,举案,侍卫等等。 而林延潮就是经筵展书官。所谓展书官,就是在经筵时展掩御用书籍,文稿。经筵展书官一般设两名,非翰林,春坊官不用。林延潮尽管没给天子当讲官,但经筵展书官,也算是经筵讲官的进身之阶,先在天子面前混个脸熟,不是有句话,在这站久了,舞台就是你的。 要成为经筵讲官,日讲官,是需要机缘的。对于林延潮现在而言,先熟悉经筵之制,然后再进一步寻求机会。 展书之后,林延潮就退居一旁,接着王家屏在天子,众经筵官面前开始讲书。 经筵讲官与日讲官不同,经筵讲官与天子讲书讲经是在大庭广众下讲书对答,故而经筵上讲书的仪式更多于内容。 但日讲官不同,日讲又称为小经筵,参与的人数少,真正可以称得上内容多过形式,在儒臣看来唯有日讲官才能与天子真正亲近,说上几句心里话。另外日讲官可以偶尔兼任经筵讲官,但经筵讲官却不能兼任日讲官。 所以能成为日讲官,才能真正称得上天子心腹,皇帝的身边人。眼下林延潮寻思着,如何成为日讲官,经筵讲官虽说清华尊要,但相较下还是日讲官,方是天子的师儒。 成为师儒,就是帝王师,大明皇帝尤为尊重师道,称日讲官为先生,而不名。至于小皇帝也是十分尊师,林延潮在翰林院里听说,有次日讲,天太热了,一名太监给小皇帝用扇子扇风。但小皇帝却大怒,诸先生在旁,见尔摇扇,以为朕无家法,于是将这太监拖下去杖责。 张居正作帝师给他日讲时,小皇帝亲自站到张居正所站的地方,让太监摇扇,测试下张居正站得是否舒服。 正因如此,日讲官也是竞争激烈。现在日讲官共六人,如王家屏,陈于陛,朱赓,黄凤翔等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要等他们退下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何况翰林院里盯着日讲官位置的人,可是不少。 林延潮心底想着,这时殿上王家屏与小皇帝讲孟子离娄。 王家屏此人说话风趣,与他相谈,都会觉得他谈吐巧捷,有种令四座尽倾的魅力。 待讲孟子时,王家屏也引经据典,阐发经义。林延潮将他与前几次经筵时其他的经筵讲官相较,王家屏水平显然更胜一筹,难怪能得到小皇帝的赏识和器重。 王家屏正讲的是离娄里伯夷辟纣一章。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日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 王家屏解释道:“伯夷,孔子称古之贤人,孟子称,圣之清者也。至于太公,孔子赞曰,许由,独善其身者也;太公,兼利天下者也。孟子将伯夷太公,并称为二老,又乃天下之大老。纣王无道,文王仁政,伯夷太公皆为老者,故而闻文王善待老者,弃纣王而归文王。” 小皇帝听了:“王先生,所言甚有道理,不过朕记得,太公辅周灭商,奠周室八百年江山。至于伯夷,武王会八百诸侯伐纣,伯夷持武王之马,叩马谏曰‘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这伯夷太公皆处海滨而归文王,但武王伐纣,太公佐之,伯夷扣马而谏,所见何以不同?” 听天子发问,自申时行而下,百官一并躬身道:“陛下圣明!” 林延潮口称圣明之后,心想小皇帝这问题问得不错,孟子将姜子牙和伯夷不是称为二老吗?这两人都是孔子,以及儒家历代来称赞的圣贤,但同样作为圣贤,为何一个要伐商,一个要阻止呢?所见为何不同呢? 天子向经筵讲官询问,于是殿下由文华殿中书舍人充任经筵书写讲章官,开始记录,将天子与大臣御前奏对抄录在案,这可是天子圣训。 王家屏听小皇帝询问道:“陛下明见万里,真乃圣君,至于太公佐之,伯夷扣谏,讲臣以为太公以救民为心,伯夷以君臣之义为重。二老所求非私,乃大公,救民为公,忠孝亦为公。” 如王家屏这等经筵讲官,日讲官,虽私下可称帝王师,但在天子面前,却不敢以帝王师自居,故而都是自称讲臣,儒臣,侍臣。王家屏答得也很漂亮,太公与伯夷虽行为不同,但出发点都是为公,只要是为公,都可称圣贤。 果真小皇帝十分满意道:“王先生,敷奏剀挚,真名儒。” 王家屏当下跪谢。 王家屏讲完孟子后,林延潮上前展书,这时小皇帝兴致很高,见林延潮上前,突然问道:“林爱卿,于朕此问有何详解?” 林延潮听了一愣,并非是他答不出来,而是小皇帝这么问不和规矩啊,自己是展书官,又非讲官,皇帝如何向自己发问?这叫我如何回答?(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九章 巧妙回答 林延潮担任经筵讲官以来,一直是老老实实的展书,翻书,用尺子押书,尽忠职守,但小皇帝一时兴起,当着满朝大臣的面询问,林延潮第一个反应是十分高兴,这表示天子对自己的赏识和看重啊。 若是能抖个机灵什么,还不是名闻朝堂之上啊! 林延潮刚想答之,突然想起,请教于经义,这是经筵讲官,日讲官的事,林延潮身为经筵展书官,没有资格回答,这是坏了规矩。 好比有专家教授在你面前,你不去请教,非要询问一个路人。 当然林延潮眼下并非路人,三元及第出身,又立言写出《尚书古文注疏》这等大作,论及学识不输给几位日讲官就是。只是林延潮毕竟不是经筵讲官,问学于殿前,于礼不合。 小皇帝这么问,满朝大臣也是惊讶。 此刻王家屏心底有些舒服了,天子已是问过他的意见了,他也答得很漂亮,但是又问林延潮,岂非是说他刚才答得不好。 其余经筵讲官,日讲官也是面露不快,天子不问他们,而问林延潮岂非表示他们不胜任。此刻御座上的小皇帝似也知他这么发问,于礼不合,但天子纶音已下,断然没有收回成命的道理。 经筵上有执事官,执事官由御史,给事中充任,此刻他们都是打起精神,若是林延潮回答有什么失仪的地方,他们立即就可弹劾。 林延潮没有立即答,而是等了片刻,但见左右大臣都在‘装死’没人冒出来说话。 林延潮以臣子礼答道:“陛下所问发人深省,微臣一时无解,方才王讲官所言亦可称见地高远,微臣方才解惑,从王讲官之言思之,太公以救民为心,伯夷以君臣之义为重,可谓太公之心在当时,伯夷之心在万世,皆为天下生民计也。” 林延潮这一番话后,众臣都在心底暗称妙。 林延潮不仅捧了天子,还赞了王家屏。这一番话,林延潮没有装逼地自述己见,而是从王家屏那番话中发散引申,等于补充并赞同王家屏之见。 至于太公之心在当时,伯夷之心在万世,论从王家屏的立意出,又不完全附于其见,隐隐还拔高了一筹。 一旁充任经筵书写讲章官的文华殿中书舍人,听了林延潮之言,不由纷纷点头心道,真不愧是状元公,林三元之名得来其是侥幸,真的是有真知灼见啊! 然后几名中书舍人奋笔疾书。 帝御文华殿听讲《孟子,离娄篇》,问经筵讲官王家屏,夷太公皆处海滨而归文王,但武王伐纣,太公佐之,伯夷扣马而谏,所见何以不同? 讲官答曰:太公佐之,伯夷扣谏,讲臣以为太公以救民为心,伯夷以君臣之义为重。 帝欣然又问展书官林延潮,展书官演其义答曰,太公之心在当时,伯夷之心在万世,皆为天下生民计也。 小皇帝十分欣慰,但他这一次长了记性,而是看向王家屏问道:“王先生以为展书官之言如何?” 王家屏方才那些不快早已散去,林延潮这么会做人,他也不会扫人面子于是道:“讲臣以为,展书官之言可圈可点,可释讲臣之意。” 小皇帝闻言哈哈一笑,确实林延潮方才一番话,答得极好。于是小皇帝道:“王先生,林修撰都可谓金玉之言,传旨下去,王先生,林延潮进讲有方,赐比甲,貂帽,彩币,鲥鱼……” 经筵之后,天子都会对经筵讲官进行赏赐。普通人家请老师都给束倄,又何况天子给的赏赐。 只是平日赏赐的都是经筵讲官,其余官员只是御赐酒宴,给饭而已。而今日林延潮因御前奏对,得到天子赏赐,也获得了赏赐。 虽说这赏赐很微薄,但其中的荣誉更大于实际意义,说出去简直可以吹一年。 林延潮与王家屏二人当下在文华殿上叩谢天子赏赐。 随即经筵结束。 “奉天门外百官赐宴!” 太监宣旨。 众经筵官们当下文华殿退出。 要知道明朝皇帝很小气很吝啬,皇家赐宴平常都很简朴,如早朝退朝后的赐食,林延潮吃了几次,那简直就比猪食好那么一些。 但皇家赐宴唯独经筵宴可称精腆。经筵酒食十分丰盛由光禄寺珍馐,良坛二署于奉天门设宴。林延潮到奉天门后,但见不少官员们皆携家人,随从,堂吏,家仆而来。这些人来也就来了,手里还拿着饭盒框篮。 原来经筵宴不仅宴请经筵官,经筵官还可携家人,随从,堂吏,家仆,轿夫同来。 不仅如此经筵宴上不仅可以吃,吃完还能打包,吃了饭不仅可将菜肴打包,还能将碗筷酒器顺走,没错,是顺走,而不叫偷,故而京官称此为“吃经筵”。 万历野获编的作者沈德符,自他爹沈自邠任经筵官后,经常吃他爹从经筵上打包回来的饭食。沈德符还将此事写下来,记录在书里。 经筵宴上,林延潮自也是叫上展明,陈济川一并与自己沾光。 这经筵宴席果真相当丰盛,一席桌上茶食四碟,馓子一碟,果子五碟,按酒(下酒肉菜)五盘,点心一碟,攒菜一碟,汤三品,菜四色分别是烧鸭,白炸猪肉,水晶膀蹄,糟鲥鱼,饭一分,酒六钟。 林延潮与日讲官朱赓一桌,但见朱赓携了了夫人,小妾,两名轿夫,一名长随,每人人手提了一个饭盒框篮前来赴宴。 朱赓见林延潮,只带了两名下人,而且都是空手而来,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朱赓是个厚道人,向林延潮拱手道:“宗海,拖家带口真是让你见笑了。” 林延潮连忙道:“金庭兄万勿这么说,天子赐席,我等自当携家人共沐天恩。” 朱赓的妻妾见林延潮这么说,都是大生好感,一并笑着道:“状元郎真是会说话,咱们这饭盒框篮有多余的,你匀几个走。”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好意,咱也有准备。” 说完展明,陈济川掏出两块布来,原来林延潮虽没准备饭盒框篮,而是备了包裹准备打包。朱赓见林延潮如此不由大笑,心底的那点小尴尬早没有了,反而心道原来你这小子也是早有准备。 林延潮也是会意一笑。于是林延潮与朱赓共同落座,两边下人不约而同地,先将茶食,果子,馓子等干货先是平分打包了,然后一并开吃。 酒过三巡,朱赓笑着问道:“宗海,可觉得经筵菜肴如何?” 林延潮道:“盘盘可用,只是味道却淡了一些。” 朱赓疑道:“莫非闽菜口味颇重?” 林延潮笑了笑道:“并非如此,只是在下出身寒微,自小喜吃辛辣味重之物,宫廷雅宴菜色虽好,却是不和我的口味。” 朱赓知道在吃食上出身寒微之士,喜吃辛辣味重之食,而数代富贵人家里,却喜食清淡。朱赓官却十分清廉,一文不纳,所以他虽贵为天子日讲官,但日子过得十分清贫,否则也不会吃个经筵还大包小包的。不过朱赓可是世代官宦出身,饮食上却如富贵之家无二。 此刻朱赓听林延潮说得如此坦白,顿时大生好感赞道:“宗海真坦荡君子。” 林延潮对朱赓清正廉洁也很敬佩:“哪里,金庭兄才是真正的君子。” 宴席上林延潮与朱赓聊得高兴。 这时在文华殿里,几人却谈起了林延潮的名字。 在文华殿偏殿,张居正,张四维,李伟等大臣都随侍在偏殿内。 经筵之后,天子用完御膳,会在文华殿东暖阁内批改奏章,而内阁大臣在偏殿随侍。天子批改奏章若有疑难,可随时召问。 眼下天子正在暖阁里用膳,宫内太监也是给张居正等人,端来茶食。 这文华殿偏殿里添了炭盆,可谓十分温暖。至于随侍天子,几位大臣桌上饭食也是十分丰盛,各摆了十几样点心。 这时武清伯李伟刚喝完一碗米粥,随即开口道:“陛下虽是年幼,但真是勤于政务,称得上宵衣旰食四字。” 张居正不喜李伟,自顾喝着茶饮,对他的话没做理会。张四维放下茶碗,接过李伟的话头道:“武清伯所言极是,陛下少年英睿,又如此勤政,将来必为一代明君。” 听申时行夸奖,李伟捏须哈哈笑着,打量了一眼张居正的神色。 这一次天下清丈田亩,他在京郊外,以及山西老家隐匿的税田,被查出六千余亩,张居正将此写信给李伟让他私下退两千亩出来。李伟没办法,只好这么办,若他不就范,张居正就要将事情揭出去,如此不仅是他,天子和李太后也是同样没颜面。 但因此事李伟对张居正心底是一百个怨恨。 于是李伟向张居正道:“元辅,今日天子在经筵上,向林修撰发问,足见天子对其钦点状元的器重,似有意让林修撰侍驾,充日讲官,经筵讲官!” 日讲官,经筵讲官,一贯由内阁大臣在翰林院,詹事府里遴选后,再通由吏部,礼部奏请天子。 吏部,礼部不过走个过场,但真正日讲官,经筵讲官人选,一直都是抓在内阁首辅手上。日讲官,经筵讲官是翰林官将来出阁拜相的进身之阶,故而非内阁的亲信,绝不会授予他人。 日讲官,经筵讲官选拔权力从来都是内阁首辅的一亩三分地,连天子也无权过问,李伟竟敢就此事询问张居正,这不是触了他的逆鳞吗? 李伟言语时,张居正夹起一块水晶糕,纳入口中正细细咀嚼。 对于李伟发问,张居正没有表态,而是对一旁张四维问道:“武清伯之见颇有见地,林修撰自轮值内阁以来,子维多与他打交道,你觉得如何?” 张四维与李伟交好,都是山西老乡,李伟又与张居正交恶,处于两难之地。他知张居正问自己,是要自己在他与张居正之间表明一个态度。 张四维暗恨李伟愚蠢,这等攻击对张居正而言不痛不痒,你只能逞口舌之能,恶心他一下罢了,却将自己拖下水来。 所以张四维绝不能顺着李伟的话说,他道:“仆与林修撰公事数月,觉得其人精明能干,若以日讲官,经筵官而论,其人品端方,才识卓越,本是最好人选,但林修撰出身闽地,平日说话自带少许俚腔,若是充经筵官,日讲官时,令天子有片语不晓,就为不妥了。故而开国以来少有用闽人侍驾,用为经筵,日讲官。” 张居正轻轻点了点头。 李伟若非女儿,哪里有今日身份。没有从卑官一级一级爬上来,故而他朝堂上的经验与张居正,张四维相差了好几个级别。他一心拿话刺张居正,但张居正没有接招,而是一句话下让张四维‘倒戈’了。 于是李伟愤怒与张四维争辩道:“次辅此言差矣,嘉靖朝时以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充经筵日讲官的林贞恒,不也是闽人吗?” 李伟说了这话,见张居正脸沉了下来,心底有几分得意。这林贞恒就是林燫,乃是张居正的政敌,他的弟弟林烃也是因反对张居正而辞官的。众所周知,林延潮的业师就是林烃,李伟就是借着这话来引起张居正对林延潮的不快。李伟虽是政治上虽不聪明,但明捧暗贬的套路也是明白的。 张居正端起茶呷了一口道:“武清伯对朝堂上的事真是用心,可与其如此,倒不如想想家里那几亩薄田。” 李伟听张居正这么说,知自己那点小心眼被他看穿了,顿时恼羞成怒。 李伟想了想,张居正只让自己上报两千亩,已是给自己面子了,若是真得罪了他,六千亩都报上去,他堂堂武清伯日子可就难受了于是只能闭嘴,稍后入暖阁见过天子后即是离开文华殿。 李伟走后,张四维向张居正问道:“听闻陈经邦已两次上表,言身体有疾,请辞日讲官之事。若天子准许,元翁是否有意令林延潮补之?” 张居正听了捏须道:“经筵日讲乃是受知于天子,林延潮为官不过一年,资历尚浅,姑且不用吧。”(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一章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经筵宴上,林延潮与朱赓二人相谈正欢。 朱赓是绍兴府山阴人,出自山阴朱武朱氏,乃越中名族。 提起绍兴府,林延潮丝毫不陌生,自己好几个熟人都是绍兴府的,比如原福州知府陈楠,福建提学道陶幼学,以及福建巡按御史商为正都是浙江绍兴府人。 其中陈知府,陶提学都是林延潮的受知师,而林延潮与陶氏,商氏私交也是不错。 特别是陶氏,陶提学提携了林延潮,是他院试时的老师,林延潮还是其侄,前南京礼部尚书陶承学之子陶望龄的业师。 陶家,商家二族也是绍兴的望族,朱赓的家族平日也是有所交往。 绍兴几个因科举而起的官宦世家彼此通婚是寻常事,朱赓的长女嫁给绍兴状元坊张氏张汝霖。 这张汝霖乃张元忭之子,就是正与林延潮一并轮直内阁翰林修撰张元忭。 事实上朱赓,张元忭,还有一位罗万化少时皆入阳和书院,同学于越中名师俞咨门下,后罗万化成为隆庆二年状元,张元忭成为隆庆五年状元,朱赓逊色一些,也是隆庆二年的庶常,一起进入翰林院。 这三位同窗科名盖于天下之士,也成为绍兴府士子津津乐道的佳话。这关系就如同林延潮与叶向高,翁正春一般。 因此朱赓与张元忭结为姻亲也就不奇怪了,林延潮还记得张汝霖的孙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岱。张元忭所在状元坊张氏,其家族又与陶氏,商氏多有联姻,故而这几家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从朱赓这盘根错节的关系可知,官场上的绍兴系势力有多强了。 而朱赓是个很重乡谊的人,而听闻林延潮与陶氏,商氏的关系后,对他更是亲近。 朱赓道:“宗海,没料到陶望龄乃是令徒,其才学闻名于乡间,前番老家有书信来,说前福建巡按商为正有意将爱女许给陶望龄,若是此事能成,真乃是天作之合!“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道:“金庭兄有所不知,前两日接到小徒来信,说已是与商家之女成婚。“ 朱赓听了顿时哈哈大笑道:“果真如此,这倒是要贺喜宗海你了。“ 听了朱赓的话,一旁赴宴的朱赓夫人笑着道:“如此说来,状元公与咱们家老爷也不是外人啊!“ 林延潮听了不由一笑道:“正是如此,若排辈分说不定我还要称朱兄你一声世伯呢?“ 朱赓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你我还是平辈相称就好。“ 林延潮听了不由一笑,眼下二人都在翰林苑任职,朱赓身份也不比自己高多少。 成为翰林,不一定能成为日讲官,经筵讲官。就算成为日讲官,经筵讲官,也不一定能成为内阁大学士。 但只要朱赓熬到了入阁一日,那就是一遇风云便化龙,从此二人地位云泥有别了。这也是翰林风光与悲哀,没成为内阁大学士前,基本都无法闻达,大部分人都是在翰林院里修一辈子的书。 还不如其他二甲三甲进士为官地方,或在六部衙门手握大权来得风光。 朱赓亦有几分不拿林延潮当外人笑着道:“宗海,今日汝得天子信任器重,听天子之意,也有几分拔汝为讲官,不知你意下如何?“ 林延潮自打进翰林院第一天起,就琢磨着如何进日讲官,但他不能逢人就吐露自己野心于是道:“我资历尚浅,恐无法胜任,且翰林院里那么多前辈在,论资排辈之下,我也不敢造次。“ 朱赓听了笑了笑,举杯道:“宗海这么说就谦让了,来,先饮一杯。” 林延潮见朱赓的神色,似其中别有话说,于是饮了一杯后问道:“金庭兄是否有什么教我?” 朱赓点点头道:“某确有几句话说,但又恐交浅言深。” 林延潮立即道:“金庭兄你我既以兄弟相称,何必见外,恳请教我。” 朱赓犹豫了片刻道:“也好,你我借一步我说话。” 于是林延潮,朱赓离席往奉天门外走出,二人借着出恭边走边聊。 走到紫禁城里,朱赓先问道:“宗海你与我说实话,眼下有何打算?是否有晋日讲官之心?” 林延潮想了一下,自己需与朱赓打好关系,少不了得说些真话。 林延潮道:“经筵讲官,日讲官乃翰林所望,小弟当然有此想法,只是我为官不过一年,资历太浅,恐怕几位阁老不会题请我为日讲官。我想来等轮直内阁期满后,向学士直内书堂,再待三五年后就够了。“ 朱赓不由摇了摇头道:“宗海,你这么想就错了,你所担心恐怕是资历二字吧?” “如金庭兄所言,正是如此。” 朱赓与林延潮先进了恭房,待出了恭房后。 林延潮取木瓢倒水给朱赓净水,朱赓边抹手边道:“大丈夫岂可持俗见,而束手束尾?宗海你可知停年格?” 林延潮听朱赓这么说,顿时明白他话中所指了于是将木瓢放下道:“可是北朝魏国吏部尚书崔亮所创的停年格。” 朱赓笑着道:“状元郎真博闻强记,考不倒你,正是停年格,时人崔亮行此法,从此天下士子,谁复修厉名行哉。史书上亦有云,自是贤愚同贯,泾渭无别。魏之失才,从亮始也。” 朱赓说完,也是取水来替林延潮净手。 林延潮琢磨朱赓话中的意思,他说的是北魏吏部尚书崔亮创停年格,即今日官场论资排辈之始。 当时北魏官少,应选之人多,吏部的官员无论选谁,都遭来满朝官员上下的怨恨。于是吏部尚书崔亮创立了停年格的选官办法,即不问人才高下,专以年资浅深为标准。 这也是今日所说的论资排辈。 崔亮创此法后,有人劝他说,过去方法选官,虽不怎么样,但天下人才总能收个七八分。但造你这个办法,选拔人才,大家比命长就行了,谁还去努力修行名厉好好当官呢? 崔亮听了也是无可奈何地解释,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只是为了安抚上下。昔年郑国执政子产铸刑书以救天下之弊,晋大夫叔向讥讽说,有了刑法,人人就会想着如何钻法的空子,天下亡矣。我立此法也是如子产的初衷一般,希望天下君子能知我的用心。 朱赓拿崔亮创的停年格作例子道:“古人选士,殷周以乡士,两汉由州郡,魏晋置中正,何来有论资排辈之说,今日循例,大家竟习以为常,岂非怪哉。” 朱赓这一番话,林延潮打心眼里认同,今天大家都觉得官场上论资排辈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但却不知这并非是一个好方法,只是古人创出一个权宜之策而已。朱赓拿此来反驳,打破林延潮原先心底的定识。 之前林延潮听过朱赓讲过几次经筵。朱赓是治易的大家,但他在经筵上给天子百官讲经,林延潮只觉得昏昏欲睡,丝毫精彩的也没有。但今日二人私下而谈,朱赓这一番见识可谓发人深省,这绝非经筵上空谈的腐儒,而是有真知灼见的。 这点王家屏也是差不多,在私下谈论时风趣健谈,还能给来个黄段子,但到了经筵上时则又满口道德文章。 于是林延潮问道:“金庭兄提及停年法,可是说选日讲官,不以论资排辈为限?” 朱赓抚掌而笑:“孺子可教,与宗海说话就是轻松。” 林延潮道:“那罗侍读为隆庆二年状元,张修撰为隆庆五年状元,理应早就为日讲官了,但至今仍不是,而金庭兄乃隆庆二年的庶吉士,却为何先他们一步,其中诀窍在哪里呢?”” 朱赓叹道:“宗海有所不知,罗康州,张元和若能为日讲官,早就为之了,眼下怕是没有机会了。” 林延潮听朱赓的言下之意,似罗万化,张元忭不得内阁赏识,故而不能成日讲官。 朱赓道:“宗海,你眼下正得天子赏识,正是入直侍驾的好机会,若是你以论资排辈自束,就大错特错。试问一句两房中书几品,六科给事中几品?国朝又为何要设次位卑权重之官?”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听了朱赓这几句话,林延潮就知这朱赓太强大了,有这等见识,难怪能以庶常,反而居他两位同窗状元之上。 林延潮心底对他佩服简直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为何六科都给事中仅仅正七品,两房中书舍人不过从七品?为何明朝官制上喜以小制大?那因为品级低,所以可以绕开官场论资排辈的规矩,给当权者安插亲信的机会啊! 至于轮直内阁,日讲官,经筵官又是几品,这乃是有职无品,既是如此,又何谈论资排辈呢? 果真史书上都是骗人的,什么醇谨无大过,搞得老朱好似尸位素餐的阁老一样。 甚至自己初与朱赓打交道,也觉得他是老实人一枚,没有什么出众之处。但在他几句话点拨下,林延潮知这位朱赓,对官场规则的熟稔把握,自己是远远不如。 此人厉害之处,丝毫不逊色于申时行。 于是林延潮停下脚步,向朱赓行礼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二章 郊祭 林延潮这番对朱赓的称赞可谓说得十分真诚,且不吝啬赞扬之意,见收获了林三元的赞扬,朱赓也是有几分得意,不由捏须笑了笑。【ㄨ】 朱赓这番点拨林延潮,一来是要借重林延潮,二来也是想通过林延潮向他身后的申时行示好。 张居正不会一直把首辅担任下去,张居正退下后,次辅张四维,申时行都有机会。朱赓谋划很深,与张四维相较,他更看好申时行,至于林延潮现在是申时行最得意的门生,官拜六品,在内阁行走,至于申时行其他门生,要么在衙门见习,要么还在外地为官。 接着朱赓与林延潮并肩走回经筵宴上。 朱赓的意思,林延潮也有几分猜到。朱赓要借重自己,自己也有几分借重对方的意思。 人脉,人脉,何为人脉。 一是很铁的交情,这不用多说,受过大恩的,有提携之恩的,甚至二人志趣相投,相交莫逆的。这都是靠感情投资一步步培养的。 官场努力拍马屁,巴结领导,投其所好,都是属于这一等。 还有一等人脉,就是自己。自己的位置越高,越有能力,那么别人要借重你的地方就越多。别人有求于你,你也有求于他,彼此利益交换。 林延潮与朱赓就类似,这第二种。 二人说说谈谈,然后经筵宴也吃得差不多了,酒桌上自被一扫而空。 到了经筵宴最后,众人开始往酒桌上顺东西。酒桌上碗碟都是宫廷御制的。 众人也是毫不客气,能顺走的,尽量都顺走,至于碗筷器皿也是被搬了差不多,大至汤碗,小至汤匙筷子都不放过。 这经筵宴上众官员的家人表现得犹如蝗虫过境一般。 但是没人觉得如此失了体面,反而人人却都很开心,因为这吃经筵,意义也是在此。 林延潮赴完经筵后,即回到了家中,展明,陈济川拿了经筵宴上顺来的茶食,馓子,果子,以及一些肉菜拿回家分给于伯,翠珠,画屏他们。 翠珠,画屏见了从经筵宴上带回来的吃食,都是高兴得喜上眉梢,犹如叽叽喳喳的喜鹊般说个不停。 林延潮见了几人笑着道:“平日家里又不是没这些,你们何必这么稀罕。” 但见于伯更是抓了一把栗子,揣在兜里笑着道:“老爷,咱们平日虽啥也不缺,但这是御宴上的吃食啊!平日都是天子,百官享用的,咱老百姓哪里有这福气,我们这都是沾了老爷的光啊。” 翠珠,画屏也是一并剥了栗子,边吃边笑着道:“于伯说得对,若非老爷,咱们都吃不上这经筵宴上的东西。” 几名下人都因林延潮能参加这经筵宴,脸上与有荣焉的样子。林延潮此刻心境,自是有些难以体会他们此刻的想法。 至于林浅浅则是看着陈济川带回来经筵宴上几个小瓷碗,笑得一双眼睛弯弯的,然后用绢布一个个仔细擦好 林延潮与林浅浅道:“这虽是宫中御制的,但却比不上咱们家里景德镇开窑烧制的碗具。” 林浅浅白了林延潮一眼,理直气壮地道:“这和摆在家里又不一样,宫里拿来的又不要钱。” 林延潮听了顿时哭笑不得,不过总之反正,你们开心就好了。 每一次经筵宴后,林延潮看着一家人高兴的样子,顿觉得心满意足。 偶尔林延潮也冒出一个念头,自己也不一定要往仕途走下去,不念及六十年后明朝灭亡,不想起修齐治平四字,不想起林烃,林诚义对自己殷切的希望,每天这样过着这样的小日子不是很好,贪污污,受受贿,然后与林浅浅一起在家数钱。 然后学个董其昌,高兴出来当个几年官,不高兴就告病在家窝着,欺男霸女,鱼肉乡里,整天在家作诗,写词,出书,一梦三十年,日子很好过的。这个念头林延潮不是没冒过,也想过几次,但睡过一觉后,他该用功就用功,该上衙就上衙。就如农民耕田,商人贩卖,自己做的事,不需理由。 几日后就到了冬至。 冬至是一个大日子,民间冬至需拜师,祭孔,称为拜冬余,拜圣寿。 作学生的还要这一日,烧去纸字,以此敬惜字纸的方式来表现对圣人敬爱。 这是民间的过法,但在翰林院又是一等。 翰林院里每逢冬至夏至,都需斋宿。 故而冬至前一日,林延潮抵至翰林院里,翰林,两房,两殿中书舍人都抵至翰林院。 掌院陈思育按照惯例,让侍讲官坐讲读厅,史官坐编检厅,两房中书坐典籍厅,侍诏,中书舍人坐孔目厅,所有官员斋宿一晚。 林延潮身份有些尴尬,向陈思育请教自己该去哪个厅? 陈思育想了下道:“照道理,你只是轮直,乃是借调至内阁,应仍为史官于编检厅,但你现在协理东房,两房中书听你办事,则该坐典籍厅,甚至你现在还是经筵官,也可侍讲官一并坐讲读厅才是。你自己想去哪一厅呢?” 这也是难办的地方,林延潮想了下,自己编检厅不愿再回,至于进讲读厅还不够格,怕引人非议于是道:“下官想去典籍厅。” 陈思育点点头道:“如此最是恰当了。” 于是林延潮就去典籍厅,与两房中书一并。 第二天冬至乃是大祭,前一日要斋宿。翰林院怕下面官员不心诚,于是就提前一日将所有翰林集中于此。 林延潮换上干净整洁至典籍厅,厅里有值吏监督,不可交头接耳。 林延潮与相熟的中书交递一个眼色,点点头,就走到蒲团上闭目静坐。 这斋宿并非是什么都不吃,主要是不能食葱蒜韭姜等。若是吃了,第二日在祭祀时发出难闻的气味,即是不敬。故而一般斋宿是可以吃点清淡的素食。 但是翰林院做得很彻底,连素食也不给供应,每名斋宿的官员只给一瓶清水。 如此众官员们斋宿过了一日,到了第二日,肚里空空的众官员参加大祭。 饿了一日的检讨厅与编检厅官员从屋内而出,陈思育从后堂步出,与众官员一一见礼,然后众官员就一并步行从翰林院而出。 冬至这一日,天子祭天于南郊,翰林院百官皆得陪天子一并往南郊郊祭。(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三章 应变 后世小皇帝被人骂作是‘不郊不庙不朝三十年’,郊就是郊祭,庙就是告太庙,朝是上朝,这不郊的罪名,还在不庙不朝之前。 到了这一日,不仅仅是林延潮的翰林院,所有京官都要先沐浴更衣、在本衙门宿歇一晚,次日听誓戒毕。 各个衙门口门前竖着木斋戒牌,文官五品以上、武官四品以上、及翰林,六科都给事中、皆陪天子郊庙。 于是众翰林一并去圜丘坛祭天。从御道醒来,林延潮觉得今日格外的寒冷。 这并非他是南方人缘故,去年在京师他也已是如此过冬,但去年之寒冷,实是不如今年。 若是披着自己那件狐裘或是会暖一些,但祭天何等隆重,林延潮至天坛时,必须将朝服穿在外,林延潮见左右翰林都牙根冻得颤颤有声,不由心道,自己年轻还能扛得住,至于年纪老迈身子不好的官员,可就受苦了。 国初定都应天时时,建圜丘于钟山之阳、以冬至祀天,方丘于钟山之阴、以夏至祀。 而迁都顺天后,亦是重建天地坛。 嘉靖皇帝说,古人祀天于圜丘,祀地于方丘,于是定下天地分祭的规矩,并将圜丘称为天坛,方丘称为地坛。 林延潮与百官都是随行徒步,众官员一并经西边牌楼,然后步入昭亭门,进昭亭门到圜丘坛。 至于小皇帝,早在三日前就在圜丘坛里的斋宫之中斋戒。斋宫之外恭设斋戒牌、铜人,冬至祭天的前三天,皇帝都必须先到帝宫内独宿三昼夜,不食荤腥葱蒜,禁酒,不理刑名,不吊祭,不近女子。 此刻天色未明,晨星犹挂在天边。 日未出时,钟鸣响起,林延潮知这是斋宫鸣太和钟。 他与百官垂首屏息静气。 随即皇帝自斋宫步行至圜丘坛。典仪唱乐舞生就位。执事官各司其事。陪祀官分献官各就位。 林延潮不过站了片刻,只觉身子更冷,偏偏身上冷也就算了,四面还刮起了疾风。 郊坛上的灯烛是忽明忽暗,而为天子所执的明黄色的幡麾,也是在风中摇动。这时候赞官将玉帛、牺牲等,置于积柴上而焚之,此称为燔柴,这烟气直上直达于天。 就在这时,有人忽道一声不好。 但见一阵劲风吹来,将郊坛上的灯烛灯笼,一下子吹熄了数盏。不仅如此还将燔柴所吹之烟忽刮向小皇帝一侧。 林延潮举袖遮住眼转过头,但见十几步外小皇帝正向圜丘行来。他身后所持幡麾之人,不知眼是被烟所迷,还是被这疾风吹来,手把持不住,竟是突而撒手。 这幡麾左右摇了一下,倒下砸向了天子。 这一下变故,可是将林延潮惊得心都要跳了出来,若是幡麾砸中了小皇帝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幸亏就在这一刻,小皇帝左右侍驾之人,见了都是反应极快,一并上前扶住稳住了幡麾。 不过小皇帝本人却是受了惊慌了,脚下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 这变故来得极快,这百官当场都是看傻了。附近官员当下纷纷上前跪在天子身旁,焦急问:“陛下可否无恙?” “陛下之龙体有无觉得不适?” “陛下,微臣不能觉此厉风,惊扰了圣驾,臣请陛下降罪!” 主持郊祭的礼部侍郎,太常寺卿都是侍驾在左右,慌忙跪下请罪。 至于其他众官员犹如嗡嗡的苍蝇一般七嘴八舌,此处都是如林延潮这等从六品,正七品上下的小官,至于三四品以上大员都在远处,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亦不敢轻易离开位置来此询问。 身在一旁的林延潮见了这一幕,看着被随从搀扶着,满脸惊慌的小皇帝心道,皇帝毕竟是凡人,一下子出了这等变故,也是仓皇不知如何处置。与普通人一样会害怕会惶恐,百官一堆看似关心的话反而对他造成了干扰和压力。 此刻小皇帝突是垂头丧气地道:“厉风震荡,众官辟易,祭礼不成,莫非是朕获罪于天吗?” 天子这一句话语说得百官都是吓到了。 自董仲舒创出天人感应一说后,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认为天能影响人事、预示灾祥,人的行为也能感应上天。 这叫天意与人事的交感。故而经常出现大旱饥荒等天灾,皇帝要写罪己诏诏告天下,向臣民,上天自省和检讨自己过失。而眼下这阵大风,早不吹晚不吹,偏偏这时吹来,在这敏感的时候,小皇帝不由想到是不是自己做错事情,故而引起上天降罪。 至于百官们也是从小受这一套理念影响。不少人也认为这确实是上天降罪给天子。 一名官员甚至道:“陛下,不如今日罢礼,不如择日再来吧!” 这一句话甚至引起了数名官员附和。 小皇帝也是没了主意道:“朕亦感惊惶,看来今日确实无法再祭了。” 正在这时,一人忽道:“陛下,圣人迅雷风烈而色必变,陛下贵为天子,又安能不惊!” 小皇帝听了这一句话,神色稍缓问道:“此言何人所奏?” 但见一名官员走到小皇帝面前,小皇帝看去正是翰林修撰,经筵讲官林延潮。 但见林延潮道:“陛下,是微臣所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陛下不可轻之。” 见了林延潮,小皇帝点了点头,方才建议罢礼的官员道:“朕也知祭祀乃是国家大事,但疾风骤起,怕难以成礼。” 林延潮正色道:“此言谬矣,陛下自登基以来,勤于政事,天下兴盛,上天怎会轻易降罪。风雷迅疾,古而有之,昔日武王伐纣,渡于孟津,其时阳侯之波,逆流而击,疾风大浪晦冥,人马不相见。时武王左操黄钺,右秉白旄,瞋目而撝之道。余任天下,谁敢害吾意者!于是风济而波罢。” 这一番武王伐纣,渡孟津之事,众人耳熟能详,但林延潮说来,百官都是点头。连小皇帝也是称许。 但见林延潮于百官之中侃侃而谈:“疾风骤来,固是天意,但吾皇谨于事天,雍容成礼,对越上天,即风霾何损。”(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五章 这风越烈越好 这突然的变故令不少熟读史书的群臣,想到了一件旧事。 南宋光宗绍熙年间就出现过类似之事情。当时宋光宗皇帝在斋宫戒斋时,竟私会皇后李氏,这是戒斋不许的。 次日光宗皇帝在冬祭时,也是突遇大风,导致最后无法成礼。因为此事宋光宗落下心病,加上皇后李氏又擅杀他心爱的嫔妃,故得最后得疾因此驾崩。 眼下因风大导致幡麾垂落,而令天子受惊跌倒,自是百官吓到,生恐怕光宗的事,落到了小皇帝身上。 要知道穆宗皇帝,只有小皇帝一个子嗣啊,若是小皇帝有什么闪失,那么穆宗皇帝这一支就断了,又得如嘉靖皇帝继承正德皇帝,去别的宗室里找皇子继宗继统。 所以官员们觉得一切以皇帝身子健康为重,先返回宫里,让太医整治。 可是也有不少官员看出,小皇帝虽跌倒了,但身上并无事,但若是大礼中断,才会给小皇子真正落下心病。 但众官员们虽心底知道这时候天子应继续这大礼,但都不敢说,怕当了责任。 林延潮是丝毫没这担心,历史上小皇帝可是活泼乱跳的,大部分臣子都挂了,他还没挂。所以他站出身来,于众官员之中侃侃而道:“疾风骤来,固是天意,但吾皇谨于事天,雍容成礼,对越上天,即风霾何损!” 意思是咱小皇帝,怎是宋光宗那等庸主可比,只要天子谨于事天,雍容成礼,无愧于苍天,那么即便遇到些许风霾,又有如何? 这一番话堂而皇之,说得又很有道理,顿时打消了小皇帝,以及百官的疑虑。 就在这时一名官员大声道:“林修撰所言极是,陛下,沧浪之水清时,可以濯缨,沧浪之水浊时,可以濯足。疾风烈时,可遇风而折,亦可乘风而起啊!” 林延潮听了看去心道,尼玛,此人是谁?这拍马屁的功夫竟还胜我一筹! 林延潮见这名官员,虽是拱手敬立,但凤目蚕眉间自有股洒脱爽朗。林延潮不由心道,不知哪个衙门,居然有这样超群的人物。 小皇帝见了此人,见对方一身正气也是很有好感,于是问道:“你是何人?” 对方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禀陛下,微臣乃户部郎中李三才。” 原来是他,不是东林点将录里的托塔天王李三才吗?林延潮心道,随即心底暗哼了一声。方才无人说话时,自己排众而出,向天子进言,是冒了风险了,但自己劝谏成功了。而李三才这时候再出面,慷慨陈词,不仅是沾自己的光,还分去了自己进谏之功。 这顿令林延潮心底有那么一些别人占便宜的不快。 小皇帝看向李三才,又看了林延潮,平和地道:“林卿家,李卿家,二位爱卿,所言极是,些许风霾于朕何损。” “陛下,还是保重龙体为上。”几名臣子劝道。 这几个臣子劝言中,既有人为天子关心,也有人撇清责任的意思,若是天子一意为之,再出了什么状况,就不干他们事了,反而可以把锅算到林延潮,李三才的份上。 小皇帝推开搀扶的臣子道:“林爱卿说得对,这风霾乃是对朕的考验,如此之景下祭祀,才更显得朕的心诚,及为天下万民向皇天祝告之心。若是真是如此,那么此风是越烈越好!” 小皇帝说了此话时,虽声音不大,但林延潮听在耳里,却是当场错愕。而众臣们听了后,都是为之一愣,心底感动,不少大臣都是当场红了眼眶,甚至梗咽。若非此场合,不许大臣哭啼,早有人落泪。 差一点搞砸了这一次祭天之事的礼部侍郎,原本是本担心天子降罪的,但天子这么说,胸中心中百感交集,寒风里亦是双目通红颤声道:“微臣愧对陛下!” “爱卿无妨,传旨下去,祭礼如故!”小皇帝正色言道。 “是,陛下,臣遵旨!” 随即礼部侍郎从地上站起,直起身子对着四面朗声道:“陛下有旨,风霾之下方显心诚,这风是越烈越好!” 礼部侍郎鼓着胸膛,大声念出,声音在圜丘坛中回荡着。 在坛下之其余臣子,正关心这边天子之事,见不少官员围上,但是心底担心。但因天色昏暗不可见,又不能擅离位置,正为之忧心焦急时,礼部侍郎的声音在空旷的圜丘坛中四散传开。 众臣闻言都是放下心来,一并大声道:“如陛下所言,这风是越烈越好!” “这风是越烈越好!” 侍卫将幡麾持起,跟在天子身后。御道上的官员都是避至一旁,回到位上,为小皇帝空出一条道来。 百官重新对正行向小皇帝行以臣子之礼,百官跪拜行礼。 圜丘坛四面原先熄去的灯烛又重新持起,燔柴之烟直上夜空,天边月华如练。 韶乐响时,林延潮跪在地砖上,这是也是不觉得地上寒冷,但见小皇帝一步一步地走上圜丘坛上,对着皇天叩拜,执事官进献玉帛。韶乐停后,司祝跪读祝文。 说来也是奇怪,虽然小皇帝方才说风是越烈越好,可是当他登上圜丘坛最高层的一刻,这迅猛的风突是停止了,而且是风平浪静,连丝毫微风也是不起。 林延潮无从解释,也只能心道,或许这就是真命天子吧! 群臣跪拜,四面悄无声息,唯有圜丘坛上司祝跪读祝文回荡,恳请皇天为大明禳灾,保佑社稷,基业万世。 林延潮见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无不神情庄重。 这历代相传的祭天仪式,犹如我华夏文明一般源远流长。历朝不知多少天子皆如此,衷心向皇天祷告。 候赞官将牲体、玉帛被投入燎位燔之,燔柴之烟腾起,将天子的祝求带至天上。 见着这一切,林延潮被这份庄重感染,不由在心底默默祝求,庇佑华夏,庇佑国运兴盛,庇佑亿万百姓。 冬至之后,林延潮又回到内阁上班。 但是幡麾之下力劝天子之事,却是为他赢得了敢于任事的名声。(未完待续。) 四百四十六章 宫廷盛宴 郊祀之后次日,天子会御赐宴席,此宴称为郊祀庆成宴。 宫廷宴席一般分为大宴,中宴,常宴,小宴。如林延潮参与的经筵宴只是常宴,而大宴指的是郊祀庆成宴与三大节宴(元旦,冬至,万圣)。 而大宴中,郊祀庆成宴的规格又要高过三大节宴一筹。此宴有太平盛世,天下大定,君臣共享太平之意,可谓是宫廷第一宴。 郊祀庆成宴,定于冬至日的第二天晚上。 林延潮先去翰林院拿宴帖,路上正遇上了一众同僚退衙。 众人都是一笑,黄凤翔,萧良友等同僚见了林延潮一并行礼。 “宗海,今日郊祀之事,我们都听说了。“ “幸亏有你与李郎中向天子谏言,否则大礼中止,传扬出去,那就不好了。“ “成化年间的郊祀,突遇大风大雪,还冻死了数人,当时于实录中不载,乃史官为天子讳言。“ “不错,此事若是中止,后果不堪设想,宗海,幸亏当场有你啊!“ “敢于直言,且有此决断,正是大臣之风骨。“ 同僚们你一言我一句,说得都很高兴,林延潮感到众同僚的善意,谦虚了几句,和善地笑了笑,反而是作了寻常之事般。 稍后林延潮进入学士堂见陈思育。陈思育见林延潮十分高兴,拍着他的肩膀道:“宗海你来了,今日你力谏天子,本官也是听说了,幸亏当时有你与李三才。“ 林延潮恭敬地道:“此乃天子诚感上天,下官哪有寸功。“ 陈思育哈哈一笑道:“这里又没外人,不必与我讲这场面话。你为官至今快一年了,着实令本官刮目相看,也不枉了本官多次阁老与冯公公面前保举你。“ 林延潮听陈思育忽提及了冯保,不由心底一凛,这冯保与张居正都是眼下他不愿意深交的人,自己是怕将来二人倒台后,受牵连啊。陈思育突在自己面前提及冯保,不是想要替冯保拉拢自己吧。 林延潮慎重地道:“光学士对下官之栽培,下官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林延潮故意不提冯保名字,只将功劳都放在陈思育栽培上。若是他对冯保有投效之心,方才就会道一句,什么连内相都听闻了下官名字,光学士这番恩德,真不这如何报答才好。 陈思育闻言呵呵一笑道:“宗海,你仕官前途无量,将来远本学士之上,好了,别的不说了,明日郊祀大宴你也是第一次与宴,好好享宴吧!“ 听陈思育此言,林延潮才恍然原来不是冯保要招揽自己,而是陈思育要将自己推荐给冯保。 是啊,自己要官场谋求进一步升迁,自是要有个大背景的。申时行虽是大学士,但身为三辅,话语权还是大不如冯保的,这可是天子都称为大伴的头号太监。但无论怎么说,陈思育对自己都是一番好意,可惜自己不能领情了。 林延潮心底有些愧疚,只能道:“是,光学士,下官先行告退。“ 于是林延潮领宴贴离了陈思育的公房。而陈思育看着林延潮的背影,不由连连苦笑。 次日,林延潮先去长安门看宴图。 每次郊祀庆成宴前,礼部要先画宴图于长安门示众,告诉官员席位座次。 这也是明上下尊卑,否则郊祀庆成宴乃宫廷第一大宴,赴宴之人极多,嘉靖年时有一次居然摆了两千五百桌之多,若是官员不明规矩,随便乱坐,那么真造成大乱了。也因宴会规模太大,朝廷不堪重负,嘉靖二年时,皇帝有意免去此宴,但在百官反对下,却没有实现。 到了晚上。 林延潮正在赴宴路上,这郊祀庆成宴就设在奉天殿。这是高规格啊,其他大宴如冬至宴,元旦宴只能设在华盖殿,谨身殿。 唯有郊祀庆成宴方能设在三大殿之首奉天殿。 至于经筵宴这等常宴只能设在奉天门外,而且经筵宴虽是丰盛,但终究是常宴。参与经筵的官员,放开手脚,随意吃喝也没关系,而郊祀庆成宴是文武百官与天子同食,讲究很多礼节,也属于那等形式重于内容的宴会。 奉天门外京城里文武百官都鱼贯而入, 林延潮手持宴贴与百官一并走进奉天门,但见奉天殿上灯火辉煌。 奉天殿前,原本空旷的大广场上,宴席相隔着御道左右而设。整个广场上几乎都摆满了宴席,第一次参加这等旷世盛宴,林延潮心情不由有几分激动。 若非看过宴图,要在这么多桌里找到自己席次也不容易。林延潮依着宴图的记忆,在奉天殿丹墀下找到了自己的席位。宴席的席端都贴着由光禄寺按照鸿胪寺开具的注帖上,将赴宴官员的职位,班次写在上面。 林延潮走到一桌看注贴上有自己名字,于是就坐了下来。 这大宴也分上桌,上中桌,中桌,下桌。规矩其实也与御殿仪一样,凡四品官以上在奉天殿内享宴,四品官以下就在奉天殿外的丹墀外。 不久众官员就纷纷入座了,林延潮这一班次的席位,都是翰林院的,一旁则是户部。 都是相熟的同僚,气氛十分融洽,宴席桌上的菜色,也是相当不错,每桌上有宝妆茶食,云子麻叶二楪,甘露饼四个,大银锭油酥八个,煠鱼二块,小银锭笑靥二楪,果子按酒各五般,菜四色。花头二个。汤三品。鸳鸯饭二块。大馒头四分,每人酒五钟。 林延潮看着这丰盛的饭食,心道果真是宫廷御宴啊,虽不是上桌,但这菜品也是杠杠的。 众官员们也是不由有些流口水,之前戒斋,每日都是清水,不说肉味,连素菜都没吃,眼下有此大宴,到时候大家还不食指大动。不过可惜如此丰盛的饭食,因为没有开宴,大家只能看却不能吃。 当然少不了也有官员打着偷吃的主意,但广场四周都有纠仪御史,锦衣卫在那巡逻。如果你在庆成宴上偷食,抢座,酒爵坠地都是要被御史弹劾的。 故而众官员们都是正襟危坐,但眼见面前的佳肴热气腾腾,菜香肉香一阵阵飘入鼻中,这简直是一种对心灵摧残啊!(未完待续。) 四百四十七章 不要脸 从大明门至午门至奉天门一路灯火通明,城头的庭燎倒映在流淌的金水河上。 夜色之下,文官武将,四夷使臣,土官,小吏都乘着月色赴宴而来。 这一夜,皇极门是敞开的,宴会要进行得很迟很迟。 教坊司的九奏乐工已在奉天殿内,至于殿外的大乐乐工则在调理宫商。掖门里一队队舞杂队的舞士,鱼贯来至奉天殿外的丹墀下。 丹墀下,穿着青绿二色官袍的文官们,陡遇熟人热情地打着招呼,到了席次上,先到的遇至后来的人,总需站起身来,彼此推座让座一番。 看起来几分假惺惺的,但礼多人不怪,一不不小心,万一托大,少不得给自己惹来麻烦。至于御道左右的绯袍大员,公侯驸马等勋臣,对于丹墀下的其他众官员则是不屑一顾,径直地走到了奉天殿前等候。 席次在丹墀下的低级文官们看着绯袍大员,甩袖而去的背景,满脸羡慕的样子,再与左右说一下这是哪部哪院的堂官,科举出身,仕官履历。 谈及时总有一二人吹嘘本官与这位大员当年如何如何。 然后神色淡定与众人分说,又要力图显得不那么夸张,并非往自己脸上贴金,最后众人听得都要发出一阵啧啧的赞叹声来捧捧场。大家都知道,若真正有交情,是不会说得众人皆知,反而还会力图掩饰一番。 官场上历练久了都是明眼人,谁有几分斤两,一目了然,但也不会当众所破就是。 这等郊祀庆成宴自开国以来,年年皆有,对于历官几十年的官宦而言,早不过当成了寻常事。至于新晋官员而言,则是充满的新奇,也有人拿之来看作一个拜山头的机会。 不过宴席总的调子,就是让君臣同乐,共享这太平盛世。 林延潮坐在席位上,看着紫禁城上的庭燎,与天上流淌的星河,交织在一起,煤山的方向,烟火一道一道,在紫禁城的城头上炸裂。 砰,砰几下响声,令百官们都停了交头接耳,一并抬头看天片刻。 晚风吹来,拂在面上,林延潮心情舒畅,看着这一幕太平盛宴,心道现在的大明虽谈不上四海无事,垂拱而治,但也称得有几分盛世气象。 这就是他此时此刻赴宴的感受。 啪! 啪! 啪! 随着台阶下三下静鞭,众官员们都知天子到了,全场顿时肃静,所有人一并从座位上起身面向奉天殿而立。 天子的卤簿在奉天殿停下。 “圣躬万福!” “百官免礼!” 天子在奉天殿升座,外周一片寂静 林延潮心知这时候远远还不是开宴的时候,奉天殿里天子与百官还有一番奏对呢,猜想大体就是一番歌颂君德,四海升平的话。 夜色越浓,星河越亮,奉天殿里几句对话声,隐隐约约飘到丹墀之下。林延潮想听清楚,但过了片刻还是放弃了,所幸这过场也没走得太久。 片刻后传旨太监道:“陛下举饮!” 顿时各席上众官员们都是起身。 宫廷里大宴九爵,中宴七爵,酒可饮,但不可过度,否则就是滥饮。 故而大宴之中,古人讲究饮酒有数。 林延潮将杯中举起,但没有喝,因为九爵酒,唯有天子可满饮九爵,身为臣子第一爵第四爵不可饮。 这时教坊司的乐工奏起了‘炎精开运之曲’,但听歌道,炎精开运,笃生圣皇。大明御极,远绍虞唐。河清海宴,物阜民康。威加夷僚,德被戎羌。八珍有荐,九鼎馨香。鼓钟鐄鐄,宫徵洋洋…… 而殿外的三队舞士则是舞起了平定天下之舞。 “陛下饮毕!” 说完百官这才坐好,这时席侧的宫役这才给百官倒酒。 待天子饮第二爵酒时,乐工奏皇风之曲,百官这才不用起身,而是举杯同饮。 自周公定下礼乐之制以来,礼乐代表天子法统,若是法统失位,则意味礼坏乐崩。故而宴席上的舞乐并非拿来纯粹欣赏,而是有教化之用。 林延潮一面饮酒,一面看舞,心道,这炎精开运之曲,大明崇火德,炎精代指火德。 而此平天下之武,则是武舞。代表火德之大明,以武功定祸乱。 而车书会同舞,为文舞,意为车同轨书同文,天下一统,以文德致太平。 三队舞士们对着奉天殿激昂的飞舞,不过林延潮这席位看去,可惜只能看到人头一上一下涌动,难以窥得全貌,幸喜的是宫乐倒是听得清楚。 林延潮虽对音乐没什么造诣,但也可试着学一学古人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的方法。 醇酒下肚,听着雅乐,林延潮用叩着食指,在大腿轻轻打着节拍,半闭上眼睛。 一段曲子到了尾声时,殿上有人喊道。 “陛下举箸!” 待太监说了这一句后,百官方提起筷子,动起宴席上的酒菜来。 过了这么久,酒菜自也是凉了,众人都是心道可惜,不过饿了许久,大家也不讲究。这时奉天殿里,仍有一套规矩,但殿外已是随意了,当然也不可太过就是了。 各衙门的官员,也都开始彼此敬酒,然后拜拜山头什么的,四面渐渐有了喧哗声。 翰林院的清贵的翰林们自是不屑去敬酒,拜山头。反而怪这等喧哗声,影响了他们赏乐的心情。 林延潮与同桌的翰林们倒是谈及了几段礼乐典故。 林延潮过目不忘,故而聊天时擅旁征博引,连翰林院的一众同僚都佩服不已。 席上黄凤翔笑着道:“论及引经据典,我等皆不如宗海兄多矣。” 林延潮笑着谦虚了几句。 这时但听隔壁桌笑谈正浓,林延潮与几名翰林不由转过头寻声看去。 这一桌乃户部的宴席,几名户部的官员举起笑饮,林延潮看得身为户部郎中的李三才一脸八面春风的样子,显是有几分得意。 一人道:“李大人,平日风流具足,但是郊祀上孤身犯险,挽回大局,扭转乾坤,真功在社稷,下官在此敬你一杯。” 听了这句话,林延潮皱起眉头,心道这货还他娘的真不要脸。(未完待续。) 今天请假 抱歉抱歉,来日补上。(未完待续。) 四百四十八章 李三才 郊祀之上,林延潮率先向天子进言,李三才不过是帮忙说了一句话而已,但是这功劳却是在众人的口中相传,成了是李三才的功劳,林延潮倒给他隐去了。 林延潮一桌黄凤翔等与林延潮交好的几位翰林有些色变,张元忭对今日林延潮出头的事看在眼底,不由替他抱不平道:“岂有此理。“ 身旁的同僚与张元忭道:“张兄慎言,不可与之争执,被御史弹劾就不好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翰林都如张元忭,黄凤翔这等义愤填膺,萧良友,张懋修二人都是一笑,倒是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 但听李三才朗声一笑,这一桌翰林都是竖起耳朵。但听李三才道:“诸位别这么说,在下何敢居功,不过步林修撰其后,有些运道罢了。“ 李三才这么说,令张元忭,黄凤翔也对李三才无法指责,说他的不是。 几名户部官员笑着道:“李郎中真是过谦了,真高风亮节,不居其功,真叫我辈佩服之至啊。” 李三才笑着道:“诸位,莫要再给我戴高帽子了,大丈夫一生何必求名,吾仗直秉言,补朝廷不善之政,此生只求他日身殁之日,用柳木棺一具,牛车载出,一效张汤故事。” 众人听了皆佩服道:“李郎中,真大丈夫!” 林延潮听了侧目连看李三才几眼,这话说得倒是很漂亮。 他心底也是明白,原来是这几名官员故意在巴结,奉承李三才。倒不是李三才将郊祀上所有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尽管知这一点,林延潮心底仍有几分不舒服,反正咱就是小心眼,若是文人不相轻,还叫什么文人。 说着另一桌众人一并捧杯,众人酣然畅饮,气氛十分热烈。但见李三才谈笑间,声音洪亮,倒是有几分气势。 不过这叫林延潮更有几分不快。 萧良有举杯对林延潮低声道:“林修撰,这李三才我有耳闻,说他在户部任官时秉直敢言,他人赞其‘言足以犯当世之忌而无其险’。” 林延潮听了笑道:“这样吗?呵呵(qnmgb)。” 林延潮不表态,一旁张元忭则是忍不住道:“什么言足以犯当世之忌而无其险,我看此人就是好大言,说白了就是不做要说,做了要说,边做边说。” 听张元忭这么说,众人都是一阵低笑,萧良有笑着道:“张兄,话不能这么说,眼下朝堂正是要这等敢说敢言的大臣呢。” “宗海,这王道甫你如何看?”张懋修也是忍不住试探一下。 林延潮依旧笑道:“王道甫嘛,呵呵(qnmgb)。” 酒已行过五爵,虽是奉天殿里依旧礼仪如常,但大宴的仪式已是差不多了,这时监察的御史已是走了,至于殿下官员也是可随意走动。 李三才开始到各桌走动,交杯换盏。看来此人倒是八面春风,很能主动与人交朋友的性子。李三才每到一桌,都有他相熟之人,果真是交游广泛。 当然这一幕,林延潮看得心底更是不快,至于同桌翰林们也没有起身。殿下众官员中,翰林身份最为清贵,只有别人给他们敬酒,怎么有给别人敬酒的。 就在这时李三才与吏部考功主事魏允中,户部主事顾宪成二人,联袂来到林延潮桌前。 顾宪成对林延潮笑着道:“年兄今夜良辰美景,正可谋一醉,吾特前来敬你一杯,不要推却。” 魏允中亦笑着道:“是啊,年兄昨日郊祀之上正直敢言,吾特来敬你一杯。” 魏允中,顾宪成两位同年来向林延潮敬酒,林延潮看了一旁李三才,起身笑着道:“不敢当,应是我先敬两位年兄才是。” 三人对饮后,顾宪成对一旁李三才道:“年兄与你介绍一位名士。” 顾宪成方说完,李三才笑着道:“顾兄,你这是往我脸上贴金,林修撰面前,吾怎敢自称名士。” 林延潮知顾宪成此人平日都是孤高的,很少服人,但对李三才却是青眼有加。 一旁魏允中倒是道:“年兄,这位李道甫,乃万历二年进士,现居官户部云南司郎中,是王太仓的得意门生,你们二人可要多亲近亲近。” 王太仓就是王锡爵,此人被张居正赶回家后,林延潮在翰林院虽一直听到这位前辈的传说,但还没见过一面。不过听说王锡爵对李三才十分器重。 李三才施礼道:“三才久闻林修撰的才华,故托顾兄和魏兄引见。” 林延潮看了魏允中,顾宪成一眼心道,好嘛,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 李三才与御史魏允贞交好,魏允贞是魏允中的兄长,故而二人自是熟识不意外。 只是顾宪成他们怎么也认识了? 明人笔记里曾提起李三才与顾宪成一故事,很有意思。 当时李三才任漕运总督兼凤阳巡抚,这漕运总督可是天下第一肥缺,数钱数到手抽筋那等。 众人都说李三才这人风评不好,任上贪污受贿,生活极度奢侈。 顾宪成不知情况,于是一日去漕运总督府上拜会李三才,看看是不是如所说一样。 李三才于是宴请顾宪成,止蔬三、四色。也就是李三才宴请顾宪成,桌上只摆了三四道蔬菜,大鱼大肉全部不见。 当晚吃完饭,顾宪成觉得李三才真是清正廉洁,身为漕运总督,生活还如此简朴,真乃朝廷官员的楷模啊! 到了第二天,李三才再宴请顾宪成,盛陈百味。也就是李三才一下子摆上上百道菜,宴请顾宪成。 顾宪成看了大跌眼镜,昨天这么简朴,今天怎么搞得如此奢侈。 李三才答说,此偶然耳!咋偶乏,即寥寥;今偶有,故罗列。也就是说昨天没菜,大家随便吃,今天正好什么都有,故而吃得丰盛些。 前后一对比,顾宪成倒觉得李三才此人真性情。 什么叫良臣?既能吃五星级酒店大餐,也能和你吃路边摊,既能一身名牌,也能穿路边摊。 外人说李三才贪污受贿,生活绮靡,顾宪成觉得不可信。 林延潮仔细打量李三才,心道无论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此人毋庸置疑都是一位人杰。(未完待续。) 四百四十九章 满分的逼 就以李三才漕运总督的地位而言,若是每顿只吃蔬菜,显得太假,顾宪成会想李三才在自己面前是不是作秀?但李三才在顾宪成面前,动则百余道菜,遍目都是山珍海味,那么无疑给他留下太奢之感,心想此人真是个大贪官。 前后两顿宴席,产生对比下,倒显得李三才对吃穿无讲究,多寡随意,丰俭由人。这才明朝士大夫推崇的真性情。故而连顾宪成也不由对李三才心折。 林延潮看了这一则故事,心想若是李三才刻意安排,只能说此人心机实在太了深沉。 想到这里,林延潮又想起郊祀上的事,李三才令林延潮不舒服的是,他借了自己的力得到了天子的赏识,百官的赞扬。 不过这也是此人的本事,依此来看,就算没有郊祀之事,就算凭此人这番交游笼络人的手段,出头也是早晚的事。林延潮自信地想到,没错,椎处囊中,其末自见,自己阻拦不了李三才的出头,故而不该嫉贤妒能,但话说回来,他人也休想遮盖我林延潮光芒。 林延潮拱手道:“原来道甫兄,幸会幸会。” 李三才豪迈地道:“顾兄和魏兄多次在我面前提及你的文章,我本以为林三元乃文弱书生,但昨日在郊祀之上,宗海秉直而言,真乃大丈夫,实叫人心折。“ 说到这里李三才举杯道:“闲话不多说了,我先干为敬。“ 李三才正要饮下,这时林延潮忽伸手一止道:“道甫兄,咱初次见面,怎可用小杯,需换盏用碗,加深交情。“ 说完林延潮对一旁服侍的厨役道:“还不取碗来,愣着作什么?“ 厨役当下给二人端来酒碗,斟酒满上。林延潮看着李三才心道,说我文弱书生?叫你装逼? 李三才一愣,随即笑着道:“宗海,真豪迈之人。“ 说完李三才将酒一饮而尽。 林延潮亦举袖掩杯,满饮喝下,一桌之人见了顿时都是轰然叫好。 顾宪成,魏允中一并大笑。顾宪成道:“道甫兄,我没说错吧,宗海非书生,胸间有真豪气。“ 李三才没理会顾宪成,自顾抚须笑着道:“今日能结识宗海,真是一件快事,方才不够尽兴,来人,再来一碗。“ 林延潮心道,好个李三才,反客为主了。 林延潮年轻气盛,当下答允,二人又对饮一碗。 这一碗下去,林延潮李三才都有些上头。林延潮心道这李三才酒量很好啊,刚才喝了那么多杯,再与自己对饮两碗,居然和自己差不多。 就在这时奉天殿上,一名太监高声道:“陛下有旨,户部郎中李三才进言有功,赐殿上坐。“ 这太监这一句话,李三才的手抖了一下,顿时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一旁的顾宪成,魏允中亦是不由又羡慕又嫉妒的看着李三才。 在郊祀庆成宴上,这等有四夷使臣,土官在场的重要宴席上,能得天子邀请入殿侍座,这是何等荣耀啊! 四品以上官员也就罢了,而李三才只是正五品,居然有资格被天子邀入大殿。 林延潮这一桌翰林院的官员,心底也是不爽,他们是翰林啊,天子近臣,居然都没有这个机会,你李三才何德何能啊?不就是在郊祀上说了一句话吗?而这你分明还是沾林延潮的光。 有几人看向林延潮,心道,这简直不公平啊!林延潮辛辛苦苦的功劳,结果都被李三才窃居了。 有人也想,林延潮不过从六品,虽是翰林,但越级被天子招至奉天殿侍座,还是太拔高了些,看来真是便宜李三才了。 李三才这时放下酒杯,被天子召至奉天殿上是何等荣誉,但微微激动后,他平静下来了。 他看了林延潮一眼,这目光中有几分复杂,也不知是不是在向林延潮炫耀。 与李三才一并的户部官员最是高兴,当下一片阿谀奉承之言,铺天盖地而来。 李三才却是荣辱不惊,反而对顾宪成,翰林院众官员拱手道:“诸位,不好意思,天子召见少陪了。“ 众人这时候还能说什么,算了,你不要去,让我来。 众官员只能道:“恭喜道甫兄了,天子召宴这是何等之恩典啊!请速去奉天殿,切莫让天子久等了。“ 李三才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一步,他日再与诸位共饮。“ 李三才拱了拱手,又对林延潮道:“宗海兄,这一杯酒咱们以后再喝。“ 林延潮看了李三才得意的样子,正要说话。 这时候奉天殿上太监又道:“陛下有旨,翰林院修撰林延潮进言有功,赐殿上坐。“ 话音一落,李三才脸上顿时露出错愕的神色。 林延潮从他眼底分明读出了,此人不过从六品,竟也能与我一并被天子在奉天殿上赐座? “恭贺宗海兄了!“众官员都是向林延潮恭喜。 特别是翰林院的官员,林延潮真是为他们大大长了面子啊!反而是方才为李三才夸赞的户部官员反应慢了一拍,向林延潮说奉承话说得晚了。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谨慎对李三才道:“道甫兄,看来你要等我一步了。“ 李三才哈哈一笑道:“能与宗海一并登殿赴宴,是我的荣幸才是,宗海你先请。“ 林延潮心底大骂,李三才官比自己高三级,居然让自己走在他前面上殿,这一幕被御史看到了,弹劾自己的奏章,简直分分钟钟摔到自己脸上来。 李三才此人真太假惺惺了。林延潮淡淡地道:“怎么敢,道甫兄先请才是!“ 李三才推让了一番,这才走到林延潮面前,二人一并上殿。 到了奉天殿前,但见满殿之上,文武百官共坐一堂。 林延潮与李三才不敢多看,一并上殿拜见天子。 但见坐在御座上的小皇帝微微颔首,然后龙吐纶音,对下首一排的四夷使臣,番邦使者,以及西北西南的土官道:“右首这一位,就是尔等口中提的,我大明首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小皇帝说完,但见使臣,土官都是看向了林延潮。 林延潮心道,好你个小皇帝,原来请我上殿,就拿我当国宝展览了,这个逼装得我给你满分,竟还装到国外去了。(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章 名扬藩邦 这时奉天殿下,三队舞士正在舞抚安四夷之舞。 什么是抚安四夷之舞?就是殿下舞士,分东西南北四处分别舞高丽舞,回回舞,琉球舞,北番舞。 这就是抚安四夷之舞,意四夷与我华夏同乐。 郊祀庆成宴上,除了君臣同乐,共享太平,那么也有威德服远人的教化之意。 这四夷使臣和土官就是请来,观大明威德,同时与大明君臣同乐的。 不过事实上四夷使臣,都乃来自朝鲜,安南,占城,琉球等等。而土官则来自云南,缅甸土司,广西瑶、僮土司,以及奴尔干都司下的女真等,或者是正好来入贡的西域各部。 故而奉天殿上列席位外夷番臣有两百余人之多。待天子提及林延潮时,朝鲜,琉球,安南的夷使都是抬起头打量林延潮。 在外夷之中,高丽,琉球,越南最亲近中原文化,汉化程度最高,三国经常将王公大臣派至明朝国子监学习读书,甚至参加大明的科举。 故而使臣中国呢得知眼前这位年轻的官员就是林延潮后都是露出刮目相看的神情。 “陛下,臣有一言。“夷使一席上,一名出言道。 小皇帝见是朝鲜使臣,朝鲜是海东第一强国,当年高丽王派大将李成桂攻打明朝,结果李成桂倒戈一击兵变干掉的高丽王。从此朝鲜对大明事大,成为了明朝藩国,太祖还将朝鲜定为了不征之国。 从此两国友好亲善。 现在朝鲜可谓是大明最重要的藩国,这藩国使臣有话说,顿时引起了满朝大臣的关注。 连小皇帝也是关切地道:“爱卿请讲。“ 朝鲜使臣乃是朝鲜王族光海君。光海君在读书时,授业于大儒,这些大儒不少都是在明朝求学过的。故而光海君深慕汉学,且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更知道三元及第在大明读书人中是何等之荣耀。 当下光海君就道:“陛下,这位林修撰三元及第之名,早已是传到了我们朝鲜,合国上下的读书人读其文,说咱们大明出了一位文宗啊!“ 林延潮听了有几分不好意思,但上首的小皇帝却是龙颜大悦啊! 小皇帝手抚御案,这是他很得意的神情。下面的臣子看了小皇帝哪还会不知道小皇帝的心思。 天子年少,难免好大喜功! 这时居于上席的吏部尚书王国光,立即向光海君问道:“哦,贵使不是说笑吧,高丽与我大明相隔万里,怎么连你们的读书人也听说过本朝才子的名字?这不可能,老夫不信。“ 殿下的众臣,听了王国光这话都是心底大骂。吏部尚书王国光有完没完,年年的郊祀庆成宴上,你都当着夷使番臣来问这几句话,耳朵里都长出茧来了,今年的马屁,能不能推陈出新,拍出点新意来啊! 众臣只能想,这王国光年纪一大把,故而拍马屁只有这三板斧的功夫。大家心底虽都这么骂,但面上都要表现,好似第一次听的样子,表示得十分认真,关注。 是啊,怎么朝鲜就是知道咱们大明才子的名声呢? 这是为什么呢? 这其中有什么道理呢? 众官员交头接耳起来,表示大惑不解。 下首光海君十分上道道:“启禀陛下,敝乡虽距大明遥远,但承陛下之恩,沐上邦教化,百姓人人仰慕汉学,久慕中原人物,三尺孩童可读李白,束发少年能吟杜甫!“ 众臣听了纷纷点头,今年的马屁有点意思,除了那么几分新意啊! 然后满朝大臣都是释然,原来如此,是这个道理啊! 于是大臣们都是集体出班,向小皇帝歌功颂德,什么天子隆恩泽被天下,教化万邦啊!四海同仰大明,几名大臣当殿赋诗一首,甚至有几名老臣,拿着手帕当众擦起眼泪来。 对于众臣的话,小皇帝点点头如数收下,随即又看向光海君问道:“朝鲜久沐汉学,朕是知道的,可是你们百姓又从何得知林修撰的?“ 这一句话问出后,群臣愣住了心道,天子这不按照剧本来啊!这光海君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大家一阵马屁,场面就过去了,你还要追问? 若是光海君真答不出来,那我们就真的非常尴尬了。 但见光海君微微一笑,当下不慌不忙地认真地道:“在我高丽,未读过尚书古文注疏,不敢言治尚书,不敢言治经学;未知漕弊论者,不敢言治时政,不敢言有抱负;不晓得\''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的,则不敢称读书人。“ 林延潮,你这是要上天啊! 满朝大臣都是一震,然后一并看向御座上天子的神情。 御座上小皇帝那样子,简直就是浑身通泰啊! 众臣心想,看来林延潮是名声,真已是远播番邦了,这少年竟有如此名气,真乃是我大明之福啊! 反观身处林延潮一旁,与他一并的李三才,光芒完全被林延潮压下,顿时不知是站还是坐,此刻真是十分尴尬。 小皇帝此刻已是将李三才如同空气一样完全忽略掉了,他坐直身子向林延潮道:“林卿,你可知你在高丽有如许名声?” 但见林延潮躬身道:“陛下,臣惶恐。” 小皇帝微笑道:“林卿有何惶恐?” 林延潮答道:“大明开科取才以来,天下英雄皆报效朝廷,显达名臣,青史书名者,比比皆是。如臣不才之辈,更是车载斗量,星河沙数,臣偶尔名传高丽,故而感到惶恐!” 众臣听了纷纷点头,林延潮说得实在是好,没错,我在你们高丽名传遐迩,但在大明里比我厉害的才子还有很多。你们要真崇拜,哪里崇拜的完。 林延潮既是自谦,免得遭人眼红,同时也拍了天子马屁。 安南的使者说着一口不流利汉话道:“陛下,吾王也有听说,林修撰这样的才子,在大明居官仅仅六品,可知大明名士实在是不可胜计啊!” 安南使者也是出面,当下小皇帝龙颜大悦。 小皇帝也知这些人拍他的马屁,但是这话听起来就是高兴。 正在这时琉球的使者也是排众而出道:“陛下,贵国的林修撰不仅才华出众,当年年少时候还破了一件奇案,救了我琉球三十八位百姓啊!”(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一章 殿上真相(两更合一更) 待琉球使者这么说时,殿上天子和百官都是一愣,心想这话说得实在是令人一团雾水啊! 林延潮在百官的心底的印象,是三元及第的状元,身为翰林写得一手好文章,尚书经学专精这些。他凭此扬名深慕汉学的朝鲜,百官们是完全可以相信的。 但说到破了奇案,还救下了三十八名琉球百姓,这就有些离谱了。身为读书人,一面读书一面破案,还救下臣属国百姓,若是当作民间智斗故事说来,咱们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来听听还无妨,但是放在朝堂上,那就是来糊弄我等,侮辱老夫的智商了。 有的官员心道,为了在这场合逢迎天子,也不要什么没来由的话都说啊。 我还以为我们大明的臣子擅长拍马屁,没料到四海皆同啊,为了多拿点天子的赏赐回国,也不用这么拼啊! 至于小皇帝也是看向琉球使者,满脸慎重。 见皇帝的脸色,一旁的鸿胪寺官员,当殿问道:“贵使,你说的这话可有根据吗?“ 琉球使者一副此事千真万确的样子:“此事千真万确,若非状元公,我们三十八位百姓皆是丧命,为了谢状元公的活命之恩,我琉球百姓于家乡还立像奉祀。“ 此言一出,众官员都是哗然,这实在也太夸张了吧。鸿胪寺的官员,也是不可置信问道:“竟有此事,请问贵使这是何时之事?“ “距今已是有三年多了吧!“ “三年多?那时候状元郎还不过十五六岁竟办下此案,“鸿胪寺官满脸疑惑,又追问一句问道,“你不是记错了吧!“ 琉球使者闻言,顿时一副很气恼的样子道:“你怎可质疑于我,我琉球虽小,但百姓诚实,从不欺人。我若是胡言一句,哼哼。“ 见琉球使者的赌咒发誓的样子,众官员又不可不信,但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候刑部尚书严清出班道:“启禀陛下,三年前福建按察司确实有报上如此一宗琉球船民的案子,刑部已是复核过,登记在册,故而确有此案。“ 听严清这么说,小皇帝来了兴趣问道:“当时经手此案的官员是何人啊?“ “回禀陛下当时乃巡海道副使,现任大理寺卿何宜山。“ “大理寺卿何在?“ 大理寺卿乃正三品,正在大殿之上。这时一名五十多岁的大臣,从席间步出来至殿前叩拜朗声道:“臣大理寺卿何宽参见陛下。“ 小皇帝向严清道:“严卿家替朕问之!“ “是,陛下,“严清答允一声后向何宽问道,“当年琉球船民之案,何廷尉可还记得?“ 何宽看了林延潮一眼,顿时露出几分不快之色,当下对严清道:“本官自是历历在目,当年海防馆误将琉球船民视作倭寇,已是下狱准备处死,本官查阅卷宗,见卷宗上所写伤人之倭刀形状,实乃是琉球刀。天网恢恢虽疏不漏,本官不纵一名奸贼,但也不可错杀良善。微臣照此疑点审讯之后,发觉真是琉球无辜船民。本官故而释之,将其三十八人尽数放其返归琉球。“ 这琉球船民一案乃是何宽当年,办得一件极为得意的案子,闲暇时还拿出吹嘘一番。至于海防馆事实上并非误抓,而是想要杀良冒功。 不过在这奉天殿上,这么多外国番臣使者在这里,他也就不好这么说,免得有损国体。 百官听了此事来龙去脉,心想此事明明是何宽办得漂亮啊,关林延潮什么事?这琉球使者不会是将功劳误认到林延潮身上了吧! 严清点点头,当下道:“何廷尉明察秋毫,乃是国家之幸。“ 严清当着天子和百官的面称赞何宽。何宽心底很高兴,但面上却道:“此乃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于是严清指着林延潮问道:“那何廷尉可记得此案林修撰有出力的地方?“ 何宽断然道:“下官不记得。“ 听何宽回答得如此坚决,顿时满殿上百官交头接耳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小皇帝也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严清继续问道:“哦?何廷尉是否所记有误,何廷尉当时在福州府为官,难道一点也不识得这位林修撰吗?“ 何宽看了一眼堂上的林延潮道:“本官所知状元郎,是他中了解元之后,因此有所耳闻,不过之后本官马上被调至湖北,并为交往,甚至一面也没见过。何况审琉球案时,状元郎不过是一名生员,所以当时还未听过其名。“ 何宽此刻心底是不爽的,这些琉球船民简直是非不分嘛。明明是本官救得你们性命,你们倒感谢去一名生员。看见人家中了状元,得到天子赏识,也不是这样往人家脸上贴金吧! 所以何宽心底很不痛快,连林延潮也是一并不喜。 至于一名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一般是不可能当殿撒谎的。 众官员心想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于是严清看向林延潮问道:“林修撰,廷尉之言可否有假?“ 众人心道,真不愧是刑部尚书,连问话都如同审案一般,抽丝剥茧,层层深入,接近真相。 众官员都盯着林延潮,看他如何答。 但见林延潮毫不犹豫地答道:“廷尉之言,句句是真!“ 群臣看向了琉球使者,但见琉球使者一副冤枉的样子,一副想要说什么的样子,但有不敢在大殿上随便发话。 严清将琉球使者的神情看在眼底,他也不是贸然下论断的人。 于是严清向林延潮又问了一句:“林修撰,是否其中另有隐情?“ 何宽听林延潮承认,心底一宽,同时他在脑中又将当年的事回忆了一遍,确实没有林延潮的存在。 百官们也是同揣着疑问。 见严清发问,林延潮道:“当初琉球船民之案确实在本府中轰动一时,廷尉当时秉公处理,实是大快人心,若非廷尉一力昭雪此案,三十八名船民就要成为刀下亡魂。“ 何宽听了点点头,此案是他得意之作,后来能升任大理寺卿,与此案办得得力,也有些关系,若是林延潮将他功劳抹去,他无论如何也要当堂训斥了。 不过林延潮现在这么说,实是令他很舒服。 “那你与此案又有何关系?“ 林延潮道:“翻案确实是廷尉所为,至于下官当时不过是向廷尉递了一份鸣冤的状纸而已。“ 何宽听了身子一震,上前一步向林延潮问道:“那状纸是你写的?“ 林延潮行礼道:“回何廷尉的话,确实是在下所写。“ 何宽闻言顿时哈哈笑着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本官明白了。“ 见何宽这么说,百官更糊涂了,你明白了,老夫还不明白呢。 小皇帝更是一团雾水呢,此刻心底犹如百爪抓心,但又不好发问,否则别人懂,朕不懂,这不是有伤天子的圣明吗? 幸亏严清身为刑部尚书,脑子还是十分清楚的。但见严清目光一转,当下向林延潮喝道:“林修撰,你说鸣冤的状纸是你写的,但是何廷尉方才说审琉球船民案时,你不过是一名生员,生员私谋诉讼,按律例需革除功名,你难道不知吗?“ 听严清几句话,说得寒气逼人。身为掌握大明刑律的大秋官,当堂这么质问一名官员,胆小一点都要吓尿了。 但百官也是顺着严清所言想到,林延潮身为生员私谋诉讼,当然是违法的。林延潮若是帮了琉球船民,就是知法犯法,若是没有,就是当殿欺骗所有人。 严清果真厉害,一下就抓住了破绽,真相马上水落石出了。 林延潮思索了片刻于是道:“正如大秋官所言,下官也是明白,身在黉门,片纸不如公门,下官当时私下起草诉状,有不得已的情由。“ “林修撰,仔细说来,圣驾之前不可有丝毫隐瞒!“严清板着脸言道。 “是,当时下官凑巧闻得此事,这些琉球船民乃是当年太祖为便于琉球入贡,派至琉球修建贡船的船工后裔。这些船民,虽长于异乡,生于异乡,但都是我华夏血脉,与我等同文同种,岂能见死不救。“ “下官当时虽为生员,但也不可见冤而不鸣,白白看船民送命,故而不得已写下状纸呈给廷尉鸣冤。“ 严清点点头又向何宽问道:“那么廷尉是否据状纸所言,这才审理此案?“ 何宽道:“不错,本案本由福州府审理,若非这份状纸程文上控,本官或许不会知晓,治下出了这等冤案。“ 听完林延潮这一番话,众人这才将此案来龙去脉弄清楚。林延潮之所以从来不提及此事,乃是为了隐瞒当年身为生员时,往衙门递状纸,这要被揭发出去,是要丢掉功名的。 于是严清点点头道:“陛下,此案已是水落石出。林修撰,当时身为生员,却私递状纸于公门,此乃明知故犯,微臣恳请陛下裁定!“ 严清如此说完,局势顿时一变,林延潮救下船民之案非但无功,反而要因此治罪。 若是说这话的人,是别人,而并非是严清。恐怕几名朝臣就要站出来替林延潮说话,说严清处事不公了。 但偏偏下这定论的人,是刑部尚书严清,而不是别人。要知道严清是朝堂公认的处事公允,为人正直的官员。 他既是这样说,肯定不是出于私心,而是就事论事。 众官员不敢说话,而是频频目视张居正,此刻唯有他出面才有资格驳倒严清。但是张居正却丝毫没有这个意思。 严清公正林延潮也是知道的,这位刑部尚书,当初在殿试,会试时多次秉公直言,向天子,向申时行保举自己的文章。 若不是这样他的文章,很可能在会试时就被何洛书刷掉了。林延潮中了状元后,还私下登门到严清府上道谢,结果却被告知,老夫这么作只是为国取材,不是出于私心,若是你有心,就努力为国家尽忠,就算对老夫报答了。 然后林延潮华丽地吃了一个闭门羹。 所以对严清最后的论断,林延潮以沉默表示接受。 听了林延潮这话,琉球使者忍不住道:“陛下,臣有一言。“ 小皇帝听了脸色肃然道:“琉球贡者不必再说,朕知你要说什么。“ 在锦衣卫的逼视下,琉球使者,只能无奈地退至席上。这一次宴席上,他本想在这一次郊祀庆成宴上说出此事,为林延潮挣得名声,让他得到天子的赞赏,没有料到反而令林延潮获罪,这令他心底的内疚之情,简直无以复加。 若是林延潮因此被明朝皇帝革职,那么他唯有以死谢罪了。 小皇帝看向林延潮问道:“林修撰对严卿家所言,可有异议?“ 林延潮垂首道:“大秋官明察秋毫,微臣无丝毫异议。“ 众官此刻都为林延潮捏了一把汗,如陈思育,何宽心想若是天子真要责怪林延潮,那么少不了他们也要为林延潮求情了。 但见小皇帝开口道:“林修撰,你可知方才陈词时,有一句话说错了吗?“ 林延潮道:“臣恳请陛下明示!“ 小皇帝缓缓道:“你不知错在哪里,那朕告诉你,你说琉球船民乃我汉家后裔,与我们同文同种,故而不能见死不救,这才明知犯法,亦要出头为琉球船民鸣冤!“ 众官员心底纳闷这句话错在哪里呢? “你只是念在琉球船民是我汉家后裔,故而相求,若是琉球船民非我汉人,与我们与血缘之亲,难道这三十八条的人命你就见死不救了吗?“ 林延潮顿时愣住心道,好你个朱翊钧,你敢耍老子。 林延潮抬起头,但见小皇帝眼中隐隐有几分顽皮的笑意。 林延潮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陛下,微臣知错。“ 方才为林延潮捏把汗的陈思育等人都是松了口气,反而笑了笑,这小子真有运道,天子竟如此眷顾你,竟主动替你开脱。 小皇帝却仍是板着脸道:“朕居中而抚驭万国,如天地之大无不覆载,远人来朝,无论远近,邦国大小,富穷,皆一视同仁。“. “陛下英明啊!“ 一众番邦的使臣都是向小皇帝叩拜。(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二章 升官啦 但见满殿番臣,懂得汉语的,都是直接跪拜在地上口颂天子圣明。 其余不懂的汉语,在四夷馆的通事和译字生告知下,也是明白了华夏天子口所所言。故而满殿上番官都表示感谢。 百官亦是拜服,这是天子的帝王心术。在百官眼底,华夷之辩乃是儒家根本,汉人自是比夷人亲,就算是外邦也分亲疏的。故而林延潮的想法,他们更有共鸣,只是这么多外邦使者在,天子这么说,是为了怀柔外邦,也是可以理解。 当然在他人眼底,天子这一举动同时也袒护了林延潮,连番人都是救下,又何况同文同种的琉球船民。天子的意思已是很明白了,替林延潮此事定了调子。 起居官哪还等着,立即刷刷地就将天子方才的话写下。 搞完安抚番臣这一套后,大理寺卿何宽出班道:“陛下,微臣以为若对林修撰处罚,将来天下生员恐怕皆遇事则躲,遇不平而不鸣,那岂非矫枉过正。“ 这时翰林学士陈思育上前道:“陛下,林修撰此举于国有功,于番邦有恩,更救下三十八条人命,臣请陛下下旨嘉奖,正天下士风。“ 众官心道,陈思育直接绕过有罪无罪,而是提议天子封赏了。 到了小皇帝下论断时了。 但见小皇帝从御座上起身道:“两位卿家所言极是,孟子有云,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功名如万钟,救人如礼义,林卿家此举,乃是舍功名而取礼义,正当嘉奖,为天下官员,士子之表率。“ 听了小皇帝的话,顿时琉球使者出班跪伏在殿上,不住向天子叩头,一面叩头一面道:“吾皇圣明!吾皇圣明!“ 看着这名琉球使者感激涕零的样子,比方才一堆番邦叩谢,以及那一番歌功颂德的表面话着实来得真诚多了。 百官们顿时明白其中诀窍,众番邦使者都在殿上,若是惩罚林延潮,不是告诉他们,以后咱们大明百姓,见你们番邦百姓蒙冤,可以见死不救吗? 若是如此,哪里来得万国来朝? 所以这文章必须要作,还要作得漂亮,咱们大明赏了林延潮一人,却赢得琉球一国上下的感激,百姓对天子的感恩戴德。众番邦们也会以此,对大明生出好感。 因此这买卖绝对合算! 听着琉球使者的发自肺腑的话语,令小皇帝也是不由动容,他没料到他的几句话,竟能得到对方发出内心的感谢。 小皇帝当下向阶下问道:“三位大学士,吏部尚书你们觉得当如何封赏林卿家呢?“ 当官的人都是很能听弦歌而知雅意的。 若一般的封赏,小皇帝只需问张居正一人就好了。大明现在小皇帝说了不算,还是张居正说得算。 小皇帝这么问,又多提了一个吏部尚书。吏部尚书管得是什么?天下官员的升迁啊! 吏部尚书王国光虽很能拍马屁,但还是很谨慎,频频目视张居正,看他反应。 张居正出班道:“陛下,林修撰释褐不过一年,已是连得陛下封赏,再许以嘉奖,恐怕有失对人才砥砺之意。“ 小皇帝听张居正这么说,顿时急了,若是张居正反对,如此他不是失信于众番臣吗?但百官面前,他又不能反驳张居正,只能嗯了一声。若是以往,必然是说张先生说得是。 小皇帝一旁奉驾的冯保见他的脸色,目光转了转,向陈思育使了个眼色。 陈思育会意,上前道:“可是元辅,林修撰确实于朝廷有功,有功不可不赏啊!“ 但见张居正笑了笑,竟是少有的听人劝地道:“光学士说得有道理,既是如此,王尚书你来定夺吧!“ 张居正允许了,王国光哪还不知怎么办道:“陛下,林延潮现居翰林院修撰为从六品,可擢拔一级,升任为詹事府左中允,为正六品。“ 詹事府,乃辅导东宫太子的衙属,下辖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左右春坊的官员,称为宫坊官,司经局,称经局官。 除了开国时,请天下名儒来教导太子,充作宫坊官外,现在朝廷一般以翰林为宫坊官。 翰林官迁至詹事府,称为开坊。林延潮升任中允后,就可以宫坊官自居。 现在天子还没有立太子,所以詹事府也基本没事,故而就是拿来提供官衔给翰林升转的,但本职还在翰林院。 林延潮听王国光提他为中允,心底的激动,顿时无以复加,咱也是迈入正六品之列了。 要知道翰林院里升迁是极慢的,能前进一步有多不容易。升任中允,自然也是距离日讲官又进了一步。 小皇帝听王国光这么说,满意地道:“那就让吏部拟一奏本给朕过目!“ 王国光当堂称是。 于是此事就这么定下,文武百官看林延潮无不羡慕。 这不到一年,他就官居正六品,至于他的同榜进士,二甲的在京见习,三甲的还在老远的外地当官,而他已是为正六品。 这简直是官场升迁的记录啊! 连中三元已是如此不可思议了,连升官都这么快,你这是要十年内进内阁的节奏吗? 十年后,林延潮还不满三十岁,本朝有这么年轻的内阁大学士吗?众官员见了这一幕,都觉得林延潮前途简直不可限量。 但是小皇帝似意犹未尽,走到林延潮身前道:“林卿家多次为朕立下大功,岂是一中允可以赏赐。德之在人,当与家人均之,朕诰封你夫人为六品安人,以表其温婉贤良,三从无忒。“ 林延潮听了知这是天子报答他在郊祀时的进谏之功呢。 林延潮不由心想,史书上说,小皇帝抠抠索索,他在位时,吏部奏请那么多官员,但他都不肯用,任由满朝官员缺位,导致曹署多空。 但是就是一位这么吝啬的皇帝,对自己却是真的很好啊! 林延潮犹自愣在那里,但听小皇帝用二人可闻的声音对林延潮道:“朕听过你与你夫人故事,说你们二人不仅青梅竹马,还共过糟糠,如此良妻爱卿你可要好好待之啊!“ 听着小皇帝这么有人情味的话,林延潮不由眼眶有几分微红,当下道:“臣谢过陛下。“(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三章 给足面子 奉天殿上,天子与你说悄悄话,那是一种什么体验? 林延潮的体验就是,感受到了四周的目光,顿时犹如针扎过来一般,弄得你浑身不自在。 天子与臣子当殿私语,大庭广众上,这……这还有什么话不可对人言呢?由此可见天子对林延潮的亲近啊! 众大臣们看在眼底,不由心想,天子与林延潮都是这么年轻,犹如民间少年相玩伴,将来有很长的日子,可君臣相持。况且若天子又是这么一直信任林延潮,那么将来大拜,甚至入阁官居一品也是迟早的事。 不过也有官员却有几分嫉妒,心底想,天子对林延潮的欣赏,不过赏识他的才华和能力罢了,这是爱才之心。林延潮还不是日讲官,没有经过侍驾的经历,算不上与皇帝有什么私交,更谈不上真正的天子近臣,所以眼下别看林延潮风头正劲,也不过是一时,以后也可能因一件小事恶了天子,从此圣眷不在。 无论众人怎么想,沉浸在众人嫉妒羡慕的目光中,身处殿上的林延潮,此刻感觉有些不真切。 升官的喜悦,已是足以令他惊喜交加了。 正六品官是什么级别? 在地方,正六品,可以担任一府通判。通判就是一府的佐贰官,帮助知府协理粮运、家田、水利,刑名具体事务。当年在福州府时,要找林延潮麻烦的,就是本府通判,最后林延潮求助于巡按御史商为正,这才摆平此事。 不过林延潮是正六品京官,要外放地方,却是最少正五品起。 正五品能当多大外官? 可以担任按察使佥事,府同知。 同知,乃同知府事,知府不在时,可权知府事,平日是知府的佐贰官。同知与通判相较,虽一并是佐贰官,但通判在于分政,同知在于赞政,而且同知权势更大。 至于按察使佥事,分司诸道则是与藩司并列的臬,按察使副使,佥事,分管提学,驿传、清军、分巡、兵备。副使是正四品,佥事为正五品,所司职事相当,只是官衔高低而已。 若是把正六品放至京官而言,中允则与太常寺丞,尚宝司丞,太仆寺丞相当,也就是相当于卿寺衙门的首领官了。 所以正六品与从六品,在外官差距不大,但在京官里却是一个分水岭。这是京城卿寺衙门首领官的门槛。 六部衙门的首领官,是正五品郎中。而正六品就是卿寺衙门的首领官,若从六品只能是下面办理杂事的官员,没有管辖一司一局的权限。 当然在正六品官中,最尊贵还属翰林院侍读侍讲,第二尊贵的就是詹事府中允。侍读侍讲是到天子那听差,詹事府中允则是在太子那听差。 为何吏部尚书王国光不一口气,将林延潮提为侍读侍讲? 因为翰林院侍读侍讲官,属于翰林院侍讲厅的,虽也是正六品,但有出入御前,并且担任经筵讲官的资格,一般不可轻授,朝廷定额在四人,侍读侍讲各两人。 现在这几位名额尚满,没有空位,林延潮没办法一步到位。 身为翰林,不能有如京官与外官间有内外轮转的制度。翰林院官员在没有成为学士前,只能在翰林院与詹事府两个衙门间来回跳。 林延潮升为詹事府中允后,将来可以补缺,侍读侍讲有人退下升迁,自己可补入转正,走詹事府左中允(正六品)-翰林院侍读侍讲(正六品)-侍读侍讲学士(从五品)这条路线。 此外就是詹事府左中允(正六品)-詹事府左谕德(从五品)这条路线,两条路线各有利弊,但先成为左中允,都是必经之路。 林延潮升官为詹事府中允,金光大道已是铺好,不谈将来升迁,现在已是与卿寺衙门首领官同级了,加上天子又诰封林浅浅为安人,令自己是喜上加喜。 安人也是命妇,从夫品级,林延潮是正六品,林浅浅也是六品安人。从此品冠加身,天子圣旨下给林浅浅不知她要如何高兴。 这等封赏升官又是在这么多官员,以及番邦使者面前,简直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别人升官都是吏部一封公文,任命下来后,第二****会后到午门外天子叩头谢恩。 而林延潮这一番阵仗搞得实在大,小皇帝当着自己多人面升自己的官,几乎相当于拍着自己的肩膀,对百官说,诸位爱卿,这林延潮是朕在罩着的。 小皇帝如此厚遇,林延潮于是感激地道:“微臣替内人谢天子隆恩,陛下圣明。” 见林延潮大声赞天子圣明! 至于殿上百官亦是齐声道:“陛下圣明!” 林延潮和百官都这么说了,番邦使臣自也是不能落后,顿时满殿上一片歌功颂德的声音。 一名官员即兴赋诗,当堂作了一首诗诗云,五岳同仰兮参北斗,四海扬波兮拜大明。 这首诗将直接将宴会气氛推向最高潮,番邦使臣,百官都是举杯向大明天子助词。 总而言之,奉天殿上是充满了欢乐而祥和的马屁氛围。 这一场郊祀庆成宴,就如此落下帷幕。 宴散而出时,林延潮与李三才二人离了奉天殿,走下台阶。 来时林延潮尚后李三才一步,去时李三才则是不敢并肩。 李三才虽是正五品,比自己高两级,但林延潮是翰林,翰林品秩低,而身份尊,庶吉士都敢不给三品侍郎行礼。而林延潮现在是中允,在朝会时的班次,正六品宫坊官可是在光禄寺少卿之上。 光禄寺少卿几品?正五品。 李三才身为户部云南司郎中,也是正五品。入殿时自己居后,出殿后自己居前,不过吃了一顿饭,尊卑颠倒了。 林延潮与众官员辞别,然后揣着点心坐着马车回家。 到了家里,看着门口两盏灯笼高高挂着,平日不觉,今日倒有几分喜庆的意味。 想到这里,林延潮推门而去高声道:“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远远门扉开启的声音,然后就是一阵小脚碎步奔跑的声音。 听着那熟悉的鞋底擦地声,林延潮驻足门边,唇边不由勾起一丝笑意。(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四章 糟糠之妻 林浅浅迎至了门厅,出来时走得急急的,脸上也是红扑扑的。 她见了林延潮第一句话就问:“今日皇上设宴,都宴请你吃什么好吃的啦?” 在这个夫为妻纲的时代,其他官老爷的夫人,都是赶到门前来迎接夫君的。不过林浅浅来迎林延潮,却是为了吃的。 “知道,知道,没忘了你的交代。” 林延潮也早有准备,在奉天殿上,林延潮也用手帕打包些桌上佳肴回去,这是赴宴前林浅浅一再交代的。 林延潮参加了几次宫廷宴会,才知这吃完打包,不仅是民间酒桌上的习惯,也是咱们大明官员赴宴的习俗啊。明朝皇帝一贯崇尚节俭,除了经筵宴上,甚至规定每次廷宴,吃剩下的必须打包,也就是余物怀归,给与家人同享。 说到有名的打包案例,就不得不提两位古人。 一位是颍考叔,颍考叔乃一个非常孝顺的人。有一次郑庄公宴请颍考叔,颍考叔把宴席上自己菜中的肉都一一挑出来。郑庄公问他干吗?颍考叔说我的母亲抚养我时,我吃剩的东西她都吃过,却唯独没有吃过我在国君宴席上吃的,请国君让我将肉打包回家。 还有一位是大名鼎鼎的东方朔,有一次汉武帝赐宴于东方朔时。宴上饭都吃完,东方朔怀剩下肉带回家,走也就走了,但手边没有布也没有食盒。于是东方朔将肉贴身放在衣里,结果衣裳弄得到处都是油脂,被满朝大臣看到了笑话。 不过话说回来,林延潮怀归,却没有这东方朔的尴尬。小皇帝不仅封林延潮的妻子林浅浅为安人,还细心地让太监给他准备了食盒,让他带回去与妻同食。如此林延潮就不用拿布打包了,至于桌上的汤汤水水,也是不用客气,一并搁进食盒里。 林浅浅见林延潮双手空空,马上有几分要生气的意思。 展明在旁看了,立即替林延潮去马车上拿了食盒递上。 林浅浅打开食盒,见林延潮依诺带回御宴上的吃食,顿时脸上由阴转晴天,立即眉开眼笑。展明正是高兴,要与林浅浅说林延潮升官之事。不过林延潮使了个眼色,展明当下会意没说。 林延潮道:“今日外面风大,你怎么不多穿几件衣裳?” 林延潮话才说完,就见画屏,翠珠两个丫鬟从里屋出来道:“夫人,夫人,外周风大,赶紧再披一件大衣。” 林浅浅笑了笑道:“见你回来,我倒是忘了。” 林延潮没好气地道:“哪里是见我,是见吃食才来吧!” 林浅浅嘻嘻一笑,然后挽住林延潮的手道:“潮哥,御宴上吃饱了吗?家里今日多煮了米饭,咱们一起吃些吧!” 林延潮虽觉得不饿,但还是点点头道:“先把糕点,吃食分给下人,咱们再用。” 林浅浅顺从地答允了,之后林府上的下人得了林延潮分得御宴上的吃食后,都是高兴不已。 至于夫妻二人则是回房。 画屏,翠珠端来铜锅,将宫宴上的菜拿来热了热。林浅浅索性还舀了棒子骨的汤羹,拌在饭里。 林延潮见了皱眉道:“说了几次了,这样吃于胃不好!” 林浅浅又是撒娇地又是恳求地道:“潮哥,就这一次,偶尔一次不过分的。” 林浅浅‘软语相求’,林延潮也是没办法,就不好再说了。 见林延潮默许,林浅浅开心地吃起了汤泡饭。林延潮见林浅浅高兴,也就不再板着脸装了碗饭,陪着林浅浅吃。林浅浅见了林延潮与他一起吃饭很开心,夹了鱼来,替林延潮一根一根地剔鱼骨,然后把没有骨头的鱼肉夹到林延潮碗里。 见林浅浅一副专注的样子,她还不知自己已是被封为安人了。 于是林延潮故意道:“听闻宫廷三大宴,听闻元旦宴菜色更佳,倒是我一人入宫,留你一人在家,我心底有些过意不去啊!” 林浅浅认真想了下道:“那你需多带些好吃的回来,我方原谅你。” 林延潮听了不由暗笑,但面上道:“怀归所携的,毕竟不如共同赴宴,元旦宴上,天子在华盖殿宴请百官,至于皇后会在坤宁宫宴请官员命妇,若你是命妇就可赴宴了。” 林浅浅听了喜滋滋地道:“是吗?皇后在坤宁宫宴请官员命妇,那不是可以见皇后,入皇宫了?潮哥你替我争一个诰命回来嘛!” 林延潮听了顿时醉了。 争一个诰命?没错,这是很多读书人的梦想。不少戏剧里,母亲含辛茹苦将儿子抚养长大,让儿子去参加科举。 儿子为了报答母亲,都是说孩儿一定为娘争一个诰命回来。 人家读书为母亲争诰命,此乃是孝道。 但是林浅浅呢?居然是为了吃,林延潮想想,都觉得真令人泄气啊! 林浅浅见林延潮一脸坏心情的样子,于是问道:“怎么了潮哥,若是太难为了,也就算了,就算这辈子没机会去皇城赴御宴也没什么。” 嘴上虽这么说,林浅浅脸上还是有几分小难过的。 “不用这辈子,明年的元旦宴你就能去了。” “潮哥,你说什么?”林浅浅脸上又惊又喜。 林延潮心底得意,面上却淡淡地道:“今日天子升我的官,进一品,眼下我已是正六品的詹事府左中允了。而天子同时也封你为六品安人,以赞你的贤良,天子还与我说你我乃糟糠之妻,好好待之。” 林延潮刚说时,林浅浅满脸喜色,渐渐说至后来小皇帝说二人乃糟糠之妻时,林浅浅则是垂下头来,眼眶红红的。 林延潮见了握住林浅浅的手问道:“怎么了?高兴得哭了?” 林浅浅摇了摇头,但眼眶里的眼泪却吧嗒吧嗒滚落下。 林延潮笑着说:“那你哭什么?” 林浅浅抬起头看了林延潮一眼道:“其实你一直待我很好,当初我也没吃过多少苦,过什么苦日子,你与外人说我们共过糟糠,说实话,我一口糟糠都没吃过呢。” 听了林浅浅的话,林延潮初时还蛮感动的,但听了最后一句忍不住笑起,共糟糠又不是一起吃过糟糠。 林延潮以手托额道:“浅浅,你也太实心眼了。”(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五章 道贺 从从六品官升至正六品,林延潮的官服,乘舆都没什么变化。若说真有变化,那就是每个月俸禄增加了,岁俸从原来的每月八石,增加至十石。 一年一百二十石,这是正六品官的俸禄标准,是从九品官的两倍,是从四品官的一半。其中本色俸六石半,每月支粮米一石,其余折换银,绢,剩下为折色俸三石半,一般拿布和钱钞对付。 另外从六品官可支四人的柴薪皂吏,若升为正六品则可支五人,也就是说每月又多了一两的收入,总体说来俸禄比以前多了两成半。 不过这些钱财,对于林延潮现在而言,有些看不上了。最重要是正六品,以及宫坊官的地位。 几日后升官的任命以下,林延潮依旧入直办差,按照道理,身为宫坊官办公地点是要换一换的。 詹事府官员办公地点在哪? 那就是经筵举行的文化殿,文华殿左侧殿称为左春坊,右侧殿称为右春坊。林延潮身为左春坊左中允,以后的上班地点就是文华殿左侧殿。 不过小皇帝还不是没有太子吗?所以詹事府也就是一块招牌而已。 所以林延潮的差遣依旧还是在内阁。 到了内阁东房,林延潮开锁进门,方才坐下没多久,就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 林延潮听有异响,于是离座开门,打开门露出一条缝瞅了一眼,就见得门外阶下,站了二十几号人,既有中书舍人,也有堂吏,值役等等,这些人都是隶属于东房。 林延潮想了下,整了整衣冠后,将门打开。 这还未张口,就见得这二十多人低首作贺道:“贺林中允开坊升转,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陡然得这么多人祝贺,林延潮有些反应不及,但他毕竟也是在官场历练过一段了,立即回过神,心道差一点显得小家子气了。不过见这么多同僚都齐声道贺,真是何等风光,何等面子。这喜悦之情,噌噌地就涨上来了,浑身上下只觉得好似泡在温水之中,无比的舒坦。 这官员升迁,同僚道贺也是官场的惯例。 林延潮看了一眼,眼前琉璃黑瓦的文渊阁,想起一件事来。 当年张居正因丁忧之事去位三日,吕调阳由次辅暂摄首辅之事,众翰林以及内阁僚属,都是如今日这般,还身着红袍,隆重地向吕调阳道贺。当时吕调阳竟当众受之。 结果吕调阳因此为张居正所忌,历经三朝,号称不倒翁的吕调阳,半年后被迫告病致仕。 想到这里,林延潮收敛喜色,连忙几步下了台阶道:“各位同寅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小弟能有今日实多亏了几位中堂的栽培,以及诸位协助,说来是小弟要先谢过诸公才是。” 说完林延潮反而向众人一揖。 张元忭见此哈哈一笑道:“宗海,你这么说倒是见外了。” 林延潮连忙道:“不是见外,句句是肺腑之言。” 众官吏见林延潮得志不骄,纷纷道:“大家都是协恭办事,相互提携。” “是啊,林中允以后得志,不可忘了我们啊。” 林延潮笑了笑,他轮值入阁期限终也是有到了一日,说来与众人早晚也是要分别的。 于是大家给林延潮送上帕仪为贺。这帕仪不过是意思一下,每人几钱几两银子。 此刻在文渊阁二楼中,张居正负手站在窗边,透过竹帘的细缝,看着东房此发生的一切,见了林延潮辞去的这一幕后,略有所思然后对身后的张四维问道:“子维,这三个月林中允在你任下办事如何?” 张四维抱着手炉十分干脆地道:“此人办事干练,内阁无论大小轻重之事,他都能胜任,我用得很称手。” 张居正点点头道:“后生可畏。” 说完张居正与张四维闲聊了几句,张四维即回到值房里。 张四维到了值房中,然后披上一件厚衣。 尽管值房里放着炭盆,但他一贯是畏寒也畏热。张四维觉得身子暖了,方才坐下批改公文,不久听得外边敲门。董中书推门进来道:“阁老,东房林中允前来面恩。” 张四维搁下笔,想了下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林延潮推门入内,然后将帖子奉上道:“晚生林延潮面谢中堂栽培之恩。” 但见公案后的张四维满面春风,从座上起身对林延潮道:“中允,真是要贺喜你了,任官不过一年即开坊右迁,翰林中属你乃第一人。” 林延潮见张四维如此很意外。 这张四维从来对自己是不假辞色的,每次向他奏事,都说不上几句话,就被他打发出门。但一次居然笑着和自己说话,这真是头一遭啊! 林延潮想起内阁里对张四维的风评,说他对下属一贯如此,唯有对他看得上的人,方才破例。 自己这一次升官也成了张四维看得上的人了?林延潮心底这么想,面上连忙道:“这实多亏了中堂对下官的栽培,下官唯有竭力相报。”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宗海无需过谦,对了,首辅那去了吗?是首辅向天子提拔的你,你若先来我这,实是失礼。” 林延潮道:“去了,不过元翁只收了我的帖子,却没有见下官。” 张四维听了若有所思,脸上的笑容也是淡了几分道:“元辅日理万机,确无法分身,你既晋中允,但职事仍与原先不变,反而要更着力才是。” 林延潮道:“下官谨记中堂教诲,能在中堂下面办事,闻中堂耳提面令,实是令下官获益匪浅。” 张四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于是端起了手边的茶。 林延潮见张四维端茶,知是要送自己的客了,于是起身告辞。 从张四维值房里出来,林延潮又去申时行的值房前。 申时行今日没在值房,林延潮将帖子递给值吏。 然后林延潮告假出门往吏部一趟。 走在宫里的甬道上,林延潮想到,方才去张居正值房面谢时,张居正居然没见,这实在是颇有疏远之意啊!自己这一次提拔,虽说是天子授意,但毕竟还是经过内阁题请的,吏部才下的文书。 自己找张居正面谢,张居正居不承这情,这背后是什么意思呢?(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六章 堂兄来京 张居正的态度,令林延潮着实费解。随后他去吏部衙门,给四司官厅的首领官,呈上了侍生帖子。 吏部四司,文选司、验封司、稽勋司和考功司的主官,一个都不能少,都要呈上侍生帖子。 这侍生帖子也是有讲究的,必须用双摺剌。双摺剌就是双红名帖,与之对应是单红帖,单红帖就是不折迭的名帖。下官见上官时需用双侍生帖为敬,若是呈单红帖,那么就失礼了。如六部尚书见内阁大学士都要呈双帖,而大学士只需回以单帖就好了。 林延潮准备了四封双侍生帖,一一送至。 林延潮在穿堂外等了一会,之后四位各回了一封单红帖子,里面写些祝贺的话。吏部这边去完,林延潮又去了六科廊。六科都给事中虽只是正七品官,但也还是要上双侍生帖的,如此才算流程走完。 下面几日就是同年,同乡,同僚官员的贺宴了。林延潮现在前途远大,无数人看好,也有不少人提前来战略投资,仅仅是贺仪就收了两千两之多,更不用说其他贺礼了。 如此繁多的大事小事后,马上就辞旧迎新,迎来了万历九年了。 到了年底了,京城各衙门都选在十二月二十日就封印了,现在临近日子,各衙门的官员也没有心事办公了。 就是内阁,六部这等衙门,也是不例外啊,除了必要的留值官员,大部分官员都能放一个月大假啊! 林延潮就在内阁收拾了下,留下几份盖了印信的空白公文以备不时之需。这到开印还有一个月,若是是真要用印,就用这几份来凑数。 之后林延潮就返回家中,下面就是一个月的大假,除了几日必须要去侍直的,都是可以在家清闲的。 这方才到家,就看见家门口停着两辆马车。林延潮眉头一皱,心想是谁这么没眼力,这快过年了,还来府上拜访。 林延潮方走到府门前,但见几人迎了出来,激动地道:“二少爷!” “二少爷,你回来了?我们都等了你一日了!” 这些人林延潮初见,只觉得有几分眼熟,但见他们一口一个二少爷叫得,才记得他们是自己福州老家的家仆。这些家仆都是林延潮中解元后,家里富裕后才买来的。 说来他们林延潮也见过几次面,却不相熟,何况自己快两年没见了,乍一看没认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林延潮心底奇怪,这些人来找自己干嘛? 林延潮回来的消息一传去,陆陆续续有十几人都是一并来门前拜见,有的是认识的,有的是不认识的。 但这些人见了林延潮都是一并下跪口称二少爷。 林延潮算明白过来问道:“我兄长也到京师了吗?” “是啊,大少爷来京投奔二少爷了,还有程家的一位公子呢!” “什么?”林延潮一听,顿时眉头皱起。林延寿来了也就够头大了,还来一个不知什么名堂的的程家公子,对了,这程家公子,不会是林浅浅那位兄长吧! 想起林浅浅那位兄长以前的破事,林延潮心底有几分不舒服。 不过不舒服归不舒服,既是人来自己家了,总是要见一见吧! 林延潮问道:“兄长在哪里呢?” 几位下人一并道:“大少爷与程公子都在正堂,与夫人说话呢。”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你们随大少爷几千里来京师都辛苦了,早点歇息,一回我让厨房给你们送饭。” 几位下人听了连忙道:“二少爷真是体恤我等,不过小人不辛苦,还有几车行李要往府里搬呢,等先安顿好了再说。” 搬行李? 林延潮一听,心道这简直是与自己长住一起的赶脚。 林延潮于是迈步往正堂去了。 来到正堂前,林延潮就见北墙下桌子旁太师椅上,林浅浅坐在那,与对首一名约三十岁穿着宝蓝色绸袍的男子说话。这人想必就是林浅浅的兄长程楠了。 至于自己那位堂兄则是负着双手,看着墙上左右挂得字画,一副认真欣赏的样子。 林延潮来了,不着急进去,先在门边听他们说些什么。 这时林浅浅与程楠道:“大兄,爹他身子还好吗?” 林浅浅眼角边挂着几颗泪水,显然是陡见家人心情有几分激动。 那程楠笑着道:“浅浅不要担心,爹身子一贯不错,我出发前爹陡感风寒,但去庆喜堂开了几帖药一吃就好,比咱们后辈好得好快。故而爹身子康健,也托我给你带话,让你不要如此挂念。” “对了,你上一次托人带的鹿茸,辽参,爹也是收到了,对了,妹夫呢?” 听程楠这一声妹夫叫得是极为亲切,令林延潮立即竖起了鸡皮疙瘩。 林浅浅笑着道:“还在办差呢?算算时候,也快归衙了。” 程楠听了感叹道:“在家里听说妹夫,中了状元,还是三元及第,我与你嫂子听说了,都是为你们高兴啊。至于家乡父老们更是轰动了,说我们闽地要出大官!还没想到的是,这刚来京师,就在路边驿站里,听说妹夫升官的消息,这出仕不过一年就开坊入直,将来迟早是官拜一品的,妹妹,你可跟着享福了,将来妹夫官居一品,你这一品诰命夫人也是逃不掉的。” 程楠这几句话,顿时说得林浅浅心花怒放。 一旁林延寿却是咳了几声道:“程兄,这八字没一撇的事,还是不要乱说得好,免得被人笑话。” 林浅浅听了笑道:“还是大哥说得稳妥。” 林延寿点点头,继续负手看画。 而程楠笑着道:“林大少提点的是,不过浅浅,你和妹夫不衣锦还乡着实太可惜了,你可知福建左布政使大人在你原先住的解元第老宅里用了三个月,集无数能工巧匠建一座三元及第的大石坊!” “眼下文官至此坊下经过落轿,武官经此坊下下马,别提多有面子了。至于洪塘市上,也为妹夫建了一座状元牌坊,一座三元牌坊,这条道百姓们也称为状元街。” 听了程楠叙述,林延潮想起,这条街道当初自己与浅浅不知走了多少次,没料到也因自己而改名了。 林浅浅听了也是高兴,但立即问道:“那林家爷爷身子可好?” “好着呢,”程楠笑着道,“林老爷子现在有了官身,平日就算见了知府知县,他们也要与老爷子拱手作揖。就算林老爷子没有官身,官员们敬妹夫乃当朝翰林,哪个不把他奉为上宾。上一次福建巡抚过寿诞,还将老爷子请去,坐了上席。老爷子兴致好,当场还喝了好几杯呢。” 听此林浅浅不由扑哧一笑然后问道:“那大兄,你此来京师找延潮,有什么事吗?” 程楠听了身子在椅上挪了挪,露出难以启齿的神情。 林浅浅笑着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程楠点点头,琢磨了一番正要开口,林延寿就抢着道:“还有什么不好意思了?你千里迢迢来京,还不是求我们林家给你,给你们程家谋一个官身吗?” 被林延寿这一提,程楠不由脸上露出赧然之色。 林浅浅讶然问道:“大兄,你是要做官?” 程楠点了点头道:“浅浅,说来惭愧,正是如此。” 林浅浅问道:“我们程家不是经商好好的,为何大兄要求做官呢?” 程楠解释道:“浅浅你有所不知,这生意上需要有官面上的照拂,这生意才作得下去。” “那有我们林家照拂你不就好了,你自己谋什么啊?莫非你们要自立门户?”林延寿打断道。 听林延寿说得自立门户四字,程楠,林浅浅都是无语。 程楠涨红了脸道:“其中自有缘由,妹妹,还是等妹夫回来再说吧!”说完程楠闭口,瞪了林延寿一眼,显然心底因林延寿很不痛快。 林浅浅不再追问下去,而是看向林延寿问道:“那哥哥你来京师是为何?” 林延寿看了程楠一眼,然后傲然道:“我与他不同,我是千里赴京赶考的,后年春闱考一个进士出身的功名!” 林浅浅听了惊讶不已问道:“哥哥,你是何时中了举人?我怎么不知道?” 听林浅浅这么说,程楠不由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但是面上却不说话。 林延寿听浅浅这么说道:“举人,那尚且还没有中。” “没中举人,这又如何考进士?”林浅浅问道。 林延寿听了道:“弟妹,谁与你说没中举人就不能考进士了,真是见少识浅!” 以往在家时,林浅浅与林延寿也没少拌嘴过。听林延寿这么说,林浅浅气鼓鼓地道:“那敢问哥哥你没中举人,怎么考进士?” 林延寿道:“说你平日不多读书,但凡两京国子监监生都可不经乡举,直赴春闱!只要我成了监生,就能考进士了。” 林浅浅问道:“成为监生?那你院试过了吗?” “没有!”林延寿干脆道。 程楠对林浅浅道:“妹妹不要问了,他来京师是打算让妹夫给他捐个监的!” 林延潮立在一旁,算是将来龙去脉听得清清楚楚心道,好啊,你们俩个,把我当作神龙,来投币许愿啊!(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七章 感激 林延寿与程楠的要求,林浅浅想来,林延潮既是接受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这都是左右为难啊。 若是不帮,恐怕伤了亲戚情分,传至家里,乡里,以及官场上也不好听,若是帮了,但见二人不知日后还要生出多少事来。 林浅浅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但在二人面前,她却不好明说。就在林浅浅左右为难之际,只听得外边一咳嗽声,林浅浅不由喜出望外,她知是林延潮回来了。 林延潮头戴乌纱帽,身穿着御赐的麒麟服,腰悬着牙牌,缓缓踱步而来。 见林延潮这一身,林浅浅平日见得习惯倒不觉得如何。但是林延寿和程楠见了却是一下子震撼了。 他们虽不知这麒麟服乃是重臣所着,但只看一眼就知比知县父母官还要气派不知多少,甚至连身穿绯袍的知府,都不如林延潮。 见此官服,程楠第一个反应从椅上站起身,再下跪叩头,这也是条件反射,知府大员出行,百姓都是避轿跪道的,甚至林延潮身上的官威比知府还胜了一筹。程楠刚站起身膝间一软,正要跪下,却想起眼前之人,实乃他的妹夫,心中暗暗叫险,若是当堂跪下,自己颜面丢了不说,连浅浅,自己程家的脸也是丢光了。 程楠心想,两年不见,林延潮竟如此气派,若不是妹妹告之,我还差一点以为是当朝宰辅驾临了。 因此程楠有几分大气不敢出,本来他是准备见了林延潮之面,先一口叫一声妹夫,攀攀关系,拉拉交情,但此刻却是不敢造次,把话吞进肚子里,屏息静气地站在一旁,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林延潮甫一走进正堂,将二人的神色都看在眼底,程家这位大舅子,先惊愕再胆怯后恭敬这神情,他是一览无遗。 再看一眼林延寿,也是心底有数。 他穿着官服入屋的用意都是如此,如果私下见林诚义,或者其他同窗老友,他是绝不会穿着这官服相见的,要换上便衣,否则这就是失礼了,他人也觉发达了就装逼,与你生分。 不过这二人,林延潮觉得还是要生分一下的。 林延潮开口道:“兄长来了,这位是子鸣吧,一别经年,许久不见。” 程楠见林延潮记得他的字,顿时高兴得手脚不知往哪里放了。 他在外经商多年,是见过世面的,这一次来京也经父亲提点过,该说什么,如何说这是有准备的,但不知为何见了林延潮话也是说得不利索了,只能嗫嚅地道了一句:“妹……妹夫。” 林延潮见程楠这神情,再看看这身官服,笑着道:“瞧我回府匆忙,穿着官服来见,失礼了,你们先坐,回房更衣区区就来。” 说完林延潮就不理二人,自顾经过穿堂走回房内。 林延寿与程楠也是重新入座。程楠坐在椅上后,心底思绪万千,想起当年自己第一次见林延潮时,不过是一位穷乡僻壤出来的穷书生,但是再度相见,对方已是身居清华,云泥有别。 程楠心底很是感慨了一番人事沧桑,变化无常,同时也庆幸此人是自己妹夫,自己抱了一个金大腿。 等了一盏茶后,林延潮身穿燕服,掀门帘而入。虽说是家居的燕服,但官员们的燕服也是有规矩的。 林延潮头戴忠静冠,身着半旧的玉色深衣,手持一柄折扇,大步走来,直坐在主位之上。 程楠见林延潮换下官袍,穿了燕服而来,虽是简便多了,但看得却是气度从容,反而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气度,不由更是感慨万端。 林延潮刚以入座,就听林延寿在一旁道:“延潮,你这官看起来当得不小啊!” 林延寿边说边端起茶,吹了一口气,然后满满拿捏的架子。 林延潮笑着道:“方才不过是一身行头罢了。” 林延潮转过身对程楠问道:“子鸣,老泰山身体可是康健?” 林浅浅听林延潮第一句问自己父亲的近况,满心高兴,看着林延潮满眼都是情意。 程楠本是正襟危坐,但听了也是喜不自胜,心底爽道,你看人家状元郎也要与你攀交情呢。于是程楠满脸堆笑道:“家父身子一贯康健,心底一直惦记着妹夫和妹妹呢。” 程楠也是顺着杠往上爬。 林延潮道:“让老泰山挂念了。” 程楠笑着道:“我这一次千里迢迢赴京,一来是看望浅浅,二来是替家父送一封信给妹夫。” 说完程楠递了封信给林延潮。 林浅浅听说是父亲来信,心底忐忑,心想若是自己父亲亲口让林延潮帮自己兄长安排差事,那可真叫林延潮难办了。 林延潮见信是完好无损,然后用裁纸刀拆信看了。 程员外在信中大意是说。 贤婿闻得你三元及第,家乡父老无不欢庆,我在家里也为你与浅浅感到高兴。往事重忆,我深感亏求你与浅浅太多,此生只求你好好待浅浅,此生我已是别无所求了。至于我这儿子不太成器,经商多年一无所成,故而想走一走仕途,知你眼下在朝为官,故而有相求之心。我知此乃不情之请,但犬子主意已定,我也平日也宠坏了他,拦他不住。你既是来了,你就让他在北京盘桓几个月,再回福州就是,至于做官之事你不必答允,一切由我来分说。 林延潮看完信,心觉得程员外这信里说得,还是十分明理的。 于是他将信折起收入信封里,看了程楠一眼,但见程楠心虚地笑了笑,脸上都是讨好之色。 林延潮道:“原来子鸣是要走仕途啊!” 程楠正要回话,就听林延寿道:“你也想当官,我们林家亲戚那么多,若是人人都来求当官,哪里答应的得来。” 程楠听林延寿这么说,赔笑着道:“此言说得有理,我也不是空手而来,我这一次从家里取来两百两银子,就是请妹夫替我谋划谋划的。” “就两百两也想买官?你以为是买菜啊!”林延寿瞬间将程楠打脸。 林延潮心底好笑,但面上不说话。 程楠被林延寿说得满脸通红,一咬牙道:“我不知这行情,妹夫,若是两百两太少,三百两也行,五百两我也是出得起啊!妹夫我也知我冒昧,但我此生就是想做官,过一过官瘾,求你帮一帮忙。” “五百两,怎么现在才说,好啊,你这人良心坏啊,先前居然想空手套白狼,哪有这么便宜……” 林延潮觉得林延寿说到这里就好了,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咳了一声道:“兄长,可否让我说几句话。” 林延寿道:“你说,你说。”于是从桌案上拿起点心吃了起来。 林延潮沉吟了一会道:“若是我眼下替你求官,恐怕有些难办,并非钱的事,你非功名出身,只好入粟补吏,你可愿意?” “吏员太苦……”程楠为难本要再说,但见林延寿已在吹胡子瞪眼了,显然一副‘你还敢挑三拣四’的表情,只好将话吞回肚子。 林延潮道:“那也只有不如流品的杂职官或是省祭官了。” 程楠听了又觉得不好,又不敢说。 林延潮顿了顿,然后道:“既你觉得吏员太苦,不入流品的官,又觉得太低微。我看不如这样,你去国子监捐个监,有个功名在身,将来再使些钱,不出五年,我保你一个前程如何?” 程楠听了顿时喜出望外道:“妹夫,这可以使,不说等五年,十年也可以等,花钱多少我都不怕。我只要能求一个官身就好。” “此事不难了。”林延潮说道,确实这对于他眼下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程楠得了林延潮的话当下道:“妹夫,你简直是我的大恩人啊,我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林延潮淡淡笑着道:“你不必太称谢,我也没出什么力,其余捐监也是这么走的,我只是不让你白花冤枉钱,走冤枉路就是。” 尽管林延潮这么说,但程楠还是一个劲地感谢,甚至激动得落泪。林浅浅见兄长如此,也不免有几分替他高兴。 见了却一桩事,林延潮对林浅浅道:“浅浅,你先让你兄长下去休息,你再吩咐展明今晚去得意楼定一桌上等酒席,送到家里来,我给兄长和子鸣接风!” 林浅浅允了一声,当下与程楠一并离开。 二人走后,林延寿指着程楠背影,不屑地道:“延潮,这等一心一意的官迷,你随意打发了就是,何必替他谋划?今日幸亏有我替你挡一挡。” 林延寿这话严然一副咱们是自己人的样子。 林延潮笑了笑问道:“兄长,你可也有带家信来啊?” 林延寿脸一红,其实他怀里揣着两封信的,一封是林高著,一封是他爹的。 但他却道:“一时不知放在哪了,我得找一找,稍后再给你。”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那兄长,你这来京,也是要捐监吧!” 林延寿没料到林延潮开门见山这么问,立即道:“哪里有?我岂是如程子鸣那等不要脸之人,我辈读书人求得是功名出身!两年后我要金榜提名,替我爹也争一个诰命。”(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八章 高考移民 林延寿尽管是口里说得豪言壮语,但他这一番来京的缘由,林延潮却是一清二楚。 原来四月时,林延寿府试中式,成为童生了。 府试称府关,比县试难了十倍,是淘汰率最高的。自己正好中了状元的消息一传回家里,林延寿就中了童生,林延潮既觉得林延寿进步实在颇大,也怀疑知府是不是在放水。 不过林延潮没有深究下去,只是写了封家信,祝贺一下林延寿而已。 但是府试之后,林延寿的好运道也到此为止了。到了院试里,林延寿落榜了,他的卷子是被福建督学亲自刷下的。 落榜也就落榜了吧,可是林延寿表示不服。院试落榜后,林延潮持落卷去找督学领责。所谓领责,就是考生若是卷子有不佳的评语,要去督学那接受训斥。 一般而言,考生到了这里,再委屈,一般乖乖领骂也就算了。 可是林延寿,却质疑起两榜进士出身的福建提学道副使水平太次,将自己卷子误判罢落,于是在公堂上不但没有向督学大人认错,还就卷上的错误与督学大人狡辩了几句。 林延寿觉得他不过争辩了几句,就如同往日私学时,与老师辩难一般。 身为一省督学,正四品的大员,那地位何等尊贵,全省生员见了他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说错一句话,就怕一言不合,被对方剥夺了功名。督学大人六十多岁了,可谓一把年纪,当官以来从未见过这等敢当堂与一省大宗师对喷的读书人,今日见识之后,气得手直发抖。 于是督学大人当堂赠了林延寿四个字,狂悖之徒! 说完督学大人命人将林延寿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并言明以后不许他再参加本府院试。林延潮闻知此事,心想林延寿真心溜溜溜,干了多少落榜读书人想干都干不了的事。 所以正因为如此,林延寿被取消了院试的资格,没有成为生员的希望,故而他才想用来京师捐监的办法,来取得会试的资格。 林延潮道:“是,大宗师不允兄长你赴院试,也是气急了,我修书一封替你求情,你再与他赔罪,让他消了这口气,此事就算过去了。“ 林延寿拒绝道:“不行,大宗师不过尔尔,我的卷子在他的手中乃明珠暗投,我此番离家,就是要做苏秦的。督学说我中不了秀才,我就到顺天府来中进士。他不是看不起我,待我金榜提名,我一定在他提学道门前大放三百串爆竹,不,一千串!” 林延寿说得神采飞扬。 林延潮不由吐槽,高考只考了一百六十,你也敢报北大清华? 林延潮只能道:“延寿,你真不能如此,秀才都考不中,你还考进士!” 林延寿听了这话,犹如屁股被人点着了一般,从座上跳了起来道:“延潮,你敢看不起我?你我都是堂兄弟,你能中了状元,为何讥讽我连进士都考不上,你看不起人!” 林延潮顿时无语,你这话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林延潮想到,林延寿这等性子,其实说来就是内心自卑,又爱与人到处比。要想改变他,唯一办法就是让他获得自信,当然这自信,并非是给他納捐,让他成为监生再考进士,如此不是自己努力的来的。 故而纳监这个办法,不是帮了他,反而是害了他。 林延潮劝道:“捐监出身视为杂流,赴科举,也是被人看不起!“ 林延寿听了脸一红道:“不中又如何,只要我能中进士一日,别人都会知道我是凌云木。延潮你就别管我了。你既能程家少爷弄个监生,就也给我办了一个。我也不麻烦你,钱多少我自己出,这一次上京爹娘给我一千两。出门前,我已与爹娘说过了,不考中进士,就不回家了。” 林延寿语气坚决。 给林延寿弄个监生,对林延潮而言当然是没难度,索性就让三年又三年的浪费时光好了,反正多落榜几次他就会想明白了。 但林延潮想了下,爷爷大伯将林延寿交给自己,自己这样不是害了他。林延潮道:“兄长,如果我说除了纳捐这条道,还有其他办法,你愿意不愿意试?“ 林延寿傲然道:“你别想劝我做官,我看不起程家人。我科举不是为了做官,而是为了替自己争一口气!“ 林延潮道:“不是这途径,你想不想听?” 林延寿道:“那你说。” 林延潮道:“大宗师不是不让你在福建应试吗?我可将你改在顺天府应试。“ 林延寿讶然道:“什么你要我在顺天府参加科举?“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 “不可能,我闽籍士子岂可在顺天府参加科举。籍不在,贯也不在。“ 古语中,籍贯是两个意,籍是役籍,指的是你缴粮服役的地方,贯则是指得是你世代居住的地方。对于科举而言,要写三代履历,以免贱民娼优之辈参加考试,故而对籍贯这一块审查得很严。 你非在籍人员在异地假冒异籍考试,这就是冒籍。所以林延寿听说林延潮要他在顺天府参加科举,简直不可思议,看着林延潮一脸你他娘在逗我的表情。 林延潮道:“延寿,这也并非难事,眼下三叔不是入了商籍吗?你只需过继到他名下就好了。我可让你改作商籍参加顺天府之科举,若是院试中式,成为顺天籍的生员。“ 改作商籍,是一种取巧的办法,要知道商人四海为家,比如遍布天下的徽商,其子弟如身在外地,要返回籍贯考试是不可能的,所以朝廷允许商人子弟以所在之地赴考。 当然林延潮除了让林延寿改作商籍,还是寄籍,改籍等手段,但寄籍和改籍都有不妥之处。 历史上清朝状元张謇是冷籍出身,冷籍就是三代以上没有取得功名,清朝科举规定,冷籍不得入试。为了取得应试资格,张謇冒充皋县张家的子弟来赴科举。 张謇中了秀才后,皋县张家不断以此来要挟张謇,无止境地向其家里索要钱财,令张謇家里差一点倾家荡产。 所以还是商籍来得稳妥一些。当然外人贸然改作商籍是不行的,但林延潮是什么人,乃是京官。京师里多少京官,他们不是孤身一人来赴任的,他们也有不少子弟随在身边,要他们这些人的子弟再返回原籍考试,他们肯? 故而顺天府是士子们冒籍考试最多的地方,而且大部分都是京官子弟。官场上都是官官相护的,则法不责众的,对于京官子弟冒籍考试,朝廷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延潮等于给林延寿指了另一条路,这让他倒是犯了难。林延潮故意道:“不过在顺天府你也不一定能中举人,也无法参加会试,不似入国子监,一口气就能赴会试了。” 林延寿问道:“延潮,你之前不是说捐监出身被人看不起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两条路摆在你眼前,你自己选,是捐监呢?还是改作商籍?“ 林延寿心底很是挣扎了一阵,突然问道:“我听说顺天府考举人比老家容易?“ 林延潮微微一笑,林延寿还是蛮聪明的,看出了其中关键。历来科举冒籍的士子,一般出自三个省份,浙江,福建,南直隶。 为何是这个三个省士子最喜欢冒籍,难道三个省的读书人都品行不行?并非如此,因为这三个省是科举上公认的死亡之组。 换句话说这三个地方,学霸多如狗,神童满地走。你要想出头,一定要是惊才绝艳之辈。如大名鼎鼎的徐文长,八次乡试不第,一生都中不了举人。徐文长这样的例子可谓比比皆是。 所以这三省的读书人削尖了脑袋,读书都没办法出头,于是就打了其他的主意,那就是冒籍。家里有人在京当官的,三地读书人就想办法去顺天府考试,没有这层关系的,就去其他边远地区冒籍成当地士子参加考试。 有些边远地方,教化不兴,甚至能识文断字的就能考得上秀才。 仅以明朝而言,浙江绍兴籍的进士里,有三分之一都是冒籍,通过在其他地方取得功名的办法,再到会试中金榜题名。没错,冒籍的手段,放在今天说来,就是\''高考移民\''。 至于林延寿问在顺天府考试容易?还是福州就算府考试容易? 林延潮道:“都非易也,你若是不求上进,在何地都考不中,若是能发奋进取,在何地,功名对你而言也是探囊取物。“ 林延潮这么说是想让林延寿不要以为换到了顺天府,就容易考上,考试还是要凭实力的。不要以为改个籍贯,你就能中式了。 林延寿听了林延潮的话一拍大腿:“既是如此,我主意已定,就在顺天府考秀才!“ 林延潮点点头,林延寿还是有心气的:“兄长,不必着急答复我,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林延寿负手道:“不用考虑了,在顺天府考试,我已鹤立鸡群,功名探手可得!” 看来我的苦心白费了啊!林延潮心底感叹。(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九章 家和万事兴 看着林延寿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显然是把改籍当作了一个取巧的途径,仿佛在顺天府考中秀才,再进举人,将来考中进士一路青云直上,荣华富贵也是指日可待。 林延寿有几分迫不及待问道:“延潮,那何时可以备考院试?顺天府的院试是一年一度吧!” “院试?什么院试,兄长你弄错了吧!”林延潮摇了摇头。 林延寿问道:“怎么弄错了?” 林延潮叹了口气:“兄长,你不知改籍之后,原籍的功名都不算数,要从县试重新考起吗?” “什么?”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令林延寿顿时懵了,愣在原地。 “重新考起?也就是说我之前考的都白费了?” 看林延寿的样子,林延潮有些好笑,但是还是点点头道:“是的。” 林延寿急切道:“延潮可否让顺天府督学通融一二,就说我在侯官县试取第九十六名,府试七十三名,这可都是我凭真才实学,千辛万苦考来的。” 林延潮笑着道:“兄长,这没有办法的事,我就算亲自与督学说情也不济事,其他的京官子弟,就算在家取了功名,来京也是重新考起的。你既是县试,府试都是凭真才实学考过来的,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我最再帮你找一个靠谱的馆师就是。” 林延寿顿时一副欲哭无泪表情。因为他想起了当初五度县试落榜的经历。 看林延寿如此,林延潮表示无能为力,能帮他也就到这里为止。不过林延潮想来,林延寿当初既然能在福州府试中杀出一条血路,最后中式成为童生,那么通过顺天府试也是不难才对。 所以林延潮这方面没太担心,当然他是不知道林延寿的府试,是福州知府看在他的面子才录取林延寿的。 事实上京师要中秀才,自然比福州要容易一些,但也容易不了多少。真正要考中秀才,还是要靠真才实学的。林延潮此举,也是让林延寿自己付出,一步一步的努力,最后得来的一切,才能帮他建立自信。 林延寿将来能否成才,就看他自己了。否则就算林延潮亲自下场,冒名顶替替林延寿考上了进士,他没经历这一遭,也是烂泥扶不上墙。林延潮已是做到仁至义尽,问心无愧,对爷爷和大伯,对自己也算有个交待就是。 当晚林延潮在家宴请,林延寿和程楠,得意楼的大厨乃是京中名厨,听闻是翰林点菜。掌柜,大厨一并亲自送菜来至林延潮家里。 这一顿饭也是海陆毕陈,令程楠与林延寿都有宾至如归之感。 在宴席上,程楠得了林延寿应承是放下心头大事,吃得是十分尽兴,而是林延寿则是满腹心事,愁眉苦脸。 从此林府上又多住下两个人了,加上二人所携的下人,家里一下多了快二十号人。 这么多人住哪里,规矩如何立,这都要重新再来。 林延潮将林浅浅商议了一下,程楠将来是要入国子监,那就是要坐监的,索性就让他在国子监旁租一间屋子好了。 这半月就在家里暂住。 而林延寿是怎样都不能独立管家的模样,何况林延潮与林延寿还是兄弟,也没有让他分家出去过的道理。 爷爷和大伯给林延潮的信里也要将林延寿托付给他照顾的意思,主要还是让林延潮盯住林延寿,让他好好读书进取,到了京师莫要被这天子脚下的花花世界迷了眼。 大伯还是在信里暗示,若是林延潮有余力,给林延寿说一名亲事,最好是京里的大家闺秀。林延潮看信完,有种错觉,自己仿佛才是林延寿的兄长才是,这连婚姻大事都要给他包办。 算了,他就只能再操操心。 林延潮安排林延寿在主院旁的厢房居住,而林浅浅则是想让林延寿搬去后院住。 因为后院清静,有独立的庭院,主院里人来人往的,不少都是拜会林延潮的同年,同僚,怕是林延寿读书受干扰。林延潮则是说不用,林延寿这性子,若真让他一个人住在后院,怕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 所以林延潮就收拾出主院西边的厢房,让林延寿搬进去。 这西边厢房一共五间,清一色的卷棚顶,还可从出廊经穿堂至后院的庭院。 官宦人家的庭院自是好景致,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风光。庭院里修竹,芭蕉,太湖石皆有,还辟着一小湖。由原先濂浦林家的老仆打理着,林延寿若是读书倦了,还可去庭院散心,夏日还可在那纳凉。 这读书的环境,林延潮是给林延寿创造出来了,还是那句话,用功不用功随你,反正将来考不上,怪不到我头上就是。 至于林延寿带来京师的家人,也有七人。这七人里有两名是疍民,福州府的大户人家,都有买疍民为家仆的习惯。 林延潮就下人如何安排与林浅浅商议。 林浅浅道:“这七名下人,原先都在老家有支取月钱的,他们原先多少支多少,没有从咱们家出的道理。这每月要多出三两七钱的开销呢。” 林浅浅一副精打细算的样子。 林延潮道:“延寿这一次上京拿了一千两,昨日都丢给了我,说他不会管钱。既是如此,这钱也该是咱们出。不过这几人既进了咱家,咱给月钱,就得听咱们吩咐。” 林浅浅点点头道:“相公英明,就是这个道理。那这一千两就放在公中里。” 林延潮笑着道:“好,依你,不过话说前头,我可是甩手掌柜原先家里人少好管,但人一多就难了,人多是非多啊,你可要当起这个家。我们读书人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说白了就是一大家人过日子,和和气气的,老祖宗说了,家和万事兴!” 林浅浅笑道:“相公你又与我掉书袋,什么修齐治平,那是你们读书人说的。对我而言,就是男主外女主内,我作为你的妻子当然来替你齐家,替你分忧,不让家里的事吵到你,这样相公你就可以一心一意的辅佐圣君,去治国,去平天下,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 林延潮听了心底暖暖的,搂着浅浅道:“有你这句话,我已足矣,就算此生不能治国平天下,也没可遗憾的。”(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章 幕客 家中大小之事就由林浅浅安排操持了。 从老家来的七名下人,一人专门服侍林延寿读书。至于茶房也要专门设一人,在林延潮家中平日官员宾客往来不少,加上院里人也多了,就需专门之人打理。 原先的小桂办事不太得力,就被打法去打扫庭院,另挑了一人专司茶房。 还有于伯年事高了,就再差一人与他一并在门口待客,再挑一手脚灵活地去厨房帮忙。 两个疍家女子就随林浅浅身边使唤,其余两人则差去作马夫,如此展明与陈济川就不用操此杂事了。 展明随林延潮出行,既充保镖,也作随从,而陈济川则当了林府上的管事。 所谓管事,就相当于林府的大管家,申时行家里申五那等角色。陈济川通于人情事故,办事干练,只是草莽出身,文化层次低了些,还好的是跟随林延潮日久,勉强也能识几个字,不过当管家够用了。 有了管事,就能替林延潮管起下人来。隐隐的林延潮这府上,也有了几分官宦大家的样子。 眼下林延潮家中就欠缺一个幕客的角色。 这幕客既能给东家的子弟辅导一下功课,担任下私人教师,若是能得以东家信任,还能成为东家的心腹。 更重要是眼下逢年节,无数酬对的帖子都要写来,林延潮若是亲自动手写来,这个新年基本就不要干事了。所以找个幕客来抓刀,此尤为重要。这幕客不能随便找,因为贴子是以林延潮名义发出去的,所以这幕客要能写一笔好字,否则歪歪扭扭丢了他的面子。 于是林延潮决定,就以请一个幕客的名义,发一个告示张贴出去。若是京城里没有什么好人选,林延潮就准备写信给沈师爷,让他给自己找一个绍兴师爷来。 就在林延潮贴出告示要招幕客的当天。听闻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要请幕客,顿时京城无数贫苦的读书人都是轰动了,争先恐后的前来应聘。 不过到了林府大门前,看了林延潮告示上三条要求,就只能退散出去,连上门应聘的想法也没有。 林延潮这对幕客三条要求,仅第一条就难下不少人,第一条必须是生员以上出身,若廪生更好。 其次,胸中能有文武。这一条更是要令人费解了,这时候东家对与幕宾要求,要么是擅长打理钱财,要么通琴棋书画,要么善于坐馆,却没有要求胸中要有文武的。 这真是奇了怪了。 这种种也是罢了,其三,一年酬金十二两,每日二分银子,管饭管住宿。 这实在也是……也是太抠门了,京里普通的仆役,一年都能赚个十二两,摆摊小贩年入二十几两都不成问题。 堂堂幕宾,还是秀才出身的读书人,居然才给十二两,这不是拿我们当奴仆小贩吗?居然如此轻贱咱们读书人,要不是看在林延潮三元及第的状元面子上,无数读书人要拍门叫骂了。 于是读书人们尽兴而来,败兴而归。 下面年末无事,万历八年就如此过去。万历九年,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崇文门外的大街上,空载的马车往返飞奔,这马车都是达官贵人们的家仆,他们无暇出门拜年,都是派家仆到他人门上一一投递飞贴。 马车飞驰而过,车轱辘碾碎了道上冰渣,发出咔咔之声。紧挨着大街有一家小客栈,这客栈有些年岁了,写着店名的招幌子也是脏兮兮的。 在写着店名的招幌子旁,一名书生摆摊坐在那,面前搁着张七歪八扭拼搭而成的桌子,桌上放着文房四宝。 如此一看就知是替人代写书信的行当,甚至外兼问卦算命什么的。 而这书生头戴毡帽,穿着一身旧直裰,坐处和袖上都磨破了,一看就知是过得不怎么样。眼下正值年节,故而这位书生显然生意惨淡,不过他却不肯收摊,拿起桌案上的文料大成,在那认真地读着。 这位穷书生显然不甘于眼下这等生活,胸中怀有锦绣之志。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这穷书生又吹了会风,忍不住站起身来搓手跺脚暖了下身子,又重新坐下拿起书读起。 这时身后客栈里门一开,客栈掌柜走了出来道:“孙秀才,怎么今日还是没开张啊!” 那穷书生转过身来,但见他剑眉入鬓,胡硬似戟,眉目间透着英气。 这书生道:“还没有。掌柜可要我给你写家信吗?或者给你写张桃符,或是写个贺帖什么的?” 掌柜一听犹豫道:“这嘛……” 那穷书生当下用手拂了拂桌子道:“掌柜的,这不抵算在房钱里的,反正左右也没有生意,就权当我开笔化墨如何?” 掌柜听了顿时大喜道:“那好,你就替我写一副对联吧,我要拿回去挂在家里。” “好的!”书生干脆地拿起丹纸来给掌柜写了一副对联。 写完后掌柜迫不及待地看了,笑着道:“好字,真是一笔好字,让你这堂堂秀才给我写对联,真是屈才了。” 掌柜脸上笑得如花一般,不仅白得了对联,还免费用了人家几张丹纸。而这孙秀才竟丝毫也不与他计较这些。 这书生一面将文房四宝收好,一面道:“字乃文人衣冠,就如同掌柜你算账看店一般,都是我们吃饭本钱,无谓屈才不屈才。” 掌柜听了不由捏须点头连道:“好,好,好,孙秀才容我说句实话,掌柜我这双眼睛见了不知多少人,一看孙秀才你就知不是池中之物,你眼下乍看遇到小小难处,但将来迟早是有得志的一天的。” “承掌柜吉言了,只是一饭难为英雄汉啊!掌柜,我这么说,不是要你同情我,那拖欠的房钱,我一文也不会少的你。只是宽裕些时日,等天气好了,我替人写写书信,再寻一坐馆的差事就能如数还你的钱。” 掌柜听了连忙笑着道:“哪里的话,我岂是那么势利的人,只是我也是小本经营,一家人也要吃喝拉撒的,若是不愁吃不愁喝,孙秀才这样的贵客,咱是想请也请不到的。” 孙秀才听了重新坐下,想了会道:“我现在没有一文钱,身上值钱的东西早就都当光了,掌柜你索性将我拿去官府好了。” 掌柜听了连忙摆手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你们秀才与官府就是一家人,拿个禀帖就能见县太爷,我一个小老百姓去了哪里有道理可说。” 孙秀才听了问道:“那掌柜你有何示下?” 掌柜抓了抓脑袋道:“我也不是着急用钱吗?但我又不能赶你,你可是相公啊,所以眼下有个活计,既能解决你的生计,还不有辱斯文,否则堂堂相公端茶送水也不像话啊。” 孙秀才拱手道:“饶掌柜费心了,敢问是什么活计?” 掌柜凑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问道:“你可知当今林翰林?” “林翰林?” 孙秀才手边又没有爵秩全览,何况翰林院里姓林的人可不少,他怎么可能知道? “请教掌柜了。” 掌柜笑着道:“都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你还不如我这生意人呢,与你说了,就是当今林三元啊!” 若掌柜早说林三元,孙秀才早就知道了。 不过对于掌柜这番故弄玄虚,孙秀才没什么兴趣,而是追问:“怎么状元公府上也请人吗?” 掌柜笑着道:“不错,他府上请一幕客,满城读书人都轰动了,人们争相前去,于是状元公他开了三条规矩,你可知什么?” 于是掌柜将前两条与孙秀才说了,孙秀才听了徐徐点头道:“我十七岁院试第一,县学廪生,第一条自不在话下,至于第二条也好,我祖上是河南汤阴人,洪武年间迁至高阳。高阳地近边关,久闻兵戎之事,若说韬略也是略知一二。” 掌柜听了顿时哈哈一笑道:“孙秀才,你说巧不巧,这简直为你裁身而做一般,还不赶紧去林府上,迟了就错过好事了。” “慢着掌柜,那第三条呢?馆谷只有十二两吗?确实有些少了,不过也可解燃眉之急。”孙秀才道。 掌柜大喜,连十二两这么微薄的馆谷都能看得上,这人也实是太实在了。之前那么多读书人都是卡在这一关上,不肯从事这低薪的行当。 说完孙秀才收拾桌子道:“掌柜告诉我状元公家住哪里,我这就上门拜访。” 掌柜连忙与孙秀才说了,他是巴不得孙秀才寻了差事,有钱还给他啊。 孙秀才不急不忙写好拜帖,然后收了摊,回房穿上自己最体面的一件衣裳,然后离了客栈。 走至半路,孙秀才又想,到了年节,我空手上门恐非礼数。于是孙秀才将身上最后一点钱都拿出来买了几样蔬果,用油纸包好,这才上门。 到了林府门前,孙秀才从门房那得知林延潮今日出门拜客,请他改日再来。 但孙秀才哪肯再回去,就投了贴,然后在门外等候。 天寒地冻,又下了一场大雪,孙秀才驻足看着林府大门,忽生出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念头。 或许今日,会是我孙承宗得遇贵人的一日吧!(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一章 清丈田亩论 就在孙秀才在林府门外等候时,林延潮此刻正在国子监祭酒许国的家中。 林延潮来祭酒许国家里,一来是向他恭贺右迁詹事府詹事,二来是为了向他拜托程楠之事,。 程楠捐监的事,对许国而言,自是不值一提,打个招呼就好了,所以林延潮不准备正式的提。 林延潮主要还是来贺许国右迁詹事,掌詹事府事的。 这一次是官场上比较大的人事调动。 日讲官陈经邦请病归后,天子命内阁题补日讲官的人选,于是内阁就将翰林学士陈思育,以及刚服阕完还朝的翰林学士沈鲤提了上去。最后天子让陈思育充日讲官。陈思育原来翰林院掌院事,充日讲官就必须除职。 于是沈鲤以侍讲学士掌翰林院,同时许国右迁詹事掌詹事府,周子义为国子监祭酒,这任命三月会下达。 林延潮在内阁居官消息很灵通,这官位升迁的事,百官都没有听到风声,自己早一步就知道了。当然林延潮主要目的,还是打听陈经邦告病请辞日讲官后,究竟由谁补日讲官。 虽知道张居正不待见自己,故而机会很渺茫。但听得张居正题请陈思育,沈鲤为日讲官,没有自己的份后,林延潮还是不免一阵阵失望。不过失望归失望,林延潮得知许国掌詹事府后不吭声,马上回府偷偷备了厚礼,抢着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候,上门先向许国道贺来了。 为何林延潮要抢着来给许国道贺,一来许国掌詹事府后,以后就是自己顶头上司了,二来国子监祭酒为从四品,詹事府詹事乃正三品,一口气连升三级,下一步许国迁为同是正三品的吏部或礼部侍郎后,就算走完入阁前这最后一步了。 所以许国马上就是要入阁拜相的人,林延潮赶紧得来巴结啊! 当林延潮上门给许国道贺时,许国没有一脸懵逼的神情,反而是一副早已了然在胸的样子。 这也是当然,官场升迁的运作,不是偶然,没有天下砸下馅饼的事。更不会有得知任官一刻,激动地在那说,感谢某tv的话。官员对于这次升迁调动能不能成,自己都会有个数,到了别人告之自己已是升官调动的消息时,其实早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 所以林延潮向许国报喜时,许国丝毫也不意外。 林延潮自不会问许国,在从国子监祭酒右迁至詹事之中,动用了什么关系,其中如何运作。自己只需要抢在众人之前向他来道贺,这就足够了。 当然许国还是很谨慎问道:“宗海真耳目通天啊!这还没准的事,就被你打听到了。” 林延潮恭敬地道:“下官在许公面前何谈什么耳目通天,许公才是手腕通天呢。” 听着林延潮如此说,许国终于还是忍不住得意之情,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笑容。许国对于这一次迁为詹事的事,心底虽是有数,但任命没有下达一刻,心底终归是悬着。林延潮在内阁办事,听闻消息立马来告之,这是要卖自己人情啊! 当然这个人情许国必须要领,但见他敛去笑容,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多谢宗海私下相告,真是有心了。” 林延潮冒着泄密的风险,冒险与许国相告,要的就是他这一句话。 “下官以后在许公门下差遣,自当效劳。” 许国点点头笑道:“宗海言重了,你是申公的得意门生,以后我还要多借重你才是。” 林延潮心领神会,许国这是要自己与申时行搭线啊! 许国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庶吉士出身,而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按道理而言,二人都是在翰林院公事过,不会没有私交。不过这些大佬位高权重后,彼此之间有一些不能直言相告的话,中间都需一个彼此信得过的人来传话。 这可是个机会,于是林延潮立即应下。 谈完这正经要事,二人就闲聊其他的,许国亲自给林延潮沏茶,喝得还是他老家带来的松萝茶。 聊了几句,许国突问道:“宗海,你清丈田亩论写得如何了?” 林延潮道:“已是定稿了,准备择日来请许公作序。” 许国听了呷了口茶道:“不,宗海你不能让我来作序。” “请许公告之!” 许国压低声音道:“宗海,若我没猜错你下一步该是有志于日讲官吧!” 林延潮笑了笑,算是默认了。许国捏须道:“其实不用我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从不掩对你的赏识和器重,此乃天家的恩典,多少大臣一辈子求也求不来的恩遇。换作我为阁臣,早就揣摩圣心,将你题请为日讲官,侍奉天子了。” 林延潮点点头,许国说得有道理。 日讲官就是帝王师,天子的近臣,但凡翰林官,宫坊官都盯着这位子。眼下林延潮得天子赏识,就算自己不提,可满朝大臣都认为林延潮入选日讲官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有那么点众望所归的意思。 但是这一次内阁题请日讲官,林延潮连候补名单都没有入,只能说内阁里某个人不同意。 林延潮道:“蒙陛下青眼,乃是在下三生有幸,眼下无法题请为日讲官,是机缘未到吧!” 许国笑着道:“宗海,官场上哪有什么机缘,一切都是靠自己争出来的。” “所以清丈田亩论,就是下官的机会?”林延潮问道。 许国抚掌大笑道:“孺子可教,正是如此。” 听许国说完,林延潮就明白他其中的意思了。为官之人,都不喜欢把话说得太透,所以下面再讲明白也就没意思了。 清丈田亩论,是林延潮以自己在内阁的经历,写来阐述这一次朝廷清丈田亩,以及颁布一条鞭法的过程,是一本参照盐铁论写的著作。 他本意是拿此立言的,但是清丈田亩同时也是张居正的政柄。 若是林延潮在这清丈田亩论中为张居正说话,表达自己维护这一次变革的立场。 以林延潮眼下三元及第的名声,犹如文坛上半个王世贞的地位,无疑在天下读书人那帮张居正作了一次政治宣传。所以许国是想让林延潮拿这本书请张居正指正,甚至作序,用来向他示好,以此作为交换,让自己晋为日讲官。 林延潮揣摩许国的话,当然是很有道理,这建议确有机会帮自己赢得日讲官,但问题是自己不愿向张居正低这个头。(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二章 为官之道 许国的话对林延潮确实是一番好意,只是林延潮不认同罢了。 他不想依附张居正,就是不想依附,做官不意味着事事媚上。 想到这里,林延潮举起手中的茶杯,对许国道:“这茶各有禀性,如这松萝茶茶味最甘,若掺杂其间,则失了其中真味了。” 许国听了捏须道:“宗海,你这是以茶喻人啊!” 林延潮这话也是答了许国,茶有秉性,人也自然有秉性。 林延潮之前不愿攀附张居正,而眼下骤然改颜事之,那也就失了自己的秉性。人的秉性,就是独立人格。 许国听明白林延潮的意思,见他不愿事张居正,心底倒有几分佩服林延潮心想,此人能放得下身段,又能有所坚持,有这样的门生在,申时行真是平白得了一个臂助。 想到这里,许国还是故意道:“那这一次内阁题请日讲官,宗海你心底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林延潮当然是有一肚子想说的。 林延潮揣摩了一会,把握自己在许国面前说几成的真话,然后道:“许公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许国笑着道:“真话想听,假话也想听。” 林延潮道:“假话是下官眼下蒙天子赏识,距日讲官只有一步,但这一次题补的名单上,没有下官,自是有所不满。” “至于真话是日讲官,乃是半个帝师,关于日讲官人选,陛下自有圣心独运的地方,自然内阁也须慎重题请。下官仕官日浅,资历不够,故而天子阁老都有意栽培下官,让我多历练一番。这就是我眼下想说的真话。” 许国听了一愕,不由抚须:“宗海,真纯臣啊!” “许公谬赞了,下官不敢当。” 许国摇了摇头道:“宗海,你当的,官场上起起伏伏都是平常,今日轮不到你,未必明日轮不到你,多少人仕官只看到今日之失,意气用事下,反误了明日之得。” 林延潮听了心底触动,其实许国与自己说的就是职场上最寻常的心灵鸡汤,保持平常心最重要嘛。林延潮感到触动是,这也是自己年轻时犯过错误,当年被领导批评了一句,然后自己当众甩脸色,以至错过了晋升的机会。 时过境迁,阅历更深,心态也更平和了,他自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许国低声道:“不过我看这一次宗海你虽未题补为日讲官,却也可看作你发轫之始。” 轫为支住车轮转动的木头,发轫,就是取掉支住车的木头,使车启行。 林延潮问道:“请许公示下我该如何发韧呢?” 许国道:“宗海你的性子外似宽和,但内藏锋芒,你如此性子就算是极力屈事元辅,元辅也不会器重你的。” 许国说得对,林延潮与张居正就是八字不合。许国看人真一针见血,而且这一番话也算是与自己说交心话,林延潮露出认真受教的神色来。 “可百官皆尊首辅,俯首听命,如此下官岂非日子很难过。” 许国笑着道:“那未必,为官做人之道,有二法,一面面俱到,无论上下,还是同寅,皆是和睦。不过人有千面百态,一人有一人喜好,一人喜之,必有一人恶之。若是事事要讨人喜欢,反而弄得到处委曲求全,又难以委曲求全。故而官场上能赢得上下同僚一并的器重,又交口陈赞的,除了申公以外能有几人。” 许国这话赞的就是申时行。 林延潮自是知道申时行是个处理人际关系的高手。但凡人在读书时,要想人人满意,所有人都喜欢自己,但后来大家都知道这不可能的。做官更是这样,谁都知道做到面面俱到,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但谁又能做到面面俱到这四个字。 于是林延潮问道:“那另一法呢?” 许国道:“既不能让人人喜之,那就让喜者更喜,抓大放小,再狐假虎威。” 林延潮听许国说完,不由认真思索。 许国这话分三个意思。 喜者更喜,既是不能人人都喜欢自己,自己干嘛要讨好人人呢?你要做到就是让欣赏自己的人,更欣赏自己,不喜欢自己的人,管他干嘛。 至于抓大放小,让有领导的人器重自己就行了,至于其他的小虾米,对自己不满有什么用?只要领导撑着你,他们就算不满意自己,也必须满意自己,甚至讨好自己。 这同时也是狐假虎威。 结合实际来说,就是张居正不待见你,但你可以让申时行帮你啊! 换句话说,只要申时行肯在张居正面前替自己说一句话,比自己在张居正面前说一万句都有用。林延潮心想自己真是糊涂,大腿在那都忘记去抱了。林延潮眼下要成为日讲官,凭个人努力是很难的,所以要借势而为。 林延潮看眼前的许国,心想这位未来的阁老,果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林延潮当下向许国行礼道:“请许公助下官一臂之力。” 许国闻言顿时一愣。 从许国那出来后,林延潮一身轻松,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也是迎刃而解。 于是林延潮坐上马车开始往家里驶去,同时心想改日要去申时行门上走动得的更勤快点。要让申时行帮自己说动张居正,恐怕还有些难处。若是申时行是首辅,自己晋日讲官当然好说,但眼下他是三辅,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 沿途林延潮心事重重,直到展明说:“老爷到家了。” 林延潮方才回过神来,下了马车后,看见府门前站着一名二十岁左右的书生。 林延潮随意看了一眼,但见他身上都覆了层雪,冻得脸都是发青了,若是相貌神态也没什么出奇之处,乍看起来有几分不起眼。 不过待自己下马车时,对方也是看了过来,并遥遥向自己作揖。林延潮此刻心事重重也没是太在意,但想着礼数不能失,也是向他还以一揖。 府门前,于伯已是赶来给林延潮撑伞挡住风雪,一边道:“老爷,你回府了,今日外边天冷,下了一日的雪,赶紧回屋暖和。” 林延潮点点头,朝那书生那指了指问道:“怎么今日还有访客?”(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三章 解衣衣我 风一阵雪一阵交替不停。 林府的府门之外,雪积了一尺多深。 那书生就这么站在墙角根处,借着头顶上的墙檐躲雪,饶是如此,对方仍是肩上覆了一层雪。 于伯道:“是啊,老爷,此人一早就来了,请他至门厅等候,却怎么也不肯。“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乃守礼君子,他可有携名帖而来?“ 于伯当下将对方的帖子递给林延潮。 林延潮拿起名帖一看,但见帖子写着\''不才后学高阳孙承宗拜上\''几个字。 孙承宗? 高阳? 林延潮因想着日讲官的事,脑子里对这冒雪而来的书生不是太在意。每日仰他名声来拜访的读书人,少则一二人,多则二三个,林延潮也是习惯了。 这样的感觉,就如同大明星看到门口的狗仔队般。 换了平常林延潮都会让门下打发走,但林延潮看见孙承宗几个字,突然一愣。 林延潮本来想抬头再那书生打量一眼,但随即压下这念头。 于是林延潮对于伯道:“将此人请至花厅,好生招待,不可缺了礼数。“ 说完林延潮自顾从大门入内,而展明则是将马车赶入。而于伯走到那书生面前道:“这位相公,咱们家老爷有请!“ 林延潮走回屋里,林浅浅迎了上来,一边给林延潮换衣裳,一边道:“今日听陈管事说,你支了五百两银子给国子监祭酒备礼。这许祭酒是何等来路,居要花这么多钱?“ 林延潮道:“此事你莫要过问,切记不要说出去。“ 林倩倩埋怨道:“你又不与我说。“ 林延潮笑了笑道:“以后再与你解释吧,对了,今晚备几样好酒好菜。“ 林浅浅听了问道:“今晚家里莫非有贵客?“ 林延潮点点头道:“算是吧!“ 说完林延潮换上一身便服,来至花厅之中。 此刻孙承宗已是坐在花厅里,见林延潮入内起身行礼。林延潮点了点头,抬手虚按示意他坐下,然后坐在主位上。 随即茶夫上厅上茶,又一下人端来炭盆。 几人皆离开后,林延潮看着对方,但见对方虽相貌平平,实与大名鼎鼎的人物联系在一起,但他心知此人十有八九就是历史上的孙承宗了。 具体事迹,林延潮并不全知道。唯一知道就是三点,一崇祯对他评价很高,赞扬他是汉时孔明,唐时裴度。 二是孙承宗教书技能点满,在没中举人前游历四方给人教书。孙承宗教都不是一般学生,都是御史,巡抚这样的高官请他为馆师,给子弟教书,而且孙承宗教得都不错,一干就是十六年,放到今天就是了补习天王了。 当了官后,更是教出了两位帝王,故而号称两代帝师。 三是对方致仕之后,明朝已是离国破不远,孙承宗在老家高阳居住,结果清兵入关高阳被团团包围。 孙承宗率家人守城,结果城池被清兵攻破,八十岁的孙承宗被多尔衮下令,让清兵把他绑在马尾后拖死。他五个儿子,六个孙儿,两个侄儿,八位侄孙尽在守城时战死,全家百余人遇难,可以称得上满门忠烈。 林延潮读史时,看到这里时曾为孙承宗潸然泪下过。 二人沉默一阵,孙承宗道:“在下乃高阳县学廪膳生,闻状元公招揽幕客,故来一试。“ 林延潮问道:“原来是孙朋友,实话言之,在孙朋友前,我也试了十余名来应选幕客之人,但这些人最后却都没能留下。“ 孙承宗听了道:“状元公乃是当今才子,等闲之辈自是不入状元公之眼了。在下于佐治政要,钱谷刑名都是通晓,对于兵法阵仗也是略知一二,希望能得状元公赏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其实我对孙朋友所长本不甚看重,那些人离开实是因我此间局面狭窄,若是艨艟巨舰,非此地潺潺浅赖所能容。“ 孙承宗一愕心想,这东家聘请幕客,只有说此处哪里哪里好的,吸引别人留下,怎么会这样先自爆其短的。按你这么说,你招来的都是庸才吗? 孙承宗顿时不知如何说才好,只能道:“不知状元公需孙某作什么?“ 林延潮道:“也没什么大事,我有一堂兄也在京中,准备赴童子试,故而孙朋友要教习吾堂兄的馆课。“ 幕客有时候也是充当起馆师的责任来,帮东家给家中子弟教书,都是习以为常的事。 孙承宗是院试第一名,教导童生以下,这当然是没问题的,于是一口应下。 “此外替我代拟书信,有些应酬文字,以及贺帖也需替我写来,孙朋友寻常字写得如何?“ 孙承宗道:“请状元公一试。“ 当下林延潮就让人上文房四宝,孙承宗写了几个字后,林延潮十分满意。 “最后就是我平日公务繁忙,若是有官员上门拜访,你可替我应酬一二,若是有上不了台面的客人,也需替我打发,且不可失了礼数,还有若是贵客上门,需充陪客。“ 听到这里孙承宗就愣住了,林延潮这简直是拿他当三陪的节奏啊! 当然替东家应酬,接待宾客也是幕客应作的事。因为幕客不少都是有功名的,由他们来接待,自是比家中仆役来接待客人规格高。 但是林延潮一年只给十二两银子,这事情也干得太多了吧。 孙承宗对林延潮有些腹诽了。这位未来的帝师,大概是抱怨,果真这等钱少事多的幕客,难怪堂堂状元公连找了十几个人,居然也没人愿意留下干活,这实在是太抠门,简直抠门扣得出奇了。 不过孙承宗眼下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罢了,穷途末路还讲究什么。 孙承宗也是十分干脆,不讲价地道:“既是如此,孙某可以一试。“ 见了孙承宗答允的一幕,林延潮差点捧腹大笑了,两代帝师,就这样被自己虎躯一震,霸气外露收入帐下了? 这才十二两啊! “慢着!“ 孙承宗见林延潮开口,心想自己十二两答允了,林延潮居然还要再讲条件,这简直要蹬鼻子上脸了。 换了有性格的人,早就拂袖而去了。 孙承宗忍着气问道:“状元公还有何示下?“ 林延潮问道:“孙朋友,你准备在我这游幕几年?“ 这幕客为东家的礼聘,双方没有主从之分。幕客又称为西宾,但与东家又不是主宾关系。 幕客有三原则,尽心,尽力,不合而去。 说白了幕客干了不爽,随时可以辞幕而去,要不然怎么叫游幕呢?不过若是东家对幕客十分信任和器重,而且酬金又给得丰厚,一般幕客也没有走人的道理就是。 不过幕客心底虽这么想,但面上却没有人这么说。孙承宗坦然道:“余乡试落榜后,游历京师,衣食没有着落,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若是东翁不离,余也不弃就是。“ 林延潮道:“孙朋友错了,你我初次见面,何谈不离不弃呢?何况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 孙承宗听完动气了,自己也是自视甚高的人啊,如何被人这么看不起过。堂堂廪膳生十二两一年这么便宜的劳动力,你居然还想随时解雇我,我直接倒贴好了。 孙承宗脸上青了又白,隐忍着没有发作,却听林延潮道:“对了,孙朋友,你说去年乡试不第,那么两年后的顺天乡试,难道你就不考了?“ 一般读书人都不会甘心作幕僚一辈子,即便酬金给得再丰厚,但又不能做官。眼下已不是汉唐朝时征辟制举官的世代。 科举出身是每名读书人做官的必由之路,孙承宗也是一时走投无路,才想到作幕僚馆师过日子。乡试对于他这样院试第一名考出来的廪膳生,绝对是首选。 孙承宗想到这里,当下道:“不错,余还要赴下一科的乡试,我们就以两年为限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科举乃正途,孙朋友该由此此念。若是孙兄你中了举人,我还能拉着你不走吗?此岂非误你了前程,故而何来不离不弃之说呢?你从于我幕下,你我既为宾又为友,宾友之间贵乎是一个诚字啊。“ 孙承宗听了恍然明白林延潮对他是一片好意,设身处地地替他着想,顿时满脸羞愧道:“状元公,是孙某错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那咱们就以两年为限。“ 孙承宗点点头道:“是。“ “那么两年后,孙兄桂榜得隽固然是好,若是万一不第,又有何打算?“ 孙承宗黯然道:“此非孙某能知。“ 孙承宗说话时,衣角上渗出水来,原来他进屋已久,炭盆已是烤得屋内回暖,原先身上被雪打湿的地方,冻住又化了。 孙承宗没有留意,不过林延潮却看见了当下对外周道:“来人,替我拿一件新袍来!“ 不久陈济川给林延潮送了一件袍服来。 林延潮取了递给孙承宗道:“此袍作得大了,我见孙朋友身材高大,应是适合,孙朋友先穿上,将旧衣脱下,否则受了凉。“ 孙承宗拱手道:“多谢,状元公解衣衣我。“(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四章 治幕 这时外周的风雪也是停了,屋内的炭盆正渐渐地散发着热度。孙承宗换了衣裳后,林延潮又让厨房给他端上一碗驱寒汤。 这驱寒汤是用老姜红枣混炖的,热腾腾的一大碗,孙承宗端着碗一气吃了下去。但见孙承宗本是冻得煞白的脸上,终于透出血色,额角微微渗出汗来。 这一番赠汤赠衣的施恩,既是林延潮收买人心,也是打心底佩服孙承宗历史上的敬忠国事。只是这番相遇,现在的孙承宗,还是历史上的那位孙承宗吗? 若是林延潮将孙承宗收入幕僚,不放他走,那么孙承宗从此只是林延潮的一名幕客了。 林延潮与孙承宗闲聊起来,他得知孙承宗眼下处境是颇为狼狈,听他自述还欠了客栈三两房银,眼下在替人写书信,字帖暂时维持生计。 照道理说,一名堂堂廪膳生,虽不至于有钱,但也不至于如此紧迫才是,后林延潮才知孙承宗的父亲花钱无度,将家产用完,而长子身为四子的孙承宗这才不得不出门为自己谋生计。 林延潮与孙承宗聊得投机,孙承宗对于自己落魄之事,侃侃而谈,就是父亲败光家产,令自己不得不外出谋生。孙承宗说来也多是苦笑,却没有多少怨怼父亲之意。 林延潮不由心道,就算不知对方是孙承宗,但这样坦荡的君子,也正是我辈要结交的。 林延潮又重新拾起之前的话题:“那孙朋友在此游幕两年后,有何打算?“ 孙承宗听了答道:“状元公,在下除了举业外,别无所计。若是在下举业毫无寸进,那么之前那一番不离不弃的话,倒是肺腑之言。当年李斯曾观仓鼠厕鼠,有言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某昔时在乡间自处,今日见状元公,知真乃当世大儒,故而有意在幕从而学之。“ 听孙承宗这么吹捧,林延潮自是高兴,笑着问道:“那孙朋友除了举业之外,可有别的志向?” 孙承宗道:“说来有些令状元公见笑。”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但说无妨。” 孙承宗道:“我少居边关,久闻戎机。在下有一志愿,想有生之年,结纳其豪杰,与戍将老卒,周行边垒,访问要害阨塞,相与解裘马,贳酒高歌。” 林延潮点点头:“原来孙朋友有此之志。” 林延潮心想,果真是孙承宗,有锦绣之志,看他意思,确实不甘于一辈子只作一名幕客,既是如此与其强留他在自己幕下,伤了情面,倒不如早点将话说开。 孙承宗听林延潮话风,知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道:“状元公见笑了,孙某不过是随口说说的,在下一个落第秀才,还谈什么其他。” 林延潮道:“无妨,我还要谢孙朋友能直言相告呢。若是孙朋友真有志,两年之后,我可与你荐书一封,无论边关博一个总兵幕,或去大同博一个巡抚幕,甚至你有意去哪位大人幕下,我都可写信荐你。” 孙承宗疑惑地问道:“状元公的意思是要我去别处?” 以往东家对幕客,都是来则用之,若是能得到东家赏识的,幕客要辞幕,东家会不高兴,最后弄得两边都是不快。而林延潮不仅同意孙承宗辞幕,还愿给他找下家。 林延潮笑道:“人往高处走,若是孙朋友岂是一辈子甘作一幕客之人。你若是将来飞黄腾达,我不高兴还不及。再说你来我幕下,费两年光阴,我自也不能薄待于你。” 孙承宗正色道:“多谢状元公之言,若是将来孙某有成,必不忘今日之恩。” 林延潮见孙承宗答允,满意地点点头。 对于孙承宗这样的大才,若是一生在自己幕下做事,那无疑是屈才。走上另一条轨迹,此孙承宗,恐非彼孙承宗了。但平白放过也实在太可惜了,这毕竟是有力臂助。 何况孙承宗有心科举,他若如历史上考上进士,入了翰林院,那么他在朝廷对自己的臂膀,远远比在自己幕下帮助更大。 林延潮既将孙承宗收入幕下,就要想着如何治幕? 他想起年轻时初入仕途,动不动就喜欢研究成功学。国人的成功学并非研究卡耐基,而是做官须看曾国藩,经商必读胡雪岩。 林延潮就读曾国藩的传记,曾国藩平太平天国时,他幕下的幕僚都当时一时之选,人才汇集。 而曾国藩能汇集人才,治幕的手段也是古往今来没人比得上的。 有一人曾再曾国藩与李鸿章二人幕下都供事过的。 曾国藩治幕,办事时,先不吭声,而是告诉幕僚事情情由,让各幕僚者各进一稿,写下自己意见。 如果众幕僚都不合曾国藩意见,则将自己意见拿出,如果有人胜己,则说自己原先意见云云,今你的意见胜过我,我采用了,将自己的稿件弃之。而李鸿章治幕,每逢办事,必出自己之意,合意的用之,不合意的摈之,无讨论,无切磋,所以下面的幕客人人揣摩他的意见。 由此可见曾李二人高下。 历史上出身曾国藩幕客的,最后有二十余人官至巡抚,总督。 曾国藩尽管在世时,没能如孔子,王阳明那般收弟子,但是他的学问,他的为人,却为他的故吏,幕僚,家乡效仿。以至有了近现代湖湘人才的井喷。而‘拼命做官’的李鸿章就曾任过曾国藩的幕僚。 正在这时门外敲门,陈济川入内道:“老爷,饭菜都准备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将饭菜摆入屋子,我与这位孙朋友边吃边聊,对了,以后这位孙朋友就是家里的西宾,也兼教书处馆,你们不可怠慢!” 西宾在家里的地位是很高的,故而陈济川尽管身为管事,见了孙承宗也是恭敬地叫了一声:“孙师爷。” 孙承宗起身答礼。 林延潮又对陈济川道:“晚饭再让我兄长来此一趟,拜见馆师!” 陈济川答允出门去了,林延潮对孙承宗道:“我这位兄长难听人劝,孙先生要替我多费心了。” 孙承宗道:“东家敬请放心,孙某一定尽心。”(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五章 上门送礼 将孙承宗纳为西宾后,林延潮又替林延寿将户籍改为商籍,取得了在顺天府应试的资格。 不过今年二月的县试,林延寿是赶不上了,林延潮索性让孙承宗给林延寿教一年书,让他次年再赴童子试。至于林延寿听不听孙承宗教导,这不是林延潮关心的。 帮林延寿改籍,林延潮不过写了几分信递给要害之人就好了,根本不用自己出面。 而程楠的事,更是小事一桩。 詹事府任命还未下来,许国仍是国子监祭酒,有他的照顾程楠不用排队虚侯,而是顺利纳监入国子监,成为监生。 程楠入监的凭证到手,对林延潮是千恩万谢。这对于林延潮而言不过是随手之劳,但程楠这番感激,让林浅浅欣慰,才是林延潮所在意的。之后程楠就去国子监住下,搬出了林府。 这几件事办完后,年节已过了一办,对于京官而言,正月休沐的大假就要结束了,下面就要上衙开印了。 但是对于林延潮而言,还有一件要事要办。就是如何请申时行替他游说张居正,补日讲官。 于是这一日林延潮备了重礼,出门去申时行府上拜会。 这还在年节中,京城里的大路小路还算十分空旷。 不过到了申府前的巷口,陈济川就发觉堵车了,几辆马车排着队堵在巷子里,几乎寸步难行。 “老爷,怎么办,是否从一旁抄道?”陈济川询问林延潮。 对于申时行府上的路径,林延潮可谓是轻车熟路。林延潮挑开车帘看了一眼道:“道右是来路,若是马车从这抄道,迎面一辆马车驶来。我们就进退不得了,还挡了别人道。索性从这退出去,从另一巷口进,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陈济川听了就依言就下车引马掉头,车辕转过方向,这才行了几步,就见一顶蓝呢官轿迎面而来。这蓝呢官轿显然是想抄抄道,但却堵上掉头林延潮的马车。 那蓝呢官轿除了四名轿夫,还有五六名随人。他们见了林延潮马车就道:“让一让,没看见我们要去申府吗?” 马车上陈济川见明明是对方理亏,居然还如此理直气壮,顿时不快地道:“这分明是你们挡住我马车的去路了,该是你们避至道旁,让我们先过。” 那几名随人听了顿时连连冷笑。 一人叉着腰一声道:“你与我们论道理呢?也不睁大眼睛瞧一瞧?我们这是官轿!” 说完随人指了指轿子帷子上的蓝呢。 不过是蓝呢轿子,陈济川何时放在眼底。陈济川刚要开口,就听对面轿子里道。 “诶,不可造次!” 随从将蓝呢轿子轿帘掀起,向坐在轿内的人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此人摆了摆手直接对陈济川道:“今日老夫至阁老府上有要事,故而这才抄道,不想挡住了你们老爷的座驾,也罢,告诉你们老爷,我乃工部虞衡司员外郎于文灿,他知道我的名字就会卖我这个面子的。” 这官员口吻里充满了自信,这是长居高位不容置疑的口吻。 工部员外郎?陈济川冷笑一声,还以为是多大的官。 陈济川道:“你说你们去申府,我们也去申府,若说你有要事,我们也有要事,为何……” 陈济川话说了一半,就听马车的车壁敲了两声,马车里林延潮道:“算了,让他们先过。” 陈济川心有不甘,但林延潮开口了,只能道:“好吧,既是如此,你们先过!” 于文灿淡淡地笑了笑道:“多谢了!” 说完将轿帘放下。 而陈济川将马车避至道旁后。随从得意地瞪了陈济川一眼,然后高呼了一声道:“起轿。” 左右轿夫将抬轿,四平八稳地走过。那几名随从也是耀武扬威,经过林延潮马车时,不屑地哼了几声。 一人还道:“早知如此,何必方才说那么多废话。” 陈济川顿时大怒,但又不好发作,待几人走后与林延潮道:“老爷,工部员外郎不过从五品,他怎敢也用蓝呢轿子,双引红鞍笼?” 林延潮道:“在京城之中,京官出行多喜僭越,你说他不过从五品,但却也比我高一级,若是不避轿,我们也不占理来。” “从五品又如何?老爷你可是翰林,他如何与你相提并论。”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接话。 之后陈济川马车改道,绕路从另一巷口来至申府。 此刻申府府门之前可谓是车马如市。 巷口那北向南向而来的车马一辆接着一辆,府居左右的拴马桩没有一处空着的。而府门外的家丁护院,赶车的马夫,随从下人,上门拜会的官员贵戚,足足有几百号人呢。 官场上有三节两寿之说,三节是年节、端午和中秋,两寿是指官员本人和夫人的生日。 到了这几天,官员要给上级‘进贡’,也是奉上节礼。 而眼下申时行身为内阁三辅,主持过万历八年会试,也是任过乡试考官,仅论门下弟子就不知多少,而他在任上也是广结善缘,故旧属吏同僚也是热于来此节上门来拜。 刚下了轿子和马车的官员们都是手持着名帖,身后随从捧着各色礼品,一并进入府内。 林延潮与陈济川一并来至府门前,却见方才的工部员外郎陈文灿正与申府的门子说话,又是赔笑脸,又是递门包,最后才递了帖子。 陈济川见了不由笑着道:“我还以为此人多了得,说什么身有要事,却不想连申府的大门也进不去。”林延潮听了笑了笑,却见门子对于文灿的态度,还真是有几分倨傲呢。 于是林延潮一人在前,身后是拿着礼盒的陈济川,一并来至府门前。 于文灿转过头朝这看了一眼,陈济川他自是认得,不过身后的林延潮他却不识得,他刚从外官转至京官,对京中的官员认不全,也不认得林延潮。 于文灿只是对林延潮多看了两眼,却并没有在意。至于他下面的几个随从则双臂抱着胸,在那笑着。 陈济川冷哼一声,走到几人面前道:“劳驾,让一让。” 一名随从丝毫没有让的意思,反而在冷笑道:“没看见我们家大人正与人说话吗?你们二人等一等。” 这门子本是与于文灿说话,这边一转眼瞧见林延潮被拦住,立即撇下了于文灿。 门子三步并着两步奔下了台阶,弯下腰去道:“状元郎,这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什么状元郎?”于文灿不由失声,打量了林延潮一眼问道,“足下莫非是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吧!” 林延潮点了点头。 此刻于文灿与他几位随从顿时脸色都很精彩。 于文灿初为京官,听闻京官四品敢乘大轿,五品也敢用马前开棍。他初来乍到,生怕在官场上被人看低了,于是就在驾舆上僭越了一些。 而眼前这人身为状元,居然只乘着一辆马车,出行居然不用卤簿。 门子不快地看了于文灿一眼,似恼他插嘴,于文灿连忙不吭声,向林延潮行礼后,知趣地避至一旁。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我今日来拜会恩师啊!” 说完林延潮就往袖中掏门生帖子,门子连忙道:“状元郎是府上的常客,阁老早与我们交代过了,你来府上不用通禀,直接入内就是。” 这门子一句话,令一旁左右官员听了都是无比羡慕。无需通禀,直入府内,申时行简直就拿林延潮当自家人来看。 几名官员窃窃私语道:“状元公果真是申阁老得意门生。” “申阁老乃是状元郎的伯乐,否则就不会点他为会元了。” “若是我有状元公的才华,保不准申阁老也会点我。” 于文灿此刻看向林延潮顿时各种羡慕,上前对林延潮赔着笑脸道:“状元公,我初来京师任官什么也不懂,今日真有眼不识泰山啊,改日一定去府上赔罪。” 林延潮淡淡地道:“员外郎言重了” 于文灿的几名随从此刻也知自己闯祸,立即对陈济川抱拳道:“得罪得罪,还请海涵。” 陈济川连瞧也不瞧一眼。 于是林延潮撇过于文灿直入府门,转过一字影壁后,来至申府的前厅。 前厅里申五正与几名大员说话,见到林延潮来后,与二人告罪一声迎了出来。 申五热情地握住林延潮的手,满面春风地笑着道:“状元郎,怎么来府上也不提前说一声,我替阁老去接你啊!” 林延潮笑着道:“岂敢劳烦申兄大驾。” 申五哈哈一笑,点点头道:“也是,你我都老交情,咱们也不客套了,你看你这来,还送什么礼,你与阁老都是一家人,这做得如外周那些人一般,不是见外吗?” 林延潮立即道:“诶,阁老拿我视为一家人,这逢年过节这更该有所表示。” 说完林延潮拿了一封红包塞入了申五手里。 申五见了脸上笑容更盛。 在前厅里两名官员负手看着申五与林延潮谈笑风生。 一人不由讶异道:“此人是谁?” 另一人笑着道:“陈翁久在淮泗,但也该听闻当今状元吧!” 此人一愕然后捏须道:“难怪,难怪。”(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六章 申时行的喜好 申府的府门外,上门来拜贺的官员贵戚可谓是充街盈巷。 官位五品,以及五品以下的官员,寻常都是见不着申时行。这些府外的不少官员,也是知道自己见不到申时行,所以也没准备,他们只是把名帖奉上,再捎以礼品,表示自己心意已到,然后就回府了。 不过若是你能给门子的门敬分量够‘重,’那么会有机会见上一面。 不过这一面,还不是那么轻易见得的。 在申时行回府时,门子会安排你去接官厅前站班伺候。所谓站班伺候,那等候之人必须一直干站在那,手里需捧着名帖,等到申时行回府才行。 申时行回府之时经过接官厅时会路过看一眼,若是他陡然见你‘仪表不凡’,会问你姓什名谁,或当场收下的名帖,那么这位官员就有戏了,一会可以得到申时行接见。 若是接官厅前没有召见,还有个机会,随后下人会将你手捧的名帖递上,再看申时行有无意思见你? 林延潮知道里面站着两位,就是‘门敬’分量足得以入内的,准备在接官厅站班的。 林延潮仅仅是远远瞧了一眼,觉得二人气度非比寻常,看来官都不小。不过这二人林延潮却是第一次见,看来是外官入京,想要乘着年节时拜见申时行。 林延潮不管认识不认识,先远远作揖,二人亦是十分客气还以一揖。 林延潮递给申五红包,是装在朱红的信封里,这颜色看得十分喜庆,面上书着大衍二字。这大衍,就是纹银五十两的意思。 申五熟稔地用袖将红信封遮住,然后纳入袖中似笑非笑地道:“状元公,你这手面可是不小啊!比总督知府出手还阔绰,你这与我送礼,心底有何图谋啊?” 林延潮见申五拿话诈自己,索性半假半真地道:“申兄,既是你这么说,你就权当我来与你专营好了。” 申五笑着拉着林延潮手道:“状元公,我又不是真仙,你不该朝我这拜。”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我就先拜先仙驾前的童子。” 申五闻言朗声大笑道:“状元真会说笑话,即使如此,你今日所呈之礼先给我过目。” 林延潮命陈济川取来一包裹道:“备了一副字画。” 申五未见先是满意地道:“这是最好不过了。” 林延潮将字画交给申五,申五摊开画卷后连连点头道:“好,好,好,这戴静庵的春山积翠图,阁老定是喜欢。” 林延潮道:“知恩师素喜宣和院画,张择端的画,寸纸寸金咱买不来,宋时普通名家恩师也看不上,但这戴静庵乃承袭院画之风,且在本朝也算大家,料来恩师会喜欢,故而取来奉上。” 申五点点头道:“你有这份心足矣,我保你阁老必会喜欢。” 林延潮放下心来,这官场送礼也是有讲究,要的是投其所好,但也不能太过。 当年唐朝宰相元载喜欢吃胡椒,时人多送胡椒给他行贿,后被抄家时,抄出胡椒八百石。八百石意味着什么?元载就算拿这八百石胡椒当饭吃,也要吃八百年。 只因人人都知他喜欢吃胡椒,故而送礼时常必备胡椒。 这就是投其所好,但投之太过的结果。 另外个例子就是前朝首辅严嵩了,严嵩喜欢下棋,结果其他官员就喜欢送他象牙,金银棋盘,有几百副之多。 至于申时行,林延潮跟随他有一段时日,对他喜好也是揣摩个大概。 初来府上拜见申时行时,就觉得他是一位在生活上很讲究,日子过得很滋润的人。 这可能与申时行出身富庶之地的苏州有关。 后来到申府上拜会,拿个最简单的例子,申时行平常待客地方的摆放陈设,也是一时一时的更换,几乎林延潮每次来都有不同。与申时行一并吃饭,饭桌上的一食一用都有来历,林延潮就更确认了自己恩师好华衣美宅,锦衣玉食,且平日养尊处优。 当然申时行养尊处优,不等于林延潮可直接送他金银。 到了申时行这个层次,就算送礼也要讲究一个雅字,送到他的心坎上。 每次林延潮来都留心打量申府屋内各个墙上所挂字画,这几乎都是宋时翰林画院的名家之作。林延潮留意之后,记在心底于是费了一番功夫这才花大价钱买得了一幅戴进的春山积翠图上门奉上。 申五接着道:“今日河道总督要过府一趟,午后宴后,我替你与阁老说一说,到时见上一面。” 林延潮心道河道总督,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潘季驯吗? 不过此事并非他关心了,他能见到申时行才是要紧的。 “也好。”林延潮点头答允了。 这时门口又来了一拨客人,林延潮见此行目的已是达到,立即对申五道:“申兄,你且先忙日后咱们再聊!” 申五点点头道:“也好,反正这府内你来了多趟了,就与自家一般,我就不作陪,不过你当先去见过夫人!” 林延潮道:“正当拜见师母,申兄放心,到时我自便就是。” “也好。” 之后申五叫一下人来,引着林延潮往内宅而去。 路过前厅时,林延潮与站着两位官员行了礼,然后大步入门而去。 那两名官员看着林延潮背影,不由相互道。 “这状元郎是往内宅去吧!” “这是去内宅拜见夫人,登堂而入室啊,此可比我等在接官厅站班强了不知多少。” 这不避内眷只有两种,一种是交情极好的朋友,第二种就是家人,后辈。如林延潮这等,申时行也是拿他当自家后辈看待了。 而二人官位虽都比林延潮高,但是只能站班等候申时行接见,这彼此的待遇真是相差悬殊啊! 难怪他们心底不平衡啊! 下人领了路,带林延潮入申府内宅。 这内宅可不是轻易进的,申时行此举也是拿林延潮当自家人看了,不过林延潮一路走来还是眼观鼻鼻观心,跟着下人身后,不敢走错一步。 这对林延潮而言,这越得到申时行信任,越不等于可随意挥霍这信任。(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七章 世兄 申府府邸颇广,林延潮上一次也不过是在正堂,厢房左右走动。但进内宅还是第一次。 林延潮走了约半盏茶的功夫,经过了一穿堂,这才来到内宅。 到了内宅里,林延潮见这屋檐下都挂着各色鹦鹉翠鸟等,显是宅内人家常拿来打发光阴的。 申府内不少丽服的丫鬟姬妾陆续迎面而来。她们见有陌生男子进了内宅都是避让一旁行礼。 这下人领着林延潮至一大屋前。与前面梳了高髻,豆绿色云纹妆花褙子的美貌丫鬟跟前低声禀告了两句。 那丫鬟初时尚懒懒的不在意,待闻言之后,不由目光一亮,双目犹如放了光一般仔细盯着林延潮几眼。待见林延潮目光看来,顿露赧颜,转过身快步走进屋去。 片刻后,这丫鬟走出屋来,上前向林延潮一福道:“夫人请状元公稍侯片刻。” 林延潮点点头道:“有劳了。” 于是林延潮负手立在庭中,这才站了一会,就突然发觉气氛不对。 但见左右游廊,厢房的窗格后,多了许多衣着绮丽的女子,她们倚在窗后廊上正偷眼打量自己。林延潮见了这一幕,不由一愕,但随即明白过来,随即失笑,心底也是有几分得意。 不过既受如此眷顾,林延潮就方方正正地站着,虽是心底想看看这些莺莺燕燕,但还是将这念头压去,目不斜视,耳边听得几声悦耳好听的轻笑声。 片刻后几个嬷嬷迎了出来,满脸都是笑地道:“状元郎赶紧里面进。” 林延潮点了点头,轻提衣袍走入屋中,但见左右一群丫鬟拥着一名妇人来至堂中,这妇人应该就是申时行的夫人。 林延潮知申时行的夫人是申时行中状元前娶的,算得贫贱之妻。申时行虽好享受,但对妻子却很尊敬,为官以后再也没有娶过一房妾室。 林延潮行礼拜见道:“林延潮见过师母。” 这妇人微微侧身道:“状元郎,老爷常在我耳边提起你,无需多礼。” 说完二人落座,申夫人坐在大炕上,请林延潮并坐。 林延潮辞了只是坐在下首。 申夫人见林延潮行止举动,都是十分有礼,足见状元郎风范。 于是申夫人点头对左右道:“状元公,真是年少,如此年纪,能连中三元,真是人中龙凤啊!” 众丫鬟,嬷嬷都是含笑点头道:“是啊夫人,状元郎看起与两位少爷差不多大。” 申夫人笑着道:“说得也是呢。” 林延潮听了低头道:“夫人谬赞,小子能有今日都乃恩师所赐呢。” 申夫人笑着道:“若非你有龙象之才,老爷是也不会点你,你既是老爷的年家子弟,又是他得意门生,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大少爷在吗?请他们出来相见,当今状元郎在此,让他多向状元郎请益学问。” 当下几名丫鬟应声去了。 不多时,棉帘打起,只见一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男子,步入屋里。 林延潮见这男子容貌里与申时行有几分相似,但更多了几分秀雅。 两边通名后,对方名为申用懋。 林延潮立即起身道:“见过世兄。”申用懋则是连声称不敢。 林延潮年纪比申用懋还要长,但为何要称他为世兄? 一般而言,学生与老师儿子都是互称世兄世弟的,对方年纪比你大,就称世兄,年纪小,就称世弟。 但换到官场上就不对了,林延潮与申时行不是一般师生,乃座主与门生。在官场上就算座师、房师之子尚且在襁褓,还不会走路,而举子进士已经胡子一大把,但为表尊敬,还是称对方为世兄的。 两边谦让了一番,但申用懋说他府试时的案师也是林延潮的老师林烃,故而还是以年纪相称。 林延潮明白申夫人的用意,她是特意引见申用懋给自己的。别看申时行现在位高权重,但他最多再当十年官,已是很了不起了。申时行致仕后,他的子弟后人,就要靠林延潮这些仍在官场上的门生照拂。 所以这世兄不是随便乱叫的,眼下林延潮请托申时行照顾,以后申时行退下来,林延潮只要在朝中当官一日,就要罩住申用懋。 这一点申时行就做得很好,前礼部尚书、大学士董份是申时行的座师。 而这一科会试,申时行不仅取了董份的孙子董嗣成为二甲第一名,次子申用嘉还与董份的孙女就与定下了亲事。 不过眼下申时行尚如日中天,尚轮不到林延潮照顾申用懋,眼下就当认个小弟就是。 林延潮与申用懋聊了几句,有长辈在场,大家都是十分客气。申夫人会意,于是坐了一会,就说身子乏了,要入内休息,然后嘱咐申用懋,替自己招待林延潮,尽宾主之谊。 申夫人走后,申用懋顿有几分坐立不安,立即道:“我陪状元公,逛一逛左近吧!” 林延潮正要答允,就见一名丫鬟走来道:“少爷,夫人吩咐你一会陪状元郎用饭,还是先不要走了。” 申用懋见了不知怎地面色涨红道:“还是不用了,我与林世兄先去附近走一阵,再回来吧!” 这丫鬟正是方才引林延潮入门的丫鬟,似有些地位,类似申夫人大丫鬟之类的。只是以林延潮过来人的经验,看申用懋与这丫鬟说话时神色有些不自然,目光都是闪躲,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见这一幕,林延潮脸上也不由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申用懋见林延潮也是如此神情,顿一阵心虚,立即起身道:“林世兄,随我来。” 于是申用懋不理会这丫鬟叫唤先行一步,而林延潮也是跟着申用懋走出门来。 林延潮与申用懋二人走在申府的园林之中。 申用懋进学后,申时行将他接至京师来,让他准备来年的顺天乡试。申用懋是苏州府的生员,赴顺天乡试这也就是光明正大的冒籍了。 二人聊了一会,大概就是申用懋在读一些什么书之类的。林延潮将自己读书,以及赴考的一些经验给申用懋指点了一番。(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八章 姻缘 林延潮与申用懋经过游廊,来至申府后花园。 这后花园是申时行模仿江南园林建的,请了他的门生徐泰时营缮了一番,园内楼阁,水榭,桥亭应有尽有。故而林延潮走至这后花园时,见了有几分拙政园的味道。 林延潮与申用懋边走边聊问道:“敬中,平日都读什么书?“ 申用懋恭敬地道:“什么书都读,但不求甚解,功夫不深。“ 林延潮点头道:“无妨,读书尽己意也好,看得是你从书中找什么,书中有黄金屋,书中也有颜如玉。“ 申用懋听了这句话不由一愣,但想到林延潮言语里好似随意一说,但陡然戳中他的心事,脸上顿时不由几分涨红。 林延潮见他脸色,笑了笑问道:“说起黄金屋,敬中,你可有家室了?“ 申用懋有几分心不在焉,随口道:“家父说我举业未成,说等我考中了举人再成亲。“ 林延潮问道:“这么说是已定了亲,不知是那家的千金?“ 申用懋没有半点喜色道:“是刑部侍郎徐大人的千金,。“ 林延潮心道,刑部两位侍郎,姓徐的名叫徐学谟,嘉靖二十九年进士,侍奉三朝的重臣啊,而且又是申时行苏州同乡啊。与此人联姻,对申时行等于多了一臂膀。 当然这婚事也算得门当户对,一个阁老公子,一位刑部秋官之女,两边还是同乡。加上申时行小儿子娶董份孙女,这董份仕官多年,门生故吏不知多少,也都为申时行所用了。 不过林延潮看申用懋神色似一点也不为这亲事高兴,心想这虽纯粹是政治联姻,但娶得毕竟是显宦家的女子,比皇家公主都差不了多少,申用懋也不用这么愁眉苦脸吧。 林延潮故意地道:“原来如此,真要恭喜敬中了。“ 申用懋长叹一声。 林延潮问道:“敬中为何长叹?莫非有难言之隐?“ 申用懋不愿言语,林延潮明白他心底意思,笑着道:“世弟我劝你一句,天下女子多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嘛,眼下用心举业才是,不可为红颜所扰。“ 说完林延潮迈步前行,突听申用懋在身后道:“世兄留步,实不相瞒,我早心有所属。“ “哦?“林延潮回过头道,“敬中已有心上人?“ 申用懋点了点头,表情痛苦地道:“是啊,我与之两情相悦,却不能厮守,眼下心结在胸,这几个月以来都是茶饭不思,连读书也读不进去,学业退步了。“ 林延潮闻言道:“敬中,这可不行啊。若是耽误了学业,岂非辜负恩师对你的期望。” 申用懋沮丧地道:“我也知不该为此困扰,但总是静不下来读书。” 林延潮道:“看来真是动了真情了,不过如你这般,什么女子若是钟意,说句话讨来就是。“ 申用懋一听神色一变大声道:“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林延潮想起方才申用懋在屋内看见那丫鬟的神情,顿时恍然。 林延潮试着言道:“********,人伦之理,这有何使不得,敬中,你我一见如故,你若是不实话与我说,我也不好帮你。“ 申用懋听了犹豫了半天,这才咬了咬牙道:“是,是家母的大丫鬟紫翠。“ 林延潮故意呀地一声道:“敬中,这,这可是母婢啊,若是让恩师知道你有此念,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古代对母婢有非分之想可是大罪。贾宝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因此事被他爹打得半死。 申用懋叹道:“我也知此乃非分之想,但是不知为何情之所钟,不可自拔,我也并非没见过女人的,在苏州时与同窗一并逛青楼,与青楼女子曾有露水姻缘,与房内侍奉的一个丫鬟也有过鱼水之欢,但都不曾动过情。唯有遇到这女子,眼里梦里都是她,就是再见其他女子也是觉得没趣。若是我单相思也就罢了,但紫翠对我也是有情啊。“ 原来二人早有私情,林延潮听了感叹一声道:“敬中,我本以为是其他女子,但此事乃你的家事,也是恩师家事,我不敢多言啊!“ 申用懋听了急道:“世兄我也知强人所难,状元郎你见多识广,不如你教我一个法子,忘却这段情,了此冤孽,我此生此世都感激你不尽。你放心,今日的话,我绝不给第二人说知。“ 林延潮听了故意犹豫了一阵,然后道:“也罢,谁叫我与敬中一见如故呢。“ 申用懋感激地道:“世兄帮了我这一次,我愿给你磕头。“ 林延潮连忙道:“敬中,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行此大礼,依我之见,若是你真喜这女子,强迫自己去忘是忘不了的。” “那当如何?” “不必着急,既是如此就成百年之好就可以了。”林延潮笑着道。 申用懋连忙道:“这不行,这不行,此有辱家风啊!就算娘允许我也……我也。” 林延潮笑着道:“不用如此,你与紫翠之间乃身份不合,只需想办法合之就好。你可借言近来读书不能专注,需搬出去住下,顺口向师母要几名贴心细致的丫鬟服侍自己起居。若是紫翠有意必会自荐而来,如此就如同师母将紫翠指给了你。“ 申用懋闻言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连连道:“竟如此简单,为何我之前没有想到,世兄真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说完申用懋又哭又笑了一阵,连连要拜,林延潮强行扶住,怎么就是不肯。 林延潮在旁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我也愿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申用懋解决了心事,一路上与林延潮说些细节之事,二人说说聊聊来至一湖前。 后花园里有一小湖,湖里有锦鲤游戏。申用懋此刻心情很舒坦,拿起鱼饵投入湖中,无数锦鲤在水中扑腾着,争着抢食饵料。 林延潮见小湖里养着如此多锦鲤,不由感叹有钱人家真会玩。 就在这时,林延潮见一名申府的下人匆匆忙忙走过水榭上的桥亭,来至二人跟前文道:“这位可是翰林院修撰林老爷?” 林延潮道:“正是。” 这名下人道:“老爷交代,请你至后堂一趟。”(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九章 潘季驯 这下人突然来请,林延潮有点惊喜交加。 他知此刻申时行应是在陪河道总督潘季驯的,但突然请他去见必是要与潘季驯见面了。 林延潮心底几分惊喜,面上却问道:“恩师不是正陪贵客吗?” 这下人道:“老爷是与贵客一道,但方才吩咐在后堂摆宴。”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看来申时行是准备在宴席上将自己荐给潘季驯了。 于是林延潮向申用懋道:“敬中,恩师传我,那我先走一步。” 申用懋听了也是无奈道:“我本已摆席在寒舍,想请世兄一边用饭一边请教,看来是无缘再见了。” 林延潮笑着道:“这有什么难的,若是敬中有空,随时可来府上找我。我与你说的此事需顺其自然,待机缘一到,自有水涨船移的一天,切不可操之过急。” 申用懋知林延潮在指点他,如何将紫翠拿下,对林延潮是十分感激。 而一旁的下人则心想,果真是状元郎,连指点人读书的话,都说得如此高深。 于是林延潮与申用懋相辞,随着这下人经过耳门钻山,出了后花园,转至一甬路上,又走了半响来到后堂。 想到要见到的潘季驯,林延潮心底还有几分激动呢。 若说明朝有一相,说的是张居正,那么明朝第一能臣,林延潮窃以为非潘季驯莫属。 潘季驯众所周知的,就是他治黄河的政绩。 他以在黄河旁筑遥堤用以防溃,以缕堤用以束水的治黄之法,乃是历代治黄河者的金科玉律。到了林延潮的时代,国家仍是采用潘季驯治黄的思路来治理黄河。 建国后肆掠千年的黄河,几十年里再没爆发过水患,河南河北山东江苏数省不再受黄河之害,造福亿万民,潘季驯是可以居功的。 当然就算不提治黄河的功劳,放下眼下朝廷官员上,潘季驯也是绝对第一能臣。 其任九江推官时,平凡冤狱。 任河南道监察御史,免几百户百姓流离失所之苦。 担任广东巡按御史时,行均平里甲法,广东大治,被岭南各省奉为絜令。 在江西巡抚任上改革邮传,疏通钱法,被百姓赞为驿传传天下,钱法法天下。 南京兵部尚书任上,他创立改革弓兵工食之制,损益兵政的举措,被后世赞为可完备大明会典之不足。 北京刑部尚书任上,明细法令,使得官员不敢上下其手。 潘季驯所到任之处,都是有显著政绩,连纪晓岚都赞他,季驯虽以治河显,而所治皆有治绩。若说为官者有卓绩,那么潘季驯就是所有技术型官员的楷模。 所以对于志在事功的林延潮而言,潘季驯可以说是他做官治国的方向。 林延潮来至后堂边的厅房,发现早有数人侯在那。 原来是董嗣成,徐泰时二人,还有一名年轻男子。 董嗣成,徐泰时见林延潮来了,一并起身笑着道:“年兄,你可是来迟了一步。” 林延潮与二人拱手,他知在所有门生弟子,董嗣成,徐泰时属于关系户。 董嗣成是董份孙子不必说了,这徐泰时是董份女婿不说,还出自苏州望族直塘徐氏。申时行原来叫徐时行的时候,与直塘徐氏连过宗。 不过还有一名男子是谁? 但见这少年自报家门道:“在下姓朱名国祚,字兆隆,见过状元公。” 林延潮讶然心道,原来这小伙子就是朱国祚,这也太巧了吧。 徐泰时笑着道:“宗海,你可别小看这朱兄,他眼下虽不过是秀才,但昔日他过府拜见恩师时,恩师主动与他让座,言其是公辅之才,并留他在府里与两位世兄读书呢。” 林延潮笑着道:“兆隆自幼得恩师教诲,将来才识必十倍于我等之上。” 朱国祚听了笑了笑道:“状元公言重了。” 三人都看得出来,朱国祚嘴上虽是客气,但态度里没什么客气的地方,看来是一位持才自傲的少年。 林延潮记得这朱国祚,可是申时行任首辅时那一年取中的状元。联想下董嗣成,徐泰时,也只能说申时行也实在太‘举贤不避亲’了吧。 不过也好,林延潮还就喜欢申时行‘举贤不避亲’这点。 林延潮与董嗣成,徐泰时聊了两句。林延潮突听得远处传来几声曲笛横吹,鼓点轻响之声。 董嗣成与林延潮解释道:“恩师正与潘制台在有朋轩听戏呢,咱们几个人先闲聊,一会是要咱们陪席。” 林延潮知申时行家里养着几十人的昆曲班子。 在这个苏州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的时代,昆曲也逐渐取代北曲,成为主流。 林延潮听了几声,但隔了太远了听不清问:“这唱得是什么曲子?” “听说是由闽戏编来白蛇传!” 听到白蛇传三个字,林延潮顿时一阵惊喜心道,好啊,自己编的白蛇传都流传这么广拉。林延潮心底有几分自豪,也有几分感慨,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在改变着这个时代,当然自己被时代改变得更多。 一旁有人端了茶和果子来,林延潮与这三人边吃边聊,过了一阵,一名下人来请。 于是林延潮他们离了厅房,来至后堂,但见十几名丫鬟在那捧菜,安箸,端羹。 林延潮垂手立在桌边,片刻后申时行与另一名中年男子走来,二人没有入桌而先在面南的塌上坐下。 那中年男子自是潘季驯无疑。 林延潮偷眼打量这潘季驯,见这位大明第一能臣,正二品总督,穿着一件普通的直缀,与一旁锦衣华服的申时行相较,潘季驯好似他的下人一般。 潘季驯扫一眼问道:“汝默,这些都是你的门生?” 申时行笑了笑,对林延潮他们道:“尔等平日多仰慕潘制台,今日见还不自我引荐,难道还要老夫吩咐吗?” 四人当下一一称名,潘季驯听了略略点头。待林延潮自叙时,潘季驯只是多看了一眼。 一名下人上前道:“老爷菜上齐了。” 申时行点点头道:“也好,时良一贯酒量甚豪,今日可要不醉不归。” 潘季驯哈哈一笑道:“那要看你几位学生了。”(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章 牛人(两更合一更) 宴席摆好后,申时行与潘季驯二人相互推让一番。 申时行坐了主位,潘季驯坐在左首第一张椅上,至于林延潮他们都是坐在下首相陪。 随后申时行挥了挥手,服侍的丫鬟和下人尽数皆行礼之后退下,后堂上只余下六人。 至于林延潮坐下,不敢坐实了,而是身子前倾,如此好随时起身。然后林延潮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都是正宗的无锡菜。 菜色也不见得如何奢侈,多是家常菜,摆盘也不超过十样,看起来倒是一顿便宴,但无锡菜擅制水鲜,其中好几样鱼鲜都不是这个季节所产,申时行的后厨烹制这一桌菜定然是费了一番功夫。 至于菜品,林延潮知申时行府上无锡厨子手艺如何了得,只是林延潮每一次都没吃出味道来。在这样有大佬在场的场合,吃什么喝什么一般都吃不出味道来,宴席的重点也不是在吃喝上。 不止林延潮,自他以下其余三名小辈也是如此,一般的谨言慎行的。 而申时行,潘季驯提起筷子夹菜后,几人才动筷。申时行宰相气度,平日吃食也是精细,故而慢条斯理,林延潮等人更是拘谨。 桌上唯一只有潘季驯,不拘小节,真正放手吃喝。 潘季驯酒量甚豪,连饮三杯,林延潮坐他身旁,也是十分殷勤地给他添酒递巾。 见林延潮做低伏小,潘季驯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反而言道:“近来有一篇漕弊论,可是状元公所作?“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喜,这潘季驯兼理河漕,既治河道,又治漕运,治河与治漕两者不分家的。整个朝廷里论及对河漕政务的研究,他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啊! 林延潮此刻有些小学生给老师交作业的心情,毕恭毕敬地道:“正是拙作,不足之处还请制台指正。“ 潘季驯听了没有马上答,而是夹了一筷子鱼肉咀嚼后,言道:“状元公文采了得,几乎如苏子瞻再世,不过嘛,文章写了,给一些读书人看无妨,若是拿来给方家看,恐怕会惹人笑话。“ 林延潮听了一蒙,你妹啊,亏我拿你当偶像,你这是打我的脸啊。潘季驯这话什么意思,理科僧看不起我文科僧。说我文章写得很好,文采斐然,很能感染鼓舞(忽悠)人,不过在他这样内行人眼里看来,就不值一提了。 林延潮听了潘季驯的话,顿时脸黑。换了其他人,林延潮此刻当场就喷回去了,但对方是二品大员,何况申时行请他来陪客,自己不能拂了申时行的面子。 不过林延潮这口气是咽不下,正要甩脸色拂袖离桌。申时行一拍潘季驯肩膀笑着道:“时良啊,时良,你还是这样,说话不给人留情面,也不知你如何当到二品大员的。“ 潘季驯闻言哈哈一笑。 申时行对林延潮道:“潘制台就是治河的方家,说你的文章有不足之处,那就真是有的,你需虚心采纳,弥补不足,将来好再向潘制台请教。“ 被申时行这一打岔,林延潮的怒气也退去了,冷静下来之后,想了一番。林延潮心道,也是,自己不过是坐了一趟漕船,就路上的所见所闻写了一篇漕弊论,当初写文章时难免有文人夸大其词的毛病,除了七分写实外,倒是有三分渲染。 何况七分写实里,论见识的深度和广度,自然是比不过治河十几年的河道总督潘季驯,人家才是真正的专家。 再说对方与自己第一次见面,没必要专门来喷自己,以他治河治漕的见识而言,他说自己文章有不足的地方,那确实就是真有不足的地方。 林延潮身在官场有段日子了,翰林出身,又在内阁行走,平日不少人奉承,在同僚间又听惯了花花轿子抬人的话,就算自己哪里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别人碍于情面也不会直言指出。 眼下被人指责一下,心态就崩了,这倒似有些玻璃心。申时行提醒的对,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才是王道。 林延潮左思右想一番,顿时意识到自己不足,想到方才竟差掉甩脸色离桌而去,不由感叹自己还是太年轻。林延潮立即知错就改当下道:“制台说的是,下官改日改好文章,再上门请制台请教。“ 潘季驯见林延潮方才还是满脸乌云,经申时行这一番话后,立即心平气和起来,也是点点头,心道此人能三元及第,真有过人之处。 潘季驯口中淡淡地道:“状元郎言重了,以后有空再说吧!“ 申时行在一旁见了,笑了笑,向林延潮点了点头,示意他做得对。 下面席上,潘季驯继续闲聊,说来说去还是说他本行治河之事。 从大禹治水起,河政一直都是华夏王朝的头等要事。 自古有云,黄河宁,天下平。 元朝的河政就是一塌糊涂,常朝令夕改,官员腐败,滥用民役,最后才有了‘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红巾军起义。 然后借起义灭掉元朝的明朝,对黄河也是丝毫爱不起来。 河患自古以来三十年一次,但到了明朝则是变成了每年一至两次,明两百余年,黄河竟决口达三百余次。河患之所以频繁,与漕运有关,元朝虽也定都北京,但元朝漕运主要是走海运。 但明朝呢?天子守国门,唯有依靠东南税赋,以供养幽燕强兵。 于是黄河自西向东,漕运南北贯穿,黄河运河交织,好了,问题来了。 要知黄河决口改道是习以为常之事,看明朝黄河下游河道改道的历史记录,就如同一把扇子张开的几十条扇骨,如此每当黄河决口,漕运就截断,。 因此朝廷得出结论,必须治黄保漕。 但见潘季驯与申时行开始‘吹嘘’他的治黄政绩:“隆庆五年黄河北决,运兵死亡千余,漕船不知损毁多少,朝廷震动。后来张江陵说要开泇河,我说弃旧河,开新河不行,应当堵塞旧河缺口,恢复黄河故道,引淮入河这才是正途。结果张江陵不但不听,反而责我指漕船倾覆,以此为由头让人弹劾我致我罢官,朝廷令我冠带闲住。我想好你个张江陵,君子合而不同,你身为首辅居然心胸如此狭隘。” 听着潘季驯指责张居正,说他的坏话,林延潮心底觉得特别爽,差一点为潘季驯拍手叫好起来。不过潘季驯牛,连张居正也敢顶撞,还被他勒令罢官。 “于是我在家住了几年,万历五年的冬天,我回乌程老家,结果张江陵给我写信,你猜他信里怎么与我说,哈哈,他说他张江陵知错了,治河之事非我不可。他在信中说昔者河上之事,鄙心单知公枉,每与太宰公评海内佚遗之贤,未尝不以公为举首也。张江陵在信里以谦词请我出山,我想哪能便宜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索性不理他,在家称病不出。张江陵一连写了好几封信,我看他其言甚诚,心想算了大家也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也就答允出山。不过要他答允我兼理河漕,我才挑担子,张江陵也就答允了。” 林延潮听了心想,张居正倒是知错能改。不过潘季驯口中对张居正也是满满的嘲讽,依然是为当初被张居正罢官之事而感到不快,借机在别人面前黑他一把。 这时申时行发话道:“时良,以右都御史,工部侍郎兼理河漕时,我方任东阁大学士。当时我记得一清二楚,时朝堂之人对时良兄启用为河道总督仍颇有微辞。但时良仍坚持己见,条上六议,修高家堰大坝。若非你这番坚持,就不会有此治河之功。” 潘季驯一杯酒下肚,得意地道:“不错,当年我只用一年,共筑土堤,长一十万两千两百六十八丈一尺一寸。砌过石堤,长三千三百七十四丈九尺。塞过大小决口,共一百三十九处。所用夫役不过八千人,耗银五十六万两,户部原给八十万两,我节余工银整整二十四万。修河之后,沙刷河深,士民百官谓二十年所旷见。张江陵视察河工完怎么说,他与我道,此百年大计皆仰赖公英断也,公之功不在禹下矣。哈哈,他将我比做大禹,痛快,痛快!” 说起张居正向他低头,潘季驯兴致更高,连饮九盏,更是神采飞扬。 林延潮在宴席上,看这潘季驯虽是从头到尾都是在那自吹自擂,但是这确实是他的政绩,没有一丝虚词。也是因为潘季驯立下这等大功,连张居正这样人,为了求潘季驯出山都要三请,让他干活还要向他拍马屁,如何威风。 潘季驯将黄河河工修得铁桶一般后,朝廷让潘季驯入京叙修河经过。听潘季驯汇报完后,无论是小皇帝还是张居正都是非常满意,然后以潘季驯治河之功,将他从工部侍郎提为工部尚书,位居二品大员。 此刻林延潮也不免佩服潘季驯。 申时行倒是在一旁道:“不过时良啊,元翁他毕竟对你是有知遇之恩的。” 潘季驯笑着道:“论河政,普天之下无人出我之右,他张江陵不请我治河,还能请谁?他要我感激他的知遇之恩?做梦!哈哈!” 桌上众人都是大笑。 说完潘季驯接着喝酒,众人都是轮流敬他,潘季驯一直喝得酩酊大醉。 见潘季驯醉得不行,申时行立即道:“延潮你们替我送送制台。” 林延潮称是一声,与徐泰时,董嗣成,朱国祚一并将潘季驯送上官轿。 几人送完,回到后堂与申时行复命。 但见申时行高坐榻上,脚放在脚踏上,见几人入内边喝茶边问道:“潘制台可是送走了?” 几人一并称是。 申时行忽对林延潮问道:“延潮,你觉得潘制台如何?” 申时行这么一问,董嗣成,徐泰时,朱国祚都是看了过来,方才潘季驯扫了林延潮面子,他们倒要看看林延潮如何答? 林延潮想了下道:“狂士也。” 董嗣成,徐泰时,朱国祚都是微微一笑心道,林延潮也挺记仇的嘛,潘季驯说了他一句,一直记在心底。 申时行听了微微一笑续问道:“延潮,何为狂士?” 林延潮又道:“圣人有云,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朱子有云,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以学生观来,故称潘制台为狂士。” 听了林延潮这一解释,三人都是露出恍然的神色来。 徐泰时道:“宗海说的是啊,中行乃至德也,天下如我们恩师这等中行之人能有几个?故而退而求之,潘制台这等狂狷之士,也可为君子了。” 徐泰时这话显然是当众拍申时行马屁,不过拍得姿势也是很好,几人一并道:“徐兄所言极是。” 申时行则是微微一笑道:“潘制台岂是狂士可论,潘制台昔为河道御史时经手那么多钱粮,谢事闲居之日,还需借盘缠回家。这一番首辅请他出山,朝廷为治河工支给他八十万两。潘制台不取一文,还结余二十四万两,论清廉哪位大臣及得上他。” “今日我让你们见潘制台,不期望尔等将来就算不能如潘公那般立百世之功,也需从他身上学一二为臣之道。” 几人听了都露出受教的神色:“恩师之言,谨记在心。” 申时行点点头道:“好了,延潮你留下,你们几人先退下。” 徐泰时三人称是一声,行礼告退。 堂上只留下林延潮与申时行。 申时行示意林延潮坐到圈椅上,而林延潮不坐只是一揖在那。 申时行笑着问道:“延潮为何不坐?” 林延潮道:“恩师,弟子今日席上失态,差点令你难做,弟子心底愧疚不已。” 申时行闻言哈哈一笑道:“你初入官场,喜怒形色,也是自然。不要放在心上,为官久了,就知自然而然老练了。坐下!” 林延潮听了,这才放心:“多谢恩师。” 于是这才坐下。 申时行问道:“听申五说,你今日有要事寻我?” 林延潮心道这才是今天他来找申时行的正事。(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一章 ******** 后堂上申时行随意坐在塌上。 林延潮见左右无人,在下首圈椅上,酝酿了一番说辞后开口道:“学生今日至府内堂拜见师母,未料到正好遇到了世兄。学生与世兄相谈半日,深觉得世兄雅资疏朗,才雄气逸,科名指日可待啊!“ 申时行听林延潮如此评价自己的儿子,不由一笑。为人父母的听到别人这样夸奖自己儿子总是高兴的。 申时行捏须笑着道:“延潮,犬子自幼顽劣,老夫没有功夫管教,你既与犬子相熟再好不过了,要替老夫多操操心心,引他读书上正途。” 林延潮道:“恩师放心,学生一定代劳,其实在学生看来世兄的文章已备,就算下一科赴春闱,谋一个进士出身也是十拿九稳。”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科场无十全之事。再说犬子文章还需磨砺,明年能秋闱中第,吾已是足以告慰。” 林延潮道:“恩师,乡试之难甚至不亚于会试。世兄何不入监,再以监生的科名直赴春闱呢?” 申时行讶然,看向林延潮问道:“延潮,此话怎讲?” 林延潮道:“恩师,捐监乃杂途,世兄必不屑为之,但若是能以贡举入监,与举人一般都乃正途出身,如此直赴春闱,可不用先考取举人。” 申时行道:“哪有那么容易,贡举入监,要么需大宗师保举,要么需国子监祭酒点头方可。” 生员入国子监几种途径,一等是府学,县学一轮一轮的挨,不过有资历年限设置,申用嘉这刚考取生员,若是插队进国子监了,是要被苏州士子骂的。但凡要点脸的都不会这么干。 如果是督学保荐贡生,或者是国子监祭酒私下给方便,那又是两说了。 林延潮道:“恩师,何不试一试许祭酒这一门路呢?” 申时行手抚在雕螭案上言道:“我与许歙县,里籍都属南直隶,算得同乡,初入翰苑时互有来往,许歙县性木强,好辩,喜与言者为难,我怕他得罪人,常在同僚门前替他说话。后来许歙县为南京国子监祭酒后,我们二人却少了来往。眼下他骤然得志,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交情。” 林延潮点点头道:“恩师,我的业师乃是国子监监生,捐粟得官也是私请许祭酒帮忙。我与许祭酒闲聊时,他倒是常我面前念叨恩师的好处啊!” 申时行听了顿时欣然道:“是么,亏他还记得,我记得他常爱喝松萝茶呢。没料到他却会在你面前念我的好处来。” 林延潮道:“恩师,你身为大学士,我看许祭酒才更怕恩师不记得以前的交情才是。既是如此,恩师不妨在家宽坐,弟子替你跑一趟,看看能不能帮上世兄。” 申时行哈哈笑着道:“也好,若是能促成此事,延潮那可要多谢你了。” 林延潮闻言不由一笑,此事看似申时行请许国帮他儿子入国子监。但实际上可看作,自己在给许国和申时行二人间牵线搭桥。 许国要入内阁,必须要内阁里的大学士援引才是。申时行若是能得到许国的支持,在朝堂上说话声音也更有底气。所以若是林延潮能帮许国和申时行二人达成一个默契,这两个人不知要如何谢自己才是。 但对于林延潮而言,自己求申时行帮忙,也要自己先帮了人家,才可以开这个口。 林延潮笑着道:“若非恩师栽培学生焉有今日,学生替恩师跑跑腿也是应该的。” 申时行笑着道:“你替老夫出这么大的力,我可不能白领你的情,申五说你今日有事找我,你必是为此而来,说吧,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林延潮连忙道:“恩师,弟子确实一片为恩师筹谋之心。若是恩师跻身首揆,弟子之欢喜未必亚于恩师,这替世兄跑腿之事与相求之事毫不相干,故而一事归一事。” 申时行听了哈哈大笑道:“好个一事归一事。” 说完申时行喝了口茶道:“我猜你是为了日讲官来求我的吧!” 林延潮听了低下头,自己这点小心思,果真瞒不过申时行这等明眼人。 申时行见林延潮不好开口神情,笑着道:“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你是我的门生,有什么话不可以直说的。你不说我也知道。日讲官乃天子近臣,元辅,张蒲州,许歙县哪个不曾任过日讲官。其实你不用来找老夫,老夫也替你惦记着,只是没有眉目不与你提及就是。上一次陈公望告病时,我曾探过元辅的口风。” 原来申时行早就把此事放在心底了,果真自己没抱错大腿啊!林延潮对申时行十分感激,又不由问道:“元辅怎么说?是说我资历不够?” 申时行一晒道:“资历不够这等话都只是托词。我倒是问你,你可是什么地方得罪过元辅啊?” 得罪过张居正? 在官场上别人听了,恐怕就立即与此人划清界线了吧。 林延潮眼睛一转道:“学生也不知啊,只是元辅以往看重学生,似有招纳之意,但学生却婉拒之。” 什么叫********,大象无形的马屁?这句就是。而且林延潮真也没完全说假话。 申时行此刻心底估计是泡在蜜罐之中。但是申时行面上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难怪如此,你啊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林延潮‘无比诚恳的认错’道:“是恩师,学生太毛躁了。” 申时行叹道:“若是元辅对你心怀芥蒂,那日讲官之事,你就难了……不过也并非全无转机?” 林延潮道:“恩师,莫非还有他途?”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要叩谢天恩了,因为天子对你还是赏识的,我再看看能不能替你转圜一二,或许事有可为。” 林延潮听了顿时放下心来,有了申时行这句话,自己就安心了。 不是说申时行一定能说动张居正,而是若是申时行都不能说动张居正,那整个朝野上也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说动他了。 林延潮可以就此死心,老老实实等张居正挂掉那一天之后,再谋求日讲官的职务。(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二章 京察 申时行答允替林延潮谋日讲官之后,林延潮就放下心来。 在家中孙承宗很快就进入了馆师的角色,认真教导起林延寿来。 另外陈济川身为管事负责外宅之事,至于林浅浅也是逐渐担当起主妇的角色,替林延潮分担内宅之事。在众人齐心协力下,林延潮操心之事少了许多了,自己松了口气,可以专心在官场上。 到了开印日,一个月的大假过完,林延潮又返回内阁任事。 林延潮是八月轮直内阁的,翰林轮直内阁期限在六个月,若非特例不会延长,所以林延潮在内阁再任事一个月,也就要返回翰林院了。 不过最后一个月里,可不是等闲,万历九年开春的第一个月,迎来官场上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这件大事京官闻之,人人变色,人人胆寒,那就是六年一度京察。京察专门针对南北两京的京官,而针对地方官的则是称为大计。 京察一贯是由吏部和督察院负责,对京官进行考核,考核项目有四科,八目。 京察一般是六年一度,偶尔也有例外,比如神宗皇帝刚即位时,张居正就发动了一次京察。 结果这一战成就了张居正的赫赫威名。 张居正在这一次京察里拿来重点开刀的就是六科给事中,各道御史。这等重要的检察部门,被张居正来了一波大清洗。 最后经过这次京察,张居正将朝堂但凡是高拱门下一律清除,高拱门下自因此大骂张居正,不过也没什么好抱怨了,当初高拱当首辅时,他也干过一次,主持京察排除异己的事。 除了高拱一党,张居正还将与自己不和之人,贬官的贬官,革职的革职,勒令致仕的致仕。数年后京察又搞了一波,这时张居正权位已稳,但作得更过分。 比如右副都御史孙丕扬自知得罪张居正,若京察一开始必逃不了被清算的下场。所以孙丕扬觉得要这张老脸,在京察前主动称疾回家。但是张丕扬没想到,但到了京察时,张居正下面的言路大臣们痛打落水狗,连告疾在家的孙丕扬也不放过,又被这些人拖出来用无数奏章吊打了一顿。 张居正通过这两次京察掌握了大权,百官从此对张居正俯首帖耳。 而这万历九年是张居正在位的第三次京察,大小京官们又想起了曾经一度被张居正所支配的恐怖。京城里但凡非张居正一党的京官,无不战战兢兢,惶恐不能度日。 京察前主动辞职在家是没有用的,张居正要搞你,那孙丕扬就是最好的例子。 林延潮身在内阁办事,也是感受到这一股风声鹤唳的气氛。 京官们惊恐到处找门路,不少同年,同乡也是来请托在内阁办事的林延潮,让他说句好话。 不过林延潮本人也要接受京察,不过与百官不同,一般京官要接受吏科都给事中,都察院河南道掌道御史一一查问。而林延潮身为翰林,不归吏部,都察院考核,而是由归内阁考核。 所以这日在内阁办事的五位翰林,以及林延潮一并俱先至内阁。 五人先去张居正的内阁朝房外作揖,照例这等事张居正是不会处置的。接着五人来到张四维的朝房外作揖,张四维的机要中书董中书当下让五人入内。 见到张四维时,几人心底都是很忐忑。 张四维正在堂上喝茶,了五人来到值房内道:“先把自陈疏拿来给我过目吧。” 林延潮五人一一将自陈疏交了上去。 这自陈疏就犹如机关单位里写得年终总结,只不过比较狠,大部分官员会把自己骂得体无完肤。 这自陈疏只是一个大标题,官员还可自由发挥为‘先请罢斥疏’,‘自劾疏’,‘陈乞赐罢疏’。因为京察的罢免率非常之高,所以百官上自陈疏时都会先自请罢官,若是朝廷用你,自会挽留。 若是你真的逃不过被罢免的命运,那么至少面子上好看一些。看起来是自己辞官的,而不是被朝廷撵走的。 这自陈疏不仅仅是普通官员上,若是内阁大学士,他们上‘自陈疏’也会自请罢官,而且还会在自陈疏加一个‘以清政本事’。 发一道如‘自陈乞罢以清政本事’这样的奏章。 这是因为内阁乃‘政本之地’,内阁不称职就要去位,如此就能‘清政本’。 不过据林延潮所知张居正,张四维前几日早遵例向小皇帝自陈求情罢职,小皇帝还下旨温言慰留呢,这自陈疏显然是官样文章。 “下官无任战栗陨待罪之至也!” 林延潮五人一并说道,这自陈疏一上,官员们就以待罪之身自居,等候上官最后处置,到底是走是留。 张四维将五人的自陈疏一一过目,待看到林延潮的自陈疏时,见林延潮写到自己‘硁硁踽踽,不径大道’。 张四维不由心道,这林延潮果真文采斐然,就是这自陈疏也写得如此漂亮。 张四维知张居正不喜林延潮。 故而身为次辅张四维也是要理所当然的与张居正一并不喜林延潮。 只是林延潮在内阁办事这五个月,着实办事十分得力,帮自己不少的忙。张四维下面几个中书没有一人比得上的,想到林延潮马上要走人,自己还没有找到顶替林延潮的合适人选,又不知要操多少的心。 想到这里,张四维将五人的自陈疏放下,之后给五人一一写了考语。 待写到林延潮时,张四维犹豫再三,本来要写个优等的,但想了想还是写了个中上。 写完后张四维道:“你们五人在内阁办事还算勤勉,我也不会为难你们,明日过部考核去吧,尔等不要多虑,好好在内阁办事。” 听了张四维这话,五人都是大喜放下心来。称谢出门。 出门后,张元忭笑着对几人道:“看你们战战兢兢的样子,我可从来没有担心过,京察这么多年,就没有听说一名翰林被罢官。” 听张元忭这么说,众人都是点头齐道:“听阳和这么说,我等就放心了。”(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三章 有眉目了 次日林延潮过部。 京察考核的主要有两等,一是考语,二是咨访。 所谓咨访就是在京言官,风闻之责的言官,对应考人员的给出评价。最后由吏科给事中,掌河南道御史给出结论。 林延潮等五名翰林从内阁出门,又去翰林院拜见陈思育。 陈思育这时还未晋日讲官,仍司掌院之职。陈思育本就对林延潮是格外的关照,见了要给考语,二话不说直接给了林延潮优等的考语。 陈思育对林延潮是不吝啬赞美之词,赞林延潮在大明会典的修纂,以及平日勤学治事上有卓著的才能。林延潮对陈思育这考语自是十分感激的,而张四维虽没给自己优等,但中上也是不错了。 如此自己两位主官给林延潮的考语都是不错,这一次京察林延潮是十拿九稳。京察对林延潮,以及翰林官而言是十拿九稳,但对于其他京官而言,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林延潮在内阁,翰林院考核就行了,但其他京官要去吏部过部。 在堂审前数日,吏部晓谕禁约于五城张挂,主要告之注意事项,堂审礼仪等等,都察院官员要宿部。 到了当天,受考的五品以下京官至吏部过堂,接受上官审问。 最后京察结果,共查处如刑部山西司员外郎艾穆等,一共二百六十四员京官不称职。最后他们被朝廷罢免,贬官,外调,训斥,罚俸。京官一千三百余名,有二百六十四人被处罚,由此可见京察之残酷。 京察过后,没被查处的京官们皆是弹冠相庆。 马上就是张居正寿辰了,为感激张居正这一次京察对他们手下留情,百官皆是想尽各种办法向张居正表示恭贺。连天子也是赐张居正白金一百两,彩币四表里。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不由感叹,张居正权势如日中天,实在是不可撼动。 林延潮眼下仍是执着着谋划着日讲官的差事。 前几日林延潮已是私下拜会了许国。 许国见林延潮真的帮他与申时行搭线成功,不由大喜过望,至于申时行提出让申用懋入国子监的事,许国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许国立即就将此事办妥了,算是申时行作见面礼,先卖了他一个人情。 之后林延潮在二人之间跑腿,许国还私下去申时行宅邸去见了申时行一面。这两位大佬私下谈论了什么,林延潮不得而知。但事后许国请林延潮去他私邸上赴宴,已是说明了一切。 林延潮将申用懋送入国子监后,这事也没算完。 申用懋来林延潮府上也是愈加频繁了起来。申用懋面上是说来林延潮府上请教学问,实际上却是为了如何拿下他家的丫鬟来请教林延潮。 林延潮也是乐意指点,并从旁出各种计策指点,因此二人倒是结交成了朋友。 对申时行而言,见儿子能主动与林延潮交朋友自是十分乐意的。将来就算自己退了,自己儿子在官场上也有林延潮照拂着。 对申用懋而言,林延潮是状元郎,自己十分敬佩,同时更是为了拿下他家丫鬟紫翠,把林延潮当成了军师来用。 对于林延潮而言,费力结交申用懋的目的,没有别的,就是要巴结申时行,走他的家人路线。 如此内阁最后一个月任期也快到了。 但申时行那边一直迟迟没给林延潮回话,林延潮心情有几分差,因为他知道事情拖得越久,自己晋日讲官的希望越渺茫。 就算申时行肯替自己出力,但张居正不待见自己,自己也是没辙。 如此林延潮在内阁之中也没什么意思,在内阁里,官员都仰张居正鼻息。每日堂会时众官员都在那阿谀奉承,林延潮见了觉得实在倒胃口,加上心底不痛快,打算告假几日。 入职内阁近六个月,林延潮一直勤勤恳恳办事,每日都是最早来阁的几名官员之一。 张四维用林延潮也是很顺手,见林延潮请假虽是觉得少了他在,很多事会很棘手,但张四维还是答允了。 林延潮从内阁回到家里,想着自己的付出,以及最后的回报,不免心底有几分酸酸的。 到了家里后林延潮告诉陈济川这几日闭门谢客。林延潮就在书房读书,调理一下自己情绪。 既是眼下进取不得,但不如想如何自守。 朱子不是说了,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 在得意之事,当然要勇猛精进,锐意进取,到了不得志的时候,进取之途被堵塞,就要自守。 穿越前,林延潮知自己仕途受阻时,就不免破罐子破摔,牢骚满腹。现在想来这当然是不可取的,起起伏伏都是自然,不得意时就当作是一个休息,调理自己情绪。所以林延潮就在读读书,写写字,尽量不要令情绪影响自己心情。 这日林延潮读书时,偶尔翻至一篇《论时政疏》,是当初张居正身为翰林时写的。 林延潮骤然读来,不由觉得这真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当时张居正身为翰林,胸怀抱负,但朝廷里是积弊重重。张居正看不下去,于是向天子上书,说了时政上五处弊端。 林延潮从这篇奏疏里可以见得,当初张居正当官资历很浅,言行里都不够老练,但正因如此,文章里仍是可以见的他拳拳之心,殷殷之情。张居正上书后,见皇帝没有理睬他,于是张居正就愤而告归故里,闲居三年。 林延潮不由感慨一番,心想自己若是这一次日讲官无望,倒不如也学张居正索性告归故里,等张居正退了,将来申时行上位了自己再回来,这也是退而自守的法子。 林延潮心想,自己不如向朝廷请求病归休,不过这念头一转,林延潮就自嘲,这还没到了最后一刻呢,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说出去实在令人笑话。 就在这时陈济川在门外道:“老爷,有访客到!” 林延潮道:“不是说了,今日明日都不见客吗?” “是,申府的大管家申五!” 林延潮一听顿时大喜,拍案而起道:“快,快!去大门迎接!” 林延潮知申五绝对不会无事上门,断然是他日讲官的事有眉目了。(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四章 说与不说 申五不过是名管事,说起来就是下人的身份,林延潮身为翰林却出门迎接?说来丢人,但这是普遍存在的常理。 张居正的大管家游七与六部衙门的堂上官都可平起平坐,称兄道弟,连公卿都尊称他一声“楚滨先生”。六部尚书,侍郎这等大僚都不觉得丢人,林延潮有什么好觉得丢人。 林延潮走到大门外,见申五正负手而立,看样子也是正等着林延潮出门迎接呢。 “申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林延潮满面春风。 申五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否则怎么敢冒昧拜访状元公的府邸。” 林延潮道:“诶,你我如亲兄弟一般,要来多看看。” 申五笑着道:“那以后是要多叨唠了,状元公咱们入内说话。” 林延潮伸手道:“申兄里面请。” 林延潮与申五并坐,奉了茶水。但见申五用茶盖挑了挑茶沫意味深长地道:“状元郎要交大运了?” 林延潮故作讶然问:“请教申兄,是什么大运?” 申五哈哈一笑道:“状元郎,还与我装糊涂么?你请托我家老爷办的事已是有眉目了。” 林延潮大喜问道:“恩师,真太照顾学生,不知恩师如何办到的?” 申五摆了摆手道:“老爷自有他的办法。我听闻日讲官陈于陛请病归,否则就是老爷手腕通天,也不会有如此机会。” 林延潮心道,是啊,日讲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若不是别人退下来,自己哪有机会。 不过正常排下去,应是从未担任过日讲官的翰林学士沈鲤担当,但眼下沈鲤马上要接任翰林院掌院学士,自不可能再临时改命他为日讲官。 如此翰林学士都轮过日讲官,下面的侍读侍讲官里基本都是任过日讲官,当然也不是全部,比如堂堂隆庆二年的状元罗万化,隆庆五年状元张元忭,他们的资历都比林延潮这万历八年的状元要深。 可是他们因得罪过张居正,已是彻底无翻身之日,当初连资历远远不如他们的黄凤翔都能授日讲官。 而林延潮又刚升为正六品中允,与侍读侍讲平起平坐,比史馆里修撰编修检讨处于更有利位置。所以林延潮恍然了,这其实得来都不费工夫,真是自己机关算尽,重重安排,到了最后居然还是要靠运气,早知如此不用去申府上费那么多功夫,这简直是平白捡了一个日讲官啊。 但退一步想,若非申时行的保荐,恐怕就是轮到自己,张居正也未必会选自己。 这一饮一啄果真自有天意,换句话说,咱这也算是趟赢了一把! 申五又对林延潮续道:“不过老爷他能帮你走九十里,但这最后十里还是要靠你自己来走,否则就是行百里者半九十了。” 林延潮问道:“申兄的意思?” 申五低声道:“你在相爷那也得……” “相爷那要招呼?” 申五道:“不错,这其中分寸,状元郎就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申五告辞了,林延潮将申五送走以后,申五说得这最后一步,是让自己向张居正低头啊! 林延潮回到书房,左思右想一阵想起自己几个月的付出心道,算了,算了,这张脸就当不要好了。于是林延潮拿起自己几个月心血所成的《清丈田亩论》,长叹一声,只能忍痛提起笔来增删修改。 数日之后,林延潮揣着这份修改好的《清丈田亩论》来至内阁。 一路上林延潮心思重重,但进了内阁后,将目光敛起,又恢复了往日干练能吏的模样。 林延潮从文渊阁旁走过,正要去自己值房,就听得有人道。 “这不是宗海兄,数日不见真是想煞我了。” 林延潮但见董中书一脸热情地向自己走来,简直与自己称兄道弟。林延潮知董中书与张四维一般,都是从来不对人假以辞色那等。但见董中书此刻满脸堆笑,林延潮顿时吃了一惊,怎么都适应不了他这等热情的态度。 林延潮心想董中书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头,故而提前来与自己示好。 林延潮淡淡地点了点头问:“阁老在值房吗?我先前去拜见。” 董中书却是向林延潮拱手,持礼甚重道:“宗海今日不必去见阁老了。” “为何?” 董中书笑着道:“阁老吩咐我来与宗海兄你说一声,今日工部,户部堂会,你一会至堂房抄录堂议。” 林延潮点点头表示明白,却见董中书仍不肯走。 但见董中书笑着与林延潮道:“宗海兄,真有贵相,日后不要忘了关照于小弟。” 林延潮故作讶道:“这话何意?” 董中书不答,而是笑了笑离去了。 片刻后,林延潮到了值房,先将东房孔目,吏员叫来,查点了这几日自己不内阁,手本奏章的收发情况。 查验无误后,林延潮怀揣《清丈田亩论》的书稿来至文渊阁,向孔目要了钥匙后打开堂房,见堂房内甚是气闷,于是开窗通风,还叫来役吏将堂房打扫,擦抹桌子。 随即林延潮在堂房一旁桌案上坐下,抄录堂议,也就是会议书记的活,这几乎已是他在内阁的日常了。 林延潮坐下后片刻工部,户部的官员就陆续来了,领头的自是户部尚书张学颜,侍郎胡执礼,工部尚书方逢时,侍郎金立敬,王友贤以及户部,工部的郎中等,另外河道总督,领工部尚书衔的潘季驯也在其中。 除了工部侍郎王之垣视察河工不能到外,工部户部堂上官齐聚,这屋中仅绯袍大员就有六位。其余也是户部,工部的郎中以上官员。 如户部主事顾宪成,温显等林延潮的同科进士,这等级别的堂会是没资格参加的。众官员到了堂内后就坐下聊天,这么多重臣在,换了一般的正六品官早就吓尿了,但对林延潮而言,早就习以为常。 在内阁久了,林延潮也有一种将二品以下官员视若等闲的错觉。 林延潮坐在一旁,与工部户部里相熟的官员点头打招呼,至于潘季驯,林延潮也是向他点头示意,哪知对方根本不理自己。 林延潮也没在意,而是出门吩咐役吏上茶,自己又回到案后坐下。 户部工部的官员聊了一会,这时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三位阁老一并到了。 众官员一并起身行礼就坐。 林延潮利索地取笔点墨,但心思却不在这堂会上,而是想着一会如何将《清丈田亩论》的书稿交给张居正,但又不将自己献媚的意图弄得很明显。 就在林延潮这么想着时,堂会开始了。 堂会一开始主要是户部和工部间的扯皮,去年潘季驯治水成功,为户部结余二十四万两银子。 这二十四万银子可是大数目。 对工部而言,工部尚书方逢时诉苦说去年潘季驯虽是修了一段河堤,但不知今年汛情如何,应是将这笔钱继续截留下来,留作夏秋之际防汛之用。而户部则是不答允,他说潘季驯不是吹牛说将,黄河堤防修得如铁桶一般,今年防汛不必将这二十四万两都用上。 眼下户部还有其他要用钱的地方,比如说去年蒲州临晋等地,秋禾将成时遭遇霜降,结果损失很大,小民艰食乞食,要拨银赈灾。另外太仆寺马需户部给银六千两,于蓟镇充造新兵营房,宁夏互市又要开始,太仆寺又要银二万两以备,这些都是要花钱的地方。 于是堂会上工部要这笔钱,但户部不肯,要拿回去,两边官员在那互喷,给彼此扣帽子。 户部指责工部截留这笔银子下来,是不是要拿去贪墨,工部则是反唇相讥,说若是今年汛情迅猛,尔等户部狗官,是不是要我等拿命堵大坝,若是如此,尔等先请。 户部骂说你们去年说河堤修得固若金汤,朝廷封赏下来后,今年又变卦说不行,那去年花得五十六万都打水漂了,朝廷养尔等饭桶何用。 两边在那互骂,张居正不表态,倒是张四维表露出支持户部的意思,立即被工部的官员喷说,蒲州百姓遇霜,你张四维是蒲州人,自是帮着帮着户部说话,以博取乡民好感。 双方互丢板砖过后,张居正示意够了,尔等都够了,潘季驯你是河道总督,你是什么意思? 潘季驯表态说,今年年初黄河水清,水清之年绝不会有汛情。 听了潘季驯这么说,张居正拍板,将这二十四万银子划给户部。 本来如此也就算了,但潘季驯说黄河水清后,本是该灰头土脸的工部尚书方逢时,却突然精神起来,向张居正行大礼。 众人都是起身,说大司空,你这是干什么,吓我等一跳。 但见方逢时摇头晃脑地道,古语有云,黄河清,则圣人出。而当今圣人唯有替天子,保江山,扶社稷的张居正是也。 众人一听心道,真有此古语,于是都是向张居正恭贺。 但一旁的林延潮手中之笔却掉落在地,心道什么黄河清,圣人出,一派胡言,历史证明,黄河水清,反而意味着千里大旱,大旱乃是大灾,无数百姓要受难。 想到这里,林延潮正要张口说出,却见顿时满堂之上,一片阿谀奉承之言。 林延潮心道,自己此刻说实话,不是扫张居正的面子吗?自己谋日讲官就差一步,惹恼了张居正,那肯定就是前功尽弃,但若是不讲,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就在这一刻林延潮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五章 决心 工部尚书方逢时,字行之,意为逢时而行之,换句话说就是把握机会的能力特别强。 眼看着工部被户部扒走二十四万两银子,方逢时本该是心痛流血之际。 但方尚书他丝毫也没有气馁,就在潘季驯说,今年黄河河水清澈,自华阴以东清者百余里时。 方逢时眼皮一抬,从椅上站起来到张居正行礼。 张居正笑着问道:“大司空何故如此?” 方逢时毕恭毕敬地道:“传孔圣人出生时,黄河水一夜之间清可见底,故而有言圣人出,黄河水。此乃普天有道圣人生,大地山川尽效灵。尘浊想应淘汰尽,故而黄河万里一时而清,此乃大大的祥瑞和吉兆啊,而当今圣人是谁?唯有为圣君,保江山,扶社稷的元辅是也!” “故而老夫怎敢不来拜元辅啊!” 方逢时说完,众官员们交头接耳。 工部侍郎金立敬也是从椅上起身道:“大司空所言极是,子驷昔日有言,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事实上有传闻黄河五百年一清,有人言千年难见黄河清,这……这真乃是千古吉兆啊,元辅!” 黄河千年一清,也是夸张,不过明朝官员普遍认为,黄河清乃吉兆。 因为永乐二年时黄河水清,朱棣起兵夺了朱允文的天下,而得了皇位,故而黄河水清之时,也代表天意,可谓是奉天承运。这朱棣也是自然被视为圣人。 所以自朱棣以后,官员普遍将黄河河清视为吉兆。 张四维也是道:“元辅此可喜可贺啊,仆家人来信,说自蒲州以东,黄河水面澄清,澄莹见底,河鱼历历,大小可数,可知此言不虚啊!” 见次辅也是拍马屁了,众官员当下一片歌功颂德之词。 张居正也是失笑道:“不谷岂敢当此之言,圣人乃是当今天子才是。昔年回鹘嗢没斯部内附时,不谷曾向天子进言,垂衣而治,际河清海宴之期;乘钺有虔,鼓雷厉风飞烈之期,不意真有此之兆。” 河清海宴说得就是太平盛世,黄河水清,大海平静,四方无事。 张居正在给天子的奏章里说,河清海宴显然他也是在心底认为,黄河清乃天下太平的意思。 但林延潮在一旁听了,心想黄河水清,真的没事吗? 恰恰相反,宋徽宗在位时黄河水清了三次,然后。。。。。 元顺帝在位时,黄河水也清了二次,结果几年后明军攻破大都。 当然到了明朝,朱棣夺位那一次黄河水清,也成了改朝换代的吉兆。 清朝皇帝都很重视河务,康熙即位之初曾说,他将河务,漕运,三藩列为三大事,夙夜厪念,将这三件事书于宫中的大柱上。 清朝为治黄河,创立了一种称水定天象制度。 所谓称水定天象,就是让汛兵去黄河取水,以水的轻重,来与往年对比。若是取来的黄河水重,那么当年则需注意防汛,若是黄河水轻,那么需注意防旱,这制度的预测准确度极高。 所以林延潮从黄河水清的话中,得出今年黄河流域必有大旱的结论,是有根据的。但是当时的人都不知道这一点,明朝的大臣还是用河清海晏来形容太平盛世,以此向天子歌功颂德,来换得自己加官进爵。 林延潮频繁目视潘季驯,但见这位黄河治水名家,却丝毫没有发觉,反是捏须道:“若是今年黄河汛灾不起,那么也可称得上太平的一年了。” 林延潮顿时无语。 林延潮将地上的笔拾起,但心情繁乱,在案上没有再写一字。 到底要不要说?林延潮左右为难。 若是说了,那么就扫了张居正的面子,触怒了张居正是什么后果,那些例子就不用多举。 自己的日讲官泡汤了不说,自己之前的辛苦也是白费,更有甚者,甚至会被罢官。 但是不说,自己良心何在? 一旦大旱,黄河流域的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数省,就要有千万百姓受灾。史书上有言饿殍千里,粮尽食人……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寒而栗,他不由起身欲语,但这时官员们都在争相拍张居正的马屁,自己哪里插得了口。 林延潮又坐了下来,见坐在自己案前的潘季驯,不由心念一动。 于是林延潮故意问道:“制台,敢问今年黄河沿岸雨情如何?” 潘季驯听林延潮这么问,懒懒地道:“怎么你问这话何意?” 林延潮道:“制台,下官以为黄河水之所以清澈,可能是今年雨水不丰,故而沿河泥沙不下,因此河水清澈。” 潘季驯听了嗤笑道:“此真无稽之谈,老夫治河几十年,从未听说过有这道理。你不要道听途说,闹得漕弊论一般的笑话。” 说完潘季驯转过头去,不欲与林延潮再谈。 而林延潮则是怒起,心道好你个潘季驯,还是拿我当菜鸟啊,说人不揭短的,再说了黄河虽没有五百年清一次,但几十年也是有的,你几十年任上见黄河清澈也是第一次,第一次听过这道理也不奇怪啊。 林延潮本想让潘季驯替自己说项,来劝说张居正,以他治河专家的地位,来向张居正陈词肯定是把握更大的。但他却认为自己之言可笑,可想而知,连潘季驯都如此认为了,自己又如何说服张居正? 林延潮坐在案上,握住手中之笔,但笔下却再也没有写一个字。 堂会就如此过去,各部尚书,侍郎都是离去了。 堂内只有张居正,申时行,潘季驯几人尚在商量政事,一旁的董中书已是在收拾桌上文稿,还笑着与林延潮道:“宗海,怎么还不走?” 然后又低声说了一句:“不知宗海肯不肯赏脸,晚上请你金台阁赏月饮酒,再引荐几位同僚,包准你不虚此行。” 林延潮听了这金台阁可是京城里有名的销金窝,美人如玉,美酒美食还有临着玉河,可是第一等的好地方。 “好啊。”想到这里,林延潮应了一声,在桌上收拾文稿。 待见眼前张居正,申时行,潘季驯正要走出堂房时,林延潮突地心下一横,几步上前赶张居正身前长揖不起。(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六章 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堂房之内,张居正,申时行,潘季驯正边走边聊,就在这时林延潮却是横步立在了三人面前。 张居正停下脚步,紧随在张居正身后的归中书道:“林中允,你这是做什么?” 林延潮听出,归中书言语中有几分不快。 林延潮看着张居正足上朱色的官靴靴面道:“元辅,我有一言!” 头顶上沉默了一阵,但听一个声音道:“讲吧!“ 林延潮从怀中取出一叠的书稿,然后双手奉上。 张居正扫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林延潮道:“下官在内阁数月,尊聆元辅之教诲,将所知政事观要所得写作一书,名为清丈田亩论,请元辅过目。“ 听了林延潮的话,在场众人都是露出恍然的神色。 申时行微微一笑,潘季驯露出几分讥讽的,至于归中书,董中书二人则是对视一眼,大概是说,好你个林延潮,原来你也来这一套,巴结得如此勤力,看来为了日讲官,尔也是连这张脸都不要了。 张居正此刻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手抚自己胸前的五缕美髯对林延潮道:“林中允乃当今文魁,你的文章老夫是读过的,有金石之韵,既是如此这清丈田亩论是要拜读的。“ 张居正这番话很客气,言语里也是承认林延潮文坛大家的地位,归中书上前从林延潮手里将文稿取过。 “元辅,下官还有一事。“ “哦,何事?“ “乃黄河变清之事,尔雅有云,河出昆仑虚,本是色白,因所渠并千七百一川,故而色黄。汉书有云,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潘制台也在书里写过,黄流最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若至伏秋,则水居其二矣。以二升之水载八斗之沙也。由此可知黄河之所以浊,乃因水中携沙所积,而水中之沙乃上游各川所携。” 张居正道:“此理众所周知。” 林延潮道:“元辅,下官以为今年黄河之所以清澈,乃上游所渠各川水竭,泥沙不至故而清澈,此乃水轻。黄河水轻,因上游各川水竭之故,上游各川水竭,乃雨水不丰之故,故而下官以为今年黄河清澈,沿河必有大旱。下官请元辅,未雨绸缪,为数省千万百姓计,早作打算,以防大旱。” 说完林延潮再向张居正长揖。 张居正已是微微流露出不快的神色。 董中书道:“林中允你多虑了,丹丘千年一烧,黄河千年一清,皆至圣之君以为大瑞,眼下圣主在朝,故而天将此祥瑞,何来大旱之说。” 归中书也在一旁道:“易坤灵图有言,圣人受命,瑞先见于河者。窃以灵贶休祥理,无虚发河清启圣属。黄河清澈,乃是吉兆,怎可言大旱?” 林延潮道:“非也,黄河千年一清不可信,事实上本朝黄河就数度澄清,如成化年间,曾黄河清,但成化二十年时,京畿、山东、湖广、陕西、河南、山西数省俱是大旱,这其中何有祥瑞?” 张居正看向林延潮问道:“林中允看你说得甚有把握,你要朝廷预防大旱,但此事非同小可,需及早知会各省府县,仅预备仓里的备粮就要加二成,这一项就要二十万两银子。你这一句话,朝廷要费多少人力物力,可有十足把握?” 听张居正如此问,林延潮不由语塞,这确实,黄河清时,并非次次有大旱,自己也不敢言十拿九稳。 归中书道:“林中允乃是南人,怎知黄河水情,看来要么是听人道听途说而来,要么不过是纸上谈兵的书生之见罢了。” 听归中书这么说,众人都是点点头,确实林延潮只是一名词臣而已,仅论文章,连出身庶吉士的张居正也要称林延潮一声当今文魁。不过林延潮并没有到地方历事的经验,因此实干派出身的潘季驯是瞧不上的,至于张居正与其他几人当然也是不信的。 确实换林延潮与他们易位相处,也觉得他们因自己一己之言,就更改国家政治上的大方向,那就太可笑了。他们不知道自己是穿越者,他们根本不清楚什么叫水土流失,还是用天人感应这一套,来论定黄河清浊。 林延潮仍是道:“元辅,并非是下官胡言,岂不闻民间有云,水重年景好,雨多粮丰茂。水轻火龙飞,赤地皆焦草。” 赤地皆焦草五字说得就是大旱时赤地千里的景象,为政者难免听喜不听忧,听到这五字时不免心惊肉跳。 见林延潮如此,张居正不由脸色一沉。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那宰相之怒呢? 张居正可是当今政坛执牛耳者,百官见他战战兢兢,不能言数语,但林延潮竟如此执拗,与他意见相左。 申时行斥道:“林中允,你这番无稽之谈是从何而来的,还不向元辅赔罪!” 申时行虽是训斥林延潮,但对林延潮自是一阵好意,让他不可冒犯了张居正。 自己厚颜行贿送礼,不惜折节与申五交好,甚至连申时行的儿子也巴结,就是为了申时行帮自己谋日讲官。 眼下费尽心血,用了那么多心机,这一刻若是得罪了张居正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自己又不是故意顶撞他,来显得自己犯颜不媚上。 能不能成日讲官那是将来的事,张居正生气不生气那是他的事,自己就算因此后悔那也是过去改变不了。 无论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未来如何,自己以诚事之。这叫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 就此时此刻而言,自己既是知道黄河会引起大旱,就诚言告之。若不告之,就违背了自己所求的修齐治平四字,不诚于本心。 林延潮虽是低下头,但背却挺得笔直道:“回次辅,下官只是秉实而言,只求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张居正冷声道:“好一个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若是出事你担当得起吗?” 林延潮二话不说长拜而下,然后将头顶乌纱帽脱下,放在左膝前。 林延潮正色道:“下官愿辞官抵罪!”(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七章 此子莫非奇才 见林延潮说得斩钉截铁,以及他放在一边的乌纱帽,在场之人都是肃然。 连张居正也没想到林延潮居然如此与他讲话,为了证明黄河大旱之事,他居然以辞官相抵。 张居正露出凝重的神色,他的脸上怒色一抹而过,但他并非全然动怒,若是林延潮说得是真的,朝廷提前防旱,那么可以将损失减少到最小,还能让几十万百姓活命,那林延潮就对社稷立下大功了。 张居正也不由露出几分认真之色来。 张居正对一旁潘季驯问道:“时良,你看林中允所言是否有道理?” 若是平常张居正这么问潘季驯,潘季驯断然是想也不想就否定了。总有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喜欢在老前辈面前卖弄自己的知识,岂不知这就是班门弄斧。大家都是过来人,对方那点小心思自己怎么不知道。 所以林延潮在他面前大发阙词,那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但此刻张居正亲口过问自己,有那么几分郑重的意思,这不仅涉及到黄河沿岸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而且还涉及一名正六品官的乌纱帽。 林延潮敢以自己的官位作保,那么他的信心是从何而来呢? 饶是潘季驯这一刻也必须慎重,向张居正道:“元辅,我不敢轻易下断言,请允我查历年黄河水情,再就此事答复!今年若有旱情也需七八月方能得知” 张居正点点头,扫了林延潮一眼道:“你既是用官位作保,若今年有旱情也就罢了,不仅无过,而且有功,但若是年景风调雨顺,你就回家种田吧!” 说完张居正重重一拂袖,踱步林延潮面前经过。 归中书,董中书二人都是紧随着张居正,皆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摇了摇头离去。 林延潮向潘季驯拜谢道:“下官谢制台!” 潘季驯则是避开不敢受林延潮这一拜,而是道:“我这可不是帮你,只是秉公为之,你好自为之才是。” 说完潘季驯也是走出堂房。 其余人都走了,申时行上前搀林延潮道:“起来吧,别人都走了。” 林延潮起身后,向申时行行礼,一脸惭愧道:“弟子愧对恩师的一番栽培了。” 林延潮对申时行的惭愧才是真的,他为了自己谋日讲官必是费了不少心力,但这一番被自己搞砸了。 申时行笑了笑,拍着林延潮肩膀道:“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事已至此了,多说无益。” 林延潮见申时行没有怪罪他,心底对他更是愧疚当下道:“恩师,弟子惭愧,是一时太冲动了。” 申时行道:“延潮,你若真觉得黄河河清,乃是大旱之预,何不与我说,再让为师与元辅进言,如此比你直言进谏不是好上十倍。” 林延潮道:“恩师,此乃是犯颜直谏,很可能因此得罪元辅,弟子一人为之就好,怎能连累恩师呢?”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既是明白犯颜直谏,但又为何一定要说呢?你难道不知,开罪了元辅,以后官途都没了吗?” 没错,自己的业师林烃就是得罪了张居正被罢的官。 但不止林烃,王锡爵,沈一贯那么多因开罪张居正,而被罢免的官员,后来在张居正倒台后,都以加官进爵,反而是努力巴结他的人,两年后都被皇帝拉了清单,怎么会说官途都没了。 自己的大腿又不是张居正。 不过林延潮心底虽这么想,但面上却道:“弟子的蒙师曾教诲,为官需行谋保善家邦,言事苟利社稷。若是为了做官而做官,那就不是好官。” 申时行点点头道:“延潮,你有一位好先生啊。” 林延潮道:“是,弟子辜负先生,以及恩师你的教诲才是。” 申时行见林延潮脸上有几分失意之情,猜他已有离去之意问道:“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林延潮道:“恩师,既是置事其中,我想向朝廷请冠带闲住。” 所谓冠带闲住,就相当于停职留岗,辞去差遣,但官员的身份,以及品秩还在。 林延潮请冠带闲住,就是免除翰林院的差事,但是翰林官,以及正六品的品秩仍是保留。 此随时可以复职。 眼下林延潮以官位担保,今年黄河必有旱情,若是真有旱情,那么林延潮会官复原职,甚至升官,若是没有旱情,那么林延潮就要真罢官了。 这也是最合乎林延潮现在处境,静待结果。 申时行点点头道:“今年是否有旱情也要七八月才能答复,我看如此与其冠带闲住,倒不如向朝廷请回乡省亲。” 林延潮讶然道:“保留差遣?恐言官不会放过。”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无妨,御史台那我替你安排。” 林延潮知申时行这是在保自己,如此不用冠带闲住,等于朝廷给假让你回家。得罪了张居正,能有这个结果已是非常好了。 在京为官已是一年多了,想起家乡的亲人,也是到了回乡省亲的时候。 乘着自己处于是非争议之际,回家一趟。 申时行道:“你就先安心回家,你中了状元后,还未回过家吧,正好衣锦还乡啊!” 这确实是对自己最佳的安排了,回乡省亲后,今年黄河的灾情结果就可出来了。林延潮垂下头道:“既是如此,弟子多谢恩师了。” 此刻就在林延潮打定主意,要返家省亲时。 潘季驯正在工部卷宗房里,将历年关于黄河水情翻了个底朝天。 不仅仅是本朝的,就是汉唐宋元任何有关于黄河水情的卷宗,他都没有放过。 潘季驯已是一夜没有合眼了,眼里布着血丝,而灯罩里的油灯更是忽明忽暗。潘季驯拿着书一卷一卷地翻着,而身后属吏拿着也是拿着笔,将卷宗上关键地方抄录下来。 就在快天明时,潘季驯陡然将笔一掷,按桌而起,满脸的不可思议。 潘季驯负手踱步在屋中转圈。 但见潘季驯脚步如飞,把屋子里的几名吏员转得头都晕了。 可是潘季驯他的头丝毫没晕,一边走一边还喃喃自语道:“这……这竟真如此子所言,古往今来黄河澄清之事,十次里有七八次出现旱情!” “他是怎么……怎么知道?此子莫非真乃奇才?”(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八章 足以心安 与申时行辞别。 如此林延潮即离了文渊阁,此刻已是快要到了归衙的时候,日头马上就要落山了。夕阳依在了文渊阁顶的黑色琉璃瓦顶上,将阁楼的边缘镀了上一层金色。 林延潮六个月在内阁轮直尚且未满,还有十几日这样。 不过林延潮知道自己,当自己进谏的一刻,已是要离开文渊阁了。不过这五个月自己没有白呆,在这里他获益良多,在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这些一流官僚身上,学到了不少政事经验,若是可以,林延潮希望还能在文渊阁多干半年,不过眼下是要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林延潮走到北庑直房,用钥匙开门,收拾东西,将官印,印记都是装包带好。 上午来还踌躇满志地想要晋日讲官的,但这才到了下午,自己就要从内阁走人了,林延潮不由有些感慨。 门外中书,官吏们还是走动如常,丝毫不知文渊阁里发生的事,但见林延潮收拾好东西要走时,他们不由十分奇怪。 “林中允,这是?” 林延潮在内阁几个月,与同僚交情都不错。但凡同僚有交代之事,无论轻重大小,林延潮都会给人回话,能帮得就帮,可谓广结善缘。 但见林延潮要离去,十几名同僚得知消息后都是过来询问。 至于同在东房的几位轮直翰林,如张元忭他们听到消息后,也是赶到值房来。 张元忭就问道:“宗海,你因何事离去?” 对于众人好意询问,林延潮却不能直言情由,笑着道:“这不是准备向天子请归乡省亲,先一步从阁里离开。” 众人这才恍然。 张元忭笑着道:“原来宗海是要省亲啊?这是好事啊,余当年第一次还乡,虽是已中了状元多年,但家乡父老出迎十里,连知府,知县也是出城迎接,那别提多风光了!宗海,你乃大明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这风光更在我之上啊!” 林延潮心道,自己哪里是衣锦还乡啊,明明是为了不被冠带闲坐,找一个离京的借口而已。 众同僚听了都是纷纷向林延潮道贺。 众官员皆是道,宗海既是要离京,我等多日也受你照顾,需好好替你饯行才是。 林延潮听了还是感激同僚这番心意,于是一一向同僚拱手作别。 林延潮离了文渊阁时,东房的吏员还一个个巴结地替林延潮提包裹献殷勤呢。 林延潮不由心道,若是你们知我得罪了张居正,恐怕躲还来不及吧。 林延潮离了文渊阁,展明赶着马车在那等着林延潮退衙。展明见林延潮提着大包小包,不由讶异问道:“老爷你这是?”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回家再说。” 展明知机不问,于是与林延潮一并驾车返回家中。 到了家里后,林延潮将林浅浅,林延寿叫来,与二人大致说了这一次回乡省亲的事。 林浅浅听了高兴地道:“如此真太好了,虽出来不过半年,但论来论去,哪里都不如家乡的好。” 林延潮见林浅浅同意点点头,又看向林延寿问道:“兄长如何打算呢?” 林延寿道:“我这才来京不过几个月,正在孙先生门下攻读呢,就不回去了。” 林延潮心想自己若真被罢官,那么此去老家,就回不了京师了,自己还是要与林延寿交代一下的。 于是林延潮将自己今日在堂房里得罪张居正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林延寿听了立即跳脚道:“延潮,这张居正是……是奸臣啊!没错,就是戏台上唱白脸的,白脸奸臣!” 林延潮连忙道:“兄长,此事首辅也没有做得不当之处。首辅处事还是公允的,你万万不可与外人这么说。” “我管他什么公允不公允,我觉得他是奸臣,他就是奸臣。你放心,你若是罢了官,我一定替你申冤,等我考上了进士,金殿传胪时,我参他一本,让文武百官知道他的嘴脸。” 林延潮与林浅浅对望一眼,不由同时露出你又来了的表情。 “兄长,你有这份心我领了,你还是考虑如何先进学吧,这才是当务之急。”林延潮赶紧劝道。 林延寿摆了摆手道:“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在顺天府里,我已鹤立鸡群,不说生员,进士也是如反掌观纹。” 林浅浅忍不住问道:“兄长,既是你如此有把握,那你为何当初在老家没考上秀才?非要到顺天府来?” 林延寿沉思片刻道:“莫非我有先见,知延潮会遭奸臣陷害,把进士及第的机会留到今天?” 林延潮被雷得外焦里嫩心道,兄长你也真太凑表脸了。 安顿好林延寿,林延潮又找了孙承宗道:“我此去离京,最少半年,你替我照看兄长,这是两年的修金,你且收下。两年期满,孙先生可以自去。” 孙承宗讶然道:“东翁,这是作何,信不过孙某吗?” 林延潮笑着道:“并非如此。” 于是将自己仕途不利的消息告诉给孙承宗。 孙承宗道:“既是如此,孙某就更不能轻易离去了,正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东翁一片赤诚,一心为公,孙某敬佩不已,必不负所托。也请东翁放心,当今天子乃是圣君,必有起复你回京的一日,孙某就在此等候。” 林延潮见孙承宗这般说道:“孙先生,真是有侠气,也好,就如此吧。” 说完林延潮与孙承宗主宾间各行了一礼。 之后林延潮回到屋中让林浅浅收拾东西。 林浅浅答允了,林延潮见她答允如此利索,不由问:“我若是因此而罢官,你不会恼我吧!” 林浅浅道:“这才不会,明明是宰相他欺负人,夫君你一心为了百姓,一心为了社稷,只是因说了真话,就惹得他不高兴,这样满朝大臣还有谁敢说真话,明明就是他的不对。走了也好,到时候等到北方大旱时,他知道自己错了,哭着求着叫咱们回来当官,咱们也不回去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点点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就算千夫所指,也是足以心安!”(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九章 放爆仗 初春的京师,到处都是浮埃,这大风一卷一刮,就弄得人灰头土脸的。 往年的这时候,京师早就下了好几场雨了,虽说难免地上湿漉漉的,甚至暴雨之时还沟渠漫街。 不过却比不上今年,这般连点雨未下过的春天,却是几十年没有见过了。 百姓们有点奇怪,也谈不上预见有什么旱情,只是觉得天气燥燥的,令人有几分不舒服。 林延潮从内阁交割好手续后,就向天子上了省亲疏,疏上说臣兹幸有斗升之禄,欲迎吾祖父就养,而祖父已老,不可来矣…… 小皇帝得知林延潮上表后十分惊讶,他不知林延潮是不得已才回家的,不过见林延潮这省亲疏,写得言辞恳切,又言要看望祖父,以及替少时亡故的父母展墓,这些都是人伦大礼,硬得不能再硬的理由。 在忠臣必出孝子之门大意识前提下,这样的省亲请求是很难拒绝的。 于是小皇帝答应了,还赐予林延潮彩币,黄金,作为养祭,宾客之费,这是天子不轻易授予的恩典。 天子下旨批答后,吏部核实后,给了路上用的道里费,除去往返水程陆程,给了林延潮在家一个月的省亲假。 得到批复后,林延潮心底还是挺高兴的,然后一干好友,同乡,以及翰林院的同僚相约去崇文门外替林延潮践行。 就要践行的前几日,林延潮得罪张居正的消息,也是传出风声来了。 这消息一传十,十穿百,不用多久京城里的官员多是知道了。 林延潮心想,既是消息传开,践行宴就不必了,要不然让他们找‘宿疾发作’,‘临时有事’,‘我家狗狗生了’等借口,故作不出席,这又是何苦来由? 林延潮也不忍见他们还要向自己撒谎,还不如将此践行宴直接取消掉。 不过陈济川却不这么如此认为,他与林延潮说,平日里不少官员都是讨好,巴结老爷你的,甚至一见面就称兄道弟,求你帮忙的。眼下他们知道老爷你恶了张居正,咱们试他一试,就借着这践行宴大发帖子,看看到底谁来谁不来?谁对我们是真好,谁是虚情假意的?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这倒是不必,林延潮与陈济川说起官渡之战的例子。 当年曹操在官渡之战时,缴获袁绍的一束书信,其中有曹操手下人暗通袁绍的书信,手下大将建议曹操将书信拿出来看,逐一点名,收而杀之。但曹操却将这些信付之一炬,说当时我势弱时,尚不能自保,何况他人乎。 陈济川听了略有所悟,林延潮道,我与张居正之间,若让我来选,我也选张居正,自己尚且如此,又何况他人。与其强迫别人做出选择,倒不如大家彼此留下情面,日后相见也不会尴尬。 于是林延潮推了践行宴,到了临行一日,林延潮就带了浅浅,陈济川,展明,以及八名丫鬟下人,天还没亮时就离开家,不声不响地踏上了归程。 林延潮一行到了通州,他早已是包好了船回家。 林延潮刚下车,就有人迎了上来问道:“敢问这位老爷是詹事府林中允吗?” “你是?” 这人喜道:“我们家老爷知中允老爷今日起程,特来相送啊!” 听了这里,林延潮不由讶然,是谁冒着得罪张居正的风险来送自己? “请问你家老爷名讳?” 这人笑着道:“我家老爷不肯说,他说他来了,林老爷你就知道了。” 林延潮不屑地道:“不肯通名讳?我从不见此藏头露尾之人,请了!” 说完林延潮拂袖走去码头,这人连忙追着林延潮劝说让他等一等。 但林延潮没有理睬此人,而是让陈济川,展明他们将行李搬上船去。 这边行李搬上船,那边旁边之人则是与林延潮说得口干舌燥,忽然他喜道:“我家老爷来了。” 林延潮转头一看,呦,还真是熟人。 但见穿着一身崭新官袍的何洛书笑着与林延潮拱手道:“知宗海仓皇离京,洛书故而特来相送,真不出我所料,相送的只有我区区一人啊!哈哈!” 何洛书十分得意地在那笑着,林延潮也是报以一笑道:“何兄真是有心了,我不肯让人知我离京的行踪,恐别离伤情,但没料到何兄对我如此情深意重,实在是令我感动啊!” 何洛书见林延潮调侃自己,哼了一声道:“宗海,如丧家之犬离开京师,此刻又何必往自己脸上贴金。何某知你无东山再起之日,恐是最后一次相见,故来看看你这仓皇的样子。这一****等得可是很久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若是何兄来讥讽于我,大可不必这么无聊,衙署里还有那么多事来做,何兄什么时候成了闲人了?不过何兄来送我这份情我领了,但你的心意还是退回吧,请吧!” 何洛书冷笑道:“你要我走,我就走?非拜你所赐,我会被迫离开翰林院,去任一卑官?哼,也好,待我给你放完这一百挂爆仗,让别人知道我堂堂林翰林是如何风风光光的离京!” 说完何洛书就要命下人就在码头点起爆仗时,但见一名官差来到码头上,向林延潮问道:“敢问这位是林中允吗?” 林延潮道:“正是。” 这官差道:“在下乃河督督标,奉河督之命前来,请中允在此稍候,河督片刻就到!” 河督就是河道总督,河道总督乃是眼下风头正劲的潘季驯,张居正眼前的大红人! 何洛书听完惊讶得合不拢嘴,问道:“你林宗海一介正六品官,怎么会有面子,让堂堂制台,正二品的河道总督给你来送行?” 林延潮拍了拍何洛书的肩膀道:“不,何兄你误会了,他也是来给我放爆仗的!” “啊?” 何洛书顿时懵了。 不久但见一八抬官轿行至码头上。 朝廷有律制,凡三品以上官员方可用大轿。故而单看这大轿,在通州码头上众人,也知有大人物来了。 顿时纷纷退避一旁,伏道迎候。 停轿后,轿帘一掀,河道总督潘季驯穿着一身常服落轿走了下来。(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章 潘季驯相求 不知是否因到了午后的关系,通州附近天开始暗了。 码头上人声鼎沸。 何洛书见到落轿之人,真是潘季驯,顿时不淡定了。 这潘大人亲自前来,也是给林延潮放爆仗的吗? 何洛书当然不会这么相信,潘季驯真是来与林延潮送别了,可这林延潮不是得罪张居正吗? 那潘季驯为何会冒着触怒张居正的风险来给林延潮送别呢? 这就非何洛书所知了,但有潘季驯这二品大员来给林延潮送行,看来何洛书今日真是失算了。 何洛书青着脸心道,此地不易久留,反正讥讽过林延潮,已是略消我心头恶气,还是走为上策。 于是何洛书脚底抹油,正是要不动声色的离开,却见林延潮拉住何洛书道:“何兄既然要来,又为何要走?” 何洛书冷笑道:“怎么你攀上了潘制台,难不成还要在他面前告我的状不成?” 林延潮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于是林延潮上前与潘季驯道:“林某真是天大的面子,竟能让制台前来相送。” 何洛书见避不了,也是向潘季驯行了一礼道:“刑部郎中何洛书见过制台?” 潘季驯微微皱眉问道:“何郎中也是特意来送林中允的?” 何洛书心道这可不好,林延潮得罪了张居正被迫离京,若是被人知道自己前来相送,岂不是连累得自己也是开罪了首辅大人。 何洛书连忙道:“回制台的话,下官纯属路过。” 潘季驯道:“是啊,听闻你与林中允交恶,也是不可能前来相送的。” 林延潮道:“潘制台,有所不知,以往我与何郎中虽有一些误会,但早已是消解,现在我们二人可谓是彼此最好知己啊!” 何洛书顿时懵了心底大骂道,他娘的,谁和你是最好的知己啊。 潘季驯已是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啊!不打不相识,你们这可是一段官场上的佳话啊!” 何洛书待要解释,已是来不及了。自己明明是来羞辱林延潮的,怎么变成相送的?但此刻在潘季驯面前,自己又不能否认,总不能说是特意来给林延潮放爆仗的吧。 何洛书眼睁睁地看着被林延潮拖下水了,惹了一身骚味,以后就算自己如何解释,也变不了今日来给林延潮送行的事实,若是被张居正认为自己与林延潮交好,而被打压,自己就完了。 何洛书顿时满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下官尚有事在身告辞!” 林延潮道:“何兄走好,有劳你十里相送啊!” 何洛书听了这句话,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见了何洛书悻悻离去,林延潮不由大笑然后对潘季驯道:“多谢制台。” 潘季驯亦是笑了笑道:“不用,我早看此人不顺眼了。” 于是潘季驯招了招手,但见一名下属捧着一盒子来。 潘季驯拿了递给林延潮道:“此乃临别之际给宗海你的赠礼。” 林延潮犹豫了下不敢收,潘季驯笑着道:“是家乡的腊肉干。” 林延潮听了这才欣然收下道:“制台能亲自来给我送这腊肉干,在下足感盛情,只是制台不知如此会触怒了首辅吗?” 潘季驯范文:“本官为官有一个秘诀,宗海你想不想知道?” 林延潮道:“请制台赐教。” 潘季驯道:“就是直道而行,不问是非。” 林延潮听了不解。 潘季驯笑着道:“官场上弯弯绕绕,人情是非,多得你数不完,等闲人处理不来。既是处理不来,我就不去管他,只需看着眼前之事。咱为官是吃皇粮的,给天子当差的,为老百姓办事的,不是来让众同僚喜欢的。” “说来也奇怪,咱当官到了今日,虽是人是越得罪越多,但官却越做越大。今日我来找你,张江陵他高兴不高兴,又关我什么事?” 林延潮听了对潘季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这就是技术性官员本事啊,不靠拍马屁来升官。不知我什么时候,也能有潘季驯那么本事。 林延潮心悦诚服的道:“真是至理名言,受教了” 潘季驯哈哈一笑道:“你别给我戴高帽子的,我此来送你只是个名头,我是特意来向你请教的?” 林延潮连忙道:“不敢,制台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潘季驯点点头道:“你说黄河清,则有大旱后,本官回去查了从秦汉以后,黄河之水情,发现真如你所言,但凡黄河水清,十次有七次都会有大旱。说实在的,我诚心佩服啊,我治河十几年了,尚不知此中道理。你一个词臣,不说让你修堤坝了,让你玩泥巴都玩不好,你却怎么从中看出这道理的,这里倒是要向你请教一番。” 潘季驯这一番话可谓十分诚恳,真是向林延潮来求教的态度。 林延潮笑了笑道:“制台言重了,其实以黄河水清来看旱情,虽说是十之有七,但仍不算太高。” 潘季驯听了讶然问道:“哦,十之有七,还不是高?我记得我嘉靖三十四年陕西大旱,冬里就没下一场雪,然后到了春里河水断流,烈日暴晒,田土龟裂,种粒皆绝,因饥后又生大疫。那惨景真是不忍目睹,赤地千里,寸草不生啊!但这一次还不算大灾了,若真到了那等赤地千里,流民载道,饿殍盈野之时,那连社稷都会不稳,若是你有提至十之有八的办法,我老潘今日就在这里给你磕头了,替老百姓谢你了。” 说完潘季驯作势就要拜,林延潮心道好你个潘季驯竟对我用这苦情计,我还以为你是个耿直人呢。 不过林延潮见潘季驯那一脸诚恳的样子当下道:“制台,你这不是折煞我吗?” 潘季驯道:“宗海,你是不知,老百姓苦啊!你没有当过地方官,你去黄河走一走看一看就知道了。你若真有此法,那么朝廷就可提前半年,防备旱情,说出来可救得几十万人的性命啊。” 于是林延潮道:“制台真是折煞我,此事利关天下苍生,就算制台不问,我林延潮乃是一介草民也会如实告之,何况在下乃朝廷命官,为百姓谋福祉,根是本分所在,但今日经制台这么一求,变得我林延潮有意卖弄,这不丢我的人吗?”(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一章 喜还是不喜(两更合一更) 说实在潘季驯确实有诓林延潮将这等测水方法说出来的意思。 这关系到黄河两岸百姓的性命,若是能提前预警,不知可以活多少人。但若是说潘季驯凭此办法,想要加官晋爵,那也就错了。 潘季驯非翰林出身,入不了内阁,外官任尚书,二品大员已人臣的顶点了。 但是见林延潮却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而且还看穿了自己这点小心思,潘季驯不由有几分尴尬。 潘季驯道:“林中允,若真有此办法,本官决计不亏了你就是,绝对在天子替你保奏。“ 潘季驯想试一试,林延潮的意思,看看他冒着顶撞张居正的风险,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希求幸进,还是真是一心为公。 这话也是潘季驯考验林延潮用心。 但见林延潮道:“罢了,眼下元辅对我印象不好,若说是我建议,必不会许,我倒不如将此法告诉给制台,造福苍生,以一毛而利天下,有何不可。不过制台将来凭此加官晋爵,不要忘记关照下官啊。“ 见林延潮这么说,潘季驯差一点吐血了,这倒是什么路数,此子真不可以常理揣度。 潘季驯没好气地道:“我已位极人臣,何谈加官晋爵,闲话少说,你的办法能测得几分?“ 林延潮一字一句地道:“十中有九!“ 什么? 潘季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林延潮以黄河水清水浊,测大旱不过十中有七。 他觉得林延潮的办法,能更进一步,就很好了,但是没料到他的办法,居然有九成,这不是忽悠人吗?若是真能测个十中有九,那么朝廷就有十足把握,提前预警灾情,那么这绝对是一件造福百姓的事。 潘季驯有些不信,于是问道:“林中允,姑且说来。“ 林延潮闻弦而知意,见潘季驯又怀疑自己,当下笑了笑道:“潘制台还记得,我说过水重年景好,雨多粮丰盛,水轻火龙飞,千里皆赤草吗?“ 潘季驯目光一亮,与林延潮道:“你是说称水之轻重来测年成?“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我们可逐年逐月,在黄河上取一袋黄河水称之,拿前一年水轻水重与今年较之,拿前一月的水轻水重,与此月较之,由此可知黄河各省雨水丰寡,这就是称水定天象。“ 听了林延潮的话,潘季驯左右踱步,似考虑到林延潮这话的可行性。 林延潮十分笃定,这方法可不是他杜撰了,而是历史验证过了。 从清朝顺治年开始,朝廷在黄河沿岸设汛兵,采用从黄河取水称水办法,若是去年不旱不涝,今年的黄河水比去年骤然轻了许多,那么今年发生旱情的几率很大。 若是比去年重了,那么今年就要多注意沿河防汛。清朝用此办法预测年景,成算极高,据记载准确度几乎达到十之有九这么多。 林延潮也是搬运别人智慧而已。 潘季驯仔细想过此事确实可行,不由激动地抚掌道:“此真妙法,又极为简单,状元郎,潘某真服了。本官立即奏表朝廷,立即推行此法。“ “那多谢制台了,如此林某也可放心离京了。” 见林延潮这么淡然,潘季驯不由感慨地道:“林中允,你不知你这一策,可救活多少百姓,我替黄河沿河千万百姓在此谢过你了,受我一拜。“ 说完潘季驯向林延潮长长一揖。 林延潮见潘季驯一名二品大员屈尊向自己行礼,连忙扶起道:“制台修河筑坝才是活得几十万百姓的功德,我林延潮不过举手之劳,又怎么敢居功呢。“ 潘季驯抬起头不由道:“宗海,真社稷之臣,你放心,这一次无论你与张江陵这打赌谁输谁赢,潘某这都给你留一席之地,沿河的知府或办不到,但知县总能给你保举一个,你安心吧!“ 林延潮心道,好啊,你这潘季驯明明是要老子给你打工,却说得如同收留我一般,又给我耍心眼,真是太不可爱了。不过怎么说,也算有个办事的地方,堂堂翰林屈就知县,屈就就屈就了吧。自己又不是受不了委屈的人。 林延潮道:“也好,就算知县也成啊,只要能事功,官位高低我不在乎,总比待在家里赋闲好,总之不让林某负了此有为之身就行。“ 听了林延潮这句话,潘季驯再度刷新了三观。官场上不少官员官场失意,就是一副老子不干的样子,宁可辞官归隐,归隐田园,宁可悠游林下,也不愿屈身事之。 但林延潮却一副有事干就行的态度,虽少了魏晋那等淡泊风度,但却见胸怀,也更对潘季驯的脾气。 此子正是我辈。 若说之前他夸林延潮,半真半假,这一刻真是有几分佩服了。但真正佩服的话,一般是不会说出口的。 于是潘季驯将林延潮送上船后,啥也不说,吩咐了手下一句:“送我去相府。“ 潘季驯吩咐后,就坐着大骄前往张居正的府上。以潘季驯的身份,见张居正当然是轻轻松松。 而听说潘季驯抵府时,张居正正在喝药汤,听说潘季驯要见自己。张居正立即喝完药汤,然后命丫鬟给自己更衣,再在袍服上熏香,掩住身上药气,最后取了香茶喝过,遮住口中的药味。 张居正更衣时,下人给他送了一个条子。 张居正看后眉头一皱,将条子丢回,来至客厅见潘季驯坐在椅上,淡淡地道:“时良,听说你今日出城了,去了哪里啊?“ 潘季驯知自己去送林延潮的事,决计瞒不过张居正,当下淡淡地嘲讽道:“相爷真是好耳目,我去了通州,送了被相爷发配出京的林中允,这才回来。“ “哦?“张居正脸一沉,哼了一声。 潘季驯直言不讳道:“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堂堂宰辅,与一小辈计较好意思吗?“ 满朝文武,大概也只有潘季驯和陆光祖二人,敢和张居正这么讲话。 潘季驯这么说是他就是这性子,一贯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脾气,否则也不会当初因治河意见与张居正相左被罢官了。不过张居正要用着他治河,所以忍着潘季驯,日子久了也是习惯了。 至于陆光祖则是与张居正是同年,交情非比寻常。不过陆光祖这样的话多说了几句,也被张居正赶回家去了。 “此人可不是一般的小辈,你送他作什么?是故意扫我的面子吗?“张居正道。 潘季驯道:“当然不是,只是我一事不明,问林延潮如何能以黄河水清水浊,来测得天象,甚至敢以官位作保。“ “哦?林中允敢以官位相保,不是发梦得了神授的吗?“ 潘季驯莞尔,张居正嘴巴也是满损的。 潘季驯道:“非也,相爷让我查此事,我查了黄河历年水情,发觉黄河水清确实常有大旱。“ 张居正脸色微变,这林延潮要打自己的脸呢,你还过来帮着扇自己耳光。见张居正不快,官场上大部分官员察言观色下,都不会继续往下讲了。 但潘季驯管你张居正爱不爱听,犹自不停将自己从中的分析讲了,还把林延潮以水轻水重判断年成的方法如实讲了。 张居正虽是不痛快,但也不会将个人爱憎,夹杂入自己的判断。 处在他这位子,早就练就一身本事,不必亲自经手事情,关听下面的禀告,常常就能将事情如何判断个大概。 下面官员说话有没有夸张,事情有几成真假,张居正都能知道个大概,所以官员在他下面办事久了,也知道切不可在老中医面前玩偏方,什么事如实上报,若被张居正抓到错处,后果不堪设想。 张居正听完潘季驯这一番话,又将自己的疑问拿出,问了潘季驯几个问题,最后张居正确认林延潮这称水定天象办法,真有可行之处。果此法真的可行,黄河上中游的大旱,朝廷就能预先做出准备。 不过现在张居正却陷入久久的沉默。 潘季驯看张居正如此,故意道:“怎么办呢?我看这林延潮的法子,真是梦中神授而来的。相爷你用不用呢?“ “此乃良法,当然要用。”张居正毫不犹豫地道。 潘季驯大喜,不过张居正随即道:“不过此乃是时良你的办法,你放心,我会替你向天子请功,将此法立即颁行,如此苍生有幸,社稷有福。“ 潘季驯连忙摆手道:“我怎能窃一小辈的功劳,不可,不可。我看无论今年是否有旱情,相爷你都不可治林宗海的罪,反而要升他的官才是。“ 张居正点点头道:“说的有道理。“ 潘季驯今日来就是这目的,当下笑着道:“相爷英明。“ 张居正道:“时良,你谢得太早,今年若是有旱情,我不但不保奏林宗海,还要让天子将他免官,若是没有旱情,我反可向天子举荐林延潮,让其加官。“ 潘季驯一愕问道:“你,你是不是当官当得糊涂拉?“ 张居正冷笑两声道:“时良,汝可知田丰为何被杀?“ 田丰是三国时袁绍的谋士,田丰建议袁绍不要出兵官渡,袁绍不听反而将田丰下狱。后袁绍兵败官渡,有人向田丰贺喜,说主公这一次败了,你要官复原职了。 田丰却道,我完蛋鸟,袁绍这人外宽内忌,若是这一次他赢了,不但赦免我,还将我置于左右,不时拿出来晒一晒,来显得他宽容,又能折辱我。若是败了,恼羞成怒,我就挂定了。 潘季驯听了顿时面色涨红,起身道:“你,你,学谁不好,非要学袁本初。你欺弄一个小辈,好意思吗?“ 张居正笑了一声,嘴角微微翘起,一副我就是这样,你奈我何的表情。 潘季驯知改变不了张居正的主意,只能出了相府,自己不仅没有帮到林延潮,结果反是害了他。 潘季驯上了马车前,看着相府一眼,骂了一句\''奸相\'',方才恨恨地离开。 而此刻在通州运河上,林延潮已是乘上南归的船,启程返回家中的途上。 船舱里大部分人都已是睡下,但林延潮负手立在船头,没有半点睡意,看着船外灰蒙蒙一片,唯有船头松明照亮了前方的河道。 沉寂在黑暗之中,林延潮此刻思绪万千,想起自己仕途的将来,不由心思浮动。 若是黄河上游有旱情,自己可能因此加官进爵,若是没有旱情,自己就会罢官。 按照道理,自己应是期待黄河上有旱情才是。 但若真有旱情,那么沿河的百姓就真的遭殃了,就算提前预警,但也真救不了这么多百姓。 不过若没有旱情,自己就要丢官了,想想却是委屈了自己。 林延潮以前看书时,里面写无良的医生,总是希望当地爆发瘟疫,如此自己好赚钱。卑鄙的棺材铺老板,则是希望医生治不好人,如此自己棺材板就可多卖一些。 若是真平心而论,林延潮希望不希望,黄河上游有旱情呢? 就在林延潮这么想之际,陡然发觉脸上一凉,似什么打湿了自己的脸。 随即哗哗声从耳边响起,林延潮连忙避入船舱,接着就听到船舱上吧嗒吧嗒地直响。 这是下雨了! 这并非普通的小雨,而是大雨,并且雨势极大,简直铺天盖地。林延潮见了这大雨,心底是又喜又悲,此刻他的心中可是百感交集。 而身后船舱后摇船的艄公,却痴了一般,仍由这雨打在身上。 林延潮诧异正要提醒这艄公避入船舱。 却见艄公突然跪下向苍天连续叩了几个头,然后大声道:“没错,是大雨,大雨!老天爷终于下雨了。感谢老天庇佑!” 林延潮看着艄公如此激动不由问道:“船家,这雨下的你为何高兴啊?” 艄公喜道:“老爷,你身在京师难道不知道,今年有旱情吗?” “是啊,若有旱情,也是在地里抛食的农夫担忧,你水上人家担心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若是雨大那么河水就丰沛,若是雨少咱们这一段通州以下的水路就都断了,咱们也没有活计,老爷,你说这雨来得好不好?” 林延潮笑了笑,想了下道:“那算是好吧!”(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二章 驿站 大雨下了很久,一直到第二日天明,方才止了。 雨水啪嗒啪嗒地打在船篷上,林延潮又是一个认床的人,加上心思重重所以一夜睡得不好,还未天明是醒了,怎么睡也是睡不着了。 林延潮索性也不睡了,睁开眼睛,用手枕着头,看着头顶船蓬。这船篷是用竹片编成的,中间夹着竹箬,属于典型的篷船。 因为昨夜下了大雨,为了防得船舱进水,船家将可活动伸缩的明瓦蓬撑起,待没雨了又将明瓦蓬收了起来。 林延潮几乎都将船篷盯出花来,而耳边是艄公一下一下的摇橹声。 林延潮用手推了推篷窗,星光照入船舱里,林延潮眨了眨眼睛,不过远处的天边已是有几分泛白。 不久船篷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之声,那是船娘拿着铁皮桶蹲在船边沥水,准备升火烧汤。 林延潮索性撑着身子,看运河左右的景色,运河上水流平缓,船在河里静静地行着。 林延潮乘得是自家雇来的三明瓦白篷。 白篷船是用桐油清漆的,如此夜间在黑漆漆的水面上易识别,所以常用来作夜航船,也是渡船。林延潮雇白蓬船只是要昼夜兼行,快一些回家。 眼下天色逐渐亮了,运河上也是有了喧闹声,河面的乌蓬船也是多了起来。 乌篷船一般行在河央,不于白篷船同行。因为乌蓬船一般都是私船,作得是明瓦大船。有钱人家建三明瓦,四明瓦,五明瓦也是等闲,甚至还有六明瓦的,船大自然行在河中。 在明末繁华的江南,苏杭的富绅以船代步,出行都是乘乌篷船,彼此也是借着船只相互攀比,尽显平日的奢靡。当然林延潮也不是没钱雇一艘好的蓬船代步,不过他行事低调,自是不愿雇佣大船,引人侧目。 所以林延潮的三明瓦白蓬船只有三道船篷,后篷是船家住,以及烧火的地方,浅浅等女眷睡在中舱,至于林延潮等则是住在前舱。 三瓦船无疑就小了许多了,人站在船舱里是直不了身的,不过林浅浅倒是觉得还好,昨天他与几位丫鬟,在狭隘的船舱里可是打了半天的马吊。 不久船娘就将早饭端来,普普通通的咸鱼就稀饭。 船娘与船夫撑这夫妻船几十年了。 船娘一脸抱歉地与林延潮道:“老爷,船上没什么吃,请原谅则个。” 林延潮笑了笑,端起碗筷大口地扒了稀饭道:“我也是苦人家出身,比这吃得更差也有过,无妨的。” 船娘当下喜着道:“谢过老爷。” 船夫则是道:“老爷,还有三十里水路就到了水秋驿,咱们可以赶得上吃个晚饭,那定是顿好的。” 船夫边摇橹边与林延潮说道。 “可以。”林延潮答了一句,又开始扒饭,一碗咸鱼稀饭也是吃得格外香甜。 林延潮从通州行船行了一夜水路,就到了下一个水路驿。 到了水路驿后,水路驿吏员勘合林延潮的官碟后,就让林延潮一行入驿休息。 其他连船夫,艄公,船娘都是得到妥当的安置。身为朝廷命官,林延潮回乡省亲可住在官驿中,白吃白喝自是不用多说。 林延潮更衣擦脸后,驿丁给他端上茶水道:“翰林老爷一路辛苦了,驿丞大人说他有要客相陪,一会再与翰林老爷赔罪。”林延潮不由讶然,自己得罪张居正的事,虽说知道的人不少,但仅限于京官之中的高层,但连一个驿丞也敢给自己甩脸色看,也是太嚣张了。 见林延潮微微露出不喜之色,这驿丁每日在这里迎来送往过往官员,最懂得揣摩上官意思了。 驿丞连忙道:“翰林老爷莫怪,今日前礼部尚书董老爷的侄孙过驿,说是要上京赶考,故而驿丞才在相陪?” 林延潮问道:“礼部尚书的侄孙是几品?” “那当然是没品,人家还没考上进士呢。不过他将来考中了进士,要当几品官,还不是他家大人一句话的事么。”驿丁赔笑着道。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好了,知道了,告诉你家老爷不必来陪我了。”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宽容。”说完这驿丁退下。 见了这一幕,陈济川道:“连官员的驿站,都给这些人用来当客栈住,这还有王法了吗?” 林延潮道:“当官哪个不公器私用,别说了。” 片刻后,驿丁给林延潮等人端来饭食。 林延潮与家人所用六菜两汤十分丰盛,至于他所雇的船夫也是得到饱食。对此众人的气稍稍平了一些,看来驿丞作得还算不是太过分。 用过晚饭后,林延潮就在水路驿里下榻安睡,因为昨夜一夜睡得不安生。 今晚在驿站里,故而林延潮想要睡个好觉。 但没料到,林延潮刚要躺下,就听得隔壁院子传来丝竹乐曲之声。 林延潮身为六品翰林,在驿站里当然是享受独门独院的待遇。可是人家在隔壁这么折腾,也是令人无法安睡的。 林延潮叫来驿丁问道:“这隔壁是怎么回事?” 驿丁连忙赔罪道:“老爷,这实在对不住,董公子今夜与朋友喝酒喝得高兴,于是还叫了堂子。” 林延潮听了心底大骂,好你个董公子仗着你家大人的名头,胡作为非啊,不仅在驿站里面白吃白喝,还叫了戏子妓子。 “这叫堂子的钱,也是驿站出的。” 驿丁苦笑道:“那还不是吗?哪家的官人不是如此。” 吃鸡,公家也给开发票报销的,这真心遛遛遛。 林延潮又问道:“你说董公子是礼部尚书的侄孙,那是乌程的董尚书吗?” “除了他还有谁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了,我心底有数。” 说完林延潮直来到隔壁院子,二话不说推门而入。 林延潮用得力气不小,顿时门重重砰地一声响,屋里的人本是在喝酒作乐,但见突然走进一名二十余岁的人进来,都是愣住了。 这时候但见桌上一名穿着锦衣的男子拍桌而起,喝道:“哪个王八蛋,不睁眼的给老子闯进来了?” “王八蛋你说谁?”林延潮问道。 “我说得就是你。” 这男子一说完,满桌都是低笑。(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三章 装逼打脸哪家强 这水路驿的院子里,此刻是莺莺燕燕,十分的热闹。 但见这院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坐着三名锦衣公子,这每名锦衣公子左右都有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子陪着,在墙角边还有两名弹曲的清倌人。 至于林延潮一入内时,这些妓子虽吃了一惊,却没有多少害怕之意。相反她们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延潮,还上下打量。 能住在这水路驿里的人,都是有官家身份的。不过众人见林延潮如此年轻,显然官不可能当得太大,所以也没什么在意。 坐在下首的锦衣公子拍桌喝骂道:“哪个王八蛋,不睁眼的给老子闯进来了?” “王八蛋你说谁?”林延潮问道。 “我说得就是你。” 这公子一说完,满桌都是低笑,妓子们都是以手掩口浅笑。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这锦衣公子待会过意来,知自己是中了林延潮的圈套,顿时恼羞成怒骂道:“给老子逞口舌只能,哪个裤裆没夹紧的把你放出来了?” “裤裆没夹紧的你说谁?” “我说……”这锦衣公子说了一半,陡然醒悟过来,将话吞回肚里去。 但桌上之人,见对方居然中招两次,已是笑得是前仰后合。 林延潮笑着站在那,这时候这边院子争吵,早有驿丁禀告了驿丞,驿丞一听大事不好,立即赶至院门外偷听。 驿丞一见两边就要干战,顿时是双腿发软,一旁驿丁问道:“这为何不上去劝解?” 驿丞动手就给了驿丁一个耳刮子,骂道:“你没长眼睛,一个是当今翰林,一个是董家公子,他们吵起来,哪里是我们拦得住的。只求一会不要大动干戈,否则我这花了几百两捐来的驿丞,就要没了。” 现在院子里倒是欢声笑语。 这名公子本是气势汹汹,但是被林延潮几句话就给弄趴下了。 此人恼羞成怒,但见坐在他上首,一名腰间佩玉的公子起身道:“在下乃湖州董家董嗣宾,前礼部尚书是我太叔,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林延潮道:“这就不与你说了,我只问你,湖州董家是几品官?前礼部尚书的侄孙又是几品官?” 这公子闻言失笑道:“好啊,碰上清官了,你是想出名想疯了吧?怎么路见不平,看我住驿站,大鱼大肉,还叫了堂子。你呢?为官多年连三菜一汤都没有,怎么不舒服,早说啊,我这不介意多一双筷子。” 说完这公子要将身旁的妓子一推道:“你去那陪陪这客官。” 那妓子吃吃地笑了两声,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端了一杯酒挪步过来,笑道:“客官,消消气,喝了奴家的这杯酒。” 林延潮看了那妓子一眼,但见林延潮一眼瞪来,迟疑了一下,不敢再上前一步,而将酒杯放下。几名锦衣公子皆是知道这妓女本是撒泼之人,但遇到了林延潮却丝毫不敢放肆,令几人微微诧异。 这时林延潮伸手指着董延宾道:“你说你是湖州董家的董延宾。” “怎么你有何见教啊?” “你与伯念如何称呼?” “伯念?”这董延宾吃了一惊,这是他堂兄董嗣成的表字。 董嗣成去年中了进士,又是长房嫡孙,与他在董家中的身份地位,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见林延潮一语道破,董延宾连忙道:“正是我堂兄,原来阁下与我董家是世交。” “并非世交。” 董延宾心道,不是世交,我怕你作什么。 就在这时驿丞见林延潮占了上风,心道什么董尚书的侄孙,不过如此嘛。 于是驿丞立即入内,向林延潮行礼,然后道:“小驿治理不周,搅扰了状元公,实是罪过,恳请状元公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下官这一次。” 听到驿丞称林延潮为状元公,满院里的人,脸色都是变了。 他们谁也没料到这区区驿站里,他们居然会与当今状元同住,而且这年轻少年,就是状元林延潮。 董延宾当下知道自己错了,林延潮与董嗣成是同年,两人交情不错,难怪林延潮敢说替董嗣成教训一下家中的子弟。 董延宾连忙施礼道:“不知是世兄,失敬,失敬。” 见董延宾如此,其余两名衙内般的人物,也是作色。一人方才一直不说话,这时一并作礼道:“我等久仰状元公大名,方才真是得罪了。” 另一人这时也不敢放肆,硬着头皮道:“不知是状元郎,真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众妓子们见林延潮报出名字就镇住这三名看起来呼风唤雨的衙内,即便不知对方是状元,也知对方乃大人物。至于林延潮的名字,这几年天下谁没听说过,几位妓子此刻更是满脸仰慕地看着林延潮,欠身行礼后退至一旁。 林延潮看向董延宾道:“我并非自持身份,不过是替伯念管教管教他那不成器的弟弟,驿站之地乃朝廷传驿之处,尔等非朝廷命官,怎可肆意停留,甚至还大吃大喝,此将朝廷法纪视作什么?” 三人一并道:“状元郎教训的是,我们知错了。” 林延潮道:“你们今日吃了喝了,费了几何银子,一并自掏腰包,然后连夜搬出驿站,此事我就不再追求,也不会写信与你们师长,望尔等以后好自为之。”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都是大得不能再大的道理,这几人听了连连称是,当下二话不说,立即结账退房,并连夜搬出了驿站。 几人走后,驿丞见了这一幕连忙向林延潮奉承道:“状元公正是秉公而为,下官佩服之至。”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说错了,本官一片私心,只为了今夜睡个好觉而已。” 驿丞一愣连忙道:“状元公,说笑了。” 说完驿丞又吩咐驿丁道:“站着看什么,还不快去,巡视驿站,不许有任何人,搅扰了状元公的清梦。” 众驿丁一并称是一声。 待见林延潮离去,驿丞满是羡慕地看着林延潮,然后与左右道:“咱们状元公真好大的面子啊!” 众驿丞都是点头。(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四章 袁宏道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距离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尚有不到百里水程的地方。 但见一艘白蓬船搁在一旁的案滩上。 艄公一脸无奈地站在船尾道:“老爷,对不住,这船。。。。。这船漏了,恐怕是走不动了。“ 林延潮尚好,但林浅浅听了顿时懵了问道:“什么,船漏了?走不动?“ 艄公一脸的尴尬道:“状元公赎罪,状元公夫人赎罪,实是年久失修啊!“ 听了艄公这句话,在场众人都是大为不满。 “现在才说年久失修。”丫鬟们窃窃私语。 一旁的陈济川非常不快,一下子就上脸了问道:“船家你贵姓啊?“ 艄公连连作揖道:“免贵姓陈。“ 众人都是摊手表示没办法:“难怪,难怪。这船家姓陈,这船还能不沉吗?“ “是啊,船家既是姓陈,何不姓漏啊?“ “没有漏这个姓啊!” 艄公听了嘀咕道:“咱们北人,可没有你们南人那么多讲究。还管船家姓啥。“ 林延潮于是道:“咱别说了,船家,这船还修个几日才能行船。“ 艄公听了道:“这,这船底大漏,几乎通了底了,摸不准啊,就算请娴熟的工匠来,少说十几日,多则二十几日。“ 陈济川道:“老爷,看来唯有重新雇船了,否则耽误了省亲的归期,朝廷会怪罪的。“ 林延潮道:“也唯有如此,幸亏咱们马上就要到杭州,应是不难租到船才是。“ “什么叫幸亏?“林浅浅一跺足道,“都是你不肯多花些钱,雇了艘破船,眼下重新雇船,这这又要贴钱进去了。“ 林延潮叹道:“我不是为官清廉吗。“ 说到林延潮为官清廉,在场知道内情的人,不由都翻了白眼。 于是林延潮等人只好在运河边重新雇船,不过南下去杭州的船多没有空船。 运河上北上的漕船还为过淮,而去年春北上的商船,也是不肯\''回空\'',南下时运豆,一些货物至苏州,杭州,船上几没有空地,而且又听闻南方的征粮户在闹漕,故而运河上船也是少了许多。 林延潮这么多人,以及行李,竟是没有一艘南下杭州的船肯载。 当然林延潮亮出官家的身份,必是有人巴结和讨好,但林延潮也是轻易不用就是。 就在林延潮在运河边一筹莫展地等了三日之后,终于有一艘南归的乌蓬船从运河上经过。 这乌篷船乃是五明瓦大船,林延潮连状元的风度都不顾了,与陈济川他们一并隔着水边叫船。 “船家!” “船家!” 这明瓦大船上的掌舵艄公十分傲慢道:“咱这是私船,不带客人,你们喊破喉咙,我也不会答允!” “破喉咙!” “破喉咙!” 艄公听了顿时笑了笑道:“说了没用,你们还喊。” 正说话间,从船舱里出来一名青衫士子走出船舱与艄公说了几句话,艄公听了点点头答允了。 于是艄公开口道:“咱们家公子说了,大家虽是萍水相逢,但也该互相帮助,反正船上还有空仓,你们就上船来吧。” 听了艄公这话,林延潮等人顿时大喜,连忙称谢。 这士子倒是笑了笑,对着岸上拱了下手,就走回船舱。 于是船只靠岸,林延潮众人提着行李上了船。这五瓦船十分宽敞,这青衫士子匀出了船舱给众人居住。 上传安顿后,陈济川与林延潮道:“老爷,这明瓦船外看不过是普通乌篷船,但内里装潢却是十分华贵,显然这公子非富即贵啊。” 林延潮点点头,正在这时这青衫士子来到船舱问道:“几位安顿如何?” 林延潮拱手道:“若非兄台安顿,我等都不知如何是好,多谢援手。” 那士子笑着道:“无妨举手之劳,在下公案袁宏道,草字中郎,不知兄台台甫?” 林延潮听了心道此人莫非是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 林延潮当下道:“原来是中郎兄,在下姓林,字宗海。” 听了林延潮的草字,袁宏道哈哈大笑道:“巧了,当今状元郎,字亦是宗海,莫非阁下就是名满天下的林三元。” 林延潮呵呵笑了两声道:“不过是凑巧而合罢了,在下不过是落第书生,之前船破困于浅滩,令中郎兄失望了。” 袁宏道笑着道:“凑巧,也是难得啊,论文才,状元郎可独居天下八斗,我袁宏道生平最佩服的就是林三元了。” 林延潮老脸微红,开口道:“中郎兄,此言太过了吧,在文坛前辈前,林三元也是不敢放肆的。” 袁宏道不由嗤道:“难怪宗海兄连生员都考不取,原来见识不过如此,你口中称赞的那些文坛前辈,如王世贞之流,不过是句拟字摹、食古不化之人,当今文坛上剽窃成风,众口一响,怎可不说是他们之过。” “倒是有些没见识的读书人,整日将这些人的文章奉为瑰宝,可惜,可惜了。” 林延潮道:“中郎兄虽有恩于我,但阁下之见余不敢苟同。” 袁宏道笑着道:“无妨,君子和而不同嘛,但你若明白了这道理,我看功名不止于秀才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宗海受教了。” 于是袁宏道与林延潮畅聊了起来,谈论文章典籍。 论及博学多才,袁宏道连林延潮的十分之一都达不到,偶尔袁宏道说些主观片面的话,林延潮也不正面点破,只是旁敲侧击了几句。 袁宏道就立即会意过来,他见林延潮虽没有秀才功名,也不见他说什么道理,但不知为何一言一句都正好能点在他的心底,甚至能解他之疑惑。 顿时袁宏道对林延潮大为佩服。 袁宏道当下又将话转至了文坛上道:“当今文人崇繁崇古,文章读来仿佛有人蹒跚而行一般,甚至还会掉进坑里,但是林三元的文章读来不同,每一字每一句都用得极短极简,几不可增一字,也不可减一字,读来自然率真,这才是登峰造极的好文章。” “可惜不少人都是不懂这等文章的妙处,此去杭州有一文会,都是一群无识之辈组织的,若是宗海兄有空,且随我一并前去,看我是如何打这些人脸的。(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五 西湖游记 参加文会? 想到文会,林延潮自求学以来,可谓见识了不少,要么不是不少文艺青年骗吃骗喝的场所,要么就是一些文学青年无病呻吟,悲春伤秋。 所谓文会,大多是无聊的人组织的,相互吹捧,彼此捧臭脚的,用此来扬名的。 对于文会,林延潮是丝毫没有兴趣,于是推说不去。 袁宏道见林延潮如此笑着道:“宗海有所不知,此文会并非一般吟诗作对,而是比较文章。昔日王右军赴兰亭修禊,一文而就,名流千古。” 林延潮道:“原来如此,兰亭序乃序跋,这文会是比试小品文吗?” 袁宏道笑着道:“也可以这么说,文试文章篇幅限一尺牍之内。” 汉朝诏书,书于一尺一寸之书版上,以尺一牍,所以也将书信,信札,短篇幅的文章,称为尺牍。篇幅很短的文章,可以称尺牍,至于林延潮所说的小品文,小品来自佛学,指的是佛经的节本。 小品是对于大品而言,大品是佛经之全本。故而小品文就特指篇幅较短的文章。如书信、游记、日记、序跋等文章都可谓是小品文的一种。 文会若是论及诗词,林延潮不过是中人之姿,但论及文章嘛。 林延潮听了也不想别人面前卖弄所长,何况眼前的袁宏道就是一位小品文大家。 林延潮当下道:“这小品文,既不宜说理,也不易传道,不过是小技,小道而已,明道宗经才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啊!” 林延潮这话说得可谓是冠冕堂皇,确实在正统文人里,读书人的学问是在八股文章上。 小品文什么的,太重于文赋了,反而是华而不实。 袁宏道不由一晒道:“宗海兄,此言差矣,陆放翁的致仲躬侍郎尺牍,以及五柳先生的与子俨等疏,这等文章都是琅琅上口,一字一句读来都是唇齿留芳的。这等文章都是小品文,如何说是小技,小道。” 林延潮也是点点头道:“中郎兄说得也有道理,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袁宏道拍腿道:“此话说得极有道理,宗海你随我一并前去就是。” 林延潮推道:“在下才疏学浅,不攻于尺牍文章,这等文会还是不去丢人现眼了。” 袁宏道只道林延潮心虚,诶地一声道:“宗海兄,不要妄自菲薄嘛,出入的都是苏杭有名的举子,就算去了看一看,也算大开眼界。” 林延潮无奈地,心想去见识一下也好,如此路上游玩两三日,不耽误了自己的省亲的归期。 林延潮于是道:“既是同船而渡,自也是同船而游,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袁宏道闻言当下大喜道:“到了杭州,再与你介绍几位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面对袁宏道如此盛情邀约,林延潮也推脱不过。 于是林延潮与袁宏道说说聊聊,乌蓬船也是走走停停。袁宏道兴致一到,就将船停在水边,与林延潮把酒言欢。 林延潮自是希望船走得越快越好,但寄人篱下,又不好催促,只能努力将袁宏道灌醉,再催促开船就是。 如此经两夜一日,船终于抵至杭州武林门。 武林门外乃运河重要码头,交通孔道,钱粮,鱼货,可谓是人烟辐辏,商贾云集。 众人看到武林门外盛景,再想想一会要入杭州城,众人都是心动。 “宗海兄与家眷,可是初至杭州?”袁宏道察言观色在一旁问道。 林延潮上京赶考时,曾匆匆路过杭州当下道:“当然曾在此稍歇,未曾入城中游玩。” 袁宏道对林延潮道:“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既到杭州,怎可错过,小弟少不得陪宗海兄一趟。” “实在是太劳烦中郎兄了。” 袁宏道道:“你我何必客气。” 于是林延潮命展进在杭州城外雇船,而自己与家眷一并从杭州武林门入城。 林延潮两世也是头一次初次来杭州,心情不免激动。 林延潮问袁宏道,我等先去何处? 袁宏道只是笑而不语,众人在武林门雇了几辆马车,一路向西而行。 这马车是敞帘的,坐在马车上之人,转头之间就可见到满城春(协和)色。 三月的杭州,正是最美的时节。 沿路杏桃相次争妍,桃花盛开,宛如百里胭脂云。 林延潮看这满树桃花入了神,陡然抬起头望见一座七级石塔突兀立于层崖之上。他心知这必是吴越王钱弘俶所建的保俶塔。 保俶塔北镇西湖,林延潮笑着与一旁同坐的袁宏道问道:“中郎兄可是与我同去西湖一游?” 袁宏道还是不肯说,笑着道:“宗海兄不必问,你随我去就是。” 林延潮点点头,在马车颠簸中,微微闭起眼,右手枕在车窗上,,耳边似依稀听到梵音钟鼓之声。 这初春午前,阳光明媚,马车行走在城间,却不闻市井喧杂,暖风轻抚,花瓣飘落,一时薰然如醉。 此刻悠闲自如,几欲大梦五百年。 陡然马车一停,袁宏道与林延潮道:“宗海兄到了。” 林延潮睁开眼睛,但见眼前是一处黄墙碧瓦的禅林古刹。 林延潮抬起头,但见门额写着‘大昭庆寺’四字。林延潮知这大昭庆寺乃是名寺,与京师戒台寺南北齐名。 袁宏道道:“我与住持有旧,故而邀宗海兄一并来听经说禅。” 林延潮大喜道:“这是再好不过了。” 二人一并下了马车,可入寺后,知客僧却告诉二人住持今日不在。 少许失望,但此不妨碍林延潮游兴。 袁宏道与林延潮一并入寺,但见两庑栉比,悬幢列鼎,真有禅林气象,至于林浅浅则与丫鬟同去拜佛,两边于是不在一处。 游寺乏了,二人至禅房歇息。 僧人当即林延潮与袁宏道上茶。 喝着清茶,就着茶点,再用巾帕洗了把脸,疲乏之意顿消,林延潮不由浑身舒坦。 用毕之后,袁宏道与林延潮道:“既是住持不在,吾与宗海同游西湖。” 林延潮答允了。 二人即雇了一小舟,入西湖而游。(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六章 湖上文会 林延潮与袁宏道二人一并雇艘小船同游西湖。 艄公在后掌舵。 暖风送来,林延潮感受着西湖美景,湖光山色,由断桥至苏堤,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 船划近了,可听歌吹之声,堤边春草上,都是来赏玩的游湖之人。 林延潮指此与袁宏道道:“若是居此可延寿百年。” 袁宏道听了哈哈大笑道:“宗海兄,说得好,尔宗海,吾宗湖矣。” 林延潮与袁宏道都是大笑。 袁宏道道:“西湖之景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 林延潮点头称是。 于是二人任小船停在湖边,直到暮霭起时,取道六桥等景色归航。小舟行得虽慢,但林延潮却仍觉得这景致怎么也看不完,恨不能舟船再行得慢一些才好。 游罢西湖,袁宏道与林延潮至净慈寺。 黄色琉璃的净慈寺犹在眼前,舟还未至寺前,就听得庙内钟声宏亮,一道道传来,在湖上回荡。 赏完湖光山色,在归航时忽闻暮钟,仿佛身心都被洗伐了一遍。 曾有诗人说这净慈寺钟声,称是夜气滃南屏,轻风薄如纸;钟声出上方,夜渡空江水。 袁宏道对林延潮道:“此净慈寺,吾兄长举孝廉前,曾在这寺内筑室隐居,读书撰文,此寺可拥全湖之胜,正是下榻之所。” 林延潮点点头,心道此生在此寺旁寓居,每日与人谈禅吟咏,手握书卷,再饱览这湖光山色,这可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才想那么多士大夫,都喜避世出尘,不被案牍劳形。 林延潮知浅浅他们早就寻了客栈下榻,自己就正好在净慈寺住一晚。 小舟停在寺旁,林延潮与袁宏道一并入寺,寺内僧人也是知书达理,谈吐不俗。 林延潮与僧人聊了许久,然后与袁宏道寻他兄长旧住僧房,在其住下,下榻在这湖畔古刹之中。 袁宏道与林延潮说,次日再去湖上赴文会。 林延潮听了不以为意。 到了第二天,有僧人送来一帖。 林延潮拿贴来看,其他也罢了,落款上写着陈眉公三字。 林延潮讶然,向袁宏道问道:“这陈眉公是何人?” 袁宏道闻言哈哈大笑道:“宗海兄连陈眉公都不知?其人工诗善文,书法苏、米,兼能绘事,实乃全才,虽不过弱冠但与同郡的董玄宰齐名,连凤州先生也是雅重其人,三吴名士都争相与他结之为友。” 林延潮听了恍然,原来这陈眉公就是大名鼎鼎的陈继儒啊,至于董玄宰就是董其昌,这二人都是华亭人士。 林延潮虽在朝为官,但身在京师也是偶尔也听苏杭的官员向自己说过他们的名字。这二人年纪比林延潮长几岁,虽没有登进士科,不过论及文才,都可称得上后起之秀。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是陈眉公,真是久仰了。” 袁宏道对林延潮道:“这一次文会请得就是三吴名士,陈眉公不过是出面牵一个头。” 听说陈继儒出面组织文会,林延潮心想自己倒是要去见一见,也算一睹江南名士的风采。 “那文会在何处?” 袁宏道笑道:“就在湖上。” 于是袁宏道与林延潮在寺内用过斋饭后,雇了一舟前往湖心。 不久就见得湖心处,停着五船连舫,连舫左右还有十几艘小船。 连舫上走出一名书生对着小船叫道:“这不是中郎贤弟吗?怎地来得迟了,快上画舫来。” 袁宏道一晒道:“不用你说,我也自会来。” 袁宏道如此不客气,但那书生却丝毫不生气地道:“你同船的是你好友吧,快上得船来,这里有醇酒,也有佳人。” 袁宏道没搭理,让艄公把船划近连舫。 艄公缓缓摇船,袁宏道对林延潮道:“此人叫华传芳,出身无锡商贾,家中赀财无数,平日不学无术,但喜附庸风雅,自己不通文墨,但常买诗买文章来充门面,这一次菰川文会他就是此间金主。” 林延潮听了恍然道:“原来如此。” 说完二人从船舷登上连舫。 林延潮见连舫之内,装潢奢靡,连舫里也有不少士子,他们或在喝酒,或在狎玩妓子。读书人狎妓,反而是一件风流之事。 这时隔壁船舫走来三人,袁宏道激动地道:“眉公兄!玄宰兄!” 林延潮转过头看去,从袁宏道称呼中,辨认出这稍年长一些的是董其昌,年轻一些的则是陈继儒。 至于还有一人,袁宏道则是不认识。林延潮看去此人有几分倨傲,从气度上看应是一位衙内。但见陈继儒与此人显然十分亲厚,拉过此人的手笑着道:“中郎,我与你引见,这位就是王缑山。” 袁宏道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是缑山兄,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林延潮也明白这王缑山是谁了,此人就是王太仓王锡爵的儿子王衡。 这王衡,也不过二十余岁,但十几岁时就名满天下了。 他得享大名,并非是王锡爵的儿子,而是一件事。 当时张居正夺情,王锡爵得罪了张居正。 在太仓老家的王衡,不过十四岁的,听说了之后写了一封信名为《和归去来辞》给王锡爵,让他回家。王锡爵拿了他儿子这信给诸同僚看说,吾不归,将无为孺子所笑。这和归去来辞,既嘲讽了张居正,文章也写得极好,甚至连馆阁翰林也是传抄此辞,由此可知他的才华。 至于王衡堂堂衙内,为何能与陈继儒为友。那王锡爵对陈继儒十分赏识,招陈继儒陪他其子王衡读书,两人相伴读书于支硎山。 据说王衡每次读书,总是从头到尾,一字一句仔细地读。即使是数百卷的书也是如此,连笺注中的每个字也不轻易放过。 陈继儒对他说,诸葛亮读书是略观大意,陶渊明则是不求甚解,你何必自讨苦吃?王衡说,你有你的方法,我有我的方法。但读书与做人相似,必须有始有终、一丝不苟才行。 后世有人讥讽陈继儒既身为隐士,却飞去飞来宰相衙。 其实也因陈继儒与王衡为友的缘故,换了普通人只要能结交上王衡这等衙内,就与一步登天也差不多了。(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七章 这就非常尴尬了 自小才高,却爱抱大腿的陈继儒,书画双绝的董其昌,还有这粗大腿,衙内王衡,这三人无一不是出类拔萃的才俊。 换了一般同龄读书人见了这三人,要敛手敛脚的,但对于林延潮而言,三人只是文坛后辈而已。 林延潮从头到尾都不说话,只是静静站在袁宏道的身后,足显气度。 待袁宏道与王衡见礼,董其昌见林延潮气度不凡,笑着与袁宏道道:“中郎兄,结交并非凡辈,这位兄台可否与我引见一番?” 林延潮正要开口,袁宏道笑着道:“这是自然,我这位朋友乃是诸生,姓林,字宗海,闽地侯官人士。” 诸生就是生员。 林延潮微微讶异,自己不是与袁宏道说自己是落第书生吗?反是被他往脸上贴金说成了生员。 林延潮见袁宏道给自己使了眼色,于是只能默认下来,向三人行礼道:“久闻吴中出名士,幸会,幸会。” 林延潮只是淡淡的拱手,以他今日身份地位,是要三位先向他致礼才是。但此刻三人除了陈继儒,都是举人的身份,林延潮只能先向他们见礼,但行止却丝毫也没有居于下风的意思。 王衡看了一眼,点点头,算是答允过了,他本来就傲慢。在他看来林延潮不过是一名普通生员,就算不持重行礼,也没什么,不值得计较。 陈继儒才学极高,不仅受王锡爵,王世贞赏识,连前首辅徐阶,对他也是十分器重,但考举人时却落第,所以算是个落第秀才。 陈继儒为人谦和随性,也是笑着拱手道:“幸会,幸会,某陈继儒,朋友都称我眉公,读书不求进取,只爱游山玩水、莳竹养花、焚香抚琴、赏月晒书,懒散闲人一个。” 林延潮笑着道:“正合吾意,正是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 陈继儒听林延潮这一句,不由目光一亮,笑着道:“林朋友高才,这一句才是真合吾意。” 林延潮与陈继儒都是大笑。 董其昌在旁笑着道:“看来这位林朋友,与眉公倒是可以说得来的好朋友。” 王衡亦是点点头。 众人一阵笑谈,于是入舱里坐下,几人围桌畅谈。其中也有华传芳,等其他几名士子。众人序齿后,就打开话匣子。 华传芳为人八面玲珑,与众人聊了几句,相谈甚欢。 华传芳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林朋友,是闽地侯官的诸生?” 林延潮没有半点瞧不起商人的意思,故而华传芳尽管商贾出身,在礼数上也没怠慢笑着道:“是。” 华传芳对众人道:“我知今科状元,就出自侯官,林朋友,既姓林,台甫又与状元郎相同,也真是恰巧了。” 林延潮勉强地道:“是在下沾光了。” 众人都是大笑。 一名士子又问道:“林朋友,既是侯官诸生,可曾见过状元郎一面?” 众人都看向林延潮,林延潮不好答,支吾地道:“似有见过吧。” 众人听了都是诶地一声道:“见过就是见过,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什么叫似有见过。” 又一人道:“林三元,乃当今文魁,我若是在闽地,若能见之一面,听几句教诲,恐也是终身受益的。”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言语和神情上都露出十分敬仰的神色。 而华传芳却是心思细密的人,他见林延潮言语支吾,留了个心眼问道:“不知林朋友,是在县学,还是府学?” 林延潮没好气地看了袁宏道一眼。 袁宏道也露出尴尬的神色,这画舫里等闲都是有生员功名的,就算是华传芳虽没考中生员,但他有个有钱的爹,给他捐了个监生,故而也可以与众人平起平坐。 读书人都是有圈子。正如生员不会与童生序齿,在这样的宴席上,生员是不会与童生同席的。 但是袁宏道又觉得林延潮言谈出众,故而有将他引荐给众人的意思,也是希望他能在此扬名出头,将来也是大有好处。袁宏道是一片好意,林延潮不忍辜负朋友,索性也只能随着他继续撒谎。 林延潮岔开话去道:“县学,府学有何分别,在下进学后,就向教谕请出外游学了。” 当时庙学荒废,生员有了功名后,不受籍贯所限,出外游学也是常理。 华传芳恍然道:“原来林朋友是侯官县学生员。” 华传芳这么推断也是有道理,府学学官称教授,州学学官称学正,县学学官称教谕。林延潮心想,华传芳这么推断也是没错的。当然他也确实是侯官县学出身的,只不过已是毕业很多年了。 华传芳问道:“林朋友可识得侯官县学周莫儒?” 这就不妙了。 林延潮又看了袁宏道,但见他已是羞愧得无地自容,连忙出面替林延潮解围道:“林朋友不是说了,他进学后就出外游学了,那县学里的朋友,断然是不认识的。” 但华传芳微微一笑向林延潮问道:“哦,林朋友是这样吗?” 林延潮道:“是吧。” 听到这里袁宏道也是松了口气。 华传芳哈哈一笑道:“那正是巧了,今日周莫儒亦恰巧就在船上,我介绍你们好好认识!” 听了华传芳这话,袁宏道则是差一点给噎死。 华传芳找来下人吩咐一声,不久一名三十余岁穿着襕衫的士子走入船舱。 这周莫儒是侯官生员不假,科第无望后,就四处闲游,后结识了好结纳名士,家中多金的华传芳。周莫儒有意巴结,投靠至华传芳府上作一名清客。但华传芳对周莫儒却是看不上,只是拿他当一般的帮闲来看。 这一次华传芳身为菰川文会的金主,他也来上船打打下手。 听华传芳邀周莫儒入舱,这等名士齐集的场合,周莫儒可有几分怯场。 但见华传芳与周莫儒道:“周先生,我与你介绍一同乡,这位侯官县学的林朋友。” 说完华传芳朝林延潮一指。 听说县学同船,周莫儒先是高兴地道:“原来是他乡遇故知,我也是侯官县学。” 但周莫儒说完这句后,仔细看了林延潮后疑惑地道:“可是这位林朋友面生得很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此刻对林延潮而言,这就非常尴尬了。 华传芳则是轻哼一声,一副我早就知道真相的样子。(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八章 真假 方才林延潮只是一句话,华传芳就从中起了疑心。 当然这与林延潮也有干系,林延潮是看在袁宏道面上,勉强替他圆谎,若是他真的决意隐瞒,华传芳是看不出的。 华传芳虽不学无术,但却为人精明,人情练达,看出了破绽,这又试了几句,不用看林延潮的表情,就是袁宏道这急于掩饰的样子,也是被他当场一眼看穿。华传芳就猜得林延潮这生员的身份十有七八是冒充的,故而他请了周莫儒进来‘验货’。 华传芳此有心之举,在场众人初尚未觉得林延潮生员身份乃假冒的,但周莫儒这一句,我怎么没见过你? 此刻再迟钝的人,也是从中听出了玄机来。 这时华传芳哈哈一笑道:“诶,周先生,不可以这么说,侯官县学上百名生员,你总不能一一认得,再说难不成还有人假冒生员,招摇撞骗,骗吃骗喝吗?” 听了华传芳这句话,众人目光唰唰地看向林延潮,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袁宏道此刻真恨不得用头来敲桌子,心想自己怎么出了这馊主意。 林延潮看了袁宏道一眼,心道事到了这一步,也唯有将谎扯圆了。 林延潮笑着问道:“周兄,江教谕身子可是安好?还是喜欢打马吊吗?” 周莫儒一听,顿时恍然笑着道:“是啊,你说江教谕啊,还是老样子,每日这四人功课,不费个三时辰不下场的。林朋友果真是的侯官县学的同学。” 林延潮微微一笑。 见周莫儒一口答允了,众人也是正要释疑。 这时华传芳阴恻恻地道:“江教谕喜欢打马吊,知道的人不少吧,仅凭这一点恐怕……” 林延潮看向华传芳,笑着问道:“哦,听华兄的意思,莫非是怀疑我是假冒生员的吗?” 华传芳哪里会被林延潮一句话问倒,就算他真是侯官生员,得罪也就得罪了。华传芳道:“林朋友,瞧你这话说的,假冒生员,是要拿进衙门查问的,料想别人也没这胆子。” 华传芳向周莫儒使了个眼色,要周莫儒盘问林延潮。 林延潮不等他,抢一步问道:“周朋友是哪年进学的啊?” 周莫儒道:“乙卯年补博士子弟,现为增生。” 乙卯年就是万历七年,林延潮安下心来道:“我是乙亥年的。” 周莫儒当下毕恭毕敬地道:“原来是前辈,失敬了,难怪我在县学里没见过前辈。” 林延潮淡淡道:“无妨。” 周莫儒年长林延潮少说十岁,但国子监,府学,县学里规矩都是这样,进学早的就是前辈,进学晚的就是后辈。哪怕你年纪比对方大一轮,也要称前辈。 林延潮这话可以为自己洗脱嫌疑了,但华传芳则是冷笑,林延潮显然是诓出了周莫儒何年进学,如此对方当然就查不到自己。他若真如此以为,就太小看他华传芳了。 “原来林朋友六年前就进学了,那时才十三四岁吧,如此年轻就进学,应不是无名之辈吧!”华传芳笑道。 周莫儒反应过来道:“如此年轻进学,必是神童,这我倒是没听说过,当年林三元也是十三岁以院试第二进学,成为廪生,已算是很了不得了,县学里都是传为佳话呢。” 听周莫儒说完,在场之人也是明白,没错,十三四岁就进学,在当地肯定是轰动一时,绝不会默默无闻。 众人看向林延潮,心道看来此人多半是冒名顶替而来的,或者周莫儒真不知有这个人。 此刻华传芳胜券在握,要看林延潮还解释什么。却见林延潮却是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就在这时,陈继儒起身笑着道:“也是差不多了,我们这菰川文会,可开始了吧!” 陈继儒以恕道待人,心想就算林延潮是假冒生员来的,也是无妨,再说看他的气度和谈吐,也非凡子。 华传芳不会扫陈继儒的面子,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他通于世故,当然知道给人留个三分颜面。华传芳大度地对林延潮道:“既是林小友来了也好,我也不介意多双筷子,到时自便吧!” 华传芳对林延潮的称呼已是从朋友,下降到小友。至于自便的意思,当然是让林延潮不露痕迹地自行滚蛋。 这时一名下人走来与华传芳耳语几句,华传芳点点头,然后对众人道:“钱塘县的父母官到了,我需出去迎一迎。” 听华传芳这么说,众人都是惊喜,能请一县知县来,这也是有面子的事,这菰川文会也是上了一档次。 船舱里众人都是翘首以盼,当然对于王衡这等衙内,这钱塘知县也算不了什么,坐在船舱里与陈继儒谈笑风生。 华传芳迎了钱塘知县入内。 在座都是生员,举人,见知县当然可以不拜。 但这钱塘知县姓陈,乃进士出身,虽只是三甲,但也是在座之人仰望的存在了。所以众人不重其知县身份,而是重其科名,一一以后辈见礼,口称侍生。 先是王衡,陈知县则是笑着问道:“荆石先生,身子可是康健?” 王衡道:“家父身子一贯很好。” 陈知县道:“荆石先生为公卿延誉,负一时物望,我等都望他能早日出山,为国家作一点事。” 王衡道:“侍生替家父谢过,只是家父孝期未满,不能除服。” 王衡之后,陈知县与其他几人都没说几句。不过寥寥数语,就算是名满苏吴的董其昌和陈继儒,也不过简单地谈了几句。 待轮至林延潮时。 陈知县初时漫不经心,待见他向自己行礼通名时,却神色一变,这一幕在场不少人都是见得了,华传芳则是讶异心道,这陈知县对这冒牌生员,为何如此惊奇。 林延潮自报姓名,这当然是一个假名。 陈知县听完后,略有所思道:“原来是林朋友。” 说完后陈知县双手圈起,向林延潮作了一揖。 见了这一幕,众人都是讶然心道,这陈知县糊涂了吧,在场其他人与他见礼时,陈知县不过是微微点个头而已,就算是王衡,陈知县也不过笑着拉了拉他的手。 而林延潮不过是一介生员,哪值得他如此郑重其事的行礼。(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九章 白纸 陈知县向林延潮施礼,令在场之人都是很尴尬。 当下众人都是心想陈知县或许是头晕眼花了,于是都尽量替陈知县开脱,如今天阳光太好,总之哈哈。 将此事就如此揭过。 除了陈知县,还有一老翁与他同来。场之人都不知他的底细,众人只称他为陆翁,听说是董其昌的老师,甚至王衡以及在场一名士子也是受过他教诲的,应该是在野宿儒,所以很是德高望重。 连陈知县见了他,也不敢居首,而是坐在一旁,推了陆翁为首座。 华传芳请陈知县,陆翁来此,自是为此次文会作一个评判。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习惯性相轻,故而文会上总要推公正持正,才学得各方敬仰的人来裁断。 见众人推举,陈知县倒是很客气道:“唐宋以诗词为盛,而今则是文章为显,文章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吾喜小品,喜其冲口信手,闲适随度。“ 陈知县说得也是道理,诗词之道了,前人已是抵至一高度,同时明朝又以文章为宗。读书人就觉得,文会上再千篇一律,谈论诗词已不那么合乎时宜。 而谈论文章,那等阐述宏理,庄严严谨,更切乎文以载道方式的文章,也不适合在士人交游时谈论。 所以这等冲口信手,闲适随度的小品文,也逐渐在文会上有了市场。 陈知县接着道:“评论文章嘛,吾窃以为,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遽论其文也,诸位文章,本官知其理,不知其情,是不敢妄加评论。“ 大家都知道,陈知县这话是自谦,免得到时候点评文章时,惹得别人不爽。 于是一名名叫张君霆的士子道:“县尊,韩愈有云,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县尊指点我等文章,如帮我等明性悟道,我等感激还来不及呢。“ 这士子说完,众人都是一并称是,请陈知县一会不要顾及,随意评论。 见众人都这么说,陈知县捏须点点头,然后向陆翁请教了一句。陆翁点头答允。 于是陈知县就与众人道:“今日在西湖为文会,各位也是各写一篇文章来,就以一叶为幅,一炷香为限。让本官与陆翁一览三吴才子佳作。“ 众人一并称是,然后各自入席。 此刻西湖上起了风,湖面起了浪。不过五艘连舫在湖面上很平稳,丝毫也不摇晃。众人都是安安稳稳地坐着。 至于画舫里的船舱很大,容的二十余士子也不嫌小,这席位也是一人一席。 众人坐定后,华传芳看了林延潮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心道此人为何如此厚颜,还赖在船上不去,我一会需羞辱一下此人。 于是华传芳对下人招了招手,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船舱左右垂帘挑起,但见美貌的侍女端着文房四宝,鱼贯入内。 侍女将文房四宝之物,放在众人的席前案上,然后随侍左右。 众人琢磨陈知县所说的一叶纸,就是案上这么点大,最多写上个两三百字,这也就是限定篇幅了。 然后一名侍女在陈知县与陆翁面前点起线香。 众士子里不少人都是提笔挥毫,也有的则是一动不动,闭眼凝思,看来是在打草稿。 对林延潮而言,这文会不过是走个过场,袁宏道一片好意,想要替他扬名。但林延潮眼下早已是名满天下,又何必来这场合出什么风头呢,没事莫装逼嘛。 于是林延潮心想就随意写一篇平平的文章应付过去就好了,自己马上雇船南下回家省亲,才是眼前的正经之事。 这样的应酬文章,林延潮在翰林院里可是没少写。自己中状元后,宫里太监,以及很多官员来求自己写文章,想要拿来作为墨宝,藏于家中,留之家人。 初始时一两个如此尚好,但人多了来求,林延潮也是招架不住。 久而久之,林延潮也是被锻炼出来了,这样应景对付的文章写得也很顺溜,简直是提笔就有,如此就叫应酬之作。后来有了孙承宗捉刀,自己就更不费什么脑力了。 于是待林延潮准备腰提笔磨墨时,却眉头一皱,转过头看正在奋笔疾书写个不停的华传芳。 原来摆在林延潮面前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少了一样。没有墨水叫林延潮怎么写?自己满腹经纶,也不能咬破手指写血书吧! 于是林延潮只能搁笔,双手按膝而坐。 左右的人都在那写文章,林延潮这个样子就有点呆头鹅了,仿佛江郎才尽,酝酿不出文章,要交白卷似的。 眼下半柱香过去了,在场之人都是提笔了,唯有林延潮枯坐原地。 这时但见华传芳将笔一投,双臂的袖袍长长向后一甩,然后将卷子拾起递给身旁侍女,侍女第一个将文章交给陈知县。 这华传芳为何第一个交卷? 林延潮想来此人附庸风雅,文章都是买来充门面的,此刻上场,早就请人代写了,自己只需默写一遍就好,当然是第一个交卷的。 当然看了这一幕,若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华传芳是才思敏捷呢。 华传芳后,其余士子也是陆续将文章写好了。 一炷香后,其他人都是交稿了,场上最后只余下林延潮一人。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拿了面前这张白纸递给了身侧的侍女。这侍女抿嘴一笑,将林延潮白纸递上。 由于是侍女转手,陈知县没看是林延潮所交的,但他看到是一张白纸时,也是眉头微微拧起。 当然了,这是文会,并非科举考试,交白卷也是无关紧要,但这里三吴名士汇集,如此场合写不出文章来,交了一张白纸,那可真有负名士之名了。 陈知县本着给人留情面的原则,也不说破,将林延潮的白纸放在最末,而是与一旁陆翁一并谈论起文章来。 这文章排在卷首的,当然是华传芳的。 于是陈知县第一个念起华传芳的文章来。华传芳笑了笑,左右顾盼了一番,然后挺直身子,显然对自己的文章极有自信。(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章 以情动人 陈知县拿着华传芳的文章读了起来。 因是小品文,所以篇幅很短。 但听陈知县念至……余生钟鼎家,向不知稼穑。米在囷廪中,百口丛我食。婢仆数十人,殷勤伺我侧。举安进罋飨,疱人望颜色。喜则各欣然,怒则长戚戚…… 念完后陈知县对陆翁道:“此文似自述之文,却尽显富贵风流,此文陆翁以为如何?” 听陈知县夸奖,华传芳心下得意,这可是他费了两百两从人手上买来的文章。 陆翁看了一眼道:“风流,富贵是有了,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文章也是一样,此文道尽富贵,却不见回转,终是可惜了。“ 华传芳听了陆翁的话,顿时不快,他本是想凭此文,一鸣惊人的,但眼下只能应了一句,陆翁说得是,晚生受教了。 不过除了华传芳,在场士子都从陆翁的一句点评中,或多或少地悟出些什么来。 林延潮也是点头心道,此人真乃名士,自己不可自持才华,小看天下英雄了。 陈知县念完华传芳的文章,又举了数人文章来念。 陆翁摇了摇头道,此文太繁,趋步于古人。 被点评的士子当下不服气地道:“陆翁,李西涯曾道,文必有法度,然后中谐音度,如方圆用之于规矩,古人用之,非自作之,实天生之。 陈知县肃然道:“求学不可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你这文章趋于古人并无不可,但却又未得其髓,实是画虎不成。“ 士子听陈知县与陆翁都这么说了,只能称是。 袁宏道听了不由露出得意之色,看了林延潮一眼,那分明是道,你看我说得不错吧,复古之流已是不兴盛了。 林延潮心道,是啊,小品文崇尚闲适写意,那等模仿古人的骈文看似绮丽,但大家眼底,越来越如同抠字眼写就一般。 下面陈知县又是读了陈继儒,王衡,董其昌,袁宏道的文章。 到了这里,陆翁方才露出了些许欣慰之色。 众人心道,果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几人都是吴中出类拔萃的才子,难怪他们的文章能得陆翁青眼。 陈知县笑着道:“看来此次文会魁首不出这几篇之内了,袁中郎还是逊了几分。“ 陆翁点点头道:“其实袁中郎这篇也是不错了,少了火候,再锤炼一番,可成大器。“ 袁宏道听了大喜,当下拜道:“多谢陆翁。“ 陈知县然后向陆翁问道:“以陆翁看,三人的文章谁能分个高下?“ 陆翁听了摇头道:“难,难。“ 陈知县笑着问道:“莫非是三人不分伯仲,陆翁觉得难以评高下?“ 但见陆翁抚着胸前的白须道:“非也,只是感叹国朝文章垂世百年,连王凤州都不再拘泥于复古之见,可见此路已是走到尽头,眼下已是到了求新求变之际,百年一革之局,到了而今,若不能再进一步,我等又唯有退回去了,等于走了回头路了。“ 说到这里,陆翁看向手中的几篇文章。 众士子瞬间都是读懂了陆翁话里的意思,这三人文章虽好,但格式上没有新意,还是在重复古人的路数上。 众士子都感受到陆翁胸中之情,画舫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凝重。 就在这时,就听陈知县突然一笑道:“陆翁,又发千年之忧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当今文坛自王凤州后,难道没有出类拔萃之人吗?我看不说当今天下,就是此船内,也可有继往开来之人。“ 陈知县这话说得,众士子们是又羞愧,又是欣喜。 陈知县这么说,是说船中有人,可继承王世贞衣钵,领袖当今文坛的。这个梦大家想想也就可以了,若真的以此自居,恐怕会被天下人笑话。 陆翁闻言笑而不语,这意思就是反对了。 陈知县见船中无人信他的话,不由露出神秘的微笑。 此刻众人文章都已差不多已是点评完了,只余最后一篇,于是陈知县将最后一篇抽出,放在眼前。 白纸??? 陈知县瞬间是懵了,这,这,此人交白纸为何? 不对,此人才冠当世,不可能写不出文章来了,此举必有深意。 莫非他是借这白纸说文章之道,不错啊,文章之道,至简亦是至繁,岂不闻大英牺牲,大象无形,大巧不工,大方无隅。 他是借白纸告诉陆翁,真正的文章之道,并非崇古,也非在求变,更不是在出新,而在于至简至要。 原来如此,这就是大辩不言啊。 陈知县一瞬间脑补了无数。 “县尊?“ 陈知县环顾左右,却见别人都看着自己拿着一张白纸发呆的样子。 “又或许我是认错人?“ 陈知县心底如此想着,拿着文章问道:“这白纸何人所作?“ 此言一出,华传芳露出了讥讽之色。 片刻后,一名坐在墙角的士子拱手施礼道:“是在下写的。“ 陈知县问道:“为何一张白纸交来?“ “因为没给墨。“ 陈知县听了差点跌坐在地,什么大英牺牲狗屁。 陈知县顿有些着恼问道:“这是为何?“ 这时华传芳起身道:“回县尊的话,是我的主意,此人冒充侯官生员,招摇撞骗,混进文会中,却被我揭破。我本希望他有羞耻之心,自行离开,哪知此人厚颜留下,赖在此出名,故而我才不给墨。“ 陈知县斥道:“岂有此理,我等又不是眼瞎,文章好坏看不出吗?你如此做,实是心胸狭隘,不容他人有出头余地。“ 华传芳被陈知县训斥心底大怒。不过他家颇有资财,一个钱塘知县,也不是真惧。 于是华传芳道:“文会中都是名士,岂可鱼目当作珍珠,再说我也是只欲他不打扰县尊和陆翁罢了。既是县尊不信,不让当堂一试,看看他的才华是否能为一名生员。“ 华传芳这话也是令陈知县一呛,不过陈知县细想,也是生怕自己认错人了,故而不敢确认。 于是陈知县向林延潮问道:“你。。阁下,可是侯官生员?“ 林延潮道:“确乃侯官生员。“ “胡说,若你真是生员,那么周先生,怎么没见过你?“华传芳质问道。 林延潮听了道:“我曾是侯官生员,但现已不是了。“ 听了林延潮这话,众人都是恍然,除去生员身份,要么是考中了举人,或入国子监,要么就是学业不合格或者是犯了什么错误,被督学罢了生员身份。 这对于一名秀才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过此人虽曾是生员,但现在继续用生员身份,却是他的不对了。 却见陈知县却了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华传芳却是冷笑两声道:“真无耻之尤。“ 这时陆翁道:“若是有墨给你,你可当堂写出文章来?“ 林延潮道:“可以。“ 陈知县立即道:“既是如此,我给你笔墨,当堂写一篇来。“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古人有云,读其文如闻其声,闻其声如睹其人。眼下在下在此,就不必那么麻烦,索性直念给大家听好了。“ 陈知县惊喜道:“状。。不,阁下不用打草稿?“ “在下作文章,从来都是落笔之后,不易一字!“ 不易一字,好大口气! 众士子都是震动了,不易一字,那不是说写出来的都是登峰造极了,不用改了。 董其昌与陈继儒低声地道:“宗海太狂妄了。“ 陈继儒笑着:“不是狂妄,是狂捐,宁为狂捐,不为乡愿。“ 陈知县笑着道:“那阁下就念来,本官洗耳恭听。“ 众士子们听了也不服气,也是露出认真的神色,一会挑林延潮文章的毛病。 但见林延潮道:“此文乃是前几日与袁中郎一并共游西湖所得。。从武林门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 林延潮一边念,众人一边听。 众人乍听来这文章,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仿佛在叙事,说一人的游记。但偏偏如此情真语直的文章,能从这一字一句里听出作者雀跃的心情。 “。。。。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 听到这里,林延潮这寥寥几句,却是语浅情深。 “。。。。余游西湖始此。晚同中郎渡净寺,觅其兄旧住僧房。取道由六桥岳坟石径塘而归。草草领略,未及偏赏。次早得陈眉公帖,眉公同学王蘅芜至,湖光山色,一时凑集。“ 众人听完这文章,良久不语,文章听来平平无奇,就是老妪也是能听得懂。 但听过之后,众人都不约而同生出悠然闲适之情。 往日这等山水文,都是极尽词藻,用各种华丽难懂的文辞,渲染山水之美,但是本文却剑走偏锋,短短几个字,几句话,以景写情,令读文之人与笔者一并酣醉。 文章到了这一步,仿佛又推开了一窗户,众人不由觉得,文字简单繁复并不重要,在于能不能真情动人。(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一章 欺世盗名 虽说林延潮不过是一名假冒的生员,但在场之人的品味和见地都还是在的 不会出现以下情况。同样一首诗,若是苏轼读来,众人还未拍案叫好,先是一波脑残粉簇拥而来。或是一名草民读来,一群人还未听完,就迫不及待狂喷。 明朝的读书人,士风犹纯。 本来陈知县一篇文章念完后,众人都是交头接耳,相互讨论,但此刻连舫上仿佛是时间停顿了一般。 连舫上众人听完林延潮的文章,有的回味慢慢品着,有的则是缓缓颔首,有的则是轻轻击节,似想要把林延潮的文章,谱作韵词。但却还是有那么几人是表示不信服的。 华传芳胸无点墨,纯粹是附庸风雅,来文人圈里想要沾别人光的。 此刻他听了林延潮的诗后,嘴角流露出一抹讥讽之色心道,此文平平无奇嘛,没有一个自己没学过的字,没一个自己听不懂的词,几乎就如同白话一般,言语十分浅显,这样的文章也能叫作好文章,简直是笑话! 华传芳听完不动声色,想要先看他人怎么喷林延潮此文,自己再推波助澜,但等了一会,但场上却是一片寂静。 无人说坏,同时也无人说好。 此刻华传芳也不敢起身讽刺,第一个引导舆论方向,这里有陈知县与陆翁在,文章好坏,岂是他能论断的。 陈知县这时没有多说,对一旁之人问道:“可有人摘抄下来了?” “有。” 一名士子方才已是摘抄好文章,递给了陈知县与陆翁。 二人又重新读了一遍了,众士子又听了一遍,皆是心有所感。 陈知县道:“陆翁,此文学生读来,仿佛有冬日围炉品茗,夏夜柳堤信步之闲适。” 陆翁点点头,华传芳听了恨得牙痒痒心道,此冒充生员之人的文章也能得如此评价。 这时一名士子起身道:“县尊,侍生有一言不解,还想请教。” 陈知县道:“但说无妨。” 这士子道:“此文既不见闳大雄整,也不见神简气逸,弟子读来文辞流俗,唯有闲适二字稍值称道,这样大俗的文章,如何能登大雅之堂呢?” 陈知县道:“未必唯有文采斐然,才是好文章。此文胜在不事雕琢,不拘格套,偏偏言语易懂。” 听这士子反对,华传芳在下面几乎要为他拍掌叫好,但也希望他不被陈知县这两句话给压倒了。 果真士子仍是不信服道:“县尊说若言语易懂,也能为好文章,那么市井农夫不也能出口成章,要我等文人操笔何用?” “礼卿,休得胡言!” 陡然一声怒叱传来。 那士子听了吓了一跳,见这一声怒叱是由陆翁所出,当下十分惊恐。 这士子名叫袁可立正是董其昌的同窗,也是陆翁的弟子,见受业的恩师训斥,袁可立当下跪在地上请罪道:“恩师。” 陆翁怒气稍缓,环顾左右道:“当年钱武肃王目不知书,然其寄夫人书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不过一言,姿致无限,这等文辞,有何难为之,但此中意境,老夫纵读了一辈子的书,也是写不出的。尔就以为大雅的文章,就不能大俗吗?” 袁可立听了当下道:“恩师,弟子错了。是弟子先存了轻蔑之心,故而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 陆翁道:“尔学未信,责你半年里,不可出门一步,在家读书。” “是,恩师。”袁可立一句怨言也没有。 不过陆翁这么一斥袁可立,众人方才心底的疑惑,也是得到了印证和肯定。 身为陆翁得意弟子的董其昌,起身道:“我以为此文别开蹊径,清新活泼,以精诚而动人,非堆砌词藻的文章可及。” 陈继儒更是直接道:“古语有云,一字可师,三语可掾,此文非我能及,多谢这位林朋友,他日若是文章有成,拜今日之赐。” 袁宏道听了几人都是如此盛赞林延潮,当下十分乐呵道:“我就说了,我这位朋友有大才吧。” 陈知县笑了笑,当下将文章拿起,双手持之拿至林延潮面前问道:“不知此文篇名?” 林延潮想了想道:“与袁中郎共至西湖游记。” 袁宏道听了十分感动,林延潮这篇文章得了陆翁点评,必传扬四方,甚至青史留名也说不定,而自己名字属上,也是沾了他的光。自己本想替他成名,但林延潮却反过来提携了他一把。 “好,就以与袁中郎共至西湖游记,但请写下大名,书于纸末,以确文章所属。” 众人心道陈知县此举就是决定帮林延潮扬名了,名字一旦写下,以后这一篇文章就会被文会会集记录下来,事实上就算不记录,他们也会将这篇文章传扬出去。 就在这时候一个冷测测的声音传来:“欺世盗名之徒,也能写出这等文章?这八成是从别人手里买来的。” 这一句话,说得不大声,但好几人都是听见了。 “华兄,此话可是你说得?”袁宏道怒不可遏,第一个上前质问道。 华传芳笑着道:“中郎何必动怒,我又不是说你,有的人做得,难道还不让说得吗?” “你?”袁宏道大怒。 陈知县也是斥道:“华公子,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华传芳笑了笑,他不惧陈知县,但也不愿得罪,当下道:“诸位,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说得话,既有些人不爱听,那我就自行离去就是了。但也希望有些人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是。” 说完华传芳拱手,就要离去。 “慢着!” 但见林延潮道:“这位华兄不是说我欺世冒名吗?不错,我眼下确并非侯官生员,之前赴文会前没有言明,确是是在下不是。” 华传芳听林延潮这么说,停下脚步也不过转过身,双手负后,脸上满是‘看吧,我早就说过了,你们又不信’。 而在场士子也是窃窃私语,虽心底有几分猜测,但眼下肯定,对林延潮不免也有几分失望。 但见此刻林延潮言道:“既华兄要知我姓甚名谁,好,我说与你听!”(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二章 养猪? “知你是谁?“华传芳冷笑两声道:“我猜来不过是科场失意,又不肯上进被督学革除功名的落魄书生。“ “尔这种人我见了不知多少了,游手好闲,不思痛下苦功如何进学,只想一朝成名,攀附贵人,妄图走什么终南捷径,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菰川川文会,也是你招摇撞骗的地方么?你这一点小伎俩,又岂能骗过县尊,陆翁的火眼金睛。“ “他们身为长者,敦厚仁德,不欲点破,这也是他们的惜才之心,你却还蹬鼻子上脸了,我看不下这才仗义直言罢了。“ 华传芳是洋洋洒洒,好一篇长篇大论,这一连串质问下来,众人也不能说他有错。 若林延潮真是冒充侯官生员,那么确确实实是他有错在先。方才赞善林延潮文章的陈继儒,董其昌等人也不好开口。 华传芳说完后,连陆翁也是叹息了一声,捏须不语。似陆翁也信了华传芳的话,为林延潮惋惜不已呢。但众人之中,林延潮十分淡定,甚至没有打断华传芳的话,就让他这么说了下去。 就在这时袁宏道突然站起身,对众人道:“县尊,陆翁,这一切不关宗海兄的事,一切错处都是在我身上!“ 华传芳连忙道:“中郎兄,我可不是说你,我知你也是为小人所蒙骗。“ 袁宏道怒瞪了华传芳一眼,令他不敢再言语。 然后袁宏道走到陈知县,陆翁面前跪下,对二人道:“我与宗海兄事实上也没有深交,只是三日前相识于河上,但是宗海兄的船漏了,故而我是顺道载他至杭州。一上船,宗海兄就与我直言,他并非是生员,只是科场落第之书生。“ 听到这里,在场众人都是点了点头。 “但我与宗海兄相谈之下,对他才学敬佩得五体投地,我袁宏道侥幸科场得利,得举孝廉,但宗海兄如此大才,竟连一名生员都不是。如此实在是令我惋惜,料想宗海兄科场失意,是无人引荐,默默无名的缘故。“ “恰好逢此文会,有陈知县,陆翁这等鸿儒在,故而我想将宗海兄引荐与两位前辈,但怎奈文会里非名士不能得邀,故而我事先就欺瞒了眉公,说我这位朋友乃是生员,总之一切错处都是在我,与宗海兄无关,若是各位不信,我袁宏道敢以身起誓。“ 听袁宏道将其中缘由从头到尾说了个清楚,众人也是不由为袁宏道这么情谊感动。 这是什么,英雄与英雄,惺惺相惜啊!一个读书人见另一读书人才华胜过自己,不以他落魄却才高而心生嫉妒,反而怕他才华被埋没,而努力推荐,这是何等情操啊! 袁宏道说完,众人没有一个因此觉得袁宏道做得有什么不对,反而一个个都是为他行为而感动。 唯有林延潮则是站在那,丝毫感动感激也是没有,反而心道,你妹啊,我还要你给我扬名?我替你扬名还差不多。 而在场之中,唯一知道内情的陈知县此刻内心戏极度丰富,若非他******数年,早炼就一手铁面功,恐怕此刻陈知县都是要笑趴在地上了。 不过眼见情节发生如此变化,身为半个导演的陈知县反而决定将戏继续演下去道:“中郎此举真是高义,鲍叔牙将管仲荐于齐桓公,不料古人之风,今日犹见。“ 陈知县这说得是一段佳话,当年齐桓公要让鲍叔牙为宰相,但鲍叔牙说自己不行,反而将自己朋友管仲荐给齐桓公,最后管仲成了宰相。 后人用管鲍之交来比喻极要好的朋友。 陈继儒听了袁宏道的话,不由叹道:“中郎,说得对啊!我等以名士自居,设此文会,遍邀名士,但结果真正的名士反被拒之门外,我这沽名钓誉之徒,却愧居堂上。“ 陈继儒这话听得众人都是不舒服,这里大家都是沽名钓誉,唯有这假冒生员的林延潮才是有真才实学的? 这话说来,大家都是不干嘛。 就在这时华传芳冷笑道:“真名士,我看未必?“ “华兄又何出此言?“陈继儒有几分怒意。 华传芳叹道:“陈兄真是君子可欺以方啊!你忘了方才我的话吗?你不如拿这篇文章去问那位林小友,此文到底是他做得,还是他花钱买来的?“ “真名士?呵呵!“ 见华传芳如此,林延潮摇了摇头,当下走至陈知县面前取过文章来,然后问道:“可有印泥?“ 陈知县道:“当然有。“ 说完陈知县就命人奉上。 之后林延潮就从袖子取了一革囊来,然后将革囊解开,取出一四四方方的直纽铜印来。 见了直纽铜印之后,众人都是倒吸一口气凉气。 明朝的官印一二品用银银,三至九品用铜印,武官用虎纽,而文官则用直纽,而未入流的官员,用铜条记,不为方形。 众人都是恍然,原来林延潮自称不是生员,是因为对方是朝廷命官!官员当然不是生员。并且从官印看来,若是官印越大,说明对方的官作得越大,而从林延潮手中的官印来看,怕是他的官做得不小吧! 华传芳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袁宏道也是目瞪口呆。 林延潮拿起直纽铜印在印泥上一沾后,直接在文章末尾盖上铃印。 在场之中,属陈知县最为淡定了,这时候他最有大家风范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看了林延潮官印在纸上的印字后,淡淡地一笑,将纸张一递对华传芳道:“华兄,华朋友,你拿去好好看看。” 华传芳听了身子一颤,勉强抬起头。 华传芳定了定神,安慰自己道,看就看,有什么了不起的。 于是华传芳走到陈知县面前接过文章,往章末一看,见印文是用九叠篆所书,这是官印印文的书体,上面写着詹事府左中允之印。 华传芳瞬间泪崩了,双手扶着纸张发抖起来,连纸也是沙沙地作响。 众人都是一奇,心想华传芳就算看见宰相的官印,也不至于这个样子吧! “华兄,说话啊!” “是啊,华兄,你怎么不讲话啊?” “华兄,你是不是身体有恙了吧!” 众士子都是好心的问道。 华传芳当下俯下头去,双手将文章捧得高高的道:“小人眼瞎,不知状元公亲至,真有眼不识泰山!” 华传芳一语下,连舫里,大家的表情比华传芳却是更精彩。 “真的假的啊!” “状元郎?” 袁宏道又惊又喜,陈继儒,董其昌等人完全呆萌了,至于袁克立在看哪里有舱窗,这是要准备投水自尽啊!他方才居然说状元的文章,是市井之徒写出来的,这话以后传出去了,必成为同窗笑谈,自己从此再也没有面目在士林圈里混下去了。 当然众人再怎么羞愧,也不比不过华传芳。 堂堂状元郎微服而来,居然被他说成假冒生员,混入文会骗吃骗喝,再意图拿别人的文章诈骗成名的骗子。 这是何等的奇才,才敢作此划破天际的想象啊! 林延潮咳了一声问道:“没什么泰山,不泰山的,只是这位华朋友,你不会再以为这篇文章是我花钱买来的吧!” “不,不,是小人眼瞎,小人一贯眼瞎,小人自幼就是眼瞎,状元郎你大人有大量,不与我一般见识,至于此文我愿以一千两白银买下,裱在家中,永为家宝!”华传芳眼珠一转道。 他毕竟是商贾出身,发现化解眼下处境最好办法。状元郎此篇文章几可称是传世名篇,他买下来将来转手也可买个好价钱,而且还能结好对方,使自己转危为安。 华传芳可谓是一举两得。 众人也是心想,这华传芳不愧是有钱人啊,这动则一千两银子的手笔,也只有他们才能拿得出来。他们纵是有心收藏这手稿,但也是出不起这个价钱的。 不过众人看来这一千两银子,能买下当今状元郎,林三元这篇传世名作文章,这华传芳还是合算了。 林延潮讶然问道:“你要花一千两买下这文章?” 华传芳连连道:“在下是一片拳拳之心啊!在下将此文章带回家中,每日揣摩,将来文章必有精进!” 这一招华传芳可谓屡试不爽,他知林延潮这等读书人最喜欢听这样的奉承话!他也希望借此扭转,林延潮方才对自己恶劣印象。 但见林延潮点点头道:“这。。。这,我看不必了,养猪就不挑好料了吧!” 养猪不挑好料? 在场士子一听,顿时都是捧腹大笑。几个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而对于华传芳而言,简直暴击一万点的伤害啊! 养猪不挑好料?你这比喻比你方才的这一篇文章还伤我得更深啊! 华传芳心底吐血道。 众士子一片哄笑中,连陆翁也是不由莞尔,陈知县也是微笑,在场之人无一人替华传芳说话。 华传芳自知今日丢人丢大了,当下也不告辞,只是仓皇地举袖掩面而去。 此刻连舫里林延潮立在当中。 众人看着林延潮,心情激动。 谁竟也没想到,这位写出西湖游记这等佳作的书生,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林三元!(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三章 陆翁 此刻众士子们都是心情激动。 方才那一篇西湖游记着实亮眼,若一般士子写来,他们虽是承认文章写得不错,但心底有几分不能接受。但林延潮写来却是理所当然。 众人回想起来,这正是林三元的文风,但凡大家的文风,都是独树一帜,一看就与凡辈不同。 再说林延潮的状元策,会试卷,乡试文不说在场士子,就是三吴的蒙童,也是必须熟读的。这是科场范文,从中可以窥得林延潮当年三元及第的路径。 回想林延潮的科场文,众人心想林延潮的文风,不就是如此言语平易,几乎近俚,但偏偏却是文意极高。唯有他才能用朴实无奇的文字,写出一篇惊世文章来。 在场之人原来都听王世贞说过林延潮,说他的文章直追苏韩。 大家心底虽都觉得林延潮算是当今文魁,但文及苏韩还是太过誉了一些,但今日见了这篇文章后,众人都觉得似几百年后,真有那么一日,后人遍数历朝历代的大家,会有人拿本朝林延潮与苏杭相提并论呢。 此刻林三元就在眼前,众人赶忙上前与林延潮重新见礼,心底在想林三元究竟与我等有何不同。 袁宏道有几分难以启齿,林延潮见了却是一把握住他的手道:“中郎兄,请莫怪我有意隐瞒在先!” 袁宏道连忙道:“状元公,请万勿如此称呼,在下怎敢与状元公称兄道弟呢?” 林延潮笑着道:“中郎兄这么说就见外了,君子相交只贵在交心。” 袁宏道听了笑了笑,他也是洒脱之人当下道:“是,宗海兄。” 林延潮与袁宏道正是笑谈,董其昌与袁可立也是一并走来。 袁可立向林延潮道:“小子方才狂妄,竟敢点评状元公的文章,实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完袁可立就要拜下,林延潮扶住袁可立道:“礼卿不可,我林延潮又非贤人,哪有不许别人指责。” 董其昌笑着对袁可立道:“我就说了,状元公乃谦谦君子,平易近人,必不会怪你的。” 林延潮看董其昌,袁可立二人笑着道:“礼卿,玄宰二位都是陆翁的弟子吧!” 二人一并道:“正是。” “我在京师久仰陆翁大名,二位可否替我引见?” 听林延潮如此推崇陆翁,董其昌,袁可立对望一眼,都是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色。 二人道:“能为状元公代劳,这是我等的福分。” 当下二人与林延潮一并来至陆翁与陈知县的面前,陈知县先向林延潮行礼道:“下官陈淦见过林中允。” 林延潮亦是还礼道:“陈知县有礼了。” 然后林延潮向陆翁行礼道:“后学林延潮见过陆翁。” 陆翁摆了摆手,笑着道:“是状元郎啊,在你面前老夫岂敢托大,是老夫失敬才是。” 林延潮暗笑两声,这位陆翁还在跟自己装蒜,这位才是扮猪吃老虎的行家里手呢。 林延潮恭敬地道:“言重了,当年陆翁纵横朝堂,睥睨百官的时候,晚生还不知在哪里呢。” 听了林延潮这一句,陆翁微微哦地一声。 这位看起来像是一位学究的老翁,眼底里闪过一丝精芒。 随即陆翁捏须,淡淡地道:“状元郎言重了,老夫眼下不过是闲居之人,卒保天年而已。” 这老头还在装。 林延潮笑了笑,不便接话,一旁陈知县替林延潮说话道:“陆翁,状元公这是向你请教呢。”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今日能听闻陆翁耳提面令,指教文章,实是晚生荣幸。” 听了这一句,陆翁脸上才有了笑容。 连舫里,众人见林延潮对陆翁如此尊敬,都是讶异这陆翁到底是何方高人。 原来这位陆翁名叫陆树声,乃嘉靖二十年会元,前首辅徐阶的同乡,前首辅高拱的同年,仕官六十年,可谓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 万历年间陆树声官至礼部尚书,张居正敬重陆树声的资历,名望,要援引他入阁,拜为宰相。但陆树声与冯保不合,于是不仅退却了张居正的好意邀请,反而决定回家养老。 陆树声在家也没赋闲,而是收了董其昌,袁可立两位弟子。 陆树声见林延潮识得他的身份,当下问道:“状元郎的业师可是林贞耀?” 林延潮听了想起一事来,当年陆树声推辞宰相任命准备回乡时,张居正跑到他的府邸问:“你既然不当宰相了,那你给我推荐个代替你的人选。” 陆树声当下道:“好,我就给你推荐两个人万士和,林燫。” 虽张居正最后没有用这二人,但由此可知陆树声与林燫有旧。当下林延潮道:“正是,恩师乃国之栋梁,却不为朝廷所用,赋闲在家却实在太可惜了。” 陆树声听出林延潮的意思,笑着道:“你这话不必对我说,要对张江陵说才是。” 林延潮心知陆树声虽是退隐,但门生故吏满天下,在官场上混了六十年,剩下的就是人脉。而且他在张居正那说话也是很有分量。 不过林延潮却不好再说下去,就算他有心帮老师这忙,但请托也不是这么请托的。 陈知县在旁问道:“状元郎此去是回乡省亲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朝廷给假,让我回家两个月,若非船漏,也不会恰巧路过杭州,赴此文会。” 一旁陆树声忽问道:“状元郎可是在京开罪了张江陵?” 林延潮不由讶异,消息传得实在好快,都从京师传至江南了。于是林延潮勉强地问道:“陆翁这话从哪里说起?” 陆树声笑了笑道:“并非是我听闻什么消息,若是真恩赐省亲,以你堂堂状元之尊,沿途官员早就闻得消息,在驿站迎来送往,你哪会有闲暇功夫,还来此文会。” 林延潮心道果真姜还是老的辣,能够见微知著啊! 林延潮知瞒不过对方,只是干笑了两声。 陆树声笑着道:“状元公不必有什么忧心。” 陈知县笑着道:“既是如此,陆翁不妨指点一下状元公嘛。”(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四章 对错(第一更) 陈知县这么说自是一片好意。 林延潮心想这不是要自己礼下于人吗? 林延潮看了左右,但见士子们早就有不少离去,剩下的见林延潮与陆翁,陈知县在相谈,也是非常有眼色的先行一步离开。 至于董其昌,袁可立见这一幕,也是聪明地表示告辞。 林延潮见左右无人,于是道:“恳请陆翁教我。“ 陆树声笑了笑,没有直言,而是对陈知县道:“今日在连舫上设宴,好好招待状元郎。“ 陈知县允了一声道:“学生这就去办。“ 林延潮也知陆树声不会这么爽快地答允自己,拿捏架子总是要的。不过如此也说明有戏,于是林延潮让人告之林浅浅一声,自己留在连舫上,陆树声,陈知县设晚宴款待。 宴上酒过三巡。 乘着酒酣耳热之际,林延潮向陆树声道:“下官恩师尽忠国事,可是仕途多艰,陆翁既与恩师有旧,恳请提携恩师一二,下官与恩师都感念陆翁大德。“ 陆树声笑着道:“状元郎,此番回家省亲,自身尚且不保,又怎么还想帮你老师来了?“ 林延潮心道,自己这眼下仕途不顺没关系,就算眼下张居正不容自己,大不了去潘季驯那担一知县,或者等张居正挂了以后,申时行当政,自己怎么样也不会混得太差,自己还年轻怎样都有机会。 倒是林烃若是沉沦下去,仕途就这么完了。 当然林延潮话上却是道:“若非恩师,哪里有晚生今日,与之相较,晚生倒是情愿不当官。“ 林延潮这话说得也并非都是假话,也有些许肺腑之言在其中。 陆树声叹道:“你恩师倒是收了一个好弟子,其实你老师辞官后,老夫亦有写信过问,问他今后之打算,但他却回复老夫说,老父年高,长兄病逝,无人侍奉膝下,自己需替长兄尽孝在家奉养。老夫看来令师其实心灰意懒,不愿再任官视事,故而这才这么说。“ “他既是不愿,老夫也无能为力啊!“ 林烃说得也是大义所在,在重视孝行的明朝,林烃这么说,陆树声也不好再劝。 林延潮心道,原来如此啊,有陆树声的保荐,老师出山完全不是问题,只是自己老师因对仕途失望,已是完全不愿再起复了。 之后林延潮辞别陆翁,陈知县本要用座船送林延潮南下,这座船乃是官船,用黄布写官员衔名于旗上,一路南下,水上各船都会回避。不过林延潮心想自己南下,被贬官的几率很大,就不这么招摇了,就让袁宏道帮自己雇了一艘直接从钱塘江出海南下至福州。 林延潮之所以选择乘坐海船,是因之前船破在陆上耽搁好几日,若是再不抓紧时间赶回家中,那么很容易逾期未归。 眼下林延潮正不得张居正欢心,必须小心做人,若是真的延误了回家的归期,被御史抓到小辫子,参他一本自己仕途也就玩完了。 故而乘坐海船从钱塘江出海返回家中会快一些,如此不会误归期。 从钱塘江出海后,海船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航行,林延潮站在船边,见碧海万里,船随浪起浪伏,不由心潮起伏。 他不由想起不由王阳明的故事。 当年王阳明得罪了刘瑾,被贬官去贵州龙场。王阳明走到杭州时,刘瑾还是不放过王阳明,于是派锦衣卫追杀王阳明。 于是王阳明无奈,想出了一个装死脱身的办法,他跑到钱塘江边上,将一只鞋丢进江里,一只鞋丢在岸上,佯装出投江自杀的假象,骗过了锦衣卫。 然后王阳明却从钱塘江上坐海船出海,从海上跑路,结果跑路时,在海上突遭大风暴,船只欲沉。 此时此刻王阳明写下了一首诗。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这飞锡是讲智者大师之事。智者大师到了天台山时,要从此山至彼山,但两山之间却是深深的悬崖。 于是智者大师将锡杖往悬崖上一丢,就乘锡杖飞过到了彼山之上。 当时王阳明前途茫茫,生死未卜之际,他坐在随巨浪起伏的船上,想得却是月明飞锡! 这首诗乃林延潮最喜欢王明阳的一首诗,当年颜钧曾将此诗赠给林延潮。 此诗林延潮至今携在身边,没有离身。 与王阳明当时相较,林延潮心想,自己此刻困境又算得什么?大不了回家以后,闲散个几年,到时在出仕为官也是一样。 就在林延潮此刻身在海上,已是做好了贬官的准备时,远在京师的内阁堂房上。 “启禀元辅,山西布政使奏报,去年十月至今年二月,山西六府三直隶州,雨水甚寡,田农正苦于无雨,后所幸三月时,下了好几场大雨,旱情方解。“ “山西几百名士绅上表说,正因圣人在朝,光耀九州,匡扶社稷,故而百姓们能久旱逢甘露,这都是洪德所至,合省百姓无不感激涕零啊!“ 这官员摇头晃脑的道。 听了官员们的阿谀奉承,张居正反而是眉头一皱。 坐在张居正一旁的申时行察言观色,当即呵道:“好了,不必再说了,退下。“ 这官员不知为何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由什么惶恐连连道:“下官失言,元辅恕罪,三辅恕罪。“ 听了这话,张居正本来不欲作色的,此刻却道:“闭嘴!“ 是,是。这官员连连叩头这才仓皇离去。 申时行与张居正道:“相爷息怒,如今天下的官场,皆是如此,实在是有负圣心啊。“ 张居正道:“仆在位十年,本欲革新吏治,简拔能吏,驱逐庸官,但这等庸碌之辈,逢迎之徒,仍是充盈朝堂之上,实叫我心寒。“ 申时行道:“相爷,能臣干吏有能臣干吏的好处,庸碌逢迎之辈,亦是有他的用途。“ 张居正点点头道:“这一次河南,山东布政使都是上奏,说去年冬末春初都有大旱,到了今年春初却是遇到大雨,正如你的门生林延潮所言,去年确有大旱,但因今年雨情丰沛,大旱得到消解。“ “汝默,我问你这门生到底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五章 见闻(第二更) 换了张居正问别人,你这门生到底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他人都会纠结于对错二字上,无从选择。 但申时行目光一转,却慢慢地道:“相爷,我申某的门人不就是相爷的门人。” 门人与门生都由门下弟子的意思,但门人在古语里也称食客,门客,也有下属的意思。 听申时行之言,张居正不由失笑。 这换做他人,两难的抉择题,即被申时行举重若轻的化解了。 申时行想起前几日,林延潮所创在黄河称水论天象之法,已是在工部谈论过了,此法潘季驯在张居正面前拍过胸脯,工部尚书方逢时嘴上不说,但心底也是赞同的,工部很多官吏都是赞为良法。 可想而知,此法将来一旦推行,可有效预警黄河旱情雨情,将来也算一项德政。 但偏偏林延潮却因此狠狠地得罪了张居正。两人打赌上表面上看张居正赢了,但实际上却输了,而林延潮表面上输了,实际却赢了。 于是申时行道:“相爷,林延潮虽有功于社稷,但也有不对之处,至于用褒用贬,都在相爷独运。“ 张居正对申时行的话不置可否,而是从袖子抽出一手本递给申时行道:“这是陈公望至内阁请病归的手本,我已是批了,准备给天子复命,至于替补陈公望的日讲官,我想……“ 说到这里张居正顿了顿道:“就让林宗海试一试吧!” 申时行闻言道:“相爷,真宽宏大度,有容人之量。” 张居正手抚长须,笑着道:“我让林延潮为日讲官倒不是为了沽名。我既容潘时良,也能容他。” “这林宗海虽顶撞于我,但却是为了朝廷,也为了社稷,如此干臣,就算我不用,天子还用不得?游七,这林宗海到了哪里了?” 一直垂首于张居正一旁的游七开口道:“林延潮此去已快两个月,想必已是快到福州了。” “哦?” 游七笑着道:“相爷,我听闻林延潮回乡省亲,本是衣锦还乡,但临行前却是自以为得罪了相爷,不能回京,还叮嘱同僚,说万一被罢官了,替他照看在京的家人,连一路回乡,也是不敢用官船,用得是自雇之船。” 张居正闻言笑着与申时行道:“吓一吓他就怕了,这林宗海不是要学他老师一般撂挑子吧!” 申时行听了也是大笑。 张居正想了下道:“立即用三百里加急,着令林延潮立即回京。另外替我拟奏章,向天子题请林延潮晋日讲官!” 却说林延潮从钱塘江坐海船归乡。 这一次出海本来一路上还算是风平浪静,但船过了浙江沿海,到福建沿海时,却是在海上遇了大风浪。 本待船是要在福州府登岸的,于是为了躲避风浪,只能提前在松山港。 到了松山港后。众人都是惊魂未定,海上波涛甚疾,大家都是见识过的,再走海路至福州府,心底都有几分后怕,林延潮想了下反正离福州府也不是太远,索性改走陆路。 于是林延潮找船家结算了船资,到了市镇上寻了一客栈住下。 市镇不大,客栈也很小,林延潮入内后,见客栈里大堂住得都是为避风浪而暂居的海商。 林延潮见了一眼,不由眉头一皱,陈济川立即向掌柜问道:“掌柜,可有上房?” 掌柜赔笑道:“客官,你也看到了,小店已是客满,不说上房,连客房也是没有一间。” “混账,你没有客房开什么店?” 掌柜赔笑道:“你看这地上的都是为避风浪住下的,你若是不嫌弃,就在这委屈一下。” 林延潮也知掌柜说得实情,于是问道:“掌柜附近可有官府公署?” 掌柜赔笑道:“小地方,哪里有什么公署?离这三十里倒是有个巡检司,此外就是一官兵把守的水寨。” 林延潮问明了水寨在什么地方,然后命陈济川拿着自己的帖子赶去水寨。至于自己与林浅浅等人一并先在客栈大堂上先行歇息。 这客栈里歇息不少都是跑船之人,见林浅浅明艳动人,随身两个丫鬟也有几分姿色,倒是令人这些人多看了几眼,并窃窃私语起来。 展明见了十分不快,当时朝那边瞪了几眼。 几名海商见展明身形孔武,眼中露出几分忌惮,但面上却是丝毫不惧的样子,继续谈笑。 林延潮让展明不必惹事,吩咐几个下人搬来了稻草铺在地上,林延潮与林浅浅一并席地而坐,又吩咐了掌柜拿来饭菜来。 用过饭后,林延潮与众人都是靠在墙边歇息。 客栈里自是三教九流都有,几名海商看了林延潮一行人后,知他们大概也就是富贵些的客人,不以为意,于是说起了路上的见闻。 林延潮侧耳听着各方掌故,倒是想起了张岱写得夜航船。 张岱曾说,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 为什么呢?夜航船里三教九流都有,既有达官显贵,也有走卒贩夫,学问繁杂,什么都有,比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名字若说个不全的,都会被人讥笑。 于是张岱写了这本书,专门说些常识,以备这等场合不时之需。 林延潮没有睡意,依在墙壁坐下,一名从金陵来的客商说的一则故事,说得引人入胜,众人听得都是入了神了。 他道:“我金陵城经商时,听人说金陵城里有一等车子,专在晚上而行,没有车灯,车窗也是密闭,但凡有年轻男子欲上这等车子,需去茶肆于茶博士密约。到了晚间,这车自会来一处载你。上车之后车夫不会与你交谈一句,只是到了马车停时,车夫会推你下车,然后你就进入一宅子里。” 听到这里众人不由都是毛骨悚然,一人道:“这莫非是谋财害命么?” 一人道:“这等车子,换了常人如何敢上。” 但见此人笑着续道:“你且听我道来,你进了这宅内后,发觉这宅子无比华美,宅内有一美貌的二八少女,专在床榻边等候于你。” 听到这里,众人都是喉结咕咚一声上下而动。(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六章 失踪之事(第一更) 外间乌云密布,海上刮来的狂风呼啸。 店家正组织伙计,拿着木板往窗户上钉,以防飓风。 林延潮看这风浪来势不小,他久在福州,一年都要经一两次台风,故而对此场景再熟悉不过了。 一人追问那客商问道:“那下面发生了何事?“ “是啊,不要卖关子,速速讲来。“ 客商哈哈道:“听说下面就如刘阮入天台了。“ 众人听了都是不解,林浅浅听了也侧过头向林延潮问道:“潮哥,什么是刘阮上天台?“ 林浅浅拿着毛毯覆在身上,一副天真的样子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然后低声在林浅浅的耳边说了几句。 但见林浅浅耳根一红,啐了一句道:“你们男人整日就是如此下流的念头。“ 林延潮笑了笑,伸手抓住林浅浅的手,两人轻轻相依。 众人也不知什么是刘阮上天台,几名海商则是在那说了几个荤段子,大家也是明白了。 客商道:“事毕之后,到了清晨时,车夫叫门,再将人载回原处,居然不索车资,此人平白无故就得了此天大的好处。“ 听了这客商说完,在场之人都是啧啧有声,显然对此之遇十分的羡慕。 但也有人怀疑道:“怎地会有这等好事,我等平日走南闯北,别说遇也遇不到,听也没听过呢?“ 客商笑了笑道:“这其中自有道理,却不足与外人分说了。“ 众人见其中果真另有情由,都是来了兴趣,但众人连连追问,这个客商却是不肯再说。 当然有人忍不住这客商在此断章,当下道:“掌柜,再打三斤酒来,我请这位仁兄喝酒。“ 听此人如此,那客商哈哈一笑道:“这倒是承蒙款待了。“ 众人纷纷道:“不要停下,继续说。“ 这客商点了点头道:“其实此事,我有一知交好友,一次机缘巧合也是遇过,一日酒后他曾与我详细所述当日经过。“ 听到有人现身说法,终于大家都是来了兴趣。 “那****正在金陵,喝醉了酒,在路旁等候家里的、车子,但等了许久不来,这时一辆蒙着黑布的车恰好经过,他误认作自家的车就上了车。“ “这位朋友上车后,因酒醉,也是不辨东西,待下车时,却发现眼前朱门十重,危墙数丈,这分明不是自己的家中,他待要开口,但车夫拿布蒙住他的头,将他硬拽。当时他还以为遭遇了歹人,吓得也不敢反抗,任人拖拽。“ “后来他至一地,揭开头罩后但见是雕梁画栋,好几名美貌婢女,侍其左右。我那朋友问这是何处?婢女笑着说,你既甘心前来又为何发问。片刻后又出来一丽人,但见是美得不似凡人。丽人道,这并非是某某郎。婢女道,这都是某某误事了。丽人道,也就将就了。然后婢女推他入内,不仅奉上好酒好肉,还侍奉他与丽人沐浴更衣。“ 听到这里,客栈里众人都是长叹,羡慕这位朋友艳福不浅。 “后我这朋友醒来,对此事也是丝毫不解,见着丽人已是睡熟,他去屋中寻了起来,偶得一印章,然后藏在袖中。次日车夫将他送走,他这才拿了印章一看,上面居然是金陵城里某部侍郎所用。我这朋友吓得不行,到了数年后,这位侍郎病故了,他才方敢将此事告诉给我。“ 众人听了对方说完来龙去脉,都是啧啧称奇。 后一人道:“我明白了,莫非是侍郎家独有一女,又不肯招赘婿,故而想此办法。“ 也有人嘿嘿笑着道:“怎么不说侍郎女儿,独守香闺寂寞呢。“ “都错了,我看是侍郎公子力所不能,他的儿媳这才有求于人。“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抚掌大笑,纷纷点头似找出了真相。 林延潮在旁听了也是好笑,这故事破绽很多,内容也很荒诞,听起来就如同每街贴满的小广告,某某贵妇,出资百万,借晶生子一般。 这样的手段,早都是古人玩剩下的。 这时一人道:“此事说来人人称羡,但我看却是骗人的,你看若是有歹人假冒这名义,将人掳走,索要赎金怎么办呢?“ 又一人道:“不错,想来近来省内往返商旅之无头冤案?大家还是小心,莫贪此艳福。“ 几人道:“是啊,这无头之案,我也有听说啊!“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动,向旁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此人乃海商,最看不惯如林延潮这般书生,当下不屑地道:“与你有什么好说的?除非你给我三两银子,我就说出情由,否则路上。。。。“ “住口!“一名老者喝道,“大家都是出门行路的,你怎可恶语咒人?“ 当下这老者对林延潮道:“这位小兄弟,你莫要放在心底,不过此事也不是捕风捉影就是,这数年来路过此地商旅,向衙门告了不少这等冤案。“ 林延潮问道:“请教老人家,这是什么冤案呢?“ 老人家长叹一声道:“说是他们同伴同行,单人或者是数人同游,从陆上北上或是南下,千里所行却无缘无故的失踪,全无音信,此案在州县累积了不知多少,初始衙门还发碟追查,但此等案子是越来越多,衙门竟渐渐不问。这多年以来旧案积累,听闻已有不下百人失踪,至于其他没有报官府的更是不知多少。“ 听了这老者的话,客栈里众人也都是心惊。 一名后生突而笑着道:“别听这老头吓唬你们,我看这上百人可能都是被美艳的官家小姐招去重金求子,然后不忍回家,顺便成为眷侣,都过着好日子呢。“ 这老者斥道:“这等胡话,你也信,哪里来这么多求子的官家小姐,再说就算有此事,这些客商家中都是老母妻儿,他们就为了一时欢悦,然后弃家人而不顾吗?“ 这后生听了当下不由尴尬,解释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方才这位大哥说时,你怎么不反对,我说你倒是不屑。“ 刚才那客商嘿嘿地笑了两声,也是不敢接话。(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七章 钦差(第二更) 听了几人分说,林延潮可以感觉到林浅浅有些害怕。 林浅浅与林延潮道:“我们还是不要走陆路好了?“ 这时疾风已是刮得屋板作响,林延潮看了一眼屋外然后对林浅浅摇了摇头,这时走海路风险要比陆路大十倍。 但见老者对林延潮道:“小兄弟,此事可是千真万确,咱们州府里都知道,若非大队行商上路,已是很少有人独行,这位小兄弟,我好言提醒,你切再三小心。“ 林延潮于是道:“多谢老人家善言。“ 就在这时,外头忽传来马蹄声。接着马蹄声在客栈门外止了。 众人听了都是诧异,南方少马,是谁在这天气还骑马来客栈,听起来还有十几骑之多。 众客商心底不是歹人吧。店里的十几名海商暗中往身旁摸刀。 正说话间,客栈门一开,几名官军将领走了进来。众人心底也没放松警惕,这年头官兵有时候与歹人也是一路的。 官兵将领一旁正有一人,掌柜认得正是与林延潮一并来店打尖的下人。对方朝将领身边说了几句,对方径直林延潮面前拜下道:“不知大老爷在此,请恕末将有失远迎之罪。“ 林延潮点点头,淡淡地说了几句。 满屋客商都是说不出的惊讶,此人是谁居然可以请官兵护卫。 林延潮没理会众人的诧异,对官兵将领问道:“这里离县城还有多远?” “还有两日,且是山路,恳请大老爷允末将带兵护卫左右。” “也好,有劳将军了。” 林延潮答允后,从袖中拿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方才提醒自己的老者手中道:“一点意思,不成敬意,就充问路之资吧!” 那老者哪里肯受,坚持不收。 林延潮也不再坚持,于是与官兵们一并出屋,在镇里雇了一辆马车就行出发,行了两日抵至宁德县城。 到了县城后,林延潮知官兵不可擅离信地,自己也是安全了,于是让他们回去,自己命陈济川拿了帖子去县衙拜见正堂。 一般而言,林延潮过路,直接住驿站就是了,不会惊动地方官府,人家为了避嫌疑,不得罪张居正,也不会主动来见。 但这一次林延潮在客栈听说有客商失踪的事,不太放心,既是为了自己路上安全,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不能袖手不管。于是他准备找本地知县问一问。 林延潮就在城外驿站等候,不久就见了知县的仪仗来至驿站。 在小县城中,知县出行可是大事,四人抬的绿呢轿子来至驿站,令整个驿站都是轰动了。 宁德县知县乃捐班出身,虽听到消息,这位大明状元郎得罪了张居正,眼下日子很不好过,但即便如此一位六品宫坊官,也不是他一位七品外官得罪得起的。 宁德知县见林延潮立即行礼道:“不知状元公驾临敝县有失远迎,下官已在寅宾馆设下便宴,为状元公接风洗尘。” 林延潮要与他说事,就答允道:“好,打搅贵县了。” 于是林延潮与知县一并来至县衙。 知县设宴接待林延潮这等上官,县里的县丞,主薄这等二老爷,三老爷也要作陪。 尽管宴席上有了县丞,主薄,但知县想自己捐监出身,肚里的墨水不够,怕一会宴时接不上林延潮话,于是又请了两位师爷陪席,一会饮酒作诗,也有人替自己应阵。 知县准备了这么多,却不知在一会宴会上什么也没用着。 这才开宴,林延潮穿着便服入内,却见屋子一干人都是穿着公服。 林延潮问道:“不说是便宴,各位如何穿公服呢?” 知县几人道:“状元郎出身清华,又是京官尊贵,我等不敢造次。” 林延潮道:“无妨,我返乡省亲不过恰巧经过本县,何况一会我还有事要借重各位。” 知县等人听林延潮这么一说,都是放松下来。 他们本不知林延潮突然出现在本县什么意思,但一听借重二字,就误以为是来捞油水的,顿时大家就放松下来了。 于是几人去屋后更衣,都是换上便服,知县还叮嘱心腹,立即去打点一份丰厚程仪来。 众人重新入座,长随禀告可以开席,知县向林延潮禀告了一声,林延潮点点头。 于是菜肴就流水般送上,林延潮见席上只有六人,但菜品几乎有六七十道,真不知这不富裕的县,是如此整治出这么多菜来。知县还一个劲说,山野地方,倒是简慢了状元公。 席间酒过三巡,林延潮就开门见山地道:“我听闻本县发生不少商旅失踪之案,数年人已有百人不知音讯,可是真的?” 这知县听了林延潮的话,猝然一惊,手中的筷子吧嗒一声掉落在桌上。其余县丞,主薄也都是面无血色。 知县身旁的师爷咳了一声,提醒知县失态,然后对林延潮问道:“敢问状元公,此事是何处听说的?” 林延潮察言观色,看知县的表情,知对方十分心虚,看来此案真是不小啊。自己若说在路上客栈听说,恐怕就吓不住他们的。 林延潮咳了一声道:“到了这一刻,莫非师爷还以为,本官是恰好出现在贵县的吗?”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脸上都露出惊惧的表情。 要知道官场上从来都是欺上瞒下的。 朝廷要从地方官员从了解一件事,往往从对方奏报上来的,经常不是事情的真相。 朝廷为了要知情此事,一般都是从京官里抽调一人到地方去查探。这样的官员,就是戏文里提的钦差大员了。 当然朝廷派钦差到地方,一等是明察,一等是暗访。明察好说,地方官员最怕的就是暗访。 戏文里钦差大员到了地方隐瞒身份,微服私访,了解真相,这也只是戏文里的桥段。 朝廷不会那么麻烦,比如指调查的钦差到事发之地的邻省做官,顺道路过。 比如事发在浙江,朝廷让钦差大员去福建赴任,顺路查探一下,又或者朝廷假意让钦差以致仕,省亲的名义回乡,顺道经过调查一番,再将事情真相上报朝廷。 而此时此刻,知县就是将林延潮当作钦差。(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八章 一目十行(第一更) 林延潮说完这一句后。 县丞试探了地问了一句:“中允大人,这一次可是奉皇命而来?“ 县丞这话问得林延潮不得不回答,对方也是久历官场的人,自也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 到了这一刻,林延潮只能道:“非也。“ 这话不能含糊过去,若是自己这话说实了,那么自己就是假冒钦差了,那可是重罪。林延潮不过是想了解案情,倒不至于把自己也给搭进去。 众人稍稍松了口气。 “那是奉哪部哪位大人的意思?刑部?都察院?“ “你们于本官问话丝毫不答,反而探问本官口风是何意思?莫非你们有隐情不成?“林延潮道一句,除了皇命,其余的自己还是不是随意拿来借用。不过对方应也是不蠢,自己若真是奉了刑部,都察院的意思,那么身上该有公函才是。 而且林延潮现在身份也不是刑部郎中,主事,更非御史。 知县是吓得完全没有头绪,此刻是乱作一团,他虽与失踪案无关,但当官久了手脚总是不干净,最怕是朝廷上官来查他。 他不过是监生出身,在朝廷里没有座师,也没有得力同年,在官场上根基很弱,所以无论哪个京官,他也是得罪不起。 但师爷却是很镇定心道,林延潮必是路上得知道了什么冤情,最多是受哪位大人所托严查此事。 一般人也就罢了,但对方是当今状元,又是翰林随时可以上达天听,说他是半个钦差也不为过。 于是师爷给知县拍了拍肩膀,又使了个眼色道:“东翁,既是翰林相问,你就如实相告。“ 知县知晓师爷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对方不必慌张,事情没想像那么糟糕,但使了这个眼色,是让知县要郑重回答。 知县拿起巾帕擦了擦汗道:“此案我任本县县尹前已是有了,本官上任后亦有多起,我曾命人历稽旧案,却毫无头绪,也曾命属下明察暗访,还发下海捕文书,却皆无办法。“ 林延潮问道:“此案如此蹊跷,有司都不曾过问吗?“ 知县道:“怎么没有,这也并非我一县之事,曾有一御史逼问急了,下面县尹受不得迫,只好胡乱拿些无辜之人交待,只求将上官哪应付过去,尽管御史那应对过去了,但没过一阵又发生此案,且还连累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知县见林延潮听了眉头一皱,连忙道:“不过下官可未行此之事,但也曾因此愁思废寝,你看下官这头上的白头发,都是为此案愁出来的。“ 林延潮看着知县指着额上那几乎看不见的白头发叫屈,也是无语了。 林延潮道:“此案涉及百条人命,岂可轻忽,你将卷宗拿来本官阅之。“ 知县听了心底冷笑,这无头之案,多少年多少得力捕头都没有破,你一个翰林写写诗词也就算了,又岂能破案,且让你去玩,到时看你笑话。 不过知县他们倒是松了口气,他们最怕林延潮拿上官的身份来压他们,限令破案,若是他自己来办,就容易多了,办砸了没有损失,办好了自己也可以邀功。 于是知县与其他数人,一并面上奉承道:“有状元公在,此案终于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了。“ 知县对师爷吩咐一声道:“你去拿本案卷宗来状元公过目。“ 师爷应了一声,片刻后这师爷就令带着三名刑房书吏各自抱着如小山一般的卷宗来至房里。 知县见了这一幕,心下得意,然后对林延潮道:“此案经年,牵涉甚多,仅卷宗就堆积成山,咱们也不急于一时,待今日宴后,状元公可看上几日,再作论断。“ 知县这么说的意思,就想让林延潮知难而退了。 林延潮笑着道:“何必用几日,我边吃边看就好了,把卷宗拿来。“ 三名书吏依言将卷宗拿来,放在一边。 林延潮随手了取了一卷宗,然后对几人道:“尔等继续,这一桌子菜可不能浪费了。“ 有了林延潮在,尽管桌上都是山珍海味,但这几人哪里有胃口,只是动了几下筷子,又担心闲聊吵到了林延潮,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能枯坐在席上。 一名师爷向知县小声诉苦说,这一顿饭莫约要吃个一日一夜才能吃完了。 众人听了会意一笑,心道状元公年纪轻轻,没有经历地方事务经验,到时看你如何束手无策,众人眼里都看着林延潮如何查案。 但见林延潮随意翻开一卷宗,当下就立即看了起来。 林延潮阅读卷宗极快,不过片刻就一页翻过。一本卷宗,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林延潮三下五除二地看完。 众人对视了一眼,知县失语道:“就这样看完了,状元公真看进去了,他不会只是在数卷宗有多少页吧?“ 听了知县的话,众人都是翻起白眼,心道别拿你的水平,来衡量当今状元的本事。 师爷此刻是恍然大悟,低声道:“我差点忘了状元公,有过目成诵之能。“ 主薄一摊手道:“就是过目成诵,也不能这般一目十行啊!“ 师爷额上冒汗道:“状元公,想必是对这等案牍之事,十分熟悉,故而才炼就了这等本事。“ “或许状元公,真能破得此中悬案呢。“县丞小声嘀咕道。 众人就如此目睹林延潮将三堆小山般的卷宗尽数翻完。 林延潮是否真看进去了,众人心底也是没底,只觉得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尽管此刻天边已露出鱼肚白,众人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看着换了常人两天两夜也看不完的卷宗,林延潮不过用了两个时辰多一点,就尽数翻阅完毕,此刻所有人心底都为林延潮奉上一个大写的\''服\''字。 林延潮将读过的卷宗丢在一旁,然后闭着眼揉了揉眉心,过了片刻,睁开了眼看着左右官员都是满眼血丝的憔悴,一副比自己看了一晚上卷宗还要更加疲惫。 林延潮\''好心\''地道:“不知不觉没料到已是到了天亮,几位还不要回去歇息一下,这案情我们一会再谈。“ 几位官员听了林延潮的话,都一并坚决地摇头表示,大人即不怕辛苦,我等也是不含糊,等候大人示下就是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九章 蛛丝马迹(第二更) 知县,县丞,主薄几人都是满眼血丝,他可是不敢丝毫不尽心啊,至少在林延潮这等翰林京官面前表现出十分的敬业。 林延潮道:“我就开门见山了,我翻阅了此案所有的卷宗,发觉有几个疑点。” 知县道:“状元公请说。” 林延潮道:“其一本县失踪之人,十人有七人乃是商贾,其余也是士子书生。商贾多金,能出游的士子书生,也是身携余财。由此可知此案多是谋财而害命而为。” 知县等人一并点头,但心底暗笑,这还要你说,咱们县衙里那些老捕快,早就看出这一点了。只有仅凭一点无法断案。 不过面上众人还是‘惊喜’的赞道:“状元公真是神断啊!真是拨云见雾,令我等耳目一新啊!” 哪里知林延潮早就看破了他们的奉承,只是笑了笑道:“这一点不难,想必尔等早就猜出,我虽没有看破案的卷宗,心想若是谋财害命之案,多半是顺着车船店脚来查,对吗?” 知县一愣,与师爷对视了一眼。 师爷当下如实地道:“状元公果真料事如神,正是如此,车夫脚夫多与本帮匪寇勾结,偷送消息,至于船夫也是自成一家,平日载客,也干水上营生,至于店家就更嫌疑了,客商书生打尖下榻,若是开黑店的,更有可能下手。”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这并非是匪徒劫案,断是有贼人守株而为,专门掠杀过境商贾,这车船店脚最易干此勾当。” 县丞道:“不错,我们也是顺着此往下察,但却丝毫没有线索,本州本县作此四等营生之人不知多少。” 林延潮从手旁抽了一份卷宗道:“诸位可看此案?” 众人对视一眼,知县当下翻开。师爷道:“这是两年前的案子,湖州商人本欲运货至福州,因路上遇雨,害了病,故而寻了客栈歇息,为怕耽搁了生意让随行伙计由陆路先行一步,自己只与一名老管家在客栈歇息,到了六月二十这一日,商人病愈,主仆二人离开客栈就此音信全无。” 县丞道:“本官当时盘问过客栈店家,店内行商,以及渡头,车马行全无主仆二人消息,你说奇不奇?” 林延潮道:“也就是说,这主仆二人凭空消失了是吗?” 县丞听林延潮这一语叹道:“正如状元公所言,虽不敢置信,但确实是如此。”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这湖州商人乃是丝商,湖丝惯于四五月间售卖,若是一并上市,丝也是不值钱了。这湖商急于将丝售卖,故而从湖州一路急急赶往福州。但这商人没料到赶路太急,又遭了大雨,病倒在路上,他自己不能上路,担心被同行抢先一步,丝压得太廉,故而命下面伙计先一步赶往福州。” 县丞看着卷宗,但见林延潮没看一眼,几乎是将案情倒背下来,不由心底佩服。 知县着急追问道:“那状元公,可从中看出什么蹊跷来?” 林延潮笑了笑,从另一卷宗拿来道:“这是去年五月的案子。” 众人看此皆是不解,县丞问道:“此两案相隔近一年,状元公为何将这两案拿来相提并论,莫非有什么手法相同?” “是啊,这是浙江士子失踪案,此人本要去浙溪,但因小郎桥去年六月为山洪冲断,故而不得不绕道。” 林延潮笑着道:“蹊跷就在这里。” 几人将卷宗拿来一并对比看了,却丝毫没有发觉。 众人不由感觉双方的差距巨大,知县将卷宗奉上道:“还请状元公指点。” 林延潮道:“小郎桥为官道,乃去年六月为山洪冲断,正好就在商人路上遭大雨停滞在客栈前后之事。” 知县拍腿道:“我明白了,状元公奇智啊!莫非是状元公由此看出,商人主仆乃遭到山洪后遇难,难怪不见尸首。” 听知县这么说,两位师爷,县丞,主薄一并掩面,表示对这知县的智商堪忧。 师爷咳了一声,替知县掩饰道:“状元公真不愧心细如发,从两卷宗的只言片语中找到其中关系。状元公想说,这商人是因小郎桥被冲断,故而堵在半道,因此抄近路遭遇了什么不测?事实上这小郎桥,在这商人下榻的客栈以东,商人抵至客栈时,这小郎桥早就被冲断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其实这商人得知小郎桥被冲断时,应该是十分高兴的。” “哦,此话怎么说?”师爷琢磨了一阵,突然眼睛一亮道,“莫非状元公是说,小郎桥被冲断,从浙江至闽县就必须绕道数日,如此他们的丝行的同行就追不上他了,故而他的丝在福州是独一份,因此欣喜。”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若换了你是这商人,你此刻是如何打算?” 众人异口同声地道:“定然是加紧赶往福州,告诉伙计让丝不可卖贱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如此走陆路那是要慢一些的,那么这商人唯一只有贪快走海路了!” 众人不由同时一震。 知县拍腿道:“我怎么没想到,平日只是从车船店脚上去查,却没有从海客身上去寻。” 县丞立即问道:“本县有几处通海?” “有两处,在经二十里水津可通南海,从此入省城,或是入粤皆可。”师爷答道。 知县道:“立即派武弁,衙役去将水津船户尽数拿来!” 师爷道:“东翁不可操之过急,万一打草惊蛇就不好了,从此需计划周密才是。” 于是几人聚在一并商议,具体行动之事,林延潮就不插手了。此事自己指点一下就好了,若是破了此奇案,与知县他们也是功劳一件。 布置了半响,当下知县抽调了本县所有的衙役,甚至还借调了一路水军,分头去捉拿。 布置之后,知县也是松了口气,向林延潮长长一揖道:“多谢状元公指点,若是此案告破,百余冤魂,亦是足以安息了,其家人也可告慰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当得如此,我也希望贵县能马到成功。”(未完待续。) 第五百章 天网恢恢(第一更) 县城东南有一小江津,经二十余里直通大海。 几名客商来至江边,一人道:“听乡人说,我等去粤东要从此地出海,怎地一艘船也不见?“ 正说话间,远远地一艘船行至。 众人一并喜道:“正是巧了。“ 众人一并在岸边叫唤,船也是缓缓靠至了岸边。 “出海去不去?“ 船夫懒洋洋地道:“去怎么不去,就看给多少钱了?“ “你说多少?“ “一人三两!“ 听了这话众人都是都吸一口凉气,一并道:“凭地贵了,咱们找别船。“ 那船夫冷笑一声道:“咱小江津这都是这价,不是我骗你,你若是寻了别价,我把头割来给你。“ 众人面面相窥,于是只能道:“既是如此,只好这般吧!一人三两就三两。“ “一人三两是方才,眼下是一人三两五钱!“ “居然凭地涨价。“众人都是又惊又怒。 那船夫也不说话,将船篙一撑作势欲走。 那几人都一并道:“三两五钱就三两五钱,一切都是依你。“ 船夫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当下指挥舵手将船靠至岸边。 这六名客商都是一个个跳上船,手上的包裹就丢在舱上。船夫一听包裹落舱之声甚至重,不由心底大喜,于是与舵夫使了个眼色,将船划至江心去。 船在江心顺流直下,船夫将船篙停了,至后舱煮起饭来。 这煮的是米粉,放得是鱼干虾干,煮起来是香味十足。 几名客商闻了忍不住问道:“船家,你这米粉怎么卖啊?“ “自家吃不卖。“船夫冷冷道,说着也不怕烫,直接从锅里舀了一勺来吱溜吱溜地吃起。 众客商听了反而都是露出放下心来的神色,一并道:“我们多给你些钱使好了。“ 船夫道:“多少钱也是不卖,卖了你我们吃啥?“ 众人好说歹说,船夫方才道:“一帮饿死鬼投胎,下一锅煮给你们就是。“ 众客商闻言都是大喜,笑着道:“你这人言语粗鲁,但人倒是不坏。“ 船夫寒笑两声,又煮起一锅,正待这时江上又来一船,一名粗豪大汉撑竿,后面一名后生摇橹。 这粗豪大汉笑着对船夫道:“好兄弟,遇上大买卖了,既是见着,分我一分。“ 船舱里是客商,皆是露出一头雾水的神色。 船夫有几分着恼,冷言冷声地道:“莫要坏我好事。“ “好兄弟,提携我一二吧,我看你也未必不需人。“那粗豪大汉笑着说到。 客商问船夫道:“你们说得什么?“ 船夫将牙一咬道:“没什么地,只是要匀我船来,也是赚一二钱。“ 五人一并道:“我等坐一艘也是够了。“ 船夫点点头当下对粗豪大汉道:“也好,你且下去,日后再分你一分,若再呱噪,我就与拼命。“ “好,好。“说完粗豪大汉就将船划至另一边,远远坠在船后。 然后船夫回到船舱,从怀里摸了一把黄粉,不动声色地撒进锅里,再用勺慢慢地搅匀。 “好了,端给你吃。“船夫说了一声,也不怕烫手直接将刚煮饭米粉的铁锅端至船舱里。 客商露出馋嘴的神色,拿起碗来,用筷子挑起滚烫的米粉正要放至嘴边,突是一笑,又是端了回去道:“船家也是辛苦了,你先吃一碗。“ 船夫神色一变,但随即道:“方才已是吃得饱了,这碗给你们吃。“ 客商道:“船家休要客气,你不吃这一碗,我等如何放心肯吃。“ 船夫点了点头,将碗接过,却陡然之间反手连碗带米粉砸向了客商。 众客商身手敏捷尽数躲过,却见这船夫这一掷后快步退至后舱,片刻后又返身而来手持一扑刀,凶神恶煞地道:“糊涂鬼不作,非要当个明白鬼,既是如此,老子就成全你。“ 至于船后的船夫也是将橹丢至一旁,拿了短刀助阵。 远处的船见了这一幕,那粗豪大汉笑着道:“好兄弟,就知你要翻船,让哥哥来助你。“ 到了此刻,几名客商不惊反笑,将手里的包裹一抖。 这包裹里是什么? 铁尺,软刀,锁链。 船夫见吃大吃一惊道:“尔等是捕快?“ 几人冷笑道:“我等为缉拿你们恶贼,吃了多少上官的板子,所幸苍天有眼,今朝终叫尔等伏法。“ 船夫知是公门中人,凶悍之气浑然没有,顿时腿软,就在这时江边芦苇丛中几艘官军快船行驶而来。。。。 县衙里,知县正焦急在公署里踱步。 此刻乌云压下,空中阵阵雷声响动,林延潮坐在公署一旁,一面看着卷宗,一面喝着茶。 林延潮见知县如此,笑着道:“余知县不必忧心。“ 知县叹了口气道:“如何不忧心,此案悬在我心头多年,多少无辜之人枉死。“ 林延潮劝道:“余知县,有话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知县道:“也就这么一说吧!“ 就在这时,一名捕快奔至大堂道:“县尊,拿下了,拿下了!“ 知县大喜道:“真的拿下了?“ 捕快道:“小江津船户一十九名尽数都是拿下了,没有走漏了一个,现在已押至衙门外了。“ “本县百姓已是听到风声,听闻是恶人被拿,多年冤案,得以水落石出,都是一并涌至县衙外恳请旁听。“ 知县闻言正了正官帽,肃然道:“不错,百姓一个需交待,告诉百姓一会允他们旁听。“ 说完知县走至林延潮面前道:“若非状元公神机妙算,此案恐无水落石出的一日,本官请状元公主审此案,请至正堂上坐。“ 林延潮连忙道:“本官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余知县苦此案已久,正当主持此案,昭雪冤魂,以及给百姓以及其亡故家人的亲眷一个公道。“ 知县听了眼底渗出泪来道:“本官无能,数年不能破案,反而隐瞒有司,何敢谈公道二字。“ 林延潮道:“人谁无过。眼下余知县唯有秉公执法,将恶贼绳之以法,方才是正途。“ 知县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恳请状元公旁听此案。“ 一旁衙役搬来一凳,放在公案之侧。 林延潮落座后,知县走至公案后,大声道:“将人犯带上!“(未完待续。) 五百零一章 船户案 县衙大门一开。 数百名百姓推搡地挤过仪门,一拥而入一并将公堂之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见此一幕,林延潮呷了口茶。宁德县并非是大县,县城人口不多,充其量也就数千人上下,但审案时一口气涌入几百人,可见知道消息的都来了。 林延潮放下茶碗,从椅上看去,但见都是些穿着粗布麻衣的朴实百姓,他们不顾衙役的阻拦,一个个向正堂里挤去。 两排皂隶拿着水火棍维持秩序。 林延潮心知,地方老百姓对一名地方官评价高低,刑名二字比重很大。 县官平日税赋摊派老百姓都还可以容忍,只要不太过分即可。大家都是通过断案水平的高低,来断其是否是一位清官好官。若是断案断得好,不惧权贵,就能赢得青天之名。 本地知县因过往商旅失踪一案饱受指责,而这一次居然抓到了真凶,百姓们自是群情沸腾。 但是也并非所有人都抱着看案的心情而来,门外也有大呼冤枉的。 林延潮听了两声,心想多半是船户家人,这恶贯满盈之人,也是有家人亲眷的,他们自是不肯接受家人的命运。故而就算是明知是恶人,也要一确足的证据,让其伏法,如此才能彰显律法之公正。 下面的百姓不断推搡,大有闹事之状。 知县有几分胆寒,林延潮见这一幕提醒道:“余知县,还不决断,迟则生变。” 他在旁旁听,自有监察之责,提醒一二。 余知县恍然,但听啪地一声。 惊木堂作响,知县喝道:“尔等不必喧哗,是否冤屈,本官自有决断,堂下再有呼号着,一律枷号示众。” 左右衙役也是将水火棍往地上杵,堂威一喊。堂下的喧哗才止了。 片刻清净之后,捕快们将十九名人犯一一带至堂上。林延潮审视过去,但见犯事之人也没什么出奇之处,虽看起来有些彪悍凶蛮,但船民海客多是如此。人不可貌相,自也不能用相貌来定罪。 余知县向林延潮问道:“状元公,是否可以开审了?“ 林延潮点点头。 随即刑名师爷将一书稿,递给了余知县。 余知县念道:“自丙子年,粤东商人在本县失踪起,六年内,本县一共有十七起商贾失踪案,合州则有三十一起,失踪之人名字在案的合一百二十五名,千里无主的更不知凡几。” “本县闻之之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明察暗访,费数年之功不得,遍访僚属,迄少方略,幸有詹事府中允,今科状元过境指点迷津,方得寻得此案头绪。” 听了余知县的话,下面的百姓声音一下大了,都在交头接耳。 天下之人都知道大明出了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不仅仅是福州本府,就算是合省上下也是颜面有光,谈及林延潮帮助断案,本省百姓听了也不论他断案本事如何,就是打心底地信服。 就是名望的作用,当然若是冤情得以水落石出,林延潮自是名望更盛,若是失利,那么就会名声受损。 百姓们议论的声音大了,知县不得不又拍惊堂木,将议论声压下之后开始审问。 既是堂审,就是摆事实讲道理。知县也不能强行将有罪之人定罪,否则就是故入人罪。 捕快将从各船上搜得绳索,蒙汗药,闷香,扑刀之物一一呈上,下面捕快们又将船夫抄家里搜出,商贾日用的衣服鞋帽,贴身,票据之物一一呈上列为证供。 这些东西都并非船户都能有的,百姓们闻之各个愤怒,连之前喊冤的家人,也无法辩解。 见证据确着,这些海客船户也是招供,他们平日以渡海为名,赚客登舟,以蒙汗药,闷香弄翻乘客之后,再将人剖腹纳石,将尸抛海,此冤极惨。 数年来这些人不知犯下多少人命之案。 在场之人有不少都是商贾家人,为寻家人踪迹,来此逗留数年,却渺无音信。 之前因未找到尸首尚存一线希望,但眼下待听得真相后,堂下之人都是垂首大哭,哭声震天,几个一家之人彼此抱头痛哭,母亲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儿子哭父亲,数人都是当场哭得晕厥过去。 见这一幕,人人不由都生恻隐,案情虽大白天下,但这些人已是不能复生了。 其他百姓虽没有家人遇害,但此刻也是义愤填膺,当下拿起鸡蛋,菜叶往犯人身上砸去,高呼将这些人千刀万剐。 这些犯人尽数默然,任由百姓们丢砸,也有几人面上露出悔意,但也有冥顽之人,反是冷笑。 知县见案子已破,从公案上起身,向林延潮道:“非状元公,三光不照覆盆之内也。” 覆盆说得是覆置之盆,阳光照不到覆盆之下,意为无处申诉的沉冤。 一名老仵作,几名捕快道:“我等经此案时,不过年少,而今已是数年,今日终解我心头之惑。” 师爷道:“状元公,真神断,我等本县士绅都恳请状元公留在贵县数日,待我等一表感激之情。” 林延潮笑着道:“那却是不必了,我回乡省亲有期,却不可误了。”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都是一愣,然后方才道:“原来状元公,不是奉命来查此案啊?”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不错,并非他们所指,这只是我份内之事,只是为官者需有痌瘝之念,若是视百姓冤屈于无睹,与这些害人的船户何异。” 众人听了林延潮这番话皆是佩服,说完林延潮就行离开。 见林延潮离去,知县此刻不怪林延潮隐瞒,反而对他更是感激,与左右道:“状元公,真直臣,可惜不能见容于宰相。” 众官也是纷纷点点头道:“是啊,这样的大臣,朝廷却不能用之。” 众人都是一并为林延潮惋惜。 之后知县将这些船户尽数收押,等待有司批文。 如此这起悬案告破,自昭雪后,百姓们遐迩欢腾。民间艺人将此案编作戏剧,在民间流传开来,经久不衰。 至于林延潮此刻,却是由宁德经陆路经二十余日跋涉后,也是返回了老家。(未完待续。) 五百零二章 返家 明朝官员曾说过,古者封建之世,仕者不出其乡,朝出则事其君,暮而归则养其亲,故而忠孝之道恒两全。 但到了后来,历朝历代多实行官员回避制度,官员不能在本地做官,导致要见家人一面很难。 在最重忠孝二字的明朝,官员长久不行亲,会受到指责,比如前朝大名鼎鼎的纸糊三个阁老里的万安,就因四十六年不回乡省亲,而被言官大骂。 朝廷为了顾全京官外官归籍省亲,创立了三年一省亲,六年一省亲的制度。不过这样制度,实还是太违反人性。做官三年,六年见一次父母家人,如何使得。 有一次万历皇帝问张居正,以往刑部审决重囚的奏报,为何都要一年后才能送达呢? 张居正说刑部官员都是借着送奏报的机会,顺便拐回家住上一段日子,待住得舒坦后,再继续上路。 为了杜绝这样枉道回籍,明朝对省亲有了严格规定。从路上的里程,到了到家的坐假都有严格日程安排,不可延误了时日。 林延潮一路跋山涉水,他从宁德走得是北驿道返家,然后在离省城最近驿站里住了一夜,林延潮在此下榻。 驿站的驿丞闻之状元公返家省亲,是惊讶无比,身为驿站官员迎来送往是常有的事,林延潮乃翰林,如此贵重的官员,回乡省亲,在京有阁老,院长,翰林亲自作诗赠其行,免费雇船。 返回所用驿站,官府州县也会有得力的人,一站又一站的通传,比如官员在驿站歇脚,立即就会有人疾驰至下个驿站打前站,做好迎接款待之事,然后驿站上下等候上官到来。 林延潮身为堂堂状元之尊,返乡回家,居然没有一点消息,这如何不令驿丞诧异。 驿丞心底虽揣着疑问,但礼数甚恭敬,亲自给林延潮端茶送水。 林延潮拿着巾帕擦汗后,驿丞小心地问道:“敢问状元公是便道归省,还是吏部例遇?” 便道归省,就是身上有公干,顺道拐回家看看,如此前站官员简慢,也是情有可原。 但若是吏部例遇,就是让状元公衣锦还乡了,完全没有必要这么低调,反而应该十分铺张,还未到家前,合城轰动,省城的人翘首以望,这才是附和状元公,林三元的排场嘛。 林延潮一听驿丞这话,就知他想问什么,不过还是如实道:“是吏部例遇。” 驿丞一听就明白了,这吏部例遇到这个份上,那就不是什么回乡省亲了,而是与革职还乡,冠带闲住的待遇差不多了。 驿丞听了脸色变了变,当他心底颇有几分为林延潮抱不平的意思道:“咱们福州府六十年内,连老爷在内也才出了三个状元,可谓二十年才一遇,而老爷你连中三元更是本朝第一,这一次回乡乡里百姓不知有多高兴呢,状元公今天现在小驿休息一夜,我立即派人去巡院按院知会一声。” 林延潮听了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本官返家不过是看望祖父,却也没有显摆之意,至于地方上就不必惊动了。” 林延潮也知地方官员,其实早就知道自己还家的消息,眼下就是故意装着一副不知情的样子。状元归省就是迎道千里,也不夸张,而眼下自己都快到城门下了,里面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就是不打算迎接了,他们绝不会来给自己一个惊喜吧。 驿丞听了林延潮这话,也是叹了一声,当下告辞退下。不过他还是不甘心,立即派手下去衙门通报林延潮归府之事。 古人有云,人子以显亲为孝,仕者以还乡为荣。 林延潮好容易回家一趟,当然也想乡里夹道欢迎,然后在家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嘛。项羽不就说过,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 没有这个滋味,自己就算将来作了再大成就,也好像少了些什么。不过眼下看来,自己要作最不风光回乡的状元郎了。 想到这其中荣辱,林延潮心底也有几分淡淡的酸楚,并非是为自己无法显耀有什么遗憾,而是不能让自己的爷爷,大伯,老师他们好好风风光光一把,未免有几分遗憾就是。 “潮哥!” 林延潮一愣见林浅浅站在自己身后。 林延潮温言问道:“怎么了?” 林浅浅道:“潮哥,我知你心底烦闷,官场的人只会看奸相的脸色,故而这一次他们明知你返乡,却故意怠慢你。”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为官之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换了是我易位而处,也会如此的,这丝毫怪不得别人。只是你这状元夫人无人而知,才是让你受委屈了才是。” “我才没关系呢,”林浅浅笑着道,“当初你中状元时,我早就……得意过了,一个个三四品大员,见了我也得毕恭毕敬地称一声状元夫人,有什么不满足了,再说我现在六品安人也是到手了,这一趟进京,我是一点也不吃亏。” 林延潮闻言不由哈哈大笑,之前那点小酸楚也是很快排解道:“这一次回乡,我就想好好在爷爷面前尽孝,侍奉师长,再见见旧朋也就管了。至于其他的事,也是别人见来好看的,与我何干,大家能聚在一起,合家团圆,才是应有之意。” 林浅浅道:“潮哥,你说得对,我去准备准备,这一次从京里回来给爷爷,大伯,三叔他们各家都带了礼物,那大娘,三婶都是小心眼的,又爱彼此攀比,若是我给了她们次的,必是起了矛盾的。”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是啊,若是家里因此生了事却是不好了。” 说完林浅浅就下去准备礼物了,林延潮则是写了书信让陈济川,先赶回里告之家人一声,说自己明日就到。 于是林延潮在驿站里休息一夜,次日就步行返回省城。 从驿站至省城,需经大北岭道。 这大北岭道十分险峻,民谣云,北岭石阶三千三,阿爹挑担忙下山。出门月色照山路,回家日头早落山。 古道虽险峻,但这是闽地出省最早的驿道,但凡赶考的闽地状元都曾从此经过,故而又称状元古道。(未完待续。) 五百零三章 鼎边 林延潮站在官道上,远远就见的省城在山脚之下。 城内屋舍乌瓦黛墙,簇拥着青山双塔,闽水上连家船星罗密布。 “终于到家了。“林延潮不由叹道。 众下人们与林延潮一并在路上跋涉了这么久,待终于返家之时,不由都是激动得落泪。 “老爷,离家万里,还是家乡好。“展进在一旁说道。 “正是,咱们下山。“ 于是众人一并沿着山道而下,到了山下省城的井楼门以八角楼已在眼前。一眼望去,城门外沿路也是也没有官员迎候的样子。众人此刻都是心底为林延潮鸣不平,堂堂状元回乡省亲,却没有一名官员迎接,传到士林耳里,简直是笑话。 林延潮心底有数,知不会有人前来,就直入城门,而城门两道,有古街有客栈、中药铺、京果店、海产摊、酒米铺等十余种店铺。 林延潮看着街边摊正卖着\''鼎边糊\'',此刻正好走完了山路,众人不免又饿又渴,于是在摊边不免有些流口水。 林延潮道:“既是到了,也不着急回家,咱吃一碗鼎边再回家吧!“ 众人都是喜道:“这确实许久没吃了。“ 林延潮有八个人,下人们给林延潮与林浅浅桌椅擦抹干净后,都在坐在另一桌。 店铺是由一老头操持着,见众人如此,上前笑着道:“客官们要些什么?“ 陈济川不在,就由展进上前,展进虽是浙人,但居闽地日久,也是说得一口熟练的俚语道:“鼎边八碗,至于海蛎饼,萝卜糕也是尽数上。“ 闽语近汉唐语言,比如站念企,家念厝,厨房叫灶前,也把锅念鼎,所以本地人叫鼎边,外地人叫锅边。 老板笑着道:“一看你就知是行家,不过萝卜糕卖完了,碗糕倒是有。“ 展进道:“也成,也不知你作得如何?“ 老板陪笑道:“不好吃不要钱。“ 不久热气腾腾的鼎边糊端上,林延潮取了白瓷的调羹,在碗里舀起一勺,放入口中尝着。 确确实实是正宗的鼎边,用蜆子汤,小鱼干煮的,还有新鲜的老蛏,生鲜入口,真是久违的美味。至于碗糕是用荷叶裹着,上面点着黑芝麻,吃进口中格外的清甜酥软。 而二者味道一中和,满口生津,尝到家乡的美味,对于离家已是两年的林延潮而言,则是几分感动,目中有几分泛泪光。 “这不是二少爷吗?” “没错,是二少爷!” 但听一声延潮,林延潮转过头,却是自己的三叔。 人来人往的石板道上,三叔头戴帽罗,穿着一身‘富贵万年’的绸衫,与离别时相较,唇边多蓄着两撇短须。 林延潮丢了碗筷,当下从椅上起身,到三叔面前行礼道:“三叔,别来无恙啊!” 三叔见了林延潮,眼眶里泪水滚滚地落下,举袖抹了一把眼睛道:“什么别来无恙,别和我扯这文绉绉的话。” 顿了顿三叔看着林延潮的身量道:“离家时,你还不及我眉头高,眼下……我的延潮真长大了。” 林延潮听了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跟着三叔几个人,都是店里伙计,也很有眼色,乘着叔侄二人久别重逢,来到摊前道:“多少钱,我给你结了。” 老板出来道;“承蒙惠顾,一共六十五文,你给我六十文好了。” 那伙计不屑地笑了笑,取出了一吊钱道:“不用找了。” 老板吃惊道:“这怎么使得?太多,太多了。” 几名伙计道:“今日咱们二少爷回家,咱们老爷高兴,赏你的。” “这也不行啊!咱这不是占了你的便宜。” “别啰嗦了,咱们洪塘林家还缺你这点钱。” 那老板吃惊道:“是洪塘林家,那不是状元公府上吗?真失敬,失敬!” 几名伙计笑了笑,一人要说状元公就在你眼前,另一人道:“算了,不必多嘴了。” 说着几人一并向林浅浅行礼道:“这位是二少奶奶吧!咱们在三爷那听差,来给您提行礼。” 林浅浅点点头,让展明他们将行礼都给他们杠了。 这边三叔与林延潮还在说话:“昨日接到你的信,大哥他高兴一宿没睡,他今日一大早就起来,说要去安泰楼将刘二刀请到家里,给你整治一桌宴席。” 林延潮听了心底涌起一股温馨道:“大伯他还是这么爱排场。” “不止呢,大伯还不让我等告诉你爷爷,说要给他个惊喜。” 林延潮忙问道:“爷爷他身子还好吗?” “还好,还好,”三叔笑着道,“就是上了年纪,路走远了就有些不利索了。” 林延潮听了露出惦记之色,三叔见林延潮神情,立即岔开话道:“对了,你为何在信里说,让我等先不要声张,你状元及第,正是衣锦还乡,你大伯还想请亲戚,同僚一并回家,好好风光呢。” 林延潮不想家人担心道:“省亲之事,乃天恩所赐,我也不愿意太过张扬。” 三叔道:“那也不必都瞒着啊,我知你不喜欢你大伯借你名头四处显摆,但至少你几位师长总归是要请至家中,好好答谢的。” 林延潮道:“这我晓得,改日再登门拜访就是。” 三叔点点头,随即众人都在看着他与林延潮说话,于是一拍头道:“瞧我这记性,咱们边走边说。” 于是众人一并由井楼门入城。 入城后即是井楼门大街, 林延潮入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按院报道,表示已是归籍到家了。 林延潮一路上满打满算是时间用得很紧,待他到了福州府时,给他回家的程期已是过了三天了。至于他到家的坐假给的是一个月,如此过期的三天,只能从坐假里扣的。 于是林延潮先去按院报备,但递上帖子后,却没有见到巡按御史。来人只是告之御史准备朝觐之事,暂停阁不办公了,请状元公见谅。 朝觐府县官员三年一度上京面圣,这应是年末之事,这巡按御史这么早就开始准备,显然是不可信的。 唯一的原因就是不愿见自己的托词。 林延潮心知肚腹,不过也就算了,在按院盖章确认正身就离了按院。(未完待续。) 五百零四章 当年同窗 井楼门是在城北,至于林延潮家里所在登瀛坊巷,则在水部门大街下,位于九仙山下。 在城里乘船而去会顺路一些,故而从按院出来,三叔本意是带林延潮坐船返回家中的,不过林延潮却起意临时拐道去林家在东门大街上的倾银铺,当铺,生药行去看看。 众人顺着井楼门大街来至东门大街上。 东门大街乃省城最繁华之大街,车马云集,行人接踵摩肩。 林记倾银铺就开设在此,但见倾银铺两间铺面,铺面上镇着石兽,店面以木栅栏隔开,出口门帘子上写着‘倾银’二字,不少客人从左进至右出。 帘子掀开之际,林延潮朝里面望去,则是一排排高高的柜台,掌柜和伙计坐在柜台之后,看场的打手双手捧胸,看着堂下一队队排队的客人。 就是这么巴掌大的店面,却是人来人往,可见生意兴隆。 三叔露出了得意之色道:“平日也没这么多主顾的,只是眼下马上要交秋粮了,老百姓都来换得银子。老百姓说咱林记的银子实在,从不缺斤短两,官府收得火耗也少,故而老百姓都希望往我们这兑。” 三叔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话,脸上满是眉飞色舞的,凑向林延潮时一副咋地我经营的不错吧,赶紧夸夸我呗的表情。 林延潮点点头道:“三叔做生意,在于一个信字,更在于一个诚字,如此何愁不客似云来。” 三叔听了果真一脸洋洋得意的表情。 林浅浅也在一旁道:“三叔,看来你真懂得做生意的门道。” 三叔听了眉梢一动,但又摆了摆手道:“我哪儿成啊,都是你三婶帮我的,这几年要不是她替我操持,哪里来得今日的家业。” 林延潮知道,其实林记生意如此兴隆,除了三叔以诚信经营,以及林延潮三元及第状元光环加持外,还要多亏了一条鞭法在福建的暴力实行。有了一条鞭法,林家可以通过白银从老百姓手里兑得铜来,再通过海商陈家的关系,将这铜运至少铜富银的日本兑换,来赚取利差。 通过这样的收入,林家的倾银铺比一般的倾银铺利润还多了一倍。 林延潮算是站在了风口上,抢先一步开了倾银铺的生意后。林延潮出面,利用当时自己解元的身份,在全府同行里,设立行会,小规模的要么踢出局要么兼并,除了这几家允许开倾银铺外,其余入行资格需众行会审议后,再交纳一笔不菲的入会费,才让你有资格在府内开设倾银铺。 如此就算半垄断了本府倾银铺的生意,以及长乐陈家,以及林延潮岳丈家的照拂下,就算没什么才干的人,也可将倾银铺经营得好,何况三叔又那么扎实肯干,三婶在生意上也颇有才能,起到了贤内助的作用。 林延潮道:“幸好有三叔三婶,我在外为官,家里一切生意都多亏了你们打点。” 三叔听了笑着搓着手道:“哪里,哪里,要不是你状元的名头,也不会有这么多官商百姓卖我们林记的面子。”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三叔还是非常知分寸的。 “大掌柜,这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来的,何时到得门前,这莫非是有贵客吗?”一人从柜里走了出来,殷勤地向林延潮与三叔打招呼。 三叔没好气地道:“这没你的事,不用来此巴结,你还不回柜上,要你这样还要多少年才能升为大伙计。” “是,是。”对方唯唯诺诺。 林延潮转过头与对方打了照面后,却是一愣。 “文才兄?” 那人见了也是一愣,然后大惊失色道:“这不是宗……” 林延潮见对方认出自己来了,不由点点头,心道没错,对方正是自己在濂江书院时的同窗陈文才。 当年自己与陈文才,叶向高一并同入书院求学,后来陈文才也是投身科举,但似乎一直困于棘闱,至于林延潮则是展翅高飞,双方不在一个层面上,自己再也没听闻过他的消息。 但见陈文才此刻已是没有当初书生意气,头戴瓜皮帽,一副市井商贾的模样,他竟是在三叔手下当一名伙计。 倒是林延潮见了他,想起当年同学时候之事,不由唏嘘。 林延潮正要开口,却见陈文才脸上露出了仓皇的表情来,向三叔道:“掌柜说得是,我还有一笔帐没有算,暂先告退了。” “且慢!”林延潮开口道,“大家同窗一场,何必再见为路人。” 陈文才站定脚步,侧过头自嘲地笑了笑道:“余科举不第,连试不中,后又家道中落,实是愧见旧人,何况当初同学时,我与状元公交情非厚。” 林延潮闻言欲言又止,但想起当年同窗时,他与陈文才确实交情一般,陈文才还与余子游走得很近。 眼下这等场合相见,双方身份就是天壤之别,自己赶着去与对方相识,是一片好意呢?还是纯心羞辱? 林延潮也不再强求道:“文才,是我孟浪了,改日有暇再见面吧!” 陈文才点了点头,当下离去。 三叔问道:“此人是你同窗?” 林延潮点点头,三叔叹道:“这我实是不知,这陈文才嘛,听说是东城人,自己屡试不第,其父又染上了赌瘾,将自己的几个铺子都是输了个干净,故而来我这当个伙计,此人不实心用事,倒是整日巴结柜台上的掌柜,所以很被人看不起,这么多年了,一直也没升为大伙计。” 林延潮心道,当年求学时陈文才,差不多也是如此啊。 “既是故人见面,就进去坐一坐。” 林延潮看了生意兴隆的倾银铺,此刻已是兴意阑珊道:“三叔,改日吧,咱们先回家中吧。” “怎么生药铺,当铺也不去看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有三叔在,我很放心,何况咱们林记分红的钱,我是一文钱也拿不到。” 三叔听了一愣,随即看了一眼林浅浅,随即恍然,哈哈大笑了一声。 至于林浅浅听了也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又抬起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未完待续。) 五百零五章 就是怕锦衣夜行啊 林延潮坐着马车沿着水部门大街而行,到了而今登瀛坊坊,但见地上都是铺着石坂路,还未走至巷口,远远就见到一座石头牌坊。 牌坊作何之用?最早是古人的门坊,宋朝以前城市实行是里坊制,有城必有阙,有坊必有门。 在每一坊在坊门上榜书其名,榜其闾里,也有的世家在家门前竖一乌头门,左书阀(功业伟绩),右书阅(履历,家族渊源),这叫左阀右阅,以此乌头门与同坊里的阎闾区分开来,故而世家门阀,也被称为阀阅。 到了明朝,门坊之制已是取消,但在家门前立一牌坊,取代乌头门之用,替代作为显赫人家与平民区分门第之用。 在明朝何等人家为高门?当然是论科第出身。 在一般小地方,中了举人都是可以立一块牌坊的,甚至官府还会给免费你立,不过这省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进士牌坊,仅仅近六十年就出了三位状元,至于普通进士更是不知其数。 要立牌坊可以,官府不管你,自己建,而且大街小巷上不许。 但眼前这四柱三间七楼,可是省城里独一份,不仅是石制,还是四柱八脚,立柱用包鼓石,此牌楼赫然竖立,远远就可见着。 看到这一幕,三叔与几名林家下人都是满脸的骄傲。 三叔与林延潮道:“这是朝廷为你立的,延潮去看一看吧!”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走到近处,但见牌坊下先立着一石碑,上书‘奉旨文官经此下轿,武官至此下马’。 看过这霸气外露的石碑后,林延潮抬起头从下往上看,但见牌坊三面,中间最高,左右次之。 左首的牌匾上书‘解元及第’,下竖写两行小字‘万历丙子科’,‘福建乡试第一。’ 右首的牌匾上书‘会元及第’,下竖写‘万历甲辰科’,‘中式会试第一’。 中间最高的牌匾上书‘状元及第’,左书小字‘万历甲辰科’,右书小字‘侯官洪塘林延潮’。 这一面牌坊就是一名读书人一生的荣耀,三面牌坊并立,整个天下论此牌坊除了淳安的一座,恐怕也唯有福州府的这一座了。 林延潮在坊前看了一阵,没有说话。 不过这时一行里人从旁走过,笑着道:“又是哪里来的土包子,被咱们家门前此大石牌坊吓住了,这牌坊都建了一年多了。” 另一人叹道:“这也难怪,外地人何尝见过我们这三元坊里如此大石牌坊,也不算少见多怪了。” 听了几人说话,林延潮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三元坊虽建了一年多了,自己好容易回家看一趟,自然要看仔细些的,居然被人嘲笑成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三叔听了早就勃然大怒,冲着几人喝道:“你们几个说什么呢?” 那几人一看吓了一跳,连忙赔罪道:“原来不知林家三老爷在这里,失敬,失敬。” “这是你们家自己的牌坊,当然是要看多久是多久了。” “我们同里之人,都是借此牌坊沾光的。” 见几人赔罪,三叔松了口,这几人才千恩万谢地走了。不过见过这一幕三叔十分‘痛心疾首’地对林延潮道:“眼下咱们里坊里越来越不像话了,远远不如我们当年老邻居忠厚。” 林延潮问道:“怎么了,咱们坊里迁来很多人吗?” 三叔点点头道,脸上虽看得有几分痛心,但实际带着几分得意地道:“还不是因为你。” 于是林延潮从三叔口里听了原委,在省城里,要论当然要数城西的三坊七巷,属于高端住宅区,官宦名士置业之地。 林延潮中了状元后,这登瀛坊巷,被传说是有文昌君眷顾的地方,风水是特别的好,也渐成了显流聚集之所。 故而不少富贵人家,都是试着在此买地置业,看看能不能碰个好运气,鱼跃龙门。甚至中了举人,秀才的士子,也是喜欢从乡间迁至这里,既是因为这里的宅子没有三坊七巷子贵,更重要是沾一沾状元公的喜气。 而渐渐在百姓口里,这登瀛坊巷,由原先林延潮中解元时,称为的解元第,眼下被改成了三元及第坊,更多则是称为三元坊。 不过林延潮听来这外来人口流入,明显是将本坊里居民素质提高了一筹啊,怎么在三叔口里,就成了素质下降了,他还是有点小市民的思想啊。 而林延潮与三叔,一并沿着巷子走回家中,到了原先的小巷口,林延潮本打算左拐。但见三叔拉住林延潮笑着道:“诶,延潮眼下这是小路通往我们家侧门,我们已是将府门设在了巷口了。” 林延潮讶然问道:“怎么家门竟在设在巷口,我们家隔壁的于家终于答允将地卖给我们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三叔露出一副肉痛的神色叹道:“是啊,原先我们向于家买,他们是死活不肯搬,后来我们出了五倍的价钱,这才买下来了。” 果真三叔一脸肉痛,这真心是天价,不过林延潮听了十分高兴,因为自己告诉过大伯,三叔,不许家人仗着自己的名声,在家乡鱼肉乡里,见他们宁可出大价钱,也不用动用背景势力,令林延潮十分满意。 林延潮劝道:“三叔,有钱难买心头好,只要是喜欢的,多少钱都值得了。” 于是林延潮与三叔一并走至家门门口,果真与眼前不一样了,不说别的,就这两座大石狮张牙舞爪的立在府门之前。 三叔一脸得意地道:“怎么样,这是我费大价钱请匠人打造的,还不错吧!” 林延潮听了心道,果真咱们家这就显摆上了。 这也是咱们优良传统,过去人只要在外面显耀发达了,第一件事就是回老家盖房子。 这房子是一个面子,就算你不住,甚至只有你一个人住,但也是要建金碧辉煌,要多大就弄得多大。这是为什么?就是心底怕‘我在外面混得再好,老家也没人知道’。 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果真是富贵而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啊! ps:把尿时候写的,大家放心,虽然很忙,但更新尽量不会慢下来,因为要赚奶粉尿布钱。然后谢谢大家昨天的支持和鼓励,都看见了,记在心上,不一一感谢了。还有最后一句……我家的猴子是公的!!!(未完待续。) 五百零六章 亲人重逢 从这石狮子上,林延潮也算见识了,家里的变化。 眼前的三叔原先除了田埂上的事,一概不知,而此刻从商得久了,对于这些器物却是如数家珍般,与林延潮说起府居而来。 “这十二扇错金屏风,你三叔我费了一佰六十两,从翠古斋买来的,老板有事求我这才割爱,换了别人最少要两百两。“. “你再看看这金盘不得了,你猜这是谁用过的?告诉你这赵飞燕立着舞过的,没想到吧,我费了老大的价钱,从一古物商那买来,要不是我与他交情厚,旁人哪里买得着呢。“ “还有这楠木椅子又是费了多少功夫淘来的,我讲与你听……“ 赵飞燕舞过的金盘?林延潮听三叔说得心底暗叹,心道这冤大头当的。 这时候大娘和三娘也是门里迎了出来,陈济川则是跟在身后。 大娘依旧与原先差不多,但已是有了几分发福,身上穿金戴银,三娘则是亦是一身的金银。 二人都是欠身向林延潮行礼。 林延潮则是道了一声不敢。 大娘见了林延潮,满脸都是夸张的笑容道:“我的状元郎哦,你终于回来了,你这一走,我可****盼着你回来呢。“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有劳大娘挂念了,大伯呢?“ “他去张罗酒席了,还宴请县衙里知交,你也知大伯他这人就是爱交朋友,听闻状元郎回家都想见见,故而他就去请了。“ 然后大娘与林延潮说了几句,又拉过林浅浅道:“浅浅啊,你真是好命人啊!“ 林浅浅问:“大娘为何这么说?“ “你看你夫君是当今状元,这才入京不过一年,就为你赚钱了个诰命夫人,你看你大娘我,为林家上上下下操持这么多年,含辛茹苦一辈子却什么也没有挣到,你说你大伯他多不争气,我这命要是有你那么一丁点好,这辈子就值了。“ 大娘这项庄舞剑的路数,意图太明显,众人听了都是明白,林延潮笑了笑道:“大娘,我从京城里托银作局,给你打了一副头面,你先看看。” 三叔讶道:“银作局,这可是给皇家打造首饰等金银器物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也是托人定的,也不知合不合大娘的心意。” 听了大娘这一说,大娘顿时满脸容光焕发,这一次脸上的笑真心实意多了,连连道:“哎呀,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干什么,人回来就好了,还带这么东西,真是见外啊!” 果真是锦帛动人心啊,林延潮笑了笑,大家见了也都是应景地笑了笑了。 三娘朝大娘甩了个不屑地眼神,她也不屑戳穿,只是道:“咱们状元郎回来了,您与浅浅的二楼小阁,我一直吩咐人时时打扫着,物件都按照你们离家时摆放呢。不过眼下你还是先去见老爷子,给他先问个安才是。“ 林延潮点点头道:“三婶说得是。” 林浅浅上前挽住三娘的手道:“三婶,我也给你从银作局,打了一副头面,你到时也看看。” 三娘笑着拉住林浅浅的手道:“还是浅浅有心。” 林浅浅与三娘要好,林延潮上京赶考后,二人在家里对大娘都是不假辞色。大娘虽气,但不敢拿浅浅怎么样,与三娘却是吵得很凶,林浅浅就暗暗地帮着三娘。 几个女人间那点瓜葛在林延潮心底转了转就过去了,以他眼下而言,这些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 林延潮从中门大步踏入家中,到了正堂外的滴水檐前,但见家里的下人都已是站在檐下候着。 林延潮左右看去,有不少生面孔,看来自己离家两年多添了不少下人。 至于下人们知是中了状元的二少爷,以及二少奶奶回来了,都是恭恭敬敬地站着向林延潮请安。 林延潮点点头让展进将从京城里带来的几匣礼物,都是一一分给众人作为见面礼。 下人都是感激林延潮出手的大方,就在这时候,一个小孩子从一旁的垂花门里屁颠屁颠地跑了出来。 这是三叔的二字敬昆,小名秋生,林延潮离家时不过一岁多,眼下已是四岁多了。 小孩子扑在三娘的怀里,三娘低声说了几句,朝林延潮一指。秋生蹦蹦跳跳地来至林延潮面前问道:“你是我的状元堂哥吗?” 这一刻林延潮的笑容溢于眼中,在外人看来这笑容犹如雨后初霁,方才那沉静持重,温和有礼的二少爷,这才露出些情绪。 林延潮上前伸手将林敬昆抱在了怀底道:“秋囝,你还记得我?” “不记得。但是……但是他们常常在我耳边说起你。” 林延潮装出惊讶的样子问道:“哦,说起我什么?” 林敬昆奶声奶气地道:“说你书读得很好,中了状元,作了大官,说我将来也要学你一样。” 林延潮笑容一直到了眼底道:“说的好。那你读得怎么样?” 林敬昆道:“我不爱读书。” “那你爱什么?” 林敬昆得意地抬起头道:“我爱翻跟头,状元哥哥,我翻个跟头给你看好不好?” 林延潮还未说话,一旁三叔早就恼羞成怒道:“翻什么翻,一点也不知争气。” 林敬昆听了父亲训斥,吓了一跳缩在一旁,而众人看林敬昆这可爱样子,惹得一阵发笑。 林浅浅劝道:“三叔,你别这么动动就凶秋囝,他年纪还小嘛,以后就懂事了。” 三叔正要说话,这时林延潮听得拐杖突突顿地的声音,他放下林敬昆,但见后堂一老人一边拄着拐杖,一边在人的搀扶下,缓缓步至堂前。 林延潮见到对方,差一点忍不住落泪,自己走时祖父身子尚健康,行走自如,但眼下已是需人搀扶,用拐杖而行。 亲人重逢,光阴如伤,各种滋味在林延潮胸口交替。 但见林高著走至堂前停下,旁人似在他耳旁说着什么,林高著微微抬起头朝林延潮这看来。 林延潮再也忍耐不住,大步上前在林高著的身前拜下,然后道:“爷爷,不孝儿孙林延潮回来看你了。” 见林延潮拜下,三叔,林浅浅都是眼眶微湿。 三娘也是拿起手帕拭起眼角。(未完待续。) 五百零七章 家宴 滴水檐下,气氛有几分安静。 下人们都是屏息静气地,不敢打扰这祖孙重逢的一刻。 三叔笑中带泪,三娘也跟着眼眶微湿,林浅浅则是不住拿着帕子往脸上止泪。 连小小的林敬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眨巴着眼睛看看林高著,看看林延潮。 上京赶考时,林延潮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纪,但毕竟两世为人,心境毕竟是不同,离别之际也是平常,但这一次回乡,再见到林高著是他却有几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相别经年,除了喜悦,更多是感伤,祖父年纪大了,将来不可能随自己一并出外仕官,是见一次面少一次面,见一日少一日。 想到这里,林延潮忍不住眼眶微红,拜在地上给林高著连续叩了三个头。 林高著一跺拐杖,对左右连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林高著一说,当下三叔与几名下人一并上前,将林延潮搀起来。 见林延潮起身,林高著上前握住他的手叹道:“回来就好,你能回来就好。” 林延潮此刻无数话堵在胸口,却不知说哪一句。 林浅浅见林延潮窘迫,上前向林高著行礼。 此刻林高著看看林延潮,再看看林浅浅颔首,满脸欣慰,然后用手拭了拭眼角。 三叔擦了眼泪道:“延潮你走这两年,爹可是一直在说,别人看我们家延潮中了状元,侍奉天子,外面看得是风光,但天威难测,至于朝中大臣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延潮还不得仰人鼻息,这着实是外甜内苦啊,哪里有当初在家时的快活。” 林延潮心底哽咽,为官确比读书难去了十倍,这一次自己得罪张居正,外周官员一个个对自己避之不及,自己对浅浅,对别人都说没什么,此乃人之常情,但心底是否如嘴上所说的。 到了家里听了林高著一席话,林延潮心底那些酸苦,也似有了宣泄的地方。家就是如此一个停歇的地方,不在乎你飞得高不高,只问你累不累。 林延潮此刻也是缓了过来道:“爷爷你这是哪里话,为官哪里有苦的了,若是如此,那么多读书人为了做官,不是自讨苦吃吗?” 林高著容色稍缓,林延潮继续道:“倒是,你的腿?” 林高著低头看了一眼,然后笑了笑道:“这不碍事,前些日子不小心跌了,故而需人搀扶,我身子尚好着,过些日子就可康复。” 林延潮听原是如此,心底松下一口气,见林高著脸色红润,知恢复得不错,当下向展明点点头。 展明会意给林延潮递上一红匣子,林延潮双手捧过向林高著道:“这是延潮托人买来的百年辽参,给你调补。” 林高著皱眉道:“这我腿摔了,实用不着辽参调补,喝些骨头汤就好了,延潮,你的官俸也不多,何必乱花钱,实太贵重了。” 林高著言语里有几分责怪,场面顿时冷下来。林延潮虽是状元,林高著毕竟是一家之主,他这么一句话,在场之人都是垂下头。 林延潮笑了笑道:“爷爷教训的是,不过孙儿觉得,凡能用钱买到的,都不是真正贵重之物。” 这话说得,众人人人心底舒服。下人看向林延潮,都露出敬佩的神色。 林高著也是点了点头,三叔也是在旁跟着劝道:“爹,你就收下,延潮千里迢迢,从京师携来,这也是他一番心意。” 林高著听了点点头道:“也好吧。” 见林高著收下,场上凝重的气氛才是消散。 林延潮与林高著相见时,敬昆方才一直躲在三娘后不说话,这时见他脸上有了笑容,才扑至林高著的怀里。 林高著抱着小孙儿,身旁又是他最出息的孙儿,左看看右看看,笑着道:“今日一家团聚,咱们就吃顿家宴,大家今日同聚,我也享一享天伦之乐。” 说完林高著畅快地大笑,众人也是跟着笑。 见林高著高兴,林延潮上前拖着林高著道:“让延潮来搀你。” 林高著知林延潮如此乃略表孝心,点了点头。林敬昆也是奶声奶气地道:“爷爷,也让我与堂哥一起搀你。” 林高著更是高兴道:“好,好。” 于是林延潮,林敬昆搀着林高著步入屋中,左右下人都是跟着在他们身后。 两年没回家,家里景物变化已多,林高著指指点点,与林延潮说家里的景物。 至于宴息处设在一名叫四知堂的堂内。 林延潮搀林高著来至堂中,堂里摆着八张扶手椅,桌上都已摆好筷箸,大娘与三娘一并让丫鬟上菜。菜色是普普通通六菜两汤,都是家常的食蔬,以及闽水里的河鲜。 林高著先是向三叔问道:“你大哥呢?” 三叔喃喃地道:“可能还在衙门吧!你也知大哥就是交游多。” 林高著气道:“什么交游多?还是如此不着调,也不知整日在衙门里忙些什么,咱们不必等他了。” 大娘听了一副颜面无光的样子,暗暗唾了大伯几句。 不过在林延潮看来,这一幕却是似曾相识。 于是林高著坐下,林延潮,三叔陪坐下席,至于敬昆也得以入座,倒是大娘,三娘,林浅浅三人没有坐下。 林延潮暗道,以往家里女眷是随便坐的,眼下竟也有官宦人家的规矩。 林高著摆了摆手道:“说了是家宴了,随便坐吧!” 林高著说完,大娘他们应了一声这才坐下。 林高著对林延潮道:“你在京为官,吃得宫廷御宴,家里饭菜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林延潮道:“都是家乡口味,延潮从小吃起的,什么也是比不上。” 林高著点点头道:“这就好,端米饭来。” 一旁服侍的丫鬟欠了欠身,然后去端来一大碗大米饭。 林高著对林延潮笑着道:“米饭对我而言才是参汤,比什么大鱼大肉都滋补。”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对丫鬟道:“也给我端来一碗米饭。” 见林高著,林延潮如此,三叔当下吩咐撤下酒,众人尽换上米饭。 如此简朴的宴席,才有了家宴的样子。(未完待续。) 五百零八章 相爷这唱得是哪一出(两更合一更) 见三叔等人都要换上白米饭,林高著道:“你们大可不必学我,自便才是。“ 三叔听了一愣,随即又笑嘻嘻地从人手里拿得美酒来。祖父见三叔如此,也不多说什么,而是大口扒饭,同时也不忘了给林延潮,林敬昆各夹一筷子空心菜。 见祖父就着一碗白饭吃得甘之如饴,林延潮心想,祖父这并非是有意为之。 人能轻富贵,不能轻一轻富贵之心,这才是正理。 于是林延潮也是捧起一碗白饭吃着。 就在林府上吃着一顿简便的家宴时,大伯此刻正满脸尴尬在侯官县衙的仪门处走来走去。 正值林延潮回家的日子,但今日大伯却很不开心。 原委是这样的,眼下大伯已是侯官县户房经制吏,在侯官这一亩三分地上,也算是普通老百姓俯首仰望的存在,何况他的侄儿还是大名鼎鼎的林三元,在县衙里连县丞,主薄这等二老爷,三老爷也要巴结的存在。 这些同僚们对大伯自是少不了奉承,还不时在他面前反复提及,啥时状元公回府时,让我等仰仗一二,请经承大人替我等引荐,感激不尽啊! 大伯为人热忱,这些人一磨,于是就满口答允了。昨日他得知林延潮回乡,虽然林延潮在信里说,不要告诉别人,但大伯\''言出必践\''的人啊,答允别人的事,他绝不能反悔。 于是大伯就给县太爷等一众同僚捎信,让他们明日过府一趟。 说起侯官县令,那可不是外人啊,此人名为卢大顺,河北永年人,万历八年庚辰科进士,二甲四十名。 没错,这位卢县令正是林延潮的同年啊! 话说进士释褐,遇缺即补,称为老虎班。 就算三甲进士外放地方官,也会去大县上县,或者当一任附郭县令,如福州府十邑,府治所在的侯官,闽县县令一般都是进士出身官员出任,至于其他八县,朝廷一般是留给举人出身的知县。 不过卢大顺很不满意,他是二甲出身,本是有机会任京官的,却不得不屈身为知县。所以卢大顺一直在谋求转迁。要升迁一定要有门路背景,如卢大顺是肯定没有,否则也不会到二甲进士外放的地步。 既是外放地方,要谋求转迁,也是有办法的。最有力有效的办法,就是取得在地籍贯京官的支持。 打个比方如卢大顺在侯官为官,就要与侯官籍京官交好。卢大顺在地方上给予其家人大开方便之门,京官在朝廷里也会给他方便。 这说来也没什么难以启齿的,正常的权力寻租而已,如申时行任吏部左侍郎时推举林烃为苏州知府,林烃在苏州知府任上取了申时行两个儿子为童生。 申时行与林烃本来是同年。 换句话说,卢大顺与林延潮也是同年。平日卢大顺对林延潮如何,大伯不知,但是对自己,大伯可知对方非公事场合,私下见了自己,都要拉住手称一声\''世叔\''的,而在公事上也从不曾为难过,要隐隐透出风声说时机一到就保举自己为户房司吏。 从户房普通典吏,迁至司吏,等于是户房头头了,这是大伯一辈子也没想过的事。这一刻大伯几乎将对方看作自己的再生父母了。大伯是个很知恩图报的人,对方平日这么看重自己,林延潮到时候回府,自己也要好好在林延潮面前夸对方一番。 林延潮与知县老爷二人虽是同年,但不知私交如何,大伯心想到时候自己在中间推波助澜一下,平日县太爷这么关照自己,自己总不能不知好歹吧。 故而大伯在前一日就给卢知县送了帖子。当时卢知县见了帖子是十分高兴的,一口一个世叔的叫着。大伯听了身子顿时也轻了几两,说第二天过衙来请县尊过府。 结果大伯第二天一来,直接吃了闭门羹,平日见自己点头哈腰的门子,今日却敢与自己甩脸色,说知县大人有要事下乡去了。这一下可把大伯给蒙住了,这算什么,自己酒席都定下了,大厨都请好了,结果主宾却跑了。 这让自己的面子往哪里搁啊? 于是大伯宽慰自己,可能知县老爷,真的一时有事呢。虽是有少许遗憾,于是大伯又去请县丞,主薄,哪里知道又吃了闭门羹。昨日还答允自己还去府上赴宴的二老爷,三老爷,今日一下子都变卦了。 这着实令大伯不知所措,他去六房找各房司吏,但见这些平日对自己奉承巴结之人,今日都要么借口公务繁忙,要么是有什么事不能来了。 大伯此刻就算是再迟钝,也是意识到了什么。 他当下找来县太爷的师爷,此人与自己交情极好,从他口里打听风声。 于是师爷一五一十说了,林延潮回乡,这是何等大事,光耀一省文名的状元,不说是知县,知府,就是布政司,按察司,巡抚衙门都必是惊动,照规矩是要出城迎接,并告知合城百姓一并迎接的。 但不说巡抚衙门,就是三司衙门也一点表示没有,这绝非符合常理。 在官场上混的人都是极精的,最懂得什么叫揣摩上意,什么叫秋风未动蝉先觉,什么叫上行下同,巡抚,布政司衙门都不表示,他们更不会替他们出面,否则不是打他们的脸吗? 所以卢县令既不用揣摩巡抚,布政使的意图,只看看知府在干什么,也就明白自己该干嘛。于是卢知县立即就找借口出城了。 卢知县这样表示了,县衙里的人也不是傻子,所以到了这一天大家是该生病的生病,该出差的出差。大伯边听师爷的话,边是吓得浑身出了一身冷汗,听到最后甚至差一点当场昏厥过去。 从县衙离开后,大伯就叫了一轿子载他回家,否则他可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到了家后,大伯拿起手帕不断擦汗,定了定神然后问下人林延潮回府了没有。 下人肯定地答复后。 大伯当下往屋里赶,不过因走得太急。大伯一脚绊在门槛上,摔了个大跤。 大伯摸着乌青的额头,顿时大怒道:“怎么修了这门槛,这么高?“ 一旁下人也是没眼色地道:“大爷,你不是说门槛越高越能留得住才气贵气吗?“ 大伯听了大怒道:“我不知道吗?下去!“ 下人吃了骂,当下悻悻离去。 大伯又急匆匆地赶至,这时众人已是差不多吃完了饭,下人正给他们上茶。 林延潮坐在林高著身旁,正与他说自己历官任上有趣之事。 林高著见到大伯,当下是拿着拐杖怒哼一声道:“你又去哪里闲逛了?怎一点也不知长进。“ 换作平日大伯定是解释几句,但此刻已是全没了心思。 就在此刻巡抚衙门中,巡抚劳堪正坐着喝茶。 就在一年多以前,劳堪还拿着圣旨至林延潮府上宣旨褒奖。 那时劳堪任左布政使,而去年六月,劳堪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巡抚福建,而今已是福建省最高军政长官,可谓是封疆大吏。 劳堪能升任巡抚,就是在任上大力推行一条鞭法,以及清丈田亩,得到张居正的保举。 要知道一条鞭法,清丈田亩,是张居正的政柄。张居正要推行此二策时,不是贸然在全国开展,而是选择福建作为试点。劳堪推行十分得力,并向张居正禀此为善政。张居正大喜褒奖劳堪,升其为巡抚,再下令在全国推行二法。 所以劳堪可谓是张居正的心腹。 不过身为心腹,劳巡抚也不是一点烦劳也没有。 作为张居正得力亲信,他在福建布政司,巡抚任上,大力推行变法之制,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劳堪自己犹然如此了,而在全国推行变法的张居正,又得罪了多少人? 万一张居正倒台,自己不也跟着遭清算,这是劳堪心底不安的地方之一。 还有一个就是洪朝选一案,洪朝选是嘉靖二十年进士,官至刑部左侍郎,以正三品大员的身份致仕。 不过洪朝选却是张居正的政敌,并且居住在乡里时,多次以他致仕大员的身份,对劳堪施行的变法进行反对,不仅如此还抨击张居正不守孝,赖在宰相的位置上不走。 张居正闻言大怒,但当时福建巡抚庞尚鹏反而替洪朝选开托。张居正二话不说,将庞尚鹏撤职,令劳堪收罗洪朝选的罪名。 最后朝廷下旨,将洪朝选治了一个通夷的罪名。 罪名定下后,劳堪派兵将洪朝选拿入大狱后,隔绝其亲属家人,命人半夜用沙石袋子压住洪朝选胸口,至其气绝死于狱中,对外告诉别人洪朝选年老体弱而故。 洪家的家人不是傻瓜,当然是不肯干休,将官司打到了都察院。 一名三品大员死于狱中,这对于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大明朝简直是件不敢想像的事。 张居正对政敌可谓残酷,但也只是把人一撸回家了事,点到即止,大家骂骂你也就算了。若是将人干掉,就是践踏了规矩,坏了底线,连张居正也是不敢这么做,否则就是与朝野上下决裂。 劳堪没有张居正的地位,还搞死了一位朝廷正三品大员,虽说他的奉了张居正的意思,但张居正只让他将洪朝选拿下,又没叫他把人搞死。故而此事他想压也是压不住,若是张居正在京师硬罩着他,否则缇骑早就将劳堪拿至京师问话了。 此刻劳堪将手里的茶碗放下,捏了捏额头,将烦心之事暂且放下。 然后劳堪看了一眼身旁的几个幕僚问道:“林宗海回府了吗?“ 几名幕僚左右看了一眼,一人上前道:“回禀制台大人,状元公已是回府了。“ 劳堪点点头道:“派人盯着点,他回府后,有什么人去府上拜会过他,他又去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都要一一记下,报给我知道。“ “是。“ 劳堪见此点点头,一旁幕僚道:“东翁不必忧心,林宗海虽是翰林,又为宫坊官,位极尊贵,但那不过是在京城,眼下恶了相爷,就什么都不是了。何况此人仕官不过一年,在官场根基尚浅,料想不会是第二个洪。。“ 说到这里,此幕僚意识失言,当下闭口不说。 劳堪横了他一眼道:“本院岂是担心他这个,只是顾及此人乃状元,在本地士林间颇有声望,还有那个文林社,也是他一手操持的吧!“ “是的。“ 劳堪冷哼一声道:“文人结社,还不是为了对抗官府,你看着吧,此人开罪了相爷,回到乡里,必到处散布相爷的恶言,他若是敢这么敢,看本院。。。“ “东翁,不可啊!“几名幕僚一并焦急地齐声劝道。 劳堪听了也是长叹一声,摆了摆手道:“本官岂会不知分寸,洪朝选一个也就够了,此人虽开罪相爷,但却简在帝心,我不会动他的就是。“ 听劳堪这么说,众人才松了口气,幕僚笑着道:“东翁放心,本省官员上下,哪个不是明眼人,这一次林宗海回乡省亲,咱们抚院不说话,下面哪个府县敢吭声。“ 另一人笑着道:“是啊,听闻状元郎在巡按衙门那吃了闭门羹呢,不仅仅是巡按衙门,其他衙门也无一人敢逢迎呢。“ 劳堪点了点头笑着道:“从古至今,哪位状元不是衣锦还乡,他林宗海却落得门庭冷落,无人问津。也好,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在这一府十邑,谁才是这里的天!“ 劳堪这么说一副疆臣领袖的气势,众幕僚都是奉承道:“合省上下哪个人不看东翁脸色行事。“ 劳堪听了点点头,端起手边的茶又重新喝起。 正待劳堪还要吩咐些什么的时候,门外官吏禀告道:“启禀制台,有圣旨到!是从京师来的三百里加急!“ 劳堪与左右幕僚对看一眼,大家都是心底一凛。 因洪朝选之事,劳堪就算是再狂妄,也不敢说心底全无鸡蛋。 劳堪毕竟是为官多年,遇大事有静气,站起身来道:“愣什么,立即随本官出迎,开中门迎旨!“ 开中门宣旨过后。 劳堪捧着圣旨,满脸浑然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不仅是劳堪,左右幕僚,以及其心腹也是懵了。 劳堪向左右之人问道:“谁能告诉我,相爷这到底唱得是哪一出?”(未完待续。) 五百零九章 官场震动 “制台恭喜你了,福建虽远,但天子可是将制台记在心底呢。“ 劳堪看了圣旨,哈哈一笑,圣旨里是天子对自己褒奖,赏赐了白银百两。 见宣旨的行人欲走,劳堪表示挽留道:“吴兄何必匆匆,在此用饭再走。“ 宣旨的行人道:“多谢抚台,不过下官圣命在身,不敢耽搁啊!“ 劳堪听了讶异问道:“吴兄还有别的圣旨?“ 行人点了点头。劳堪心底狐疑,当下屏推左右。行人见左右无人才道:“这三百里加急,其实是给詹事府林中允宣旨的,此人要发迹了,晋日讲官,从此就是天子近臣,帝王之师了。我大明还没这么年轻的日讲官,看来林中允出阁拜相是迟早的事,真不愧是林三元啊!“ 劳堪听了顿时脸色一变,特别是出阁拜相四个字。 吴大人见劳堪脸色剧变不知何意。 但见劳堪没有向自己解释的意思,吴大人就向劳堪行礼,然后告退往林延潮府上宣旨去了。 作为张居正的心腹,一步一步抵至封疆大吏的劳堪,这一刻也猜不透张居正的心思了。 劳堪又将幕僚叫来,向下面的人问道:“你们看相爷这是什么意思?“ 一名幕僚道:“东翁,我看此事中有名堂啊!“ “怎么说?“ 此幕僚道:“相爷待自己不喜之人,一贯是不放过一人,这林延潮得罪了相爷,不仅没有被贬官,还被重用这有违常理。“ “废话,“劳堪大是不快问道,“本院问你从中看出了什么?“ 这幕僚一抹额下的短须道:“我看此乃是捧杀!故意委官用之,再寻个错处贬之,这叫高高捧起,重重摔下。“ “此言谬矣,“一名幕僚道,“以相爷今时今日地位,要对付一个林宗海,还要如此拐弯抹角的吗?“ 众人都是点点头道:“静之兄所言甚是。“ 劳堪骇然道:“既是这么说,我冷落林延潮,岂非是辜负了相爷的意思呢?“ 众幕僚对望一眼,心底皆是如此认为,但无一人可敢说。 半饷,一名幕僚方才说道:“东翁此刻想这些已是无用,我们眼下要想如何补救才是。“ “是啊,林宗海得相爷保荐为日讲官,不说在相爷面前,就是圣驾面前也是说得上话,若是让他有一二之言对东翁不利。“ 说到这里,劳堪顿时惊出了一声汗,若是他身正不怕影斜也就罢了,但他因洪朝选之事,有把柄在别人手上。若是林延潮回到京师,在天子问他这次回乡见闻,林延潮将此事捅到了上面,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啊。 此刻劳堪心底的那个后悔啊。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否则无论花多少钱,劳堪都要买一颗来尝尝了。于是劳堪长叹一声,当下道:“立即备轿。“ “去哪里?“ “还有哪里,林三元府上!“ 众幕僚心底都是震动,堂堂正三品京堂,手握一省军政大权的巡抚,居然屈尊至一名六品官的府邸拜会。 一人道:“此去状元郎府上宣旨,反正也不是第一趟。“ 听到这里,众人都是恍然,没错啊,圣旨虽是没有指定劳堪前去传旨,但是也没有不让劳堪去传旨啊。 相反巡抚前去传旨代表了隆重之意,这个可以有! 众人想这既不失颜面,又弥补了之前对林延潮失敬的方法,是两全之策。 “可是宣旨的行人已是上路了,此怕这时已经到了林宗海府上了。“ 听手下提醒,劳堪失声道:“立即给本院截住圣旨!“ 众幕僚听劳堪这么说,顿时集体泪崩了。 拦截圣旨?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此话也是你堂堂封疆大吏说得出口的。 劳堪见属下神色也知自己一时失言,立即道:“并非拦截,只是让其拖延一二,本院立即就到。“ 说完劳堪立即命抚院亲兵出动,而自己则是坐巡抚的八座大轿,急急忙忙去追赶往林延潮府上宣旨的行人了。 身为堂堂巡抚衙门,众目睽睽所在,这点动静哪里瞒得了人。 距巡抚衙门不远的福州府衙门立即就得到了消息。 时任福建府知府李应兰,正在光仪堂内,召六房司吏问话。 李应兰,字如卿,石冈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历户部郎中,总理通漕,监督山东河南精储,而今官至福州知府。 在同年中自是远远比不上申时行,余有丁这般了得,蹉跎半生,这才刚刚穿上绯袍,勉强跻身高官的行列。 就在李应兰问话的时候,一名亲信上前在他的耳旁耳语了几句。 李应兰听了手中的笔差点掉在桌上的端砚里,下面官吏见舒应龙如此神态,都是讶异,但大家都是聪明人,立即低下头去表示没看见。 李应兰当下不吭声,将笔一搁,从座位上起身,离席而去。 下面的官员不敢问,一并离座欠身。 李应兰来到檐下,随从引着一名小吏上前道:“府尊,巡抚衙门那。。。“ 李应兰闻言眼睛一瞪,这官员立即闭口。 暗中窥视上级衙门,若是传出去,劳堪定会叫自己好好喝上一壶。 李应兰屏退左右,确认无人在旁后,这官员这才道:“府尊,巡抚衙门那传出消息,抚台大人已是往林宗海府上去了。“ “竟有此事?你可打听清楚了?“李应兰不由惊讶。 “此千真万确,绝对错不了。“ 李应兰听了不由道:“这就怪了,当初说不迎林三元的,是他劳堪,可眼下他叫我等不迎,自己却是偷偷溜上门去,你说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这属下不知,抚台大人心底所想,不是属下可揣度的。“ 李应兰见对方这么说,皱眉道:“料来你也不知道什么,下去,把师爷叫来。“ 稍后两名师爷到了,二人见过李应兰后问道:“东翁召我们来,有什么要事?“ 李应兰道:“我有一事想不透,叫你们来给我参详参详。“ 于是李应兰将经过说了,两名师爷也是讶异。 一名师爷细细想了一番道:“东翁,这抚台大人前倨而后恭,此中必有蹊跷啊!府尊可知,抚台大人决定前往林三元府上发生了什么事?“ 李应兰道:“这本府也是不知,若是明白其中关窍,本府还要在此犯难吗?“ 另一名师爷道:“东翁按道理,这一次状元回乡,抚台大人不为其标榜举名,已是将他大大得罪了。若是将来此事得知乃是误会,抚台大人大可说迎奉之事乃一府一县的地方官之职,而将此事推在府尊身上,将自己脱了干系,但到时府尊又能去哪里寻这替罪羊呢?“ 李应兰道:“此话有道理,这林三元乃申年兄的得意门生,说来也是我的后辈,我一味顾及他劳堪行事,此话传出去恐怕会被同僚,士林笑话我,不顾私谊。“ 师爷道:“东翁的顾虑有理,但抚台大人乃首辅亲信,又是封疆大吏,我们是万万得罪不得。但冷落了林三元也是不妥。“ “那该如何是好?“ 当下师爷道:“东翁,我有一计,咱们私备卤薄偷偷地跟着抚台大人的轿子后,看看他究竟去林三元府上作什么,到时我们再见机行事。“ 李应兰闻言抚掌道:“此计大妙,仲芝兄真是我的子良啊!咱们就这么办。“ 之后府衙这边也是出动,这消息立即落在有心人眼底。 连巡抚,知府都出动了,这消息顿时一传十,十传百。不说布政司,按察司这等衙门,连其他无关紧要衙门的吃瓜官员也是惊动了。 顿时整个省城的官场震动! 此刻就在林府上。 大伯原遭了林高著斥责,原来是一声不敢吭,但眼下长了脾气,也会强辩上他几句。 但今天大伯被林高著骂了,却是直接坐在椅上,垂着头一声不吭,连林延潮向他施礼,也没有反应。众人心知有异,大娘最是关切,她眼下最担心的可是得罪了林延潮,林浅浅二人。 当下大娘一推大伯的胳膊道:“怎地不讲话,延潮与你说话呢?” 三娘在旁笑着道:“是啊,两年多没见了,怎么连亲热话也不说一句。” 大伯没搭理大娘,三娘,而是看向林延潮问道:“延潮,你与大伯讲,你在官场上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了?” 听大伯这么说,家里之人一片愕然。 三叔先是一脸不相信,当即道:“大哥,你瞎操什么心,咱们延潮又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何况延潮是当今状元,又是翰林,除了当朝宰相,还怕得罪什么人呢?” “三叔说得对。”林延潮点点头附和道。 三叔笑了笑表示自己神机妙算,正要说下半句,就听林延潮续道:“我得罪得就是当朝宰相。” 三叔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住了。 “噗!” 大伯正喝一口茶,听了林延潮的话当即喷了出来。 大伯站起身来,不顾满脸都是茶水,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道:“延潮啊,你知道不知道,你替我们家惹来了大麻烦了。同安县的洪老爷,你听过没听过,人家正三品京堂就因得罪了张相爷,被地方官抓来说杀就杀了。” 众人见大伯说得如此严重,都是不知所措。(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章 恭敬 林高著脸色凝重,屋子里的气氛也是一滞。 大伯语重心长地道:“延潮,你比得上洪老爷吗?人家张相爷一根毫毛比你的腰还粗,你得罪得起吗?这回可叫我们一家上下如何是好啊?” 三娘一贯胆子就小,听大伯这么说,不由颤声问道:“大哥,你这么说是真的吗?“ “还能是假的吗?”大伯懒得多说。 至于大娘则是哭丧了脸道:“哎呀,这可如何使得,咱们家好容易得了这场富贵,这屁股还没坐热呢,这就要没了。延潮,你可不能这样的,咱们一家可都看着你呢,你好歹想想办法,不然给张相爷他赔不是,道个歉,你看行不行?咱还是保住这官位要紧。” 林延潮摇了摇头。 三娘此刻再也撑不住,身子一软,直接倒了过去。 林浅浅霍然站起身道:“大伯,大娘,你们别再说了,就算要如何,咱们一家担之,总之不连累你家就是。” 大娘冷笑道:“你说轻巧,咱家相公还在衙门里当差呢,三叔还经营那大档子什么生意呢,多年辛苦就这么泡汤了吗?“ 林浅浅冷笑道:“平日里没见你怎么提,而今说上来了,敢情潮哥当官,就为了你整日穿金戴银的吗?” 大娘大怒,正要反驳。 “够了,“林高著止住大娘道,“你吵什么吵?“ 见林高著发话,大娘委屈的闭了嘴。 这一家在此刻乱成一团时,就听得门外一阵喧哗。 林高著问道:“这怎么回事?“ 一名下人急忙入内道:“老太爷不知怎么的,府门外都是官兵。“ 大伯双手一摊道:“坏了,官兵定然是来抄。。。。操练的。“大伯话说了一半,但见林高著板着脸,立即改口。 “不要慌,先出门看看情况!“林高著吩咐道。 “是。“几名下人也是有些慌乱,一并出门去了。 不久又一名下人道:“我们向官兵问话,官兵也不理会咱们,现在巷子的前后左右,都给官兵堵住了。“ “知道了,下去了吧。”林高著摆了摆手。 林延潮对林高著道:“爷爷,请你老人家放心……” 林高著道:“我这一把年纪,有何放心不放心,我唯一不放心的唯有你。” 外周风吹进堂中,堂内众人都是面色凝重,林浅浅坐在林延潮身边静静地陪着。 此刻外头传来脚步声,陈济川走入堂内向林延潮道:“老爷,福建巡抚劳堪携旨而至,正在门外!“ “圣旨?“一家人都是面面相窥。. 话说劳堪,劳巡抚这送圣旨来的一路,也没有这么平静。 就在半柱香前,前往林延潮府上传旨的行人司行人吴大人,被巡抚衙门的亲兵,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包围了。 吴大人坐在乘舆里是又惊又怒,自己身为行人司行人,虽然是位卑职轻,连劳堪的一个指头都比不上。但是吴大人他好歹是奉皇命出使四方,手握圣旨在身,无论你哪个王公大臣见了自己都是恭恭敬敬的。 可你劳堪居然派兵截住了自己乘舆,你他娘是要造反吗? 吴大人将装着圣旨的匣子牢牢抱在胸前,心想若是劳堪真要行悖逆之举,自己就是拼了命也不要,也要重重的斥责他,如此就算自己遭到不测,将来史书也会留下自己的清名。 想到这里吴大人其意更坚。 就在这时,劳堪的座驾到了。吴大人努力保持着自己的镇定,将袖子上的皱褶抚平,再正了正衣冠,走出乘舆。 而劳堪此刻火急火燎的,见了装着圣旨的黄绫匣子,神色一喜,二话不说,一撩袖子,伸出五个指头上前,就要将匣子取回。 劳堪也是平日蛮横惯了,心道你一个卑官我与你解释干嘛? 但吴大人他却大义凛然,十指如铁,牢牢抓住黄绫匣子,不肯交给劳堪。 劳堪眼中哪里将这小小行人放在眼底,又加了把力。 黄绫匣子争夺两下。 咔! 匣子上传来一声脆响,黄绫被扯破了! 然后匣子从黄绫里一滑,噗地一声掉在地上! 此刻抚院官兵,幕僚,官员,吏员门嘴巴张得老大,表情都是呆如木鸡。 圣旨掉地上了???尼玛,这可是欺君之罪! 饶是劳堪额上也是落下斗大的汗珠。 吴大人两手一阵哆嗦,官服的袖袍上下抖动,陡然他一声大叫:“陛下,臣死罪!“ 吴大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如母鸡啄食般,不住用头砸着地面。 劳堪见了二话不说也是跪地。 其余官员,官兵,也是一并跪在地上,对着一躺在泥尘中的黄匣子叩头。 忙碌了一阵,劳堪与吴大人解释清楚误会,众人这才重新上路。 劳堪的八座大轿,在登瀛坊巷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三元及第牌坊前落轿。 劳堪迈步走过牌坊,一名武将上前抱拳道:“制台,弟兄们已是将林府团团围住了,鸟都飞不走一只。“ 劳堪听了点点头道:“办得好!“ 武将得意地道:“谢制台夸赞,此乃末将份内之事。“ 劳堪一个耳刮子甩过来。 “制台这是?“武将捂着脸。 劳堪骂道:“你这丘八,谁叫你将林府包围了?立即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武将听了连连道:“是。“ “不许扰民,更不许惊动了林府和街坊乡里。“ “是。是。“ 于是众官兵退去,劳堪在众官吏的前呼后拥中来到林府府门前。 劳堪抖了抖他身上的绯袍,立在府门前的两头石狮子下,吴大人捧着黄绫匣子在他身后半步,其余抚院官吏都是排在后方,一名官吏小步快跑上了台阶,来到府门前拍了拍门环。 一名林府的下人开了小门出来,但见门外这么大阵仗,红的绿的青的不知多少官员站在门外,顿时腿软了。 这名官吏向这下人行礼道:“劳烦通禀一声,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钦命巡抚福建地方兼提督军务劳抚台,请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林大夫,出门迎旨。“ “你说啥?“这一长串下来,林府的下人直接懵了。 这名官吏琢磨了一下,立即会意过来,将上述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从袖子拿出几两银子塞入对方的手里。 不过这林府的下人还是表示没有听懂。 这官吏忍住气直接道:“福建巡抚劳抚台请你家状元公出门迎旨。“ 这下人这才听明白了,当下入内禀告。 台阶下的劳堪见此松了口气,举袖擦了擦额头。 不久林府中门大开,林延潮,林高著,大伯等都是身着官服一并出迎,至于三叔等人都在身后。 众人都是面色凝重,他们不知这圣旨到底是福是祸,心底忐忑。 因是迎接圣旨,林延潮就换上御赐的麒麟服走下台阶。 他看面前这穿着绯色袍服,狮鼻驴脸之人,就知对方是福建巡抚劳堪。不用听他平时传闻,仅这等面相一见,林延潮就知此人十分难缠,属于非常不好说话的主。 不过林延潮在内阁多年高官见得多了,从容地向劳堪行礼道:“不知抚台亲至,下官有失远迎。“ 林延潮话说完,林家众人都是心底一紧,认真听劳堪怎么说。 但见劳堪脸上的肉一抖道:“状元郎,你可知你这罪可是不小啊!“ 劳堪拿捏官腔,众人听了都是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不过林延潮听劳堪的话,却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样子,于是笑了笑道:“那么要请制台责罚了。“ 劳堪见林延潮丝毫不为所动,知林延潮毕竟是翰林,连张居正都敢顶撞的人,又怎么会惧自己三品巡抚。 劳堪放下上官的架子,笑着道:“林老弟,本院方才与你说笑的,此来过府是特意恭贺你的。“ 听了劳堪这话,众人都是大喜,原来巡抚大人不是来府上兴师问罪的。 林延潮讶然,一声巡抚亲自来府上道贺?看来这圣旨……莫非是? 林延潮笑着问道:“哦?这么说制台已是知道了?“ 劳堪心底一凛,他猜测林延潮是否已知圣旨的内容。 若是不知,说明他这一次升任日讲官,有点纯属碰对运气,若是知道,那就是一切在林延潮运筹帷幄了。 此刻劳堪对林延潮心底是又敬又惧,再想到洪朝选之案,当下也不顾堂堂巡抚尊严了,笑着道:“是啊,刚接到旨意,本院是片刻也不敢耽误,这就马不停蹄地赶到状元公府上了?” 林延潮淡淡地道:“诶,制台是堂堂一省上宪,怎么还亲自过府一趟,这可当不起,当不起。” 劳堪哈哈笑了一声,抚着长须既是林延潮,也是对左右笑着道:“给天下闻名的林三元传一道旨意,本院也是荣幸之至啊!” 劳堪与林延潮二人对话,大家都是听得清清楚楚。 林高著,大伯,三叔可是惊呆了,眼前这人是谁?堂堂巡抚,一省最高长官。 就是一府知府在他面前说话也是必须低眉顺眼,低声下气的。 但对方此刻居然如此巴结地林延潮说话。 林延潮当官,居然当到这份上? 当然也有聪明人揣测,可能是那道圣旨的缘故,到底圣旨写了什么,令劳堪对林延潮如此恭敬。 劳堪问道:“状元郎,府内这香案可已是备下了?”(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一章 钟鸣鼎食 “已是备好!“林延潮道。 劳堪笑着道:“既是如此,我就在堂内宣旨,贺老弟你晋帝王师。“ 听到帝王师三个字,林延潮心底一颤心道,果真如自己所料,自己晋日讲官了。 这张居正怎么肯? 今年河北山西山东风调雨顺,丝毫没有旱情之兆,自己这打赌分明已是输了,那张居正为何还肯放我一马? 莫非是张居正用加官晋爵来羞辱我?若真是如此,那我还真是求之不得呢。 念头在脑中一转,林延潮见劳堪的殷勤也是了然了。 对方身为封疆大吏,一省上宪,就算自己是状元,也无需如此买自己的账。何况自己还得罪了他的大靠山张居正。 但身为日讲官就不一样了。 日讲官乃是天子近臣,随时可以面圣,目睹天颜,似劳堪这样远在地方的封疆大吏最怕就是林延潮这等人。 就如同三人成虎的故事,大臣远在地方,最怕有人在天子面前给自己上眼药。正所谓朝中无人莫做官,外官为何每年都用大把银子,以炭敬冰敬别敬的名义巴结京官,道理也在其中。 外官远离中枢,最怕猜疑,如劳堪这样的巡抚,手下肯定不干净,林延潮若真的有意,在天子面前不经意的几句话,就能令劳堪前途尽毁。 这就是日讲官有职无品,但却令劳堪如此忌惮的缘故。 想清楚了原因,林延潮想起入城时冷淡的对待,而劳堪此刻前倨后恭,林延潮给劳堪脸色都是轻的。 不过林延潮轻描淡写地道:“下官不过侥幸而已,哪里如制台治理一方,德政名闻京师,我身在阁中,也多次听相爷夸赞你呢。“ 林延潮话里的意思,劳巡抚,你放心,我回京师不说你的坏话就是了。 劳堪当然听得出林延潮话中的弦外之音,不由喜出望外地道:“状元公真是谬赞了,还是里面请,宣旨后,咱们再好好亲近亲近。“ 林延潮点点头。 正要入门,当下外周远远听的车马声。片刻后,一顶蓝呢轿子到了。 巡抚衙门的亲兵禀告道:“启禀制台,福州知府李应兰到了。“ 不久一名穿着绯袍官员下了轿子来至府前,向劳堪参见道:“下官见过制台。“ 劳堪满脸不悦地道:“何时不来,非这时而来?“ 李应兰心底委屈心道,我还不是顺着你意思的办吗? 李应兰低下头道:“是,下官疏忽了。“ 劳堪哼了一声,林延潮向李应兰行礼道:“林延潮见过父母官。“ 李应兰连忙道:“不敢当,状元郎三元及第,扬我乡名,兴我一府文教,是本府该先向状元公行礼才是。之前本府因公务缠身,未及迎接状元公,还请不要见怪。“ 林延潮笑着道:“父母官亲自出迎,这如何使得?知府能来敝府,已是蓬荜生辉了。“ 李应兰见林延潮丝毫没有见怪之意,顿时大喜道:“状元公,衣锦还乡,本府这当然是要到府上叨唠了。“ 劳堪满脸不快地道:“好了,好了,你就不必弄这些虚礼了,本院要宣旨,你也一并进来吧。“ 李应兰称是一声。 李应兰退至一边,就听的又是车马来至坊内。 林延潮心道,好嘛,这要不来一起不来,要来一起,咱们省城的官员可真够一致的。 “制台,是福建左布政使舒大人的车马。“ 劳堪哦地一声,布政使毕竟是一省名义上最高长官,他不好再言语上讽刺他什么。 但见车驾到了坊前停下。 劳堪来得匆忙,没有大张旗鼓,但左布政使舒应龙则不同,亲兵手持棍棒开道,随从鸣锣,乡坊里的百姓都是争相出来看热闹。 随着舒应龙而来的,还有提学道督学王希元,左右参政,以及一色蕃司官吏,这排场不输给当年林延潮三元及第时,劳堪上门宣旨时。 舒应龙走了几步,见劳堪与林延潮一并下台阶相迎,于是笑着道:“这不是抚台大人吗?今日你不是说身体不适,不能来府上见状元公吗?怎么突然又来了?“ 见舒应龙拆台,劳堪始终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一个巡抚,一个布政使,权力相互肘制,很少能处得来的。 劳堪道:“本官昨日不过偶感风寒而已,何况接了圣旨,人也是精神抖擞,什么病自也是好了。“ 舒应龙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林延潮上前道:“下官见过舒方伯。“ 舒应龙上前拉着林延潮手,十分亲厚道:“听闻状元公还乡,本司不请自来,冒昧作了恶客,还请状元公不要见怪啊!“ 说着众人都是笑起,林延潮心底有些感动,这舒应龙是真正来看自己的,并非如劳堪那般见了圣旨后才来的。 这舒应龙也不是外人,他也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平日与自己老师林烃最善。这一次他是明知可能得罪张居正,还是上门来看自己的。 林延潮连忙道:“方伯哪里的话,你这样的贵客,我是想请也请不到。“ 舒应龙笑了笑道:“好,若不见外,我就称你一声贤侄,我与你引荐,这位是本省大宗师。“ 林延潮当下向王希元行礼。 王希元老成持重,一派博学鸿儒的样子道:“状元公,年纪轻轻三元及第并非侥幸,你的文作,本官都读过了,于书经一道上状元公可谓通经二字,本官佩服之至,他日还要向你请教才是。“ 林延潮行礼道:“大宗师言重了,请教二字不敢当之,还是相互切磋。“ 王希元捏须点点头。 林延潮这边刚刚见礼完毕,这边车马又至。 “是按察使,巡按御史到了。“ “还有兵备道,屯盐道。“ “都转运使徐大人也到了。“ 省城里说得上名字的衙门几乎都是来了。 舒应龙笑着道:“状元公,你家的锅够不够大啊?若是不够大,怕是管不了这么多人的饭啊!“ 舒应龙说着台阶下几十名官员都是陪着笑起。 舒应龙这么说,显然是要与劳堪打擂台了。 劳堪亦是在旁边笑着反击道,方伯此言差矣,状元公乃鸣钟鼎食之家,既是用大鼎,怎么还用锅呢。 说完,劳堪这一边的官员也是附和地笑起。(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二章 帝王师 劳堪和舒应龙,这两位蕃台和抚台既是互掐,也是捧了林延潮。 在一旁大伯,三叔,大娘,三娘等人见了这一幕,都是笑得合不拢嘴,满脸春风啊! 他们心底既是高兴,同时也有几分局促不安,不说巡抚,布政使,就其他这些官老爷,随便一人,平日别说与他们说话,就是见上一面,也是千难万难。 而此刻林延潮一回家,他们却都是主动上门来道贺。 平日那些面目可憎,高高在上的官员,这一刻都是变得和蔼可亲,如多年未见的亲戚般亲热。而大伯此刻却有几分内疚,方才自己还质疑林延潮来着。 “大伯。“ 大伯一愣见林延潮与他说话,他不免有几分心虚。 林延潮却若无其事地道:“一会宣旨后,我留上门道贺的官员在府上用便宴,你不是之前请了厨子吗?“ “是,是。“大伯连连应道。 林延潮道:“这再好不过了,一会这便宴还请你安排了。“ 大伯惭愧地道:“延潮,方才我还怪你,你不怨我?“ 大伯什么样的性子,林延潮早就知道一清二楚。他笑着道:“大伯,你也是为了这个家考虑,我怎么还会怪你。倒是浅浅说话没轻没重的,顶撞了大娘,你们不要往心底去了才是。“ 大伯听了摸了一把眼泪,前言不搭后语地道:“大伯我活一大把年纪,却见事不明,越活越是糊涂……延潮你有肚量……我这就去办。“ 大伯这才说完,大娘见林延潮没有怪罪的意思,立即满脸都是笑容地迎了上来道:“延潮啊,你看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林延潮轻轻哼了一声没搭理,而一旁林高著却是道:“你给我闭嘴,就已是帮忙了。“ 大娘听了只能讪讪退下,口里还道:“什么那么大的气做什么?” 这时林府中门大开。 林家的正堂上早已是备好了香烛,桌案。 众官员相互谦让,一并步入林家。 除了林延潮,林高著和林浅浅也是有冠冕的,也是穿着华服迎旨。 劳堪手捧圣旨立在当中,林家上下都是聚在左右。 当劳堪展开圣旨一刻,众人都是拜下。 但听劳堪念至:“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自古帝王,勤学图治,必举经筵日讲,以资启沃。。。。詹事府中允林延潮文学尚优,经史娴熟,。。。。侍直文华殿,举日讲,敷陈经史,咨以顾问,省起居注。。。。。“ 举日讲,敷陈经史,咨以顾问,省起居注,这几句话已是令百官侧目,各个露出羡慕之色。 举日讲,敷陈经史不用说了,就是给天子讲课。 咨以顾问,省起居注,就是天子身边的秘书,顾问。 圣旨一读完,众官都是起身向林延潮贺道:“贺状元公,晋日讲官。“ “是啊,从此鹏程万里。“ “从此就是帝王之师。“ 没错,日讲官几乎就是帝王师。 孔子游说列国诸侯,但困于陈蔡之间,孟子以仁义谏梁,齐诸侯,却不能伸张。 尽管如此孔子仍被赞为历代文官祖,世代帝王师。而后世读书人效仿孔孟,也以身居帝王师为毕生抱负。 当然本朝真正能称得帝王师,刘伯温可以算一个,张居正也可以算一个。日讲官名义上不敢以帝王师自居,但其他官员为了表示恭敬,都是这么说的。 就好比布政使,别人称为方伯,方伯是一方诸侯的意思。布政使的权力比古时诸侯小多了,别人这么说是尊敬的意思。 同理日讲官虽不算真正帝王师,但别人这么称林延潮,林延潮是可以受的。 林延潮听众人这么说笑了笑道:“多谢各位,此乃是天子恩典,但我是居之有愧啊!今日我在府后设下便宴,还请各位赏光。“ 众官员都是齐声道:“哪里话,今日定是要叨唠状元公的。“ 林延潮请了劳堪,李应兰在前,其余官员谦让了一番,都不敢居前。 见林延潮受人如此敬重,大伯心底一阵阵高兴上前道:“延潮便宴都摆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与众官员一并往赴宴。 大伯为各官员引路。 “世叔!“ 突一名官员朝大伯作揖,待大伯反应过来后,吓了一跳,但见原来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候官知县卢大顺。 大伯一愣不由问道:“县尊,你不是下乡去了吗?“ 卢大顺笑着道:“已是回来了,你也知本官昨日闻知状元公回来,本是今日要来见的,但突听说常丰仓的廒仓年久失修,遭雨水侵淋,故而去了西门直街一趟。“ 大伯恍然道:“官仓漏水,若至粮米发霉,后果不堪设想啊。“ 卢大顺笑着道:“正是如此,故而走得匆忙,来不及与世叔分说。“ 卢大顺一边说,一边拿手帕擦汗,赔了一个笑脸。 大伯也知卢知县这话有点不实,不过还是笑着道:“县尊能来就好,一会宴上我替你引荐我侄儿。“ 卢大顺见大伯对他之前放鸽子不以为意,还记得之前对自的承诺,不由感激地道:“这真有劳世叔了。“ 大伯为人厚道,这时一旁陈济川看不过去,他是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 陈济川心道,老爷这大伯也真是个浑人。老爷一心待他,他却不知好歹,这卢大顺分明是摆了他一道,他却仍将他当作好人。 于是陈济川上前道:“这位是父母官吧!“ 卢大顺见陈济川当然是认得。他在京师为观政进士时去过林延潮府上一趟,当时林延潮无暇接待,就是陈济川出面招呼的。 “原来是陈兄。“ 卢大顺知陈济川是林延潮的管家,眼下林延潮为帝王师,陈济川也跟着水涨船高。就如同在京城里,张居正的大管家游七无职无品,却能和六部侍郎平起平坐一般。 故而卢知县见了陈济川,也尊称了一声陈兄。 陈济川与卢知县点了点头,对大伯道:“二老爷这里的事,我来处置就好了,你还要照看着筵席处呢。“ 大伯一拍额头,笑着道:“我差点忘了,那县尊就拜托你款待了。“ 陈济川应了一声,见大伯走后与卢知县道:“父母官来了,我家老爷本是要迎接的,但老爷的大伯不清楚,今日筵席上我家老爷要忙着招呼几位抚台,蕃台,臬台,恐怕是无暇分身来见父母官你啊。“(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三章 见恩师 陈济川说得可是与大伯完全两个样。 卢大顺一愣,连忙道:“可是。。。“ 陈济川笑了笑,道:“我知父母官乃我家老爷同年,交情不一般,但筵席上人多口杂的,又难说几句话,没有功夫细谈,不如这样改日请父母官再来府上,吃个便饭,那时再慢慢与我们家老爷说体己话不迟,你看如何?” 陈济川这番话说得有理有节,卢大顺也是没有话说,他反而陪笑,拱手道:“也好,到时我会递帖子上门,到时有劳陈兄了。“ 陈济川笑了笑道:“也好,父母官今日就安心赴宴吧。“ 卢大顺点了点头。 稍候宴席宾客满至,大伯在后院安排了十桌席面早就是给各路官员坐满了。林高著,林延潮与劳堪,李应兰等官员坐在首席,各路官员都是争着前来敬酒。 劳堪笑着道:“状元公,我府内蓄着一家班,今日不如请来给诸位助兴如何?” 首席上的官员都是叫好,一人道:“早听闻制台这扬州家班,乃是一绝,可惜平日没有这耳福啊!” 劳堪哈哈地笑着道:“本院也不过是敝帚自珍罢了。” 林延潮心知此刻人多耳杂,有些私密话不好说。自己回乡省亲的时间不多,劳堪想借着听戏的机会与自己说几句话。 一旁李应兰一眼就窥破了劳堪的心思,然后道:“哦,既是如此本司也要留下听上一听。” 劳堪皮笑肉不笑地笑着道:“也好,若是方伯公务不繁忙才是。” 李应兰笑着道:“有你的扬州家班,就算再忙也要来见识一下,否则不是被人说成了乡巴佬。” 众人听了都是大笑,林延潮也不由莞尔。 宴席之后,又是听了戏,劳堪点了一出郭子仪拜寿,说是点给林高著。 郭子仪拜寿取自满床笏的典故,说的是郭子仪六十大寿时,七子八婿都来拜寿,他们都是朝里的高官,手中皆有笏板,拜寿时把笏板放满床头。 这出戏是李应兰拿来借喻,林家家门福禄昌盛、富贵寿考。 戏很好,衬得林家眼下的富贵荣华的气象。 林高著看得十分高兴,待戏散了一直忙至半夜,众官员方才散去。 林延潮送走劳堪,李应兰这两位大神后,这才回府休息。 一旁陈济川跟上道:“老爷。” 林延潮满脸倦容问道:“什么事?” “小人今日有一事擅作主张了。” 于是陈济川将今日替自己回绝卢大顺的事道出了。陈济川道:“小人孟浪,擅作主张了。” 林延潮道:“当时我不在,若我在。。也是如此的,这等专营幸进之徒,懒得搭理就是。” 陈济川又道:“我还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林延潮:“既你都这么说了,就说吧。” 陈济川道:“小人以为老爷对家人太过纵容,之前延寿少爷就不提了,至于大老爷及他夫人,亦是不知分寸,他们只知享眼下荣华富贵,却不记从老爷处而来,没有多少感激之心。” 林延潮听了不由眉头皱起。 陈济川连忙拜下道:“小人失言了,还请老爷恕罪。” 林延潮扶陈济川起身道:“无妨,你说的也是肺腑之言。我有我的苦衷,但你能直言相告,也足见你的忠心。” “多谢老爷。”陈济川感激地道。 林延潮道:“你也是许久没回老家了吧,我给你几日的假,回去看看,替我向十三叔问好。” 陈济川听了讶异道:“老爷,我不在你身边服侍,若是有外人来见怎么办,家里总要人打点?”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明日起府上闭门,我微服访客,有展明随我就够了。” 如此陈济川方才放下心来。 次日一早,林延潮果真穿上一身便服,林浅浅正服侍他穿衣。 林延潮想了想道:“我以前中秀才时,平日穿着那身襕衫还在吗?” 林浅浅笑着道:“在是在,但许久没穿了,早都旧了,我压在楼下楠木箱的箱底了。” 林延潮道:“旧也无妨,取来给我穿上。” 林浅浅笑着问道:“你又不是只有这一件衣裳,就算是微服出门,也不用怕被人认出来。你不是又冒充成生员吧!” 林延潮笑了笑,知林浅浅打趣自己在杭州被人误认为生员的事。 林延潮笑着道:“你有所不知,当年我在恩师门下,与他说我一定要中生员,考取案首,哪知后来恩师外放任苏州知府,他还未见我进学,我们就分别了。今日我穿上生员的襕衫去见他,也是偿当年之意。” 林延潮说这句话时,有几分触景伤情之意。 林浅浅见林延潮如此重情,心底别提多高兴了,眼睛弯成了月牙,笑着点点头,然后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件襕衫给林延潮穿上。 于是林延潮只带了展进一人,从后门出门,去水关那雇了艘船,坐船从城东至城西文儒坊早题巷濂浦林府上。 展进叩了门,门子开了小门出来。 濂浦林家眼下虽只有林世璧在朝为官,但毕竟是出过四位尚书的,底蕴在那。 门子见一名生员打扮的人在门外,就有些不耐烦道:“你们找谁的?” 展进道:“找你们二老爷。” “二老爷一大早上北峰采茶,没这么早回来,你把帖子留在这吧,老爷有意自会见你。” 展明大怒正要说话,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也好。” 说完林延潮拿了帖子给门人,门子拿着帖子进去关上门。 林延潮对展明道:“今日正好出来,我们先去喝茶,中午出安泰楼用过饭再来。” 二人正走了几十步,就听后面有人赶来,大声道:“两位老爷留步!” 追来的正是那个门子,门子早已不是方才那疲惫的神情,先跪下叩了头道:“我们家大少爷,请二位留步,请屋里坐。” 林延潮笑了笑道:“好。” 林延潮与展明到了林府门前,就见中门打开,十几人迎了出来,当先一人喜道:“真是宗海!” 林延潮看着那人容貌,不由惊喜道:“这不是子楠吗?” 没错,正是林延潮当年同窗龚子楠,至于龚子楠身后的则是林泉。(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四章 故人之事 龚子楠原本个子不如林延潮高,但眼下已是高了林延潮半个头,为人也成熟稳重了许多,早不是当年那少年不知愁的样子。至于林泉负手在后,抬起头看天,则依旧是那孤傲清高的少年郎。 龚子楠见到林延潮,神情激动,双臂的袖子也是微微颤抖,但仍是克制,撩起长衫向林延潮下拜道:“中允大人!” 林延潮面露局促,将龚子楠扶起道:“使不得。” 林延潮叹道:“人事沧桑,我们今日只叙旧谊,还是如当年同窗是那般吧。” 龚子楠推辞了一番,见林延潮坚决,也就是不再坚持。 林延潮于龚子楠有救命之恩,他们又是濂江书院时的好朋友。龚子楠事林延潮以兄长之礼,二人可谓十分亲厚。 但后来林延潮与龚家因姻亲之事失和。两边有了芥蒂,龚子楠主动少与林延潮有来往,渐渐二人也就疏远了。 今日重见,龚子楠又惊又喜,二人之前那些小不愉快,就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龚子楠感慨地道:“少年读书时,我就知宗海兄长乃抚世之才,可是兄长今日成就,我还是远远料及不到。”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 这边林延潮与林泉见礼。 林泉倒是不客气,淡淡地笑着道:“既是状元公与我等以昔日同窗身份见礼,那也请恕我孟浪了。” 说完林泉环手行礼,完全是同窗相见的礼数。 林延潮心道我与龚子楠可以叙旧谊,与你可没有半点交情。所以林延潮懒得假以辞色,只是点点头就算见过礼了。 林泉见林延潮怠慢自己,不由脸色有几分不愉。 下面林延潮又与林家几名子弟见礼。这些人林延潮是一个也不认识。但是这些子弟敬重林延潮状元身份,一个个都是十分恭敬,一上来就行以大礼。 林延潮因是受业于林烃,林垠二人门下,对其他林家子弟也是推恩移爱,除了林泉外,都是以同辈之礼相见。 如此弄得林泉脸色更是难看。 于是众人进府,在一厅堂上入座。众人才聊了几句,不久有一名四十多岁的青衫男子从外走来。 林延潮识得,此人是林世升,乃林燫之子,林世璧的堂兄弟。 林延潮起身见礼,林世升亦是还礼。 林世升满脸都是笑容道:“去年捷报,说世璧与你一并及第,你还中了状元,消息传来,我等不知多为你高兴,连家祖也是替你欣喜不已。” 林延潮问道:“那我在此谢过了,敢问老尚书相公身子可好?可否容我拜见?” 林世升听了摇了摇头,难过地道:“祖父,身子大不如前,去年家父过世后,更是悲恸过度,遂不能起床,早已是不能见客了。” 林延潮知林庭机老年丧子,自是十分悲伤,本来还是看望的,但还是道:“当年老尚书相公于我有指点之恩,不敢有一日忘怀。” 林延潮说完向展明点点头,展明递上了一包裹。 林延潮拿在手中道:“上门拜见,本是要带人参鹿茸给老尚书相公的,但想府上家大业大,寻常之物什么也是不缺。故而我在京师时去戒台寺求高僧手书了一本《金刚经》,这一次特带至府上,聊表心意。” 林世升听了露出惊喜交加的神色,打开林延潮递来的包裹看了之后,含泪笑着道:“宗海,怎知家祖笃信释佛,你真是有心了,你且稍坐,我这就拿给家祖。” 说完林世升就急匆匆地离去了。 林家子弟见林延潮如此有心,不由都是在心底赞林延潮仁厚。 至于林泉则是连连冷笑心道,不就是中了状元吗?来我们家显摆什么。你就算当了正二品的尚书,也不过有资格与我林家说得上话罢了。 林延潮与龚子楠道:“子楠,你今日怎么这么巧在林府?” 龚子楠笑道:“我马上就要去金陵了,就到府上看看有什么可稍带给世璧世叔的,正在内堂说话,没料到你就来了。” “去金陵?”林延潮讶然。 龚子楠笑着道:“我马上要去南监了,那边有璧世叔照拂的,故而想在金陵砥砺学问,将来在应天府赴乡试也是一样。” 林延潮记得林世璧与龚家是有姻亲的,眼下林世璧中了进士,自是风风光光,龚家上下也是有面子。 说起姻亲,林延潮不由想起,龚子楠的姐姐来。 龚子楠似知林延潮想到什么言道:“对了,宗海,家姐已是嫁人了。” 林延潮讶然问道:“什么?” 龚子楠道:“是啊,去年的事,我姐夫说来也不是外人,与宗海你也是相熟呢。” 林延潮心底不知怎么地有些失落,但还是问道:“哦,是谁呢?” 龚子楠笑着道:“是陈一愚。” 林延潮闻言大出乎意料,不由拍腿道:“竟然是他,实没有想到。” “是啊,当初我与他在文林社切磋学问时,也没料到他竟会成为我姐夫。”龚子楠笑着点了点头。 林延潮不由感慨,叹着道:“陈兄为人敦厚,托付终身不会有错,至于陈家也是诗书传家,状元门第,与你们龚家称得上是门当户对,这真乃事天作之合。” 龚子楠笑着道:“多谢宗海这一番美言了,确实,陈兄对家姐极好,成亲后可谓举案齐眉,今年家姐为陈家诞下一男丁,母子平安,陈家上下不知有多高兴了。” 林延潮点点头,又是感慨了一番,老友陈一愚能得良配,他也是高兴,至于心底的失落,也是每个男人多少都有的。 龚子楠看着林延潮,却是记得,姐姐出嫁时,他曾在她的绣楼看到一叠压着得整整齐齐纸张。纸张上都是林延潮写得文章,他姐姐一字一笔亲自摘写的。 至于去年林延潮三元及第的消息传至家里后,他亲眼看到姐姐脸上那惊喜交加的神情。 林延潮当下道:“我与你乃至交,一愚兄也是真是,如此喜事,也不写信告诉我一声,到时我给你们补上一份厚礼。” 龚子楠听了为难道:“家母恐怕不会收的。” 林延潮闻言,不由苦笑道:“事情都过多久了,你家大人对我成见还是那么深。”(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五章 一个小目标(第一更) 林延潮苦笑,龚子楠也是苦笑。 他还记得林延潮三元及第后,其母气得一天没吃饭的样子。然后第二天天还没亮,其母就将女婿陈一愚叫起床来,耳提面令了一番,要他从此用功,绝了交游,听戏等嗜好,在家闭门不出,一心读书,直到考上举人为止。 不过龚子楠知道母亲是想当然了,尽管陈一愚是状元之子,但考个举人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他又无法劝说已是红了眼的母亲,只能为自己姐夫掬一把同情的眼泪。 林延潮在林府上继续闲坐,至于林烃去了采茶,没有这么快回来。 林世升是一个劲的赔罪,家里已是派下人去北峰去寻他了,午后就可以回来,林延潮却道自己冒昧上门作了恶客,早知如此该先送帖子上门才是。 但林家子弟们却很高兴,因为林延潮留在这里,可是一个向他请益的好机会的。 当今状元,且三元及第,对方又与林家关系如此亲厚,不少人心底都动了拜师的念头,就算不能拜师,眼下持以后辈之礼,将来也是大有好处。 庭院里的古榕根须扎地,枝叶参天,树荫遮住了骄阳,过堂风拂来,令厅堂里十分清凉爽快。 树荫一动,这厅堂上过了片刻就会进来一两名闻风而来的林家子弟,向林延潮见礼。 但无论是谁进来,只要年纪不差太多,林延潮依旧是一般以平辈见礼,丝毫没有自矜之意。 于是厅堂上就陆陆续续又来了二十几人,除了来拜见林延潮,也是请教学问。众人都知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向当今科举第一人取经的良机。 林延潮言谈自如,这些人请教的问题,他稍一点拨,就令对方获益匪浅。一个个都是大有收获,也有几人问了几个较难的问题,但林延潮举重若轻一一答了,这些问题竟没有令林延潮多想片刻。 状元公的名声大家都是知道,但见识到才学这一刻,众人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在场也有几名林家子弟,已是十五六岁了,却一直没有下场科举,他们就是存了科场连捷,然后一鸣惊人的打算,在这中二病最爆棚的年纪,甚至有人以为考举人,中进士易如反掌。 但见了林延潮的才学心道,我皓首穷经一生,恐怕也达不到状元公这十分之一的才学。 于是这些人在这番打击下,顿消了狂傲之心,从此脚踏实地,痛下苦功,日后终于崭露头角,却也是从林延潮这里获益的。 可林泉坐在一旁则是看肝都要气炸,他心道此人当初与我同在二叔公门下,花言巧语讨得我叔公欢心,又私下在叔公面前编排我的坏话。 以至于二叔公尽心教他而不教我,令我最后院试失利,否则我也不会到现在也没考上举人,被家人嘲笑,被叔辈父兄看不起,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林泉越想越怨,将自己种种不顺,都归咎于林延潮身上。 见林延潮正在谈道:“科场上有人迷信鬼神之说,有人图幸进之心,此是否全无道理,我不得而知,但我等还是将心思费在文章上,心无旁骛,方能勇猛精进,此乃唯一凭自身可持的。“ 众士子纷纷点头,这时林泉在旁冷笑道:“宗海兄说得轻巧,我就不信你能中状元,全无半点侥幸,或走些其他旁门左道。若单凭真才实学,除非你真敢说一句,你的才学真在天下数百万读书人之上,故而方能连中三元。“ 听了林泉这一句话,在场众人脸色都是变了,这不是讥讽林延潮靠得是投机取巧,走关系等等门路,最后才能连中三元吗? 大家读书人骂人都是文雅,点到即止,不会到这等撕破脸的地步。 林泉还很恶毒,若林延潮敢说自己不是走后门,那么就要承认自己才学在天下数百万读书人之上。林延潮若是敢说实这一句,就要被天下人说一句狂妄,中了状元就敢笑天下无人了,从此落人口舌。 在场之人,不少都知林泉与林延潮的积怨,明白看着一个原先不如自己的人,现在远远将他甩在身后,却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人不多,顿时对林泉也生几分同情之心。 林延潮将林泉怨毒的表情看在眼底,淡淡道:“我能连中三元,确乃侥幸,我并非没有说侥幸不可持,只是说要持旁门左道能连中三元,这就不对了。“ 林泉哦地一声反问道:“敢问不靠旁门左道,仅凭侥幸如何能连中三元呢?请宗海兄直言告知,我想除了我在座之人都很想知道宗海兄的秘诀,请不要藏私。“ 林延潮认真地道:“大家想连中三元,这很好,此乃我等用功所向,但不可一步而就,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要先定一个小目标,先迈出第一步后,再踏出第二步。“ 林泉冷笑问道:“什么小目标?我等是否可办到?“ “当然可以,比如你要先考个解元,然后再谈连中三元不迟。林兄试问你几年能考取解元呢?“ 林延潮话说完,众人都是失笑。 而林泉听了几欲吐血啊,什么先定小目标,考个解元?你他娘的在逗我。 自己连乡试前九十名都考不到,举人都当不成,又何况乡试第一的解元呢?换了旁人这么说,林泉定要一巴掌甩死,骂道你给我考个解元看看。 但对于林延潮而言,确实从连中三元而言,取中解元真心是一个小目标。林泉被林延潮这一句戳中心底,想起现实,他终于知道现在自己与林延潮的差距有多么巨大。对方早已远远将自己甩在身后,可笑自己还在这里向他叫板。 自己读书读了一辈子,难道都读到狗身上去了吗?林泉忍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越是极端。 至于其他人,则没有这比较之心,觉得林延潮是在说笑,纷纷道:“状元公,解元太远了,我的小目标是先考取生员。“ “没错,我就先他娘考上个童生再说。“ “我只要明年县试能过,我爹就不打我屁股了。“ 说着众人都是哈哈大笑,唯独林泉脸色越来越阴郁,然后一声不吭拂袖离席。 龚子楠见林泉悻悻而去,看了林延潮一眼摇了摇头道:“家母说的没错,宗海你这人就是睚眦必报。“(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六章 装逼失败(第二更) 龚子楠笑着说林延潮睚眦必报,他则不置可否,咱就是这样的人啊,咱不解释。 众人也知林泉这纯粹是咎由自取,他平日的性子,大家也明白,此事丝毫怪不得林延潮。 相反林泉走后,堂上的气氛愈加好了,众人向林延潮诚心请教。林延潮也好为人师了一番,师道相传,没有半点狭隘之心,若是能因自己的几句话,让在座的子弟少走一些弯路,其乐趣丝毫不逊于自己一朝闻道。 林延潮不由想起当初在几位老师门下求学时,这等感受他们也曾有过吧。 林延潮有些恍惚,这时他目光看向门外,但见榕树树荫下一名头发用木簪挽起,外罩麻衣内衬蓝衬的书生,正负手站着。 他的目光里似带着淡淡的喜色,看着厅堂之上的自己,然后微微颔首。 林延潮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厅堂的台阶之下,向对方持以弟子之礼道:“弟子见过恩师。” 林烃点点头,他身为儒者,平日在家以居士精修,主静,敬二字,平日为人处事令人觉得淡泊,感情不轻易外露。 但见到林延潮时,林烃还是流露出欣喜道:“延潮你来了。“ “是,弟子一返家就来看望恩师。” “从京师至家乡路上费了多久?” “三月有余。” “在家几日?” “二十七日。” “我以往教你的读书谨身之法,可有****行之。”林烃说到这里,露出关切之色。 林延潮油然道:“弟子每日行之,只是静字上做不到。” 林烃听了十分欣然,但仍是道:“此你好斗之心,未能去之之故。不能戒斗,静之一道,不能行,那么慎独也无从说起了。” 身居庙堂上,怎能戒一个斗字,但林延潮还是顺着林烃的话道:“弟子惭愧。” 林烃笑了笑道:“你也不必惭愧,你的性子就是这样,若一味强求之,就成空谈心性了。” 林延潮心道,还是老师了解我。 林烃又道:“学问当自成,固然不必一日而就,但需每日都比昨日就进益。我有一法辅之,就是将每日之事,具细书之,睡前省之作为日课。” 林延潮心道这是叫自己记日记啊。 这也是读书谨身之法,古人也有记日记的习惯,但不过是流水账而已。可后来儒家改将记日记作为省身之法,除了每日三省外,用日记来再加一省。 比如曾国藩就是每日记日记。他在日记里最喜欢干的事,就痛骂自己,骂得体无完肤。 曾国藩有一句话,不为圣贤,则为禽兽,莫问收获,只问耕耘。曾国藩在日记里就是用圣人的标准来反省一日所为。 当然众所周知的日记狂人,还有常凯申。 “是。”林延潮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允。 林烃十分满意,最后缓缓地总结道:“我知你志在事功,但事功本于学问,每日勤勉不可断。” 林延潮继续称是。 这师徒一问一答,在厅堂上的众人都是看呆了,这一对师徒也是奇葩。 久别重逢,二人没有互道别来之情,也没有赞林延潮考中状元如何了得。林烃是一见面就追问林延潮读书用功的情况了。林延潮已是当今状元了,学问大家了,可林烃却仍是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继续严加要求下去。 林烃这是一心打算,让林延潮当圣贤的节奏吗? 师徒二人对答了一番后,林烃方与林延潮回到厅堂入座。众人都知二人有话要说,于是都是知机告退。 林延潮拜见老师自不是不会空手上门。他道:“这是弟子在京师为先生求来苏东坡真迹。” 说完林延潮递上书卷,明朝时存世的苏东坡真迹很多,当然最有名的还是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的寒食诗帖。不过寒食诗帖好像在董其昌手里,董其昌说他看了苏东坡真迹不下三十余卷,以此为甲观。 林烃是苏东坡的粉丝,听说弟子给自己送来苏东坡的真迹,涵养的功夫也是减了几分,眼中闪动着喜色。 林延潮腹诽一句,将真迹奉上。 对于苏东坡的真迹,林烃是爱不释手的,半响与林延潮道:“延潮,你可知苏东坡最敬仰谁吗?” 这如何考得倒林延潮,林延潮不假思索地道:“是韩昌黎。” 林烃将真迹放在一边后道:“韩退之曾有诗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苏东坡闻之诗后叹道,退之以磨蝎为身宫,而仆亦以磨蝎为命。磨蝎平生多得谤誉,二人同命相怜。” 林延潮听后不由失笑,磨蝎为身宫,不就是摩羯座。苏轼以自己身为摩羯座而自黑,这。。。。 然后林烃又补了一句道:“我也是磨蝎身宫。” 林延潮听了心觉得老师对苏轼崇拜太过,有些将自己命运寄托到他身上了。苏轼并非是圣人,不过是一位凡人而已。苏轼的一生仕途是很不得意的,但自己老师完全不必走他老路。 若是林烃愿意出仕,陆树声就肯替他保荐,当官是轻而易举的。 林延潮这一次来见林烃,也有劝他出山之意。 其实苏轼也是逗比,林延潮随意想到一则,当下黑之:“弟子近来读苏东坡笔记,有所心得。” 林烃听了笑道:“有何心得?” 林延潮道:“苏轼有一首词,一篇文,不知老师听过吗?” 林烃看了林延潮一眼,那眼神有点你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林延潮道:“一首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林烃温和地笑着道:“此篇妇孺能诵,我怎不知?” 林延潮笑着道:“词前有一段话言,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 林烃点点头道:“不错,此乃文人风骨,众人避雨而狼狈,然苏东坡不惧风雨,竹杖芒鞋在雨中徐行,故有一蓑烟雨任平生之叹。” 林延潮嘿嘿一笑:“恩师说的不错,此诗记得是,元丰五年三月七日,苏东坡去沙湖道中。苏东坡还有一篇文章,游兰溪,第一句是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此文也是写于元丰五年三月。老师,两文相印证,你看出什么了吗?”(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七章 一家人 林烃乃聪明人,听了林延潮几句话,就明白了事情来龙去脉,不由莞尔。 为何林烃莞尔呢? 先从‘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诗词说起,苏轼有前言,是三月七日,往沙湖道中遇雨,没有雨具,同行为了避雨都十分狼狈,唯有苏轼在雨中装逼,吟啸且徐行。 换句话说,在大雨中边唱着歌,边慢慢走。这日是元丰五年三月七日。 至于另一篇文章,游兰溪。第一句,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 文章意思是苏轼路上病了,去寻访乡村名医庞常安,然后二人相识,共游清泉寺的事。这是元丰五年三月的事。 两篇文章合起来,说明什么? 敲黑板,划重点。 第一首词,往沙湖道中遇雨。 第二篇文,予欲买田其(沙湖)间,因往相田得疾。 二者合起来就是,元丰五年三月七日,苏轼要去沙湖相田,在路上遇疾雨,左右皆是避雨,唯有苏轼竹杖芒鞋在雨中吟啸徐行的装逼,然后得了病(非相田得疾,是装逼得疾)去找乡村名医庞常安治病。 这就是真相,一个悲伤的故事,告诉了我们苏轼是如何装逼装成了逗比的故事。 林延潮的材料找的是有理有据,连林烃也是承认确有这可能。他摇了摇头道:“你啊你,还是如此爱与我抬杠。“ 林延潮道:“恩师,并非这此意,我只想说苏东坡虽了得,但亦不过凡人。至少他仕途上并非得意,但恩师不同,我路经杭州遇上陆宗伯,他是很愿意出面保荐恩师出仕的。“ 听到陆宗伯这几个字,林烃不由目光一凛。 林延潮将遇上陆树声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道:“恩师春秋正盛,何必辜负此大有作为之身,不出山为天下百姓作一些有益之事。“ 林烃听了林延潮这几句话,笑着反问:“你是在与为师说大道理吗?“ 林延潮听林烃的口气,没有多少不满,而且目光里也有几分亮色,知他有几分被自己说动了。 林延潮见好就收,当下道:“弟子怎敢教老师,只是说心底话而已。“ 林烃闻言笑了笑,脸上失意之色也是去了几分。 此刻在三元坊中。 大伯满脸红润,迈着步子快速走过回廊,回到屋里。 他手底拿着一叠烫金的帖子放在大娘眼前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帖子,都是省城里有头有脸,随便跺一跺脚地都会三摇的人物,你猜怎么地,都是托你相公我约延潮出来吃顿便饭。” 大娘闻言满脸不屑,在一旁丫鬟小心翼翼地将盅里的银耳莲子汤用汤勺舀起,轻轻地吹了一口后,再送入大娘的嘴里。 至于大娘是手不动足不动,嘴里嚼了嚼然后道:“他们送这帖子是来请延潮的,又不是请你,你高兴个什么?有出息的话,让他们下帖子来请你吃饭啊!” 大伯丝毫不以为意笑着道:“以前衙门里又不是没请过,再说了,请延潮,还不是与请我一般,还不是我们林府的脸面,这有何分别。” “瞧你那点出息。”大娘闻言顿时大怒,说话间,丫鬟正是舀一勺来,却被她动手打翻,一颗莲子掉在地上。 “夫人,奴婢错了。”那丫鬟连忙跪下,方才些许汤汁撒在了她的衣裳上 大娘扫了她一眼道:“没半点用,愣什么愣,还不快把莲子捡来吃了。” 丫鬟依言吹了吹莲子,然后吃下。 至于大娘拿起抹布随意往衣裳上擦了几下,端起盅里剩下的银耳莲子汤,一口气咕嘟咕嘟地都喝完了然后对丫鬟道:“你先出去,我有要紧话说。” 丫鬟走后,大娘低声对大伯道:“相公,我这几日算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了?” “就是这一次延潮升得官不小啊!” 大伯不耐烦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但见大娘铜铃眼一睁,就要变脸,大伯服软道:“娘子,你说,你说,我这听着呢。” 大娘笑了笑道:“相公,以往延潮中了状元,省城里虽多有人奉承,但眼下又不同往日,你看昨日上门来的巡抚,藩台,臬台,哪个对延潮不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你都没从中看出什么来?” 大伯笑着道:“怎么没看出,那是延潮的本事啊!” 大娘怒道:“我说了这么半天,你都没琢磨出来?上一次延潮中了解元,就托人至衙门里给你谋了个典吏,这一次延潮不仅中了状元,还被天子重用,你还不得抓紧机会让延潮替你谋个一官半职什么的?” “这,”大伯听了局促,为难地道,“这不好吧,若是延潮有心,自己会帮我们的,若是我开口就不一样了。” “这有什么?你还怕豁不出这脸,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怕难开口的,你谋个官,对延潮,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有什么难办的?” 大伯连连摇头道:“你不懂,道理不是这样的,延潮眼下当了大官,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若是他替我谋官,反而会坏了他的名声。” “这有什么?当初父母官说要提拔你作司吏时,你怎么不吭声,不怕坏了延潮名声,眼下却要皮要脸起来了。只要你开口,延潮看在咱们一家人情分上,还不帮你这个忙。你是他大伯,就该拿出大伯的样子,你不会不听的。你若是丢了面子,开不了这口,我替你去延潮那说去,他怎么也要卖我这婶婶的面子吧!” “你敢开这口!”大伯顿时大怒道,“这事轮不到你管。” “你凶我!你敢凶我!”大娘顿时哭了起来,“我好心好意,倒成了坏人,你们是两叔侄,我是外人,你们林家从没有把我当作一家人看过。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对于大娘这一套,大伯早就习惯了,也不说话。 大娘哭了一阵,见大伯不理她,更是怒了:“好了,你这么狠心,多年夫妻情分都不念了,你等着,我给你喝砒霜去!” 说完大娘冲出了门去,大伯冷笑一声,没搭理。 但过了片刻,大伯见外面没半点声音,心底还是不放心。大伯正出门去,就见大娘拿起一瓶子站在屋檐前,满脸为难地道:“相公,这砒霜的塞子,我拔不开。” 大伯不由掩面长叹。(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八章 利在千秋 从林烃府上回来,林延潮与展明回家。 到了家中后,林延潮就见陈济川迎了上来。林延潮讶道:“不是,让你回老家一趟吗?怎么又回来了?” 陈济川道:“回老爷,我家里也什么人了,不过我可给你带来一位贵客。” “贵客?” “正在客室等候。” 林延潮点点头,直接去了客室。 陈济川挑开帘子后,林延潮但见客室里,一位三十余岁,面容黝黑的男子,正侯立在那。 对方见了林延潮,当下面上狂喜,上前给林延潮叩头道:“小人见过林老爷!” 林延潮见了大喜,连忙将他扶起道:“陈兄,这是什么话,你这么说我可要生气了,快起来。” 来人正是因林延潮一句话,而出海寻访番薯的陈振龙。林延潮与陈振龙初识时,二人都是生员,平辈相交,林延潮称陈振龙为兄。而眼下再次相逢,林延潮已是清贵翰林,天子近臣,陈振龙不敢再承林延潮呼之为兄,故而他一进门就称林大人。 林延潮见陈振龙如此,也不再坚持。 二人重逢各说别来之情,林延潮简单将自己为官的经历一讲,然后向陈振龙问道:“陈兄出海数年,渺无音讯,何时回来的?” 陈振龙道:“就是去年六月。” 林延潮道:“我吩咐人,送信给陈兄,让你来京师见我,怎么陈兄没有得信吗?” 陈振龙笑着道:“已是得信了,不过还请林老爷恕罪。此事说来话长,请林老爷让我从头说起。” 林延潮听陈振龙说了此中由来,原来他经自己指点后,前往吕宋去找林延潮所说的‘大如拳,皮色朱红,心脆多汁,生熟皆可食’的朱薯。 之后此物终于给陈振龙找到。 陈振龙见朱薯真有林延潮说得那么好,当下十分高兴,于是就购买了薯种准备将之拿回家中,但是不料吕宋番人却禁止陈振龙将朱薯携之出海,将陈振龙船上的薯种通通都给没收了。 陈振龙顿时大受打击,于是返回家里。 当时陈振龙觉得没有面目去见林延潮,心底也是憋了一口气,于是准备了一番,再度出海前往吕宋。这一次陈振龙想到了一个走私朱薯的办法,他将薯藤绞入吸水绳中,以此伪装瞒过番人的搜查,然后藏匿在船中,返回了长乐老家。 陈振龙拿到朱薯薯藤返回家里后,就接到林延潮的来信,让他去北京找他。 陈振龙知林延潮让自己去找他,是有一场富贵等着自己。但是陈振龙没有贸然前往,他担心来自番邦的朱薯是否能在本地栽活。于是陈振龙先将薯藤拿至老家觅地试种。 林延潮听到这里大喜问道:“陈兄试种得如何呢?” 陈振龙脸上浮过一抹激动的神色,一旁的陈济川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陈振龙平静地下激动之情,然后道:“我去年七月份试种下去,十一个月时启土开掘,但见朱薯已是栽活,子母钩连,小者如臂,大者如拳,味同梨枣,可以充饥。后我听说林老爷说朱薯在沙地里也能活,我下长乐一带皆是沙地,于是在此试种,居然也是丰收,实在是没有想到啊!” 说完陈振龙从衣间取了一绸布来。 陈济川将此绸布珍而重之的打开,林延潮但见绸布里躺着三颗‘朱薯’。 三人的目光,都看在这只有小拳头大小的‘朱薯’上。 “拿刀来!” 林延潮拿起一个‘朱薯’放在手心,拍掉上面的黄泥,接过陈济川递来的小刀,切下一片放在口中品尝。 林延潮忍不住道:“太好了,正是此物啊!” 陈济川与陈振龙二人都是大笑。 陈振龙想自己五年的辛苦,笑中带泪道:“我闽地隘山阨海,土瘠民贫,赐雨少愆,饥馑存至,偶遭歉岁,百姓待食嗷嗷,有了此朱薯,从此我闽地百姓再也不用担心挨饿了。” 林延潮道:“何止是闽地百姓,天下百姓,我华夏子民因此物不知会活多少人命,陈兄,你此功勋当可比之神农,足以名留青史,光照千秋!” 陈济川也一旁道:“是啊,此乃泽被苍生,功德无量之事。” 陈振龙听了林延潮的话,当下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若非是林老爷你指点,我怎么会有此机缘,此功怎敢居之,应推林老爷才是。”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道:“陈兄,不用再说,如此就是见外了,你有此功劳,我必会向天子推举。” 陈济川,陈振龙二人都是大喜。 不过陈振龙想了想又道:“林老爷,这朱薯虽好,但世人未必知之,要说服别人,引种推广恐怕并非易事。” 林延潮点了点头,陈振龙想得有道理啊,这朱薯虽好,但在全国推广也是用了好几十年的时间,要想一蹴而就,怕不容易。 当然最理想的办法,就是林延潮利用自己在朝廷的影响力,直接向天子进言,让朱薯强行在全国推广,政令由中枢下达至地方。不过林延潮打算更稳妥一点,先在地方试行推行朱薯的种植,待取得一定的实绩后,自己再向天子奏请,如此成算更大。 林延潮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反正自己已是等了五年了,也不差再多等两三年。 林延潮对陈振龙道:“陈兄此言有理,我已有办法行之。” 见林延潮这么说,陈振龙露出喜色道:“既是林老爷有办法,到时一切听凭行事就是。” 林延潮满意地点点头,同时也心道,陈振龙此人是个人才啊。 从寻朱薯的事可以看出,换了旁人若是第一次出海,朱薯被番人扣下,多是垂头丧气,直接向林延潮回复。 但陈振龙没有灰心,也没有抱怨,而是再度出海将朱薯带回家乡。 林延潮要给陈振龙富贵,陈振龙也没有贸然受之,而是先担心朱薯能不能栽得活,先在家乡试种,待成功之后,再答复林延潮。 此人做事比自己还有耐心。 此刻就算陈振龙没有投效之心,林延潮心底也有一定要将此人招揽的打算。(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九 来客 林延潮见陈振龙如此有心,决定再试一试他。 于是林延潮道:“陈兄,原本我是打算等你一找到朱薯,就替你向朝廷请功,封个一官半职的,但我突然有了另一个主意,想让陈兄你再等个两三年,不知可否?“ 林延潮这么说,陈振龙,陈济川都是一愣。 是啊,林延潮突然改弦更张,改变当初的承诺,拿走陈振龙眼前的好处。换作一般人,肯定是不答允的。 陈济川闻言替陈振龙担心起来。他在林延潮身边多年,也知自己老爷做事谋定而后动,突然这么做,必是有了一个更妥当的主意,否则不会无的放矢了。 林延潮呷了口茶,他也是在考验陈振龙。 但见陈振龙沉思了一阵问道:“敢问林老爷是如何打算呢?“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如此,朱薯推广地方,尚未实用,骤然为之恐百姓信服。我想先在一县,一府试行,如此得大利后,我再向天子进言,可水到渠成,收反掌之功。“ 陈振龙听了欣然道:“林老爷是让我等熟悉朱薯,引种,栽植,推广之农事,待有把握时,朝廷随时可以用之吗?林老爷此举大善,如此我们就等一等又如何。“ 林延潮见陈振龙领会了他的意思,抚掌笑道:“正是如此,陈兄此事交给你办。最重要是培养出擅植朱薯的熟农,以及优良的薯种,故而我们先在省城,各县择地觅地栽植。“ 陈振龙听了犹豫道:“这并非易事,此中人手,财力以及买地之费,恐怕一时筹措不已,还有官府那边也需要打招呼。“ 林延潮道:“官面上,你不用担心,我会与本省各衙门授意,让他们配合于你,至于人手和财力,我也会想办法。“ 陈振龙喜道:“林老爷肯出头就太好了,我回去与十三叔商议一下,钱财和人手上,看看他能否多拨一些。“ 众人商议完细节后,陈振龙当下即告辞而去。 陈济川替自己送陈振龙离去,林延潮知已是将陈振龙揽至门下。 虽说只是起了个头,以后开展,还有无数事要调配协调,但大方向已是定下,自己只要朝着目标努力就是。 在民间这朱薯有六益八利,功同五谷之说,且亩产极高一亩数十石,胜种谷二十倍。最重要是口感又非常好,生食如葛,熟食如蜜,是咱们大吃货国国人的最爱粮食。到了林延潮的时代,大吃货国的红薯产量达到全世界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想想后世咱们华夏子民美滋滋地吃着烤红薯,红薯干,红薯粥,红薯粉丝的时候,还不得感谢林延潮和陈振龙二人。 此举一来利国利民,造福苍生,二来也可在仕途上帮林延潮一把。 林延潮是打算作为事功来作的,这是自己将来升官的政绩。他与申时行讲过,当官者必有实绩,否则就不配居于德位。既然话已经放出去了,林延潮自然是要身体力行。他将来已是打定主意往技术性官员方向走的。 次日陈振龙给林延潮送上薯藤。 林延潮决定亲自种植,就令陈济川挡住来客,自己在家中种起朱薯来。 林府之内,有一块田亩,就在后院。 这田亩是林高著开的。现在自己爷爷虽是手脚不利索,但田埂之事还是不肯拉下。 林延潮也知自己爷爷的脾气,若是叫他一直不动,也是不好。故而林延潮就请了林高著坐在椅上,让他发号施令,自己在他指挥下干活。 这后院里开出了地,早已是种植了时令蔬菜,还支起了瓜架,用石砖砌起了鸡窝。 林延潮一见事事齐备,就挽起了裤腿,下地干活。 他上一世在衙门********时,自己也以种田打算时间。虽是自娱自乐,比乡村的农民技术差了许多,但林延潮也还记得朱薯的习性,就是耐旱,耐寒,但不耐涝。 闽地多半时候都是的潮湿炎热的,就算眼下是小冰河期,但与旱,寒二字也是不沾边的。但这不代表,闽地不适合种植红薯,反而是极为适合。 因为闽地土地不肥沃,普通地里一铁锹下去,常常是十分贫瘠的红壤。而且闽地多滩涂,多沙地,这样土地种植其他作物也是难活。但朱薯,在红壤,沙地中都能活,特别是沙壤十分适合种朱薯。 林延潮忙活得热火朝天,林高著在旁也是指点几句。不久大伯,三叔,大娘,三娘也是来帮忙,连敬昆也是跃跃欲试。 三叔心疼,不肯让敬昆干活,却被林高著呵斥了几句说,咱们林家的孩子,哪里有娇生惯养的。于是三叔就不说话了,不过眼里却一直往敬昆这瞧。 当然林延潮看出三叔,三娘平日里是有替林高著打理的,倒是大伯,大娘却是明显的生手模样,但却是一副献殷勤的样子。 林延潮自是知道二人有什么打算,但也是懒得说破,他只是努力在种他的朱薯。在田埂里,大家一边上干活,一边与林高著说笑话,摆出一家人同享田园之乐的样子。 大娘不时的过来与林延潮道。 “潮囝要不要喝水啊!“ “潮囝看你出了身汗,来擦把脸吧!“ “潮囝小心,这桶怪沉的,当家的还不来搭把手。“ 见了大娘这亲热劲,令大家顿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三娘在那冷言冷语道:“当家的,你说今天这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 三娘的嘲讽,大娘听了顿时炸毛,冷笑几声,叉起腰来。三叔见这二人又要干战,呵呵笑了两声,同时使了眼色,让娘子不要多嘴。 就算三娘不说,林高著也知大伯,大娘这事出反常,必有目的。他对大伯是恨铁不成钢啊。 于是林高著与家里人道:“家有良田千亩,吃得也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所住的也不过一间瓦房。这道理你们要记住啊!“ 众人听了心底有数,大娘迎上前,要多温顺有多温顺地道:“爹说的是,这是教咱们节俭惜福呢,咱们家一直按着您说得做呢。“ 林高著闻言点点头。这时林浅浅来唤众人吃午饭,大家这才罢了。 中午饭食也是家常菜,家里种的蔬果,家养的肥鸡都是摆上桌,还有老家亲戚送来的竹笋,口蘑。在林高著眼底自家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是要比外头卖得要强上一截。 大娘摆桌时,将林延潮和林浅浅平素爱吃得几道菜,都是放在二人面前。 吃饭时,大伯,大娘更是摆出一副也很享受的样子,连添了好几碗饭,连饭碗里一颗饭粒也不剩,几乎就差拿舌头将碗舔干净了。林高著纵是知道二人在演戏,但也是满意地点点头。 就在说话间,陈济川来至厅里道:“有外客到!” 林延潮皱眉道:“不是说今日来客一律给我挡在门外吗?” 听林延潮这么说,大娘连忙道:“延潮啊,别生气,别生气,是我们家的客人。” 林延潮虽说自己不见客,但总不能阻止大娘见客。于是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好,那我先走了,大家慢用。” 一听林延潮这么说,大娘连忙道:“延潮,来得也不是外人,既是来了,顺便也见见嘛。” 大伯也道:“是啊,都一家人,见见亲戚也是一样的。” “是。”见大伯开口了,林延潮索性也坐着,一旁林浅浅则是气鼓鼓,也是要看看大伯,大娘买什么药。 不久两名男子走了进来,一名穿着的大袖圆领的男子在前,对方穿得是读书人的儒衫,但穿起来总有些沐猴而冠的感觉。此人林延潮一眼认出,这不是大娘的老爹,当初与自己打过官司的谢总甲吗? 跟着后面则是一位老实巴交看似农夫一样的人。 见了这农夫,林延潮不由站起身来道:“原来是老村长。” 此人正是林延潮老家洪山村的村长。 老村长见了林延潮立即下拜道:“林老爷在上,受我一拜。” 林延潮不等老村长拜下,就快步上前相扶道:“老村长,使不得。” 林高著见了这老村长也是笑道:“叔,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老村长憨厚地笑了笑道:“还不是早与你商量的事,再加上谢老哥这么一邀,我就与他一并来了。” 谢总甲就等着老村长介绍自己的这一刻,见对方提了自己,当下轻咳了一声,然后一撩长衫向林高著,林延潮道:“见过林老爷,状元公在上,受我一拜!” 谢总甲摆出‘推金山倒玉柱’的姿势向林延潮拜下。 谢总甲方才看林延潮扶起了村长,以为自己怎么说也是他长辈,他看在大伯大娘一家的面子上,如何都会扶自己一把,于是这下拜的架势也就摆得很虚,一心等林延潮上前来扶。 可是林延潮却半点来扶的意思也没有,就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谢总甲,将腰一点一点地弯下。 谢总甲不愧是练过武的,那马步的架子还在,腰虽弯得,但双膝一直没有碰到地上。 怎么谢总甲功夫再好,林延潮却仍是一副我就不扶你的样子。 谢总甲弯腰弯至腰椎间盘突出了,林延潮也没有半点相扶的意思,最后只能在地上叩拜道:“见过状元公。”(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章 碑文之事 跪礼在明朝官场上很盛行。 比如地方一个知县,不说是见巡抚,见知府这一级要跪,与你平级的巡按御史也是要跪,除此以外上官都基本都要跪。到了清朝这一制度更严格,已是演化至官场至理‘多叩头,少说话’的地步。 而林延潮身为翰林,因为是清贵之臣,故而即便遇上上官,这才不用行跪拜之礼,否则初履其他官职,几乎见官就跪,实是有辱读书人的尊严。 眼下他回乡省亲,到了地方老百姓见他跪礼也是常礼了。 当然林延潮有权让人免礼,但不让人免礼,也是他的权利。寻常百姓,林延潮让其从头到尾跪着与自己说话,也算非常正常的事。大明的官员都是这么干的。 不过待谢总甲跪下后,林延潮还是双手虚扶道:“原来是谢总甲,地上凉,起身说话。“ 谢总甲也看出林延潮对他的疏远之意,不过他立即嘿嘿地笑道:“状元郎,眼下我帮着老爷子跑上跑下操持着乡下事情,几乎算是你们林家半个跑腿的,以前有得罪地方,就算了吧!“ 一旁大伯也是道:“是啊,延潮,我泰山他帮了我们林家不少忙呢。“ 帮忙? 以前自己林家没发达时,谢总甲就一直借着亲家的关系,从林家那占了不少好处。眼下林家发迹了,谢总甲却好心来帮忙了? 当然林延潮也并非小气的人,自己家发达后,让亲戚间\''雨露均沾\''也是可以的。家业大了以后,有些事总是要让亲戚打理的,那么适当的分润也是可以的。 不过谢总甲却有几分不知好歹。 当初林延潮在家时,大娘与谢总甲尚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的,但林延潮一进京赶考,这大娘,谢总甲就不安分起来。谢总甲原是辞掉了里长,但数年后又重新捞了回来,这一次由他儿子谢老三居之,但实际上还是他拿主意。谢总甲身为里长,少不了要帮林家操持乡下的事。不过账目却不清楚,三叔要查账,谢总甲却不给看。 到了后来,谢总甲还得寸进尺。林延潮中秀才后,在乡下曾买了几十亩免税田。大娘向林高著讨说让谢总甲来代为代理,但林高著可是没有糊涂,家乡的田产,屋产,只是交给乡里族亲打理。 林延潮对此事听后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今日既是见了谢总甲少不了给他脸色看。但哪知谢总甲,还以为林延潮小心眼,记着当初自己与他打官司的事。 谢总甲向林延潮赔礼,却落得了自己心胸狭隘的印象。 老村长来与林高著道:“咱们老家的宗祠已是重修过了,还有状元公爹娘的墓也是重新修葺了一番,这里是条子,开支一笔一笔的都写在上面,请过目。“ 这个时代士大夫荣贵还家,必须上墓焚黄,盛宴亲旧,夸耀乡里。林高著早就盼着林延潮回家这一天,故而让老村长早早先打理好老家一切。 老村长将条子拿来,林高著推了回去道:“叔,咱们多年的亲戚,我信不过还能信谁,不要看了?“ 老村长听了笑了笑,将条子又拿回来笑着道:“既是这么说,咱也不来虚的,这钱还余二十几两,咱就先替你收下,乡下的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开口。“ 这边老村长说完,这边谢总甲也是道:“老爷子,这次老家修社学,修堤坝的事,我也给你报备一下,这单子我没有拟,不过你放心,一个子都不会少你的。“ 老家的社学旧了要重修,堤坝坏了要重建,这都是费银子,费夫役的事,而且民间集资,官府不会管你的。 林高著眼下虽不住在老家了,户籍也移至了县里,但遇上这事,却仍是很热心、他总挂在口头,说咱们虽不在老家住了,但祖墓仍在,老家的屋子也在,有什么事都不要忘了他,要出钱的出钱,要出力的出力。 所以这重修社学,重修堤坝,林家不仅出钱,还出了大头,谢总甲身为出面募集的里长,自然要在此事上对林家有所交代,且账目清楚,但他却推说账本忘带了。 大娘脸色有些难看,也是怪自己老爹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林高著是个仁厚的人,不愿让谢总甲难堪于是道:“亲家这是那里话,就算账目上短几十两,多几十两又有什么干系?只要你能将社学,堤坝修好就成了。“ 谢总甲笑呵呵地道:“瞧亲家说的,这事我盯着,到时候堤坝,社学修成了,咱们乡里人八抬大轿,敲锣打鼓把你迎回去看看,这也是亲家我的风光啊。“ 大家闲聊了一阵,谢总甲朝老村长使了眼色。老村长面露为难,不过道:“对了,就是家庙里诰敕碑也是要修了,这碑文我先拿给你看下,若是可以,咱立即就给你刻上。“ 这官员封赠是一件大事,如四品至七品官可以封赠一代。 受封赠后,家里要循故事庆贺,并要载入家谱,光耀祖宗。明朝官员受诰敕后,要在在家里建诰敕楼,以封诰书,作为仰忠俯孝之用。当年高拱历官时,一共领过十七道诰命敕书,于是在家建诰敕楼珍藏诰敕,朝廷还赐名为‘忠敬楼’。 这是诰书的待遇,而诰书上诰文,大明官宦人家,多会为诰文修一诰敕碑,立于家庙里。这碑文上,除了诰敕文章外,还要宣扬祖辈德行,忠孝之教,恩遇之渥,上书世系,序昭穆,第几代子孙出生于多少年,当过什么官,任过什么职都要写上去, 老村长拿了碑文给林高著过目,林高著看了这宗祠的碑文, 碑文上林高著原来是从六品乘务郎,但林延潮升为正六品后,按照朝廷规定父祖散官变化,以子孙历考升迁为差,也就是一人升官,全家也跟着升官。故而吏部升授予林高著,正六品散官承直郎。 林延潮之父。林定也有秀才功名,按照官制官员三年考满后,方可封赠父祖。林高著的诰命是天子恩赐的,不在此例,林延潮之父若要封赠,按照官场规矩,还要等林延潮三年考满,不过林定封赠也是迟早的事。 至于林延潮本人更不用说了。这是荣耀啊,放在老家祠堂里供给林家后世子孙瞻仰。林高著看的笑得合不拢嘴呢,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一幕,当然是十分欣喜,咱们老百姓为了就是这个面子啊! 这时候谢总甲装模作样地凑过头来看了一眼,然后道:“真恭喜亲家了,我等也是很有面子啊,只是,只是。。。。“ 林高著正高兴呢没在意,随口问道:“只是什么?“ 谢总甲道:“只是亲家,你看你家二房是风光了,但是长房的小婿,只是吏员,这写上去,哎,看得实在不光彩啊,恐怕后世子孙看起来,觉得跌了状元公的份。“ 众人听了一下子恍然,才想的大伯,大娘今天这般献殷勤,谢总甲今日又这么巧到了林家府上。原来谢总甲是大娘请来给自己帮腔的。 但见谢总甲说完,大娘立即就道:“爹,你这说得是什么话啊,吏员又怎么了?别人见了我相公也是称一声老爷啊!“ 谢总甲听了立即道:“你知道什么,这老爷又不是什么真老爷,除了不懂世面的人,敬你相公是个老爷,哪个当官的,有功名在身的会拿他当回事。你不知堂堂状元郎的大伯是吏员,说出去是件多没面子的事。“ “这,竟有这事?“大娘满脸讶异。 大伯道:“老泰山,也不是这么说,我眼下是吏员,以后未必还是吏员。“ 谢总甲道:“贤婿啊,话不能这么说,你看这碑文一写上去就不能改了,就算你以后当了官也是来不及了。“ 大娘听了道:“这样啊,爹说得是,女儿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于是大娘看了林延潮几眼,然后向谢总甲问:“爹,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呢?“ 林高著沉着脸打断道:“不必这么麻烦,该如何就如何吧!” 大伯听了林高著的话脸色变了,拉住大娘道:“爹都发话了,咱们就这么办吧,我看吏员挺好。” “什么叫这就这么办?你不替自己也替延寿想想啊!”大娘不干了,当下对林高著道:“爹,咱们一家是长房,你可要宠宠我们长子嫡孙啊!” 谢总甲见了也是一旁帮腔道:“是啊,亲家,这是光耀门楣的事,风风光光的不能让外人说闲话嘛。” 林高著已是勃然大怒了,但不愿翻脸,口气生硬地问道:“那依亲家的意思该怎么办?” 谢总甲也是不好意思开这口,连忙道:“亲家公,我哪里有什么主意,不如听听咱状元公是怎么说。” 这是要林延潮表态了。 大娘笑着道:“是啊,延潮你见多识广,你说该怎么办?我们家,平日待你可不薄啊!” “不薄,不薄个头!”林浅浅唾了一句。 林延潮看了林浅浅一眼,笑了笑道:“大娘,你不就是计较大伯吏员身份不够吗?这个简单,但朝廷缺钱,故而允民间百姓开例捐监。大伯可以向朝廷纳粟百石,朝廷即会给大伯遥授官职。” 大伯,大娘,谢总甲听了一愣,心道还有这等好事。 林高著问道:“何为遥授?” 林延潮答道:“有官衔,无官职,无俸禄。” 林延潮一句话让大伯,大娘,谢总甲三人同时从巅峰掉进谷底。(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一章 处置(两更合一更) 说到遥授。 大伯,大娘,谢总甲三人听了是老大的一脸不满意的样子。 至于三叔听了却是有几分意动,甚至还有几分喜出望外,双手搓着试探道:“延潮竟还有这事啊,只要给了钱,朝廷还给你官做?“ 林延潮点点头。 三叔喜道:“这个敢情好啊,这一百石不贵啊,咱出去办事,见官得跪,这多没面子啊。” 大娘听了皱眉道:“哪里不贵,贵大了,一百石连个官职都捞不到,就一个虚名。“ 林浅浅笑着道:“莫非大娘你觉得不合适?“ 大娘干笑两声。 三叔道:“话不是这么说,咱们弄这官衔在身上,遇官就可以与之平起平坐了,谈起生意来,别人也要敬我三分,甚至称我一声老爷啊!哈哈哈。” 三叔听了是憧憬起来。 林延潮笑着道:“三叔说得是,你与衙门打交道确也是便利些,也不会欺你乃商贾。” “那行啊,延潮你给我弄一个。” 那边三娘也是意动,但又不好开口,林浅浅与三娘交好,当下道:“三婶,你有什么话与延潮说好了。” 三娘听了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启齿道:“听说我们妇道人家也有封号,听说是什么儒人?” 林延潮笑着道:“三婶,是孺人。” 三娘不好意思地笑着道:“对,就是这个,我书读得少不知道。延潮,不如你也给弄个,当我也当个诰命夫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都不难,只要三叔有了官身,眼下朝廷缺银子,故而开例捐监,若是真钱给得足,三叔去国子监读个几年书,将来实授一个官职,也是不难。” 三叔听了连忙摆手道:“当官还是算了,我是什么料子,能看着店铺数钱就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与身边的陈济川使了个眼色,道:“你去衙门那关照一下,尽速办下来。” 陈济川随即会意,恭恭敬敬地道:“是,老爷。” 说完陈济川就退出门去,然后看了一眼大厅,快步离去。 三叔,三娘见林延潮应承都是喜出望外,一副高兴不已的样子。 至于大娘则是在心底暗唾,没半点出息,一个遥授的官职,也让你高兴成这样。这谁不知道这遥授官职,是朝廷拿来忽悠老百姓手里的钱呢,不给事干,就没有油水捞,甚至连俸禄都不给,无职无权谁会拿你当回事。 这吏员说不起不好听,但也是有职有权,强了不知多少。 尽管大娘狠狠地在心底鄙视了三叔,三娘短视浅见,但见二人高兴成这样,心底总是不快,见不得别人好。 大娘陪着笑脸,有带着讨好对林延潮道:“延潮,我的好侄儿,你看你随便动动嘴,就替三叔谋了这么好的事,真是有大出息了。你大伯你也帮一帮,咱就不要虚的,你给实的就好。” 林延潮没说话。 谢总甲笑着道:“是啊,是啊,还是实得好?你看就如同螃蟹般,虚的螃蟹个头大,但肉不实,煮汤都不好吃,但实的螃蟹小,随便下锅咱们这么一煮,沾醋沾酱,怎样吃来都好吃。乡下人话说得粗鄙,让状元公见笑了。” 林延潮端起茶呷了一口,笑着道:“这么说要实授?” 大伯,大娘,谢总甲顿时都是大喜,一并点头。 林延潮笑着道:“也好,不过大伯需先辞去吏员之职,然后去金陵南监侯缺,再准备银子捐例,待五至六年,应是能补官,只是若是要任知县,怕是要外放至辽东,大同这等边地了。” 这买卖亏本啊! 大娘一下就反应过来了,大伯问道:“这,这,延潮有没有不候缺直接任官的办法?“ 林延潮道:“这是没有,除非是进士出身,否则就是举监,举人出身都要去吏部候缺,轮历,又何况捐监呢?“ 谢总甲笑着道:“状元郎,我也不知我听得对不对?城北林家致仕的林臬台,他家的叔父,由吏员直接提拔为浙江盐运司库大使,几年以后回来,小老婆都讨了五房,在城南更是置办了上百亩地呢。也没听说,他弃官去国子监读书的。“ 大伯,大娘二人听了都是啧啧称奇,满脸羡慕。大伯笑着道:“我有听说,眼下虽不比国初的时候,但吏员出身,也不是不能为官的。“ 大娘问道:“当家的,你说一个库大使怎么比知县老爷还风光呢?“ 大伯道:“你这不懂了吧,盐道可是肥缺,在浙江盐道里随便一官,比穷乡僻壤的知县不知风光多少。“ 谢总甲笑着道:“当官当到他这样子,也算才出头罢了,也不是他好命,比他风光的大有人在。“ 说完谢总甲拿眼看了看林延潮,一副你可别蒙我,咱可是门儿清的模样。 大娘道:“延潮,有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不是,你看能不能帮帮忙,帮你大伯去盐道任个一官半职。“ 林延潮看向大娘道:“林臬台的事我听说了,他好像是有个叔父在浙江盐道任官。不过你可知林臬台最后如何,在湖广任上贪赃枉法,卖官鬻爵,民间物议如沸,两个月前被朝廷革职查问,你也要我学他的下场一样?“ 大伯听了啊地一声道:“竟有此事。“ 谢总甲立即道:“这是哪里话的,我明明听说林臬台最后丢官,是得罪了奸相之故。百姓们都说林臬台清廉如水,怎么可能是贪官,此乃是奸臣污蔑的,百姓们妇孺皆知。“ 林延潮无语,这年头连贪官都能包装成直臣。 林浅浅气道:“好一个清廉如水,若真清廉如水,他是怎么把他叔公弄到盐道上呢?“ 谢总甲当下不屑地道:“那是人家林臬台有办法。“ “那依着你意思,我家相公不能将大伯弄至盐司库,是他没办法,还是他不愿意办呢?“林浅浅一句追着一句。 谢总甲连连陪笑道:“哎呀,状元夫人,你这嘴可真厉害,我可没这个意思,都是帮亲戚嘛。状元公只要动动嘴,就胜过我们家用金山银山往里面填啊!“ 林浅浅道:“且不说我们家相公能不能帮,就算能帮,你也是叫我家相公贪赃枉法,你这不是害我们家相公呢。“ 谢总甲不以为意道:“外头当官不都这样,又不是只有你这一家。“ 啪! 林浅浅一拍桌子,杏目圆睁怒道:“你敢再说一遍吗?唆使朝廷命官贪赃枉法,卖官鬻爵,这罪够杀你的头了。“ 顿时屋内鸦雀无声,林浅浅斥得谢总甲无言以对。 林延潮叹道,老婆威武霸气啊! 谢总甲被一个后辈如此训斥,面上有几分挂不住,但又不敢顶嘴。大娘陪笑道:“浅浅,瞧你说的,一家人说说家常话罢了,怎么给你说得这么严重。算了,算了,今日就当我们没说过这话,吏员也就吏员,我看蛮去。“ 说完大娘给谢总甲使了个眼色。 谢总甲知今日出师不利,也是决定鸣金收兵,当下道:“我这个人直,有什么说什么,亲家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不要介意啊!我先走一步,有什么用着我的,尽管开口。“ 谢总甲站起身来,就准备开溜。 “慢着!“一个声音在谢总甲身后响起。 谢总甲见林延潮发话,提心吊胆地问道:“状元公有什么示下?“ 林延潮道:“谢总甲,那重修社学,重建堤坝的账本,我想要当场过目一下。“ 这话说完,场上人都是色变。 谢总甲干笑道:“状元公,你这是说笑话吧!“ 林延潮脸一沉,大娘在一旁道:“账本的事,爹都说不看了,延潮你就别计较了。“ 林高著在旁道:“家里的事,延潮都可以做主。“ 得了林高著的支持,林延潮点了点头看向谢总甲。谢总甲连连眼色向大伯,大娘求救。 大伯不敢理会,大娘对林延潮求道:“延潮,都是一家人,犯不着这样吧。算看在大娘的面上,算了吧,如此计较不好看啊!“ 林延潮道:“大娘,一事归一事,你请先宽坐,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是我大娘就是。“ 大娘一听心道,完了,林延潮今天是一点情面也不讲了。 谢总甲知大伯,大娘指望不上,当下也是一副很光棍的样子道:贤侄实话与你说,没有账本呢,都在我脑子里呢。“ 若谢总甲这时候肯认错,林延潮或许给他好看一些,但总有人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林延潮也不啰嗦,点点头道:“也好,那就请谢总甲暂坐一会。“ 众人不知林延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伯,大娘,谢总甲三人一副坐如针毡的样子。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这时陈济川到了,向堂上好整以暇的林延潮道:“老爷,人都带来了。“ 谢总甲心道,好啊,你方才支开陈济川是去对付我来着。 谢总甲心底有一丝害怕,但又想事情总抬不过一个理字,我到时候怎么也不认就是。 林延潮道:“带来了,就都请进来吧!“ “是。“ 陈济川走至堂外道:“都到堂下站好吧!“ 顿时堂下人人纷纷进来,几十号人站得堂下满满得的,然后向堂上林高著,林延潮施礼。 “侯官县户房典吏陈阿三,刘书展。。。。见过老爷子,见过状元公。“ “侯官县户房书办。。。。见过老爷子,见过状元公。“ “侯官县户房书帖。。。见过老爷子,见过状元公。“ “永安里妙峰村老人谢仲,谢添弟。。。。。见过老爷子,见过状元公。“ “永安里甲长。。。见过老爷子,见过状元公。“ 谢总甲听到一个名字就吓一跳,这些人都是经手过永安里户役之事,与自己重建社学,重修堤坝有关之人。 林延潮为了对账,区区二三十两银子的出入,竟大动干戈将这么多人都叫来了。 “侯官县知县,主薄到!“ 话音落下,林延潮起身来至堂下,但见侯官县知县卢大顺走到堂上,满脸笑容地道:“年兄,经年不见,真想煞我也。“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话,一点家事,怎么敢惊动父母官呢。“ 卢大顺连忙道:“年兄的家事就是我的家事,就算再忙,我也是要赶来看看的,何况又发生在我的治下呢。“ 见卢大顺一脸热诚,林延潮笑着道:“那就让请父母官上坐。“ “这怎么敢当,“说完卢大顺对下面的人训道:“一会状元公问话,你们老老实实的答着,若是敢有一句隐瞒之处,别怪我以后对你们不客气。“ 知县发话,众人都是一并道:“我等不敢隐瞒。“ 谢总甲脸都灰了,他经手的账目,瞒得过别人,但瞒不过永安里的老人,甲长。这一次林延潮来真的了。 林延潮令这些人一一将重修社学,重建堤坝的开支说了,由衙门户房的书吏拿着户房里上报的册子一一对比。 最后查实一共有十六两三钱的银子不知去向。 尽管谢总甲连忙补救道:“家里盖房子,就借用了一下,马上补上,我还能缺这点钱吗?“ 不过这补救很徒劳。 卢大顺伸手一拍桌子。这是县官的习惯性动作,只是他在衙门敲惯了惊堂木,眼下却忘了这一茬,结果肉掌狠狠地劈在桌子上,疼得卢知县脸上一抽。 “刁民,还敢抵赖,朝廷让尔为里长,管慑十甲,催征钱粮,执王之役,你身为里长竟敢贪墨银两,知法犯法罪当加一等。“ 谢总甲心道,我完了,我完了,这小子为了对付我,连知县都请动了,这好狠的心,我还有什么话好说,这一次是无法抵赖了。 谢总甲不知林延潮并没有请知县而来,卢知县不请自来倒是真的。 “小人知罪了。“谢总甲当下连连磕头认罪。 卢大顺道:“眼下证据确凿,年兄,你看是先抄家?还是先下狱呢?“ 大娘见此,跪在地上哭喊道:“县太爷容情开恩阿!“ 林延潮见大娘,谢总甲如此狼狈,叹了口气道:“这都是我一家之事,我看父母官手下留情,革去他的总甲役职,以儆效尤就好了。“ 见林延潮如此处置,林家众人都是点头,至于大伯则是又羞又愧。(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二章 拉关系 卢知县上门自不是为了帮林延潮断案的。 之前他也有递了数次帖子,但林延潮回府数日除了去拜见林烃一趟,都是闭门谢客。卢知县自是发愁,这一次好容易见了林延潮,卖了一个顺水人情,自是要借此机会好好留下加深感情了。 林延潮当下也是设宴款待卢知县,身为侯官县衙典吏,大伯也是上席,不过是陪席。 在家中家宴大伯席位可以在林延潮之上,那是因为大伯是长辈,但到了这场合,却要以官场身份论尊卑,尽管卢知县有推请大伯上座,但大伯在衙门混了这么久好歹还是知道规矩的,坚决不肯陪了末座。 席上三人就聊了起来,其实多是林延潮与卢知县在聊,大伯想要搭话,却发觉层次不够搭不上话。 谈及方才之事,谢总甲被废除里长,实际上是他儿子谢老三被废,父子二人论罪。谢老三被革去了里长之位,这当然只不过卢知县讨好林延潮的筹码而已。 卢知县道:“谢家如此不争气,年兄实也是仁至义尽了,不过谢家去后,永安里里长空缺,我不明乡情,恐举人不当,不知年兄可有推荐之人。” 林延潮笑着道:“下面人一时做错事,父母官不必往过错往身上,我回乡数日,见民风淳淳,可知本县平日还是治理有方的。” 卢知县听了不由大喜。 然后林延潮才缓缓地道:“不过若论举贤嘛,仆以为洪山村村长可以胜任。” 卢知县点了点头。 卢知县既是主动与林延潮通气,那么下面的事也不用多说了。到了这一步林延潮不由感叹,原来谢总甲是自己仰望的所在,而今已是一句话可以任命里长人选了。 一地知县看起来无数百姓仰望,但实际也不过供地方势力官绅使唤而已,若是地方真有出过阁老,尚书这样的家族,那么地方官真的只有将他们当大神般膜拜。 “年兄,此行回乡省亲,不知可有向恩师辞行?余在闽地为官,经年不见恩师,怪是想念!” 林延潮笑道:“恩师身体一贯康健,请宽心。” “那就好,我身在闽地为官,离京师有万里之遥,不能如年兄这般在恩师面前聆听教诲,实在遗憾,唯有备一些土贡,倒是还请年兄上京时转赠给恩师。” 卢知县这么说,是要通过自己抱申时行大腿了,还隐约透露出想要迁为京官的意思。 万历八年取中的三百多进士,除了几十个在京为官的,其余全都外放为官。申时行能将他们名字记全了就很不错了,不要说将人对上号。 故而卢知县也知求申时行将自己升调不容易。尽管二人是师生关系,但毕竟面没见个几次,话没说上几句。二人地位太悬殊,申时行办与不办,在模棱两可之间,不是靠师生关系就一定给开了绿灯的。 故而卢知县求林延潮,也是官场上请托拉关系的常用套路。 他转托林延潮,在他与申时行关系中找一个中人。这中人关系要恰处于二人之间,两边都能说得上话,且都颇有交情的。 他求林延潮一是因为他是会元和状元,是申时行亲点的得意门生,这是众所周知的。二来林延潮与他乃同年,身份相近,又有利害关系,比较好开口。换句话说,林延潮很难拒绝自己。 就这不知比大伯和大娘高明多了,若大伯真要在林延潮这谋个一官半职,不是觉得自己是林延潮大伯,就一定能行,最好要先说动林高著或者三叔,让林高著和三叔先帮衬几句,有点把握了,最后自己再上门找林延潮。 直接找林延潮,被拒绝了,以后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对卢知县的请托,林延潮只是笑了笑,口头上做个顺水人情又有什么不行。 即便林延潮肯如此,卢知县已是很感激了连连道:“多谢年兄了,到时还请年兄在恩师面前再替我美言几句。” “一定一定。”林延潮也不着急,卢知县是通过自己来探申时行口风,这远远比他直接向申时行恳求胜算高。 于是林延潮半答允下来。 大伯哪里知其中那么大诀窍,在旁看得云里雾里的,不知所然。 卢知县看了一眼大伯,对林延潮道:“世伯在我这任下多年了,眼下户房司吏年岁大了,正要致仕,林典吏在户房操办多年,精明能干,到时能助我一臂之力,暂署一房就好了。” 大伯心底激动,这卢知县是旧事重提,让自己升任司吏,虽是林延潮拒绝他出仕为官,但吏员中能从典吏迁至司吏,可谓是实权在握,城中多少人从此以后就要求着他办事了,那是多风光,多有面子的事。 大伯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低下头来掩饰心底的热切,心底一直盼着林延潮能够答允下来。 但见林延潮这时开口了:“多谢父母官抬爱,不过我大伯年事已高,且有隐疾,总司一房怕不能担之,倒是令父母官失望了。” 大伯听了犹如当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之前他要林延潮保举他为官,林延潮不肯,而眼下卢知县赏识他‘精明能干’,要提拔他为户房司吏,却给林延潮一句话给拒绝了。 这。 大伯心中顿时茫然了,他是仁厚之人,对林延潮却没有什么怨怼,只是心底反复想着,我今年不过四十岁出头,为何延潮说我年事已高。而且我身体一直很好,为何延潮未说了隐疾。 我要不要起身解释一下?说我自己足以胜任。 不过卢知县见他抛出户房司吏打动不了林延潮,也是没有太意外。要说动林延潮,二人还要继续‘加深关系’才行,身为地方官有的是办法,所以也不急于一时。相反一上来就和盘托出,那真的是有点交浅言深了。 二人聊了一阵后,卢知县就告辞了,不过约了下一次来拜会的时间,林延潮也是答允。 而大伯呢,此刻脑子是乱成一团,这时就听林延潮道:“大伯,你不会怪我没向卢知县保举你吧?”(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三章 谈心 大娘是一心希望大伯能够当官的,因为当官身份地位高,出去有面子。但在衙门混迹多年的大伯,却深深地懂得清官不如肥吏的道理。 一个县衙里的户房,就相当于朝廷中央的户部。一县钱粮,各项开支都要从司吏的眼前过。对于大伯而言谋得户房司吏,那几乎就如同林延潮当了户部尚书一般的成就感。 故而林延潮问他会不会怪没有向卢知县保举,大伯当然是有几分酸溜溜地道:“延潮,这次又非是我和大娘,要你去求人托关系,是卢县尊自己主动说,且上门与我们示好的,你怎地不问问大伯我的意思,就一口替我回绝了?” 大伯此刻有几分化身为怨妇的样子。 林延潮当下道:“大伯,你在户房从白役至经制吏,有七八年了吧。我问你侯官县户有多少?口有多少?” 大伯知林延潮考他,当下不服气地道:“这我怎么不知,清丈田亩后,刚核算的,户有三万九千三百二十有三,至于口嘛,我倒有几分记不清了。” 林延潮点点头又问道:“本县官田多少?民田多少?官田科米如何?民田科米如何?” “这,这。。”大伯有些支吾。 林延潮又问道:“每年纲派多少?机银多少?盐钞多少?丁米科多少?盐课多少?鱼课多少?商税多少?” 大伯听了连忙道:“延潮,这些衙门都有账目,你大伯我又不善死记硬背。”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本县官田一千八百九十七顷四分零。民田四千两百五十四顷八十九亩三分五厘五毫。官田科米,三斗上下者以三钱五分为率,五斗者三钱而止,七斗者二钱五分而止。民田之米,自五升而上……” 大伯听林延潮说完,顿时目瞪口呆问道:“延潮,你如何知道的?” 林延潮道:“在文渊阁时,曾见过劳堪上的手本,顺便看了两眼。” 大伯听了顿时几欲吐血,自己在户房七八年都没记下东西,你随便看了两眼,人与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大伯道:“延潮,谁都知你过目不忘,我又如何与你比。” 林延潮又问道:“大伯,我听说户房司吏,典吏手底有两本账,你可齐备?” 大伯一愣,他知林延潮指得是什么。 县衙司吏典吏有两本帐,一本公帐,一本私帐, 公帐对鱼鳞册,黄册,是于朝廷公事核对之用,那不过是虚的,私帐才是真正账目,大户飞洒诡寄钱粮,将偷漏的皇粮国税转嫁至小户百姓头上,这每个小户百姓摊派多少都有定额。 故而为了转嫁田赋,只有户房司吏典吏们,都必须想办法将自己管辖的账目作平,并对上公帐。这户房吏员从中捞到油水倒是其次,最怕多寡不均,得罪了大户或者激起了百姓暴动,这才是掉脑袋的事。 这本账目就是户房司吏,典吏的命根子,犹如辟邪剑谱这等珍贵秘籍,从来都是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的,绝不给外人查阅的。大伯至县衙户房是沈师爷的关系,没有父子相传这一套,也没有这帐本,故而这等下田征粮的粗活(肥缺),从没有轮过。 大伯很光棍地道:“没有这帐又如何?你大伯我不是一样混至了今日。” 林延潮已是很久没有与人如此耐心解释过了:“大伯,平日没有关系,若是你任户房司吏,没有这本私账,唯有被手下几个典吏架空,到时候还不得看人脸色行事。” 大伯被林延潮说得很没面子,不服气地道:“我既任司吏,上面自有县尊照拂,下面之人岂敢欺我。” 这一刻林延潮也是忍不住道:“大伯你好糊涂,卢知县明知你没有底细,还将你推至司吏,岂是纯一片好心。你司吏位上不稳,唯有有求于他,他帮你一次,你就欠他一份人情,到时他说如何,你唯有便如何。” 大伯听了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么多门道,若非林延潮一语道破,自己被人卖人,还在替人数钱。 大伯当下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道:“延潮多亏你一番话,都说衙门是凶险之地,延潮,没料到这卢知县心机这么深,亏我还拿他当你的好友,后辈子侄来看待。” 林延潮也是无语,自己与卢知县也是不太熟,恩荣宴上的点头之交。大伯居然还拿他当后辈看待,人家一位七品正印官啊! 可是看着大伯这垂足顿胸,一副后悔不已的样子,林延潮只能劝道:“大伯,这也不是你的错。” 大伯垂泪道:“大伯我好糊涂,还差点连累了你。” 林延潮知大伯内疚,也不说话,静静地陪着他坐在一旁。 大伯道:“延潮,我想通了,我不是当官材料,你不肯让我做官,做得对,是我没有那个本事。当初我不该听了你大娘几句话,就迷了心窍。” 说完大伯拿起桌上酒宴上尚且撤掉的锡制酒壶,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酒。 林延潮也知自己刺破大伯的自尊心了。以往大伯他虽是浑浑噩噩的日子,但每日都是很瞎开心,总觉得自己眼下虽不怎么样,但将来总是有发达一日,然后吹嘘一番。虽是满目的自信,满目的乐观,但林延潮还是喜欢这样的大伯,他平日待自己也很不错。 林延潮取下酒壶道:“你别喝了。” 大伯摇了摇头道:“延潮,你是不是觉得大伯很没有用。” 林延潮寻思了一番,然后道:“大伯,你有没有用,我不知道,只是我记得以前家里穷,三餐都是吃蚬子,那时你与我说将来出息了,就每日让我吃荔枝肉。听了你的话,我总以为出人头地赚了钱,就能齐家。” “可如今我方知,真正能撑起这个家的,不管赚多少钱,当多大官都不行。养家用的是心,不是钱。这两年我进京赶考为官,真正在家里操持上下,孝敬爷爷的,不是我,而是大伯你。” 听了林延潮的话,大伯一愕。(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四章 朱薯的名声 听了林延潮这诚恳的话,大伯顿时心底暖暖的,面上有几分不自然地道:“瞎说什么,大伯我,我也没做什么。“ 见大伯不好意思的样子,林延潮笑了笑。 大伯又喝了口酒,然后道:“若不是你一番话,我还浑浑噩噩的,眼下我琢磨明白了,在衙门里继续下去,也没什么出息,你说得也对,在家孝敬父母,操持上下未必不输给在外当官多少,我索性就辞去吏员,回家算了。“ 林延潮见自己一番心底话,终于打动了大伯,听了点点头道:“这样也好。“ 见大伯答允自己不涉足官场,总算让林延潮放下一桩心事。如此大娘也不会再变着方鼓动大伯了。 林延潮想到一事,笑着道:“对了,大伯在家也可帮我一二,我已是在达道铺纱帽池边买下百亩农田,大伯空暇时也可帮我照看一下。“ “百亩农田?延潮,眼下朝廷清丈田亩,你要诡寄飞洒田地,也没那么容易了。这眼下买田不合算阿!“ 林延潮笑着道:“大伯,这百亩田我不是拿来种稻子的,而是种南洋弄来的朱薯,眼下我已是知会了府县二道,以输种的名义,请朝廷给我百亩田免征三年税赋。若是将来朱薯成功,不失为一件好事。“ 大伯摇头道:“这农田的事,我不太在行,说起来你三叔最拿手,你去问他好了。“ 原来家里穷时,大伯就一直游手好闲,从来不下地干活,以致三叔十岁就要下地,眼下一听林延潮要他种朱薯立即就不干了。 故而林延潮见大伯拒绝,也不出乎意料,转而与他说了一番朱薯的好处。 大伯听了朱薯种种好处,顿时意动道:“如此说来,将来若试种成功,朝廷用之,那么朱薯之利,不是可以发一笔财,甚至靠收田租也能一辈子吃穿不愁。“ 林延潮听了摇头,大伯想哪里去,此事与自己政绩有关才是真的。至于赚钱,目前而言,朱薯没有打开市场,在百姓眼底肯定不如五谷杂粮好吃,肯定是卖不出的,能不赔钱就好了。 不过林延潮知自己这么一说,大伯肯定就打退堂鼓了,于是模棱两可地道:“大伯,应该能赚到些钱吧。“ 大伯明显是会错了意,自言自语道:“延潮素来眼光无误,他既说这朱薯是赚钱的生意,肯定错不了,既是进不能当官,退而当乡绅也是不错。“ “大伯,你在想什么?“林延潮问了一句。 大伯从美梦中醒来。 想到成为大地主,大伯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却马上义正严辞地道:“延潮,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是咱们自家的田产,大伯就先给你看着,你放心就是。“ 见大伯答允下来,林延潮不由大喜道:“一切有劳大伯了。“ 林延潮也不说破,朱薯推广之事,陈振龙一人怕不得力,若是大伯能帮自己一把,那么有自己家人看着,就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想起历史上,朱薯真正得以推广是因为闽地的一次大的饥荒,农田里颗粒无收,这时福建巡抚金学曾得知朱薯耐旱,试行种植,大获成功,活百姓无数。 林延潮迟迟不将朱薯的功效上奏朝廷,就是在等一个这样的机会。如果到时真能救下无数百姓,不但朱薯的名声可以一炮而响,更可以切切实实为自己得到如金学曾的政绩。 林延潮现在就是一面让陈振龙和大伯在家种田,一面坐望东风,当然大伯真能帮自己照看朱薯,将来也是会落到好处,只是不是钱财上的。 然后大伯辞去吏员之事,自是令林府上下震惊。大伯那么热切功名的人,居然会放弃仕途。 大娘得知大伯不仅辞去官职,还被林延潮忽悠给他打工,种什么朱薯顿时气得不行,大骂大伯没出息,然后大闹了一场,却根本无用。大娘\''离家出走\''数日,最后又如往常一般,不得不回来。 然后林延潮用高价在城南茶亭外达道铺买下百亩农田。 这消息在官场上也算不大不小的消息。这官员衣锦还乡,一般干两件事,就是求田问舍。 林延潮买下百亩良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买在省城近郊,此举也是太惹眼,近郭的郊田都不便宜,一买还是百亩之多,未免遭人口舌。 后来又听说林延潮说动官府,将这百亩田都用以种植南洋番人的朱薯,还免去了三年钱粮,不由各个称奇。 一个状元郎,在家乡买田种粮,还是番人之物,顿时引起了他人注意。众人打听起这朱薯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也就是这么一打听,也没多少重视就是了。 而此刻林府之内则是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不断地传来。 丫鬟们迈着小碎步,将瓜果茶点一样一样地送上竹林边的小亭。 这竹林边的小亭,原是林家老宅的前院,后林家扩地后,就将这改成了亭子。亭子边那口水井,就是林延潮昔日读书之处。 还有后屋的二层小楼也是林延潮和林浅浅原先住的地方,然后小亭,水井,小楼,又添了太湖石,水榭并在一起作了一处园林。 林延潮回家前,这园林每日都请匠工维护着,这一次回来又添了不少花木。因花木中有不少芍药,林延潮就将这自己居住的院子称作芍园。 而眼下芍院的小亭内,都是林延潮当年的同窗好友,大家坐在一并吃瓜喝茶谈笑风生。 一名年轻士子笑着道:“当年我与豪远,碧友,就是在这水井旁搭了个小凉棚,每日在这凉棚下读书,还与宗海请教学问。而碧友一直贪慕宗海水井里养得两条家鱼,说要煮了吃得,结果嫂子一个月没见碧友好脸色看。“ 说起旧事,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一名蓄着八字须的士子,起身恼羞成怒道:“我也不就这么随口一说,结果行贵你倒是好,在嫂子面前将这事捅了出去,你说你这是不是卑鄙小人。“ 听了众人又笑。 林延潮看着黄碧友被陈行贵激怒地样子,笑道:“碧友,你啊你,又上行贵的当了。“(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五章 同学少年都不贱 登瀛坊巷外有一河为通津渠,乃晋朝太守严高筑城时,从迎仙馆通澳桥浦,由东至西,引潮贯城。 林府的芍园就从通津渠引入活水来,江南的园林讲究是山水萦绕,亭台楼阁,多引河导流为己所用,这芍园里也不例外。 当初林家修建园林时,引水在园内蓄作一小潭,小潭东边用几块假山石堆叠,拼凑成三岛,以方寸喻江湖,比蓬莱,方丈,瀛洲。 在潭左可闻径流水声,叮叮咚咚,如佩环而响。 小潭四周竹木低掩,时值盛夏,却恰到好处地蔽去了暑气。亭子在水潭竹林环抱中,不用冰桶拿来降暑,也是十分凉爽,正好同窗相聚,述别来之情。 叶向高,翁正春二人联袂去了江西交游,为后年大考筹谋,不在闽地。 其余文林社社员,以及林延潮的知交好友多是来了,如黄碧友,陈行贵,陈若愚,张豪远,于轻舟,徐火勃他们先去游园了。亭子里有陈材,陈应龙,龚子楠,周平治几人陪着林延潮说话。 他们多是林延潮在濂江书院时的同窗。林延潮与陈材,陈应龙三人同坐,聊起别来之情,。 林延潮笑着对陈应龙道:“这么说德见兄是两年前领乡书,与进卿兄同科。” 陈应龙点点头,他是万历七年与叶向高一并中举:“两年前蒙恩师点中,实在是侥幸,我秋闱中举后家母病重,在家侍奉汤药,故而去年没与进卿兄一并上京,以至没见宗海你三元及第的风光。” 陈应龙是林延潮院试时同年,濂江书院,侯官县县学时同窗。 陈材打趣地笑道:“说来也是奇怪,众人都说德见兄本都有临考悚场之病,但乡试时却都没有遇过。” 陈应龙笑了笑道:“这还是要多谢宗海了,我院试时要不是他,早就落榜了,自从那一次后,我临考再也没有悚场过,说来我能有今日多亏了宗海兄。” 林延潮笑道:“德见兄乃是大才,区区小疾如何能难倒你,两年后春闱,我在京等着你与干伯兄,对了,到时还有进卿,克生,真是热闹。” 文林社四位骨干,叶向高,翁正春,陈应龙,陈材他们都是先后中举,现都准备两年后的春闱。 听了林延潮的话,陈材,陈应龙二人都是点头。陈材绷着脸道:“到了今日,也需拼一拼,十年寒窗就看这一下了。” 陈应龙与林延潮道:“想到当年,宗海与我,进卿一并中流相约,看谁先题金榜,打马御街,金殿传胪,宗海先吾著鞭,眼下唯有我与进卿兄试看高下了。” 林延潮想起当年之事,也不由感慨与陈应龙道:“我也不过先占一着而已,吾与你还有进卿兄,乃刘琨祖逖之交,延潮盼两位兄长早日得隽,将来携手一并为国家和社稷,尽绵薄之力。” 听了林延潮的话,陈应龙露出感动之色,握着林延潮的手点点头:“宗海,真有大丈夫的抱负,但盼真我等真有同列朝堂之时。” 这时一旁龚子楠不满地道:“宗海,当年与你定中流之约时的,还有我与周兄,你怎地只顾记得德见,进卿,把我们二人忘了。” 听龚子楠这么说,在场几人都是一笑。 林延潮笑道:“同学少年都不贱,我怎会把你们忘了。” 这首杜甫的诗被林延潮给改了一字,却别有一番意味。 龚子楠笑着道:“好个同学少年都不贱,姑且领情一次。” 一旁周平治则是勉强笑着没有说话。当年他在院试灵光一闪后,他在举业上就一路消沉,甚至在县学里也不甚出色。不说与林延潮,陈应龙,就是比龚子楠也是想去悬殊。 林延潮尽管是说同年少年都不贱,但这话岂能当真。 几人说说聊聊,径边谈笑声起,黄碧友,陈行贵他们游园回来了,兴致都很高。 这才坐下陈行贵就与黄碧友拌嘴。 黄碧友在林延潮同窗中,也是一个吸引仇恨的存在,经常毒舌地讥讽别人,也常遭同窗们口舌的围攻。不过黄碧友有一个优点,无论同窗怎么说,最多当时气过一段,睡了一觉就算了,又与你嘻嘻哈哈,算是一个非常好相与的人。 这时大家又说起,黄碧友讥讽锦衣卫陆凤梧的一段糗事,说起这‘凤栖梧桐之上,鸡戏芭蕉之下’的千古绝对,众人又是捧腹大笑。 黄碧友则是满脸尴尬,摇着头道:“休要取笑!休要取笑!” 于是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这几位同窗旧友里又多不如周平治了,除了陈行贵,陈若愚进学成为生员外,大家都仍是童生,黄碧友,张豪远都是林延潮少时玩伴,交往比叶向高,陈应龙还要久,但见二人苦于举业不能进步,自己也是没有办法。 倒是自己的弟子徐火勃小小年纪就进学,令林延潮十分欣慰。 大家聚在亭子里说笑,林延潮看向陈行贵道:“近来如何?” 陈行贵还未开口,黄碧友就在旁道:“宗海,你可不知道,此人可是学坏了,享起齐人之福。” “哦?”林延潮笑着道,“如何个齐人之福?” 陈行贵撇了黄碧友一眼,然后笑着道:“我三年前在青桥老家娶了媳妇后,去年省城里置了一偏房。” 黄碧友一旁补充说明道:“何止偏房,听说还是好人家的女子,你这是两头大,就算如此还不甘休,整日还出入青楼楚馆。” 陈行贵冷笑道:“说得好似每次就我一个人去似得。” 黄碧友闻言嘿嘿笑了两声。 陈行贵道:“宗海我进学之后早就不读书了,功名不过是我的敲门砖而已,行事方便些。你知道我对四书五经根本没多少兴趣。至于女色嘛,也不过逢场作戏而已,至于这两门亲事,也不是随便结的,对我陈家生意都有助力,所幸妻妾都甚是贤惠,没有纷争。” 黄碧友则是道:“那是你好命,你的正房若有浅浅一半厉害,你敢娶妾,就要被打断腿了。” 林延潮不由脸一沉,这小子真太不会说话了。(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六章 世当珍惜 史记陈涉世家,说陈胜得志称王后,昔日与他一起耕田时的旧友来见。陈涉见了很高兴,与他同乘同入。旧友与之处久,自觉是陈涉老朋友,越发肆意,甚至还讲起了当时陈涉贫贱之事。 陈涉听了很生气,说此人愚昧无知,乱讲话,有损于他的威严,于是把此人杀了。后人评价陈涉很无情啊,当年种田时候说好的苟富贵,毋相忘哪里去了,活该最后革命失败。 士大夫们读史觉有陈涉的例子在先,发迹之后对老友,老乡都是不感怠慢。 不过林延潮此刻也有陈涉苦恼了,尽管在老朋友面前他不想装逼,但黄碧友就是这个性子,说话直来直去的,却也不是无心。以前大家同学少年,笑笑算了。但眼下自己已是官员,私下倒是还好,但若被黄碧友当着别人面损两句,那么是有损威严的。 林延潮也不好直说,既有陈涉例子在前,也不想让老友心底落下芥蒂。故而林延潮索性就不接话。 陈行贵察言观色立即道:“你这是什么话,原来嫂子的闺名也是你叫的。“ 黄碧友犹自不觉道:“这有什么,当初我们在宗海家里住的时候,你我不一样这么叫吗?“ 陈行贵道:“这如何一样?当时嫂子云英未嫁,而眼下已是成亲多年,宗海又已经为官,你再这么呼之,成何体统。“ 林延潮听了点了点头。 黄碧友也知道自己错了,当下与林延潮赔礼道:“宗海,是我失言了。“ 林延潮听黄碧友这么说,突又想起闰土再见鲁迅时,那一声老爷。林延潮总觉得,无论怎么说,心底也不是滋味。 林延潮拍了拍黄碧友的肩膀,问道:“无妨,你近来如何?” 黄碧友笑了笑道:“还是考……考院试吧,进学后对妻儿父母也是交代。之后就想法谋个事做。这辈子能进学就是最大的出息,论读书的天资,终是比不上你们的。哈哈,哈哈。” 黄碧友干笑了两声,陈行贵斥道:“你就是这般没个正形。” 黄碧友笑着道:“那你说如何,科场连连失利嘛,我也总不能学延寿那般没心没肺地过日子,还是要知道天高地厚的。” “豪远如何?” 张豪远笑着道:“跟着陈兄走南闯北作点生意。” 林延潮看张豪远居然成了陈行贵的跟班,不由诧异。想当初二人住在自己家里时,交情可没那么好的。 张豪远说了一番自己行商经历,林延潮听了一阵,却少了兴趣,只能在面上作出倾听的神色。 林延潮不由想起上一世朋友变淡,总以为自己是少了联系,少了见面,故而疏远。你侬我侬的情侣感情会变淡,朋友也是一样。二人走上不同的路,有了各自的圈子,并越行越远罢了。 如黄碧友,张豪远,于轻舟,当年在社学,学院时,大家共度了不少快乐光阴,但此刻彼此道一声珍重再会,也胜过面对面的口不对心。 “对了宗海,你还记得朱向文吗?”黄碧友提及他。 林延潮笑了起来问道:“哦,向文他还好吗?我还记得当初每当考试时,当年我同舍里最用功的就是他了,还一直担心自己考得不好,彻夜没睡的……这一次他为何……” 林延潮说了一半,见在座的人脸色都暗了下来,一旁于轻舟低下头道:“向文他去年得了疟症……” 陈行贵连忙道:“宗海不必难过,向文去时,我们几位同窗都去他家里拜祭,所幸其子也算长大,香火有继,见他家景况不是很好,我们都拿了些银子接济。” 林延潮想起旧日同窗音容,心底有股淡淡的感伤:“到时……到时我也派人去他家里看看,看看有什么要贴补的。” 林延潮本想说自己亲自去的,但想起归期有限,不可能抽一日功夫去朱向文家里看望,于是就改口说派人替自己去看看。但是众人听了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反而感念林延潮很念旧情纷纷表示,宗海真有心了。 聊至半日,大家都用了饭都是告辞离去,约定下次在文林社聚会时,再见一面。 林延潮也不知自己有无时间,但且先答允下来。 林延潮想起茶道里的‘一期一会’,说得是光阴如逝,朋友难得相见,就如同这辈子只见一面般,世当珍惜。林延潮将几位朋友送出府外,对每位同窗同年们,都是作长长一揖,相扶拥抱后,互道珍重离别。 众人离去后,陈行贵,徐火勃留了下。 徐火勃是林延潮弟子,林延潮还留他在府上,考校他学问进展。至于陈行贵则是留下,与林延潮商量朱薯之事。 林延潮将众人送走后,与陈行贵至自己书房里。 陈行贵说起堂兄陈振龙在办的种植朱薯,他表态陈家已是决定全力支持林延潮之举。 林延潮听了大喜,他在闽地乡党势力里算得最大臂助的,除了濂浦林氏,就是长乐陈氏,以及他组织的文林社了。 濂浦林氏虽说被张居正打压,但在官场上还是很有能量,若是自己老师林烃能重新出山,以他散馆翰林的身份,将来官场还能走得很远。至于刚中了进士,在南京任官的林世璧,林延潮就从来不觉得他能靠得住。 而长乐陈氏在官场,商场,黑白两道都很有背景。 官面上有今两广总督陈瑞照着,背景了得,至于私下的海商生意,更是为陈家积攒了不知多少的财富。而且陈振龙,陈行贵二人都十分精明能干,与林延潮合作,会是最好的盟友。 至于文林社,可比作属于短期无法见效,但长期收益高的资产。目前叶向高,翁正春他们没一个中进士的,但将来若能出几个进士,都是可以与林延潮同进同退的。 张居正在位时,禁止天下舆论,故而对民间士子结社有所打压。文林社发展也是进入瓶颈。但这一次林延潮返乡与劳堪相谈后。劳堪当然要卖林延潮的面子,承诺放宽对文林社的约束。 所以林延潮经营多年的乡党势力上,也算初见成效。(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七章 回乡 困于酷暑已久的闽地,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大雨总算让暑气减退了不少。 这一日林延潮正好返乡展墓。 林延潮坐在轿内,掀开轿帘,向外望去,此刻差不多是卯初,远处天幕微亮,近处乌云垒叠,蒙蒙细雨,浇在眼前的闽水之上。 闽水对岸就是自己故乡洪塘乡。 生于斯,长于斯的林延潮,记起童谣,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撑船来郎接。问郎长,问郎短,问郎何时返。 林延潮此刻不由想起,当初离开家乡,外出求学的日子,合上眼当初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切。这个时代,交通闭塞,尽管离省城不过十几里路,但绝大部分乡人却是一辈子没进过城一趟。 林延潮能从走出小山村,最后到天子脚下的京师做官,在乡人眼底简直犹如梦境一般。 轿子过了桥,林延潮这一次回乡轻车简从,除了自己,就是陈济川,轿夫,以及家里的几个长随。 林延潮没进村子,而是先去展墓,老村长早就带了村里的族亲在路上候着呢。 落轿之后,林延潮见老村长与族亲们一并朝自己见礼。 林延潮目光扫去,在场之人都有些面熟,多年不见,难免生疏,大家也是有了变化,至亲也不一定认得,又何况是多年不见的族亲呢? 要往常这些人都要叫林延潮一声潮囝,但今日却缩手缩脚的,不说呼其名了,连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 林延潮却是笑了笑,三叔,五婶地一一叫过去。众人的拘束这才少了几分,几名后生上前给林延潮行礼。 林延潮见了微微讶异,老村长扶着其中一人介绍道:“这是本村子弟,去年过了府试,这一次状元公来了,我们让他来见见世面。“ 见对方不过十三四岁就已是童生,林延潮不由大是欣赏。林延潮点点头说了几句,但也有一分嘉奖宗亲后学的意思在其中。 然后老村长给林延潮披上蓑衣,递上几根刚砍下野竹,与之一并上山。国人讲究是事死如事生,无论官员,还是游子,回乡都需展墓,也是存着报本反始之心,尊祖敬宗之意。 雨一直下个不停,故而山路很是泥泞,林延潮脚踩着黄泥上山,给祖先,及父林定扫墓。 林延潮之父林定乃秀才出身,在倭寇袭掠时,为救乡民与其妻一并亡故。乡人感激林定夫妇时常祭扫。 老村长与乡邻在林延潮身边,说了不少当年他的父母之事,很是感慨了一番。林延潮听着众人的话,心底也对穿越后没见过一面的林定夫妇有了几分印象。 焚黄之后,林延潮下了山。返乡一趟,林延潮自是要盛宴乡里,回馈族人。故而就在祠堂里摆的乡宴,宴请合村百姓。 祠堂里分外热闹,厨师,村妇们在忙着乡宴,外头雨势虽大,但祠堂灶前用雨棚遮着,丝毫淋不着,叠得犹如人高的蒸笼旁,乡厨们翻动着锅勺,焰苗从灶鼎腾起,吱吱作响的滚油下锅声响过后,就是一阵烟火气。 林延潮换下湿衣,穿上常服后,坐在祠堂里与族里老人,后生闲聊。林延潮与族里老人话家长里短,田地收成,对后生则是问举业,以及读书之法。 祠堂外十几个穿着开裆裤的孩童,怕生地依在门边,趴在窗边远远地看着。 到了午间时,村妇们开始上菜,掉了色的红漆木桌上摆满了菜,土鸡土鸭,河鲜水产,一道一道地摆上了桌。酒水是村酿的青红黄酒。祠堂里宴席的桌子摆得是满满的,不分老幼都是上桌,一时祠堂里人声鼎沸,格外的热闹。 酒过三巡后,林延潮酒一桌一桌地敬酒过去。众人都是笑赞,林延潮当了这么大的官,却没有丝毫傲气。 酒宴吃得差不多了,林延潮已是微微醉了,提前打了招呼,回祖屋休息去了。 至于乡人们忙着将桌上残羹剩菜打包回家。乡人俭朴,宴席上的酒菜要拿回家炖了热,热了吃,有时要吃上几天。 这一觉睡至次日清晨,林延潮方才醒来,睡在家里的祖屋中,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社学读书的时候。 按照今日的打算,林延潮是要去洪塘社学看一看的。 林延潮才刚吃了早饭,就见老村长急匆匆地来了,与林延潮说村口停了许多官轿。 林延潮听了不由皱眉,他这一次下乡本就没有通知地方官府,只想一人回家看看就好了。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之前卢大顺就再三地询问林延潮什么时候返乡。 林延潮就没有告诉他的意思。他知就算自己交代卢大顺,不要惊动地方,但这样的话,我朝官员们历来都是反着理解。 不要惊动地方,就是理解为你不惊动地方,给我试试看。 林延潮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人到了总不能,把人往外头赶吧。 看着老村长一脸紧张的样子。 林延潮就镇定地吩咐道,不用担心,人家父母官,也是人身肉长的,没那么玄乎。 老村长不知所措地道:“咱们这小村子,别说父母官,平日就是县里的典吏都懒得来一趟,咱不知如何迎候,才不失了礼数,听说要用黄土铺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人都到村口,黄土垫道是来不及了,你先是让乡人将进村的路打扫干净了,然后耆老乡绅在道旁出迎就行了,下面的事有我。” 老村长见林延潮一脸笃定的样子,不由佩服心道咱们延潮就是出息,见过世面的。老村长这时却忘了,林延潮此刻也是朝廷命官的一员了。 林延潮不慌不忙地梳洗更衣后,就出门来到村口。 这时候村口早就黑压压地停了轿子,其余衙役,长随,听差等站得满满当当。十几名官员在村口与老村长等乡绅们正说着话。但见老村长以及村民们都是一脸激动的样子。 林延潮一看,难怪众人如此激动,原来福州知府李应兰,侯官县知县卢大顺,以及一大批府县二级衙门的官员都是到了。 府县二道同至,对于一个小村子而言,这是何等的殊荣。(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八章 献殷情 林延潮只是想低调回乡一趟,结果********,********一并前来迎接,这足以令十里八乡哄动了。一县县令出行乃不小之事,又更何况是知府,知府仪仗后面肯定是跟着一大班人,这一出城哪个不知道。 知府知县观风视察地方,地方乡绅,有功名在身之人,都要出迎,准备土贡,接风酒席都是最少的。故而当知府的官衔牌出现在洪塘镇上时,整个洪塘镇都轰动了。乡绅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以往这般都是要提前知会地方,但他们打了个突然袭击。 这不是叫他们措手不及吗? 乡绅们仓皇地在道旁,敲锣打鼓地准备迎接,但没料到知府,知县并没有停留的意思,对于迎接的士绅们只是安抚了几句,连轿子也是没有下,就离去了。 众乡绅,士子们望着知府,知县大队人马远去的扬尘,一脸茫然,只能跟上知府,知县的脚步,到了洪山村。 此刻洪山村十分热闹。衙役,官差,长随前呼后拥,簇拥着十几顶轿子在洪山村村前。 侯官县卢知县下了轿子,来至一蓝罩软轿前提起轿帘,福州知府李应兰方才缓缓下轿。听得四面锣鼓喧哗,李应兰是眉头一皱。知府身边的长随察言观色,立即道:“快,快,把锣鼓停了。“ 大锣大鼓的官差们立即停了手,卢知县讨好地道:“府台,洪山村已是到了。“ 李应兰一脸的矜持,微微点了点头。 李应兰落轿的一刻,老村长带着十几名村里的老人,读书人一并迎上,惶恐地拜下道:“不知府尊驾临,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李应兰满脸笑容地道:“老丈哪里的话,是本官打搅了才是。免礼,免礼。“ 李应兰此话一出,一旁洪塘县的乡绅都蒙了,这未免也客气了吧。李应兰算是官声在民间还不错。什么是官声不错?只因他没有如前几任知府般,刮地三尺。 只要在任上大肆敛财的地方官已是算得好官了。但人家毕竟是知府大老爷,四品大员啊,跟一个平头百姓竟如此客气的说话。 老村长听了顿时感动说不出话来心道,看来外头传言有误啊,咱们大明的亲民官还是非常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嘛。老村长方说完,林延潮已是更衣赶至,一见李应兰就施礼。 但李应兰却快了一步道:“本府今日恰巧到洪塘镇观风,闻知状元郎在此,故而顺路来看看。“ 李应兰就是这么一副这么巧,我刚好路过的样子。 但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李应兰知府任上一年也不会来一次洪塘镇这种地方,林延潮一回乡就路过了,说出去谁信啊。不过谁不会在这当口揭破,李应兰以下众官员都是纷纷表示,没错,咱们就是路过,纯属路过,顺便发出一阵笑声,顿时会面的气氛一片大好。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下官谢府尊肯赏光蔽乡了。“ 然后林延潮又向知府身旁的卢知县行礼。 这时李应兰看向林延潮身旁的乡亲笑着道:“这几位都是林中允的族亲吧,烦请替本官引荐下。“ 林延潮当下将老村长,乡民一一介绍给李应兰。 草民们一个个见礼,都是有几分手足无措。 不过李应兰表现得也是很亲民,他身为知府,既是治官,也是亲民官,有直接临民之责。当下李应兰如拉家常般向老村长以及村民问,今年会不会五谷丰登啊?地方的税赋重不重啊?日子能不能过下去啊? 老村长见李应兰如此和蔼,心道别人都说知府如何高高在上,我看也不会嘛,都是下面的人乱传所至。 老村长一时也有几分忘了分寸,非常实(心)诚(机)地表示,田赋虽重,但也能接受,但衙门平日里征收时的火耗,里甲三办却是重了一些。 听了老村长这话,下面的官员都是捏了一把汗,火耗属于官场陋规,你在知府面前提这个不是打我们的脸吗?换了平日,肯定是无人敢提的,就算敢提,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差也是一巴掌给你过去了。 但这一刻所有人都是在笑,表示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很有代表性,附和老百姓们的切身利益。 对于火耗的事,李应兰也是心知肚明,这是关系到官吏的钱袋子,朝廷的税可以短,但官吏们的私囊却只能多不能少。于是李应兰表示火耗之事,乃官府常习,少不得的,但在里甲三办上倒可以酌情减一减。 老村长也是顺口这么一提,但没有想到,李应兰一句话就给他们减了里甲三办,众乡民听了顿时大喜,一并山呼府尊英明。 李应兰点了点头当下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我等为官当以民心为天心嘛。 这番话说得是很有道理,且感人肺腑,于是官员们表示谨尊府尊之话,而老百姓切实得了好处,一并高呼李青天之名,大家皆大欢喜。至于林延潮始终一句话没说,只是在旁笑笑。 在这一团祥和的气氛下,洪山村几名没看住的顽劣小孩,也是溜了出来,见了轿子一阵阵稀奇,于是在轿子下面钻来钻去的捉迷藏。 轿旁的轿夫,官差们都是不敢喝骂,只是笑着劝开。 之后本村百姓请李应兰等众官员去老村长家里坐。原因无他,老村长家是全村最大,且唯一看得过去的。 但即便最大,也容不下太多人,除了李应兰,林延潮大部分人都是在外,乡民们将家里的椅子,凳子等物件全部都搬来了,但也不够这些人坐着。 屋子里,李应兰与林延潮并坐喝茶。林延潮知李应兰此来是向自己献殷情。不过林延潮知李应兰任知府以来,在民间官声很不错,故而对他也不排斥就是。 二人一阵寒暄后,李应兰向林延潮问:“不知令师安好啊?” 林延潮老师很多个,但值得李应兰这么问的唯有一人,那就是大学士申时行。 林延潮答道:“恩师在京一切安好。” 李应兰笑着道:“我与汝默兄都乃嘉靖四十一年进士,份属同年,说起来你我也不是外人。”(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九章 藏之名山 李应兰与林延潮谈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到底说了什么,外人自是不得而知。 只是看见李应兰与林延潮一并从屋子出来,二人谈笑甚欢。 接着李应兰告辞,然后卢知县自告奋勇,要陪同林延潮。林延潮作为上官下乡,身为亲民官的卢知县在官场上是有作陪之职的。 不过林延潮想到前面官差扛着官衔牌开路,后面衙役鸣锣清道,上百人的队伍,沿途乡绅,地方夹道欢迎,净水泼街,这不是回乡装逼吗?所以林延潮十分坚决地拒绝掉了。 于是林延潮送李应兰,卢知县走后,自己连轿夫也不带,与陈济川一并告辞族人起身往张厝去了。 这条道是林延潮以往求学时常走的,算得上轻车熟路。但见山间又下起雨来,浇在翠嫩的竹叶上,比平时更加新绿。 不过这样景致只能欣赏片刻,雨一阵疾过一阵,耳边都是雨声。 林延潮此刻不能学苏东坡那样,有莫听竹林打叶声的闲情,一路冒雨赶路,到了张厝已是午后了。 社学里,林延潮与陈济川站在学堂门外,堂上的塾师已是由老夫子换成了张归贺。 林延潮没有惊动张归贺而是在堂外听着。但见张归贺手持着书教得是增广贤文,他念一句,下面得学生就合一句,也不加解释,仍是读书百遍,其义自明的老办法。 林延潮目光扫去堂下,大部分儒童都是双手背在身后作认真状,唯有后排的几个儒童窃窃私语,开小差。 张归贺念至一半,看见几个儒童开小差之举,板起脸手持戒尺冲下堂去,对着几个儒童喝道:“尔等花爹娘的钱来此读书,居然不用心,你们对得起爹娘吗?“ 几个儒童听了都是笑嘻嘻的,一点也不怕张归贺的样子。 “摊开手掌!“张归贺大怒拿起戒尺对着几名儒童手掌作势欲打。 几名儒童这才怕了,立即讨饶道:“先生,我等知错了,求求你板子高高抬起,再轻轻落下。“ 林延潮听了嘴角勾起,张归贺有些心软了,一侧头间看见站在门外的林延潮不由一愣。 “尔等将文章背熟,一会我再来考。“张归贺吩咐一句,整了整衣袍走出堂外,来至林延潮面前。 此刻课堂上,学生背着手朗朗念,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张归贺低下头来双手作礼道:“见过林老爷。“ 林延潮道:“归贺,你我乃旧识,无需多礼,我此来社学就想见先生一面。“ 张归贺直起身来道:“先生他。。。他得了重疾,已是不在此教书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讶异问道:“那先生到底如何?“ 张归贺道:“先生他身子一贯不太好,去年他得了大病,不能再给学生授业了,于是就向宗族辞去了塾师,自己回家。但后来上们看望他的弟子日多,他不喜人打搅,故而就与其妻搬走了,连村里的老宅都卖了。“ 林延潮回社学来就是看望老夫子的,听说老夫子走了,顿时大为失望问道:“那你可知,哪里可以找到先生?“ 张归贺摇了摇头道:“先生一生无子无女,也没听过有什么亲戚,我等要找也是无从找起。先生教书数年来,虽称不上桃李满天下,但学生也是不少,其实他病得这半年来,他教出的不少学生都来看望。他都嫌得麻烦,说我这个半截入土的人了,你们还看什么。后来他病得更重不能下床,但也要搬走,也是不愿麻烦学生的缘故。“ 林延潮不由叹道:“先生还是这倔脾气。“ 张归贺听了都是笑着道:“宗海,你不也不需为先生难过,先生说先圣之学藏之名山,他一生广种薄收,只盼一二之人能传先圣之学而已。“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 老夫子虽不在,但林延潮看着昔时读书的社学,今已是硕果累累的龙眼树,林延潮还是觉得不虚此行。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当时若不登高望,谁信东流海洋深?学堂里学生依旧在读着增广贤文。 林延潮与张归贺闲聊:“最后社学是由你任塾师,是实是没有想到。“ 张归贺笑了笑道:“院试屡次不第,我又不能游手好闲,故而以馆谷为生。再说了,先生走了,这么多孩子不能没有人教。“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这些孩子可有能栽培的? 张归贺笑着道:“寒门难出贵子啊,宗海我不是说你。只是这小山村的社学里,能有成材的,父母也是以举家之力,送入省城的名塾,或书院就读。在社学的学生,能认个字,算个账,读得了文章,对他们父母也是有交代了。“ 林延潮不由想起一首诗,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三字经完翻鉴略,千家诗毕念神童。其中有个聪明者,一日三行读大中。 说的就是民间社学,社学里弟子,能读到大(大学)中(中庸)就不错了。 张归贺顿了顿又道:“社学里其实也未必没有真的俊才,只是家里太穷,社学的束脩都给不起,我虽延了几人束脩,但他们过了几个月还是走了,着实可惜。“ 林延潮叹道:“社学收入本就微薄,你还免去几人束脩,馆谷可以维持生计吗?“ 张归贺笑着道:“我孤家寡人一人,有何不能,一年馆谷有五六两银子,学生们也送三节之礼,日子还过得,若今年学业有成,八月的院试,我还是要去的。“ “若进学了呢?还作塾师吗?“ 张归贺道:“那当然,生员的塾师,不仅免去科考岁考,还有廪生的廪米可拿,我为何不作塾师。“ 林延潮对张归贺心底有了几分敬佩道:“那也好。“ 天边已有了暮色,已是到了乌鸦噪着晚风的时候。 林延潮告辞时,张归贺将他送至社学门外。 张归贺忽然道:“宗海,其实当时先生嘴上虽不说,但心底一直是以你为傲的,他当初说先圣之学,藏之名山,以待其人时,我想他心底念得人是你的。“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道:“不,以我看来。先生说得是你。” 张归贺一愣,随即笑了笑。 最后在社学门前二人对揖作别。(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章 回京(两更合一更) 回到家中后,归期已是临近了。 朝廷给每位官员省亲假很紧,官员籍在两广,云贵,算是给假最长的了,但路途加上在家最多给六个月假期。 若是逾期不归,则是要以旷职废事论处,甚至作缺题放。什么是作缺题放,就是省亲假归来的官员,要入丁忧官员一般,到吏部诠注候缺,不一定能候补原职。 故而对林延潮而言,此事关系到仕途,也不敢在家逗留太久。 下面日子,林延潮与家人享天伦之乐,再见见老师,见见朋友,官场上应酬一番,也是差不多了。 日子过得很快。就在要返京的前几日,林延潮在书房的桌上写信。 这时屋外敲门两声,林延潮头也不抬地道:“进来吧!” 陈济川步入房内问道:“老爷,你叫我?” 林延潮点点头,继续写信,陈济川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 一盏茶功夫后,林延潮笔一搁将信写完后道:“我在给永安里里长写信,言愿捐献五十亩学田作赡学之用。” 陈济川听了大喜道:“老爷,此乃善事啊,从此以后洪塘社学的贫寒子弟就能读书。”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是啊,我打算将学田赡学之银每年分两笔,一笔资助贫寒子弟,一笔则是用在学有所成的学生身上,他们若在县试府试上有所斩获,拿出这笔银子作膏火银以资他继续求学。” “不过这膏火银名字太好听,我准备叫奖学银,或助学银,如此就算自己对学生尽些绵薄之力吧。” 陈济川敬佩地道:“老爷真不忘恩德。” 林延潮道:“比起先生,张归贺那等,我还是太微不足道了,这些黄白之物实不足一提。对了,此事需好好操办一番,你去侯官县衙找卢知县,让县衙给我打一块善人的匾额,送至府上。至于资助学田的事,你也需在乡里大张旗鼓,铺张一些,不仅要让乡民知道,就是省城也要合城皆知。” 陈济川听了讶然,这么张扬好像不似林延潮一贯低调处事作风啊。 林延潮笑着道:“此不足为奇,本省士民赠送学田都有搞这一套,我也不过是随大流罢了。” 陈济川道:“老爷,我不解,那些人赠学田多是沽名钓誉,为了揽名声罢了,但老爷你的初衷并非为了博名,但也落得与他们一般,恐怕反而被士林取笑啊!” 林延潮闻言哈哈一笑道:“济川,我与你说个故事,当年鲁国有人陷于外邦时,可允臣民自掏钱赎人后,再从国库取金作为补助,但子贡赎人后,却不取金于国库。孔子说子贡错了,他这么做如此鲁国再也没有人赎人了。” 陈济川听了恍然道:“老爷说得我明白。” 林延潮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也是为自己打算,人皆好美名,我为了求以美名,则留给别人以恶名,更将他人至于何地,此难为情矣。如此那些你口中所说的沽名钓誉之人,反而会因此恨我才是。” 听完这句,陈济川深深佩服道:“老爷,真一片苦心。” 林延潮说完拿着信递给陈济川道:“拿去办吧。” 陈济川取了信出门后,却见一名下人急匆匆而来。 “何事如此惊慌。” 那下人见陈济川呵斥,当下手捧一信封递给陈济川。 陈济川见信之后神色大变,仔细看了几眼后问道:“此信你是如何见得?” 下人道:“是后院看门的门子捡到的,他听见有人敲门,但敲门后又未见其人,只是在地上见到这封信,故而送来了。” 陈济川点点头道:“你叮嘱过去,任何见此信的人都不许声张,懂了吗?” 下人称是一声,然后退下,陈济川定了定神又返回了书房。 书房里林延潮见陈济川去而复返问道:“何事?“ 陈济川将信奉上,林延潮看了一眼,但见信封上染血,字迹似用血书的方式用手指写出,上面写到‘呈翰林院林中允亲启’。 林延潮道:“血书?还是指名道姓?你拆信看看写得是什么?“ 陈济川点点头,当下接过林延潮递来的拆信刀拆开。 林延潮看了一眼,信里内容果真是用血书写成的。 林延潮从陈济川手里接过信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陈济川在一旁道:“老爷,此信所言之事,可是十分棘手啊!关系到三品大员的乌纱帽。“ 林延潮见了道:“你先不必着急,有人是给我递刀子呢。不过我若是不作声,此事未必石沉大海,我若是作声,此事也未必能送呈御览。“ 原来林延潮手中的信,乃一封控信,信的署名乃\''尤齐渊\''。 这署名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而\''尤齐渊\''谐音是\''有奇冤\'',不说林延潮这等大家,就是一般浸淫文字的人,也是一眼看穿署名后的名堂。 林延潮看了署名就是皱眉,写信之人如此故弄玄虚,哪里是真申冤之人。 这控信说得是什么奇冤呢? 正是指名道姓地炮打福建巡抚劳堪,乃前侍郎洪朝选不明死于狱中之事,信中罗列劳堪十几条大罪,希望林延潮能回京之后,能将此信上呈天子御览。 这就是林延潮说的,有人给他递刀子,刀子就是借林延潮之手,来杀劳堪的。 林延潮将信反复看了好几遍,这洪朝选一案在民间封锁得很紧,不过对于林延潮而言,自是有听到这风声。 此事牵扯到一省巡抚,以及一名致仕大员,林延潮就算什么都不说,若真的将此信递给天子,劳堪也是性命堪忧。 陈济川对林延潮道:“老爷回乡省亲,这劳堪对老爷前倨后恭,实是见风使舵之辈,眼下他证据落在我的手上,老爷是否有打算摆他一道?“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官场上前倨后恭之事,乃是平常,换我与劳堪异位而处,可能作得比他还不堪。“ 陈济川没料到林延潮说得如此坦白,也是一愣。 “那老爷的意思?” 林延潮想了一番道:“这上控之事,自有御史刑台大理寺处置,我乃翰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况此信上语言不详,所列罪证多是捕风捉影,不足为信,我看实在是可疑。“ 陈济川点点头问道:“那既是如此,老爷就将此信交给劳巡抚,就说有人诽谤朝廷命官,请他处置。我们也可落个人情。“ 听陈济川的话,林延潮失笑道:“更不可,人情不是这么落的,平白送信反成了要挟。“ 此事就这么被林延潮按下,过了几日,林延潮上京的期限到了。 到了这日,劳堪,舒应龙等几位大员都分别前来相送。 左布政使舒应龙不过逗留片刻就走了,并送了林延潮两百两的程仪。舒应龙前脚刚走,劳堪后脚也是到了林延潮府上。 一省巡抚,布政使两度驾临林府,对于林家上下而言,这是多有面子的事。 宴上酒过三巡,劳堪屏退左右与林延潮道:“本院自到福建为官以来,深感地方不靖,多有乡绅鼓动愚民闹事,实为头疼,不知林中允有何教我?“ 林延潮道:“制台言重,下官深感为官不易,恰如治理一方,政令下达,不论乡人贤蠢,总有人喜,总有人恶。难道我等为官因怕这怕那,就不事功了吗?依我看来,为官者,就是要不怕得罪人。“ “说得好,“劳堪拍腿赞道,“朝廷里能多几个如宗海这般的识大体之人就好了。“ 林延潮没有半点得色道:“不敢当,这不过是下官一点浅见,总制为官多年,下官还要向总制多学才是。“ 劳堪又道:“不过宗海虽这么说,但总有人散布不利言论,到处说本官坏话。宗海,到时若是有这等小人向天子进言,你要帮我多分辩一二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总制稍等,我给你取一物来。“ 说完林延潮去了书房,将那封控信取了放在劳堪面前。 劳堪见了此信,狐疑道:“宗海这是何意?“ 林延潮道:“本不欲给制台过目的,但既有小人作祟,就要将他绳之以法,故而将此信给制台一睹。“ 劳堪听了林延潮的话,将信拿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将信重重拍在桌上,碗碟一阵乱响。 “此真捕风捉影,无稽之谈,表面欲害我,背后实欲害相爷。“ 林延潮看着劳堪动怒,微微笑着,然后在一旁劝着。 劳堪发了一阵怒气,然后对林延潮道:“幸亏天子身边有宗海明辨是非的近臣,否则真成曾参杀人了。“ 林延潮笑着道:“下官惭愧,天子明鉴万里,自不会冤枉制台这样的重臣才是。“ 劳堪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又喝了几杯酒,劳堪起身离去。林延潮将劳堪送出府门之外。 临行时劳堪对林延潮道:“宗海是个聪明人,此去京师必鹏程万里,到时候本院也唯有瞠乎其后了。“ 然后林延潮目送着劳堪坐上巡抚的八抬大轿。 林延潮正要回府,这时一人来至道:“小人乃巡抚衙门的听差,抚台大人知中允老爷上京路上多有花费,特送上程仪。“ 林延潮听了收下礼单,看了一眼,然后对听差笑着道:“烦通传一声,多劳制台挂心了。“ 林延潮回到府中,将礼单递给陈济川道:“这笔钱你拿之寻一个可靠的银庄存起来。” 陈济川接过礼单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气凉气道:“老爷,抚台竟给了纹银两千两,还是现银。“ 林延潮淡淡地道:“较他乌纱帽而言,这钱不贵。“ 陈济川听了笑着道:“看来老爷这人情得售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并非是得售,而是劳抚台他自作聪明罢了。“ 陈济川听了林延潮的话,却不懂林延潮说得‘自作聪明’指得是什么。 此刻巡抚府中。 劳堪甚是疲倦地坐在太师椅上。 “老爷,徐,陈两位师爷到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按肩揉背的几名侍女退下。 两位师爷抵达后,劳堪示意二人关上了房门。 师爷察言观色问道:“东翁今日试得如何?“ 劳堪疲倦地将信封丢在桌上,道:“总算这林延潮他识得时务,看来他不是那等在天子面前乱嚼舌根的人。“ 两位师爷听了这才松了口气。徐师爷道:“我就说不过一个翰林,他林延潮再如何了得,也要十年功夫,方能在朝廷上有一隅之地,眼下如何敢得罪东翁,以及相爷。“ 另一位陈师爷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使点计谋,撒些鸡血鸭血写一封信,试一试这状元郎也是值当的,不过不会露出破绽吧。“ 劳堪不以为意地道:“黄口竖子罢了,哪里看得出什么破绽,本院就是不明白,这林延潮与相爷又非一路,相爷为何又抬举他为日讲官。“ 陈师爷笑着道:“这林延潮虽非相爷之人,但也不会妨碍相爷。此人是申吴县的得意弟子,相爷举其为帝师,收得是申吴县之心。“ 徐师爷笑着道:“是啊,相爷不抬举申吴县,难道还抬举张蒲州不成?“ 众人都是一并笑着。 陈师爷道:“张蒲州虽侍相爷甚恭,事事以相爷马首是瞻,但我看相爷心底始终也是防着张蒲州一手,拉拢申吴县就是肘制张蒲州之意。“ 劳堪道:“张蒲州乃相爷援引入阁,张蒲州怎么也不会对相爷不利吧?“ 徐师爷道:“东翁话不能这么说,天家历来都是用次辅斗首辅,夏贵溪,严分宜,徐华亭,高新郑哪个不是被次辅斗倒的。当初相爷若不斗倒高新郑,又如何上位,再说相爷对张蒲州虽有大恩,但张蒲州也曾受过高新郑的大恩。。。。。“ 众人在聊着聊着,逐渐聊到了朝堂大事上。 徐师爷到了最末道:“东翁,若是林延潮不把此信给你,你该如何处置?” 劳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笑道:“也没什么,他不是归期甚紧吗?我派人在省里延误他半月,再写信让人在路上再延误他一两月。到时等林延潮到了京师,御史就会参他旷职废事的折子早已上呈御览了,到时不说帝王师,他林延潮连官也得丢。” 听劳堪这么说,两位师爷都是大笑道:“东翁,真乃妙计。” “不过,”劳堪顿了顿笑着道,“眼下林延潮如此识大体,那我也就不妨碍他了。哎,两千两纹银,这可是我留着归乡养老时用的,倒是合算他了!”(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一章 汤显祖 林延潮回乡一趟一路是买田置地。 他先在达道铺纱帽池买了一百亩田,后又在连江,长乐多地置办田亩,最后又各捐学田五十亩给洪塘社学,濂江书院作赡学之用。 这买田置地后,足以林府衣食无忧,至于洪塘社学,濂江书院也算尽反哺之义。 不过林延潮是将京城里带来的银子,以及还乡众官员赠他的程仪花了个精光。幸亏最后劳堪给了两千两银子,否则林延潮就要身无分文地上京赴任了。 买地同时,家里之事,林延潮一一交代安排妥当。 一直令人不省心的大伯,这一次终于让林延潮省心了,安心在家当地主。省城附近的几百亩田地,这田地多是林延潮刚置办的,也有林延潮还未中进士前置办的。大伯在家日常就是下乡收收田租,看看收成什么的。 至于三叔就经营当铺,生药铺,倾银铺。三叔与大伯,还合计着再开一间粮铺,显然是有几分自产自销的打算。 见家里的事都安排妥当,加之归期已至,所以林延潮也是出发上京,顺路带着徐火勃一起。 劳堪给林延潮准备了两艘官船,并知会沿途水陆驿站迎送。 林延潮离开省城的一日,官船上遍插。 旗牌上书‘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林’,‘翰林院修撰林’,‘万历甲辰科状元及第’,‘三元及第’。 不说排场,就是这一面面的旗牌,也是足以震慑往来船只。 至于官船上除了林延潮夫妇,以及陈济川,展明等随从下人,还有官差隶役,前后还有三艘兵船护卫。 这一次去时与来时风光,真是别有不同。 晚间时,船至浦城留宿。 船未到岸,浦城知县早就得到消息,派差役将码头维持秩序,清走闲人。 待官船兵船停泊靠岸后,浦城知县携夫人一并来至码头拜见。林延潮也是下船应酬一二,推去了酒宴,然后回船休息。之后的路程就是大同小异,船经浦州再走旱路,至江山县时再乘船,经过兰溪,桐庐,抵至杭州。 到了杭州时武林门外时,但见本是繁华的武林门,今日甚是清静。 码头上一群士子的青衫随风鼓起,眼见一艘三桅红漆大船靠岸,皆是喜道:“状元公到了。” 大船靠岸后,支起一船梯。 林延潮从船梯走了下来后,但见士子们见都是持礼相迎。 这些士子都是老相识,如袁宏道,董其昌,陆彦章,袁可立,陈继儒等人,他们都是等候着林延潮的座船。 林延潮下了船见了众人,除了少了华传芳,王衡外,都是当初西湖文会时的青年才俊。至于华传芳自是颜面扫地,估计以后见了林延潮要绕道走的,而王衡那也不用说,此人高傲的性子,也是不轻易相与的。 不过没有华传芳,王衡,但这些才俊对林延潮而言,也各个不是凡物。自己眼下仗着早登科,先一步为官领先于他们,至于以后这些人官途,不是林延潮可预计的。 在众人中林延潮却发现一生面孔,但见对方缓缓向自己施礼道:“在下汤显祖见过状元公。” 林延潮听了不由讶道:“此莫非是汤临川?” 汤显祖不由赧然道:“状元公面前,岂敢当此称呼。” 林延潮不由感慨,自己穿越之后,曾设想过无数与汤显祖会面的画面,但没有料到会在这场合之下。 林延潮笑着道:“这有何当不得。” 汤显祖听了只能强颜笑着道:“状元公言重了。” 林延潮知汤显祖心情不好,万历五年,万历八年两度会试,张居正都有招揽汤显祖。不过汤显祖对张居正却道:“对不起,我若答允此事,等于女子失贞。” 尽管汤显祖不卖张居正的帐,但偏偏与张嗣修,张懋修的交情却都是极好。 这就很见汤显祖的风骨,与宰相公子交好,却拒绝宰相的拉拢。 虚耗六年光阴,汤显祖也没闲着,这时已展露出他戏剧的才华了。他写的紫箫记,乃仿霍小玉传改编,虽未大成,但却已显露出他喜于取材他人之作。这与他同时代的莎士比亚,颇有相似。 看见汤显祖,林延潮不由想起了自己好友谢肇淛,二人同样爱好戏剧,若是他们能见一面,必互相引为知己。 见林延潮如此看重汤显祖,一旁士子都是讶异。 一旁董其昌笑着道:“状元公对汤兄,也有耳闻?” 林延潮见众士子对汤显祖也不甚尊敬,知道在这个科举定高下的年代。汤显祖两次进士落第,对他打击很大,而在其他人心底,汤显祖本是考取进士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的,可是却两度落榜,不免觉得他名过其实,什么名声都是别人吹捧出来的。 这等反差,犹如把人高高捧在天上,又重重摔在地上。 林延潮不忍见汤显祖受冷落,当下笑着道:“我在京为官时,曾听好友张阳和提及汤兄。” 张阳和? 听到这名字,众人纷纷问道:“莫非是隆庆五年之状元,山阴张阳和乎?” 林延潮说得就是张元忭,翰林院侍读,兼左谕德,与林延潮一并在内阁轮值过。张元忭状元及第,在在场浙江籍读书人眼底,乃是人人仰望的大神。 听到林延潮提及与他共事的张元忭,众人都是露出认真的神色。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山阴张阳和,张阳和有一清客,读到汤临川《问棘邮草》备加赞赏还赞道,执鞭今始慰生平。”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 张阳和的清客赞赏? 这赞赏的话也要看是谁说的?若是张元忭这么点评汤显祖的问棘邮草,自是大大加分,我们心服口服。可是张元忭府上的清客,这又算是哪颗葱呢? 汤显祖知林延潮一番好意,笑了笑道:“多谢状元公了。不过不知这位清客名讳,我也好投递至谢。”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位清客姓徐讳渭,字文长,号青藤!” 听完林延潮的话,一众人顿时目瞪口呆。(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二章 评价 徐渭,徐文长是谁? 当时身为浙江的读书人,你不知道张元忭,别人最多笑而不语,但若是你不知道徐渭,那别人真的要发出一声‘大某亡了’的感叹。 徐渭,徐文长是谁? 身为浙江的读书人,你不知道张元忭,别人最多笑而不语,但若是你不知道徐渭,那别人真的要发出一声‘大明药丸’的感叹。 论及科名,他不怎么样,八次乡试落榜。可徐文长一生不曾得志,但却名满天下,他有句话很有名,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说自己书法最好,诗词第二,文章第三,画画最末。但别人听完徐文长这话,纷纷表示徐文长你好不要脸,居然骗人,什么第一第二第三,你样样都是第一。 此外徐文长还当过胡忠宪,李春芳,吴兑,戚继光等人的幕僚,就凭这一点即知徐文长了得。 在场之人不少也是徐文长的粉丝,袁宏道就曾有不能早生三十年,与之相交的感叹。没错,这时候的徐文长已是垂垂老矣,六十有一。 但无论怎么说,平生很少夸别人的徐文长,赞汤显祖一句,已足以为他显名。这是文坛前辈对后起之秀的提携。 就如同林延潮当年中解元,王世贞赞林延潮必有一代文宗的话。 林延潮不会乱讲话,众人对汤显祖又重新换上敬佩的神色。 当然汤显祖也不例外,他对徐文长也是佩服五体投地。 徐文长曾随手写了一杂剧《四声猿》,汤显祖看过后佩服的说,安得生致徐文长,自拔其舌。此刻听徐文长这么夸自己,如何不感动。 “晚生,晚生,两度科第不及,真愧对徐前辈得期望。“ 林延潮道:“孝廉不必如此,科场困顿不过一时,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此八字与君共勉。“ 汤显祖感激地道:“谢状元公。“ 当下林延潮与众士子们一并至茶楼上。 这茶楼就在武林门外,本是商贾走卒歇脚的地方,但一群读书人却在占据了这里,谈天说地。 杭州的读书人们听闻林三元到了杭州,一一都是闻风而来,争相与林延潮见礼。 林延潮也没有摆状元,及朝廷命官的架子,凡来人皆一一作揖答礼,没有半点自矜。 林延潮放低身段,不是为了招揽这些名士。其实林延潮也看出如汤显祖,袁宏道等大部分读书人。虽都是才华横溢,但却都不是从政的材料。将他们与交往过的顾宪成,李三才相较起来,林延潮总觉得他们身上缺了些什么,似是文过于质。 能写一手好文章的人,常常都不是当官材料,但能在仕途上步步高升的,往往都能写一手好文章。 不过他们虽不是顾宪成,李三才之流,但林延潮与他们也是详谈甚欢。 交朋友嘛实不必有太多功利心,同时林延潮折节相交,也是为了博取美名。 大家对一个人的评价,常不来自他平日所作所为,而是他与你的亲疏。 而在这个时代舆论不出于庙堂,而出自学校,读书人对官员好坏论断常十分片面。读书人对朝廷命官好坏的论断,常不是看你作了多少政绩,而是是否礼贤下士,对他尊重与否。 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林延潮表现得足够礼贤下士,远远胜过他才学,名声以及政绩。林延潮对读书人的尊重,立即就能转化为他的官声,让不少未见过面,只闻其名的三吴读书人为他点赞。 虽说是谈笑,但也不是全然一派其乐融融。 一名四十余岁的士子\''突施冷箭\''道:“状元公,此去京师晋日讲官,又更胜于临瀛州,登玉台了。” 临瀛洲指得是中进生,登玉台指进翰林院,这两个都是读书人最得意的事。这两句话当然是吹捧林延潮了。 但这士子却话锋一转道:“只是晚生奇怪,眼下江陵得天子器重,官员恩遇多授于其意,状元公晋日讲官,当属江陵之意,但状元公又乃王弇州门生。这得意于江陵,岂非又负于弇州。“ 这话属于当面点炮仗了,换了私下场合林延潮早就一句\''朝堂之事,尔也敢多问(关你屁事)\''呵斥过去了,但眼下大庭广众之下,林延潮却不好责怪。 江南读书人议政成风,对朝堂之事指手画脚属于家常便饭,就算是张居正下令禁天下书院,钳制舆论也不管用。 再说这士子问得也不无道理,王世贞是文坛盟主,领袖二十年,江南士子各个奉他得文章为金科玉律,而林延潮是其门生,有提携之恩,所受恩遇仅次于申时行。 但是张居正与王世贞不合,又众所周知。 就林延潮而知,他们二人关系之前是很好的,两人分属同年,王世贞先后得罪了严嵩,高拱等权相仕途一直不顺,但张居正却对王世贞期许甚高,一直鼓励对方。 所以张居正在位时,王世贞本该混出了头的。就如同过去老朋友位居一品,你怎么也得提携我一把的意思。 可二人不知怎么地,却开始交恶了,王世贞之前一直是郎署官,希望能混到官拜尚书的地位。于是他明得暗得对张居正各种表示,但张居正却没有这个意思。 据说张居正用人更重实际,喜用干吏胜过清流词臣。 王世贞文章写得好,但论政绩却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故而张居正没有提拔他的意思。 于是两人就此交恶,主要还是王世贞怨张居正。 之前王世贞对张居正一直评价很高的,在张居正父亲七十大寿时,还写过贺词,言语极其献媚。不仅如此王世贞还把贺词刻录进自己文集,搞得江南读书人人尽皆知。 但交恶后,王世贞将文集里对张居正好话都删了,还使劲说张居正的坏话。如张居正好女色啊,为了投其所好,福建巡抚谭纶献房中术啊,戚继光献海狗肾啊等等,现今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从王世贞口里冒出来的。 这也就是,对一个人的评价,不来自平日所为,而是他与你关系亲疏的例子。 从这点来说王世贞蛮不厚道的,但对林延潮而言,管你外人怎么评价,在我心底,王世贞大大是一个好人。(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三章 引荐 王世贞对林延潮有提携之恩,按理而言,若是有骨气的读书人,应与师同怒对张居正怒目以视才对,拒不接受官位,以表示与老师同进退。这名士子质疑林延潮受知于张居正,有负于王世贞,若放大的说,可以算是林延潮政治上的一个黑点。 但林延潮这一次晋日讲官有多种原因,归根结底申时行的推举才是主因。 可张居正好歹是最后点了头的,林延潮纵是与张居正不睦,但不能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所以无论是支持王世贞,还是支持张居正,都是不对的。此人明明是故意难为林延潮。 此刻整个茶楼的读书人,都是竖着耳朵,听林延潮如何答的。 林延潮笑着问道:“汝是何人?” 对方一愣,但随即站起身来,向林延潮躬身行礼道:“晚生乃汝南生员孟川,一时口快,还请状元公不要介怀。” 林延潮点点头,借着这一打岔,他已想出了应答的对策。 “原来是孟朋友,听我一言,张中堂与恩师眼下虽不能同事天子,却并非相恶,居庙堂可忧民,处江湖则忧君,只要心怀社稷,在何处不能展抱负呢。至于坊间传说,皆是道听途说,为别有用心之人在那数黑论黄。孟朋友身为茂才,需知谣言止于智者,岂可信谣传谣,还在推波助澜呢?” 好,林延潮这一番话,将事情按下。孟川一系列犀利的攻击,都是消于无形。 在座众人听了虽有些失望,但还是点点头。失望是没有从林延潮口中听得他真正意见,但点头的是,林延潮这话说得很得体,符合官宦之度,说白了是外交部官方发言的范本。 孟川见林延潮轻描淡写地化解,当下满满不信地问道:“难道状元公的意思,王弇州真与张江陵间真的没有交恶吗?” 林延潮笑着道:“孟朋友此言差矣,中堂与恩师分属同年,有几十年的交情,若说相交几十年的朋友,彼此都没有丝毫不睦,那要么他们是在骗人,要么他们一定非真知己。君子和而不同,有些小分歧也是常理。中堂与恩师纵有不快,但也是出于一片为国为君之意,绝非出于半点私怨。孟朋友,你难道觉得不是吗?” 林延潮这话说完,满堂皆静。 半响之后,众读书人一并起身道:“状元公之言振聋发聩,我等受教了。” 孟川也是羞愧不能言语,向林延潮一揖后表示认错。 至于董其昌,袁宏道,陈继儒等人见识过林延潮的文采后,再见识其口才,心底都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面对孟川在大庭广众下的刁难,林延潮这番应对从容得体,既维护了朝廷的颜面,还轻轻捧了张居正,王世贞,这番话传出去无论是谁,都只有赞林延潮会说话。 当下在场的三吴士子对林延潮的敬佩之意,只有更盛。 当日之后,林延潮又邀汤显祖至船上夜谈。 这夜明月照江,月光透过板隙照来,船随波浪摇晃,远处寺庙的钟声恰好响起,此时此景正适合朋友间把酒话桑麻。 汤显祖来至林延潮船上,自是不会空手前来。 见面汤显祖就给林延潮送上自己三本诗集《红泉逸草》,《雍藻》,《问棘邮草》。 这红泉逸草是汤显祖年少时而作,红泉是汤显祖的书斋名,当初林延潮还是儒童时,就拜读过此诗集。 至于雍藻,则是汤显祖在南京国子监游学而作。最后的问棘邮草,就是被徐文长称赞的一本,也是汤显祖的新作。 林延潮取过问棘邮草,笑着问道:“此诗集名取自何意?” 汤显祖道:“乃取自汤问。“ 林延潮恍然道:“殷汤问于夏革,夏革字子棘,难怪,难怪。” 汤显祖笑着道:“果真难不倒状元公,正是如此。” 林延潮点点头于是动手翻阅。林延潮向来看书极快,有一目十行之能。 不过汤显祖却不知道,他见林延潮一页一页的翻过,对自己心血随意翻看,心底有些不快。汤显祖心道,若是去年我与他一并进士及第,可能他今日就不会如此看轻于我吧。 汤显祖忍耐下来,这样的事对他而言不是一次两次了。 当初汤显祖同乡前辈谭纶被朝廷举为兵部尚书。汤显祖将古刀,诗歌送去为贺。谭纶十分高兴回信给汤显祖,说足下兼资文武,惜仆犹未追踪绛灌耳。 能得谭纶亲自回信,对年少汤显祖当然是一个激励。两年后汤显祖进京赶考,求见谭纶,但第四次登门时才进入府邸。进了府邸后,只听谭纶大笑之声,却不能见一面。汤显祖并非拂袖而去,而是耐心作诗留别,从此再也不登门相见。 还有一次,就是他的同门学友沈懋学。汤显祖与沈懋学都师从罗汝芳,可谓是师兄弟。二人一并一起赴会试,考试前一起住在表背胡同每日同起读书,可谓亲密无间。 结果万历五年的会试,沈懋学高中状元,汤显祖却名落孙山。沈懋学还曾安慰汤显祖,独怜千里骏,拳曲在幽燕。 汤显祖留别沈懋学的诗里道,天地逸人自草泽,男儿有命非人怜。意思是自己不用人家可怜,二人后来渐渐生了嫌隙,沈懋学还暗讽汤显祖言高而行卑。 谭纶的轻视,好友的断交,种种而言对汤显祖都是打击。 而这一次汤显祖将三本诗集献给林延潮,心底也有期望对方是自己伯乐的意思。以林延潮今时今日,随时上达天听的政坛地位,以及文章誉天下的文坛地位。若是林延潮肯引荐汤显祖,那下一科的会试,汤显祖的把握就大了。 但此刻汤显祖见林延潮如此草率地翻越他的文集,心底失望之情一点一点溢于言表。 汤显祖不由苦笑,什么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人家不过是随口说说的而已,你竟还拿之当真了。 这时候林延潮已是将问棘邮草读完,汤显祖正准备从林延潮手里将诗集取回,以免丢人的时候。 林延潮忽然道:“义仍,此诗集有六朝风度啊!” 听林延潮这话,汤显祖顿时大喜道:“状元公真慧眼如炬!”(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四章 分量 林延潮翻毕最后一页,抬起头正看到汤显祖的眼神,不由一愣。然后林延潮看向三本放得整整齐齐的诗集,这三本诗集并非是版印的,而都是出自手书,汤显祖亲自一笔一划写好的,以手书投递表示自己的诚意。 汤显祖似知道自己的失态,立即道:“状元公,晚生失礼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我失礼才是,我观书一惯极快,倒不是怠慢,令义仍你误会了才是。” 汤显祖羞愧地道:“状元公,此乃汤某之过,晚生拜读过状元公的为学,漕弊论,以及科场文字。状元公文风用字极简,朴中见奇,先入为主,以为状元不喜我的诗集里堆砌词藻,滥用奇字。” 林延潮笑着道:“我岂能以己而度人,汤兄用词用句都是极妙,你看这篱菽,陵苔,芜膛等数词虽非僻词,但常人却少有用此两字组词。以今字易却古字,以今语易却古语,换了一般人用来,必会被教书先生或是考官责怪,但汤兄用之唯有令我耳目一新。” 汤显祖见林延潮一句中的,很高兴地道:“状元公真为我的知己啊。文坛上王、李为首,文章复古,不过复古人言,晚生不愿意循规蹈矩,故而才发此思。” 汤显祖说完后,立即后悔,这王、李为首的王就是王世贞啊。他平日也不喜欢王世贞这一套,故而常说,但一时忘记了在林延潮面前说出来了。 “状元公,晚生又失言了。” 林延潮不以为意,哈哈一笑道:“哪里,哪里,义仍快人快语才是。” 汤显祖见林延潮不责怪,更是惭愧。 汤显祖当下躬身道:“晚生不才,献此诗集请状元公斧正,代为作序。” 林延潮笑了笑,斧正不过是谦虚话,但作序才是真的。 序者,序典籍之所以作。 书序有两种,一是自序,二是他序。古人都喜欢自序,如史记,司马迁就写了一篇太史公自序。若是他序请一般请有名望之人,以林延潮今时今日地位代人写序可谓一字千金,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的。 林延潮连想也没多想,笑着道:“好吧。” 林延潮当场挥文写就,赠给汤显祖。汤显祖见了喜不自胜,几乎失态地道:“状元公,萍水相逢,我真不知如何谢你才是。”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并非萍水相逢,当年山农先生于我有指点之恩,后荐我上京请近溪先生赐教。可惜我进京时,近溪先生已被罢官归里,故而无缘一见。既知汤兄是近溪先生的弟子,你的事,我怎可坐视不理。” 山农先生是颜钧,近溪先生就是罗汝芳。颜钧一生两个得意弟子,一位是何心隐,一位就是罗汝芳。 汤显祖听此不由感慨道:“没料到状元公与山农先生有这等缘法。” 汤显祖与林延潮细细闲聊,林延潮这才知道前几年,汤显祖家宅失火,黑夜汲水不便,家里被焚。从此家道中落,从富家子弟变得家徒四壁。 林延潮道:“义仍,不如随我赴京,我替你引荐……” 汤显祖立即道:“状元公,晚生虽两度科第失利,但却不觉得不能再出人头地。自古贫贱出良才,晚生不才愿效马周,暂且先谢过状元公好意了。” 林延潮见汤显祖如此有志气,于是点点头不再勉强。 而林延潮在杭州休息一日后,就辞别汤显祖等人士子,然后继续坐船从运河北上往京师,终于赶在归期之前抵至了京师。 抵至通州后,这时的京师已是入了秋,下了船后觉得阵阵寒气浸入。这还未下船,北面就刮起大风,风砂扑面,难以睁眼开口。 见舱外的疾风,林延潮看了林浅浅一眼,知对她而言,对于京师一直是住不惯的,若非为了陪自己,她还是住在老家更舒适。 林延潮与林浅浅道:“你先加一件衣服再下船。” 林浅浅见林延潮关心,报以甜甜一笑,依言添了一件罩衣。然后林延潮又吩咐展明道:“你先下船去采买一些礼品。” 林延潮又陈济川道:“你先到家里打扫一番,******先行住下。” 林浅浅问道:“潮哥,你这刚回京就出门拜客?”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要先见恩师拜谢,不过我们先会先回府,舟车劳顿也是辛苦了。” 林浅浅听了皱眉道:“你看你也是一路辛苦了,去恩师家又不是什么大事,明日去也来得及啊!”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其中自有规矩,你不必多问。” 一旁第一次随林延潮来京师的徐火勃,则是事事透着新鲜问道:“先生,我们是不是先去京师游玩一番。” 林延潮笑着道:“改日有你游玩的时候,不过京城虽好,终还是不如家乡!” 林浅浅用力点点头道:“潮哥,说得没错。” 之后林延潮就坐车返回国子监旁的家中。 到了家里,孙承宗以及一系仆人早就在门外候着。 孙承宗见了林延潮拱手道:“恭贺东翁回京。”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不在京这半年家中如何?” 孙承宗道:“一切如故,只是前几个月东翁任日讲官的消息一出,官员,太监,甚至勋戚都给咱们家送来了礼单。东翁不在家,我不敢擅作主张,只是先留下拜客的帖子,至于礼品却是不敢收。” 林延潮道:“正该如此。” 说完孙承宗给林延潮奉上名帖。林延潮一看名帖,简直不得了。 但见名帖上其他人就不多说了,只挑几个名字如雷贯耳的。 其中次辅张四维,吏部尚书王国光,还有权监冯保的,以及其他几位宫里的大太监,甚至连魏国公徐邦瑞,成国公朱时泰,武清伯李伟这样的勋戚,都是向林延潮送上名帖道贺。 唐朝时以五品以上为通贵,三品以上为显贵,就这名帖的阵容来看,大明的显贵以上官员的帖子,林延潮除了张居正的帖子外,恐怕已算是‘集邮’毕业。 林延潮心想将来自己就算当了侍郎,恐怕也不会这等待遇。由此可见,一个日讲官在所有人心目中分量是如何的重。(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五章 再至相府 贫寒子弟,十年寒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挤掉了无数人,终于考上进士后,自觉得出息了,从此以后当了官就能大展鸿图,殊不知进士出身不过是刚刚来至权力山峰的山脚下。 抱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读书人,怀着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之心,认为天子以下做官最大,眼下即便从县令当起也没有什么,只要一级一级的熬资历,终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但是放在官场中,这个想法随时会遭到打脸的。 你会亲眼看着你的顶头上司四品知府,对一名只有区区七品的京官,各种巴结。半路遇到一名宰相门人,还得点头哈腰。出入皇宫时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从不拿正眼看你。甚至随意一名出宫采办的公公,也能对你呼来唤去。 京官也就罢了,至于宰相门人,锦衣卫,以及太监,他们可都是不是读书出身啊! 人家连官都不是,或官位不如你,为何能在你头上拉屎拉尿。于是读书人们不由就万念俱灰,怀疑起读书意义。 套用美剧的一句话,权力就像地产,位置是所有的一切,你离中心越近,就越值钱。 这话放在大明也适用,做官不过是接近权力的一种方式而已。 要想接近权力,最直接的就是到皇帝身边,要想见到天颜,甚至每日,就算内阁大学士也没这机会,最靠谱的办法就是挨一刀,进宫去当公公。 如果说还有不挨这一刀,又能每天见到天子的,就只有日讲官一个途径了。 翰林名义上是天子近臣,但还差那么一步,百官之中,唯有日讲官,真正算得是。 林延潮在家安顿后,立即就更衣换上一身皮袍,直接往申时行府上去。 到了申时行府上,那门子都是认识林延潮的,连通禀都不用,就直接让林延潮直达客厅歇息。 片刻后,大管家申九到了。对方一见林延潮就满脸是笑道:“贤弟真想煞我了。” 林延潮见申九这高兴里演技七分,真情三分,也是笑着:“九哥,我也是念着你呢。” 二人寒暄几句,林延潮问道:“恩师在府上吗?” 申九听了笑容敛起道:“在。老爷也知道贤弟抵京的消息了。” 林延潮立即道:“不知恩师可否容我相见。” 申九摇了摇头道:“今日恐怕无法了。” 林延潮讶然问道:“恩师,今日是否俗事缠身?” “却也没有,只是老爷说了贤弟你此番来京,第一个要见得人,并非是他。” “这……我明白了。”林延潮立即明白了其中关窍。 片刻后林延潮离了申府,在马车一旁的展明讶道:“老爷,这么快就拜见完申阁老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要多问,立即驾车。” “是。” 随即林延潮坐着马车抵至一府邸前。这府邸林延潮曾来过一趟,没错,就是张居正的宰相府。 那时林延潮纯粹是来打酱油的,不料却被张居正召见说了一肚子心底话。这一次林延潮却是来感谢张居正提携自己为日讲官的。 林延潮心想,申时行真是人情练达,事事想得深一层。无论申时行在背后替自己出了多大的力,但自己任日讲官这一事上,面子上第一个要致谢的人必须是张居正。 不过就林延潮而言,第一个谢申时行,这么做也是对的。 林延潮向相府官吏递上帖子。 那门子见了林延潮的帖子,先露出惊讶之色,但随即露出笑容道:“原来是林中允,先至门房歇脚,待某通禀相爷一声。” “好,有劳了。” 说完林延潮封上门包,足足五两金花银,小半个月官俸就这么送出去了。 门包很快起了作用,林延潮在相府的门房只等了片刻,但见一人来到门房,一见面就道:“状元公让你久等了。” 此人林延潮识得是张居正心腹游七。 这位游七是一位秦宫,冯子都般人物,官员私评他‘善伺主喜怒’,意思是把张居正这么难搞的人物,都伺候得很好。不过据林延潮所知,游七也并非真那么得意。 林延潮在内阁时,听过一件游七的事。 六科都给事中李选为了巴结游七,娶了游七妾室的妹妹为侧室,二人修起僚婿之好。但结果这事被张居正知道后大怒,先将游七抓起来执行家法,鞭挞数十。将游七打了半死后,张居正再叫来给事中李选当面斥责了一顿,再令二人休掉这对姐妹,从此不许再见。 尽管经了这一事,游七仍是很得张居正信任,百官们都是争相事游七以兄礼,六部侍郎见了他也必须称一声楚滨先生。在京城里无职无品,但做得这般权势显赫的,除了游七,还有一位就是冯保的门客徐爵,至于申九眼下尚远远排不上号,但将来却是迟早的事。 平日在内阁,公务往来,林延潮与游七也没少打交道,比泛泛之交要近乎一些。二人见了面,林延潮笑道:“这才坐一会呢,楚滨先生许久不见了。” 游七大笑道:“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状元公清减了,怎么状元来见相爷?” “是。” 游七道:“相爷在见客,你要先候着,过一会待相爷得了空,我帮你说一声,过去见一面。” 张居正‘百忙’之中能抽出时间来见林延潮一面。林延潮自是必须‘感激涕零’地道:“真谢过楚滨先生了。” 于是林延潮就坐在门房里候着。 待等了一个多时辰,天已是黑了,相府内外都是掌上了灯。 方有一人来与林延潮道:“状元公,相爷召见。” “多谢。” 于是林延潮跟着下人在相府里七绕八绕的来至了张居正见客的地方。 但见张居正坐在榻上闭目养神,一旁几名丫鬟正在一张梨木案几上收拾碗筷,看来是刚吃完饭。 半年不见,张居正依旧威重,即便他闭着眼睛,也可感受到。旁边虽有矮凳,但林延潮不能坐,只能躬身站着。 过了片刻张居正睁开眼睛,然后端起茶碗道:“是宗海来了啊!”(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六章 三个问题 张居正居然直接称林延潮表字,而不是如日常那般称林延潮一声林中允,令林延潮未免有些\''受宠若惊\''。以往在内阁办事时,二人算是上下级,张居正可没对自己这么和颜悦色过。 最后一次两个人还闹翻了,林延潮还记得自己将脱下官帽一刻,张居正的脸都成了猪肝色。 时过境迁,张居正这么招呼自己,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林延潮却是生了警觉,张居正若是当面斥自己一顿,反而还好,说明把事揭过了。 但张居正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令林延潮有点害怕。 于是林延潮毕恭毕敬地道:“是,下官见过中堂。“ 张居正点点头,林延潮就躬身站在一边。尽管林延潮脚旁就有矮凳,张居正是丝毫没让自己坐的意思,他也只能干站着。 张居正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朝廷用人之际,回来就好。不过都这么晚了,为何不明日再来,你是先从别处赶来相府的?“张居正这么直接的问自己,就是问林延潮回京师后,是不是去了别处才赶来相府的。 若是林延潮先去了别处,再来见张居正。张居正就会有想法,心底不舒服是肯定的。由此林延潮不由佩服申时行多么善于揣测张居正的心思,就体现在这一丝一毫的细节上。 事实上林延潮还是去了申时行府上一趟,再来相府的,若是实说,肯定浪费了申时行一番心意,照样惹张居正不快。 若不实说,张居正若知道林延潮的行踪,那么对首辅撒谎的后果肯定更惨。 此乃考验林延潮临机应变了,不过林延潮来相府前,就在马车上想着一会如何应对张居正,预设重重方案。至于这个问题答案,林延潮早就料到了,并打好腹稿了。 林延潮当下从容不迫地道:“回中堂的话,下官下午才刚到的通州。“ 张居正听了微微点头,这点头的意思,大概就是算你识相吧。 接着张居正就十分\''关心\''地问道:“下午才刚到?那么还未去吏部报备吧。你的归期我记得还有几日吧,实不必这么着急啊,先在家里处理几日私务,安顿好了,再去吏部报备也是不迟。“ 林延潮与张居正打交道很久,这位大boss的性子也是摸得差不多。在无数人团灭的经验后,张居正什么时候会放什么技能,林延潮能做到大概心底有数。 咱们这位首辅最喜欢干得事就是动手挖坑,让人自己往下跳。你敢答一句,我先在家歇息几天试试。呵呵,不急着去吏部报备,林延潮一路紧赶慢赶回京,还不是怕被你抓住小辫子。 林延潮立即答道:“回中堂的话,私务岂能大于国事。下官在老家接到圣旨后,不胜惶恐。恐难以胜任,辜负圣上与相爷的期望。下官知自己愚钝才薄,唯有勤这一字上可补拙,所以一路上不敢停歇,赶回京师,来相府上听中堂训示后,再去吏部报备,以求尽快上手,不敢有丝毫片刻之疏忽。“ 哈哈,张居正抚着长须朗声一笑:“宗海,你若是愚钝,朝里就没有聪明人了。“ 林延潮暗松了口气,心想要是自己方才答得不好,张居正可能就是一句,连日讲官这么重要的职务,你都敢怠慢,乘着你还没上岗,我直接换人就是。 顿了顿,张居正继续抚须道:“圣上冲龄践祚,正学治国为政之道。宗海为日讲官,于启沃帝心上可有举措?“ 进门后,张居正问了林延潮三个问题,前两个问态度,这一个问能力和方法。 这一次他也就不挖坑,直接询问了。 林延潮早有预案:“天子英睿,闻一知十,将来必为一代明君。下官侍奉天子,唯有竭尽所能,鞠躬尽瘁而已。“ 张居正微微一晒,那表情分明就是说,你这套话就不必和我说了,赶快进入正题。 林延潮继续:“下官以为,吾等读书人,十有八九都失之笨拙,故当自安于拙,而以勤补之,以慎出之,不可弄巧卖智,不然所误更甚。“ 听到这里,张居正微微点头。 林延潮继续道:“下官一身学问都从勤与恒二字得来,若是凡人能做到此二字,不愁学问而不成,天子英睿远胜凡愚,若能勤勉为学,持之以恒,尧舜无以加之。“ 张居正听了微微笑着道:“世人都羡慕宗海你有过目不忘之能,你却道自己笨拙,学问从勤与恒得来,其言似伪。我问你,勤与恒说来容易,从何得来?“ 张居正言语里这讥讽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林延潮却不为所动,正色地答道:“欲得勤与恒二字,当从不讥笑人,不晚起做起,如此可先去骄傲虚妄。“ 听到林延潮这么说,张居正不说话,而是盯着林延潮看。林延潮自是垂下头,不敢与张居正对视。 良久,张居正方缓缓地道:“宗海乃真儒臣。“ “中堂谬赞了,下官不敢当此称呼。” 林延潮就这么不平不淡地回答,得张居正这么肯定,林延潮心底是蛮高兴的,不过你不是说我其言似伪吗?我索性一路假给你看了。 张居正是何等人,林延潮这点小心思,自是瞒不过他。 不过张居正也不好说什么,林延潮对答如流,而且句句都能切中他的心意,当然除了最后一句。 于是张居正淡淡地道:“好了,夜深了,我也不留你了,记得今日你与我说的话,明日去吏部诠注候缺吧!” “是,中堂,下官告退。”林延潮向张居正行礼后,后退几步,然后才转身离去。 被送出相府时。 林延潮站在台阶下,望着天边的月色,不由叹自己还是沉不住气,方才应对张居正,事情都搞定了,干嘛到最后,自己还是忍不住给了张居正一个软钉子。 还是太年轻了,太年轻了。 次日林延潮就去吏部诠注候缺。 这是省亲的待遇,要重新候缺,若是知府,知县那样的事务官。你若是不在官几个月,吏部马上就派人把你顶掉了,只能回吏部重新候缺。 但林延潮这等宫坊官,却不会有此担心,只是过了几日,他就重新领了牙牌,告身。(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七章 摊上事了 领了牙牌和告身后,敕书已下,林延潮正式任日讲官。 按照翰林院的规矩,翰林晋日讲官后,要先去内阁致谢几位阁老。 所以当日林延潮就穿上麒麟服,腰间革带挂上牙牌,然后直入紫禁城。看着紫禁城久违的黄瓦红墙,林延潮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怀,若真要他此时此刻说一句台词,那就是我林延潮又回来了。 经过宫闱数道门禁,林延潮验牙牌后放行,半年没回紫禁城,门禁倒是换了一波。 走到文华殿对门的文渊阁,再度查验牙牌后,林延潮抵至文渊阁。文渊阁里都是老熟人,大家见面,先是一阵惊讶,然后上来互道别来之情。林延潮见到几张老面孔,也是十分高兴,再度来到文渊阁时,也有一种回到家里的感觉。 众人寒暄几句,就是恭贺林延潮任日讲官,而林延潮再谦虚了几句。 之后就是先至中堂那致谢了,并进献林延潮几日后进讲的讲章。 这讲章在未讲之前,要先呈给阁臣亲览。 亲览后,阁臣认为讲章可以讲,方可给天子开讲,讲官讲完还要回内阁与阁臣通气,汇报今日给天子讲课讲得如何。到了年终时,日讲官还要将所有进讲过的讲章抄送入阁,然后装潢呈贡。 林延潮手持讲章站在张居正的内阁值房外,过了片刻阁吏出来与林延潮说,阁老要事在身就不见你了,至于讲章呈给次辅看过。 张居正没见自己也是意料之中,毕竟之前已是见过了,没必要将话再重复一遍。于是林延潮向张居正值房作揖后,就离开去了张四维的值房。 张四维的机要中书董中书,见到林延潮一脸惊喜的样子,上前一下子拉住林延潮的手热情道:“宗海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半年不见可是想苦我了。” 林延潮心底有点反胃,自己与董中书什么时候交情变得这么深了。 对了,之前自己有机会晋日讲官时,董中书也是这么热情,后来自己开罪了张居正了,人家是见着自己,绕道就走。 在官场上混久了,林延潮自然而然也就习惯了这一套世态炎凉了。 林延潮笑着道:“客气了,我是来见中堂的。” “晓得,阁老在忙于政事,请宗海你先入内宽坐。” 于是林延潮被请入张四维的值房里坐了,董中书是亲自给林延潮端茶送水,格外殷情。 林延潮没有坐多久,张四维就召见自己。 半年不见,张四维仍是那副样子,蟒服下的身子虽有些精瘦,看上去仿佛弱不禁风。 张四维一见自己就笑着道:“宗海到了,这省亲回京,风尘未洗,怎么也不多休息几日。” 林延潮不由好感动,以前自己在内阁时,因不受张居正待见,故而张四维也从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看,但这一次居然这么亲切。 林延潮作揖道:“回中堂的话,下官身负皇命,不敢怠慢。” 张四维点点头道:“宗海勤于国事,朝廷要是多几个似你这样的干臣就好了,来,我们坐下详谈。” 说完张四维离开了桌案后的座位,与林延潮肩并肩地坐在值房靠墙的两张官帽椅上。 并肩而坐,这几乎就是平起平坐了,林延潮暗暗道,奇了,怪了,自己即便了晋了日讲官,但以张四维堂堂次辅的身份,也不用对自己这么客气啊。如此岂非显得很掉价。 张四维问了林延潮几句回家省亲的事,林延潮一一答后,然后呈上了讲章。 张四维将讲章看过后赞道:“好,不是口上文章,实乃经世之学。宗海真大才。” “中堂,实不敢当。”林延潮心知礼下于人比有所求的道理,小心谨慎地应对。 张四维将讲章放至一边,然后道:“宗海此番任日讲官,可算圣上身边的帷幄近臣,除了为天子讲国家典章,政务切要外,也需明侍君之道。” “敢问中堂何为侍君之道?” 张四维缓缓地道:“上初初即位时,好为大书,我等外廷臣僚,受天子赐字唯有阁臣,六卿,讲臣数人而已。如元辅赐‘宅揆保衡’,次辅吕桂林赐‘同心夹辅’,六卿赐‘正己率属’各一,至于讲臣六人则赐‘责难陈善’四字。” 听到责难陈善四字,林延潮心底一噔,猜到张四维要说什么了。 难怪啊,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事到此刻,推脱也是无用了,自己这一次看来摊上事了。 林延潮索性笑了笑道:“中堂有话要吩咐下官,下官定尽力而为就是。” 张四维捏须笑道:“与宗海说话就是容易,此事有关宗庙社稷,天家血脉,宗海当需尽力。” “此话从何说来?”林延潮问道。 “这。”张四维似斟酌语气,然后这才道出缘由。 此刻就在内阁值房几千步外的慈宁宫里。 天子生母李太后此刻坐在塌上,至于天子,小皇帝本人坐在她的下首。 李太后此刻的面色,有几分铁青,至于小皇帝本人双手按在膝上,眉头紧皱,颇有几分在母亲面前做错事顽童的样子。 金龟香炉上的烟气氤氲。 就在隔着二人不远处,一张平日李太后用作礼佛所用的蒲团上,正跪着一名宫女。 跪在蒲团上这名宫女样貌清丽,她的脸低垂着,发丝垂落在脸颊边,看上去楚楚可怜。这位宫女腹上微隆,看上去似怀了身孕。 这时小皇帝的目光朝这宫女看来,宫女抬起头目光迎了上去。 宫女目光隐隐露出几分期盼和憧憬,盼着对方能记起当初那一夕之恩,那时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是多么的温柔,笑容如阳光般温暖人心。 但对方目光中却没有几分感情,仿佛看着一陌生人般,渐渐的对方的眼神更加冰冷。 宫女一惊,脸色霎时苍白。 宫女又再度垂下头,手抚着肚子,眼中的泪水却抑制不住吧嗒吧嗒地滚落在衣裳上,低低的抽咽声在慈宁宫里回响。此刻慈宁宫里站着十几名宫女,太监,但却无人敢发出丝毫声音,都是默默地盯着地砖。(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八章 宫闱之事 一般皇帝嗣位,只有嫡母,也就是皇后能称太后者,至于皇帝本人的生母止称皇太妃。 但明朝自孝肃皇后(明宪宗朱见深生母)以来,嫡母与生母都并称为太后,只是嫡母加徽号二字而已。 而今两宫太后里,嫡母仁圣皇太后陈太后,住慈庆宫。而天子的生母慈圣皇太后,也就是李太后住慈宁宫。慈宁宫就位于乾清宫右手的西二长街中。 明朝自上而下都极重孝道,就算是皇家也是家法极严,天子事亲之礼,与平常百姓家也是没有区别的。 故而小皇帝虽贵为九五之尊,但在李太后面前也要谨守孝礼。 现在慈宁宫里,气氛凝重,仅听闻那宫女轻轻的抽噎声。 李太后的眉头皱起来,她指着那宫女对小皇帝问道:“万岁,你可记得这都人?” 听李太后问询,小皇帝从椅子上起身,向李太后跪下。这并非是小皇帝做错事了心虚,跪而白事,立而侍食,此乃祖宗家法。 李太后面前,小皇帝偷偷撇了撇嘴,然后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那宫女然后道:“母后,这都人是谁?儿丝毫不记得。” 听了小皇帝这话,那宫女抬头看了小皇帝一眼,眼眶里泪水滚落,轻轻低喃道:“万岁,万岁,是我啊!你怎么不记得我了?” 李太后点点头道:“你看都人都还记得你了,万岁,可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小皇帝看了李太后一眼,笑着道:“母后,瞧你这话说的,这大内里的都人,火者哪一个不认识朕。朕不记得他们是应该,他们不记得朕才是该罚。” 李太后道:“那好,既然万岁不记得了,那哀家告诉你,此都人王氏,乃宣府都司左卫人,万历六年二月初二入宫,侍慈宁宫,这么说万岁都记起来了吗?” 小皇帝听了哦地一声道:“朕记起来了,原来是母后跟前的都人,是有那么几分眼熟。” 小皇帝一句眼熟,令那王姓宫女再度落泪,哽咽之声再起。 但小皇帝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令李太后却有几分动气了。 李太后道:“万岁,认得就是认得,不认得就是不认得,你可知君无戏言?” 小皇帝笑着道:“母后,朕真的……真的只是一时忘了。” “万岁,你说那都人如何办?” “母后,儿不明白你所问?” 李太后听了道:“万岁少与我打马虎,我指得是那都人肚里。” 小皇帝看了那都人的肚子一眼,神情有几分扭捏,顾左右而言其他地道:“母后,你说得是都人肚子啊,依儿看来,这都人似身怀六甲啊,这……” “陛下,你不知这都人腹中,乃是天家的血脉吗?”李太后疾声怒道。 小皇帝看了都人一眼道:“母后,天家的血脉?这,这绝对不是朕干的。朕与都人话都不曾说过一句,怎么会与他有男女之事,荒唐,真荒唐。” “陛下不承认?” 小皇帝道:“儿没有做过事,何来承认……” “万岁可要我拿内起居注对质?” 李太后这一句,令小皇帝立即手足无措。 小皇帝身后跟着一名手持朱笔女官,这女官称作彤史,记内起居注。 这是内起居注,与日讲官所记的外起居注不同。由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女官,记录宫闱之事。 李太后当着王氏宫女问道:“六个月前,万岁私幸于你,事后赏其头面,这头面你可带着?” “是,太后。”王氏宫女含泪奉上。 铁证如山! 李太后道:“以祖宗家法,后宫嫔妾若为天家诞下子女,可封妃,这头面……” 小皇帝睁眼说瞎话地道:“母后,这头面,朕有好几副呢,平日拿去赏了不少都人,母后不可取之为证。谁知道是不是这宫人花钱买来的?” 众人都是被小皇帝厚颜无耻的各种抵赖都惊呆了。 李太后都气笑了道:“好,万岁既是不承认,那哀家只问你一句,那都人腹中的孩儿你拿了怎么办?” 小皇帝道:“母后,以儿之见,送出宫去寻一良善富贵之家抚养就是,大不了给些钱粮田亩的,也算是天家的恩典。” “闭嘴!”李太后一声怒叱,脸上又惊又怒。 小皇帝叩头道:“儿胡言乱语,请母后息怒!” 李太后此刻目泛泪光,手指小皇帝道:“万岁啊,万岁,这话怎么从你口出说出,你还记不得记,你自己如何生的?” 小皇帝跪着不语。 李太后垂泪道:“世宗皇帝晚年时,讳言立储,朝廷大臣敢言一字者死,时先皇尚在潜邸,朝夕危惧,我生下你之时,先皇不敢奏闻世宗皇帝,使人试问之,竟被世宗皇帝怒而谴之,宫中之人为之股栗,莫知圣心所意。哀家也是又惊又怕,你长至两月,都不敢给你剪发。” 李太后边说边哭,一旁随侍他多年的宫人,听了这段往事也是忍不住试泪。小皇帝听了眼眶顿时红了。 “后来太监黄锦,思得一策。一日,伺世宗皇帝高兴,就悄悄命宫女、中官于殿廷栏杆所至皆置樽俎。世宗皇帝见了问这是何故?黄锦伏奏道,皇上有喜。世宗皇帝问,何喜只有?黄锦答道,皇上自思之。世宗皇帝此时方迟迟回道,念惟生一孙,差可喜耳。随即黄锦即呼宫女、中官,都顿首向世宗皇帝呼万岁。如此满朝文武始知世宗皇帝诞一皇孙。” 小皇帝这事也听了好几次了,都每次听他母亲说起都是痛哭,他也是跟着哭。当年小皇帝他爹穆宗皇帝,得了帝位,实也是多亏了小皇帝的助攻。 “万岁今年也是十九了,及冠之龄,尚膝下无子,你竟说出来这样的话,你这不是要气死哀家吗?” 听了李太后的话,小皇帝也是边哭,边叩头道:“母后息怒,是儿不孝。” 李太后听得分明,小皇帝不说知错了,只是说不孝,心底还是不愿意承认这王氏宫人,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 李太后道:“我知道,这都人乃我身边的宫女,万岁是怕说出来丢了皇帝的面子。但这孩子是无罪的,若是男孩,也算祖宗社稷之福。至于谁生的,万岁何必计较呢?”(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九章 建言 慈宁宫这边,无论李太后好说歹说,但小皇帝就是跪着,不说一句话。 李太后拿小皇帝这等态度也是很没有办法。 而一旁王姓宫女泪痕已干,跪在蒲团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她不由想起那一天,年少的天子给慈圣太后请安,当日太后不在,自己给天子端了一盆水洗手。 那一****侧鬓别着新裁出的绢花,脸上薄施脂粉,看得少年天子一时失了神。 之后她就于殿旁暖阁承欢于天子。温存时,天子在她耳旁说她美貌,宫里无人可及,肤白似雪,又仿佛如缎子般丝滑,说她如何如何……许诺要封她为妃为嫔。 但之后天子却将此事当没有发生过,直至今日今时,言语犹在耳边,但却是恩情已绝。 美梦总是如此短暂,且容易醒来。王姓宫女眼神里已没有半分神采,她苦笑一声:“皇上,奴婢别无所求,只愿你看着孩儿……” 话说了一半,她就觉得眼前一黑,突然天旋地转起来,一旁宫女太监惊呼出声。 最后她看到小皇帝脸上那惊慌无措的神情,以及李太后焦急地道:“快扶住她,她身上有皇嗣,宣太医!” 之后她就不省人事了。 在文渊阁里。 次辅张四维与林延潮二人并坐,好似在促膝谈心一般。 但林延潮却知张四维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张四维言简意赅,将事情来龙去脉从头道来。 “宗海也知道,天子虽已大婚,但这几年来,中宫、昭妃,宜妃一直没有为皇家诞下子嗣。” 明朝大臣常议论宫闱之事,不仅丝毫没有半点为尊者讳,而且还经常管得很宽。 至于这皇后,昭妃,宜妃,林延潮也是略有所知。这要从戊寅年选民女入宫说起,当年两宫太后,下命礼部为天子选民女入宫。最后两位太后为今上选三名民女,入宫侍奉天子,这就是当今的王皇后,昭妃,宜妃。 皇后王喜姐入宫后与小皇帝还算琴瑟和鸣,但一直无所出。 至于昭妃不得天子待见,而宜妃一直抱恙,两妃也没有为天子诞下龙子。然后林延潮就听说两位太后因此有些着急,有打算令礼部再至民间选美,挑选合适的女子进宫。 张四维缓缓道:“与中宫当初一并选美,而后落选的民女,有则遣返回乡,有则留在宫里宫女。这其中一位宫女入慈宁宫,侍奉慈圣太后。突有一日这宫女有了身孕。此宫女初时不敢说,但后来身形变化,终于让慈圣太后看出了端倪来。” 说到这里,张四维停顿了下来,喝了口茶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知他是探自己看法。林延潮问道:“这宫女有孕,当先问圣上与太后的意思?” 张四维点点头道:“这也是我与你今日商议之事,太后年事已高,自是盼孙心切,更盼延续天家血脉,只是圣上……圣上他碍于名声,一直不愿意认之。” 张四维对‘碍于名声’四字着重了语调。 从老百姓的角度来叫,你睡了人家,还搞出人命来,然后翻脸不认人。这等‘拔吊无情’的行径,要鄙视的。 但从皇帝角度来说,又不一样。 常言道,红颜未老恩先断,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帝一般睡了就睡了,到了‘红颜未老恩先断’时,对那女子就算不喜欢了,但若怀上子嗣,至少也会给一个名分,如嫔妾之类的。 反正帝王三宫六院也是正常,紫禁城几千间屋子也不少她一间。 但小皇帝却不承认这宫女和她肚里的孩儿,原因就在‘碍于名声’。 一般的宫女也就算了,小皇帝睡了就算传出去,大不了戏称一句帝王风流而已。可是小皇帝这睡的不是一般宫女,是其生母身边的宫女,这等行径也就和民间‘淫辱母婢’差不多。 林延潮身为臣子这时候要为小皇帝遮羞,于是道:“这宫女是穆庙大行后方入得宫,陛下血气方刚,龙精虎猛之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看若与臣工百姓解释清楚,也是无碍于天子的圣明。” 张四维道:“我也是如此以为,但是民间总有些多嘴多舌的刁民,闲来无事,喜胡乱编排,到时不知说些什么话来。你也知今上心气,要作如尧舜般的有为之君,若是他认了那宫女,需必须就此诏告万民,道清宫女身份由来,事情宣扬出去,于天子圣明不免白璧微瑕。” 说到这里,张四维顿了顿道:“宗海你身为天子身边之人,有责难陈善之责,且你一贯足智多谋,故而此事我想问问你有何策?” 林延潮听完张四维的话,心底不由道了一句,我勒个去。 自己在申时行家里,刚刚有一位前车之鉴在那里。眼下又遇到一位,还是当今天子。自己怎么这么悲催,碰到的都是这等人,真是他娘的‘遇人不淑’啊。 张四维说完,等于将皮球踢给了林延潮。 他好整以暇地坐着,林延潮也在琢磨着如何应对。 眼下此事虽是麻烦,但比起日后的大麻烦而言,眼下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林延潮此刻第一个反应是能躲多远是多远。但他转念一想,此事若真是来了,自己将来也是无法置身事外的。 林延潮答道:“宫闱之事,下官不敢擅作主张,一切唯有以中堂马首是瞻。” 林延潮也是将皮球踢了回去。 张四维笑了笑道:“宗海,我果真没有看错你,吾身为次辅,身受皇恩,此事本该由我向天子建白,尽规劝之责。但此事由辅臣说出,天子觉得的兹事体大,面子上反下不去。” “宗海,你不同,你身为日讲官,每日有与天子进言之责,你也不必那么直言相告,不如在讲述经史时,举几个古人之例。天子贤明,必能闻一而知十,。” 林延潮仍是拿着一副听不懂的样子,问道:“下官愚钝,不知如何举例子呢?” 张四维捏须笑着道:“圣朝以孝治天下,一国之君也概莫能外。” 张四维这么说,就是让自己是规劝天子听太后的话。(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章 日讲官值庐 张四维与林延潮全盘托出,林延潮没有立即答,似在斟酌。 张四维见林延潮的表情,端起茶笑着道:“宗海,此不过是我的托请,你当作个人之私也好,就算是不允,我也不会怪你,你好好考虑就是。” 林延潮听了张四维这话,不由惊讶心道,若是此人此刻要我表态,我少不得碍于面子也,先答允他再说。但对方眼下这么说,自己都不知如何办了,张四维能收能放,处事手段柔软,却实在令自己佩服。 林延潮当下向张四维拱了拱手,告退离去。 林延潮走出张四维值房后,细细想着他此番的动机。 那就是张四维为何要自己出面?那是因为张四维要帮李太后。至于为何要帮李太后?那是因为李太后是张四维的后台。 当年张四维于‘俺答封贡’一事上有功,受知于高拱,特拜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是翰林院主官,正五品。因名义供职于翰林院的内阁大学士也是正五品,名衔与阁臣相乱,故而翰林学士一般不授予官员。朝廷的惯例是用从五品的侍读侍讲学士,后加一个兼掌院事,来作为翰林院的主官。如林延潮在翰林院时,陈思育就是以侍讲学士兼掌院事。 张四维能任翰林学士,可见高拱与他有多亲厚。 张四维与高拱如此亲密,却仍能被张居正不计前嫌引入阁,说来不可思议,但却在情理之中。 张四维之所以有今日地位,靠得是背后错综复杂关系。 这里就说几个人,吏部尚书杨博,武清伯李伟。 杨博官拜吏部尚书,张居正任首辅初行京察清除异己,正是多亏了杨博的配合。作为张居正重要政治盟友,杨博致仕前推举张四维入阁,张居正当然要卖杨博这个面子。 杨博提携张四维,因二人不仅乡党,还是姻亲。张四维的两个儿子,分别各娶了杨博的两个孙女为妻。 至于武清伯李伟,及李太后他们祖籍山西平阳府,张四维是山西蒲州人,两边有乡谊。李太后的老爹武清伯,与两任吏部尚书杨博(山西蒲州),王国光(山西泽州)交情也是极好。 为了巴结武清伯,堂堂吏部尚书,七十高龄的王国光甚至呼小他十五岁的武清伯的夫人为嫂嫂,此事传为官场笑柄。 通过杨博的引荐,张四维也是结武清伯为内援。据说武清伯贪财,而张四维出身富商,最不缺的就是钱,私下常以金钱结纳武清伯。 如果会所张居正因为冯保,这才坐稳首辅之位。 那张四维的内援更强大,冯保不可以一辈子是掌印太监提督东厂,但李太后却能一辈子是皇帝他妈。张四维晋首辅的路已是铺开,万事俱备只欠张居正下台了。 林延潮心道,这一次可能是李太后对天子是无计可施,无法劝动其改变主意,于是授意张四维要他想办法说动天子。 所以张四维找上了林延潮。 林延潮出了张四维值房后,就离了文渊阁,从会极门往西,来到皇极门门外。皇极门就是御门听政的地方,皇极门外两庑共四十八间,除了八间不用外,剩四十间都有用途。 其中东二十间设实录馆、玉牒馆、起居馆,日讲官值庐。 其中实录馆,就是记载明朝历代皇帝实录的地方,玉牒则是皇族族谱。修撰实录,整理玉牒都是翰林官的职责。 而起居馆,事关皇帝起居注因其事甚秘,非日讲官不得参与记注,被视作机密重地所在。日讲官值庐,就是日讲官们侍直时,休息,以及等待天子召见的地方。 所以严格说来,这皇极门东庑二十间,都是留给翰林院的。 至于起居馆,值庐则是专留给日讲官的。翰林日讲官,定制一共是六员,其中随天子身边出入,记注天子起居的日讲官为两人,由六位日讲官轮值。 林延潮来到值庐门外,但见戒备森严,数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在此戒备。 对方见林延潮一人来至值庐前,当下上前拦住。这几名锦衣卫,若非见到林延潮一身麒麟服,恐怕是要出声呵斥了。 “敢问贵官至此何事?” 林延潮道:“吾乃新任日讲官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 几名锦衣卫听了一愣,一人问道:“你就是新任日讲官,怎会如此年轻?” “是啊,听说日讲官非翰林院里资深年长的翰林担任,怕是弄错了吧!” 几名锦衣卫满脸狐疑地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听了无语,拿出自己的牙牌在几人眼前一晃。这几人对视一眼道:“真是翰林。” 一名锦衣卫就要放行,另一人道:“不可,此乃朝廷机密重地,我们有几个脑袋,敢问大夫,可有凭证?” 林延潮心道,我勒个去,可没谁告诉自己第一天上班带什么凭证的。 林延潮也不由腹诽,若是一般衙门,初入衙门之日,都有一套程序。但日讲官却并非是一般衙门,首先没有上下级,侍直大臣就是直接在天子面前听差。六名日讲官除了一名首席外,也没有上下从属之分。 林延潮索性道了一句没有。 这几名锦衣卫不干了,当下拦住林延潮说没有印信,不能让你进去。 就在要吃闭门羹时,这时林延潮听得一人道:“这不是宗海吗?” 林延潮回过头,不由大喜,原来是老熟人侍读朱赓。 “金庭兄,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朱赓走至林延潮身旁,几名锦衣卫都是一并躬身行礼道:“见过朱侍读。” 林延潮道:“金庭兄,我被这几人拦住,你替我解释一下。” 朱赓听了锦衣卫说了情由,笑着道:“宗海,他们也是职责所在,说得也是,历任日讲官都是饱学老儒,之前于东阿二十九岁晋日讲官,已算得罕见了,哪里想到宗海以弱冠居日讲官。” 这于东阿就是于慎行。 朱赓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是十分高兴,这几名锦衣卫听说林延潮真是日讲官,于是一并向他赔罪。 有了朱赓领路,林延潮就顺利入值庐。(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一章 旧日同僚 今日日讲已毕,内阁值庐里正有日讲官在。 林延潮随朱赓入内后,与在值庐三名日讲官陈于陛,王家屏,何洛文一一见礼。 现今侍直的六名日讲官分别是侍讲何洛文,陈于陛,侍读朱赓,修撰王家屏,黄凤翔,侍讲学士陈思育。六名日讲官有四位都在,修撰黄凤翔,侍讲学士陈思育则是随侍天子,省起居注。 这与当初林延潮在朝堂时,那几位日讲官已是换了一波。 当时的侍讲陈经邦,已请病归,由侍讲学士陈思育替之。 至于眼前的侍读陈于陛,也是马上由林延潮补上。 还有一位侍讲何洛文,前几次经筵时不在,与林延潮不过是一面之缘,此人表字启图,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以庶常士一步步迁至日讲官。 六人之中,何洛文,王家屏都是天子登基后,张居正亲自给皇帝挑选的日讲官。那时天子年幼,正在学习经史,处理政务,故而这六人算得真正帝王师。 早年万历天子赐六名日讲官‘责难陈善’四字时,何洛文,王家屏正是这六人之一。 而这日讲官与内阁一样,也是按入班的先后次序,来论资排辈。 何洛文,王家屏是一并选入日讲官,但何雒文比王家屏早登科,故而在六名讲臣里他算得枢机首臣。在日讲官中,何洛文的地位就如同内阁里的首辅一般。 顺便说一句,何洛文是何洛书的兄长。 朱赓向林延潮一一重新引荐,林延潮依着规矩向何洛文先施一礼。 何洛文四十余岁,面貌与何洛书没有丝毫相同,令外人丝毫想不到二人是亲兄弟。何洛文温文尔雅,望之清贵,比他的弟弟更似一名词臣。 何洛文见了林延潮后,淡淡地道:“是,林中允来了。” 何洛文说了这么一句后,就没有下文了。 林延潮一愣,不知他是性子如此淡淡的,还是因何洛书的关系,对自己不待见。 林延潮与何洛文见礼后,又与王家屏见礼。 王家屏作揖道:“宗海,真许久不见。” 与何洛文,王家屏二人见礼后,陈于陛上前,他因马上就要致仕了,故而于心中没什么牵挂,言谈也就随意起来。 陈于陛笑着道:“宗海,你的才名,文章都是当世一流,你入日讲官可谓是实至名归,远胜于我。” 林延潮拱手道:“元忠兄客气了。” 这几人一一见礼后,何洛文对王家屏道:“忠伯,你与宗海讲讲侍直的章程吧。” “是。”王家屏向何洛文应了一声。 王家屏道:“大家既为日讲官,以后当同寅协恭。每月逢三、六、九日为朝参日,暂免讲读。春秋之时,每月逢二开经筵,也不行日讲,但讲臣需至文华殿,参经筵事。其余的一,四,五,七,八,十之日,非遇大寒、大暑,不辍讲读。当日若遇风雨,天子传旨可暂免。一般而言一旬有六日至七日,为天子讲读。”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 王家屏继续道:“六日讲读中,讲官两两一班,起注起居也是两两一班,剩下二人轮替。以往元忠兄都是与启图兄一并侍直,宗海你既是替元忠兄,我看就与启图兄一并侍直,启图兄以为如此安排可否?” 林延潮听了看了一眼何洛文。 何洛文仍是一副淡淡地样子,于是道:“也好,宗海履新,不熟悉宫里的规矩,就我与他一起吧。” 王家屏笑着道:“宗海,启图兄持帷幄七年,深得陛下器重,赞其有大臣之风。” 何洛文,王家屏都这么讲了,林延潮当下道:“以后要承启图兄提点了。” “好说。”何洛文不平不淡地说了一句。既对方如此矜持,林延潮微一拱手后,也不再多说。 之后众人又聊了几句,林延潮离开值庐。 这才走了几步,就见面前五名穿着青袍官服的官员走来。 林延潮在道上停下脚步。 这五名官员也是向皇极门东庑走来,但见到当道上站着一人,也是停下脚步。 “宗海兄!” 萧良有,余孟麟,张懋修,刘虞夔,张元忭他们见到林延潮脸色神情各是不一。 张元忭与林延潮一并在内阁轮值过,笑着道:“宗海,真不够意思,既是到了京师,也不知先到翰林院,见见我等旧僚老友。莫非以为发迹了,就忘了我等吗?” 林延潮听了笑着道:“阳和兄,你这不是挖苦我吗?这正是要去翰苑呢。见过以占兄,伯祥兄……” 萧良有,张懋修,余孟麟,刘虞夔几人都是道不敢。 萧良有此刻心情很复杂了,两月前,他因修大明会典有功,右迁詹事府右赞善。 他与林延潮同进翰林院,他一直在史局埋头苦干,修典编史,终于官迁一级,也算是完成了当初目标。 他本来该高兴的,但看到林延潮一刻,心底却是沉了下去。 林延潮入翰林院后,先至史局,后至内阁,眼下更是充日讲官,一下成为天子近臣。 当初正统读书人出身的萧良有最初是最看不惯如此行径了,认为此是专营之举。在他看来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埋头干事才是正途。 林延潮轮值内阁,萧良有与翰林院同僚私下谈起时,还讥讽林延潮不安心于本职修史之事,而图谋专营之道,早晚必败。 可现在两年未至,林延潮混得是风生水起。尽管林延潮因顶撞张居正差点被罢官,但这对于萧良有,是何等震撼。 林延潮在内阁能参赞枢务,甚至顶撞权臣,但自己却只能史局埋头修书,坐井观天。 当初二人一并登第,林延潮竟已到了这一步,把他远远甩在后面。 此番萧良有再见到林延潮,但见他身上麒麟服,言谈间的自信与干练,哪里是他及得上的。数日前他拜见一名三品侍郎,都还战战兢兢的呢。两年来,自己一直在坐井观天,而林延潮却是一日千里。这做官真的不是,朝廷给你几品官,你就有几品官的权势的。 与萧良有怀同样心情的,还有张懋修,刘虞夔。(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二章 考题 林延潮与旧日同僚一一见礼。 张懋修与林延潮素来不睦,见林延潮只是作个样子,虚虚地将手一抬,就算行过礼了,然后道:“林中允,这么巧啊!” 林延潮见张懋修,就想起他老爹张居正,顿时也没什么好心情道了一句幸会。 而一旁刘虞夔也是行礼,神色也是淡淡的。 这几人中,倒是萧良有向林延潮正式作揖,口里淡淡地道:“宗海,先恭贺你了。” 林延潮向萧良有道:“哪里,我也要恭贺以占兄才是。” 二人相互对揖。 萧良有他们奉旨为皇室修玉牒,此去正是要去玉牒馆,几人聊了几句,当下就分别了。 见林延潮离开,刘虞夔看着他的背影对张懋修,萧良有道:“当初我等在翰苑修大明会典,每日勤事不缀,林中允却不肯用功,私下拿着历朝诏书在那研读,初时我尚不以为意,今日想来他当时早有专营之心。听闻在你们留京师的同年中,属林中允往申阁老的府上走动的最勤。这世道都让这等专营之人得先。我等在翰苑用心修典,又有何用……” 刘虞夔此言一出,萧良有,张懋修脸色都很难看。 张懋修的话传了出去,他的话说得虽不大声,但这里是皇极门前的大广场,他的话自是飘入了林延潮的耳中。 林延潮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了一眼。 刘虞夔没料到话被听见,但却没有半点心虚的神色,一副就是我说得有如何的样子? 林延潮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他倒不是生气,只是感叹刘虞夔,身为翰林见识怎么如此短浅。 他说林延潮存专营之心,这倒是没错。 林延潮从进翰林院的第一日起,就打算以此为跳板,希望早日进入中枢任事,先提高自己眼光和见识,积攒人脉,若是能得到天子和阁老的赏识,将来升迁肯定是更快的。 当然如此在别人看来,就是图谋专营。刘虞夔说得没错,天子要提拔的,从来都是自己身边人嘛。 但这条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林延潮为天子近臣,固是得天子赏识,同样若是一个疏忽,恶了天子,则就是从九霄云天,坠入深谷的下场。 伴君如伴虎,你以为是开玩笑?只是外人只看得其中机遇和好处,却都没有想到承受此中的风险。如林延潮恶了张居正时,官场上不少人在看笑话,现在充日讲官,有的人却羡慕嫉妒恨来。 林延潮如此抉择,只是这条路更适合自己,并且也做好承受一切后果的心理准备。事功固然重要,但何时都可以,但眼前机遇错过了却不会再来。 至于刘虞夔他们在翰林院勤勤恳恳的修典,虽是仕途上走得慢一点,但胜在稳妥,风险小,这条路才是更适合大多数人的。 故而林延潮丝毫没嘲讽刘虞夔他们的意思,大家做出不同选择而已。曾国藩有句话叫,内持定见而六辔在手,何为内持定见,不因持一物而否一物,也不因他物而否己持。 如林延潮与张居正所言,学问从不讽他人而来。 见林延潮大步离去,萧良有对刘虞夔道:“恩师,我知你为我抱不平,但宗海并非这样的人。我与林宗海是君子之争。” 张懋修亦是道:“虽我看不惯林宗海如此得意的样子,但他却不是一个小人。” 刘虞夔见二人都不领情,不由拂袖道:“你们都有气度,我倒成了嚼舌根的小人。” 张元忭笑着道:“直卿兄,我知你是正人君子,看不惯专营之辈,但我与林宗海在内阁共事过,此人有雅量,论才干即便在内阁之中,也是少人可及的。” 听张元忭的话,刘虞夔的气方才消了不少。 林延潮离了紫禁城后,立即就赶往了申时行府上。 申时行这几日告病缀朝在家。 林延潮至申时行府上探病。 入内后,见申时行正穿着素衣,头上扎着白巾,半卧在床榻上。林延潮察言观色,见申时行脸色略有苍白,但不是不能起身的样子。一旁一名丫鬟正拿着汤药给申时行喂食。 “恩师,弟子来看你了。”林延潮行礼参见, 申时行伸手虚按,示意林延潮在榻边坐下。 林延潮将礼盒交给一旁申五,里面都是鹿茸辽参之物。申五拿了离去。 丫鬟喂完汤药,林延潮起身从丫鬟手里接过脸盆,为申时行拧过巾帕递了上去。 最后申时行拿了一冰糖含着嘴里,示意左右退下,然后对林延潮道:“带这些物见来作什么,你我何须见外,申五说你有要事,是何要事?” 林延潮听申时行声音虽低,但却是中气却足,不似病得不能上朝的样子。 “恩师,弟子从次辅那听来一件事。” 林延潮于是将自己从张四维哪里所知的事,与申时行讲了。 申时行听了点点头道:“子维将这事与你说了啊。” “是,弟子不敢拿主意,特来请恩师示下,弟子该怎么办?” 申时行道:“你为官也有一段日子了,不必事事由我,此事你怎么看?” 林延潮听了道:“弟子觉得次辅所言有理,但此事毕竟是天子家事,我等外臣不好介入。” 申时行欣然道:“延潮,你说得对,卑不谋尊,疏不间亲,此事是太后与天子的家事,我等外臣一个不小心,要么得罪太后,要么就是得罪天子。” 林延潮道:“恩师,所言极是,弟子也是拿不定主意。” 申时行笑着道:“宗海,你眼下身为日讲官,乃是天子近臣,不比当初了。以后这等为难之事还有很多,记得你第一天入内阁,我与你说得燮理阴阳四字吗?” 林延潮答道:“弟子记得,当时恩师说,我等为官就是让上下中和,调济折衷,天子百官百姓能各局其位。” 申时行点点头道:“眼下你为此事为难,但以后这等事还有很多,数都数不完,你总不能以后事事都来请教我。故而此事可作为你做官的一个考题,若是你是写不好这篇文章,那么我劝你一句,早日辞了日讲官,回翰林院治经修典才是正途。”(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三章 进讲 申时行这么说,颇有你做不对这题,就不配当官,还不如回家卖红薯的意思。 但林延潮却心道,恩师啊,你说得倒是轻巧。 这考题你的回答,不,也是在家装病吗?你倒是叫我去应对。 不过申时行说得也没错。伴君如伴虎,紫禁城是天下人事最复杂的地方,自己既是侍直这等事以后就少不了,若是处理不好,以后怎么混? 于是林延潮道:“恩师,弟子记下了。” 申时行问道:“对了,你准备进讲的讲章可在身边?” 林延潮欣然道:“随身携着,弟子请恩师过目。” 在小皇帝初登大宝时,申时行被张居正选为日讲官,以他状元的名望,翰林院里地位,自是六名日讲官里的首席讲臣,并且深得小皇帝的信赖,李太后的好评。 申时行能入阁,一是张居正大力引荐,让他来制衡张四维的,二来也是这帝师的身份占了便宜,小皇帝和李太后一致给他投了赞成票。 所以林延潮拿讲章请前首席讲臣申时行过目,绝对没错。 申时行看完林延潮的讲章道:“给天子进讲不同于庶民,文章需有温润之气,以具告君之体。言辞去粗疏鄙野之状,以养夫亲近儒臣之心。非徒以美文辞为也。” 这都是经验之谈啊,林延潮听了不住点头,然后道:“弟子受教了。” 申时行续道:“当年太祖曾问宋濂,帝王之学何书为重?宋濂答曰,宋儒真秀德所注的大学衍义。后帝命书于大殿之上。故而本朝学士特重大学衍义,日讲更是如此,所讲经史都要从中发挥。当年我写讲章时,将太学衍义放在手边,随时翻阅,这点你也可借鉴。” 林延潮听了露出深思的神色,这大学衍义他自是读过。 大多儒生对治经的方式,都是先读经,次读传,次读疏,次读注,都是在文字训诂和章句上下功夫,但衍义不同,乃拓展经义,也就是加上笔者自己的观点。至于为何能为帝王之用呢?就因为真秀德将大学经义,阐述在帝王的人伦日用之中。 听了申时行的一一点拨,林延潮再看手底的讲章,对于如何在日讲上给天子进讲,也算有了初步的了解。 之后申时行又提点了林延潮一些日讲时该注意的地方,然后林延潮就告辞了。 从申时行府中回府后,林延潮连夜将讲章,按申时行所言说的重新修改了一番,次日去内阁交给张四维过目。此乃日讲的规矩,讲章是由日讲官所写,内阁改定,方能进讲,意在内阁辅政。 所以林延潮若是讲章写得不合体,或者在日讲上不按着讲章来进讲,张四维都是可以给林延潮小鞋穿的。 这一次再看林延潮的讲章,张四维眉头皱得紧紧,然后突然笑着道:“宗海,这一日不见,你这讲章似请高人润色过的吧!” 林延潮笑着道:“除了中堂您,哪有什么高人。” 张四维笑了笑,然后看了林延潮一眼道:“明日就依此讲章进讲,另外你将慈圣太后交代之事放在心底,也算是有心了。” 林延潮知张四维话说得客气,但隐隐也有拿李太后来压自己的意思。 明日自己第一次日讲,看来真不可掉以轻心。 马上就是林延潮的初次开讲之日了。这天林延潮换上一身红袍,不仅是红袍,连官帽,官靴也是具红。这是每名日讲官初开讲之日的规矩,以后才可以穿常服。 紫禁城昨夜下了一阵霜,这天还没亮,天气是格外的寒冷。 林延潮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袍与何洛文一并从皇极门内的值庐,经会极门来至文华殿。 没错,日讲与经筵的地点都是在文华殿。 林延潮与何洛文来至文华殿外,就见殿门紧闭。 薄薄的雾气中,林延潮看见殿外几名侍卫随从手提宫灯站在那。但见地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霜,而宫灯微弱的灯光,照在随从中一名穿着大红蟒衣的长须官员身上。 林延潮与何洛文见不由吃了一惊,一并上前道:“下官见过中堂!” 张居正身旁的随从游七见了二人呵斥道:“尔等身为讲官,居然姗姗来迟,难道还要宰辅等你们吗?” 林延潮与何洛文一并请罪道:“下官来迟,恳请中堂治罪。” 张居正少有地温和地笑了笑,然后道:“不妨事,是本阁部先至一步。” 林延潮知道张居正对小皇帝督促甚严,不仅亲自给天子定下日讲章程,而且从小皇帝十岁即位后开第一次日讲起,他若无要事,几乎可称得上次次日讲经筵不落的。 之后天子年岁稍长,张居正这才少了次数,但每次经筵也是由内阁大学士在场督之。 见了林延潮与何洛文,张居正先与何洛文道:“启图,许久没有与你手谈了,闲暇时不妨来府一叙。” 何洛文躬身行礼道:“下官从命。” 然后张居正看向林延潮温和地问道:“林中允,初次进讲,切莫辜负圣上的期望。” 林延潮躬身道:“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一旁游七笑着道:“老爷,我看林中允满头是汗,恐怕此刻甚是紧张吧!” 听游七这么说,张居正不由莞尔。张居正捏须道:“当年我初次与先帝进讲时,也是如宗海你这么紧张。但先帝没有丝毫怪罪,反是赐了我端砚纸笔,并道讲官,清华之选,位虽不崇,任则重矣。当日先帝叮嘱的这番话,我至今犹在耳边。” 说着张居正露出了缅怀之色,林延潮知张居正是拿穆总皇帝这番话来交代自己。同时林延潮心底也感觉到张居正这缅怀之情是真的。穆宗皇帝确实对张居正十分信任,在驾崩之时留下遗照,让高拱,张居正,朱国希为辅政大臣一并辅助年幼的天子。 张居正对小皇帝如此严苛,可能也是为了报答当初穆宗对他知遇之恩吧。 就在张居正缅怀时,一旁脚步声响起,但见张四维来了。 张四维先向张居正行礼,然后何洛文,林延潮再向张四维行礼。 张居正道:“子维来得正好,林中允今日进讲的讲章你可过目了?”(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四章 文华殿上 张四维见张居正相询,看了林延潮一眼,当下道:“林中允于讲章之事上还算用功。“ 张四维这一句不褒不贬,显得很慎重。 张居正点点头道:“今圣学日进,睿质日开,前项经书,可稍加进益,至于史籍,通鉴讲至宋徽宗就好,下面徽钦北狩,宋室南迁之事就不必讲了。“ 张四维问道:“敢问宰辅,通鉴之后,何书可以为继?“ 张居正道:“贞观政要可,此乃唐太宗开创基业,身致太平之君,于君德致道实为切要,此书可继。“ 张居正日理万机,但对于小皇帝读书日讲之事,仍是如此用心,还要当着张四维的面再三叮嘱,操心到这份上,实在令林延潮心底感慨不已,令他着实想起了林烃,林诚义当初对自己的教导。 张居正对小皇帝也是如此尽心尽力吧。 张居正与张四维叮嘱几句后道:“于日讲上,子维还是要多费些心。至于林中允,你初讲文华底殿,以后需多向子维,启图请益才是。“ 林延潮与张四维也一并称是。 就在这时,突闻静鞭三响。 在侍卫,内官的簇拥之中,天子座驾的自会极门往文华殿而来。 文华门,文华殿大门从内一扇一扇的开启,何洛文,林延潮,张四维等众人都是避道下拜。唯有张居正直身站在道旁,负手而立。 天子的座驾来至张居正面前停下,在内官搀扶下,小皇帝从座驾上而下又惊又喜地道:“先生,今日怎么来文华殿了?“ 天子亲下座驾,与官员说话,这是大明宰辅特有的恩典。 张居正却是平静道:“臣来看陛下学业有无进益。“ 小皇帝点点头道:“有劳先生费心了。“ 然后小皇帝对左右太监道:“天寒露重,拿朕的袍子,赐给太师,再令文华殿里多升些炭火。。。。“ “陛下,“张居正出声打断天子的话,“陛下至文华殿乃用心学业,需心无旁骛,其余小事无需介怀。“ 听张居正这么说,小皇帝顿时有几分脸上挂不住,悻悻地道:“先生说得是。“ 见张居正这么说话,林延潮顿时三观皆毁,但旁人却没有一人说话,仿佛早就见怪不怪了。 于是天子又重新上了座驾,至文华殿。 道旁的何洛文,林延潮他们这才跟着天子的座驾后面一并步入文华门。 走进文华门时,殿前甬道旁都还烧着庭燎,时未五更,天到现在都还没有亮。这个时候,整个京城的百姓大多都还在熟睡,但天子与讲臣们却已是开始讲读经史。 这点连林延潮这样三更灯火五更鸡出来的读书人,都觉得辛苦。对于年轻的皇帝又何尝是一件美事。 林延潮听说李太后对天子管教极严,小皇帝有时候贪玩不读书,李太后就把天子叫于面前,叫他跪着当面数落,有时连着一两个时辰。 朝参日时,也是天不亮,李太后就跑到小皇帝寝宫里,看见小皇帝在那赖床。 李太后就当面叫,皇帝起床,早朝了。 小皇帝若再赖床,李太后就命人掀被子,左右扶着天子腋下强行坐起,拿水浇脸,然后再将小皇帝拽至车驾上。 此事传至外廷,大臣们都是齐声称赞,李太后,内教极严,真乃古今少有的贤明太后。但林延潮听说后,却为小皇帝感到悲催。 何洛文,林延潮二人跟着张居正,张四维身后,月台走至殿前,从六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进入前殿。 这前殿是举行经筵的地方,但日讲不在此处,而是在文华殿至后殿之间的穿廊。至于后殿则是天子与阁臣,讲书中途休息的地方。 穿廊间有正字官服侍,张居正与张四维先步入穿廊,而林延潮与何洛书在穿廊外东西分立等候。 林延潮看了一眼穿廊内,但见有一面六扇围屏,遮住了视线。 张居正,张四维步入穿廊后,先令左右退出,然后道:“宣新补日讲官林延潮觐见。“ 当下穿着一身红袍的林延潮走入穿廊,来到屏风之后,小皇帝端坐御案之后,而张居正,张四维站在班前。 林延潮向小皇帝道:“新补日讲官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林延潮叩见。“ 说完林延潮下拜行礼。 “免礼。“林延潮方才起身。 之后内官宣何洛文。何洛文入内后躬身微微行礼,就算完事。然后张居正,张四维分别站至御案左右,而林延潮与何洛文退至东西面对而立。 下面就是开讲。 开讲由何洛文与林延潮轮流进讲。日讲一般有两节,一节讲经,一节讲史。 身为首席日讲官何洛文自是进前与天子先讲四书。 因为朝参日是三六九,故而日讲官给天子备课,以三日为准,两日进讲,三日一温。以往日讲都没有细规,但张居正任首辅后,为小皇帝亲自制定每日日讲课程。 当初小皇帝年龄尚小,张居正怕讲读官讲书过长,令天子疲劳,所以令讲官将经书里过长的段落,析成数条,不必拘定三日。张居正还叮嘱经书里有关治道君德的内容,讲官应对起进行句解,若天子有疑问,要用俗语说透,务求天子明白。 此外还有种种规定,其中可见张居正为天子制定日讲课程用心之深。 何洛文自是遵照张居正叮嘱给天子讲读,用功甚细。 穿廊中回荡着何洛文的念诵声,渐渐的天边微明,晨曦透过槛窗撒在文华殿的御砖上。 两名正字官入内依次把一盏一盏的铜灯罩灭。 林延潮看了一眼槛窗之外,想起数月前还在洪塘乡间,而今身置庙堂,为天子讲经之上,忽有几分不真切的感觉。 此刻讲经倏然而止,何洛文已是退至一旁。 张居正道:“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向天子进讲。” 林延潮领命走至御案前三尺,然后向天子一躬, 再取御案上二金尺,取时先取书脚,再压书头将所将之书压好,马上要要讲书页行款,要正好摆在小皇帝的面前,目光平视所及的地方。 然后用指书牙签,在所讲书页上,指到哪里念至哪里。 讲官持指书牙签也有规矩,金尺有尖头,身为讲官需辨认,不可倒持,若是尖头那一端指向天子,那么距离下岗也就不远了。(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五章 讲官福利 林延潮用金尺讲书压好,方才何洛文讲书,现在论到林延潮讲经。 林延潮与小皇帝要讲的是,尚书里的尧典。 尧典在今文尚书里,是将古文尚书中的尧典和舜典糅合作一篇。 与私塾里先生教儒童不同,日讲乃讲官教授天子,更侧重于帝王之道。明朝的儒臣认为,圣主贤臣,治天下之大经大法,具载六经,故而要讲经。而四书里大学与五经里的尚书,被认为最切乎于圣学的。 所以这两篇也是日讲官必讲的篇目。 尽管林延潮所作的尚书古文注疏,在朝野民间有很大的争议。但用‘通经大家’四字来形容林延潮在古文今文尚书上的造诣,却已是为天下读书人所公认的。 按照规矩林延潮手持指书牙签,与天子先讲读五遍尧典。林延潮讲数句,天子合数句。 身为讲官林延潮在讲读时,首先不可夹杂着乡间口音。 幸好作为从小学习各种言语的穿越众,林延潮掌握这个时代官话并不难。 若换了其他同乡,那可就悲催了。要不为何‘胡建棱’出身的官员,那么难晋日讲官?这口音是一个很大问题。历史上叶向高要充皇子的侍讲,但首辅沈一贯就说了,叶向高说起话来,土腔土语,语音不准,这等人不配教诲元子。 这点就算到了清朝也是一样,据说林则徐担任封疆大吏后与道光皇帝聊天,需要在一旁配上两个翻译才行。没错,是两个翻译,不是一个。 此外就是讲官讲读时要声音洪亮,曾有一位黄姓日讲官与天子进讲时,声细而哀,无一字可辨。皇帝满脸黑线的听完以后,对亲信摊手道,听这位黄前辈讲书,恰似哭了一场。左右都是窃笑。 讲官最忌就是在天子面前误读,其中讲章内的字音不能有错,句读也要无误,讲前需与讲官同僚校勘后方能进讲。 但这些对林延潮而言都不是难事。 林延潮将尧典讲读五遍后,就是直说大义,用通俗的语言讲经。 林延潮先将指书牙签取起,然后对坐在御座上的小皇帝道:“陛下,方才何讲官所道的大学为圣贤修己治人之要道,而言臣所讲的尚书尧典为千圣相传治天下之大经大法,舜典犹为切要。” 小皇帝问道:“林中允,为何书经以舜典为切要?” 方才讲读时,小皇帝除了跟读外,不能说他言,到了讲官言大义的时候,小皇帝方才可以问难。 林延潮道:“先王之学,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为口口相传,圣圣相继。尧典道得就是尧舜两名先王之事,陛下欲求圣王之道,先穷先王之学,而穷先王之学,当追溯本求源,由此而始。”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居正,张四维等人都缓缓点头。 小皇帝则是恭敬地道:“林中允请讲!” 下面林延潮开口解经,其实解经的内容,都在给内阁看定的讲章上写好了。除了天子问难外,林延潮很难有自我发挥的地方。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也是将自己学识,都融入到这样板文里。林延潮最擅长旁征博引,经文里引经据典是信手拈来,小皇帝听得是津津有味,不住相询。 不过一旁的张居正,张四维,何洛文都是皱起眉头来。 一般讲官治舜典,都是往四罪五刑五典,辩礼辩刑上着重。而林延潮在回答天子询问时,没有往这方向上靠,而是专捡典籍里奇事来说。这样说来固然显得林延潮学识渊博,天子听得也是很感兴趣,但却脱离教化之用,把天子拽至明白先王之道的正途上。 但日讲之上,大家也不能打断,就听着林延潮如此讲的。 直到一旁正字官上前道:“陛下时辰到了,请进东暖阁憩歇片刻。” 小皇帝方才点点头,罢了向林延潮继续相询的念头。见天子如此喜欢听林延潮讲读,张居正与张四维都是对视一眼。 小皇帝笑着道:“也好,两位讲官辛苦了,先下去用些酒饭,一会再与朕进讲。” “谢陛下恩赐。”林延潮与何洛文都是向天子一躬。 下面小皇帝离了御案,走至后殿,而张居正,张四维两名阁臣也是陪小皇帝进入后殿。 林延潮目送小皇帝走至后殿,按照日讲的规矩,自己与何洛文一会可以去文华门旁吃个早饭,顺便休息个一会。 但小皇帝却不得空闲,他进后殿东暖阁后,司礼监会将各衙门章奏进呈御览。小皇帝要边吃饭边批改奏章,如果对政事有所疑难的,就随时召在西暖阁等候的两位阁臣咨问。 批改完奏章后,小皇帝又要接下去,让讲官进文华殿继续日讲。林延潮不由感慨,当个皇帝也不见得那么幸福嘛。 天子离了御案后,林延潮与何洛文一并出了文华殿,来至文华门廊下用饭。 两张红漆桌案摆好,几名内官在那忙碌着,在桌案下各摆了炭盆,升起炭火来驱寒。 林延潮不由替小皇帝细心周到,心底感一阵阵温暖。 一旁内官向何洛文,林延潮行礼道:“见过何先生,林先生。” 二人点了点头于廊下就坐。 内官先向何洛文问道:“何先生,今日还是喝羊乳吗?” 何洛文矜持地点了点头,然后就闭上眼睛休息。 林延潮一听不由大喜,这,这里竟然还能点菜的。 一旁内官向林延潮问道:“敢问林先生用些什么呢?” 林延潮先止住点菜的欲望,而是问道:“这讲官酒饭,不是由光禄寺办的?” 内官闻言不由失笑,声音听得有些尖尖的。 然后内官道:“林先生有所不知,原先日讲宴席都是由光禄寺承办的,但数年前,陛下言光禄寺整日只会白水煮丁肉,几位先生如何能吃得好,吃得饱?之后陛下下旨,讲官酒饭由御厨一并承办。” 林延潮听完,心底那个感动,居然能吃到御膳,真太有口福了,这个日讲官当的不亏。 林延潮当下毫不客气地问道:“今日都有什么菜?尽数与我道来。” 听林延潮说完,一旁何洛文睁开眼睛,白了林延潮一眼。(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六章 御膳 对于皇家御膳,林延潮早有耳闻。 从嘉靖皇帝开始,明朝皇帝御膳不是由御膳房进,而是由左右太监供应。太监为了讨好皇帝,有多丰盛就办多丰盛。然后太监就以给天子供饭食的名义,向朝廷诸司要钱。 此举被当时官员骂为蠹政之举,天子是万乘之主,玉食万家,但在吃食上竟要受左右私养。唐玄宗时,御宴上奢侈,一盘菜值十家之产。咱们皇帝这样做,与唐玄宗有什么区别。 但就林延潮所知,皇室的御膳并没有奢侈到这个地步。大体上几任皇帝都还是比较节俭的。小皇帝的父亲穆宗皇帝有一日想吃驴肠,就要命太监备办。然后穆宗皇帝又说,他吃一次驴肠,就要杀一头驴,实在太铺张浪费了,于是下令就不吃了。 事实上御膳只是丰盛而已,奢靡铺张却是谈不上。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仍是很期待。 听林延潮问询有什么菜,那名内官笑着道:“林先生有所不知,御膳都是先呈天子看过后,再布菜给讲官。不过林中允有什么喜好的,提前与我们先吩咐,下次进讲时,再给你单独备上。“ 林延潮恍然,原来是这样,也就是天子先挑,挑完了臣子再挑,这样也算是不错。 林延潮道:“无妨,那我先坐着等一等。“ 片刻后,就看见十几名戴着纱布口罩火者拎着金盒,从后殿东暖阁里出来。 内官吩咐对这些人吩咐道:“打开盖子,给何先生,林先生看过。“ 何洛文淡淡地道:“我就不必了,呈林中允看过就好。“ 于是十几名火者一一端着金盒,在林延潮面前打开。 御膳有饭食十几样,茶食三五品,火者端给林延潮过目。 为了进宫进讲,林延潮也是天没亮就顶着寒霜从家里赶到紫禁城。看着这些饭食,林延潮感觉自己是真心的饿了。 内官见林延潮迟疑不作决定,问了一句:“林先生,还是担心饭食冷了,咱家命人立即热过。“ “不必了。“林延潮立即拒绝,这饭食上还冒着热气了,哪里是冷了。 林延潮吩咐了几句后,火者将金盒里的饭食一端出。林延潮面前的桌案上摆上玉井饭,腊肠香米粥,三个萝卜蒸卷,两块红枣糕,鸡蛋面,海参雪花羹,另外糖钹儿茶食和泡茶,则是饭后再上。 林延潮是南方人,喜食清淡,什么撒面,油茶面肯定是不会选的。 眼下看着满满一桌子饭食,林延潮食指大动。 玉井饭就是藕片莲子饭,之所以叫玉井,是藕截成块后,一片片看来像是一个井字,藕色又近于玉色。林延潮不禁想起韩愈有句诗是,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玉井饭就那么一小盅,用藕色地锦御瓷,小巧精致不够几口吃的。 至于萝卜蒸卷,红枣糕也是林延潮的大爱。 海参雪花羹美味滋补,热气腾腾的。至于鸡蛋面,林延潮让内官先盖住,留着最后填饱肚子。 林延潮拿起汤勺,在海参雪花羹舀了一口,不烫不冷的,鲜咸的汤水入口,恰将寒意与疲乏驱散。 然后林延潮几口将玉井饭吃完,又端起香米粥,再夹起一萝卜蒸卷。与林延潮并坐在另一张桌案上的何洛文,则是保持讲官风度,所**洁。他拿着银制小勺,就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乳,抹去奶皮,在那一勺一勺的挑着。 那等谨慎小心,似生怕羊乳,有丝毫沾到了官袍上。 半响后,何洛文已是将羊乳喝完,内官奉上湿巾,他拿了一点一点的擦着嘴唇。 “林中允!” 林延潮将筷子上夹的枣糕放下,擦嘴后向何洛文问道:“何谕德,有何示下?” 何洛文看着文华殿,慢慢地道:“林中允,你今日第一次进讲,需记得进讲之时,句句切乎先王之道,不可因圣上爱听什么,就讲些什么。” 林延潮知何洛文在提醒自己,并没有按照讲官的那一套,与天子讲经。尽管说得很委婉,但指出林延潮在迎合圣意,专用捡皇帝喜欢听的来说。 但林延潮有自己的主意,于是道:“谢何谕德提点,下官以为将先王之道糅于俗事中进讲,更易讲明。” 何洛文听了眉头一皱道:“圣贤之道何其精微,林中允怎可擅衍其义,糅于故事。” 何洛文这话微微重了,但对方毕竟是首席讲臣,资历和官位远在自己之上,林延潮出言不能顶撞。 于是林延潮就沉默着不说话。 这时两名内官从暖阁步出来到何洛文,林延潮面前道:“何先生,林先生,万岁爷见今日御膳上有云南进贡鸡踪菜,想两位讲官还从未吃过,故而命我等端来。” 林延潮和何洛文一并起身致谢。 内官笑着道:“万岁爷赐食给大臣,这是不轻易授予的恩典啊,多是林先生今日进讲,令龙心大悦,故而万岁爷推食食之。” 林延潮有些不以为然,皇帝吃过再给我吃,多不卫生啊。但对‘推食食之’却不得不感谢。内官离去后,何洛文也就不说什么。小皇帝显然是十分欣赏林延潮进讲,故而给他撑腰嘛,他还能说些什么。 林延潮将饭食吃完,又喝了半壶茶,方才满足。 片刻后,天子在殿上宣二人继续进讲。 二人一并起身进文华殿,一旁内官收拾饭桌,也是谈论起二人。 一人道:“何先生持儒臣之仪,一饮一食都合乎于礼数,无可挑剔,难怪万岁爷赞他为人臣楷模。至于林先生嘛……” 几名内官都是一笑,一人道:“虽看得没有词臣的清贵庄重,但却不似捏架子的人,应是比较好说话。” “我觉得有理,你们看他们二人谁会更得万岁爷赏识?” 众人闻言都是对视而笑。 这时林延潮,何洛文已入穿廊。 日讲分早讲与午讲,早讲将四书五经,午讲讲通鉴节要,也就是讲史,与天子讲述历朝兴亡事实。 林延潮站定后,觉得张四维似有意无意地看了自己一眼。 林延潮想起张四维的叮嘱,正是要他在讲史之时,借历史之事,委婉劝诫天子。 这才是今日日讲的关键所在。(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七章 拐弯抹角 林延潮与何洛文依旧是对立而站。但见小皇帝从后殿来至廊房时,脸上却涨得通红。 林延潮察言观色,见天子这样应是生气动怒的样子。然后他又看站在天子身后的张居正,张四维的脸色。 但这二人都是城府深沉之人,令林延潮丝毫看不出端倪来。 林延潮猜得没错,就在自己用御膳时,小皇帝确实发了顿脾气。 当时小皇帝正在文华殿后殿东暖阁里批改奏章,而张居正,张四维就坐在暖阁外,君臣内外以一帷幔间隔。 就在这时司礼监太监冯保来了,身后两个钤束长随各捧着一叠奏章。 冯保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斗牛服,走进文华殿。 冯保眼下是司礼监太监兼提督东厂,在内廷中司礼监太监有内相之称,可谓权视首辅,排名在司礼监太监之后就是提督东厂太监。东厂督公向天子奏事时,连司礼监太监也要退避。 而冯保身兼‘内相’与‘督公’两大称呼于一身,除了嘉靖朝的麦福,黄锦,下来就属他一人,权势未必在张居正之下。 但冯保待张居正十分恭敬,天子曾赐他蟒服,但冯保有张居正在场时,坚决不穿。 冯保有侄儿叫冯邦宁,格外跋扈,横行于京师,一日遇上张居正一位长随姚旷,二人互相不爽,先bb,后打架。姚旷吃了亏向张居正告状,张居正写信给冯保让他约束侄儿。 冯保知道后没有护短,而是把冯邦宁抽了一顿。张居正变革之所以这么顺利,也因冯保善于处下,丝毫不给他找麻烦的缘故。 张居正,张四维见了冯保,一并从椅上起身,离开椅下的毛毡行礼道:“双林先生。” 双林是冯保的号。 冯保也是对二人行礼道:“咱家将奏章进献给天子,就不陪二位阁老说话了。” 于是冯保走入暖阁,小皇帝看见冯保,搁下笔来笑着道:“大伴你来了拉!” 冯保堆起笑容道:“见过陛下,这是外廷刚送来的奏章,这里有京兆尹的折子,说有民间有祥瑞,内臣看了就立即给陛下送来了。” 小皇帝笑着道:“有什么祥瑞啊?” 冯保道:“他说有百姓几个月前在西山夜间见一赤光,亮如白昼。” 小皇帝听了顿时没了兴趣,道:“这算什么祥瑞,这地方官也真无趣,拿这些事来说。” 冯保笑着道:“陛下有所不知,十六年也百姓见一赤光,后不久民间有一女子,未婚而孕。” 小皇帝听了顿时面色不快问道:“未婚而孕怎么了?” 冯保道:“古书云,女子梦赤光未婚生子,多为圣人也,故而可称祥瑞。” 小皇帝听了冷笑道:“此古书为伪也,此子也可为妖孽。” 说完小皇帝重重拂袖,冯保连忙道:“陛下息怒。” 小皇帝看了冯保一眼道:“京兆尹不理会庶务,而专打听这些歪门东西,可见其失职,立即下旨,朕要好好申斥他。” “这。” 暖阁外,张居正,张四维都不由摇头。 …… 此刻小皇帝坐在文华殿上,想起方才之事,仍是气得不打一处来。 他怎么听不明白,这些臣子借着这些事,变着方的暗示他。 只是他的性子,隐隐犹如他的祖父嘉靖皇帝那样软硬不吃的脾气,你要我这么干,我就偏不。 这时何洛文已是上前了,小皇帝方才回过神来道:“何先生今日讲哪一段?” 何洛文道:“陛下,臣今日讲得是宋真宗皇帝。” 林延潮一听何洛文起了个头就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好啊,你何翰林也是给李太后,张四维当说客来了。 林延潮不动声色站在一旁,听何洛文怎么与小皇帝讲。 小皇帝不是林延潮,当然不知何洛文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药,反而笑着道:“朕听闻真宗虽有澶渊之耻,但在位时能恤民免租,整顿吏治,却也算是一位有为之君。” 何洛文道:“陛下所言甚是,不过臣今日讲的是真宗皇帝身边的大臣张茂实。” 小皇帝哦地一声,问道:“张茂实?这朕倒是第一次听说,此人有何功业啊?” 何洛文道:“此人无甚功业。” 于是何洛文将张茂实经历道来,小皇帝听了顿时再度脸黑。 这张茂实什么人,史载是皇子乳母朱氏之子,但事实上朱氏却是出身宫女。 然后何洛文说得是野史,宋真宗临幸了朱氏,朱氏给天子诞下张茂实。但宋真宗是在居丧之际临幸朱氏,怕影响帝王名声,故而怎么也不肯承认这儿子。 下面就是正史了,宋真宗就将张茂实送给太监张景宗当养子,并养在宫中。后来张茂实长大后,担任禁军马军副都指挥使。 这时宋真宗已是过世了,传位给宋仁宗,但宋仁宗皇位却后继无人。有一日张茂实的一名部下,得知内情,向张茂实说,你不如认回这门亲戚,从此就是天子的皇兄,皇亲国戚了,甚至你的儿子还有继承皇位的可能。 张茂实没答允,但消息却传了出去,民间百姓都听说了。 张茂实吓得不行,于是向天子请罪,宋仁宗听说了于是解除他兵权,到外地任节度使。 过了几年,宋仁宗将张茂实调回继续任禁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但大臣不干了,说人谓茂实为先帝子,岂宜用典宿卫? 然后张茂实不断被御史弹劾,到死的那一天,还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无论这野史是不是真的,但何洛文讲出给天子听,就又是另一个意思了。 林延潮看小皇帝笑脸气得涨红,但何洛文却是耿直进言。 林延潮心想这何洛文讲得却也是在理,他之前听说,小皇帝要将王姓宫女所生之子,送至宫外让百姓私养。但何洛文恰恰就给皇帝讲了,当一名皇帝私生子是什么结果。 林延潮也不得不佩服何洛文,居然找了这么一个野史上的例子,来劝诫皇帝。皇帝还拿他没办法。 咱们读书人就是擅长拐弯抹角。 何洛文劝诫后,小皇帝还不得不夸奖了他一番,然后看向林延潮道:“林中允,你今日要与朕讲得是通鉴哪一段呢?”(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八章 说一不说二 林延潮看出天子的神色。 小皇帝的城府仍是太浅了些,何洛文这一劝诫,但是他的面子上已是挂不住。 当然何洛文这劝诫,还是很无礼的,触怒了天子的威严,这若是在嘉靖皇帝时,哪有大臣敢这么讥讽天子的。 但从大臣角度来看,天子年轻,还未亲政,远远玩不过张四维,李太后。平素张居正敢呵斥皇帝,李太后动不动就把皇帝从床上抓起来用水泼脸。他们这样做,不就显得自己是比天子还牛逼的存在吗? 百官们在太后与天子这选择题,大家当然毫不犹豫选太后,不会选站在天子一边。 从皇帝的角度来看,颇有你站在我妈这边,当我好欺负是吧的看法。 小孩子都有逆反心理,何况天子这等九五至尊,太后与大臣越这样,天子心底的积怨也是越深。他日就算勉强从了,怨恨也是放在心底,甚至会发泄在王氏宫女,甚至他的孩子身上。 此刻小皇帝脸上怒色已是强压了下去,笑着道:“何爱卿这番话,讲得着实不错,朕有所得。” 林延潮知天子明明生气,还要这么陪着笑脸说话,这等滋味怎么好受。 何洛文讲完行礼退下。小皇帝继续道:“林中允,你今日要与朕讲得是什么呢?” 听天子向林延潮这么问询,林延潮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疏远。他知道皇帝已是将他和何洛文看作了一路人。 林延潮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向前走到御案前,向小皇帝一躬后答道:“陛下,讲臣今日要讲得是唐太宗皇帝。”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乃一代雄主,太宗皇帝犹有过之,他的生平朕听得不少了,不知林中允要讲哪一段呢?” 唐太宗一代雄主,他的治国平天下之道,是每朝君主必学的功课。对林延潮要说唐太宗,小皇帝此刻心道,你还能比前任几位讲官说出新意来吗? “讲臣,今日要讲的是魏征谏太宗皇帝。” 小皇帝脸顿时沉了下来,就算对历史一知半解的人,也知道魏征谏太宗的故事。 讲官们给天子讲课时,最常说的一句,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这句话就是出自唐太宗点评魏征的。同时讲官们也是用魏征的例子,来劝小皇帝要学太宗皇帝啊,你要多虚心纳谏。李世民那么英明的皇帝,都也要以魏征这等谏臣为镜。你有李世民厉害吗?没有他厉害,你就别bb,老老实实地听我们的话。 小皇帝看来林延潮讲魏征这故事,就劝自己要学唐太宗纳谏的。 当然这给小皇帝讲魏征,并非林延潮临时起意,他事先给张四维的讲章里就这么写的。讲官给天子的讲章要给阁臣先看定,如果林延潮不写这个,那么讲章在张四维那就通不过了。 小皇帝神色已是冷淡下来,林延潮是他钦点的状元,三元及第牌匾也是他恩赐的,当初会见外邦使节,自己还帮林延潮说话,给他加官进爵,而此刻连林延潮不帮他也就算了,还帮着太后,这等心疼岂是言语可以说的。 这等于被自己亲信的人,再背叛了一次,伤害比何洛文劝谏更痛十倍。所有大臣都弃他而去,堂堂天子在这一刻真的成为了孤家寡人。 小皇帝神色已是恢复如常,坐在御案后道:“林中允请讲。” 林延潮听出小皇帝这话里的痛楚,于是道:“微臣今日所讲之书,乃验古人所行之事,政事何者为得,何者为失,天下因何而治乱,故而望陛下引以为鉴。” 开场白后,林延潮继续道:“昔日陕县丞皇甫德,参上书惹太宗动怒,太宗以为讪谤。魏征劝道,昔贾谊当汉文帝上书说,可为帝王痛哭的事有一件,可为帝王流涕者两件,可以为帝王长叹息的事有六件。从古以来上书奏事,臣子往往言辞很激切,如果不激切,就不能打动人主的心,故而激切即似讪谤。” 众人听出,林延潮的意思就是,陛下,咱们臣子谏言意见是激烈了一些,但不激烈你听不进去。你是皇帝大人大度,哪能因这点小事生气呢。 小皇帝听了这话,脸色稍缓道:“林卿家请继续说。” 张居正,张四维都是点头心道,林延潮果真了得,几句话令天子怒色顿消。 下面林延潮反问:“陛下以为魏征为何等之臣?” 小皇帝听了道:“朕记得魏征曾与太宗皇帝说过,所谓良臣,应该像稷、契、皋陶那样,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传世,福禄无疆;而所谓忠臣,只能像龙逄、比干那样,身受诛夷,君陷大恶,家国并丧,空有其名。” “魏征一生上谏两百余事,太宗皇帝亦名垂千古,他应是良臣。” 林延潮道:“陛下所言极是,微臣也以为魏征乃良臣,而并非忠臣。” 小皇帝听了失笑道:“林卿家,此言差矣,朕可没有说过魏征不是忠臣,当然此忠臣并非魏征所言的忠臣。” 林延潮笑着道:“陛下,微臣仍认为魏征不是忠臣。” 小皇帝听了问道:“林卿家,这么说有什么道理吗?” 林延潮道:“陛下,微臣读史,记得魏征将自己谏诤太宗皇帝的奏章,上奏之前都偷偷抄录下来,拿给史官诸遂良看,让他录之国史,成全己名,却宣扬天子之错,陷君于恶名。敢问陛下这是忠臣吗?” 林延潮风向疾转,张居正,张四维,何洛文谁也没有料到。 何洛文听了袖子下双手微微动了动,然后平静了下来。 小皇帝听了却是看了何洛文一眼,意味深长地问:“依林卿家这么说,魏征岂非沽名卖直,陷君于恶名?” 林延潮反问:“陛下,那太宗皇帝最后陷于恶名了吗?” 小皇帝听了林延潮话,终于知道他说得是什么意思了。 当初讲官们与他讲这段历史时,只说一不说二,只提唐太宗从善如流,魏征敢谏,却不说魏征背后那点小心思。(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九章 单独召见 何洛文垂着头,他方才刚向天子进谏。而林延潮这番话听来,有几分讽刺他的意思。 至于小皇帝则是不一样,他从林延潮这次进讲听出了与其他讲官,不一样的意思。 小皇帝眼光一转,忽笑着对何洛文问道:“何卿家以为林卿这番话如何?” 林延潮听了心道,好啊,好你个万历,这是在煽风点火啊,发动群众斗群众啊! 何洛文一直不动声色,待听小皇帝这么问时,上前几步道:“陛下,讲臣以为林卿这番话深有见地。” 说完何洛文就不说了,竟不辩解一句,颇有大臣的风度。 林延潮看了何洛文一眼,心道若是换了旁人被小皇帝这一挑拨,早就上来与自己撕逼了,但何洛文不为所动。听闻此人理学精湛,持身甚谨,果真名不虚传。 见何洛文不为所动,小皇帝不免有些失望,然后对林延潮道:“那林卿家请继续讲。” 而林延潮看了张四维,何洛文一眼心道,话题讲到这里就好了,需见好就收。 于是林延潮道:“以臣所见,魏征将奏章给诸遂良看,不是为了美名,而是为了保全性命,但对唐太宗皇帝而言,不论臣工的用心,但凡有臣下十句里有一句利于行的,就可以纳之,这才人君的楷模。讲臣举这例子,就是想向陛下说此。希陛下能慎之戒之。” 听了林延潮的话,在场小皇帝以下都是点了点头。 如果说林延潮方才以魏征之事,是起了个好头的话,那么这几句总结,就是一个豹尾。 当然虽说豹尾,但林延潮还只是笼统大概地说了一下,其中种种深意,又岂是三言两句能说得清呢?小皇帝不由觉得意犹未尽,比起何洛文的劝谏,林延潮的谏言既不是泛泛之谈,也给他留了面子,令他有所得。 于是小皇帝郑重地道:“林卿家之言,朕受教了。” 这番话说得比方才对何洛文讲得的内容差不多,但话语里的诚恳,又岂止多了十倍。 林延潮察言观色,知自己过了小皇帝这一关,又看向张四维,但见他向自己轻轻颔首,知他对自己这番临时起意的进谏,也是认可了。 唯一就是何洛文可能不爽。 张居正出班道:“陛下,已快午时,该回宫用膳了。” 小皇帝点点头道:“两位卿家辛苦了。” 说完小皇帝离案,然后林延潮与何洛文向天子一躬,这一次日讲方才结束了。 于是林延潮与何洛文一并离开文华殿,半路上林延潮与何洛文道:“何前辈,方才侍生在殿中,就事论事,非特意有指,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 何洛文看了林延潮一眼道:“此乃区区小事,何足放在心上。” 说完何洛文先一步离去。 然后林延潮回到皇极门前的值庐,王家屏,朱赓都在值庐里一边吃饭,一边说笑。 他们见了林延潮,当下招呼林延潮一并来同食。 林延潮当然乐意,在史书里这王家屏和朱赓后来都是官居首辅的人物啊,自己还不赶紧与他们打好关系。 由此可见日讲官之中真可谓是藏龙卧虎,要不然怎么说是宰相的预备班。 小吏给林延潮盛好饭端上桌。 王家屏举着筷子指着桌上的五菜两汤,笑着对林延潮道:“这值庐的饭食是比不上御膳,甚至在内阁时吃的私厨也是不如,宗海不会不习惯吧!” 林延潮连忙道:“王前辈哪里话,这饭菜侍生已是觉得很好了。” 王家屏收敛笑容道:“以后都是同济,我也不与宗海你见外了。这讲官值庐也就这样,几个开间都是连在一起的,咱们几位日讲官没有单独的值房,甚至连饭桌,也是在公案一旁。而且这里下午日头西晒,到了夏天,值庐里就如同蒸炉一般。” 林延潮道:“王前辈能在这里住了六年,那侍生也要住六年。” 王家屏与朱赓对视一眼,然后一并点头道:“好,有志气。” 于是众人闲聊,林延潮还没吃了没几口,就见一名太监走进值庐道:“林中允在吗?” 林延潮起身道:“我就是。” 这太监道:“陛下口谕,请林中允立即去乾清宫觐见!”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讶然,什么?天子要林延潮单独觐见? 林延潮这才任日讲官第一天,就有被天子单独召见的资格,这是要往心腹之臣上靠的节奏啊。 一旁王家屏,朱赓第一个反应是林延潮不会犯了什么事吧,这才第一天值日讲呢。 林延潮却丝毫不惊讶,咱们这位年少天子,果真是性子够急的,这才刚刚过午,就传召自己了,自己还以为要等一会呢。 林延潮道:“请公公容我宽衣。” 太监道:“请林中允快一些。” 于是林延潮入内换了一件官袍,当下随这位太监从皇极门入宫。 林延潮在乾清门前等候了一阵,这里是外廷内廷分界之处,一般外臣不敢擅入。半响后朱漆大门菜被司阍推开,林延潮与这名太监来到乾清宫旁东暖阁里。 太监道:“陛下正在用膳,林先生还请宽坐。” 林延潮坐定,这时一名太监端着茶入内。 林延潮看了一眼,见这太监竟是高淮不由大喜。 高淮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给林延潮上茶低声道:“状元公,万岁爷方才用午膳时,冯大珰来了一趟。冯大珰走后,万岁爷就心情很不好,故而命人传你,你一会奏对时,谨慎着些。” 林延潮点点头,这就是宫里有人的好处,也是低声道:“多谢公公通风报信了,以后请公公多照应。” 高淮连忙道:“哪的话,平日万岁爷对状元公器重得很呢,你名字还写在文华殿的屏风上呢,以后我还要求状元公照应我才是。” 林延潮与高淮说了几句,高淮立即走了。 半响后,门一开小皇帝进来了。 林延潮立即向天子行礼。 小皇帝点点头后,示意左右退下,然后对林延潮道:“这么急着请林爱卿来,实是朕要几句心底话与你商量。”(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章 私问 听了小皇帝这话,正常人都是要泪崩了,这是什么的节奏? 这与大庭广众下的君前奏对不同。天子私下垂问,这简直是拿你当心腹啊!什么叫天子股肱,帷幄近臣,不外乎如是。放在外人看来,这以后妥妥的是要飞黄腾达的节奏。 但是对林延潮而言,却并非是这么简单的事,伴君如伴虎,这是机遇也是风险。 林延潮躬身道:“不知陛下有何垂询讲臣?” 额,小皇帝犹豫了下,然后压了压手道:“林爱卿先坐下喝口茶。” “臣谢陛下赐坐。”林延潮坐下后,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小皇帝捋着龙袍的袍角,斟酌了一番道:“慈宁宫……” 讲到这里,小皇帝有些难以启齿,脸上一红换了一番口气道:“……慈宁宫旁花开正盛,林爱卿可有耳闻?” 林延潮道:“大内之中,此非外臣可知。但入冬之后,慈宁宫旁花开正盛,想必是奇景了。” 小皇帝顿时知道自己说了一句蠢话。 这时林延潮道:“陛下请微臣来,是否早讲午讲之时,微臣所讲的经史有讲得不清楚的地方。” 林延潮的台阶递了过来,小皇帝顿舒了一口气,笑着道:“林爱卿,确实你今日所讲魏征谏太宗之事,朕深感费解。” 林延潮问道:“不知陛下于哪一段感到费解呢?” 小皇帝道:“朕也知道为人君者,当广开言事之路。但百官所言所见,不免与朕相抵。朕也知道有些地方朕也做得不对,但若真能改之,朕早改了。若不能改之,言官又言之何益,此朕不能解。” 林延潮听小皇帝这话心道,这话不新鲜,史上小皇帝还拿此话问了另一个人,那就是王锡爵。 当时天子问王锡爵,言官好bb,朕撑不住了怎么办。 王锡爵答道,上于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鸟之音。大意就是这样奏章一概不理,你当他鸟叫。 王锡爵本是私下向天子说的,但这消息不小心传了出去,顿时言官一片沸然。你王锡爵身为文官一份子,居然在皇帝面前,骂言官尽是鸟人,这了不得了,革命内部出现了叛徒啊! 于是满朝上下群起攻之,王锡爵政治生涯因此中止。 不过小皇帝所问的,这也就是每一名君王最苦恼的地方了。 林延潮道:“陛下,昔年魏征谏太宗,魏征的话,太宗皇帝都纳用了吗?魏征谏高昌设县,太宗皇帝拒之,魏征谏立魏王,太宗皇帝也没纳之,反而立了晋王。所谓的太宗从谏如流,实乃后世史官误陛下啊。” 小皇帝听了抚掌笑着道:“还是林卿家肯与朕说心底话。” 说到这里,小皇帝突冷笑一声道:“其实朕心底也明白,为何京兆尹,何洛文以及几位大臣,都在劝朕,还不是一肚子幸进的打算。那宫女肚里若为元嗣,这些人就有劝立之功,哼!” 听到这里,林延潮不由称许,小皇帝有时候看起来蛮不靠谱的,但还是英睿的。对于大臣们为何劝谏,这番投机取巧的心思,心底就和明镜一样。 眼下小皇帝还没有嫡子,那宫女若是给天子生下男孩,那么按照立嫡立长的规矩,这就是太子。官员们少不了要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积极上谏,要是选边成功,就算自己看不到,将来也可保子孙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啊,这必须赌一把的! 林延潮一声不吭,听着小皇帝把心底话说出来。 “林爱卿,此事朕想听听你的看法,朕该不该认这宫女?”小皇帝向林延潮询问。 林延潮心道,我勒个去,你问我要不要**转正,上车补票,这个答案我怎么好乱说的。如果我点同意,那么在小皇帝心底,不就也成了那些图谋‘劝立之功’的大臣吗? 若点不同意,顺了皇帝心思,但自己也是竖敌无数,以后更休想在朝堂有立足之地了。 于是林延潮果断道了一句:“此乃陛下家事,臣不敢开口。” 这会轮到小皇帝吐血了,他找林延潮来还不是找个能商量的大臣,想就此事听听他的意见。 小皇帝急道:“林卿家,此间就你我二人,出得你口,入得你耳,绝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个忙无论如何,你可一定要帮帮朕。” 小皇帝都这么说,林延潮不能再拒绝了,于是道:“陛下,可否请容微臣先问几个问题?” 小皇帝喜道:“林卿家尽管问!” 看着对方一脸热切的样子,林延潮道:“敢问若是陛下决意不认此宫女,那两宫太后于此是什么看法?” 小皇帝听了沉默片刻道:“慈圣太后必不肯允之,仁圣太后不会说,但恐怕也是不喜。” “眼下知道此事的几位阁老,讲臣中可有一人支持陛下?” 小皇帝双手一摊道:“没有一人。” “那臣斗胆再问陛下,若是消息传至外廷,百官又会如何?” 小皇帝有几分无奈地道:“那肯定是奏章堆积如山。” 林延潮道:“臣窃以为也是如此,事实上陛下心底早有圣裁,何不早作打算?免得最后上下怨之。” 小皇帝先是默然了,然后道:“林卿家,谋事明白,陈平,张良也不过如此,朕要如何赏你才是?” 林延潮立即起身道:“臣哪里有什么功劳,若陛下真的要赏赐,应该重赏何谕德,那么太后与百官,必会知道陛下的心意,称赞陛下的英明。” 小皇帝一愕,但随即明白林延潮的心思,不由感动地点点头。 此刻小皇帝已是从颓然走出,对门外道:“来人!” 外间两位乾清宫值事太监走进暖阁,其中正有高淮。 高淮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小皇帝道:“传朕口谕,詹事府谕德何洛文,讲读效劳,赐玉带一条,罗衣一件!” “是,陛下。”高淮见小皇帝神色甚喜,还以为他要赏赐林延潮,却不知为何赏了何洛文。 而林延潮则是在一旁大声道:“陛下圣明!” 小皇帝徐徐地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一章 侍君之心 就在林延潮受天子召见时。 此刻皇极门值庐里,五位日讲官也是难得聚在一处。 众人正在闲聊,这时一名奴仆模样的人走进了值庐向何洛文道:“老爷,这是二爷给你的家信。” 何洛文点点头,拿信收下拆开一看后,微微皱眉,立即提笔回信。 众人都知道何洛文的弟弟乃何洛书,原来是翰林,当然他们也都知道,林延潮在恩荣宴上与何洛书撕逼的事。 换了一般何洛文就算不给林延潮穿小鞋,对林延潮也必是印象颇恶。 王家屏将次日进讲的讲章放在一边,向正在写信的何洛文问:“今日林中允第一次进讲,启图兄以为如何?可有不妥之处。” 王家屏不知何洛文对林延潮态度,这么问也是试试他的口风。 何洛文听了搁笔,淡淡地道:“尚可而已。” 众人不知何洛文所指,朱赓进一步问道:“真不会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天子吧?” 何洛文道:“林中允初次参加日讲,虽谈不上练达,但也没有犯错的地方,最多言辞有些随心吧。” 听到随心二字,众人更觉得今日进讲时,文华殿内确实发生了什么事。 一旁朱赓问:“天子传召非同小事,我等身为日讲官多年,但私下入宫奏对,也不过寥寥数次。林中允突被宣召入宫,我等总是担心他不小心冒犯了天子吧。” 王家屏皱眉道:“我也是有此担心啊,故而才相询启图兄。听闻以往有一名讲官,在给天子讲中庸时,竟说出‘白骨如林’之语,最后因言语不谨,被罢了讲官。我倒是担心林中允初次进讲,言语中不知避讳,惹天子不快。” 坐在最末席的黄凤翔,乃是几人中除林延潮外晋日讲官最晚的一人。他道:“王前辈不必替林中允担心,侍生所知林中允处事十分持重严谨,料想在进讲时不小心有辱圣听。” 一旁陈思育也是笑道:“不错,林宗海在我手下任事虽不足半年,但他处事之严谨,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 王家屏听了笑着道:“有你们这番话,我就放心了。” 何洛文听了点点头,然后道:“忠伯真仁厚之人,我等既是翰苑同僚,眼下又一并为天子侍讲,更需和衷共济才是,忠伯一会去打听打听,看看林中允是否有需我们帮助的地方。” 听何洛文的话,众人都是称是。 就在王家屏要出门打听消息时,此刻门外突道:“圣旨到!” 林延潮刚刚从乾清宫回到皇极门值庐。 眼瞅几名宣旨的太监刚走,林延潮在屋外,就看到几位日讲官们都正在向何洛文道贺的一幕。 林延潮走进屋里,见一旁桌案上置着御赐的玉带,红袍时,连自己不由眼热羡慕。 为何羡慕呢?主要是那一条玉带。 明朝官制,一品官方能佩玉带,可持腰玉。 当然天子也会格外施恩,赐腰玉给大臣,但这都是二品三品官方特有的殊荣。 不过作为天子近臣,日讲官品秩虽低,但天子也是经常破格赏赐的,虽官位不好升迁,但在官服上却给与拔高。前朝就有五品讲官赐斗牛服的例子。 但是赐予腰玉,对于讲官而言那还是属于旷世恩典,没有几人在讲官任上得天子如此赏赐的。 此刻何洛文,也是不由露出了笑容,甚至有几分惊喜。一旁几位日讲官既是向何洛文恭喜,同时看向玉带也都是满满的羡慕之意。 而他们见林延潮进来,一旁的黄凤翔快步上前道:“宗海,你来得正好,天子召你觐见,何谕德即受厚赏,此事莫非与你有关?” 何洛文与众官员都是看向林延潮心想,是啊,莫非林延潮在天子面前说了何洛文的好话。 哪知林延潮听了装出一脸惊讶的神情问道:“什么?何前辈竟受天子封赏,这在下不知道啊。何前辈,侍生先在这里与你道喜了。” 众日讲官们都是一愣,王家屏,朱赓都露出怀疑之色,齐声问道:“不可能啊,这真与你无关?” 林延潮答道:“是啊,在乾清宫时我实不曾在圣上面前提及何前辈半句。” 这时何洛文上前一步,来到林延潮面前问道:“那林中允在天子面前说了什么?” 林延潮道:“问得都是今日讲书之事,天子好学,有几处不明白之处,召我相问。我也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实不料何前辈受到封赏。想必是今日何前辈进讲,得天子赏识吧!” 林延潮拒不承认,众人都是将信将疑。 倒是朱赓,王家屏,陈思育见此,露出了几分玩味的笑意。林延潮也知多半瞒不过这几只老狐狸的。 这可是天大的人情,但为什么林延潮要推辞呢? 因为自己在天子面前说了,自己不愿居功,请重赏何洛文。 眼下出来了,林延潮在别人面前自吹自擂,把这个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这是什么行为?前后不一,人品堪忧啊!话万一传到小皇帝耳朵里面,功亏一篑,所有努力化为乌有。而且何洛文知道真相,也不会感激林延潮,反而会心怀不满,甚至怨恨自己。 伴君如伴虎啊!故而申时行平日时常与林延潮讲,时时刻刻要有伴君之心。 平日林延潮若在翰林院里神经大条一点无所谓,但身处这紫禁城里一点点疏忽,都是不行的。 听林延潮这么说,朱赓笑着道:“天子圣明,必能自省自鉴,故而这才事后赏赐了启图兄的!” 几人一并点头道:“正是如此。” 何洛文露出淡淡的笑容道:“其实何某哪里有半分功劳,只是天子重赏何某,其实不过向太后,内阁,以及我等几位讲臣表个态而已。但林中允也是出了一份力啊!” 林延潮立即‘谦虚’地道:“何前辈,这……这侍生毫无寸功,实是不敢当啊!” 几人都是笑着道:“宗海,当得,当得。” 何洛文点点头,轻笑着道:“宗海实不必谦让。” 听何洛文这么说,林延潮觉得何洛文他对自己的疏离少了几分。(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二章 动怒 临近冬季,虽未下雪,但天气已是酷寒。 今日是京官们三日一次32的朝参。 官员们披星戴月地坐轿,骑马,或者徒步赶往皇城。林延潮也是官员队列中的一员,他对这什么唠叨子早朝,早就是一肚子怨念。 在翰林院时,官员们都是辰时以前到衙点卯。但朝参时你非要搞个卯时,夏天也就算了,冬天这么冷,又这么黑仍要上朝。林延潮等这样家住得离皇城远一点的官员,一般四更天就要起床。常言道四更贼五更鸡,堂堂京官居然与窃贼,同步作息,何等奇葩。 林延潮入宫门后,天色还未未明,于是先去朝房里休息了。 几位阁部都还没到,朝房里唯一到的主官是现在的翰林院掌院学士沈鲤。 沈鲤乃河南归德人,人称沈归德,在翰苑时是以理学著称的儒官。此外沈鲤还曾是天子在东宫时的讲官,也是很得小皇帝器重的讲官,去年丁忧守制已满,刚刚返回朝廷现在出任侍讲学士,兼掌院事。 沈鲤这人相貌很有特点,面色清黑,一见之后绝对令人印象深刻。林延潮省亲回朝后,曾往沈鲤门上送了帖子意思一下,并没有亲自上门拜见。按道理来说,沈鲤现在是翰林院老大,名义上的顶头上司,林延潮不该对他这么怠慢。 但是林延潮老师申时行与沈鲤私交不睦,据林延潮所知沈鲤是一个很清高正直的人,他的经学功底很高,他经常说了一句名言是,治学上要确认是非,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不可似是而非。 在翰林院公事的时候,沈鲤觉得申时行这人很世故太圆滑,很讨厌。而申时行也讨厌沈鲤,常常私下骂他为‘蓝面贼’。 因为这二人这样恶劣关系,故而林延潮也不得不主动与沈鲤划清界限。 “下官林延潮见过光学士。”林延潮初见沈鲤时,心底有点小忐忑,担心他因为申时行的关系,不给自己好脸色看。再说自己回京没有第一时间拜会沈鲤,却是也不太恭敬。 沈鲤身形不高,但目光却很是锋锐,十足的理学大宗师的气度。 沈鲤见了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是林中允,久闻其名了,你的漕弊论我居乡时看过了,可谓切中时弊,发人深省,乃是金石之言。” 林延潮听了沈鲤这话,大出乎意料,没料到他对自己竟这么看重。 “光学士之言,下官不敢当之。” 沈鲤笑了笑道:“读文章可知风骨,有什么当不得的,我眼光不会有错,宗海乃真孺臣!” 这评价令林延潮不免‘受之有愧’,但只能受了。 接着沈鲤又道:“林中允既为日讲官,需时时劝诫天子,让其亲贤臣,远小人。” 林延潮听了一愣心道,这沈鲤话中有话啊,总感觉这小人,指的是申时行。 但林延潮只能道:“光学士教诲,下官谨记在心。” 然后林延潮立即告退,坐在一旁了,与左右同僚闲聊。 此刻朝房里十分热闹,一名翰林道:“诸位可知道今日朝参上,陛下会宣告一件大事。” “何事?” 此人笑着道:“我听说陛下要册封一名都人为妃。” 林延潮看了他一眼,心道宫闱里要守住秘密,实不容易啊!越来越多的官员知道了,看来早晚传遍官员的耳底。 “都人岂可为妃?莫非他怀了龙裔?”几名翰林们都诧异道。 “哈哈,不可说,不可说。” 众人顿时恼道:“真扫人兴致。” 那人见卖足了关子得意地道:“反正今日朝会就知道了,诸位不要与我急。” 景阳钟响后,百官在午门前列队,御史点名后,凡四品以上官员,及五品以上宫坊官鱼贯进入午门。其余官员要立在午门前,看着城门楼子,非天子宣召不得入内。 原来林延潮一直是没资格参加早朝,属于蹲门口百官中的一个,但眼下他身为日讲官则可参加常朝。 身为日讲官,林延潮不与百官同列,而是站在阶前的螭头之下。在唐朝时,史官,起居官在朝参时,也是站在螭头下,被称为螭头官,而史臣入值记事,称为螭头载笔。 而六名日讲官有直起居,也就是螭头载笔之责,同时还为天子临时起草奏章。 不久静鞭鸣响,天子升座,百官叩拜后,林延潮站在阶下心道,自自己在乾清宫里进谏天子,已是过了数日,听闻王姓宫女再过不久就要临产。 一般以宫闱里的惯例,天子会在后宫妃嫔怀上皇嗣的临产数月前进封。 嫔会升为妃,或者妃升为贵妃。 王姓宫女虽为都人,但既是有了身孕,也当提前封妃封嫔的,否则母亲就没有名分,相当于未婚生子。现在随便,但这在古代可是十分严重的事。不仅是母亲,连生下的儿子都会抬不起头来。 天子家若有这种事,传出去就成为了民间的笑柄。 所以这一次朝参,小皇帝理应宣旨诏告天下,把王姓宫女身份公之于众。 此刻林延潮不由看了六名日讲官首位的何洛文,想来他也是怀有期待才是。然后林延潮再抬起头看向玉阶上的捧敕官,但出乎意料的是,捧敕官手上居然没有手持圣旨,也就是说今日早朝上天子不准备颁布任何诏令,只是与百官议事。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不由心道,这其中莫非出了什么变数。难道天子不打算宣布了吗? 朝参完毕后,天子照例会在宫门外赐食。 林延潮与众翰林们,一并去用饭。 之前说天子要册封都人为妃的翰林,在饭桌上受到了众人的揶揄。 那人面色涨红地分辨道:“我岂会乱说话,这其中内情,我又不好与你们分说……好了,好了,算我怕了各位了,算我胡言乱语,根本就没有此事,给诸位赔礼了,好不好。”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捧着饭碗,用筷子哗啦哗啦地扒起米粥来。但半途却见何洛文突然起身,重重地投筷于地后,拂袖离去。 何洛文动怒的一幕,在场的人都是看呆了,不明白他发什么火?(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三章 宫里贵人 同桌的众翰林们都是停箸,看着何洛文怒气冲冲的离去。 方才几32位聊天的翰林,也是不知发生了什么自顾道:“莫非我说错了什么话,惹得何前辈不快吗?” “宗海!”王家屏向林延潮示意道。 林延潮立即会意道:“我这就去追上何前辈。”说完他立即搁筷,然后快步追了上去。 何洛文走得极快,林延潮几乎是在皇极门前,这才追上对方。 此刻皇极门前,正有京官陆续向皇极门当值的文书房太监处上呈题本,见何洛文怒气冲冲直往皇极门而来,都是不明所以,满脸衙役。 林延潮在何洛文身后道:“何前辈,请留步。” 何洛文停下脚步转过身问道:“林中允有什么事吗?” 林延潮走至何洛文身前问:“敢问一句,何前辈此去作什么?” 何洛文哼了一声,动手除下腰间所悬玉带正色道:“泱泱大国,礼法何在?何以教化万民?我要将此带悬于皇极门前,奉还给天子!” 林延潮也知何洛文为何这么生气? 此事可以理解为要么天子存心在耍何洛文,要么是天子临时反悔。无论哪一个何洛文都不能接受。 林延潮和稀泥道:“何前辈,天意难测,我看此事莫非不会另有玄机吧,不如暂且再等上几日。何前辈不可因一时动怒,辜负了天子的恩典啊。” 何洛文怒道:“我岂是为自己动怒,而是为了免使宗庙蒙羞,如果再等上几日,若是皇……” 说到这里何洛文往左右看了一眼,但见皇极门左近人来人往,于是压低了声音道:“若一旦诞之,那么天家的颜面何在?祖宗家法何在?。” 是啊,寻常百姓家,婢女生子前,也要先纳为妾室的,否则其子就与奴婢无二了。 而王氏宫女离临盆不远了,但是皇帝还没给个信。如此王氏宫女没有名分的话,按礼法宗法而言,所诞之子,不是皇子,而只能算是普通宫女之子。这事若传扬出去,让满朝视礼法为性命的儒臣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难怪何洛文这样暴走,对于他这样的儒臣而言,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样的事了。 林延潮见何洛文如此,心底也没太着急。身为穿越者,他天生对儒学的辩礼辩名的那一套,一贯是不敢兴趣了。再说小皇帝自己已是进言过了,若是他不听,没有必要再说第二遍,若是强行再说下去,恐怕就要自辱了。 眼下他来劝何洛文,也不过尽了一个同僚的职责而已,于是就很没营养地劝道:“何前辈,不要着急,万事好商量嘛。” 何洛文听了道:“也好,看在林中允的面上,我就罢了此念头了。” 林延潮正诧异自己面子还是挺大的时候,何洛文下一句就跟着道:“林中允,若是天子再拖延下去,你可愿与我一并至通政司上奏,向天子呈报此事。” 林延潮为难道:“这。。。” “哼!”何洛文话不说第二句,拂袖离去。 看着何洛文离去,林延潮此刻也只能在心底长叹,这都是什么破事。 早朝之后,就不需日讲,林延潮回到值房后,就在案上写明****讲的讲章。 写完之后,林延潮拿着讲章出了值庐,直接右拐经会极门来到文渊阁,将讲章呈给张四维看定。林延潮见张四维时,见他却有几分忧容。 张四维看过讲章后忽然道:“宗海,那一****在文华殿上进讲,所说的魏征将奏章私给诸遂良过目,却不在这讲章之内!” 林延潮答道:“回中堂的话,当时天子相询,下官急切故而临时答之。中堂可以为不妥?” 张四维笑着道:“无妨,无妨,本阁部也不是拘泥于此,相反那日进讲却令上上下下耳目一新,事后天子也略有转意,说来也有你一份功劳。只是咱们做事,需有头有尾才是,不可半途而废,令全功尽弃啊!” 林延潮听张四维这话,知他意思所指。 林延潮垂头道:“中堂,下官实已是尽力了。” 张四维听了笑着道:“宗海,何必这么早就言已是尽力,你还是勉为其难再试一试。” 张四维都这么说了,林延潮还有什么办法。 “是,中堂,下官再想个办法。”林延潮只能揣着讲章离开文渊阁。 林延潮返回了值庐之中,心想如何应对张四维那边,拿出一个对策来。 林延潮这才在值庐坐了没有多久,就听门外值吏道:“林中允,门外有位乾清宫公公名叫高淮的来找。” 林延潮听说高淮来了,不由讶异,高淮是太监,属于内廷,而他林延潮虽是侍直,但怎么说还属于外臣,大庭广众下还是要避避嫌嫌比较好。 不过都人来了,林延潮也没有不见的道理。 于是林延潮走出值庐外,笑着道:“高兄,你怎么来了?” 高淮连忙行礼道:“状元公,小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次奉命而来,是因宫里有一位贵人,有要事与状元公相商,故而命我而来。” 林延潮听高淮所说的贵人,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小皇帝,他不是就王姓宫女再找自己商量吧。不过林延潮转念一想,天子要见自己实不必这么麻烦,派人传召就好了。 何况天子怎么会知道自己与高淮的关系呢?所以林延潮立即就想到了另一个人。 不过无论是谁,高淮的面子,林延潮还是必须要卖的,当即就道:“好啊。” 高淮大喜道:“多谢状元公,小的给你引路。” 林延潮随着高淮由东华门出了紫禁城,然后折向往北。这里属于皇城,大多是二十四监衙门所在。 林延潮随高淮来至一处屋舍,高淮停下道:“贵人就在里面,状元公请进,小的就在外头等候。”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推门而入。 这屋舍有三间这样,两边摆着桌椅,堂上挂着一画,这画画得是‘岳母刺字’。而在画下站着一名锦衣太监。 这太监正背负双手抬头看画,听了有人进屋,也没有转过头来。 而林延潮则是向这太监的背影,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下官见过内相!”(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四章 耍赖 这紫禁城里,能称为内相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司礼监太监冯保。此外冯?34??还兼提督东厂,称一声厂督也是可以的。不过按照官场就高不就低的称呼叫法,还是称一声内相。 就眼下万历九年里,大明朝的权力排名。张居正妥妥的排第一毫无争议,至于冯保可以算排在第二,李太后算第三,而九五至尊的皇帝只能勉强排在第四,至于张四维,申时行等就表示很遗憾了,他们连前五都进不了。 王世贞在笔记里就曾道,国朝的文武大臣对冯保这样权监的态度。说大明官员见王振而跪者十之五,见汪直而跪者十之三,见刘瑾而跪者十之八。 不过王振,汪直,刘瑾,都没有如冯保那般,同掌司礼监和提督东厂。不少外头以清高自诩的重臣们,甚至一些部堂,在私下见了冯保也是要跪的。 所以林延潮见冯保所持礼数十分恭敬,不亚于见几位阁老。 这时冯保转过身,看向林延潮道:“哦,林中允仅凭背影,怎知是咱家?” 林延潮道:“下官胡乱猜之。” 这时冯保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道:“林中允胡乱猜之,就能猜中,若认真度之,有何庙算不成?难怪陛下赞你有陈平,张良之谋。”林延潮听冯保这句话,暗暗心惊,陈平,张良之谋这句话,是林延潮与小皇帝私下说的,但冯保怎么能知道。 二人分坐,冯保就背对着‘岳母刺字’的画面南而坐,而林延潮则是坐在右侧。 林延潮微微打量冯保,但见他面皮白净,举止温雅,望去像是一名士大夫。宫中太监凡司礼监出身的,都经过内书堂教习,才学文化都不低。当今天子蒙养之时,就是冯保教天子读书的。 据林延潮所知,冯保还是一个非常善琴能书之人。他以一手好书法而受知于嘉靖皇帝,嘉靖皇帝称他为‘大写字’而不叫他的名字。除了书法,冯保的爱好就是弹琴,不仅弹琴还喜欢造琴,而且手艺很高,流传到宫外旁人都拿之当作珍宝。 冯保坐下后与林延潮道:“这高淮嘛,进宫后就列于我的名下,咱家拿他来当作儿子来看。听闻他与林中允交情甚好,我听了后也是替他高兴。” 太监入宫,必投一大太监为其主子,称为名下,或认干爹这样。不过如冯保,几百个干儿子肯定是有的。但冯保也解释了为何差高淮来找林延潮的缘故。这解释不是掩饰,而是有几分尊重的意思。 林延潮捧道:“没料到高小兄弟是内相的人,难怪如此精明干练。” 冯保笑了笑道:“既是如此,大家也不是外人,咱家也就不绕弯子了,林中允这一次找你相见,你可知何故?” 林延潮道:“可是因皇嗣之事?” 冯保抚掌笑着道:“林中允,快人快语,不同于其他翰林,咱家喜欢与你打交道,不错,正是为了此事。” 说完冯保道了情由,原来自那天林延潮劝谏后,小皇帝赏了何洛文玉带,红袍。李太后与后宫上下知道此事后十分高兴,小皇帝这么做就是定了调子,要认这笔帐了。 下面的事,天子只要下一道圣旨就好了,至于其他李太后就为王姓宫女以及他肚里的孩儿安排得稳稳当当的。 于是大家都翘首以盼,等着小皇帝下旨进封王宫女,然后就可以正式公告天下了。但没料到过了几天,天子那边却毫无音信。 小皇帝仿佛得了失忆症般,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李太后沉不住了,他让冯保去问问小皇帝这是怎么回事?当初说过的话,还要不要算数了? 当日冯保受命而来,见了小皇帝。 小皇帝当日正在与几位小太监斗狗玩得正高兴,见了冯保当下笑着道:“是大伴来了啊?” 冯保见小皇帝满头是汗,于是递上汗巾给天子擦汗然后道:“是,内臣封太后之命而来,是想问一下陛下王都人之事,考虑得如何了?” 小皇帝一愣问道:“哪位王都人?” 冯保听了连忙道:“当然是……是有了身孕的王都人。陛下不是忘了吧?” “啊,原来是此事啊。朕是丝毫没忘。” 冯保笑着道:“那敢问陛下,何时进封王都人,太后派我来问了,说进封之事需赶着操办,但又不可轻慢,故而还是请陛下尽快下旨,宫里才好承办。” 小皇帝笑着道:“是这样,朕听说王都人离临盆还有段日子。朕打算下个月再办。” 冯保一听顿时懵了道:“陛下此事宜早不宜迟啊!” 小皇帝听了脸色就变了,当下不快道:“近来朕朝务繁忙,辽东李成梁正在用兵,北境蒙古蠢蠢欲动,火落赤等部要遣使来朝,在此间朕实不应为此宫闱之事分心,误了家国大事。故而朕打算等过一段宽裕些了,再考虑此事。” 听小皇帝说完,冯保看了一眼几个给皇帝牵狗的小太监。 政务繁忙,还在忙着遛狗? 不过天子说得都是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冯保听了也不好反驳,但他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冯保道:“陛下勤政理事,内臣实为高兴。内臣不敢打搅陛下,只乞一道圣旨。” “什么圣旨?” “请陛下下旨令礼部议王都人封号,以供陛下挑选!” 一般妃子的封号都是皇帝挑选的,但也有郑重其事的,令礼部先议几个,皇帝再亲自挑选的。 冯保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如此小皇帝就不能拿国务繁忙来搪塞他了。而小皇帝若真下了这一道圣旨,那么事情也就彻彻底底的是瞒不住了。大臣们都会知道宫里有位宫女怀了皇嗣,那么不用李太后,冯保开口,最注重礼**常的大明官员就会一窝蜂地上奏章,要天子赶紧将纳妃之事办了。 这时小皇帝无法再抵赖了,然后拉着冯保的袖子,以商量的口气道:“大伴朕这几日一直夜不能寐,眼下皇后尚有子嗣,以祖训立嫡立长,若是这都人诞生男婴,此后岂非起而居天下之上?”(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五章 台阶 小皇帝拿皇嗣来搪塞,冯保不好再就此开口,否则就是擅议储君设立。 于是冯保改了口气谏道:“陛下,君无戏言啊!此事你已是答允的,若是骤然反悔,太后和百官怎么看?” 小皇帝听了不悦道:“朕何时答允了?朕赏赐了何洛文,不过赏其进讲有功,又没有说是答允了他,二者岂可混为一谈?” 冯保听完小皇帝这话,第一个反应你出息了啊,居然变得这么厚颜无耻。 而听了冯保转述小皇帝这番话,林延潮不由心道,小皇帝你也真的是够了。 冯保于是向林延潮吐苦水道:“林中允,我操持此事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太后,为了陛下,为了天家颜面。因为此事太后忧思过重,已是病了,咱家这一次找你,就是看你有无妙策,令天子回心转意。” 冯保终于道出了此来找林延潮的缘由。 林延潮心想天子当成这样,还真是不靠谱啊。 一开始百般抵赖,后来拒绝听从意见,现在出尔反尔,这简直就是熊孩子的习性啊。什么叫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就是君无戏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你却耍赖皮,雌黄出于金口,把太后和我等大臣们耍得团团转,我也真是他娘的服了。 见冯保问自己,林延潮道:“就算有什么妙计,此刻恐怕也是难了?” “哦,为何这么说?” 林延潮道:“方才何谕德与我说,要递奏章往银台,向天子劝谏此事。” 冯保听了立即道:“这何谕德怎么如此冲动,奏章递通政司后,此事岂非再难掩盖,如此天家的脸面往哪里搁?以陛下的性子,反而更会恼羞成怒!” 冯保果真是看着小皇帝从小长大,对他性子料得是一点不错。 小皇帝耍赖皮不肯承认王宫女的事,就是怕自己睡了太后身边宫女的事被天下臣民知道。但何洛文此举就等于是掀桌子了,拼着自己乌纱帽不要了,也要揭开皇帝的遮羞布,再啪啪地给你当面两巴掌。 “来人!”这时冯保尖锐的嗓子一喊。 但见大堂两廊进来十几名头戴尖帽,穿着青衣,脚踏白皮靴的东厂番子,一并入内躬身道:“督主,有何示下?” 冯保道:“立即将何洛文一家老小,上上下下都给本督看着,另外告诉通政使,这几日奏章要他亲自仔细看过,若有疑问先呈内书房,不许公开启视,不许节写副本。” “是。”众番子一并退下。 听着冯保吩咐完,林延潮不由心道,自己差一点忘了,眼前这斯文白净的太监,还是‘恶名昭彰’的厂督啊,随随便便就能监视何洛文这等枢机重臣,还能指示一名正三品大员,位列大九卿之一的通政使。 冯保叹了口气道:“但是此事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若有一个釜底抽薪之策就好了,林中允你可要帮帮咱家,眼下几位讲官中,看来唯有你可以劝得动陛下了。” 冯保请求之意甚恳。 林延潮没有说话,冯保进前一步问道:“林中允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吗?” 林延潮道:“内相恕罪,在下分属外臣,与宫闱之事实不敢多言。” 冯保皱眉问道:“林中允怎么前言不对后语,那为何上一番你敢向天子进言?” 林延潮道:“上一次乃天子亲自召见,陛下问一句下官答一句就是,实没有半点自作主张的地方。” 冯保目光一凝,他没有料到林延潮竟这么谨慎。 冯保点点头道:“林中允,有这番担心,也是合情合理的。” 林延潮心道,果真冯保还是能通情达理的。 哪知道,刚说完冯保就背过身道:“我冯保起誓,今日我与林中允的话,绝不与第三人言道。” 林延潮没有料到冯保竟然起誓,不过由此也可见得他诚意十足。说完冯保对林延潮道:“林中允,我这么说你该放心了吧!” 林延潮见冯保如此诚恳暗暗点头,于是道:“内相明鉴,其实下官以为下官劝与不劝陛下,都是一样,于结果而言毫无益处。” 冯保不由重重拂袖,怒道:“既你明知如此,还要啰嗦这么多做什么?这不是戏弄咱家。” 林延潮微微一笑,听闻太监的脾气与来大姨妈的女人的性子差不多,喜怒无常,脸说变就变。 冯保见林延潮笑而不答,突然哦地一声问道:“莫非林中允还有什么其他的言外之意?”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下官私以为王宫人这一次进封,陛下心里虽百般不愿,但也是明白此事已成定局。只是眼下陛下认为若是随意答应了,不免为人看轻,认为堂堂天子可玩弄于股掌之上罢了。此刻太后,内相,我等大臣越是劝谏,陛下越心生反感,若逼得太甚,就是陛下勉强答允,从此以后心底也会埋下怨怼。” 冯保恍然道:“林中允,说得有道理。你说陛下此刻想要的只是一个台阶?”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陛下虽是年少,但已理政十年,睿质日开,他日必为尧舜之君。若是太后,内相,满朝文武再拿陛下以幼冲即位时待之,怕是不妥了。” 冯保听了不由起身,激动地道:“林中允之言,真是令咱家茅舍顿开。” 林延潮起身道:“内相谬赞,下官实不敢当,只是为了陛下,内相想一个两全之策罢了。” 冯保满是赞赏的看着林延潮道:“说得好,林中允不仅为咱家出谋划策,也是一片忠君之心,咱家明白了,” 说完之后,冯保亲自送林延潮出门。 而门外的高淮何时见冯保有亲自将人送出门外的,此刻竟是为林延潮破例,不由也是为林延潮高兴。 临别之时,冯保诚恳地道:“林中允真是栋梁之臣,此事若是成了,太后与咱家必不忘你的好处。” 林延潮听了心底大喜,这可是大明二号人物的人情啊,这一次赚大了。 不过林延潮面上却淡淡地道:“下官哪里有什么功劳,只是说该说的话罢了。”(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六章 中道而行 辞别了冯保,林延潮返回值庐,将讲章重新改过后,再去文渊阁拿给张四维呈看。 林延潮到张四维值房外等候,过了一阵值房大门一开,但见工部尚书曾省吾,吏部侍郎王篆,一前一后地走出大门。 曾省吾,王篆脸上都带着恼色,曾省吾甚至作出了拂袖的样子。 林延潮见这一幕,连忙退避在一旁。 曾省吾正欲与王篆说什么时,王篆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林延潮,于是咳了一声。 曾省吾这才止住,没说话。 林延潮向二人致礼后,曾省吾神色不快地道:“林中允你可回京了,上一次你与相爷出的什么沿河称水测天象的主意,可是将我们工部上下都折腾的不轻啊!“ “我看你就不要在翰林院大材小用好了,不如来我们工部任事,这更适合你。“ 对方是工部尚书,林延潮觉得自己对他礼数没有半点轻慢的,至于称黄河水轻重来测天象,林延潮也是一番为国为民的心思,但却给曾省吾说成了给他工部添麻烦,这实在令林延潮气得不行。 林延潮当下麒麟臂发作:“大司空,下官听闻橘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眼下下官此橘,栽至淮北仍然为橘,而枳却不能,可见枳不如橘。“ 林延潮一句话直接呛声曾省吾。 曾省吾也没料到林延潮区区一名六品官竟敢当面讽刺他这二品大员。就算林延潮眼下圣眷在身,刚刚又得冯保撑腰,底气正足呢,那尊卑次序也不是他能挑战的。 曾省吾当下拂袖离去,王篆则是摇了摇头对林延潮道:“年轻人,莫要得意忘形。“ 说完王篆跟着林延潮离去了。 文渊阁里众路过的官吏看林延潮居然顶撞当今工部尚书,同时都是刷新了三观。 他们哪知林延潮此举是有意为之,王篆,曾省吾二人都是张居正的铁杆死党。历史上清算张居正时,二人下场十分悲催,自己这是当着众人的面划清界线呢,然后再顺便刷刷自己的威望。 董中书看林延潮呛声曾省吾,心底真是膜拜得五体投地啊! 这六七品官斥二三品大员的事,在大明朝来说丝毫不新鲜,但新鲜的是你骂完人不仅安然无事,还能加官晋爵。 林延潮当初令张居正下不来台阶时,董中书都以为林延潮就此玩完了,没想到半年后林延潮又活奔乱跳的回来了,还成为了天子近臣。 这实在令人想不到啊,莫非这就是三元及第的强大之处? 董中书恭敬地请林延入值房里。然后林延潮见了张四维。 张四维脸色也不好,看来他刚才与曾省吾,王篆果真进行了一次不愉快的交谈。 眼下张四维虽说是次辅,但也是守位而已,平日也就管管文渊阁大小庶事,操心一下天子经筵,日讲,郊庙这等名义上很重要的事,军政大权都在张居正手里。 而方才离去王篆和曾省吾,他们都是张居正心腹,丝毫可以不卖张四维的面子。 张四维问道:“林中允讲章改好了?“ 林延潮道:“是。“ 于是张四维拿林延潮的讲章看过,然后皱眉道:“这讲章不过说些勤政体民之事,与皇嗣之事丝毫无益啊!“ 林延潮道:“回中堂的话,下官以为陛下聪睿,必已是明鉴一切,实不必复言。下官刚从一交好的内侍口里打听,陛下早知太后与臣工们的心意,进封之事乃顺应人心之举。陛下之所以不开口,乃觉得臣工们多有怠慢,故而心底着恼,这才迟迟不允。内侍告知下官,太后,百官们得想办法让陛下顺了这口气,那么事情也就成了。“ 张四维听了顿时大喜道:“原来如此,宗海,真干练之臣,本阁部没有托付错人。“ 当下张四维点点头道:“宗海,你且回去休息,此事若成,本阁部与太后必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林延潮连忙道:“下官实不敢当,只是想能为中堂和太后分忧,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张四维然后对董中书道:“立即备轿,我要入宫参见天子。“ 之后林延潮就从张四维那离开,然后前往申时行府上。 这也是做官一诀窍,要时时刻刻想着向领导汇报工作。 到了申时行府上,林延潮照旧不需通报就进了申府大门二门,直接来到后宅。 林延潮看去申时行面色红润,正在那慢条斯理地作了一套养生功。 林延潮静静站在一边,待申时行练功完了后上前道:“恩师,这病看来是大好了,身子是更胜从前啊!“ 申时行哈哈地笑着道:“我这把年纪,不过是有一日算一日,身子不更坏就好了,哪里会更胜从前。“ 林延潮又恭维了几句,然后二人进屋坐下。 林延潮向申时行汇报这几日的事,如向天子谏言,与张思维应答一一说了,唯一只是将自己见冯保的事略去不说。 申时行听了不住捻须点头道:“延潮啊,若是太后,次辅肯出面,此事十有八九是可成的,就算不成,你这一关算是过了,既是无愧于臣道,对于次辅,同僚也算有了交代。当然此事若谐就更好了,天子和张蒲州都是要感激你的。“ 林延潮道:“弟子不过是依照恩师教导的\''燮理阴阳\''的四字而为,每遇事先思中道,如何不愧天子,如何不愧臣工。“ 申时行道:“所谓的中道,并非是都不得罪人,而是在于什么是最切合一个\''理\'',次再合一个\''情\''字。这皇嗣之事,亲情伦常为一个理字,天子对你好恶为一个情字,先理而后情,这才是中道。至于先情而后理,不过是和事佬罢了。“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么剖析,顿时恍然道:“弟子受教了。“ 申时行笑了笑,然后道:“不过张四维这等不苟言笑,性子寡合之人,也能对你如此器重,可见延潮你之不凡。将来若是你能在内廷站稳脚跟,继续得到天子信任,我看无数朝臣以后都遇事,都要先来请教你呢。“ 林延潮听了正得意呢,就听申时行道:“不过你得罪大司空之事,实在是不智,我以往与你说得话,你怎么都不听呢?“ 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顿时从云端跌入谷底。(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七章 关系 对于申时行委婉的批评,林延潮只能表示出受教的意思。 为了避免申时行继续将这话题放大,林延潮立即岔开话题道:“恩师,我看大司空,王夷陵从次辅值房内出来时,双方似有不快,不知何故?” 申时行听了道:“此事我也不知,不过曾司空,王夷陵与张蒲州间不和,已是由来已久了。” 林延潮问道:“次辅与曾司空,王夷陵,不都是元辅的亲信吗?为何却两边不和呢?” 申时行听了点点头道:“这其中是有缘由的,原来你为翰林史官,这些事不便与你多说,但眼下你已是枢密之臣,说来与你知道也是无妨。”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么说,知道他是要与自己分析朝堂局势了。林延潮立即一副搬好小板凳,作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申时行见林延潮如此,笑着道:“你实不必如此,我也不知你对朝局了解多少,张蒲州不是由元辅一手提拔的,这你总该知道吧?” 林延潮道:“这学生知道,听闻张蒲州受高新郑赏识而连升数级,官运亨通。只是学生不明白,元辅与高新郑不是政敌吗?为何元辅会提拔张蒲州。元辅既提拔了张蒲州,但为何张蒲州又似与元辅貌合神离。” 申时行点点头道:“问得好,元辅与高新郑确乃政敌,但在先帝潜邸时,二人却是至交,彼此相期以相业,一并立志将来报效朝廷。当时首揆与高新郑相善,故而与张蒲州私交甚睦。隆庆六年时,给事中曹大埜弹劾高新郑,言张蒲州贿高拱求晋东宫讲官。当时张蒲州怒也赴任,元辅还写了好几封信鼓励张蒲州,让他不必犹豫,立即来京赴任,此事张蒲州与我说过。“ 林延潮听申时行说到这里,下面就明白了。到后来,张居正联合冯保将高拱逐出。张四维因高拱的关系,就主动离开朝堂。 后面因为张四维的舅舅刑部尚书王崇古,亲家加同乡吏部尚书杨博,李太后的推荐,张居正记起张四维往日交情,还是将张四维召入了朝堂。 不过召入朝堂也就算了,林延潮不明白,张居正为何引张四维入阁呢。不怕张四维在背后随时给他一刀吗? 申时行笑着道:“一来是张蒲州的才干,二来元辅与高新郑并无大仇,只是冯司监与高新郑不和罢了。“ 林延潮讶然道:“这学生还以为元辅与高新郑已是不共戴天呢?“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二人只是政见不一罢了,高新郑罢相后,曾派仆人至京师寓所取旧物,元辅找仆人问询,仆人说高新郑回乡后大病,又经王大臣一事后受惊,恐怕没有几年了。当时元辅听了为之垂泪,当下赠以高新郑价值千金的玉带,器币之物,让仆人带去。“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么说,不由道:“看来元辅还是很念旧情的。“ 申时行却道:“是啊,数年前元辅回江陵归葬,途径看望高新郑,当时高新郑已不能起身,元辅入内,二人于卧内对视而涕,随行之人见了这一幕无不感动。“ “是年,高新郑病故,元辅曾与我言,三十年生死之交,一旦遂成永隔,刺心裂肺,痛何可言。当时其家人来京为高新政求恤典,持千金之物要献给元辅,希望元辅能为他在天子面前良言。当时元辅推却没有要,其家人道,高相一生清廉,身无长物,唯有当年元辅所赠此千金一直携在身边,没有花去一分一毫。今日献给元辅,希望元辅见此物如见高相。当时元辅听了大恸,于是收下,奏请朝廷以杨一清例下恤典。不过冯司监他却仍记旧恨,下中旨只给高新郑半葬,在祭文里仍有贬词。“ 林延潮听了张居正,高拱这段故事很是感慨。二人皆有经世只抱负,彼此还是至交好友,但最后却落到这个地步。 但林延潮也从申时行的话里听出。 张居正虽不厌恶张四维,但也没把他当心腹来看,张四维在内阁也只是守位而已。而且虽说张居正最后与高拱修好,接纳了张四维,但冯保却没有接纳张四维。 当年冯保将高拱赶出京城后,还不放心,搞了一个王大臣案,想要将高拱赶尽杀绝。所以冯保对于高拱亲信张四维一定是心存防备的,二人的关系肯定不好,但奈何冯保和张四维都是受李太后器重的,两人也闹不起来。 不过大明朝一贯有次辅斗首辅的历史。张四维在内阁里虽没有多大权力,但可以制约张居正。此外吏部尚书王国光,武清伯李伟都是他老乡,已故去的前内阁大学士马自强与张四维也是儿女亲家,这等背景何等了得。 故而王篆,曾省吾不仅没有把张四维,当作张党的心腹,而且一直都是防着张四维一手。 这就是现在内阁里几位大佬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冯保与张四维二人关系不好,所以林延潮在冯保面前提及时张四维就要小心说话,在张四维也是一样。如果上一次林延潮在张四维面前,提了冯保半句,那么自己的主意,肯定不会被张四维采纳。 经过这么一番推心置腹,林延潮也是从申时行那取到了经。而申时行显然已是拿林延潮当可以商量的心腹来看了,这才是林延潮这一次的收获。 之后林延潮就等待后宫的消息。 听闻为了劝动小皇帝进封王宫女,三位内阁大学士都是去乾清宫恳求了,至于李太后不用说了,听说连小皇帝的嫡母仁圣太后都惊动了。 林延潮的劝诫起了作用,众人对小皇帝也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且是给足了面子,算是给小皇帝一个台阶下。 然后在一天小皇帝下旨,令礼部议王宫女封号。 当时圣旨下至礼部,礼部官员都是弹冠相庆。 礼部尚书潘晟与礼部众官员认真商议后,没用多久就几个备选的封号上呈御览。 最后小皇帝从礼部上的几个封号中,选了一个恭字,最后正式册封这位宫女为妃,官员们称之为王恭妃。 ps:历史上高拱所谓的《病榻遗言》是伪作,知道这段历史,就不要问了。(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八章 书肆 午后棋盘街里依旧是那么的热闹。 棋盘街,一头是皇城的大明门,另一头则是京师的正阳门。 宗人府,礼部户部衙门,翰林院都在大明门右侧,官员出入频繁,加上皇城不允许百姓通过,百姓们要从城西至城东,多是经东西江米巷穿过棋盘街。故而棋盘街成京城里第一等繁华热闹之处。这大明门前的朝前市,书坊,都是天下士民工商聚集之处。 这日林延潮退衙,因时候尚早,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书坊一趟。 这书坊位于礼部门外,拱宸门西,以往参加春闱的举子上京赶考,去礼部投帖后,都会在这书坊买书看书。久而久之这里也就成为京城最大,或许也是全天下最大的书坊了。 林延潮是个爱书之人,平日没事也是买书来看,昨日听朱賡说,他偶然在这里的书肆淘得一副陈子昂的墨迹,价值千金。 于是林延潮也是动了来这里看看的念头。 林延潮下了马车,令展明等着,自己与陈济川二人则是穿着便服入内。 林延潮逛了好几个书肆,里面卖都是清一色关于科举的\''教科书\'',却不是他这等来找闲书所要的。 走了几个地方,林延潮到一个门面颇大的书肆前站定。 正想着要不要进去呢,就见两位中年读书人走了出来。一人大发阙词道:“本朝没有文章大才啊!“ 另一个读书人问道:“此话怎么讲?“ 那个读书人挥了挥手中的书道:“你看这八大家文钞,居然没有一名本朝名士的文章载入,你说是不是本朝没有一篇好文章。我们诗词不如唐宋也就罢了,连科举文章也不如,真一代不如一代啊!“ 林延潮听完差一点笑出声来,另一人却道:“此话有理,你说王弇州那么大名头,在这里没有一篇文章不说,就是他一直赞誉一代文宗林三元,也没有一篇文章入列,真是愧对古人。“ 听到对方提及自己,林延潮忍不下去,当下上前道:“两位兄台,请了。“ 两位中年读书人,见林延潮一副后生打扮有几分轻慢当下问道:“有什么话说吗?“ 林延潮道:“是,我方才不小心听两位兄台谈论,不由想说一句这八大家文钞,指得是唐宋之际八位大家,这里面当然没有本朝之人了,故而不能说一代不如一代。“ 二人听了愣在原地,满脸通红。一人强辩道:“这……这我当然知道,要你说来,你读了几本书了?科名如何?就敢放大言?我们二人可是堂堂的贡生知道吗?方才说得王弇州,林三元跟你有何关系,你要这么替他们说话?”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当下不说话了。 书铺的掌柜见了立即迎了上来,劝了一番。 送走两人后,掌柜看向林延潮,但见他十分年轻,不过服饰气度都是不凡,身边又带着一随从,以为是某二代。 于是掌柜十分殷勤地道:“不知客官要买什么书啊?本店有新进的文章正宗,八大家文钞,文府大全?若是赴考,本店笔墨纸张一应俱全,有福建的竹纸,江西的绵纸,镜面高丽纸,至于徽墨湖笔也是俱全,客官不妨进店一看。“ 林延潮见掌柜如此热情,林延潮笑着道:“我也是随便看看,有没有经世致用的书?” 掌柜笑着道:“有,有,客官里面请,我让伙计给你找呢。” “好。”林延潮应了一声,当下入了书肆。 进入书肆后,掌柜先给林延潮看座,上了果盘,茶水,然后打发伙计去捡书。 入座后,掌柜不动声色地打探林延潮消息。 林延潮也不介意随口编了一个,就说自己前两年捐监入了国子监,正准备赴明年的顺天乡试。 掌柜听说林延潮是捐监出身,脸上笑容更浓,谁不知例监一个个都是富得流油的,于是更加抓紧巴结道:“小人一看公子,就知将来贵不可言,必有金马玉堂的一日。” 金马指的是金马门,是汉朝学士待诏的地方;玉堂,指得是翰林院,这都是过去恭维读书人的话。不过林延潮只是笑了笑,因为他现在已经是了。 知道林延潮是大主顾,于是伙计给林延潮搬来许多书。 掌柜殷勤地介绍道:“这艺苑卮言,乃是王弇州所作,这位可是本朝第一流的名家,不读了他的文章,就不算读书人啊!” “读过了。” 掌柜满脸尴尬,然后又取出好几本,但听林延潮一一都说读过了。 掌柜顿时心道,你这小子不是胡我吧,瞧你多大年纪,竟然都看过了?若真都看过了,还要花钱进国子监?干嘛不好好下场考一个科名? 不过掌柜还是耐心地又拿出一本道:“此书乃皇明经世文录,由苏州几十名生员所一并编撰,乃是本朝名家的文章大集,书二十五卷,里面选录了宋濂,商辂,王世贞十五位名家的文章,此书新到,你看甚至还有新科状元林三元的文章。” “哦?” 林延潮听有自己文章,从伙计手里取过书来看见书里,正摘抄着自己《为学》,《漕弊论》两篇文章,一篇殿试的策论,《尚书古文疏注》里一篇文记。 虽说自己的文章,还是少了些,二十五卷只占一卷,不如其他名家都是两卷,不过林延潮看着自己的文章与宋濂,商辂,王世贞等名家并列,这等感觉实在是好。 林延潮不由问道:“还有其他林三元的文章吗?” 掌柜听了笑着道:“有的,有的。” 当下掌柜亲自去书架上取了几本下来,林延潮看了微微有些失望,除了《尚书古文疏注》外,主要都是制艺类书籍。 比如庚辰科殿试状元林延潮制艺大全。 状元林侯官制艺精选,附诗词,策论。 林三元制艺心证等等。 林延潮看了这种种科举应试书籍,不由想起了后世一个笑话。 笑话里说,全国学生最讨厌的两个地方是哪里?答曰,海淀,黄岗。 唉,林延潮不由抚额长叹。 掌柜问道:“这些书客官是不是全部买下?” 林延潮果断道:“一本都不买。”(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九章 客官真乃神人 看着这一本本挂着林三元,林侯官名头的制艺类书籍,林延潮不由长叹,什么一代文宗,恐怕这才是自己在当代的文学地位吧。 就算到了将来。 林延潮不由想到这一幕。 同学们,这篇课文是明朝万历年间政治家,文学家林延潮的作品,讽刺了当时漕运之弊,生动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腐败。 各位同学放学以后,一定要记得温习,熟读并全文背诵。 熟读并全文背诵! 课堂下面学生一片哀嚎,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 “一本都不买。”林延潮想到这一幕,立即很不快地表示。 这掌柜是作惯生意的,见林延潮这等‘刁客’脸色没有半点愠色,很显得商家的气度。 “若是客官不满意,咱们店里还有砚山,镇纸,笔床出售,客官要不要看一眼?哦,不看,那还有名家的字画,古人墨宝,客官要不要看一下?” 这。 林延潮忽然想起朱赓前几日与自己吹嘘的在书肆捡漏,赚得陈子昂的墨迹之事,于是点点头道:“这倒可以一看。” 掌柜听了大喜,伸手道:“这在二楼,客官请这边请。” 说完林延潮跟着掌柜走上了二楼。 二楼里确实堆满了字画,掌柜给林延潮呈上了几幅字画。 “这是院画,乃宋时翰林图画院所作,你看这法度,这形神兼备,实乃良品啊!” “客官真是好眼光啊,这是前朝首辅严嵩的手迹。这严嵩虽是奸相,人品不怎么样,但是却是书法一流。” 听掌柜这么说,林延潮不由一晒,严嵩不少恶事,都是嘉靖借着他名头作的,官员百姓不能骂皇帝,故而只能骂严嵩。 掌柜不理解林延潮这一笑的意思,以为林延潮看不上于是又道:“若是客官都不喜欢,这里还有今人的手迹,字画,如当今冯司监的,以及几位阁老,堂部大人的,对了,还有当今状元林三元的书法,本店也有售卖。” “哦?”林延潮不由讶然问道,“林三元的书法也有在卖?” 掌柜见林延潮来了兴趣,以为这回真的有戏了,于是笑着道:“那是当然,而且林三元的书法作价不如商文毅公两成,正是入手的好时候啊!” 林延潮听了不由狐疑道:“同是三元及第,为何林三元的书法,就不如商文毅公的。” 掌柜笑着道:“客官,你这就不知啊,商文毅公最后官至太子少保、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那手迹一副自是不便宜了,而林三元还年轻,虽有三元及第的名头,可眼下不过是翰林官,当然是不如商公了。” 林延潮露出恍然神色。 掌柜继续道:“不过咱们都知,林三元如此年轻入翰林院,将来入阁拜相那是迟早的事。到那一天,他的手迹还不涨个数倍,故而我才劝你趁早入手啊。” 林延潮听了反对道:“话不能这么说,入阁之事终属艰难,就算是林中允三元及第,也不可轻言说迟早的事。” 掌柜嘿嘿地笑着道:“那至少现在买来也是不亏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言有理,拿来我看。” 这几年林延潮答谢同僚,以及旁人恳求,自己给的应酬之作可是不少,所以流传到外面也是正常。只是书法确不是林延潮强项,要达到严嵩,商辂那等级数,恐怕这辈子是没希望的。 掌柜于是将好几幅林延潮‘手迹’来给林延潮一一过目。 看了半响,林延潮忽然道:“这几幅手迹真是林三元所作?” 掌柜言之凿凿地道:“千真万确啊,不信,你可以拿这字画到林三元面前亲眼辨视,再不然小人可以与你发誓。” “发誓还是不必了吧,这……这都是假的!”林延潮叹道。 说完林延潮搁下几幅字,走下了楼。而陈济川在一旁忍着笑,肚子都疼了。 “慢着!客官留步!” 林延潮正要离开店门,但见掌柜手捧着一幅字,追到林延潮身后。 “掌柜还有什么话说?” 掌柜喘着气道:“客官,客官不要着急,小人还有一副字,这肯定是真的!” “那……那好吧,给我看来!” 掌柜将字展开,林延潮嘴角一动。 掌柜试探地问着道:“客官,这可是真的了吧?” 林延潮轻咳了一声问道:“此林三元的手迹,可是你从翰林院陈学士的手里购来?” 掌柜顿时露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色,大声道:“客官你真乃神人啊!尽然连出处都知道,确实是我从陈学士府上的家人手中购来的。” 得到确认后林延潮不由感慨,自己在翰林院时,至少被陈思育贪污了好几百两银子啊。 林延潮道:“不必说了,这幅字我买了,三两五钱银子?我不砍价,五两银子抬价给你了。” 陈济川当下拿钱,伙计利索给林延潮包好这幅字,至于掌柜脸上笑成了花一般。 林延潮摇了摇头,不愿理会掌柜,反是往街上看去,这时这条街上的各书肆已是快关门了。 林延潮的目光看向斜角的书肆,站着三个人,二人着青袍,一人着锦衣。 那穿着锦袍的人,看起来有些年轻,正背着自己在书肆前挑着书,至于这年轻人身后则是跟着两位穿着青袍的男子,正目光警惕的看着街面。 仔细看去,这两名青袍男子面净无须,林延潮入值有段日子了,一眼就看出这两人乃是宫里的太监。 太监微服出身出宫,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来书肆倒是有些罕见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林延潮听说当今天子喜欢博览群书,经常下谕,让司礼监臣及乾清宫管事牌子,于书坊间寻买新书上呈御览。但凡竺典丹经、医卜小说,画像曲本,都是一并买来购入宫里。 林延潮看两位太监陪着那锦衣之人看书,心道莫非锦衣之人是乾清宫里某位给皇帝买书的大太监?但大太监年纪都不小,此人为何这么年轻? 林延潮不由多看了几眼,这时那穿着锦衣的男子,突放下之手,微微侧过头来与身旁的太监说话。 林延潮看清了那人容貌后,心道,这不是天子吗?(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章 出宫的皇帝 此刻‘疑似’小皇帝的男子,正手持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这时他身旁的太监低声向对方说了一句。 那人听了不以为意地转过头来,却正好与林延潮四目相对。 对方看见林延潮顿时露出一个惊讶的眼神,由此林延潮知道自己没认错人,对方真是天子。 换作旁人而言,这简直是比半路上带着现女友,巧遇前女友还更令人糟心。 该怎么办,是该看见呢?还是装作没看见呢?还是明明看见了,装作没看见呢?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很多官位卑微一些的官员,在此刻会心虚,慌张不知所措,若是古板方正一点的大臣,定是要上去力谏。 看见了装没看见,肯定是不好的,对方是天子,就算是微服出巡,但二人眼对眼瞅见了,你再当没事发生过。这略有些显得你傲慢无礼,见了天子连个招呼也不打,扭头就走,这是什么礼法?亏你还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 另外以后在朝堂上,天子大臣再见了面,这段事要不要说破。说破了,两人都难堪,不说破,两人落个心结。 但若是上前见礼,你又如何称呼,当众口呼天子,你是存心要招来刺客的吧!天子微服到民间,这也是不好说清楚的,传扬出去大臣和百姓们会怎么想怎么说。 可是若不口称天子,上前又是该行什么礼数。 林延潮此刻该怎么办? 林延潮避开小皇帝目光,转过头对陈济川道:“你先在此包好这幅字。我去那边一趟。” 陈济川道了一句,是。 “客官慢走!”掌柜殷勤地道。 于是林延潮穿过街道,向对面书肆走去。 林延潮走到小皇帝面前,但见对方身旁两名太监一左一右的上前护住小皇帝。 林延潮停下脚步,长揖之后直起身问:“朱君,有礼了,不料在此巧遇。” 这按照儒学的周礼,有土揖、时揖、天揖、特揖、旅揖、旁三揖数等。 土揖,就是拱手前伸而稍向下,一般亲近的好朋友相见,作个土揖就好了,连身子都不用弯。 至于长揖,拱手高举,再自上而下,则是向尊敬之人行的通礼。 为何称朱君呢?朱君则是谐音是主君,另外小皇帝也是姓朱。 小皇帝也是没有料到林延潮竟避也不避的直接刚正面。此刻他偷溜出宫,最怕就是被人瞧见。 不过但听林延潮一声朱君,小皇帝知他不愿将此事说破,稍稍放下心来。小皇帝为了掩盖心虚,却先发制人地质问:“林……林延潮,你这是行得什么礼数?” 林延潮道:“回朱君,此乃长揖。李太白有诗云,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 “机……机智。”小皇帝不由为林延潮的应变叹服。 林延潮微微一笑:“朱君,此离宫墙之下虽不足百丈,但宫墙外终不比宫墙之内安全,还是立即回宫吧。” 小皇帝哼了一声,在宫里勉强顺着太后,冯保也就算了,再宫外也要顺着你这小官的意思吗? 小皇帝道:“瞧你这话,难道是说这脚下的畿辅之地不太平吗?若是如此,我就找京兆尹,五城兵马司指挥问罪!” 林延潮道:“并非如此,只是恐白龙鱼服罢了,朱君弃万乘之位,而与布衣之士相杂,此非圣君之礼。” 小皇帝语塞,他知大道理说不过林延潮,当下换了种口气笑着道:“我并非是出宫玩耍,只是想出来视察民情,看看治下的百姓是否安居乐业,古人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体察民情后我就回去了。” “朱君!”林延潮突然正色,令小皇帝有几分措手不及,“昨日辽东奏报,定辽等卫雨雹如鸡卵,秋禾尽伤,自长安堡至青石岭,约百余里。还有数日前,扬州、泰兴、海口,如皋等处狂风大作,屋瓦皆飞;骤雨如注,漂没官民庐舍数千间,男女死者不计其数。” “这民情不在眼下,而是在千里万里之外,朱君难道只看眼前,那数万灾民的苦楚就看不见了吗?” 小皇帝没料到林延潮竟说出这一番话来,他在天子面前,可谓是犯颜直谏了。 小皇帝的面子有些拉不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当下拂袖而去。 林延潮对小皇帝背影拱手,待对方走至皇城脚下时,这才松了口气。 而陈济川早就侯在一旁了,见林延潮对这名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这么恭敬,不由诧异地上前问道:“老爷,此人是谁?年纪看得比你还轻,难道官当得比你还大?” 听陈济川这么说,林延潮不由失笑道:“是啊,他官比我大,不仅是我,比天下人都要大。” 陈济川一愣,惊讶地道:“莫非是皇……” 这才吐了半个字,陈济川立即掩口,不敢说出下一个字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不要说出去。” 陈济川立即道:“老爷放心,打死我也不说半个字。” 到了夜间时,小皇帝已是回到了乾清宫处理政务。 那两个陪同的太监垂着手立在一旁。 “岂有此理,这林延潮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敢顶撞朕?” 两名太监对视了一眼,当下一人上前道:“万岁爷,林延潮如此放肆,是不是下旨申斥?” “申斥?” “是啊,让他知道在圣上前放肆的后果。” 小皇帝摇了摇头道:“不行,若是下旨申斥,不是将朕微服出宫的事捅出去了?如果太后,朝臣们知道了,朕可就完了。” “要不然换个名头整治一下,内臣听说当官的总能抓到把柄的。” 小皇帝听了想了一下道:“罢了,罢了,这林延潮虽无礼,但却是能直言规劝之臣。这日这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朕也不能顾着玩,而荒废了政事。虽然朕好气,但也只能咽下了。” 两位太监看了一眼,当下道:“陛下圣明。” “好了,天天圣明被你说得耳朵起茧子了,不要打搅朕,今夜朕需把这些奏章都批完才行,不许催朕睡觉。” “陛下保重龙体啊!明日一大早还要日讲呢。”两位太监关切地道。 “知道了,真啰嗦!”小皇帝提笔批改奏章,埋首灯下。(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一章 朵颜使节 昨夜京城下了场大雪,覆地三尺。 林延潮仍是四更天,就从被窝里爬起,然后赶往皇城。 一般而言,如果日讲遇到大风,大雪,大雨,那么皇帝可以下旨停日讲的,不来文华殿。不过按照规矩,林延潮身为讲臣却是一定要到的。 这就跟早朝差不多,遇到风雪,皇帝可以下令免朝,但文武百官仍是要到皇极门前行礼。 所以这日林延潮在朝服外加披了一件毡衣,由陈济川乘着伞遮着风雪,来到讲官值庐。 到了讲官值庐后,外面的天仍是一团漆黑,且寒风呼啸。 堂吏打着呵欠掌上灯,点了炭盆,询问了林延潮又无吩咐后,这才至吏舍再睡个回笼觉。 林延潮坐在椅上闭目,他也不是闲着,而是将今日要讲的讲章再脑子里再捋一捋。尽管天子今日多半会下旨停讲,但林延潮还是做到有备无患。 坐了好一阵,感觉门口棉帘被挑起,林延潮睁眼见进来一人后,立即起身作揖道:“下官见过中堂。” 对方正是张四维,他点点头道:“林中允何时到的?” “下官也是刚到。” 张四维点点头入座后,然后示意林延潮坐下后道:“昨日何谕德上疏乞休,已是杜门在家,今日日讲林中允要一力担之了。” 林延潮讶然道:“中堂,何谕德为何上疏乞休?” 张四维道:“何谕德疏中所言自己才疏德浅,不足以辅佐圣君,兼之任讲官七年,十分劳累,难以为继,故而恳请陛下再选贤良。” 林延潮心想,何洛文哪里是这意思,明明是上一次天子因为立恭妃的事,出尔反尔,而感到不爽,于是上书求去。这都是明朝大大夫的臭脾气啊,咱都是一言不合就辞官的。但转念林延潮一想,何洛文终究是侍奉三朝天子的大臣,天子到时候肯定是要温旨挽留的。 不过何洛文这一罢工,林延潮倒是有些难受,原本日讲两个人的,自己看来今天要唱独角戏了。 于是林延潮向张四维满脸为难地道:“中堂,何谕德不在,下官一人的讲章可没办法讲上半日啊!” 张四维笑了笑道:“就知宗海你会这么问,那你讲章上讲完,可以即兴说些其他的事,只要别有辱圣听,本阁部也不会计较。” 讨了张四维这句话在,林延潮顿时安心不少,于是道:“那下官竭力为之。” 张四维缓缓点头,然后又道:“对了,十日之后朵颜使节要来朝贡,拜见陛下,按理讲官需在旁侍班扈从。到时陛下必会下旨赏赐,抚慰使节,需由讲官代为起草圣旨。” “以往朵颜使节前来,都是由何谕德来应对的。但这一次何谕德乞休,其余讲官也是抽不得空,故而这一次本阁部想让你来出面。” “下官可以问,为何以往都请何谕德呢?”林延潮问道。 张四维笑着道:“那是因为何谕德通晓蒙语,他写圣旨后,可直译成蒙文说给朵颜使节听。” 林延潮当下道:“可下官不会蒙文啊!” 张四维道:“这无妨,以往讲官无人会蒙语蒙文时,都是请四夷馆鞑靼馆里的译字生当场口译。只是请他人转译容易出错,以往四夷馆鞑靼馆译字生,常会将圣旨译错,还曾因此得罪过番邦使节。你也知道圣旨乃陛下金口玉音,岂能有丝毫的偏差,一词不当有辱国体,也是寒了番臣的心。” 林延潮问道:“那敢问下官该如何办呢?” 张四维笑着道:“这也容易,你事先将天子赏赐,抚慰朵颜使节的诏书,打好腹稿,然后去四夷馆鞑靼馆请几位老成,历事多年的译字生,将草拟的旨意一字一句的先与他们商量,先让他们心里有个底,到时候天子让他们译旨时,就不容易出差错了。” 林延潮恍然道:“原来如此,下官多谢中堂提点了。” 张四维笑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宗海,你做事严谨认真,本阁部对你一贯放心。” “下官谢中堂抬举。” 二人说话间,这时外面又刮起了风,此刻雪虽是停了,但大风打得纸糊得窗棂扑扑直响。 张四维看了一眼外头,笑着道:“不过我看今日是不会日讲了,咱们就坐在这侯旨吧!” “是。”林延潮恭敬地应了一句。 于是二人就坐日讲官值庐里等着,不多久外头传来靴子在雪地里嚓嚓的踏雪声。 林延潮与张四维都是睁开眼睛,一名太监打帘子进来道:“陛下摆驾文华殿,请张老先生与讲官一并前去迎驾吧!” 张四维,林延潮都有几分惊讶,于是一并站起身来,然后整理官帽,朝服,一前一后地随着太监来到文华殿。 不久天子的御驾抵至文华殿,二人再跟进。 文华殿穿廊里,小皇帝坐在御座上,笑着道:“昨夜朕批改奏章至三更,本待今天睡迟得,但却不到四更天不知为何醒了,再无睡意。朕想若是朕能每日都如此只睡一个时辰就好了,如此就有更多的功夫来处理朝政了。” 听了天子这话,张四维立即道:“陛下以保重龙体为重,如此臣实心底不安啊!” 小皇帝笑着道:“少傅哪里话,本朝初年,先皇创业伊始,励精图治。每日除早朝之外还有午朝和晚朝,并下令各部衙门必须有一百八十五件事,必须面奏天子。” “朕今日思之,实相差甚远,朕既不如太祖高皇帝聪明神武,连勤政上也是逊之,每夜梦回实敢愧疚。” 张四维道:“陛下,当时太祖高皇帝草创基业,故而才事事亲力亲为。眼下天下太平,四方无事,陛下大可垂拱而治啊!” 小皇帝叹道:“辽东,淮泗刚刚遭灾,辽东又有战事,还有朵颜部,福余部,泰宁卫,火落赤等部都要入朝朝贡,怎么好说四方无事。” 顿了顿小皇帝又道:“何讲官,今日没有来吗?” 张四维道:“是,何谕德已是乞休在家了。” 小皇帝想了想道:“朕即位起,何讲官就直起居在侧,实离不开他,他既是说疲惫操劳,那先就让鸿胪寺官员前去慰问,今日就由林中允为朕进讲吧。”(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二章 四夷馆 进讲之后,林延潮回了值庐。 想起张四维交代,十日后朵颜部使者朝见的事,林延潮立即流露几分凝重之意。 天子召见番邦使节,身为日讲官要在旁侍直,并在使节面前起草诏书,这可是代表了大明的尊严,其重要意义相当于今日的外交宣告,这可是丝毫马虎不得的。 林延潮第一次操办此事,决定还是先好好将准备工作做好。 于是林延潮向王家屏道:“王前辈,朵颜部使节马上就要入朝朝贡了,次辅命侍生到时侍直,故而侍生想先去四夷馆准备一番。” 现在值庐里,何洛文不在,自是由次席讲臣王家屏理事。 王家屏听林延潮这么说,笑着道:“没料到中堂他将此事交给你,也好,何谕德不在,之前我还犯难呢,现在有宗海你来就是再好不过了。不过你也是首次承此差事,若是译写不精,名物不对,则于国体有损,此事若有什么为难的,一定告诉我。” 于是林延潮在值庐里草草用饭后,就从长安左门离开了皇城。 长安左门外都是宗人府,吏部,兵部衙门,以及翰林院。这四夷馆与翰林院一并都在玉河以西。翰林院与四夷馆,两边紧挨着。为何距离不远,因为原本这四夷馆隶属翰林院,后才改属太常寺。 这一带都是林延潮原来任翰林时混熟的,故而是轻车熟路。 来到四夷馆后,林延潮向门子说明来意,门子听闻是林延潮乃日讲官,顿时露出了恭敬之色,当下带林延潮先见过四夷馆主官。因为四夷馆由太常寺管理,提督馆事乃是现太常寺少卿王宗载。 依官场礼节见过后,二人再攀交情。王宗载乃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是申时行,林烃的同年,所以林延潮就以年家弟子之礼拜见。王宗载知林延潮年纪轻轻,已是日讲官,将来前途无量,于是也是热情地招呼林延潮。 王宗载知道林延潮的差事后,一口应承下来道:“诰赦翻译之事看似虽轻,但干系却重,贤侄放心,我一定挑选最好译官来助你一臂之力。” 林延潮满是欣慰道:“那一切有劳了。” 于是王宗载携林延潮来鞑靼馆。这四夷馆虽说是四夷,但实际上有十馆,如鞑靼,女直,西番,西天,回回,百夷,高昌等馆,万历六年还新设了暹罗馆。 太常寺少卿王宗载亲至鞑靼馆后,馆内馆正,教授,译字官,译字生一并排班。 在四夷馆里官员分数等,教授为一等,译字官为一等,译字生为一等。要知道这译字生听起来不起眼,但放在今天一一都是国家的外交官,翻译官。不过林延潮放眼望去,却见这些译官却没有丝毫国家外事人员的气质,排班后摄于畏畏缩缩站在一边。 林延潮听说以往译字生要求甚严,只收国子监监生的,后来也就是随便了,普通富商子弟,只要给钱贿赂都给进等等。 朝廷给译字生的待遇,也算优厚,成为译字生后,就可以按坐监例食粮,经过三年在四夷馆的学习后,参加会考。 会考在午门内进行,由翰林院命题,御史监考。 第一次会考称为会考食粮,如果通过,每月加给食粮一石。再经三年再试,称为会考冠带,若通过则授予冠带,再经三年进行授职考试,考试通过可授正九品序班。 九品序班,也就是有了官身了,从译字生提为译字官。 至于教授则是从资深译字官中选拔,然后经由内阁考核,最后选用,由此可见郑重。身为教授,官职由正九品序班升为从八品主薄。 身为教授有教习译字生的职责。 王宗载当下鞑靼馆的馆正说了几句。馆正听了立即点了两名译字官,一名译字生称为馆内娴熟于译事之人,让他们协助林延潮。 之后众人都是散去,而这三人当下一一与林延潮见礼。 两名译字官,一人姓马,一人姓郑,译字生则姓陈。 姓马译字官在四夷任事有二十多年了,他先向林延潮问道:“林中允,既司此事,不知要下官等到时如何效劳呢?” 林延潮笑着问道:“马序班,这其中还有什么缘由不成吗?” 姓马的译字官恭敬地道:“确有些不同,下官三人中,下官擅长写诰赦,郑兄擅长来文,至于陈贤弟专攻番译杂字。” 诰赦,来文林延潮听来,差不多是现代英译汉,与汉译英的意思,但杂字是什么意思? 马译官解释道:“就是译语,很多番话不落于文字,只能以言语道出,陈贤弟曾在通事出身,最擅长的就是汉话与番话对译。至于下官与郑兄在四夷馆多年,更擅长于译字。” 林延潮心道堂堂鞑靼馆,居然没有同时会译字和口译的通才,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林延潮从马译官脸上看出一抹窘迫之意,他听说永乐以后,大明日渐闭关锁国,四夷馆也是渐渐沦为马肆。而馆内译字生也不如永乐年间考核那么严格,不少民间子弟只求混入四夷馆食粮,在学业上多是划水,甚至有人为钱收授贿赂,将国情透露给番邦等等。 不过王宗载不会坑自己,这三人看来已是鞑靼馆内最擅长番字夷音之人。 没办法只能讲究着用了,林延潮笑着道:“太好了,三位都是本官所需的人才。不过眼下马序班,本官需先与你商讨诰赦对译之事,而到了金銮殿上就要请另外二位助本官一臂之力了。” 这一番三人听了都是高兴,当下一并应承。 然后林延潮与三人到了一间屋内。林延潮将自己草拟好了几篇旨意给他们看了。 蒙文是由成吉思汗命塔塔统阿创造,类似于回鹘文,后忽必烈觉得所使用的文字源自回鹘人,而非是原创的,又创立新字,不过推行不广。蒙元被逐出中原后,此文逐渐废弃,草原上仍用旧文。而回鹘式蒙文里眼下又糅合了不少藏语、梵语之内典用语,故而无比繁琐。 林延潮将草拟好的几篇旨意给马译官及另外二人看后,三人讨论了半天,最后给了林延潮交了一篇。(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三章 亲自上阵 林延潮拿起三人交的蒙文版国书后,当然是一头雾水。因为就算林延潮才华再好,但也看不懂这其中到底写什么,就算是他们乱写一气来蒙自己。林延潮也唯有吃了这哑巴亏的。 再说就算他们没有敷衍自己,但这翻译之事,本来就是可上可下的。比如很多汉字写胡语,胡语写汉语,很多都是有声无字,那用什么字什么文代替,都是学问。 为了查看这几人水平,于是林延潮随意拣了一句问道:“此词何解?” 马译官道:“此词叫兀孙,汉话的意思为水。” “这叫巴儿思,汉话是龙,放在这句里代指天子。” 这倒是答得像模像样的,林延潮稍稍放心,然后道:“那这一句合起来呢?” 郑译官道:“就是蒙语里水中之龙的意思。” 林延潮听了几句,开始觉得一字一字译得不错,但后来发觉了问题。 这三人将诰赦的文章翻译成蒙文,等于先将句子里的一个字一个字翻译成蒙文,然后再将这一句话合起来,全然没有语感和韵律可言。 就类似于今天‘giveyoulittlecolourtoseesee.’‘goodgoodstudy,daydayup.’这等的神翻译。 这样的国书传达,效果必然大打折扣,甚至会曲解原意。 林延潮又指了自己写得国书上一句问道:“这句何解?” 三人顿时都露出为难之色,马译官道:“回中允,此句中并无对应的蒙文,故而我等拿他句来替之。” 林延潮顿时皱起了眉头,问道:“你们都是如此将天子诰赦译作蒙文的?” 三名译官对视了一眼,也知林延潮非常不满意。马译官道:“咱们四夷馆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再说蒙文所言本来就直白,四夷馆里所存的北元的圣旨,下官等读了都十分浅白,没有汉文中那么多修饰之词。” 另一名郑译官则道:“是啊,其实那么夷人入贡贪图不过是我上朝之赏赐,重利而不重礼,这些国书他们是不会认真去看的。” 林延潮顿时不悦,他是一个在细节上十分苛求的人,每件事上都力图做到极至。他怎么能看得自己写出的国书,被这些人翻译成这个样子。 平日里林延潮也最讨厌这等做事不负责任的人,于是重重地指责道:“尔等如此不用心,与尸位素餐有什么分别?” 郑,陈二人见林延潮指责,唯唯诺诺地应下。 马译官一把年纪了,在四夷馆之中是老资历,尽管林延潮是上官,但被他这么训斥还是有几分挂不住面子。 于是马译官梗着脖子,顶了一句道:“下官在鞑靼馆几十年了,也没有听说这样译国书有什么不妥的。当然了中允乃是当今文魁,我等雕虫小技你自是看不上了,与其如此不如自己拿至元译语及鞑靼译语译旨,我等也好坐看中允高招就是。” 林延潮见马译官顶撞自己,淡淡地道:“马序班这么说,意思是本官一个外行人,凭着什么来与你这内行人指手画脚是吗?” 马译官心底就是这个意思,但面上却道:“回大人的话,下官并没有这个意思。” “你口中说没有,心底却有这么想,国书之事,事关一国国体,尔等敷衍了事,一篇旨意,道不过十之三四,尔等如此于笔削圣旨有何两样?是不是要待本官到天子面前参你一个篡改圣旨之罪!”林延潮斥道。 什么叫官字两张口?在这三人看来不过是一件小事,既被林延潮引申成一件足以杀头的大罪。换了旁人如此恐吓,三人可是不惧,但林延潮是谁,他可是翰林,又是天子近臣,向天子递话那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马译官一把年纪,顿时吓得额上冒汗,双腿发软。 当下马译官再也不敢强项,端起乌纱帽,跪在地上道:“下官失言,求中允原谅则个。” 林延潮不留丝毫情面,仍是重重斥道:“你不是失言,而是倚老卖老!” 见林延潮软硬不吃另两人这才知道林延潮的厉害,资历最老的马译官若是被林延潮治罪了,他们不是也要受牵连。 于是二人一并跪下道:“启禀中允,马译官顶撞上官,实在大罪,但请中允念在他在馆内效劳多年,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林延潮没有说话,则是坐在椅上喝茶。 待三人跪了好一会,林延潮方才放下茶碗,温言道:“本官也不是难以公事之人,且将尔等乌纱帽暂寄头上,这几日本官都要到四夷馆来,你们放下手中之事,随时听本官差遣,用心协助本官将国书之事办好。” 三人见林延潮松口,立即道:“谢中允饶命。” 之后林延潮就返回皇城,向张四维告假,说自己要在四夷馆里筹备国书之事。张四维现在与林延潮关系不错,当下答允了,让他每日来值庐点卯后就可自便。得了张四维的话后,林延潮真的就搬进了四夷馆里驻扎下来。 经过上次之事后,这三人顿时服帖了。 将重新拟好了国书给林延潮看了。林延潮读了之后,虽较之上一篇有进步,但仍是不能让自己满意。林延潮看这三人愁眉苦脸的样子,知他们已是尽力,于是温言安慰了一番,然后告诉他们,自己与他们一并来译这国书。 三人听了都是叫苦,这一篇稿子是他们一夜没睡写出来的,但林延潮仍是不满意。 他们在四夷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办事这么苛刻的上官。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林延潮就命马译官将至元译语及鞑靼译语拿来。 至元译语就由忽必烈下令所作,于是忽必烈作此文书,蒙古语与汉语对译。而鞑靼译语则是由四夷馆自编的蒙语教材。在鞑靼馆里,每名译字生都要读透这两本教材,然后方可算上出师。 之前马译官说让林延潮自己读至元译语及鞑靼译语,自己来翻译国书,那不过是讽刺的话。谁也不会相信,有人会在这短短几天内,将这两本书读透的。 但看林延潮一副我就是要这么办的样子,马译官三人都是当场呆掉。(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四章 佩服 风雪一阵紧似一阵,在这种天气普通官员们都是盼着能早日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日子。 虽官俸卑微,但这种生活好歹也是惬意的。 对于马译官他们三人而言,本来也是可以过上这等日子的,但遇上了林延潮就没办法了。 鞑靼馆里的一间屋子里,屋外风雪正紧。 屋内虽是摆上了炭盆,但马译官他们觉得自己心底很冷,因为他们碰上了林延潮这工作狂人。 都到了酉时还不下班,林延潮不走,他们自也是没办法走。 林延潮已是更衣,换了一身便服,拿着这两本书一面边看,一面有不明之处,就找三名译官问话。 这三人此刻暗暗在心底讽刺,这林延潮莫非要将这两本书全部读通不成吗? 在四夷馆里,每名译字生都要学习数年方才算出师,林延潮想凭这几天,就将两本书啃下。这几人都是暗暗好笑,不过他们索性也不说破,任林延潮去用功,到时候待他碰壁,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其中的难处。 这三人存心要看林延潮撞南墙,不过在教授蒙文上,却不敢偷鸡。一来三人相互盯着,二来他们越是教得尽心尽力,待到了林延潮碰壁时,他们越是可以嘲讽‘你看我早就说过了吧’,‘状元公,这译官不是那么好做的。’ 故而这番教导,他们比教授生徒还要尽心个十倍,简直拿出浑身解数。 他们这一番小心思,林延潮一眼就看出来了。 林延潮也懒得计较,只是一章一章地读着,汉文不明的地方问马译官,蒙文不明的地方就问郑译官,口语上不清楚的,就问陈译字。 渐渐的夜深了,林延潮合卷道:“夜已是深了,三位就回家吧!” 马译官几人对视一眼道:“中允未走,下官不敢走。” 林延潮道:“无妨,本官也问得差不多,就暂且在这歇一宿,你们莫非要陪本官过夜吗?” 三人心道,这状元公,还是真把此事当真了。 不论如何林延潮这般敬业,三人心底还是敬佩的,但随即又心想,也好,明日再来看他的笑话。 第二天,三人一来,但见案上堆着书,而林延潮已是卧在坐炕上小睡。 三人正在偷笑,却听得有人道。 “你们来了,正好,本官问之。” 林延潮从炕上起身已是醒了,就立即拿起书问几人。 几个问题问完,林延潮参照书本笑着道:“原来如此,本官算是明白了,多谢三位为我解惑了。” 林延潮看着三人呆呆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马译官一脸震惊地拱手问道:“敢问中允,你之前真的没读过蒙文吗?” 林延潮笑着道:“确未读过。” 听了林延潮这句话,三人都是举袖擦汗。郑译官当下道:“中允真奇才,你读一日,顶得我们四夷官里译生一个月。” 马译官也是惊叹地道:“中允真不愧三元之称,若不是碰上中允老爷,下官以往怎么也不敢信,有人读书竟能过目不忘。”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是么?本官还是觉得很多地方不解。” 三人一并道:“中允,别再说了,真是羞死我们了。” 下面三人对林延潮是真的心悦诚服了。 这几日林延潮问的问题,他们一开始尚能解答,到了后来随着林延潮蒙文精深,他们已是越来越难回答了。 到了召见朵颜使节的前一日,林延潮终于将国书稿子写好,不由满意地点点头对三人道:“这几日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而这三人一副被林延潮榨干的样子,各个顶着黑眼圈,双脚虚浮。 饶是如此,马译官道:“回中允老爷,此国书实是胜我等当初所写十倍,以蒙语读之,也是文采斐然,令人击节赞赏啊。只是……” 林延潮问道:“只是什么,马序班尽管说来。” 马译官叹着道:“中允如此敬职,实是令下官等佩服,只是这国书写得再好,恐怕也是抛了媚眼给瞎子看。” 林延潮皱眉道:“这是为何?” 一旁郑译官道:“中允有所不知,这朵颜部于我大明眼下是阳顺阴逆,就算国书写得再好,他们也不会因此而喜。” 林延潮听三人说了一番,也知朵颜部与大明的一系列瓜葛。 朵颜部出自兀良哈部,乃是蒙古名将者勒篾的后裔。明初时元朝大势已去,他们降伏明朝,朱元璋在他们领地设置了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这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朵颜三卫。 朵颜三卫在靖难之役中,为朱棣建功甚多,但后来又与明朝交恶,时战时和。 一直到了嘉靖时,这时草原上的局势已是有了变化。 昔日退往草原的北元帝国,已是一盘散沙。 名义上出自察哈尔部的土蛮汗,从祖先那继承了蒙古大汗之位,是蒙古本部名义上的共主。 但出自土默特部的俺答汗,却与土蛮汗有分庭抗争之势。 没错,这俺答汗就是‘俺答封贡’的主角,被朝廷封作顺义王的男人。不过俺答汗并非是大汗,他原先只是万户汗,后来被封为索多汗,也就是小汗。在草原上,察哈尔部世袭大汗,鄂尔多斯部世袭副汗,而土默特部则是世袭小汗。 不过,身为小汗的俺答汗却与大汗土蛮汗对着干,最后草原诸部分作了两翼。俺答汗率蒙古右翼,土蛮汗则是率蒙古左翼。 众所周知,自俺答封贡后,有了这贸易渠道,蒙古右翼与大明有了几十年的和平。但蒙古左翼没有,蒙古大汗土蛮汗,为强迫大明开放互市渠道,仍与大明处于交战状态。 至于朵颜部,则是属于蒙古左翼,要听从土蛮汗的调遣。 朵颜部的位置就很尴尬了,朵颜部名义上是大明的臣属。大明皇帝授予朵颜部首领朵颜卫印,作为他统帅朵颜部的凭证。同时朝廷在辽东,对朵颜部网开一面,开放马市互易。 而朵颜部这边又听从土蛮汗的诏令。 眼下朝廷在辽东与蒙古左翼正大军对峙呢,故而说此刻朵颜部而言,真是十分为难。 所以马译官他们说林延潮这一番是白费功夫呢。(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五章 朝贡仪 马译官他们说这番话,也是出自肺腑,林延潮自然听得出来。 诚然林延潮,也觉得马译官他们说得有道理,若是朵颜部本对大明就坏有不臣之心,那么林延潮这篇国书写得再好,也有什么用呢? 真的只是白费功夫,徒然抛媚眼给瞎子看。 三人说完,林延潮笑了笑道:“几位言之有理,正因为如此,故而朝廷对朵颜部可是丝毫怠慢不得,我写这国书,不为了自己升官,而是为了述我上邦之礼,让陛下的善意,如数转达给朵颜部首领,至于朵颜部上下如何看,不在我考量之内。” 马译官见林延潮这么说,不由敬佩。 最早倭给大隋的国书,写日出之处天子致书,日落之处天子无恙。 隋炀帝看了大怒,朕是天子,你也配称天子吗?给朕滚回老家去。 后来倭国外交使节学聪明了,翻译给隋朝的国书里自称臣,再将隋朝的国书给自己家老板看的而称天子。 两国使节对此心照不宣,大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因此有了这一套,起草国书的大臣,都是力争将己方的国书,能写多漂亮,就多漂亮,取悦天子用的,至于译书写得如何,大家就不讲究了。 马译官他们也翻译过不少国书,那些翰林们也是确实将诏书写得很漂亮,可谓煌煌之言。 不过他们只顾得自己这边写的高兴了,对于这样煌煌之言的诏书,那些华丽的词藻如何翻译成夷语就不那么在意的。 本来国书首先是给外邦人看得,再给自己人过目,但他们这般写,纯粹是为了让天子高兴而已。所以林延潮不论汉文蒙文宣表都写得如此认真,这才让他们由衷的感到敬佩。 见事已办妥,林延潮对三人道:“各位这几日来,与本官一并草拟国书已是辛苦了。明日陛下召见使节后,本官必会为各位请功,到时必有赏赐。” 三人这几日都是被林延潮抓来‘加班’,早是一肚子苦水,但听见林延潮肯为他们向天子请功,都是满脸的惊喜交加,一并道:“这点微末功劳竟也能上抵天听,中允此恩此德,下官等不知感激才好。” 见三人一副惊喜不已的样子,林延潮微微笑道:“尔等尽心替本官办事,本官岂会没有回报。诸位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还要随我一并至金銮殿上面圣呢。” “是,中允。”三人一并大声应道。 次日天还未明,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起了大早,将东安门外上卧在沟渠里旁的乞丐,流民都是驱走。 朝参官的车轿,在宫门前的下马牌停下。 官员随从们提起风灯,然后腰悬牙牌的京官,持着堪合牌的外官下了马车,走过金水桥在门籍上画卯,守门的指挥千戶验过形貌,再查过牙牌,方才放入宫中。 林延潮也是下了马车,进了大明门后,遇到马译官三人。 这时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走过大明门后,但见千步廊上,大汉将军手执戈矛护道而列。 凛冽的北风吹来,身材魁梧的大汉将军们目不交睫侯立在御道两旁。 林延潮知今日番使朝见天子,故而这排场小不了。 一般的常朝仪在皇极门就好了,但这一次番国进表朝貢,则是御殿仪。天子是要在奉天殿上召见番臣,展现泱泱大国,四海来朝的气象。 这样大场合下,马译官三人都是有些忐忑,林延潮笑着对三人道:“反正国书几样格式,我们都已是拟好,以往如何就如何好了。” 三人都是擦汗道:“是,请中允先行一步,我等会同侍礼司后再去金銮殿上面圣。” 林延潮点点头,料想一切都已是安排计划好了,这等蕃国来朝的大事,礼部,侍仪司,会同馆那边肯定都是操练过很多次了。 料想中间出意外的可能很小。自己在朝仪时,只要待番臣进表后,自己当殿起草宣表就好了,其他并没有什么是自己要做的。尽管林延潮这么想,心底还是有些紧张,料想来这是他第一次遇到为皇帝起草国书的情况。尽管主角是皇帝与番使,自己身为配角,这个戏份还是有些重,不是纯粹跑龙套的。 所以林延潮自嘲地笑了笑,走到午门朝房。 在朝房里等了一阵,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三位阁老陆续来了。 他们今日都穿着朱红色的蟒袍,以示郑重。 张四维先将林延潮叫来道:“林中允,今日天子答谢番使的宣表,你心底可有底子?” 说着一旁坐在椅上的张居正,申时行也是看了过来。 林延潮从袖子里抽出草拟的宣表来道:“回中堂,这是下官这几日视草的三份宣表,各以蒙文汉文写好,请中堂过目。” 张四维满意地点点头,当下将蒙文的稿子放在一旁,只拿过汉文的宣表过目,然后对张居正道:“元辅,你看林中允处事真是周到。此三份宣表篇篇都可与平夷诏媲美。” 张居正捏须,不阴不阳地道:“是么?” 张居正持这个态度,张四维将宣表递还给他淡淡地道:“我看这一份还算贴切,其他两份还是有些不足,文辞太过了,到时就用这一份吧!” 林延潮称是一声,然后就站到了王家屏几位讲官的圈子里。翰林里虽按年资来排名,但总得而言,讲官的地位,是要高于史官的。 林延潮在检讨厅里才混了一年多,就火箭似的升至了日讲官,与王家屏,朱赓这些前辈,一并出入文华殿,这身份地位岂是与当初史官时可以同语的。 故而萧良有,张懋修他们依旧在史官圈子里混着,而林延潮已是在王家屏,朱赓这圈子里谈笑了。 此刻一旁翰林都是露出羡慕的眼神。为天子视草诏书,这是翰林一生的荣耀。一般的诏书也就算了,还是诏告四海的国书。 萧良有,张懋修二人将这一幕,都看在眼底。 萧良有道:“这林宗海可正是风头正劲。” 张懋修哼了一声道:“未必啊,也许是木秀于林呢?”(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六章 无耻 就在众官在朝房里歇息时,等候着朝会时,外间有人推了门进来。 众翰林心道,这是谁这么急匆匆的,都快上朝了,你才赶到。 众翰林纷纷转头看去,刚看了一眼,就立即挪开了视线。原来进入朝房之人乃兵部尚书方逢时。 以文臣领戎事,方逢时顾盼间极有威势,在房内随意一扫,无人敢与他对视。 只是众翰林们都是在心底惊讶,兵部尚书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进入朝房?有什么事朝会后再说不好吗? 方逢时走到张居正面前行礼后道:“元辅……出大事了。” “大司马,什么大事?”张居正问道。 此刻林延潮与几名日讲官就站在张居正,方逢时左近。但见方逢时俯下了身子,低声与坐在椅上张居正说话。 这几句话,林延潮当然听不清,他也不会去听,因为兵部尚书与首辅商议的必是军机大事。自己在旁听了绝对不好,于是林延潮与王家屏他们,早早地就退开几步,到一旁聊天。 虽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林延潮看见,张居正整张脸顿时黑了,右手五指紧紧抓在椅背上。 之后张居正吸了口气,与方逢时道了几句,方逢时点了点头然后匆匆离开朝房。 张居正又与张四维,申时行又商量几句。他们交谈得很快,大概是很快就拿出了决断。 这时张四维却是往林延潮这看了一眼,与张居正说了几句话。张居正听后微微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继续与申时行说话。 而张四维走过来道:“林中允,过来说话。” 林延潮心底不由惊讶,令张居正都如此动怒的事情,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不过林延潮面上却十分镇定,行了礼随着张四维到了一旁问道:“不知中堂有什么吩咐的?” 张四维点了点头,脸上有几分凝重:“方才元辅接到辽东军情,月前黑石炭部万骑进犯辽阳,副将曹簠率军追击,追至长安堡,遇伏兵,千总以下几百官兵战死,战马损失数百匹。” 张四维说得很详细,林延潮顿时震惊,这是大败啊!在李成梁治下的辽东,竟也有此事。 但林延潮心想,这黑石炭听说出自泰宁部,而朵颜部与泰宁黑石炭部同为朵颜三卫,眼下都是忠于土蛮汗,两家也是交好的,这一次进犯莫非朵颜部也有干系。 果真张四维道:“这一次黑石炭部进犯辽阳,兵部职方司禀告,正有朵颜部阴为向导。” 林延潮心道,这边袭击了明军,这边又排人来讨贡赏,真他妈无耻。 “此事尚没有实据,眼下还不能拿朵颜部如何,但赏赐必会少了,至于原先的宣表你就不能用了,重拟一份要在表里重重告诫朵颜部。” 说完张四维叹了口气。 林延潮突然想到,王崇古与张四维都是隆庆时一力促成‘俺答封贡’的人。 最早王崇古,张四维都一并提议,让蒙古左翼,蒙古右翼一并封贡,给与土蛮汗,俺答汗同等待遇。 后来俺答汗封贡,但土蛮汗封贡之事,却不了了之。张四维或许在感叹,若是当初也给与土蛮汗封贡,开放互市,可能现在辽东就不会出现蒙古骑兵屡屡犯边之事了吧。 不过眼下林延潮更关心是,既是出现了黑石炭部犯边之事,那么自己这几日准备的宣表草稿可就都用不上了,一会宣表可就要重写了,这到时就不好办了。 林延潮正在思考此事,这时景阳钟响,朝会开始了。 林延潮来不及多想,随着众官员们鱼贯来至午门前列队,然后随着戴梁冠穿朝服的绯袍大员们后,在大汉将军的注视中,经过入朝象摆的象鼻桥后,由午门左右掖门进入。 文武百官经午门后,再经过皇极门东西的弘政门和宣治门入了皇城,直往皇极殿去。 既是御殿仪,当然在皇极殿举行,这也是林延潮当初金殿传胪的地方。 这皇极殿原名奉天殿,建成后数度遭到火侵。嘉靖三十六年,奉天殿再次遭焚,再建后改称皇极殿。历史上到了清朝,皇极殿改为太和殿,皇极殿也再次重修。 今日去故宫所见的太和殿与明朝的皇极殿不同。 一是皇极殿更大,几乎盈满汉白玉台阶,二是康熙重建太和殿时为了防火,在殿左右侧修山墙,但明朝的皇极殿两侧则为斜廊,分别通至左右中门,再与左右厢阁武成阁与文昭阁整个建筑群连作一片。 林延潮站在皇极门的门廊上,朝皇极殿望去,但见皇极殿居中,文昭阁武成阁如人的左右手般捧来,这等恢宏的气势,远胜康熙年间重修的太和殿。 眼下皇极殿前,锦衣卫陈设仪仗、和声郎陈大乐于丹陛。 至于穿着青袍,绿袍的文武百官们,则一并站在文昭阁武成阁以南,东西而向。这文昭阁武成阁,又称文楼与武楼,自是文官站文楼下,武官站武楼下。 先入朝朝贡的火洛赤部,是土默特部的一支。顺义王俺答,就是出自土默特部的万户汗。原本土默特部很不受大明待见的,可是自俺答封贡后,就大大不一样了。 但见穿着本族服色的土默特部番使手持表文,身后的随从手捧方物缓缓来到丹墀前。 然后番使跪下,礼部官员从番使接过表文,呈于皇极殿东门的表案上。 外赞官道:“呈方物!” 执事官员从番使随从手中取过方物,呈于丹陛中道左右的方物案上。 外赞官道:“宣表展表官、宣方物状官进殿,百官就位。” 之后奏乐,小皇帝升殿入座,鸣鞭后,四品以上文官官员入殿。皇极殿内文武官员左右而立,而三位阁臣,锦衣卫指挥使,王家屏,林延潮等六名讲官则是一并站在御座旁。 与百官东西而立不同,身为天子近臣的林延潮他们六人是站在阶下面南而立。 满殿之内,大臣们都是双手拱在胸前,拢于袖内。 引礼官引番使在丹墀下四拜后走入殿来。 典仪唱道:“进表!” 四夷馆的序班双手举表案,由东门进入殿中。展表官从表案上接过来表,至天子座前。 内赞官道:“宣表。” 外赞官道:“跪。” 番使在殿中跪下。(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七章 宣表 满殿肃然。 宣表官开始念来表。 之后宣方物状官开始向天子奏报,番使向大明天子所献的方物贡品。 念毕之后,御座上的小皇帝微微颔首道了一句,赏。 日讲官中王家屏出班,当殿书写国书。 礼记中庸有云,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 故而在朝贡维系的宗藩体系中,大明对来朝贡的藩使一贯是薄来厚往,一是展现我朝廷富有四海,二是令四方归服。番国受赏赐后,也需奉大明为正朔,使用大明的历法。 这一次明朝对土默特部赏赐得十分丰厚,事实上自俺答封贡以来,明朝数千里边境无事,不闻兵革,岁省费十分之七,使得国库大大充盈。这点赏赐比起军费而言,简直不足挂齿。 御座前摆上一几案,上呈圣旨文墨,王家屏伏案而写。 林延潮见王家屏所写国书,因为早有底稿的缘故,所以写来简直不需思索,笔不加点。当场这一幕在不明内情的人看来,王家屏是‘文思泉涌’了,却不知咱们早有套路。 王家屏起身将写好的国书交给宣表官于当殿念出。 宣表官声音清越,当殿的官员人人听得清楚。 之后四夷馆官员再将译好的番文国书念与番使,再交给番使。最后番使捧着国书‘感激涕零’地在殿上四拜后,离开大殿。 待土默特番使离去后,外赞官道,宣朵颜部番使上殿。 与土默特部相较,朵颜部番使阵容颇大,出了主使外,还有近二十名随从。 朵颜部使者上殿后,也是恭恭敬敬地朝天子行礼。 身为序班的马译官等人持表案上殿。表案上所呈的来表,自然是蒙文一份,汉文一份。 在金銮殿上念得,当然是汉文。 宣表官持表念起朵颜部的来表,依旧是歌颂大明皇帝万寿无疆,千秋万世一统江湖的马屁话。 没错,这还是千篇一律的套路。 众官员当然听得耳朵长茧了,番国说的这些奉承话,让大明享受着四海来朝的感觉,同时也获得不菲的赏赐。 大家皆大欢喜,各取所需,对两国臣民都是有了交代。 林延潮听了也是松了口气,他本担心朵颜部参与了泰宁部袭击边关之事,颇有向大明示威之举。他们有可能在来表里写一些不恭敬的话,但眼下看来,林延潮自己明显想得太多了。 这蒙文译成汉文的来表,都是礼部令四夷馆的官员所译,若是有什么不恭敬的话,他们早就过滤了。若是番使稍有不轨,他们甚至连上殿的资格都不给你。 当然多年来的朝贡,番邦的人在这方面上也是很有职业道德,只要大明给了钱的,他们一向是不吝啬说好话的,绝不会在来表里些讥讽之词。 否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有谁会和钱过不去,砸自己饭碗? 所以来表中极尽恭敬之词,加上四夷馆馆员放大之后,更是夸张了十倍。什么龙鹊九重,光耀九州,唯我圣主,千年万载…… 林延潮听了在心底鄙视,这造假成分太明显了,番使来表就算是拍马屁,但蒙文里面,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句,比如你是从来表里哪一句里翻译出龙鹊九重的?给我解释一下。 就算有,番人也绝不会有这么层出不穷的马屁词。所宣表里那无尽夸张的逢迎之词,肯定是礼部,四夷馆译官的集体创作。 尽管如此,但御座上的小皇帝仍是听得十分舒服。 果真拍龙屁,永远是一本万利的,就算假一点,也不会有人来揭穿你。 但是林延潮转念一想,其他番使也算了,你朵颜部有什么脸面来拍马屁。刚刚在背地里捅了大明一刀,这边却厚着脸皮来要封赏。 林延潮看去小皇帝一副‘龙颜大悦’的样子,显然方逢时还没有将辽东战败的军情告之天子,故而仍是蒙在鼓里。若是此刻小皇帝知道了,恐怕就不是这个脸色,搞不好当殿龙颜大怒,将朵颜部使者统统拉出午门弹到死。 很快宣表完毕,呈了方物后,小皇帝正要开口。这时殿下的朵颜部使节却突然道了一句蒙语。 这蒙语虽不大声,但很多官员都听见了。 礼部与司仪司的官员都是皱起眉头来心道,之前是怎么教你们的?告诫了多少次,在金銮殿上,要你们只叩头不说话,然后就可以回去领钱,大家皆大欢喜,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你们下次不要来了。 但番使却没有这觉悟,又是向御座上的天子叽里咕噜又说了几句。 这回满殿大臣都是侧目,御座上的小皇帝也是听见了。 见天子正在犹豫,这时御座旁侍立的冯保低声道:“陛下,不必理会,如仪就是。” 小皇帝听了皱了皱眉,不听冯保的话,反而笑着道:“这位来使有什么话说?哪位卿家与朕转述一番?” 金銮殿上,天子开了金口。 圣命已下,几位殿上唯一能听懂番使说话的马译官三人,不能装聋作哑。 马译官虽脑子里蒙蒙的,但此刻硬着头皮来到殿上跪下道:“启禀陛下,朵颜部来使说,这念诵的来表上有误。” “有误?” 小皇帝不由问道:“这来表是由你们四夷馆译的?莫非是你们译得不对。” “臣死罪!”马译官颤栗地叩头。 小皇帝很想发火,但想到外臣在殿上不能失了天子体面,当下道:“朕让你问番使哪句译得不对?” “是。”马译官当殿几乎要晕了过去,于是强忍着与朵颜部使者说了几句。 然后马译官来到殿前先向天子叩了个头,然后道:“启禀陛下,朵颜部使臣说,他们在来表上说请朝廷在边关开马市,允朵颜,泰宁,福余三卫互市。但是使臣说,他们方才在宣读的来表里,却没有听见提及泰宁,福余二卫。” 听对方这么说,众人都是恍然。 番使不懂汉话,一般就算四夷馆译得不对,他们也听不出来。但涉及泰宁,福余这等名字,却不会听漏。 而此刻朵颜部使者上下都是一脸不满之色。(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八章 国书 这朵颜部使节外看粗犷,但一双细眼下目光却转得很快,颇有几分狡黠。 朵颜部使节对这名译官,说了几句话,这名译官道:“陛下,朵颜部使者说,他们对大明恭敬,不远千里而来,朝见天子,但这些人故意轻慢,寒了他们来朝之心。” 译官边说,朵颜部使节边在旁配合,不断连连点头,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一脸愤慨的样子,最后双手一摊,摆出满脸委屈的神色来。 朵颜部使者看似喊冤,但实际上颇有几分得理不饶人的意思。 小皇帝有几分不快,向张居正问道:“元辅,你如何看?” 穿着大红蟒衣的张居正出班道:“陛下,不许泰宁,福余二卫来辽阳互市,是臣的主意。” “元辅这么做,必有道理。” 张居正点点头道:“回禀陛下,当年靖难时,成祖多得朵颜三卫之力,对于三卫,本朝一贯不曾薄之,故而允泰宁在辽阳放牧。但泰宁部不仅不恭顺,还利用对我大明地势的熟悉,为土蛮汗骑兵南下的向导,月前首领黑石炭率万骑进犯辽阳,副将曹簠没有预料,追至长安堡,我军遭到败绩。故而臣才命礼部,在来表里勾去了泰宁部互市的名字。” 林延潮听了明白,原来之前在朝房里,方逢时与张居正商议的是这件事。 小皇帝听说辽阳战败立即追问:“这是何时的军情?” 张居正道:“就在刚才。” 小皇帝恍然道:“泰宁卫乃是我朝臣属,眼下背叛不说,还有什么脸面来求赏赐。” 于是小皇帝对译官道:“你告诉他,泰宁部犯境,故而取消了其入贡资格,朵颜部务需与泰宁部划清界限。” 译官讲完后,朵颜部使节后,面露怒色,反而侧头上前上下打量起张居正。 朵颜部使节显然不知张居正在大明朝中的地位,当下说了一大通的话,然后推了推命译官让他翻译。 林延潮这几日经过马译官他们培训,眼下也是粗通蒙语,这些话他听懂了十之七八,此刻不由冷哼一声。 而使节身旁译官则是脸色苍白,着急着解释着什么?但朵颜部使节却昂起了头,不作理会。 小皇帝见了这么一幕道:“译字官,他说什么?如实道来。” 译官神色有几分惊慌,当下道:“陛下,朵颜部使臣说,蒙古大汗土蛮汗他们曾多次联络朵颜三卫,各部的塔布囊一并进兵南下,攻打辽东,锦州,再图谋京师。但我朵颜部塔布囊一直念在乃我大明多年的臣属,没有答允,不仅如此,还劝三卫不要随土蛮汗进兵。” “他们说,希望此事陛下能给他们一个交代,否则……否则他们将与土蛮汗联兵南下。” 译官说完,满殿哗然。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但是比起失败而言,最令大明君臣震怒的是,这是背叛,赤裸裸的背叛。如同被心腹之人,在软肋插了一刀。 插完了一刀,这人还要联合你最大的敌人来抢你钱。 御座上的小皇帝是又惊又怒,满殿大臣也是一并愤怒。 听这译官说完,朵颜部使节见了天子脸色,不由有几分得意,双手叉腰露出了倨傲之色。 小皇帝此刻愤而起身道:“尔等小邦,也敢如此猖狂!诸卿当如何置之。” 一名大臣道:“陛下,请将朵颜来使拖出午门,重重杖之!再命蓟辽边军伐之,可直捣黄龙。” 此言一出,满朝大臣都是纷纷点头,几名大臣都道:“番邦无礼,正当提大兵伐之。” 主战派在大明文臣中一贯很有市场,既可显得他气节,就算说错了,也没有人会指责。 但处理戎务多年的大臣,以及张居正,张四维听起来,都是皱起眉头。开战这样的话,虽说起来很豪勇,也很提士气,但大军一起,劳钱粮无数,眼下大明的财力物力,要远征朵颜部十分困难。就算出兵也不一定能够获胜,而且打蛇不死,朵颜部必定会报复,蓟辽边境恐****千里烽火,若是再来一次庚戌之变,谁担当起这个责任。 这个道理大臣们都是心底明白,但没有一人在殿上说出来。 因这朵颜部使者实在是欺人太甚了,让主战派说一说,当殿恐吓一番,说不定能打下他嚣张的气焰。 这名大臣说完,译官连忙翻译斥之。不过这译官气势不足,方才几名大臣的话,被他用蒙语翻译下,变得软软的。 不仅恐吓的效果丝毫没有,反而令朵颜使节听了不以为然,连连冷笑几声,反而讥讽了几句。 译官听了不敢翻译,小皇帝知道也不是好话,也懒得问了。 这时大臣道:“陛下,年前泰宁卫塔布囊曾来朝贡,甚至恭顺,这黑石炭部不过是泰宁卫一支,其作乱并非是泰宁卫皆叛。就算泰宁卫皆叛,也并非朵颜三卫皆叛。贸然兴兵伐之,也恐伤了真正恭顺我大明朝的番臣之心。” 这名大臣乃是主和派,见恐吓无用,想要找个台阶给天子下。 小皇帝十分不满意,人家朵颜部都上门来打脸了,若是不能当殿驳斥,那么大明颜面何在? 于是小皇帝道:“元辅,以为当如何?” 张居正道:“两位大臣都言之有理,不过两国交兵不辱来使,杖之也就算了,应重重斥之,打去起骄蛮之意,再书一国书给其部塔布囊告诫,若是其部执意与土蛮汗联兵,也不失为先礼后兵之理。” 小皇帝点点头,重新于御座上坐定道:“值殿翰林何在?” 这时殿上一直站在阶下的林延潮,走至殿前向天子行礼后道:“臣在。” 一时满殿上所有的目光,都是看向了林延潮。 小皇帝问道:“朵颜部使者无礼,朕命你拟一国书斥之。” 听了天子这话,张四维,王家屏等人都是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 他们都知道这国书都是,翰林与四夷官官员事先拟好,一般都是优容,赏赐番使的。但天子于大殿之上,写国书申斥番邦使者,这却是头一回事,从来没有前例。 更何况这国书,还要译成蒙文。(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九章 文成镇番邦 天子金口之下,林延潮当场答道:“是,陛下,臣领旨。” 一旁冯保开口道:“笔墨伺候。” 于是两名内侍搬来案几,并在案几后铺上一软垫。林延潮提起官袍,坐于垫上,抬头看了一眼,却正巧见到马译官那幽怨的眼神。 林延潮也知马译官,心底的委屈,正常而言,金殿上番使朝贡,天子赏赐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林延潮也只需将拟好的国书交上去,这样就算完事了。 但现在咱们说好的上殿讨赏,怎么成了训斥番邦。若其中出了疏忽,马译官丢官事小,过后追究事大。 再说一般的国书,都是翰林与四夷馆译官一并商议好的。这训斥的国书,临时起草,肯定是不如事先打好的草稿,效果必是打了折扣。 一切都在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有什么功夫给你打腹稿,思索什么,更不可能让你再想如何翻译,眼下考验就是林延潮的急智和文才。 马译官以及不少大臣,都在心底祈求这仓促之下,林延潮写出来的国书,不要有失国体就好了。 于是下林延潮坐在案后,铺纸压住,提笔悬腕。 此刻他想起方才番邦的无礼,怒气一起,胸中不能平静,想起国家的尊严,系于自己一身,顿时又觉得笔重千钧。 其实方才朵颜使者在殿上恐吓之时,林延潮就已在打腹稿,文章的架构,文辞,对他而言不在话下,随意下笔就能成千言。 但是这样文字却少了一股气,这股气是笔者胸中的气,气与文合一,文章才能如活了一般,打动人心。 林延潮陡然想到,武人于疆场上厮杀,而身为文人,自己手中之笔就是自己的刀剑。 同样为国效命,替百姓请命。 此刻林延潮仿佛不是置身金銮殿上,而是为士子时身处科场,四周都是读书人一并与自己下笔写文章。 当时科场是自己沙场,而眼下这金銮殿上,就是自己的战场! 想到这里,林延潮目光一凛,将胸中文字落于圣旨上。 满殿之上文武大臣们看着林延潮只是思索片刻,就直接在圣旨上笔走龙蛇,一面佩服他的急才,另一面则是担心他仓促下笔,恐怕这文章写得不好。 不少人心底都是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这可是圣旨,笔落书成,不允你有丝毫后悔涂改的地方。 殿上静谧无声,小皇帝也有几分坐立不安。 他一贯是知道林延潮的文才的,但这国书不同于原来赏赐的国书,这国书既要训斥番邦,令其敬服,又能不失朝廷体面。 一个字难。 他本想让林延潮细细思考片刻,再落笔的,但又恐外邦耻笑。此刻他心底满是担心,怕林延潮不能胜任,心底已是有了几分后悔,但见林延潮从容下笔一刻,顿时又满怀信心。 殿上君臣不安之际,林延潮文章已成。 见小皇帝焦急的神色,太监冯保给宣表官使了个眼色。 宣表官上前从林延潮案上捧过国书。 宣表官先是飞快地看了一眼,一瞬时眼中流露出惊喜交加之色,然后抬头挺胸颤声向殿上文武念道:“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助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朕丕承万世之基,追述先庙之志,尔等小邦,本为番属……” 殿上文臣哪一个不是进士出身,庶吉士,三甲进士出身也是不少。 听到国书的头两句,就差一点拍腿叫好。 这两句话好在哪里?儒家讲究正名,所以说名不正则言不顺。 兴兵讨伐要的是师出有名,以有道而伐无道。 文章头两句就道,我们非大国欺凌小国,而是尔无故兴兵进犯,杀我军民,抢我钱粮。连个匹夫都知道报仇,我泱泱大国连个匹夫都不如了吗? 兴兵讨伐不是为了侵略,而是要申理,要吊民伐罪。是要执其君长问罪于前。 若是文臣从中听出了‘正名’,而殿上武臣而是胸中澎湃,辽阳战败,被一个小邦欺凌,国家上下脸色无光,一介番使胆敢在金銮殿上恐吓天子及大臣。 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这如何能忍? 眼下林延潮的国书就是道出了他们心声。 宣表官一字一句地念着,心中觉得不能平静。他在这金銮殿读书不少篇国书,却没有一篇读完后,令他如此心潮澎湃。 宣表官最后一句,结束后回荡在金銮殿上。 礼部尚书潘晟率先出班道:“陛下,臣闻春秋时,国仇九世之后还可以报复,朵颜部害我百姓,侵我家土,虽百世也不可忘。” 潘晟此言一出,满殿大臣交口称赞。 听完潘晟之言,小皇帝站在御座前肃然道:“译官,还速速不将此国书译给番使!” 马译官听了满脸都是为难之色,他方才也是听了,林延潮如此雄健的文章,现在就是要了他老命,也难以译出其中两三成之意。 这时林延潮道:“陛下,臣请译之。” 小皇帝又惊又喜道:“林卿家,竟会蒙文,这再好不过了,立即写来。” 于是林延潮又重新提笔,片刻之后,蒙文的国书也是写好。 冯保将林延潮写好的国书,先捧来给小皇帝过目。 小皇帝心道,若不是亲眼所见,丝毫不相信林延潮竟也能写这么一手漂亮的蒙文。 于是他嘴角一勾,将国书一展,大声道:“给这狂悖番使好好看!” 然后小皇帝龙袍一甩,气定神闲地坐在御座上。 朵颜部使者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为何眼前这十分年轻的讲官写完国书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或许是明朝君臣在那虚张声势。满殿之上大臣们都是群情激动,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的样子,心底虽是打鼓,但面上却强自镇定。 马译官从殿上捧了圣旨,递给朵颜部使者时。 对方粗横地夺过这才看了几眼,脸色大变。国书未读一半,朵颜部使者身子一抖,当殿向御座上的小皇帝噗通跪下,口呼番语,连连叩头。 他的身后随从也是一并跪伏。 见此一幕,殿上君臣哪个不扬眉吐气。(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章 赏赐 朵颜部使节跪伏在地。 小皇帝在御座上,一舒方才心头恶气。 而使节旁的马译官,也是没有料到这一幕,眼见天子高兴,立即道:“陛下,朵颜部使节说他们冒犯陛下,真乃死罪,求陛下饶命。还恳请陛下不要兴兵攻打朵颜部,并绝了互市,他们愿永远臣服大明。” 小皇帝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前倨后恭,非林卿家一封国书,尔等怎敢畏服,以众卿之见呢?” 张四维上前道:“陛下,畏威方能怀德,陛下可命朵颜部塔布囊追究黑石炭部犯边之事,缚其首犯,方可恕罪。” 小皇帝点点头道:“正当如此。” 当下马译官将此话译给朵颜部使者听了。对方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口中说着番语。马译官答道:“朵颜部使节说他们愿遵从陛下之意行事,就算刀山火海,亦在所不辞。” 小皇帝顿时大喜,其余大臣们也是明白,番臣那里知什么刀山火海的话了,不过译官在这时候夸张之词,大家都不会计较,唯有锦上添花,说些仰仗陛下天威,四海臣服之类的话。 小皇帝忍不住哈哈大笑。 当下礼部官员命使节退下。使节与众随从又是数拜后,颤颤离去。 见朵颜部敬服如此,小皇帝对林延潮道:“不费一兵一卒,不耗一钱一米,林卿家只用片纸惊退番邦,这等功劳朕要如何赏赐你?诸位爱卿议一议?” 林延潮见此刻番使已离殿,也是到了自己逼成身退的时候。这个时候切莫得意忘形,身在官场要时时刻刻记得,一切功劳都要推给皇帝。 这才是为官的长久之道。 于是林延潮出班道:“国书乃陛下才思,臣不过口述而已,不敢言丝毫功劳。” 陛下才思,臣口述而已。 这马屁拍得,真是令人刷新了三观。 王家屏,朱庚都是差点捶胸顿足啊,他们为天子视草诏书多年,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句,眼下还是从林延潮身上学了这一招啊。 不过此刻满殿官员都唯有替林延潮点赞,天子要他们议林延潮的功劳。让他们这些四品大员去奉承林延潮这六品官,这如何下得了口,但奉承天子却是张口就来。 “是啊,陛下才思,林中允不过顺而为之。” “陛下,英明神武,非圣人点拨,林中允如何能写出这等雄文。” “我大明兵精粮足,朵颜比之大明不过一县,如何敢不从之。” 听了众官员说得,小皇帝更是龙颜大悦,于是\''谦虚\''道:“非林卿家生花妙笔,不足道尽朕胸中之意。” 官员们虽然说得小皇帝很高兴,他心底也是明白,他们在奉承自己。 对于林延潮,小皇帝更是觉得赞赏,换了其他大臣,今日出了这等风头,就算得意忘形,也是十分骄狂的,没想到林延潮仍如此谨慎,没有半点骄色。 “话是如此,但有功不可不赏。”小皇帝坚决道。 此话一出,是天子要当殿赏赐林延潮了。众大臣都是心想,林延潮为朝廷立下如此大功,天子要重重赏赐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林延潮如此年轻,历官不过两年,已是正六品了,若是在短时间内再升官已是不行的。 至于职事,也是日讲官,属于天子近臣,也算是极为清贵,同品官职中,也没有比他更好了,这要如何赏赐? “朕就赏林卿家,彩缎五十匹,黄金百两,白银五百两,再升授一阶。”小皇帝对林延潮说道。 众官员听了都是心道,这可是厚赏啊,彩缎,黄金,白银已是十分丰厚了,而升授一阶,是将散官官衔往上抬一阶,并可以封赠家人。 这一般都是要官员三年考满后,朝廷才授予的。 这时候林延潮道:“陛下,微不敢收。” 小皇帝皱眉,林延潮谦让个一次两次也就够了,再谦让下去,就令他不高兴了。 可是林延潮道:“番邦臣服,乃是将士浴血,臣工用命,在下不过是一名词臣,平日只知舞文弄墨而已,若是得此厚赏,岂是薄了边关将士。若是陛下真要赏赐微臣,恳赐金银钱帛抚恤此次阵亡之将士,以慰忠魂在天之灵。” 听林延潮的话,小皇帝不由一怔,在场武臣心底听了也是感动啊,这话说到了他们心坎里去了。 大明以文驭武,武将低微,文臣不夺武将功劳算好了,何况还让给他们。 这时候张居正出班道:“陛下,臣以为林中允言之有理,辽东新败,李成梁上表请罪,朝廷正可以安抚,一来安将士之心,二来让其戴罪立功。” 小皇帝听了不由点点头,若说方才林延潮是奉承自己的话,但眼下这番话却是发出内心,此人心底是真真切切地装着大明的江山社稷啊。 小皇帝笑着道:“朕岂会不知,早有安排了,赐彩缎百匹,黄金两百两,白银一千两,这钱就从朕的内库里拨吧!” 天子的内库,就是皇帝的小金库,不归户部管的。 皇帝自掏腰包,抚恤辽东将士,此举让大臣都是齐声称赞。 小皇帝见赢得了百官赞誉,更是觉得林延潮这一心为自己考虑。 这时林延潮看见,冯保在天子一旁低声言语了几句。 皇帝听了一副深合朕意的样子,当下他道:“林卿家既是不要赏赐,朕就赐你一件斗牛服吧!” 听了皇帝这话,林延潮不由讶然。 天子赐服文臣,一般是一品赐蟒服,二品赐飞鱼服,三品赐斗牛服,四五品麒麟服,一个级别赐一等服饰,唯独翰林科道虽不受品级限制,天子可以任意赐服。 但是赐予林延潮斗牛服,这已是不轻易授予的恩宠。几位讲官中,除了何洛文,陈思育有斗牛服外,其他人都没有。 何洛文是为天子任讲官多年,为首席讲臣,方才得赐,至于陈思育掌翰林院多年,天子故而赐服,但林延潮初任讲官竟也能得赐。 怎么林卿家还要推辞吗?小皇帝言道。 这时林延潮也知自己不能再推辞了,当下应下。 (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一章 斗牛服 得赐斗牛服,林延潮面上平静,但心底却十分惊喜。 在明朝权力要害部门,官职品级都很低,堂堂内阁大学士居然才五品这就不说了。都给事中,御史科道这等要害部门,也才七品。 而对于翰林而言,身为清贵的词臣,官位更是卑微,若是没有提拔,要升转一级,要九年之长。 但翰林都是天子的身边人,为了补偿这心底落差,天子会赐服弥补。 朝廷规定,翰林官五品可以借三品服色,这样五品的翰林学士,侍读侍讲学士,碰到了京卿都可以平起平坐的。 至于授予斗牛服,就算在翰林学士里也是不多。 在嘉靖时,唯有太监里的大珰,一品的内阁宰辅才能穿,后才改以蟒服更为尊贵,赐予大臣。但眼下斗牛服乃是三品大员立下功劳,方才得天子赐服。以往也有讲官赐斗牛服的例子,但属于破格,天子不轻易授予。 现在林延潮得斗牛服赐服,实属于天大的殊荣。 为了酬谢林延潮一封国书惊退番邦,小皇帝也算拿出压箱底的东西来赏赐。 林延潮心底激动,同时抬头看了一眼方才建言的冯保。冯保却如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林延潮明白,冯保果真是会做人啊,这是拿斗牛服来还之前欠自己的人情。 难怪明朝历史上那么多文臣,都投靠太监,成为阉党。 因为太监出手都很慷慨大方啊,不像文臣的同僚,有人的官位一升迁,多少人犯了红眼病,就怕你从此踩在他的头上。有句话不是说,能忍受敌人成功的是伟人,能忍受朋友成功的是圣人。 为什么人家冯公公,从来不会有此担心呢?因为大家不是一个部门的。 自己当初为晋日讲官,几乎跑断了腿,但赐斗牛服,这好处丝毫不亚于晋日讲官的,冯保说送就送,丝毫不心疼。 再说一句,为何说斗鱼服是冯保送的。因为就算小皇帝心底想赐斗牛服给林延潮,也不会在殿上开口,因为赐讲官斗牛服是大事,小皇帝要与张居正商议,自己做不了主。 但是冯保开了口,就不一样了,张居正绝对不会反对冯保的意见。这正如冯保绝不会反对张居正的意见一样。 别看赐斗牛服,不过是小皇帝一句话,但其中背后的门道可是不少。 天子说完,太监托着一案,捧出一件红锻织锦斗牛服来。 文武大臣们看着斗牛服,都是啧啧地羡慕不已,在殿上的不少三品大臣,都还没有斗牛服呢,林延潮一个六品官居然跃居到他头上了。 为何说斗牛服尊贵呢? 先从仅次于龙袍的蟒服说起,蟒服被称为象龙之服。蟒有五爪、四爪之分,五爪之蟒即是龙,天子的龙袍就是五爪,称为衮龙袍。 坐蟒服上之蟒为四爪,除此以外与龙袍没有两样。 而飞鱼服,乃蟒首鱼身,且可用御色,也就是赭黄色。 至于斗牛服,乃蟒首牛角,头上双角向下弯曲如牛角状。 这蟒服,飞鱼服,斗牛服的纹饰,都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不在品官服制之内。唯有朝廷重臣,以及极信任的官宦,讲官才允许得赐,这代表了对方乃天子亲信器重之臣。 这斗牛服在身,林延潮从此也就脱离了‘飞禽走兽’的行列(大明文官补子乃飞禽,武官补子乃走兽)。 林延潮双手捧过赐斗牛服后,拜谢天子。 皇帝起驾回宫后,不少官员都是来道贺。 “林中允,一人平一国,真堪比王玄策啊!” “这诏书头两句,摘自韩侂胄讨金檄文,至今读来仍振奋人心,通篇读来理气皆足,真是可以传世之文。” “何止理气皆足,最重者诏书从头至尾,占着一个理,我大明并非持强黩武,而是申理兴兵,令本部堂想起了,陈汤那一句,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夸奖林延潮的,都是朝中大臣,官位都远远在他之上,听他们这么说,林延潮连连谦道:“下官也是叨唠天恩,非圣上天威,番人岂可远服。诸位京堂再说下去,下官真无地自容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一众穿着罗衫的部堂,京卿都是大笑。 一人笑着道:“林中允不必过谦,你三元名声早已誉满天下,今日金銮殿上你片纸退番邦,此后天下读书人谁能不佩服你,以你为表率。” 林延潮道:“表率实不敢当,只愿我辈读书人个个愿效陈汤,王玄策之志。” 众官员们说着。 那边皇极殿角落里两名太监低声说着:“林三元真乃奇才啊,有此人在,以后朝堂上精彩了。” 这话刚说完,就被路过的王篆和曾省吾听见了。 曾省吾脸上大是不快,重重哼了一声,两名太监当下不敢说话。 二人看着林延潮与众部堂们谈笑,心底都是不舒服。 曾省吾道:“真悔不该当初在殿试读卷时给了此竖子二等。” 王篆笑着道:“大司空,此刻再后悔也是无济于事了?不说他今天为朝廷立下此惊世之功,没看见今日金銮殿上天子对他的器重,信任,就是那冯大珰,也是隐隐帮着他呢。” 曾省吾听来恍然道:“不错,经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我真不知相爷当初为何要荐他为日讲官。当初相爷不也和你说过,此人非我类吗?” 王篆道:“那是相爷有容人之量,不过我等却不能再看着此子这般下去。” 曾省吾左右看了一眼道:“你是要?不担心陛下?” 王篆笑着道:“你放心,我不会动他。我倒不是担心陛下,而是申吴县。不过我想折一折这林宗海的面子,压下他的威风倒是可以的。” 曾省吾听了笑着道:“你可一贯足智多谋,有什么办法即能整治此子,又不伤及与申吴县的交情?” 王篆笑道:“这林宗海既晋日讲官,那么主持经筵也是迟早的事。待他主持经筵时,我们联络几位擅口舌之辩的大臣,当殿问难,只要能驳倒他,看他这名满天下的林三元,从此以后在天子面前,朝堂之上有什么立足之地。” 曾省吾听了合掌笑着道:“经筵辩难,既不失堂堂正正的君子之道,又可以教训此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此计实在是妙!”(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二章 福州府。 小雪落下,飘过河边黛瓦白墙的屋舍。 这众多屋舍中有一书斋。 书斋外遍植竹木,还种着一二建兰,斋下的洗砚池上结起薄薄一层浮冰。 书斋内,堆叠着一叠叠的古籍。 林烃从书架上取过一本古籍,看了几眼后,再提笔于纸上落字。陡然院外传来门扉声,林烃笔尖在纸上微微一停,然后继续写字。 “复章兄!”一爽朗的声音从书斋外传来。 林烃笑了笑搁笔起身,打开书斋的门,一股冷风顿时钻入了屋子。 来人乃是濂江书院的山长林燎。 林烃与林燎算起来是堂兄弟的关系,虽隔的远了,但平日私交很好。 二人对揖,林烃将林燎请入屋中坐下。 林燎笑着问道:“许久不见,复章兄在家后,少出门走动,寄于雪窗之下,不知用功何事?” 林烃对着书道:“你看,受好友请托编撰府志罢了。” 林燎听了觉得心底不舒服,身为一名四品大员在家修书,实在是屈才了。不过林燎面上却道:“此事甚好,乃流芳后世之举。” 林烃听了很高兴道:“也谈不上什么流芳,只是我辈以文为业,以砚为田惯了,不肯让自己闲散而已。” 林燎见林烃一副悠然闲适的样子,不由佩服,但还是道:“听闻陆宗伯有意出面替你奔走,谋求起复,不知可有眉目了?” 林烃摇了摇头道:“我已是辞了。” “为何辞了?听闻延潮为此事奔走甚多。”林燎惊道。 林烃叹道:“家父因兄长之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此刻我实不能离身,否则无人侍奉汤药在侧。” 林燎也是感叹,林烃事亲至孝,他素来是知道的,但如此却是牺牲了仕途。 见林烃脸上郁郁,林燎忙岔开话题,谈些书院上的事。 林烃听着,脸上也有几分兴致笑着道:“也好,若非我家事缠身,随你去书院教授学生也是极好。” 林燎道:“哎,那有说得那么轻巧,眼下的书院的弟子,总觉得聪颖是聪颖,但却不肯下苦功,仅凭天资,不肯痛下苦功,学问如何能成?我每日只怕辜负了老山长所托,总是夜不能寐。” 林烃劝道:“此事不能急,你慢慢教就是。” 林燎苦笑道:“如延潮,向高那般既有天资,也愿勤学的弟子,是可遇不可求的。” “是么?延潮求学时,我觉得也甚是顽劣啊!” 说着林烃,林燎二人一并大笑。 二人一面聊着,这时林烃的仆人走入书屋。 “老爷,这是刚抄来的邸报。” 林烃点点头,取了邸报先草草看了一眼,然后目光停顿了一下,唇边逸出一丝笑意。 “你看看。” 林燎从林烃手里接过邸报看了,看着看着突是大笑道:“好个,林三元片纸退番邦,痛快,痛快!” 林烃笑着点点头。 林燎取了邸报道:“复章兄,此物借我一用。” “你拿去作何?” “当然是拿回书院,将此事告诉学生,让他们也高兴高兴。”林燎笑着言道。 林烃点了点头,目送着林燎离开。 然后林烃又回到书斋继续撰书。 金陵城。 大雪纷飞。 在秦淮河河畔,金陵官员,士子携美妓出入青楼。 尽管是寒冬,但妓子身上仍是穿着薄衫,此间莺莺燕燕,与京师相较,金陵城无疑则是奢靡多了。 这里官员私下出入青楼习为常事,御史也是睁一眼一闭眼。 在一临水青楼前,炉子里正温着美酒佳酿。 几名官员各捧佳人在怀,来金陵任官的林世璧也在其中。 几名官员与林世壁道:“天瑞兄,到了金陵城中,真可谓是入了温柔乡,如鱼得水。” 一旁美妓正给林世璧奉酒,林世壁吞下酒笑着道:“京城之人古板无趣,哪里有金陵好,能认识诸位高朋,有生之年走马章台,踏遍这秦淮河畔之青楼,就算封公拜侯,也不及我等之快意。” 这几名官员听了都是笑骂道:“谁与你走马章台了,我等只是来青楼体察民情而已。” 说着一名官员捧起身旁女子的脸道:“小女子,有何冤屈苦楚,速速与本官禀来。” 那女子身段柔软,矫揉地道:“老爷,民女有苦楚,胸口这里疼。” “好,本官替你揉揉!”说完众官员都是哈哈大笑。 林世璧也是笑笑。 这几名官员笑乐完,一人忽道:“听闻这一次林三元在京中一封国书,惊退番邦,我金陵上下官员闻之无不佩服,天瑞兄与林三元有乡谊,又是同年,可否与我等说说,林三元的文才真有那么惊世骇俗吗?” 听这人说完,众官员和妓女们都是停了打闹,一并笑问:“是啊,天瑞兄,与我们说说。” 林世璧听了问道:“你们真愿从我口中打探林三元的事?” “愿得,愿得。” “既是如此,先饮了面前之酒再说。”林世璧嘿嘿一笑道。 众人一片嘘声,但又想从林世璧口中得知消息,就只能喝了。 于是林世璧缓缓地道:“说来嘛,林宗海此人确有文才,兼之有过目不忘之能,我与他初见面时,二人比试,看谁能先从四书里任选一句破题。” “你猜怎么地?当时这林宗海不过十二三岁的孩童,我哪放在眼底,谁知此人甚是狡诈,竟早早将整本文府背下,故而我就败下阵来。” 听了林世璧这么说,众人都是大笑。 “不过嘛,”林世璧顿了顿道,“论及文章我或许不如林宗海,但谈及写诗作赋,他却是连我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听了林世璧这么说,众人都是不信问道:“天瑞兄,此事当真,可不要放大话啊!” 林世璧不屑地道:“这秦淮河斗诗,你们可见我输过谁?你就算叫林宗海在面前,他也是不敢与我提诗词的。” 众人一听都是道:“确实如此。” 林世璧当下饮了一口美酒,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而青楼里的众美妓看向林世璧时,眉目里顿时尽是情意,纷纷心道,此人诗才还胜于林三元,若是我与他有一段姻缘,也是不枉了。(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三章 向天子推荐 ??#,???7qt??`t??0?4???? ?~??&?t??msfg???.??上日讲。\r 张四维,申时行二人在侧。\r 这一日为天子进行日讲的是林延潮,黄凤翔。\r 日讲之初,是由黄凤翔向天子进讲中庸,现在已是讲毕,侯在一旁。\r 此刻在殿上,则是林延潮与小皇帝讲尚书。\r 先书而后经,一贯是日讲的流程。\r 林延潮向天子道:“尧典中尧将禅舜曰,询事考言,乃言底可绩。虞书中,皋陶向舜进言曰,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此二句乃四圣治事理政之要,望陛下能记在心底。\r 小皇帝问道:“这两句何解呢?”\r 林延潮并没有直译而是改用白话转译道:“尧要将帝位禅于舜时道,(尧)观其行听其言,(舜)你的每一句话都落在你的实绩上。下一句是皋陶向舜进言,圣人(舜)为政,依法令而行,每一项政事无不慎重,而再三省,督臣工所为。”\r “下一句为君道,上一句既是臣道,也是尧的君道,由此可知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若询事而不考其终,兴事而不加屡省,政事必亡。”\r 林延潮说完,不仅小皇帝,连张四维,申时行也是捻须不住点头。\r 小皇帝从心底赞叹道:“卿家真贯通经学,能博古方能通今,说得好,朕有所得。”\r 同时小皇帝对张四维,申时行道:“这也是为何少师向天子推行考成法之故吧!”\r 这会轮到张四维,申时行他们脸上一片惊喜连连了。二人一并躬身向皇帝道:“陛下举一反三,真乃圣明之君。”\r 小皇帝听了嘿嘿一笑,面上眉飞色舞。\r 林延潮也与张四维,申时行一般,听了小皇帝一句道破,也是一阵惊喜。他说这些话时,隐隐也有考量天子悟性的意思。\r 见小皇帝立即明白了他话背后的意思,身为天子的讲师,林延潮如何能不高兴。没错,天子是少年心性重了些,但无可否认,实在是一位聪睿之君。\r 如此林延潮也有信心,继续担任讲臣下去,否则他就要另外想办法,来完成自己修齐治平的目的。\r 当然小皇帝绝对不知道林延潮方才那一番话是为了称量一下他的水平,而是享受在被臣子发自内心夸奖的愉悦中。\r 同时他也从中学得为君为政之道,对林延潮的治学佩服之至。\r 若是林延潮如张居正那般的大臣也就罢了,但问题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明与自己年纪差不多嘛,为何什么方面都甩开了自己好几条街呢?\r 小皇帝心底有几分不服气,但却诚心地向林延潮问道:“林卿经史娴熟,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平日有何检身之要,读书之法?”\r 这话就超过经学范围,有点离开课堂知识了。\r 林延潮微微一笑,心道小皇帝又进自己套路了。\r 于是林延潮道:“讲臣读书日用有八法,早起,养静,持敬,读经不二,读史,习文,作字,养身。”\r 接着林延潮又细细解释了这八法。小皇帝听了不由皱眉道:“卿家每日行此八法,可有闲暇处置政务?”\r 林延潮道:“这是讲臣为布衣时所用,释褐之后政事相杂,只能说尽力而为。”\r 小皇帝听了点点头,心底想自己每天有数不完的奏章要批改,此外还要花时间遛狗玩耍,陪陪后宫的妃嫔,哪里有这等细致的功夫。林延潮这读书八法虽好,但自己不可能如他这样痛下苦功啊。\r 不由小皇帝面上道:“林卿家,真克己修身。”\r 林延潮知小皇帝言语不衷,接着道:“其实提领八法,只在于勤,恒二字。”\r “勤与恒二字何解?”\r “不讥人,不晚起。”\r 林延潮方才说得读书日用八法虽好,但对于平常人而言做到太难,但‘简化版’的不讥人,不晚起,却是每个人可以身体力行的。\r 小皇帝赞道:“善,不讥人要时时怀自省之心,一时不讥人容易,日日不讥人太难,故而如读书用功一般,日日要勤。”\r 小皇帝再次施展了举一反三的技能,不免有点得意洋洋,脸上一副尔等还不快来夸夸朕圣明的意思。\r 林延潮知道天子还卖弄小聪明,不过却不能再奉承下去,于是道:“陛下所言极是,不过讲臣认为还有一条。”\r “哪一条?”\r “学问要有所树立,需从不求人知而始。”\r 此话一出,小皇帝顿时满脸尴尬。他孔雀开屏的心思被林延潮一语道破了。\r 看到小皇帝吃瘪的样子,众人心底都是暗暗好笑。\r 不过林延潮也是有些过了,虽然讲官有规劝天子,引导天子向学之职,但讥讽还是不行的。\r 殿上申时行在旁呵呵地笑了两声,张四维,黄凤翔也是一并地附和地笑起,这才化解了小皇帝的尴尬。\r 小皇帝也知林延潮是为了尽自己讲臣之职,故而才直言的,心底并不怪他。小皇帝问道:“林卿家学问如此精深,不知是拜何人为师?”\r 林延潮正色答道:“讲臣的业师乃前苏州知府,姓林讳烃,非恩师弟子不能有今日。”\r “林烃?”小皇帝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于是向申时行,张四维问道,“能教出林卿家这样的弟子的,必乃博学大儒,他是哪一年的进士?”\r 申时行道:“回禀陛下,仲山兄乃臣的同年,都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r 小皇帝点点头道:“原来是历经三朝重臣,眼下他官居何职?”\r 申时行道:“原先守制在家,期满后吏部起复他为广东按察使,但仲山却上表朝廷,言父亲年迈,需在家侍亲,故而辞之。”\r 小皇帝听了叹道:“真忠孝之臣啊!这样人才不能为朕所用,真是可惜。”\r 想到这里,小皇帝道:“笔墨伺候。”\r 一旁正字官给小皇帝奉上笔墨。天子持笔起身,来到屏风后面挥笔写下数字。\r 林延潮也听说过小皇帝屏风书名的事,还听说自己的名字,也在这文华殿的屏风之上。\r 这一次林烃拒绝了自己请重新出山的意思,但林延潮不死心,于是想了这个法子,向天子推荐自己的老师。(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四章 工于谋身(第一更) 宰相张居正府邸内。 相府的丫鬟挪步给张居正,曾省吾,王篆等人上了茶。 张懋修也在其中,只是没有座位,站在了张居正身后陪客。 “相爷,今日闽县林仲山的名字被天子书于文华殿屏风之上。”工部尚书曾省吾向张居正道。 张居正没说什么,而一旁吏部侍郎王篆看了张居正的脸色,明知故问道:“哦,哪个林仲山?” 曾省吾对王篆道:“就是相爷尊堂入京时,那个太平府知府。当时尊堂路过太平府,这林仲山任太平府知府颇为冷待,还是放出话来说,本官不会拿民脂民膏来逢迎权贵。” 王篆恍然道:“就是那个林仲山,不过我看不过沽名卖直罢了,当时其兄林宗伯与相爷不睦,故而他才使了绊子罢了。但林宗海居然在文华殿向天子私荐林仲山,此实在是狼子野心。” 曾省吾闻言点点头,向张居正道:“相爷,林宗海在文华殿上向天子私荐林烃也就算了。就连申吴县也是糊涂,竟帮着他一起说话,相爷,若人人效仿林宗海此举,那置相爷于何地?” 曾省吾用心很深,连着林延潮,还顺带的打了申时行一耙。 张居正放下茶盅,对曾省吾,王篆二人的话,似在细细思考。 坐在张居正一旁的张懋修,听了低声道:“爹,我当初就说这林宗海居心叵测,今日两位大人的话,正好印证。” 听张懋修也是如此表态,王篆,曾省吾都是微微一笑。 二人这番一唱一和,已是将林延潮置于死地。 为何说置于死地? 因为张居正最记恨的事,就是不经过他,向天子私荐大臣, 数年前,天子在文华殿进讲之后,向张居正问道:“阁臣吕本在家安否?” 吕本是嘉靖时的阁臣大学士,与严嵩,徐阶一并在内阁共事,资历比张居正还要老。吕本任内阁时,天子还未出生,眼下天子得知吕本姓名,必定是有人私下向天子推荐吕本。 按照明朝内阁的排名顺序,内阁大学士位次高低,就按入阁的先后资历来排。若是吕本起复,被召入内阁,那么张居正的首辅位置,要拱手相让给吕本,自己退居次辅。 就如同当年夏言被罢官后,重新起复回朝,严嵩就必须乖乖地从首辅退居次辅一样。 所以当时张居正听说,天子提及吕本顿时震怒。张居正从文华殿离去,找了中书舍人的吕兑,吕兑是吕本的儿子。张居正一见到吕兑劈头盖脸地问,皇上怎么知道尊公的起居? 在张居正积威下,吴兑当场吓尿了,说不出话来。 经这一事后,吴兑回家之后吓得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就上表向天子请求辞官。 不过吴兑辞官并不管用,反而京察时被弹劾罢官。当时大臣们见了张居正的手腕,都不敢再向天子私荐大臣。 今日曾省吾与王篆听闻林延潮在文华殿向天子推荐林烃的事后,都是大喜,真是瞌睡时有人送枕头,他们都不用动手,林延潮直接就将把柄送上门来。 二人都是心想,林延潮果真从政经验太浅,为了向天子推荐自己的老师,居然触碰了张居正的底线,真是图样图森破。如此张居正如何能容得下你, 熟知张居正手腕的王篆自付,只要将此事与张居正一说,林延潮就死定了。故而王篆,曾省吾就等着张居正下令,只要张居正一句话,第二天就有小山般高弹劾林延潮的奏章,摆在天子的御案上。 “林宗海今日向陛下建言,陛下知道林仲山的名字后,他日问相爷你,为何这等大臣不用,那时就相爷如何办?” 但见张居正笑了笑道:“还能怎么办,学贾似道杀皮龙荣好了。” 皮龙荣乃南宋时的大臣,曾为宋理宗在潜邸时的旧僚。有一日宋理宗向贾似道问皮龙荣安在?贾似道恐皮龙荣被天子召用,令人诬蔑弹劾皮龙荣,皮龙荣被迫饮药自尽。” 听张居正说完,王篆与曾省吾二人都是一愕,不知说什么才好。 张懋修道:“爹,贾似道此不足取,林仲山我们可不计较,但其因此事,起于林延潮私下向天子举荐大臣,此实为不可忍也。” 张居正反问道:“懋修,你与林宗海同科,又在翰林院共过事,对他了解多少?” 张懋修听了张居正的话,仔细回忆了一下,然后答道:“宗海他固然才华横溢,不过今日看来却大奸似忠之辈。” 张居正一晒道:“大奸似忠之辈岂会轻易授予尔等把柄?” “相爷?”王篆与曾省吾对望一眼,心想此中莫非还有其他内情。 张居正道:“半个月前,林宗海已来府邸上拜会过我了,还送上陆华亭给我一封私信,信上向我举荐林仲山。当时我卖了陆华亭这个面子,就允了林宗海。此信现在还搁在我书房案上。” 王篆与曾省吾皆灰头土脸,心道,林宗海真行事周密,原来早就给张居正递了话,这才在文华殿上推荐天子,真是所料不及。我等来此告状,反而落成了搬弄是非的小人。 “当初林宗海在内阁数月,我未听过有人说过他一句不是。此人处事小心谨慎,你们要拿他的错处,却是不易。”张居正冷笑几声,一语道破二人的心思。 此刻曾省吾,张懋修皆是无颜再留下去,一并起身告辞。 走出相府大门。 王篆叹着对曾省吾道:“此事是我谋划不周,就算林宗海会犯错,申吴县也不会见事不明的。” 曾省吾道:“我看相爷心底也不喜这林宗海,只是碍于申吴县的面子,少一个托词而已。你没听相爷最后一句话,是鼓励我等拿到林宗海错处。” 王篆道:“此子工于谋身,如何拿到他的错处。绍芳兄,我看林宗海虽非同道,但也不是敌人,你不如放他一马。” 曾省吾听王篆想了片刻道:“上一次在文渊阁,他敢出言顶撞,哪有半点对我这大司空的恭谨,若不给他个教训,我以后岂非成官场里的笑柄。” 王篆点点头道:“确要教教我们的林三元,何为尊卑,绍芳兄放心,经筵之时,我与诸位同僚定给你张目。”(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五章 升迁侍讲(第二更) 听王篆肯给自己出头,曾省吾徐徐点了点头道:“不错,经筵上正好挫其锐气,有你在,到时他林宗海就算舌绽莲花,也是无用。” 于是王篆,曾省吾又是商议了一阵,如何在经筵上教训林延潮这不知天高地厚这后辈官员。 其实曾省吾,王篆也是无奈,林延潮背景很深,他们想动也动不了。 换了一般六品,七品官,他们哪里要费这些脑筋,直接将他一撸到底,何必用经筵上嘴炮对刚的方式。 次日,翰林院。 一辆单驾马车在翰林院前停下,门子看了马车,以为又是哪个小官上门办事,这官员出行都有卤薄,单驾马车一看就知不是什么高官。 故而门子懒洋洋地坐在凳子上,理也不理。 但随即门子见穿着大红色斗牛服的林延潮从马车上下来,顿时惊讶的差点掉了下巴。 这几名门子立即起身,慌忙上前施礼道:“中允老爷,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是有什么要事吗?” 林延潮看向门子,笑着道:“怎么这翰林院也是我娘家,若是无事,我就不能来逛逛。” 几名门子都是齐笑,然后道:“瞧我这张嘴,中允老爷眼下可是天子面前贵人,咱是怕你给我们忘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好说,我此来是院长相召。” 几人一并道:“院长就在正堂,我们给你带路。” “虽过了些年,但翰林院这路我还是记得了,不过先谢过几位老哥了。” 林延潮刚刚迈过二门,路上又遇上几位同僚。 虽说林延潮在翰林院待得不过数月,与同僚相处和睦。 昔日同僚与林延潮见了免不了寒暄几句,羡慕林延潮身上的斗牛服。 众人说说聊聊,林延潮与他们谈笑数句,然后才道:“光学士约见,不敢让他久候,以后再与各位长聊。” 众人听了都是笑着道:“原来院长相召,那我等不敢耽搁林修撰了。” 如此林延潮才脱了身,来至玉堂,见学士沈鲤正坐在公座上,与国子监司业,监丞正在喝茶闲聊。 虽知他们聊得不是公事,但林延潮见了示意门子不必通报,自己站在一边等候。 沈鲤朝门外的林延潮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又与二人说了几句,当下端起茶来。两名官员见机起身告辞,经过门前时与林延潮相互作揖,然后告退。 这时林延潮才步入玉堂向沈鲤道:“下官见过光学士。” 沈鲤脸色青黑,乍看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只是点点头道:“宗海来了,先坐。” 林延潮恭恭敬敬地坐在一边,向沈鲤问道:“光学士这一次召下官来,不知有什么见教呢?” 沈鲤捻须道:“是有关你的升迁之事,宗海可知翰院里从未有史官着斗牛服的先例?” 林延潮道:“光学士,天子所赐,下官一直不胜惶恐。” 沈鲤点了点头道:“尊卑有序,官场上最讲究资历,你虽是得天子恩宠,但规矩不可以破。故而本学士与其他几位学士商议后,打算向阁老,推举你为侍讲,一来名正言顺,二来也好彰你国书退敌之功。” 林延潮听了惊喜交加,心想还有这等好事。 明朝官员,有官阶,差事,衔,职。 官阶是个称号,如林延潮官阶原先是承德郎,但因国书之事,受天子嘉奖,官阶升授为承务郎。这称号实际上没什么用,但却对家人有用,可以拿来封赠其直系亲属。 差事则这次回京后,也是由直文渊阁诰赦房,变为直起居日讲。 而衔,职没有变化,职仍是翰林院修撰(从六品),衔为詹事府左中允(正六品)。 林延潮虽有詹事府之职,但实际上太子在哪里都不知道,他与东宫是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所以只是领衔无职。就如同内阁大学士(正五品),领尚书衔(正二品),侍郎衔(正三品),实际上却在内阁办公,不署理部事一个道理。 官衔代表着你官位,待遇的高低,而职事,差事是到手的权力有多大。 在翰林院编制里,侍讲,侍读(正六品)各只有两名,一个萝卜一个坑。修撰(从六品)要想升任侍讲,侍读,就要等前面的人退下来才行。 词臣升官本来就慢,九年一考,也就是说从修撰升至侍讲,正常要九年功夫。 但是修撰没有定员,而侍讲,侍读却有定员,身为翰林修撰熬完九年资历,却发现前面的侍讲,侍读一个也没退,那等心情着实叫人崩溃。 后来为了改变这等僧多粥少的局面,朝廷允许修撰,编修,先转为宫坊官,升任中允,赞善,官衔上升为正六品,等侍讲,侍读出缺了,方可以补入,免得他们等得花儿也要谢了。 如沈鲤要林延潮,从中允升至侍讲,也是插队。 林延潮‘感激涕零’地道:“承蒙光学士如此厚爱,下官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沈鲤面上表情没有多少波动,而是道:“本官也只是按翰院的规矩办事而已,不过史官迁讲官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你知道吗?” 林延潮问道:“可是要先主讲经筵?” 沈鲤点点头道:“说得对,侍读职在刊缉经籍,为天子及太子讲读经史,备顾问学;侍讲职为天子或太子讲学,讲论文史以备君王顾问。侍讲,侍读,合称讲读。本官推举你为侍讲,你需有向他人证明,你有为天子讲学的本事。” “我知你为日讲官,常为天子进讲,但外人不得闻之,你讲得到底如何,别人不知道。唯有经筵之上,百官列席,众臣齐听,别人方才能认可。以往翰林院向内阁推荐讲官,都有让其先主讲经筵,以观其效的规矩,此在本学士这里,也不能废除这规矩。” 林延潮知沈鲤这样的理学大宗师,都有一套一套的规矩,自己要晋侍讲,那么就必须在经筵上,向天子,百官拿出可以信服的水平来方可。 沈鲤说到最后有与林延潮谈论了几句经学,然后林延潮方才告辞离去了。 离去时林延潮心想,自己第一次担任经筵主讲官,必须十二万分的重视。(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六章 经筵讲官(第一更) 林延潮从沈鲤那回宫,没有先去讲官值庐,而是转道文渊阁先找张四维。 从直内阁,到直日讲,林延潮可是一直在张四维下面办事。 在阁员里相传里,张四维是出了名的难伺候,整日板着张脸。阁员中唯独林延潮一人从未受过张四维批评,就凭这一点每个阁员对林延潮都是打心底的佩服。 张四维正伏案写手本,见了林延潮,点点头道:“宗海,先坐,待本阁部写完这手本,再与你说话。” 林延潮道:“下官谢过中堂。” 林延潮就坐在一旁等候。 张四维忙完后,与林延潮道:“宗海,这数日来日讲,天子甚悦,不说你底子厚,从这讲章上也足见你下了不少功夫。当初元辅题你为日讲官,足见他的识人之明,你需好好感激元辅对你的栽培之恩啊。” 平常听了这话,林延潮会觉得张四维果真张居正是心腹。但经过申时行对自己剖析过朝堂局势后,林延潮知张居正与张四维实际上是面和心不和。 林延潮道:“元辅,中堂的栽培之恩,下官一直是不敢忘了。” 见张四维也有笼络自己的意思,林延潮也顺势送上高帽,这张居正之后,张四维必然会成为首辅的。只是张四维到底任了几年?林延潮穿越前史书没有认真看,所以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对方也是将来的首辅,就算不投靠他,但保持良好的关系也是必要的。 张四维听了笑了笑,二人又聊了几句。 林延潮问道:“敢问中堂,内阁题请下官任经筵讲书官可已定了?” 张四维笑着道:“就定下旬初二。” 顿了顿张四维又道:“此是宗海你初讲经筵,与日讲不同,讲章需提前三日交我看定,另经筵前一日,你需告之司礼监,并会同展书,赞礼官,鸿胪寺往文华殿演礼,经筵前衣冠带履需熏香,并斋戒沐浴,以示郑重之意。” 张四维讲了一些经筵上需郑重的地方。 “敢问中堂,当日另一位经筵讲官是谁?” “乃国子监祭酒周子义。” 林延潮听了周子义名字一怔,这人他是知道的,是理学大宗师。 他曾说当世经学有考据,义理两宗,为考据的人,认为义理乃是空谈,但实际上考据才是玩物丧志。 而林延潮写的《尚书古文疏注》乃是朴学中集大成之作,朴学就是主考据。说来二人在学术上观点相左,这等人比政敌还可怕。 政敌为利益冲突,可以化解,但学术相左,除非一方说服另一方,否则就是不死不休了。与周子义搭档主持经筵,林延潮不由生出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张四维笑着对林延潮道:“周祭酒乃三朝老臣,贯通经史,你需与他多请教才是。” 林延潮还能说什么,只能称是。 对于林延潮而言,参加经筵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主讲经筵却是第一次。 以往经筵时,林延潮充任的都是经筵展书官,展书官说白了,就是给皇帝翻书的,作用纯粹是个摆设,类似于皇家仪仗中的大汉将军,充门面的。 经筵官与经筵讲官一字之差,却是天差地别。 经筵讲官就是经筵讲书官,真正在经筵上为天子进讲的。 充任经筵讲官,对于任何官员而言,都是无上的光荣。如果看一名官员履历,若任过经筵讲官,都需重重写上一笔。 要成为经筵讲官,翰林院里必须修撰及修撰以上,或者是詹事府掌事,国子监祭酒才行。偶尔礼部尚书也会客串经筵讲官。大体而言,詹事府掌事,国子监祭酒都是由翰林出任,所以经筵讲官与日讲官一样,都是非翰林不能居之的职位。 担任经筵讲官,林延潮资历本来还差一些,但他现在已是日讲官,终于有了资格。 之后林延潮就离开文渊阁,认真准备经筵,埋头写经筵上的讲章。讲章写好后给张四维看定无误后,林延潮在经筵前一日,去文华殿上演礼。 经筵上百官齐集,林延潮身为经筵主讲,在礼仪上需注意的地方甚多。堂堂翰林若在礼仪上出了差错,那真是闹笑话了。 这经筵礼仪最重要的就是君臣之礼。说起经筵官上的君臣之礼,要从宋时时经筵官坐讲与立讲之争。 就是给皇帝讲课,站着还是坐着区别。 经筵讲官给天子进讲,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天子应待讲官以师礼。可是皇帝又是天子,讲官是大臣,又要讲君臣之礼。 所以坐讲是尊师重道,站讲是君尊臣卑。 到底是师礼重,还是君礼重,讲究辩名的宋朝大臣,为此争论不休。 这争议持续到明朝,问题终于获得解决。有朱元璋在,大臣们就不讨论到底是坐讲还是立讲了,大家直接跪讲。 朱元璋后,虽恢复了立讲,但他的后代子孙明景帝每临经筵,就令中官掷钱于地,任讲官遍拾,号称恩典。 官员以任讲官为耻,直到嘉靖以后,官员势力抬头,终可与皇权抗衡。 于是官员们延续了朱熹道统与治统之论。朱熹讲圣圣相继,儒者传先王之道,从尧舜一直传到了程朱,道统在于读书人一边。 道统为儒者之统,治统为帝王之统,二者并行天下,而道统当指引治统。所以经筵就读书人,道统当指引治统的场合,儒臣以讲经史的办法影响皇帝行为,涵养,德行。在大臣们前后努力下,经筵讲官的地位终于得以拔高。 文华殿上,林延潮与众经筵官正在演礼。 讲官进至在哪里而止,何处作揖行礼,讲官与展书官如何配合,必须一一演练。 众经筵官都到了,唯独周子义未至,少了他,大家排练起来总是少了一环。 正在这时,一名大红纻丝纱罗服的大臣走上文华殿来。林延潮认得对方正是国子监祭酒周子义。 对方虽是姗姗来迟,但林延潮还是需上前行礼道:“侍生林延潮,见过周前辈。” 周子义点点头问道:“演礼如何呢?” “正要请周前辈指教。”(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七章 儒臣辩经(第二更) 周子义在翰林院资格很老,林延潮听闻他在翰林院任学士教习庶吉士时,威严很重,至今每名翰林见了他都战战兢兢。 林延潮在翰林院时,周子义调去了南京国子监任祭酒,故而无缘见面。 这一次他与林延潮同任经筵讲官,二人才有打交道的机会。 周子义看了林延潮一眼,负手道:“林三元办事我还不放心吗?老夫哪敢指教你,不过来看看而已。” 按道理周子义需与林延潮配合演礼,但周子义明显没这打算。而且周子义的话有钉子,不过周子义是翰院前辈,自是有资格这么与林延潮讲话。 林延潮恭敬地道:“周前辈数任经筵讲官,深受先帝赏识,侍生当然要从周前辈这取经。” 周子义捏须道:“林三元莫要给老夫戴高帽,老夫不吃这一套,做人持身要正,不必学阿谀奉承这一套。” 林延潮笑道:“前辈教诲真金玉良言,只是世上如先生这般刚正不阿,又不愿受人高帽的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了。” 周子义听了点点头道:“林三元客气了。” 周子义与林延潮在文华殿演礼完毕后,一并离殿。 来至阶下,林延潮看见曾省吾,王篆二人各带着随从侯在这里,见了周子义,二人都是一并行礼。 林延潮与众经筵官,自是不能与他们这些二三品高官为伍,都是行礼后离去。 林延潮走到会极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曾省吾,王篆与周子义谈笑的样子,察觉到几分阴谋的意思,于是向一旁任经筵鸣赞官的鸿胪寺使问道:“明日殿上侍班经筵官有谁?” 每一次经筵的侍班的经筵官都有不同,一般是尚书,侍郎,都御史,通政使轮着换。 天子在经筵前会提早下敕谕通知。 鸿胪寺使自是知道有那些人参加经筵,于是如实说了侍班的经筵官名字,其中正有王篆,曾省吾的名字。 听完之后,林延潮点了点头,双眼眯了起来。 此刻曾省吾,王篆二人,与周子义在曾省吾府上说话。 曾省吾摆了一桌酒席,盘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 曾省吾,王篆见周子义没有一筷子没动询问:“是不是本堂部从老家带来的厨子,不合敬庵先生口味?” 王篆笑着道:“敬庵先生是无锡人,可能平日吃得是家乡菜吧。” 周子义却淡淡地道:“那倒不是,只是老夫平日吃长斋。” 曾省吾恍然道:“这倒是失于打点,立即命厨房升小灶煮一碗素面来。” 周子义道:“大司空今日请老夫前来,其用意是在经筵上与林三元辩难吧。” 曾省吾直言道:“确是如此,林宗海他自持状元,不及二十岁也敢注经,放大言说为古书作注疏,此真狂妄之极。敬庵先生乃朝中名儒,在经筵之上正驳斥此后生,也好让天下读书人知道什么是经学正宗。” 周子义皱眉道:“尔等一直说林三元狂妄,但今日在文华殿,我与他见过一面,此人十分谦和,丝毫没有得志而骄。何况林三元三元及第,文章直追苏韩不说,论经学当世后进中恐怕也无人出其之右,老夫也没有驳倒他的把握,你们太高看我了。” 王篆道:“敬庵先生放心,经筵上我与大司空等几位大臣都是站在你这一边。” 曾省吾一旁道:“诶,绍芳兄,敬庵先生驳倒林宗海这黄口小儿轻而易举,岂会要我等助力。” 周子义听曾省吾这么说,摇了摇头道:“司空,少宰,你们别用激将之法,我与林三元乃学问上分歧,却非私仇。经筵辩经,老夫应下,不过因礼不辩不明而已,你们再这么说却是没意思了。” 曾省吾与王篆都是大喜,有周子义这样经学大家出马,想来林延潮肯定在经筵上败下阵来。 曾省吾拱手道:“如此真太好了,经筵上已是多久没有这般儒臣辩经了,但盼能比之鹅湖之会。” 鹅湖之会乃理学大宗师朱熹与心学大宗师陆九渊的辩难。此会因两位大儒辩经而名留千古,曾省吾这么说显然是拿此往周子义脸上贴金,稍稍不足的是也捧了林延潮。 不过听了曾省吾的话,周子义却眉毛一抖,不快地道:“此言差矣,陆象山焉能与朱子相提并论。” 就在曾省吾,王篆与周子义商议时。 林延潮还在日讲官值庐里,完善明日经筵的讲章。 林延潮自知道曾省吾,王篆同列经筵侍班后,就回到值庐里将讲章再看一遍,看看哪里还有逻辑上不够周密的地方。 如言辞锋芒太盛的地方,润色一下,稍稍藏锋。理据不够充足的地方,宁可删掉不讲。 乍看林延潮实在太过小心谨慎,可实际上明日经筵,听众不止有皇帝一日,而且百官齐集,若是被人抓住漏洞,一顿狂批,必然经百官之口传扬出去。那么林延潮真要颜面扫地,无法在朝堂上立足了。 当然若是经筵上讲得好,林延潮的名声也会更上一层楼,给天子当过经筵讲官,日讲官,无疑让林延潮往经学大家的路上更近了一步。 所以此刻林延潮再小心也不为过。 “宗海,太好了,终于找到了你?” 林延潮抬头看去,原来是黄凤翔。 林延潮见他一脸着急的样子问道:“鸣周兄,为何如此急切?来,坐下说话。” 黄凤翔坐在林延潮面前,取了他案上的茶壶倒了碗茶喝下后,方才顺了气。然后黄凤翔道:“宗海啊,大事不好了,我听闻明日经筵上有大臣要针对你。”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原来这是真的道:“针对我?我有什么好针对的。” 黄凤翔低声道:“你莫问我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只能与你说,明日曾司空,王少宰,联络了几名朝臣,还有经筵讲官周祭酒,要在经筵上将你驳倒。” “告诉我消息的人与我说,宗海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曾司空,王少宰,说他若是你就连夜去曾司空,王少宰门上道歉,否则明日经筵上你只有名声扫地。”(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八章 敌军阵容(第一更) 道歉?半夜跑到曾省吾,王篆家门口道歉?说小子有眼不识泰山,请两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听了黄凤翔的话,林延潮笑着道:“好啊,若是半夜去曾司空,王少宰府门前道歉,他们肯放我一马,那么我舍去这张脸又如何呢?” 黄凤翔一愣,半响才知道林延潮说得是反话,不由拍腿急道:“宗海,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与我说笑。莫非你真打算明日与他们在文华殿上辩经啊?” 林延潮笑着道:“那还能怎么办?我怕的是,就算我此刻就是肯去向曾司空,王少宰道歉,也是晚了,又丢人又输了阵,不如这样鸣周兄替我走这一趟,上门探探他们的口风,我再看去不去。” 黄凤翔也是无语了道:“宗海,若是我帮你跑一趟,可以挽回此事,我哪里会不去,但我连曾司空,王少宰府上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林延潮叹着道:“那没办法?那明日唯有硬着头皮一试了,与其站着被人打死,怎么也比跪着强。” 黄凤翔听了哭笑不得道:“宗海,你可知周祭酒乃是翰林院里宿儒啊,论及经学朝堂上没有几人在他之上的。明日经筵上你怎么有胜算?” 黄凤翔说完,林延潮点点头道:“鸣周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宗海兄,”黄凤翔叹了口气,然后道:“我知你意已决,但只恨我官微言轻帮不上你什么,明日经筵上唯有请你多多小心。” 林延潮笑道:“鸣周,你能来此通风报信,我就感激不尽了,否则还不知谁在暗中指使呢。” 当日林延潮改完讲章后,回家沐浴。 次日早早起床,林浅浅取了刚洗过的朝服给林延潮穿上。 张四维说让林延潮衣袍冠带都要熏香,并非是真正熏上香料,而是仔细洗过,没有异味就好了。 要知道古人都不是那么勤于洗澡的,就算官员也是大多如此。经筵上若是衣冠恶臭的给天子讲课,那么无疑很倒胃口。 故而林浅浅早早就将林延潮明日主讲经筵时的朝服洗了干净,放在太阳下晒了一日,这才给林延潮穿上。 林延潮冠带整齐后,再吃了些糕点垫了垫肚子,之后刷了牙,最后用香茶漱口。 身为经筵讲官,满口异味肯定也是不行的,比如你想吃完大蒜再给天子讲课,不妨大可试试看。 准备完后,林延潮就坐马车,来到宫里后,先到文华殿前等候。 经筵不同于日讲,日讲时只要讲官主讲,内阁大学士侍班就好了。 但参加经筵,官员就多了。首先是经筵上主官,知经筵,唯有勋臣,首辅担任。 这一天担任知经筵的是武清伯李伟。 任同知经筵的则是三位内阁大学士,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 至于侍直经筵官,就有曾省吾,王篆等人一色大臣名列其中。 其他文武官员,则是来经筵上旁听的,不过就是充当打酱油的角色,乖乖当好听众就行了。 穿着大红色斗牛服的林延潮来到文华殿前,不少与林延潮交好的官员直是上前问候。 “宗海,今日初讲经筵,我等正好见识一二。” “宗海贯通经学,平日多有听说,今日正好百闻不如一见。” “是啊,正好见识林三元风采,只恨不能侍直殿上,否则与宗海当殿辩经,也是一件乐事。” 林延潮笑着一一应答,他是经筵主讲,自是今日经筵上的主角。 林延潮站定后,这时黄凤翔上前,趁着左右无人的时候与林延潮说道:“宗海,我方才听闻今日侍直的经筵官,多半是与曾司空,王少宰交好,他们今日同列经筵官必是要不利于你。” 林延潮听黄凤翔这么说,侧过头看去,但见文华殿侧门前,曾省吾,王篆正与众经筵官们正在谈笑。 果真如黄凤翔所说,今日的经筵官里,与林延潮平日相熟,交好的官员一个都没有,反而大多是平日里与曾省吾,王篆交好的官员。 这也不知曾省吾用了什么手段,把这一次的侍直经筵官都换上了自己人。 黄凤翔忿忿地道:“亏他曾三省还是堂堂大司空,居然使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打着经筵上依多为胜的主意,真是不知羞耻。” 林延潮看着曾省吾这一方阵容,眼下的场合就如同学校里的辩论比赛,对方身为正方,阵容里大牌云集,一辩二辩三辩一直到十几辩轮着上场,而自己这反方,就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一张嘴对十几张嘴。 辩论起来,自己不要准备言辞了,他们一拥而上就是,反正人多欺负人少。 见黄凤翔一脸替自己担心的样子,林延潮道:“都事到临头了,唯有一试了,只希望不要输得太惨就是。” “哼,若是宗海败给周祭酒也算了,好歹对方也是经学大家,输了也不丢人,但如这样被乱拳打死,真不甘心。”黄凤翔抱不平道。 就在这时,国子监祭酒周子义来了。 但见周子义穿着四品云雀朝服,脸上几缕白须梳理得是整整齐齐,官服上一丝褶皱也没有,从此气度来看,真不愧为理学大宗师。 曾省吾,王篆这一方十几名经筵官见了周子义来了,都是大喜,犹如一支军队迎来了主帅一般,顿时声势大振,一并上前向周子义作揖行礼。 曾省吾笑着道:“敬斋先生,在金陵养望十年,这一次重登朝堂,我等尽拭目以待。” 对曾省吾的高帽,周子义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众经筵官们都是与周子义见礼。周子义矜持地一一还礼。 周子义行礼完毕,走到殿门前,林延潮也是上前。 林延潮可以感觉自己上前的一刻,曾省吾一方的官员目光都是朝自己身上打量。 周子义负着右手站在林延潮面前。林延潮看着敌军\''主辩\'',施礼道:“侍生林延潮,见过周前辈。” 周子义伸出手还了一揖道:“林三元有礼了。” 周子义言语平淡,不见一丝火气,可知平日的涵养已是深到了极处。 就在这时静鞭响起,天子的御驾已是到文华殿。(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九章 论点(第二更) 静鞭一响,百官都在文华殿御道两侧侍立。 林延潮也是立在道旁,御道对面的周子义就在面前。但见周子义平日清傲,但天子御驾来时,持礼却是一丝不苟,年纪虽是老迈,但这番君臣之礼,却是作到了十足,简直可以是百官的表率了。 林延潮知周子义这等理学大宗师,一生打磨的修养,就在于先诚其意,而后正其心这几个字上。 对天子的恭敬,是从心底而出,再于形止上体现。 如其他官员礼数虽到了,但总觉却少了些什么,流于表面文章而已。对不少人而言天子尚年轻,权势还不如冯保,张居正,故而心底就不如表面上恭敬了。 而周子义他尊的是伦常义理,君为臣纲的纲,而不是因帝位上只是一位少年而轻视的。 古往今来,总有这么些恪守义理的人,商纣无道,仍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如周子义这样的儒臣一生尊得就是名分大义。 如此对手,按照林延潮的理解,用句俗话来说,就是很轴,特别的轴。 要杀了他容易,要辩倒他难。 林延潮持礼等着天子的御驾从面前而过。 御驾停下后,小皇帝并没有直接到文华殿上,而是先去了文华殿左室,拜了至圣先师,方才来到殿上。 之后知经筵官李伟,同知经筵的三位阁臣带领下,林延潮及众官员随着他们进入文华殿内按班站下。 知经筵官,同知经筵官列于班首,侍班经筵官次之,侍仪的御史列于殿南,东西对立,他们负责纠察殿上有无官员失仪。身为讲官的林延潮列于西班,周子义列于东班。 至于其他百官只能远远地站着,黄凤翔也在其中,他们只能听不能发表意见。 之后直殿内官上御座,两名序班捧御案上殿,设于御座之南。再有两名序班捧讲案上殿,设于御案之南正中。 司礼监内官捧四书五经上殿,四书放于御案讲案之东。经史置于御案讲案之西。 赞礼官唱礼,百官齐拜。 众官员平身后,赞礼官再道:“进讲!” 周子义从东班而出,林延潮也是徐徐从西班中步出,他的目光掠过,从曾省吾,王篆等一众侍直经筵官面前,到了讲案前。 讲案后的天子,正在坐立,并用眼神给自己打了招呼。天子身后是一横匾,上面写着‘学二帝三皇治天下大经大法’这十二个大字,这是世宗皇帝的御笔。 林延潮与讲案前与周子义并立,朝殿上的天子行礼。 而后经筵展书官各一名,也从东班西班走出站在林延潮周子义身后,他们前进到殿上铜鹤的位置前停下。 东班的周子义道:“臣周子义请讲大学。” 御座上的小皇帝道:“先生请讲。” 呼先生为不名,这是皇帝对讲官的尊重。 说完展书官来到御案前,替天子翻书,然后退下。接着周子义取来金尺在殿上开讲。 林延潮听周子义讲大学,主要是依真德秀的大学衍义而讲。 大学经朱子的推崇后,隐隐有四书之首的架势,到了真德秀手中,又将大学拔高了一筹。 他写的大学衍义更是切乎于帝王修身,所谈所论几乎面面俱到。至于大学衍义一生,又是薄考据而重义理,对于周子义这样坚决反对汉唐章句经学的儒臣来说,确实是再切合不过了。 周子义抑扬顿挫地声音回荡在文华殿上。 林延潮在旁仔细听着,他听周子义讲书,并不是听其经义,而是辩其逻辑是否缜密。 周子义讲大学衍义时,核心论点就是‘徒举其纲而不告以用力之地,是犹教人以克己复礼,而不语以视听言动之目,其能有益乎。’这句话大义就是要将大学章句里经义的一套,用于平日的读书日用之中,否则就是咱不说话,你靠大眼瞪小眼的办法来领悟我的意思了。 这一句话,就是周子义的用功所在,他论点里的矛与盾。 下面他所讲的经义,都从中散发,详细阐述三纲八目。 周子义讲了一半,林延潮已觉周子义经学功底实在极深,立论严谨,自己要在他的话里找到漏洞恐怕很难。 既是如此,自己是不是可以考虑,周子义真要与自己辩经时,他就改变应对的套路,持论立于防守,引他来攻,而自己不轻易出击,在自己有把握的论据上击败对方。但如此未免有失于被动了。 正在此时,周子义已讲完大学。 这时侍直的曾省吾出班道:“陛下,臣有一二异议,想请教周讲官。” 见这一幕,殿下的黄凤翔不由大呼卑鄙。 为何说卑鄙? 曾省吾问难周子义,看似自己人打自己人,但实际上却是为下面问难林延潮作铺垫。 若是曾省吾等众经筵官放过周子义,而单独为难林延潮,那么这等围殴的样子,也实在是太难看了。 林延潮当然明白曾省吾的意思,索性在旁看着他表演。 “经筵为朝堂上讲学辩礼之处,曾卿家尽管发问。”小皇帝发话了。 于是曾省吾问道:“周讲官说,大学乃百圣传心之要典,而非孔氏之私学,但臣以为治经当以尧典为先,尧典尽载先王之道,三代之学,此才为治学之根要。” 周子义道:“曾尚书所说不过一家之言,臣按尧典乃以自身而推天下,至于先之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而后次之以修其身,则是自大学而始,始发前圣未言之蕴,示学者以从入其途,修身乃内圣之学,齐家治国平天下,乃是外用之道,本末不可倒置。” 周子义的意思,就是尧典教得只是你该如何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大学教的先格物致知,再诚意正心。此乃修身之法,独此大学一家,别无分店。咱们儒家内圣外王,先内圣再外王,顺序别给我搞反了。 听完周子义的话,曾省吾顿时恍然醒悟,然后佩服得‘五体投地’地道:“周祭酒之言,真发人深省,受教了。” 看着曾省吾‘败退’的样子,林延潮心道,这实在太无耻了,简直就是先送人头给队友,然后让他超神的节奏。(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章 唇枪舌剑 曾省吾给周子义送完人头后,‘功成身退’。 列于周子义后的展书官上前跪掩四书,再退至东首的铜鹤下。 这时该林延潮进讲了。 另一旁曾省吾,王篆对视了一眼,徐徐点头,曾省吾,王篆以下十余名经筵官,在殿上微微挪了挪脚,屈了屈手,摩拳擦掌准备厮杀。 列于西班的林延潮来到讲案前进讲。 林延潮讲得尚书与通鉴,分别应和经史。 殿上大臣也是第一次听这位二十岁的年轻人讲述经。一般要博学通经的大儒,非四五十岁不能,而林延潮不过二十岁出头讲经,令他们不由想起二十六岁就能贯通五经的许慎。 无论是尚书,通鉴,林延潮都讲得很谨慎,称得上中规中矩,大臣们听了却觉得没什么出众的,连小皇帝也是诧异,以往林延潮在日讲时,妙语层出不穷,但为何在今日的经筵上,就成了照本宣科。 而对一旁的王篆,曾省吾而言,则是不屑地笑了笑,林延潮说得谨慎,这是因为怕被他们在鸡蛋里挑骨头,故而只挑些不容易出错的来讲。 这说明什么?说明林延潮怕了,未战胆先怯,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三元及第又如何?上不了大台面。你以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么讲经,就可以过关了?我们就抓不住你把柄了吗? 如此经史,林延潮自是讲得枯燥无义。长篇大论讲毕,殿上之人听得都是昏昏欲睡。 方才周子义讲大学,义理精湛,大家尚还听一听,而林延潮这念下来,大家都是顶不住,若是有侍仪的御史在旁监察,他们可能要当堂打呵欠了。 展书官正要上前掩书,这时周子义出班道:“陛下,臣于林中允所讲,有所不同,想请与之辩经。” 小皇帝此刻早已是上下眼皮打架了,听周子义这么说立即精神一振:“经筵辩经乃儒学所倡,不如此何以求三皇之大经大法,先生自便。” “讲臣谢陛下。” 周子义来到讲案前,目光扫过林延潮脸上,他的目光并不凌厉,却有着宁静和坚持:“听闻林中允精研事功之学,又可知有所为之为,无所为之为?” 周子义这一句琢磨不到门径,但实际上围棋高手下出的一步闲棋,如羚羊挂角。 曾省吾,王篆,黄凤翔都以为周子义上来必攻讦林延潮主考据这一点。 但他却先问难事功? 因为对于理学而言,是谈性命而辟功利,鄙夷事功的。 若林延潮在经学上开宗立派,那么‘考据事功’就犹如王学的‘心外无理’一般,都是门派相传的心法。 攻讦考据,如同揭皮,伤而不死,攻讦事功,则是要其性命。 林延潮不知为何周子义,知他的学问是主事功,但此刻对方问难,仍对其长长一揖道:“承蒙周祭酒指教,后生诚惶诚恐……” 君子和而不同,就算辩难,也不可失了礼数,林延潮如此持礼,是尊敬长辈。 众官员见此都纷纷点头。 “祭酒问有所为之为,无所为之为,可是出自南轩先生?南轩先生曾言,三代以上有所为而为,三代以下无所为而为。” 南轩先生乃南宋时的大家张栻,开启了理学里的湖湘学派。 周子义点点头道:“林中允记得就好,但还记得殿试时所作的策问吗?” 林延潮恍然记起。 这不是自己在殿试时拍张居正马屁的策问吗?当时他用这篇文章来反对,先内圣而外王的主张,然后暗暗奉承张居正。张居正虽未必内圣(拒绝丁忧),但也可为国家施行王道(变法)。 周子义根本没有从自己殿上阐述经义里挑毛病,而是直接翻起了旧帐。就好比兵法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正面佯攻,却背后奇袭。 周子义一句接着一句道:“尔在策问中言非内圣而外王,亦非外王而内圣,圣人皆非王者,王者皆非圣人。此可乎?谬矣,法三代之先王之道,内圣而外王,方有所为而为,三代以下无所为而为,后生晚辈不知三纲五常之正道,篡改先圣之意,其害不可胜救者,如此文章实哗众取宠。” 周子义这一番话说完,先掩面不是林延潮,而是曾省吾,王篆。 这简直是神队友啊。 周子义是把林延潮坑到,还顺带着连天子一起坑了。 小皇帝也有几分坐不住,林延潮殿试文章,不是他取的吗?你这么说,不是当殿打自己的脸吗?朕……朕要怒了。 此刻曾省吾,王篆看了皇帝的表情,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 林延潮看了一眼曾省吾,王篆知道他们被坑了,不过自己也不好过,这一句外王不必先内圣,被周子义眼底视为‘大逆不道’。 因为内圣外王则是理学的纲目,所谓的‘政治正确’。那么外王不必先内圣,就是‘走火入魔’了。 脱离了内圣,何以言王道(事功),用周子义方才反驳曾省吾的话说,修身乃内圣之学,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外用之道,本末不可倒置。 林延潮道:“三代以上有所为之为不假,但三代以下就不足道了吗?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可数,外王者何来先圣,由此可知外王不必先内圣!” 周子义道:“林中允错了,汉唐以降以儒者之学不传,而尧、舜、禹、汤、文、武以来转相授受之心不明于天下,故汉唐之君,虽或不能无暗合之时,而其却只在利欲上,此其所以尧舜三代,汉祖唐宗,终不能合而为一也。故而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何来王道,不过霸道而已。孟子云,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 满朝文武听着二人唇枪舌剑,都觉得周子义这几句可谓一拳断江。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一统天下,可谓王者,但私德或者是夺取天下的方式上一贯为理学批评。 林延潮说,难道以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功业,还不能说上一句外王不必先内圣。周子义说你错了,他们是以力假仁,那是霸道,不是王道。 孟子说了,行霸道一定会有大国,但行王道的,可不持国大,因为王道霸道在于德行仁义,而不在于功业。周子义这几句话将林延潮论点通通破尽。 此刻小皇帝,黄凤翔都为林延潮捏着一把汗,这时林延潮却迎着周子义,笑着道:“周祭酒之言真可笑,白马非马乎?汉唐霸道杂于王道,其道固本于王道,难道就不能称为王道吗?”(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一章 论破 白马非马,公孙龙非龙! 这是战国时百家中名家公孙龙的名辩,也是诡辩。 白马就不是马吗?公孙龙就不是龙?同理可证,杂以霸道的王道,就不是王道了吗? 一句白马非马,让林延潮将被动的局势扭转而来。 申时行徐徐点头,小皇帝,黄凤翔等人都是在心底暗暗为林延潮叫好。 至于百官纷纷点头,低声交头接耳,林延潮此话乍看取巧,却有道理,引人深思。 而曾省吾,王篆对视一眼,心底为林延潮这展现出的辩才有些发愁,不免替周子义担心。 杂以霸道的王道,就不是王道了吗?周子义要如何破之呢? 这一句话,让文华殿里局势一转,仿佛跷跷板的两边,林延潮此刻将身在殿中的周子义高高举起。 周子义一脸肃然,捏须沉吟,他每日用功,勤于义理,几十年寒暑不倦。 平日早起,他都坐于堂上,先焚香开卷,随意点开一章,邀来子侄门生相互辩难。周子义对于理学一道的坚持,岂能因林延潮几句话而动摇的。 没错,白马非马就是诡辩,林延潮与公孙龙一般,只会诈辩诡辩。 既是诈辩诡辩,我就以宏大之理破之! 想到这里,周子义头一抬,看向林延潮,眼底绽出一道光来。 这一刻他犹如听到了击鼓而进的战士。 倏然之间,周子义声音高了八度,语不间歇地道:“董子有言,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君子行义,只怕不是义,但凡有义必有利;圣人行道,只怕不是道,是道必有功。为何仲尼之门,五尺之童,亦羞称五霸?因五霸为其先诈力,而后仁义也。” “尔说云云,推尊汉,唐,以为与三代不异,以为与汉,唐不殊,实贬义三代。汉唐之治虽极其盛,而人不心服,汉唐之主,假借仁义以行其私,行霸道尚智力,却失落了德,而三代尚德,尚德力亦在其中。汉唐岂可与三代相提并论,尔等王道霸道岂能混为一谈,此言才为可笑之至!” 周子义这一番话,洋洋洒洒,犹如疾风扫去落叶,巨浪卷去云翳。 朝堂上深明理学的文臣,不由捏须点头,或者低声讨论。 “此煌煌之言哉。” “真千古不灭之见。” 从辩难初始,林延潮与周子义二人句句直指要害,互破其论点,实是十分精彩,可谓高潮迭起。 但这番话后,众臣觉得姜还是老得辣,周子义实更胜一筹啊! 此刻曾省吾,王篆都是吹捧叫好。他们在旁喝彩,这也相当于为这辩经中给周子义助拳了。 他们请对了人啊!林延潮三言两语貌似还挺厉害的,要不是请来周子义这样经学大宗师,治不住啊! 连天子也是赞赏,冯保与小皇帝道:“陛下,董子言,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乃正谊明道。” 听冯保的话,天子本对周子义之前心底有些芥蒂,认为不过是一名腐儒罢了,但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大为改观。 朝堂上大臣不知不觉都站在了周子义这一边,而林延潮对周子义义理精湛也是佩服,但对他最后一句,此言才为可笑之至而心底恼火。自己不是讥了他一句,周祭酒之言真可笑,你看,这马上报复就来了,什么大儒,也是蛮小心眼的嘛。 林延潮细思破解之道,周子义一番话说得虽精彩,但核心论据在于‘正谊(义)明道’上。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朱子对这一句十分推崇,将之写在白鹿洞书院的学规上。 正谊明道,实际脱于孔孟的‘义命分立’,‘义命分立’最早从孔子的‘不患无位,患所以立’这一句来。 所谓义命分立,正谊明道,将林延潮‘白马非马’的‘诡辩’破去。 你以为霸道杂于王道,也可以称为王道吗?让我告诉你真正王道就是正谊明道,不谋其利不计其功,其中参杂不得一丝私欲,这就是义命分立。 孔子老人家的门童,都以谈五霸为羞耻,因为五霸先诈力,而后仁义,这样也配称得王道? 什么外王不必先内圣,外霸不必先内圣还差不多。 朝堂上诸语纷纷,曾省吾笑着对王篆道:“此子黔驴技穷……” 话音未落,却见林延潮笑了笑。 到了这一刻,此子还有翻盘的手段么?众人心道。 林延潮向周子义问道:“周祭酒只读朱子之书,不读春秋繁露乎?” 周子义闻言不解,殿上倒是有几名朝臣都是微笑。 小皇帝不明所以向冯保问道:“大伴,林卿家此言何意?” 冯保道:“春秋繁露乃是董子所作,但林中允为何提此书,内臣才学疏浅实是不能知之。” 小皇帝听冯保这么说点了点头,看向殿中的林延潮。 这时林延潮走到周子义面前三尺道:“朱子所言,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载自汉书,此乃班孟坚所载失察,孰不知春秋繁露中董子所言乃,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么?” 明其道不计其功? 修其理不急其功? 计与急,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林延潮这一句说完,周子义的气势顿时削弱了三成,满朝之上议论纷纷。 申时行不由失笑,低声道:“博闻强记,满朝之上无人出此子之右。” 林延潮心道,你周子义不是薄考据而重义理吗? 眼下我大考据派就是来打你的脸的! 没错,你是精研义理,以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句为经。 但不知载于春秋繁露中董仲舒所言,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才是原版加正版。 不急其功,说明事功是必要的,但是我们可以不用急着来。 你周子义用‘正谊明道’几字为核心论据,但我一句论破! 你一大篇煌煌之言又如何?少了正谊明道,整个框架就撑不起来了。 我大考据派真威武霸气! 朝堂之上曾省吾,王篆皆变色,林延潮的厉害简直超乎他们意料啊。 至于殿上的周子义无疑是遭到打击最严重的,他虽不会当场吐血三升,但此刻也好不了多少。(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二章 舌战群儒(上) 周子义没有料到会在这一点上被林延潮驳倒。他以往与人辩经问难,却从没有碰到如林延潮,这样善于考据之人。 如林延潮这等考据派,你说得每一句话,对方都能寻其出处,再辩驳之,这样大家还能不能愉快的讲道理了? 可身为一名宿儒,身为国子监祭酒的周子义会没读过春秋繁露? 周子义一生皓首穷经,身为理学宗师,实践的就是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故而得义理之精。董仲舒虽也是名家,可春秋繁露,却不在他读书之列。 所以周子义被林延潮论破,并非是败在了他的义理上。 一旁曾省吾,王篆都是不忿,周子义败得冤枉啊! 此非战之罪,若是林延潮在义理上,堂堂正正的驳倒周子义也就罢了,但是你却不来这一套,专门诡辩和考据上下功夫。 这是歪门邪道,我等不服! 见周子义处于下风,曾省吾,王篆本打算周子义单挑掉林延潮,但眼下就要群殴了。 单挑,就是你一个人挑我们一群;群殴,就是我们一群人殴你一个,两条路任你林延潮自选。 瞧!几位侍直经筵官已是在摩拳擦掌了。 曾省吾轻咳一声,发出了号令。居于王篆下首,一名四十余岁的官员,放下拢于袖中的双手,袖袍一拂,出班而来向天子道:“陛下,林中允之言,臣不能苟同!” 小皇帝此刻听得林延潮与周子义辩论正精彩,见有侍直经筵官员出班,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道:“爱卿请讲。” “是,陛下。” 林延潮看去原来是吏部郎中朱裹,算是王篆的部属,听闻也是个擅辩之士。 朱裹走到了林延潮面前停下:“林中允之言,非真儒之见,先圣所言内圣外王,内圣,道也,理也,体也;外王,器也,气也,用也。” “老子有云,仆散则为器。自古以来,器不离道,道不离器,汝弃内圣而言外王,乃离道而言器,不异于捐本逐末。这三尺孩童都能知之的道理,难道林中允不知,如此可为真儒邪?” 朱裹的话,在场凡学易学,玄学,理学的官员都是交口称赞。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这道与器之说出自易经,道无形,形而上,器有形,形而下。 老子说,仆(道)散则为器,也就是道在器先。 理学也认为,气化为道,理在气先。 朱裹用三派学说,来说道在器先,内圣先于外王。内圣是本,外王是末,林延潮离了内圣而言外王,就是离道而言器,本末倒置! 这几句话着实厉害,道器之论,早有定说,林延潮要在这个时代驳倒道在器先,几乎不可能。 王篆见朱裹出马,极为淡定地笑了笑,然后帮腔道:“此言得理宏正,非只知诡辩之人可以应之。” 林延潮听说朱裹精通易经,算是这里面除了周子义外,最大的敌手,今日三言两句不驳倒他,下面的人上来车轮战,自己不是疲于奔命。于是林延潮作揖道:“朱郎中真不愧易学方家,道在器先,此乃老子,朱子之见,吾不敢驳之。” 听林延潮这么说,曾省吾,王篆都是点点头,你终于知道错了吧,肯服软就好了,不过服软没有,咱群殴,就算你趴下,还要使劲踹你。但曾省吾,王篆以下还没出场经筵官却满脸焦急,林延潮怎么这就被驳倒了,他们还未出场呢,不能一展身手真是可惜。 这时林延潮笑了笑道:“朱郎中,汝说道形而上,那敢问道为何物?如何明道?汝又并非道,焉能知其道?” 林延潮这连环三问,将朱裹说得僵住道:“这。这自有先贤之书。” 林延潮笑了笑继续道:“朱郎中,不妨听吾一言,器之所在,道则在焉。有其器必有其道,无其器则无其道。离道言器不取,可离器又何以言道?朱郎中寻三代之道,皓首穷经,于故纸堆中索迹,却不知三代之道,就在三尺之内,日用之中,时时可躬身践行。” “盖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尽。道在器中,在事功之中,此非捐本逐末,而是由末知本。朱郎中言道而不及物,实枉作功夫,如井中捞月!” 王篆方才不是说,林延潮只会歪理,不会以道理服人,眼下林延潮就以大道理驳之。 朱裹说道在器先,林延潮说,对,这道理我服,但咱们不谈道理,来谈应用。 没有实体,你空说道理,有个毛用,你又不是道自己,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三代内圣之道太远了,你翻书中得来,就一定是三代内圣之道吗?与其如此,不如在事功中体会三代的道理,这就是实践出真知! 林延潮说得云淡风轻,不见半点火气,朱裹只能在场中,如同复读机般在殿中反复地说,这,这,这! “陛下,林中允所言不妥,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又一名官员出班,此人是御史耿周,是曾省吾门人。耿周见王篆被林延潮驳倒,赶紧出来救场。 小皇帝听了心道,今日怎么了?怎么都来批林延潮了。 小皇帝道:“爱卿自便吧!” 耿周出阵,朱裹举袖拭去额上之汗,退到一旁。 耿周解了朱裹燃眉之急后,问难道:“吾方才听林中允言道,实离道千里也!朱子有云,道乃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但千五百年被人作坏,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 “林中允言凡有其器,必有其道,但千五百年来,道之不存,又如何言器?” 林延潮嗤笑道:“汉唐千五百年来漏过,岂非天地无光,你我皆生于不见五指之世?吾辈一生勤于尧舜之学,虽不能点铁成金,但也不能以银为铁。汝说三代时尧舜之君,方得其道,岂不闻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难道在汝口中,汉唐之君,连夏桀都不如吗?” 耿周听了不能答,呆立在殿中。 “此一派胡言!朱子所言乃人道,而非天道。”出班的是给事中吴堪,他见耿周失利,出班挽救,也不先上奏天子,直接来喷林延潮。 到了此刻曾省吾,王篆他们也不顾礼义廉耻了,手下这班人不打招呼,直接就抡胳膊上阵了。 果真深明群殴之道。(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三章 舌战群儒(下) 不过吴堪也不是贸然出头,林延潮确有‘偷换概念’之嫌。 朱子原文是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虽千五百年被人作坏,重殄灭他不得耳。 这道指的是人道。 见吴堪质问,林延潮从容道:“天道,地道,人道并为三才,人道不能舍天道而独运。” 林延潮的回答,不能令吴堪满意,他冷哼一声道:“此强为之说,汝所说人道不息,言下之意,暗指汉唐之君可接三代之统绪,可林中允以为汉高祖,唐太宗何如人也? 林延潮道:“汉祖唐宗皆雄主,又何必多问?” 吴堪道:“此言差矣,汉高祖抛妻弃子,唐太宗手足相残,此二君纵创立不朽基业,但无明理,以修内圣之心,于齐家明伦有亏,天下人心不服,岂能与三代之君相较?” 刘邦将儿子女儿丢下马车逃命,李世民杀李建成,李元吉,这等行为有悖人伦,在儒家眼底,德业是第一位,功业是最末,这等德业修行如何与三代之君相较。 方才诸人,除了周子义外,都没有与林延潮辩论,超过三句话。 曾省吾众人见吴堪居然与林延潮有来有往,斗了这么多回合,都是大喜心道,此子智尽了,任你辩才无双,但一人怎辩得过我们这么多人。 吴堪也是信心大作,一副中流砥柱的样子立在殿上,他自信他的辩题足以难道林延潮了,就是不能,也可让他绞尽脑汁。 但林延潮微微一晒反讽:“真世儒之见,齐桓公杀公子纠,公子纠大臣召忽殉死,管仲不殉死则矣,反仕杀主之君齐桓公,此仁乎?孔子却道,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齐桓公,管仲,以霸见仁,霸者虽有小失,但其功甚大,此功便是大德。高祖有救时之志,太宗有除乱之功,此非大德乎?汝平日自处曰义曰王,汉唐做得成者曰利曰霸。汝说得虽甚好,难道做得便是错?一旦国家有事,汝能堪乱救时乎?坐议立谈无人能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诚为儒者笑尔。” 吴堪被林延潮说得满脸通红,数度想反驳,最后为‘诚为儒者笑尔’的暴击后,掩面退下。 我还能打十个!画外音响起。 竟连吴堪也败了,小子猖狂,我等不服!同为画外音。 大理寺丞王述出班抗声道:“三代圣人矣,孔孟崇古,言必称尧舜,而汉唐之世人欲横行,可谓今不如昔,而尔不法先古,而法汉唐,实将金玉弃之于地奔道路,于瓦砾中拨取零铁。” 此处应有掌声! 曾省吾,王篆都是鼓掌点头叫好,掌声未毕,林延潮就反问:“王司丞有几子?” 王述一愕,然后道:“三子。” “那王司丞望子不如父,还是子胜于父?” “当然是子胜于父。” 林延潮点头道:“人同此心,三代先王筚路蓝缕,而有天下,望后世子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正如子胜于父,而不是父不如子,这才是先王之心,先圣之道,而不是教汝亦步亦趋,言必称三代,而不知他世。” 王述满脸羞愧,当殿斥退! 满殿君臣眼见曾,王两方一名一名大将被林延潮陆续斩于马下,这已是不是‘打十个’而是‘还有谁’的局面。 曾省吾,王篆等人六神无主,连委以重任的吴堪,王述都没撑过三回合,这车轮战不管用啊! 曾省吾,王篆左右旁顾,他们不是不愿出马,只是以他们堂堂二品尚书,三品吏部侍郎,若是当殿被林延潮驳倒了,那么以后有何颜面在朝堂上立足,所以他们先安坐不动,靠手下的小弟出马消耗。 可小弟已是被折了大半,被打了一个五比零,积累的人头直接送林延潮‘大杀特杀’。 现在周子义,朱裹,耿周,王述,吴堪都败下阵来,还有谁能上场,力挽狂澜,扳回局面? 此刻经筵侍直官中列班最末的一人出班道:“林中允满口诡辩,如何使人口服心服?” 曾省吾,王篆都是大喜,心道这救星是谁,原来是通政司知事李庸。 林延潮问道:“李知事,有何高见?” 李庸为从七品官,官位卑微,又是举人出身,平日在曾,王二人阵营中丝毫不起眼,这一次实是曾省吾,王篆拿他来凑数用。 但李庸却有野心,这是一个向曾省吾,王篆卖好的机会。李庸来到殿中先向林延潮作揖行礼道:“林中允赞汉唐之君,吾以为不然,汉唐马上得江山,以智力把持天下,虽乍看国富民强,实天理暗昧,人欲流行。何为天理,人欲?裹腹,天理也;美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斗食乞求太平,天理也;枭雄篡取江山,人欲也。” “循天理,则不求利自无不利,殉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己随之。尔推崇内圣而外王的,汉高祖,唐太宗,所行所为,无一念不出于人欲,君臣上下重利不重义,岂可与三代并论。” 李庸一番话里,道出了理学里的天理人欲,以及义利之说。 天理也可视为义理,人欲也可视为利欲,所以根本还是义利之说。 在辩论技巧上,李庸也是很聪明,方才周子义用王道霸道来与林延潮,辩驳汉唐不如三代已是惨败。所以他转移战场,从天理人欲,也是义利之辩,找回场子。 听了李庸的话,满殿君臣也是细思。 林延潮可以用王霸混谈来阐述,修其理不急其功,但义利就没办法混谈了。 小皇帝问冯保:“自古义利不两立,林中允要如何答?” 冯保道:“朱子有言,义利之说,乃儒者第一义。但凡名儒有所见数,都须在义利之说上有所见数,林中允也需如此。” 小皇帝点了点头,看向殿中。 此刻林延潮微微苦笑,曾省吾,王篆他们心底暗喜,莫非林延潮在义利之说上,也不能答吗? 只见林延潮往殿顶长叹:“伯夷,叔齐,积仁絜行而饿死。颜回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此循天理,不求利自无不利乎?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竟以寿终,此殉人欲,求利未得而害己随之乎?”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于喻利。那么孔子说不义即利,难道不利就是义了吗?”(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四章 我不是针对谁 昔日鲁定公问孔子,有没有一言兴邦的话,孔子说没有,但有类似。 在林延潮短短这几句下,殿上君臣都是寂然。 大音希(协和)声不过如此。 伯夷,叔齐耻食周粟,唱采薇歌,饿死首阳山。颜回孔子最得意的门生,贫困潦倒,居于陋巷,连糟糠都可以吃,可因病早故。 这就是不求利,而无不自利? 至于大盗盗跖,杀无辜之人,食人之肝,如此暴戾的人居然寿终。 这就是求利利不成,还害了自己? 每个读书人读了伯夷,叔齐,颜回的故事,都要掬一把泪水,读了盗跖之事,而是愤愤不平。 伯夷,叔齐,颜回这等仁人义士,坚持义理而死,这是报答善人方式吗? 大盗盗跖,暴戾恣睢,遵以何德竟能寿终? 然后下一句,林延潮似给出了答案。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于喻利。 因为孔子这一句话,儒家千百年,都将义与利当作一个硬币两面,非义即利,义利当作反义词来看。以利害义,就是不义(不循天理)之举,是屈服于利欲。 非义即利,那非利即是义吗?你整日作吃亏不讨好的事,就是遵循天理了? 这几句话足以颠覆很多君臣的三观。 李庸对林延潮说得一时无词以对,组织半天语言辩道:“事事不求利,未必没有义。林中允经义上重于援溺之意,所言字字离不开利字,离圣人之意太远。” 众人都听出李庸这几句话,变相承认了非利,未必有义,对林延潮根本没有反击力度,不过也算勉强站稳阵脚。 而林延潮此刻已是火力全开:“圣人教我见利思义,义然后取,却没有教我们义然后弃。人皆有利欲,如好色之心,达者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如此好色必不至于溺。” 这几句话说得,李庸胆战心惊。李庸攻击林延潮援溺之说太多,什么是援溺,就是嫂溺,援之以手,权也。 咱们理学也不是说得那么绝对,礼法上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嫂溺水,叔却可以伸手,这是权变。这是孟子的话。 李庸用援溺之说,来指责你林延潮学说里权变的意思太重,而林延潮却说,好色之心人都有,只要人人都有配偶,没有怨女旷夫,满足了此心,那么也不会出现嫂溺水了,你还在犹豫救不救的问题了。 什么叫完败? 李庸恨不得当殿羞死,只能向林延潮一揖道:“林中允言之滔滔,吾不能及。” 李庸败退,曾省吾,王篆,朱裹,耿周,王述,吴堪等人都是面色如土,你竟连一块遮羞布都不给我,今天真一败涂地了。 他们看向林延潮,仿佛已是手持染血屠刀,全身‘六神装’站在殿上。 围殴不成,反送一世英名啊。 这么多朝臣攻讦一位二十年轻人最后还惨败,到底是谁被围殴?三岁小孩见了也会刮脸,说一句羞羞羞啊! 林延潮目光扫过曾省吾,王篆,然后道:“延潮方才多有放肆,只是经义切磋,不辩不明,辩经得罪之处还请见谅(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各位,都是辣鸡)。” 侍直经筵官里本还有数人未上阵,正琢磨如何上前问难,听了林延潮这么说后…… “王兄,你经义高深,吾所不及,你来驳之此子!” “不敢不敢,卢兄,你科名比我高,我怎敢造次,你先请,你不行了,我再上。” “不,不,还是王兄先请。” “大家都不要谦让了,我资历最浅,理应你们先请!” 曾省吾,王篆看着手下这个样子,恨不得拿块豆腐一头撞死。不过二人也是悲催,现在小弟都挂了,该轮到大佬了,若是他们再败,那他们还有什么脸面,不如上表向天子请辞算了。 林延潮见他们磨磨蹭蹭的,也知没有人出场,若曾省吾,王篆被自己驳倒,固然大长面子,那么自己从此也不要在朝堂上混,得寸就不要进尺,要见好就收。 于是林延潮来到讲案前,向小皇帝回复道:“讲臣才疏学浅,方才之言倒是令陛下见笑了。” 小皇帝见林延潮大开大合,连战群儒,将众人驳得一一败下阵来,心底爽得不了,心想朕钦点的状元,果真厉害,朕有识人之明啊,哈哈哈。 于是小皇帝道:“朕听得正精彩呢,经筵辩经,本就该名儒互难,畅所欲言,不过朕听先生所言,着重在于事功二字,可有一言概之?” 这就是好比辩论赛里,大家辩论得差不多完了,最后正反辩方要总结发言了。 林延潮斟酌了下言辞道:“回禀陛下,讲臣以为孔氏之家法,儒者世守之,得其粗而遗其精,则流而为度数刑名,圣人之妙用,英豪窃闻之,循其流而忘其源,则变而为权橘纵横,故孝悌忠信常不足以趋天下之变,而材术辩智不足以定天下之经……” “……内圣是纲,外王是目,举一纲,万目可张,但索其纲,需从目寻,故纲目并举方为先圣之意,如此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得矣……” 孝悌忠信常不足以趋天下之变,材术辩智不足以定天下之经! 纲目并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得! 林延潮之言,这并非单纯是诡辩,而是他林延潮真正贯之的经义,他的修齐治平之道。 他读书为官都是依此而行,发自肺腑,是诚意正心之言。 堂上众臣听了林延潮的话,都是陷入深思。 周子义这等以程朱之言为金科玉律的官员眼底,林延潮的话就是洪水猛兽,天下之大害。 而朝堂上官员都是大多理学出身,但多年处理实务,令他们心底对林延潮所说的道理,也有不少地方认同的,但要他们面上承认却是很难。 小皇帝对林延潮的话颇为认同,但众臣之下,他不好有所偏颇,于是向张居正问:“同知经筵于先生之言以为如何?” 这场辩经犹如拳赛,林延潮虽将曾省吾他们的脸打得如同猪头一般,但最后点数还是要由裁判来宣布,来论定最后的胜负。 同知经筵的张居正,就是这个裁判。(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五章 辩经胜负 这场经筵,张居正是从头听至尾的,身为知经筵官,他自是不会下场和下面人辩经。事实上,他知道林延潮殿上外王不必先内圣的学说,论其原因还不是起于给自己拍马屁的。 照道理而言,张居正应是偏林延潮一边才是。 此刻穿着大红蟒袍的张居正出班,身为权臣自有睥睨而行的气场。 张居正走到殿中,满殿肃静,他几乎比天子还更代表大明的权威。 所以这场经筵裁判由他来担任,也是理所当然。 张居正向天子道:“陛下,林中允之言,臣不能认同。” 此言一出,曾省吾,王篆都是喜出望外心道,相爷来给他们撑腰了!果然到最后相爷是他们的救星啊! 本是一个个被林延潮驳得恨不得钻到地下去的吴堪,耿周等人,脸上也有了生气。 什么?辩成这样也能赢?这你也敢信? 还是咱们的后台硬啊。 昔日只听说过赵高能指鹿为马,咱们都不信,今日看来相爷的本事比赵高还强。 早知道辩经最后能赢,如此咱们还废话那么多干嘛。 吴堪,耿周数名官员顿时抬头挺胸,吐气扬眉,在心底偷笑。 至于黄凤翔,以及与林延潮交好的官员则是心底大骂,这,这,这有黑幕,简直是颠倒黑白嘛。 而殿上其他持理学之见的大臣,则不这么想,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林延潮心底于胜负倒不是太在意,大家又不是傻瓜,谁赢谁负一眼了然。他是要在旁相看,这张居正到底能说出什么道理来?让大家心服口服? 小皇帝本对张居正十分信服,但此刻也有几分不确信地问道:“同知经筵请讲。” 张居正道:“方才辩经林中允言辞精妙,不过还是有失当不谨之处,与人相论,切不可自负,需求教之心。林中允未免才高而学未粹,气豪而心未平,而辩经之言也不是发前人所未有之见,他所研之道,更近乎永嘉之学。” 小皇帝听张居正这么说不解,心道这永嘉之学是什么? 冯保在旁低声道:“陛下,永嘉之学又称浙学,盛于南宋,学派倡功利而薄性命,又称事功之学。” “那为何朕没有听说过此学派?” “其学派于宋元之际断裂,已是没有师传。” 小皇帝听冯保这么说恍然道:“原来如此。那林卿家今日辩经,就是引自此学。林卿家的学识实在是太渊博了。” 林延潮听张居正这两句‘才高而学未粹,气豪而心未平’,知是来形容,永嘉学派陈亮的。 陈亮是南宋状元,永嘉学派中承前启后的人物,当然也持事功之论,擅长雄辩,不见容于理学,还曾因其负气傲睨的性格两度下狱。 不过方孝孺却很欣赏他,曾夸陈亮一句,人不以为狂,则以为妄。 当年林延潮读此句时曾心道,人不以为狂,则以为妄,大丈夫当如此。 换了旁人会因张居正这话动怒,但林延潮这等深谱\''官场语言\''的却怎么听不出来。张居正面上是斥自己,但隐隐也是点醒自己,不要乱说话,在这理学为显学的时代,你身为一名官员大发什么阙词,小心将来重蹈陈亮的覆辙。 张居正又道:“纵观林中允殿上所言,一语概之,即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如此三代圣贤则枉作功夫,其弊,上无兢畏之君,下有窥视之臣,以为天命可以偶得,此论实不足以为儒者之经。” 张居正这么说,就是代表官方的态度了,两百余年来朝廷上来都是以程朱理学的理念来治理国家,虽然受到王阳明心学的冲击,甚至出现好几科都是心学状元的局面。 但大体上还是理学占据上风,理学出身的进士比心学的多。 你林延潮纵然是在今日经筵上舌战群儒,大获全胜,但要以你的观点取代,程朱理学,是根本不可能的。 张居正这话当然得了众理学官员的一致支持,低声讨论,林三元于经学之处确有见地,但知识辩论有道,纵是才气豪迈,不算大家之言。 状元公的话,听个新鲜就好了,平日还是要以程朱之理奉行,这才是读书谨身之道。 激烈点的甚至道,林中允强释圣人之言,怎可称经家。 不过顿了顿张居正又道:“林中允其言语中虽有失偏颇,却也有可听可闻之处。吾参与庙堂之末议,主朝廷奖惩用官,一贯以为重用循吏,慎用清流。天下官员中清流莫过于海刚峰,然其上任应天巡抚之后,骤而矫以绳墨,应天上下,讹言沸腾。循吏善办事能务实,为老百姓谋福祉。殿上诸臣精研性命,切不可忽视事功之学。” 听完林延潮都要为张居正鼓掌了。 张居正这一番话,表面上维护了理学正统,实际上对自己事功之学也没有过于否定,顺便还为了自己‘重用循吏,慎用清流’的执政理念作了一次宣传,再黑了一把政敌海瑞,最后再熬了一锅为官事功的鸡汤。 张居正才是表面用理学的一套,内里用事功的办法来治理天下,他才是朝堂上最近于永嘉学派,主倡事功的人。若是真正理学的官员当首辅,哪个敢如他这样搞变法的。 当年要不是因张居正是殿试主官,林延潮也不敢写出\''内圣不必外王\''这等惊世之见。 林延潮心底对张居正是无限的吐槽,但小皇帝对少师张先生却是崇拜得无以复加,他说什么都只有心底佩服的。 小皇帝满脸赞赏道:“同知经筵之言,真振聋发聩,可为定论。” 张居正一语落地,也算是为这场经筵上的辩经,拍了板子,定了调子。 在场官员无论心底服不服,都要口服了。 曾省吾他们当然是喜出望外了,辩论成这个样子,还能获得最后胜利,至少是名义上的胜利,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林延潮也是可以接受,在这以理学为显学,也是官学的朝代。至少林延潮能在经筵辩经上,与周子义他们打成‘平手’,这就已经算是赢了。 之后这场经筵就是落幕了,百官依次散去。 造例天子赐食,百官要赴经筵宴。(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六章 官员反应(第一更) 从文华殿出殿,百官们从中门两边离开,绯袍大员还要政务在身,不会赴经筵宴,故而御道左右多是青绿色袍服的卑官。 林延潮与王家屏,朱賡,黄凤翔等日讲官一并朝奉天门走去,这还没出文华门,就听得背后有人道。 “林中允,请留步!” 林延潮回过头,但见却吴堪,耿周他们一行人,此刻他们唇边带着微笑,完全没有在经筵上垂头丧气的样子。 “吴兄,耿兄,不知有什么见教呢?”林延潮拱手施礼问道,寻思着这些人来意。 耿周点了点头道:“见教不敢当,只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林中允身为宫坊官,德行高洁负有名望,本是清贵之流,不过在庙堂上动则高谈事功,却令我有有些意外,林中允可知如此与那些浊流官有何不同。” “耿兄说得对,这也是我等的肺腑之言。” 耿周说完,在场官员都是一并点头称是。 在明朝官员里翰林,御史,给事中都是可算得清流,因为他们不插手地方具体事务,而浊流就是具体的事务官,地方亲民官。 程朱理学是重义理轻事功,清流官自是高贵,至于事务官,亲民官就不得不务实,从事事功,于是被视为下途。 在同科进士里,能进翰林院的,那不用说都是一等人才,次一等被选为御史,给事中那也是可以弹冠相庆的。 最差的就是去当事务官,亲民官这等,这样官职举人,监生也能担任,他们堂堂进士出身,却不得不弯下腰去地方黔首打交道,实在没什么光彩的。 所以在耿周,吴堪这样御史,给事中眼底,林延潮好好的清流官不做,非去推崇浊流官的那一套事功,那不是北大清华毕业,然后非要回家养猪的赶脚吗? 耿周,吴堪看似好言相劝,言下之意还有,我们虽然在经筵上辩论输给了你,但是我们另一个高度上歧视你,在精神上获得了胜利。 对于这样的阿q想法,林延潮一目了然,笑道:“此中吾自有道理。各位不是有兴致在殿外,再与在下就此辩论一番吧!” 听到辩论二字,耿周,吴堪等人都是面色如土,不约而同的想起了方才在殿上被林延潮支配的恐惧。 “我等不过好意提醒,林中允不听也就算了。” “不错,辩论什么的,我们最不喜欢了。” “辩论就不必了,言尽于此,言尽于此。” 说完这些人一溜烟的都跑没了。 林延潮,黄凤翔数人都是大笑。 黄凤翔与林延潮道:“宗海,经筵上分明是你大获全胜,但这帮人扬眉吐气,着实不痛快。” 朱赓在旁道:“鸣周,话不能这么说,当今还是以理学为金科玉律,我等为日讲官,为天子直日讲,一切还是要依程朱之言为主,替圣人下言。” 朱赓一贯说着老成持重,堂而皇之的大道理,黄凤翔听了也只能道:“朱前辈说得是,侍生受教了。” 朱赓又与林延潮道:“宗海,方才吴,耿二人说得也未必没有道理,我等身为词臣,为天子侍诏,直讲方才是正途,事功之事本就不是我等考虑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除非你有任亲民官的打算。” 王家屏在一旁道:“宗海,金庭兄说得对,你说事功需去任亲民官,事务官可得,而我等身为翰林,又直日讲,若真要事功却是无从谈起了,除非……” 王家屏说了一半,住口不说。 但是在场数人都知王家屏下一句是什么。 除非翰林被贬,翰林只有被贬官,只能有出任亲民官,事务官的可能,否则就只能一辈子在翰林院与皇宫里打转了。但这样的途径,大家都不愿意就是。贬官谁肯? 当然林延潮也知朱,王二人是好意,于是道:“朱前辈,王前辈都是金玉之言,多谢提点延潮记下了。” “大家不必说了,一起吃经筵去,你们辩了一上午,我等也看了一上午,眼下大家肚子都饿了。”朱賡立即打了个哈哈将话题转过。 林延潮点点头与众官员一并往奉天门而去,一路因迟了一会,经筵宴已是开席。 众官员们已是边吃边聊。 “今日经筵真是令我大开眼界,比以往照本宣科的强多了。” “是啊,林三元辩才无双,以一敌十,曾司空最后真是灰头土脸了。” “辩经着实精彩,依我之见,可与鹅湖之会相较。” “此言太过,周祭酒今时今日地位或可比之朱子,但林三元终究是太年轻,纵使有三元名头,岂可比得上陆象山?” “话不能这么说,当年陆象山可没有驳倒朱子啊!” “你这话推崇太过,今日经筵林三元之言虽有道理,但终不是正理。” “我倒不这么见的,我等身为词臣,整日埋首文牍之上,未免不知世事如何。我有一同年,以往不如自己,但作一任亲民官后,回来相谈所言所谈,他的见识,我竟远远不及。林三元说得没错,学问要在事功中得啊。” “我也觉得此乃务实之言。” “不,我倒认为不妥,圣人之教。林中允口口声声说事功,那他事功了吗?不要与我说写写道德文章,卖弄文墨就是事功,他所学所得还不是从纸上得来,哪一件事是从事功中得来。再说永嘉之学里,龙川,心水数人也是说事功,要革新变法,北复中原,但也是话说得漂亮,却有几人办到了?于国家又有什么功绩了?” “不错,我理学虽说是口谈心性义理,但也比这等在口上事功的人强。” “你孤弱寡闻了,林三元倡议称水断天象之事,已被工部实行,他也是有实务之才的,怎只能说是口头事功呢?” “称水断天象?此事准与不准还是两说,要说事功未必。” “你莫非要与我在宴席上争论吗?” “两位兄台不要争吵了,都是同僚一场,何必争得面红耳赤呢?你看林三元看过来了?林中允有礼了。” 林延潮也是作揖,同时看了看那个说自己只会口头事功的官员。 林三元此刻心道,好嘛,居然把我贬成了键盘侠,小伙子,有前途,我记住你了。 当然面上林延潮仍是不带一丝火气,云淡风轻。(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七章 不打不相识(第二更) 林延潮打量这说自己坏话的人,但见此人面有微须,眼如丹凤,眉似卧蚕,乍看过去一脸正气凛然,令人心生好感。 林延潮心道,此子相貌堂堂,应是正派之士,怎么在背后说我坏话? 于是林延潮相询:“不知这位兄台台甫?” 对方见林延潮问话,将筷子放下,用巾帕擦嘴起身道:“在下户部主事赵南星,草字梦白,方才说状元公口头事功的话,就是我说的,不知有什么见教?” 林延潮心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赵南星这耿直boy,东林党巨头之一,大喷子一枚。 与赵南星同桌则是翰林院同僚修撰孙继皋。他方才一直充和事佬的角色,见林延潮与赵南星杠上,立即道:“宗海,梦白兄一贯如此,说话直来直去,你不需介怀。” 户部主事是正六品,与林延潮官位相当,但林延潮斗牛服在身,是可以与三品大员抗礼的,但赵南星自持是万历二年进士,科名比林延潮高,不肯行礼。 换了旁人,林延潮早就斥责过去了,但听闻是赵南星,却是改颜相向。 但见林延潮哈哈一声长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梦白兄,你说的不错,倡事功而无实绩,确是我等词臣遗憾。” “什么?” “我有没有看错?” “这个场合不是林三元打脸的时候吗?” “林三元怎么转了性子了?” 修撰孙继皋等同桌官员,以及王家屏,黄凤翔他们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他们知林延潮连工部尚书曾省吾,吏部侍郎王篆这等高高在上的存在,都敢得罪,但对于户部主事赵南星却放过,这是什么情况? 赵南星本是作好撕逼的准备了,但见林延潮突然转变态度,也是愣住了。 林延潮笑着道:“叔时年兄,我多次与你提及,说梦白乃朝堂少有的秉正敢言之士,故而我对你是神交已久。” 这下众人都恍然,原来赵南星是顾宪成的好朋友。 而顾宪成也是林延潮同年里的好友,因此林延潮看在顾宪成面子上,对赵南星之言不表示计较也是理所当然。 赵南星重新向林延潮施礼:“林中允,方才之言狂妄了,不过在下就是在宗海兄面前,也仍是那句话,口上事功不足为我儒者所取。” 还真是耿直呢!不给面子。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是当然,宗海才疏学浅,以后还需梦白这等诤友提点才是。” 赵南星闻言也是笑着道:“状元公,虚怀若谷,吾不能及,是南星要多向状元公讨教。” “那是应当,梦白兄来时,林某必扫榻相迎。”林延潮笑着道。 见两人不仅没有撕逼,反而不打不相识结交了起来,众人都是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候,两人疾步朝这里赶来,人未到声先闻道:“宗海兄,梦白兄,都是自己人,不要意气用事。” 自己人? 林延潮看去原来是户部观政主事顾宪成和户部郎中李三才。 林延潮心道,好嘛,这东林党三巨头都到场了,原来你们三早就穿好一条裤子了。想想也是没错,这三人都在户部任职。 顾宪成先上前与林延潮解释道:“宗海年兄,梦白,是好朋友啊!” 李三才则是走到赵南星身旁,也不问情由,先向林延潮道:“状元公,赵梦白是我至交,若是言语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三才愿代他向你赔罪,请不要放在心上。” 听李三才这么说,林延潮眉头一皱心道,好你个李三才,这是劝架的办法吗? 我与赵南星方才若真的争执,你如此说,传扬出去无疑过失就栽在了我的头上,别人听了会说你林延潮心胸狭隘,到处惹是生非。至于赵南星听了一面感激李三才仗义出头,心底这面承了他的情,另一面则是对我怨恨更深。 真是卑劣! 见顾宪成,李三才前来劝架,一旁黄凤翔,孙继皋则都是一脸笑呵呵。 顾宪成见这场景不似争吵,于是不由问道:“这是?” 赵南星上前笑着道:“叔时,你误会了,多亏你之前向宗海举荐过在下……眼下不但我们二人没有事,反而还结识了宗海如此名儒。” 林延潮笑着道:“梦白兄,不要往我脸上贴金了。” 顾宪成见林延潮与赵南星二人没吵起来,松了口气道:“你们都是我顾某的好朋友,若是你们不合,我却不知改帮谁了。看来以往我在宗海面前,没少夸你。” 此言一出,林延潮,顾宪成,赵南星三人都是大笑。 而李三才也是很意外的样子,在旁边笑着道:“这样就好,方才听说宗海与梦白起了冲突,真令我与叔时虚惊一场。” 李三才的话里还满真诚的。 林延潮看了李三才一言,热情地道:“今日恰好与经筵宴,我等正好一桌同饮!” 听林延潮这么说,顾宪成,赵南星,李三才都是大喜,能与林延潮,朱赓,王家屏,黄凤翔四人一桌同饮,这是多大的机缘。 这四人都是侍直天子御驾前的日讲官,天子近臣,圣眷在身,将来都有可能入阁拜相的,对于他们这等还在六部苦熬资历的首领官而言,结识将来的内阁大学士无异于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顾宪成,赵南星,李三才三人都是道:“那再好不过了,正要向几位翰林讨教呢?” “你看这里宴席都吃得差不多了,有劳道甫兄去与光禄寺的人说一声,让他们给我等重开一桌宴席。”林延潮不带半点火气地说道。 李三才听了后,脸上抹过一丝怒色。 林延潮这么吩咐,无疑把他当作了跑腿来使唤。他是正五品郎中,就算林延潮是日讲官,也没必要听他的吩咐行事。 李三才待要拒绝,这时王家屏道:“也好,就让这位李郎中去一趟吧,大家先坐。” 林延潮吩咐李三才可以不理,但面对王家屏的话,李三才却不敢不听,只能忍辱道:“也好,各位先坐,我去去就来。” 说完李三才深深地看了林延潮一眼。 林延潮微微笑道:“有劳道甫了。” 目送李三才离去后,林延潮与王家屏相视而笑。(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八章 两名书生(第一更) 隆冬。 京师下了大雪。 驮轿的车轮在雪里犁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驮轿从一名书生眼前驰过,在会馆前停下。书生只见会馆门前站着那几名门子,见了这驮轿一并飞奔了上去牵住驮轿的笼头。 驮轿里走出一名锦衣公子,此人随手抓了一把铜钱,撒在雪地中。 几名门子见了,争相蹲在地上捡钱,相互争抢,口里急忙忙地道:“谢朱公子赏!谢朱公子赏!” 那锦衣公子看也不看走入会馆。 锦衣公子身旁的随从道:“等我们老爷后年开春中了进士,赏赐比现在多百倍。” “朱公子文曲星下凡,不说进士,状元也是唾手可得。”门子们争相献媚地说道。 那书生看了锦衣公子,以及几名门子的嘴脸,脸上露出讥讽的神色,呸地一声,拍了拍胸口里焐热两块热馒头,继续撑着破伞疾步走入大雪中。 这穷书生走了两条街来到一间旧宅。 推开屋门,寒风搜刮而入。 穷书生费力地合上大门,但见炕上一名瘦弱的书生,正凑在窗户边,借着阳光读着手中几张纸。 瘦弱书生的样子十分专注,连穷书生进门都不知道。 穷书生摇了摇头道:“美命兄,不要再看了,赶紧将这馒头趁热吃了。” 说完穷书生将两块馒头从怀里取了出来,又看了一眼破了几个洞的窗户纸道:“赶年前,我需将窗户糊一糊,补一补才是。” 躺在炕上的瘦弱书生,起身笑着道:“少泾,你快来看看,这写得着实不错。” 见瘦弱书生要起身,对方立即上前道;“美命兄,快披件衣裳,你这身子还没好利索,就急急起身,若真的再受了寒,你就真成了没命兄了。” 瘦弱书生听了哈哈大笑,于是依言披上一件狐裘,这狐裘倒是金贵之物,不似两位穷困潦倒的书生所有的。 穷书生从瘦弱书生手里接过纸来,未看文章,就先瞧见上面勾画的圈圈点点,这都是瘦弱读书的见解。穷书生仔细将文章看了一遍,然后不悦地道:“美命兄,这是什么文章?圣人之教何在?” 瘦弱书生笑道:“少泾,圣人之教就在其中,与我等以往所听所闻有所不同罢了,今日我去书肆看看有无时新的程文,看到不少举子都拿着邸抄在讨论,就是争议此文,我听了几句觉得甚好,就借了别人邸报抄录了回来,虽才读了一会功夫,但于经义明了更甚。” 穷书生忙道:“美命兄,你病糊涂了?后年南宫试,我等所考需以程朱注释解经,而这文章言‘内圣不必外王’,又口口声声谈及事功,哪一点合于程朱之道。” 瘦弱书生笑了笑道:“少泾,你不要急着下论断,以程朱注释解经是朝廷说的,而这邸抄也是朝廷办的。这文章既是载自经筵辩经,就有朝廷拿出来在朝堂上商量的意思。” “何况听闻朝堂上张江陵是尚事功,求变法,或许放出此文来,也有听听朝野上下风声的意思。若是我料得不错,后年南宫试时若仍是张江陵在朝,你在文章里少谈些性命之道,多说些事功之学,文章八成就可以得售!” 穷书生听了‘得售’二字,苦笑道:“别提南宫试了,家尊乃高新郑的得意门生,只要张江陵在朝一日,我就没有出头之日。” 瘦弱书生叹道:“少泾,都是因我连累了你。要不是我识人不明,生了这场重病,钱财被家奴窃走,也不会累你散尽盘缠为我治病。有了这笔钱,你也可拿他打点门路,托令尊故旧在张江陵面前说句好话,哪用得着陪我困居在这陋巷。” 穷书生听了怫然道:“美命兄,你这是哪里话?要我拿这笔钱去贿赂张江陵,那我恨不得立即就死了。你若是把我当真朋友,那此见外的话,就不要讲,养好病,后年考中进士,就算报答我了。” 瘦弱书生闻言不知说什么好。 穷书生将馒头塞在瘦弱书生的手里道:“吃馒头。” 瘦弱书生点点头,拿过馒头大口的吃着,连掉在炕上的馒头屑也不放过。 穷书生见此,将自己手里的馒头又掰了一半给他道:“这馒头分量足,一个顶两个,我在路上吃了一个,你连这半个也一并吃了,如此不枉了我冒了这么大的雪,走了这么长的路。” 其实这穷书生肚子里饿得叽里咕噜乱响,又何尝在半路上吃过了。 这瘦弱书生装着不知,又取过剩下半个馒头狠狠地吃了起来。 这瘦弱书生名叫郭正域,字美命,原莆田人士,为避倭乱迁江夏,其父郭应聘官至南京兵部尚书,乃是与海瑞齐名的廉臣。 而这穷书生叫雒于仁,字少泾,陕西泾阳,其父雒遵乃尚宝司丞,因得罪张居正被贬官。 郭正域,雒于仁说来都是官二代,一并来京读书交游,准备赴考,不过郭正域来京赶考时,得了重病,家奴乘机窃了他财物溜走,故而一贫如洗。雒于仁与他不过数面之交,却愿散尽盘缠为他治病。 最后二人一并被客栈老板赶出来,二人耻于求人,就租住了破屋读书,幸亏身上所剩的钱财倒是够支撑至后年春闱,否则就要出门要饭了。 雒于仁将半个馒头吃下,反而是更饿,为了不让郭正域看出端倪来,又将那纸拿起重新读起。 雒于仁虽看不进文章里那些离经叛道的话,但对于‘正谊明道’等理学之论,却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觉得说得精彩,非精研理学的名儒,不能说出这样的话,但可惜却是被对方一一诡辩驳倒了。 雒于仁看了半响突惊喜地道:“你可知这经筵辩经之人是谁?” 郭正域匆匆吃完馒头,有些噎着:“我还未看完,是何人所写?” “乃是当今翰林中允,去年的状元公啊!” 郭正域听了疾咳了几声,然后从雒于仁手里夺过纸来看后,脸上绽出惊喜之色道:“林三元不愧经学大家,非他不足以道出这等锦绣之词来,真恨不能拜在他的门下!” 雒于仁则是苦笑。(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九章 民间反应(第二更) 林府。 正在门前扫雪的于伯见了停在门前的马车,立即搁下扫帚上前满脸喜色,对刚下马车的林延潮道:“老爷,今日这么早就放衙了?” 林延潮笑道:“是啊,叫些人来帮展明,把车上的物件都搬下来。” 于伯应了一声,当下回到轿厅叫了一句,两名下人就奔了出来,向林延潮行礼后去往马车上搬东西。 林延潮方走入大门,陈济川立即迎前。 陈济川道:“老爷,又请了两个下人,两名丫鬟,不知如何安排?” 林延潮道:“下人你看着安排了,月例银子,还是依着老规矩。今日来府上第一天,给他们加几个菜,晚上有贵客,我就不与他们说话了,改明日吧。至于丫鬟嘛,就拨到上房,看夫人怎么说。” 随着林延潮官位显赫,应酬日多,家里的下人丫鬟,也是越添越多。陈济川称是离去。 林延潮到了正堂稍坐,徐火勃,孙承宗二人都来了,一称老师,一称东翁。 林延潮先问了徐火勃的学业,然后道:“我不在家时,你要多向孙先生请教。” 徐火勃道:“回老师,孙先生才学卓识,胜于我十倍,这几日向孙先生讨教,实获益良多。” 孙承宗笑着道:“东翁,只是相互切磋吧,惟起的文章实我之上,我看明年我们同赴顺天乡试,惟起把握应比我更大才是。” 徐火勃连忙道:“孙先生学究天人,你这么说,火勃着实诚惶诚恐。” 林延潮见徐火勃如此虚心十分满意,笑着对孙承宗道:“孙先生,我这弟子虽资质平平,但在好学求知上比他人有一日之长,你不妨多教教。” 孙承宗听林延潮这么说,只能应下,无奈地笑着道:“东翁这么说,孙某实是惭愧,若是二老爷能有惟起这份虚心就好了。” 徐火勃笑着道:“孙先生谬赞了。” 孙承宗又道:“昨日我出门见几位昔日同案时,见东翁在经筵辩经时所言,被人从邸报上载为文章,眼下满城读书人谈论最多的,就是这事功之学。此刻不知多少读书人在挑灯也读,掩卷绕室呢。” 林延潮闻言心想,果真不出自己所料,经筵辩经的事这么快就传开了,这京师就是这天下最大的名利场。 自己以往在家里写一本尚书古文疏注,半年一年方才有些名气。而身在京师就不一样了,邸报一出,官员和读书人纷纷传抄,这还没三五天名声就起来了,去年的漕弊论,也是如此。 不过林延潮也有在其中推波助澜,邸报是由通政司出版,若非他下大力气,塞了一笔钱给通政司的管事官员,否则这经筵辩经的文章还不一定能放在邸报上。 这就相当于后世,林延潮的言论上了‘人民日报’,这既是为己扬名,其中也有几分投石问路的意思。当然理学读书人认为求义不求名利,花钱给自己打这样的事,也只有林延潮这等事功派才干得出来。 林延潮先向孙承宗问道:“读书人有何反应?” 孙承宗道:“眼下邸报才抄行三五日,众人反应不一,我担心东翁会引来不小的争议。” 林延潮料想邸报一出,自己事功之学会遭到不少理学老学究的激烈反对,但他还是觉得利大于弊。 “孙先生依你之见呢?” 孙承宗听了一愣,然后道:“东翁,平心而论,整日言及读书经世的读书人,实也是不少,看看茶楼里,以及书院中就知道了,但不少读书人整日却流于评论国事,好放大言,仿佛只要自己任事,就能革除天下之弊。事功之学,本意确实不错,但依我看能不能成,主要是看事于不事,谈与不谈,否则还不如性命之学。” 林延潮从孙承宗所言可以听出,他的观点与赵南星差不多,整日空谈心性的人固然遭到鄙视,但这边又不去做事,以抨击国事为业的键盘侠,也好不到哪里去。反而从朝廷眼里,空谈性命的腐儒要比那些键盘侠好一百倍。 “孙先生这番话真金玉之言。”林延潮由衷地言道。 孙承宗连忙道:“孙某一时口不择言,还请东翁恕罪。” 林延潮连忙道:“先生别这么说,吾所论确有不周之处。” 一旁徐火勃却是大为好奇问道:“还有这事?老师你以往为何都不与我说这事功之学呢?” 林延潮听了笑着道:“你学问未立,还是少谈为好,否则易于思而不学则殆了。不过你读书可不局限于孔孟经义之内,还记得你拜师第一日为师与你说得话吗?” “弟子记得,老师说读百家书,成一家言。”徐火勃认真地答道。 林延潮欣然点头道:“你记得就好了。” 林延潮又与孙承宗,徐火勃他们说了几句,然后起身返回里屋。 林浅浅听到脚步声迎出门来,然后赌气似的顿足:“你回来第一件事,也不是来看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林延潮笑了笑,轻抚了抚林浅浅微微隆起的小腹:“我这不是已是提早放衙回家了吗?只是有些事还需与承宗,火勃他们交代就是。” 林浅浅哼了一声:“你怎么说都有理。” 林延潮笑了笑,扶着林浅浅回房问:“新来的两个丫鬟看了吗?够聪明伶俐吗?” 林浅浅在林延潮搀扶下坐到椅上随口道:“还行吧,聪明伶俐也就算了,主要还是品性,终归不如翠珠,画屏她们在身边久了好使。” 林延潮给自己和林浅浅倒了水:“这放在身边,慢慢教就是,翠珠,画屏跟着你身边久了,当大丫鬟来使,至于新来的两个丫鬟,就多办些杂事,让翠珠,画屏得空,好来陪陪你。” 林浅浅听了甜甜一笑,知林延潮新买两个丫鬟来,是来照顾自己,心底一阵甜蜜。 “丫鬟归丫鬟,都不如你在,你多陪陪我才是。”林浅浅将脸贴在林延潮身上撒娇道。 林延潮笑着点头道:“也好,我答允你若是衙门无事,我也是早点回来。” 顿了顿,林延潮道:“对了,我有一件要紧事需与你商量。”(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章 林府亲事(第一更) 林浅浅见林延潮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不由问道:“什么事?” “是关于堂兄的亲事。” “什么?”林浅浅瞪大了眼睛,“什么样的人家?哪家姑娘,能看得上他?”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瞧,你这么说的。” 林浅浅连声道:“这是怎么回事?相公,你与我说说嘛。” 林延潮见林浅浅一脸八卦的样子,笑着道:“这一次来京前,爷爷,大伯,大娘一再叮嘱我,让我为堂兄的亲事多费费心,一来堂兄老大不小了,二来也想找个贤淑的女子,让堂兄定定性子。” “我是答允下来了,只是刚来京师,手上的事情颇多,一时间抽不得空,故而没得闲,不过却一直放在心上,期间也有同僚找我说过,甚至恩师他老人家也有暗示,但我觉得不妥都推掉了。” 林浅浅听了十分讶异问道:“连当今阁老都打算说亲,莫非不是要把孙女下嫁吧!”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倒不是,却是差不太多,恩师想保的媒,乃今南京兵部于侍郎的小女儿,年至十八,大龄尚未婚娶,故而急了,之前有来探探我的口风。” “南京兵部侍郎,这官着实不小啊,那为何相公你不答允下来?”林浅浅好奇地问道。 林延潮道:“当初我也有几分意动,但后来我想高门嫁女,低门娶媳,这等显贵之女在家必养尊处优,嫁到我们林家却怕是要受苦,而且我托在金陵的同年打听此女,说此女有几分跋扈。当然人无完人,要不是如此,他们家也不会看上我们了。” 林浅浅听了不由道:“阁老他老人家,也实在是太不靠谱了,怎么介绍这等女子给我们家?” 林延潮道:“恩师却是一番好意,这于侍郎马上要从南京调至北京,迁入都察院,与他结为姻亲,倒是于我仕途之上有些好处。” “若是堂兄能与此女和睦,那倒是无妨,但以堂兄的性子,怕是难以和谐,到时夫妻不成,反成仇家,那反而于两家不好,故而我就没有允下。期间我也留意过数家女子,但我们看得上人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我们,故而也没托人说媒,事情就拖了下来。” 林浅浅听了笑着道:“那是,相公眼下飞黄腾达,只怕有人被非议说攀高枝,哪似。。。。” 林延潮知林浅浅想说,哪似我们相识寒微,从小定下姻亲。林延潮没好气地用食指敲了敲桌子道:“你还要不要听?” 林浅浅甜蜜羞涩地一笑,然后问道:“那这一次又是哪个人家?” 林延潮道:“这一次乃翰院同僚上门说的,女方家祖上是出过进士的,在嘉靖年间曾外放过臬台,眼下虽是没了,不再富贵显赫了,但还算是书香门第。” 林浅浅道:“出过进士,放过臬台,还称不上富贵显赫?” 林延潮笑着道:“这你就不知了,当年再显赫,若人不在了,那点情谊就难讲了。官场上还是人在人情在,见面三分情的。所幸他家门上还有举人撑着,在书院里教书,当初家里也有底蕴,置了不少田产,故而比普通官宦人家还是强了不少。” “何况我听说对方诗礼传家,将女儿教养甚是贤淑,倒是堂兄的良配。” 林浅浅听了笑道:“相公,还真是用了心了。话说相公当初龚家的娘子,也是诗礼传家,还是状元门第,你拒了这亲事,可是也因担心高门嫁女,低门娶媳之故,怕娶进门后驾驭不住呢?” 这。。。。林延潮,此刻也是无言以对。 “今晚我那同僚就要上门说这亲事,我准备先半答允下,明日他家夫人和女儿会去戒台寺进香,我看你也去一趟,见见他家夫人以及其女,若是那女子果真如传闻中那么贤淑,那么就将这门亲事定下,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对家里也算有了交代。” 林浅浅听了答允下来,然后又问:“那此事是否要与延寿商议一番?” “当然,我就准备晚饭时候说。” 当夜晚饭时,林延潮,林浅浅,林延寿一桌,徐火勃因是林延潮弟子,不避内眷也是在旁。 一家人用饭,林延潮放下筷子问道:“兄长,县试日近,不知近来从孙先生,学业可有进益?” 林延寿用筷子拨着饭菜道:“以往你们总问我如何,是否有把握?心底只想等着考出来后看我笑话,这次我就不说了,考后你们自会知道。” 堂兄又长进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对了,爷爷大伯大娘近来来信催我,让我给你说一门亲事。眼下倒是有一桩姻缘,你可有意?” 林浅浅在旁道:“是啊,这人家我也听说了,倒是天赐良缘。” 林延寿不悦地道:“你们也真是的,总说要让我用功用功,不许分心,眼下又来与我说亲,这不是耽误我的功课吗?你不能等我中了进士后,再提此事吗?” 徐火勃吃不下去了,飞快地扒了几口,放下碗筷道:“老师,我吃完了,回去用功了。” 林延潮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 林浅浅接着道:“你这话是有志气,但姑娘的青春年华却不能等啊。若是错过这温婉贤淑的女子,岂不可惜?” 林延寿笑着道:“等我中了进士,什么女子找不到,不过弟妹既这么说,我再推辞,却也不近人情了,不妨说来听听。” 林浅浅大喜,当下把女子家里情况说了。 林延寿听了皱眉道:“门第着实有点低啊!四十好几岁,考了二十几年也没中个进士,看来也没什么本事。如此家境也来厚颜高攀?” 林浅浅已是不愿说话了,林延潮道:“我们林家娶亲,又不是看岳父是谁,主要是女子品性好,能温婉贤淑就可以了。” 林延寿不说话。 “爷爷,大伯,大娘已是多次催促我此事,说若是再没音信,就将你接回老家去成亲了。”林延潮隐隐威胁道。 林延寿将饭碗一搁,赌气地道:“你们这,这,是在逼我啊!”(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一章 甩锅(第二更) 当晚林延潮的翰林同僚孙继皋来替女方家上门说亲。 孙继皋与女家家里有些亲戚的关系,而孙继皋又是林延潮在翰林院的好友,有这一层关系在孙继皋也是想极力推动,让两家好事能谐。 林延潮与孙继皋聊了一晚上,就先应了下来,次日安排林浅浅与孙继皋的夫人,一并去戒台寺去见对方家夫人,及女儿。 这一日林延潮也是早早放衙,林浅浅迫不及待地与林延潮道:“相公,我今日已是去看了,你猜的如何?” “看你脸色,必是有好事,”林延潮坐下先喝了茶,然后问道,“你看那甄家的夫人和女儿如何?” 林浅浅笑着道:“那姑娘着实不错,真如所说的贤淑,性子温婉,举止有礼,确实是大家闺秀呢。” 林延潮听林浅浅这么说,笑着道:“你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看来对大伯大娘也算有交代了。” 林浅浅又道:“不过我看那甑夫人倒是。。。” “倒是如何?” 林浅浅道:“那也没如何?甄夫人是个精明势利之人,之前来问我寿哥在老家的学业,听说只是个童生后,神色就淡了下来,又说有多少举人,秀才向她家求亲,她似觉得寿哥配不上她女儿,有不允之意。” 林延潮皱眉道:“这倒是难了,女方家里嫌兄长连童生都不是,而兄长则嫌弃岳父只是连连落第的举人,若是这两边都看不上,那么这亲事倒是成不了,就是在一起也不能谐。” 林浅浅笑着道:“不过事有转机呢,最后是孙夫人拉住的甄夫人,私下说了几句体己话,似有谈及相公你,甄夫人听了后态度大不一样。” 林延潮失笑道:“看来还真是全凭媒人一张嘴。” 林浅浅笑容溢满脸上:“那还不是看在相公你的面子上,甄夫人然后又向我说了,她有一个侄儿监生肄业,在吏部挂缺,一直没有候补,她的意思似有些想托我让相公你帮帮忙。” 林延潮笑着道:“这人之常情,这个忙我不是不能帮,待两家成了亲,我再看看这侄儿的品行才干,若是可以,我就托人去吏部说一声,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林浅浅听了林延潮有办法,一脸的自豪,却担心地道:“这也不好,若是开了先例,以后这甄家恐怕事事都要求相公帮忙了。” “我为官也有些年了,自是知道其中分寸。就算不帮,我也有他们不会怨我的办法。” 林延潮笑着,他从来不怕人有求于他,就怕你无欲无求。 林延潮道:“我们娶了是甄家的女儿,又不是他娘,只需这个女子品性好就行了,至于其他我们什么也不缺,只是那姑娘意下如何?” 林浅浅抿嘴笑道:“姑娘还能如何,报以羞涩,我问她时,她倒是很谨言慎行呢。我看这甄家女儿倒是很有眼缘呢。” 林延潮听了更是满意。 林浅浅又问道:“那么这亲事就定下了?” 林延潮笑着道:“不错。只是这聘礼你准备如何给?” 林浅浅一听笑着道:“这我今天都谈妥了,连嫁妆也是一并!” “什么?”林延潮不由惊讶,“今日只是看人的,你连聘礼嫁妆都一并谈。” 林浅浅得意地道:“这顺手的,聘礼的事,相公你放心,总之不会吃亏就是。” 不会吃亏?好吧。 林延潮道:“那到时就请孙夫人来作这保山吧!” “还是先合八字吧,合上了再说!”林浅浅建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我知道,至于嫁妆?” 林浅浅笑着道:“就知相公你放心不下,当初寿哥的事,大伯大娘早安排好了,来京前大娘就给了我一笔钱,然后我们家再补贴补贴,绝对足够了。” 林延潮对林浅浅的安排十分满意,点点头又问道:“那你方才打听女方的陪嫁呢?” 林浅浅笑着道:“怎么相公也对陪嫁感兴趣么?” 林延潮没好气地道:“嫁妆是将来嫂子的陪嫁,连堂兄都动不得,倒是可以看看甄家拿出多少诚意来。” 林浅浅笑着道:“那诚意还真是不少了,甄家在京城还是有些底子,甄夫人暗许城北一座三进的宅子,听闻是旧了些,但修补修补就能住,成亲后随时可搬过去。此外甄家在昌平一处山林,还有几十亩田地,至于陪嫁的压箱钱还没谈,但肯定少不了。” 林延潮点头道:“那就好了,有这笔钱将来堂兄也足以成家立业了,若是开了春,科场连捷,进了学,那也就是喜上加喜了。” 林延寿成亲,也就是正式成家立业了,表示要独立了。从各方面而言,这甄家女子都是林延寿的良配,咱们持家过日子,不求大富大贵,但求舒适安心,这才小百姓应过的小日子。 林延潮也觉得完成了家人的托付,兄弟二人可以分开过了,当然最重要的就是……就是终于可以甩锅了。 当日林延潮与林延寿说了亲事的事,还委婉地说了甄家给他备了一处宅子,成亲后兄弟二人就不能住在一起了。 哪知林延寿听得这消息后,当场垂泪。 众人不解细问后,林延寿举袖试泪道:“延潮,浅浅我实舍不得你们啊!我还想在家再多留两年。” 众人闻言都是一脸懵逼的样子,林浅浅听了则是眼眶微微红了。 唯有林延潮知道林延寿是有套路的,就好比过去上门提亲,如果女子满意,就会娇羞的说,终身大事全凭父母做主。 如果不满意就会说,女儿还想多孝敬父母两年。 只是林延潮与林延寿这身份关系,各种都不对啊! 林延潮只能安慰道:“以后可以时常回家看看!我也会去看你的,但一切还是以父母之命为重。” 林延潮重重在‘父母之命’上落了重音。林延寿见林延潮拿大伯,大娘来压他,顿时没话说了。 于是次日林延潮就托了孙继皋的夫人为保山,前往甄家说亲。 甄家没二话就答允了。 甄家老爷是虽是举人,但也是小有名气的儒生,要一切依着规矩来办。 林延潮下面就托人送礼,并择定婚期。(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二章 被弹劾了(第一更) 经筵上舌战群儒,大挫曾省吾威风,林延寿的婚事,又得到解决,林延潮最近真是连连遇到喜事,仕官两年来,着实这段时间是过得最顺的。 早朝之后,林延潮没有去日讲官值庐,而是去了翰林院。 这马上到了年末,官员都要写年终考评了。 翰林的年终考评,与现在差不多,就是一年内见充多少次经筵讲官,展书官,实录,会典的修纂官,以及见充诰敕官,内书堂教习官,册封王府正副使多少,多少。 沈鲤已是允了林延潮晋侍讲,林延潮这年终考评写完,沈鲤就会向内阁上书推举。 内阁有决定升迁翰林的权利,但对于平迁侍讲这样的决定,多不会否定掌院学士要求,沈鲤上书之后,内阁在年后直接向天子题请。 内阁对于翰林的题请,天子也是不会反驳的,唯有朝廷三品大员以上任命,天子才会通过廷推过问。 天子同意后,就会下文吏部,翰林升迁多不通过吏部题奉,不过最后行文还是要在吏部走一趟。 所以林延潮这年终考评写完,等沈鲤上书之后,林延潮明年开春后就能任侍讲了。 从沈鲤的正堂走出来,林延潮不由神清气爽,想到迁侍讲在即,下一步就是谕德,甚至侍读侍讲学士了。 任官不过两年,仕途顺利得超出自己想象,令林延潮有几分不真切的感觉。 眼见一旁的检讨厅,林延潮就顺路拐过去坐坐,见见昔日同僚。 萧良友,张懋修,曾朝节等人都在,众人都在忙着重修大明会典。 “林中允,听闻你马上就要升任侍讲,真可喜可贺啊!” 林延潮马上就要迁侍讲的消息,众官员们早已是知道,所以进了史馆,不少同僚都是放下手头上的事来与他道贺。 林延潮自是笑容满面,一旁见萧良友,张懋修等人神色却是淡淡的,仍坐在桌案后修书。 见萧良友如此,林延潮不由心底一阵暗爽。 他任官两年,大明会典也是重修了两年。 眼下善赞萧良友已是总司起会典重修之事,但奈何史馆里多数史官们对此都不太感兴趣。他听说这会典数年内肯定是完工不了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林延潮与萧良友不睦,得知此事,总有几分暗爽的。 萧良友抬起头看了林延潮一眼,脸上露出几分不快之色,但又拿林延潮没办法,继续埋头于卷宗中。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我就是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就在林延潮在检讨厅闲聊时,一名翰林奔进门来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了?” 林延潮转过头去,但见这翰林急道:“方才在奉天门数名大臣联名向天子上书,弹劾大臣!” 检讨厅里犹如巨雷响起,众官员都是一并追问道:“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上书?” “这一次上书弹劾何人?” 林延潮也是震撼,大臣联名上书弹劾,此事非同小可,都用在权臣重臣身上,以一人之力无法撼动,必须要群起而攻之。 不知是什么高官被弹劾,又是什么重臣倒霉? 众人揣测着,林延潮也是奇怪,那翰林正要开口,却见到林延潮惊讶道:“宗海,你也在此?”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你方才说几名大臣联名上书,不知弹劾何人?” 翰林欲言又止,众官员都是催促道:“是啊,是何人被弹劾了?” 那翰林向林延潮一指道:“并非他人,正是宗海你。” 全场顿时肃静。 林延潮一愣,回过神来心道,果真不能随便装逼啊!没料到,这打脸来得如此迅速。 林延潮立即离了翰林院,直接赶往奉天门。这样公然弹劾的奏章会经六科廊抄发,呈给大小官员过目。 林延潮到了六科廊找到相熟官员,先借过抄本过目。 将整篇奏章看完,林延潮反而松了一口气暗道,这不是坏事,反是好事,这是替我扬名啊。 没几日,众官员都知道了这篇弹劾林延潮奏章的内容。 奏章里说,臣于邸抄里所闻林中允惊世骇俗之言,竟有讲官于经筵上质疑程朱之言,如林中允这等大臣如何持天下之正,怎么能代表儒臣向天子进讲。所以臣等恳请天子撤林延潮经筵讲官,日讲官之职。 下面署名的几位大臣,众官员看了都是有名的理学名儒,朝堂上的道德模范。 此刻乾清宫里,小皇帝看完这本奏章发着火。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张鲸,张诚两位太监连忙道:“万岁爷,保重龙体,犯不着与这帮大臣生气。” “这般大臣自命清流,平日只会说道德文章,要他们办事,整日只会与朕道,圣人不求其功,功自在其中的话。眼下朕身边,好容易有个敢讲真话的大臣,他们却容不得了。” “经筵上儒臣辩经,自是太祖爷起就恩许,若都是一派正义明道的言辞,那还辩什么经?” 小皇帝在龙椅前焦躁的走来走去。 张诚道:“陛下依内臣看,他们奏章中借非议事功之言,弹劾状元郎,实是攻讦张先生。” “怎么说?” “陛下,你看张先生主一条鞭法,主清丈田亩,本就是变法,事功的路子,这朝堂上这些理学大臣不敢说张先生,故而就拿状元郎说事,这是挑软柿子捏啊!你看若是状元郎被弹劾罢了官,那么就撕开一条口子,下一步他们就要弹劾张先生的一条鞭法了。” 想到理学大臣一贯反对变法。 小皇帝恍然大悟道:“张诚,你这些奴才倒有点见识。如此这班人真是不怀好意,不行,朕要好好下旨训斥他们。” 见此张诚,张鲸连忙道:“陛下三思啊。” “你们这些奴才,敢拦朕?” 张诚连忙道:“这些大臣虽居心叵测,但是道理却没有错,否则陛下就要推翻祖宗一直尊奉程朱之言了。” 奉理学为儒学正宗,是从朱元璋那就定下来了。 小皇帝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贸然更张。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这奏章躺在御案上,仿佛就似在嘲笑他一般。 小皇帝一怒将奏章丢在地上,无奈地说道。 奏章留中。(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三章 话题性(第二更) 林延潮在经筵上的辩经,自从经邸报刊载后,京城上下无所不知。 邸抄本来就是官员,读书人了解朝廷政令,动向的主要,甚至唯一方式。 记载在邸抄上林延潮与周子义一干大臣的辩论,不少官员老百姓都曾看过。 而且名儒辩经,就是这时代官员读书人感兴趣的事,再加上林三元的名声,以及周子义这等理学大宗师的地位,这等辩论,本身就自带话题性。这十几日来官员士子,就着林延潮事功之学,着实大大讨论了一番。 称赞者,此事功学可以革除程朱理学之弊,是儒家里可以继往开来的真知灼见。 反对者,离程朱之意远矣,有离经叛道之嫌。 好揣摩者,这是朝廷试探民意,并粉饰变法之词,并且为张居正歌功颂德,特别是‘内圣不必外王’简直就是给张居正量身定做的。 好钻营者,已是从辩经中揣摩到朝廷可能要重用事功派大臣,从而研读永嘉学派,准备明年乡试,后年会试拿出来碰一碰运气。 而这一次几位大臣联名弹劾,却让这话题性再上了一层。 在被弹劾后的第二日,林延潮正值休沐,就索性宅在家里,任何客人也不见,然后他将孙承宗,徐火勃,陈济川等一并打发出去,去茶馆,会馆里听消息,自己在家稳坐钓鱼台,也是陪林浅浅说话,说一说家长里短。 到了午后,孙承宗,徐火勃,陈济川他们都回来了,还带了两名客人。 这两名客人,分别是刘镇和卢义诚。 他们都是林延潮的老乡,大家一并同赴过万历八年的会试。 现在卢义诚中了进士,在行人司里当差,而刘镇则是继续落第,正准备一年后的会试。 在这敏感关口,林延潮谁也没见,而是见了自己两位老乡。 事实证明,离家在外靠老乡,这话是一点也没错。 卢义诚因林延潮缘故,得了吏部赏识,成为京官后一直很感念他的恩德,同时因为乡谊加年谊的关系,二人一直走得很近。 至于刘镇会试落第后,流寓京师,林延潮看在老乡面上,借了他钱让他继续读书准备考试,与此而言刘镇对林延潮更是感激。 这一刻对他们来说,就是回报的机会。 卢义诚先道:“宗海,我今日在朝堂上走了一圈,替你打听过了,朝野上下对此反应并不激烈,在咱们大明朝,官员靠弹劾和被弹劾出名,不是什么稀罕事。正是哪个官员不弹劾人,哪个官员不被人弹劾,大家都不稀奇,以往遇上这事,同僚们都不会议论的。” “只是这一次特殊,几位都是持重的理学名儒,故而大家不得不重视,几位大臣里最有名的就是湖广道御史马子明,上一次他上表弹劾吏部尚书王阳城,说他为老不尊,一树梨花压海棠,七十多岁还娶妾。” “还有刑部员外郎柯守正,眼底不掺一粒沙子,去年向天子上书七十余道,堪称海刚峰第二。” “另外就是大理寺评事吴中有,此人乃周祭酒的门生,有公报私仇之嫌。” 听卢义诚说完,众人都是笑。 林延潮也是点头。 卢义诚继续道:“任何一人上书,往常都没什么的,大家只是拿来当个笑话听,如马御史弹劾王天官他纳妾,大家一听心道还有这事,天官这也太低调了,赶紧的,没送礼的备上厚礼,这可是钻营的好机会。” 众人又是一片笑声。 “只是这一并上书,不少大臣认为他们,似有小题大做之嫌。毕竟经筵上满朝大臣都没有说什么,尔等当时也在经筵上,为何不当场与状元郎辩一辩,事后这才来弹劾,未免有博名出位的嫌疑。” 听卢义诚说完,林延潮点点头,在意不是自己,而是卢义诚,这几年大家进步都不小,卢义诚原先说话结结巴巴的,遇事底气不足,但在官场历练了两年,人也是活络了许多,变得能言善道起来。 官场果真是最能磨练人的地方。 然后刘镇道:“咱们举子不同,多年来承圣人之教,又是会试在即,于事功,以及朝堂上的事,不是那么太热衷。前几日我参加一文会,文会的题目就是‘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这句话在场的人都耳熟能详了,就是孔子在论语里论述‘学而优则仕’的道理。 大意是,老百姓家的孩子,先学礼乐再当官,官二代是先当官后学习礼乐,孔子说我要用就是先用,先学礼乐再当官的。 刘镇继续道:“文会时,大家说孔圣人这话,是先读书再出仕,也就是先内圣再王道,先明理再事功,而不是不事功。状元公在朝堂倡议事功,是因为他已当官了,现在求的不是读书明理,而是事功之学,当然可以这么说,但我等读书人要先求明理,学而优则仕才是正途,当然是以程朱之道为先,两者不相冲突。” 林延潮听完不由生出一股‘长江后浪退前浪’的感觉,对于这些年轻的举人,真要送上一个大写的‘服’字。 读书人最擅长的是什么,就是在两个看似对立的例子间,找到一个两边都说得通的道理。 比如父母在,不远游,但出仕为官,为天子所用,就要离家万里。这忠孝之间要如何取舍呢?要忠还是要孝呢? 考官若出这样题目考人,然后不要说举人,就算一个童生也会仰天大笑,这简直是送分题嘛。这样的文章不假思索,咱信手捏来,当场提笔写下。‘事亲乃孝,仕君乃忠,孝者不过一家,忠君则孝于天下。忠者孝乎?实大孝也。’ 对于大部分用心于科举的举人而言,林延潮和周子义对与不对,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重要是找到一个两边都对的办法,将来考官若出了这题,咱心底不慌。 刘镇说完,轮到孙承宗,徐火勃。 孙承宗笑着道:“生员们也是差不多,但也有不同,我朝生员本就喜欢风闻言事,对于朝堂之事更是关心。”(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四章 门生 孙承宗与徐火勃讲了一通。 林延潮从二人口中,得知眼下生员中对于‘事功’之学,还是争议比较大的。 弹劾消息出来前,读书人津津乐道,还是林三元经筵上舌战群儒,以一抵十。 还有人称林延潮的事功之学,近乎于王阳明‘知行合一’,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算不得新意。更有人斥为虚妄之学,但这意见并不多。 但是弹劾之事一起,争论就变得严肃起来,有点演化为学术之争。 诚然无论是民间还是官方,理学既是官学,也是显学。理学是读书人的敲门砖,唯一能与理学一时长短的唯有心学。 明朝心学,起源于陆九渊。 在南宋时,儒学分为三支。 一是程朱理学。 二是陆九渊的心学。 三则是陈亮,叶适的永嘉学派,事功之学。 三派的弟子遍布天下,分不出谁更高一筹,在当时三派学术,可谓堪称三足鼎立。 宋元之际,儒学断裂,三派都没有了传承。到明朝北逐鞑虏,收复中原后,摆在朱元璋面前的问题是,谁来继续持儒学的旗帜? 最后朱元璋选了老朱家亲戚朱熹的理学,定为官学,从此理学大兴。 百年来理学一统天下,直到心学出世。 王阳明创立心学,且还做到了立德,立言,立功此三不朽,堪称为千百年孔子以后,儒家第二人。王阳明不仅从陆九渊手里继承了心学的衣钵,并创立新说,且发扬光大。 心学刚复兴时,一直被理学打压,后来徐阶为首辅后提倡心学,心学一度有与理学争锋之势。 但王阳明去后,心学自己不统一,分裂成很多门派,内部在谁才真正继承王阳明衣钵这个问题上不团结。大家都是认为自己是王学正宗,于是相互撕逼,从此没有再挑战理学的气势。 而明朝理学经过心学的挑战后,自己也在不断完善,并出了湛若水这样可以与王阳明可论一时长短的大宗师,重新修补了理论。 理学不仅没垮,反而再度压倒了心学。 而朝堂局势也不利于心学,张居正原本也是支持心学,但作了首辅后,就开始打压心学,特别是心学里的号称能赤手搏龙蛇的泰州学派。 泰州学派传承是,王阳明-王艮-徐樾。 徐樾后分为两支,一支传赵贞吉,赵贞吉传邓豁渠。 另一支则是颜钧,颜钧传罗汝芳,何心隐。 泰州学派中官当得最大的是赵贞吉,官至内阁大学士,在内阁时与张居正,高拱都十分不对付,堪称政敌。最后赵贞吉被二人联手赶回了家。到了张居正秉政后,泰州学派唯一留在朝堂上的罗汝芳,也被赶回了家,甚至何心隐还被杀。 所以无论是泰州学派,还是现在的心学都处于一个低谷。林延潮在心学上,觉得自己不可能有超越王阳明的见地。因此当初严钧拉他入泰州学派时,林延潮没有答允,这是原因之一。 就在众人商议时,展明赶到,一脸喜色地道:“老爷,你猜谁来了?” 林延潮皱眉道:“不是说我今日不见客吗?” 展明喜道:“老爷,并非是外人啊?” 林延潮眼光一转,惊喜道:“莫非是望龄来了?” 林延潮刚说完,展明喜道:“老爷,真神机妙算。” 下首徐火勃大喜道:“什么?周望兄终于来京了。”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什么神机妙算,算算日子也差不多。” 徐火勃向林延潮行礼道:“恩师,我去将周望兄接来。” 林延潮无奈摇了摇头道:“你啊你,早是忍不住了,快去将他带到这来。” 说完林延潮坐在主位向,看着门外,有几分翘首以盼的意思。 不久一名翩翩公子举步迈入院子,见了堂上的林延潮后,先在堂外的石阶下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至堂上又再度拜下磕头:“弟子陶望龄叩拜老师!” 林延潮笑中带泪:“真是望龄来了,快起身入座!” 然后林延潮与孙承宗,卢义诚,刘镇笑着道:“这是我弟子陶望龄,前南京礼部尚书陶泗桥之子,陶文僖的侄儿。” “原来是名门之后。”三人都是露出震撼之色。 林延潮与陶望龄一一介绍了孙承宗,卢义诚,刘镇,然后道:“这几位都是你的叔伯。” 对于孙承宗,卢义诚,刘镇,陶望龄神色就有几分淡淡的了,不如对林延潮时恭敬了。 卢义诚笑着道:“仓促之下,也没什么见面礼,此贴身把玩的就先收下。”卢义诚拿出一玉猴子。 这玉猴子颇为贵重,但陶望龄看了一眼,向林延潮相询,见他点头后。陶望龄方才谢了一声收下,脸色却是淡淡的。 众人料想他出身名门,对于这些普通器物自是看不上了。 陶望龄与徐火勃同门师兄弟,甚是亲厚说说笑笑,没有对外人那般高冷。然后陶望龄起身向林延潮道:“老师,弟子想携内子拜见师母。” 陶望龄拜在林延潮门下读书时,林浅浅照顾他饮食起居,说是师母,也是半个母子。 林延潮笑着道:“不急着一时,让你妻子先去见过师母,你在此正好向叔伯们请教学问。” 陶望龄道了一声是,又重新坐下。 刘镇对于这公子哥早就不舒服了故意道:“早听闻宗海兄收了一位高足,今日一见果真不凡,不知领了乡书没有?” 陶望龄道:“尚未。” 刘镇笑着道:“这样啊,论及乡举之难,浙江可谓是十三省中的第一。一举中第,哪有那么容易?我也是考了三次,方才得意的。一时落第不要灰心啊!” 陶望龄听了道:“刘叔叔,有所不知,前年乡试时,家父突生疾病,故被人连夜叫回,实并未下场,所幸事后家父并无大碍。” 刘镇听了道:“原来如此,但终归迟了三年。” 陶望龄道:“虽是可惜,但也是无妨,不过早三年迟三年中举罢了。” 听陶望龄这么说,众人都是心道,此子真好大的口气。莫非又是一个林延寿不成。 林延潮笑了笑,却也没说什么。 众人见林延潮没有丝毫指责之意,那即袒护的意思了。(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五章 爱卿真乃高才 众人不由心想,徐火勃虚心好问,行事低调,这陶望龄却是张扬高调,怎么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两个弟子,性格这么不一样。 众人离去后,林延潮询问陶望龄课业,一面看他的文章。 陶望龄对答如流,林延潮看完他的时文后,也是十分满意。 这个弟子确实是有状元之才的。 林延潮看着陶望龄,如同当年林烃看着自己一般,都是寄予厚望。 林延潮抚过唇边蓄起的新须道:“你的课业,已有火候。这一次你来京与火勃一并赴顺天乡试吧!” 陶望龄道:“谢老师夸奖,这一次弟子定取解元而归。” 听了陶望龄的话,林延潮不由一笑,自己乡试时取了解元,也只是运气居多。而陶望龄居然说定取解元,这口气就如当年的刘廷兰一般。 林延潮没说什么,将他文章放在一边。 陶望龄看林延潮的脸色,不由问道:“老师是否以为弟子之言太狂傲?” 林延潮道:“为师近来读陈龙川之书,见方孝孺说一句,人不为狂,则为妄,深有所得。你有真才实学,若处处让你谦让,则是虚伪了。但要记得事未成不可轻言,将之放在心上,身体力行就好了。” 陶望龄听后,向林延潮行礼道:“老师,弟子记下了。” 顿了顿陶望龄又道:“之前弟子在通州下船前,经筵上老师与周祭酒辩经,听了不少同船书生议论。” 林延潮笑着道:“怎么望龄也通晓永嘉之学?哦,为师差点忘了你是浙人。” 浙江一直是思想启蒙之地,如阳明心学与永嘉学派,都是起源于浙江。而其中永嘉学派,又称浙学。 陶望龄点点头:“是,老师,对于永嘉之学弟子一直有所涉猎,但看了老师经筵之论后,方才如醍醐灌顶,往日所读之书如活了一般。这几日弟子一直在思索,眼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 林延潮道:“不妨直讲。” 陶望龄问道:“老师是要作陈龙川,还是作王阳明?” 林延潮问:“二人有何不同?” “陈龙川才华豪放,虽言事功,志北复中原,然除了学说传世外并无见数,此也是永嘉学派之弊,以老师之才学,三十年后不在陈龙川之下,而王阳明集大成于一身,冠绝于世,中兴孔孟之学,比肩于程朱,以道德之事功实五百年来第一人。” 陶望龄说了一半,顿了顿又看林延潮脸色继续道:“恩师,事功之学起于永嘉学派,心学起于陆九渊,到了本朝时阳明子既往开来,振兴心学,令理学不敢自言独传孔圣道统。” “我儒者何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老师也可效仿阳明子,中兴永嘉之学,就是为往圣继绝学,提倡事功,将来可与理学,心学鼎足而三,如此孔圣,阳明子之后,恩师就是第三人。” 陶望龄这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 而林延潮始终神色如一,待陶望龄说完,举起着茶杯笑道:“望龄太吹捧为师了,为师志在宦途,若是能位极人臣,荫封子孙,则万事足矣,至于成为王安石,王阳明那等通儒,实不敢奢望。” 陶望龄听了先是一愕,然后道:“老师这么说,学生明白了。” 次日林延潮,黄凤翔为天子在文华殿值日讲。 张居正,申时行也是在旁侍直。 林延潮课讲完,小皇帝忍不住问道:“林卿家,眼下外边有大臣弹劾,朕以为此事不足放在心上,爱卿还是勤于日讲为要。” 林延潮听了长揖道:“谢陛下宽宥,陛下这等隆恩,讲臣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小皇帝笑着道:“爱卿能释怀,朕就放心了。” 林延潮又道:“陛下,讲臣一己释怀与否无关大事,但这些人借程朱之学与永嘉之学的学术争议,臣于心底实不能去。” 小皇帝也是有听到民间传闻,说经筵辩经已是演变成理学,事功学术争议,这实令他有些忧心。 于是小皇帝皱眉问道:“林卿家,以为永嘉之学是否可用?” 林延潮答道:“回禀陛下,臣以为当今不可用。” 这一句话,张居正,申时行,黄凤翔都是侧目。 小皇帝心想,林延潮在经筵上观点,满满的都是摘自永嘉之学,为何这时自己打自己嘴巴。 林延潮道:“当年朱子与陈龙川辩论后,深感忧心,与门下弟子说,江西之学(陆九渊的心学)只是禅,浙学却是功利,江西之学的人摸索了一番,待知道上无可去后,自会转回。但若是功利之学,习者就能见效,实为可忧。” “而以臣之见,凡夫俗子不知何为利义之辩,徒讲功利实易误入歧途,而读书人不讲义理,只说事功,好比无底之桶下井打水,此枉费功夫。但程朱之言不同,为枉尺而直寻之道,小处之亏,却能收实功,可以明道正心。” 小皇帝听林延潮的话,不由大是赞赏。 若是不问立场,林延潮简直与理学大宗师没什么两样嘛。 但小皇帝是个聪明人,心道你林延潮这么说,不是被数名大臣联合弹劾然后,怂了吧! “林卿家究竟是何之意?” 林延潮道:“若安石在世,必不认同朱子之见。自朝廷变法以来,大臣上下物议沸腾,为何?此乃理学之弊,大臣士子不能正心,如何让他们由心底支持。” 听林延潮这么说,小皇帝,张居正都是眼睛一亮。 林延潮这说得实在是好啊。 为什么张居正因丁忧之事,被满朝大臣群起攻之? 为什么张居正下令封锁天下书院? 究其原因,在于理学从根本是反对变法的。 而朝廷要推行变法,必须寻找儒家理论作为依据,但孔孟之道没一句是讲变法的。 要不然王安石当年也不会无奈地喊出一句‘祖宗不可法’了。 林延潮道:“眼下既孔孟之说,无从为变法正名,难道要从商鞅,申不害之说里寻吗?唯有永嘉之学,倡事功,主变法,实为陛下可用矣。” 听林延潮讲完,小皇帝不由拍案而起,激动道:“林卿家真高才!”(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六章 与首辅同行 林延潮还记得自己在会试时那一道策问,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商鞅,申不害之说,就是法家的一套。 对于儒家认为,越变法,人心越乱,人心不古。要维持天下的秩序,在乎于尊卑上下,维持尊卑上下,在于礼。 但王安石由于没有理论依据,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而林延潮的建议是张居正大可不这么搞。 永嘉之学支持变法,国家可以采用永嘉之学里支持变法的话,来向官员申明,赢得上下的支持。但永嘉之学里功利的一套,不可以拿来教育读书人,所以还是用理学这套来教化百姓。 这就是历代王朝以来,一直推行的外儒内法,阳儒阴法,也是可以说是外王内霸一套。 这并非是权谋,但只是任何思想,要落地到实处,唯有通过法家的手段来实现。 比如科举考试。 儒家讲究的是尚贤,用人做官看你贤德不贤德,所以儒家讲究举荐,征辟之制。周礼中用乡礼饮酒来向国家推举人才,这就是传统的举荐制。 这个法子只能用在百里之国,但中央帝国就没法子了。现在科举考试,表面上说是以文观德,但实际上你道德越高,文章就能写得越好?到最后还不是看考生的智商。 唯有法家方才尚智,就算是你考得是儒家的四书五经又如何,考试手段就是法家。 再说到变法,儒家士大夫闻之胆寒,听之色变,所以如何将变法,粉饰成外儒内法?那么永嘉之学,就可以为变法正名。 小皇帝听了林延潮的话,感动连连,林延潮就是一心为君王分忧,时刻将领导的烦恼挂在心底的好员工。 小皇帝向张居正问道:“张先生以为林卿家之言,是否可行?” 张居正沉吟了一番道:“王安石当年创立荆公新学,引以官学,以经术造士为变法之用,林中允提倡永嘉之学,是否异曲同工?” 引永嘉之学为官学,林延潮怎么敢这么说。 林延潮恭敬地道:“回元辅,下官不是这个意思,方才下官也说过了,永嘉之学太重功利,不可以拔为官学,否则人心难定。” 从文华殿后,林延潮与王家屏说了几句,就准备放衙了。 王家屏笑着道:“宗海这几日可都是赶早归衙啊!” 陈思育,黄凤翔等人同笑。 “不是在外面金屋藏娇了吧!” “或是看上了哪家青楼女子?” 堂堂日讲官开得玩笑,也不见得多么高级趣味。 林延潮笑了笑道:“各位不要取笑,小弟真有事在身。” 王家屏笑着道:“如此我也不留你了。” 说完林延潮就告退了。 这时王家屏却叹了口气,陈思育在旁道:“宗海这几日因弹劾之事在身,怕也是不好过吧。” 王家屏点点头道:“虽马御史等人的奏章被天子留中,但若再有人弹劾,宗海怕是要向天子辞官了吧。那时恐怕就难了。” 数名日讲官都是忧虑,为林延潮的宦途担忧。 而林延潮离了紫禁城后,就坐着马车回家。 林延潮在车里闭目养神,但经过吏部衙门时,马车前的展明一拍车壁道:“老爷,前面是元辅的车驾!” 林延潮一听立即睁眼道:“马上停车,避在道旁。” “是。” 说完展明吁地一声勒停马车,然后林延潮整了整官袍下了马车,在道边向迎面行来的张居正的大轿行礼。 张居正的大轿来至林延潮面前停下。 轿帘一掀,张居正探出头来,居高临下地问道:“宗海,这是哪里去?” 林延潮毕恭毕敬地道:“回元辅,下官放衙,正是返家。” 林延潮虽与王家屏交代过,但在上班时间被领导在回家路上抓到,仍是有几分不好解释。 张居正抬头看了一眼日头,意思分明是,这时日分明尚早,明明不是你下班的点。 张居正道:“宗海,有没有空陪老夫一程?” 什么?陪你一程? 林延潮心底忐忑,但张居正的话,你是不能当问句来看,是要当祈使句来听的。 林延潮道:“元辅吩咐,下官自是遵从。” 张居正淡淡道:“上轿吧!” 林延潮示意展明先上马车随行,而自己则是上了张居正的轿子。 据林延潮所知,张居正当初回湖广老家时,坐得大轿称如意斋。 如意斋用乌木打造,有客厅,卧室,茅厕,轿两旁有观景走廊,轿内还有两名仆人。而这等轿子需三十二名轿夫方才抬起,足以显示他大明第一权臣的派头。 眼下张居正在京里行走的轿子,虽没有如意斋那么夸张,但也是比自己的破马车好了不知多少。 林延潮上了张居正的坐轿。 张居正在轿里靠坐着,座椅宽大足以容纳下两人并坐,还有扶手。座椅前有一桌案,上面摆着各种书籍,卷宗,以及一碗吃了一半的燕窝羹。 看着张居正坐这轿子的待遇,不由令林延潮联想起上一世坐领导考斯特的滋味。 张居正指林延潮在他身前的矮凳坐下,然后一旁有人道:“起轿!” 轿子四平八稳的起了。 这坐轿子的感觉就是舒服,虽多了一个人,但轿子升起时,林延潮一点也感觉不到轿子的晃动。行起路来也是足够平稳,当然这也是相府轿夫训练有素的缘故。 哪似林延潮平日坐的马车,多行几里路屁股就会麻掉。 四周只听到轿夫弓底鞋的擦地声,以及相府护卫骑兵的马蹄声,道前自有官兵开道。 但凡遇轿的文武百官,以及百姓都必须跪道相迎。 这就是大明首辅的权势! 这等感觉多么美妙,唯有林延潮此时此刻方能体会,并乘着张居正不注意,小小的代入了一下将来自己成为首辅时坐轿出行的气派。 但坐在轿子上的张居正,恐怕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不过了。 林延潮坐上轿子后,张居正并未急着说话,而是将燕窝羹一口一口吃完后,用巾帕擦了擦嘴,才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宗海,是要作张永嘉吗?”(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七章 谨慎应对 张永嘉是谁? 普通人被张居正这么问,必是一懵。 按大明,用籍贯县名指代人名的习惯。永嘉是浙江布政司,温州府永嘉县。 大明朝,能被称为张永嘉无可取代,且只有一人,就是嘉靖年间,永嘉籍,内阁首辅张璁。 张璁是很牛逼的人,其他不说,先说第一个。 张璁四十七岁中进士,五十三岁入内阁,从进士到宰相只用了六年,这等记录,历朝官员哪个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再提一个,张居正当首辅时,主持变法,怕走了以后人走茶凉,故而就算丁忧,也是赖着不走。张璁不一样,四进四出,将文渊阁当自己家一样进出方便。 张璁在任首辅干了数件名垂清史的事,罢各省镇守中官,改革科举用人之途,严整吏制,还有清丈田亩。这任何一项政绩,放在大明其他首辅身上,都不会背上‘纸糊阁老’这样的骂名。 所以在清丈田亩上,张璁是第一个吃螃蟹的首辅,张居正还要推第二。 因此明朝时,常拿张璁与张居正比较,张璁在官员中是有名的清廉,从这一点私德上似胜张居正一筹。 张居正拿张璁来举例,十分恰巧的是,林延潮向天子进言‘永嘉之学’,而张璁也正巧是永嘉县人。此外张璁有一点被士大夫诟病。就是他在‘大礼仪’里的表现。 正德皇帝驾崩后,下诏让堂兄弟朱厚熜,也就是嘉靖,继承帝位。可杨廷和等一帮大臣,说嘉靖要继承帝位,先要认正德帝的父亲弘治皇帝为亲爹,以父子名义,再以继承兄长正德皇帝帝位的名义继承皇嗣。 但嘉靖不肯,不肯把伯伯弘治皇帝,认作他爹,那这样自己亲生老爹怎么办,他身为皇帝岂能有两个爹。 可杨廷和等大臣说不行,与嘉靖闹下去,而这时候为观政进士的张璁跳了出来上书,引经据典提出了‘继统不继嗣’概念。 也就是嘉靖是继承你的皇位,但咱们不认爹。 因为张璁这神助攻,嘉靖皇帝在这场大礼仪中获得最后胜利,巩固了皇权,并击败了杨廷和的官员势力。 但张璁却在士大夫里名声臭掉了,这是什么行为?阿上。 在明朝官员以卖直领廷杖为荣的风气下,你这么无耻逢迎皇帝,你还要不要脸了? 张居正说林延潮你是不是要学张璁,这句话下面明暗两个意思。 明的张璁是永嘉人,同时也提倡变法改革,行为与永嘉学派相合。暗的你林延潮是与张璁一路货色,也是逢迎皇帝之人。 而我张居正眼下是首辅,百官之领袖,怎么你林延潮也要学张璁当年与杨廷和对着干那样,与我对着干吗? 领导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萌新瑟瑟发抖啊! 不蒙人的说,这等场合换了普通官员,权势极重的张居正这一句话下,他们就要趴到桌子下了。 林延潮镇定地道:“元辅明鉴,下官以为张永嘉何足道哉!” 张居正嗤笑道:“宗海这么说,是何道理?” 张璁是大明数得着的首辅,连张居正也是佩服,林延潮居然说他不足道哉,这不是笑话吗? 林延潮从容地解释道:“下官记得,隆庆年时太仓银岁入不过两百万,岁出则三百万两,甚至五百万两,每年多则亏空三百万两,少则一百万两,都是寅支卯粮。以至元辅初摄总揆时,京官俸禄都发不出来。” “而到了万历五年,太仓银已岁入四百万两,岁出仍是三百两,盈余百万两之多,张永嘉虽号变法改革朝政,但能比得上元辅十分之一吗?” 马屁送上!拿走不谢。 张居正笑着,不说话。 林延潮继续道:“张永嘉清丈田亩,共计五万七千四百多顷,触怒权贵,弹章不绝。” “而今元辅清丈田亩,将朝廷登记在册的田亩,由五百一十八万顷,增至七百八十六万顷,查实隐匿田亩两百六十八万顷,百官只有称赞,没有反对,桑弘羊有言,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元辅不夺斗食之粮而富国库,真大德大功,由此言之,张永嘉真不足道哉。” 两百六十八万顷对五万七千四百多顷! 拿这一点,将张居正与张璁作比较。再拿清丈田亩,新增的两百六十八万顷,除以隆庆年时的原田额五百一十八万顷,再拿去比一比。 要知道大明的军费,岁支边饷,占据了太仓银每年七成五以上的开支。 没有张居正改革创收,朝廷没有钱,只能对老百姓课以重税,不然军饷不足,蒙古女真就打进来了。而课以重税的后果,读读崇祯年的流民史就知道了! 真心话和马屁其实是一回事。 没有真心话,马屁又如何拍得动人,拍出深深的感情来。 林延潮自觉得过了这一关,但见张居正略有所思,自嘲地笑了笑:“张永嘉所查,不过五万七千四百多顷,堂堂首辅就被弹劾几乎不能自保。而我清查两百六十八万顷,将来岂非死无葬身之地。” “宗海,你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故与我疏离,甚至不惜故意开罪曾尚书,张侍郎来与我划清界限,以求将来保身的吧!” 什么叫不要在老中医面前玩偏方! 自己一时不慎,被张居正察觉了自己动机所在。 这回真的是要挂了。 林延潮官袍下的里衣都湿透了,再编个话忽悠过去? 蒙张居正?那难度不是一般的高啊。 林延潮看了张居正一眼,知道自己此刻如坐针毡的样子,断然被对方清清楚楚看在眼底。 这一刻不能再忽悠下去了,不然自己仕途在这里就要玩完了。 林延潮已是稳定了情绪道:“下官初见元辅时曾进言,元辅一身当天下之毁誉,万世之是非,在此风头浪尖之时,不妨退一步学萧何。” 如果不说阿谀之词,反而张居正的问题却没那么难答了。 张居正捏须道:“原来如此,我倒是记起来了,宗海从一开始就不看好本阁部,以为我必败,将来没有好下场么?”(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八章 事功之学(谢午后阳光书友的盟主) 林延潮觉得这一次真的是要挂了。 此刻他只能一声不吭,随你张居正说什么。 张居正冷笑道:“怎么不说了?疏离本阁部,是为趋吉避凶,阿谀天子,是为奉上,学张永嘉以求大用。当初你因黄河水清之事,犯颜直谏,顶撞于我。当时我倒觉得你有几分胆色,但今日看来也不过是钻营谄媚之辈而已。” 林延潮几乎要闭上眼睛了,自己的心思被张居正说破了,一点不剩。 自己的底牌还被张居正揭破了,怎么办? 林延潮一声不吭半响了后道:“元辅若以为下官真心如此,下官唯有辞官归里,以示清白。” 林延潮一句话说出,反而令张居正一愕。 林延潮缓缓坐直了身子,脸上有了从容之色。 没错,张居正要挟自己,不过是自己的前途而已。但自己表示丝毫不惧,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好比你马上要离开这家公司了,那对于老板还有什么好畏惧的。老板又不会拿把刀把你杀了,自己与张居正这点摩擦,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丝毫不值得他干掉自己。 对林延潮而言,反正最坏的结果,也只有辞官而已,等两年张居正挂了以后,自己再出仕,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两年的经营,化为乌有,以及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日讲官拱手让人罢了。 但你张居正,不是说我好钻营,好阿谀奉承吗?老子不干了,还不行了吗?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如王锡爵,罗汝芳,海瑞等大臣被张居正赶回家种田的多了去了,历史上你挂了后,大家就都出仕了,一个个活奔乱跳,而且都作为倒张功臣,被朝廷重重的启用。 张居正眯起双眼,林延潮表示我要辞官,他也失去了拿捏林延潮的东西。 张居正笑了笑道:“宗海,准备辞官?好啊,辞官以后作什么?” 林延潮听张居正口气似有商榷的余地,是啊,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辞官的啊,只是为了争取回谈判的主动,不得不冒险一试。 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林延潮无论官位,权谋,与张居正都不是一个层次上,要博弈,根本无从博弈起。 林延潮唯有表示咱光屁股一个,就免得被你张居正就这一点拿捏住,从头到尾都被他牵制了。 林延潮道:“著书讲学,就算不能居于庙堂之上,也不可有一日辜负了此有为之身。“ “好一句不可有一日辜负此有为之身。著什么书?讲什么学?永嘉之学吗?” 林延潮道:“不是,是下官的事功之学。” “那还不是永嘉之学。”张居正一晒道。 林延潮哼了一声道:“元辅,此言差矣,阳明子的心学,并非陆象山的心学,只是陆象山之学恰好契合阳明子之道。此\''乃心外无理\''。理学,心学,事功学,凡我认同,就是吾学!” 张居正一愕,点头道:“此乃师心之道,凭此一句,可知宗海学问必有大成一日。将来宗海著书,不妨送我一本,老夫必焚香拜读。” 林延潮听了无语,说着说着,你还当真了,我是真的不想辞官啊。 到了此刻林延潮也只能硬着头皮道一句,拜读实不敢当,到时必送至府上,请元辅指正。 “不过宗海所学,主要还是在于事功二字对吗?”张居正问道。 “正是。” “若要求小功,讲学著书可矣,但说起大功,还是造福天下苍生,惠及亿万黎民才是,如此说来还是为官方有可为。其实永嘉之学,难就难在事功二字,若无真正功绩,即便是说得再如何舌绽莲花,也是不足信服于人。” 林延潮听张居正这话,心底一阵大喜,这是在透口风啊,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而且张居正说得没错,与孙承宗所见一样,事功之学乃务实之学,没有从实践中得来的道理,你整天口头***谁拿你当一回事。 张居正这么说是给自己一个事功的机会啊。 林延潮按捺下喜悦的心情,平静地道:“元辅所言极是,公门之中好修行。下官的蒙师,曾与下官说过,为官需行谋保善家邦,言事苟利社稷,读书人应不讳言当官,只要是他一心存着社稷,存着百姓就好。” 张居正油然道:“此乃真知灼见,你的蒙师实在正人,不知今在何处?” 林延潮立即答道:“蒙师林讳诚义,在广州府任经历。” 张居正点点头,又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怎么宗海还打算辞官吗?” 林延潮低下头,要多老实有多老实地道:“下官实想报效朝廷,为陛下分忧,也想为元辅效力。” 这话说出来就是打自己的脸了,不过打脸就打脸吧。 张居正见林延潮这么说,不由道:“宗海,倒是一片坦诚,只是你做官不做官,不在于本阁部。” 好你个张居正,耍我啊?林延潮摇恼羞成怒了。 张居正缓缓地道:“只要本阁部在庙堂上一日,这大势就不会翻过。你在不在朝为官,实对本阁部而言,如参天大树之一叶,去与不去微不足道。” “本阁部用人,但看他有益无益于社稷,忠与不忠于家邦,从这一点上来看,宗海你至少是一个正直之人。若是宗海真乃克己奉公之臣,就算是天子也不可将你罢免。” 林延潮试着把张居正这话翻译一下,老夫势力大着呢,有老夫在一天,就权力永固。尔林延潮不过是渣渣一枚,你依附不依附老夫,辞官不辞官,对我而言都无所谓。 只是看你人品还是可以的份上,从前的就对你不计较了。至于之后一句克己奉公,没人可将你罢免,呵呵,这也你也信。 “相爷,吏部到了。” 轿外传来游七的声音。 “停轿!”张居正道了一句。 而林延潮此刻也是如释重负。虽被张居正鄙视了一番,但他知道至少张居正再也不会找自己算账了。 二人下了大轿,游七上前与张居正耳语几句。 张居正嘴角一勾,斜看了林延潮一眼。 但见张居正笑着道:“宗海,你这次麻烦可是不小啊,通政司那又有弹劾你的奏章。” 林延潮一听心道,我勒个去!(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九章 弹劾之事 数九寒冬。 京师昨夜下了一晚上的风雪,到了快天明时,仍是未停。 在这时候,就算再勤于生计的百姓们,看一眼外面的天色,也会偎在自己的暖坑上。 但身为一名朝廷京官,却不得不早早上朝。 洪鸣起已是六十多岁,对他这个年纪而言,上朝自是一件辛苦之事。本朝虽有天子优免老臣早朝的恩典,但那属于位高权重的大臣才行。 作为举人出身,至今仍是穿着一身青袍的,刑部主事洪鸣起而言,当然不在此列中。 洪鸣起二十余岁就中了举人,会试连续落第三次后,就去吏部侯缺。 举人出身当然不比进士,混了三十几年,上面没有人照拂,数进数退,最后官至刑部主事,几乎已是仕途的极限。 不过洪鸣起人老心不老,总觉得能再进一步。海瑞也是举人出身,能官至应天巡抚,他也想最后求个外放。 正常升迁肯定不得其途,身为刑部主事的他不愿意将精力放在繁杂的刑名上。他时刻关注朝堂之事,平日好弹劾时弊。 洪鸣起下了轿子,下人给他加了一件寒衣,然后撑着伞随他进入皇城。 洪鸣起走在路上,见到几名相熟的官员,几人相互作揖。 “洪兄!” “李兄!” “哈哈,昨日你一封弹劾奏疏,可谓是一纸动京华啊!” 听了几位同僚的夸奖,洪鸣起心底不由得意起来,面上只是矜持地笑了笑反问道:“什么奏疏?” “还与我掖着藏着,眼下京城里谁不知你弹劾林三元的奏本。” 洪鸣起恍然道:“这事啊。” 众官员笑着道:“是啊,是啊。” 洪鸣起正色道:“老夫一生谨持名教,君君臣臣不可乱,三代乃是先圣,林三元拿之与刘邦,李世民这等窃国奸贼相较,实是太过,如此为学不正之人,身为日讲官,岂非延误圣学。” 这弹劾的事,洪鸣起是谋定而后动,从理学名教指责林延潮无可厚非,另外批评错误,也可彰显自己的正确,最主要是他听说,林延潮与张居正不睦。 而且几名大臣都弹劾了,他与马御史也是相熟,招呼一声就跟着弹劾了,纯熟凑上一脚,风险比较小,如果能完成最后一击,无疑能替自己扬名,最后当然他也有笔痒的意思,想在奏章上炫技。 几名官员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洪兄之文笔在刑部可算事一流的,奏章之言可谓是句句惊心,字字胆寒。” “不过是叫乱臣惊心胆寒罢了,我等忠贞之臣只会拍案叫绝。” “正是,正是。” 几名官员附和道。 “看林三元来了。” 洪鸣起转过头去,但见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官员,单手撑伞缓缓地走在广场之上。对方披肩下,那大红色的斗牛服,无疑令洪鸣起,以及几名身旁的官员眼红。 洪鸣起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青袍,自己六十多岁尚不及一年轻后生,朝廷真是薄待老臣啊! 这时林延潮目光掠过这里,然后停步将伞交给随行下人,遥遥地向几位官员作揖。 洪鸣起等几名官员也是回揖。 待林延潮走后,几名官员道:“或许林三元还不认识洪兄,否则就不会与我等作揖了。” 洪鸣起冷笑道:“换了旁人或许,但你们忘了,林三元有过目不忘之能,怎会不知我是谁?哼,真是王莽恭谦未篡时,此人此刻为日讲官尚且如此,他日若位居重臣,必是国之奸贼。” 听洪鸣起之言,众官员都是心道,这话无理取闹嘛,若是林延潮不作揖,那你不是更可以说它,不知礼法,实为名教之贼。 此刻林延潮一边走着,一边对身后的陈济川道:“你可知方才那老头是谁?” “老爷,我眼挫,他是何人?” “就是昨日上本弹劾我的那厮。” “好啊,原来是他,下回私下定揍他一顿,老爷,为何还向他行礼呢?” “因为我是读书人。” “嗯?” “先打招呼一声,以为我好欺负,是为礼,然后乘你不备,一拳打过去,是为兵,这是读书人的先礼后兵。” 陈济川闻言不由失笑。 林延潮掀开帘子,走到朝房里时,本是议论的众翰林们话语一停,然后又恢复了话声,只是声音比原来低了几分。 林延潮知自己连遭弹劾之事,必然备受瞩目。洪鸣起不过是之一,随他之后的,还有数名官员。 日讲官里王家屏,朱賡已是到了,林延潮先向他行礼。 王家屏与林延潮聊了一阵,然后叹了口气道:“宗海,天子近前本就是是非之地,身为日讲官要想脱离是非之事难矣。” 朱賡也是点头道:“是啊,我等身为日讲官,也是胆战心惊,平时也需谨言慎行,以往在经筵上因言行不慎,被弹劾的讲官也并非是宗海你一个。” 王家屏道:“若是一本两本奏章,陛下或许尚可以替你压住,但眼下又添数本,却不好交待了,眼下之际,你不如上本向天子请罪,以陛下对你的优厚,估计也只是罚俸数月而已。” 朱賡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忍一时风平浪静,犯不着与这些人动气,你前途远大,而他们不过是一群苍蝇,嗡嗡几声也就过去了。” 王家屏道:“确实如此。何况在此事上,宗海你丝毫不占道理,若是你不认错,下面弹劾的官员只会更多。” 林延潮道:“若是我上表认了错,他们不满意,非要陛下罢去我日讲官怎么办?” 王家屏,朱賡一愣。 朱賡道:“确有此可能,但一般也不会这么绝。” 林延潮心道,这毕竟不是比武,点到即止也就算了。 王家屏低声与林延潮道:“宗海若是没把我,你不妨去拜一拜你恩师,他必能替你处置此事。”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想,自己也不能事事麻烦申时行啊,何况自己晋日讲官时,申时行就与他说了,此时此地当作官场修行来看,意思就是要当甩手掌柜了。 若是现在向他求救,不是让对方看低自己一眼。 林延潮知王家屏,朱賡都是好意,但他不会按着二人的办法来。(未完待续。) 六百章 自陈表 明朝官员被弹劾了一般怎么办? 首先这是看你是被谁弹劾? 要知道严嵩之后,言官如挣脱牢笼的鸟儿,开始发愤论事。 其中隆庆年就有一位,令人闻风色变的言官欧阳一敬。 林延潮在穿越前,看的明朝那些事儿里,明月就将欧阳一敬封为‘骂神’。 骂神,何等霸气的名字,令人听了就抖三抖。 欧阳一敬是首辅徐阶的打手,他可怕之处,不在于他弹劾的都是二三品大员,而可怕的是他弹劾谁,谁倒台。 欧阳一敬奏章所到之处,连内阁大学士高拱,吏部尚书董份这等大佬都不能幸免,‘亡’于他的笔之下,其余总督,巡抚,总兵,锦衣卫指挥使更是不堪,纷纷被夺职,罢免。 据统计,欧阳一敬的嘴炮下,一共躺着二十多余三品以上官员。对欧阳一敬而言,朝堂上的阁老,尚书,都是土鸡瓦狗,不是‘骂神’的一合之将。 如果林延潮被欧阳一敬点名,不用想了,回家写辞职报告就是。 其余海瑞,詹仰庇等就不说,连皇帝都敢弹劾,弹劾完还表示,俺没事,活蹦乱跳的,俺还刷了一把声望,取得了‘弹劾皇帝’的成就。 林延潮现在已是连吃数本弹劾奏章,问题是这还没完,按照大明官员的尿性,一本不算完,二本不算多,三本才有点意思。天子就算有意袒护官员,一概将奏章留中,也是没用,因为皇帝敢这么做,言官们下一步就改骂皇帝了。 除非是碰到那等脸比城墙厚的大臣,一般官员遇到这等情况,都要上书自劾了。 在明朝被弹劾不是新鲜事,不被弹劾才是新鲜事。 官员遭到弹劾也是习以为常,按照惯例而言,被弹劾的官员为了免于言官‘夺命连环弹劾奏本’,都会主动上表请求向天子辞官,也是表示我知道错了,请言官大爷手下留情好不好。 天子接到官员自劾奏章,再决定官员去留。若是真的被罢免,官员也是主动辞官,不是被别人赶回家。 就如同京察,每名京官在都在京察前写好,先请罢斥疏,自劾疏,陈乞赐罢疏,以待罪之身自处,并向皇帝辞官。 若是京察过了,皇帝就温旨挽留,那时你就没事了。若是京察没过,那皇帝就会同意你的辞官请求,这也是朝廷给官员留下读书人的颜面。 之前王家屏,朱赓说是让林延潮请罪上疏,这不过是委婉说法。 实际上按照明朝官员被弹劾后的惯例,大多都是要上疏辞官的,并且要放下手头上一切政事,交给衙门里的同僚,自己停职在家等候朝廷的旨意,这就是停职待劾。 王家屏,朱赓的意思,林延潮先上书辞官,认个错,表示你确实在经筵上有失言罪名,不该给事功之学唱赞歌,而是拥护理学才对。 林延潮道个歉,皇帝就不会从重处罚,因为这不是大事,可能罚你几个月俸禄,就算完事了。 不过林延潮担心的是,自己就算认错,言官也不会放过自己,因为我大明的言官盛产疯狗这等优良品种啊! 什么是疯狗?追着咬人不放的那种,不把你碾回家不行。若是林延潮上书承认自己错了,那么下一步他们有可能蹬鼻子上脸,觉得皇帝你实在判得太轻了,直接让你滚蛋回家。 出了朝房时,林延潮已是拿定主意,既是如此,又何必认错! 认错,也就是否定了自己的事功之学,此乃林延潮旗帜所在。认错,就如同人没有了脊梁骨,如何立身? 退朝之后,林延潮冒着风雪返回了家中。 林延潮先去见了林浅浅,说了几句体己话后,在丫鬟服侍下更衣,换了常服就直接去了书房。 窗外的风一阵烈过一阵,打得书房窗棱一阵直响。 林延潮拿起火钳,往桌下的炭炉又添了几块红罗炭,片刻之后屋里更是暖和。 林延潮坐在椅上,他已是决定上疏自辩,眼下正酝酿奏章的文辞。这自辩表就是与那般言官打嘴仗笔仗。 林延潮在撕逼上,可是从来没输过! 林延潮近来已是很少长考写文章了,但功夫却没有落下,他一面构思,一面取过桌上的玉蟾砚滴在手中把玩。。 此砚滴乃林延潮重金所买,乃是心头之爱,玉蟾,也有蟾宫折桂之意,恰好应了状元及第的口彩,天下间在也没有人适合比林延潮更适合用此玉蟾砚滴了。 玉能养人,触手不寒! 林延潮把玩一阵,随即滴水入砚,再取了一锭徽墨。 一锭好墨,犹如名将之良马,可用来驰骋杀敌。 研墨要轻,不能承压墨锭,需重按轻推,远行近折。待墨腚化开,墨色浓如油,林延潮取砚滴破水浇之。 林延潮从笔架上取来硬毫笔,重重一舔,字落于纸上,如同活了过来一般。 文章条理早已是心中酝酿好了,林延潮文思如泉涌,不择地而出,滔滔汩汩,随物赋形。 字是好字,墨是好墨,文章更是第一等的好文章。 但见林延潮写到,臣年少家贫,然有读书向学之志,九岁从塾师受业,十一治尚书,十四补博士弟,十五举孝廉…… 林延潮在文章中先是自述出身,读书从学的经历。 想起年少时,林浅浅日以继夜,不辞辛苦编织草席,供学费,让自己能够读书求学,之后授业于林诚义,得胡提学赏识,入濂江书院,拜林烃为经师,三年之后,童子试连捷,成为县学生员,之后三元及第。 在文章中短短几行字,却是林延潮年少时的经历,写得是情真意切,想到艰辛之处几乎落下泪来。 蒙陛下简拔,不以臣卑微,简拔翰林,时年尚少,意飞扬…… 写到这里林延潮笔锋一转,说得是自己两年多为官的事,大意是我官场新丁,年轻气盛,难免有得罪人的地方,还好陛下你大人有大量,而且百官们也不介意,容我一个后辈在朝堂上放肆。 总之林延潮写的是很谦卑,加上文采的加成,这等文章令人一看,忍不住就目视口诵,自顾着琅琅上口的念了起来。(未完待续。) 六百零一章 文章华国 天已是暗了。 陈济川来请林延潮用晚饭,却被林延潮撵走。 房外风雪虽是停了,但是地上,屋檐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 书房内点起了烛火,透着窗户纸,灯光将林延潮伏案的身影,映入雪中。 囊中装以萤火虫照明,雪天里映雪读书,说得是古人家贫,却痛下苦功读书的刻苦。 林延潮十几年如一日,用功不缀,寒暑不歇,萤窗苦读,以‘囊萤映雪’来读书磨志。人人都慕林延潮‘过目不忘’之能,却不知他有今日的成就,实是拜苦学所至。 案上的自陈表已是写了一半。 自陈表,就是先自述,后言志。 林延潮将读书经历,为官仕途一一道来,言语平实而真挚,这也是林延潮一贯朴而不华的文风。 这述而不作的言语,将情绪一点一点的积蓄,令闻者不知不觉之中已是动容。 待言志之时,将半篇文章的情绪,如决堤般宣泄而出,令人深深触动。 经筵之言,实臣之志,言可食,同季布毁诺,志可夺,不如于匹夫…… 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林延潮借这季布之事说了,自己说出去的话就不会收回。 匹夫不可夺志也,出自论语。 咱们贫寒人家,读书出身,唯有这点坚持,临大节而不可夺,你要我认错,不行! 最后林延潮写到。 臣闻言必可行也然后言之,行必可言也然后行之。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此臣之言,臣之行也,愿迹此生平,无愧此语…… 灯火下,林延潮悬腕运笔,字字透纸,句句锦绣。文章一气呵成,疏面整洁,不洗一字。 次日午朝之后,林延潮携奏章出右长安门来到通政司。 通政司,又称银台,临着太常寺,主司奏章往来,通达下情。 林延潮来到通政司衙门前,与一众官员排队,交递奏章。 这些官员们见林延潮来通政司,纷纷议论,心道,林三元最后还是怂了,这关口不得不上表向御史认错。 是啊,圣眷在身又如何?还不是屈从于言官的笔下。 吃一堑,长一智,在庙堂上岂可言语不慎,心声就是放在心底的,不足与外人道之。 官员们议论纷纷,待轮到林延潮时,他一声不吭交给门前的通政司属吏。 这通政司属吏待听闻是大名鼎鼎的林三元后吃了一惊,看着奏章样子,一看就是奏本,而不是题本,知是官员私人奏章,想到这几日朝堂上交相弹劾林延潮的奏本,不由心底一笑,心道林三元最后还是服软了。 “银台重地,不可擅入,林中允到此留步,我登入出入薄后,立即呈给令典。”属吏向林延潮回复。 林延潮点点头道:“有劳了。”说完扬长而去。 通政司属吏看着林延潮离去心道,林三元奏章不走会极门,而走银台,看来是要广而告之,正好我也可一睹,林三元的文采。 作为京官递奏章有两个选择,一是通过通政司,一个是通过会极门文书房。不比外官递送的奏章。只能通过驿站转呈通政司。 京官若有密事要上奏,都是直接通过会极门文书房,而不走通政司。 因为经过通政司递送的奏章,要当众拆封,分类,还要抄写副本备照。也有出现通政司衙门,直接将你奏章扣下,不让你上呈天子的情况。但林延潮这自陈表,就是写给所有人看的,无所谓泄密不泄密。 众目睽睽之下,林延潮亲自往通政司投递奏章的事,也是有人飞快报之马御史,洪鸣起等人。 马御史闻之后,不以为意,用笔点了点,对左右御史道,老夫所为不过激浊扬清,对林中允倒不是有什么偏见。 与马御史的正直不同,洪鸣起得知的一刻,不由嗤笑,与众官员道,老夫的奏章,使乱臣贼子惧矣,林三元又如何,还不得自食其言,与老夫认错。 不仅其他人,连通政司官员,也是把林延潮的奏章,当作请罪辞官奏章来看的。 毕竟没有几个官员这么大胆,敢在言官弹劾下自辩的。自辩的后果,就是遭来更多的弹劾。通政司属吏将林延潮奏章拿到公厅,当众启示,自有官员节写副本。 第一位看得官员通读,不由仰天长叹,所谓华国文章,也不过如此了。 通政司其他官员,吏员听了这等赞美之词后,不由诧异,林三元文宗之名,天下皆知,大家心想林三元又写出什么好文章了? 于是众人都放下手头之事来看。 读过奏本之人,无不拍案叫绝,引得越来越多官员来看。 几名官员们一并伏案而读,记性好的,当场咏句背诵,记性不好,当堂抄录在纸张上,抄录好,又借他人抄录,如此一传十,十传百。 奏章递文书房后,司礼监后也是如此。 从通政司到文书房,到司礼监,林延潮的奏章转了一手,又一手,众人辗转之间,爱不释手。 无论是官员,还是太监都是争相读之,人人传抄。 最后通政使倪光万一句概之。 昔日有人言,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今日又加一句,读林三元《自陈表》而不唏嘘者,其人必无志。 众官员听了后,一致觉得倪光万这句话,可以为定论。 唏嘘比堕泪虽逊之一筹,但这一句也是承认林延潮的自陈表,可以与出师表,陈情表,祭十二郎文这等千古名篇,可以一较长短了。 当然林延潮的奏章,上呈给天子之前,已是由不知多少人看过。 值乾清宫太监张诚将奏章呈给小皇帝道:“陛下,司礼监将今日奏章送来了。” 小皇帝看着如小山般的奏章,不由扶额道:“先放在一边搁着。” 张诚道:“陛下,其中有林三元上的奏本。” 小皇帝讶道:“什么?” 小皇帝实已是将言官弹劾林延潮的奏章一律留中。 但小皇帝也自知,自己不能再留中,否则言官要将炮口对准他了。 眼下林延潮肯上表认错,小皇帝心道,既是如此,就处以罚俸,如此处罚不会太重。 那知小皇帝翻开林延潮的奏本……(未完待续。) 六百零二章 实应为御史 臣闻言必可行也然后言之,行必可言也然后行之。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此臣之言,臣之行也,愿迹此生平,无愧此语。 臣听闻,说到能做到的话,然后才能说,可光明正大告诉别人的事,然后才能做。有利于的社稷之事,不惜生死而为之。这是臣的话,也是臣要做的事,愿一生所为,无愧此语。 这样感情真挚,剖明心迹的言语,怎能不令人动容,不触动,不落泪。 乾清宫里,小皇帝反复念着这两句,眼眶已是湿润。 小皇帝将林延潮的这自陈表,不由是读了一遍又一遍。 林延潮这番耿耿报国之志,拳拳之心,一股儒生的正直之气,溢于奏章之上。小皇帝不由在心底道,国家有这样的大臣,幸甚,朕有这样的大臣辅佐,幸甚。 天子的表情,乾清宫里的太监都看在眼底,此刻他们作何感想,唯有一个念头,林三元前途真不可限量啊! 小皇帝终于将奏章放下,对张诚等左右亲信太监言道,朕何其有幸,能有张先生,林中允这样的大臣辅助,此乃祖宗庇佑,要昌盛我皇明! 小皇帝金口一出。 张诚以下太监都是一并道:“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得此辅弼之臣。” 小皇帝见乾清宫里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点了点头,龙颜上神采飞扬。 林延潮奏章摆上御案的一刻,此刻也有人,将林延潮的自陈表的抄本飞奔拿到都察院。 “林中允的进表已至,诸位看看他如何写的?” 一旁御史听了搁下笔,对左右道:“林三元乃是当世文章大家,文采无双,想必认错的奏疏也是写得极好的,必能令人临表涕零啊!” 临表涕零,哈哈! 这话说完,官厅中众御史们都是哄堂大笑。 “拿来,拿来,让吾替马兄看看林三元认错的奏疏,写的诚恳不诚恳?” 众人又是一片笑,这名御史急不可待地将林延潮的奏章拿来读,读毕之后,不由露出惊讶之色。 一人道:“舒兄为何惊讶?” 这名姓舒的御史道:“林兄,我眼拙,你看看这林三元这奏疏里,是否有认错之言?” “舒兄在宪台久了,连文章都不会看了吗?也好,我就代劳一二,”这名御史笑着取过读后,也是神色一变,半响后才道:“林三元这奏本竟……” 竟如何?可是认错了?众御史们纷纷问道。 林姓御史道:“认错?不说一句,一词,这林三元的奏本里,连一个认错之字都没有,这名为自陈表,实为自辩表啊!” “好胆!” “年轻人真不知天高地厚。” “林三元丝毫没有将马兄放在眼底啊。” “林三元敢这么写,是否以为台垣无人?” “哼,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马兄稍带,待我上表替你骂之。” 众御史们纷纷叫嚣,表示要替马御史出头。 御史台里的言官都是大喷子。什么是大喷子?别人喷你一句,你要喷别人十句,十句少一句就算在下输了。 而且林延潮被言官连劾数章,不但不认错,还在自辩,就算二品大员在朝,也没有你这么胆大嚣张的。若大臣中多你几个这样的,以后我们言官不就成了摆设。 马御史也是点点头道:“多谢各位仗义。” 林姓御史摇了摇头道:“你们先别说,看了此奏疏再议吧!” 众御史们不明林姓御史所言,拿起奏本看了。 看完一个,沉默一个,不是掩卷长叹,就是绕室踱步。 当事人的马御史看完,更是直接愣神,颓然坐在椅上。 最后一名御史读完后,对众人举起奏本道:“林三元此奏本,诸位看来如何破之?” 方才表示要上表弹劾林延潮的众御史,没有一人接话。 “难矣,”一人叹道:“林三元将将事功之道,抒于这报国之志中,非不好破,实不能破。” 御史们看奏疏,先看你文章里逻辑是否有毛病。 众御史们都是明白,你要否定林延潮事功之道容易,但你要否定他的报国之志就不行。这道义上说不过去,正如林延潮奏本里所说,匹夫不可夺志,又何况是报国之志。 “此奏疏言语缜密,就算你能破之,但要写出一篇能驳之自陈表的奏疏,也不容易啊。” 一人又问:“明义前辈,以你之能,可否能写出一篇奏疏,盖过此文。” 被问之人,乃一名双鬓斑白的老御史,对方摇头道:“太抬举老夫了,林三元之才……萤火焉能与皓月争辉,要压过此文,除非苏韩复生。” 有人听了立即不忿道:“明义前辈,怎可自堕威风?” 这时一名官员走进官厅,还在争议中的众御史们立即鸦雀无声。 这都察院内能让御史们这群大喷子集体哑巴,并十分敬畏的人,唯有一个,那就是左都御史陈炌。 左都御史是七卿之一,正二品大员,御史台的老大,十三道监察御史都是他的小弟。 而陈炌是一名过于刚正得有些迂腐的大臣,众御史对他是恭敬,但也觉得陈炌太正直,平日不好沟通。 众御史们见了陈炌,一并起身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地言道:“下官见过总宪。” 陈炌点了点问道:“本宪恰好路过,见厅内喧闹,尔等因何事这么吵啊?” “回总宪,下官等在议论林中允这篇奏疏之故。” “林中允?”陈炌笑了笑道:“莫非是家贫子读书,地瘠栽松柏的林讲官否?他的奏疏有何好议论?” 众人都是垂首。 “拿来与本宪过目。” 一名御史恭敬地送上,陈炌先是一目十行,然后咦了一声,又返回文章开头重新读了一遍,之后长叹道:“可惜,实在可惜。” 众御史们心底奇怪,为何左都御史会说可惜呢?到底有什么可惜呢?大家都不敢问。 良久后,陈炌才说道:“如林讲官如此大节不饶,铁质不辞的大臣,在翰林院真为可惜了,这等人才实应至我都察院作一任御史,一正朝堂风气。” 听陈炌这话,众御史们差点翻白眼。 这总宪大人,这药不能停啊! 林延潮身为翰林,比御史可是前途远大多了,怎么会来御史台屈就呢?你这明显纯属是想当然。(未完待续。) 六百零三章 书生议论 京城偏僻处一间寒舍之内。 火塘上的瓦罐里炖着药,屋里散发着刺鼻的药味。 郭正域,雒于仁二人披着毯子凑在火塘前取暖。 郭正域拿着一页纸道:“林中允此文一出,恐怕没言官敢驳之了吧。” 雒于仁道:“这倒是不曾听说,只是此文在京城里读书人中都传开了,昔日左思《三都赋》如何惊世,以至于洛阳纸贵,大家都不知道,今日见此自陈表,可见当年之状啊。” 郭正域听了哈哈一笑道:“少泾,你也佩服林中允吗?昔日林中允作漕弊论,已是京华震动,当时他尚未有三元之名,已是如此,眼下他名动公卿,朝野上下谁不知他林三元的名头,而今自陈表一出,大家自然是争相传抄。” “我也不过是喜此文而已,其实还不止如此。”雒于仁言道。 郭正域喜道:“如何个不止之法?” 雒于仁苦笑道:“你叫我怎么说好,原来来京的士子,读书人们多是攻讦事功之学,与支持林中允的士子相互辩论。” “哦?支持林中允的士子?” 雒于仁笑着道:“怎么很奇怪吗?林中允乃我大明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连商文毅公都逊之一筹,京城里有多少士子如美命兄,对林中允这等敬仰。” 郭正域笑着道:“少泾,他人敬仰林中允是因他的文采,他的科名,而我敬仰林三元的,是他的事功之道,此乃是济世经邦之学,不同于他学。” 雒于仁道:我实不认同美命兄之见,吾固然敬仰林中允才学,却不能认同所谓永嘉之学,理学才是培壅本根,澄源正本之学,而是永嘉之学不过是逐末而已。” 郭正域叹了口气道:“少泾,此事我们争议多次了,君子和而不同,不要再说了。” 雒于仁道:“非你我二人之争,实乃是名教之争。” 郭正域知这位朋友素来固执,就如同当初二人并非深交,但雒于仁却肯散尽家财为自己治病一样。 “少泾,真择善而固执,你方才说到读书人们理学,事功之争,又如何了?”郭正域不愿伤二人交情,岔开话题道。 雒于仁点点头道:“那倒是此自陈表厉害之处了,此文一出一举压下两边读书人的争执,回京述职的吕参议,看了此自陈表后,对左右说,无论是理学,事功学,都是我儒学一脉,不可以我等持理学而以理学为正。” “读林中允此自陈表,可知他拳拳报国之心,我以为只要是于社稷有利的,大家不妨先看一看,就算再不认同,也不用着急驳之。再说此事功之说与我理学未尝没有取长补短之处,圣人之学在于敬,谦二字,这才是治学之道。” 郭正域听了油然道:“这吕参议莫非是吕归德,这番话得儒学之精要,不愧是今之大贤。” 雒于仁得意地道:“不错,吕参议曾言,道器非两物,理气非两件,成象成形者器,所以然者道;生物成物者气,所以然者理,以我看来,这才是继往开来之见,胜过事功之学不知多少。” 顿了顿雒于仁又道:“吕参议是与周祭酒比肩的大宗师,他这一番话后,攻讦事功学的读书人越来越少。而且近来书肆,茶楼里讨论事功学的读书人,却越来越多,甚至办了几个研讨事功学的文社了。” “文社里的读书人,不少都拿出昔日永嘉之学里,叶心水,陈龙川等人的文章来读,有的看与自己所学,是否与之有印证之处,也有人对二人之说,顶礼膜拜。” 听雒于仁这么说,郭正域不由失笑。 雒于仁问道:“美命兄,为何发笑?” 郭正域笑着道:“我笑那些人舍近而求远。” “这话怎么说?” 郭正域笑着道:“这就好比,当今研习心学之人,读陆象山之书,却不读阳明子之说一样。读事功学,放着林中允这等大儒不去请教,而去看叶心水,陈龙川的书,不是舍近求远是什么?我若习之事功之学,必拜下林三元门下。” 雒于仁讥讽道:“美命兄,想当然尔。” “林中允虽提倡事功,但并没有如阳明子那般著书立说,也没与任何人说要中兴永嘉之学的意思,何况他为日讲官,教授当今天子圣学,乃帝王之师。就算他肯教你,怕也是没有这闲暇功夫。再说你又怎么能得他青眼,恐怕是见上一面也是难吧。” 郭正域叹道:“是啊,林中允又不是近溪先生,近溪先生在京时在广慧寺讲学,我曾有幸听过一次,无论在朝官员,闲居之士,或是你我这等进京赶考的读书人,无不前往听讲,可惜后来遭张江陵之忌,以摇撼朝廷,夹乱名实之罪近溪先生被弹劾罢官回家。” “我看林中允之所以如此谨慎,也是因近溪先生前车之鉴在前,故而不敢讲学收徒,而遭摇撼朝廷之罪吧。” 郭正域想到这里,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雒于仁见郭正域神色,劝道:“林中允是仕途之人,将来或许能成为张江陵这等事功的大臣,却不能似阳明子一般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讲学天下,门徒从之,官辙所至,随杖履者数百人。” 郭正域却道:“我想若是林中允肯如阳明子那般讲学收徒,会有不少读书人愿拜在他的门下的,到时就算千山万水,我也必从之。” 雒于仁劝道:“眼下不是不能吗?除非林中允也如阳明子那般,有贬谪龙场的一日,不过我看眼下林中允圣眷在身,他又是深谱为官之道,要林中允如阳明子那般贬谪外地,怕是不可能的。” “故而我劝没命兄熄了此心,将事功学放在一边,迁善改过安心于程朱之学,明年春闱若是得意,你在朝为官,到时再拜在林中允门下不迟。” 郭正域听雒于仁的话,知道这才是现实,也是朋友一心为了自己的打算。 郭正域感激地道:“少泾此乃金玉之言,好,我听你的就是。” 雒于仁顿时大喜:“美命兄,能听我的话,这再好不过了,来,我给你盛药来。” 说完雒于仁就去火塘的药罐里盛药。 而郭正域却是连连苦笑。(未完待续。) 六百零四章 皇帝赏赐 这一天又是经筵之日,这是年内的最后一次经筵。 之后衙门需封印,老百姓与皇室都要准备过年了。 故而最后一次经筵是特别的隆重。百官们都是穿上了崭新的朝服,来至文华殿。 天子往龙椅上就坐后,经筵开始。 今日的经筵讲官是翰林学士沈鲤,以及陈思育。 至于林延潮这一次作为经筵侍直官,站在殿下,静静的听着沈鲤讲经。 沈鲤也是朝堂上一位有名的理学名儒,为人十分刚正,嫉恶如仇,据说张居正有一次约他到私宅写奏章。 沈鲤却拒绝道,国政绝于私门,非体也。 意思就是国家大事只应在公堂上讨论,而不是在私宅里说,这一番话等于是狠狠打了张居正的脸。沈鲤与张居正不睦,本来很难成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才是,但因为小皇帝在东宫时,沈鲤就是太子讲官。 小皇帝是一个很念旧情的人,当时对于沈鲤刚正不阿,十分欣赏,后来沈鲤守制在家,小皇帝就一直过问,沈先生制满了没有,什么时候可以回朝做官,朕要重用他呢。 因为天子这一次又一次的念叨,下面的大臣也不能不上心,所以这一次沈鲤被起为翰林学士,全仗小皇帝对他的赏识。 眼下沈鲤讲得是周礼。 理学犹重礼教,重名分大义。听沈鲤讲周礼,林延潮也是深有所得。 在理学中,沈理可以称得上继湛若水之后,又一位真儒。 林延潮一面听着沈鲤讲经,却看见身为同知经筵的申时行,往沈鲤这看来时,目光抹过一丝不喜。 见申时行如此,林延潮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殿上的小皇帝,但见他是在连连点头,毫不掩饰对沈鲤的欣赏之色,心道原来如此。 申时行与沈鲤二人原来都是小皇帝的帝师,但除了私交极差,还生了一争高下之心。 所以小皇帝对沈鲤连连点头,让申时行不免有几分妒忌。 按照沈鲤受天子器重来看,将来一个尚书是跑不掉,若是入阁,估计有申时行头疼的。 林延潮又想起申时行点评沈鲤蓝面贼的评语。 沈鲤讲毕,经筵差不多结束。 这个时候,照着道理,大家要赶去吃经筵宴,吃经筵宴,到衙门里收拾收拾,准备打卡回家了。 这时候小皇帝却站起身来,对殿下大臣们言道:“沈先生讲的周礼,朕已是听了三遍了,但每一次听都深有所得,真不愧我儒学的煌煌大典。” 殿下百官心道这不是废话,但面上却齐道:“陛下圣明。” 申时行也是在旁附和。 顿了顿小皇帝又道:“今日沈先生所讲,令朕不由想到了上一次在经筵上,林中允所讲。” 听了小皇帝这话,百官都是一并微微抬起了头。 这里面有文章啊! 经筵之后林延潮被马御史,洪鸣先等人弹劾数本,之后林延潮上自陈表,名为自陈,实为自辩。 结果自陈表一出,言官喑声,民间传抄,一时京城纸贵。民间的读书人中,也是起了理学与事功学之争。 现在经筵上,小皇帝难道是要给这一场纷争,表明天子的立场? 此刻朝堂上林延潮,马御史,洪鸣先都是屏住了呼吸,究竟天子会站在谁的一边? 众人不由揣测着。 但见小皇帝开金口道:“林先生,沈先生之言都可谓是振聋发聩,朕深有所得。” 小皇帝这话一出,马御史,洪鸣先的心同时都暗了下去。 马御史尚好,而洪鸣先脸上则是满脸通红,仿佛被人重重煽了几个耳光般。 “这个福建子!”洪鸣先咬牙切齿地言道。 福建子这称呼起源于宋朝,当时王安石变法,启用了如吕惠卿、章惇、蔡确、蔡京,蔡卞这些闽籍官员,成为变法骨干。 旧党官员就蔑称闽籍官员为福建子。 洪鸣先此刻这么说,一是借地域黑来打击,二是讽刺林延潮支持变法的主张。 但实际上心底是愤恨啊,陛下不重老臣啊,我为官这么多年,也没见皇帝你赏赐什么,林延潮这晚辈,却好似积薪,后来居上。 殿上小皇帝继续道:“古语有云,民信其赏,则事功成,信其罚,则奸无端。沈先生,林先生两位经筵讲学之功,朕若不赏,岂不是薄了两位先生之心。” “朕决定赐两位先生各黄金五十两,银一百两,奖讲学效劳,赐两位先生成羊五头,牵酒五十瓶,慰讲学辛苦,赐予两位先生各可荐一族亲,列为荫生,此不在官荫之列,励其忠孝之言。” 小皇帝说一句话,洪鸣先脸色就差了一分,最后一句荫生则是几乎都要气得吐血了。 小皇帝这几句话,好似一鞭一鞭的抽在他的身上。 而不提洪鸣先,殿下萧良有,李三才这等年轻官员看向林延潮,也是不免露出了嫉妒之色,大家同样为官,为什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沈鲤乃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这样的封赏自然不算为过,但林延潮不过正六品官,居然与沈鲤同列,这说明天子对他的器重啊。 金银也就罢了,羊酒也无妨,但荫生却是不同啊,什么是荫生,就是不用经过考试,推举,你一名平头百姓,也能入国子监读书。 按照正常程序来走,朝廷规定是要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的,方才准许送一子入监读书。 林延潮为六品官远远不够格。而小皇帝竟奖励林延潮族亲入学,还得意说明了不在官荫之列。也就是说林延潮将来成为四品京官后,还有一次荫子为监生的机会。 天子这厚赐说明什么,这其中的意思,就是朕不仅要保你林延潮富贵,还要子子孙孙都享此皇恩啊。 这笼络真是大手笔啊,非为国家立下大功劳的大臣,是不会赏赐了。 而且是在经筵上当着百官之面说出,就是告诉百官,林延潮是朕在那罩着。 你们马御史,洪鸣先等人再给朕bb几句看看。 殿上洪鸣先面色如土,林延潮与沈鲤却一并出班道:“臣叩谢皇恩。” 下面申时行也是面有喜色,仿佛在说沈鲤再得意又如何,还不是与我的门生一并受天子封赏。(未完待续。) 六百零五章 无招胜有招 “恭喜,恭喜,宗海,又得陛下赏赐。” “此乃陛下恩典,下官也是侥幸有那么些微功,恰被天子看在眼底。” “宗海,何必谦虚,这荫生入国子监,此非大臣不可得之的殊荣,其余非为国死节,不能得封。” “是啊,天子之恩,下官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这哪里的话,宗海你这篇自陈表,才是感人肺腑,天子以你为表率,望大臣都能如你这般为国尽忠。” “那下官愿效马骨,为陛下求来千里马。” 经筵后,文华殿上不少与林延潮相熟的官员,纷纷前来道贺。 林延潮一一应答。 千金马骨,说得是一个君王,欲求千里马,但等了三年却不可得。后有人给君王献了一个马骨,说是千里马。君王大怒说你欺君,那人说陛下你花五百两买个千里马的骨头,那何况活得的千里马。 果真不久活得千里马就给君王买到的,还一连买了三匹。 林延潮自比马骨,即表示谦虚,也是对皇帝吹捧了一番。不在人前,而在人后吹捧,这才算拍马屁有点道行了。 众官员见林延潮,年纪轻轻受此封赏,丝毫也没有得志而骄,不由觉得此子器量甚大。 曾省吾,王篆二人哼了一声就走了,假装没有看见。 至于洪鸣先走下殿时,也是朝林延潮这深深看了一眼,气得胡子直翘。 之后顾宪成,赵南星,卢义诚这般十几名同年,好友的官员,也是来与林延潮道贺。然后顾宪成相顾左右道:“宗海,今日得了天子赏赐,怎么地也要庆祝一二。” 众年轻的官员听了,都是纷纷交好。 林延潮笑着道:“你们这哪里是要来庆贺,实是要打我的秋风。” 众官员一并大笑,顾宪成笑着道:“就是打宗海你的秋风又如何了?今日你可别想推脱,否则别怪我们不念旧情。” 见顾宪成这不容拒绝的样子,林延潮也是笑着点了点头。 啪! 瓷器摔在地上。 洪鸣起将自陈表的抄本摔在一边。 下面站着十数名吏员,文士,一个个都是神色惶恐。 洪鸣起将这些文士一个个点了过去。 “徐秀才,号称有名的讼师,也没有办法?” “还有你周书办,乃大兴县数一数二的刀笔吏,也是束手无策?” “还有你们,一个个都是自称文章满腹,到了今天,整整三日了,竟无一人拿出可以压过此自陈表的文章来,本官费重金请你们何用?” 下面十余人都是闭口不说话,看着地上碎成好几片的永乐年官窑所产的瓷器。 这洪鸣起今日从朝堂回来后,可谓是气得不轻。 数人中一名文士上前道:“东翁,这三日来,我等可谓殚精竭虑,众人每日商量,连水都不敢多喝一口,都把功夫花在了揣摩如此写一篇盖过自陈表的文章。” 听这文士说完,众人都是耷拉着脸,他们说得是真话啊,可真是用尽全力了。何止是喝水,连拉屎的功夫都用上了。 “但昨日之后,我等一致以为,林中允此文别说是我等,就是东翁你再请几十人来,也是一样。” “是啊,东翁除非你再给我们半个月,不,一个月功夫,或许我们可以揣摩出一篇来,三日实在是太短了。” 听到这里,洪鸣起忍不住道:“一个月?我一日都等不得,今日经筵之上,多少人在看我洪某人的笑话,哼,被一个后生小子压过,我洪某人如何甘心?” “东翁,奈何他可是林三元啊!” “三元及第又如何?难道就活该,我举人出身,被他看不起吗?” 众人都是无语了:“东翁,林三元可没这么说。” “他没这么说,难道心里就没这么想吗?你们能确定他心底没这么想吗?”洪鸣起又道一句。 这话逻辑缜密,实在无懈可击,在场之人都说不出话来。 “既然你们不能确定,那么他心底就是这么想。” 好吧,这等神逻辑,在场的人都是表示我服了。 洪鸣起哼了一声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尔等若是再想不出来,我就将尔等通通辞幕。” “东翁!”众人都是惊道。 “东翁,我有一策!”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一人出面了。 洪鸣起听了大喜,见了却是皱眉,此人姓余乃童生出身,平日替自己交际应酬是一把好手,但论文章他倒是没什么本事。 但此刻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洪鸣起道:“你说来听听。” 余童生却自信满满地道:“东翁,既然这自陈表,我们无法破,那我们就不要破。那林三元自顾说他的道理,我们也说我们的道理。” 听了余童生这话,众师爷都是皱眉,心想这是什么馊主意啊。 洪鸣起也是皱眉道:“什么叫自顾说我们的道理?” 余童生笑着道:“东翁,打个不好听的比喻,街上两名泼妇对骂,彼此言语各不成道理,话不接话,但却是能彼此对骂上一两个时辰,这是什么道理?因为她们都认为辩到最后一句就是赢,故而肚子里有什么话说什么话。秀才满腹文章,自负辩才无双,但你要叫他与一个泼妇对骂,秀才能骂得过吗?” 众书生听了都要羞死了心道,这是什么主意,泼妇骂街啊,这是传出去以后名声就没了。 那知洪鸣起却是拍掌道:“说得好啊!此乃无招胜有招啊!” 众人都是垂头,泼妇骂街就是无招胜有招? 你他妈在逗我。 余童生听了笑着道:“东翁高明,我就是这个意思,任你林三元文章写得好又如何?我们不与你讲道理,只管骂就是。” 一旁师爷道:“东翁,此与脸面无益啊!” 这话很直白,你这么干了就是不要脸了。 洪鸣起瞬间皱起眉头。 余童生道:“此言差矣,当今曾尚书,王侍郎都不喜状元公,经筵之上大家有目共睹,若是东翁能替他们出这一口气,那么必会得到两位大人的赏识。特别是王侍郎,乃吏部小天官,若是能讨好了他,将来东翁外放之事也是有着落了。” 众幕僚听了这话,却觉得这位余童生实在不能小看啊。(未完待续。) 六百零六章 杀一儆百 临近午朝时。 紫禁城里雪后方晴,不过天气还是很冷。 午后,天子决定文华殿内视午朝。 明朝开国,太祖,成祖两位皇帝都是十分勤政,不说早朝,还设立了午朝理政。 到了后来子孙不如两位那么勤政,午朝,就已是可有可无。 但张居正成为首辅后,又重新设午朝。万历朝的午朝,多在文华殿举行,不同于太祖,成祖多在武英殿举行。 午朝比早朝规模略小,内阁大学士中只有申时行一人押班,朝官也不过几十人,规矩也不如早朝时那么多。 等候午朝时,一封奏疏在候朝官员间流传开来。 这封奏疏的疏名就是提神,令看过人的都为之一醒,令人印象深刻。 奏疏的名字是,大奸似忠包藏祸心疏。 众官员们传递着这封奏疏,都是笑着道:“这到底是何人要死磕啊?” “这等之词,实是很久没看过了。” “看来又有热闹可看啊!我等看看是何人所写。” 众官员不由笑了笑,打开奏疏后,看了后都是不约而同地同时‘哦’地一声。 原来如此啊! 众官员都露出玩味的神色。 身着斗牛服的林延潮,从讲官值庐来到文华殿,正好见到阶下萧良有,张懋修这几名翰林在谈笑。 林延潮与萧良有,张懋修虽为同年三鼎甲,但一直不睦,平日见到了不过彼此拱手就行别过,不会凑上去聊天。 林延潮一如往常,拱了拱手就要走到殿上,但今日萧良有,张懋修却一并笑着道:“这不是宗海么?” 见对方主动开口,林延潮也不能不上前应答,否则就被同僚说一句,傲慢,不知礼数。 林延潮笑了笑,走到二人面前拱手道:“两位同咨在谈什么如此高兴?” 在官场里,有一等关系比同年更进一步,那就是同咨。 同咨就是一并被举荐为官,名列吏部颁发的同一咨文中。 林延潮,萧良有,张懋修三人同为万历八年的三鼎甲,大家同时入翰林院为官,所以关系十分亲厚才是。 不过林延潮入翰林院时,甩锅将大明会典的事交给萧良有办,自己一心钻营入了内阁,眼下为日讲官,所以萧良有对林延潮就颇为不快。至于张懋修不用说了,因为林延潮与张居正关系不怎么样,所以他与林延潮关系也很差。 萧良有本来是向林延潮讥讽一番,但见林延潮开口一句同咨,斟酌了一番,还是留了几分情面,没有说出口来。 不过张懋修却丝毫不客气道:“宗海兄,我们看到这六科廊抄发的这份奏疏,不由十分好笑,你是不是也要过目一二。” 林延潮看张懋修神情,知必没有好事,不过此子与其父不在一个级数上。 “哦,那我也看看好了。”林延潮从张懋修手里接过抄本。 于是张懋修等人就等着看林延潮气急败坏的样子。 若说之前几位言官弹劾林延潮的奏章,还算因事而弹劾,那这份奏疏纯粹就是为了弹劾而弹劾。 “大奸似忠包藏祸心疏,呵呵。” “这‘言事功,实无一功。言报国,未成一事’说得蛮有道理嘛。” 见林延潮如此,萧良有都是一愕,然后心底暗笑,叫你装,搞什么大臣体面。 张懋修一脸诚恳地道:“宗海的心胸真宽(虚伪)啊!” 林延潮看了张懋修一眼,笑着道:“昔日陈琳作檄文骂曹操,曹操时苦于头风,病发在床,因读陈琳之文,惊出一身冷汗,翕然而起,头风顿愈。” “以今思之,古人之风,不由悠然神往,张兄要与我共勉才是啊。” 张懋修满口的话顿时被噎住。 这叫什么? 讥讽不成,反而被林延潮强喂了一锅心灵鸡汤。 张懋修被林延潮的鸡汤,灌得肚子满满的,脸上涨得通红,一副要上吐下泻的样子,却只能看着林延潮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看你还能得意多久。”张懋修气道。 午朝之后,林延潮回了寓所。 因为成为日讲官后,出入紫禁城办事十分频繁。 再住在国子监什么的,在路上耽搁的功夫就太久了。 所以林延潮也是如很多朝参官那般,在东长安街附近租了一处宅子,平日若是公务太忙,当夜在可住在这寓所里,次日再去早朝或日讲,可以少了路上的功夫。 同时林延潮公务应酬之事,也是放在这里处理,有官员来拜会自己,也在接待,也免得门庭若市,打搅了林浅浅静养。 林延潮回到寓所后,陈济川先递上了一叠拜帖。 林延潮草草将拜帖一看,然后丢在一旁,再拿出那大奸似忠包藏祸心疏给陈济川道:“刑部洪鸣先写的,你先看看。” 在从于林延潮麾下前,陈济川文墨本不怎么样。但林延潮却一直要他用功,还让孙承宗指点陈济川学问。 所以陈济川眼下文章水平虽是一般,但看懂这奏疏,问题已是不大。 陈济川看完后,顿时大怒道:“老爷,这实在是欺人太甚,以往那几个御史弹劾你的奏章,尚有条理可言,但这奏章满口胡言,自顾讲自己的话,一片抹黑老爷你的心思,这实不可忍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也觉得不能忍啊,我本以为自陈表后,就不会有人弹劾,但没料到这洪鸣起急着跳出作死。这等疯狗若是不一棒子打死,以后朝堂之上,岂非人人以为我林延潮好欺负。” 陈济川道:“老爷,是不是也要如对付余子游那般对付洪鸣起?如此必能杀一儆百!”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道:“那倒不必,若是此刻洪鸣起有什么闪失,那么朝堂上人人都会以为是我林延潮所为。我既要教训这条疯狗,也不可让人抓到把柄。” 陈济川知林延潮心底必有了成算,于是道:“老爷请吩咐。” 林延潮问道:“上次我叫你在京城多找几个可以使唤的心腹之人,你办得如何了?” 陈济川低声道:“回老爷,已是物色了几人,都是口严谨慎之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好了,眼下是用他们的时候了。” “你附耳过来。” 于是林延潮低声对陈济川言道。(未完待续。) 六百零七章 怒起 京西西园。 西园是永嘉商人卢家的私产。卢家经营木材生意,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的商家。 卢万嘉乃是卢家三子,性有侠气,喜欢交游士人,故而办了一个西园文社,邀请读书人来参加。 因为卢家没出过官员,财力也不及那些大商贾,皇商,所以这西园文社也没有什么有名气的读书人坐镇。所以出入西园文社的,多只是屡试不第的生员,监生,甚至布衣,没有其他雅集那么高大尚。 今日又逢西园文社雅集。 与往常一样,今日西园的雅集,谈论从来都是兴之所至,话题也没一定。 亭子里,坐着十几名读书人,谈笑正欢。 有穿着青衫的生员,监生,也有模样寒酸江湖狂生,以及布衣韦带之辈。 众人随意地坐着,喝酒聊天,甚至有几人弹剑而歌。 作为主人的卢万嘉有些姗姗来迟。身为浙人,相对于场面不少北方士子,他显得文秀了一些,但他生平豪爽,五湖四海都有朋友。 卢万嘉先向大家行礼,十几名读书人纷纷答礼。 卢万嘉对一名弹剑饮酒的读书人:“屈兄每日携此剑爱不释手,必是宝物,可否借我一观。” 那读书人方才弹剑唱得是李白的《侠客行》,正念至‘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听了卢万嘉的话后,此人笑了笑,大方地将长剑递上。 卢万嘉看了这文剑装饰华丽,随意一舞,剑穗的流苏飘动。 此剑是读书人所用的文剑,用于礼仪,而并非用来杀伐,故而剑刃没有开锋。所以这舞剑时,剑刃舞过,在场的读书人都没有避让,反而点头赞叹。 “好剑,好剑!” 卢万嘉说得好剑,赞叹的是此剑装饰华丽精致。 那佩剑的读书人笑了笑,他有班超书生报国之志,故而整日佩剑在身旁。 那佩剑书生道:“不过花拳绣腿而已,佩此文剑,聊以***不能杀人,实则文不能兴邦,武不能定国。” 卢万嘉道:“屈兄你太客气了,你已国子监肆业,再过数年就可得缺补官,一展胸中抱负,非比我等连个出仕的希望也没有。” 屈姓书生摇了摇头道:“卢兄又不是不知,除了进士这等老虎斑,我等举人监生补缺哪有那么容易,此生就是把冷板凳磨穿,也是渺渺无期。与其如此,我等倒不如谈论经世致用之学有用。” 说到这里,屈姓书生道:“对了,昨日向卢兄借了叶心水《习学纪言序目》,这才是真刀真枪,永嘉之学,可以利和义,不以义抑利,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之学,比理学空谈无用实胜了不知多少。今日,我是来还书的,多谢卢兄高义。” 卢万嘉听了大笑道:“你喜欢就好,还什么书,我还有数册,拿去就是。” “卢兄真豪气,那我收下了。”屈姓书生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一旁一名读书人道:“其实这十几日来,我们谈论永嘉之学,我也觉得永嘉治学教人就事上理会,步步着实,有其言必有其行,足以开物成务。而我过往读理学,穷其一生,也不过为闭眉合眼,蒙瞳精神,然后自附道学者,于古今事物之变不知为何等也。” “他日若学有所成,必拜卢兄所赐。” 这名读书人话说完,众人都是点头,我等也是。 那佩剑的读书人道:“现在国子监里,谈论永嘉之学也是不少,但风气却不如我们西园文社,卢兄真可谓开先河。” 卢万嘉笑着道:“各位谬赞了,其实小弟乃永嘉人,但说来惭愧对永嘉之学却是一无所知。今日所闻也是从林三元处而来,若说开先河的,当首推林三元矣。” 众人纷纷点头。 这时突有一人道:“不过说来可惜,恐怕我等以后要不能谈永嘉之学,事功之事了。” 众人问道:“于兄,这是何故?” 这于姓书生叹着道:“你们难道不知吗?林三元因在朝堂上提倡永嘉之学,而被言官弹劾。 卢万嘉笑着道:“这我早已知道了,林三元不是上表自辩了吗?这自陈表前几日诸位也是读过了,实是至文。” 众人都是点头道:“感人至深。” “字字可见,忠君报国之志。” 于姓书生冷笑道:“那又如何?刑部主事洪鸣起还是不放过林三元,说林三元,实是大奸似忠包藏祸心。此疏我还记得,背给你们来听。” 于姓书生当下将洪鸣起的《大奸似忠包藏祸心疏》当堂背下,在场书生无不愤慨。 屈姓士子愤而拔起了佩剑,恨恨地道:“可恨此剑不能杀人,否则我必取此洪狗官的狗头。” 卢万嘉也是不平道:“屈兄息怒,但这洪主事确欺人太甚了。” 于姓士子道:“宋朝时大臣从不以言获罪,而到了我大明,官员言事,动则遭天子廷杖,就是官员间也彼此攻讦,林三元不过提倡事功而已,即遭弹劾。 依我之见这洪狗官攻讦林三元是一,要他罢官是二,要禁止天下读书人读永嘉之学是三。你们以后都不要谈论此事,还是整日谈心性命理才是正理。” 众士子纷纷大骂。 屈姓士子怒道:“你们横也骂竖也骂,难道能把洪狗官骂死吗?” 众人纷纷道:“屈兄,你道要如何?” 屈姓士子道:“还能如何?这洪狗官如此猖狂,我等不能坐视不理,你们敢不敢随我一把火烧了洪狗官的家宅。” 众读书人纷纷举臂道:“有何不敢?” 一旁卢万嘉连忙道:“屈兄,不可意气用事。” 屈姓士子冷笑道:“卢兄,怎么怕了?也好,我知你是有家财的人,与我们不是一路。” 明知屈姓士子出言相讥,但卢万嘉还是忍不住道:“屈兄哪里的话,刀山火海,我几时怕过,不过放火还是算了,我看小惩大诫即可。” 卢万嘉刚想说,但众读书人已是纷纷道:“说得好,卢兄,屈兄,你们来领这个头吧。” “大不了弃此头巾而已。”(未完待续。) 六百零八章 咱们当面羞辱一下 顾炎武在生员论里说,天下病民者有三,曰乡宦,曰生员,曰吏胥。 生员有什么危害?顾炎武说,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说的是生员好论事,干涉朝政。 为什么生员危害这么大。 这要从明初说起。 洪武年时一县县学只收二十名生员,当时生员犹如现在刚恢复高考时的那批大学生,含金量非常的高,而且生员地位十分优厚,既有廪米拿,又可以免除徭役,田税,人人羡慕。 后来朝廷扩招生员,再增收二十名生员,犹如今天的大学扩招一样。这些增补的生员,朝廷不给与廪米,但可免除徭役,田税。 县学里朝廷给与廪米的生员,称廪膳生,而不给廪米的生员,称增广生员。后来生员一再扩招,最后取的生员,附于诸生之末,就称为附学生员。这也是县学里廪生,增生,附生的由来。 生员扩招后日渐增多,但举人名额就那么点,大多数人生员终其一生都考不上,他们身为秀才虽不如举人富贵,衣食无忧,身份介于官民之间,又不屑于通过其他手段来谋身。 于是大量读书人科第无望,受阻官僚仕进,以至壅滞于基层,不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于是有一些人,就喜好抨谈政事,针砭时弊,以发泄心底不平,这些人就是今日键盘侠的鼻祖。 这就是明中后期广大生员的现状,后成为东林党,复社的社团骨干。 而现在屈横江,也就是西园文社里佩剑的屈姓书生,以及卢万嘉都是这等读书人,由他们二人领头,众人就义愤填膺一并准备找洪鸣起算账。 但是出了门,走了好几条街,这才想起还不知洪鸣起家住哪里。 不过屈横江交游颇广,在国子监里也属于人尖。 当下他去找国子监的同窗帮忙,平日与屈横江交游的那些国子监的同窗,当下打探到洪鸣起府上。 并且这些人也是与洪鸣起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听说他要去找洪鸣起的麻烦,一并拍手叫好。读书人心底都有杠秤,林延潮与洪鸣起之争如何,谁对谁错,大家不论,但洪鸣起这胡搅蛮缠,大家是都看得出来的。 何况林延潮在读书人心底的地位,也不是洪鸣起可比的。 于是他们不仅给带路,还答允来助拳,一并约定第二日一并去找洪鸣起的麻烦。 这日天明后。 洪鸣起坐在轿里,正合眼养神,走在赴早朝的路上。 洪鸣起想起自己昨日故意找了件事进吏部办差,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见到了吏部侍郎王篆。 这令洪鸣起着实受宠若惊,受接见时始终觉得膝盖微软,只是勉力保持着平日那副耿介的作派。 出了吏部的门后,洪鸣起几乎喜极而泣,他知道盼了多年的升迁外放是有希望了。 洪鸣起坐在轿中,正得意着,这时轿子却突然停下,这里距离紫禁城已不过几步路了。 洪鸣起正沉浸在被提拔的梦境中,轿子一晃打断了他的美梦。洪鸣起不由不快,一踏轿底板对跟在轿边的管家道:“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颤声道:“老爷,老爷,走不动了。” “哦?” 洪鸣起将轿帘一挑,但见自己的轿子处于一个窄巷之中,现在巷子前后有十数名书生堵住了前后去路。 有名书生与洪鸣起对视了一眼,然后对伙伴道。 “没错,就是这狗官。” “狗官来了,大家招呼他!” 忽然不少鸡蛋,菜叶砸向了洪鸣起的轿子,洪鸣起见此又惊又怒,喝道:“你们是要做什么吗?当街袭击朝廷命官,不怕王法吗?” “对你这等狗官讲什么王法?” 话音刚落,但听哗地一声。 原来早有学生们以布蒙鼻,窜上窄巷旁的小楼,备好了五六个净桶,从天而降砸向洪鸣起的轿子。 黄白之物顿时蔓延而开,洪鸣起的轿子,他的轿夫,下人,无一幸免。 众书生们见此一幕,一面掩鼻一面捧腹大笑。 “快走,五城兵马司的官兵马上要来了。” “你们这些顽劣之徒休走!” “休走!” 几名洪鸣起的下人要追,结果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见了这一幕,本已是跑掉的书生,笑得跑不动了,当街捧腹坐在地上大笑。 这时闻讯而来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抓了一个坐在地上捧腹大笑,而跑不动的士子。至于其他士子早就跑没影了。 被抓的士子,被官兵拿下时仍是大笑不止。 带队的兵马司副指挥,见这一幕脸上抽搐,强忍了一阵,终于崩溃,仰天哈哈大笑。 一旁的兵马司的官兵,过往的路人,也是在旁大笑。 洪鸣起的手下立在巷中,此刻的心情是恨不得一头撞死。 坐在轿中的洪鸣起,虽多亏轿子遮挡,身上没有沾到污水,但身处这恶臭的环境里,终于忍不住……吐了。 “老爷,咱们是不是回去换一身衣裳再上朝。” 洪鸣起止了吐,怒道:“换什么衣裳,无故耽误了朝期,必被御史弹劾。今日之事必是林延潮此子所为,老夫要去金銮殿上,当面参他一本,竟……竟如此侮辱老臣。” “还有抓住的那个书生,不要放跑了,你们要这些官兵好生拷问。” “是,是,”几名下人,立即对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喝道,“老爷说得话,你们记住了吗?看什么看,还不快帮忙清理,耽误了我们老爷上朝,你们担待得起吗?” 官兵们此刻笑得直抽气,无一动手帮忙,只是趴在墙边直喘。 此刻林延潮刚到长安右门,下了马车后,陈济川与林延潮低声说了几句。 林延潮听了后,不由笑道:“你的人还蛮有想法的,是个人才。” 陈济川道:“其实我的人不过推波助澜而已,眼下已是功成身退。” 林延潮道:“那就好了,如此事后也不会查到我的头上。” 说完林延潮停下脚步,突是笑着道:“既然来了,我们也不急着走,不妨在此等一等,咱们当面羞辱一下。” 陈济川听了失笑心想,老爷果真是睚眦必报的主啊。(未完待续。) 六百零九章 报复 洪鸣起步履匆匆地进入长安左门。 洪鸣起稍稍停下脚步,就几欲作呕,只能走得快一点,如此就能让气味随风消散。 “这不是刑部洪主事吗?为何姗姗来迟。” 长安左门的千户刚以询问,就闻到洪鸣起身上的臭味,不由掩鼻。 洪鸣起不能答,只好满脸羞愧地在门籍上草草画押,起身就走。 到了午门前,官员们已是聚集在这里,准备列队参加早朝了。 洪鸣起看见一名穿着斗牛服官员的目光朝自己看来,此子不是林延潮还能是谁?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洪鸣起上前想要质问一句,林中允,是否你派人中途用净桶袭击老夫? 但想想还是按捺下,这么大庭广众的问下,实在太丢面子,日后自己报复也是不迟。 不过众官员于午门前列队,文武官员各站在一旁,洪鸣起立在队中,他浑身的臭味令官员都是有些不适。 官员们不由掩袖,私下议论。 “这洪主事莫非屎尿撒在裤裆里不成?” “不对啊,就是撒在裤裆里,也没这么臭的。” 洪鸣起咬着牙站着,老脸通红。 林延潮站在一旁,微微一笑,见御史从自己身旁经过时,也是学着旁人举起袖子掩面。 这御史是负责监察早朝官员仪止的,见林延潮如此过来问道:“林中允,你为何掩面?” 洪鸣起见林延潮此举不由心底大骂。 林延潮向御史道:“这……这朝廷有律例,上朝时官员若朝服不整,仪表不修。而洪主事眼下浑身恶臭前来朝参,这不是对圣上的大不敬吗?” 御史听了林延潮之言,走到洪鸣起身旁一闻,差点连早饭都吐了出来。 官员们在午门前列队时,连咳嗽,笏板掉地上,官袍不整都要被弹劾,何况洪鸣起浑身臭味。 那御史板起脸来问道:“洪主事,这是怎么回事?” 洪鸣起怨恨地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向御史老实地道:“本官路上被刁民袭击,被人用净桶泼粪。” 哦,一旁众官员们都是恍然。 御史见了狐疑道:“不过洪主事身上还是颇为干洁的。” “当时本官坐在轿中,故而没有沾染,但也是一身……此事必定有人主使,行此卑鄙下流之事,老夫已是将袭击之人抓到,到时供出主谋之人,老夫要向圣上告御状,要此子身败名裂。” 御史听了洪鸣起的话,露出了一个十分同情的表情来。 在场官员也知洪鸣起话中所指的人是谁,不由偷笑。 而林延潮在旁附和道:“不错,此行径真卑鄙下流,洪主事若是抓到主谋之人,一定要将他绳之以法。” 洪鸣起此刻肝都要气炸了,只能冷笑两声。 御史当下道:“洪主事之事,也是情有可原,但本官负责替天子纠察百官仪止。洪主事衣裳不洁,实有辱圣……闻,本官也只好如实向陛下禀告,还请洪主事不要见怪。” 于是御史毫不犹豫地将洪鸣起的名字记在了小本本上。 洪鸣起当场吃了这哑巴亏,此刻他又听到一旁有人道:“我听说洪主事谋求外放对吧?” 一人道:“若是外放,被人掷净桶,粪土涂身的事传出去,不是有失威仪,如何能任正堂官牧民呢?” 要知道官员最讲究体面,一旦这等事传出去,那么官威官体官仪何在? 若是动则被旁人或者下属讥讽,那不是粪土涂身的洪大人吗?这样如何能做官,如何能威服下属,震慑治下百姓,纯粹沦为官场上的笑柄,以后下属官员,百姓哪里会服洪鸣起。 这等污点在,吏部也不可能启用你外放牧民,甚至以后担任正堂官也是没机会了。 洪鸣起此刻知道自己仕途玩完了,他终于原来林延潮派人掷净桶,是这等居心,真是好卑鄙! 之后洪鸣起被弹劾,天子以御前失仪之罪,将洪鸣起罚俸半年。 罚俸是次要的,从此以后洪鸣起成为了官场上的笑料。 洪鸣起自是不甘心如此,当下他将被抓读书人,从五城兵马司的大牢,转至了刑部大牢,亲自审问。 几名狱卒在旁,洪鸣起刚要动刑。 那士子就道:“我乃是大兴县学生员,未经提学官,你们不可对我用刑,否则我要上控。” 几名狱卒一听连连嗤笑。 洪鸣起冷笑道:“尔要放肆,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此乃刑部大牢,连有功名在身的朝廷官员都可审问。又何况你区区生员。你以为本官吃你这一套吗?” 说完洪鸣起用手一招道:“把这书生吊起来。” 书生当即被洪鸣起吊起,吊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吃不住道:“我知错了,我招!” 最后这书生将十几名参与袭击的书生名字写了下来。 洪鸣起见了眉头皱起问道:“这屈横江,卢万嘉与林延潮有何关系?” 这书生一愕道:“关系,实并无半点关系?我等只是平日敬仰状元公的为人,看不惯朝堂上奸臣当道就是。” 洪鸣起大怒,狱卒见了立即一个耳刮子就过去。 洪鸣起知道这点证据,实不足以证明林延潮在背后主使,唯有将人抓到方能水落石出。 于是洪鸣起对左右道:“尔等就着这名单上抓人。” 一名番子道:“可是这上面不少有功名在身的生员,还有国子监的监生,我们不好抓人。” 洪鸣起哼了一声道:“那是以往,首辅曾封禁天下书院,不许书生议政,如这些西园文会的读书人借以研讨事功学之名,聚会讨论朝政,此乃违背朝堂纲纪,岂是生员所为。” “尔等只要按着名单上,与五城兵马司的人一道,将这些人拿来就是,就定以擅言朝政之罪!若你们再不放心,本官替你们请一道刘侍郎的堂谕就是。” 众番子心道,好你个洪鸣起,明明是借机抓这些书生,寻林延潮的把柄,但偏偏你还拿出了朝廷律例,这等堂而皇之的名头。 不过官字两张口,凭你怎么说都行。 反正洪鸣起打起张居正的名头,他们就师出有名了。 于是众番子当下一并称是。(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章 拿人 有句话是,在京城你当再大的官都嫌小。 洪鸣起这正六品主事乍看犹如蚊子肉般,十分不起眼,不说在其他衙门,就是在刑部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个个都可以压他,但若是到了地方那可是呼风唤雨的存在。 而林延潮与洪鸣起相比,翰林侍读与刑部主事同为正六品。 在朝班的顺序上,翰林侍读是要位列刑部主事之前。 但在真正的权力上,翰林侍读却不如刑部主事。翰林侍读虽清贵,但除了伺候皇帝外,但却不管事。 刑部主事再怎么说,也是刑部衙门的首领官,就如同今天中央各部厅司级官员,有署理事务之权。 洪鸣起与林延潮结上梁子后,自是不甘心。 他若是以追查自己当街被人泼粪之事,去抓拿那些生员,监生,不免有携私报复之嫌。而且生员,监生这等读书人,都是有功名在身,若是一个不谨慎,人家上控,自己就兜着走了。 故而洪鸣起就利用自己的职权,拿起鸡毛当令箭,将此事与朝廷在万历七年下达的‘毁书院,禁讲学’的诏令融合在一起,如此就扯起了大旗。 换了其他事,官员们不会那么认真,得罪了读书人可不是好办的,但禁讲学,不许生员言事,这可是朝廷诏令,是首辅张居正的意思。若是照办不好,可是要丢乌纱帽的,还能不慎重。 况且洪鸣起还因此请了刑部侍郎刘一儒的堂谕。 下面的官吏在这档子事上绝不敢扯皮,而是实心用事。 当日西园雅集。 卢万嘉与几名袭击过洪鸣起轿子的读书人都是在场。当日参与袭击官轿的人担心官府追究此事,眼下大多出外躲避风声。 但这几人仍是行若无事的参加雅集,也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竟不以袭击朝廷官员担心。这朝廷历来优厚读书人的缘故,让他们有些麻痹大意。 除了卢万嘉及数人外,其余几十名来参加西园雅集的,倒是没有参加过袭击洪鸣起轿子之事,只是对永嘉之学感兴趣,前来听讲的读书人。 雅集上研讨永嘉之学经义。 一名四十余岁的老儒在那言道:“内圣外王四字乃是圣人心传,理学得内圣二字,法家得外王二字,理学之士仅以修身,于事功全无建树,而法家言力而离德,专霸术而弃内圣,秦二世而亡就是前车之鉴。” “但永嘉之学不同,林三元在经筵上说得明白,内圣为纲,外王为目,纲目并举才是圣人之教,故而我等学永嘉之学,就是兼揉理学的内圣,法家的外王。” 这老儒说完,众人都是点头纷纷道。 于同先生说得有道理啊。 那是,于同先生乃是明德书院的讲郎,教出了不少举人,近日听他一席话,真茅塞顿开。 大家一并议论,席间不住有下人将糕点呈上,角落里两名读书人取过糕点,放入口中细嚼。 这两名读书人不是外人,正是两位落魄举人郭正域,雒于仁。 “少泾,看你这样子,我以为我们是来吃嗟来之食呢。” 雒于仁看了一眼郭正域,摇了摇头道:“我等就是再落魄,吃食还是不愁的,若非你要拉我听这永嘉之学,我才不会来呢。” 郭正域笑了笑道:“好的,就算我拉少泾你一起前来好了。” 雒于仁摇了摇头道:“其实我看这雅集里读书人,也并非真懂永嘉之学,甚至方才那于同先生,所言不过流于表面,所知不过皮毛而已,还亏他是书院讲郎。” 郭正域笑着道:“无妨就算毫无收获,就当来广交朋友,结交志同道合者之士。” “你堂堂举人与这些生员结交,不是折节吗?” 郭正域道:“交友只需志趣相投就好了,论及富贵贫贱做什么?若我是这样的人,少泾还会拿我当朋友么?” 雒于仁笑着道:“那倒也是。” 这时卢万嘉来到二人席前行礼后道:“在下卢万嘉,是此地主人,二人兄台是第一次来吧!” 郭正域与雒于仁避席行礼后,郭正域道:“在下郭正域,欲求事功之学,久闻西园文社名声,故而不请自来。” 卢万嘉听了大笑道:“只要是志同道合,就不是不请自来,而是欢迎之至,只是我等才疏学浅,也就是在此瞎讨论,一会还要听郭兄的高见才是。” 说完卢万嘉见二人衣衫单薄,而且面色苍白,知二人日子过得不宽裕,当下与身后下人说了两句。 不久两名下人托着衣裳银两的盘子前来,卢万嘉道:“这里是寒衣一件,纹银五两,作为在下的见面之礼。” 郭正域连忙道:“贸然打搅已是不安,岂敢受兄台如此大礼。” 卢万嘉笑着道:“这有什么,君子有通财之谊,还未请教二位兄台在哪里读书?” 郭正域本是不愿意表露自己举人的身份,主要是读书人的面子怕丢人,但见卢万嘉如此盛情,欺瞒下去就对不起朋友,于是准备如实说出。 而就在这时,一名下人急匆匆地赶到园子里,向卢万嘉道:“老爷不好了,官差来了,说是拿人。” 卢万嘉一惊知是事发,但转念又想不过泼粪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多费点银子就是了。 见雅集已是停下,众书生们惊疑不定,卢万嘉先安抚道:“诸位不要慌。” 然后卢万嘉对下人道:“你拿着我的帖子,立即去县衙找张师爷,周典吏帮忙。” 下人应了一声,正要开后门出去,但打开门一刻,却被人推倒在地。 “一个都不许走!” 后门处二十几名官兵衙役拿着铁索,棍棒,牛皮绳涌了进来。 为首是一名捕头喝道:“不要问了,在场之人尽数都给我拿下。” 众书生一片哗然道:“尔等有什么理由拿我,我们犯了什么事?” 卢万嘉按了按手,众人都是停止喧哗。 卢万嘉道:“在下卢万嘉,这西园文社乃是我主持,我等不过同道相聚,研习经学,你们来此做什么?” 铺头喜道:“你就是卢万嘉,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没错,我们拿的就是你。” 卢万嘉道:“我与县衙的张师爷,户房的周典吏都是朋友,你们若无证据拿我,最好掂量一二。” 铺头身后一名青袍官员道:“我们乃奉刑部的令谕抓人,别说师爷,典吏,就是知县来了也是没用。若提证据二字,卢万嘉主谋袭击刑部主事的事,早有人供出,还想抵赖不成?” 卢万嘉知道今日的事很难善了了,于是拱手道:“好,我跟你走一趟,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拿我去和洪鸣起交代就是,不要连累其他人。” 卢万嘉说完,其他几名涉事的读书人道:“没错,袭击洪狗官,我等也有份,我们与卢兄同往。” “当日净桶是我丢的,不知姓洪的觉得味道如何?” 说着几人大笑,丝毫不以为意。 哪知这青袍官员冷笑一声道:“袭击朝廷命官官轿只是一事,本官还有其他事问你们,全给我拿下。” 官兵听令后举起牛皮绳上前拿人。 “且慢,”卢万嘉又惊又怒喝止官兵动作,然后道:“其他的人都不知此事,你们要拿,拿我一人就好了,连累他们作什么?” 其他书生也是道:“我有功名在身,尔等也敢放肆?” 方才讲经的老儒也是上前道:“老夫乃明德书院的讲郎,这不过是研讨永嘉经学的文会而已,老夫敢担保在座之人,并无一作奸犯科之辈。” 那青袍官员冷笑道:“真不打自招,你乃讲郎必是在此讲学无疑,朝廷禁止私下讲学,难道不知嘛?尔等名为雅集,实为借永嘉之学言政,私议朝堂大事,按律当抓,不要说了跟我走一趟!” 众书生顿时都懵了,他们只是研讨经学,竟被这些人扣上私下讲学,言政事的大帽子。 众人纷纷道:“我等专研圣人之学,并非是什么朝堂大事。” “永嘉之学乃宋人经义,与言政何干?” 青袍官员冷笑道:“圣人经义在于修身自持,尔等言永嘉之学,就是言事功;言事功,就是言政,有何不同。” 众人惊怒交加:“大人,怎可如此强词夺理。” 青袍官员不屑地道:“懒得与你们啰嗦,若是要分辩,在大牢里慢慢与大人说去。既是你们不肯就范,就不要怪我动粗。” 于是官兵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对这些读书人拳打脚踢。 衣裳被扯裂,发冠打落在地,抓来的书生,一个个用绳子捆了。 不听话敢反抗的,直接拿棍棒招呼,几名书生被打得是头破血流,连连叫唤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这一幕,读书人的斯文扫地。 卢万嘉见自己的朋友被打倒在地,怒道:“尔等做什么?国朝两百年来优厚士大夫,小小胥吏竟敢撒野,这位大人你也是读书人,何必为虎作伥?” 左右官差仍是在殴打书生,这名青袍官员视若无睹地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尔等若乖乖听话,何必遭此皮肉之苦。” “若你们真的无措,问话后就会放回,何必担心?” 卢万嘉满脸悲愤道:“好,好,这就是你们刑部拿人问话的手段,好,我们跟你去就是,还请不要再打人。” 青袍官员点点头当下道:“住手!”(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一章 利用 林府内。 林浅浅现在比较显怀,起居都十分小心。林延潮扶着林浅浅去后院看了一会花木后,这才回房。 林浅浅道:“寿哥的婚期也是该定了,昨日黄夫人替甄府来探听我们口风呢。” 林延潮笑着道:“不是说好年后吗?怎么又如此急了。对了,这甄府的夫人不是一直看不上堂兄,突然此来催婚,必有情由。” 林浅浅笑着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相公你,圣上不是刚刚赏赐相公可以荐一族亲为国子监荫生吗?这黄夫人就向我打听了,她虽没有明说,但其实也是在替甄家相询,说是若寿哥补荫入国子监,那么对两家这桩婚事倒是好事,更门当户对一些,说出去甄老爷子也会高兴。” 林浅浅说完看林延潮突不说话,问道:“相公可是因此不高兴了?” 林延潮见林浅浅相问,笑了笑于是道:“不高兴倒是不至于。” 林浅浅道:“我是觉得这甄家未免也管得太宽了,若是他想寿哥补荫生,那不妨过门再提,只是现在提来倒是有几分要挟之感。” 林延潮对林浅浅道:“甄家此见也是人之常情,但甄家女儿毕竟还未过门,两边还不是亲家,这么说等于插手我家家事却是不当了。” 林浅浅垂头道:“这也是。” “这荫生之事,我有放在心上。眼下堂兄他童子试在即,以堂兄的性子,若知可以不经科考,而入国子监,必定会懈了他读书进取之志。故而我准备先瞒着他,让他发奋读书,将来无论中或不中,对他磨志,以及学业都有好处,若真考不取了,再让他补监,如此方知珍惜。” 林浅浅听了惊喜连连道:“原来相公有把此事放在心上,连我也以为相公一直不提此事是……”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你是说我还记得以前与大伯大娘家里的龌蹉之事,而不肯将这好处给堂兄吗?” 林浅浅笑了笑道:“确实有这么考虑,但见相公这么说,我就放心啦。” 林延潮笑了笑。 然后林浅浅又道:“只是这甄家确有些势利。” 林延潮道:“人无完人,终是将来的亲家,咱们忍一忍,待人以宽就是。” 说了半响话,林浅浅也有些疲了,于是林延潮扶她去休息,再让翠珠,画屏服侍林浅浅。 林延潮从林浅浅房里出来后,就见得陈济川侍在院中。 林延潮朝陈济川点点头,让他随着自己至书房说话。 到了书房,陈济川道:“老爷,这于书生已是安排妥当,属下给了他二十两银子,看着他上了海船返回山东老家。” 这于书生就是陈济川安插在西园文会里推波助澜的人。 林延潮听说他上船,那么洪鸣起就算是能量再大,也不会追到山东去追查此人。 洪鸣起要凭着官轿被袭之事,查到林延潮把柄,几乎比登天还难。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道:“如此也好,省却了我的后顾之忧。这于书生办事还算得力,告诉他等洪鸣起致仕后,我还是要用他的。” 陈济川笑着道:“老爷乃当今状元,前途不可限量,于书生当然愿意跟着老爷办事。” 林延潮道:“至于其他人,他们虽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但告诉他们暂先当我的眼线,待有事时我还是要用他们的。” 陈济川称是,然后道:“老爷,听闻洪鸣起不仅袭查了西园文社,就连京城里其他几个讲永嘉之学的文社,或是读书人的雅集,也被官兵查抄,他们都被带回刑部。” 林延潮微微眯眼道:“这姓洪的看来是借此事来与我斗法啊!”” 林延潮琢磨,洪鸣起是自己为官仕途上,碰到的第一个政敌。 这政敌的水平不低。 官位上林延潮与洪鸣起相比,同为正六品,大家修为一样。 林延潮入直大内,洪鸣起在刑部任事,在境界上是林延潮高了一筹。 但洪鸣起手握实权,可动用刑部的力量,而林延潮却没有涉政的权力,好比对方拿了一件兵器,而林延潮则是空手。 而人脉上,林延潮有申时行这座师,以及一般同年,同乡,不过林延潮为官时日尚短,这些同年同乡还帮不上什么大忙。 至于洪鸣起举人出身,在老师和同年上就不及林延潮。但他为官多年,怎么说也是积攒了一些人脉,而且都是可以用得上的。 总之言之,双方各有利弊。 林延潮与陈济川商议了一阵。然后就到了晚饭时候。 到了饭厅,先是一名丫鬟来禀告。 “夫人身子疲了,不来吃晚饭,请老爷先用。” 林延潮道:“吩咐厨房灶火不要熄,等夫人醒来再做些合夫人胃口的饭菜。” “是。” 丫鬟刚走,一名书童前来道:“大老爷说要忙着两个月后县试,正在用功,让人将饭端到他的书房。” 林延潮疑惑道:“真在用功?” 一旁下人道:“这几个月来,大老爷真在用功。” 林延潮欣然道:“那真是太好了,让厨房多备些饭食送去。” “是。” 数人走后,林延潮对伺立在旁的徐火勃,陶望龄道:“来,咱们入桌。” “是。” 几人入座后,下人们将热菜端上。 五菜两汤的样式,有荤有素,精致谈不上,但却量足。服侍的下人上前给几人装饭,盛汤,然后退下。 林延潮先喝着白菜豆腐汤,却见徐火勃,陶望龄二人一副不愿下筷的样子。 林延潮不由问道:“这饭菜不合你们口味吗?” 徐火勃,陶望龄二人道:“老师,并非如此。” 林延潮见二人欲言又止道:“那就是有事要与我说了,尽管说来。” 徐火勃看了陶望龄一眼道:“老师,这几日弟子听到不少风声。” “什么风声?” 徐火勃正犹豫怎么开口,一旁陶望龄已是忍不住道:“老师,洪鸣起自查了西园文社后,又查封了京城好几处研讨永嘉之学的文社。” “眼下永嘉之学已有气候,若是将来盛行起来,老师不失为中兴传承此学的大儒。这姓洪的借禁止讲学之名,实为报复,若是被他得逞,民间不敢将此永嘉之学,那么老师一番心血不是白费了吗?” 林延潮听了陶望龄的话,恍然道:“原来你们是有此担心。” 徐火勃也道:“老师,学生这几日也在读永嘉之学。永嘉之学与老师平日所教有不谋而合之处。弟子觉得永嘉之说兼儒家法家二者之长,无两家之短,实乃济世经邦之学。若是因洪主事起意打击报复,而断绝了老师从先贤手中所传的经学,岂非天下读书人之不幸,我大明之不幸。” 两位弟子一脸焦急,林延潮见了一脸欣然,这两个弟子自己没有白教啊。 陶望龄道:“老师,罢讲学,又岂能堵悠悠众口,眼下洪鸣起携私报复,不仅禁西园文社,还打击了不少讲永嘉之学的文社,数百名读书人被抓入大牢。现在士林之间都十分愤慨,民怨如沸,可见此乃不得人心之举。” “洪鸣起因此得罪了那么多读书人,实为昏招,老师若乘此机会联络朝野向圣上递本,弹劾洪鸣起,那么民间的士子必会响应支持,那时扳倒此奸贼易如反掌。” 陶望龄说得十分慷慨激昂。 之前两位弟子与林延潮辩论时,林延潮尚是满脸喜色。 但听陶望龄这么说,他的脸倒是沉下来了。 林延潮沉思了一会反问道:“这话是谁教你说得?” 陶望龄愕然。 林延潮立即看向徐火勃问道:“今日你与望龄去了哪里,如是说来?” 徐火勃见林延潮神色,不知陶望龄说错了什么,只能道:“今日同乡士子在雅筑楼小聚,我与望龄都去了。” “那么这话也是他们倡议你说的?”林延潮问道。 徐火勃道:“实也不是他们说的,其实是大家之见,我们二人也是深深认同的。”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谋划岂可出于众人之见,此言实误你,也误我。” 陶望龄,徐火勃一愕忙问道:“老师,怎么说?” 林延潮肃然道:“洪鸣起借禁讲学之事来禁止民间士子讲永嘉之学,其用意不在打击永嘉之学。而是借打击永嘉之学,逼我自乱阵脚。若是我上书,就是中了洪鸣起的圈套。” “那弹劾的不是洪鸣起,而弹劾的是朝廷律令,弹劾的是元辅张江陵的威严。民间士子越支持我,张江陵对我就越忌惮,不仅于事无补,永嘉之学照样会被禁止,连为师我也会因此事而遭罢官。” 陶望龄,徐火勃都是一惊,他们没有料到官场凶险至此,他们以为让林延潮借助民间士子的支持,就可以扳倒洪鸣起,但实际上却反而中了人家的圈套。 林延潮道:“若我所料不错,必是有人混进你们的聚会,借你们来向我递话,好干扰我的判断。” 陶望龄,徐火勃心道,老师真所料一点都不错,小聚时正是一名来路不明的士子向他们建议的,并得到大家附和。 若不是林延潮见事明白,他们此番不会被人利用,他们真经验太浅薄了。 陶望龄一脸悔恨。 徐火勃垂泪道:“老师是弟子错了。”(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二章 事情闹大了 林延潮看这两名弟子如此样子,也知自己方才话说得重了些。 他们不过十五六岁,对于朝堂官员那重重龃龉的心思,怎么会明白。 读书人常常以为得民心者得天下,可以通过民意诉求,只要能上达天听,天子就会听从读书人的意见。 但在中央集权制下的官场,决定官员升迁去留的,不是来自于下面的力量,而是上面的力量。所以洪鸣起敢闹得鸡飞狗跳,不怕得罪人,靠得就是张居正一句话,有朝廷给他撑得腰。 这就是官本位的弊端。 这时陶望龄定了定神道:“可是老师眼下的处境,也是不妙。现在朝野上下,无论官员,还是读书人,都是认为老师对于永嘉之学,有承前启后之功。” “若是朝廷真下令取缔永嘉之学,那么近溪先生就是老师的前车之鉴。” 林延潮看了一眼陶望龄,他没有做官,因而官场经验不足,但是见事还是明白的。 徐火勃也是道:“是啊,老师此刻就是不作为,也不一定能逃脱干系。一旦朝廷下令取缔永嘉之学,民间因敬仰老师,进而对永嘉之学感兴趣的读书人,就会因此受害。那么对老师的声望打击不小。” 陶望龄,徐火勃二人说得没错,永嘉之学乃林延潮名望所系。 眼下洪鸣起借机报复打击的,都是支持永嘉之学的读书人。但支持永嘉之学的读书人中,不少也是林延潮的簇拥。若真到了这一步,林延潮也会因此失去读书人的支持,甚至名望受损,以至于罢官。 林延潮对两个弟子道:“你们说得,为师何尝不明白,只是时候未至,不可轻举妄动。” 陶望龄,徐火勃见林延潮如此持重,略微失望。 徐火勃垂泪道:“老师,数百士子因支持永嘉之学,而被刑部逮捕下狱,我等岂能无动于衷。” 说完徐火勃向林延潮一拜后离去。 陶望龄则是沉默了片刻后,向林延潮道:“老师,道之不行,吾宁死矣!” 说完陶望龄拱手后,也是离去。 林延潮看着两个弟子这等激愤的样子,也是感叹,特别是陶望龄那一句,道之不行,吾宁死矣。 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却没有门路,不由对弟子感叹。 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做官就是为了行道义,但我的道义,不能行于天下,这一点我早已是知道了。从这一句,可知孔子之无奈,一生推行他的主张,但却不能为世人接受。 换了现在,永嘉之学,不也是林延潮的道义所在吗? 若是永嘉之学就此被朝廷取缔,也等于林延潮的政治主张被否定,那么林延潮此生也只能学孔子,于民间讲学,不能在政治上推行他的主张了。 至于陶望龄说得更是决绝,道之不行,吾宁死矣。 若是政治主张,不能推行,宁可死了。 这就是书生执见了,也是儒生的风骨,犹如当年的山长,宁可自杀明志,也不肯妥协。 林延潮被陶望龄这一句话触动,不由想起的过去之事来。 自己平平稳稳的专心于仕途,凭自己与皇帝和申时行的关系,将来入阁拜相是迟早的事。 推广学说,政治理念,这是古今圣贤才走的路。 仕途宦途与推行学说,二者能否合二为一,不相互冲突呢? 就在此刻,北京国子监。 一名国子学博士,两名直讲走至监舍,在三人身后还跟着三名官吏一般打扮的人。 以往国子监监舍十分热闹,但今天却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这是乙字号监舍,监生屈横江就住这里。”博士与一名官员道。 官员点了点头道:“也好,叫他出来吧!” 博士点点头,下面一名三十余岁的直讲道:“国子学监生屈横江,卢明怡,赵合,宋端,张铭,高贺在吗?” 监舍里答道:“在。” “博士,请你们出来说话。” “是。” 在等待之中,吏员看见,不少监生从监舍的门窗里探头来看。 片刻屈横江等数名监生已是站在监舍之外。 博士对吏员道:“正是他们,还有其他二十六名监生在别的监舍,不在这里。” 这吏员点点头道:“好,他们先跟我走吧!” 这口气仿佛理所当然一般。 “等等,我等为何要与你们走?”屈横江问道。 一旁的直讲板起脸道:“屈横江,你做错了什么自己知道,跟着这位官差走,不要丢我北雍的脸面。” 屈横江仰天哈哈大笑道:“若是我不肯呢?” 直讲怒道:“屈横江,你这是何等态度?有这么与先生讲话的吗?” 屈横江道:“这位先生,平日不见你教我们读书做人,而眼下这官差要来抓我们,你不过问此事,听之任之让官差将我带走,我国子监什么时候成了刑部的属僚了?” 说得好,一旁监舍里,都是替屈横江叫好。 这位直讲羞愧不能答。 一旁博士道:“屈横江我知你有委屈,但刑部只是让他去问话而已,不用太担心。” 屈横江冷笑道:“问话?这几日来,京城三百多名读书人被关进刑部大牢,这也是问话。” 这名官吏喝道:“屈横江不要造谣,这几百名读书人昨日我们就已是放出大半,剩下的如卢万嘉之流都是真正犯事的,你若再放肆,不要怪本官不客气?” “放肆?”屈横江板起脸来喝道,“到底是谁放肆?最近是谁弄得京城鸡犬不宁,读书人们怨声载道?” “你要抓人拿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国子监!是天子辟雍!朝廷尊儒学、行礼乐,宣德化之地!谁许你们这些刑部的爪牙来这里抓人了!” 屈横江一句厉过一句。 到了最后四周监舍大门一开,上百名监生冲了出来,当下博士直讲,以及刑部官员都围在当中。 “你们要拿人,就将我们一并拿了!” “不错,我们各个都有犯事。” 无数监生围了过来,对着他们手指口骂。 刑部官员吓得双腿直颤,面色苍白颤声道:“反了,反了,你们这些人干什么要造反作乱吗?” 刑部官员心底想说,完蛋,事情闹大了!(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三章 告御状 刑部官员,国子监的讲师在群情激愤的国子监监生面前都是胆寒,此刻不要说动手抓人了,不被这些愤怒的读书人给当场撕了就算好的了。 形势比人强,此刻官员们知道今日要抓人的计划泡汤,再下去连自己也是不保,纷纷打了退堂鼓。 这些人临走时还不忘警告了一句:“你们以为躲在国子监就没事了吗?” “明日有你们好看。” 众监生大怒,这些人不敢再说,只能是灰溜溜地离去。 此刻监生们情绪未平,聚在一起,不肯散去。 屈横江,以及几十名被刑部官员‘邀请往刑部走一趟’的国子监监生,都是交头接耳,商议对策。 一名监生对众人道:“这一次事发,我等必被朝廷开除学籍。那时如何是好?” 一名监生道:“开除学籍倒也是罢了,我有个亲戚在刑部,听闻卢万嘉他们被抓进去的士子,被洪鸣起那狗官拷打审问,要他们诬陷林三元在背后主使袭击官轿之事,还有私下在民间讲学,教授永嘉之学。” “若是我等被抓入刑部,也不是如此吗?” “哼,洪鸣起这狗官,简直是携私报复。” “我宁死也不会从之。” 这时屈横江站起身对众人道:“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做不二不休,咱们将事情闹大!” 几十名监生都是一并问道:“如何闹大?” 屈横江左右环视道:“咱们去登闻鼓院上书,告御状!” 屈横江一句话,监生们一并响应道:“告御状!” 这登闻鼓院起于尧舜,时称敢谏之鼓。 周时设路鼓,百姓有冤情可击鼓直诉天子。 到了明朝时,朝廷仍设登闻鼓院,就位于长安右门之内。 登闻鼓院里平日设有有检察御史,六科给事中,锦衣卫值守。 若有百姓有冤,可去登闻鼓院,敲登闻鼓向天子直诉,任何官员不得阻拦。官员如果有怠慢,甚至不受理击鼓案件,朝廷可对其重罚。 所以屈横江说去登闻鼓院,告御状,就可以将此事直诉给天子,上达天听。 一般而言百姓不是被逼到了极处,是不会去敲登闻鼓的,但对于已是豁出去的监生们,有什么不敢干的。 “我们再召集其他人,一并前往!” “好!” 众监生当场立即写了一份诉状。 诉状大意向天子鸣冤,将事情曲折说清楚,恳请释放卢万嘉等被囚禁在刑部的读书人,并废除朝廷在万历七年,下达的禁书院,禁讲学的令谕,允许民间可讲永嘉之学。 有人看了这状纸心道,你们将这状纸递上去,就是将事情捅上了天啊!朝廷或许没有禁永嘉之学的意思,但经你们这么一闹,恐怕就要禁止了。 还有几名老成持重的监生劝他们不要这么做,监生赴登闻鼓院上书,不是惊扰圣驾吗?就算有理,将来也没好果子吃。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屈横江他们哪里管得那么多,早已是横下了一条心。 “弃此头巾如何?” “宁鸣而死不默而亡!” “道之不申,我等求功名又有何益?” 说完众监生们,一个个在状纸上画押。 状纸写好后,国子监一百多名监生响应愿一并前往登闻鼓院上书,虽人不多,但在一千多名的国子监监生中已是相当大的比例了。 不少监生也是支持的,但因为怕担事,或怕被革了功名不敢前去,只能遥遥相送。 待屈横江他们走出集贤门时,相送的监生长长作揖,露出伤感,或哽咽作泪,或大哭出声。 人人脸上都有悲色。 也有监生担心大难临头,此事会连累他们,坐在监舍里长吁短叹。有人则是飞奔而去将此事禀告给国子监祭酒周子义。 告御状的监生们从国子监浩浩荡荡地往紫禁城出发。 监生们一路上还打出了横幅,说是读书人向天子情愿。 这一路走来,沿途士子,百姓纷纷上前询问。 不少人早都知道此事,听说去申冤后,有人迟疑,有人害怕,但也有不少读书人加入了监生的队伍之中。 屈横江也知这一次去登闻鼓院上书,就算是将状纸递给了天子,恐怕也是于事无补。他这么做只是完成一名读书人的执念而已,他们心底也知道,此去多半是徒劳的,毕竟朝廷律令在那,不会因他们这些读书人抗议而改变。 就算诉求成功,他作为领头的人,也是会被重责,革去功名,充军,甚至杀头。 屈横江满心悲愤,其他监生也多是怀有这样心情。 从国子监一路走来,但见沿街上不少读书人询问后,却是毫不犹豫加入了他告御状的队伍。 屈横江不愿意连累别人,与一名读书人说道,兄台,此去告御状,怕是凶多吉少。 此人答道,义之所在,不容辞! 大多数人一声不吭,于状纸上画押后,附于队伍之末。 更有心怀敬意之人,在街边巷口站定,朝队伍深深地长揖,竖立在那相送。 屈横江没有料到这一时兴起,事先也没有组织的告御状,竟得到这么多读书人的支持。 此刻他不由胸前热血上涌,朝他们一揖,大步前行。 队伍到了长安右门前,屈横江站定脚步往后一望,遍眼所及都是读书人的青衫襕衫,竟有近千人云集于此。他们有生员,有监生,有举人,以及连功名都没有的读书人。 屈横江热泪盈眶对左右道:“吾道不孤!” 一旁几名领头的监生,也是道:“得道者多助。” “今日纵使我等身死,圣贤所传的永嘉经学不死。” 听了这几句话,众人纷纷拭泪。 屈横江仰天笑道:“既是如此,我等死有何憾!” 屈横江豪气地众人抱拳后,手持状纸走到金水桥边朝紫禁城跪下,重重叩拜四次,然后双手捧起状纸,高举头顶。 但见白纸黑纸的状纸上,密密麻麻落满了红色的指印,竟无一处间隙! 无数读书人也是同时撩起长衫,跟着屈横江跪在长安门前,高喊道:“我们要告御状!” “我们要见圣上!” “开门!” “开门!” “开门!” 千人之呼声,顿时声音震动紫禁城,直透阙掖而去。 皇城震动! 本年最后一次更新。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最后求一下月票,推荐票!(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四章 算计(第一更) 近千士子跪在金水河边,面对这等场景,长安右门的禁军值守千户,早就将长安右门紧紧关闭。 值守的禁军将领大为头疼,平日有人敢在宫门前这么闹事,他们早就抓人,或者是驱散了。这里是天子居停之处,你要闹事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但是此刻他们看到这么多书生,不少还是身有功名之士,聚集在宫门前,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动手。 若是一个处理不慎,就会激起京城上下所有读书人的怒火。 但见书生们在门外,跪言说要见皇帝要面圣。禁军们哪敢开门,反而在宫门反锁。 值守宫廷的禁卫,值守登闻鼓院的御史,给事中,登上城楼轮流向士子劝说。 士子们虽是答允将状纸呈给天子御览,但坚持要面圣,当场得到答复后方肯散去。 士子叩阙堵门,又不肯散去,值守御史只能亲自手持状纸,入皇宫向天子禀告此事。 事实上就算不用禀告,书生在长安右门叩阕之事,也已经惊动天子。 当时皇帝正在武英殿,接受藩王一年一度的入宫朝贺。 武英殿里,长安门外喧哗之声直透宫墙。 正在接受朝贺的小皇帝惊疑不定,阶下藩王们也是面色古怪。小皇帝草草结束了朝见之仪,拒绝了冯保请他回内宫躲避的请求。 尚不知是否有人作乱,小皇帝一面派几名太监去长安右门查探,一面派人去文渊阁宣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等阁老见驾,同时还让冯保立即调动京营入宫,以备不测。 士子叩阙,告御状又是何等大事,消息立即传遍了京城里六部九卿衙门。 此刻在长安右门外的刑部衙门内。 刑部侍郎刘一儒闻之士子叩阙,是因刑部抓人而起,顿时震怒,将洪鸣起叫来怒叱了一顿。 刘一儒,湖广夷陵人,与吏部侍郎王篆是老乡,自然也是张居正的乡党,他的长子刘戡之又娶了张居正的女儿,可谓是儿女亲家。刘一儒背景如此深厚,刑部官员都认为,将来刑部尚书严清致仕后,八成由刘一儒补上。 尽管有这么大背景,但刘一儒仍是为官十分谨慎。 为官谨慎,换句话说,就是怕当事情,刘一儒听闻千名书生叩阙告御状,心道这一次事情闹得这么大,必然惊动圣驾,也是扫了张居正的面子。 一旦此事过后朝廷必然追究,无论涉事的官员,以及进谏的士子都会被朝廷降罪。自己可千万不能被此事牵累进去。 “此事若陛下,元辅震怒,后果一切有你来担待!”刘一儒找来洪鸣起斥了一顿、。 洪鸣起跪在刘一儒面前,垂泪道:“恳求堂部大人照拂一二,卑职实在担当不起啊,卑职当时实也没有想到,有如此后果啊!” 刘一儒冷笑两声道:“你也知怕了,那还能怎么办?除非你有办法让那些叩阙的士子散去。” 洪鸣起起身道:“堂部大人,依卑职之见,光天化日,那些书生怎么会无故闹事,本朝已是多少年没有士子叩阙上谏了,难道他们不怕朝廷降罪,各个都不要功名了吗?此事骤然而起,此事背后必有人主谋,只要将此人抓出,重重处置,士子必会散去!” 刘一儒为官多年,哪不知洪鸣起这点小心思,冷笑道:“好一个借刀杀人。你这等人才,本堂部以往怎么没看出来。” 洪鸣起连忙跪下道:“卑职不敢,只是替堂部大人计较罢了。” 刘一儒心底有数,虽知这是洪鸣起借刀杀人之计,但眼下也是他唯一推诿之策了。 “此事你以为这么容易推脱就行了吗?你先下去,本官寻思有无对策?” “是。”洪鸣起小心地答道。 待洪鸣起走出值厅大门时,刘一儒突然道:“洪主事。” “卑职在。” “这士子叩阙,不会是你挑拨的吧!” 洪鸣起一哆嗦连忙道:“堂部大人,下官怎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若是本官知你有意而为,必不放过你,下去吧!” 刘一儒淡淡地告诫之后,就叫来几名幕僚在值厅商议。 洪鸣起行礼后离开值厅回自己公房后,方才脸上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丝毫不见,一个人在公房里自言自语道。 “一群书生,果真受不得激,老夫小小用计,你们就自投罗网,孰不知一切都在老夫计谋之中。” “老夫这一番设计,激怒尔等,我虽难辞其咎,但于林三元又何尝不是。无论林三元是否插手此事,一个怂恿士子胁迫圣意,惊扰圣驾的罪名是逃不了的。” “老夫已是外放无望,又是风烛残年之人,用老夫的仕途换你林三元的仕途,有何不可?吏部侍郎王篆,已许诺将来照拂老夫两个儿子,哼,尔这福建子就要滚回老家种田了。” 洪鸣起满脸自得之色,官场不同于科场,你在科场上能三元及第,官场上却不能。 公房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 洪鸣起敛去笑容问道:“什么事?” “刘堂部请洪主事随他,入宫面圣,解释士子叩阙之事。” 洪鸣起一听大喜心道,果真这刘一儒就范了。 “来了。”洪鸣起一整官袍,走出公房。 就在此刻。 林延潮正在家中,今日正值他休沐,没有在日讲官值庐,否则此刻他已是第一时间被天子叫到武英殿询问了。 陈济川听到士子叩阙,告御状之事后,第一时间赶来向林延潮禀告。 陈济川向林延潮说完后,林延潮笑了笑道:“好个洪鸣起,你这是打算与本官以命换命啊!” 陈济川问道:“老爷,以为士子叩阙之事,是洪鸣起主使?” “十之八九。若我是洪鸣起,要抓屈横江等几个监生,又何必在国子监中,这大庭广众下抓人?国子监什么地方,天子辟雍,谁有这个胆子在国子监抓人。等个数日,监生归假时再抓不行吗?此举乃是逼人上梁山之策。” 陈济川听了恍然道:“原来如此。” 林延潮笑道:“不过洪鸣起以为这样就能算计我,就太想当然了。” 新年第一更,晚上还有一更,先求月票,推荐票!(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五章 殿上争执(第二更) 陈济川与展明给林延潮去备马车。 林延潮走至正堂,就听一阵争吵。 林延潮走到堂下,但见两名弟子陶望龄,徐火勃二人,与孙承宗正在争执。 林延潮板起脸来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陶望龄,徐火勃见林延潮一并垂下头道:“老师。” 林延潮向孙承宗问道:“他们要作什么?” 孙承宗不敢说,陶望龄则是拜下向林延潮叩了头,然后直起身子道:“老师,众士子于长安门前叩阙,弟子不才愿同往。” 徐火勃亦是跪下道:“老师,弟子也要同往!” 林延潮见二人如此点点头道:“好,你们去。” 陶望龄,徐火勃一愕。 “出了这门,以后就不要说是我的弟子。” “老师。”陶望龄,徐火勃一并急道。 孙承宗与林延潮道:“东翁,这两位弟子,不过意气用事,切莫生气。” 林延潮道:“我哪里生气,只是恨铁不成钢而已。” 徐火勃在林延潮积威下,当下不敢再说,但却是满脸焦急。 但陶望龄却昂着头道:“老师,这些士子都是为了老师的永嘉经学向天子叩阙,我等身为老师的弟子,若不前往,情何以堪。” 林延潮道:“吾学并非叫尔等叩阙上谏,惊扰圣驾之罪,你们担当得起吗?” 陶望龄眼中泛泪道:“老师,学生泣血而禀,我等怎么不知叩阙,惊扰圣驾,但长安门外的读书人难道也是不知,只是我等都知道义所在罢了。为了老师所学,我等宁可负罪,也不能见圣贤之教断绝在我们手中。”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尔等太鲁莽了。” 陶望龄道:“弟子是鲁莽,也知叩阙之事,凶多吉少,但就算失败了,也可让天下人知道,永嘉之学并非一二人之私学,也是有人为之流血,牺牲的。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困于陈蔡,却不改其志。只要老师在,那么永嘉经学就有希望。这冲锋陷阵之事,由我们服其劳就好了” 徐火勃听陶望龄这么说,顿时哭道:“老师,圣人教我们舍生取义,永嘉经学不绝,就是义之所在,弟子愿舍生从之。” 见徐火勃如此,一旁孙承宗忍不住举袖试泪。 林延潮长叹一声:“没有了尔等,为师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用。我已决意入宫,你们留此就好了。” “老师!”陶望龄,徐火勃二人惊道。 林延潮却不说话,直走出了大门。 而此刻在武英殿中。 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等几位大臣都已是到了。 此外直大内的六科给事中也是随侍殿内。 小皇帝一见几人,就忙问道:“几位阁老,可知长安右门外出了何事?” 三人方才也是派人在了解情况,但眼下还未得到回报。 所以三人不能回答。 就在这时,殿外道:“值登闻鼓院监察御史,陶然清求见!” “宣!” 小皇帝坐回龙椅上,陶然清进殿后向天子叩头。 小皇帝道:“陶御史,登闻鼓院就在长安右门,你从此来,可知长安右门外发生了何事?” 陶然清道:“回陛下,臣正是为此而来。长安右门外,眼下有上千书生叩阙,说是要告御状!” 此言一出,殿上众人都是松了口气。 叩阙告御状,已是所有状况里最轻了。 小皇帝闻言有几分震怒道:“如此多士子叩阙告状,这是本朝前所未有之事,若有冤情,去大理寺,去刑部,去京兆尹府申冤不行吗?非要到叩阙上谏,是朕的大臣都不能用,还是他们以为朕年轻好欺负?” 听小皇帝这么说,众官员都是一并躬身道:“陛下息怒。” 小皇帝摆了摆手,众人方才平身,此刻大家都知道皇帝心情极差。 张居正问道:“到底是何原因,陶御史还不向陛下道来。” 于是陶然清将事情来龙去脉大概说了一遍,最后还递上屈横江写好的状纸。几个阁老看着状纸上,密密麻麻的指印,彼此对视了一眼。 小皇帝气道:“好啊,朕才想的,原来是刑部,哪个刑部官员与朕说说此事。” 户部给事中道:“陛下朝廷有律例在先,刑部禁私下讲学,书生言政,刑部不过是依法办事,这些书生们实在是无理取闹。” 吏部给事中道:“陛下,微臣以为刑部办事确是依圣命而为,但或许手段上有所过激,故而引起士子们的不满。我想要查清此事,应召刑部的官员来询问,方可知来龙去脉。” 户部给事中道:“若是士子不满,就能裹众叩阙上谏,此置朝廷威严何在,此例不可法,陛下,微臣请从重处置这些士子。” 吏部给事中道:“此事万万不可,士子叩阙虽不成体统,但若非走投无路,他们也不会走这最后一条路,若是从重处罚,恐怕伤了士子之心啊。” 吏部给事中继续道:“百姓何辜,书生何辜,东汉党锢之祸在前,望陛下明鉴。” 官员中大多也是同情士子的,此言一出,朝堂上几名大臣不由点头。 小皇帝向张居正问道:“张少师以为如何?” 张居正道:“士子叩阙之情由,臣也能理解,但裹众叩阙上谏,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朝廷变法以纲纪为先,立木为信,士子们不在其位,即不可谋其政,无论是否有冤情,质疑朝纲宪令,就是不对。” 听了张居正的话,殿内同情士子的官员,都不敢说话。 张居正环顾左右道:“臣以为陛下可派大臣往长安门外,好声劝解,晓以大义,若是士子不听,不肯散去,那么唯有从重罚之。” 小皇帝听了道:“张先生所言就是朕意。” 说话间,外头有人道:“刑部侍郎刘一儒,刑部主事洪鸣起请见!” 小皇帝听到刑部二字就没好心情,特别是洪鸣起三个字,心想不就是状纸上所骂的官员吗?他怎么还有脸来见朕。 “宣!” 刘一儒,洪鸣起来到殿上叩拜后。 刘一儒跪在地上奏道:“陛下,臣为士子叩阙之事而来。” “朕料想也是如此,刘卿家有什么话说?” 刘一儒道:“士子叩阙,乃国朝前所未有之事,事起突然,臣怀疑背后有人煽动。” 刘一儒此言一出,洪鸣起心底连连冷笑。(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六章 林三元在哪? 背后有人煽动! 这句话十分诛心。 小皇帝对士子叩阙虽是十分不快,但身为天子,一直认为倾听民意乃为君之道。士子们叩阙上书也是无辜之举,不到最后一步,也不忍采取手段驱散叩阙书生。 但是皇帝最忌惮的,就是有人煽动民意来对抗皇权。 这是龙之逆鳞。 小皇帝:“刘侍郎,尔有何证据?” 刘一儒向皇帝一拜,缓缓地道:“自陛下登基,元辅辅政以来,我大明风调雨顺,国势蒸蒸日上。圣人之治,陛下之德,可谓光耀九州,四海伏波,万民景从,蛮夷效顺,天下百姓都恭颂我圣主,千年万载啊……” 听刘一儒这套如同唱歌般的马屁词,在场大臣都表示,我等今日又学了一手啊,赶紧记下,日后升官都靠他了。 洪鸣起也是觉得反差太大,在刑部时威严无比,御下严苛,上下无不敬畏的刘侍郎,居然在天子,张居正面前是这个嘴脸。 小皇帝心底对刘一儒的不满顿时没有了,反而还露出‘龙颜大悦’的神色,正要得意,看了一眼张居正的脸色,立即收敛神情,谦虚地道:“朕做得不够啊,朕闻古之贤君,饱而知民之饥,温而知民之寒,逸而知民之劳。士子叩阙,不知何故,这让朕心如何能安!” 刘一儒道:“陛下,处士横议本是平常,但书生突然叩阙,告御状,事出反常,其背后必有人煽动,否则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百姓有何冤屈不能说,非要叩阙而鸣呢。” 刘一儒一句话,将士子们绕过刑部向天子叩阙的责任,都栽在了背后煽动之人的身上。 一名大臣出班道:“刘侍郎之言,可有依据?” 刘一儒道:“臣之下属主事洪鸣起有实据。” “洪主事奏来!”天子金口。 洪鸣起出班向天子叩了三个头后。 说来惭愧,这是洪鸣起为官近三十年来,第一次御前奏对。 洪鸣起此刻的心情,还有那么点小激动,颤栗地道:“回……回禀陛下。” 小皇帝不由皱眉,这说话都不利索的大臣,是谁找来的? 洪鸣起惊惧过去,于是拿出打了无数遍的腹稿当殿道:“陛下,叩阙之事乃倡永嘉经学而起。永嘉经学表儒而里法,借事功之名,行功利之事,在宋时不过乃儒学末流,为程朱先贤唾弃,纯儒视为敝履。而今为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所倡,重新粉饰其说,三元的名声下,京城士子趋之如骛,竟有斥官学,拔为显学之兆,长此下去,恐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够了,”小皇帝打断洪鸣起的话道,“朕要你来这殿上,不是斥永嘉经学之非,你给我说书生叩阙,为何与林中允有关?” 洪鸣起诚惶诚恐,又叩头道:“回陛下,臣近日察觉有宵小明为研讨永嘉之学,暗中研讨政事,抨击朝廷变法。臣依律查封,抓拿不法之徒。经审问,疑中允林延潮,借讲永嘉之学,为己博取名望,而且借助研讨政事,来遥撼朝廷。” “微臣正要继续深究,却发生了士子叩阙之事,故而臣以为,背后煽动之人就是中允林延潮。” 洪鸣起这些话,朝堂上大臣,都是倒吸一口气凉气,若是罪名真的坐实,林延潮就玩完了。 小皇帝向洪鸣起道:“洪主事,若真如此,林中允实乃祸国之奸贼,但此事关乎一名大臣名节,朕也不能贸然处置林中允,何况他还是朕御前的讲官,这些话你可有真凭实据?” 洪鸣起道:“这倒未拿出,臣正要追查,就出现了士子叩阙之事。” 小皇帝冷笑道:“那这么说来,方才一切都是洪主事自由心证了。” 洪鸣起心知天子袒护林延潮之意十分明显,这实在令他心底更是嫉恨林延潮,但他只能答道:“臣惶恐。” 张居正出班道:“陛下,追究是谁在背后煽动,可慢慢调查,但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劝退长安左门外的士子。” 众士子云集于门外,犹如压在天子心头的一块巨石,若不尽快搬走,那么万一长安门外聚集的士子越来越多,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小皇帝点点头道:“不错,诸位卿家,谁能劝退门外士子?” 方才慷慨陈词的大臣听了,都作鸵鸟状,不敢说一句。 小皇帝怒道:“你们平日不是很能说吗?怎么今日却成了哑巴了?” 众大臣都是心道,平日官场,朝堂上奏对,都只需对上,应付天子或上官就好了,但劝退聚集士子,不是下对上,一对一,而是上对下,一对多。 在场大臣们公文往来,可以妙笔生花,应对上官,可以溜须拍马,都是混过关的良法。 但面对近千愤怒的书生,老百姓们可是不吃你这一套,大家平素都没有锻炼过,一个应对不当,激起民愤,那个责任谁当得起。 小皇帝当场点名道:“于事中,朕平日看你平日不是口若悬河,怎么今日不说话了。” 于事中哭丧着脸道:“劝退闹事百姓,未臣力所能及,圣贤书上没有教过,臣无能。” “你!”小皇帝当殿气结。 小皇帝又点了数名大臣,结果一个个都当殿装死。 殿下大臣议论道:“听闻王学里的泰州学派擅演讲之道,若是泰州门人来或可解此危局。” “是啊,当年徐阁老请颜钧来京与会试举人七百人演讲,轰动京城。三公以下,望风请业。据说演讲时,问难四起,严钧机辨响疾,出片语立解。” “颜钧弟子罗汝芳,何心隐,也极擅演讲,但我等又不是泰州学派之人,朝堂之上,急切之间又哪里去找辩才这么好的人。就是找来,面对众士子问难,怕也是不能化解。” 众大臣们都是束手无策。 这时突有一人捏须笑道:“说起辩才,我倒是想起一人可解此燃眉之急。” “何人?” 那人笑道:“你们都忘了在经筵时,舌战群儒的林三元吗?” 众官员一拍额头,纷纷道:“正是如此,他又是当事之人,由他出面再好不过了。” 但问题来了,此刻林三元在哪?(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七章 谁能挽此危局(两更合一更) 最后众官员在武英殿里议了一阵后。 由张居正,申时行,礼部尚书潘晟,工部尚书曾省吾,以及刘一儒,洪鸣起等一众官员一并前往长安右门劝退士子,只留下张四维,冯保侍驾。 张居正与申时行,率着一众官员,登上了长安右门的城楼。 登上城楼后,张居正一眼就看见金水河边跪阙的上千名书生,脸色一变道:“此成何体统?” 百官见此一幕,不由都是一并垂下头,心道这下完蛋了,宰相动怒。 张居正乃大明第一权相,先皇的顾命,太后以天下交托,当今天子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张先生,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敬畏。其余朝堂重臣,连话都不敢和他多说三句,见他战战兢兢。 这样威压一朝的人物,但下面这些学子却不将他放在眼底,公然在皇宫宫门前挑衅他的威严,要废除当年他定下的律令,这让张居正如何能忍。 众官员惊若寒蝉,一并躬身道:“元辅息怒。” “这些书生,我等劝退就是。” 众人推了一阵,最后礼部尚书潘晟,一个人走到城楼前道:“诸位学子,我是礼部尚书潘晟,你们的讼状,陛下已是过目,其中所奏之事已找有司官员询问,到时必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现在时候不早了,你们先行散去,不要堵此门前,惊扰圣驾。” 潘晟用得是官场上的拖字诀,但众士子们聚集于此,怎么会听潘晟一句话散去。 屈横江抱拳道:“大宗伯在上,我等此来已是在状纸上说得清楚了,今日不将卢万嘉等囚于刑部等十六名士子放出,以及朝廷允民间可讲永嘉之学,我们是不会走的。” 潘晟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城楼上的官员都是连连摇头。 这些士子太不识相了,连堂堂礼部尚书的面子都不给。 潘晟忍住气道:“朝廷有律法在,衙门办事皆有章程。朝廷政令不是你们讨价还价的,就算圣上点头,也不是说办就给尔等办的。” 屈横江旁一名士子大声道:“既是如此,那么咱们就候着,朝廷什么拿出章程来,我们就什么时候走。否则我们就一直跪此,不走!” 此言一出,众士子们都是大声道:“不走!” “不走!” 潘晟气得不行向张居正道:“这些学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圣贤书不知读到那里去了。请恕我无能为力。“ 潘晟之后,数名官员又是上城楼劝士子,都是无效,反而有数人被士子们群起攻之,驳倒了回来。 “狂悖!” “放肆!” “我大明士风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城楼上官员们纷纷斥道,但却是一个个无可奈何,作摊手状。 越是如此,张居正面色越加阴沉。 “诸位还有何策?”张居正问道。 众官员面面相窥,在张居正的逼视之下,都是低下头了。 “下官无能!” “下官已是尽力了。” 难道真拿这些士子没办法了。众官员心底问道。 此刻刑部尚书曾省吾道:“元辅,此事因刑部官员往国子监抓拿监生而起,以本部堂看来,这一次叩阙的士子,人数虽多,但领头的却是国子监监生。只要能劝退他们就可收其功。” 做官的本事,就在于抓问题的关键。 别看曾省吾在经筵时被林延潮杀得大败,但这时候一句话,却让众人看到了曾尚书的本事,身居高位的大臣,没有一人是泛泛之辈。 张居正点了点头,回顾左右问道:“国子监祭酒周子义何在?” 张居正话音刚落,就听一人道:“本官已是来了。” 众人看去,但见祭酒周子义步履匆匆地登上了城楼,显然是刚刚赶到。 周子义已是上了年纪,听闻国子监监生闹事后,也是急忙赶来,不顾老迈的身子一步一步登上了城楼。 周子义额上都是汗水,走到张居正面前道:“元辅,本官管教无方,令国子监出了这么大的事,以至于惊扰圣驾。本官愿承担一切责任,还请元辅不要责怪学子们,他们都是不懂事的孩子。” 众官员见周子义这样都是感动,将学子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所有责任一个人承担,什么叫为人师长,后世师表,大概就是周子义这个样子了。 可是张居正处于盛怒之中:“本阁部眼下不问其他,就问周祭酒能劝退这些学子吗?” 周子义向张居正一揖道:“本官愿尽力一试。” 张居正缓缓点头。 于是周子义走到城楼前。 下面屈横江等士子见周子义出现在城楼前都是忍不住惊呼。 “祭酒!” “祭酒!” 下面众国子监监生们,起身又重新拜下道:“学生见过祭酒。” 周子义立在城楼上,扫视城下怒道:“你们这是作什么?聚众胁迫朝廷吗?尔等也是饱读圣贤书的人,怎可作出如此目无君父之事?” 周子义这么一斥,下面的学子都是心下委屈,当初刑部来国子监抓人时,周子义不问,眼下我等向朝廷抗议时,你倒来质问我们了。其实学子们这么想,却是错怪了周子义。刑部来国子监抓人时,周子义并不知情,否则必会断然拒绝。若是周子义拒绝,今日也不会出现后面士子叩阙之事了。 不过周子义几句训斥,本是抗辩的主力的屈横江等监生们都不敢说话。毕竟他的国子监祭酒,读书人敢叩阙闹事,无视皇权的威严,却不敢违背师长。 城楼上众官员见周祭酒一句话下,下面的士子一下子都哑口无言,都是大喜:果真最后还是要周祭酒出马才是,只要国子监监生这般人不起事闹大,那么其他人也会随之散去。 周子义板着脸道:“天子虽年少,但却是古今未有之贤君,你们的委屈,天子岂会不知。但朝廷自有规矩法度,你们如此上谏,不仅无益,还有损天子的贤名。凡我国子监监生速速散去,不可再留在城下。” 周子义几句话,下面士子一阵阵骚动。 师命如山啊! 屈横江等人不敢反驳,在场国子监监生听了周子义的话已有退意。 这时一名士子站起身来,他开口道:“周祭酒此言差矣。” 众人都是大为惊奇,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当众反驳周子义。 “你似并非监生,本官话中哪里错了,你不妨说来?” 这名士子道:“周祭酒未曾亲眼目睹刑部派人拿卢万嘉等士子之事,但学生却亲眼所见。我等当时不过研讨经学义理,但刑部之人不问情由,污蔑我等借经学之名谈论朝政,竟言永嘉经学就是言事功,言事功就是言政,此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然后他们当堂拿人,剥我衣冠,殴我同学。说来骇人听闻,但学生至今想起仍历历在目。” “学生听闻,古之明君在于亲贤臣而远小人。眼下有小人蒙蔽视听,堵塞言路,我等叩阙上谏,不过将民意禀于圣上。圣上疏远小人,只会令天下士民称颂,反而小人在位,放任不管,才是真正有损于天子贤明。” 这士子一席话说得是有理有据,更是一下子点燃了众士子们情绪。 有人想起所受屈辱,忍不住埋头大哭,有人则是大声愤慨地抗议。 相反城楼众官员都是一阵沉默。 言永嘉经学就是言事功,言事功就是言政?这等理由,真亏刑部这些人瞎编得出来,大庭广众说来,我们都是替你害臊。 最要命的是,你还敢殴打士子,谁给你的勇气? 这堪比捅了马蜂窝,古代是刑不上大夫,明朝是刑不上有功名的读书人。生员们都要剥夺功名后,官府才敢用刑,就算你是刑部也不能这么乱来的。 难怪今天读书人敢造反闹事,原来源头是在这里啊。 刑部侍郎刘一儒,恨不得当场掐死洪鸣起,自己真是蠢啊,竟替这样的人背锅。 洪鸣起自是可以感到附近官员的怒火。这读书人是谁,竟然坏我好事,看他言词条理清晰,绝非无名之辈。 洪鸣起此刻狡辩道:“此口说无凭?这是陷害!” 周子义沉默片刻,然后向那士子问道:“若真如你所言,老夫就凭了这乌纱不要,也要弹劾此人,但你说你亲眼所见?本官怎知你是不是胡说。” 对方向周子义一揖后道:“在下江夏府举子郭正域,当日与卢万嘉等士子一并正被抓进刑部大牢。与在下一并被殴打,并关入刑部大牢士子中,也正有周祭酒你的弟子。所以在下敢以功名担保,说言句句是真。” 郭正域当日因没有参与袭击洪鸣起官轿之事,抓入刑部后,不久就被放出,但也见到了卢万嘉被拷打的一幕。 下面不少士子都是大声道:“祭酒,我等当日也是被抓,我等担保郭孝廉所言,没有一字虚词。” 见这么多士子附和,那么此事多半错不了。 城楼上众官员看向洪鸣起,都露出满脸嫌弃的神色。 你自己找死,不要拉上我等嘛。 周子义仿佛一瞬间苍老了数岁,当初在文华殿上,毕生所持的义理,被林延潮驳倒,都没有令他这么沮丧。特别是听到他的学生,被刑部动刑拷打的一刻。 周子义长叹一声,当下转过头来对张居正道:“元辅,请恕下官无能为力,下官会先上本弹劾刑部刘侍郎后,再上本向天子请辞。” 你! 刘一儒被周子义这句话,说得胸口发疼,被周子义这等当朝重臣弹劾,他就算张党骨干,也是吃不消啊。 但除了刘一儒外,众官员心道,周子义这么说,就是要不干活了。 一名官员道:“周祭酒不可啊,若是你不出面,我们又如何能说服这些士子。” “是啊,请周祭酒再试一试吧,至少先劝退士子。” 周祭酒摇了摇头道:“心中无理,口中又如何说出理来说服士子们,强行言之,不过矫饰而已,这我办不到,下官恳请元辅先释放卢万嘉等囚于刑部的书生,否则这些士子必不肯散去。” 听周祭酒这么话,众官员想来,这恐怕是唯一的办法。 哪知张居正斩钉截铁地答道:“不可。” 没料到张居正拒绝的这么干脆。 张居正目光扫过众官员,疾言厉色:“律令只能出自庙堂,岂可出于书生请愿。他们敢裹众叩阙,就算再大的理,本阁部也不会答允!” 张居正说完,张党的官员纷纷道。 “元辅此言,真乃至理。书生叩阙,名为伸冤,实为议政,干扰朝廷决策。” “若说委屈,谁没有委屈,若有些委屈,就裹众胁迫朝廷,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若是今日迫于书生叩阙,答允了他们,放人离去,那明日他们就会得陇望蜀,要求解除禁书院,禁讲学之律令,后天他们就会要朝廷废除一条鞭法,清丈田亩,再后天朝廷即可废除变法了。” 张居正的决定就是最后的决定,方才打算向士子妥协的众官员立刻都绝了这念头。 周子义听了张居正这番话,脸色剧变拱手:“阁老的威风,下官今日真是见识到了。” 连周子义与张居正扯破脸了。 见这一幕,刘一儒,洪鸣起都是心底暗喜,此人不足惧也。 但其他官员想到,周子义都\''罢工\''了,眼下朝堂上还有谁能够劝退这些士子呢? 众官员都是毫无办法。 一名官员私下道:“元辅,京城之中响应此事读书人不少,若失再拖延下去,那么长安门前闹事学子会越来越多。” 另一名官员道:“再如此下去,朝廷颜面何存?” “再如此下去,情况不堪设想啊!” “此刻谁能在此挽狂澜于既倒?” “是啊,百官之中,又有谁能扶大厦于将倾?” “恐怕真是没有一人了吧!” 城楼上,众官员都是犹如热锅上蚂蚁在那乱转。 这时阶下一名官员上前向张居正道:“启禀阁老,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在城楼之下求见。” 众官员一听心道,好啊,这城楼上真是好戏连台啊,这涉事之人这一下子全部都聚齐了。 张居正听到林延潮名字,也没什么好脸色,道了一句:“传!” ps:谢谢大家关心,人已是没事,嘻嘻。(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八章 我就是林延潮 一群乌鸦盘旋落在了紫禁城的宫阙之上。 林延潮走到长安右门,随处可见手持枪戈的禁军士卒,武库里搬来大捆大捆的箭矢随意地摆放在地上,士卒们忙着给弓上挂弓弦。 林延潮走上城楼,随处可见官兵一脸茫然的蹲坐在马道上。 “林中允,元辅有请。” 林延潮随着官员来到城楼下,只见二十余名官员都是站在这里。 不少官员都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而如曾省吾等人看了林延潮一眼,随即转过头去。 洪鸣起看着林延潮心底想到,在这覆巢之局下,你还能有什么翻盘的手段? 洪鸣起没有料到,林延潮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走到张居正,申时行面前行礼:“下官见过两位中堂。” 张居正看都没看林延潮一眼,而是望着正前道:“林中允,来得何其晚也?” 其实林延潮不是故意这么晚才赶到的,因为他当时正在家中,赶来有些路程,本要往长安右门走,但通往道路上都被戒严,不许人通行。 林延潮只好改道往长安左门而来,但因皇宫各门关闭,林延潮又费了一番嘴皮子,禁卫才肯放林延潮入皇宫。 林延潮可以感觉到张居正此刻虽面色平静,但犹如一座快要喷发的火山,怒火随时爆发而出。 这时候解释什么都是错的。于是林延潮道:“下官来迟,还请中堂治罪!” 见林延潮头一句就服软,洪鸣起心底冷笑。 “问罪倒是不急,你能劝退城楼下士子么?” “下官正为此而来。”林延潮毫不犹豫地接口道。 其余官员一听林延潮这么说,都是心道,好大的口气。朝堂重臣都在这里,连礼部尚书潘晟,国子监祭酒周子义都没办法的事,你一个正六品官,哪里来的自信。 张居正听林延潮这么说,反而脸色一松道:“好,本阁部就知宗海不会令我失望。” 众官员听了张居正的话都是心道,这是怎么回事,林中允在此大放阙词,堂堂首辅竟把他的戏言当一回事? 有人则想经筵上,林延潮确是辩才了得,但这又不是经筵,对他委以重任,是不是太草率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请阁老答允下官两个条件。” 众官员一阵骚动,给个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你林延潮也不看自己是几品官,居然敢和张居正谈条件? 申时行朝林延潮含笑点点头,一旁张居正抚着长须,笑着道:“别说二个条件,十个又如何,不过是本阁部一句行与不行而已。” 林延潮道:“其一下官恳请元辅,一会劝说士子时,授予下官临机专断之权,可以便宜行事。” “此不可,”曾省吾站出身来反对道,“林中允以为自己是封疆大吏,还是钦差大臣,临机专断之权岂可轻易授之。” 张居正伸手一止道:“好,本阁部给你,不过需除了刑部放人之权,以及废除禁讲学,紧书院的政令。” 林延潮道:“下官知其中分寸,第二个条件……” “林中允,莫要得寸进尺啊!”曾省吾板着脸道。 一旁申时行却笑着道:“曾尚书,你何不让林中允把话讲完。” 曾省吾与申时行平级,但也不惧他,冷然道:“林中允,不妨掂量掂量自己,向元辅提条件,若是你办不成,一切后果由己自负。” 说完曾省吾退到一边。 林延潮道:“其二下官恳请阁老允开城门,让下官去城到学子面前分说。” 此言一出,众官员脸色都是一变。 张居正嘴角微微一动,曾省吾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林延潮向张居正长长一揖道:“下官此去若不劝退士子,就没想着回到城里,恳请元辅玉成。” 张居正熟视林延潮一阵道:“宗海真疾风劲草,但希望不要是个莽夫,好,本阁部答允你。” “谢中堂。” 林延潮说完转身离去。 众官员都后退给林延潮让出道来,连周子义也不由心道,此子虽不知天高地厚,但贵在此心难得。 值门禁军将领,听说要给这个年轻官员开城门后,惊得下巴都要脱臼。不过是张居正亲自下的命令,他只能开了半扇城门给林延潮出城。 十数名禁军正推开城门,林延潮身处黑暗的城门洞内不由想起,自己临出门时徐火勃,陶望龄恳切的眼神,以及山长自尽于书院那一天。 绝对……绝对不能让此事再发生。 城门推开一刻,城门洞里的禁军们手足无措的,轰然站起身,然后目送林延潮正了正衣冠走出城门。 林延潮走至桥上时,听见身后城门立即关上。 “城门开了!” “有官员出来了?” “朝廷竟肯派官员出门与我们谈?” 林延潮走到拱桥桥顶,桥下的几十名士子都是站起身来。 “朝廷终于派官员出门来与我们谈了,只是不知此人是谁?说话可有分量?” 林延潮远远望去,此刻河边跪满了叩阙的士子,他们纷纷朝桥上自己看来,目光满怀着期望。 不过待他们看到林延潮如此年轻,不由心底下沉,此人如此年轻多半官位低微,朝廷又派人来糊弄我们了。 而城楼上张居正,申时行他们也是看着林延潮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此刻林延潮对桥下众士子作了一个团揖,朗声道:“各位学子,在下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讲林延潮,受天子所托而来!” 河边顿时一片寂静。 一名士子不可置信道:“你就是名满天下的林三元?” “真的是当今状元公?” “不是冒名顶替的?” 面对士子的质疑,林延潮笑着道:“林三元有何了不起的?何谈名满天下?更有什么好冒名顶替的?” 听林延潮的话,下面的士子倒是一片笑声。 “没错,正是林三元本人!” “当年他中状元时,御街夸官我远远见过他一面。” “如此年轻,又着绯袍,不是林三元是谁?” 众士子听说是林延潮来时,争相起身来看,一睹真容。 林延潮索性走到近前,让所有士子们都看清自己,然后重新肃然一揖道:“诸位学子,我就是林延潮!”(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九章 先要好处 大明两百年士风。 士子重科举,官员重科名。 三元及第,两百年官员士子第二人! 连中三元,两百年官员士子第一人! 什么是科举神话?眼前桥上此人就是。 在场读书人对林延潮的文章,从科场八股,状元策问,到为学,漕弊论,西湖游记,以及自陈表,几乎篇篇耳熟能详,张口能诵。 林延潮名满天下,那么士子自是争相起身一睹状元公的风采。 城楼上的张居正等众官员也是出乎意料,众官员议论。 一名四十余岁的官员道:“未料到状元郎,在士子心中有这么大的名声。” “那是,因为他是林三元嘛。” 一人摇头道:“有名声却是不一定有用,那些士子都是横了心的,除非天子亲至,否则方才周祭酒早就劝退他们了。” 这时下面屈横江起身问道:“状元公,你是来劝我等离去的吗?屈某对状元公虽是一直心存敬仰,但此志不可改,所以还请状元不要白费口舌了,替朝堂那些奸臣作说客,如此屈某感激不尽。” 屈横江这么说,众士子都是纷纷附和道:“状元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实不必来趟这浑水。” 听了众士子的建议,屈横江点点头又继续道:“再说我等习永嘉之学由状元公所倡而来,若叶心水陈龙川可比孔孟,那状元公此功可比程朱,屈某等对状元公心中唯有敬仰,不愿与你辩驳。状元公若来劝我等离去,屈某与我等不会答一句,以免作口舌之争,坏了我等对状元公的敬意。” 屈横江这么说,林延潮无论说是与不是,都要陷入被动。 若是林延潮违背屈横江之意,直意继续劝说,如此就会激起众士子逆反心理,让屈横江等人集体当哑巴,不和你辩论。 换过来,林延潮阳说不是,阴为劝说,那也失去了读书人彼此之间的一个诚字。 不过林延潮怎会被这点问题难倒,当下反问道:“汝是国子监监生屈横江吗?” 屈横江一愣道:“微末之名,不意能入状元公之耳,实有辱清听。” 林延潮点点头道:“本官方才看过你们的状纸,汝名所列第一个,恐怕不止是本官,连元辅与圣上也对屈朋友也印象深刻。” 屈横江听说自己名字被天子记住,激动地朝皇城的方向叩拜四下。 然后屈横江起身对林延潮道:“贱名竟能上达天听,屈某已不枉此生。状元公既已面见过圣上,不知圣上之意如何?” 众士子们都是满脸殷切地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实际上还没见过小皇帝,不知天子是何决断。但用屁股想也知道,皇帝若是答允了士子的条件,自己还来劝说个毛线。 林延潮道:“尔等围堵宫阙,令御前不宁,惊扰圣驾,但圣上却叮嘱我等,士子请愿,必有其情,尔等问清情由,好言抚之,不可伤及一人,事后也不可罪及一人。” 众士子听了都是动容。 自古以来,京控叩阙风险都是极大。大臣左光斗的祖先,为免除家乡税赋上京告御状,其家仆持其状纸还未登闻鼓院,就被守鼓士卒乱枪捅死。 明朝在嘉靖时就规定,告状者于登闻鼓下及长安左右门等处撒泼渲呼者,拿送法司,追究教唆主使之人,从重问拟。所以众士子里屈横江等领头之人,这一次聚众叩阙上谏,都是抱着视死如归,不存侥幸之心。 现在听林延潮说天子不降罪一人,令在场士子们都是感动,不少人举袖试泪。 屈横江跪伏垂泪道:“圣上仁德宽厚。” 在场士子都是拜下齐道:“圣上仁德宽厚!” 哭声所至,闻着动容。 城楼上官员听了众士子们的哭声,半响才有一人道:“天子并未如此答允啊,林中允,这是矫诏啊,当问大罪!可是他方才又请了临机专断,便宜行事之权。本官此刻只能佩服林中允之急智,他实是谋定而后动,这番智谋吾实不及。” 另一官员道:“不仅如此,林中允还抓住其中的关窍。” “怎么说?” “士子自知叩阙后必被问罪,故而此来如背水一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林中允此举好比兵法里围城时,围三阙一,放给士子们一条生路。但凡人存此侥幸之心,必不会如之前那么坚决,况且林中允此举还替天子拉拢了士子,一举两得,此策实在是妙啊!” 在场官员纷纷点头,林延潮这处理实在精彩。 “不过此言一出,就算士子退去后,看来朝廷也不能追究了吧。林中允这是在包庇这些书生啊!” “还是先解眼下燃眉之急再说吧,若是林中允能劝退士子,一切都好说,若是不行……不说圣上,元辅都饶不过他。” 说话间,几名顶盔贯甲的将领,一并上了城楼向张居正行礼。 “神机营参将包信见过阁老!” “神机营游击陈大忠见过阁老!” “神机营游击徐庭见过阁老!” 见之一幕,众官员大惊失色,朝廷什么时候将神机营都调来。难道这就是你张居正最后的手段吗? 周子义身子颤抖,上前向张居正道:“元辅,此举实万万不可啊!” 周子义这么说后,众官员一并跪劝。 “元辅!” “元辅,还请三思啊!” 张居正沉思片刻后道:“神机营先行候命!” “是。”包信,陈大忠,徐庭一并退下。 此刻城下的林延潮心道,我此刻已将一切置之度外,矫圣命宽赦士子,既是打一张感情牌,同是也用张居正给我的便宜行事之权,先要好处,否则就算今日千辛万苦劝退士子,事后他们再被朝廷算账,那么永嘉之学照样会遭受沉重打击。不过一切都要自己能劝退士子再说,否则……没有否则。 这时一名士子向林延潮道:“状元公,既圣上既已宽宥我等,那也请圣上允民间讲事功之学,成全我等之意。” 林延潮看向那名士子问道:“你说请朝廷允民间讲事功之学?我问你可知何为事功之学?”(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章 采铜之学(多谢龙蠖不关情书友盟主) 被林延潮询问何为事功之学的士子,名叫姜启明。 姜启明是一名寄居京师的举人,屡试不第之余就博览闲书。 姜启明对永嘉之学,平日也多有涉猎,用功甚勤。后来京城士子里兴起了事功之学,旁人对此学很有兴趣,却苦于不得门径。于是姜启明用以往所学点拨了他人几句,被不少门外士子崇拜。 在理学上,姜启明自是不如当世名儒,但在永嘉之学上,他竟被人尊为经师,实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之感。 后来一次文会中,刑部的人出面给砸了。这一次他出了愤慨,也义无反顾地来此叩阙。 不过姜启明习永嘉之学在先,对叶适陈亮十分推崇,他认为林延潮的学说,只是借了二人的牙慧而已,谈不上有什么创见。 所以姜启明对林延潮心底并没有多恭敬,只是面上一揖后道:“学生所承乃叶陈两位先儒之教,不敢谈知事功之学,林中允所学不也是从此而来,此问难道是替叶陈两位先儒问我的吗?” 这话着实呛人,直令人下不了台阶。 姜启明话中的意思是,我们今日向天子请命是为叶陈的事功学,而并非是你林延潮的事功学,你林延潮别以事功学领袖自居,用以此身份来劝我们回家。 姜启明虽不客气,但听在林延潮耳中,却有一日千里之感。 永嘉学派流传虽不过近月,不料已发展至这个地步。 有人以自己经筵上所言,字字揣摩,宗为开创一派大师,有人以叶适陈亮的学说为经。这就好比读书人学儒学,有人从孟子之言学起,有人从朱熹之言学习一样。 对林延潮而言,并不在意这一点,他在乎是事功之学,是否有更多人学习,整日计较学派渊源,以何人为宗呢? 如此眼光和器量都太狭小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摆在林延潮也有两条路,要么继承前人衣钵,要么自己扛起旗来。 前者相当于王艮之于王阳明,后者则是王阳明之于陆九渊。 林延潮答道:“两位先儒之言,珠玉在前,起一派之学,但吾学却与两位先儒略有不同。” 这是要开山立派了! 这令尊叶适陈亮的姜启明有些不满,当面质疑道:“难道林中允之见,还要更胜于两位先儒吗?” 林延潮笑着,对着众士子们道:“此不敢当,吾以为学术之说,恰如人铸钱。古人铸钱采铜于山,而今人铸钱只买旧钱作废铜铸钱,以旧钱作新钱,既粗恶,又把古人的传世之宝毁坏,两边都没好处。”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士子都一阵骚动。 城楼上众官员都是也是动容。 有官员当场道:“就凭此言,状元公足可居当世大儒了。” 林延潮环顾左右,见众士子从他的话中有所启发,于是他向姜启明问道:“不知汝的采铜之见是什么?” 被林延潮这一问,姜启明不由赧然,因为他只会以旧钱作新钱。 但姜启明不服气,搜刮了肚子里所有的私货然后道:“既是状元公相闻,学生就只好抛砖引玉了。” “学生以为当今之世儒学没落,朱学陷于空谈无用,王学阳儒阴禅,不知学问思辨,朱王二学沦为俗儒之学。而叶陈两位前辈所倡的事功之学,乃外王之道,切乎于治平之略,一扫朱王二学的暮气,可为通儒之学。” 众士子一片叫好。 林延潮问道:“汝言必称事功,又可知事功为何事?” 姜启明想了想道:“事功为外王之用,修齐治平中的治国平天下,当然是思君报国,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姜启明很狡猾,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林延潮在自陈表里引用,他知林延潮要问难,故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言思君报国,苟利社稷,死生以之。那我问你,若有一日国家有事,用你行荆聂之事,刺杀敌主,此去有死无生,你可敢吗?” “这……”姜启明一时不能答。 林延潮没有穷问下去,而是向众士子们问道:“尔等今日叩阙,自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要你们以书生行荆聂之事,你们敢吗?” 在场近千士子听林延潮之言后,倒是有几十人起身道:“吾敢!” “吾敢!” 其余人倒是一阵默然,有人私下道:“我等儒者,说话前当反躬自省,言出则必践,荆聂之事,吾实不敢为之。” “是啊,说敢之人,又怎知不是秦舞阳呢?” 林延潮见此一幕,然后道:“荆聂之事,非大勇之人不可为之,你们若要问我敢于不敢,我只能说不敢。” 此言一出,众士子们一片哗然,他们本以为林延潮要以大义说教,却不料林延潮却当场自承不敢。 这又是从哪里说教起呢? 不过大家转念一想,都觉得林延潮说得倒是大实话。 在众士子面前,林延潮侃侃言道:“昔日唐雎使秦王,秦王大怒,对唐雎说,你知道什么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是也。唐雎答与秦王,我只知布衣之怒。 如专诸刺王僚,聂政刺韩傀,要离刺庆忌。此三子者,布衣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今日加上臣,就有四人了。若臣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秦王听后不敢辱唐雎。” 众士子听了都是入神,对唐雎的书生侠气,不由悠然神往,热血澎拜。 林延潮接下去道:“古人士风,至今思之,可是我没有荆聂之勇,若秦王面前,怕连唐雎也是不如。” 平日儒生都只教他们成仁取义之道,但这番自承不如的话,他们却是第一次听说。 但无论如何,林延潮每一句话,都引得近千士子都是认真倾听,连城楼上的官员们也是为之吸引。 众人纷纷心道,是啊,唐雎不辱于秦王,我们又有几人可以办到呢? 林延潮这时朗声道:“敢问诸位,若我等没有荆聂之勇,唐雎之义,是不是就不足以言事功,报国之事呢?” 此刻姜启明已是心悦诚服,当下十分诚恳地向林延潮深深一揖道:“方才学生鲁莽相询,眼下愿以弟子礼,请教状元公的采铜之学!” ps:再次感谢龙蠖不关情盟主的支持。也谢谢大家的打赏支持,码字好有动力。(未完待续。) 关于更新时间 关于更新,这几天大家也看到了,这两个月更新时间很不稳定。 晚上这一章是写不出来的,与大家说一下,所以放在明天。 年底事情很多,比较忙,比如今天晚上太困了,六点躺下去睡,睡到了十点。 家里人劝自己休息一下,更新停个几天,不要这么累,不过没办法,一日一更了,已经被大家骂很惨了,再请假就不要混了。 既然吃了这碗饭,那么点职人的操守还是要的。告之本书的新追的书友,本书更得虽不多,但至少三百六十五天是不间断的,入行几年逢年过节也没有断更过一天,就算短暂欠更也会马上补上,而且还有不定时加更,这就是可以承诺给大家的。 另外这几天更新的章节,大家也看了,需要查阅很多资料。 这样写吃力不讨好,且会流失部分读者。 但为什么这么写?因为是我的兴趣,乐在其中。 看过寿司之神,感触很深,入行学徒先要在店里打杂十年,店老板才教你如何作寿司,而店老板六七十年只做寿司,精益求精,终于成为行业大家。 相比幸福才入行五年半,入行前我就知道,写作对我而言是真爱,我很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一辈子。 既然要和她在一起一辈子,那就要好好待她。所以每个章节,我都有用心想过写出来,有时候会显得拖沓一点,但真心木有水过。 最后不敢要月票,就向大家求一下推荐票吧!(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一章 明月映万川 “请教状元公的采铜之学!” 姜启明向林延潮一揖后。 屈横江等士子,也如姜启明一并直起身一揖后,又重新坐下,远望而去如波浪前后起伏。 这近千士子的声势,连城楼上的官员都是动容。 这一幕仿佛如孔圣,当初垒土筑坛,于杏林设教,讲三千弟子,授七十二贤人。 又似王阳明在龙场,以天下为庐,开讲心学,士子云来,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 官员们不意,今日竟在此得见。 但见下方本是来叩阙闹事的士子,现在各个都面露郑重之色,向林延潮虚心求教。 这一幕实是匪夷所思。 林延潮袖袍一拂,也向士子们行以一礼道:“老子曾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吾学以一身而至天下家国,只在事功二字。是如明月映万川,天下之事,无不事功之事。” 林延潮的意思,要读书是读得越多越好,但要明道,却是越少越好,要想修齐治平,只在事功之中。如万千江河,共印一轮明月,合天下万物只是一理,我林延潮的明月就是事功。 这一句话令官员士子们沉思,事功不是王道的外用,修齐治平里的治平之略,而林延潮却说事功,也是修齐治平之事。 众士子们心底虽都有疑问,但却无一人质疑,他们生怕错过了林延潮的下一句。 但官员们则不会这么给林延潮面子。他们议论道:“林中允所言,天下之事皆在事功之中,那么此将仁德至于何处呢?没有仁德为轨,又事得是什么功呢?” 另一官员不屑地道:“陈龙川叶心水尚掩饰以王霸并用,义利双行之语,将性理与事功并举,怎么到了林中允口中只剩下了事功?此与法家何异?” 惊世骇俗之论,必有惊世骇俗之语解之。 众士子们静候林延潮的答案。 风拂过林延潮的官袍,他似回想起往事:“数年之前,吾方中解元,返回故里,见我蒙师。蒙师问我读书初心为何?我答曰,修齐治平。诸位可能要问,要如何修齐治平,如何自身达天下呢?” “当时蒙师说,儒字可拆为人需二字,人力有时穷,有时达,圣贤有云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 “力有穷时,独善其身,不劳烦别人,是为修身。力达者,上孝父母,中敬妻子,下爱子嗣,是为齐家。力更达者,出仕为官,为社稷家国谋事,是为治国。若达至天下,则可兼济苍生,是为平天下。吾师曾言,只要能作到如此,即可称之为‘儒’。” 城下城下一片寂静,连方才不屑的官员,露出认真倾听之色。 林延潮道:“这一次归省返乡,我欲再拜会蒙师时,他已是不在,但蒙师当初的耳提面令却一直记在心底。” “自食其力,此修身之功。老吾老,幼吾幼,此齐家之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治平之功!” “若行此三功,圣人所言‘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之大同之世还能远吗?” “是故我等纵使没有荆聂之勇,唐雎之义,也可以言事功。以一身而推天下家国,若吾辈效此,三代治世可成!” 话音落下,停顿片刻,林延潮目光看向场下,但见近千士子此刻面上都是憋得通红。 人不独亲其亲,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是礼运大同篇里的话,天下大同,是孔圣一辈子的梦想,也是每个读书人心底的梦想。 陡然间如雷掌声响起! 众士子们神色激动,奋力地鼓掌。 这一幕连城上的官员也是被震慑。 张居正,申时行脸色都露出莫名的神色。 而几名官员议论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乃孟子的推恩之说啊!” 一名官员道:“春秋之时,杨朱言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墨子言不分厚薄亲疏而兼爱,皆入歧途,唯孟子此推恩之论,深入民心。” 春期时,杨朱说要我拔一根毛来作为天下人谋利的事,我也不干。而墨子说,不分亲疏,无论你是我的父母,还是陌生人,都对你一样好,这就是兼爱。这两种学说,最后都没了,两千年来国人还是奉行儒家亲(动词)亲(名词)之道,先厚待自己,再厚待家人,然后才厚待别人。 “林中允以事功言推恩,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为治平之功,此功见德矣,此论新矣。” “朱子之论,以性理释修身,在释修齐治平,林中允以事功而释,另辟蹊径,且无一句在虚,句句在务实,可身体力行,此为真事功。” 一名官员长叹道:“明日吾就让吾幼子拜于林中允门下,也不知他肯不肯卖我这面子。” 国子监祭酒周子义见台阶下士子们激动之状,则是难过,吾一生勤于儒学,穷三代治世之道,教学生不可谓不用心,但数年之功,却不如林中允几句话下,收士子之心,此难为情矣。 士子们的掌声好容易停了下去,林延潮继续道:“故而何为功,利人利己,是为功,何为仁,爱人爱己,是为仁,故功在其中,仁亦在其中……” 啪! 啪! 啪! 在场书生再度鼓起掌来,将林延潮说到一半的话,打断了…… 不少士子都是举袖试泪,纷纷自顾道,朝问道,夕可死矣。 周子义嘴中虚张了两下,也是闭了下去,神色中反而露出了释然的神色。 儒家一直主张义命分立,崇义绌利,义利不两立。这是将义利二者,二元化了,但圣贤教我们‘惟精惟一’,义利二者不对立,要解决矛盾,一定要有‘一元化’的解决之道。 那么利人利己的事功,就是明月映万川里的明月,也是林延潮学说里,比陈亮叶适青出于蓝的地方。 “好!” 连站在城楼旁站岗的官兵,也是不由自主地鼓掌为林延潮的学说叫好。 众官员大惊失色环顾左右,见无数官兵脱去盔甲刀枪,站在城墙边听林延潮说听得入神,眼下说到妙处连他们也不由鼓掌叫好起来。 众官员见了这一幕,脸都青掉了。 这算什么? 眼下这算什么? 连本是自己人,与士子们对立的朝廷官兵,此刻都站在林延潮一边去了。 ps:感觉这一章远超我的水平。(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二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这些士子也就算了,但眼下连扁担倒了都不识一个一字的官兵,竟也为林延潮学说折服。 现在城下士子,城上官兵们都为林延潮摇旗呐喊的这一幕,着实打了这些官员的脸面。 怎么人与人差距就这么大呢? 同样是劝说,自己上阵被人喷回来,但林延潮却将劝说变成了自己的讲学。 官员们不知正因林延潮讲得并非玄妙的大道理,即便不通文墨之人,也能切切实实的明白。 看着屈横江,姜启明等士子们脸上的兴奋,以及被一下子点燃的热情,林延潮也不由为之感染。 这样的感觉,好似一个落难之人在荒原里行走了很久很久,以至于连说话都忘记,但突然一天遇到一群同样要走出荒野的人。 有什么能比与志同道合之辈一起,为了共同理想而努力来得更幸福,因为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前进,这就是吾道不孤! 林延潮又是数度想开口,但数次都是还未说,即被众士子们的掌声打断,不由无奈最后不由伸手按了几次,众士子们方才停下。 林延潮方才开口道:“圣贤之言片语,意有千万解,唯有事功方可思辩,躬践圣贤之意,故而行而后知……” 朱熹讲先知后行,将知行分为两体。 王阳明反对朱子的看法,他说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离知怎可谈行,离行怎可谈知。真知即是行了,不行不足为知之。 王阳明将知与行二元,看作一元,这就是知行合一。这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让无数人从知行的迷茫中走出。 也以此奠定了王阳明儒家大宗师的地位。 不过林延潮话音落下,部分士子心想,这不对啊,朱子说知而后行,王阳明讲知行合一也就算了,你林三元为了强调事功的重要,也不至于强调行而后知吧! 一名士子起身有几分底气不足问道:“状元公,学生有一不明请教,朱子有言,论先后,知为先,行为后;论轻重,知为轻,行为后。” “正因行为重,故而不得不慎之,若是不知而行,不学而行,如此实可忧。” 此士子这么说,众人都是深以为然。 城楼上刘一儒,洪鸣起几乎要拍掌叫好了,但看左右官员都替林延潮担心,这才没表露出来。但他们心底把不得这士子将林延潮问难道。 行而后知,对于现代人很好理解,这就是实践出真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对这个时代的士子们,就足以颠覆他们的世界观了。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答道:“学海无涯,唯有以苦学为舟,为学难道就不是行吗?天下之事,无不事功之事,躬践知之是为行,为学知之亦为行。为学不害人而利己,功也。无学是为无功,无功是为无知,故行为知先……” 激烈的掌声再次将林延潮的话打断。 连方才询问的士子也是神色激动地向林延潮道:“学生冒昧,状元公之论,学生心悦诚服。” 而洪鸣起则是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刘一儒也是面色铁青,真是没什么可以难倒林延潮的。 掌声稍歇,一名士子问道:“请教状元公,为学为功,我儒者还需以何为功?” 林延潮答道:“为学,自食其力,皆修身之功。” 王学虽提出知行合一,但又说圣人之理,吾性自足。于是王学各派围绕也要不要\''为学\''争议。 到底是明心见性,不学而明,还是儒家正统的勤学内察自省,以学而知? 王学中泰州学派里颜钧这一脉,专讲率性而为,自省自悟,有一扫古人之刍狗,自开开一片乾坤之说。 此论迎合取巧,很受下层百姓的喜欢。但林延潮明确反对这一点,泰州学派这点与孔子学而后仕的主张明显背道而驰了。 “父母恩养,跪乳而报,子女赡养,反哺之义,手足之情,既长且久,皆齐家之功。忠君报国,兼济苍生,皆治平之功。” 林延潮说完,一名士子突然道:“状元公所言兼济苍生,尚可理解,但古人有父而莫知其为父,虽有君而莫知其为君,故未有忠孝,亦未有不忠不孝。” “说一句诛心之话,此天下乃朱家一家一姓的江山,保朱家江山于我何利?于百姓何利?无利之功何以言功?” 狂悖至极之言,官员们一并咆哮。 此何心隐之流劣徒。 真无父无君之言。 张居正眉心一动,何心隐就是说了这样的话,而且还四处讲学,才令他动了杀机。 申时行也是为林延潮捏一把汗,这话若是解释不当,那么方才林延潮一番长篇大论可谓前功尽弃。 林延潮心道,这年轻人真无知无畏,什么都敢说。林延潮答道:“汝可知道亡国,亡天下之辩?” “敢问状元公,何为亡国,何为亡天下?” 林延潮道:“昔崖山之后,宋祚倾斜,元以北夷入主中原,我中华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此亡国亦亡天下。百年之后方得太祖驱除胡虏,复我中华,正吾衣冠,传祖宗姓氏,使日月重光。” “我中华之民自有我中华安之,岂可夷狄治我中华之民!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绝我衣冠,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可谓之亡天下。故保国即保天下,天下之兴亡,匹夫有责矣!”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真振奋人心之语,可以联想后世之时,中华每到了存亡绝续之时,总有仁人志士喊出这口号来。 鼓掌声顿时响彻长安右门上下。 热泪滚落儒衫,士子们都是边试泪,边鼓掌,拭泪后鼓掌,鼓掌后试泪。 问难的士子也是心悦诚服,向林延潮一揖退下。 一名官员向周子义问道:“周祭酒以为林中允之言如何?” 周子义眼角有泪花闪动,然后缓缓道,此言非一世之言,言者非一世之人。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张居正默念了几句后,对申时行,曾省吾道:“圣上在宫中必是久侯本阁部先去面圣!” 申时行,曾省吾一并躬身道:“恭送元辅。” ps,父亲手术很成功,看着书评里的话莫名的感动,拜谢大家关心和支持。(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四章 大大的忠臣 张居正居然放心的走了? 岂不是相信林延潮已是控制住了局面?就凭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刘一儒,洪鸣起见张居正一走垂泪心道,相爷,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谁来主持大局啊! 其余众官员见林延潮仍立于阙下,但此刻已全没有了方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众士子们反而是诚心诚意地向林延潮讨教。 此人居然将叩阙逼宫之事,变成了一场讲学,这说出去谁信啊?不说士子,连一旁的官兵们都是听得津津有味。 士子争相向林延潮,请教事功之学。 而林延潮是应对如流,有问必答。 但凡遇到士子问难,林延潮都似不假思索般,似于眉睫间得之妙语,三言两句之下即令士子们拜服。 这等辩才这等急智,每名官员在这一刻都只能是自叹不如,深感觉此子前途远大,不可限量。 至于对一旁的洪鸣起不由都是一并摇头,心道此人是如何之蠢啊,居然得罪了林三元,真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 城楼下众士子此刻已是拜服。 “状元公此言真拨云见雾,深解我等之惑,只是如此事功之学更应推广天下才是,吾等更不能见朝廷禁之。”屈横江起身道。 众士子们一并附和,经过今日林延潮的开坛布道,他们已是成为了林学的忠实簇拥。 但众官员都眉头一皱,林延潮此刻就是再大的能耐,也是劝服不了张居正,让他改变主意啊。 看着士子们渴求的眼神。 林延潮笑了笑道:“曾经有位古人雇匠人雕马。匠人取巨石而雕,三年功成,雇主视之甚奇,问匠人,汝怎知此巨石中有马?” 这比喻令众人不由莞尔。 林延潮道:“我辈口口声声言事功学,却不见事功,正如雇主见石马,而不见匠人三年之雕琢。” “学派之说名目而已,古人没有事功之学,难道就不求事功了吗?正如程朱不出,孔圣就不谈正心诚意?孔圣不出,三代就不知仁义?” 林延潮的话娓娓道来,说了一半众士子已是露出了深以为然的神情。 林延潮放眼四顾大声道:“事功之学,只在事功二字而已,几年之后,或许使事功之学不存,但只要大家记住事功二字,那么此学不死,甚至百年后数百年后,儒学已是道亡,只要我等记住仁义二字,圣贤之学不死!” 长安右门的城楼之上,申时行对左右道:“本阁部也回宫复命了,你们谁愿与我同去。” 城楼下的掌声如雷,响彻不止,曾省吾等堂部官员也是一并向申时行道:“吾等与阁老一并见驾就是。” “也好。” 申时行,曾省吾走后。 刘一儒对左右道:“我道状元公有什么本事,也不过是这口头事功的一套!” 洪鸣起在旁附和道:“刘部堂所言极是,此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刘一儒见洪鸣起点点头然后道:“本部堂先行一步。” 见刘一儒要走,洪鸣起连忙道:“刘部堂,你与阁老都走了,此地谁来主持大局啊?” 刘一儒拉起洪鸣起的手道:“此处还有你洪大人吗?洪大人,你可是国之栋梁,朝廷干臣,主持大局之事舍你其谁,不要推脱了。” “下官?下官连一个官兵都调动不了,万一士子们闹事怎么办啊?”洪鸣起急忙,却见刘一儒头也不回地走了。 “洪主事,借光!” 周子义跟着刘一儒,拂袖从洪鸣起面前走过。 “洪主事,借光!” “洪主事,唉!” “洪主事,还是想想如何与圣上交代吧!” 其他官员一个个从洪鸣起面前经过,最后只留下洪鸣起一个个孤伶伶地在城楼上。 此刻武英殿里,小皇帝手足无措地坐在殿内,四周都是只有他侍奉多年的心腹太监。 “自太祖开国来,还未出现过士子叩阙之事,而朕登基恰十年之际,居然出现此事,难道朕是无道之君,不配主此神器,以继承列祖列宗传下的基业?” 张诚等几名心腹太监连忙劝道:“陛下,切莫这么说,陛下登基以来,兢兢业业,实有为之君啊,此事说不定有人在后搬弄是非,陛下还请先进御膳,说不准立马元辅就劝退了这些士子回宫见驾了。” 小皇帝摇了摇头道:“朕哪里有胃口。可有去请林讲官?士子信服他的永嘉之学,若是他出面必可解决。” “方才宫禁回禀,说林讲官已是入了皇城,料想已是去长安右门。” “如此就好了,林讲官有应变之才,他必能劝退士子。”听说林延潮去了长安右门,小皇帝神色稍定。 小皇帝仍坐在武英殿里等候消息,但是张居正一直没有回宫,于是他又陆续派了好几名太监去长安右门探听情况。但回来的几个太监都是给他带来失望的消息,连一贯信赖的张先生,也是毫无办法,朝廷若不答允条件,士子就不肯离去。 小皇帝听了再度垂下了头,几乎捶胸道:“满朝大臣都不能替朕分忧吗?” 此刻太监张鲸急匆匆地奔回殿内,喘粗气言道:“陛下,林中允已……是到了长安右门……劝说士子了?” 小皇帝见张鲸一脸喜色,不由惊喜地问道:“林中允既来,那士子们可退去了吗?” 张鲸笑着道:“士子们仍未散去……” 小皇帝一脸失望道:“怎么连林中允也办不成吗?” 张鲸好容易喘匀这口气道:“陛下,瞧奴才这张嘴,话没说完,奴才该死。” “别该死了,到底怎么回事?” 张鲸道:“臣亲眼所见,当时众大臣们束手无策,唯独林中允不辞艰险,竟是孤身一人出城劝说士子。” 小皇帝听了惊道:“此真将生死置之度外,林卿家真的一个人出去了?” 张鲸笑着道:“是啊,陛下,若非奴才亲眼瞧见,谁知道林中允竟有如此勇气,古人有颜真卿骂李希烈,今有林三元劝士子!” “呸!你这个狗才,林卿家此刻还没死呢,你拿颜公相比,真是晦气,再说众士子们岂是如李希烈那样的叛贼?”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张鲸见小皇帝虽是骂人,但龙颜上却是带着笑意的样子,心底也不怕,只是叩头道:“奴才肚里墨水少,但是林三元是如颜公那样大大的忠臣,是断然不会错的。” 听张鲸这么说,小皇帝顿时哈哈大笑,然后走到张鲸面前踢了他一脚道:“那还要你说!”(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五章 林学 作内官都是深谱逢迎拍马屁之道,林延潮是天子钦点的状元公,又是宠信的近臣,张鲸当然捡皇帝爱听的说。 张鲸挨了天子龙足一腿,顺势一倒,犹如王八翻身,顺势一滚,又重新趴在地上。 张鲸这滑稽的样子,惹得小皇帝大笑骂道:“林卿家是如何与士子们说道的,你这狗才速速给朕说来,不准少了一字。” 张鲸道:“是,当时上千士子堵住宫门,官兵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内臣吓得是双腿直哆嗦啊,倒是林中允当时与张少师说,去了就没打算回来,是没有半点惧色啊!” 小皇帝点点头道:“林卿家一介书生居然有这等勇气,难能可贵啊。” “那也是陛下慧眼识人。” 接着张鲸就与小皇帝讲林延潮如何劝服士子的。 “陛下,什么采铜于山啊,什么唐雎说秦王啊,什么明月映万川啊,那些读书人,听了状元公的话,是又感动又落泪的。内臣肚子里墨水少,但也是能琢磨出状元公说得都是实实在在的道理,不是什么迂阔的话。” 小皇帝听后却是沉默,张鲸心道,坏了,莫非是林三元言语里有什么犯忌的地方,惹得陛下不快了。 却见小皇帝却道:“好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啊!” 小皇帝想起,林延潮自陈表里一字一句。 经筵之言,实臣之志,言可食,同季布毁诺,志可夺,不如于匹夫。 臣闻言必可行也然后言之,行必可言也然后行之。苟利社稷,生死以之,此臣之言,臣之行也,愿迹此生平,无愧此语…… 念到这几句,再想起林延潮在宫门前所为,小皇帝不由想到,林延潮真纯臣,没有一字虚言,正如他宫门所言思君报国,是句句身体力行。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我大明每个读书人,每个百姓都能有此心,如此天下太平,盛世可期,朕也可及尧舜!” 小皇帝目光跃过紫禁城的重重宫阙,仿佛看见心目中的盛世景象,那是历代圣贤所称颂的三代治世! 此刻殿外太监道:“陛下,张少师回宫来了。” 小皇帝被打断了思绪,道了一句宣,重新坐在龙椅上,方才憧憬尽去,恢复了平日的样子。 张居正入殿后向天子禀告宫外局势。 张居正没说几句。 申时行,周子义等大臣都来到殿上。 周子义一入殿就道:“陛下,臣身为国子监祭酒,才具不备,以至有宫门叩阙之事,一切责任都在于臣,臣不胜其职,罪责难逃,请陛下罢臣之职,着有司追究。” 众官员都是暗叹,周子义果真如之前所言,将学生闹事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小皇帝也知周子义的为人,为难地道:“此事周祭酒虽有责任,但你是三朝重臣,朕还需周卿来辅佐。” 小皇帝虽挽留,但周子义其意甚坚。小皇帝无奈道:“此事搁后再议。” 哪知周子义还没完又道:“陛下,臣还有本弹劾刑部侍郎刘一儒!” 刑部侍郎刘一儒一动也不动,心底却把洪鸣起骂惨了,此事全因洪鸣起而起,但他居然因此背了黑锅。 刘一儒跪下哭道:“陛下,此事臣有罪,洪主事请了堂谕,说清查私自讲学之书生,臣一时不察也就答允他了,之后事情种种,臣一概不知……臣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 刘一儒这么说,就是抛弃洪鸣起了。 小皇帝冷声道:“你之罪责稍后再问,刑部主事洪鸣起何在?” 众官一阵默然。 片刻后太监道:“禀陛下,刑部主事洪鸣起,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在殿外恳请面君!” 这洪鸣起,林延潮竟是一起来了? “宣!” 上了年纪的洪鸣起颤颤巍巍地走入殿内,众人都是看待死人一般的看着洪鸣起,然后又看向洪鸣起身后的林延潮。 但见穿着斗牛服的林延潮,举步迈入殿中。 经历了今日宫门叩阙之事,就算是曾省吾,刘一儒,对林延潮也怀有敬意。 不说他的胆识,就说他在宫门外所讲的经学。 林延潮之学看似出自永嘉之学,却又自承一脉,按照当世人说法,可冠称‘林学’二字。 就如同陆九渊启心学门径,王阳明发扬光大,故而王阳明之学,既称心学,也可称为王学。 而林延潮所讲,承于陈亮叶适,又与陈叶之学相较有独到之处,可称得上开宗立派,完全可称为‘林学’。 就这一点而言,在经学的地位上,林延潮虽远不及朱熹,王阳明,但已是超过了当今名儒罗汝芳,周子义,沈鲤等人,达到比肩理学大家湛若水,气学大家罗钦顺的地步。 眼下称林延潮为经学大家,丝毫不为过。 此刻殿下众人看去,洪鸣起白发苍苍,犹如风烛残年,而林延潮则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对比这一幕,恰似旧学已死,新学当立! 殿上众人目光都跃过洪鸣起,看在林延潮身上。 “臣林延潮(洪鸣起)参见陛下!” “洪鸣起你可知罪?”天子震怒。 洪鸣起叩头后,梗着脖子道:“陛下,臣无罪!今日林中允在宫门外的表现,更确认了臣之前所言,士子叩阙为人煽动之事。” “陛下,诸位同僚,若不是林中允自排自演了这出好戏,那些士子们怎么会如此配合,他们又怎么会被此贼三言两句的劝退,背后断然有人主导这一切。永嘉之学惑乱人心,对抗官学,林中允为了其说,不惜逼迫士子叩阙,胁迫朝廷,再排了这一出戏给大家看。此人实是包藏祸心,乃国之巨贼。不说其他,就凭他在宫门前,私自立说之事,就可请加少正卯之诛!” 少正卯与孔子同在鲁国,二人学说不同,被孔子说为是煽动人心之言。所以孔子上台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少正卯杀掉。而洪鸣起居然请皇帝杀林延潮,以禁他的学说。 啪! 御案震动,小皇帝拍案而起道:“朕看要加少正卯之诛的人,是你洪鸣起!” “陛下?臣无辜……”洪鸣起身子颤抖。 “金殿武士何在,剥下此贼的官袍,乌纱帽!”(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六章 矫旨 洪鸣起指责林延潮时,林延潮就候在一边,即使要以少正卯之诛时,也没有二话。林延潮的表情,仿佛是看着一个戏子在戏台上自编自唱一般。 天子玉音落下,武英殿里值殿将军一并涌上。 洪鸣起没有料到,小皇帝居然连给自己和林延潮当庭对质的机会也不给。 “陛下,臣无辜!” “陛下,臣实冤枉啊!” “此事乃林中允所至。” 小皇帝寒着脸坐在御案上,但见直殿将军一左一右抓住洪鸣起的双臂,直接将他的脸按在了殿砖上。 洪鸣起这时方才知害怕,鼻涕眼泪尽出道:“陛下,恳请你念老臣年迈,饶臣一命啊!” 众官员都是摇头,若是你方才能如刘一儒那般认罪,天子或许能网开一面,但你到了此刻仍是叫嚷,要给林延潮加以少正卯之诛,这不是罪加一等吗? 不说林延潮是天子近前重臣,就是他的经学中,提倡报国事功,兼济苍生,以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无论他是不是反对理学都不重要,最重要是他拥护朱家王朝,大明江山。 这样的学说,你加以少正卯之诛?天子要诛你才是真的。 洪鸣起虽是求饶,但值殿将军却丝毫不容情,摘去洪鸣起的乌纱,再剥去他的官袍。 见了这一幕众官员为之侧目,天子登基以来,还从来没有官员享受过这等待遇。张居正在旁默不作声,也是默许天子此举。 “将此贼交北镇抚司审问!”小皇帝金口直断。 洪鸣起听到这句后,身子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一般,如死狗般垂着。 众官员看向洪鸣起都是露出一抹同情的神色。 官员送到北镇抚司,让锦衣卫审问,哪里还有好果子吃?能留半条命出来就算很难得了。 这场洪鸣起与林延潮的斗法之中,洪鸣起可谓是完败。 洪鸣起就如此被值殿将军拖出了武英殿,殿上也恢复了平静。 小皇帝的目光扫过殿上,众官员不由心底一寒,原来他们一直顾忌张居正,但今日天子借士子叩阙,惊动圣驾之事,突然露了这么一手,是不是皇帝要一步一步收回自己权力。 是啊,士子叩阙,虽有洪鸣起处置不当在先,但也说明读书人对大臣不满,除了要求释放卢万嘉他们,还有要求废除禁止讲学的政令,故而直诉天子。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他们的脸面何在? 这时次辅张四维出班道:“此次士子惊扰圣驾,刑部虽有职责,但其因全在国子监监生挑头所至,臣肯请陛下彻查此事。” 众官员点点头,眼下洪鸣起责罚完了,代表天子对士子有了交待,眼下要追究士子的责任,否则颜面尽失,朝廷如何能忍。 这是官场上一贯各打五十大板的作法。 张四维此言一出,林延潮神色一动,在宫门前自己矫旨,赦免士子之罪,就是为了士子们求一道护身符。 林延潮也知凭借这道护身符作用太有限,但终能缓一缓。但政治就是这么无耻,这边朝廷刚温言劝退士子们,那边就迫不及待地算账。 这是打了自己的脸面啊!自己在宫阙前,前头刚说了天子赦免士子,后头朝廷就将带头士子尽数捉拿。 林延潮看了一眼张居正,他虽然当初是答允过自己,便宜行事没错,可是天子却不知道啊! 小皇帝心底对士子闹事,怎么能不恼怒,毫不犹豫地同意道:“这是正理,既是如此就交……” 小皇帝话音刚落,这边周子义就出班道:“陛下,此次士子闹事,全由微臣约束太学生不利所至,所有职责都在臣身上,故而恳请陛下治罪臣一人就好。” 周子义再度一人力扛此事。 张四维道:“此一码归一码,周祭酒约束太学生不利,确有其责,都责不尽都在周祭酒。太学生有狡诈艰险之徒,利用读书人不满的情绪,挑拨煽动士子闹事,这才是原因所在。臣以为朝廷应该治每一个有罪之人,不使其漏网,也不该枉罪于每一名无罪之人,让他无辜受冤。” 张四维的话,顿时得到了大多数官员们的赞同。 小皇帝也是点头道:“次辅所言有理,赏惩严明,方显朝廷之信。周祭酒朕知你爱护学生,但上千太学生中,难保没有一二宵小。这等品行不佳的士子,就算是圣贤也是教不好的,所以周祭酒不必尽揽其责。朝廷自有律法在,不会冤枉一人,也不会放走一个奸恶之徒。” 小皇帝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张四维领头,众官员一并道:“陛下圣明!” 小皇帝面露得色,周祭酒还要再说,但一旁与他交好的官员频频目视。 周祭酒丝毫不知,只是连连向天子叩头:“臣恳请陛下开恩!” “陛下开恩,网开一面!” 周祭酒不住叩头,几乎将额头都叩青了,官员们虽于心不忍,但只能装着没有看见。 正当小皇帝要下令时,林延潮出班道:“陛下,臣有罪,恳请陛下降罪!” 林延潮这一举动,众官员都是吃了一惊。 小皇帝也惊道:“林卿家,今日你劝退士子,实有大功,朕还在想如何赏赐你呢,你怎么说自己有罪?” 林延潮道:“陛下,臣有矫旨之罪。” 矫旨? 小皇帝又惊又怒,林延潮居然干出这等事情来。 小皇帝几乎站立不闻,手指林延潮颤声道:“林卿家,朕真看错你了。” “臣有罪!”林延潮叩拜道。 自古以来,失去皇帝宠信的大臣,比被皇帝厌恶的大臣下场要悲催十倍。 小皇帝定了定神,看向林延潮寒声道:“你是如何矫旨的,如实奏来!” 林延潮起身道:“陛下,臣为了劝退士子们,矫圣命,说陛下已是宽容了士子的罪责,故而士子们感念陛下之恩,故而才肯离去。” 原来如此。 小皇帝气稍消了一些,但仍是余怒不减道:“朕从未说过要赦免士子,你如此矫诏,虽是从权,但朕若再责士子,不是自食其言吗?” 话刚说完,小皇帝忽觉不对,若林延潮真是矫诏,如此大罪,为何方才洪鸣起不在自己面前控诉林延潮,甚至当时在场的大臣,太监怎么也没有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提到此事。 这其中有蹊跷啊!(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七章 公道自在人心 官员间一般都有一个默契所在。 就是下面的事,尽量不捅到上面去,大家尽可能内部消化。 久而久之,就形成所谓官场文化,那叫欺上而不瞒下。 如林延潮这一次向张居正请说便宜行事,然后在宫阙前故意矫旨,假传圣意说赦免士子的罪责。 听闻此事的言官,都不会追究。 倒不是林延潮矫旨合情合法,因为张居正掌摄政之权,总揽国事,这一次处理士子叩阙之事,也可以临机专断的。但他毕竟没有授予林延潮矫旨的权力,这是皇帝才有的权利,譬如皇帝授予钦差大臣便宜行事,急事可不请圣命。 不过因一切事情紧急,大家也不会当真,毕竟确实张居正,林延潮临危受命,确实可以便宜行事。更重要的是,御使就此事弹劾林延潮,那不就是弹劾张居正吗? 哪个言官敢弹劾张居正?你不要命了?京察考核大权可是牢牢抓在张居正手中呢。 所以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不将此事奏报给皇帝。真要找林延潮麻烦,弹劾他私立学说,都比弹劾此事更好。 所以林延潮向天子陈情说自己矫诏时。小皇帝先是震怒,但转念一想,不对,矫诏是何等大罪,怎么没一个官员向自己汇报此事。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官员们默认了此事。 朕虽是年少,但尔等大臣别以此忽悠朕,觉得朕很蠢吗? 小皇帝目光扫过殿上,众大臣都是很是心虚的垂下头。 好嘛,果真其中有文章。小皇帝心道。 这时张居正出班,之前他一直不说话,但这一刻却不得不出面。 林延潮看了张居正一眼,眉心一动。 “当初林中允向臣请求开城劝说士子时,曾请便宜行事,臣当时答允他了。”张居正向皇帝奏道。 原来如此。 小皇帝冷哼一声,果真背后有真相,幸亏朕留个心眼,否则就要错怪林卿家了。 张居正刚说完,曾省吾出班奏道:“陛下,元辅虽给林中允便宜之权,却没允他可以矫旨,林中允在宫外假传圣命,全是自作主张,臣恳请陛下明鉴!” 身为张党大将,曾省吾自是第一个要为张居正开脱。 曾省吾说得也有道理,便宜行事有很多种,虽也没说什么样行事算过线。因此矫旨可以算有错,也可以算从权,一切看大家自由心证。 不对,曾省吾猛然一醒,眼下朝堂研究的不是林延潮是否有罪的问题,而是是否捉拿带头闹事士子的问题。 林延潮本来完全不将此事捅到朝堂上的,那时他不仅无罪,凭他这一次劝退士子叩阙之功,不仅天子赏赐,也可获得张居正之赏识,那可是大功。 但他故意捅到天子面前,就是破坏了官员间的默契,损了张居正的颜面,还遭天子降罪,这是什么用意? 那就是他与周子义一般,宁可自己顶罪,也要朝廷赦免士子们! 此人从当初向张居正请便宜行事之权时,早就想到了这一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张居正等朝堂大臣,能够说话算话,事后真的不追究此事。 而是希望天子顾忌自己的名声,只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赦免了这些士子。 天子金口一开,即君无戏言。 大臣可以说话不说话,但天子不行,又何况这位少年天子,极度要面子,一心要作尧舜,你要他自食其言,无信于天下,如何肯? 所以林延潮就是算定了这一点,不惜自己待罪,也要保下士子们。 此刻小皇帝也不由踌躇起来,话已经是说出去了,此刻再责怪林延潮也是没有用了。堂堂皇帝,怎么能自食其言啊。 于是小皇帝也是无策了,向张居正问道:“张先生以为此事当如何呢?” 张居正看也不看林延潮,周子义一眼道:“臣以为再追究士子也是于事无补,况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何况天子呢?” “祭酒治学不力,理应领责,但念在其三朝元老份上,允其致仕之请就是,但夺去还乡恩遇。” “至于林中允……” 张居正话音一顿。 “……今日之事,林中允有功也有罪,但罪大于功,且平日为官持才而傲,有负圣心,可令其冠带闲住,并命其往都察院自陈其罪,再作定夺。” 众官员心底一寒,张居正的处置,可谓是铁血无情。 要在铁血皇权前,强行保住这些士子,可以! 朝廷要给两万名大小官员,天下三十万士子一个交待。 那么付出你的代价来。 张居正开出的价码,就是一名从四品国子监祭酒,一名正六品詹事府的官员的乌纱帽。 周子义被罢官不说,还夺去还乡恩遇,如归乡途中不能住驿站,朝廷不拨与力役,以及每月食米也没有,周子义一切官员致仕后的待遇都被剥夺了。 周子义本就求致仕,罢官还算好说,但林延潮的处罚却是更重,冠带闲住就是保留官身,但免去翰林院,詹事府的一切职务,同时还要去都察院为自己申辩。 若是都察院认为林延潮有问题,还要进一步降罪! 那时候可不是冠带闲坐这么简单。 周子义,林延潮两位官员不惜自己罢官,也要换得士子无罪,这么做值得吗? 有人以为然,有人不以为然。 张四维轻轻摇头,下首申时行露出不忍之色。 小皇帝眼眶有几分湿润,看向御座下跪伏的周子义,林延潮。他缓缓闭上眼,吐了两个字:“准奏。” 雷霆雨露具是君恩! 林延潮,周子义将乌纱帽脱下,抬起头来面对御座上的天子:“臣林延潮(周子义)叩谢陛下!” 二人叩拜数次后,提起官袍向后退行数步,转身离开武英殿。 武英殿外,暮色已降紫禁城。 远处宫墙笼罩在夜色之中,近处是天子仪卫手持金瓜长戟列于殿下。 两位太监上前,后面跟着十几名仪卫。太监道:“两位大夫,让咱家送你们出宫。” 周子义哼了一声,林延潮则拱手道:“有劳了。” 二人离开武英殿,太监侍卫跟在后面。 林延潮离周子义一步,对方虽免职了,但仍是保持六品官对四品官的官场礼仪。 “你之事功学除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句,其余尽是功利之说,不足取。”周子义不客气地道。 “非功利,是事功。”林延潮辩道。 监视林延潮,周子义二人离宫的太监,皆是不解。 二人今日遭夺官,本该是一脸郁闷才对,要不然也是对朝廷抱有怨气这才算正常,怎么这一出门就是争执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来。 “老夫还不是认同你事功学的一套。” “侍生也以为理学暮气已重。” “老夫返乡必著书讲学,斥你的事功之学。” “侍生也必争锋相对。” …… 作别时,林延潮对着周子义深深一揖,周子义则是点点头。 “祭酒保重!” “你也是。” 两日后,都察院。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合称三法司,掌管一朝刑律。 这三处是官员们平日远远避之的地方,平日轿子来到这里,宁可绕道,也不愿在这几个衙门经过。 此刻都察院大门外。 一名御史亲自送林延潮出门道:“申阁老早与我们关照过了,此不过是例行公事,请宗海宽心就是。” 林延潮笑了笑道:“有劳了,看来以后要常叨唠风宪了。” “哪里话,就当这几日来都察院喝茶好了。” 说完御史毕恭毕敬地送林延潮坐上马车。 马车驶回林府。 陈济川对林延潮笑着道:“有申阁老金面在,看来不用过多久,老爷就可以官复原职了。” 林延潮不以为然地道:“你只说对了一个字,金是要的,面则是次要的,只要打点到位,我就算再矫诏一次,也是无妨。” 陈济川忍不住笑出声,连驾车的展明手腕都是抖三抖。 见陈济川,展明二人的反应,林延潮不由道:“瞧你们,我说笑的。” 陈济川,展明摇头纷纷表示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行驶一半,马车却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老爷,你还是下车一看吧。”展明口气中有几分吃惊。 林延潮挑开车帘,见了车外一幕,却是惊讶。 林延潮连忙下了马车,陈济川则是跟着他的身后。 道左一名士子一揖到地:“宣府生员林志平见过中允!” 林延潮点点头。 “昌平县举子路兴见过中允!” “济府监生屈横江见过中允!” “沧洲生员姜启明见过中允!” …… 随林延潮行过,道路左右的士子如波浪般伏下作揖。 “江夏郭正域见过中允!” “嘉兴于大中见过中允!” “泾阳雒于仁见过中允!” …… 林府府门这时推开,徐火勃,陶望龄与十几名林府下人走了出来,但见府门前聚满了不知多少士子,正一一向林延潮作揖。后面的士子更多,来不及一一说清,只好勉强道个名字。 “岳封。”士子长长作揖。 “林品然。” “周正。” …… 徐火勃,陶望龄看着在人潮中行来的林延潮顿生自豪,此公道自在人心!(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八章 门生 万历十年。 张居正居首辅的第十个年头。 也是万历皇帝登基的第十个年头。 国人喜整数,特别在这第十年的整数上。 为酬张居正十年来辅政之功,天子加其太傅诰命。张居正位极人臣,其恩遇大明开国以来,无一大臣临于之上。 而临近新年,皇室内也有喜事,皇后王喜姐诞下一女,虽不是皇子,但也是皇家嫡女。 另当初怀龙嗣的王姓宫女,也就是王恭妃临产在即。 天子登基十年,皇后诞女,另有一妃怀龙嗣,两宫太后都十分高兴,命皇宫上下大肆操办庆典。 初一这日,天子御皇极殿,接受百官朝贺,并设宴赏赐诸大臣,赏赐大臣银币,至于三位辅臣,五位讲官另厚赏了彩币,银两,绸缎。 而居于家中,被勒令冠带闲住的林延潮,自不能赴宴,当然也没有赏赐。 冠带闲住后,林延潮的牙牌被上缴,连紫禁城都不能进。 初一至初三,紫禁城热闹非常,一片君臣同乐,共享太平盛世的景象,唯独林延潮似被朝堂上下遗忘了一般。 但对于忙碌奔波了一年的林延潮却没什么失意,反而打算借此过一个好年。都察院封印,林延潮免去都察院报道,正好抽空在家陪林浅浅度佳节。 不过虽是少了公事上的烦恼,但林延潮却仍是不得闲,反而府上是车马如市。 林府的大门前,来拜会的读书人可谓是络绎不绝。 陈济川又拿着厚厚的一叠拜帖来找林延潮。 手中拿着这么多拜帖,陈济川却对林延潮苦恼地道:“都是闻名而来的士子,要么是送礼上门,要么是景仰大名投帖,最难办的却是这些投拜师帖子。” 林延潮笑了笑不说话。 徐火勃点点头道:“是啊,这要拜入老师门下的,可是不少!老师在宫门前所讲\''明月映万川\''后,这事功学在京城士子里是真正流传开来了。” “众士子眼下都将永嘉之学,直接称为林学,不知多少士子每日习之,投帖上门的,送上拜师程仪的,都是要拜在老师门下。” 陶望龄点点头道:“幸亏老师现在冠带闲住,否则来得更多,而且多是趋炎附势之辈,现在门外才是真心求学之人。” 陈济川闻言道:“老爷,这帖子的事,你可需斟酌一二,若是再推却,则是伤了不少士子之心。况且里面还有不少老爷你的同年同僚引荐呢,这些人的面子可不能扫。” 正说话间于伯走了进来道:“老爷,门外有一人持翰林陈学士的帖子,说陈学士引荐他要拜入老爷的门下。” 听闻是陈思育介绍,林延潮当下对孙承宗道:“既是光学士引荐,不可怠慢,你先替我应酬一二。” 孙承宗应了后,连忙离去。 下面又有人持帖子上门,有数人还是拿着六部部堂的帖子,说是他们的亲戚,子弟要拜在林延潮门下,研习事功学。 林延潮自不可能亲自迎接,于是只能派孙承宗,陈济川,徐火勃,陶望龄见客。 上门的士子来头大一些的,由孙承宗,陈济川接见。 普通的士子,就让徐火勃,陶望龄代己接见。 忙碌了一整日,好容易送走了这些热情的士子,几人都是累得不行。 徐火勃不由道:“老师,孔圣当年教授三千弟子是如何办得?我等今日见了十数人,已是力竭。” 陶望龄在旁笑着道:“三千弟子孔圣也不是一一授之,子夏,曾子也曾代师传圣贤之道。” 林延潮看了陶望龄一言,微微点头,然后对二人道:“这几日上门说要拜入我门下的弟子,你们以为如何?” 二人一并道:“老师,大多人其意甚诚,并非是一时兴起,还有数十人都是来了一趟二趟,甚至好几趟的。” 林延潮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旁孙承宗道:“东翁,这讲学之事,还需谨慎,眼下东翁冠带闲住,身处嫌疑之地,若是在此讲学,难免会触人之忌,洪近溪可是前车之鉴在前!”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孙先生提醒。” 陈济川道:“可是老爷,这些弟子中不少都是大臣显贵所荐,若是贸然拒之,于这些大臣显贵的面上,也是不好看。” “以你之见呢?”林延潮问道。 陈济川道:“我看老爷不妨先收了这些人的拜师帖子,也算是收录门下,如此老爷不用出面讲学,触人之忌,也可收拢人心,为己之用。” “这不是拜师帖子成了门生帖子?”孙承宗皱眉道。 没错,就是门生帖子。 如林延潮一干同年,身上要常备一封申时行的门生帖子,如此出去办事方便。 这按道理来说,三品以上官员或者督学,地方正印官收门生帖子丝毫不稀奇,只是林延潮这区区正六品官,还是被夺职在家的官员,也收门生帖子,那就十分罕见了。 林延潮想了想,官场上对于收授门生忌讳也不忌讳,如果你是会试,乡试主考官,或者是一省督学,国子监祭酒,这就是公开收门生的途径,朝廷官员知道也不会有二话。 但是如果你不是通过这途径,大肆收纳门生,那么就有结党之嫌了。而且随意给了门生帖子,很多人就可以拿这门生帖子出去招摇撞骗。 这个时代师生之间,有权利和义务关系。 比如历史上顾炎武落难,有人求钱谦益帮忙,钱谦益说行,你让顾炎武向我递一封门生帖子,我就帮他。于是此人冒名给钱谦益送了帖子,顾炎武知道后表示拒绝,我怎么能当你这大汉奸的门生呢?于是就向钱谦益要回门生帖子,否则就要在众人面前澄清事实,钱谦益不得已,只好将帖子还给顾炎武。 故而林延潮也不好滥收门生,再说这些士子多是慕林学而来,想要研习经学的。若是林延潮收门生帖子,不就成了官场利益关系?成了结党营私之途? 林延潮想了想道:“也好,若是再拒之门外,未免也不近人情。若是这些人明日再来,就告诉他们拿几篇趁手的文章在身边,我看过后若是合意就收下,算是记名在旁,其门生帖子我会收下,但给不给,却要考核其功课品行。”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说妙。 一般官场上递门生帖子,都是请德高望重之人引荐,为师之人看过可以,就收入门下,两边就结成师生关系,这是比较重利益关系的方式,至于指点门生学问品行,那基本没有。 如此就脱离了真正意义上的师生了。 但林延潮不同,若是不合自己的意,就不收你的门生帖子,就是合意,只是收下你的门生帖子,好比学武里面的投帖,记名弟子。 之后林延潮还需考核学生的学业品行,若是林延潮认可,就在门生帖子上写上自己大名,交还给你。真正的门生帖子都是一式两份,以后士子就可以以林延潮门生的身份在外行走了。 这认可的方式,就好比是佛学里的印可一般。 这也是将师生关系,真正变成传道授业解惑的那等,而非官场上利益关联的师生关系。 如此既能收录真正要学经学的士子,也避免了结党营私,或者说就算是结党营私,也避免了当上此罪名。 “老师此举极是,宁缺毋滥,也免得有宵小在外借着老师名头行事,败坏了老师的名声。”陶望龄第一个赞成道。 徐火勃也是笑着道:“是啊,如此我们以后不更是老师的左膀右臂了吗?” 林延潮看向徐火勃一脸高兴的样子,自是知道他高兴什么,徐火勃,陶望龄二人可谓是林延潮一手培养的,将来是可以传衣钵的。 若是以后拜师人多了,他们二人自是水涨船高。 林延潮不由心想,自己这一划分,不就成了仙侠小说宗门里,外门弟子,内门弟子,真传弟子如此模式。 比如收帖子的叫记名弟子,给帖子认可的,叫门下弟子,然后如徐火勃,陶望龄这样的入室弟子,到最后还有传以衣钵的衣钵弟子。 而孙承宗,陈济川这等的就是长老。 这简直是开启了武侠帮派模式嘛,自己不就变成堂堂掌门了? 这脑洞确实开得有些大。 次日。 林延潮有意收录门生的消息一放出去,顿时士子云来。 虽说他们被告知,暂时不能先给门生帖子,但仍是有不少人愿意一试。 孙承宗他们依林延潮所说的办法,当场叫来人当场写了一篇事功学为心得的文章,以及趁手文章,荐书,履历等一并交给林延潮过目。 投献文章这一套,古人称为行卷。行卷也是士子自荐信,若是对方收下你的文章,就有提携你一把的意思。 当初林延潮得胡提学赏识,也是献他一篇文章,得他收录。 林延潮将文章一一过目。 林延潮收录也是综合数面考量,比如引荐这名士子的人,很有背景,或者是这个士子是显宦家子弟,当然优先考虑。 要么就是举人,监生出身,或者是科试中获得不错名次的。 还有就是文章里观点有一见之得,真知灼见的,这样的士子着重收录。 当然也有门生拜师礼送得特别丰厚,其他方面差一点,也是可以的,有教无类嘛。(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九章 拜师 窗外大雪纷飞。 灯火下,林延潮正细细读着文章,一面读,一面手中的笔不停。 每一名投帖之人的文章,林延潮都有仔细看过,并着一一批改。 不仅是文章上写了批语,甚至句词用法,甚至语病错字都一一改在文章里 当然这也多亏林延潮一目十行的本事,否则一般人哪里能如此。 林延潮写得极快,没过多久,就写完一封,无论合意不合意都会将文章,帖子让陈济川带出。 在书房外的天井里,雪花落在井里的青砖上,天井四面屋檐下摆着几十张椅子。 几十名书生穿着狐裘,棉袍,或站或坐,林府的下人提着茶壶,往书生手里的茶碗里添上热茶。士子们对手上的热茶并不在意,只是在热烈的攀谈着。众人都有志于事功之学,故而在场的多是志同道合之士。 不久陈济川拿着文章,帖子走出了门。当下所有士子都是停止了谈话。 “蒋越!” 陈济川叫了一声,当下一名二十多岁的书生来到陈济川面前行了一礼。 陈济川将文章和拜师帖子交给他说了几句,这名书生听后顿时露出沮丧之色,看了文章后道:“得状元如此尽心批改,纵不能得愿,但学生也是铭感五内。” “老爷说了,兄台与他不过缺了一些缘法而已,倒不是其他。” 两人重新作礼,这名蒋越的书生转身离去,一旁书童连忙赶着给他撑伞。众人再见对方,此人脸上的沮丧之色已是少了许多。 几名士子商议道:“此人乃是嘉兴蒋越,他的文章我看过,是不错,但匠气太重了些。” “匠气太重就是修饰文辞。方才写得事功策论,又不是重文辞,再好的文辞难道能出状元公之右。状元公收门生,绝不是要那些只知寻章摘句的书生。” “不错,我等都是来求经义之道,宫门前吾闻事功之道,仿佛如见一片新天地,若不能拜状元公门下,此生憾矣。” 众人谈论间,陈济川又是来到天井里。 “许文昌在吗?” 一名三十多岁穿着粗布棉袍的士子,走来忐忑地行了一礼。 陈济川说了几句,但见许文昌脸上露出大喜之色。 这等喜悦之色,犹如许文昌刚刚榜上提名了一般。 一旁众人看了也无不羡慕。 “学生谢过陈管家。” “先不着急谢,还是见过老爷再说。” 当下许文昌由陈济川领路,走至天井旁林延潮的书房。 书房中点着炭盆,比天井温暖许多。 许文昌向正在伏案批改文章的林延潮拜下道:“学生无锡茂才许文昌拜见状元公。” 林延潮停下笔,转过身对许文昌笑着道:“你的文章我看过了,如欲折衷天下之义理,必尽考详天下之事物而后不谬这一句,于我深有所得。” “谢状元公夸奖,学生于事功之学不过初窥门径,愿拜入状元公门下穷极此道。” 说完许文昌双手捧起自己的门生帖子和文章。 林延潮从许文昌手里接过帖子和文章,交给一旁的孙承宗后道:“从此以后你记名于我门下,但能不能出师,要看你平日所学,为人品行。” 许文昌大喜道:“弟子记住了,多谢先生。” 古人一般师生之间,都是称先生。 若学生对先生,表示更进一步尊敬,则可称老师。 比先生,老师更进一步的,就是称夫子了,这好比学生把老师,当作孔圣一般在心底敬仰了。王世贞就曾讽刺,说官场门生称座主,不过是老先生,但严嵩当国时,就有门生谀称严嵩为老师,更有甚者,竟称严嵩为夫子。 林延潮笑了笑,见许文昌无比郑重地行叩头之礼。 之后下人捧上茶来,许文昌郑重其事地端过茶来向林延潮奉上。 林延潮喝了对方奉上的茶水,看了一眼呈上的拜师礼,然后离椅将许文昌扶起:“以后需勤学勉力,不可懈怠。” 如此师生名份就这么定下了。 许文昌走出门后满脸喜色,神采飞扬,不少士子见了这一幕,都是羡慕,一并上来向他祝贺。 “许兄,先我等一步!” 许文昌笑着:“侥幸而已。” 众人仔细打量许文昌,也不见得对方多出色,反而他的布袍不起眼处打着几个补丁,不免心想他能得林三元赏识,我又为何不行。 也有人想,听闻名师择徒极严,我以为状元公身为帝王师,眼界不同于常人,却不想不严于择徒。 林延潮择徒确实不严,因为所用是宽进严出的标准。 儒学从没有道不可妄泄,法不可轻传之语。儒家先贤讲学时,一贯主张你只要肯来听我讲课就是我的弟子,甚至你心底不认同我也没有关系。 甚至人戏称,你教你,并非是我认可你,只是我这个人爱诲人不倦罢了。 你拜在我门下从学,要我认可你,就必须出师。 比如孔子以诗、书、礼、乐教授门下三千弟子,但最后能贯通诗、书、礼、乐,身兼六艺者唯有七十二人,这就是七十二贤的由来。 三千弟子,名著青史不过七十二人。 孔子实行的就是宽进严出的标准。 如此对弟子约束自是极宽,儒学从不讲一人终生只能拜一师,你拜在我下读书,也可摆在别人门下。孔子门下弟子除了颜回都曾去听少正卯讲课,孔子知道了也没有约束弟子,说你不准去,两个你只能选一个。 还有就是拜师礼也是随意,儒家讲究的是心仪成礼,辅以束修而已。 如孔子弟子中子贡富甲一方,以重金资助孔子周游列国,子贡之赠,孔子没有辞。还有穷得响叮当,又想拜在孔子门下的士子,孔子说也行,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大意是孔子说,自行带一束肉干向我拜师的弟子,我从没有不教的。若孔子认钱不认人,如颜回、子路、卜商、冉求、仲弓、原宪、伯牛等出身寒门的学生,都无法成为他的弟子。 见许文昌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众书生们不免问许文昌,你给了状元公多少拜师礼。 许文昌惭愧地道:“不过六礼而已。” 拜师六礼即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干肉。这是民间拜师再简单不过的礼仪,但此区区六礼就能拜在当今帝师,翰林学士,三元及第的林延潮的门下,这是何等便宜之事。 在场大多数拜师礼带得不甚重的书生,都是松了一口气,心底对林延潮的感激更甚。 不过其中也有一人却眼珠一转…… 片刻后,书房里一名士子向林延潮行礼后道:“禀状元公,学生家贫,不能支束脩。” 林延潮搁下笔上下打量了这名士子,确实不甚富裕的样子,然后点点头道:“此无妨,可缓一段时日,但束脩之资却不可不纳。” 林延潮也是随意之人,若是每名弟子各个都有子贡之财,那当然最好,但若是没有也行,肯给干肉的也行。 林延潮这么说后,这士子没有丝毫感激,反而理所当然地道:“学生有颜回之志,亦有颜回之贫,听闻状元公也是贫寒出身,当知我等之穷苦。今日状元公得志,却索束脩之资,岂非忘本。故而学生恳请状元公免去束脩,待宽裕后再偿。” 林延潮淡淡地道:“不错,你的束脩之资不在我眼底,但古人空手不相见,空手拜师,此非礼也。你还是先回去,想通了这个道理再来。” “学生……” 这士子还要说话,却被一旁陈济川打断道:“老爷已是发话,这位兄台还是先请了。” 见陈济川逐客,那士子只能离去,走到门口,突愤然转身道:“状元公,学生闻圣人之教,在于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如颜回一贫如洗,但先师对他却赞誉备至。” “弟子愿以颜回事先生,状元公为何不能如先师待颜回。吾此来以为状元公乃雅量高致之士,但今日见之不过尔尔,若今日之事为外人道之,天下之人会如何看状元公?” 闻言林延潮眉锋一动:“站住!” 这名士子以为得志,停下脚步负手问道:“状元公,有何高见?”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汝非颜回也。我问你功字怎么写?” “一个工一个力。” 林延潮道:“不错,功字从力从工,以劳定国也。无力焉能言得,无力焉能言道。” “汝不自行束脩,从我而学,与不劳而获何异?此非事功之道,也不成礼数,故而还是请你另择名师吧!当然你也可道与外人,看看天下人笑话的是谁。” 那士子听后无言以对。 顿了顿林延潮又道:“你非吾徒,这句话我本不愿教你的,但教了你,你需有所偿。” 那士子道:“学生身无分文,状元公还要怎么办?” 林延潮点点头道:“身无分文那无妨,济川,将此子给我丢出府外!” 陈济川冷笑一声,招呼几名孔武有力的下人进屋将这名士子拿住。 “此有辱斯文!”这士子叫道。 但是却无人理会。 片刻之后,陈济川拍手而去,但见林府门外的雪地里,这名士子四脚朝天地摔在上面。 六百三十章 讲学 这日来府的有二分之一的士子都被收录。 也就是上门的近五十名士子里,林延潮收录了二十余人。 入夜后,又是数名士子来到林府。 “谢状元公的再造之恩。” 监生屈横江,举人姜启明,郭正域对林延潮叩了头。 林延潮一一搀扶三人起来道:“再造之恩,实在言重了。” 屈横江正色道:“没有言重,若非状元公,我们三人此刻都已身陷囹圄,此番鲁莽行事,还累及状元公与祭酒被夺职,我等于心有愧。” 一旁姜启明也是道:“是啊,状元公为了在天子面前保下我等,累及罢官,实与我等有再造之恩,今日此来,是请状元公允我等服弟子之劳。” 郭正域点点头道:“请状元公允我等所请。” 林延潮见三人其意甚诚,于是点头。 这三人都是叩阙时领头的士子,自己对几人有施恩,若是收录门下,将来可成为林学的骨干。 林延潮笑着道:“也好,诸位与我也算神交已久,既是如此,你们拜师考核的文章,可以免了。” 众人齐笑,下人奉茶,三人一一给林延潮敬茶,算定下师生名分。 于是几人重新坐下,谈古论今,谈及被囚在刑部的卢万嘉等十几名士子时。 林延潮与屈横江,郭正域道:“你们且宽心,为师打听过,洪鸣起被押入诏狱后,刑部里暂时没有人敢为难他们,至少是不敢用刑了。不过要想放出来,却要看元辅的意思,此为师力不能及。” 三人都知林延潮已经尽力,忙岔开话题聊其他的。 屈横江性子豪爽,谈论尽兴时常抚掌大笑。 姜启明高谈阔论,不乏妙语。 唯独郭正域言语甚少。 林延潮对这三名弟子甚喜,自己也是谈兴不减,足足聊了一个时辰方才告退。 数人走后,陈济川,陶望龄见林延潮神色甚喜,陈济川不由笑着问道:“老爷,可是收了得意弟子?” 林延潮笑着道:“当然,横江可比子路,正域可为子游。” 子路,子游都是孔子门徒,位列十哲之一,林延潮这么说将二人评价极高。 “恭喜老爷收得高足。”陈济川向林延潮贺喜。 倒是陶望龄听了不说一词,有几分闷闷不乐。 林延潮看了陶望龄一眼,知他的心思,对他勉励道:“横江,正域自有长处,而望龄则可道南!” 陶望龄闻言,方才闷闷不乐之色一扫不见道:“谢老师赞誉。” 当年杨时于洛阳师从二程中的程颢。杨时学成后返回南方老家。送别时,程颢目送杨时的背影,欣慰对旁人道:“吾道南矣!” 后杨时果真在东南讲学传道,信徒无数,洛学自此南传。 林延潮这么对陶望龄说道南二字,有衣钵期许之意。 之后数日之间,林延潮又收录了七十余名门生。 林延潮收录门生的标准,不择出身,只要你有略有所长即可(出身好,文章好,背景大,科名高,甚至拜师礼给得多),即可收下拜帖,当一名投帖弟子。 由此可见林延潮收徒的高通过率,几乎没什么门槛。 除了屈横江,姜启明,郭正域等,还有不少叩阙的士子,也被林延潮收录在门下。 这么多人师从林延潮,将来于林学自是大有好处,只是选择一个讲课地方倒有几分难处。 林府上肯定是不行了,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而且惹人注目。 于是屈横江他们替林延潮四处奔走,在国子监旁找了一处宅院,供给林延潮讲学之用。 这宅院莫约有三亩大。 林延潮走进前院,就满意的点点头对一旁候着的十几名弟子道:“此前院十分宽敞,稍作清扫,可坐得两三百人。” 左右弟子一并道:“先生说得是。” 林延潮迈步走过院门,众弟子们随后从行,但见院后一排五间正房,正房左右还有卷棚。 林延潮对弟子道:“此五间正房可作学厅之用,左右卷棚,可歇息藏书。” 屈横江道:“只是年代有些久了,未免失修。” 林延潮笑着道:“无妨,略微修补就是。若是真的华宅美厦,倒也不是读书进取的地方了。” 众弟子一并称是。 定下正堂后,林延潮来至后院,见有一处水榭,水榭旁万竿青竹随风而动,不由点点头道:“此处甚好,为学之余,你们可在此休憩,以解疲乏。” 众弟子都是笑着道:“先生满意就好,我等无需考虑。” 林延潮对这处宅院十分满意,这里离自己府上只有一条街的路程,来这里讲学十分方便。虽说屋舍虽是破旧,但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行。于是林延潮拿定主意,拿此作为自己讲学布道之地。 当日林学近百名门人一并赶来。 几名士子一入院子就见院中栽着高槐古柏,还有数名年轻的士子,在院内拿着扫帚扫雪。 几人笑着道:“好个清静的地方,此乃读书的好去处。” 几人都是大笑,穿过前院小门,来到五间正房拼作的正堂处。 正堂上悬着一匾额,匾额上写着‘学功堂’三个字。 几人驻足一阵,一人问道:“学功何解?” “学功,当然是以学为功啊。” “是啊,先生不是说过,为学,自食其力,为修身之功,此事功之本。” 几人一并进入学功堂,但见堂内摆着一排排的杌椅,从前往后有十几排这样。 厅堂里杌椅排得满满的,唯有中央,左右各留出一条过道。 堂上已来了不少士子,众人初见都是不相熟,彼此相互作揖忙着认识。堂内也有不喜交游的士子,就一人坐在偏僻的椅上,捧着随身所携的书认真读起,传出郎朗读书声。 几人心想,大家以后一并拜在林延潮门下,即是同窗共学了,上前结纳才是应有之意,于是几人举步上前与其他士子通名。 待杌椅差不多坐了三分之二以后,头戴幅巾,着一身深衣的林延潮来至堂上。 众士子们忙噤声,各自坐回杌椅上。 师道尊严,惟师惟上,都是儒家一贯所持的,所以众士子看向林延潮满脸皆恭敬之色。 六百三十一章 道统论 林延潮第一堂课讲得是什么? 众弟子不由都怀揣着期待。 林延潮站在堂上目光扫过众人,先拿出一册,命一旁的徐火勃持册让每名门生都在册上画卯。 众弟子见此不由生出新奇之感。 林延潮对众人道:“此举名为签到,大家既拜在我门下,课业当时时察之,若讲学之时不能至,何以谈为学,这也是无规矩不成方圆。” “是,先生。”众弟子皆称是一一在册上画卯。 而另一弟子,陶望龄则是端来一尊石磬,放在林延潮身前的讲案上。 待弟子们画卯后,陶望龄,徐火勃坐在讲案侧的左右椅上,然后林延潮以小锤轻敲石磬。 叮一声轻响后,学功堂重归肃静。 林延潮起讲道:“孟子曾有言,由尧舜至于汤,由汤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孔子,各五百有余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孟子此言说得是自己所学之统,由尧舜,汤,文王,孔子一脉相传,孔子之后,以其学统所传自任。” “后此学统之论,为朱子所承,朱子曾言周子,二程,得孔、孟不传之绪,而朱子又得二程之传。是以理学学统是孟子,周子,二程,朱子,并视学统为道统,尊理学为儒学正宗。” “而陆象山言因读孟子一书中,万物皆备于我,有所领悟,并道孔子之学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他所学承之孟子,因而心学学统亦承孟子。而后众所周知,阳明先生承陆象山之统,将心学发扬光大。” 众士子听林延潮之言,都是不明所以。 林延潮不是讲事功学吗?怎么讲起理学,心学的道统来了。若是林延潮讲这个,那么理学心学的宗师,随便一个来都比林延潮讲得好几倍。 但林延潮继续道:“横渠先生的横渠四句里有云,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有人言事功学承何圣贤所学?其学统上无所承接,凭空而出近乎法家,你们以为然否?” 听了这句众人才明白。 林延潮要说的是事功学的学统,也是道统。 战国时百家争鸣,除了主张向将来看的法家,其余学说如孔墨老庄,儒家墨家道家都是向过去看。 他们推崇先王之治,觉得战国之乱,祸害起源于人心不古,故而他们都想恢复先圣时那等淳朴民风,故而各家学说,都说自己继承了先圣之学,故而讲学统道统。 唯独法家不法先王之治,商鞅就说过,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所以法家提倡治道不法古,主张锐意改革,因为历史是在不断进步,而不是一成不变的。 因此儒墨道家中,独法家不讲传承。 而永嘉学派好似从南宋时凭空而出,但偏偏又说自己是儒学一脉,未免令人有些不信服。加上永嘉学派主张事功,主张变法强国,思想近乎法家,所以被认为纯粹是披了儒家学说的皮,行得还是法家那一套。 现在林延潮说事功学学统从何而起,众士子都是一脸茫然。 林延潮道:“事功之学为儒学一脉,由孔子传至子贡,子夏。” 林延潮此言一出,仿佛半空响起惊雷,众士子们都是一醒。 众人都是心想,儒学由孔子而兴,故而推孔子为源不为过,但子贡,子夏启事功之学,我们怎么不知道。 咱们虽然书读得少,但林三元你也不能乱忽悠人啊。 见众人震惊之色,林延潮是丝毫不出意料:“朱子有言,子贡虽未得道统,然其所知,似亦不在今人之后。” 这是朱熹夸子贡的话,说子贡虽没得道统,但孔子之学他也是学的差不多了。 其实不用朱熹讲,大家也知道论语里孔子与子贡的对话是众弟子中最多的,子贡篇幅也是众弟子中最长的。 子贡辩才还极好,连孔子也承认不如子贡,此外子贡处事还擅变通,孔子评价他为‘达’。众弟子中孔子对子贡器重,也仅次于颜回。 林延潮续道:“子贡经商务实,开儒商之祖。周天子告朔诸侯,诸侯受朔时要杀活羊祭祀。后鲁国君已不用告朔之礼,子贡提议将祭祀的那只活羊去掉,孔子责子贡,尔爱惜那只羊,吾却爱惜其礼。” 商人重利,一贯为理学鄙视。 但事功学提倡经世致用,通商惠工,反对重农抑商之策。所以子贡经商求利,不合理学,却合事功之学。 至于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则表现了子贡重实用不墨守旧礼,这也是事功学的精神。 林延潮道:“虽子贡没有著书立学,但览其事迹,也可视为事功学之先贤。” 听林延潮这么解释后,众人也算认同子贡地位。 “至于子夏,孔子之后,讲学西河,教弟子三百人……” 子夏是孔子亲传,论语里子夏说过一句话,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就是道德上大节要守住,但小节可以变通。 “……并授魏文王为王者师,又授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李悝……李悝篡法经,商鞅挟法经入秦……” 听着子夏的教学经历,众人不由佩服,论教学经历,这是何等牛逼。 魏文王在战国是媲美秦孝公的存在,任用儒家之田子方、段干木,法家之吴起,李悝为大臣,儒家法家大臣并立朝堂同心协力,魏国因变法而兴盛。 魏文王事子夏为师,用子夏的学生田子方、段干木,吴起,李悝为变法骨干,等于就是用他的学说治国了。 此外子夏弟子里田子方、段干木继承儒学,禽滑厘是墨子首徒,吴起合兵家法家,事迹妇孺皆知,就不多说了,主要是李悝还是法家。 李悝为法家鼻祖之一,开战国,也是中华变法之河,他写了一本书名为法经。后商鞅挟法经入秦,得秦孝公重用,主导秦国变法。 法家中李悝,商鞅都可谓承子夏之学。 子夏学问是孔子亲传,但他之学重于儒学里的务外经世,故而有别于子思,子张,在儒学中另起一脉。 所以众人听林延潮这么一解释,称子夏启事功学,也有道理。 “子贡,子夏后传荀子……” 听到林延潮提到荀子这个名字,众士子心底一噔心道,果真有他。 子贡,子夏都没有学说留著后世,只能从别人只言片语中察起主张。 但荀子不同,他有学说传世,读其书称荀子之学为事功学开山祖师,那么再适合不过了,简直不容置疑。 荀子与孟子时代相近,但主张却是南辕北辙。 荀子的学说,受历代儒家学者的抨击最多,甚至有人主张将他从儒家门籍里开除出去。而对林延潮而言,他对荀子的性恶论不那么认同,但他的学说与事功学确实相近。 比方李悝是子夏的弟子,商鞅是子夏徒孙。法家里同样显赫的另两位人物,韩非,李斯则都受业于荀子门下。 荀子与子夏一般,都继承了孔子的‘外王之学’。 荀子讲,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还讲礼以定伦,法能定分,主张礼法并举、王霸混用。 孟子所倡‘法先王’,荀子则倡‘法后王’,这争论就好比当初周子义与林延潮争论,周子义说要法就法三代先王,林延潮说三代可法,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可法。 荀子曾去过秦国。 当年孔子西行不至秦,但荀子对秦国评价却极高,说秦国百姓,吏,大夫皆有古风,政治清明,仿佛无人治理般,几乎古时之治。 荀子还赞治之至矣,秦类之矣,意思国家大治至秦国那个程度就行了。 别人都以为荀子很推崇法家治下的秦国,但荀子话锋一转,却道秦国什么都好,但偏偏没有儒。 荀子还说,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 就是国家治理之道,要么纯粹以王道,要么王道驳以霸道,没有儒怎能不亡,这就是秦国所欠缺的。 弟子李斯曾对荀子说,秦国之强,是因为非依靠仁义去为之,如此做事能放开手脚。 荀子告诫李斯,舍仁义而行,这是舍本逐末,乱世就是这么来的。 李斯最后没有听,仍西行去了秦国。 说到这里,日冕所指已是过了一个时辰,林延潮顿了顿,示意稍稍休息,自己离开学功堂。 众士子们方才听着林延潮侃侃道来,皆觉得他的话中有至理在其中。 议论时,众人还归纳其道统之说,若说理学道统,是曾参,子思,孟子,以及后来的程朱,他们务孔子所传的内圣之学。 那么事功学道统则是子贡,子夏,荀子,务儒学里的外王之学。 还有人道,儒学道统里也有务外之学,看来务外不是法家所创,而是法家师法儒家而来。 此言大家都觉得有几分道理。 士子们又心想,那么荀子之后,事功学学统应是龙川先生心水先生继承了吧。正如孟子之后,学统为北宋时周子,二程继承。 林延潮回到学功堂,将石磬一敲。 石磬响后,众士子们都停了议论。 林延潮又起讲道:“荀子之后,事功学之学统传之……”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 “……传之董子。” 林延潮说完,众士子们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都生出竟然是他的想法。 ps:这一章理论讲太多,可能不少读者不喜欢,但却十分有必要,因为道统说,是林三元的大杀器,要具体讲一下,下面大家才不会一头雾水。 六百三十二章 轰动 董子就是汉代大儒董仲舒。 就是历史课本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但董仲舒没这么说过,他的原话是‘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汉武帝落地到实处的,则是‘罢黜百家,表章六经’。 见弟子们议论纷纷,林延潮一敲石磬,堂上又安静下来。 林延潮道:“非董子,无我儒学之今日,但朱子认为董子没有继承孟子之学,不足以承道统。但吾却以为董子之学,在于儒法合流!” 儒法合流! 这一声犹如一记钟声,响在众士子们心底。 “法家尊权,儒家尊君,此两家相合之道。故而董子以春秋大一统,取儒法两家之共识。” 这话怎么解释? 孔子曾说过,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荀子有言,隆一而治,二而乱。 韩非说,事在四方,要在中央。 三派学说都支持天下共主,中央集权,所以董仲舒取儒法两家共识,创立春秋大一统的学说。 两千年来,国人共尊一个中华。如后来人说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是董仲舒的大一统思想深入人心。 “于儒法两家礼治法治之分歧,董子则以德主刑辅,春秋决狱合之。” 董仲舒是如何处理儒法合流?就是求同存异的办法。 儒法两家看似南辕北辙,但也有共通的地方,那就是尊君尊上尊尊,董仲舒用春秋大一统的学说,先达成一致。 这是顺应两家人心之举,两家对此都没有争议。 之后的存异,就是化解两家分歧,儒家主张礼治,法家主张法治。 当年晋大夫赵鞅铸刑书,颁布刑法,孔子严厉批评此举道,晋其亡乎,失其度矣。孔子主张是,国家不要刑法,实行礼治,原因在于刑法不可为人所知,就能保持威不可测的态势。 礼治法治就是儒法两家最根本分歧。 为了消除这等分歧,董仲舒提出了德主刑辅之论,那就是国家礼治为主,再以法治辅之。用礼仪教化,用法律禁止。这与荀子所提倡礼以定伦,法能定分的学说,一脉相承。 董仲舒还提出就算真正要用刑法时,也要依据春秋大义来进行定罪。 德主刑辅等于,儒法两家各自妥协,达成了共识。 但董仲舒却是否定了孔子纯以礼治,不进行法治的儒家经义,故而董仲舒‘德主刑辅’被时人称‘新儒学’,被不接受之人认为,这根本上就是篡改儒家学说。 毕竟经义上已不是孔子原先提倡的原貌,可事实上天下百姓,以及儒生们也渐渐接受国家用刑法为度,礼仪教化的模式,董仲舒的变革可谓与时俱进,他的大一统,德主刑辅学说,一直延续两千年。 “从孔子,至子贡,子夏,至荀子,至董子,再至龙川先生心水先生,一脉相承,这就是我事功学之道统!” 最后林延潮一锤定音。 在场士子无不击节赞叹,众人都是第一次闻此学说,都是流露出朝闻夕死的神情。 吾闻道矣。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了看日冕还有些时间,于是与弟子们答疑。 林延潮对于思辩还是很看重的,否则如何行而后知。 而林延潮讲学,也并非竖立一个自己一个普遍正确的观念,而是让学生自己领悟。只要自己新得出的观点,能够推翻原先的旧观点,就算是进步了。 解答弟子们几个疑问后,林延潮就此下课了。 一旁徐火勃将林延潮所讲,以及与弟子答疑的内容,都记在笔记上。 弟子们争相将徐火勃的笔记拿出传抄。 待下堂之后,这些林学弟子遍迫不及待地将今日林延潮所讲之道统之论,告之给同窗,同案,师长们。 没多久道统论,即传遍了京城士子的耳中。 林延潮参考朱熹而作的事功学道统论,在京城里引起了轰动。 当然此论一出,林学门人,事功学信徒一片叫好,从此事功学,并非是孤魂野鬼,咱们也是儒家一脉! 连原本瞧不起事功学的儒生,伏案夜读后也是对事功学有了新的认识,至少不敢拿‘事功学’当作野狐禅来看了。 但也有人发问,林三元提出道统之说,是有让事功学,与理学,心学一较高下的意思?这是要看看谁才是孔子传下的儒家正宗吗? 还有人看出玄机来,林三元其志了得啊!说事功学从孔子,子贡,子夏,荀子,董子,陈龙川,叶心水一直而下确立道统,然后传至今天,言下之意不是说他继承了事功学的道统吗?以继承孔子,荀子,董子道统自任? 即便他是林三元,但这口气也着实太狂妄了些。不少人在那捏须摇头,但仍是将文章细细而读。 至于不少理学之士,他们则破口大骂,这道统论,分明篡改先圣之意,子贡,子夏只言片语,也被你引证为事功学先贤,简直岂有此理。 至于荀子更是差一点被开革出儒家门墙之人,也被你拿来当学统所传。 还有董仲舒他对儒学之贡献,虽说居功至伟,但后世儒者都无人说自己继承了他的学统,原因为何大家都知道。 故而他们看了林延潮的文章,已是准备口诛笔伐。 尽管口诛笔伐,他们不得不承认,这道统论里面虽尽是‘歪理’,但容易‘蛊惑人心’,他们不得不正视,必须通过严厉的批判来让儒学‘正本清源’。 无论怎么说道统论一出,在民间自是引起了事功学进一步的盛行,研读林学的读书人更众。士林普遍认为,林延潮无论是文章,还是经学,都堪称大家。 京城各大书肆里有关于《尚书古文注疏》,以及林延潮各种文章,再度卖得断货。 令书店老板不得不紧急命书坊加印。 此刻紫禁城的日讲官值庐里。 王家屏,朱赓,黄凤翔等几位日讲官,正坐着喝茶闲聊。 这刚过了开印日没多久,大家多少都有些上班综合症,古人也一样,日讲官更不例外。 朱赓喝了口茶对王家屏,黄凤翔道:“前几日吏部给陛下上题本,请陛下补录日讲官,以合六人之数。题本里题请修撰张嗣修,言他经史娴熟,精于典章之制,讲官罗万化清正方直,又是先帝钦点之状元,皆是候补日讲官之良选。” 王家屏听了不由一晒道:“此事不显而易见吗?罗万化为人刚直,不与内官交善,自不得内廷之喜。故而吏部实只推张嗣修补日讲官之位罢了,这也是顾全元辅的面子。” 朱赓笑了笑道:“是啊,但今日天子却下旨申斥礼部,说题请日讲官,素来为内阁翰林院之事,眼下内阁没有说话,吏部何以越俎代庖?” 王家屏,黄凤翔都是抚掌笑道:“吏部要讨好元辅,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朱赓点点头道:“不过我看陛下明为申斥吏部,但圣意还是想宗海有一日能够起复,回来任日讲官的。” 听了朱赓此言,王家屏,黄凤翔都是沉默。 “难!”三人都是摇头。 王家屏道:“若是当日我也在武英殿上,必站出来支持宗海。” 朱赓道:“忠伯,也不用动气,这一次矫诏之事,陛下对宗海是有着恼,不过着恼之余,却更念着君臣之情,宗海将来有东山再起之时。的” 黄凤翔皱眉道:“可这一次节赐,陛下独赏了我们五名讲官,唯独不赏宗海,这是何意?” 王家屏笑着道:“鸣周,若是陛下赏了宗海,才是恩情已尽。故意不赏,可知陛下着恼只是摆个样子,为得是照顾元辅的颜面罢了。” 朱赓笑着道:“忠伯见事明了,吾佩服之至。” 黄凤翔也是道:“忠伯所言极是,可是……” 黄凤翔却是长叹一声。 “可是什么?”朱赓,王家屏一并问道。 黄凤翔道:“我怕不是陛下对宗海着恼,倒是宗海自己心灰意懒了。这几日林延潮广收门徒,并于国子监旁学功堂讲学,看来是打算以讲学为志,不打算返回朝堂之上了。” 王家屏惊道:“竟有此事?” 黄凤翔道:“确实如此,前几日我还去宗海府上拜会,我看他丝毫没有仕途受挫之失意,反而与我大谈养身,花鸟鱼虫之事,这不是归隐山林,以讲学为业是什么?” 朱赓倒是双眼一眯,以他对林延潮的了解,根本不信林延潮真打算退隐了。只是朱赓面上道:“宗海正是大有作为之时,若真是萌生退隐之志,岂非朝堂之损失,朝廷少了一位正直敢言的大臣了。” 王家屏捏须道:“未必,我看宗海此举也许是以退为进。” 黄凤翔道:“就算以退为进,也不可以公然讲学啊。宗海不可能不知,私下讲学之事是触元辅之忌啊!” 王家屏摆了摆手道:“若是宗海是官身,自是触元辅之忌,还会授人把柄,不过眼下他在野,私下讲学,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黄凤翔道:“话是这么说,但宗海终有一日,是要复官的,他讲学此举,不是摆明了车马,是要以讲学为志,不打算重返朝堂之上了。” 几人讨论了一阵,不知林延潮拿得什么主意。 六百三十三章 以经术定国策 而此刻张居正的府邸中。 张居正头缠白巾,正卧在榻上,一旁的医师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把脉。 张居正一面卧床,一面却是拿着一封公文。 这机密公文上赫然写着,林延潮所讲道统论的每一字每一句。 不久医师诊完脉向张居正拱了拱手,收拾医箱离开了卧室。 在卧房外来回踱步的张嗣修,张懋修,一并迎向医师问道:“相爷的病情如何?” 医师捏须道:“相爷之沉疴痼疾,药石已是难医,我之前一直劝相爷远离案牍,安心调理。但相爷似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眼下唯有开一些温补的药,徐徐图之了。” 张嗣修,张懋修对视一眼。张懋修道:“大夫无论是多名贵的药材,我上天入海都要求来。” “是啊,无论是人参,何首,石斛,雪莲,苁蓉府里应有尽有,大夫尽管开来。” 医师叹息一声,这些药材都是价值千金,难求之药,但这又有何用。 医师道:“两位公子真一片孝心,再好的药材也不抵相爷安心调养。” 张嗣修,张懋修一阵失望,若是张居正能他们之劝,他们何必到处求药求名医。 不久后张嗣修,张懋修二人一并入了张居正的卧房。 张居正正在丫鬟服侍下用勺喝着药汤,公文叠在枕边。张居正见两个儿子请安,压了压手示意二人直接入座就是。 张嗣修道:“爹,游七来信说是在湖广已找到几位神医,不日可请至京师。” 张懋修也道:“李成梁昨日呈一老山参来,孩儿给你过目。 说着张敬修命人呈上。 这老山参装在锦盒内,看这形状至少有好几百年。 张嗣修道:“这李成梁倒很忠心,以重金雇辽东参农去长白山,挖掘老山参,献给父亲。” 张嗣修对张居正道:“此参重三两二钱,孩儿听闻道藏有云,三两之人参可称为仙草了。” 张居正看了一眼道:“太奢了。” 张懋修笑着道:“爹,别说这几百年人参,若是千年人参能给爹添寿,就算是天子也会为您举国求之。” 张居正忽道:“昔年我祖父为辽王所害,病重于榻上,四壁之家求一参须而不得。” “而今日为吾之病,也不知吃了多少人参鹿茸,若是真有用,也不会一日沉过一日。年少以命求千金,年老千金以求命,实为可笑。此参服之暴殄天物,放起来吧!” 张嗣修,张懋修对视一眼,只能依张居正所言。 张居正有些乏了,闭目养了养神。 二人见张居正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更是担心,在榻旁守着。 张居正小睡了一阵,醒来后看二子仍是在旁点了点头,又想起方才看了一半的公文问道:“这林宗海的道统论,你们可读过了吗?” 见张嗣修,张懋修二人称是,张居正捏须道:“此论有惊奇之言,在京城里是传得沸沸扬扬吧?” 张嗣修犹豫了一下道:“确如爹所料,这道统论,不仅仅士子间,不少官员也有讨论,我与三弟也聊过。” 张懋修道:“爹,林宗海下野后,广收门徒,公然讲学,如此肆无忌惮,他难道不知朝廷最忌惮官员讲学吗?” 张居正失笑道:“你们不了解林宗海,那日我与他在轿上闲聊,我问他若不做官作什么?他说讲学著书,大丈夫不可一日负此有为之身。” “眼下他冠带闲住,就行讲学之事,那是行以践言。” 张懋修笑着道:“那正好,林宗海此举摆明了告诉我们,他不打算回朝做官。那正好,爹索性将他削职为民就是,更随了他心思,也熄了天子的心思,如此二哥补入日讲官,一举两得之事。” 张居正笑了笑。 张嗣修想了一阵却道:“爹,我倒觉得林宗海突然下野,故意宣讲这道统论有文章。” “二哥,这其中有何文章?” 张嗣修道:“三弟,你看林宗海为何,着列董子为事功学学统呢?” 张懋修道:“因为董子之行事作为,确实合儒法两家之道!” “并非如此简单,”张嗣修道,“如我儒家孔子,朱子都是其后数百年,方才被朝廷采纳定为官学,朝廷用其说而不用其人。” “但是董子却是不同,他在世之时,就以学说而定经书,朝廷每有大事,天子即会下令使者前去问董仲舒之建议。儒者到董仲舒这地步,说是以经术而定国策也不为过!” 张懋修拍腿道:“二哥,你是说林三元以讲学为名,收揽门徒,也想如董仲舒那般以经学定国策?” 张嗣修道:“或有这个可能,事功学不同于理学,心学,处处以务实为主,要施展抱负,唯有至朝堂之上。若是再放任林宗海讲学下去,那么终有一日,他名望所及时,会顺理成章跻为重臣。” 张懋修冷笑一声道:“那简单,不让他讲学就是。” 张嗣修笑着道:“我看也无此必要,所谓事功学,不过就是儒法合流而已。董仲舒曾有言,汉兴,循而未改。汉制本就承以秦制。汉宣帝也曾告诫太子,汉家自有制度,本以王霸道杂之。” “故而这儒法合流,王霸杂之也没有什么新奇之处。朝廷今日所用程朱之论,不过明面上教化万民而已,实不过儒表法里而已。所以林宗海此论骗骗书生还行,朝廷是不会用之的,因没什么新意而已。”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林宗海提道统论,不会只作董仲舒第二这么简单……” 正说话间,外头有人道:“相爷,天子派内官于公公前来探视。” 张懋修,张嗣修二人听了都是露出笑意。 张居正点点头道:“你们替我出门迎一迎。” 张懋修,张嗣修称是起身离去。 兄弟二人边走边说。 张嗣修笑着道:“爹,不过一日称病不朝,陛下竟如此着紧了。” 张懋修冷笑道:“爹保着大明江山,给他朱家卖了几十年的,以一身系之家国。” 张嗣修叹道:“你说不错,但何止大明江山,我张家的荣辱也系于爹一身之上。” 六百三十四章 皇帝来我家 乾清宫。 一名年老的内官跪伏在地向天子道:“张老先生,让老奴转告圣上,他不过身有微恙,料想并无大事,在家休息几日就好了,陛下之挂怀,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报之。至于这几日,还请陛下与诸位臣工共同理事,若有为难不决之事,可派人驰告。” 小皇帝点了点头道:“张老先生口上这么说,但病情如何朕实在担心,你怎么看张先生的病情?” 内官斟酌了一番道:“陛下,张老先生有恙在身确实不假,但臣看过去,总觉得……” “但说无妨!” 内官道:“是,陛下,老奴觉得张老先生,病情不似他说的那么轻,他这么说怕是担心圣上担忧的缘故,当然了张老先生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多少有些病痛缠身,或许是老奴过虑了。” 小皇帝听了眉头皱起,他近来倒是听得风声,说张居正实已重病缠身,眼下不过是强撑而已。故而这一次他不放心派人探视,但探视后不仅没减轻他的担忧,反而更是加重了。 “你这老奴,真人老成精,怎么说都不会有错,下去吧!”小皇帝不满地道。 那内官如蒙大赦,退了下去。 而小皇帝一直踱步于案前,满脸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张先生不在,这可要朕怎么办才是?” 值乾清宫的张鲸,高淮等管事牌子见了小皇帝不开心的样子,心底都是焦急。 陛下不高兴,那对他们而言可是不得了的事。 张鲸想了想立即吩咐了高淮一句。高淮领命后偷偷溜了出去,片刻后高淮与几名太监,抱着厚厚几摞书来到殿内道:“启禀陛下,这是今日值事太监,至书坊买的画像时闻,小说曲本,陛下要不要过目一二。” 听了高淮的话,小皇帝立即转移注意力,指了指御案让他们搁在上面。 小皇帝过去随即捡了一些翻起,却见到一写着《学功堂杂论》的小册子,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高淮身旁一名太监道:“奴才也不知,只是看坊间的读书人都争相在买,听说是林三元闲居时讲学所论,他弟子编撰成册,奴才故而试着购来,让圣上过目。” 小皇帝听了咦地一声,笑着道:“你们怎么都称林中允为林三元呢?” “坊间都是这么叫,要不就是状元公,但状元公别人未必懂,但叫林三元却无人不知,就算是老妪也明白。” 小皇帝笑着点点头,随即又皱眉道:“你说林三元讲学,朕只不过让他闲居在家,将来还是要起复的,他怎么讲起学来了?” “他身为朕之讲官,要讲也只能与朕一人讲,竟教授那些书生去了,真岂有此理。” 小皇帝发了一通牢骚,于是拿起《学功堂杂论》读了起来。 读了一半,小皇帝将书重重的扣在御案上,背起手来在御案前飞快地踱步。 张鲸,高淮见了小皇帝此举,都不知何意,只能侯在一旁。 小皇帝走了一阵,龙颜大怒地道。 “真岂有此理,这林延潮是不是真不想起复了,居然真一心一意地给朕当起大儒来了?” “朕让他冠带闲住,又没说要他罢官,是让他在家反省,他居然讲起学来了?这不是摆明了与朕说他不打算回朝做官了吗?” “哼,这些读书人都是受不得一点委屈,连林延潮也给朕来这一套。” 见小皇帝斥林延潮,高淮与张鲸都是对视一眼。 张鲸试探地问道:“陛下,是不是要下旨申斥林三元此举?或者是禁止他讲学。” 小皇帝怒道:“下旨哪里能熄朕心头怒气,朕要当面斥之。” 张鲸和高淮心底都是暗笑,天子明明是担心林延潮真的罢官不干了,但面上却摆出这等生气的样子。 张鲸正色道:“是,那奴才这就传圣上口谕,让林三元进宫。” 张鲸正要去传旨,小皇帝又道:“慢着!” 张鲸去而复返问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小皇帝道:“林延潮他闲住在家,朕若传他进宫,不是告诉外人,朕还要再用他,这怎么能行?” 听小皇帝这么说,张鲸这就犯难了,真是圣意难测啊! 天子这又要当面训斥林延潮,又不准让自己宣他进宫,这要怎么办呢? 等等,天子的意思不会是? 张鲸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小皇帝点点头道:“正好,今日两宫太后都去西山进香,朕出宫一两个时辰也没什么,张鲸,高淮你们陪朕微服出宫去林三元家一趟,朕要好好骂他一顿。” “奴才不敢!”张鲸,高淮顿时吓尿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瞧你们这胆小的样子,朕又不是没出宫过,怎么你们要抗旨吗?” “奴才不敢!” “哼,朕量你们也不敢,再安排几个口头紧,靠得住的侍卫,朕去去就回!” “陛下,恕奴才难以……” “来人,把张鲸拉出去打死!” 片刻后,一辆普通的马车出了紫禁城。 马车前两名孔武有力的大汉充作车夫,目光警惕地盯着来往车马行人。 马车里小皇帝穿着和普通富家公子差不多。他坐在马车里不时挑开帘子朝外看去,至于张鲸,高淮二人都是面无血色地坐在车里角落上。 以往小皇帝也经常出宫偷玩,但也仅限于皇城脚下,出去逛逛就回来。 但这一次竟跑到大臣家去,张鲸,高淮都感觉,这一次就算不被天子打死,但命也是不长了。 “这林中允家住哪里?” “回圣上,就住国子监旁,奴才有去传旨过。”高淮答道。 小皇帝甚是满意,然后又道:“既是出门在外,就没有君臣之礼了,你们也别一口一个圣上,就叫我朱公子吧!朱公子!哈哈!” 张鲸听了拱手道:“朱公子,那小人可以说句话吗?” “什么话?” “这离紫禁城未远,若正好有大臣经过,从车帘内看到圣容……” “原来如此,你们不早说。”小皇帝将车帘放下。 高淮,张鲸都是同时松了一大口气,一并伸袖拭汗,纷纷心道,我们敢提醒吗? 在高淮,张鲸提心吊胆下,马车倒是平安无事地来到了林府门前。 六百三十五章 谁家的小胖子 天子马车行至林府。 扮车夫的侍卫,先跳下马车,警惕地盯着四周,打量经过的每一个人。 高淮,张鲸二人先后下了马车,高淮跪在地上,双手撑地作人凳,张鲸搀着小皇帝下了马车。 张鲸连声道:“外头尘土大,将就着点。” “朕心底有数,”小皇帝抖了抖袖子,抬头看向林府府门问道:“这就是林府?” “是。” 小皇帝看去但见青石台阶上,府门前各蹲着一大石狮子,左右拴马桩成行。 三面新漆铜钉朱门紧闭,这宅子不知几进深,格外的气派。府门上的木凳上,还坐着好几名门子,正候在那。 小皇帝打量了一番,神色有几分不善。 “林讲官住得地方不错啊!” 听了小皇帝这么说,高淮,张鲸默默擦汗,天子来大臣家里怎么是件好事? 当年武臣石亨跋扈,越制大修府第。 有一日明英宗朱祁镇登上城楼看见了惊问:“这是谁家府第?” 大臣答说:“此必王府。” 英宗冷笑道:“非也!” 大臣又问:“不是王府,谁敢僭逾若此? 明英宗不答,心底却种下杀心,事后石亨被明英宗朱祁镇以谋反之罪诛杀。 不打招呼,天子来官员家探视,一个不留神,官员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高淮心道,林三元啊,不是咱家要害你,是天子自己起意要跑上门的。 见马车停好,府门里就有下人来示意马车拴着马桩上。 正听见小皇帝议论,不由不快地问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老爷的?” 双名侍卫已是瞪圆了眼睛,小皇帝冷笑道:“怎么不是吗?林讲官不过正六品,正六品官俸一月几许?以他的官俸几十年不吃不喝能供得起这宅子吗?” 眼见要起争执,张鲸,高淮一并道:“公子,此事咱们以后再说。” 那下人哼了一声道:“你年幼无知,我并也不与你计较,但你口口声声辱老爷清名,我却不能不与你说道了。” “此宅子是闽县林家的产业,林家曾出过三位国子监祭酒,故而在国子监置办这宅子,眼下借给我们老爷暂住,你明白了吗?” 说完这下人拂袖而去。 小皇帝这才恍然道:“原来是闽县林家,朕记得,前南京礼部尚书林庭机就是林家的,去年年底刚过世的。礼部议给林尚书谥号文僖,朕还赠其太子少保。” “对了,朕还记得林卿家的业师林烃,就是林尚书次子,朕还将他名字写在文华殿的屏风上。难怪林家将宅子借给林卿家住的,朕倒是错怪林卿家了。” 小皇帝一脸内疚的样子。 这时门子迎出道:“几位是来府上拜访我们家老爷的吗?今日不巧,老爷出门去了。” 高淮,张鲸同时松了口气,一并对小皇帝道:“朱公子,既林讲官他不在,我们还是改日再来吧,不然太……太奶奶要担心的。” 小皇帝瞪了一眼道:“你们这些人就整日想回去,这才刚出来一阵呢,给朕……给我问问林讲官什么时候回来?” 高淮,张鲸同时心底叫苦,天子没有尽兴啊!怎么办啊! 张鲸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你家老爷什么时候回来?若可以我们在府上等一会?” 这林府下人给林府当了一段时间门子,旁人上门称林中允,林翰林,状元公,但这林讲官的称呼却是第一次听。 不过这下人眼力价还是有的,见这富家公子气派甚大,也没有怠慢道:“老爷不知多久才回来,不过府上还有其他人候着见老爷,你们可有帖子,待老爷回来了,我们可替你先通禀。” “哦?府上还有其他人?林讲官私下交游还不少嘛。”小皇帝眉头一皱。 古人公事绝于私门,所以作为皇帝是比较忌惮,官员私下来往,拉帮结派的。 高淮不由又是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那门子见着年轻公子说话这么不客气,心下三分不喜,这来林府上的人,哪个不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哪里有你这么说话的。 不过林家家法甚严,门子忍住气道:“都是来拜入老爷门下的读书人,不过你这人问东问西的好没意思啊!” 门子也是给天子甩脸色了。 小皇帝听了点点头,疑惑去了顿时心道,林延潮真是打定主意讲学了,这怎么行。 不过张鲸见门子生气,以他多年的经验立即露出明白的神色,于是揣了一锭三两的银子放在门子手里道:“我们此来匆忙,一时没带帖子,不过心意却是很足。” 张鲸将心意二字着重说了一遍,但随即感慨以往自己上门,到官员府上,都是呼风唤雨的存在。朝廷官员都是争相巴结,只有别人给他塞银子的道理,,眼下自己给人塞银子倒是第一次啊! 门子见张鲸塞银子,当下摆手道:“使不得,老爷不许我们收银子,若知道了还不打断了我们的腿,你们没有名帖,就报上姓名,我替你们通传,否则你也只能与其他人一般候着。” 张鲸见了神情一震心道,这林延潮为官可以啊,连下人都约束得甚好。 “这些小哥,我们实在没带帖子,你不如说一声,就说是你们家老爷极好的朋友,请见一面好了。” 门子为难道:“这我倒不好作主,你们还是先随我进府里来吧,我替你们通报试试。” 于是小皇帝他们跟着门子进府,林府的门厅与轿厅连在一处。 轿厅是轿夫车夫喝茶歇家的地方。 下人与主人家自不能混在一处,门厅则是访客所侯之处。 林府的门厅里十几张垫着厚褥的官帽椅摆着,厅里点着炭盆,还有一名端着茶壶的下人侍候着。 两名侍卫打扮的车夫被请入轿厅,至于小皇帝被安排在门厅先歇着,然后门子才府内禀告。 门厅的几张官帽椅上坐着好几个人,都是一脸朴实,身穿青衫的读书人。 小皇帝对高淮,张鲸笑着道:“自古只有大臣等天子的,天子等大臣的倒是头一次,新鲜,真新鲜。” 说着小皇帝就要入座。 张鲸连忙道:“公子稍候。” 说完张鲸,高淮各从袖子里掏出黄绸帕子将官帽椅,反复擦拭得极干净后,再将椅子摆至门厅居中面南之处。 一旁士子见这一幕都是又是好奇又觉得好笑,心道这哪里来的规矩。 擦拭好后,小皇帝习以为常地坐下,然后林府下人端了碗热茶正要奉上,被张鲸挥手打发。 “我们家公子何等身份,岂喝你们这劣茶?” 张鲸斥退下人,然后小皇帝对张鲸问道:“这到朝廷大臣家拜访,要给门子银子,这是什么规矩?” 张鲸对天子又另一个神色,满头是汗道:“陛下,这是门包,确有此陋规。” 小皇帝点点头道:“那林卿家不收,倒是清廉之臣,对了,若大臣要见朕,你们收不收门包?” 张鲸,高淮恨不得当场自杀。 最后倒是小皇帝大方摆了摆手道:“算了,这事朕也懒得问。” 林延潮今日在外讲学,孙承宗,陶望龄他们都随林延潮出门。大管家陈济川有事又是不在。 门子入府内只能禀告给跟林延潮下人中最久的于伯:“于叔,你看外面这三个人,确实奇怪口口声声称是老爷朋友。但听口音不是老爷同乡,也不是官员做派,更不是读书人的样子。” “连一封像样的帖子也没有,只是塞门包说要见老爷。另外那年轻公子身旁两个下人,男不男女不女,说话又是阴阳怪气的,那年轻公子更怪,问东问西的似来打探消息的一般。” “竟有此事?” 于伯和门子闻声,都是行礼道:“原来是延寿老爷,你怎么在这?” 但见林延寿从内堂缓缓踱出。 林延寿点点头道:“读书疲了,出来溜一溜,你方才说得倒是新鲜,以我观来……” 于伯和门子等林延寿开口,却见他突然不说话了,不由一并追问道:“延寿老爷?” 林延寿沉吟道:“我倒觉得这三人来意不善,居心不良!” “延寿老爷高见!” “老爷明见!” “老爷神见!” 于伯和门子都是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那我们就找个油头,将他们打法轰走?”门子建议道。 于伯皱眉道:“此不妥,还是禀告夫人才是。” “此下策也!”林延寿摇了摇头。 于伯和门子问道:“延寿老爷有何高见?” 林延寿沉吟道:“你们二人不要声张,待我先去会会他们,探一探底细!” 于是在于伯,门子左右陪同下,林延寿来至门厅。 林延寿左右打量了一番问道:“客人在哪?” 门子往厅上一指道:“客人就坐在那。” 林延寿顺着门子所指看去,见一位富家公子模样的人,坐在门厅正中,一人给捶肩,一人给揉腿的伺候。 那公子听到脚步声,朝林延寿肆无忌惮地打量了几眼,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 林延寿背着双手,走到富家公子面前从头看到下,然后道:“你这谁家小胖子,把这当自己家了?” 谁家小胖子? 富家公子为首的三人顿时色变。 六百三十六章 呆货一个 明朝皇帝胖子多。 小皇帝的祖先明仁宗朱高炽,就是个大胖子,胖至行动不便,走路还需两个内侍搀扶才行。不过朱高炽却性子仁慈,从庙号仁字就可以看出,他还开创了堪比''文景之治''的''仁宣之治''。 至于小皇帝自幼也有些微胖,当然宫里的人不敢以胖字形容,反而称他有几分神似其祖明仁宗。小皇帝听了后,反而以自己体态,有几分沾沾自喜。 但是眼前此人那一句''谁家的小胖子'',再配上这等轻蔑的口吻,鄙夷的表情…… 小皇帝又惊又怒,手脚都在哆嗦。 高淮,张鲸惊怒道。 “大胆!” “无礼!” “放肆!” “狂妄!” 小皇帝拍椅而起喝道:“来人,掌嘴!” “掌你奶奶个嘴!”林延寿与之对骂道。 张鲸,高淮大惊,此人不要命了,居然敢与天子顶嘴。 顶嘴也就算了,口里还辱及天子祖母,孝恪渊纯慈懿恭顺赞天开圣皇太后。 张鲸,高淮几乎要哭了,只能对小皇帝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回头咱们再将此狂妄之徒治罪。” 小皇帝心底垂泪道,皇祖母孙儿不孝,累及你受辱。 此刻小皇帝已懒得再装逼打脸了,直接道:“无知之辈,你可知我是谁?” 林延寿待要喷之,一旁门子连忙拉住林延寿袖子,低声道:“这位公子方才通名时,说他姓朱。” “国姓?”林延寿皱眉问道。 小皇帝这才点点头,一姓冠于天下嘛。 张鲸,高淮在旁疾言厉色地道:“是啊,现在可知我公子如何尊贵,冒犯贵人之罪,你担当得起,还不跪下向我们公子赔罪。我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如此可饶你九族。” 高淮,张鲸一唱一和。 林延寿嗤笑:“姓朱又如何,天下姓朱之人何其多,只要你不是坐金銮殿的,我怕你作甚。” 小皇帝冷笑道:“我就是你惹不起那人,你可知我是谁了吧?” 小皇帝心道,戏演得差不多了,这回你知道朕的身份该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吧,一会你就是跪地求饶也是无用,朕一样要杀你! 哪知林延寿亦冷笑道:“知道又如何,你又可知我是谁?” 小皇帝见林延寿如此理直气壮的样子,不由一愣心道,此人知道朕的身份,还如此嚣张,莫非是太祖皇帝再世不成。 小皇帝惊疑不定弱声问:“还未请教?” 见对方被自己唬住,林延寿点点头,轻轻抖了抖袖子,缓缓地道:“吾乃万历庚辰年状元……” 林延寿还未说完,一旁的读书人都是站起身来,一脸敬仰地道:“原来是状元公,有眼不识泰山!” 林延寿笑了笑:“还未说完……的堂兄!” 众士子听完露出恍然失望的神色,但也是行礼道:“原来如此,那也是失敬。” 小皇帝听了不由一怔。 一旁张鲸道:“公子,难怪此人有几分狂妄,原来是林讲官的堂兄。” “这是何道理?” 张鲸道:“陛下,你想啊,以林讲官之才华,不说当朝之中,就是天下恐也没有几人比得上他了。” 以诸葛孔明度之,其兄再不济也是诸葛谨。此人既是林讲官之兄,必是才华之士,那么狂放不羁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小皇帝怀疑道:“莫非是真名士自风流,今之祢衡?” 一旁士子也是如此认为,议论道:“此来既是没有见到林三元,但见其兄长,也是不虚此行啊!” 不过小皇帝有几分质疑,真正名士哪里有这样的。 一名士子恭敬道:“不料在此遇到名士,在下孤陋寡闻,请教科名?既是状元公之兄,最少也是举人,进士了吧!” 一旁有人道:“状元公乃大三元,其兄小三元也不为过。” 哪知士子的话,如同戳中林延寿痛脚,对方顿时满脸通红。 林延寿有几分恼羞成怒道:“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吾未得其时,未得其时。” 众士子都是笑了,一人道:“原来没有功名,此人虚有其表,差一点被骗了。” 林延寿闻言冷笑道:“就凭你也说此句,当年吾弟向我请教大学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呢?” 什么林三元曾向其兄请教过大学? 众所周知林延潮是经学大家,他的大学若是向其兄请益,那么此人的水平也是相当不错。 众士子被唬住了,将信将疑。 见众人不信服,林延寿续道:“我就知道,不露一手,你们是不会甘心的,好吧,近日我偶得一诗,尔等洗好耳朵听着!” 众人都是坐好,连小皇帝也是正色。 “读书读到手抽筋!”林延寿吟道。 听后众人都是捧腹。 手抽筋,我还腿抽筋了,还以为是什么大才。 笑死我了。 不过如此而已。 连小皇帝也是摇头心道,此句太俗气,莫非有平地见惊雷之处吗? 众人神情林延寿是一览无遗,但见他露出一个‘尔等见识不过如此’的表情来。 林延寿负手沉吟道:“读书读到手抽筋……读书读到手抽筋,为有文思尿崩来!” 最后一句,满堂皆静。 方才士子脸上的讥笑,顿时都僵硬在脸上。 整个门厅都是陷入了寂静。 但见林延寿踱步堂上,左右顾盼,不可一世。 半响之后,众士子心底的惊涛骇浪方才平息。 一名士子议论道:“这一个崩字着实不凡啊!” “哪里见得不凡?” 这名士子摇头晃脑地道:“换作常人用喷字,射字,频字,此都不足为奇。唯有这一个崩字将诗的意境硬生生拔高一筹,形容文思长久不息,浸淫扩散,真可谓入木三分啊!” 左右听了一并拜伏,倒是小皇帝忍俊不禁,捧腹忍笑。 林延寿吐气扬眉一回,对左右道:“尔等知我的厉害了吧!今年童子试,你们必看到吾之大名!” 众士子五体投地地道:“以状元公之兄之才,小三元探囊取物矣。” 此刻小皇帝再也忍不住,笑得是前仰后合。 林延寿皱眉心道:“此人莫非有病?” 张鲸,高淮则是一并上前惊呼:“公子。” 小皇帝扶着椅子,笑得上前不接下气:“差一点被此人骗了。此子大愚若智,十足的呆货一个。文思尿崩来,真是笑死朕了!哈哈!” 六百三十七章 家有贤妻 见这出人意料的一幕。 张鲸,高淮都是大眼瞪小眼。 张鲸,高淮低声道:“陛下圣明,一会回宫后,我们再将此人重重治罪,以泄陛下心头之恨。” 小皇帝摆了摆手道:“不必,此人乃呆货,可博朕一乐,真许久没这么高兴过了,一会尔等切不可将朕身份泄漏。” 张鲸,高淮一并道:“是,陛下。” 二人回头看向蒙在鼓里的林延寿,一并摇头。 此刻在门厅外。 两名下人与刚刚回府的陈济川道:“不好了,陈管家,延寿老爷与访客在门厅里吵起来了。” 陈济川见一个是林延寿的书童,一个是林延寿的使唤下人,不由眉头一皱道:“不是让你们看着延寿老爷在后院读书吗?怎么将他放出来了?” 那下人道:“这我们也没办法,延寿老爷说读书倦了,要逛一逛,我们也不好拦着。没料到去了就不回来,我打听一问才知道他在门厅里与人吵了起来。” 陈济川长叹一口气道:“这延寿老爷真是令人不省心,快带我去。” 于是陈济川与下人,书童一并来至门厅,这时林延寿刚斥那富家公子一句‘掌你奶奶个嘴!’ 陈济川连连摇头,待要进门劝解,却看清了那与林延寿争吵的富家公子容貌,顿时三魂六魄吓掉了一半。 林延寿的下人,书童一并奇道:“陈管家,怎么了?” 陈济川摇了摇头心道,这回可是大事不妙了,眼前这‘小胖子’是什么人了,他就是当今天子。当初天子微服在书肆找书时,林延潮曾上前去见礼,当时陈济川远远地看了一眼,算见过天子一面。 林延潮斥了天子不说,居然还斥他奶奶,那不是辱及皇太后吗? 陈济川额上汗水直滚,他定了定神对左右道:“你们在这里服侍着,待一会有什么情况,千万劝住延寿老爷,我回去禀告夫人。” 几名下人听了一并称是。 陈济川疾步赶往内院,眼下林延潮在学功堂讲学暂回不来,他唯有请示林浅浅,让她来主持大局,否则他也是不敢背这么大的锅啊! 陈济川来至内院,正见到林浅浅的贴身丫鬟翠屏,就急问道:“夫人现在何处?” 翠屏笑着道:“夫人正在后厨烹菜呢,陈管家什么急事如此匆忙?” 陈济川也不及解释,直接赶至后厨。 林浅浅此刻正在后厨煮菜。 林浅浅身怀六甲,却不十分显怀,现在她正拿着勺子在灶前亲尝汤汁。 陈济川知道林延潮每一餐每一饭都是由林浅浅亲手烹饪。 就算林延潮后来任官,请了厨子,林浅浅也不肯假手于他人,十几年如一日的下厨。所以林浅浅有身孕了,在左右侍女照看下,还是亲自下厨做菜。 “夫人!”陈济川站在林浅浅身旁,额上渗着汗水。 “陈管家你不是出门办事么?是老爷回来了吗?” 陈济川急道:“夫人,出大事了,恳请借一步说话。” 林浅浅见陈济川焦急的样子,不由讶异,心想陈济川自给林延潮当管家后,办事一贯都是极稳重,极稳妥的。 这一次却是吓成了这个样子。 孰不知陈济川此刻是真的没办法控制自己,以往他走海上时,什么风险没见过,但却从没有这一次这么害怕的。 林浅浅将勺子交给厨子,跟着陈济川走出门外。 陈济川低声将来龙去脉说了,林浅浅也是吃了一惊。 陈济川道:“夫人,延寿少爷这次真是惹大麻烦了。” 林浅浅初时也有几分慌张,但她终究是女人,对官场上的事不那么明白,心底对天子也没有如陈济川这般敬畏。 林浅浅定了定神后道:“你说天子是微服来到我们府上,那就是没有表露身份,既是如此,延寿不知情下就算骂了几句,也不算有错吧!” 陈济川不由心道,夫人怎么跟了老爷这么久,官场上的事还不清楚呢? 陈济川道:“夫人话是这么说不错,但天子会记恨在心底啊,若是事后随便寻个由头,追究延寿少爷,那该如何是好?” 林浅浅道:“我听老爷说过,当今天子乃仁德之君,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再说天下之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天子微服而来,就是无意告之我们他的身份。那我们也就以普通人之礼对待好了。相公常与我说,处事不亏心,无人敢欺你。此事若是我们心底自觉得理亏,那么天子更觉得他追究的理所当然。” 听了林浅浅的话,陈济川倒是一愣心道,夫人这话看似也有几分道理。 林浅浅道:“陈管家,事至如此再担心也是无用,你先派人立即去请老爷回府,我与你二人先去门厅迎天子。” 陈济川心想此刻也只有当活马医了:“是,夫人。” 于是林浅浅在侍女搀扶下,从后厨来至前院,陈济川则跟在一旁。 此刻但见林延寿负手与一富家公子道:“今年科第,吾必一举成名,汝且拭目以待。” 那富家公子笑道:“好,我拭目以待好了。” 这时林浅浅走进门厅来与林延寿道:“哥哥,听下人说你又与人争执了吗?” 陈济川听了暗暗点头,林浅浅一个又字,把林延寿性格勾勒出来。 林延寿摇了摇头道:“弟妹,你又听人胡说,我素来与人为善,岂会动不动争执呢?是这位公子不信服我的才学,我以才学折服了他而已,不信你问?” 富家公子半笑道:“是,对这位兄台之才,我实是佩服。” 林浅浅向富家公子欠身道:“公子上门来拜访我家相公,但我们礼数上不周,这不是待客之道,奴家在此代相公向你赔罪。” 那富家公子见林浅浅向他赔罪,心底的气也消了不少:“哪里的话,夫人不必多礼。” 众士子见林浅浅给这公子赔罪,不由议论道:“堂堂的状元夫人,竟放低身段当众向人赔罪,说来真是不可置信。” “当然状元公何等人物,谦谦君子矣,他的夫人自然也是贤良淑德了。” 林浅浅起身后道:“公子上门是拜访我家相公吗?” 富家公子点头:“正是。” “既是如此,请先至客厅相侯,府上备了茶水点心,略表我等歉意。” 林浅浅说完,富家公子的一名下人冷然道:“茶水点心也算赔罪了吗?你们林府真好大的架子!” 富家公子摆了摆手道:“无妨,我听闻夫人与讲官可谓青梅竹马,寒微相持,且十几年如一日。今日见来,林讲官真是有一位贤妻啊!” 林浅浅听了笑着道:“公子见笑了,这都是道听途说的,当不得真的。” 那富家公子摇了摇头道:“并非道听途说,而是林讲官亲口与我说的。” 富家公子想起平日日讲时,林延潮曾亲口夸过自己妻子,故而印象深刻。 林浅浅浅笑道:“我家相公亲口与公子说得?真是令公子见笑了。但既是如此,公子应是与我家相公相熟的好友才是,怎么以往都没听老爷提起过公子呢?” 听了林浅浅的话,这富家公子顿时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陈济川此刻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说林浅浅这份急智,就说问这一句的胆量,一般的七尺男儿也是没有的。 富家公子支吾着道:“那是一次众人雅聚上说的,我与林讲官聊了几句,算不得深交,故而夫人没听过也是理所当然。” “众人雅聚?”林浅浅怀疑道,“我家老爷雅聚只是在同乡,同僚之间,可听公子口音不是老家来的,莫非公子是与老爷相熟的同僚吗?” 富家公子勉强道:“算是,也算不是。” 林浅浅笑着道:“公子说话,奴家听不懂,还先请入内稍候,等相公回来再说。” 富家公子见林浅浅没有继续追问,松了口气。 就在此刻。 下人禀告道:“夫人,老爷的马车已是府外了。” 林延潮是被紧急叫回来的,他今日在学功堂授课,本还有半个时辰下堂。 但没料到家里紧急派人来叫他回去。 林延潮得知情由后,不由心道,这甩锅甩晚了,早知道早一点将林延寿‘嫁’出去了,这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于是林延潮立即从学功堂赶回家中。 幸亏学功堂距家里着实不远,片刻即是到了府上。 林延潮下了马车后,就朝府内赶去,然后看到门厅里聚着不少人。 而众人间,小皇帝脸上挂着笑意,林延寿,林浅浅,陈济川都在一边。 林延潮正准备上前向小皇帝行礼,却见小皇帝先一步上前,对林延潮道:“林讲官,你真是有一位贤妻啊!” 小皇帝说完,向林延潮使了一个眼色。 林延潮也是会意,见天子脸上都是笑容,知也没什么大事,松了一口气然后向小皇帝长揖,然后道:“不知朱君前来,真有失远迎。” 这时候明眼人已是看出来了,林延潮虽是在家闲住,但官身仍在,乃堂堂正六品官。 林延潮与对方年纪差不多,却行此重礼,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年轻公子,乃极贵之人。 ps:幸福携家人祝各位书友鸡年大吉,今晚吃好喝好,开开心心过大年拉! 六百三十八章 荔枝肉 林延潮如此恭敬。 小皇帝脸上之笑容尽数敛去,点点头道:“林讲官不必多礼,你我之交,就称我一声朱兄吧。” 林延潮听小皇帝的话,就知不欲自己在旁人面前揭露他的身份。 或许这也是每一名帝王,微服私访时的恶趣味吧。 身在官场,自是要闻弦歌而知雅意。 林延潮当下道:“不知朱兄上门,多有得罪。请朱兄在府上用一顿便饭,以尽地主之谊。” 林延潮知天子上门,必是有体己话与自己说,所以选饭桌谈事不会错。 “也好。”小皇帝点了点头,然后斜瞅了林延寿一眼。 林延寿却如同没事人一般道:“延潮既是你回来了,我就先回房读书了!” 高淮,张鲸都是吃惊心道,尼玛,这就想开溜,这么厚颜无耻的人,我也是第一次见。 “且慢!”小皇帝与林延潮道:“方才你这位兄长,称我是小胖子,林讲官以为我胖吗?” 若林延寿真的知道,他称小胖子的是当今天子,不知作何感想。 林浅浅,陈济川都是心道,延寿休矣。当然林延寿丝毫不知,全然不明白大家都在为他担心。 林延潮心想这事实在是不小啊。 不过说来小皇帝确实有些胖墩墩的,平日穿着量体裁衣下的龙袍尚不感觉,现在穿了这身衣袍就一下子显了出来。 但身为大臣贸然评论天子的身材,无论说是瘦还是胖都是不妥的。 林延潮要如何替林延寿擦屁股呢? 林延潮低声道:“陛下冲年践祚,十年来四海升平,小字赞得是年少英武。而胖乃半个明字,陛下与万民同享天下,故称得半个大明江山。子乃敬称,如孔子,阳明子这等圣贤方能用之。” 高淮,张鲸一旁都是赞叹,什么叫东方朔之智,林延潮如此就是了。 小皇帝听了龙颜大悦,不由得意地大笑。 纪晓岚有次叫乾隆为‘老头子’。不小心被乾隆听见,乾隆问他老头子三个字怎么解释。纪晓岚说,万寿无疆,这就叫做‘老’;顶天立地,至高无上,这就叫做‘头’;天父与地母是皇上的父母,故而叫‘子’。乾隆听了大笑。 林延潮不由想到,古有纪晓岚智解老头子,今有林延潮妙释小胖子。同样身为天子近臣,大家混得实在是不容易啊! 小皇帝笑着道:“林讲官真乃捷才,方才还听得汝兄那一首‘读书读至手抽筋,为有文思尿崩来’,我深有所得,非一般读书人能作。汝兄若非庸才,则为奇才。” 小皇帝说完,张鲸,高淮都是偷笑。 至于林浅浅,陈济川也是心道,林延寿与奇才丝毫不搭边,好不好! “请公子用膳!”林延潮言道。 小皇帝点了点头道:“摆驾!” 张鲸,高淮称是跟在身后。 林延寿见了腹诽:“摆驾?摆谱还差不多。” 林延潮请天子就在自家的饭厅用膳。这里平日也就林延潮与家人,徒弟几个吃饭。 眼下天子用膳,自是将多余的椅子都撤去,只留下一张宽椅来摆在八仙桌前。 小皇帝入座坐定后,张鲸,高淮二人都立在身后。 而林延潮,林浅浅,林延寿,陈济川则侯立在一旁。 小皇帝对林延潮道:“今日你我二人不讲礼数,坐。” 在旁服侍陈济川,林浅浅都是一阵阵得意。这能与天子同桌吃饭的荣幸,恐怕没有几个臣子享用过吧,这是天子对林延潮的器重。 “是。”林延潮应了一声。 于是八仙桌前多摆了一张椅子。 林延潮屁股挨着边坐下,双手却放在桌下。 林府下人端着菜上桌,这与天子同桌吃饭自也是讲究,太奢不行,被天子以为林延潮是大贪官,太陋不行,要不然皇帝吃得不开心。 但见一道道菜都是端上。 都是清一色的家常菜,炒白菜,红烧鲤鱼,荔枝肉,火腿,豆皮,鸭子豆腐汤等。 饭装了一大盆,望去里面是芋头饭。 林延潮道:“都是家常之饭,请恕怠慢之罪。” 小皇帝道:“每日宴席都吃腻了,家常饭正好。” 小皇帝举筷点了点,高淮就拿筷子碗碟,往碟子里夹了一筷子白菜搁进小皇帝的碗里。 林延寿在旁看了心道,这胖小子莫非还是残疾不成,连伸手夹筷都不会? 小皇帝举筷轻挑慢捻地夹了一口放在口中,然后徐徐点了点头问道:“此白菜甚鲜,是用何汤底熬之?” 林浅浅在旁答道:“是用桌上鸭汤为底。” “善。”小皇帝点点头,又命高淮夹了一筷子白菜后道:“赏林讲官!” “谢朱公子!”林延潮应后方才举筷吃菜。 此刻在场之人,都看出这富家公子身份之尊贵,唯有林延寿仍还是蒙在鼓里。 接着小皇帝又吃了豆皮,火腿,仍只是一二筷就赐给林延潮吃了。 这时小皇帝夹了一块荔枝肉,顿时大悦道:“善。” 林延潮知道这位天子的喜好,素来甚喜肉食,而且嗜甜,故而这荔枝肉是非常合这天子口味才是,但仍没有料到天子居然给出了这等反应。 但见小皇帝已是吃了十几块仍是停不下来,足足吃了有小半盘之多。 此刻小皇帝微微停筷,嘴边都是油花,向林浅浅问道:“此味甚美,叫何名字?” 林浅浅笑着道:“名叫荔枝肉,乃家乡菜,选里脊肉切十字花刀裹作荔枝状,再佐以酱醋。” 小皇帝又问道:“那此肉作荔枝之色,又是如何来的?” 林浅浅笑着道:“因菜名为荔枝,此色乃老家带来的红糟调制,以增人食味。” 小皇帝连连点头笑着道:“善,能在千里之外吃得闽菜,还是托了夫人的福啊!林讲官,汝妻果真贤淑。” 林浅浅听了笑盈盈的。 林延潮笑道:“这道菜内子确实十分拿手,以往家贫,肉不易得,偶尔食之犹如珍馐。中了举人后,食之却是平常了,却不如以往美味了,想想也真是遗憾。” 闻言小皇帝不由大笑,他听说过海瑞买两斤猪肉给母亲过寿惊动朝野的事。 官员贪腐自然不行,但官员各个如海瑞那般清廉又有几个?小皇帝见林延潮饭菜,不奢不简,真切平实,仿佛触手可及,这才是一名大明官员该有的生活。 ps:大家新年好啊!昨天去浪了一天,更新这几天会补上。 六百三十九章 鲥鱼 当然小皇帝没有第一时间就给林延潮点赞,反而道:“林讲官,我记得你曾讲过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你夫人每日煮这等美食,也不知珍惜,倒是习以为常,如此未免忘了年少时读书的艰辛啊。” 林延潮笑着道:“这确实是我的不是,这几年全仗朝廷之恩,天子赏识,否则哪有今日之肉食。但得朱公子今日一语提醒,我以后一定慎之。” 这又是马屁送上,唱感恩,唱赞歌。 肉食也是二等含义,一是指这盘中的荔枝肉,二是指高官厚禄之人。 古时只有天子诸侯才能吃肉,有言道,国家大事,肉食者谋之。林延潮这话也是表忠心,没有天子,哪里能有自己的今日,多亏天子赏识嘛。 小皇帝闻言点点头,高淮,张鲸二人看看林延潮,再看看林延寿,不由同时心底想都是兄弟,二人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小皇帝甚喜这荔枝肉,当下对高淮吩咐道:“将这肉汁拌入这芋头饭中。” “是。”高淮应命。 高淮用勺子装了一小碗饭,小皇帝不快地道:“多点多点。” 高淮称是,将碗装得满满,然后将盘里荔枝肉的汤汁,浇在饭上。 “再添点肉。”小皇帝催促道。 高淮立即依命办了,这肉一添盘里就没有几块荔枝肉了。 可小皇帝仍是不满足,边夹起肉咬了一口,边扒饭露出了一个无比惬意的神情。 一旁林浅浅,陈济川都是诧异,这天子怎么像是冒牌的。一个皇帝富有四海,应该天天山珍海味才是,竟会馋嘴一块肉呢。 林延寿则是感叹,这小胖子真可怜,连块荔枝肉都没吃过。可是不对啊,这年头不吃肉的普通人家,怎么能养出一个胖子。 林延寿猜测也是没错,这年头除了富贵之家,普通人家也是很难吃得上肉的,怎么可能出胖子。 林延寿此刻露出恍然之色,哦,我明白了,这小胖子定是家道中落,原本家里光景很好的,现在连肉都吃不上……如此想来,吾弟大概与他家大人乃是旧识,念在旧情上,故而才照看一二请他吃饭。 想到这里,林延寿不由涌起几分同情之意。 小皇帝却叹道:“家里的饭菜,要人试食,端上来都是冷的,且少油少盐,平日吃得也不甚有胃口,倒是林讲官你家里的饭菜,我是吃得有滋有味。” 众人一听也是恍然。 大家明白得不同,天子一次用膳几十道菜,为了防止人下毒,要先让宫人试食。 待试食的人吃过后,再端上桌来给天子吃,那时候菜自是冷的,就是山珍海味,也不及热餐热饭啊。更不用说御膳虽是名贵,但口味一贯以清淡为主。喜油喜重口味,吃成个小胖子的小皇帝当然不爱吃了。 但林延寿听来却是另一个样子,他摸着下巴在那琢磨:“此人家里眼下如此穷,居然每天吃剩菜,饭菜里连油星也没有……” 林延寿说完,小皇帝斜着眼睛看着林延寿。 张鲸,高淮眼中都要冒出火来。 至于林浅浅,陈济川恨不得当堂把林延寿掐死。 林延潮立即道:“兄长你说什么,你可知你说得……” “罢了,罢了。”小皇帝脸上抽搐道。 林延寿则对小皇帝满脸都是同情之色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感同身受而已。咱么家以前也不富裕,但也是有荔枝肉吃的。” “你以后若有空,不妨多上门,我有吃的,绝少不了你一口。你也不需难过,当今圣明天子在朝,百姓只要勤业,人人皆可丰衣足食。你将来找个好营生,自食其力,必能再过上好日子的。” 在场之人哭笑不得。 林延潮心道,兄长这句话可圈可点,真正的马屁,就是大巧不工。 林延潮偷看小皇帝的眼色,还附了一句解释:“兄长他不通事务,请公子……” 小皇帝对林延潮摆了摆手道:“罢了,平日假话听多了都以为是真的,今日好容易听了一句真话,倒也是难得。你堂兄有一句说得甚好,百姓人人勤业,皆可丰衣足食,这一句话朕……我有所得,也是我之愿也。” 林延潮听了也不由感叹,小皇帝当真是仁德之君啊。 “一语之得,给你堂兄赐坐吧!”小皇帝言道。 高淮,张鲸都要哭了,林延寿这样都给坐,此人真乃奇才啊。 小皇帝胃口不错,将林浅浅作得荔枝肉尽数扫了干净,然后抚了抚肚皮笑着道:“今年来此顿吃得最得吾意。” 林浅浅满脸是笑,没料到自己凭着手艺,让自己夫君在天子面前有光,言道:“谢公子夸奖,奴家受之有愧。” 小皇帝大笑,又对张鲸道:“看来这一顿饭不能白吃,回头取三尾鲥鱼,赐给林讲官。” 张鲸称是。 这一举动看似天子给‘饭钱’,但林延潮却知不能这么看。 鲥鱼为何物?那可是皇家贡品啊! 这鲥鱼味道极为鲜美,张爱玲曾说过人生三大恨,红楼梦未完本,海棠无香,还有一样就是鲥鱼刺多。 鲥鱼不仅鲜美,还难得。 长江上,每年四月鲥鱼方才有,然后千里迢迢运至京师给天子食用。 为了保证运送鲥鱼的新鲜,朝廷沿路护送的官员,每隔三十里立一冰窖搁鱼。 另要备马几千匹,夫役数千人,鲥鱼装在船上用冰镇,在陆上则令驿使,要快马加鞭,如同送八百里加急的军情般,一站接着一站。没错,就是这鲥鱼,享受了与当年给杨贵妃吃的荔枝一般的待遇。 托这百里加急的功夫,四月在长江网出的鲥鱼,五月就能抵至北京。 除了新鲜的鲥鱼给天子尝鲜之外,其余鲥鱼都储在皇家的冰窖中,要吃时就拿一尾来用。 这鲥鱼在京城除了天子以外,只有大珰,贵戚方可享用,普通官员都别想吃。每一次天子赐大臣鲥鱼,都是值得大书特书,天子登基以来最慷慨的也不过赐给三品官以上的官员。 平日朝廷大臣如张居正,申时行这个级别的,天子年节时才赏赐一尾,两尾给他带回家吃去。 而天子一口气赐给林延潮三尾,不仅仅是看重,而是将他当作心腹重臣一般的看待。 六百四十章 天子心意 小皇帝说完,就令高淮出门,命侍卫将马车上的三尾鲥鱼取来。 众人讶然,原来是小皇帝并非是临时起意送鱼的,而是随身携带鲥鱼在马车里上门而来。 原来天子早就打算送出三尾鲥鱼,那为何绕了这个大的弯子。 莫非是弥补年节时的赏赐? 林延潮记得当时众讲官天子都有赏赐,唯独少了自己这一份。所以天子眼下私下到自己家来,送上更为贵重的鲥鱼来弥补,这也说得通。 小皇帝面上不直说,这故意找了个其他的由头吧?这还蛮附和小皇帝的个性。 无论是与不是,天子这番都是有心了。林延潮对于小皇帝这番用心,有几分感动。 林延潮道:“鲥鱼之赐实是贵重了,公子这一番心意,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小皇帝道:“我给你的就是。林讲官无需介怀,我家的冰窖里还缺这几头鲥鱼吗?到了五月的鲥鱼宴,我还是要请你来的。” “那我只有先谢过了。” 于是陈济川上前从高淮那收下三尾鲥鱼。 这三尾鲥鱼各装在一个冰娄里,瞧这个头每尾都有二十斤重以上。陈济川立即将鲥鱼,放入府中的冰窖。 小皇帝道:“最近我听闻了一件事,说林讲官在家讲学,是要打算退隐山林,以后都身处江湖,不再回朝任官吗?” 哦,原来如此。 为何小皇帝今日不惜屈尊来到自己府上,甚至还借一个名头送自己鲥鱼? 他的担心,是怕自己不干了,撂挑子走了。 当初张居正要说不干的时候,小皇帝虽温旨挽留,但也没有亲至他的居所。 对于天子而言,这只需要一道圣旨就能搞定的事情,但小皇帝却没有这么办,而是任性的跑到自己府上,亲自对林延潮‘你可以不可以不要走。’ 刘备亲顾茅庐,请诸葛出山盛情也不过如此吧。 林延潮一愣神间想了这么多,但见小皇帝脸上有几分担心。 林延潮连忙道:“朱公子,这没有的事。” “你也知道我是一刻都闲不得的性子,眼下闲居在家,正好教授士子一些忠君报国的道理。若是都察院查实了我的委屈,天子和元辅不嫌弃在下愚钝,我愿意重新为官。在下毕生之志就是报效朝廷,就算一名小吏也可为之。” “太好了,”小皇帝满脸大喜,“我就是知林讲官不是那等矫情之人。” 林延潮垂下头道:“劳朱公子挂心,着实过意不去。” 随即小皇帝矜持地点点头道:“不过林讲官,这一次令你冠带闲住,你确有矫旨之罪,将天子信任置于何地了?” 下面小皇帝又略有所思道:“这段日子,你就先在家反省,待张先生气消之时再说吧!” 小皇帝言下之意,林延潮起复,主要是看张居正肯不肯。张居正气消了,我马上就让你官复原职。 小皇帝见林延潮称是,又担心自己话说得重了,马上又弥补道:“对了,算算日子,你家夫人与我家的也是同年生产,若都是男孩,就一并做个伴,将来他出阁读书时,来给我做个伴也是好的。” 林延潮心底一凛,这恭妃的肚子里八成就是将来的太子,而浅浅若是生下男孩,将来岂不是成了太子玩伴。 对于臣子而言,这份恩遇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林延潮不好回答,只好沉默。 幸亏高淮这时提醒道:“公子,天色不早了,还是赶紧回家吧,别让太奶奶要惦记了。” 小皇帝这才允了。 林延潮出府将小皇帝送上马车后。 陈济川笑着道:“老爷,我早听闻鲥鱼鲜美,在江南也值得千钱一尾,若在京师,就是数万钱也买不到半尾啊。” 林浅浅笑盈盈地道:“何止数万钱,这是……这是公子对相公的器重,这才是千金不易的。” 陈济川,林浅浅脸上此刻都是对林延潮的自豪。 林延潮却丝毫不以为然,提醒二人道:“这鲥鱼可以湃在冰盘里食之,也可煮之烹食,都是再鲜美不过。” 林浅浅仰着头看着林延潮道:“相公,你这几日为官繁忙,这鲥鱼正好拿来补一补身子,鱼肉滋补元气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搀着林浅浅道:“你有了身子,才应吃鱼。” 见林延潮流露出对自己的体贴,林浅浅顿感温馨,口里却推辞道:“这鱼一尾少说二十余斤,我一人哪里吃得完呢?还是相公与我同食好了。” 林延潮坚决地摇了摇头道:“吃不完的,可以用红糟腌起,你不是一人在吃,也是为肚里的好好吃才是。” 林浅浅听了甜甜一笑,温顺无比地道:“是。” 府上众人看着林延潮与林浅浅‘秀恩爱’,都是自觉的四处张望,当作没有看见。 林延潮对陈济川他们道:“朱公子所赠三尾,一尾留给夫人,还有一尾取来,大家拿来同食,让府中上下都打打牙祭。” 听说能吃上鲥鱼,陈济川等下人听了都是大喜道:“那多谢老爷了。” 众人都是有喜色,唯有林延寿在那略有所思。 林延寿对林延潮道:“对了延潮,这朱公子都这么穷了,连饭都吃不上,居然还要雇得下人,马夫?这世上怎么总有人打肿脸充胖子呢?” “难怪孟子说过战国时齐国的乞丐,居然也能娶得起一妻一妾的。额,延潮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人呢?” 众人不理林延寿,一并回到府内。 林延潮对林浅浅,陈济川道:“是该催催堂兄的婚事了。” 林浅浅,陈济川一致表示同意。 “过几日,就将一尾的鲥鱼送往甄家府上,看看能不能与他们说说,把亲事提前月余。” 听林延潮说把一尾鲥鱼送至甄府上,林浅浅有些心疼,天子送林延潮三头鲥鱼,自己一头,府上上下分了一头,还有一头送至甄家,唯独林延潮本人却没有吃到。 但林浅浅还是道:“相公,这必须的。” 陈济川也是附和道:“成了亲,延寿少爷的性子就定了。再说鲥鱼送上门,也是很有面子之事。” 六百四十一章 经科史科 次日,林延潮让孙承宗,陈济川带着鲥鱼,以及几份礼品前往甄家府上议亲。 但孙承宗,陈济川回来禀告甄家没有答允将婚事提前。 孙承宗回禀的言下之意,似说甄家还有其他打算。 林延潮听了不好再说,暂且将此事搁下了,等林延寿县试放榜之后再议。 与天子剖明心迹后,林延潮办事之时,也更是放开手脚。 林延潮反正现在‘在野’,他又是一刻清闲不下来的性子,当然全力专注于讲学上。 林延潮每日上午,都会去学功堂讲学,传授弟子课业。 上午讲学,下午士子们自便,不过无事留下的士子仍会留在那研讨学问。 陶望龄,徐火勃二人身为林延潮的‘亲传大弟子’,在门生间也是声望极高,林延潮也由他们替自己处理学务之事。 讲学一个月来,有的人对事功学新鲜过了,也有人俗事在身,向林延潮告辞,或是不辞而别。 但更多人则是选择留下,而且每天在学功堂外,都有要拜入林延潮门下的读书人。 一月讲学完毕,林延潮手中的门生贴子,已有三百多人。 最多听课的士子达两百人之多。 由此可知学功堂,怎可容纳下这么多人。 因此每次林延潮讲事功经学时,事功堂里座无虚席不说,连讲堂前,也有不少弟子们席地而坐。甚至堂外的窗旁也是挤满了来旁听的士子。 尽管人数众多,但授课之时,近两百名士子皆是肃静,内外皆是无声。 有时林延潮身在堂上,看着众士子们听自己讲经学时,那等渴望求学的眼神,心中也不由的触动。 千百年前,孔子杏坛讲学时,不知是不是如此? 自己当年在华林寺见颜钧讲学,心底羡慕,当时自己心想圣人以中正仁义自处,再以师道行于天下! 自己或许有一日能如颜钧一般吧! 讲学十几日后,林延潮将将事功学所学,分经学和史学两类。 历史上孔子以诗、书、礼、乐教授弟子,并将弟子分为四科,分别是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这也是后世所称的孔门四科。 德行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有宰我、子贡;政事有冉有、季路;文学有子游、子夏。 而林延潮则是将事功学分作了经科,史科。 理学对读史不那么看重,朱熹曾说过,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处。所以理学主张经经二字,也就有了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之说。 后世清朝举人不读史书,反问太史公是哪朝进士的大笑话。 林延潮则对此表示严重反对。 读书求学也是要有理与气,道与器之分。 比如经是道,那么史就是器。 事功学推崇经世致用,那么就是道要学,器也要讲,如果六经是内圣之道,那么历朝史书就是外王之学,记载了历代帝王躬践的办法。 理学言道而不言器,如同经学读得再多,你一肚子道理,但若不与史学结合在一起,能有什么用?唯有经学与史学结合在一起,以史学补经学之短,寻找其中历史规律,历史经验,这才是学习经世致用的办法。 所以林延潮一日讲经,一日讲史。 经科学习四书五经,与平日理学儒师讲课差不多。 至于史科,则注重理论和实践契合,论历朝历代兴亡得失,主讲经世致用之道。 授课后林延潮会进行答疑,每日只限答疑五道,答疑后再布置功课。 经科功课是时文,史科功课则是策问。 次日林延潮将择门生中写得较出色数人的文章进行点评。 这些大体就是林延潮授课的安排。 每日课后,陶望龄,徐火勃二人,以及数名门生,他们会将林延潮课上所讲列一份讲义。 讲义里主要是林延潮所讲事功经学,史书议论,也有与门生的对话,解惑之言,类似于论语这等。只是在解惑之中,让门下学生附上各自心得,相互探讨印证。 每篇编写好的讲义,林延潮开始还会过目一二,后来就直接交给陶望龄,徐火勃二人去办,供给门生们抄录。 这篇讲义就名为《学功堂杂论》,弟子白天没听懂的,都可以借来摘抄,至于外头无缘拜在林延潮门下的士子们也是争相研读。 《学功堂杂论》大约两日一出。 这结合了林延潮经学史学见解的讲义从林延潮门下,到有志于林学的士子,最后连京城士子也是争相读之。 一份讲义竟洛阳纸贵了起来。 甚至不少商贩闻得商机,雇人在学功堂里将《学功堂杂论》先行抄录一份,然后立即用书手抄录,或是到书坊刻之,然后去京城的书肆,书坊里售卖给士子,从中赚一笔钱! 陶望龄,徐火勃听闻此事,二人于是动了主意,想要将《学功堂杂论》办成一份学刊。 于是二人一并来找林延潮议论。 徐火勃道:“老师,我估摸着可以将每日讲义集着,半月一刊,京城不少书院也都是如此印售学刊文集。就如同当年濂江书院的闲草集般。” 林延潮问道:“大约能售出多少?” 徐火勃道:“以目前而言,士子们都很喜欢看我们编撰的杂论。若是我们印成学刊,每日至少售出五百份,这还是考虑到不少穷困学生,花不起钱,只好手抄。” “那一份学刊需售得几文?” 徐火勃道:“我们已是寻了一家相熟的书坊,老板说算上合用纸数,印造工,墨钱,本算我们每字工银二分五厘,眼下给我们便宜至两分。五十字就是一两,一份学刊五千字上下,那需一百两。” “若是我们售五百份,那一份学刊值二钱银子,这已是相当便宜了。对于学子而言,出得起这笔钱。” 林延潮闻言皱眉:“你这帐算得不对。” 徐火勃挠头道:“老师,这笔帐我与望龄反复对过不会有错的。” 林延潮道:“你们只算得书坊那一份,自己却没有算,一份二钱银子,那你们不是白做工了?” 徐火勃笑道:“老师,哪里话,这是我们弟子心甘情愿的,为先生服其劳嘛。”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无利之事岂能为功。” 林延潮此刻心想,是该引入报纸的理念了。 六百四十二章 文教也是事功(两更合一更) 陶望龄拱手道:“老师,我知你怜惜弟子之劳,不忍让我们辛苦,学生可以每月拿出二十两来补贴编纂学刊的同窗。” 林延潮看向陶望龄,他知道陶家乃会稽名族,家里又是累世官宦,故而区区银子之数,对陶望龄而言真的只是身外之物而已。 对这样世代簪缨之族而言,他就算不考举人进士,也足以过得比大部分举人进士都好。 林延潮并非迂腐的人,若陶望龄要赠自己银两,他不会辞。 但林延潮考虑的有些长远:“望龄,你领悟错我的意思了。若是靠你们弟子补贴银两或者人工来编纂学刊,那么此事也不是长久之计。天下之事无利不行,无利不为。要想长远,就要有个利字。” 徐火勃道:“老师,自古以来兴教化之事,利人难利己啊!” 林延潮对两名弟子道,“为何不能利人利己?刻书,兴教化在于利人,赚取酬劳是为利己,利人利己之事功也。若是由己推广至天下,不仅教化可兴,亦不知为多少百姓多了一条谋食之路。文教也是事功之事。” 听了林延潮的话,两名弟子不由心悦诚服。 徐火勃赞叹道:“恩师这在言传身教,在实践中教我等何为事功之道。” 林延潮笑了笑,然后踱步思量,在没有改良印刷术前,造纸术前在这个时代办报纸确实有些难,主要是成本来不来。 五千字书刊,要两钱银子,这是多少钱?朝廷给官员雇役钱是一个月一两,也就是一名普通老百姓要工作六天才能读得林延潮学刊,这还是成本价。 林延潮从后世知识大爆炸时代而来,就知这个时代读书是多昂贵的事了。 现在网上只要二三十块就能看一本百万字小说,古今难易可想而知。学刊报纸之事,若不想到降低成本的办法,还真不容易推行。 林延潮道:“明日下午课后,你们随我前往书坊走一走!” 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林延潮与徐火勃,陶望龄等几名弟子,去了书坊一看,终于明白为何成本那么高了。弟子们给林延潮找的刻字书坊相当高大尚,竟然是国子监监刻坊。 司礼监经厂和国子监监刻坊是当时国家最大的雕刻作坊。 监刻坊采用的是刻铜活字的印刷办法,那当然是成本下不来了。林延潮记得清朝时福建有人请人刻铜活字,共铸了铜活字四十多万字,用了足足二十万两白银。 林延潮也知弟子们是一番好意,他们想《学功堂杂论》制作精美,那么铜活字印出的铜字精美雅观,自然是最受读书人的欢迎了。 所以监刻坊给出的每字工银二分,绝对是良心价,让林延潮想要找人压价都无从压起。 众人出了国子监大门。 看着弟子们理所当然的样子,林延潮大为摇头,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屈横江向林延潮道:“京城最大的刻书坊,除了国子监就是司礼监经厂了。若先生不满意监刻坊,我们可以找经厂试一试。” 林延潮也听说过司礼监经厂,那可是天下最大的出版机构,刻版工,印刷工,擢配工,装订工等各色匠人足足有上千人。而且司礼监经厂的刻工和纸墨都十分精良,除了供大内使用,也可从民间借私活。 众弟子们都知林延潮嫌弃铜活字太贵,所以退而求其次找司礼监的书坊来印刷《学功堂杂论》,那也是可以的。。 林延潮知去司礼监经厂刻书,凭自己与冯保,高淮的关系,这些人断然会给自己一个优惠价。但这还是卖人情的举动,丝毫不是一条盈利之路。 林延潮看弟子们丝毫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道:“司礼监经厂好固然是好,但还是贵了,我问问你们还有没有其他更便宜的刻坊来?” 众人面面相窥。 屈横江道:“先生,那唯有民间的私人刻坊,或是官营匠坊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都行,务必以实惠为先。” 虽不知为何林延潮斤斤计较钱财之事,但老师要货比三家,弟子们也唯有帮着找门路。 几日后他们终于在京郊寻了一处刻坊。 林延潮坐着马车,亲自来到这刻坊。此刻坊乃标准匠户刻坊。 林延潮进了刻坊,一名头发花白的老翁与一名中年人正用刀在雕板上刻字。 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在雕板上用笔描字,一个则是拿着滚刷在刻好的雕版滚印,另外几名女工则是在擢配,装订。 刻坊充斥着油墨和木屑的味道。 林延潮扫了一眼,看到那正雕版的老翁和中年人身上不由心道,我没看错吧,居然真是雕板印刷。 难道雕版印刷比活字印刷还便宜吗? 见林延潮站在门口,一名年轻人看了出来道:“客官,是来的印书的吗?” “放肆,孙老头睁大你的狗眼,这位是今科状元,还不跪迎。”匠户里甲大声喝道。 听了是状元公,刻坊里匠人都是放下手头之事,来至林延潮面前跪成一排。 那老翁颤栗地道:“小人孙有功,是刻坊匠工,本以为状元公要迟个几日才到,但没料到今日就来了,小人未能远迎,还请状元公恕罪。” 林延潮笑着道:“老人家无妨,我先来看一看。” 林延潮来前就听说了,这刻坊属于匠户。 明朝的户籍份三等,为匠户,军户,民户。匠户与军户一样都是世袭,祖祖孙孙都要当工匠的,不能从事其他行业。 孙有功这一家原籍浙江海宁,成祖时从海宁至京师为住作匠。 身为住作匠除了每月为朝廷服役十天。其余时日可以自营。至于孙家自营的匠坊,平日都是给书肆印作通俗小说,然后按书页定价。他们采用的是雕版刻书,每页约五百字,一页收白银五钱。 如此《学功堂杂论》一刊刻书只需五两之资。不是说活字印刷比雕版印刷节约成本吗?怎么到了最后雕版印刷还要比活字印刷便宜这么多。 我莫非穿越错朝代了吗?我大概是来到一个假明朝吧。 林延潮几乎仰天长叹。 林延潮对孙有功道:“起身吧,我来看看你们的雕版与印纸。” 林延潮话说得客气,但几名匠人哪敢轻易起身。 正所谓士农工商,工匠社会地位极低,不说林延潮身为当今状元,就是一名普通读书人,他们也是不敢失礼了。 匠户里甲在旁道:“状元公,还是让他们跪着说话好了。” 林延潮也不刻意坚持,而是问道:“孙有功,你家几口男丁?” 孙有功跪着道:“有三子,长子在司经局应役,老二家里帮我雕书,老三还在蒙学读书,其他人是我请的帮工打打下手。” 孙有功说完,匠户里甲就在那边笑:“孙老头,你家老三还想出息?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不如老老实实给贵人做事,白白将银子投进水里作什么?” 明朝的匠户是可以科举的,中举中进士的人数虽少,但也不是没有。只是身份仅仅限于自身入役的匠户,如那些因罪全家逼为匠户的匠人则是没有资格的。 孙有功听了总甲的讥讽,嗫嚅地道:“咱刻了一辈子书,但书上的字十个里也识不得一两个字,老三将来读书不成,至少也可作个识字的工匠啊。” 林延潮则是没想到孙有功居然不识字。 于是林延潮询问孙有功雕版印刷之事,并将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比对了一下,他终于明白为何雕版印刷仍在明朝大行其道的缘故了。 原来这个时代活字印刷,主要用于私人刻书,尽管刻出来字迹清楚,点划明确,但成本太高了。 而民间如赫赫有名的建阳几个书坊,很多还是采用雕版印刷。 要知明末可是通俗小说兴起的时代,如大家今天看到的某梅,某团之类的小说,都是用雕版印刷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 这是为什么?因为通俗小说的读书群,都是市井之流,面向大众读者,所以以盈利为目的,因此要得是便宜实惠,这才采用雕版印刷。当然雕版印刷一向被士大夫阶层诟病为‘版纸恶滥’,而且错字又多,所以只能面向普罗大众。 不过在嘉靖隆万年间,雕版印刷也进行了革新。 在嘉靖年间首先是发明了匠体字,所谓匠体字也就是今日宋体字。 宋体字的特点,就是横轻竖重,目的就是为了方便匠人雕刻。在宋体字出来前,雕字工一天只能刻两百多字,但之后效率大大提升。 宋体字除了易于雕刻,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好学,容易上手。过去刻匠都要能写一手好书法,才能雕版,如此刻出的字才美观啊!否则歪歪扭扭的成什么样子。 但宋体字不同,以方笔刻书,就算不识字的人,叫你临摹总会吧。 当时宋体字一出,有人讽刺这宋体字既非颜体,也非欧体,这叫什么字?这匠人刻得宋体字,几乎千篇一律,仿佛同出于一人之手。 对于保守的士大夫而言,纯粹为了印刷而生横轻竖重,起承转合不带弧度的宋体字,自然是看不惯的,这无疑破坏了书法的美感,被视为恶劣,呆板,甚至是已不成字。 听孙得功说得这里,林延潮却露出一抹讥讽的神色。 历史会证明宋体字活得比谁都好的。 这些士大夫反对的原因,在于‘墨守陈规’,‘求道不求利’,林延潮不主张这些,事功就是追求功效二字。 除了宋体字,为了逐利,民间的刻坊,对雕版印刷还进行了流水化作业。从过去雕刻一人包办,到刊字匠,刷印匠这等分工流水作业雕字工,如此效率更是提升。而最受诟病的‘版纸恶滥’也略有改善。 孙有功拿出刚印好的书本,林延潮看了下印刷效果,还好在自己的容忍范围之内。 如此《学功堂杂论》一刊刻书之价五两,加上墨水,纸张、修补,印刷之费合计六两。价格只及铜活字十分之一,若是换了靠近木材产地,技术熟练的建阳书坊还能进一步压缩成本。 即便如此《学功堂杂论》成本价已是降至二分银子一份。 “你说五千字要每份两分银子?”林延潮再确认地问了一句。 “是。”孙有功以为林延潮要压价,苦着脸低声道。 匠人里甲骂道:“孙老头,你好不是东西,状元公给你刊书,那是你祖宗积德的事情,居然还这等贪心,信不信我让你一家送去辽东服苦役。” 孙有功连忙道:“状元公,小人错了,小人力气不值钱抛去不要好了,只求状元公给我们一些吃得喝得就行,如此一分八厘或者六厘都行。” 孙有功心疼地言道,下面的匠人伙计则是垂下头了,一分六厘八厘别说孙有功,他们都吃不饱。 匠人里甲算了下,这已是极限了,立即替孙有功决定道:“那行,就一分五厘。” 林延潮给陈济川使了眼色,陈济川会意对匠人里甲道:“总甲,我还有其他事请教。” 匠人总甲被支开后。 林延潮看向身后的弟子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林延潮计较半天,但二分银子一份的这个结果,丝毫没有令众弟子喜出望外。在徐火勃众弟子心底想来,原先咳出《学功堂杂论》是该何等高大尚,但现在拿到手的乍看一眼,还以为是书摊上建阳本的艳(协和)情小说。 唯有屈横江道:“若一分五厘,我们就可以一份卖得三分银子,不仅我们可以得利,连贩夫也可买得起了。” 林延潮看向枯坐着孙有功道:“孙有功,我给你开一个条件?” 孙有功失色道:“状元公,若再降价,我们一家老小都活不下去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虽希望刊书的成本低,但也不会昧着良心压榨你们,我可以出每份二分五厘,你书坊以后只给我一人刻书行不行?”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孙有功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神色来。 六百四十三章 创刊 孙有功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状元老爷,你不骗小人吗?” 林延潮不由失笑,一旁弟子们也都是齐笑。 众弟子们见孙有功这喜出望外的神情,也是在心底道,先生不仅不肯让我们白做工,也不肯让孙匠人吃亏,真是仁厚啊。 “孙匠人,你是质疑当今状元吗?”屈横江故意板着脸道。 孙有功吓得连连叩头道:“小人不敢,谢状元老爷,多谢状元老爷。” 众人又笑,这时一人忽道。 “先生,弟子以为有些不妥。” 众人看去说话的是贺自明,他是南直隶人,现为国子监监生,平日喜欢鼓捣杂事,在学功堂弟子们闲谈时,知道他特别推崇宋时‘农商皆本’,而对大明‘重农抑商’的政策颇有微辞。 林延潮点点头道:“自明不妨直说。” 贺自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算盘,一边拨打算珠,一边道:“先生,我们学功堂杂论半月一刊,一刊五百份,那一个月就是一千份,就算是一份二分五厘,一个月就是二十五两。但孙匠人若不接其他活计,抛去雕版,器材之费,以及店里四名男工,两名女工之资,还有交纳朝廷的丁赋,给上头的孝敬,一个月到手没有几两银子。” 孙有功听了连忙道:“状元公这些不妨事,小人一个月赚这些钱已是很好了。” 孙有功其实心底打得是另外心思,虽说匠坊里只能接林延潮生意,但若是有富裕功夫,他可去官府或者其他匠坊打几天零工,这也是收入。 低层的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智慧的。 不过这话孙有功不好说,怕说出来惹林延潮不快。 林延潮对贺自明称许道:“此言甚善。你有何策?” 贺自明得林延潮鼓励,大着胆子道:“先生,弟子浅见,当初杂论定价两钱一份时,尚可售得五百份,眼下定价最多不过五分银,贩夫走卒都可买得起,不如售八百份,最多我们多费些纸张,墨工,但于我们与孙匠人盈利都有好处。” “有何好处?”弟子们问道。 贺自明拨打算珠:“你听我说来,若是售八百份,那一个月就是一千六百份,暂定价五分,一个月就是八十两,得资学功堂与孙匠人各半,那就是四十两。若是一个月四十两,孙匠人以为如何?” 孙有功感激地连连道:“使得,使得,这都比小人一个月赚得还多了。” 一个月多出了十五两,不仅养活这一个匠铺了,还绰绰有余呢。孙有功这么说,他下面几个匠人也是高兴,低声私语各个都有喜色。 林延潮听了点头,他压缩成本的初衷,就是为了让学刊普,只要能识字的老百姓都能买得起地步。 林延潮又向其他弟子道:“自明此言甚善,你们觉得还有何改进之处吗?” 见贺字明提出一条建议就得到林延潮夸奖,众弟子们都是开动脑筋。 陶望龄向孙有功问道:“孙匠人一日可雕多少字?” 孙有功开口道:“一日从早到晚可雕得三百多字,小人雕板几十年,很少错字,但再快就易错了。还有我这儿子新学雕版不过数年,但两三百字也是不在话下。” 听孙有功这么说,贺自明道:“那一日以五百字计,学刊五千字需十日刻完,加上印刷装订,最少要十二日了,这还不算上编撰之功呢。” 几名弟子议论道:“是啊如此太慢了,先生在课堂上讲义,弟子都是立即摘抄,外面书肆都以银雇我们士子抄写讲义后,给他们一份,若等个十二日,恐怕京城里的读书人早就人手一份。” 一名弟子道:“这还不简单,我们禁止讲义外借就是,若是谁敢,我们就将他逐出学功堂。” “这如何禁得了?就算能禁得夹带,若是记心甚好的,出了堂也可默下大半。” 林延潮听了,心想论及效率,雕版印刷确实不如活字印刷。活字印刷只需排字就可以了,但问题是活字印刷的模具比较贵,导致成本下不来。 一名弟子建议道:“先生,不如换木活字或是泥活字,虽贵了一些,但所费之功却比雕版印刷更快。” 听说要换木活字,泥活字,匠坊里的人听了都苦着脸,孙有功嘴唇一动,想说又不敢说。 一名弟子建议道:“先生,雕版印刷若是多雇人,也未必会慢。我们可以让孙匠人在司经局应役的大儿子,也回家帮手。” 孙有功心态此刻早已转变,初时是不情愿,眼下是担心林延潮反悔,但听这弟子这么说道:“是啊,状元公,小人可以让大儿子回家帮忙,只需缴代役银就好了。” 明代嘉靖以后,因匠户逃亡太多。 朝廷对匠户也有优免之策,一是本要上京轮班匠,可缴纳匠班银,免除千里迢迢上京轮班之苦。朝廷规定,匠班银一两八钱﹐遇闰征银二两四钱,匠户交钱即可免除南北奔波之苦。 同样住班匠若不愿给朝廷应役,也可向朝廷缴纳代役银,让朝廷自己雇匠,住班匠代役要交纳一月一钱。虽然这代役银中间要经层层盘剥,但总体而论已是比开国时,朝廷强制服役好了许多。 林延潮笑着问道:“你舍得让你儿子从司经局回自家匠坊帮忙?” 孙有功也有些犹豫,倒不是匠坊里添了一人,利润就薄了,还要缴代役银的缘故。匠人在司经局应役还算不错,不似其他的官匠坊,每日绝早入局﹐在官吏监督下造作抵暮方散。 当然若是林延潮的印书是长久之计,孙有功定是让儿子辞了司经局差役,回家专心帮忙。但万一林延潮以后不干了,他大儿子重新进司经局,也没有这么好的差事了。 林延潮看出孙有功脸上的为难之色,对那提议的弟子道:“即便如此,一日也只能雕八百字,那还是太慢了。” 见弟子们又继续思考,林延潮点点头,他心底早有定计,所问只是看看弟子们所言能否与自己相合。 事实证明集思广益很有效果的,众人埋头思考一番,陶望龄突然面露微笑。 林延潮见了道:“望龄有策直说。” 陶望龄见林延潮询问道:“先生,弟子有一策,我们将学功堂杂论由原先十五日一刊,改至一旬一刊或七日一刊,甚至五日一刊,并将一刊五千字减至四千三千字,甚至两千字。” “如此缩短刊期,不需几日,孙匠人就可完工了。” “两千字?五日一刊?那不与朝廷邸报差不多了吗?”一名弟子立即反对道。 一名弟子道:“我以为陶师兄所言有理,但两千字确实太短了,五日一刊也太仓促。我们不如七日一刊,一刊三千如何?” 听了这名弟子这么说,徐火勃他们思索一阵,都不出言反对。 林延潮最终也是点了头,七日一刊,其实就是与后世的周报差不多了。 学功堂杂论是自己试行之举,若是成熟,下面自己会推行有关民生政治的日报,晚报,时报。 贺子明立即拨打算盘道:“一刊五千字,给银两分五钱,三千字,则给银一分五钱,八百份则是十二两,二十八日即是四十八两。一月最少可入五十两。孙匠人你以为如何?” 孙有功与手下的匠人此刻已是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马上坚决地道:“小人立即让老大滚回来就是,全家一并为状元公鞍前马后。” 众弟子都是齐笑。 贺子明继续道:“孙匠人得五十两,我们也可得五十两,扣去十五两笔墨纸张之费,尽得利三十五两,若是作为几位编撰同窗,以及先生的润笔之酬,简直绰绰有余。” 众弟子都是点头,原先他们都是打算以劳力贴补,作为弟子应尽义务。但没有料到林延潮还给他们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 徐火勃却一直凝眉,林延潮看向这弟子道:“火勃有什么话不要放在心底。” 徐火勃吞吞吐吐地道:“先生,学生浅见,既是有足够之利润,弟子建议可以让学刊在纸张,墨工上更考究一些,如此方才对得起先生的匠心之作。” 林延潮听了笑着道:“火勃的建议也为可取之策,两者兼顾,方为上策。” 徐火勃大喜道:“谢先生。” 见徐火勃,贺自明,陶望龄他们的建议都得到林延潮采纳,学生又陆续提了几个建议,最后大致定下。 下面林延潮给孙有功交了定金,孙有功哪里敢收。 林延潮也不坚持,他让孙有功将学功堂杂论的创刊号,定在一千份。 除了售卖之用外,林延潮还准备三百份投给自己相熟的同僚,同乡,同年等等。至于天子,张居正,申时行那一份肯定也是要的。 他们除了第一手阅读,同时也是给林延潮学功堂杂论打响名气。 下面林延潮就让陶望龄,徐火勃作为学功堂杂论的总编,让他们自己从门下弟子里招收人马,来一并进行编撰之事。至于贺子明,林延潮认为他有运营之才,就让他负责出纳会计之事。 六百四十四章 道可御器 从孙有功的匠坊回至府里,众弟子们都觉得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喜上眉梢。 但林延潮见了弟子如此,却眉头微皱,似有几分不乐。 众人不明林延潮心事,大多数却不敢擅自发问。 唯独屈横江忍不住问:“先生为何不乐?” 林延潮却反问道:“你们国子监监刻坊的铜活字,一日可印多少字?” 屈横江道:“弟子曾问过坊匠,一日可二十余纸。” 众人听了惊呼道:“二十余纸!” “如孙匠人两日方能一纸呢。” “铜活字确有长处。” 屈横江以为林延潮为此忧心,于是道:“先生,这铜活字虽快,但也确实太贵了,平常人也是用不起的。就以咱们京师而论,也唯有监刻坊一处有铜活字,有铜模字二十余万,江南的私人刻坊都不如监刻坊。” 陶望龄点点头道:“屈兄所言甚是,江南唯有无锡会通馆,兰雪堂,桂坡馆等私人刻坊才有铜活字,铜模字数万,十几万如此,但私人刻坊没有监刻坊之财力。如要印书,都看有无缺字,若缺字需立铸方可。” 贺自明补充道:“铜活字虽好,但都太贵了,若是要弄齐一套几十万铜模字,不知要费几万两白银,不提还有备字,故而还是雕版印刷好用。” 一名弟子不明问:“何为备字?” 屈横江解释道:“就是重复的字,好比你要印王右军的兰亭集序,仅是‘之’的铜模字就要备上二十一个。” 听了屈横江这么说,众弟子都是摇头:“华而不实。” 林延潮从弟子们议论而知,是啊,正是因此活字印刷才无法推广。雕版印刷仍是社会主流,而活字印刷仅据次地位要,甚至划时代意义的金属活字就是华而不实。 因为除了模具太贵外,铜活字还要用到铜,可中国产铜数量稀少,铜更是流通钱币,谁会用铜来铸字模。 中国汉字近十万,常用汉子三千多,不提还有回字的四种写法。唯有士大夫刻书成风的明朝,才会闲得蛋疼使用铜活字。 可是金属活字到了欧洲却是另一个样子。 英文,拉丁文几个字母?他们的铜活字比我们简单一百倍。 在欧洲古腾堡发明活字印刷后,在一四八零年欧洲已是全面推行活字印刷,在之后二十年间所出版书籍,已超过欧洲之前一千年来所有出版书籍的总和。 到了十六世纪,欧洲出版书籍更是将明朝远远甩在了身后。 众所周知中国与西方近代文明拉开差距,在于文艺复兴。 西方文艺复兴在于几个思想家?几个划时代发明?在于但丁?在于达芬奇?在于蒸汽机? 其实不是,文艺复兴在于知识的廉价传播,而引起思想大碰撞。 可以负责任的说,没有活字印刷,就没有文艺复兴! 但中国与西方,真的就差了一个活字印刷吗? 林延潮向弟子们道:“你们可知泰西?” 众弟子摇摇头,又是点点头。 一人道:“听闻泰西是红毛鬼的地方。” 一人道:“不对,听闻泰西是弗朗机人的地方。” 二人争执了一会,陶望龄问道:“先生何故提泰西呢?” 林延潮道:“泰西有文与汉文不同,如泰西有一国名为英吉利,其文不过二十六个字母,词意乃字母拼凑而成。他们在百年前就已用铜活字印书,其功百倍于我!” 众弟子们听了都是一惊。 “秦汉时以竹简为书,以千为率,士人不过五六尔,隋唐以雕版印书,士人百不及二三,而今我大明富有四海,文教兴盛,但论及读书识字之人,二十人中有一人乎?” “而泰西之人用铜活字后,读书识字之人比率已远胜我中国。” 众弟子们闻言惊疑不定。 屈横江紧张道:“这岂不是国人之法为泰西学之,泰西反胜我十倍,先生有何策御之?” 众弟子同是问道。 这个问题屈横江不问,几百年后中国人同样要问。 西方文艺复兴数百年后,原来的野蛮人来至东方,强行叩开国门。 清朝朝廷感叹于洋人的船坚炮利,定下‘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国策,决定中体西用,兴办洋务。 清廷采购了无数西方的枪炮舰船,平定太平天国,打造出一个咸同中兴来。 洋务派志得意满,觉得可以与列强掰一掰手腕,洋务大臣,两榜进士出身的李鸿章也忘了年少时读的圣贤书,开口说,孔子不会打洋枪,今不足贵也。 但甲午一战后…… 大家才发现我们输给洋人也就算了,现在怎么连近邻倭国都打不过。 是我们采购的枪炮舰船不够多? 朝廷腐败,怪政府? 清廷防备汉人? 制度问题? 李鸿章,丁汝昌的战略战术问题? 最厚黑的还是洋人教我们的留了一手?上树的本领没教? 但这问题最靠不住,明治维新与洋务运动几乎同时而起,为何日本人从洋人那学会了,我们却没学会? 洋人根本没藏私嘛。 而且洋务运动,主张是中体西用。 明治维新,则是和魂洋才。大家的方针差不多。 但林延潮却知有个细节很多人没主意到。那就是日本其国民的识字率甚至比同时代工业革命后的英国还高,这个数据是在明治维新以前,不是明治维新以后。而同时代的清朝,不过百分之十。 说来天荒夜谈,但却是真的。 这是为什么? 因为日本大量推广寺子屋,在江户时期就已开创了国民教育的先河。 所谓寺子屋是专门针对平民子弟的教育,男女都有,其内容近似今天小学教育。民间如此高的识字率,如同堆垒了无数的柴薪,有了雄厚的积淀,待明治维新,西学涌入时,大势如烈火直冲而起。 往事已远。 林延潮回到现实中,寺子屋的事,却给了他启发。 日本与我们一并错过了活字印刷的思想爆发期,但不等于错过一切。 如果朝廷的士大夫们,能够不那么重道而轻艺,不重义轻利,能少谈论些经义,多谈些事功,那么错过活字印刷也没什么。 若国策以经世致用,务实为本,以中国之地大物博,人力物力之雄厚,总会想出替代的办法。 活字印刷,器也,但道却可御器。 道可御器,这是理学的道理,但此道却非理学的道。 想到这里,林延潮目光悠远了起来。 ps:嗯,马上要回朝堂了。 六百四十五章 发来贺电 林延潮一席话后,令众弟子都陷入了沉思。 换了旁人或许会质疑一句,林延潮又没有去过泰西,为何会对泰西之事如此了解?你不是在危言耸听吗? 但他的弟子对林延潮都十分信服,故而都不觉有疑。 众弟子们听了林延潮一席话,都认为眼下我大明虽乍看乃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世,但也需当居安思危。我等身为读书人,更该如此。 用事功学里的一句话概括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在此理念下,作为学功堂杂论主编的陶望龄,徐火勃,都觉得任重而道远。身为学功堂杂论的创刊号,不仅要将事功学之思想传播给众人,而更应带给广大有识之士一种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危机意识。 在这普天之下并非只有一个大明,我等读书人不可在仍沉浸于‘皇明混一海宇,超三代而轶汉唐,际天极地,罔不臣妾……’的美梦中,应该沉下心来放眼看世界,脚踏实地的务经世之学。 陶望龄,徐火勃二人与共创刊的十几名弟子,他们左思右想一阵,将‘学功堂杂论’的名字改为‘事功刊’。 再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八个字为创刊精神,写在‘事功刊’的刊头之下,之后才是创刊日期万历壬午年,二月初六,另并注明此报七日一版。 当然此刊未出,凭林延潮三个字已是足够的引人注目,加之林延潮当日与众弟子们说的一席话,也是经弟子们之口传了出去。 如泰西之国文明不逊色于我中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语,倒也是足够令人一醒。 京城士子们翘首以盼,只想看看这事功刊到底写了什么。 到了二月初六,正是大兴县县试之时,林延寿踌躇满志从府里踏出,前往县试考场。 而在国子监,大明门外,穿着小蓝衣的刊童们挥舞着手中的事功报在那大呼。 卖刊! 卖刊! 卖刊! 看林三元的惊世之论! 读经世之经,务致用之用! 通古今之变,宜放眼天下! 路过的官员士子闻言,都不由停下脚步心道,这林三元真好大的口气! 也有人摇头心道,林三元也真脸皮好厚,哪里有这等自卖自夸的。 也是,当时读书人写了一本书,虽想让天下人都看自己的著作,但也没有这么候着脸皮打广告的。而林延潮这么做,实在不是读书人矜持的作为,倒似街边卖菜的摊贩。 棋盘街上,一顶绿呢官轿正缓缓而行,而前方下人护卫手持大金扇,引棍开路。 户部郎中李三才正坐在轿中闭目养神,这时候刊童一声声叫卖声传入他的耳中。 “读经世之经,务致用之用,”李三才闻言不由一笑,自顾道:“林三元闲居在家,也不肯寂寞,总要做出点什么事来。” 李三才用手敲了敲轿板,吩咐管家去买一份事功刊来。 不久管家将事功刊买来,李三才随意一扫但见刊纸所用平平,印刷的字体也是当时士大夫不屑的宋体字。 宋体字毫无美感可言,只有计较成本的书贩才会用宋体字。而真正学问大家务求精美,都请善于书法的名匠刻工来制书的。 李三才不由眉头一皱问:“此刊作价几何?” 管家在旁笑着道:“回老爷的话,不贵,只要三分五厘。” 李三才道了一声难怪同时心道,时人著书生怕别人不知他用心良苦,故而在纸张上刻工上考究,所卖都不便宜。 但林延潮此刊卖三分五厘,不说官员士子,就是贩夫走卒也是买的起,也就相当京城里一名摊贩半日的工钱。如此廉价就能买到‘经世致用’之言,未免来得太容易了点,不合经不可轻授,法不可轻传之道,实在是会被读书人小看的。 李三才摇了摇头,见事功刊不过七页之数,刊头‘事功刊’三个大字。 这三个大字倒不马虎,并非是宋体字,而是请名家题的。李三才看一眼下面小字‘资善大夫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题’。 这,李三才顿时说不出话来。 请一名内阁大学士题刊头,真好大的手笔,这可不是一般民间书刊所能做到的。 然后李三才目光往下,他本以为下面是正文了,但没料到却是…… 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兼太子太师礼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贺…… 光祿大夫柱国少傅兼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贺…… 资德大夫刑部尚书严清贺…… 嘉议大夫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读许国贺…… 通议大夫吏部侍郎兼侍读学士余有丁贺…… 朝请大夫詹事府少詹士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陈思育贺…… 亚中大夫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沈鲤贺…… 前朝列大夫詹事府洗马兼国子监祭酒周子义贺…… 另外还有王家屏,朱赓,黄凤翔,顾宪成,赵南星等等。 李三才变了神色,不知不觉整了整官帽,挺直了背,肃容将事功刊从头看起…… 就在此刻。 张居正府邸。 张嗣修拿着事功报看了几眼后,不由一晒对一旁正在品茗的张懋修道:“你看你林三元这事功刊上居然还有父亲的名字。” 张懋修一愣拿过事功刊看后,也是露出与其兄长同样的神情嗤笑道:“这林宗海还真懂得往脸上贴金,当初他上门时,爹不过让我等与他说了几句客气话,怎知被他当作贺词引入刊上。” 张嗣修闻言哈哈一笑道:“我倒不这么看。谁都知林三元此次夺职因爹而起。他此举示好正也是向我们靠拢之意。” “这你倒是误会林三元的意思了。” 张嗣修,张懋修一听,原来是张敬修搀扶着张居正来至到厅。 张嗣修,张懋修二人连忙起身道:“爹,你的身子。” 张居正摆了摆手,坐在椅子上道:“无妨,你们坐下。” 三人依言坐下,张懋修将事功刊奉上道:“爹,这是林延潮亲自送上门的事功刊,爹请过目。” 张居正捏须道:“我先你们一步已是看过了。” 三子闻言都露出惊奇之色,没料到张居正对林延潮的事功刊如此重视。 六百四十六章 官复原职(求推荐票) 张府里,张家父子的闲聊,已是成为习惯。张居正御下甚严,对几个儿子管教得也十分严格。 张敬修稳重,张嗣修豁达,张懋修眼光犀利,虽有些急躁,但言语也是颇为深刻。 但这一次先开口的却是张敬修。 张敬修拿书审视了半日,最后向张居正道:“不谈此刊用宋体字刻书,且看这半文半白之语,也知其粗浅,其与摊边三国演义,西游记有什么两样。” 事功刊的文体,林延潮创刊时就是为了贴近普通百姓而作的。但在文化人的眼中,就觉得这样的文章很‘水’。 放在今天就是灌水大王。 张嗣修道:“我倒不这么以为,半文半白之语,贴近百姓,就算是贩夫走卒也可看得懂。” “但格调却降了。” “降格调就是不曲高和寡。”张嗣修道。 听二人议论,张居正没有言语。 张懋修问:“爹,你以为如何?” 张居正道:“你们看了刊末石篑山人的杂评了吗?” 数子一愣,皆表示没有注意。 因为正刊是林延潮所讲的事功经学,别人拿到事功刊当然会注目于此,但附于刊末的杂评是由他人所书写的。 大家都自不会太关注。 三子重新看了一遍。 张敬修倒是奇道:“这石篑山人是何人?也不用真名,岂不是藏头露尾,与其如此倒不如写个‘佚名’二字。” 张嗣修道:“你看这石篑山人所言,当大兴教化,真有见地。” “他言当今天下,为天子牧万民之官,逾两万;承孔孟之义,今生员者,不下三十万;而读书识字者,浩浩三百万众。” “此多乎?不多也。仅以户部有籍在册丁口记,我大明有民六千万。读书人多乎?实不多也。” “若天下能有千万人,行圣人之教,大同之世可及。” 看到这里,张懋修斥道:“一派胡言,不过三十万生员,已是举国养之,若千万生员,生民何计?” 张嗣修道:“你往下看。” “此不易也,但若天下百姓,人人能读书识字,闻圣人之教,十人中只要有一二人能行之,亦大同也。” 看到这里,张家三子都不说话。 下面这石篑山人继续言道,本刊之宗旨在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夫不明圣贤之教,如何知其责?故而务天下之兴,文教为先。 张懋修惊道:“这石篑山人不会就是林宗海吧!” 张敬修道:“不,此人文风与林三元相迥异,应是他门生。” 三人一并看向张居正问道:“爹为何要我们看此文。” 张居正道:“此策吾当奏明天子行之!” 三人一听不由讶然,张居正居然这么快就作了决定。 张敬修道:“爹,此事是不是缓一缓,之前尽革亲族冒免丁粮之事,共清出人丁四万余,民间和朝堂上议论还未继续。另辽东,山西各省,马上就要奏报去年清丈田亩之效,当务之急是不是以清丈之事为先?” 张居正闻言笑着道:“你们可知我,要推行文教用意何在?” 三人都是不语。 张居正道:“清丈,冒免之事,皆是变法之法,既是变法,就不免有人攻讦。但兴以文教之事,会有人反对吗?” 三人一听皆是恍然。 张懋修道:“爹,此举实在是高明,教化之事乃顺应人心之举,亦可成全美名。” 张嗣修细思道:“爹,我算是有些明白事功之学。” “兄长怎么说?”张懋修问道。 “利人利己是为功啊。要利人利己,就要求同。我本以为林三元此事功之刊,一上来会先攻讦理学,心学,以竖旗帜,但没料到此刊却提倡兴以教化。理学讲格物致知,心学也讲察己明道,事功学更讲以学为功,此都需以教化为先,此策就是朝堂上再古板的大臣,也会赞成的。” “此刊可谓先声夺人啊!”张敬修也是点了点头。 张懋修仍道:“不过林延潮说兴以教化,推广至天下万民,如何能兴?如何能教?说得好听,兴以教化的银子又从何而来,若无具体之法,此策不过想当然尔。林延潮整日讲经世致用吗?口号讲得好,但如何落在实处,却一字不提。这样的话,我也能说出一车来。” 众人都是大笑。 张嗣修在旁看张居正脸色问道:“莫非爹有起复林三元之意?” 张居正缓缓点头道:“确有此虑。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张敬修马上表示反对道:“爹,林宗海因矫旨之事得罪了我们,虽屡次主动上门示好,但就这么起复,不是便宜他。我看这教化之事,还是另请大臣为之。” 张嗣修道:“可是林三元既提其法,胸中自有可行之策,如不用他,朝堂上有哪个大臣可以胜任?” “朝堂上那么多官员,就无一二胜任吗?”张敬修与张嗣修辩论了一阵。 这时张懋修却道:“爹,我倒是以为,我们可以起复林三元。” 张敬修,张嗣修都是奇怪,张懋修与林延潮不睦,为何这个场合反而替他说话了。 张居正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张懋修笑着对他两位兄长道:“林宗海既提兴教化之事,就让他去办,将他调至礼部,或者是外放出京都行,无论是什么,都比他任日讲官来得好。” 两位兄长闻言都是恍然道:“这不是明升暗降?” 张懋修笑着道:“不错,此一举三得之策,一来以示我们宽厚,不计林宗海前过,天子觉得爹宽宏大度,二将林宗海调离日讲官,也免得日后成为心腹大患,三来兄长就可顺理成章补为日讲官了。” 张居正听了没有言语。 次日。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上奏天子,察詹事府中允,翰林院讲读林延潮,行事不周,矫意而为,但念其出于公允谋国之心,着罚俸一年为诫。 左都御史陈炌的奏章一上,次日天子就是批复了奏章。 并在奏章里写上一行朱批,林延潮为官以来战战兢兢,恪尽职守,事朕甚恭,虽有小过,但不掩其劳,即日起官复原职! ps:一个晚上已经五千票了,拜谢兄弟姐妹们! 六百四十七章 得陇望蜀 张居正通过左都御史陈炌,向天子奏请让林延潮复官。 这政令此刻未下达,所以林延潮仍是丝毫不知自己已是官复原职之事。 眼下他最关心的就是事功刊发行,这对于他而言才是大事。若是事功刊兴办得好,那么下一步就可以顺势推动报纸,时报的发行。 如此自己这只小蝴蝶,终于看到掀起飓风的希望。 若是不行,那么意味着林延潮文教战略有问题。 活字印刷开启的欧洲文艺复兴,以及当今互联网之世引起的知识大爆炸。都告诉我们再先进的思想,再先进的发明都犹如一个种子,这种子没有合适的土壤来承载,就不能生根发芽。 以林延潮计算,京师郭内郭外人口过百万,在大明是人口仅次于金陵的大城市,放到整个世界,也算是第二大城市。 大城市人口高度集中,无疑有利于思想传播,而且社会分工明确,导致阶级差距放大。在京师里有这么多在朝京官,觐见外官,藩属使节,勋官贵戚,待试举人,坐监监生,游京生员,以及无数商贾。 这意味着能读书识字的人远远超过其他地域。 换了文艺复兴前,那识字率不到百分之一欧洲,你办报纸试试看,绝对哭死。 以林延潮估计,京师里能读书识字的人口,可达十几万之众。那么自己的事功刊,定以七日一刊,一刊八百份计,应该在容许范围之内。 只要两百人里有一个人买自己的事功刊,那么就足够了,所以这里有成功的土壤。 不过京城办刊,也有不利的地方,就是天子脚下,舆论相对不是那么自由。故而林延潮为何要在办刊时,扯张居正,申时行,张四维的虎皮,也是为了防止日后有人找碴。 不过林延潮的担忧也是因自己一贯的谨慎。明朝文字狱不似清朝,而且后期更比前期开明,万历朝被后世一直讥讽为开创了中国‘无政府’主义的先行,所以思想禁锢一词几乎在明朝不存在。 在众人焦急地等候中,事功刊第一日发行之结果马上要出来了。 不少弟子都是焦急地在学功堂里踱步。 这事功刊是否能一炮而响,关乎着事功学之将来,与他们也是休戚与共。 与弟子们的焦急不安相对,林延潮则是身在学功堂旁的卷棚里,自己给自己沏茶,缓缓品茗,然后平静地等待着结果。 林延潮闭目养了会神后睁开眼睛,桌上茶碗上的雾气悠然蒸腾,他拿着折扇轻轻摇了摇,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 茶香盈满口中,林延潮舒服地往太师椅上一靠,仰望着窗外的天边云卷云舒。 若是没有俗事缠身,这会是一个不错的午后。 这惬意的功夫只过片刻,就听得门外喊道。 “售罄!” “售罄!” “不到半日全都售罄了!” 外头赶来的弟子们擦着汗水奔走相告,原本焦急的神色,在大家的脸上一扫而空。 真太好! 弟子们鼓掌叫好。 学功堂里奔出的弟子们,拥抱相庆。 徐火勃,陶望龄,贺子明等人也是迎了出去,从在外赶回的弟子口中得知了销售的状况。 然后三人脸上都带着喜色,一并来到林延潮所在的卷棚门前,正要叩门,林延潮从窗旁见了笑了笑道:“进来吧!” 三人一并进入后,贺子明喜道:“先生除了三百分赠刊,其余七百份报刊不到半日即行售罄。” 陶望龄道:“大明门外的书肆里,有声遥堂,文绘堂,五柳居等掌柜都侯在外面,说要与我们预购下一刊的‘事功刊’。” 林延潮闻言问道:“他们要订几份?” “声遥堂最多,说是要一百二十份,文绘堂,五柳居则是五十份和三十份。” 林延潮向贺子明问道:“以你之见,要以多少价钱给他们呢?” 贺子明道:“若有书肆代售,也省去我们雇佣刊童辛苦,而且声遥堂乃京城有名的大书肆,渠道很广。我看声遥堂可给两分八厘,文绘堂,五柳居可给三分。” 林延潮点点头道:“善。” 贺子明道:“先生,如按眼前而论,我们之前定得每刊八百份也是太少,以我看一千两百份,至一千五百份也是使得的。我之前问过孙匠人,以他制得雕版,一次印作两千份都不会浸纸走字,再多也不是不行,只是雕版时需用好板。” 徐火勃道:“既是雕版印刷,那么一套板印得次数越多,那么成本就降得越低,八百份净得利三十五两,一千两百份?一千五百份又是多少?” “我看不过多久,大家都可以当富家翁了。”贺子明笑着道。 几名弟子都是齐笑,室内充满欢快的气氛。 林延潮笑着道:“不用,就定以一千份。” 顿了顿林延潮又道:“你们并告诉众弟子们,若有人文稿得事功刊录之,以百字计酬,下一刊起,每名责编也可得薪资。”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大喜。 事功刊大卖之后,即成为学功堂一份新营生。这也是事功学,时时贯之学以致用的话。 从此以后,学功堂分作了两处。 从学功堂开辟出了一院落。这院落是学功堂这间大宅子的外进,但却给‘事功刊’一众编辑征作了办公所在。 外进里的两间门市,以及三间厢房,都被征用。 两间门市一间用以售刊,一间用以接待书商。 至于三间厢房,一间为徐火勃,陶望龄二人的主编室,一间则为众编辑的编辑室,作为编辑排版校对之用,另一间则是财会室,由贺子明与两名弟子兼差。 刊房一启用,学功堂的正门被征作了‘事功刊房’正门,而要往学功堂去的弟子们,改走另一侧的单门,至于原先的正门则只为事功刊房出入之用。 至于外进通往学功堂的大门仍在。 事功刊一众编辑白日上课是弟子,放了堂则从事编辑之事。 事功刊房里所有差事都由学功堂的弟子兼事,不从外面聘人,眼下事功刊房已是井井有条,已是初步上了轨道了。 但事功刊是一个开始,林延潮用事功刊来检验是否有在万历朝出报纸的可能。 眼下见来事功刊的成功,意味着报纸的实行也变为可能。 当然这个时代,明朝已是允许民间设立报房。不过这报纸与今日的报纸性质不同。 报纸之意,本就是朝廷邸报。当时的报纸,多是对邸报中重要之事进行摘抄,很少有自己的创作。 如吏部急选一批官员,民间报房就会将这批官员姓名,履历,新任官职写明立即刊发,如此让想攀交情,攀关系的人快一人一步。 还有就是科第之事,读书人中举人了,中进士了,民间报房就会立即登载士子情况等等。这样的报纸不定时不定期,唯有大事发生时才突然出了一期,官员士子们也没有一直订阅的习惯。 而林延潮定的报纸,自然是与今天接轨,采新闻大小之事,记录报上,并且做到两日一版,甚至一日一版的程度。 但下面的问题也就来了。 既是报纸,比事功刊更注重时效性,也就要求更快的速度印刷出版。那么意味着一个字一个字刻录的雕版印刷,已是不适应报纸这样的新事物了。 以明朝而论,民间报房仍是采用手抄或者是雕版印刷,唯有到了崇祯十一年时,才出现了第一份木活字印刷的报纸。雕版印刷固然省钱,但林延潮出报纸为了顾及时效性,却只能用活字印刷,这是历史的大势所趋。 可是选用哪种的活字印刷,问题已是摆在林延潮眼前。 铜活字当然是上上之选,但模具昂贵,一套十几万两白银搞起,除了国家外,民间财力根本无法支撑,所以不在考虑的范畴之内。 排出了铜活字,那么就只有木活字,铅活字在林延潮的选择范围之内了。 在活字印刷里,这时候木活字的技术已是相对成熟了,可以马上拿来用的,价格也不会比雕版印刷昂贵太多。 但木活字的弊病也是同样明显,如纹理疏密不匀,刻制困难,沾水后变形,以及和药剂粘在一起不容易分开等等。其中最主要,就是木字较铜字,十分容易损坏。稍稍损坏,印出来的字往往笔画损坏、残缺,印出来后就不成样子,几乎看不出字来。 若木字的模具损坏太重,那时候就必须立即重新刻字。 清朝时民间报房竞争颇为激烈,几个报房采用木活字印刷,多是赶工出品,但木活字印刷后的效果简直惨不忍睹。读报的人几乎是在捏着鼻子在看,一面看,一面连蒙带猜的揣测这印坏的字是什么意思,就跟作完形填空没什么两样。 活字印刷里模具在于重复利用,由这一点看出,木活字实在不适应。 至于铅活字,则是将来趋势,在现代激光排照出来前,许多中文报纸仍是采用铅字印刷。 不过问题就是铅字印刷,在大明朝好像没什么人会。 于是难题摆在林延潮眼前,将来的报纸,到底是采用铅活字还是木活字呢? ps:今天继续求推荐票啊!就差不到五千票了,兄弟们帮一帮啊! 六百四十八章 燕京时报 林延潮只能说这一世技能专精没有点在科学技术方面,不能如别人穿越那般,各等发明创造说有就有,虽知铅版活字是历史所趋,但如何创造自己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看来活字办报纸之事,唯有木活字先行,林延潮也知铅活字此事是丝毫急切不来,以后只能寻访良匠慢慢革新了。 现在在事功刊的报房里,大家手拿着瓜子,茶水,糕点开茶话会。 这一次事功刊大获成功,如此计算一个月,足足可赚得三十多两银子。这笔钱对于林延潮眼下而论,还不太看得上,他在京师一个月开销比这还更多。 但对于这些门生而言已是意外之财。 事功刊的报房里,点着好几个炭盆,两位主编,十几名编辑都是坐着,大家其乐融融。 在他们面前则是摆着卤煮,茶水,糕点,水果。 水果有如西山苹果,软子石榴,金橘,卤煮有大小套肠,卤煮猪肝,糕点则有枣泥卷,乳饼,茶则为六安松萝。 这一次也算是庆祝事功刊大获成功的祝捷会。 众弟子们都是兴高采烈,大家边吃着瓜果边聊天。 林延潮举起茶杯道:“诸位,今日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以谢大家多日来的辛苦。”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弟子们都是举起茶杯来。 乘着大家气氛热烈,林延潮决定将办报纸之时,乘势在这祝捷会上提出。 林延潮道:“之前与诸位一直提及的报纸之事,我已是决定筹办,新的报纸我决定定名为燕京时报。” 徐火勃问道:“老师为何称时报呢?” 林延潮笑着道:“所谓时报,取名为礼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时中之意,乃是君子时时能守住中道,无过无不及。那何为中道?不察时则不明,不明则不知中道,此时乃是天下大事之时。” 众弟子听林延潮此论,顿时一并击节叫好。 时报,时报,这个名字叫得好。 至于燕京,更是大气,燕京乃帝王之都,天子居停之地,天下四方之中。 林延潮在事功刊后,再办一燕京时报,顿惹来了弟子们的兴趣。若是之前,大家尚且质疑,但眼下事功刊大获成功,故而弟子们自是信心百倍。 “敢问先生这燕京时报,是打算如民间报房那般参考邸报而作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确实参较邸报。” 林延潮又没有记者,不可能有新闻部,所以唯一消息来源就是邸报。 “那与民间报房又有何不同呢?” 林延潮道:“民间报房载邸报,而不评,而我们不同,载而论之。当然也不约束于此一类。” 众弟子们听林延潮的话,又是一阵议论。 郭正域问道:“先生,还可以以何为类?” 林延潮不答,而是反问弟子们:“你们以为该以何为类呢?” 陶望龄先道:“可以杂评为主,事功刊以介绍老师的经学为重,我等弟子们的杂评为辅,那么燕京时报,就可以广而论之,不仅仅是我事功学的杂评,天下各家如理学,心学,气学,玄学,释学等杂评都可交融,起百家争鸣之效。” 陶望龄几句话,一下子点燃了众弟子们的热情,众弟子们纷纷私下议论。 贺子明道:“这么说交融经学,时政的杂评,确实是一个新奇之道,只是评论政事,可能引起朝廷之不满,攻讦经学,可能随时引来学术之争,我们这么做,不是处于众矢之的吗?” 贺子明之言,再度引起了众弟子们的议论。 陶望龄胸有成竹地道:“贺责编之言,确有见地,不过我们既称时报,即奉中道而行。何为中道,中道既是天道,所谓天道即无私则大公。只要我们秉持执中公允之道,就无任何人可以指责我们。” 林延潮赞道:“望龄真大才矣,我办此燕京时报,并非为我事功学唱和,就算有否定于事功学之言,只要他说得有理,矣可载之。” 顿了顿林延潮又道:“我办此报之初衷,并非革新天下之经学,而是为了革新天下之舆论,在这里没有一家之言,唯有百家之争鸣!” 事功学的阵地,就在于事功刊,但燕京时报则不然,是一个平台,提供百家争鸣的平台。 众弟子们纷纷以为然。 徐火勃甚至总结道:“若说事功刊,是读百家书,成一家言,那么燕京时报就是,以一家书,道百家言。” 弟子们讨论了一阵,都说在燕京时报上,该如何补充时政,经学之事。 但林延潮以为此却不够。 他燕京时报,既是明朝第一份现代意义上的报纸,那么所载范围不可太少。 林延潮决定将受众,遍及所有能读书识字的阶层。 而林延潮决定将燕京时报分作八版,第一版为时政大事,记载时政热点要点,天下读书人都关心的大事。 第二版本埠新闻,专载京师大小新闻之事,侧重于京城老百姓身边的新闻。 第三版为经济民生,这一版针对商贾,官员,类似于后世财经报刊。 第四版诗词文学,名人唱和,时新诗词文赋,以及科举时文。 第五,六版经学杂论,专录各家经学,以启百家争鸣之用。 第七版民间奇案,记载顺天府下各级衙门的官府断案,偏重于涉及百姓伦理家常。 第八版则是连载通俗小说。 第七第八都是市井百姓喜闻乐见。 众弟子们对前面七版都表示还好,他们自己可以搞定,但通俗小说放在报纸上连载,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当然在任何时代,通俗文学都要比严肃文学要赚钱,不仅仅是一般赚钱,而是赚得盆满钵满。 从某瓶,某团屡禁不止而知,通俗文学对民间的影响力巨大。 可是士大夫阶层们,虽私下把这类书当作枕边书,以及房中指南来看,但明面上对这样都是报以不屑一顾,甚至**之作。 林延潮门下的弟子们都表示没有一个人会写。 故而要找什么名家来写着通俗小说,这令众弟子们都是犯了难。 对此林延潮则表示自己心中早有人选。 六百四十九章 县试放榜 自事功刊发行后,林延潮一面忙着讲学,归纳经义,一面忙着筹备燕京时报之事。 至于朝堂那边,林延潮也听得风声,自己确认得到起复,马上要官复原职了。眼下就只待皇帝下达的起复圣旨了。 重回朝堂之事,也在林延潮意料之中。自己得天子信任,返回朝堂不过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本来他是打算利用这一段下野的时间,将事功刊,燕京时报办起来,完成自己的文教事功。 但这一次起复的时间太快,反而有些打乱了他的节奏。他本想让事功刊,燕京时报上了轨道以后,自己再返回朝堂上的。 人算不如天算,自己返回朝堂后,讲学之事停顿下来不说,这一报一刊就要另托人打理了。 所以林延潮不由心想自己也是太草率答允天子了,否则自己就''矫情''一二,来个三辞三让,摆足了架子,装完了逼再回去。不过话已放出去了,就不好收回来。 不过林延潮还是先要些好处再说,他既是起复,那么先把卢万嘉等十几名因叩阙之事关押在刑部的士子放出来再说。 这日林延潮忙完报纸之事,坐着马车回到府中。 这才刚到府上,就见孙承宗,以及林水一并迎了出来,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林水是林延寿的书童,见了林延潮就到:“老爷,事情不好了,延寿老爷到现在都还未回来。” 林延潮问道:“这是为何?” 林水道:“今日乃是大兴县县试放榜,延寿老爷去看榜到现在也未回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样。” 林延潮心知以林延寿的脾气,若是考得好,必是早早回来大肆吹嘘,若是考得不好,要么关起门来无颜见人,要么离家出走个几天。 在家里多少年,这样桥段,林延潮经历了很多次。至于想不开倒不至于,因为自己堂兄一贯心狠大。 林延潮对林水,展明吩咐道:“你们带上几个下人,立即去大兴县衙附近找一找,若没有着落,拿我帖子给大兴县知县,让他帮忙。” “实在寻不到也不要着急,最多不超过第二天中午,堂兄自然就回来。” 众人见林延潮如此淡定,心道果真还是老爷镇定啊。他们不知道林延潮对林延寿考后必''离家出走''的定律,已司空见惯。 二人称是,立即找人出去找林延寿。 孙承宗惭愧地向林延潮道:“东翁,请恕我教导无方。”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我之前看舍兄的文章,已是较去年一年长进良多,这已足见孙先生之高才。” 林延潮虽是这么说,孙承宗仍感到十分抱歉,一脸的惭愧。 林延潮心底也不由吐槽,孙承宗的水平有目共睹,历史上堂堂的状元,入翰林院后,教导三位帝王,那不仅是教学水平杠杠的,而且责任心极强。 就算一头猪,给他一年这等一对一教学,也能懂得在地上怎么用猪蹄划字了吧。可自己堂兄承他之教,连个县试都中不了。林延潮都不知替自己堂兄怎么找话下这个台阶了。 没料到还未出门,就有人惊喜连连地道:“延寿老爷回来了!” “是啊,延寿老爷回来了。” “这怎么浑身都湿了?” 林延潮立即走到府门前,但见林延寿似哭过了一场,眼眶红红的,而且浑身上下衣裳都湿透了。 林水一脸惊喜交加的样子,哭着道:“老爷,你怎么这样啊,你一直不回来都吓死我了。” 见林延潮,孙承宗以及不少人涌至自己眼前,林延寿道:“休要提了。” “先别说了,给堂兄换上干净衣裳,还有烧一壶姜茶来,免得得了风寒。”林延潮吩咐道。 众人立即去忙了。林延寿换上干净衣裳,又喝了一壶姜茶后,神色方才定了下来。 “回来时,一时不慎掉进水池里了。”林延寿解释道。 众人都是长叹。 “不会第一场就出圈了吧?”孙承宗问道。 众所周知县试第一场出案后,名列前茅的都写在团案上,再不济的也能名列副案之上,唯有团案副案都没名次的,称为出圈。 比如这一次大兴县县试。大兴县身在京城,就是大明朝的首县。所以一次县试录取一百五十名士子,这比其他县要多,当然这也是为了彰显天子脚下文教兴盛。 所以林延寿定然是考了一百五十名以后了。但县试不止有一场,还有招覆,再覆这等第二场第三场,考生只要是在副榜上都有希望。 孙承宗有些焦急,考不了一百五十名也就算了,若林延潮连副榜都考不上,那就是出圈,说明你连来参加县试的资格也没有,那他真的无颜留在林府。 听孙承宗这么问,林延寿立即涨红脸辩道:“怎么没在副榜,名次还好前呢。” “那副榜多少名?”孙承宗升起一丝希望,县试虽最重首场,但副榜也不是全无机会,只要是副案前十名,那么团案上前一百五十名士子在下两场中犯错,那么林延寿还是有机会替补。 “可进副榜前十?”孙承宗怀着一丝希望。 林延寿羞愧地道:“差一点。” “那就是前二十?”一旁林水喜道。 “还差一点。”林延寿垂下头道。 “前五十总该有了吧?”孙承宗气道。 “还是差那么一点。”林延寿拿出两根手指,用间隙比划了一下。 “前一百?” “就是差那么一点点。”林延寿手指比划的弧度微微小了一点。 众人都是集体无语了,一并心道,你这一点点,到底是多少点啊?你这是与我们玩猜数字呢? 孙承宗摇了摇头,他已是不想问了。若是前十还有希望,前五十就非常渺茫了,至于前一百……何况还是一百名以后。 一百名以后还名次好前?你又诓人。 孙承宗向林延潮长长一揖,然后离去。 林延潮套路地道:“兄长不用灰心,考完了三场再说,不到最后一场都不可轻言放弃。” 林延寿问道:“延潮,我还有希望吗?” 林延潮道:“你考之前不是信心满满吗?” “那是考前。” 林延潮道:“我只知道自己放出的话,就算是含着泪,也要把这牛皮吹完。” 次日起早,林延潮正要赶往学功堂。 这时门外下人禀告道:“甄府甄老爷和甄夫人上门求见。” 六百五十章 甄家的打算 待下人禀告时。 林延潮不由心道这甄家早不上门,晚不上门,非要在林延寿县试几乎落榜时上门。 林浅浅正给林延潮扣衣服,也是道:“相公,这甄夫人我见了几次,乃极为势利之人,之前因你被罢官夺职之事,对我们家就冷淡了几分,好几次我们派人上门,都没给好脸色,这一次他们上门来不会是要赖掉这亲事吧。” 林延潮道:“这要见了才知道。” 此刻甄老爷与甄夫人正在林府正堂。 甄老爷五十多岁,卖相很好,一见就知饱读诗书的读书人。 甄老爷乃隆庆年间的举人,考五六次进士,但却没有中,于是绝了科举之念,在家习字作画为乐。甄家世代为官,还是出过臬台这等显贵,所以就甄老爷而言就算不做官,也没什么。 相反在家当了寓公,也是当时文人常有的事。 甄老爷呷了口茶道:“好茶,这是六安的松萝,看来状元公虽罢官,但林府日子过得却不差嘛。” 甄夫人冷笑道:“不过是在我们家面前打肿脸充胖子而已,都到这了,你可别再心软了。” 甄老爷叹道:“可是出尔反尔,并我读书人所为啊,传出去恐为人不耻。” 甄夫人粗鲁地道:“老爷这事,我们来前都说得清楚了。” “我只是担心状元公不肯啊,反而得罪了人家。” 在二人身旁还有一年轻人道:“大姨夫大姨妈,你们放心,只要报出我干爹的名头,量他就算是堂堂状元也不敢如何,何况他正罢官闲住,更不足为惧。” 见那年轻人自信满满的样子,甄老爷,甄夫人点了点头。 这时林延潮,林浅浅已至。 三人一并起身,林延潮笑着道:“劳两位亲家久候,真有失远迎。” 甄老爷也是第一次见林延潮,但见林延潮年纪甚轻,一看即知温润如玉的谦和君子。 甄老爷心道,若我女儿嫁得此人,该多好才是,纵使他被夺了职,也是无妨,可惜怎么偏偏是他堂兄。 甄老爷心底感慨了一番,他中举比林延潮早,但他不是进士出身。一把年纪的举人,如果没有官身,见了二十岁出头的进士,也要行礼参见的,又何况林延潮状元及第。 不过林延潮拿甄家当姻亲,故而也是放下身段来,行后辈之礼。 甄老爷知礼数,不敢托大正要还礼,却见甄夫人使了眼色。甄老爷有些为难,也就改了平礼相见。 林延潮一见就知,在甄家拿主意的是这位甄夫人。 林延潮见甄夫人身后有一年轻人,在府内一副行止随意的样子。对方看向自己时,目光先是打量了两眼,然后方才施礼。 林延潮见此人,没有如其他年轻士子见到自己时那敬重之色,反而有几分平起平坐来。 林延潮向甄老爷问道:“这位是?” 甄夫人抢着道:“这位是我大侄儿。” 说完这年轻人上前笑着道:“晚生张绅见过状元公。” 然后张绅从袖子中取一封帖子,双手奉上。林延潮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让陈济川上前接过帖子,再递给自己。 林延潮见了帖子,不由恍然,原来这年轻人是这等来头,难怪这份得意的样子。 “原来仁兄是中贵人张大珰的公子,幸会幸会。” 林延潮言中所指的中贵人,张大珰是谁?乃是张鲸。 要知道现在内相虽是冯保,但小皇帝与冯保关系一直不是很好。小皇帝本人最宠信的侍从宦官,有三人而且都是姓张,一位是张宏,一位则是曾来府上的张鲸,还有一位则是张诚。 张宏年纪老迈,且一贯处事严谨,严于律己,外官很少见到他。 张诚虽也得小皇帝宠信,却当不得中贵人这三字称呼。 唯有张鲸得此称呼。这张鲸平素与林延潮打得交道不多,不过自己知他是天子幸近,与兵部尚书张学颜兄弟相称。张鲸倚仗皇帝的权势,还让亲信,家人替他暗中收揽权势,收受贿赂。 而这张绅就是张鲸的干儿子,不过也没什么,听闻张鲸干儿子十几个,但此人敢在自己眼前摆谱,那就不懂得掂量自己了。 不过林延潮已经知道甄家一行上门,可谓来者不善。 林延潮笑容已是敛去,淡淡地道:“几位都是稀客,请坐!” 当下众人一并入座。 重新上了茶后,大家没营养的寒暄一阵,然后甄夫人给甄老爷频使眼色。甄老爷受迫不过,这才向林延潮道:“怎么不见令兄?” 林延潮道:“县试还有三场,故而家兄在房里安心读书,以免分心。此失礼之处,我想亲家可以体谅一二。的” “当的,当的。”甄老爷连忙笑着,又见甄夫人催促的脸色,不由心下踌躇。 林延潮看甄老爷与甄夫人的神情,不用猜也知道大半。 他们甄家本来答允这婚事就勉强,眼下林延潮被罢官,林家势力大弱,又加上林延寿县试居然考了个一百名开外,这还是副榜上的名次。 眼见林延寿如此废材,林延潮将心比心,若是甄家真要退婚,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但这也没什么,退婚之事也属正常。 君不见‘退婚流’小说之盛行,这年头谁要没被退婚过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男人总是在退婚中成长嘛,说不定堂兄经此一事,悟出了‘莫欺少年穷’的终极奥义,从而一发不可收拾。 但是甄夫人直接上门说明此事,林延潮虽不高兴,但说不准也会答允,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嘛。可他还要带着他的侄儿,这分明是要借助张鲸的势,来压林延潮。这倒令林延潮心底十分不快了。 甄夫人笑着道:“我们这一次不是空手上门。来人!” 说着甄府的下人端上礼盒,甄夫人满脸笑容地道:“来的寒碜,不曾备下重礼,令兄大考,故而送上白银五十两,四季衣裳一套,不成敬意。” 林延潮,林浅浅对视一眼,心道,不对啊,这情况看样子不是来上门退婚的,否则不会还送礼。难道是甄家知强行退婚为人不耻,因此心底愧疚,故而送金银来弥补。 林延潮哪将这点东西放在眼底:“金银衣裳之事,我家里也不缺,亲家有话不妨直说。” 甄老爷笑着道:“状元公,快人快语,不过这些话老夫想当面咨询下令兄的意思。” 林延潮道:“吾兄正在备考,实不宜分心。亲家可与我直言,有些事上我还是可以替家兄做主的。” 林延潮当然不愿甄家见林延寿了,这退婚之事当面和林延寿说了,那不是瞬间爆炸? 林延潮不把林延寿放出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们甄家好。 甄老爷被林延潮拒后不好继续说,一旁张绅接过话来:“我大姨夫大姨妈也知尊兄大考在即,不过征询之事不会耽搁太久,我大姨夫大姨姨今日来就是想与令兄一晤而已,别无他意,请状元公不要误会。” 这张绅说完,甄老爷甄夫人都是一并点头。 林延潮也不知甄家卖得什么药,但毕竟他们还是名义上的亲家,也不能拦着他们不见自己女婿。于是林延潮吩咐了下人一句,把林延寿请至堂上来。 片刻后林延寿来至堂中,然后甚有礼数的甄老爷,甄夫人行了一礼口称员外,员外夫人。 甄老爷,甄夫人也是一并点点头,态度甚是客气,也没看出什么两样。 甄老爷道:“既是贤侄在这,我就当面说了。听闻贤侄这一次县试名次颇为不佳。” 林延寿涨红了脸,林延潮在旁道:“甄员外此话怎讲,还有三场未毕,不敢轻下断语。” 甄夫人笑着道:“状元公,你我都是明白人,以令兄的名次其实已与落榜无异。你或以为我们甄家有嫌弃之意,但实是未有。科场之事,哪里有一定的,今朝不中未必明朝也不中了。我们此来是告诉令兄,尽管放宽心,一朝失意没什么,下一科可以再考,来日方长。” 这转折够厉害的,林浅浅听了满脸羞愧,甄家这么大度,自己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延潮却心知,哪里有这么简单:“甄夫人话中有话?” 甄老爷立即向甄夫人道:“夫人来,咱们喝茶喝茶。” 甄夫人怒瞪甄老爷一言,然后强笑着道:“瞧,状元公说的,其实也没什么。我想请令兄入赘我甄家而已。” 入赘! 这……这转折也太快了。 好嘛,今天本以为甄家是来强行退婚的桥段,没料到画风一转竟成了强迫林延寿入赘了。 话一说出口,甄老爷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张绅则是频频点点头,示意姨妈做得对。 甄夫人得了侄儿支持,当下更没什么好顾及的口里如连珠炮地道:“我们甄家书香门第,底蕴深厚,不比那些一朝得意的寒门之族。” 听到这里,林府上下脸色都是一变。 你这话什么意思,还不是分明讽刺我们林家就是一朝得意的暴发户吗? “你们去居贤坊随便问问,哪个不知我甄家的名声。说来也是,我甄家虽称上乐善好施,但子嗣不盛,让汝兄入赘,也是想继我甄家香火。” 六百五十一章 我干嘛答应你 甄夫人此言一出,堂上一阵静默。 林延寿居然出乎意料的没有立即表态,而是静静坐在那。 见林延寿如此镇定,林延潮反而有些意外。据林延潮所知甄家除了长女外,还有一子,不过自幼体弱多病,眼下勉强靠药养着,想来甄夫人才有此请求。 话说回来,林延寿若不拒绝,林延潮也不好说什么。甄家虽说不上豪门,但也可以称得上家大业大,论家财肯定是比林家多了。林延寿入赘去肯定是白得一大笔财产啊。这可是非常划算的事。 “哥哥可是我家长房一支的独子啊,甄夫人还请三思,从未听说偶拿独子入赘之事。”林浅浅在旁开口。 林浅浅开口,甄夫人反是大喜,若要反对,也是林延潮,林延寿开口。二人不说话,但一介女流来出面,说明有机会。 甄夫人笑着道:“怎么会没有,那是林夫人你没听过,何况我听闻林老太爷有三个儿子,前不久三房才添了一男丁,哪里似我们甄家人丁单薄。” “这样吧,令兄入赘我甄家,将来可继续科举,若是将来出人头地,对你们林家也是光耀门楣,到时我们甄家也可答允令兄归宗回林家。” 古代赘婿地位是比较低,但明朝比宋朝好一点。宋朝时赘婿是不能参加科举的,但明朝可以。明朝不仅可以参加科举,还不会歧视,甚至允你出人头地后归宗。 如万历朝进士朱国祚,文名出众,连申时行这等大佬也是对他十分赏识。朱国祚中秀才后,为名族长洲何氏赏识,最后入赘于何家。 当时人也没有多看不起,之后朱国祚不仅中了进士,还成为了状元。朱国祚中状元后,何家就允朱国祚归宗回朱家。后来朱国祚所生六子,皆归朱姓。 王绅点了点头,向甄夫人道:“大姨妈,为何不听听状元公之意呢?”” 众人都看向林延潮,此事林延潮的态度举足轻重。 甄老爷更是提心吊胆,生怕因此得罪了林延潮。 甄夫人笑着向林延潮道:“状元公,我就直说了。你将来要起复,吏部那要打点地方,恐怕还不少。就不说打点。京城居大不易吧,这么大的家要操持,之前为官那点底子哪里够用。若状元公答允令兄入赘之事,我甄家可以出两倍的奁妆。” 甄夫人说完,张绅也是得瑟地道:“是啊,状元公眼下你虽是闲住,但只要我干爹在天子面前一句话,起复也只是片刻之事!” 张绅认了个干爹,自觉得能量很大的样子,以为京城官员如兵部尚书张学颜那般,无人不卖张鲸的面子。 林延潮没有露半点情绪,淡淡地笑着道:“多谢两位好意,只是家兄入赘不入赘,我说得不算,你们需问家兄的意思。” 众人心底大喜,他们本最担心林延潮反对,但林延潮既这么说,只问林延寿就好了。 甄夫人向林延寿一脸诚恳地道:“贤侄,你请放心,我方才也说了虽称是入赘,但我甄家不会薄待你。我女儿不敢说闭门羞花之色,但也是温婉贤淑,将来你入赘我家,绝对可以举案齐眉的,不会令你受半点委屈。” 张绅继续得瑟地帮腔道:“我之前听闻林兄科第不利,但只要我干爹一句话,到时飞黄腾达也是指日可待的。” 甄老爷见甄夫人,张绅一唱一和,不由也心生热切之意,满怀期望地向林延寿问道:“贤侄意下如何?” 见甄老爷询问,林浅浅顿时心急,向林延潮频使眼色。而林延潮却视若不见。 林浅浅不知林延潮何意?若是林延潮真答允了,大伯大娘那边如何交代,不说大伯大娘,林高著又怎么肯让林延寿入赘。 但林浅浅不知这张绅底细,以及官场上的事,故而不敢开口。她听张绅说的好似张鲸,很有权势的样子,故而以为林延潮不反对,是因为顾忌于这张绅干爹张鲸的缘故。 或者真如这张绅所说,林延潮为起复做官,有求于这张鲸。林浅浅心底已十分着急了。 这时林延寿道:“员外,员外夫人,这一次县试考得不好,故而方才以为你们是上门来退婚。” 甄家众人一听,林延寿这话里有玄机啊,只要上门来不退婚,那么也就是其他都可以商量。 甄夫人满脸笑成了花:“贤侄,你想哪里去了,我们怎么是来退婚的呢?县试考不好没关系,以后你到我们甄家想读书就读书,不读书在家作寓公吃喝玩乐也无妨。” “我和我老爷不缺这点金银,随你花去,再说我与老爷百年之后,我甄家偌大的家产还不是落到你的身上吗?” 甄夫人拿出最厉害的一招,确实林延寿以后要继承甄家香火,这家财确可落在他头上。 但见林延寿不吭声,都以为说动了。 甄老爷激动地道:“贤侄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林延潮也是看向林延寿。 但见林延寿以手托着下巴,一脸认真地道:“既是入赘不入赘,都能落得甄家这偌大的家产,我干嘛答应你?” 林延寿一句既出,满堂皆静。 甄夫人一时失语,露出了‘这话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的表情来。 甄老爷则是急怒攻心,心道我本以为此子是老实忠厚的人,没料到啊,没料到,这还没入赘,竟已是打起甄家家财的主意来了,真是心机套路深啊! 看着甄老爷甄夫人这一脸吃瘪的样子,陈济川以下的林府下人都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甄夫人气道:“贤侄,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若你不赘入我甄家,我们就退婚。” 林浅浅笑道:“亲家,可你方才说不是来退婚的。” 甄夫人一愣,心道自己是有这么说过。 林浅浅继续笑道:“甄夫人,你乃有身份之人,方才既答允了,可不能食言。” 顿时甄老爷甄夫人都大呼中计,但怎奈话已说出口了。 张绅起身,重重哼了一声道:“状元公,令兄在此装傻充愣,你也不说说话吗?” 张绅认为林延潮会顾及张鲸,至少会在此事上帮他们甄家施加压力。若得罪了皇帝眼前的亲信宦官,林延潮哪还有起复的可能。 张绅一脸自信。 林延潮徐徐道:“我有言在先,不插手此事。家兄的婚姻之事,家兄自决之。家兄若真入赘,我不拦,家兄若真不肯,我也不强加己志于他,别人也一样不可逼迫于他。张公子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林浅浅,陈济川都是一脸欣然。 林延潮话说得很明白,若是林延寿真要入赘,他是不会阻拦的。但林延寿不肯,那我也支持,你们甄家要想以退婚强迫,也是休想。 张绅冷笑两声道:“状元公眼下自身难保,也不知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替令兄扛住此事,免得以后追悔莫及。” 林延潮沉下脸道:“张公子,有的话可以说,有的话不能说,说出来你担待不起。” 张绅冷笑道:“怎么状元公还要如何吗?你眼下冠带闲住,还能奈我何?” 说完张绅转过头道:“大姨夫,大姨妈我们一片盛情而来,岂知他们林家居然视我们甄家盛情于无物。你放心,此事我一定给你们一个公道。” 甄老爷,甄夫人对视一言,皆是无可奈何。这一下两家可是真的撕破脸了。 这时就听得门外有人,疾步入内道:“老爷,门外有两位内官求见!” 甄家三人一奇,心想林延潮眼下闲居在家,怎么会宫中内官来呢? “请来!” 林延潮起身刚走出中门,就见两名内官进入中门。 但见这两名内官穿着阳生补子蟒衣,一望即知是宫中的贵珰。 两位内官一见林延潮即,满脸堆笑道:“见过状元公,冒昧上门,还请恕罪啊。” 林延潮见两位内官,都是熟人。因为林延潮身为日讲官,入值大内,皇帝身边的太监,自己都认得。 这两位太监,一位叫孙隆,一位叫马广。孙隆是老相识,当初天子赐他三元及第匾时,就是孙隆上的门。 林延潮马广笑着道:“孙公公,马公公,这是哪里话,不知何事上门?” 孙隆两位内官笑着道:“我们不过先张贵珰一步,他眼下手持圣旨马上就到府上。” “圣旨?” 众人都是惊讶。 林延潮心底有数,只是这圣旨虽比意料中来得有点迟,但却胜在来得很巧。林延潮知甄家的人在听着,故意询道:“不知是哪位张贵珰?” “不是哪位,而是两位。”那孙隆笑着道。 张绅没有出迎,却在一旁听得清楚,心底不由一惊,两位张贵珰,宫里能得此称呼的,唯有张宏,还他干爹张鲸,这两位天子最器重之内官啊。 自己干爹居然亲自出马还林延潮传旨不说,天子还犹自觉得不够,竟然还派了另一位大太监张宏来给林延潮传旨,这旨意之隆重可想而知啊。 张绅脸上惊疑不定,这时甄老爷甄夫人二人看不明白,向张绅问道:“这状元公眼下不是被天子夺职了吗?怎么天子还给他下旨呢?” 六百五十二章 爱屋及乌 见甄老爷甄夫人二人相询,张绅也是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 张绅勉强地道:“大姨夫大姨妈放心,这林三元得罪了朝中大臣。眼下是天子降罪的旨意。幸好,我们方才没有答允,这才躲过这场祸事。” 听张绅安慰的话,甄老爷甄夫人一并点头,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来。 甄夫人自我安慰道:“这一饮一啄自有天数,幸亏我们没答允。” 甄老爷后知后觉地道:“还是夫人高明啊。” 三人这才说完,却见林延潮与两位宦官在那谈笑风生。 孙隆马广一脸殷勤地道:“天子亲旨马上就到,还请状元公速速备上香烛案几,好迎旨谢恩啊!” 林延潮点点头,命家人在正堂摆案。 林延潮知旨意就在这两日上门,故而早吩咐陈济川事先准备了。 所以这圣旨突然上门,林府上也没有手忙脚乱,下人立即将香案设好。 孙隆,马广奉承道:“状元公,真是治家有方啊,丝毫不乱。” 林延潮笑着道:“让两位公公见笑了。” 张绅见此有些情况不妙,这若是上门问罪的,哪里有这么和颜悦色的。 张绅当下对甄老爷甄夫人道:“大姨夫大姨妈,我们不要被林延潮牵扯进去,还是先走一步!” 甄老爷甄夫人点头称是。 三人正要开溜,这时孙隆一斜眼瞧见了道一句:“慢着。” 三人停了下来,孙隆向林延潮道:“状元公,这三人是谁啊?” 林延潮看了三人仓皇之色,笑了笑道:“哦,他们是亲家,正好上门做客!” 孙隆点点头道:“那正好,亲家也就是一家人,一并迎圣旨吧,也是共沐天恩啊!” 听孙隆的话,甄老爷甄夫人哭得心情都是有了一并心道,完了,这回跑不掉了,要跟着林家一并受连累了。 “圣旨到!” 门外喊至,但见张宏,张鲸两位太监皆是步入门内。 明朝宦官权势之大,众所周知。 比如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被称为内相,论权势与首辅张居正可分庭抗争。 至于张宏,张鲸二人的权势地位虽与冯保不是一个量级上,但与文官里的六部尚书也是可以相当的。如兵部尚书张学颜就与张鲸兄弟相称。 不过这宦官权势,没有文官稳固。 比如文官就算罢官,但官场上关系还在,有座师同年故旧这等关系网,日子过得还是一样舒坦。 明朝的文官可以不卖皇帝面子,一个不爽咱就挂冠而去。 但宦官不同,宦官一切权力来自于皇帝,若有一天圣眷不在了,对于宦官而言,就如同末日了。所以不少权监都是在位时作威作福,一旦圣眷不在,失败倒台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张宏,张鲸二人入内后就行宣旨。 读旨的是张宏,张宏乃司礼监秉笔太监,分管司礼监经厂。 张宏为人秉直方正,素为皇帝太后器重,不似其他太监那般只知迎合天子喜好。 张鲸是张宏的干儿子,不过张鲸为人与张宏却恰恰相反。 张宏手持圣旨,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至于张鲸一进门就抢着与林延潮点点头。 孙隆马广请张宏至香案后,张宏道:“前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讲林延潮听旨。” 林延潮搀扶着有身孕的林浅浅正要拜下。 张宏先道:“陛下下旨前曾叮嘱过咱家,说中允夫人有孕在身可免跪礼,站着接旨就好了。” 张宏素来不苟言笑,在宫里太小太监都是惧怕,但这一番对林浅浅却是和颜悦色,十分的慈祥。林浅浅闻言不由又惊又喜,看了林延潮一眼。林延潮对林浅浅笑着点点头,让她站着就好了。 林延潮此刻也是感叹,小皇帝真是个细致周到之人,不说自己身为臣下感动的不要不要的,就是凭着这一点来泡妞,也是手到妞来啊。 于是林浅浅向张宏欠了欠身道:“奴家谢过陛下天恩,也谢过公公。” 张宏徐徐地点了点头,然后展开黄缎圣旨。 宣旨时说了一大通,这都是翰林起草的,在场除了林延潮,甄老爷外多听不懂,但到了最后官复原职四个字,都是听得明明白白的。 得知林延潮官复原职后,林家众人都是一阵欢喜。林浅浅频频看向林延潮,脸上浮出甜蜜之意。 至于甄老爷甄夫人二人则是脸都白了,自己方才还向林延潮提让林延寿入赘,不就是趁着林延潮现在被罢官的困境之时。 眼下看这局势不仅林延潮官复原职,而且天子对他的这份赏识和器重,古往今来哪个大臣能有的。 天子给林延潮下一道旨意,甚至还考虑到他夫人有孕在身,让他夫人免于跪地接旨。这岂止是臣子简在帝心,连家人也跟着爱屋及乌了啊。 经过方才一事,甄老爷甄夫人这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荣华富贵从眼前错过不说。以后林延潮若是得志,会不会因今日之事对甄家进行报复? 圣旨念完后,林延潮当然叩谢皇恩。 张宏方才脸上的肃然之色,也是没有了,笑着道:“林中允,吾在宫中十年,还未见到哪位大臣,能如你这般得陛下器重的。林中允切不可辜负了天子对你的期望。” 林延潮恭敬地道:“陛下荣恩,微臣唯有犬马报之。张公公提点之言,下官自当谨记在心。” 张宏闻言点点头。 这时张鲸也是上前向林延潮笑着道:“这一次本来吏部言要补日讲官之数,但陛下却拒之,言日讲官只留给林中允一人。这份恩典可是旷世未有的,以后林中允值大内,咱家要仰仗中允多提点了。” 张鲸作为小皇帝肚里的蛔虫,皇帝喜欢哪个大臣,不喜欢哪个大臣,他哪里有不明白的。所以身为幸近之臣,最要紧的就是喜皇帝所喜,恶皇帝所恶。 皇帝讨厌的哪怕是当朝一品,他也要跟着讨厌,皇帝喜欢的,哪怕他只是一名卑官,他也要跟着喜欢。 这才是作为幸臣的路数。 而张绅此刻看到他心目中高高在上的干爹,如此跪舔林延潮,心底顿时崩溃了。 六百五十三章 两家之好 在张绅眼底,张鲸是何等的存在。 他去张鲸宦宅拜会过几次,但见外官来京的知府知县,张鲸都是见也不见。 唯有总督,巡抚才能成为张鲸的门上客。 而以张绅想来,林延潮纵然是翰林,状元,但也不过是六品官,为何连张鲸都与林延潮这么恭敬,一口一句奉承地讨好着。 这林延潮比总督,巡抚这些大员还要了得? 张绅的世界观已是崩溃,他本来倚仗,不可一世的干爹,竟对林延潮也如此巴结,而自己刚才竟然放话说让林延潮自己掂量掂量。 此刻张绅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两个嘴巴,自己刚才得罪的是何等之人。 宣旨后,林延潮给张宏,张鲸看座,自己入座相陪,林浅浅则是先回房休息了。而堂上连孙隆,马广这样的大太监都没有坐的地方。 而甄老爷甄夫人他们十分尴尬,也没人给二人看座,至于张绅更觉得无颜面对,恨不得立即遁地,不让干爹看见自己。 现在甄老爷,甄夫人,方知林延潮了得,连自己侄儿口中''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张鲸,对林延潮恭恭敬敬的。 至于他们竟然丝毫不知,还打着主意要让林延潮的兄长入赘?真是看走眼了。 甄夫人一肚子悔恨,怪自己当初实在是太势利了。甄老爷也是一脸追悔莫及。 谈笑几句。 林延潮笑着道:“差一点忘了,咱们这里有位客人,这位张公子是张公公你的干儿子吧……” 张鲸一进门早就看到张绅了,但他看到张绅一副目光闪躲的样子,也就没有相认。 眼下听林延潮的口气有些不善,张鲸在宫里混的,最懂的就是察言观色,一见张绅这样子,心想此子不会与林延潮有什么瓜葛吧,若是二人有争执,为了他而得罪了天子眼前的红人,这可是丝毫不合算。 张鲸道:“此子来过我府上几趟,我看他来得殷勤,又有几分聪明,就让他出去替我跑跑腿,办办事什么的。林中允,他不是在外面打着我旗号,干些肮脏事吧?若给我知道,非打断他的腿。” 说着张鲸斜斜看了张绅一眼,目露寒色。 林延潮知张绅充当什么角色了,就是政治掮客,比如外官入京办事,谋升迁啊,犯了事找人疏通。 他们与要找之人一点都不熟悉怎么办?如张鲸这样人物,他们想见一面何等之难。 所以这些官员就要先找类似张绅这样的掮客交好,先打好关系,然后通过掮客引见似张鲸这样的大拿求他办事。 比如外官入京求冯保办事,不是先找冯保,而是先找家仆徐爵等人,先费了大力气结好了,吃饭送钱的伺候舒服了,然后人家才给你引荐冯保。 如徐爵这样的人物,在京师都是可以横着走的,无论是外官与京官都要巴结的。 至于后来的魏公公就更不用说了,什么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后世文官说起魏公公,都是气不打一出来,这简直乌烟瘴气嘛。 但这不能怪人家魏公公,太监们除了自己人,没有师生同年故旧这样关系网可以用,只能自己走出去发展关系。 然而在朝官员靠师生同年故旧来走关系,就可以指责人家,说比人家高尚? 不过太监自己发展的这层关系网,拿实话说,确实良莠不齐,人家有点门路的就往脸上凑,故而干儿子里什么阿猫阿狗都有。 今天换了稍有常识的官员,就不会如张绅这么小白,竟跑到林延潮府上装逼。 比如只要我干爹一句话就能给复官,如何如何的这样话,林延潮听得都替张绅脸红。 但没办法,上一世自己去办事,或有应酬场合时,也常碰见这等人。这就是传说中的''装逼如风,常伴吾身''。 当然如张鲸这样的人,对张绅借着他名头,在外办事,也是知道的。但他有时要办的事,其实也要通过张绅这样的人给他们跑腿,故而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张绅确实在外跑得很勤,也有官员通过他能认识张鲸这等实权太监,这可了不得了。故而不少外官都是对张绅极尽奉承巴结。 张绅膨胀下,就以为林延潮罢了官后,自己可以随便碾压。 可张绅不知对于张鲸而言,他这样跑腿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但为了张绅得罪林延潮,也就是得罪了天子眼前红人,这可就丝毫不值得了。所以若张绅与林延潮有矛盾,甚至不用林延潮动手,他自己就先出面将张绅打死。 因此张鲸没开口说话前,张绅还抱一点希望,现在一说完,张绅更绝望。他知道他在张鲸心目中,连林延潮的一个屁都不如。 眼下林延潮只要说一句,张绅不是的地方,张绅就玩完了。 张绅额上的汗水,一滴滴地下落,满脸都是紧张之色,他的腿已是不由自主地发抖。 至于甄夫人对自己这侄儿也是心疼,满脸都是焦急。 听张鲸询问,林延潮笑了笑道:“倒也没什么,亲家的亲戚上门来窜个门而已。” 听了林延潮的话,张绅如获大赦,他刚才小命就这么走了一圈又回来了。为了打通张鲸这门路,他也是费了不少气力,林延潮这一句话救了他。 张鲸见张绅这神色早明白了不是上门坐客这么简单,不过他也不会说破。林延潮这么说,就是放张绅一马。 张鲸淡淡地道:“原来如此,张绅你听好了,林中允可是你干爹我在朝中最敬佩的大臣,以后你对他要比对干爹我还恭敬,知道吗?” 花花轿子抬人,林延潮心底受用,面上立即道:“公公哪里的话,不敢当,不敢当。” 张绅则是噗通一下跪下道:“干爹的话,我记住了。我一定如孝敬干爹那般,孝敬林中允。” 张鲸缓缓地点了点头。 于是几位太监在林延潮府上逗留片刻,都言差事在身,一并告辞了。 林延潮送几人出门后,回到堂上,但见甄老爷甄夫人张绅这三人都是恭恭敬敬地站在堂上,头垂下,脸朝地。 林延潮心底好笑,走至堂上故意惊讶地道:“几位怎么不坐啊?” 甄老爷他们三人都是一脸的尴尬。 甄夫人勉强笑着道:“坐得久了,腿麻了,站起来活动一下。” 张绅立即道:“中允老爷,你坐,你上坐,咱们站着说话就好了。” 张绅心知刚才要不是林延潮手下留情,自己就玩完了,眼下对于林延潮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林延潮见此微微点头,也没让这三人坐下,而是自己坐在主位,呷了口茶然后道:“眼下人都走了,此地也没有外人,我们就说说体己话。” “应当的,应当的。”甄夫人,张绅答道。 甄老爷则是叹了口气,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至于家兄的婚事,我看……” 甄夫人连忙道:“亲家,方才是我们的不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不要与我们计较了,原先如何还是如何吧。” 张绅连忙道:“是啊,中允老爷,我大姨夫大姨妈都以你马首是瞻。” 甄老爷则是沉默不语。 但林延潮却淡淡地道:“你们说没事就没事了,尔等出尔反尔,目光如此短浅,这样的亲家对于我林家而言,我还是真的考虑要不要呢。” 林延潮此言一出,三人都是色变。 甄夫人焦急地道:“状元公,你不能如此啊,若是这样的事传出去,我们甄家就成了笑柄,以后别人怎么看我们甄家不说,我女儿恐也是嫁不出去了。” 甄老爷长叹,自己夫人怎么说的,早知道如此,当初她就不该上门来叫林延寿入赘。 林延潮则摇了摇头道:“甄夫人,你只考虑你们甄家,又何时考虑过我们林家。两家婚姻大事,又岂是你们一家说退婚就退婚,说入赘就入赘的,你们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将我林家,我兄长当成了什么了?” 林延潮声音寒彻,又是方才圣旨复官的积威之下,甄家三人都是脸色苍白。 一贯善于言辞的甄夫人也不敢说话了,在悔恨羞怒之下。甄夫人终忍不住一声哭了出来。 甄老爷看夫人如此,怒道:“哭什么,你还要不要脸面了,叫人家瞧不起。” “瞧不起就瞧不起又如何,我只是心疼我女儿啊,你难道要她以后在家当一辈子的姑娘,都没办法嫁人了吗?”甄夫人撒泼道。 甄老爷拿甄夫人没办法,向林延潮道:“林中允,此事是我们甄家不对,究竟如何老夫也是羞于启齿,这件婚事我们甄家就听状元公吩咐吧。” 听甄老爷这么说,甄夫人垂下头,她也知甄家是向林家低头了。 林延潮见此温言道:“亲家公是明白事理的人,又怎么不知婚姻之事,乃两姓联姻一堂,缔结良缘,永结匹配。?” “夫妻二人若感情和睦,方为宜家宜室,需知要破镜易,但重圆难。我实不希望此桩事,影响了吾兄的终身,既是如此,此事就此揭过。我林家纵是寒门,但也知一诺千金,望你们甄家也拿出诚意来。” 听林延潮这么说,甄夫人羞愧得无地自容。 甄老爷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不由留下泪来,长长一揖道:“状元公如此恩德,我甄家上下不知道感激才是。请状元公放心,此婚事我们定是办得风风光光的。” 六百五十四章 重返朝堂 这一天林延潮再度站在了宏伟的大明门前。 两年前这时候,林延潮还是一席襴衫,手提着考篮排着长长的队伍,望着大明门等待着马上要进行的殿试。 两年后,斗牛服加身,腰挂牙牌的林延潮,再度望着大明门时,此刻他已非当初初出茅庐的少年。 林延潮不由感叹岁月消逝,虽说自己读书能过目不忘,但此时此刻却再也找不回当时的心情,以及当年那站在大明门前仰望的自己。 当时的林延潮不会知道两年的自己如何?三年,五年,十年后又是如何? 但自己将来又是何去何从呢? 随着大明门的开启,林延潮排空思绪,走入门内。 今日朝会,文武官员,勋戚皆着朝服而入。 林延潮随着官员的人流,走过金水桥,先至朝房里等候。 刚刚掀开棉帘,就听里面笑着道:“你们看这是谁来了?” “这不是我们近来名声赫赫的林三元吗?” 林延潮看清朝房里翰林同僚后,笑着作了个团揖道:“列位同僚,可好?” 张元汴,孙继皋等昔日同僚,从椅上起身作揖道:“宗海,可好。” 几人见了面后,当下爽朗的笑声从朝房里传出。 众人说着别来之情。 张元汴笑着道:“宗海这一次闲居,也不过两个月,我怎么感觉似隔了两三年一般。” 孙继皋亦道:“我翰苑少了你林三元可是失色不少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几位别笑话我了,不过我倒是有一事,拜托几位。” 张元汴道:“宗海一见面就谈事,真不愧是事功之人,有什么忙我可以帮得上的?” 林延潮道:“几位都知道小弟办了个燕京时报,此报草创,需各位同僚支持一二,若各位好文章或有何真知灼见,不妨投稿至时报。时报不仅宣扬各位文名,还会支付一笔润笔之资。” 众翰林们笑着道:“宗海都这么说,此忙我们一定帮。” 林延潮笑着道:“午后我在翰林院旁的最闲居设宴,到时请诸位一定赏光。” “当的,当的。”众翰林一并答允。 众人说说笑笑,这时萧良友,张懋修,张嗣修等人得入。 张懋修见林延潮春风得意的样子,心底不由有气,他之前提议将林延潮调离翰院的请求,被天子驳回。 小皇帝是要铁了心的,将林延潮留在日讲官的位置上。而张居正正在病中,面对小皇帝坚持,也没有反对。 皇帝登基十年,权势已非刚刚即位之初时,相反张居正主政十年,尽管权倾天下,但张家子弟都知道,张居正已病入膏肓,眼下不过用药石在强撑而已。 日后天子亲政,张家何去何从尚且不知,但林延潮一定飞黄腾达,那自是不用多说。何况林延潮除了天子,还有申时行这座大靠山。 张嗣修笑了笑,主动上前与林延潮道:“恭喜宗海兄起复,能再与宗海共事,真乃幸事。” 见张嗣修这么给自己面子,林延潮回礼道:“不敢当,这一次我起复,也是多亏元辅,到时一定至府上向元辅致谢。” 张嗣修闻言点了点头,然后退至一旁。张懋修怒道:“二兄,你这是作什么,你不是不知林延潮与我等关系。” 张嗣修不以为意道:“锦上添花,人人为之,对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这时不要煞别人的风景,在旁看着就好了。” 萧良友道:“不错,那日天子降旨起复林宗海,竟是让张宏,张鲸二人前去,这是何等恩典。眼下就是元辅恐怕也搬不动此人了。此子正春风得意,得罪他就是得罪天子,暂不可争锋。” 几人点了点头,同时也是叹息。 其余几名翰林也是私下议论。 “林宗海任日讲官不过半年,已是深得帝心。从翰林史官至内阁参事,到日讲值庐,终于得天子信任,这条路还真是被他走对了。看看我等入翰院五六年了,至今还在修史。” “侥幸而已。”一人不以为然道。 一人冷笑反驳道:“侥幸?你真以为这是侥幸,在翰院时的陈学士,在内阁时的张次辅,最后值庐时侍奉天子哪个不赏识林宗海的。” “不说陛下,就说张次辅,陈学士,他们是好易与的?但他们用林延潮为属,对他的能力办事,为官操守,无不交口称赞的。这又岂是侥幸而来?” 这话一出,方才质疑林延潮的翰林顿时闭嘴。 一人叹着道:“是啊,听说林宗海在内阁为官半年来,连最苛刻的元辅,对宗海也是挑不出一丝毛病来,内阁众属吏,独林宗海一人未遭斥责,哪些值文渊阁的中书舍人至今仍是对林宗海佩服不以。这也难怪,为何天子会对他赏识了,林宗海能走到今日,绝非是侥幸。” 众人都是点头。 “若林宗海顺风顺水,看来不出十年,可至侍郎。” “我看不至,说不定十年内,就可至大学士。” “大学士夸张了。” “不夸张,当年张永嘉能六年为大学士,林宗海十年不足为奇。” 大家说完不论认同不认同林延潮十年能入内阁的看法,心底都对林延潮存着以后要结好的心思, 然后景阳钟一响,众同僚都是肃容前往上朝。 朝会时,林宗海站在一旁。 朝会奏事,越来越流于形势。朝堂大事多不会在此商议。 林延潮大略只听了几件大事,无非辽东军情,各省清丈田亩。 最后礼部上本提''振兴文教''四字的奏章时,这倒是令林延潮一醒,这不是自己之前在事功刊上倡议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被礼部倡议了。 天子照例在朝会上不会对百官奏章进行回复。所以林延潮是带着疑问退朝的。 林延潮回讲官值庐后,与王家屏他们自是有一番话聊。 待没说了几句,这时一名中书舍人入内对林延潮道:“林讲官,次辅请你去文渊阁一趟。” 林延潮不由讶然,自己头一天上班,还有什么事找到自己? 林延潮笑着问道:“吕兄,不知次辅寻我有何事?” 吕舍人与林延潮也是相熟,笑着道:“我给你透个风,你被点名参与明日的廷议,大约是有关今日礼部奏章之事。” 六百五十五章 廷议 吕中书还未至日讲官值庐之时。 王家屏,林延潮,朱赓,黄凤翔几人正闲聊别来之情。 说来林延潮任官以来,在检讨厅,文渊阁,讲官值庐这三个衙门里历任过,几个衙门里处得最有感情的,要属日讲官值庐了。 黄凤翔与林延潮有乡谊,在翰林院时二人交往的最多。 朱赓出身绍兴府,与同籍浙江的福建巡按御史商为正,以及福建提学道陶幼学,都有姻亲。 而陶幼学,商为正与林延潮关系非浅,林延潮还是陶幼学的门生。加之朱赓为人事故圆滑,林延潮与他相处也是很和睦。 至于王家屏,身为日讲官中仅次于林延潮受天子器重的大臣。但王家屏整日在讲官值庐里最喜欢与林延潮研讨的是…… 大家聊得尽兴,王家屏也是笑着与林延潮调侃道:“宗海许久没至值庐,倒似与我们生分了。” 林延潮立即道:“哪里,就算其他不记得,忠伯兄的各种段子,我还是常念叨着。” 说到这里,朱赓,黄凤翔都是笑起。 王家屏笑了笑捏须道:“哦,是么?既是如此,大家也是许久没讲了,来来,吾等不要藏私,大家各讲一个。”说完王家屏起身,将讲官值庐的门关上,似也知这样的影响不太好。 黄凤翔立即推脱道:“这……我一贯不太擅长,还是听三位仁兄妙论吧!” 王家屏摇了摇头道:“就数你没趣。” 黄凤翔笑了笑,自饮了一杯茶,以示赔罪。 王家屏道:“既是如此,少钦兄你请吧!” 朱赓有些为难,犹豫半响道:“也好,那我就抛砖引玉了。” “快讲,快讲!” 朱赓道:“年纪大了,有些记不得,让老夫捋一捋,有了……三名秀才往一妓家畅谈饮酒,内一秀才问:兄治何经? 一秀才答曰,通《诗经》。 这秀才又问另一秀才,此秀才答曰,通《书经》。 这秀才接着戏问妓曰:汝通何经? 妓曰:妾通月经。” 听朱赓说此,王家屏林延潮三人都是嘿嘿嘿嘿地笑起。 朱赓继续道:“几名秀才都是大笑,妓曰,列位相公休笑我,你们秀才与我,都从这红门中出来的。” 学校又称黉门,黉门也是朱漆色之门。 大家都是瞬间会意,皆是笑,唯有王家屏摆手道:“此陈年段子,似嚼旧驴皮,既无味又老,一点都不好笑。” 朱赓附笑了两声,对王家屏道:“惭愧,惭愧,老夫肚子里就这些私货了,与你们后生应景说一个罢了。” 接着大家都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笑了笑道:“也好,我就说一个史书载之的笑话。” 众人听了都是奇道:“怎么史书上也载段子吗?是何书?” 林延潮神秘地答道:“战国策!” “战国策如此正经的史书也有段子?”黄凤翔,朱赓,王家屏都是一愣道,“那我们可要洗耳恭听了。” 于是林延潮道:“战国策有载,楚国围韩雍氏五月,韩令使者求救于秦,秦不肯,韩使向秦王说唇亡齿寒之理。时秦宣太后闻之,向韩使说,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 在场三人都是笑,宣太后这句话什么意思,她说晚上他和先王睡觉,先王将一条腿压在她身上,她觉得好沉不舒服,整晚睡不好。但先王整个人压在臣妾身上嘿咻嘿咻,臣妾却不感觉重,这是为什么呢? 黄凤翔笑道:“一国太后口吐秽语,韩使必是惊诧。” 王家屏,朱赓一并道:“莫要打断,然后呢。” 林延潮续道:“太后答曰,因为这对臣妾有利(觉得爽)啊,今佐韩,兵不众,粮不多,则不足以救韩。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 这言下之意,眼下尔要我秦国救韩,要派兵救援,日费千金,就如腿在身上,当然觉得累,既是如此你们韩国是不是拿出点好处来给我秦国,让我觉得有利呢?” 三人听完齐是佩服林延潮博闻强记道:“此言寓教于乐。” 林延潮也是笑,秦宣太后可是奇女子啊,后世就是热播的某月传女主角。 最后王家屏压轴道:“有一举人与妓于厢房里看戏。半响妓欲溺,举人道外头漆黑,以妾美貌,恐为人调戏,不如就在此间。” 林延潮三人嘿嘿笑起。 (前方高能……) “妓答允,就地行事,举人忽意起,趁黑伸手抚其下体。” 三人继续笑而不语。 “然举人忽触一物惊道,汝乃男儿身?” 这神转折,令三人惊得说不出话。 王家屏笑了笑道:“妓却低声道,方才想溺,今思便尔。” 说完林延潮三人直呼,王家屏这笑话实在是口味太重了。 独王家屏哈哈大笑,满意地看着三人反应。林延潮心想真不愧是历史上疑似‘金瓶梅’的作者。 正待这时,门外有人敲门道:“林中允在吗?” 门开后吕中书入内,然后知会林延潮参加廷议之事。 听到廷议二字,林延潮心底不由惊奇,我竟可以参加廷议了。 要知道大明朝议政从高至低,分别是朝议,廷议,部议。 朝议:皇帝亲自莅临,与大臣议政的集议,在朝议上决定国家大事,这也是从秦以来,一直延续至明前期的国家议政会议。不过这一制度到明后期,朝议已是流于形式。 部议,则是六部按部言事,一事召一部廷臣,由该部尚书,侍郎,给事中,甚至郎中,员外郎,主事列席,有时也指定几个部院联议。部议级别相对比较低,主持也是该部尚书,集议后由该部尚书就所议之事,领衔上奏。 最后则是廷议,廷议初期皇帝都有参与,但后期皇帝就不插手,全部交给廷臣集议。集议后的结果,再禀告给天子,让天子定夺。 廷议的议事级别在于部议之上,而且与议人员不定,不限定部院范围,在廷议前会专门指定廷臣参与集议。而廷议决定之事,皇帝一般不会反对,通过率在百分之九十。 所以廷议已经取代了朝议,成为明朝文官辅政的最高会议,也就说传说中,一席话可以决定国家大事,天下无数人命运的集议。 与廷议可以比较参考的,就是廷推。 所以听到吕中书说,朝廷指定自己参加廷议时,林延潮心底惊讶之情,也是难以形容。因为自己的资历,明显不够啊,而且自己也不是部院大臣,身为一名词臣,是没有资格对朝廷大事指手画脚的。 待吕中书说礼部奏章时,林延潮才恍然,原来是‘文教’这件事。 于是林延潮随吕中书来至文渊阁。过了片刻后,林延潮得见张四维。 几月不见,张四维亦是愈发阴沉。 内阁三位大学士,各有不同。 官员见张居正时,望之令人惧,颤栗不敢答。见申时行时,则是觉得可亲,如敦厚长者。 至于张四维,官员们私下不好说。 就林延潮看去,觉得有几分阴柔。这阴柔并不是贬义词,只是觉得这位阁老有些与众不同。 其一就是不怕热,以前林延潮在内阁当值时正值酷暑。 官员们都脱去公服,打赤膊办公,但张四维却不同,身上的公服,穿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闷在文渊阁公事房里办公,一坐一下午。 其二就是不好亲近,平素不理普通官员,也难得见他有几分笑容。 其三就是才干,在张四维手下历事。林延潮深知张四维处事之能,虽说张居正没有放权给他,但无论大小事经张四维之手,都是井井有条的,他的能力文渊阁上下都有目共睹,甚至有种‘智多近乎妖’的感觉。 所以若是张居正退下来,由张四维接任首辅,林延潮不敢说变法改革能不能继续下去,但至少张四维主持下的内阁,可以平稳过渡,朝局不会乱。 林延潮也不由感叹,从翰林一步步混至大学士的这三位大学士,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见到林延潮,张四维搁下笔露出笑意:“宗海来了!” 人品不论,林延潮在张四维手下任事时,自己也是从他身上获益良多。 故而林延潮毕恭毕敬地道:“侍生见过中堂。” “坐,”张四维点点头道,然后又对门外道:“上茶。” 林延潮称谢一声坐下。 阁吏退出门后,张四维拿着一封文书递给林延潮,然后道:“这是明日廷议所发的揭贴,你先看一看。” 廷议不同与部议,朝议,一般就事而论,而且由朝廷指定官员与议。参加廷议的官员,都会收到一封揭贴,揭贴里有廷议所论之事概述。照规矩,参加廷议的官员看了揭贴的内容后,不得与其他官员商议揭贴内容,以免官员事先串通。 不过现今廷议规矩没那么严,送上揭贴,也就让你在廷议前有个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的。 林延潮读后正是自己在事功刊后提倡的‘振兴文教’之事,没料到竟提上了廷议的议程。 六百五十六章 露了一手 “这……”林延潮看完揭贴后,心底一喜,片刻后面上却流露出忧虑之色。 张四维察言观色道:“宗海,心底有什么迟疑,不妨与我说。” 林延潮垂首道:“回中堂的话,侍生官微言轻,又没有施政的经验,焉能列席与诸位廷臣一堂共议朝政,此实不敢当。” 张四维听了淡淡地道:“你也不必太谨慎,所谓夫爝火之光,岂胜于列炬?众人之见,必广于一人。朝廷的廷议在于集思广益,而不在与议者官位高低。” 对于张四维这碗鸡汤,林延潮唯有整碗喝下,然后恭敬地道:“中堂所言,真发人深省,侍生所见实在太片面。” 张四维点点头:“所以宗海不必以自己官微言轻而担心,你之前办事功刊时,于文教之事,是很有一番见地,尽可在廷议时直言。至于你那些担心,实不必要。” 林延潮却道:“中堂提醒的是,只是侍生不敢参与廷议,却不是因此担心。” 张四维一愕问:“宗海请直言。” “侍生侍奉于内朝,廷议乃外朝官集议,侍生前往廷议恐怕身份不和。故而侍生斗胆请中堂,免去侍生参与廷议之资格!”林延潮言道。 张四维听林延潮此言,不由讶然。 林延潮为何要拒绝参加廷议呢? 因自汉起,官员分内朝官,外朝官。 内朝官乃天子近臣,外朝官乃是宰相体系下官员。 到了明朝,内朝官属翰林,中书舍人这套班子,外朝则由宰相,改为了六部尚书体系下官员。 后来内阁大学士,挤掉了其他翰林,列席内朝官。 所以明初时,廷议后外朝官上呈天子批复的奏章,天子先拿给内朝内阁大学士商议。这也就是先廷议,再阁议。内朝外朝一致后,天子才会同意奏章所呈。 但这一制度后来又变化了,内阁权重后,尊于六部尚书之上。本来不允许参加廷议的内朝官阁臣,现在不仅可以参加,甚至能主持廷议。 后来官员默认内阁大学士可以参与了廷议,但朝廷的法度却没变。 林延潮身为日讲官,日讲官作什么的,为天子敷陈经史、回答天子咨询、兼记天子言行。 所以日讲官就是侍直天子的内朝官。 若林延潮这边参加了廷议,那边天子又对廷议之事咨询林延潮。 那么身处其间,林延潮该如何答呢?因为这一件很小的事,很容易就会让皇帝对自己生出间隙来。张居正更可以顺势将自己从日讲官位置上挪走。 林延潮向张四维恭敬地道:“请次辅,免去下官参与廷议之资格!” 见林延潮再度陈言,张四维沉下脸来道:“此乃笑话,揭帖已发,岂有出尔反尔之理。” 林延潮道:“侍生不知深浅,言语孟浪,还请中堂息怒。” 张四维斥了林延潮几句后,张四维方才稍稍温和道:“此次或有疏漏,但揭帖已出,你唯有先赴廷议就是。” 张四维这么说,就不容林延潮更张了。 林延潮离开文渊阁后,董中书入内见张四维坐在椅上沉思问道:“看这样子,似被林宗海识破了。” 张四维叹道:“此子实在太谨慎了,真不似二十出头的少年人。” 董中书笑着道:“那又如何?阁老一句话下,他还能不去参加廷议不成。” 张四维摇了摇头道:“你错了,既已识破,以林宗海之能,必有弥补之法了。” 林延潮从文渊阁那离去时,左思右想了一阵。 他初时并没有预见到,这一次让自己参加廷议,是针对自己的阴谋。 但从张四维那拿到揭帖的一刻,方才了然。 也是,自己身为天子幸近,信任的大臣,这固然是好。但有一利必有一弊,这也让很多犯了红眼病的官员巴不得自己失了圣眷,或是从日讲官位置上调走。 这世上绝没有好处全拿的道理,越是得意之时,就越是要居安思危。 廷议由内阁主持,这么说发出揭帖算计自己的,不是张居正,就是张四维。不过眼下这不重要,既是自己免不了参加廷议,那么就必须立即补救。 林延潮从文渊阁走出就看见孙隆往这里来。 林延潮心道,来得正巧。 林延潮上前与孙隆道:“孙公公。” 孙隆笑着道:“林中允,这么巧。” 林延潮笑着道:“刚被次辅叫去耳提面令了一番,公公这是哪里去?” 孙隆道:“看我这劳碌命,奉旨前往文渊阁办差。” 林延潮立即问道:“那孙公公是从陛下那来的,敢问陛下现在何处?” 孙隆反问:“你要见陛下?” “是啊。” 孙隆摆了摆手道:“这会千万不要去,陛下正生气呢。” “这是为何?” 孙隆解释道:“皇史宬所藏的永乐大典,丢失了三卷,故而陛下差我去文渊阁找正本,回去抄录补上。这永乐大典两万多卷,尽目录就有六十卷,我都不知如何找,真苦死我了。这也就算了,陛下又是急得要看,这叫我如何是好啊。” 林延潮听了笑着道:“孙公公请宽心,我在文渊阁当值时,正好读过永乐大典书目,我看看我能否替你去寻一寻。” 孙隆喜道:“太好了,我差点忘了林中允过目不忘之能,你既是读过目录,定知这三卷在那。” 林延潮谦虚地道:“不敢当,姑且试一试吧。” 于是林延潮与孙隆一并至文渊阁,孙隆说出缺的三卷书名,林延潮不假思索,就说出这三卷在六十卷目录的哪一页上。 文渊阁的值库书吏按图索骥,没费片刻功夫,就将三卷正本找到。 孙隆大喜之下,就与林延潮一并至天子所在的武英殿来。 孙隆先入内禀告,林延潮就在殿外等候,过了片刻,就有公公来宣林延潮觐见。 林延潮走至殿上,见到小皇帝手捧着御桌上三卷永乐大典正本正高兴着呢,脸上哪里有方才的怒色。 小皇帝见了林延潮就笑着道:“林卿家,你可真是露了一手啊,若不是你,这几个狗才,哪里有这么快就将书给朕找的?” 六百五十七章 看座 林延潮走进武英殿时,见殿右的走廊上跪了好几排的太监。 小皇帝在殿内斥几位太监为狗才时,孙隆几人都是赔笑。 孙隆等人在文官面前不可一世,但在皇帝面前却做低伏小。 以往日讲时,有一次天气很热,太监给万历皇帝摇扇,而张居正却热得不行,一直冒汗。 事后万历对太监斥道,诸先生在旁,见尔摇扇,以为朕无家法,事后对这太监重重杖责,几乎打死。 宦官就是皇帝家仆,故而皇帝可实行家法惩罚,不必经过他人。所以天子掌握对宦官的生杀大权,心情不好,拉出去打死也没什么。张居正这等大臣,与皇帝却能平起平坐。皇帝宁可与对方一起受热,也不准太监给自己摇扇,天子对待普通大臣,也不能想杀就杀,甚至连将之罢官的权力也是受限。 林延潮见孙隆受斥,替他开脱道:“其实没有讲臣,孙公公也是容易找的,臣只是画蛇添足而已。” 小皇帝道:“林卿家,你不必替这些狗才开脱。前几日朕拿了几卷永乐大典,方读了一半,今日想要再读,却给他们弄丢了。这些家奴分明是监守自盗,将此皇家典籍偷了拿去典当,你说胆子大不大,是否有将朕放在眼底?” 小皇帝这么说殿旁的太监都跪低了身子,一副惶恐的样子。连孙隆也不敢说话。 林延潮没有继续替孙隆他们说话,而是站在一旁作默然状。 这永乐大典自永乐年编撰后,只有一套正本,是藏于文渊阁中。 后嘉靖皇帝喜欢读永乐大典,常携在身边,故而抄录了一份副本,正本贮文渊阁,副本别贮皇史宬。故而永乐大典,天下仅有两套书,所以抄本丢失后,小皇帝当然震怒。 幸亏林延潮及时找上,小皇帝发了一通脾气,让命侍武英殿内的正字官立即将正本抄录,再补入副本。 这时小皇帝方才空闲下来,脸上有了喜色,然后给林延潮赐坐,让他陪自己说话。 聊了一阵。 林延潮将话题扯过,向小皇帝道:“讲臣有一事想向陛下请教,不知陛下可否答允?” 小皇帝笑嘻嘻地道:“林卿家竟也有不明之事,向朕请教,那朕是要好好听了。” 林延潮从袖子中取出揭帖呈送,然后道:“陛下,内阁就礼部上‘文教’奏章之事,请臣去参加廷议。” “廷议?”小皇帝有些疑问,将林延潮的揭贴取来看了恍然道:“原来是此事,朕本已令礼部部议,但礼部却上奏,此事兹事体大,非一部能决,请朝廷裁以廷议。朕也就允了。只是礼部为何请你廷议呢?” 林延潮道:“这也是臣不明白的,臣想臣是陛下的日讲官,有备天子咨询顾问之职。若是讲臣前往赴廷议,那么讲臣在廷议上所言,百官们会不明讲臣所讲是出于己意,或是出自陛下之圣裁。” “若是因臣的身份,干扰了百官的判断,而使廷议上百官的意见,无法正确无误的上呈陛下,那么臣真是罪大恶极了。” 小皇帝点了点头,抚掌道:“林卿家真是心思细密啊,幸好你想到这一点。” 林延潮继续道:“故而讲臣愚钝,不知该不该去赴廷议,赴了就是有负陛下,不赴则是有负司命,故而讲臣来此向请陛下示下,讲臣该怎么办?” 林延潮三言两句说完,小皇帝也是揣测,为何会突然让林延潮参与廷议呢?待想到这几日,有人上请将林延潮调离日讲官的奏章后顿时恍然。大臣中肯定有人,想用让林延潮参与廷议,来离间自己与林延潮的关系。 别人挖好了坑,让林延潮跳,但林延潮却仿佛未卜先知般避过坑,赶紧来找自己请示。这样谨慎,真不知有什么人可以算计了他。 小皇帝将手中的永乐大典一丢:“林卿家,真是秋风未动蝉先觉啊!” 林延潮垂头道:“陛下之意,臣……” 小皇帝呵呵地笑着道:“我们君臣不说见外的话,既是你向朕请教,那好朕教你一策……” 于是小皇帝与林延潮计议了一番。 次日。 巳时一刻。 午门阙左门前的空地上,参与廷议的廷臣来了有三十余人。 廷议一般人数不定,多时百余人,少时二十多人都有。 廷议的地点不定,大多数在阙左门,也有在阙右门,或是会极门东庑房以南的东阁。若是下雨天或者是极为重要的廷议,会在东阁进行廷议。至于一般的廷议,都是在阙左门这样露天场所举行。 林延潮看参与廷议的廷臣,分作了两拨,一拨是礼部,九卿的官员,一拨则是御史,科道。 换句话说,一边是行政,一边是监察。 林延潮一眼望去,基本没什么熟人,御史,科道这边与自己丝毫不熟。 礼部那边更是不用说,至于几位九卿,林延潮倒是熟悉,但九卿这等大佬,身旁都聚满了官员,岂是自己能凑得进去的。更不用说林延潮的同年了,他们要获得参加廷议的资格,起码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林延潮也不想一个站着扎眼,随意混了一个圈子进去,听他们聊天。 不过众廷臣们都有各自的圈子,尽管林三元名声赫赫,但自己一加入,他们就自动转换话题。 逛了两个圈子,林延潮不免有几分格格不入。也是,自己身为内朝官,想要融入外朝官圈子却是不容易。而且这里随便一个都是三四品的显宦,人家自持身份,等闲也不会搭理你一个六品官。 片刻后,礼部尚书潘晟,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到场。 众官员都是躬身行礼。 主持廷议的乃礼部尚书潘晟。 廷议规矩与部议差不多,所议之事与哪部有关,就由哪一部主持。所以就算张四维是次辅,也不可越俎代庖。 潘晟在面东的主位上坐下后,张四维入坐在潘晟侧席。 至于其他官员只能站着。 但潘晟又吩咐道:“来人,给林中允看座。” 潘晟此话一出,众廷臣们顿目瞪口呆。 六百五十八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第一更) 明朝一直坚持,内朝与外朝两个独立体系。 因为翰林院,詹事府,内阁的独立晋升系统,内朝官几乎终身不可能任外朝官。至于外朝官更是绝对不能任内朝官。 当初张居正为翰林时,深感词臣的闭塞,每当有每逢盐吏、关使、屯马使,各按差使还朝,张居正即携一壶酒,上门请教,问利害厄塞,因革损益,贪廉通阻之事。归到家中后,张居正再篝灯细记。 翰林这等内朝官更是将六部尚书以下的外朝官都不放在眼底。 陆光祖任吏部侍郎时,就很愤怒,他说京城里有四等生物,不懂得避他堂堂少宰的大轿。一等是阉宦,一等妇人,一等是入朝象,还有一等就是庶吉士。 内朝官如此,所以外朝官也同样不鸟低级别的内朝官。 故而林延潮来至阙左门时,除了相熟的几位尚书,侍郎外,如寺卿,部院首领官,以及御史,给事中对他都是淡淡的。 不少官员官位都在林延潮之上,而且都还是张居正的心腹,所以端着架子,也不会与林延潮主动结交。 所以林延潮转了一圈后,看没什么人搭理自己,就知趣地站在一旁。 官员们窃窃私语。 “什么时候连讲官也可参加廷议呢?” “还不是靠平日捧陛下的龙足。” “这些词臣寻章摘句还行,国家大事,还是算了。” “这不一定,林三元提事功之学,就是要办实事,事事功的。” “提一学说,就能办实事,我从未见过,这还不如纸上谈兵。” “我等别去理会,一会他提什么,我都表示反对,如此他也无颜再来参加廷议了。” “不错,一会看他如何下得了台。” 众人正议论间,左都御史陈炌拿着名册来至门檐下,开始点名。 面对都察院的老大陈炌,众官员们都不敢说话,否则被御史盯上断然没好果子吃。陈炌喊到一个名字时,众官员们答一声,下官在。 “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翰林院侍讲林延潮!” 林延潮答了一声道:“下官在。” 林延潮答完后,不少目光投来,在场除了御史,科道,大多都是绯袍大员。 面对他们的注视,林延潮有些讨好似的一笑。他斗牛服昨日拿去洗了,今日来穿普通的六品官服,自是不起眼。 这些显宦看了林延潮一眼,随即又转过头去。 陈炌点名完以后肃然道:“部寺官员列北,科道官员列南,依官位为序列班。” 众官员称是后,立即就各就各位了。官员位序朝班时就排了先后高低,当场丝毫不乱,没什么争议。 众官员排列完毕后,门檐下唯独立着一人。 众官员一看,不由都是好笑,纷纷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 陈炌见众官员都是各就其位,唯独一名官员不听自己号令,没有归列,不由大怒道:“门下何人?还不入班?” 陈炌一把年纪了,不免老眼昏花,林延潮虽站在他面前不过十米,却也不认得。 御史台的老大动怒,当然后果很严重,但林延潮也只有无奈地站着,然后作礼道:“总宪容禀,下官詹事府中允林延潮,不知该归入何列?” 众官员揶揄地嘿嘿的笑起,有几人也是乐意看着林延潮出丑。 陈炌听了恍然道:“原来是詹事府林中允。” 陈炌顿了顿,问一旁吏员:“以往廷议,詹事府翰林院的官员站哪来着?” 一旁吏员也是懵了,然后道:“回禀总宪,詹事府与翰林府官员,已是很久没有人参加廷议了。上一次站在哪,小人也不记得了。” 听到陈炌与吏员对话,下面众官员也是纷纷笑出声来,丝毫也不客气。 官员们在笑声里仿佛说道,廷议本就是外朝官份内之事,你一个内朝官来凑什么热闹。 这时候潘晟不紧不慢地道:“来人,给林中允看座。” 这一句下在场的官员都是懵了。 “什么大宗伯,竟是要给林三元看座?”众官员都是不可置信。 小吏也是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向潘晟又问了一句:“敢问大宗伯,这座摆在哪?” 潘晟也不说话,伸手往太师椅的右边扶手上拍了拍。 一名小吏称是一声,立即搬了一张太师椅,搁在潘晟的右手侧。 在众官员的目瞪口呆中,林延潮一提官袍下摆,从容地走上门前台阶,在门檐下向安坐的潘晟,张四维行了一礼后,大摇大摆地来至太师椅上坐下。 坐定之后,林延潮双手按着太师椅的扶手,往下看去,但见百官们都是面对着自己垂手而立。 每一个人的表情都一一落在眼底。 林延潮不由心道,这个角度刚刚好,难怪人人都喜欢坐主位,这样一览众人的感觉,实在不错。 此刻众官员心中,仿佛有几万头***奔腾而过,心底在说,这林延潮何德何能,居然能与礼部尚书潘晟,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并坐。 要知道连左都御史陈炌这等大佬,都只能站着,你林延潮居然能坐着,这是什么道理?潘晟吃错药了吗? 这时候但听潘晟缓缓地道:“奉陛下口谕,詹事府林中允列席旁听廷议。” 众官员这才恍然,原来林延潮是代表天子而来。以往也是有这个例子,皇帝不参加廷议,但又欲知大臣们在廷议上的议论,于是派一名宦官来旁听的。 比如明景帝要易储,命大臣廷议,并派太监兴安旁听。大臣们虽都不同意易储,但怕自己反对的意见被天子知道,给穿了小鞋,不得不同意易储之事。 不过这一般都是比较重大的廷议,方才有的。 但这一次不过是普通廷议,林延潮怎么来了? 于是众官员想到林延潮正授天子宠信,由此都想到了一种可能,是不是天子要考察,任用大臣,故而派心腹臣子来廷议中考察了。 也对,礼部尚书潘晟是下一位入阁的热门人选,潘晟一入阁,礼部尚书之位空虚,天子是不是借此廷议,来考察人选? 想到这里,众官员态度立变。 至于林延潮则是微笑,心道这一次给自己挖坑的人,应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六百五十九章 初衷(第二更) 林延潮此刻心道,挖坑给自己的人应是没有料到,他不仅没有离间自己与天子的关系。自己还名正言顺地扯着天子的虎皮,参与了这一次廷议。 他以为自己在事功刊上提出了振兴文教的建议,就会一头脑热地的顺势钻进圈套,迫不及待地要在廷议上,将自己的理念变现为国家的政策方针,大谈施政方针,然后触了天子之忌。 如此对方就可以顺势将自己赶下日讲官之位,当然自己倡议的提议,就算能通过,也没有半分功劳是自己的。 现在此人真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林延潮入座后,潘晟笑着对林延潮点点头道:“林中允,年纪轻轻即得天子信任参与廷议,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廷议上本部堂还要向你请教才是。” 这顶高帽可是千万不能戴的。 林延潮立即道:“大宗伯请勿这么说,下官能列席旁听,闻各位前辈真知灼见,已是莫大的机缘。大宗伯更是三朝元老,陛下屡次在下官面前赞大宗伯盛名,廷议后下官有不明之处,还请大宗伯不吝赐教。” 林延潮他虽官位卑微,但人家是代表天子列席旁听,故而现在有资格与潘晟平起平坐,那些阶下绯色大员们此刻是不服也得服。现在他们听林延潮这番话,也是捧了在场众人,不论是真心假意,但大家听着都是高兴。 潘晟也是收下林延潮这顶高帽,点点头道:“也好。” 顿了顿潘晟道:“廷议开始,闲杂人等离开。” 潘晟说完,身后阙左门厚重的三扇铜钉大门已是左右合起。守卫禁直,没有揭帖在身的官员,立即自动离开。 廷议这等国家大事,无关之人,不许与闻。 潘晟目光扫过台阶下的众人,然后徐徐道:“今日廷议,含本官在内,与议者一共三十七人,诸位可当面直言,不必顾及,议后诸位记名投票,票多之议由吾领衔诸位一并上奏,若有分歧难下,将尽列奏章之上,予上圣裁,若有人议苟不合,可任其别奏。” 林延潮听潘晟讲廷议的规矩,还是相当民(和谐)主的,廷议采取就是一人一票制的举手表决制。每个列席廷议的廷臣都有一票,无论你是堂堂尚书还是低级官员,大家手中的票效用都是一样,没有高低之分。 如此可以防止某一位大臣朝纲独断,而且就算有官员对廷议最后结果不满意,也可另行向天子上奏。 譬如历史上事关大明外交最重要决策的‘俺答封贡’廷议。 这场廷议上,与会一共有四十五名廷臣,以吏部侍郎张四维为首的二十二名廷臣在廷议中支持封贡互市,以户部尚书张守直为首的十七名廷臣反对,其余六名大臣持中或不表态。 这表决结果上奏天子后,终于促使天子下决心允许封贡之事,从此为大明开数十年之太平。 当然这只是制度而已,廷议中也经常出现权臣操纵廷议,使之变成自己的一言堂。特别是允许内阁参与廷议之后,如严嵩,张居正这等权相在堂,哪个官员敢在廷议上逆着他们的意思说话。 潘晟继续道:“至于本次廷议所议,在揭帖里都说得清楚了,之前礼部已是部议过一次,但愚觉得兹事体大,故而请廷议,以集众人之思。” 众所周知,廷议召开有三种情况,一等是天子直接下令,一等是臣下请天子下令,还有一等就是部议不能决,于是请廷议。 本次就属于第三种情况。 礼部之前已是部议过了,但潘晟觉得此事兹事体大(若出了事情,不能自己一个人背锅),所以向天子请求廷议(扩大讨论人数)。 对于潘晟这番话,林延潮第一次参加廷议自是新鲜,听出了许多道道来。但在场廷臣,哪个不是参加好几次廷议的。 文教之事毕竟不是大事,不比以往所论朝制,官位,兵事等牵涉各方面的利益甚多的廷议。在场除了礼部的官员外都是抱着吃瓜群众的心态,一副巴不得你早点讲完,大家收工回家的心情。 当然这对于林延潮这新丁而言,却是再好不过了,既然牵涉利益少,那么就可以力争促成一个接近于自己主张的廷议结果通过。 这个副本的难度,不算太高。 下面就是各抒己见。 不过林延潮心想,潘晟虽说请廷议,但文教之事,除了礼部,其他官员大部分都是不懂,具体事务最后还不是由你礼部来提? 果真一名礼部郎中出班道:“吾以为文教之事,涉一国文运,故务必郑重其事。文教之根本,在学校,学校之根本,在于生员。故吾以为,朝廷可下令让南北国子监增监生五十名,应天,顺天二府再增生员二十名,各府府学再增生员十名,县学再增生员五名,此举惠及天下士子,可成永例。” 这名礼部郎中的话说完,大家纷纷鼓掌,吃瓜群众表示说得好啊。 林延潮心知,这举对官员而言,百利而无一害,提倡出去,无论是官员,还是读书人都是一片叫好,一致拥护,实在是大大有利于他的官声,而且此议一旦通过又成了他的政绩,唯独只是苦了老百姓。 潘晟问道:“列位,可有不同之见?” 一名御史出班道:“吾以为不可,天下生员士风日下,吾等不思如何革除积弊,反而扩招生员,此可乎?另譬如一县之地有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三万,生员之地免役,故百姓以七万倾当十万。若生员激增,生员之地五万,则百姓以五万倾当十万之差矣。若生员之地九万,则百姓以一万当十万差矣,故生员地益多,则百姓益困苏也,吾泣禀诸位同僚,此议万万不可啊!” 这御史说完想到老百姓的艰苦,顿时潸然泪下,泪水直接滚落在朝服上。 林延潮听了也不由叹息,扩招生员,与后世大学扩招不同啊。 后世国家为了支持大学扩招,连毕业生包分配都取消了。但大明朝可能为了扩招生员,而取消生员免赋免役的待遇吗? 谁进行此变革,下场绝对比张居正还惨! 不少官员脸上都露出不快的神色。哪个官员没有子侄,同族,谁不想有功名在身。 扩充生员自然是惠及所有人了。这应是人缘多差的人,才反对此见。在场如林延潮这般对这御史表示理解和支持的官员,着实不多。 林延潮心想,这位御史是何人?这样的人值得自己结交。 “马御史,此言差矣!”礼部郎中哪里甘心意见被否定,立即反驳。 而林延潮听到马御史三个字,顿时由以手扶额,马御史……这不是上一次因经筵上自己的‘离经叛道’之言,而弹劾自己的御史吗?这……这自己的人品也实在太差了吧。 林延潮遂立即放弃事后与马御史结交的打算。 但见这位礼部郎中道:“读书人士风日下,难道就不招收生员了吗?如此朝廷索性连科试也不要了,此乃因噎废食之举。生员之地免役乃是天家供养,好让读书人沐得天恩,此次天下清丈田亩,各县得田亩又岂止万顷,拿出一些分润给新增生员,正得所用。” 接着两名官员争议不休。 这时潘晟先与张四维商议了几句,再问林延潮道:“林中允以为如何?” 林延潮仍是那一句道:“下官资历尚浅,能奉皇命前来列席听闻各位大人高见已是受益匪浅,至于评议实不敢妄言一句。” 潘晟,张四维一并道:“诶,林中允不要谦虚,你乃陛下的近臣,必是能揣摩到圣意一二的。说出来,也好让我们参详一下。” 这么浅显的套路,林延潮岂会上当,于是立即回了一句道:“下官虽侍奉御前有一段日子,但陛下圣心独运,岂是我凡夫俗子可以揣测丝毫呢?陛下随意之妙思,臣就算殚精竭虑也不能及万一!不是下官不肯说,实是无从说起。” 潘晟,张四维对视一言心想,难怪此子能得陛下信任,仅说这不要脸的马屁功夫,当朝大臣中最少也是可以跻身前十的! 见林延潮如何都是不说,潘晟,张四维只能感叹一句陛下圣明来结束对话。 潘晟出言道:“两位都言之有理,此议可列入备条,你们暂先退下。” 马御史与礼部郎中搁置争论退下。 下面一名礼部员外郎道:“吾以为文教之事,当以惠及万民为先。人人习颂圣贤,治世近矣。吾以为朝廷可命天下各州府,择治下富裕二至三县,每县增设两所义学,每所义学每年授五十名生童。” “如此每府义学可多授二三百名,以天下一百五十余州府计,每年有三五万儒童可以受益,长此以往文教可兴。” 这礼部员外郎之言一出,不少官员纷纷点头,这个政策还是蛮对头的,甚至连马御史也是露出了称许之色。 林延潮却眉头一皱,这建议太想当然了,虽有点近似自己国民教育的初衷,但步子不是这么跨的。 六百六十章 我有一点浅见 林延潮在心底否定了这位礼部员外郎的观点后。接着对方所提出的建议,也是遭到其他官员的反对。 一名三十多岁的给事中出班道:“敢问这位大人,一名儒童读一年之书,不说能读完大学,中庸等四书,恐怕仅仅写得自己名字,默一篇千字文也是不能吧。” 众官员心想,这给事中说得有道理,一名中人之资儒童不说让他参加科举,从一字不识毫无根基至完成千字文,三字经这些启蒙书籍,能读能念能写起码要几年,一年功夫能有什么用? 教授时间如此短,大多数儒童不过囫囵吞枣认识几个字而已,用处根本不大。 那礼部员外郎道:“既是一年不成,也可两年三年。” 给事中摇了摇头道:“管子有云,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我等一辈子读书尚知不够,何况两三年乎,两三年就令儒童亲近圣贤,闻得先王之道吗?” 这名给事中之言,令在场不少官员一并点头。 这给事中继续道:“就算如你说言,每年培养三五万个儒童,那我问你,天下各郡立义学,义学既由官府而设,那蒙师之薪资亦有官府一手资出,儒童所用的笔墨纸张之费,也要由官府一并承担。富郡尚好说,那穷郡呢?这笔钱从哪里来?是地方官府征以民赋?还是朝廷下拨?” 说到钱字,在场官员都是叹气。隆庆年时朝廷财政可谓是年年赤字,这几年张居正变法后,这好了些。但若说中央向地方给钱兴办义学,八成都被地方官贪墨,挪用走了。 至于地方衙门自己筹银办义学,那么他们肯定是举双手赞成,因为多了一个捞钱的途径啊。 比如林延潮所在的侯官县,衙门每项开支都要向地方纲派,各种名目。衙门纲派什么呢,比如县试用的试卷钱、茶饼钱,衙门用的油烛,炭火一笔一笔,都巧立名目问老百姓要钱。再来个义学银名目,肯定又加重老百姓的负担。 这员外郎狡辩了一句:“也可令地方官员令豪右,善人资助义学之事,这有利于文教之事,必有富豪踊跃捐款,且不费朝廷一文钱。” 这话说完,众官员更是失望,以往天灾时,朝廷为了让地方豪右出钱救助灾民,什么办法都用尽了。现在再叫他们为这义学之事出钱? 原先持扩招生员之见的礼部郎中,也是看不下去:“就算你能办得起义学,一个县百人可入义学,既是免费求学,那么怎保不令地方豪右之家钻了空子,反而使真正读不起书的贫民子弟却被拒在门外。” “而且就算地方办起义学,朝廷又如何监督巡察,此又是一难。” 林延潮在旁听了众官员反对这国民教育之策,并没有感到失望,而是觉得理所当然。 这些廷臣可不是尸位素餐的,他们处理多少事务,都是见事明白。之前林延潮只觉得这位礼部员外郎提出之见,与自己所见有些不合,但经这些官员一抨击下,这才真正觉得要实行国民教育,真的也是太难了。 扩招生员实行是精英教育,举国郡县办义学走得是国民教育。 自古以来,华夏一直走得都是精英教育的路线,原因无他,教育是一件成本很昂贵的事。考过科举就知道,一个贫寒家族,往往是举家之力,几代人之辛苦才培养出一个脱产的读书人来。 举国重视科举的明朝尚且如此,又何况明朝以前? 正因为教育如此不易,所以国家一直走得是精英教育的策略,而不是国民教育这等雨露均占之法。 但这不等于国民教育不好,而是实行起来太难。可身为穿越者,林延潮却知这又偏偏是国家的强盛之路。 西方在马丁路德宗教改革下,第一次提出了义务教育的思想。但论欧洲各国最先开国民教育先河,就是普鲁士王国。 重视教育的思想不仅在民间,也是根植在上层。 比如拿破仑击败普鲁士后,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面对一点五亿法郎的巨额战争赔款下,不是咬紧牙关,缩紧裤腰带过日子,而是拿出国家最后一点钱,用皇家宫殿作大学校舍,创办了柏林洪堡大学。 而这所大学回报普鲁士的是,从创立后走出了二十九位诺贝尔奖获得者。 在再苦不能苦教育,以及举国卧薪尝胆下,普鲁士走出了失败了阴霾,几十年后的普法战争,他击败了法国,统一了德意志。 击败法国后普鲁士元帅毛奇没有归功于铁血的普鲁士军队,反而却说,德意志的胜利早就在小学教师的讲台上决定了。 毛奇之所以这么说,底气在于普鲁士是欧洲最重视国民教育的国家,没有之一。在统一德意志之前,普鲁士的适龄儿童入学率就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九十七,这一数据拿到今世仍可傲世诸国! 而在今日廷议上,一策是举国兴办义学,一策是扩招生员。 两论争议不下,林延潮听了心知,这场廷议若是自己不插手的话,那么扩招生员此策可能会被通过。至于举国兴办义学,只要官员们脑子不坏掉,基本是不会支持的。 当然还有一论就是马御史,同时反对兴办义学,以及扩招生员之事,认为朝廷之政策,从祖宗以来,一直延续的很好,不要冒然改动了。林延潮平心而论这才是最好结果,当然这是他还未说出自己建议的情况下。 众官员廷议了一阵,潘晟一看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是时候要将廷议结论上报朝廷了。 于是潘晟与张四维聊了几句后,又向林延潮道:“林中允,若是别无他议,我等就准备投票了。” 潘晟,张四维本以为林延潮仍如之前那般谦虚地表示,自己在一旁洗耳恭听。 但林延潮却道:“既是大宗伯相询,那么下官确有那么一点浅见。” 潘晟,张四维都是一愣,林延潮这是出尔反尔吗?之前说的不开口,现在怎么食言了? 六百六十一章 陛下圣谕 见林延潮要发表‘浅见’,潘晟笑着与一旁张四维道:“那正好,林中允言不轻发,既是深思熟虑过后,必有高人一等之见识。” 张四维微微笑着道:“水濂兄,这么说不怕夸坏了后生么?” 潘晟,张四维同时笑起。 林延潮见潘晟和颜悦色,心底一动。 这潘晟是什么人?潘晟官声一贯很好,官至礼部尚书仍贵而不骄,同时他还写得一手好字,书法被徐渭推为‘东南独步’,这是史书上所载的。 但从史书不会记载的角度来看,潘晟不仅是张居正重要盟友,而且他在内书堂教习时,冯保还是他门生。在张居正和冯保间,潘晟可以说是二者联络的纽带。 张居正为首辅时,潘晟平素也是尸位素餐的尚书,不持什么政见,这一次突提出‘振兴文教’,多半是出自张居正授意。 林延潮心知张居正已是执政末期了,清丈田亩,一条鞭法已是在全国贯彻,官员士绅骂声一片,那么现通过‘扩招生员’之策来收拢下人心,减少反对的压力。若没有意外,那么扩招生员之议,多半会在这一次廷议中通过。 至于全国兴办义学,不过是障目为之,廷议上若只抛一个‘扩招生员’的议题出来,那还叫什么廷议?从礼部几名官员议论间,林延潮已是将潘晟提出‘振兴文教’廷议的目的弄清楚了。 林延潮连忙道:“禀阁老,宗伯,下官一会所言不妥之处,还请两位指正才是。” 潘晟呵呵地笑着道:“但说无妨,廷议上就是各抒己见,本部堂就洗耳恭听了。” 潘晟,张四维这么说,下面官员却是另一等想法。 廷议上本就是外朝官的一亩三分地,林延潮身为内朝官来此大发阙词,就是过界了。几名官员在旁听了,都动了林延潮若一言不合,就当场反驳让他下不了台阶。 林延潮道:“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林延潮第一句话抛出孔子的观点,四平八稳。场下急于反对之人,也无从反对起,否则就是反对至圣先师了。 孔子这句话是,先学习于礼乐后为官的,是平民百姓,先当官后学习礼乐的,是官二代。如果我要用官员,则用先学习于礼乐后为官的平民。此话说明孔子提倡平民学习礼乐,再入仕为官。 林延潮顿了顿道:“至圣先师倡学优则登仕,然而学习礼乐,唯有求仕一途吗?” 这句话还是没毛病,几名准备鸡蛋挑骨头的官员再行忍耐。 “兴办义学,人人诵之孔孟之言,乃为学以仁德,开启民智。” 下边的官员听了纷纷心道,原来林中允是支持‘兴办义学’,果真是书生之见,想当然尔。不过也有官员,为‘学以仁德,开启民智’八字仔细而思,学以仁德是不错,但开启民智却是有毛病了。 韩非子称言,禹利天下,子产存郑,皆以受谤,夫民智之不足用亦明矣。意思是禹,子产这两位有大功于天下的人,在位时都受到民间议论的诽谤,可见所谓的民智就是一个笑话,听不听都是一样的。 一抓到林延潮言语里的漏洞。 一名礼部主事冷笑一声,出班袖袍一抖道:“林中允,此言诛心!” 诛心二字打断了林延潮的话。廷议上一般是让人将话讲完,再行辩驳的,对方乍然打断林延潮的话,这不合规矩。 身为廷议主持的潘晟眉头挑了挑,没有出声制止。 场下礼部官员窃窃私语道:“林三元身为内朝官,对我礼部之事指手画脚。堂部大人有‘腹内行船’之量也就罢了,但我们这些部僚,却不能忍,我等一人一句话,即是一记记巴掌,足可把林三元的脸打肿了。” 这名官员见潘晟没有说话,得意地继续道:“开启民智,实诛心之言。道德经言,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启民之智,于义学教化何益?” 另一名官员道:“不错,至圣先师曾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林中允难道不闻此语吗,如此何谈饱读诗书呢?” 还有几名礼部官员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竟是上前群起攻之。 潘晟,张四维闭口不言,继续作壁上观。 几名礼部官员唇枪舌剑下,林延潮反而笑了笑,轻咳一声:“诸位稍安勿躁,昨日在武英殿面圣之时,本官也曾与以此议上奏,陛下曾如此面谕……” 说到这里,林延潮故意将话头截下。 下面方才指林延潮鼻子攻讦的官员,仿佛突然被人掐住喉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潘晟,张四维对视了一眼,一拢朝袍从椅上起身,对林延潮一揖道:“臣恭聆圣训!” 众官员也是一并肃容,向好整以暇坐在太师椅上的林延潮躬身道:“臣等恭聆圣训!” 众官员齐躬身,林延潮静静地坐了片刻,这才笑了一声道:“诸位大可不必如此,这里又不是武英殿。宗伯,中堂请坐!” 尽管林延潮这么说,众官员闻言仍是不敢直起身子,说一句话。 潘晟也没料到林延潮还有这一诏,但他身为礼部尚书朝林延潮作揖,也不太好看。于是他笑着道:“林中允在武英殿有君前奏对之遇,那正好让我与诸位大臣们一并同聆圣训。” 说完潘晟借势坐下,张四维次之,众官员齐松了口气,直起身子。 于是林延潮从椅上起身,从容来至阶下,放眼四顾方才几名指着自己攻讦的礼部官员,此刻都是熄火。林延潮心道我就知尔等不服在此bb,但既这里不是经筵,我也就懒得与你们再废话了。 林延潮目光收回,没有立即开口,反而是转过身面北,朝着乾清宫所在的方向。 林延潮先郑重其事地长长一揖,潘晟,张四维也不得不再度从椅上起身,同向乾清宫一揖。 在场官员见此,一并跟着朝乾清宫一揖。 行完礼后,林延潮这才转过身来,对着在场众官员朗声道:“陛下圣谕……” 六百六十二章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听到林延潮提及天子圣谕,官员们同时垂首肃容。 方才反对林延潮的官员,此刻都是不见。 要么点头,要么深思,要么认真,各等夹起尾巴的神情姿态,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林延潮回顾左右道:“……不谋一国者,不足谋一城,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振兴文教之事,乃百年之事,树人之事,终身之计,必始于足下。” 众官员心底吐槽,这什么圣谕,有说等于没说嘛。 林延潮轻咳一声继续道:“时臣对曰,孟子有言,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中庸亦言,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也。臣以为民性皆善,故可使由。民性不皆明,有智在中人以下者,故有不可使知者。故孔子所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林延潮奏对这话,什么意思? 是引述中庸和孟子里的话,老百姓们(天下大多数的人)都是每天日用,忙忙碌碌耕耘,听命而服从,不会深思为何而耕耘,为何而做事,只是当作理所当然。 林延潮下一句则道,正因为老百姓大多数都是善良的,故而可以使由之,但老百姓中不少人智商都在中人以下,若要告诉他们做事其中的道理,倒不如不告诉。 所以孔子才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听到这里,众官员都是点头心道,方才礼部官员只会照本宣科,讲''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的话。 但林延潮能讲出其中道理,并活学活用,这就是他的本事了。 难怪林延潮能成为天子的日讲官,这君前奏对,以及释经的本事,当朝真没几个大臣能比得上他的。 “当时陛下问臣,民可使由之,亦可使知之强与?还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强与?臣下答曰,陛下闻一而知十,当然是民可使由之,亦可使知之强。陛下问那如何由之,亦知之?是否开启民智,下官对曰然也。” 听到这里众官员都是恍然,林延潮的意思,是民智未开,那当然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知之反而更乱。 若是民智已开,那就是民可使由之,亦可使知之了。这就是林延潮所言''学以仁德,开启民智''的由来。 几名官员都是后怕,原来这是天子的意思,林延潮好奸猾,一开始不说是天子的意思,故意引我等批驳,这是挖坑让我们去跳啊,太卑鄙了。 张四维在一旁问道:“陛下所言极是,故而林中允当时是否向陛下建言举国兴办义学,让百姓都能以孔孟教化,开启民智。”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吾以为先令百姓先用三年习以语言文字算术,再用三年习以孔孟之道,若天下童子人人如此,那民智可谓初开。” 听完这话,潘晟,张四维都是笑,下面众官员也都是笑。 林延潮从他们的笑容,读懂了什么叫''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潘晟笑着笑着,却是唏嘘道:“林中允一片拳拳报国之心,令本部堂钦佩,与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你此建言若是在洪武年时所倡,犹有可为,今日难矣。” 林延潮知道潘晟的意思,举国普及义学,实行义务教育,这是多么大的工程,方才那礼部员外郎只是提议每个府设立几个义学,已是被抨击为不靠谱,更何况林延潮的倡议。 林延潮还提议全国实行义务教育,这要在洪武年,朱元璋在时,那时候太祖爷一句话下,令行禁止。 天下官员哪个敢不照办的,不照办就是杀头,故而丝毫不敢给你打折扣。到了今天这大明官场上,嘿嘿,就是费十倍的力气,恐怕也办不到当初五成的事。 潘晟说得是大实话。 而反观西方,当初马丁路德实行义务教育,是借助宗教力量的推动,政府开始时没花什么气力。 日本的寺子屋,也是通过寺庙来办的。 至于大明朝虽没有宗教基础,但大一统下的国家组织,本比欧洲的王国公国,日本的幕府更有行政效率,但到了现在反而成了推行的阻力。 举国兴办义学是不靠谱的。 林延潮叹道:“当时下官也是与陛下如此奏对的,但吾所言此法,可能难以一蹴而就。陛下却面谕下官,有法为之……” 众官员心道,什么皇帝有办法?你林延潮不是在忽悠我? 林延潮道:“陛下面谕,既是举国无法普及,那么可否从一省一府一县先行,比如朕这天子脚下,顺天府,或者是南京,应天府。” 听了天子的话,众大臣都是心道,这个办法可以有啊。 大明朝现在问题,就是国家组织执行力薄弱,但有两个地方却是例外,一个为京师,一个则是南京。 一个天子脚下,一个则为朝廷直辖,而且两座城市人口都超过百万之众,百姓普遍富裕,论及读书人,官员也是天底下比例最高的地方。 林延潮接着道:“下官浅见,敢问各位大人,若是在两府兴以义学,以两京礼部直辖义学之事,让无论官宦贵戚之后,还是在机平民百姓家,以及两京京官家人,一并入义学读书,此法可行否?” “若是本城百姓不允家中适龄童子,前往义学就学,朝廷可立即关押逮捕,此法可行否?” “若是京师,南京实行,是否可推及天下?先十三省省城,次天下各府府城,再至各县县城?令普天之下适龄童子皆可蒙以养正,是否为圣人之功?” 众官员心道,这办法林延潮说是皇帝所思,但恐怕是林延潮所提,但无论如何都是天子首肯的。 这办法可是比之前礼部员外郎提出全国兴办义学的办法,无疑更胜一筹。 在京城推行义学,普及教育,比全国推行当然是更容易。朝廷每一项的拨款用度,可就近监察,这由礼部直辖,不必一层一层由地方经手,可以有效杜绝官员上下其手。 另外就效用而言,两京老百姓有两百多万,适龄童子少年就有三五十万,若能普及义学,建功也是相当快的。 而且官员家属子侄都在京师,能免费普及教育,对于在座京官都有好处,所以不少官员都是意动了。 六百六十三章 掌握全局 林延潮最后道:“陛下令我在廷议问一问诸位臣工,在京普及义学之法是否可行?” 众廷臣皆是不语。 想到在座官员的子弟,皆可接受免费的教育。这是一个惠及在座京官的一个建议。官员们都有些心动了。 当然林延潮这建议也有笼统之处,细节上值得商榷。 左都御史陈炌出班问道:“在京兴办义学,该如何为之?” 林延潮道:“回禀总宪,陛下没有面谕,以下官浅见,义学中每名童子,习六年蒙养之教后。达者可再寻业师习以举业,不达者也可得圣人之教,厚养仁德。” 陈炌续问道:“平民蒙养,除了厚养任德,还有何之用?” 林延潮接话道:“开启民智,受益无穷,仅举一例来,能通晓文字,看得懂朝廷榜文,公告,就能不受刀笔吏所欺。若京师街边的贩夫走卒都能写会算,口颂孔孟,礼仪之邦也不过如此了。” 听到礼仪之邦四字,众官员都是点头。 大理寺卿张梦鲤问:“若你所言普及义学,那么两京社学怎么办?那些蒙师朝廷如何待之?” 林延潮思索了下道:“民间社学有官办,也有民办,官民合办,官办之社学自是归于礼部直辖,至于官民合办,民办社学,由官府登记之后,听之自任,优者自不愁生计。” 林延潮的计划,兴办义学,是作为国民教育,而民间私塾是私人教育,可以是精英教育。若是有人嫌弃义学教育太次,那么自可在私塾里读书。 “那义学校舍,规模如何?” “至于校舍可暂先用朝廷废弃库房,僧人寺庙,或民间捐献,但主要还是由朝廷来拨款修建。而义学我建议延用三舍之法,以上中下舍录用蒙童。” 张梦鲤又问道:“蒙师从何而来?” 林延潮道:“京城落第举人,无着生员,肄业监生比比皆是,皆可聘为蒙师。” 林延潮毕竟没有政事官的经验,只是提出大致方向,细节上很多还只是想当然,大体上是借鉴后世九年义务教育的理念,尚没有与明朝实际情况结合起来。但他事先做过初步调查,向众官员解释后也是有条有理,到时候如何去做,那就是事务官的事了。 张梦鲤问询完后,与众官员道:“林中允所提,虽细节上有所欠缺,但笼统而言,不失为可行之法。” 林延潮对张梦鲤拱手后,向潘晟,张四维问道:“依宗伯,中堂之见,在京兴办义学是否可行?” 潘晟,张四维心道,这皇帝所同意的建议,就是有不妥,我们也不好直言。 潘晟捏须道:“此论骤然拿到廷议上,此前部议上还没有议过,本部堂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诸位廷臣以为有何不妥之处?” 潘晟说完,通政司使倪光万出班道:“以公心而论,林中允此策确有可虑之处,但在两京兴办义学也是要朝廷骤然拿出这一笔钱来,调拨开办之费不说,每年饷钱和公费也是不少。” “何况义学之事,不说三五年内,就说十年也未必能见成效。倒不如扩招生员,不费朝廷一钱一文,却能立竿见影。” 倪光万此言说完,潘晟,张四维,以及不少官员都是点头,这才是持重之见。 在场官员都知道''扩招生员'',能令天下读书人立即支持,获士民之心,而且不花朝廷一文钱,这是好处,但坏处是害苦了老百姓,长此以往乃饮鸩止渴。而兴办义学,要朝廷长期支出义学经费之用,短期内又无法见功,即便长久计利国利民又如何? 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与其想着将来的好处,倒不如着眼眼下好处。国家的政策还是稳定为主,能不花钱还是不花钱的好。所以倪光万这么说,不少官员称许。 倪光万说完,不少官员觉得林延潮大势已去,一人道:“林中允不免太年轻,想法是好的,处事不免急切了些。以两京兴办义学,就算廷议上通过,但此议搁在内阁那边,如何肯下票拟呢?” 林延潮听倪光万等官员反对,却仍不动声色。 这一名官员出班道:“朱子云正其义而不计其利,修其道不计其功。兴办义学之事得效虽慢,但却是义之所在,不可不为啊。” 经筵上林延潮借这句话来击破周子义,到了此刻竟有官员拿着这句话来支持林延潮,真是有些讽刺啊。 尽管有一人支持,但众官员心底还是想,话是这么说,但是政策就急功近利,就算有秉持良心的官员,出来建言也是无济于事。 没料到这名官员说完,却又有一名官员出班:“振兴文教之事,乃圣上元辅都极为看重之事,依下官,扩招生员与兴办义学非此即彼,也可双管齐下。树人之事,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啊!” 又是一名官员支持? 这是怎么回事? 但随即又一名官员出班道:“吾也以为义学之事,可以为之,为生民计,为百姓计。” 众官员看去尽都是礼部官员出班支持。这怎么搞的,我大明的官员怎么突然这么有节操了?礼部怎么站到林延潮那一边了? 片刻后官员们都是恍然,林延潮所提,礼部直辖两京义学之事,意味着礼部有油水可捞了啊。 六部之中,公认是礼部最穷的。之前说要让地方开设义学,大家都抓着钱一点都不肯,眼下礼部直辖,礼部当然是一百个支持。大家一并看向林延潮纷纷心道,此子之前提出给礼部直辖,原来打得是这个主意。 这算计也实在太深了。 对于文教之事,其他各部官员本抱着无所谓态度,眼下心思也是活络起来。 一名工部官员道:“修建校舍之事,要由我工部督办才行啊。” “修建校舍,每年拨给义学经费,应是归我们户部统支。”户部官员言道。 “蒙师聘用,给与杂职,山长任授,给予官品,这是我们吏部的事。”吏部官员道。 刑部点点头道:“那么京城里,但凡有不愿令子弟就学的家长,可由我刑部拿之!” 众官员一并斜眼,拿人也该是顺天府,轮不到你刑部,你这过界了。 众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唯独兵部的官员安静的站在一旁,只是来打酱油的。 潘晟恍然大悟,原来林延潮的底气是在这里。 现在廷议上林延潮羽翼已成,潘晟已没办法直接否掉。他身为礼部尚书,位极人臣,对于义学归于礼部之事,不太热衷。他意在‘扩招生员’,但他却不好将此事摆在台面上说,总不能公然在廷议上说,是张居正授意的吧。 潘晟暗呼失算,本以为这一次廷议掌控在自己手中,十拿九稳,没料到却是失算,万一林延潮所言通过,他如何向张居正交代。潘晟也是自己太大意,若是廷议前未雨绸缪,就不会出现这一幕。 甚至潘晟之前,不听人之言,给林延潮发揭帖,算计于他,廷议之事还不是在他掌中。 潘晟向张四维问道:“凤磐,你看该怎么办?” 张四维沉吟道:“既兴办义学之事,要看钱看人。若钱人两便,又有何不可。” 潘晟点点头,经费之事若户部不松动,那么一切休提,这是他最后希望所在了。 潘晟向阶下的户部左侍郎刘思问道:“兴办义学之事,户部有款可拨吗?” 刘思问在户部,素有铁公鸡之称,其他衙门想从他手中抠下钱来,可谓千难万难。潘晟找他询问,也是希望刘思问能以户部没钱的名义,否定此事。 刘思问出班后为难地道:“不错,去年国库是盈余两百万两,可大家都盯着。我看看五部各寺,十三布政司,预支的银子额度,上元节后的大廷议上就已定下,这动不了。” “运兵开拨银,河道衙门等着银子修堤筑坝,九边军饷欠了一年,再说璐王大婚在即,我们对太后也要有个交代……” “但兴办义学之事,乃百年之计,是圣上盯紧的事。咱们户部左右倒腾,东挪西凑,也得想办法给办啊。正好下月市舶司有一笔银子到账,十三万八千两有整有零的,这笔钱本是拨给河南布政司修官衙,并补足去年朝廷拖欠的官俸,既是如此让河南的官员再苦一苦,先领了官俸,至于衙门又不知等猴年马月再修。但如此可拨出八万两来,起码给京里的义学,先搭个架子来。” 张四维笑着道:“刘侍郎,我怕到时候河南的官员找你打官司啊!” 刘思问呵呵地笑着道:“大不了到阁老家里躲一躲。” 众官员齐道:“用修官衙的钱来建校舍,这传出乃佳话,河南的官员不会不通情达理吧。” 张四维捏须点点头道:“既是户部肯拨款,那林中允此议可列入备条,大家持筹投壶后,我们就将廷议结果上禀天子吧!” 于是廷议开始最后一个议程,表决。 廷议是记名投票,与会三十七名廷臣每人拿至一签筹。签筹上书写的是自己名字官职。 台阶下摆着一朱壶,一黑壶。 潘晟对手持签筹的众官员道:“认为应扩招生员,将签筹投朱壶,应在京兴办义学,则投黑壶。” 众官员听后持签筹,往朱黑二壶中一一投去。 六百六十四章 直起居 廷议投票结果出来后。 潘晟就廷议之事,立即草拟奏章。身为廷议主持人潘晟需领衔,再由其余三十六名集议廷臣署名。 署名之后,潘晟当场用书匣封好,交给等候在外的文书房太监。 廷议的奏章交至文书房后,文书房太监登记存档后,一般会发往内阁票拟。内阁票拟之后,再呈给天子朱批。 但这一次文书房的太监却没有直送内阁,而是第一时间送到了文华殿。 明朝设内阁以来,皇帝很少在内阁过目前,先看一遍奏章,这一次确实是例外。 此刻小皇帝正在文华殿日讲,讲毕后,入后殿东阁歇息。 待奏章送后,小皇帝立即打开匣子御览。片刻后,一名太监急匆匆地奔出文华殿,至讲官值庐宣林延潮觐见。 林延潮来至东阁内,见小皇帝正仰着头看着墙上悬着‘旰食宵衣’的匾额,匾额旁是穆宗皇帝的落款。 林延潮行礼道:“讲臣参见陛下。” 小皇帝没回头,而是道:“林卿家以为这旰食宵衣四字如何?” 林延潮道:“先皇手书,可称宗匠,更难得是字字可见先皇当年兢兢业业的治国之心。” 小皇帝点点头,转过头来叹道:“父皇在世时,一直望朕能做个好皇帝。” 林延潮记得穆宗皇帝给小皇帝的遗诏上第一句话写着,朕不豫,皇帝你做。大意是朕不行了,皇帝你来当吧。 林延潮心想小皇帝,为何忽然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呢?这大概是廷议得以通过,笼络自己吧。 于是林延潮想这个场合若换做其他大臣等人会如何反应呢? 林延潮马上八分演技,两分真情地‘垂泪’道:“臣想穆庙若今日见陛下如此必是欣慰不已。” 小皇帝点点头,有几分感动之色,身旁张鲸拿出巾帕给皇帝试泪。 见情绪得到交融,林延潮知是表演成功,就默不作声陪着小皇帝。 小皇帝缓了缓情绪道:“林卿家,你很好,是忠臣,也是能臣。朕登基以来,这般廷臣们从未将朕的话,放在耳里,今日却是头一回。” 林延潮道:“臣不敢居功,陛下登基十年来,海清河晏,理政之绩,列位臣工都是看在眼底的。更何况这‘振兴文教’之事,乃臣毕生之愿,陛下能采纳,这知遇之恩,臣万死不能报答。” 小皇帝笑了笑道:“说实话,当初在武英殿若不是你一番良言劝谏,朕还未必会肯。你说那泰西那个什么叫普什么士的小邦,他的国君战败后,要割地赔钱,那在此之下,国君竟拿出国库里所有的钱来兴办文教,朕犹有触动。” “我大明富有四海,朕身为天子,这于‘文治’上竟不如一蛮夷之君上心,实是令朕汗颜啊!” 听小皇帝这么说,真正汗颜的应是林延潮才对。 当初为了说服小皇帝支持自己国民教育的廷议方案,林延潮不得不搬出了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的事迹,希望来打动皇帝。但林延潮只为了‘忽悠’成功,也顾不得这威廉一世还要两百年以后才出生的事实,直接把他的例子在东方的万历朝‘套现’了。 他更没料到小皇帝记心这么好,居然就记下了。 这……这万一将来小皇帝见到利玛窦后,问你们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如何如何……朕可是神交很久了。 反正林延潮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过无论怎么说,林延潮国民教育的初衷,第一次落在了实地,而小皇帝通过廷议,来初步竖立自己威严,也算达到目的。 大家是皆大欢喜。 “给,林中允看坐!”小皇帝心情很好。 “谢陛下赐坐。” 小皇帝手拿着奏章吩咐道:“送张先生家中票拟。” 近半月张居正请病假,没有至文渊阁上班。小皇帝准许,张居正于内宅中行票拟之权。 此举无疑是少有之事,一个是张居正是非常敬业的大臣,一般在朝堂上干事,很少请这么长的假。 还有就是首辅生病了,票拟之事是交给次辅与其他阁臣商议定夺的。但张居正没有,仍是将大权抓在手中,不肯放权。 本来若张居正出席廷议,那么在廷议上林延潮保证一个字都不会说。但张居正在家生病无法出席廷议,却被他抓到机会。 小皇帝忽对林延潮道:“朕已是许了何洛文晋礼部右侍郎奏章,并准许翰林修撰张嗣修补为日讲官。” 听小皇帝这么说,林延潮心底是惊讶,何洛文这提拔的跨度之大。 何洛文原来身为首席日讲官,他的本官的詹事府谕德,从五品。 京官的正五品,与外官的正四品一样,都是一个门槛。外官正四品是知府起步,京官至正五品六部郎中起步,在官场上算是初步显贵官员。 可以从五品而论,这官员在大明朝是一抓一大把。 但唯独翰林,给事中不在此列。何洛文给天子当了十年日讲官,卸下日讲官之职,朝廷对其必是重用。 这次一下子从从五品直升正三品,一口气连升五级。 其他官员要这么做,在论资排辈的官场上,会遭众人之忌。 但对于日讲官而言却是很正常的事,如申时行给皇帝当日讲官时也只是左庶子(正五品),但出日讲后就直任礼部右侍郎。 翰林出掌礼部吏部侍郎,就算是一步登仙,可以比得上读书人登第,那等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的心情。 至于张嗣修补入日讲,这是迟早的事。张嗣修是万历五年进的翰林院,凭着宰相儿子的关系,历官五年的官补入日讲官,在翰林院里已是进步相当神速的了。 只是比林延潮逊之一筹而已。 何洛文升迁,张嗣修补日讲,对于林延潮而言,不仅是同僚升迁变化,自己也是让出日讲官末席。六名日讲官里,林延潮的资历从第六升至第五。 但皇帝对林延潮这么说用意何在? 但见张鲸笑着道:“何讲官出掌礼部侍郎,如此值起居注之事,看来要交给林中允递补了。” 林延潮听了恍然,原来如此,自己此后要给天子直起居,每日跟在皇帝身边,那才是真正的天子侧近,顾问大臣。 六百六十五章 急变 张府之中。 一队锦衣卫持刀侧立,还有几名文书房的太监面无表情地候在一旁。 在锦衣卫,太监对面则是张居正的书房,附近站着十几个张府下人。 书房里,张居正正坐在案后票拟奏章,几个儿子则坐在一旁闲聊。 张懋修冷笑道:“爹才没上朝几日功夫,就有条忠犬急着跳出来了。” 张嗣修道:“你口中的忠犬可是圣上眼前的红人,陛下的心腹,这话需慎言。” “圣人的红人又如何,陛下的心腹又如何,大不了清君侧就是。” 张居正闻言笔尖一顿,随即又继续写了下去。 一旁张敬修喝道:“住口,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是你说的?” 张嗣修也是旁道:“兄长所言极是,天子圣龄日长,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你要慎言才是。” 张懋修恼怒道:“什么圣龄日长,我看未必是陛下的想法,而是此人想要借此机会邀宠。” 张居正将笔一搁,几个儿子连忙不说话。张敬修毕恭毕敬地上前,将张居正写好的票签贴在奏章上。 张敬修见张居正的票签上写着十几个字,二策皆良法,可并行,着礼部上条陈。 张敬修不由惊喜笑着道:“还是爹高明,既不折了陛下的面子,也不使我等委屈,此两全之法也。” 张嗣修,张懋修听懂了张居正的意思都是笑。 张居正呷了口茶,缓缓地道:“廷议议归议,决吾自决之,有何相干,你们有什么好动气的。” “是,儿子肤浅了。”张懋修赔罪道。 “拿去宫中批红。”张居正吩咐后,忽捂住心口。 张嗣修拿着贴好票拟后的奏章走出书房交给文书房太监。 文书房太监恭敬地取过笑着道:“谢过张二公子了。” 张嗣修笑着道:“哪里,有劳公公跑这一趟才是。” 说完张嗣修让游七给对方送上一封银票。张嗣修正要送对方出门时,忽听书房里两个弟弟惊叫。 而此刻林延潮正在宫里陪着小皇帝说话。 给天子直起居,本就是日讲官份内之事。 但直起居只有四人,日讲官有六人,本来一时轮不到林延潮递补。 这一次何洛文出掌礼部左侍郎,陈思育听闻身子又一贯不太好,早有辞起居官的意思。加上这一次林延潮给小皇帝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故而一下子从递补为直起居之事。 直起居,就是在外朝时记录皇帝言行,如此每日跟在皇帝身旁,天子也可就国事,亲自向起居官顾问。 这是十分显赫的职位啊。换了以往这是内阁大学士干的活,但内阁现在几乎已是开署建衙,早没有时时刻刻在天子身边顾问的机会。 所以天子对外朝的事,只能顾问起居官,日讲官了,这无疑才是天子真正的小内阁。 不过眼下小皇帝还未正式亲政,没有什么权力,说是小内阁,其实也就是翰林进身之阶。 在外臣看来,林延潮直起居,是与一个天子跟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同时也是一个极高的荣誉。 但在林延潮看来远远不止如此。小皇帝迟早是要亲政的,若是天子真正掌权之时,那么日讲官,起居官,就是真正的天子的大秘,御前顾问。到时候就算六部尚书见了自己,也需卖自己几分面子。 “陛下之信任,讲臣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小皇帝笑着道:“君国大事,以后朕要多靠你来帮忙,以后你就是朕的张良,陈平。” 林延潮道:“讲臣谢过陛下信任。” 正在林延潮与天子说话时,忽秉笔太监张宏入内。 林延潮随便一睹,但见那张宏脸上虽是勉强保持镇定,但仍有几分惊慌之色。林延潮不由奇怪,张宏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什么事让他到这个样子。 但见张宏至天子身旁耳语了几句。 小皇帝闻言忽面无血色,侧头不可置信地看了张宏一眼。但见张宏确定似地向天子点了点头。 林延潮见这一幕,早就知机起身道:“陛下,讲臣先行告退。” 见林延潮要走,小皇帝稍稍犹豫了一下,伸手示意林延潮留下。 林延潮这又重新坐下。 这时张宏又与天子耳语了几句,然后小皇帝方缓缓点头。 然后小皇帝道:“朕刚说过,拿林卿家当张良,陈平的,眼下正有事让你参详。” 小皇帝定了定神,重新斟酌了一番,然后屏退其他太监,东阁里只余下张宏,张鲸与林延潮三人。 林延潮心道,眼下自己在小皇帝心中,已是与张宏,张鲸一般的亲信了。 小皇帝道:“几位都是朕信得过的心腹,方才传来消息,张先生病倒了。” 林延潮心底有些准备,但乍然闻之消息,脸上也不由抹过一丝惊骇之色。 他惊骇一是张居正病倒,二是自己这一次作为顾问大臣,为天子参赞枢机,居然是这样的大事。 张鲸在旁道:“张先生不一直都在病中,怎么突然就病倒呢?” 张鲸的反应很快,丝毫也没有因张居正病倒,而影响情绪。 张宏言道:“是方才去张府请票拟的文书房太监回禀的。之前张劳先生虽是有恙,但这一次据说是病得不轻,连几位张公子都是哭了。” 小皇帝脸色苍白道:“若张先生真病倒了,这该如何是好?” 说完小皇帝手足无措地垂下泪来。 张鲸即道:“万岁爷保重龙体,张先生虽是病倒,但眼下已不比万岁爷刚刚登基之时,眼下万岁爷正可将朝权收回,乾坤独断。” 张宏,林延潮都是斜瞧,林延潮不由心道,张鲸话说得真太露骨。 小皇帝一巴掌扇在了张鲸脸上,泪水未试又惊又怒地骂道:“你这狗才,你是不是说朕盼着张先生早点去?你这狗才私下仗着朕的名头,在外招揽闲人,你以为朕都不知道吗?” 林延潮坐在一旁,他见小皇帝听张鲸进谏时,脸上先有喜色,但随即大怒。 至于张鲸挨了天子一巴掌后,则是连连叩头道:“陛下,饶命,内臣是有私心,但对陛下唯有忠心,心底这一切都是为了陛下您打算啊。” 六百六十六章 执笔 林延潮不由心想,虽说张鲸这急急立功的样子,触了天子的心忌,但这就是太监的好处,此话自己身为大臣不好说,但是太监就可以说。 小皇帝一边用脚踹,一边骂道:“朕踹死你这狗才。” 张鲸抱头求饶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对于小皇帝此举,林延潮不知有几分是真怒,几分演技,亦或者是心虚? 不过天子动粗,这等有失圣仪之举,张宏,林延潮唯有装着没有看到,正巧二人目光对视一眼,又马上挪开。 小皇帝又踹又骂了一阵,似有些累了,然后坐下对张鲸道:“不知死活的狗东西,滚到一边去。” 张宏肃容奏道:“万岁爷,张鲸言语不当,但还算有几分忠心,还请万岁爷息怒。” 小皇帝点点头道:“看在你干爹面子上,饶了你这一次。” 张鲸连连叩头道;“谢过陛下。” 张宏续道:“内臣以为眼下张老先生病情如何,才是陛下第一关心之事,应请御医前往探视,既可表陛下关切之心,也可知张老先生病情之状。若张老先生不能理事,那么国事不可一日无人,陛下应乘此机会,一振纲纪。若是无碍……那么原来如何,依旧如何。” 小皇帝点点头。 林延潮心道张宏才是持重之见,情况都没搞清楚,你就着急着抢班夺权,也太操切了。 林延潮见张宏奏对已合天子之意了,他也不愿再作发挥了。 林延潮起身奏道:“讲臣亦附张公公之见,再遣太医之余,也可派中官先安抚,元辅家人,另外此事惊动不小,不日元辅之病情,恐怕会惊动朝野,还请陛下暂令宫人封口。” 张宏听了赞许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林中允真心思细腻。” 小皇帝叹了口气道:“张先生此事,令朕一时慌了手脚,还好有几位卿家替朕分忧。既是如此,张宏你替朕往张府走一趟,再从太医院里选几个医术精湛一些的,告诉他们不管开什么药,就算是仙丹,朕也要替张先生求来。” 张宏称是。 最后小皇帝道了:“朕要往太后那走一趟。” 张宏领命告退,稍后林延潮也是起身离去。林延潮离开乾清宫时,但见小皇帝仍是一脸忧色。 林延潮出了乾清宫时,天边已有暮色。 身为穿越者,林延潮当然知道,从历史记载中,知道张居正这一次病情如何? 林延潮坐在马车里左右权衡了一下,立即取出笔纸墨匣来,仓促地写了一封字条,对陈济川吩咐道:“你持这纸条找府外的亲信,让他持纸条往申府上交给申九,让他交给我恩师,切记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陈济川称是一声,林延潮当下将纸条交给他,然后在一偏僻巷口将陈济川放下。 之后陈济川即揣着字条,消失在巷口。林延潮放下车帘,微微松了口气对展明道:“回府。” “是。” 随即林延潮回至府中,对于伯等几个门房吩咐道:“几日后,会有不少人来府上见我,但不论是谁一律挡着。” 于伯道:“老爷,今日有一位临川的汤老爷拜见,老爷见还是不见?” 林延潮喜道:“此刻他在哪里?” “正在门厅里候着。” 于是林延潮立即赶到门厅中。 汤显祖见林延潮正要俯身行礼,林延潮快着几步上前,托住汤显祖道:“义仍兄,你我乃至交,不必行此虚礼。” 汤显祖见林延潮对此待他也是感动道:“杭州时状元公赠序一别,汤某得君期许,在家发奋读书,以求明年春闱,科第登名。到了月前见状元公手书,说有事托付汤某,汤某听了就立即赶来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点点头,汤显祖接到自己书信时,从筹谋,动身,再加上杭州至北京的路程,不到一个月即是赶到,足见他对自己情谊。 林延潮笑着道:“先不忙在此细说,让我为兄接风洗尘。” 说完林延潮设下家宴请汤显祖,二人互道别来之情。 林延潮得知汤显祖之前家里失火,以致家道中落,靠着书稿收入与好友接济生活。这一次来京见林延潮还是借钱而来。 林延潮闻言顺势道:“义仍兄,我请你来京是因我办了一报房,请你来执笔。” 汤显祖闻言问道:“莫非是事功刊吗?我来时曾在通州,见不少学子讨论,风评甚好。只是事功刊重于经学,杂评,汤某不长于此道。” 林延潮心道,科举考得还不是经学吗?说自己对经学不擅,托词而已。林延潮也知事功刊一出后,认同事功学的是倍加赞誉,不认同事功学的则是视为洪水猛兽,惑乱人心之学。 而汤显祖师从罗洪芳,是颜钧,王艮心学的一支。 林学的行而后学,与颜钧的学问在日用之用,相互冲突。汤显祖不愿为事功刊执笔,也是不想陷入学术的争议之中。 林延潮笑着道:“义仍自谦了,不过我让义仍入京,不是为了在事功刊执笔,而是正在筹措中的燕京时报。” “燕京时报?”汤显祖对这个词很新鲜。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燕京时报有数版,有时政,时事杂评,也有诗词,经学,文章,另外还有小说连载。” “何为小说连载?”汤显祖好奇地问道。 林延潮笑着道:“就犹如戏曲一出,或者是民间话本一章,此小说每章载于报中,若是文章写得好,读者会想看下一章,如此就买得报纸了。” 汤显祖有些意动道:“这可是听来新鲜,只是汤某对戏剧还算略有所长,但小说一道不知可否。” 林延潮听了不由一笑,戏剧可是比小说更难的。戏剧都能掌握,又何况小说,汤显祖又不逊色于文采。 林延潮笑道:“我对你有信心。” 汤显祖听林延潮细说,心想自己在燕京时报上载诗词,文章,对自己扬名也算大有好处。 另外还能得一笔稿酬,供他开支,支撑到明年春闱,还有就是写小说,戏曲之事,本就是他的爱好。 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六百六十七章 众人来助 对于汤显祖而言,写小说虽有此三好,但也有一不美之处,就是读书人写小说,被时人认为是低俗之事,不登大雅之堂。如蒲松龄写聊斋时,就被昔日的同案,好友一路不解,质疑,嘲笑下来。 但汤显祖感念林延潮的赏识之恩,仍是一口应承下来道:“既是如此,汤某先试一试。” 林延潮见汤显祖答允,十分欣然,不知他是否有了牡丹亭的初稿,若是有这经典压卷,那么自己的燕京时报是不火也难啊。 林延潮问道:“义仍马上应承,胸中可有初稿?” 汤显祖点点头道:“确实一篇,数年前寓居京师,汤某读书之余,闲暇无事,读唐人传奇霍小玉传,于是一时手痒改写一戏剧。” 林延潮微微有几分惋惜,不是牡丹亭啊,但霍小玉又是哪一篇?霍小玉传自己自然是读过,讲得是才子佳人,最后才子负心,佳人含冤而逝的事。 不过这个结局太虐了,连载完会毒走不少自己报纸的读者的,这适合文青路线,不适合商业性质的报纸。 于是林延潮建议道:“汤兄,余亦读过霍小玉传,读后心底不忿,喜小玉之痴心,恨李益之负心。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矣,现实既是如此,何不在小说中,给世人一个美好的念想。” 汤显祖听了不由大喜道:“宗海与我真不谋而合,我也以为此结局不好,唐人小说,佳人之忠贞是不错,但才子怎多是负心汉?此太抹黑我读书人了。” “故而宗海你放心,其中二人虽有波折,但结局时一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林延潮听了放下心来心道,这就好了。 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并称东西方两大戏剧大师。 但林延潮想起莎士比亚的四大杯具,实在部部属于''致郁系''系经典,看完后把你虐到不要不要的。 相较下,还是汤显祖厚道多了,简直是良心作者。 哪知汤显祖话锋一转:“没料到宗海与我一般喜好无二,难怪你我二人如此意气相投,说起虐心,你们闽地有一白蛇传,那简直……” 林延潮一时失语问道:“汤兄看过?” 汤显祖无限惋惜地道:“当年我在应天,杭州时都听过,最后竟是白娘子被镇雷峰塔,许仙出家,有情人未成眷宿,当时闻者不说汤某,连老幼妇孺都是落泪,这戏本之笔者实在是……” 林延潮不由咳了两声心道,自己是不是要和谢肇淛商量下,补完白蛇传,把许仕林二十年后高中状元开塔救母的一幕补上去。 正在汤显祖与林延潮说话时,陈济川禀告说屈横江等人来访。 林延潮心想,燕京时报创办后,这几人都是骨干,正好介绍认识一番,于是就让数人进来。 不久屈横江,郭正域,同行还有一名中等身量的年轻士子,这名年轻男子容色有几分憔悴,面上还有些淤青。 林延潮不由疑道:“这位是?” 屈横江,郭正域正要开口,但见那名士子先一步拜下,向林延潮叩了个头梗咽地道:“学生卢万嘉,跪谢状元公救命之恩。” 林延潮这才恍然,原来是他,当初卢万嘉以及西园文社等十几位学生被抓入刑部,这才引起了后来的叩阙之事。 叩阙之事后,林延潮虽被夺职,但一直试图营救卢万嘉等人。 这一次林延潮再度成为日讲官,张居正也没有再追究自己的意思。刑部的官员生怕与林延潮结下梁子,不仅主动来府上示好,还立即放了卢万嘉他们。 故而卢万嘉这才见了自己就跪下叩头,说谢过救命之恩。 但是林延潮对卢万嘉还是有几分愧疚的,若非当初自己暗中谋划让西园文社的人,往洪鸣起的车上泼粪,那么一切后来之事也不会发生。 林延潮见此连忙将卢万嘉扶起道:“惭愧,若非是因我之事,哪里会连累到你坐牢。” 卢万嘉连忙道:“陷害我的全是洪鸣起这狗官为之,与状元公没有丝毫关系。学生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愿效犬马之劳。” 郭正域向林延潮道:“先生,这卢公子乃我的好友,当初我在京师落难时曾蒙他收留,当日西园我等一并被抓入刑部时,对方见是我是举人功名不敢为难,但卢公子却被以首犯问罪,遭到刑部之人拷打,要让他指认恩师之罪。但卢兄如何就是不肯,若非这一次昭雪,卢兄几乎难以活着出来。” 听郭正域这么说,屈横江不由愤慨,当场骂道:“这狗日的洪狗官,若不是他怎么会生出这么多事来。朝廷昏暗无能,故而才养得这般狗官。” 林延潮听了脸一沉,屈横江听了连忙道:“先生,恕罪,我只是骂其他狗官,先生却是一位好官,大大的好官。” 众人都是闻言笑起。 郭正域也是笑着道:“若非洪狗官,我们也不能拜在先生门下,闻事功之经学,何况他最后也是自食其果了。” 卢万嘉笑着道:“卢某也是苦尽甘来。” 林延潮听二人这么说,心底也是高兴。 郭正域三人都是吃过了饭,林延潮与汤显祖二人是刚吃完。当下众人一并在茶室聊天。 林府的下人忙端上精致的瓜果,糕点,香茗,一碟碟摆满了了茶室里的八仙桌。 茶室敞轩对月,夜色溶溶,院里的草树清香透进室内。 林延潮呷了口茶,将汤显祖与三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汤临川。” 三人都是听说过汤显祖名声,万历五年那一科春闱,汤显祖与沈懋学,冯梦祯等人都是这一科士子中的翘楚,张居正欲为子扬名,曾让张懋修,张嗣修一并与汤显祖交游。 三人一并起身对汤显祖行礼道:“原来是汤前辈,失敬,失敬!” 汤显祖素有名望,当年诗词一出,不少人闻名上门,连张居正也遣子与他相交,但会试两度落榜后,则光环褪去,连至交好友沈懋学也对他有几分轻视之意。 故而现在汤显祖是看遍人情冷暖,对三人也是施礼道:“前辈二字实不敢当。” 几人互通名字后,林延潮道:“我这一次是请义仍从杭州入京,是要在燕京时报执笔的。” 三人都是大喜。 屈横江拍腿道:“以汤前辈的名气,这燕京时报一出,众读书人定是趋之若鹜。” 郭正域拱手道:“我亦拜读过大作,汤前辈之诗词必能令燕京时报增色不少。” 汤显祖笑着道:“惭愧,惭愧,不过这一次状元公请我执笔,是为了让我连载话本的。” “连载话本?那不是大材小用?”卢万嘉不由讶然。 在读书人心目中,当然是诗词第一,文章第二,戏剧勉充末流,至于话本根本不入流。以汤显祖今日的名望来写话本,确实是大材小用了。 汤显祖听了有些尴尬,林延潮道:“燕京时报创报之意,并非是要奏阳春白雪,而是望雅俗共赏,就算仅仅能识字之人亦可读懂此报。话本亲近市井,亦能文可载道,但世人偏见视作难登大雅之堂,实在是太偏颇了。” 汤显祖也是在心底一叹道:“状元公所言极是,不过戏曲话本乃小可生平之好,就算损失一些名声也没什么。” 卢万嘉道:“汤前辈无妨,若你惜名声,不如以笔名在时报上表话本,至于诗词则冠以真名,如此不是两全其美。” 汤显祖听了顿为意动,心想这倒不失一个好办法。 林延潮笑着道:“既是如此,义仍不如先用一笔名,待时候成熟了,你再编作戏剧,让天下之人闻之。” 听林延潮之言,汤显祖最后一些顾虑也没有,笑着道:“就依状元公之言,说来不怕几位见笑,编纂戏曲之事在余心中更胜于科举宦途。” 林延潮听汤显祖这么说,是出自真心,也知他科举失意后,真的看淡名利了。 几人中卢万嘉往刑部走了一趟后,也是有感慨:“天下为官者碌碌,几人能青史留名,但戏曲话本不同,就算数百年后为人偶尔提起,也恰似再活过来一般。汤前辈,卢某方才失言,眼下对你唯有敬重之意。” 汤显祖笑道:“岂敢,岂敢。” 对于卢万嘉这等心情,屈横江,郭正域都颇不以为然。至于汤显祖显然已是将卢万嘉视为知己了。 最后众人又聊至了燕京时报上。 卢万嘉道:“状元公所言,燕京时报是要令雅俗共赏,每个读书人都能读懂,此乃我辈之志。学生不才,也想尽绵薄之力。” 听卢万嘉的意思,是要替林延潮承办起燕京时报。 卢万嘉说完,郭正域即道:“老师,卢兄甚有经商之才,若是有他来经营,那么再好不过了。” 卢万嘉道:“郭兄谬赞了,学生家里略有薄财,若办报之事有需钱财地方,自是可以垫资。只要时报能办得下去,学生就可一直支持下去。” 屈横江笑着道:“先生咱们不要与他客气,此人在京师一贯有小孟尝之称,咱们要打打他的秋风。” 众人闻言齐笑。 林延潮看得出卢万嘉其意甚诚,又有郭正域大力推荐下,心底决定答允下来。 六百六十八章 出入承明 对于燕京时报的盈利之事,林延潮心底不甚看重,所以他更没有一家独大,不给他人分享的意思。 林延潮的志向是在朝堂上,至于之所以要创办事功刊,燕京时报,既有服务大众,振兴文教的公心,也有扬己名声,培养党羽,以及个人舆论工具的私心。 既是志在朝堂上,那么林延潮不可能分出那么多精力来办报刊,眼下事功刊由徐火勃,陶望龄替自己打理,没牵扯自己太多精力。 那么燕京时报,他也是不打算亲力亲为,能够贯彻自己理念就好,然后再交出去也没什么,若可以托付一个自己值得信任的人,那么再好不过了。 这卢万嘉无疑是一个好人选。 林延潮与卢万嘉相聊几句,他没有如陶望龄那等才情,但胜在世代经商,熟悉商务,在燕京地头也有人脉,那么在经营这燕京时报上,至少比陶望龄他们强。 于是林延潮当场允了卢万嘉之请,也定下了燕京时报的框架。 由汤显祖领主笔,郭正域辅之,再由卢万嘉总务会计之事,屈横江辅之,燕京时报的骨干终于搭建起来。林延潮也可以当甩手大掌柜了。 众人又议了下,燕京时报的初版就争取在数日里排出。 大家都很有信心,林延潮更有信心。林延潮的信心在于燕京时报一反主流书籍,毕竟大部分的人,在大部分时间里是很难安安静静坐下来读一本书的,但若要看一天的报纸却是随随便便。 当年的报纸就如同今天的微博,微信那样开启了全民碎片化阅读的先河。 必须承认深阅读肯定比浅阅读优良,但浅阅读总比不阅读好。有了京师推广国民教育下,京师百姓的识字率提高,再辅以报纸,时刊这样的新媒体,一步一步开启民智,如此文教大业可期。 这就是林延潮的规划。 次日,廷议的票拟出来了,张居正建议扩招生员以及兴办义学并行。张居正的意思,扩招生员之事,可至全国推行,正好清丈田亩很有成效,这清理出的土地,正可以分给新增的生员。 而兴办义学,则是打了个折扣,从两京试点,改为先京师试点,至于户部批的十万两,张居正也以国库艰难之名,认为再议一议。 尽管打了折扣,但林延潮已是觉得可以接受。同样小皇帝也是满意,毕竟是自己的主张第一次得到通过。 若换了以往小皇帝会很高兴,但是这一次小皇帝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张居正写完票拟后,就病倒了。 张居正病倒后,朝堂何去何从,不说百官,连皇帝本人也是六神无主。而从这一天起,林延潮也补入起居官之职,正式成为天子的顾问大臣。 不过虽是顾问大臣,但起居官本值工作也是要办好。 皇帝起居注有内外之分,皇帝入后三宫时,由女官,也就是彤史,掌记宫闱起居之事。比如这一次小皇帝私下临幸恭妃,若不是彤史记录之下,小皇帝还要赖账。 而林延潮就是外起居注,则跟随皇帝出入前三殿,以及文华,武英殿等,只是原则上是不允许跨过乾清门的。除了不允许跨过乾清门,那其余的地方是皇帝到哪里自己就跟到哪里,就算人家上茅厕,也要跟着在旁递纸,真是妥妥的天子侧近。 这一天天还没亮,林延潮就早早来到起居馆。 起居馆就位于讲官值庐的隔壁,起居馆有主事,笔帖式等吏员,他们早知道林延潮补入起居官的消息,见了面都是一并向林延潮见礼。 主事,笔帖式等吏员也明白林延潮眼下是天子的心腹大臣,当下即献起殷勤来。 起居馆主事笑着道:“林先生,侍从陛下左右,以笔札司记载,出入承明,堪称华选,将来出途优越,不次升迁,出入尚书,阁老易如反掌。我等先在此道贺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一笑,古代天子所居称为明堂,而明堂的左右路寝称承明,意为承接于明堂之后,出入承明与螭头载笔一般,也是用于称起居官的。 主事说完,众笔帖式也是纷纷说些奉承话,其中巴结的意思,十分明显。 说来起居官没有实权,但因皇帝起居注因其事甚秘,非日讲官不得参与记注。因此担任起居官都是内阁,皇帝一致信任的重要大臣。 确实如这主事所说,起居官将来可不依官场规矩升迁。所以这些主事,笔帖式当初削尖了脑袋,想要进起居馆,也是为了能巴结到一二的日讲起居官,得之赏识。 这个与林延潮任日讲官,在天子身旁露脸的初衷一般无二。 因为天子的小弟,与天子小弟的小弟,都是很牛逼的存在。 众吏员当场各种献媚,连林延潮都有些吃不住:“惭愧,出入尚书,阁老,这话可当不起,不过还是谢过诸位了。” 林延潮说完,众吏员仍是奉承个不停,这时门外脚步声起,但见王家屏步入起居馆,众吏员们都是换了另一等巴结的表情:“见过王先生。” 林延潮也是道:“见过王前辈。” 王家屏扫了一眼就明白了,当下板起脸:“宗海,与这些人分说作什么,今日你第一次当值,不可迟了,尔等还不快将起居册呈来。” 王家屏这么说,众吏员不仅没有丝毫生气,立即给二人呈上起居册。 林延潮一看这起居册是空白的。 王家屏解释道:“此起居册不过草本,我等身为起居注官,所职在于记录天子言行及编撰轮注起居册。每日退值之后你将所见所闻,尽录稿上,并签署自己姓名及年月日,然后置入馆中的铁柜里。” “到了次年,自会有翰林将自己所书的草本,誉写为正本,再交翰林学士看定,此方为正册。” 林延潮恍然。 一旁吏员交给林延潮与王家屏二册。 王家屏又与林延潮吩咐道:“古之人君,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所以防过失,而示后王。今日你我当值,以后你记言,我记事,如此不会有分岔。” 林延潮立即称是。 二人取了册子与笔后,一并前往乾清门等待小皇帝的御驾。 六百六十九章 撰起居注 林延潮与王家屏在乾清宫外侯来天子御驾后,一并随天子来至中极殿。 中极殿列三大殿之二,纵横各三间,外设回廊。在清朝时,中极殿乃天子至奉天殿进行大朝仪的小憩之处。在明朝时,中极殿则为天子赐宴,与大臣召对之处。 此外在殿阁大学士中,中极殿也有特殊的意思。在四殿二阁六位内阁大学士中,中极殿大学士位序最高,唯有首辅方能居之。 今日林延潮是第一次直起居故而至乾清门前侯驾,而按惯例只需到中极殿侯驾就好了。 林延潮随着天子的御驾至中极殿。 中极殿与另两殿不同,乃四四方方,纵横各三间,四面环以回廊。 小皇帝坐着肩舆,在几十名中官陪同下从中极殿南面入殿。 中极殿南面三交六椀十二扇槅扇门齐开,迎接天子御驾入内,则林延潮待御驾入内后,再行入殿。 中极殿内的铜薰炉烧得正暖,此刻天色已是明亮,晨曦透过槅扇格纹,撒在殿内的金砖上。中极殿四面设满门窗,故而采光极好,这取自天子‘向明而治’之意。 小皇帝下了肩舆,坐在鎏金御座上,肩舆就搁在御座之侧。 王家屏,林延潮向天子见礼后,手持书册站在御座台阶之下瑞兽角端之侧。 “宣太医院医官觐见。” 原来昨日天子派了太医看视张居正后,太医午夜方从张府返回太医院。 这天没亮,太医们又被天子传至中极殿问话。 小皇帝关切地问道:“元辅昨夜如何?” 太医道:“回禀陛下,臣施针用药后,元辅已是醒了,不过片刻又是睡下,臣不敢搅扰,开了几帖药后即来复命。” 小皇帝又问:“那元辅病情如何?” 太医回禀道:“元辅之病乃是久积之症,臣不好妄下断言。” 太医院的太医给皇室看病,各个都是人精,将话说得都是模棱两可,除了透着张居正这一次病得很重的意思,其余并没有太多帮助。 小皇帝闻言不由怒道:“一群庸医,朝廷怎么养着你们这一帮只知吃喝拉撒之人。” 御医们唯唯诺诺,不敢多说一句话,否则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而一旁的王家屏与林延潮各有分工,王家屏记行,林延潮记言。 小皇帝御口已下,林延潮笔下不停,将小皇帝‘吃喝拉撒’的金口抄录进起居册里。 小皇帝在御座旁踱步,陡然一睹见林延潮用笔记录之状,不由掩口心知自己方才失言,若是这样的话,记录进起居注里面,不是为后世子孙大臣们笑话吗? 于是小皇帝收敛怒色,对林延潮和颜悦色地道:“林卿家,朕的这一句,不过是牢骚之言,你还是记得要紧之事,这等枝叶之事就不必详录起居册上了。” 见小皇帝与自己‘通关节’,林延潮露出为难之色来。 小皇帝是不能起居册的,并非是明朝一代,而是自古以来。 孔子书著春秋,而使乱臣贼子惧,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孔子直书古代帝王之事,寓褒贬,别善恶,让后世帝王为了不背上千古骂名,行事之时心怀畏惧。 所以自古以来,君王不可干涉,过目史官写史书,起居注,否则就是有失明君风度。 比如太史公写史记就是秉直直书,不为尊者讳,也不贬低败寇,史记里的本纪都可读出几位帝王的真性情。 后来帝王一直奉行如此,一直到了唐太宗时。 李世民是第一个此惯例的帝王,他在位时多次向史官借阅起居注和实录。看完史书后,李世民还一再告诫史官,关于玄武门之变的事,你们都要‘直书其事’,不要为了讨好朕,而替朕有所隐瞒。 此刻小皇帝要林延潮为尊者讳,不要把这样有失圣仪的话记录下。林延潮左右权衡了一番,心想若是不记,传出去定被御史们狂喷。 于是林延潮向小皇帝施了一礼道:“回禀陛下,依凡例,记注先载起居、次谕旨、次题奏、次官员引见,凡谕旨及官员引见除授皆全载,奉旨依议及该部议奏报闻者俱不载。如何载,如何不载,臣都会依凡例而行,而依祖制陛下不可过问。” 林延潮这么说,王家屏徐徐点点头,他也担心林延潮第一天为起居官,因为了讨好天子,而做出有失臣节之事。 小皇帝见林延潮不肯就范,满脸的不高兴,不免有几分朕这么低声下气与你说情,你也不肯通融,真好没意思。 但小皇帝也没有办法,摆了摆手示意林延潮,随你怎么写吧。 林延潮向小皇帝重新施礼,心想至少从这一点上而言,他比唐太宗强。 询问完几位医官后,小皇帝让他们退下,然后与众人问计道:“元辅之病,如何是好?” 一贯喜欢勇于发言的,张鲸嘴唇一动,本要开口,但似想起昨日被天子训斥之事,又不敢说话。 小皇帝看向,冯保却道了一句:“不如陛下再遣医官看视再定?” 冯保这话显然说得很没有水平,但林延潮却点了点头。冯保这时候权倾一时,又是张居正的重要政治盟友,他在这个场合说什么话,很容易引起别人误解,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说。 如果真要说,不如说废话。 小皇帝眉头一皱道:“大伴,昨夜刚遣人问过,再问已是无益。” 这时殿内值得天子顾问的唯有王家屏,林延潮二人。林延潮资历浅,在王家屏,冯保在场下轮不到他说话。 所以王家屏索性主动出班道:“元辅病重,看来短日之内,难以痊愈,但军国大事不可无人参详,故而票拟之事不可一日搁下,此事兹事体大,臣以为不如请另两位阁臣相商再作定夺。” 王家屏这是甩锅之法。林延潮却知也是眼下最好办法,反正有高个子人扛着,轮不到自己出头,在这等场合不能说错话,所以少说话为妙。 小皇帝听取了王家屏意见于是道:“立即去文渊阁宣两位阁老觐见。” 不久张四维,申时行二人一并来至中和殿。 六百七十章 一鸣惊人 中和殿内。 两位阁老拜见后,小皇帝即问:“昨日张先生病重,二位阁老可知道了吗?” 两位阁臣闻知张居正病重之事,都流露出震惊之色来。 张四维,申时行一起躬身道:“回禀陛下,臣不知。” 一旁冯保将张居正的病情大略讲了一遍。 小皇帝看了二人神色,似一点也不知情,手抚御案叹道:“先皇宾天时,下遗诏与朕指定三位顾命大臣,眼下仅余张先生一人,连张先生也要离朕而去吗?” 殿内众官皆垂首不语。 小皇帝顿了顿道:“元辅病重,阁务不可一日无人主持,若元辅暂时无法病愈,枢务应由何人决断?诸卿可以直言。” 殿上寂静了片刻,冯保不说话,其他官员也不愿说话。 这时候唯有张四维出班道:“启禀陛下,臣以为首辅吉人自有天相,有陛下恩泽庇护,偶有小疾但想来没有大碍,据医官所禀昨夜阁老已醒来一次,依臣看说不准今日元辅就可理事了。” 申时行亦道:“启禀陛下,臣亦以为,当务之急当明确首辅之病情。” 殿上众官员点点头,若是张居正病愈,那么在殿上所说任何的话,一个不慎,都会立即遭到无情的打击报复。吕调阳的例子大家还未忘记,当初张居正夺情时,吕调阳暂代首辅之时,公然接受阁吏祝贺。事后吕调阳就被张居正赶回了老家。 张四维,申时行混到这一步都不容易,哪个不是人精,当然说话十分谨慎。 不过张居正若是没有病愈,那么张居正之后,权力格局如何划分,又当如何?那么今日殿上一句话,可能就决定了以后朝堂局势。 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 林延潮第一日任起居官,乍闻此事唯有紧闭嘴巴,做好本职之事。何况有大臣在堂,起居官也是不能向天子建言的。 不仅林延潮其他人也都不敢说话,连九五至尊小皇帝也不知说什么。 殿上寂静无声,过了许久仍是没有一人说话。 身着二色衣,奉御的中官们手中都是捏满了汗水。 一直到了巳时,天色已是大亮,日头照得中极殿内一片通明,鎏金的御座夺目发光,小皇帝手扶御座上不语,众臣们垂首盯着地上地上金砖。 突然殿外皂皮靴擦地声,打破了寂静。 一名太监疾步赶至中极殿禀道:“陛下,张府太医传信,今日早起元辅再度病重!” 此言一出,如巨石投湖,群鸟乍惊。 中极殿内不知为何嗡嗡有声,殿中之人不由脚步轻挪,袖擦袍服,额头拭汗。 小皇帝只觉得一阵眩晕不由以手扶额,冯保涨红了脸上前一步对这名太监道:“你立即转告太医,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元辅之命,若是不能,撑个一时三刻,若是不行,留下几句话来也是好的。” “是,宗主爷。”禀告的太监立即领命而去。 看来张居正是真的病危了。 此刻殿中局势翻涌,有几缕呼吸突然沉重。 中极殿若有寿命,那么可知眼前这一幕在历史长河中,早就见识过不知多少次。 小皇帝颓然坐在御座道:“各省清账田亩还未报上,变法之事未得全功,张先生怎么能在这时候倒下。” “陛下还请保重龙体。”众臣一并道。 小皇帝摆了摆手示意道:“大伴,这几日阁务由次辅暂署,申先生辅之,你以为如何?” 冯保看了张四维一眼,然后道:“陛下,内臣以为次辅,申时行当然可以称职,但张先生不在位,国事又如此繁重,不是一两位阁臣可以肩挑,内臣以为可增补阁臣,协理枢务。” 张四维,申时行都是抬起头来,没料到在此关头,冯保是第一个忍不住,跳出来了。 小皇帝疑道:“增补阁臣,此朕一点准备也没有。大伴心底可有人选?” 冯保道:“陛下,内臣以为增补阁臣为当务之急,应选陛下可以信任的大臣入阁,臣以为礼部尚书潘晟,三朝老臣,休休有容,庸庸有度,吏部左侍郎余有丁恭谨治平恕,无凌人之气,增补二人入阁可谓实至名归。” 冯保此举简直是图穷匕见啊。 冯保与张四维素来不睦,若是由张四维出任首辅,那么难保高拱之事不会重演。 内阁首辅与司礼监太监,一个是外相,一个是内相,若是两个人意见不合,其结果一定有一人走人的。 张居正若是在首辅位上病逝,那么继任必定是次辅张四维,故而冯保提出增补两位阁老入阁来分权,钳制张四维。若内阁不和,就无法与司礼监抗衡,那么冯保不仅权势不减,反而更上一层楼。 这一招与当年张居正回乡祭拜其父时,临行前突然向万历皇帝提出增补申时行,马自强入阁的用意是一样的。张居正就是怕自己回乡的几个月内,次辅张四维权势独大,故而用此分权之术。 大明内阁的政治斗争传统,就是首辅永远要防着次辅一手。严嵩斗夏言,徐阶斗严嵩,张居正斗高拱,次辅干掉首辅的血案比比皆是。但首辅虽要防着次辅,却又不得不拉拢次辅。 这就好比皇帝和太子的关系,次辅是首辅接班人,首辅终有退位的一日,自己的子孙家人,家族富贵,都要靠次辅来照拂着。所以两相权衡下,若首辅能指定自己信得过的‘自己人’担任次辅,那么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林延潮料想冯保这么说,张四维脸色绝对不太好看。因为冯保此举一来分权,二来补入阁臣不是自己人。 张四维利益损害的最大。张四维当了首辅后,必须与两个与自己不是一条心的人同床异梦。 至于申时行心情也是必然不舒爽,因为指定内阁入阁人选,虽自己说了不算。但最好是由皇帝,司礼监太监,内阁大学士三方共同指定。冯保决定增补阁臣,绕开了张四维与申时行。申时行将来当首辅的那一天怎么办。 以余有丁,潘晟二人而论,林延潮替申时行想来,余有丁也就罢了,毕竟是老师的同年,当年并为三鼎甲之一,而且在翰林院共事多年,双方是老交情。而且余有丁也是出名的老好人,他入阁申时行绝对没有二话。 但潘晟此来插一脚是怎么回事,潘晟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余有丁和申时行是四十一年的进士。 就科名而论,潘晟比二人高七科,按照翰林院的规矩,申时行,余有丁见了潘晟都要称一声晚生,而不是侍生。故而潘晟入阁后必定是三辅,又不可能甘心居于申时行之下,如此申时行睡觉都要在枕头底下搁一把刀。 既是对方亮剑了,张四维也是不甘示弱地反问:“敢问冯公公,你说请增补潘,余两位阁臣,不知是一己之见,还是与他人商议过了?” 冯保笑着道:“当然不是咱家一人的主意,而是咱家与元辅两个人的主意。” 这下众人都没话说了。内相外相,一个票拟,一个批红,两个人的一致意见,就是最高决定。 眼看此刻张四维唯有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 哪知张四维笑道:“有冯公公之举荐,潘,余两位当然是可以胜任,待廷推之后,就可补入内阁。” 张四维面上是允了,但实际没松口。 廷推流程于廷议差不多,朝廷三品以上官员出缺,由廷臣参与投票,最后再由天子圈选。张四维的意思,潘,余两位入阁不入阁,咱们廷推上以众廷臣投票多少,再作分晓。 冯保闻言笑了笑道:“内臣以为,可依张次辅之见。” 冯保出乎意料地没有与张四维争执,因为张四维明允暗阻之事传出去,必是得罪了潘晟,余有丁二人。 这样潘晟,余有丁二人,就更倒向冯保一边。冯保自是乐见其成。 但纵然得罪人,张四维这时候也不能做软脚虾,若冯保顺势在御前通过此议,那么意味着张四维直接被打趴下了,以后就算当了首辅,也要受钳制,处处受气,如此唯有走人。 小皇帝点点头道:“就暂时如此。” 此刻申时行出班道:“陛下,臣以为无论增补阁臣,还是由谁处置枢务,都该元辅醒来再作决断。眼下元辅既是卧病在床,不能理事,臣斗胆请陛下辛苦几日,于文华殿总揽圣裁一切奏章,内阁阁臣与司礼监在文华殿里侍班,以备顾问!” 满殿之人这一刻对申时行都是露出了刮目相看的神色来。 原来申时行一直隐忍不发,但此刻突然一鸣惊人。 林延潮则是垂下头,嘴角勾起,笑意一抹而过,然后在起居册上一笔一笔的记录着。 方才殿内的局势是,因张居正缺位,面对大明朝至高无上的权力,冯保与张四维,一位司礼监内相,一位将来首辅,正你争我抢,明争暗斗呢。 申时行本尚没有染指的资格,但他态度又举足轻重,既是不属于他,倒不如推给了天子。 有作为不如没作为来的好。 就在这一刻,冯保,张四维几乎同时道:“臣以为申阁老之见可行!” 小皇帝闻言一怔,一言不发。 六百七十一章 文华殿议政 中极殿会商,最后的结果。 冯保,张四维,申时行一并奏请小皇帝总揽国事。 面对三位大臣同时奏请,小皇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林延潮感觉身后的小皇帝沉默了。 十年天子,天下之人只知宰相,却不知今上。 上一次廷议通过天子的意见,竟让一直大权旁落的小皇帝喜出望外。 古往今来,无论是枭雄,还是雄主,对权力之欲望,就犹如鲨鱼嗅至血腥,稍稍半丝一点,就会猛扑而来,将一切阻拦眼前之物粉碎。 但仅仅欲望是不够,还需有清醒的判断,自制,必要时就算是好色老鬼,也要作柳下惠。 眼下机遇已是来了。 沉默了片刻,小皇帝清澈宏亮的声音回荡在中极殿中。 “几位卿家,朕克承大统以来,赖天地宗社之默佑,国事托于张先生,御极十年侥幸国泰民安,眼下张先生无法理事,朕若亲政,怕有辜负祖宗所望,不能比三代圣君,令海宇升平也。” 小皇帝的话说来有条有理,言语中带着笃定,不急不躁,这番言辞,就算是翰林骤然拟诏,怕也是不能胜过。 小皇帝说完,众臣皆是下拜。 冯保道:“陛下忧国忧民,此诚古今明君之表率。内臣以为陛下自御极以来,小心敬慎,夙夜不遑,英明睿智不逊于列祖列宗。臣与诸位臣工都有目共睹。眼下社稷艰难之时,若不由陛下来主持大局,臣想不出还有谁能胜任。。” 张四维亦是道:“皇帝英睿圣断,还有臣等在旁佐之,他日必追尧舜禹汤。陛下之祖宗江山,当由陛下治之,此责无旁贷。臣叩请陛下于文华殿里理政!” 申时行亦是说了一番。 王家屏,林延潮在旁则是奋笔疾书,将君臣对话一字不落的尽数记下。 在众臣再三劝说下,小皇帝这才道:“既是众位卿家所请,那朕唯有答允所请,着文书房将在京外官诸臣奏本,各部有司题本皆送文华殿,再在西阁设阁臣公座,朕与诸位卿家共理国事。” 冯保,张四维,申时行一并称是, 冯保高声道:“陛下有命,摆驾文华殿!” 于是皇帝卤薄至中极殿而至文华殿。 王家屏与林延潮亦扈从在旁。 走在御道之中,王家屏看着天子的肩舆,忽对林延潮道:“陛下真不愧是小世宗啊。” 听王家屏这么说,林延潮记得小皇帝自小以英睿闻于宫中。 有一次穆宗皇帝的遗妃,家里极贫,于是不得已命她的亲信私藏一金茶壶离宫,赠其家里。 但此事却为人揭发,小皇帝当时道,此器虽妃所有,然大内器不当外出。 于是处罚这妃子亲信,鞭笞三十下。处罚之后,小皇帝又取百金给遗妃道:“即妃家贫,以此给赐。但先帝所赐器,不可出也。” 当时小皇帝年仅十岁,此事为宫人津津乐道,有小世宗之称。 听王家屏这么说,林延潮不由点点头。 林延潮随小皇帝至文华殿。 以往日讲时,林延潮来此多次了。但后殿东阁为天子歇息批阅奏章处,这却是自己第一次来。 张四维,申时行,冯保等人在外。 但见窗下有一桌几,旁摆着书籍,桌几上有一小玉盆,盆中养着几头小金鱼,正在游来游去。 林延潮,王家屏随侍在侧。 冯保道:“前日兵部上奏杭州兵部,眼下杭州巡按,游击有本上。此事兹事体大,请陛下先予圣裁。” 冯保说完后,张鲸在旁取一奏本念道,此杭州巡按张文熙弹劾奏本,杭州兵变,杭州东西二大营兵,每名月给原饷银九钱。 巡抚都御史吴善言奉例议减三之一。各兵遂有怨言……后官兵涌入督抚衙门捆巡抚都御史吴善言以痛殴。 巡按张文熙率三司官吴宪,巡盐御史孙旬,工部主事王谦光安抚官兵后,弹劾巡抚都御史吴善言,抚驭乖方,自贻感辱。杭州兵营游击以下官兵,瞑目横行,秉钺重臣,戮辱法纪。 又有杭州游击孙旬上本,言募兵难散,饷不可减,且近日倭奴窃窥防汛,若杭州有警,唯有依仗客兵。 林延潮在旁听了,此乃是典型的扯皮官司。 杭州巡抚吴善言下令减兵饷三分之一,然后遭士兵狂殴,巡按张文熙上本弹劾巡抚。张文熙弹劾完巡抚,再弹劾士兵无视法纪,竟然连堂堂巡抚,朝廷大臣都敢殴打。 兵变一方的士兵又威胁朝廷,一兵饷不可减,否则我们吃不饱饭,二倭寇窥视杭州,你在这时候敢严惩肇事官兵,官兵们不服,那么到时候万一倭寇来犯,朝廷别想我们替你卖命。 小皇帝问,两位阁老的意思呢? 张鲸挑开帷幄,询问了一番然后回禀。 张阁老言,巡按张文熙与巡抚吴善言素来不睦,此番兵变事起,疑张文熙在后推波助澜。 申阁老则言,吴善言乃奉朝廷之旨削饷,无错之有。 小皇帝踌躇了一会,向林延潮,王家屏问道:“两家卿家有何之见?” 王家屏道:“官兵兵变,殴打巡抚胁迫朝廷,必须予以严惩,但念在杭州有倭情,处罚亦不可太重。至于巡抚吴善言,身为疆臣于兵变之事难辞其咎,为士兵辱之,有失臣体,朝廷可以择一大臣替之。” 王家屏说得已是很具体,林延潮想自己资历还浅,把握了下分寸奏道:“王讲官所言极是,巡抚吴善言可令贤臣替之,至于兵变,朝廷以往处置,都是只诛首恶,不问胁从,臣以为循例就好了。” 小皇帝听林延潮建议不由面露欣然。冯保亦道:“林中允此议甚好,臣以为兵部侍郎张佳胤,果断勇决,可以文臣掌武事,巡抚浙江。” 小皇帝深深看了冯保一眼,答允道:“张鲸你就以此话问两位阁老。” 于是张鲸领命后掀开帷幄问询了一阵后向天子禀告,张四维,申时行一致以为此策可行。 说完张鲸奉上二人开具盖章的内阁小票。 小皇帝过目后点点头,冯保立即持笔在朱墨匣里沾了沾,拟着内阁票拟,在杭州巡按张文熙的奏章批复,着令有司,严罚兵变首恶,以定人心。 稍后张四维,申时行又拟一旨,以兵部侍郎张佳胤代吴善言巡抚,杭州防务听其便宜行事。 小皇帝再命冯保朱笔批红。 六百七十二章 归政 奏章一篇篇地批改。 在文华殿里的政事虽杂,但小皇帝却丝毫没有疲倦的意思。 口含天宪,手握乾坤乃天子之事,权柄如同卧榻,不可忍他人并分。 十年天子到了这一天,小皇帝方才有几分真正帝王的感觉。 至于殿内张鲸,王家屏,林延潮当然也是与有荣焉。 张鲸乃亲信太监,林延潮,王家屏则是帷幄近臣。以往张居正独占票拟时,他们岂能有这参赞枢务的机会。天子亲政,大权在握,最高兴的就是他们这些跟在天子身边的人啊。 午时已过,但奏章仍未批改完毕。 小皇帝令诸位大臣在文华殿留饭,席上边吃边谈论国家大事,所谓兢兢化理,励精图治也不过如此。半途之间,一封加急奏章送来,小皇帝将筷子一搁,与诸位大臣就在席上商议。 当然这一幕‘天子吐哺’,也是令在场群臣称赞。 小皇帝第一日亲政,也有皇帝第一日亲政的样子,大家不敢指望天子以后日日如此,但就拿‘慎始敬终’来说。 今天小皇帝的的表现,自是无愧于‘慎始’二字。 “文书房还有无奏章送来了?”小皇帝神采奕奕地问文书房太监。 对方回禀道:“午时已过,臣工们要递奏章也多是早已投了,下面若非急事,是不会再递奏章来了。” 小皇帝点点头,指着御案上最后几封奏章,对申时行道:“申先生再陪朕辛苦一阵。” 申时行今日有‘劝进’之功,小皇帝对他也是别有不同。 申时行道:“陛下不辞辛劳,臣等不敢言辛苦二字。” 就在这时殿外有太监急步赶到道:“陛下,大喜。” 冯保问道:“是何大喜?” 这名太监道:“元辅已是醒了。” “太医回复说,病情已是平稳,但仍有隐忧。元辅说劳天子挂心,遣御医救治,命长子张敬修入宫谢恩。” 殿上一片寂静,小皇帝对左右问道:“张敬修现在何处?” “已在殿外。” 小皇帝看了一眼案上的奏章道:“宣!” 在文华殿上,张敬修向小皇帝恭敬地道:“家父一直身有宿疾,但怕陛下挂心,一直未禀明天子。昨日乃急症而迫,虽是凶险,但侥幸保下命来。现在家父已是醒来,怕陛下惦念,故叮嘱臣向陛下报个平安。” 张鲸等几位中官脸色都不是太好,阶下张四维,申时行二人没有说话,在场众人中唯独冯保露出了笑意。 小皇帝舒了一口气问:“张先生无恙就好,不知能否处理国事?” 张敬修道:“劳陛下牵挂,太医与府内医官都嘱咐让家父静养,怕是要有负陛下所托了。” 小皇帝道:“朕以国事相托,大明不可一日无张先生,朕请张先生勉为其难。文书房会将奏章拣往王先生府上,朕在宫里等着张先生的消息。” 一旁文书房太监立即称是。 林延潮在旁听得清楚,小皇帝此举,就好似窃贼从主人那偷了什么东西,眼下被主人发现,故而急切地要将东西还回去。 张敬修则是叩头道:“陛下隆恩,家父与臣三生三世也是报答不尽。既是如此也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小皇帝道:“切莫这么说,叮嘱张先生不用着急来上朝,先在府中卧床静养,朕还要张先生保重身子,将来再辅佐朕十年呢。” 张敬修感激涕零地道:“臣替家父谢过陛下隆恩。” 张敬修离去后,张四维,申时行也是向小皇帝施礼,说是要返回文渊阁处理阁务。 几人离去后,文华殿里只留下天子几位心腹。 小皇帝脸上难掩失落之色。林延潮猜到,天子此刻心情,仿佛得到了期望已久的心爱之物,但手还没有焐热,就又被人拿回去了。 林延潮心底想安慰小皇帝几句,但此刻又不好开口。 “摆驾乾清宫。”小皇帝拂袖道。 张鲸立即对左右道:“陛下回宫,准备御辇。” “不用了,朕想走回去。”说完小皇帝反剪双手离开了文华殿。 王家屏,林延潮见天子如此神情,都是退至一旁,垂首恭送,其余中官则是连忙跟上。 王家屏与林延潮回起居馆将起居册誉正后,二人一并离馆。 二人面色都有几分沉重,行至左掖门时。 王家屏与林延潮道:“林中允,方才离开文华殿时,你可见得陛下的脸色吗?” 林延潮问道:“略观一二,忠伯兄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王家屏却没有直说,反而道:“今日中极殿上,内相与次辅争锋,但申阁老却言还政天子,此实是高明。” 林延潮脚步一顿,自己与申时行暗中通风报信,不知王家屏看出了什么来,或者他是在试探自己? 林延潮看王家屏神色道:“我恩师乃帝王师,对天子期望自是甚高,此乃是公心矣,却不是为了谋私。” 王家屏脸色如常,叹着道:“是啊,满朝大臣都能如申阁老这般就好了,陛下已是二十,又是大婚,连皇长女都出生,但仍未亲政。方才在文华殿上见陛下脸色,我实是心底难受。” “宗海你我身为帷幄近臣,君忧则臣忧,当思为陛下分忧。” 林延潮道:“如何分忧?宗伯兄心底可有主意?” 王家屏旁顾左右,但见附近只有几名火者擦拭左掖门的础柱,于是停下脚步。 林延潮也是停下脚步,看王家屏要说出什么话来。 但见王家屏低声道:“元辅手持太阿已是多年,强压朝局,无一人敢于争锋。相权之盛历朝罕见,天下官员只知元辅,不知今上,此为臣道乎?” 林延潮沉默了一阵道:“忠伯兄,你也知我与元辅不睦,但秉持公心说一句,元辅此举也是不得已为之。天子年幼,元辅若不竖威,何以使宵小畏惧。” 王家屏叹着道:“此恐强极则辱,当年元驭(王锡爵)在翰苑时,为诸翰之首。元辅夺情时,我随元驭往其府上建言,当时元驭斥元辅说汝掌天下大器,置天子于何地?与汝将来,汝子孙恐也无好处。” “元驭前辈之胆识,我辈不能及也,”林延潮随即问道,“莫非忠伯兄有意效仿元驭前辈之事,乘着元辅病重之时,建言让他归政天子?” 六百七十三章 约见 不得不说,林延潮为王家屏的勇气和忠心,深深感到敬佩,但他这么作风险太大。 林延潮正要劝阻,王家屏却截断林延潮的话问道:“宗海,若我上本奏请元辅归政天子,你敢不敢与我联署?” 上本请张居正归政天子? 林延潮心道王家屏你不仅是坑我,还是要我的命啊。这谁给你的勇气? 王家屏斩钉截铁的道:“此事我谋划已久,不仅是你,我还联络了几位交好的同僚,同年,其中有知府,有御史,有六科,无一不是朝堂重臣,忠贞敢言之士。” 林延潮不由惊讶,原来王家屏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 林延潮权衡利弊,眼下他要自己与他一并上奏。成则,张居正还政天子,王家屏,林延潮更这劝进之功,从此飞黄腾达,败则…… 林延潮想到这里摇了摇头道:“忠伯兄,我不仅不会联署奏章,还会阻止你上本。” 王家屏不由怒道:“宗海,我将机密之事与你说,你不帮我也就算了,反欲背叛于我吗?” 林延潮反问道:“忠伯兄,可还记得赵用贤,吴中行么?” 王家屏轻哼了一声,赵用贤,吴中行就是万历五年时因张居正夺情之事,上表弹劾的翰林。结果二人皆遭廷杖,罢官。 林延潮与王家屏道:“我只是为了忠伯兄身家性命记。五年前,众臣上本请元辅夺情,陛下是如何下旨的?陛下有言在先,若再有敢言让元辅归政者,杀!” 林延潮在杀这一字加重了口气,王家屏沉吟片刻道:“我等此番所作所为,乃为了君上,陛下定能谅解我等此心。” 林延潮语重心长地劝道:“但陛下毕竟话已说出口了,你怎么让他自食其言呢。我知忠伯兄乃忠君之臣,但身为人臣又怎么能令君主陷入两难之境地,这反而是有失臣道。” “故而忠伯兄还请三思,你为日讲官之首,出班后就算不迁至侍郎,也是翰院学士。将来手握权柄时,再拨乱反正,重竖乾坤,这不是比今日行有勇无谋之事更胜十倍。” 王家屏听林延潮之劝,长叹一声道:“若非宗海这一言,吾险些犯了大错。只恨吾不是元驭兄。现元驭一去,满朝诸公恐怕也是无一人敢与元辅如此直言了。” 林延潮同意王家屏所言,当初夺情时,王家屏敢与张居正这么说话,还逼得张居正把刀横在脖子上,威胁要自杀。这等胆识和担当,在诸位朝臣中,王锡爵真不愧是无人能及。故而王家屏以及诸大臣们到现在提及王锡爵仍是一脸的敬佩。 林延潮与王家屏道:“忠伯兄,当今朝堂间确实如元驭前辈这样的人太少了。” 王家屏忽道:“也并非唯有直谏一条路,当面犯颜元辅或许不允,若私下进谏,不知元辅可听否?” 林延潮道:“元辅岂是轻易为言辞所动之人,这实在是更难。” 王家屏颇有深意地道:“不,虽是更难,却未必没有人,据我所知还有一人可劝元辅。” 林延潮心念一动问道:“哦,不知忠伯兄所言何人?” 王家屏熟视林延潮良久,林延潮不由笑了笑。 王家屏也是笑着道:“宗海,莫非以为我指得是你吗?别自视过高了。” 说完王家屏与林延潮一并大笑。 两人说说聊聊,待离了宫门时,林延潮向王家屏作礼告辞。 王家屏也对林延潮长长一揖。 走到马车旁,陈济川问道:“王讲官为何对老爷你持礼甚重呢?” 林延潮道:“他欲使激将法,让我去趟这浑水。” 陈济川惊疑地问:“这,王讲官不是与老爷一向甚是和睦吗?”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他倒不是欲害我,只是有私心罢了。” 陈济川一头雾水。 林延潮解释道:“此乃利国利君之事,在他心底,非我不可。若是他能犯险,他自是自己去了。只是可惜我也有顾忌。” 于是林延潮上了马车,陈济川问道:“老爷,是否回府?” 林延潮道:“不,去促织街。” 陈济川微微讶异,随即催车夫驾车。 林延潮手里攥着一纸条,原来是方才在文华殿时,张四维的心腹董中书趁无人时塞给自己的,邀林延潮前往促织街会通馆一聚。 马车刚动,林延潮敲了敲马车车壁对陈济川吩咐了几句。陈济川领命后,马上离去。 不久马车来至促织街。 斗促织也叫秋兴,因民间都从秋天起斗促织。 明宣宗因喜欢斗促织,有促织天子之称,民间有首诗讽刺,促织瞿瞿叫,宣德皇帝要。百货皆作贱,蟋蟀盆子俏。 正所谓上行下效,明朝时无论官民上下,老少百姓都以斗促织为乐。当时斗促织所用的鬭盆筩礶,几乎无家不贮也。民间对促织喜爱到了一种疯狂的地步,甚至善斗的促织死了,还有殓以金棺银椁的。 至于促织街,顾名思义,有不少专门的促织场供百姓看斗促织之用。林延潮在马车上换了常服,来至促织街的会通馆。 会通馆原本就是京里最大的几个促织场。这个时节虽没有斗促织看,但会通馆人仍是不少。 林延潮来到馆前,但见馆门上垂着挂帘,看不见里面场景,门下一片人来人往的景象。 如会通馆这样鱼龙混杂之地,门口自是有二三十名魁梧健汉看着场子。在春寒下这些健汉仍穿着单裳,胳膊和肩膀上都是壮硕的肌肉,眼中更是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入场之人。 林延潮先去馆旁围着的木栅栏边。此刻不少百姓涌着木栅栏边,仰着头看着馆壁上高挂着几张红木牌。红木牌上写着今日有数场角抵上演,至上到下从午时几刻,未时几刻,申时几刻依次标下。 这角抵一看就知是代替斗促织,拿来百姓们作赌之用的。 林延潮见入馆之百姓,皆是到一旁窗口买筹入场。自己要入馆见董中书,自也是交钱买筹入馆。 林延潮正要派展明去买筹,即被门边候着一名青衣下人认出,上前道:“这位公子,是我们老爷的贵客。” 门口二三十名壮汉听了立即收敛狂傲之色,一并向林延潮抱拳道:“贵客里面请。” 左右入场的百姓们平日对这些壮汉甚是畏惧,见林延潮年纪轻轻,竟受如此恭敬的对待,不由皆是称奇,猜测是哪里的举人,或是哪家的世公子。 青衣下人请林延潮入了会通馆后,馆内人声鼎沸。 馆央是一块方地,此刻正有一人在舞杂耍,显然角抵还未开始。 方地四周前前后后,摆满了朱漆的长条板凳,里面低外面高,一层高过一层。入场的百姓们寻了空着长条板凳坐下与相熟的人聊起了赌经。 “老爷在楼上雅间等你。” 林延潮点点头举步到了楼上,来到青衣下人所指的雅间推门一看,但见一名清瘦的老者,正坐在雅间里喝茶。 这老者不是张四维,还能是何人? 林延潮装出惊讶之色:“中堂大人!” 张四维笑了笑,伸手示意林延潮入内坐下。林延潮令展进留在门外,自己进入雅间后,青衣下人立即关门。 林延潮毕恭毕敬地坐在张四维下首处。 张四维将茶盅放下笑着道:“宗海,是否讶异老夫为何会约你到此相见。” 林延潮道:“确实未曾想到。” 张四维笑着道:“看来宗海平日与老夫除了公事上交往,私事知之甚少。老夫乃这会通馆的常客。” 林延潮讶道:“中堂也好斗促织?” 张四维道:“不仅是斗促织,但凡与赌沾边的老夫都爱。” 林延潮这下刷新了三观了。在内阁时,据林延潮所知张四维平日洁身自好,不喝酒,不好美食,不好女色,堂堂阁老好似苦行僧一般生活着。却不曾料到张四维竟是好赌。 张四维捏须道:“这会通馆,乃是老夫下朝后常来的地方,平日很少请同僚齐来。若非是好朋友,老夫不是不会请他来此一见的。” 林延潮垂下头道:“能得阁老赏识,实是下官荣幸。” 张四维笑了笑,似漫不经心地道:“昨日元辅病重之事,是你给申汝默通风报信的吧!” 林延潮听了‘失色’道:“中堂,此绝对没有的事,下官直大内,侍奉陛下,自是知道有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下官怎么会将这等机密之事泄露呢。” 林延潮料想此事作的天衣无缝,张四维不可能有证据的,自己自是可以与他抵赖。 张四维淡淡地道:“是吗?我与汝默认识十多年,相交也有七八年了,他是个慢性子,做事常三思而后行,任何事前前后后若不想清楚,绝不会轻言。” “今日在中极殿上,局势突变,片刻之间老夫与冯保,尚不过是见招拆招,他怎么这么快下了决断,还是如此高明?想到昨日陛下恰好宣你相见,老夫不得不怀疑是你通了消息。” 张四维分析得入情入理,林延潮则是摆出动怒的神色道:“中堂,这算是欲加之罪吗?当日殿上不止有我,还有几位中官,为何只怀疑我一个?” 六百七十四章 未卜先知 就在林延潮抗声而辩时。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喝彩声,想必是角抵之士出场,故而引来场内场外一阵喝彩声。 对于林延潮的动怒,张四维丝毫不以为意,反道:“宗海先不着急分辩,喝茶再说。” 林延潮继续表现着,被冤枉后那等惊怒的表情,然后也作出追悔的样子道:“中堂,下官失言了。” 张四维笑着道:“无妨,老夫也不过是相试而已,现在老夫是相信宗海确实是没有透漏消息。” 林延潮也不管张四维是真信,还是假信,反正他就把话说死。 “中堂,下官确乃冤枉。” 张四维笑了笑道:“翰林之中,才气者纵横者有之,文章写得好者有之,通晓国事者有之,深得天子青睐者有之,但唯独宗海你可称通才。” 林延潮连忙道:“中堂,谬赞了。” 张四维道:“本官素来不轻易夸人,你在内阁半年,我不会看走眼,今日请你来,别无他意,宗海是否有意来助老夫一臂之力?” 林延潮垂首道:“下官不是一直在为中堂鞍前马后吗?” 张四维道:“宗海,老夫说得并非是这个意思。虽说宗海你前途可期,但你为官太锋芒毕露,不知韬光养晦之道,将来必会出事。此番若不是元辅病重,你早已被他收拾了。” “不过老夫不是张江陵,不会嫉贤妒能,更不会独断朝纲,若是你肯助老夫一臂之力,我可保你五年内独步青云。” 张四维开出的筹码,可是了得,就算申时行也不敢许诺自己什么。 但张四维却可以,他马上就要成为大明首辅了,若是他真愿提携自己一把。那么林延潮内有天子支持,外有首辅撑腰,在仕途上就可以少去三五年的磨练之功了。 张四维继续加一把火:“老夫当年若没有高文襄提携,就不会有今日。而老夫今日视你,与当年的高文襄无二。” 这等的诱惑,着实令林延潮心痒不已啊,要答允呢?还是不答允呢? 林延潮不由左右为难。 不过张四维说要保自己五年内,独步青云,不是不能,但是他首先要先当五年首辅再说。 可是林延潮忽然记得张四维老父亲尚且在堂,他能不能连续当五年首辅还是个问题。若是他真能当五年首辅,那么林延潮对他一定有印象。 可是自己却不记得历史上张四维当过首辅。 所以…… 林延潮不由向张四维问道:“敢问中堂,那恩师那边下官又如何交待呢?” 张四维面无表情地道:“恩师明面上仍是恩师,不过老夫生平最恨人吃两家聘礼。” 林延潮点点头道:“如此下官明白了,既是如此,还请中堂见谅。” 张四维有些意外,仍道:“也好,老夫也从不勉强人。宗海心底也别留下芥蒂,老夫仍如往常待你无二。” “谢中堂成全,下官实是惶恐不已,先行告退。” 见林延潮如此果断,张四维也是点点头:“也好。” 于是林延潮起身告退。 林延潮走出房门时,正见到董中书。董中书见林延潮如此快就出来,不由意外上前道:“宗海,怎么这么快就走,不再多留一回,待会赛燕清可是要出场。” 林延潮笑着道:“下官身有要事,怕是没有这眼福了,多谢董兄盛情相约。” 董中书挽留道:“宗海不必走这么快。” 林延潮笑着道:“抱歉了。” 董中书见林延潮走后,进入雅间向张四维道:“阁老,这姓林的真不给你这面子?” 张四维点点头道:“不出我所料,他连张江陵的面子都是不给,又何况老夫呢?” 董中书怒道:“此子真不识抬举,既是如此,阁老将来手握大权时,再好生收拾他。”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他是自持有天子与申时行撑腰,故而有持无恐。” 董中书道:“是啊,上一次廷议之事,不仅此子安然无事,还被他翻盘过来。但也并非收拾不了。阁老,你看我们是否把今日他私至会通馆之事,放出风声去?” 张四维捏须问道:“我明白,但我们不过是见了一面,申时行会起疑吗?” 董中书冷笑道:“既是公事见面为何不在公署内,而是约在朝堂之外,其必有私心,消息若传至申时行耳底,他如何会不疑呢?” 张四维道:“此事容我再想一想。” 董中书道:“中堂放心,此事我早已做了不止一次,从未失手过。今日就算拉拢不成林宗海,也可让申时行失去在大内中之耳目。” 接着张四维与董中书二人离了雅间。 这时角抵之戏已是开始,满堂喝彩声响起,不少赌徒都是蹲坐在长条凳上大声叫好。 忽张四维,董中书二人脚步一顿,但见面前,林延潮正与一人谈笑风生。 林延潮见到张四维立即笑着道:“见过老先生。” 说完林延潮身旁之人也是向张四维行礼道:“申府门下申九见过老先生。” 听闻对方的名字,董中书陡然色变。 张四维平静如恒点点头道:“原来是申府申九,老夫早有耳闻,此来何事?” 林延潮笑着解释道:“下官今日本与申九约好,商议恩师大寿之事,未曾想到为董兄相约,故而我就顺便约申九至会通馆见面。” 申九也是笑着道:“是啊,没料到能在此见到老先生,申某搅扰之处,还请老先生见谅。” 好! 喝彩声顿时爆棚,几人看去但见方地上一名参加角抵的大汉,被对手远远地甩在了地上。 这一刻胜负已分。 董中书仿佛被人一拳砸在心口般,顿时面无血色。 张四维看了董中书一眼,对林延潮笑着道:“若非在此遇见贤侄,倒是差一点错过了这出好戏。” 顿了顿张四维对申九道:“代老夫向申兄问好。” 申九垂首道:“是。” 说完张四维拂袖而去,董中书急忙地跟着身后。 待至马车上,董中书连向张四维请罪道:“阁老,我实低估了这林宗海,我以往从未失手过的,他又是怎么知道的……知道我要设此计对付他的?难道他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成?” 六百七十五章 请求致仕 就在董中书追悔莫及时。 林延潮与申九一并目送着张四维的马车后,来至了申府。 成为日讲官后,林延潮为了避嫌,已是少来申府。尽管自己是申时行的门生,看望恩师是理所当然的,但能少些麻烦还是少些麻烦。 申九将林延潮请进了申时行的书房等候。 宰相家里的书房,就如同衙门里的签押房般,非心腹不得入内。 没过了片刻,申时行即来至书房。 林延潮立即起身见礼,申时行则是示意林延潮入座然后道:“申九都与我说了,张蒲州近来与我不睦,却没料到他竟起意拉拢你。” “恩师放心,若非当初提携之恩,学生焉有今日……” 申时行笑着道:“你不用说,你要说的,都在你做得事中了。” 申时行又细细问林延潮,张四维与他说得什么。 申时行沉吟道:“张蒲州善玩弄权术,宗海能防得他这一手,这很好。” 林延潮道:“恩师过誉了,上一次廷议,有人欲离间学生与今上后,学生不得不凡事多留一个心眼。” 申时行点点头道:“行一而知十,孺子可教。” 林延潮忽道:“不过恩师,学生与张蒲州相聊时,发现言语间他于元辅不那么恭敬。” 申时行闻言沉吟道:“张蒲州当了五年次辅,恂恂事之,也难免有几分怨气。不过张蒲州深略内蕴,也许是试探之用。” 申时行问道:“不过老夫尚不可与张蒲州翻脸,还需暂时隐忍。” 林延潮闻言道:“学生明白,恩师深谋远虑,早有定计。” 申时行忽问道:“陛下与冯保之间如何?” 林延潮心底一动,仍是答道:“学生侍奉文华殿时,较少看到冯保前来,不过听过宫人口中,说过陛下与冯保二三事来。” 申时行问道:“你尽管说来。” 林延潮道:“一事,有一天天子故意将御扇藏起,令左右不许泄露,再让冯保去找。冯保找得汗流四驰,仍不得寻,天子反是以此为戏。” 申时行闻言点点头。 “第二事,是有一日天子见冯保所着红裳甚艳,将刚吃的蜜饯,赐予冯保,并污其袖子。事后冯保退而泣。” 申时行听后略有所思道:“我为日讲时,天子甚惧冯保,命左右近侍见冯保来了,即呼大伴来矣。冯保知道后,但凡与天子亲近的小太监,都是阴而罪之。” 听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更确定小皇帝与冯保已是貌合神离。 申时行道:“陛下圣龄日长,也有了惩戒家奴的手腕。” 林延潮道:“正是,合恩师方才所讲,从第一事可知,陛下左右心腹,无一人敢得罪陛下而解救冯保。” “加上这几年天子提拔的心腹太监,如张宏,张鲸,张诚,更无一人出自冯保,由此可知陛下在宫中已有了自己亲信班底。” 申时行捏须徐徐点头道:“宗海见微知著,与我不谋而合。” 林延潮连忙道:“恩师心底早已洞悉一切,是学生卖弄了。” 申时行笑着道:“昨日中极殿,冯保与张蒲州相争之局,旁人都以为我倚左左胜,倚右右胜,大可坐山观虎斗。” “其实则不然,冯保乍看为司礼监太监,手握东厂,乃是安如泰山,但冯保终究不过是皇帝家奴而已,以往英宗,武宗怠政时,人人皆畏惧王振,刘瑾。但若是英睿之主在朝,岂可让下面的人胡来?故而冯保早晚必败。” 林延潮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申时行与自己说了这番话,也是与自己掏心肺了。 冯保一旦退下,那么皇帝就收回了权力,那时候林延潮也是一并沾光。 “不过这只是老夫庙算而已,只要元辅在位一日,冯保就不会倒。”申时行道了一句。 次日,张居正病重之事,百官都有所耳闻。但张居正病得如何,大家都不知情。 内阁事务仍是送入张府中,至于同样身为宰执的张四维,申时行,连奏章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林延潮依旧是作为天子起居注官出入承明。 小皇帝从那日大权被收回后,一直闷闷不乐。天子没有权力,林延潮作为亲信,也没有事参谋,每天只是陪天子聊天解闷,作好注起居工作而已。 这让林延潮更进一步感觉,眼下的小皇帝,其实不过是一名太子罢了。 这天,君臣在中极殿里发呆。 张鲸将宫外有趣之事,一一禀告给皇帝。 “张先生病后,官员们都是很有心,无不在家打醮,祈祷张先生平安。有位朱御史更是有心,前几日头顶着香炉奔往朝外寺中为张先生祈祝。” “结果畿辅官吏见御史出城,那不是要巡查地方吗?于是官吏立即准备了牢饩迎接。朱御史见了大惊,当场骂道,你没听说我为张相公斋戒吗?你竟然以肉食迎接我,这是什么意思?” 听张鲸说完,小皇帝不由大笑。 张鲸见小皇帝不以为忤,继续道:“这朱御史真是献媚,他若是拿这份心侍奉陛下,那必为忠臣,以这份心侍奉父母,则必为孝子。可惜他却拿这份心侍奉权贵。” 小皇帝听了脸色不由一沉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鲸不敢再说,小皇帝道:“你不说,朕与你说,昨日冯保与我禀事,说东厂番子打听这几日京中不少权贵,都在打听张先生病情,他们都是因这一次清丈之事,家里田亩被核查出的。” “他们巴不得张先生有事,如此朝廷清丈之事就不能继续,他们家里的良田就可以继续隐没。你说满朝官员要不要希望张先生好起来。” 张鲸闻言连忙叩头道:“是,陛下,奴才又乱说话了。” 小皇帝冷笑道:“朕早晚有一日要割下你的舌头。” 这时张宏手捧奏章来至殿上道:“陛下,这是文书房刚进的奏章。” 小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不是,让你们先给张先生看过吧。” 张宏道:“陛下,正是张先生所呈给陛下的奏章,是请病致仕的。” 小皇帝微微露出惊讶之色。 六百七十六章 朕信你 小皇帝将奏章拿来看了,林延潮知道张居正以往也上过很多请求将大政奉还的奏章。 夺情时送上好几次,百官也是劝说张居正你赶紧回家吧,但天子没肯,还说谁敢让说张先生回家,我就让谁回家。于是张居正继续留在朝堂上。 后来天子大婚了,理应亲政了,张居正也表示要还政,又是一连上了好几封奏章。天子和百官都是表态挽留,百官还去张府那站岗,林延潮还因此去张府做客过一次。结果张居正最后还是回来。 而这一次,也是第三度张居正又上奏章请求归政。 秉笔太监张宏在一旁道:“陛下,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张先生看来是真的病了,既是如此,陛下是不是考虑下旨允了。如此也免去张先生抱病操劳之苦。” 张鲸则是道:“老祖宗说得是。” 听了张宏,张鲸的话,小皇帝将张居正的奏章放至一旁问道:“太医院这几日于张先生的病情,是如何回复的?” 张鲸立即奉上太医院上呈的奏章。 小皇帝看完后将奏章一丢道:“又是病得不轻,若细心调养可以治愈,仍是那几句废话,朕都可以背得出来了。” 小皇帝向王家屏,林延潮问道:“你们怎么看?” 面对天子询问,林延潮一贯是很谨慎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天子真要问道自己时才答话。 这般低调的作风,令一旁张宏,张鲸都对林延潮很有好感。 林延潮继续沉默,王家屏则出班答道:“臣斗胆揣测,元辅总务国事,为百官表率,若身在病中,仍是不放权,有怠慢王命,恋栈权位的嫌疑。若陛下要用元辅继续行新政之事,那么请陛下下旨挽留,如此就能堵住悠悠众口。” 林延潮则是不紧不慢地跟着王家屏旁道了一句:“臣附议。” 小皇帝徐徐点了点头道:“朕也以为元辅之病,必有转圜的一日。朕还要用他。” 张宏,张鲸见此也再说。 “既是如此,立即拟旨挽留。” 王家屏道:“论及文采,吾不如林讲官,此圣旨由他来拟好了。” 小皇帝笑着道:“不错,林三元文魁之名,朕可是如雷贯耳。” 林延潮听了躬身道:“陛下,王讲官谬赞了。” 林延潮知自己任起居官以来,事事以王家屏意见为重,尽管二人私交不错,但公事来往上,林延潮一直敬王家屏是翰林前辈。所以王家屏也是乐意投桃报李,提携一番,给林延潮崭露头角的机会。 于是张鲸立即给林延潮奉上圣旨,因是皇帝写给一品大员的圣旨。故而圣旨用的玉轴为轴,林延潮提笔磨墨,挥笔立就。 小皇帝取过圣旨来读过,不由连声叫好。 小皇帝不由赞道:“这一句国之柱石,朝之泰岳,说得极好,不愧是当今文魁。” 林延潮连忙谦虚了几句 张宏道:“此次张先生病在家中,按情理陛下除了下旨挽留外,还需派一亲信大臣,上门探视,以示陛下之恩德。” 小皇帝点点道:“正当如此,王卿家,你就持朕圣旨至张先生府上宣旨,再表探视之意。” 王家屏上前道:“请陛下恕罪,微臣不敢。” 小皇帝奇道:“为何不敢?” 王家屏道:“元辅官威极重,不怒自威,臣每见元辅时,皆战战兢兢,不敢说话。若陛下让臣前去探视,恐辞不达意。” 小皇帝闻言,笑了笑道:“王卿家不是畏惧,而是不愿去吧。” “陛下……” 小皇帝笑着道:“朕听闻自张先生病重以来,满朝文武皆去府上探视,唯独王卿家不往,别人拉你前去,你还拒之。莫非王卿家连探个病的勇气也没有吗?” 王家屏顿时失语,天子的消息还真灵通呢。 林延潮心知王家屏都暗中打算弹劾张居正呢,怎么会去张居正府上献好呢。 王家屏道:“文武百官皆去看视即够了,多臣一人不多,少臣一人不少。” 小皇帝心底对王家屏这番不愿攀附权贵十分欣赏,当下道:“王卿家真乃纯臣,朕准了。” 王家屏如蒙大赦退至一旁。 于是小皇帝看向林延潮道:“既是王卿家不去,唯有林卿家替朕走这一趟了。” 林延潮则道:“此臣之荣幸,臣谢过陛下。” 张宏,张鲸闻言都是十分惊讶,自上一次天子''亲政''未果后,他们都不敢在天子面前说张居正的好话。 但林延潮这一次当面应承下来,不会给天子认为林延潮心底往张居正那边站吗? 这时小皇帝忽道:“朕记得朕大婚后,元辅恳请归政,林卿家当时去张府上见过张先生一面是吗?当时百官哪个张先生都不见,张先生为何肯见你?” 林延潮道:“当时臣初履官场,从未去张府拜会,元辅见名单上有臣的名字,故而好奇这才见了。” 小皇帝不由一笑问道:“那你当时如何劝的?” 林延潮道:“臣见元辅前被人叮嘱说要挽留元辅,但见了面后,元辅要臣说实话,臣说了心底话,劝元辅归隐。” 小皇帝哈哈一笑道:“很显然张先生最后没有听劝是吗?” 林延潮垂下头道:“元辅腹有乾坤,非言辞可动,是臣想侥幸以卵石撼泰山了。” 小皇帝闻言十分兴奋,在殿上左右踱步,然后问道:“有意思,有意思,那这一次朕遣你去张府,你准备怎么说?” 林延潮应答如流:“臣唯有竭尽全力。” 林延潮一语落地,王家屏看向林延潮不由目中泛起泪光。 张宏,张鲸闻言惊得嘴巴都合不拢,那样子分明是在说,你林延潮简直吹牛不打草稿,劝说张居正归政,满朝文武都办不到的事,你行? 小皇帝听了有几分不自然地道:“朕要你劝张先生好生养病,你说什么竭尽全力?” 林延潮道:“臣是说,臣竭尽全力将陛下的心意转告给元辅。” 听到这里,小皇帝脸上有了几分笑意问道:“那你能办到吗?” 林延潮道:“请陛下相信臣。” 林延潮说完,小皇帝毫不犹豫地道:“林卿家你从未令朕失望过,朕信你。” 六百七十七章 插一脚 说是允了林延潮奉旨探视,但小皇帝还是拿不住主意,当下与林延潮,张鲸等人一并去了慈宁宫向李太后请示。 李太后正在听曲,听了小皇帝来了当下传见。 小皇帝先入内与李太后商议。 林延潮他们就立在慈宁宫外等候。 而慈宁宫里,李太后对小皇帝道:“你说要这林延潮要去张先生府上探视,是想让张先生归政吗?” 小皇帝道:“朕也不是这个意思,朕是觉得,若张先生可以痊愈那么继续替朕主持这国事也好,若是张先生真是病入膏肓,那么再强撑也无济于事,倒是不如允了。” 李太后摇了摇头,悠悠地道:“哀家只知道这几年来,国事若非有张先生托着,我们娘俩也不会有这清闲的日子过。不过你终是长大的,要将大权掌在自己手里,这也是我们朱家帝王的性子。” 小皇帝道:“朕没有这意思,张先生替朕操持这江山,朕哪会不高兴呢?只是怕张先生操劳国事,病上加病,朕于心不忍。” 李太后道:“可是依哀家看这宰相张先生当着就挺好,若是换人朝廷出什么闪失怎么好。再说了张先生说要卸职回乡养病,这京城去江陵几千里路,若是在途中奔波这病又怎么会好呢?还不如在京城先养着病才是。” “至于首辅的位置,就让张先生先当着,若是换了人了,朝堂上不知多少大臣生出窥视之心。皇儿啊皇儿,你必是被身边心急上位的幸进之臣,说得动了心,故而才急着操权在手。告诉我是哪个人给你出的主意,是张宏,还是张鲸,或是这个林延潮?” 小皇帝顿时无语。 慈宁宫外。 林延潮正看见王家屏朝自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上前。 林延潮来至王家屏身前,对王家屏压低声音道:“依我看圣上进坤宁宫这么久仍未出宫,恐怕不妙。” 林延潮道:“为何这么说呢?我听闻慈圣太后甚至是贤明呢。” 王家屏摇了摇头道:“贤明自是有贤明之处,但咱们的太后出身小户,又是女子,性子偏于安稳,最怕当什么风险。元辅居国十年,太后甚是满意,怕是不同意这么快让元辅归政,让朝堂上产生变局。” 林延潮道:“忠伯兄所言甚是。陛下甚至是孝顺,恐怕会改变主张。” 王家屏决然道:“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了,就算天子更易主张,我们也不可变。奉旨探视,就是代表圣命,宗海若是如此前往劝说元辅,可谓师出有名。故而一会太后见你,无论说什么,你面上都暂先答允下来,事后再计议。”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 不久一名宫人出了殿门道:“太后,陛下宣林延潮觐见。” 听宫人这么说,王家屏,张鲸等人脚步都不由一挪。这宫人斥道:“你们做什么,好不知规矩,太后只宣了林延潮一人觐见,你们给我在门外候着。” 于是林延潮一人进殿。 但见李太后坐在软塌上,小皇帝则是搬着一张凳子坐在李太后身旁。 林延潮叩见李太后后,李太后徐徐地道:“林卿家,我们又见面了,近来天子一直在哀家面前提及你?哀家也很想与你聊聊,看看是如何卧龙凤雏,竟得陛下如此赏识。” 林延潮听李太后话里有讥讽之意,当下垂首道:“微臣岂敢比卧龙凤雏,能蒙太后,陛下赏识,不胜惶恐。” 李太后柔柔地笑着道:“这有什么好惶恐的,你若能办事,陛下得一股肱大臣,哀家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一次你去探视张先生,你准备怎么说?” 林延潮闻言抬起头来,偷看小皇帝的脸色。 小皇帝正要打眼色,却被李太后用眼一横。小皇帝立即如小学生般,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地坐在一旁。 林延潮当下道:“微臣前往元辅府上,当然是转达圣意让元辅好好养病,不作他想,不知太后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微臣的。” 李太后点了点头道:“哀家也没什么话交代你,也是想告诉张先生,让他好生养病,哀家日日在这慈宁宫里为他念经祈福,盼他能撑过这一关。你去他府上,除了劝他养病,还告诉他只要他在一日,就是我大明一日的首辅。这是哀家与陛下的意思。” 林延潮当下道:“微臣谨奉懿旨。” 林延潮见坐在李太后一旁的小皇帝满脸无奈。 李太后道:“好了,林卿家去办差吧。” “微臣告退。” 于是林延潮从慈宁宫里奉了圣旨出来。 王家屏第一个上前问道:“宗海怎么说?” 林延潮道:“果真不出忠伯兄所料。” 王家屏顿足道:“这下糟糕了,若是太后不允,那么劝元辅归政之事,根本无从谈及。” 林延潮道:“我明白,到了张府上,我也唯有随机应变了。” 王家屏低声道:“宗海,不是随机应变,陛下心底对元辅已生忌惮之意,他日必生祸端。你此去成则元辅功成身退,君臣两安,败则恐怕将来新政废弃,元辅也陷入天下众矢之的。我大明社稷安危都系于你一身之上。” 林延潮听王家屏这么说,觉得肩头有千斤重担,当下拱手道:“我唯有勉力为之。” 王家屏也是郑重还以一揖。 于是林延潮奉旨探视,至于张鲸,张宏等十几名太监皆作随从。 此外还有一队锦衣卫护旨。 宣旨的队伍出了东华门,即来到灯市口。 灯市口乃京城第一繁华的地方,人流如织。 张鲸还未示意,护旨的锦衣卫指挥,当即下令锦衣卫拿着鞭子上前清道。 林延潮身着斗牛服,当然身为文人,马术不那么娴熟,故而让一名锦衣卫在前给林延潮牵住笼头。 林延潮从马上看去灯市口街上,百姓都尽数跪在道旁。这就是所谓传旨开道的待遇。 不过林延潮心底却没有半点享受此刻的荣光。此刻林延潮心底也十分矛盾,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 自己怎么可能在不违背太后的意思下,又把张居正劝说下野? 六百七十八章 再谏张居正(两更合一更) 此刻张鲸,张宏在队伍中私议。 张鲸道:“干爹,为何慈宁宫不允陛下之请?” 张宏眯着眼睛道:“你以为咱们太后糊涂吗?太后也是猜得张先生恐命不久矣,原先是天家想收权,而收不得,眼下可收得,但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就不必急于一时,先让张先生当着就是。” 张鲸恍然道:“干爹果然看得透彻。” 张宏淡淡地道:“那是太后看得透彻,陛下的性子也太急切,你也一样,一心急得给陛下争权,不就是想凭幸进之功,获得陛下宠信。” 张鲸听了嘿嘿地笑着道:“干爹,你是明眼人。那这次我们去张府怎么说?” 张宏一摆手道:“什么都不要说,让林三元去说,此番林三元凶险啊,这王锡爵都没办到的事,办得不好,就恶了张江陵,赵用贤,吴中行是怎么被廷杖流放的?就算办成差事又如何,也恶了太后。” 张鲸笑着道:“干爹,你的意思是,差事办砸了,不干我们的事,办好了,我们也能跟领赏。” 张宏叹道:“是啊,可是林三元一心为了社稷,皇上,却反害其身,我实不忍啊。” 张鲸点了点头问道:“只要他规规矩矩转达太后之意,走个过场,那么此番不什么事都没有了?干爹,要不我提个醒?” 张宏闻言欣然道:“也好,种善得善,种恶得恶,你提个醒,也算为将来结个善。” 张鲸闻言驱马至林延潮身旁说了几句后,再回至张宏面前。 张鲸回禀道:“干爹,林三元似没听进去。” 张宏道:“此子胸有沟壑,我们就不要管了,做好本分就是。” 没过片刻圣旨即到了纱帽胡同的张府。天子传旨时早有人禀告张府。 林延潮来至张府门前时,锦衣卫已是在张府门前护道,府上中门大开,府门外还搭了彩棚。 张敬修,张嗣修,张懋修,张简修等几个张居正的儿子,女眷一并在府外的大石狮子外跪迎。 林延潮,张宏,张鲸等人也是下马。 林延潮是当今状元,御前讲官,张宏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乃乾清宫管事牌子,都是天子最亲信之人,来给张居正宣旨也表隆重之意。张府也是不敢怠慢。 张敬修道:“天旨降府,家父本该出迎,可病卧床榻不能动身,还请恕罪。” 林延潮问道:“无妨,本官自会与陛下交代,那元辅现在何处?” “在卧房静卧。” “那就去卧房宣旨意。” 于是张鲸捧着搁着黄绫包袱的玉盘,一名魁梧的锦衣卫撑着黄罗盖伞跟在其后。 林延潮三人来至张居正起卧处,但见张居正在两名丫鬟护持下,站在卧房外。左侧是游七等张府管家下人,右侧是二十几名太医院的医官。 林延潮上前对张居正道:“中堂病中,何必强起,屋外风大,咱们入内宣旨吧。” 张居正虽在病中,但仍十分执拗:“天子圣旨,老夫岂能不迎,此不劳中使费心,老夫还能迎旨。” 林延潮哪敢违背,于是向张鲸点了点头,张鲸将圣旨奉上。 林延潮接旨摊开,张居正即拜下道:“臣恭请圣安。” 张府众人也是跟着一并拜下。 林延潮捧旨肃容答道:“圣躬安。” 林延潮捧旨宣读,除了宣旨外,还赐下不少药材,金银。 读毕张府呼完万岁。 林延潮连忙将张居正扶起,但觉手腕上张居正的手寒彻如冰,不由一惊。 张居正道:“臣风烛残年,劳陛下与太后牵挂在心,得了这么多赏赐,实是惭愧。” 林延潮道:“陛下,太后之意,是请元辅一定要保重身体,元辅辅政十年,四海升平,就算再多赏赐也不为过。” 这不过是寻常的套话,但林延潮说来令张府之人脸上都很有光彩,冲淡了不少忧容。 张居正见天子赏赐的绫罗绸缎堆满了院中,示意下人搬走,然后林延潮道:“中使奉旨来探视老夫,必是有话要与老夫说,你们都下去吧。敬修,嗣修你们替我好生款待两位内监。” 张敬修,张嗣修称是一声。众人都退了下去。唯有太医就住在左右庑屋中,随时候诊。 林延潮搀着张居正进了他的卧房。 卧房上仍是堆叠着成叠的卷宗,至于张居正的卧榻上则摆在一张小几。小几上有笔墨纸砚,奏章堆放。 二人坐下后。 林延潮打量眼前的张居正,但见他眼窝深深凹陷,本是红润的脸上,却已是焦黑,唇色苍白,连保养甚好的五尺美髯也是失了光彩。 林延潮见张居正半月不见,被病痛折磨至此,仍是忙于政务,心底对他顿生敬意,哽声道:“中堂,你怎么病至如此啊?” 张居正察言观色见林延潮此情非伪,有些意外笑道:“劳你挂心,老夫十年宰辅,早已心力交瘁。只是病成如此,为何太后,陛下不允了奏章,让不谷早日卸职。” 林延潮道:“下官这一次来,太后交代下官,转告中堂,中堂是先皇临终前以国运托付之大臣,堪为本朝周公,怎忍离太后而去,太后知先生鞠躬尽瘁,故而劳形,可先在府上调养,养好精神,省却思虑,他日自然康复,如此可慰太后牵挂之意。” 林延潮这番话说得恳切,但张居正何等人,一听即听出林延潮只说太后挽留,不提天子态度,就知其中有蹊跷。 张居正喝了口茶,润了润火焦似的嘴唇,然后道:“自古天意高难问,宗海能为陛下心腹,必是揣摩至圣心一二,陛下于此事如何看得?” 林延潮答道:“陛下对元辅自是看重,其意与太后无二。” 张居正抚须道:“宗海,你我并非初次相交,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林延潮沉默不语。 张居正问道:“天子是否有让老夫归田之心?” 林延潮方欲开口,张居正摆了摆手道:“老夫一生荣辱已是不计,唯有新政之事牵挂不下。若是陛下能允坚持新政之事,任用这般跟随老夫多年的主张新政的大臣,老夫即可放心。” 林延潮心想,自己哪里有资格替天子答允此事?就算小皇帝也未必会肯,眼下新政压力那么大,多少权贵都等着张居正死的那一天,就推翻此案。就算小皇帝现在答允下来,也难保将来不迫于压力被推翻。 张居正见林延潮忧疑,笑着道:“宗海拿不定主意,就回朝与陛下商议,再来与老夫分说。” 说完张居正一副送客的模样。 林延潮心想,若是自己这样被张居正赶出门去,那么就闹大笑话了,自己可是在皇帝面前将牛皮吹上天的。 林延潮连忙道:“中堂三思。” 张居正沉下脸来道:“怎么宗海不答允了?那么是想老夫人走政息?还是根本上就是反对新政。” 林延潮拱手道:“下官不敢,下官在中堂面前,怎敢妄议国家大事,只是新政之事,可行不可行,非下官能过问,也非圣上独断,而在于将来之阁部与部堂大人。” 张居正不容拒绝地道:“宗海别拿这话搪塞,别人不需管,老夫只问陛下。 ” 林延潮想了想,决定不能一味防守,于是问道:“敢问中堂,新政之事为善还是为恶?” 张居正答道:“于巨室而言为恶,然于天下百姓而言为善。” 孟子有言,为政不难,不罪巨室。 林延潮想到这里道:“然也,新政之事,本无善无恶,但落在每个人身上,自有了善恶,如朝廷政令为百姓,则于巨室为恶,为了巨室,则于百姓为恶。” 张居正道:“宗海,你若是要以知足不辱,功成身退的话来劝老夫就算了。老夫既当这宰相,就不怕得罪巨室。”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中堂错了,中堂不顾自身,而为天下百姓计,但吾也是从天下百姓记,中堂还记得王阳明除草么?” 张居正奉心学为宗,对于传习录早就读了无数遍,至于这段王阳明与薛侃的对话,早就耳熟能详。 薛侃为了除去家里花圃里的杂草,不由向王阳明抱怨,为何天地间善易培,恶难去。 王阳明道,天地间事物何尝有善恶之分,只是你作花圃欲赏花时,故草为恶,当你欲作草坪时,花即为恶了。这是由你私心而起,草与花何尝有对错之分。 这只是寻常道理,而之后的对话才是至言。 薛侃问道,那这么说,无善无恶,与佛家有什么区别? 王阳明道,佛家是讲既无善无恶,什么都不要做,不要治理天下,要反问内心。但我们儒家圣人讲不要有善恶之心,认为己善为善,认为己恶为恶,而去治理天下。 事功不事功,作为与不作为就是佛家与儒家的区别。 林延潮拿这番话谏张居正言下之意,张居正不怕得罪巨室,权宦,为了老百姓匡扶天下,这一番勇气是儒者所为,值得我们敬佩。 但此举好比视如花如百姓,巨室如草,你张居正不站在官宦,而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固难能可贵。 但视百姓为善,巨室为恶。这好比站在巨室立场上,认为老百姓是妨碍,这二者同样是不对的。 张居正嗤笑道:“宗海你什么时候,不谈事功之学,改与老夫谈心学了?汝难道不知当今之天下杂草丛生,已害花之不殖,若不除草,花无以为生,如之奈何?” 林延潮答道:“那自是要除草。” 张居正笑着道:“那还不是以百姓为善,以巨室为恶?” 林延潮答道:“若草有妨碍到中堂赏花,去了就好,但若强分善恶,将草除得一个都不剩,即可谓累心了。” “如新政之事,自是有利于天下百姓,但时也易也,中堂之后,天下还有谁可及中堂?若强行为之,万一事败,巨室反扑,那么中堂被清算不说,新政一派官员得到株连,那么后世天下到了要行除草之事时,哪有大臣敢于为之?” 听林延潮的话,令张居正露出深思之色:“宗海之言,吾有所得。” 林延潮道:“此乃下官真心之言,冒昧之处,还请中堂见谅。” 张居正道:“老夫自知,宗海方才之言出自肺腑,颇令不谷意外。” 林延潮诚恳道:“中堂一人撑着这大明江山,下官对元辅心底只有敬佩之意。” 张居正哦地一声,反问道:“那老夫两度差点将你夺职罢官,你不怨我?” 林延潮连忙道:“是下官无知放肆,还请中堂大人海量。”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不,是老夫对不住你才是。当初老夫愿以为你怕被我牵连,故刻意与老夫政见不合,以免祸事,但眼下见来你才是真正要萧规曹随,匡扶天下之人。正因欲萧规曹随,故而你在执天下之柄前,才不能让人生出防范之心来。” 林延潮苦笑道:“但在中堂心目中,陛下才是曹参不是吗?” 张居正闻言放声大笑,但随即牵动肺部,重重的地咳了起来。 林延潮连忙手抚张居正之背道:“中堂请保重身子。” 张居正缓过气来,笑着道:“无妨,宗海你真乃聪明人,与你说话可省却不少气力,老夫有一不情之请,老夫身后,你可否看顾老夫家人?” 林延潮闻言不由犹疑。 张居正见林延潮脸色,笑着道:“你人微言轻时,老夫不会要你作什么,若有一日你为宰执,权倾朝堂,言盈天下之时,那么替老夫恢复名位,照顾老夫之家人,应是不难。” 林延潮听了张居正之言,似对自己身后下场早有预料,不由泪盈眼眶哽声道:“中堂,陛下非薄情之人,何有此说。但若下官真有为宰执之日,定为中堂恢复名位,看顾子孙,保张氏一门不衰。” 张居正闻言露出欣然之色道:“我知宗海乃一言九鼎之人,如此老夫就可放心了,既然如此,我就将此富贵赠你。” 说完张居正从袖中取出一奏本来。 林延潮满脸惊讶地接过看来,但见奏章上写着''乞骸归里疏''五个字。 林延潮满脸懵逼,原来你刚才是在耍我啊? 六百七十九章 张居正的托付 见这乞骸归里疏,林延潮算是明白了,原来张居正心底早就打算致仕了,故而将奏章提前写好了。 张居正道:“老夫本以为在朝官员无一人可将此奏疏交给陛下,但今日一见宗海,知你可替我为之!大权不可轻授,请宗海勿怪老夫试探。” 林延潮手捧奏疏,不由愣了半响。 张居正主政十年,有多少人想令他下台,但多少人被廷杖,夺职,流放都没有成功,可今日却被自己办到了。这固然是张居正此刻已有称病卸职之意,但满朝文武,那这么多大臣他哪个不交待,非交待自己。 办成此事传出去,林延潮岂非负天下之望。 林延潮久久不能相信,琢磨了一番才道:“下官何德何能,中堂竟将如许名声赠给下官。” 张居正恳切道:“宗海乃陛下帷幄近臣,老夫实想不出满朝之上,还有哪位大臣能比宗海你更得天子信任。非你无人可令陛下明白老夫心意。” 闻言林延潮再度哽咽,说不出话来,唯有对张居正长长一揖。 张居正却侧身不肯受。 眼见使命达成,林延潮也是要回宫复命,张居正将林延潮送出了门。 听到张居正这里的动静,张敬修,张嗣修等张居正四子,张宏,张鲸两位太监,以及一众张府下人,太医院的医官都迎了出来。 但见林延潮,张居正一前一后出了门来,从二人神色上看来,丝毫不知他们在屋内谈得到底如何。 张敬修,张嗣修心想,林延潮与父亲素来政见不合,若是说了什么话,刺激到父亲,令他病情恶化怎办? 数人一并上前问道:“爹,谈了许久,身子可好?” 张居正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张宏,张鲸皆是心想,没有当场谈崩就好,先向天子复命才是。于是张宏道:“张老先生还请保重身体,我们这就回宫向陛下复命,告辞!” 张居正点点头道:“那好让我送送几位。” 张宏,张鲸闻言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他们来张府门传旨几十趟,几时听张居正开口说过亲自送客。 张宏惶恐道:“张先生,切莫强撑病体。若是给陛下知道,我等都是要被降罪的。” 张敬修也是慌忙道:“父亲,此事让孩儿们服其劳就好了。” 张居正点点头道:“既是如此,老夫就送到这里。” 张居正又对林延潮道:“太后,冯公公那老夫自有办法分说,至于陛下那,唯有拜托宗海了。” 所有人都看向林延潮,目光中露出震惊之色。 林延潮躬身向张居正道:“下官尽力就是。” 张居正对几个儿子道:“替为父送送几位。” 张家数子送至门口。 林延潮缓缓上马,身侧张鲸按耐不住问:“林讲官方才在屋内与张老先生聊得如何?” 林延潮不答,而握住缰绳驻马在这纱帽胡同的张府门前,看着那乌头门,以及张府内那重重屋厦房瓦。 林延潮此举,张鲸,张宏都不明所以。 “爹,你真答允了?” 张府里,面对张敬修的询问张居正缓缓点头。 张敬修不可置信地呆坐在椅上。 “告诉府中内眷收拾细软,以免辞京之日时手忙脚乱。”张居正吩咐道。 张懋修不愿相信张居正之言,起身问道:“父亲,就算陛下听奸佞蛊惑,但慈圣太后素来看重爹爹,倚为干城,又怎么会答允。” 张敬修亦道:“祖母他年事已高,爹你又是并重,又如何经路途奔波?不如再迟个数月,爹你身子再将养好一些再上路。” 张居正叹道:“为父权倾天下,本朝历代为相者,无一人可及,加之推行新政,满朝上下树敌无数,就算此刻急流勇退,也是迟了,若再迟了恐真害了你们。” 说到这里,张家数子闻言都是垂泪。 “那爹为何托林延潮行此事?他政见素与我们不合,若是他不尽心怎么办,这不是反害了我们张家?”张懋修想起自己平日与林延潮不睦,担心地道。 张居正道:“此子胸怀匡扶天下之志,又恐我前车之鉴在前,故而他在天子面前替为父开脱,就是为自己将来自保。” 张嗣修怀疑道:“林延潮能胜任吗?” 张居正道:“若论揣摩圣意,几位讲官中,无人可及林宗海。” 紫禁城,中极殿上。 小皇帝坐在御座上看着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 待看到''早赐骸骨,生还乡里'',''臣不胜哀鸣恳切,战栗陨越之至''之句时,小皇帝想到张居正十年辅政,自己垂拱而受。每次御前日讲无论风雨,张居正都没有缺席,尽启沃之劳。 眼见张居正命不久矣,在奏章上言辞恳切的请求自己,乞骸骨归乡。 小皇帝忍不住在中极殿哭出声来。 张宏,张鲸,林延潮,王家屏等近臣好一阵劝,方才让小皇帝止住了泪。 小皇帝接过张鲸递来的巾帕,止住了泪,恢复了镇定之色。 左思右想了一番,小皇帝露出些许狐疑之色,向林延潮问道:“林卿家,张先生在府上与你是如何说?为何不将此奏章上奏,而是托你呈给朕。” 林延潮也有一脸疑虑地道:“陛下,这臣也没想明白啊。” “如何没想明白?”小皇帝不由气道。 林延潮道:“臣奉陛下之命前往张府,本欲劝张先生,但又念及之前慈圣太后懿旨,故左右为难,不之当说不当说,但却不料臣还未开口,元辅就将此疏交给了臣。” “臣当时大惊,问元辅为何?元辅却道,臣是陛下的帷幄近臣,蒙陛下信任,若以臣之言转述陛下,陛下定不会觉得矫饰。唯有如此陛下方才能明白元辅之心意。” 听林延潮转述,小皇帝踱步了一阵问道:“那林卿以为张先生之言可信否?” 林延潮道:“臣岂敢以窥测元辅之城府,不敢断言,以禀陛下,只是臣读元辅此疏,如读孔明之出师表。” 如何评价诸葛孔明?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小皇帝闻林延潮之言,呆立半响陡然大恸,手抚御案道:“林卿家乃当世文宗,故能观文知意,朕读此文也觉如此。” 六百八十章 人走位冷 见小皇帝又泣,张宏,张鲸都是陪着皇帝掉了一会眼泪。 林延潮见两位内监神情,张宏倒是有几分真情在其中,张鲸却是纯粹是摆个样子。 王家屏上前道:“陛下,还请保重龙体,哀能伤身啊。” 小皇帝徐徐点头,这会止住了泪。 张鲸立即命内监打了一盆水来给天子擦脸。 擦拭后小皇帝神色已恢复如常,唯有龙目有几分红肿。 小皇帝徐徐地道:“朕有心允此张先生之请,但张先生归田后,这首辅之职?还有这杂乱无章的国事,谁可替朕理之?以及新政如何推行下去?” 林延潮奏道:“陛下,张先生还有一封密揭上呈。” 内阁密揭,不留存档,不告于外人,乃内阁大学士与皇帝的悄悄话。 听闻张居正还有密揭一封,小皇帝当场取过,读后叹道:“此方是张先生给朕之绝笔矣。” 密揭内容,林延潮自是不得先看。 但听小皇帝仰天道:“张先生荐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入阁,另推举张学颜,梁梦龙,徐学谟,曾省吾,许国,陈经邦,王篆大臣才皆可大用,为阁臣与部臣人选,要朕继续推行新政之事。” 这密揭算是张居正给天子交代后事,可见张居正是真决心退位了。 “这是张先生给朕交代最后一件事,朕无论如何也要帮他完成心愿,张鲸将方才朕所念大臣的名义写在御屏之上。” 张鲸称是一声,将几位大臣名字写在御屏。 小皇帝看着御屏上的名字,目眶又是红了道:“朕总觉得有几分对不住张先生。” 王家屏上前道:“陛下,元辅命在旦夕,随时都可撒手西归,若没有元辅,这朝政真无人可继吗?” 小皇帝道:“朕只是觉得这人还未走,但茶却是凉。” 王家屏道:“元辅秉国十年,陛下对元辅倚之如山,这已是前所未有的隆恩。眼下当筹谋将来之事。” 小皇帝心底虽是想早日亲政,但真正要他亲政那一刻,就好比蹒跚学步的小孩,身边扶他的大人陡然放手,心底是一阵的空虚,反而有几分害怕起来。 这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小皇帝说这话,也不过是自己对自己内心有个交代,王家屏能言擅辩,又侍直多年,加上一力促成此事之心,足以安抚君王。 林延潮反正已是大功告成,自己就索性默立一旁,不要再遮盖别人的锋芒了。 王家屏劝了一阵,小皇帝终于有几分自信,又道:“可怎奈太后不肯,谁来替朕劝母后呢?” 劝太后?王家屏倒是有几分束手无策。 小皇帝向林延潮道:“” 张宏在旁道:“陛下,不如将此事问两位阁老?” 此刻日头落在文渊阁阁前的台阶上。 文渊阁西间左右五间,公厅居中。 公厅正中乃孔圣的铜像,铜像前左右六张凳子。 此登乃四面平方凳,东西各三张,此乃四殿二阁大学士的公座。 此刻公厅上,唯有张四维一人独坐在公座上。 张四维坐西首,至于东首第一张凳,乃首辅之座。张居正自病重来,已是三个月没有坐在这张椅上了。 “参见阁老。” 张四维见董中书向自己行礼后,脸上有股按捺不住的喜色问道:“什么事?” 说完董中书附在张四维耳边,低声说了一通话。 张四维目光一凝,看向董中书问道:“你说陛下准了?” 董中书声音颤抖地道:“此事千真万确。” 张四维拧着眉头道:“慈宁宫那边怎么说?” “听闻陛下派林三元前往张府上时,曾请过慈宁宫的懿旨,但慈宁宫未曾允。” 张四维露出惊讶之色问道:“太后没允,也能办成此事?那你可知林三元,张宏,张鲸去元辅府上说了什么?” 董中书道:“据说当时元辅只召林三元一人说话,说了什么不知,但说完之后元辅却亲自将林三元送出门来。” 张四维沉吟道:“没料到这比登天还难之事,居然给林三元办成了,此子着实令老夫忌惮。” 董中书笑着道:“阁老,林三元再厉害也不及你。他出面跑腿说服了元辅,但还不是阁老你稳坐钓鱼台,坐得其利,您才是姜太公呢?” “八年阁臣,五年次辅,今日终于得晋大位,小人先在这里与你道贺了。” 张四维捏须道:“老夫已得张府医官密报,元辅辅政十年,已是油尽灯枯,寿数将尽,也撑不了几日。退不退下来,老夫也是早些日子,晚些日子,无甚差别。” 张四维苦熬多年,终于有出头之日,他口里这么说,面上却愈发沉静,一步一步盘算着张居正离去后的朝局。 “阁老,太后那一关?”董中书问道。 张四维道:“老夫立即休书一封,你派人交给武清伯,让他请旨明日入宫面见太后。再把此事告之王太宰,让他今夜去武清伯府上等我。” “是。” “还有端午要到了,今年给两宫,武清伯,以及宫里几位贵珰的节礼,要比往年多两倍。” “是。” “另外上一次让寻礼部尚书潘晟的把柄,你找得如何了?” 董中书道:“已有眉目,阁老可是现在要用?”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不急,先捏在手里,眼下要知圣意如何?” 张四维于殿内踱步,眉头紧凝。 就在这时阁外道:“张次辅,陛下传旨请你至中极殿议事?” 董中书喜道:“必是元辅之事,皇上找阁老商议啊。元辅去位后,皇上开始对阁老您倚重了!” 听到这里,张四维方才有几分喜色道:“无圣心眷顾,也坐不稳这位子,告诉内监,老夫立即就去。” 张四维整理仪容,董中书在旁道:“元辅在时,目中无人,皇上在他面前时也是唯唯诺诺,故阁老此去见天子时,务必要反其道而行之,如此陛下愈看重阁老矣。” 听董中书之言,张四维欣然点点头。 待走出文渊阁时,张四维忽停下了脚步,跟在身后的董中书问道:“阁老何事?” 张四维转过身来,看向孔圣铜像东首的第一张凳上。 张四维叹道:“这一次张江陵真是人走位冷了。” 六百八十一章 有一根刺 在建极殿,小皇帝正召见张四维,申时行两位阁臣,秘密商议张居正辞相之事。 而林延潮与王家屏二人就先在建极殿东暖阁里休憩。 忙碌了一日,林延潮,王家屏都未吃饭,张鲸立即吩咐,将供内监膳食之人给二人送来一桌。 王家屏见桌上饭食虽是丰盛,但事情挂在心底,也没什么胃口,吃了点糍巴就停箸不食了。 但是林延潮办了一日差事,却很是饿了,就着白煮猪肉,吃包儿饭是有津有味。 宫廷膳食有‘冬不白煮,夏不熝’之说,从一月至四月,宫人多吃白煮猪肉。至于包儿饭,是以各样精肥肉,姜、蒜锉如豆大,拿来拌饭,以莴苣大叶裹上。 包儿饭就白煮猪肉,确令林延潮胃口很好。 一旁宫人与王家屏见了林延潮狼吞虎咽,不由都是笑。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伶俐的内监立即奉上湿帕来给他试手。 见林延潮吃了差不多,王家屏吩咐宫人尽数退下。 林延潮知王家屏有话与自己说,果真王家屏道:“宗海,这一次元辅指定潘,余两位大臣入阁,又向陛下荐举支持新政大臣,充居要位,乃有人走政不息,遥控朝局之意,此实为不智。” “既是宗海劝元辅退位,何不连此事也一并劝了,如此可得全功?” 林延潮道:“忠伯兄,新政之事,寄托元辅一生心血。在其府上,他曾与我讲过‘为政不难,不罪巨室’,但新政所为就是打击巨室,他这一走,满朝多少权贵必是胁迫皇上,立即罢去新政。 “故而他并非不肯放权,而是想有这些人撑着朝局,如此就可维持新政的局面。我非不愿劝元辅放权,以保全身,但实已是尽力,劝不动元辅。” 王家屏叹着道:“我也明白能劝至这一步,宗海已是尽力,元辅于陛下固然是扶上马再送一程的心思。但说句难听的,死后怎可知身后事?吾以为既是退,就退得干干净净,否则徒惹得人不快。” “你别看陛下眼下是答允了,那是念在元辅十年辅政之情上,但心底绝有一根刺在,将来恐生祸事。” 林延潮听王家屏分析,不由佩服地道:“论见事之明,真无人可及忠伯兄。” 王家屏笑着道:“哪里,我不如宗海才是,若非你这一次劝得元辅辞相,我可能就要叩阙上书,劝元辅放权,是你救了我一条命啊。” 林延潮忙谦虚道:“忠伯兄哪里话,是元辅自己早有辞相之意,此事我也不过是沾了水到渠成的光而已。” 王家屏见林延潮丝毫不居功,更是欣赏低声道:“元辅辞相后,阁中只有两位阁老了,张蒲州处事圆滑,你恩师为人中庸,都不是弄权,操持朝政之人。到时权柄自是回到圣上手中,无论以后朝局如何变化,但你我身为陛下的帷幄近臣,将来得到大用是少不了的。” 王家屏要力谏张居正,林延潮私谏张居正,二人此举既有公心,也有私心。 王家屏的公心,乃是为了保皇,这与林延潮不同,不过在私心上,二人却是一致。 林延潮亦低声道:“论及资历,忠伯兄远在我之上,此番拥立之功,至少翰苑学士是跑不了的,以后小弟要靠忠伯兄提携了。” 王家屏闻言大笑道:“宗海放心。”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推门之声。 林延潮,王家屏也是挑帘出去。 张四维,申时行两位阁老都是向天子告辞,林延潮见小皇帝神色舒展,张四维,申时行在他的面前都是作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的样子。 申时行还好说,待人一贯处下,但张四维如此,令林延潮有些吃不住。 在内阁历事时,张四维为人倨傲,林延潮几时见过他如此,更何况张居正一退位,张四维就已是位极人臣。在明朝七品文官尚敢骂君王的士风下,张四维身为堂堂内阁首辅,如此也实在令人太看不下去吧。 见这一幕,王家屏对林延潮调侃道:“咱们这位将来的辅台,可真有两张脸啊!” 林延潮会意一笑。 林延潮但见小皇帝此刻已是春风得意,方才那点因张居正退位,而挂在脸上的忧容早不知哪里去了。 小皇帝见林延潮,王家屏候在一旁,笑着道:“两位卿家,陪朕去慈宁宫见太后!” 王家屏称是一声,林延潮却面露为难之色。 小皇帝哈哈一笑道:“林卿家是否因违背了太后的懿旨故而担心?” 林延潮躬身道:“陛下明见万里,讲臣确有此虑,不知如何见太后。” 小皇帝安慰道:“正是因此事,要为你分说。你放心,你是朕的心腹大臣,又是一心为朕办差,太后最多训斥你几句,不会为难你的。” 于是二人跟着天子的御驾来至慈宁宫。 小皇帝先入殿说话。 李太后读了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以及密揭问道:“为何张先生不托旁人,而托林延潮送这乞骸归里疏,及密揭给你。” 小皇帝道:“张先生说是这林延潮是朕的亲信,其他大臣的话朕不信,此人就在外面,母后不如问问他?” “不用了,”李太后手底剥着念珠,半响道:“看来张先生,是真铁了心要走了。你母后终盼着张先生,能再替咱们娘俩再守着大明江山一些日子。” 李太后说完渗出点眼泪来,小皇帝也是眼眶湿润。 小皇帝道:“张先生迟早是要走的,但母后你看张先生推荐的潘,余两位大臣,是否可为阁臣人选?他在密揭里叮嘱儿,说再实行新政十年,可保江山社稷百年,你觉得妥当吗?” 李太后沉吟道:“我对外朝大臣也没知道几位,不过次辅是娘的同乡,武清伯多次在娘面前赞过此人。娘也觉得此人也甚是恭敬,新政,用人的事,你可多与他商量商量,但总比不上张先生了,你自己也多多拿主意。” 小皇帝想起张四维方才的恭敬,心底甚至满意于是点点头道:“朕明白了。” 顿了顿小皇帝拿起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问道:“那张先生这折子,朕就允了?” 李太后剥着念珠一阵无声,已是默许。 六百八十二章 以威福还主上 小皇帝正要高兴。 李太后顿了顿,忽道:“陛下,这劝张先生之事,前前后后那么多朝臣都办不成,为何独这林延潮一人办成了?” 小皇帝不以为然笑着道:“母后,这林延潮乃是能臣,有张良,陈平之谋,他办不到,还有谁能办到?” 李太后疑道:“王锡爵也办不到吗?” 小皇帝笑着道:“王先生敢于任事,对儿臣,对朝廷又是一片忠心,但朕私以为林卿家皆不逊于王先生,其智谋出众,极有辩才,学识渊博真乃人臣楷模。” 李太后道:“是,真因皇儿赏识,因此他听皇儿之言,却不把哀家的话放在耳里。” 小皇帝听李太后言语寒彻,立即惶恐跪下道:“母后,儿臣不敢忤逆你的意思。” 李太后缓缓地道:“哀家知你孝顺,但哀家也听闻人有五恶,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哀家看这林延潮五者皆有,不似王先生他内外皆称忠直。” 小皇帝心想,母后因林延潮忤旨,故而对他不喜。但朕却知林延潮之为人,不是那样之人。 小皇帝面上顺着李太后的意思道:“母后叮嘱,儿臣记住了,儿臣用人必听其言观其行。” 李太后缓缓点头道:“这就好了,皇儿终是长大了,该是自己做主了,张先生的奏章,你看着办吧。” 见太后答允,小皇帝心底涌起一阵激动,待离开慈宁宫时候,差一点连跪拜叩安都是忘了。 不过当夜事情又有波折,听闻张居正欲辞相,冯保赶至慈宁宫内向太后哭诉,意欲挽留张居正。 李太后耳根子软,又是动摇,到了次日武清伯李伟入宫与太后商议后,太后方才下定决心,当下批复同意张居正致仕回乡养病。 张居正辞相后的第二日了。 清明虽过,京城仍是淫雨绵绵。 这一日正值早朝,大明门外车马如织,在漫天冷雨浇打中,马蹄声,车轱辘声响成了一处。 林延潮坐在马车在大明门下车,陈济川赶忙打伞撑在他的后头,连声道:“地上湿滑,老爷小心泥泞。” 林延潮应了一声,与陈济川一并来至大明门前。 细雨一直在下着,大明门仍是未开,早到的官员们,在门前等候。 这时听见喝道声起,远处官员纷纷避道迎接。 林延潮心道,是谁这么大的威势? 远远但见火光通明,几十名健卒手持开棍,火把在前面辟道,在健卒之后,又是二三十名甲骑巡弋。 甲骑来回巡弋,疾驰如飞,马蹄起落间,泥水四溅,不少避道在一旁的官员都是被、殃及池鱼。 甲骑之后,一顶十六人抬的大轿缓缓行来。 原来是新首辅张四维,林延潮恍然。 以往身为次辅时,张四维出行可没有这么大声势,但眼下作为首辅,出入的警跸,自有首辅之尊的规格。 张四维此举也不为过,张居正在位时比他是有过之无不及,但陡然见到总是令林延潮有些不习惯就是。 林延潮也是恭敬地退在一旁,看着濛濛织雨下火光簇拥中的大轿,不由想起了一句诗‘驺吏忽传丞相至,火城如昼晓寒销。’ 一旁陈济川对林延潮道:“元辅虽是请致仕,但朝廷还未发明旨,奏章也没有见诸于邸报上,张次辅就如此堂而皇之使用起首辅仪仗,此也太操切了!” 林延潮道:“朝廷还未发明旨,但任谁张江陵离京已成定局。再说张蒲州至次辅晋首辅,朝廷也不会有明谕,故而张蒲州以此举是在告诉诸朝臣。” 一般官员升迁,都需有贺仪,有些官员低调不需贺仪,但朝廷也会在下文,并在邸报上诏告天下。如次辅晋首辅,等于副宰相晋宰相,文官的二把手晋一把手,其更替之重要仅次于皇帝登基,朝廷居然没有表示? 事实上确实如此。 但是首辅晋位,贺仪还是有的。 退朝后。 林延潮更衣,换了一身大红吉服,这一身吉服当初自己第一次讲官时,给天子讲经文华殿时曾穿过,后来两宫太后寿诞,皇帝万寿,林延潮也都穿过。 遇喜庆之事,官员服红喜袍贺之。 他与王家屏一并来至阁门时,见都是具大红吉服的官员进入文渊阁。 内阁里有不成文规矩,首辅去位后三日,次辅可以移座,内阁属僚必须着吉服贺新任首辅。 当年张居正夺情在家没有上朝,内阁属僚就急不可待地穿着吉服贺吕调阳。 吕调阳当时虽没有移座,但接受了众官员朝贺,正因此事导致了他与张居正的决裂。 故而这一次张居正因病在私宅办公三个月,没来文渊阁一趟,内阁属僚也不敢向张四维道贺。但天子批复张居正致仕奏章的第二日,虽是恩旨未下,但事已成定局,与吕调阳那次不同。 至于问林延潮不在内阁办公,为何也着红衣来贺。 那是因为翰林院,文渊阁是两个衙门一块招牌。不仅林延潮要穿吉服贺张四维,还要去备上一份贺礼送至他的私宅,每个翰林都需如此。 见礼之时,张四维对众官员言道:“不谷受陛下,前元辅所托,登此大位,执首揆之权,心中无私念,唯有一心奉公而已。” “今掌内阁,不谷以前辈徐华亭一句话行之,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 张四维说毕,林延潮抬头猛地看向张四维,双拳紧握。 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是前首辅徐阶说的。 徐阶什么时候说的呢?是严嵩倒台后,徐阶从次辅晋首辅,执掌内阁说的。 威福乃威权,乃赏罚,反义词就是作威作福。 徐阶这么说,意思是威权赏罚之权交还给皇帝,将政务大权还给六部九卿,将官员刑罚与奖赏交给天下公论,士民物议。 徐阶的用意,自己身为首辅,就是要将内阁的权力中交出去。此举徐阶有没有作,暂且不论,但却为他赢得了朝野上下的一致赞赏。 但张四维这么说,面上看来大公无私,但实际上变相指责张居正在位时,篡夺天子,六部,把持清议舆论,将张居正比作严嵩。 张居正这刚刚辞相,张四维居然就开始拆他的台了。 六百八十三章 新元辅 张四维说着新首辅感言,林延潮默默听着。 感言说完后,就是移座之仪。 文渊阁公厅正中有一红柜,此红柜子乃用披麻挂灰所漆,通体银朱油没有花纹,柜内所藏三朝实录副本。红柜前有孔子铜胎镀金像,并四配像一龛,这是当年明英宗所赠。 说起这红柜前的孔子铜胎镀金像还有一段典故。 明英宗时文渊阁本没有这孔圣铜像,唯有此红柜。 当时以吏部尚书晋文渊阁大学士的名臣李贤,入阁为大学士没几天,就觉得旁坐在这四面平方凳的公座上不舒服,于是决定将此红柜移至壁后,而在红柜处设面南之正座。 彭时反对道,宣德年间天子圣驾至文渊阁,就设正座坐在这里,故你不能坐。 李贤,这事过了很久了,不妨事吧。 彭时又道,这是内府,不可南面正座。 李贤,那为何东边会食处,以及各房都有正座? 彭时,那是因这里有匾,其他地方无匾。 李贤,东阁有匾,也有正座。 彭时,那是东阁面西,不面南。 李贤听了动气道,那文渊阁大学士有没有正座?哪里有居官在任而不正其位的道理? 彭时道,那是在外面衙门,如六部衙门里,尚书可面南坐,但这是内府,若文渊阁大学士坐正位,那么中极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来了怎么办?此殿阁都是皇上经常要到的地方,我等身为大学士乃备陛下顾问,侍奉在侧,绝没有正座的道理。 李贤语塞。 这事后来传到了天子耳里。 于是明英宗就命太监送来孔圣铜像摆在了红柜前,此举就是告诫李贤,你想正座吗?好,我设,但只能圣人坐那,尔等内阁大学士不可。 明英宗的用意,就是文渊阁为几位内阁大学士同寅协恭,协助天子处理政务,没有让你们一人总领的意思。 设铜像后一百多年,尽管文渊阁和经筵的文华殿不过面对面。明朝天子却没来过文渊阁一次。 说回张四维的移座之仪。 因文渊阁没有面南正座,故而公座就以东为贵。 张四维领众官拜孔圣后,就正式移座东首,居东首第一张,张居正原先的位置,接过元辅台印后,受众官员拜贺。林延潮也是与王家屏一并上前,向安坐四面平方凳上的张四维行礼。 但见张四维身着大红蟒袍高坐,目光扫来,对作礼的林延潮微微点了点头。 见礼之后,王家屏与林延潮一并离开文渊阁。 二人一面走,王家屏一面道:“宗海,我终觉得新元辅方才说的那几句话,有点令人心惊胆寒啊。” 林延潮明知故问道:“是那句话?” 王家屏道:“宗海何必装糊涂,就是徐华亭那句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 王家屏乃山阴人,张四维为蒲州人,二人是有乡谊。但二人却是截然两等性格,张四维令人无法窥测,而王家屏却很敢说话,有什么说什么。 林延潮斟酌一番道:“吾以为尺蠖之曲,以求伸也。” 王家屏叹道:“宗海所言极是,蒲州为己,江陵为天下尔。” 林延潮意是,(尺蠖)毛虫弯曲身子,是为了求进,用此指张四维此举名为放权,实以退为进,作自己谋身之道,坐稳首辅之位。 王家屏叹息是,张四维为求谋身,故而张居正独揽大权,张四维放权,张居正对官员以严,张四维以宽,如此来收买人心。但张四维这么做,张居正主导的新政,将来如何继续? 次日二人值起居,一并至文华殿见小皇帝。 小皇帝见了二人笑着道,听说昨日你们去贺新首辅,如何啊? 林延潮,王家屏都不知皇帝所指? 王家屏道,不知陛下所指如何为何? 小皇帝道,可称贤臣否? 王家屏只能捏住鼻子回答,新首辅言,要归政于陛下,六部,将公论还于天下,此乃真贤臣。 林延潮亦道,元辅一直身负众望,可称名覆金瓯。 “这就好了。”小皇帝笑道,他见林延潮,王家屏一并称赞张四维,再加上宫里太监,太后,几位勋戚,也是在自己面前说张四维好话,觉得自己有识人之明,找了一位不逊色于张居正的宰相。 王家屏,林延潮私下对视一眼,皆感天子真是太年轻。 小皇帝拿出一奏章来,对二人道:“前元辅今早拟了一条陈,他与户部尚书商议,拨十万太仓银给太后,嫔妃头面。” 王家屏,林延潮闻言,都感觉张四维实在太无耻了。 每年元宵,皇室都会登上承天门城楼赏鳌山(彩灯堆叠成的山)。但去年张居正向天子建言,京城里每年鳌山开支甚巨,建议取消鳌山,小皇帝只能忍痛答允。 张居正当政十年,坚决不允朝廷动用太仓银(国库)一毫。而今年张四维即位元辅后,第一件事为了讨好小皇帝,就命户部尚书,从太仓银里拨钱给皇帝后宫嫔妃打头面首饰。 王家屏已是气得不说话了,把小皇帝的话凉在一边,不回答。 林延潮见王家屏不肯讲,连忙上前道:“陛下登基十年,两宫太后俭朴治家,后宫嫔妃一并装服无饰,所用取给而已。臣以为眼下国家太平,四方无事,也是到了陛下聊表孝心之时。臣以为元辅此心甚为体贴。” 小皇帝笑着道:“朕也是如此认为。朕登基以来,两宫太后着实辛苦,朕无以为报,只能略以此尽尽孝心,元辅真悉朕心啊。” 王家屏见林延潮居然表态支持,脸涨得红了,频频拿眼瞪林延潮,林延潮却装着没看见。 小皇帝顿了顿叹着道:“朕还本以为林卿家你要出言反对的。” 林延潮垂头道:“陛下以孝治天下,厚养家慈,此乃孝行之举,臣唯有衷心支持。” 小皇帝笑着道:“再与你说件喜事,元辅还说,户部云南新铸钱三万贯,此钱可作文教之用,解送礼部所用。” 听到这里,林延潮突然觉得张四维这人还是蛮不错的, 林延潮向小皇帝拜道:“臣贺陛下,百年树人之计,真我大明之幸也。” 六百八十四章 世间再无张江陵 张居正在位,林延潮记得自己在廷议上通过兴办义学之事,是多么的困难。 故而林延潮为了使决议通过,不得不折衷地向官员妥协。 所以户部侍郎刘思问方给林延潮凑了八万两办了此事,但以礼部,户部的腐败程度,凡过手的官员都是要抽一笔。依照以往官场惯例,八万两能真正落实在兴办义学上,差不多只剩个三万两。 当时廷议,张四维是在场的,就是不在场,也可知林延潮的提议,是天子的意思。 所以他担任首辅,一件事是从太仓里,拨十万两讨好天子,太后,嫔妃,第二件事,就是支持天子的决意,用行动来表示还政于天子。况且张四维在条陈里表示,实行兴办义学的人选,可以由天子指定,这简直绝对是贴心。 尽管林延潮不耻于张四维如此作为,但此事上他还是很承张四维的情,弄得自己也无话可说。无论是兴办义学,还是指定人选,这都是小皇帝在张居正当朝时,从未染指过的权力。 小皇帝向王家屏,林延潮问道:“两位卿家,可有兴办义学的合适人选?” 王家屏正在凝思,这时林延潮不能等王家屏发言,自己再说了。兴办义学之事,本就是他一力主张,此事不该假手于人,应该由自己一力主导。眼下皇帝正逐渐掌握大权,自己不用提每一个建议前,事事顾及张居正是如何想的,会作何反应? 当然是将自己想法,落于实地。 于是林延潮道:“陛下,臣之前倡议,将义学之事归于礼部,不过是权宜之策。既张元辅肯全力支持陛下,陛下应以此作为第一要事来办,竖立皇威。” 林延潮此举,令王家屏,张鲸,张宏都是一惊。林延潮一直都是不说话,事事以王家屏马首是瞻。天子问话时,林延潮也尽量不将自己意见说得太明白,甚至方才张四维提议拿十万太仓银给天子私用时,林延潮也是违心答允。 但在这一件事上,他们却从未见到林延潮有如此的坚定。 小皇帝正色道:“如何竖立皇威?林卿家不妨请说。” 林延潮道:“臣以为在兴办义学之事上,可以效仿仓场,漕运,河道三大衙门,专事专设。” 林延潮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总督仓场的官员,一般挂户部尚书,侍郎衔,但却不再户部兼事。 总督河道,则挂工部尚书,侍郎衔,但也不兼工部事。 总督漕运,则也是在都察院挂衔。 林延潮此举的意思,总督义学之官员,可挂礼部尚书,侍郎衔,但不在礼部兼事。好比内阁大学士,基本都挂户部,礼部尚书官衔,却不在户部,礼部兼差。 此举等于总督义学的官员名义上归礼部,但实际上绕开礼部,直接向皇帝负责。 “至于总督义学之官员,臣奏请前右佥都御史,应天巡抚海瑞海青天出任此职。” 前面惊讶后,林延潮再提让海瑞总督义学之事,将在场之人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海瑞清廉之名,天下皆知,但处事作风却与官场格格不入。 任应天巡抚时,海瑞还得罪了前首辅徐阶。徐阶在家侵占田地无数,身为应天巡抚的海瑞严查徐阶,弄得他无地自容。徐阶对海瑞更是有救命之恩,据说徐阶拿了三万两贿赂学生张居正,让他将海瑞滚蛋。 后张居正在位之日,海瑞一直闲居在家。 而林延潮却向小皇帝举荐海瑞,这等于也是在拆张居正的台。不过倒是不是林延潮有意和张居正对着干,因为在他心中,这总督义学的教育之事,确实没有人比海瑞更适合了。 听了林延潮建议,小皇帝沉思了一阵,对王家屏道:“王卿家以为林卿家之言如何?” 王家屏对小皇帝道:“林中允素来不轻言,有言必是深思熟虑,臣附议!” 王家屏在御前说了十句话,林延潮支持了十句,眼下林延潮说一句,他自也要投桃报李。 小皇帝点头道:“张鲸,你将林卿之见,用朱笔写一张小条,送至文渊阁,就说是朕的意思。” 小皇帝明确表示了对林延潮的支持。 林延潮谢恩后,冯保急匆匆奔入殿中,向小皇帝道:“陛下,张先生入宫谢恩。” 小皇帝笑着道:“大伴为何焦急?张先生不是在文渊阁吗?谢什么恩?” “是,不是文渊阁的张先生,而是前元辅张先生。” 小皇帝霍然从御椅上站起。 “张先生现在何处?” 冯保道:“在午门外伏阙。” “为何不让他入宫来见朕?”小皇帝急道。 冯保垂泪道:“张先生道他身染重病,怕疫气侵染龙体,故而告知老奴,说在午门外伏阙即是。” 小皇帝怒道:“朕九五至尊,何惧疫气,快命……算了,摆驾午门。” 说完小皇帝急步奔出殿外,左右太监见天子此举都是吓了一跳,一并跟出殿去。王家屏,林延潮也得侍驾在旁。 从文华殿,至会极门,再至午门,宫中侍值的禁卫,火者几时见过天子如此疾步狂奔的样子,一路都是慌忙地伏道拜下。待小皇帝到午门前,即见空旷的午门广场上,张居正穿着平民百姓的衣服,与几个儿子一并跪在地砖上。 大臣致仕,皇帝一般都有赏赐。归籍官员照例都要来午门外,对着午门叩头谢恩。普通官员天子是不会接见的,叩头了事。 但如张居正如此官居一品的官员,可以向天子当面辞行谢恩。 小皇帝要上前,张鲸,张宏一并跪地道:“陛下,不可以过去啊!” 小皇帝怒道:“你们给朕滚开。” 一旁太监都是跪了一地,冯保垂泪对小皇帝道:“陛下,这是张先生的意思,恳请陛下允他之请吧。” 小皇帝无可奈何,对林延潮,王家屏道:“你们快去,搀扶张先生起来,再问问张先生还有什么话要交待朕的?” 王家屏,林延潮走到离天子十几丈之处,对跪在地上的张居正道:“中堂,陛下请你平身。” 说完二人一并搀扶张居正。 林延潮见张居正容色比前几日自己见时更差,一时说不出话来,半响方道:“中堂,你有何言要我们上禀天子?” 张居正撑住林延潮的手,缓缓道:“老夫要说的,大多都在密揭,奏章说了,此来主要是向陛下谢恩面辞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中堂有心了,天子方才一听说你来了,即从文华殿赶至午门。” 张居正点点头道:“有劳宗海了,你替老夫上禀陛下,臣蒙先皇顾命,主上信任,柄政十年,即成王之于周公,恐亦未能如是,臣自愧菲劣,不足以堪之……” “当国十年,臣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然夙夜忧叹,兢兢业业仍不足割除国之积弊,此弊在宗室,在吏治,在边患,在国用,在私家日富,公室日贫……” “人主高居高堂,欲察民情如隔窗观花,而官员最擅敷衍,矫饰民情,奏章上所言,陛下切不可全信,为君者时时需察民间疾苦。另臣闻知人则哲,自古为难,选拔干臣,切不可仅据荐词考语,应核其名实……” 张居正想一事叮嘱一事,有时半天想不起来,停顿了许久。 林延潮知张居正为病痛折磨,故思虑已远远不如以前敏捷。 张居正道:“大概如此,宗海能过目不忘,请字字记在心底。” 林延潮躬身问:“中堂之言,下官必一字不差上禀陛下。只是方才所言,皆是公事,中堂可有私事上禀天子?” 张居正道:“天子赐上柱国,太师之位,此殊荣古今未有,老夫何敢再言私事?宗海如实上禀就好。” “下官领命,中堂保重。”林延潮对张居正深深一揖。 王家屏也是含泪长揖道:“中堂请一路保重。” 林延潮与王家屏返回复命。 然后张居正颤颤巍巍地对午门下的小皇帝叩头,正色道:“草民叩别陛下。” 张居正身子支撑不住,此礼也是勉强为之,行了一半后几个儿子都是上前搀扶。 这时冯保也从皇帝那奔了过来,问道:“张先生,陛下遣我问你,辞京返乡还有何交待?” 张居正有气无力地道:“该说得都说了,老夫眼下只求拖此残躯,生还江陵老家而已。以后吾不在朝,冯公公要保重,好好辅佐圣上。” 冯保尖着嗓子,带着哭声道:“是,咱家记下了,咱家心底永远只有一个元辅张先生。” 于是张居正几个儿子,与冯保一并搀着张居正离开了午门广场。 小皇帝见张居正上了马车,离开皇城,当下再也忍不住,龙袍一甩,奔上了午门城楼。 这时林延潮与王家屏一并上了城楼,与小皇帝一并看着在落日余晖下,张居正的马车驶出了宫门,没入远方不见。 张鲸向小皇帝道:“陛下,张先生已是走了。” 小皇帝点点头,然后失魂落魄地道:“朕知道,朕以后是再也见不到张先生了。” “世间再无张江陵矣。”王家屏亦道。 六百八十五章 党争 小皇帝难过。 林延潮,王家屏身为臣子,唯有在一旁陪伤心。 张鲸与二人有意无意地道:“咱们陛下真是性情中人啊!” 林延潮,王家屏都是点了点头。 王家屏道:“陛下予元辅之恩遇,足以报十年辅政之恩。” 林延潮道:“陛下乃圣君,不仅待元辅,对我们臣下也是如此。” 这话看似闲聊,一句一句的都传进小皇帝耳里。 这时冯保缓缓登上城楼,红着眼睛向小皇帝禀告道:“陛下,张先生已是走了,明日就动身返回江陵。” 小皇帝点点头道:“朕知道了,张先生还有什么话转告朕的?” 冯保抹了抹眼泪道:“张先生说了,希望陛下能作个千古未有的圣明天子,还说自己虽是走了,但潘晟,余有丁两位大臣入阁辅佐,陛下定能作一位远超唐宗宋祖的好皇上。” 林延潮听了眼皮一跳,一旁王家屏也是如此。 方才张居正分明没有与他们交待潘晟,余有丁入阁的话。 当然不排除,冯保最后送张居正一程上马车时,叮嘱张居正说的,当时二人不在场,可是之前林延潮明明见得张居正最后已是精力透支,嘴唇都动不了一下,哪里还能与冯保叮嘱这些话呢? 林延潮,王家屏都是垂下头,他们自不会当场揭穿冯保,毕竟二人没有证据,若揭发了反会被倒打一耙。 加上方才临别时,冯保哭得是那么情真意切,令人觉得他与张居正十年宫府一体的交情非比寻常,任谁不知内情都不会怀疑。 最后冯保带着哭声说出,张居正临行前叮嘱小皇帝的话,其用意自是要最后推一把,让潘晟,余有丁入阁之事定下,以钳制首辅张四维。 小皇帝听是张居正临行交待的,这几乎是指定自己接班人了。小皇帝此刻对张居正离去十分不舍,此时对张居正任何请求,没有会不答允的。 小皇帝对冯保道:“好,立即下旨至内阁,拟旨增补潘晟,余有丁入阁。” 冯保道:“可是现首辅张先生说,要待廷推后再决定。” 小皇帝怒道:“等什么廷推?朕与张先生两个人的意思就行了,难道还要经哪些文官再呱噪一番吗?立即命内阁拟旨。” 冯保脸上喜色一抹而过,当下道:“是,陛下。” 小皇帝在城楼上站了一阵方才离去,林延潮与王家屏也是下班回家。 一路走着,王家屏与林延潮道:“看来元辅致仕后,宫府之争是免不了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方才冯公公临别时不是对元辅说了,世上只有一个元辅张先生,现今在阁的元辅张先生,自是不在他的眼底。” 王家屏叹道:“张江陵在位时,我们反对他,是因他以相权害皇权,此虽非臣道,但至少十年新政,不闻党争。” “眼下张江陵一去位,冯公公与张蒲州相争,宫府不和,无论谁胜谁负,朝堂都免不了彼此朋党攻讦,此非社稷之福。” 王家屏虽是为人正直,不愿介入党争,但毕竟时张四维的老乡。虽林延潮不知二人交情如何,但是肯定私下有来往。 他的心底多是偏张四维。 而林延潮呢,则是要看申时行的态度。这场党争,他也是没有办法置身事外。 于党争之事,林延潮与王家屏都不愿意谈得太多。 林延潮道:“忠伯兄,所言甚是,若能置身事外就好了。” “难。当年张江陵与高新郑在阁都胸怀抱负,心系天下,兼济苍生之志,但二人最后仍不免一争。” “至于其他大臣朝堂混久了,不免身陷淤泥,为了作官而作官,全然忘了未入朝堂时的抱负,如张江陵这样之人能有几个?” 林延潮听到这里,笑着道:“忠伯兄,你将来有入阁之时,我一定不忘提醒你今日所说之言。” 王家屏笑着道:“宗海,见笑了。” 说完二人离去。 张居正终于致仕了。 天子下《赐内阁大学士张居正归田敕》,授张居正上柱国勋,正一品太师荣衔。 当年嘉靖曾要赐严嵩上柱国,但严嵩却推辞,尊无二上,国初时徐达为功臣第一,仅止左柱国,他不敢比徐达。对严嵩这话,嘉靖十分满意。 生赠上柱国勋,明朝大臣中唯有夏言,今又多了一位张居正。 至于同时领上柱国勋,太师衔的,唯有张居正一人。这等恩遇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除了上柱国勋,太师衔,天子还下诏荫张居正一子锦衣卫世袭指挥同知。另外命司礼监太监陈政,及京堂官,锦衣卫官,驰传护卫张居正归里。天子,两宫太后皆赐路银,绸缎给张居正归乡之用。 这等大臣归里的恩遇,实前所未有。 天子的诏书经邸报刊出后,满京上下无论官员,百姓都是不敢置信。 他们不相信秉国十年的张居正,就这样走了。 张居正十年之治给大明留下的是,国库盈余千万余,九边宴然。 清丈田亩后,查出被权贵隐匿田亩两百六十万顷。将国家的在额田亩从五百一十八顷,增加至七百八十六万! 后世崇祯谈起张居正说,得庸相百,不如得救时之相一。 张居正虽走,但他主持的新政,仍在继续之中,有谁能接替张居正来继续新政之事?新政何去何从?这么大一个摊子谁来收拾? 众人都是揣测。 坊间谣言四起,说张居正临行前,向天子推荐前嘉靖,隆庆两朝担任过首辅徐阶,李春芳,让他们来起复,重新执政。 不过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假消息,徐阶,李春芳虽是名高望重,论及资历张居正都尚在二人之下。只是这两位首辅都一把年纪了,别说担任首辅,眼下恐怕连路都走不动了,何谈接任之说。 后来才知是张居正临行前向天子上奏,说有一日世宗皇帝见疑于先帝穆宗,徐阶以明成祖之于仁宗的故事释疑,当时此事唯独张居正一人得知。所以张居正请天子赐年已八十的徐阶优礼,以昭太平盛世。天子答允赐徐阶玺书、金币。 之后朝廷下诏让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潘晟,以原官兼武英殿大学士 吏部左侍郎余有丁,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二人具入阁办事之时。 天子果真没有让其他大臣起复的意思,而是让张四维继任首辅。 张四维在阁八年,但在张居正羽翼下,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若不是他身为次辅,官居内阁大学士,当朝官员可能都会忘了有这样一个人。 故而张四维当首辅,众官员皆感他与张居正比较起来威信不足。 这不,朝廷马上增补潘晟,余有丁入阁,这不是对张四维的不信吗? 而且文渊阁里传来消息,张四维入阁后,虽执台印,但在首辅最关键的票拟之权上。张四维一人说了不算,要与次辅申时行,三辅潘晟二人共同商议后,才能起草票拟。 为何不提余有丁,因为余有丁在接到朝廷让他入阁办事的旨意后,立即上表辞命,表示自己资历浅薄,不愿入阁。 余有丁是林延潮的小座师,他给林延潮感觉就是一个厚道人。余有丁知道自己这一次入阁,纯粹是运气。张居正,冯保真正的用意是要保潘晟入阁,但又怕只推荐一个人不好看,故而拿他来凑人数。 从官衔上就可以看出,潘晟入阁是以礼部尚书挂二品衔,而余有丁则是吏部左侍郎,三品衔。 至于张四维,申时行二人早已是二品尚书衔,如此在内阁里还不是三个大佬,一个小弟的局面,根本没有余有丁说话的份。 凑人数也就算了,但入阁后余有丁少不了就会夹在冯保,张四维中间两相为难,这让本分做事,不愿介入党争的余有丁顾虑重重。 所以他宁可上书辞掉大学士,这绝对是真心,不是装出来的。 可惜小皇帝不明白余有丁的心思,以为人家只是谦让一番,于是下旨驳回余有丁所请。最后余有丁只能无奈的入阁。 余有丁入阁办事第一日。 放衙后,林延潮携厚礼至私宅来贺余有丁。 余府管家一见林延潮,即满脸堆笑道:“状元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余府管家知林延潮不仅是余有丁得意弟子,而今还是天子近臣,皇帝眼前的红人,当然也有几分讨好之意。 “余兄眼下是宰相家宰,哪敢劳你远迎。” 余府管家听了这话浑身上下都是舒服,笑着道:“老爷本是要归府了,但临行时阁内突有要事要议,没办法,你也知道老爷第一日入阁事肯定是少不了的。” 余有丁虽不愿入阁,但他家里人却因他入阁,而享受着这等水涨船高的喜悦。余管家说起话来,也是满脸得意。 “老爷知你们几位门生,今日必是到府来闹一闹,就吩咐让你们先宽坐,他回府后再与你们叙话。” 林延潮笑着道:“哦,几位年兄他们也来了吗?” “就在客厅里坐着闲聊,让小人给你带路。” “有劳了。” 余管家与林延潮方来到客厅外,就听得里面谈笑风生。 林延潮不由笑了笑,推了门进去。 六百八十六章 上座 林延潮推开门,但见萧良友,顾宪成,董嗣成,卢义诚这一科二十几个同年都是到了。 除了张懋修因张居正之病不能前来,其余在京的同年能到的都到了,一并来贺余有丁新任内阁大学士。 里面的人一见林延潮到了,都是起身离座,向林延潮行礼。 董嗣成笑着道:“咱们的状元公,真姗姗来迟。我们在京的同年,就差你与张年兄了。” 顾宪成则是揶揄道:“莫非天子有什么大事召你相商,故而迟了吗?如此误了大事,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听着顾宪成的话,众人都是笑,但心底对林延潮能侍直大内,着实是有那么几分眼热。 这一次坊间谣传,说林延潮竟劝得张居正致仕交权,办成了多少人也办到的事。这消息传出去,大家都是不相信,但奈何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众同年想起林延潮平素之能,也唯有将信将疑。 萧良友的脸沉了下来,他与林延潮同为三鼎甲,一人在天,一人在地,心底当然是不平衡。 林延潮笑着道:“顾兄说笑了。就算是再忙,我也要来见恩师与各位年兄。”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舒服。 如申时行,余有丁寿节,以及京中同年聚会,林延潮虽很少出面牵头组织,但这等聚会他能到一定会到,不能到也会知会一声,几乎不缺席。 余府下人知林延潮乃状元,这一科士子里第一人,于是请林延潮上座。林延潮说什么也不肯,只是坐了一个普通的位子。 众人入坐后,董嗣成与众人道:“咱们这一科进士,因没有庶吉士,本在京的就少,故而每回两位恩师过寿,能登门道贺的也就那么几个,若是人再少就难看了。” “顾年兄方才开林年兄的玩笑,但大家心底都清楚,林年兄侍驾御前,我等岂能以俗事搅扰,但林年兄哪次不抽空来,可见着实看重我等间的情谊啊。” 顾宪成听了也当面与林延潮道:“宗海,我这人向来素来开玩笑,你别往心底去。” 林延潮点了点头心道,董嗣成不愧是前宰相家子弟,这番话说得着实令他心底舒服。 说来京里这些同年,林延潮虽是堂堂状元,但毕竟身在朝堂,没那么多功夫搞好同年关系。 所以在众同年里要属探花张懋修,以及留京的礼部观政主事张泰征,刑部观政主事董嗣成人缘最好,但也谈不上一呼百应。 一旁萧良友道:“听说去年年节时,去次辅家中拜会的门生,足有五六十人之多。万历五年那一榜的进士,本就有十几个庶吉士,加上五年过去了,他们都是不少人也历了一转,眼下在京为官,充斥言台不乏其人。” 刑部观政主事李同芳笑着道:“瞧萧年兄说得,张次辅早已居首揆十几日了,你这称呼还未转过来。一会张年兄到了,你若有意打听,不妨问问他家里年节如何过得?” 萧良友冷笑一声不说话。 萧良友,李同芳这番言语有些失和,董嗣成见了立即转开话题,大家也齐说了几个笑话,这才将气氛缓和。 这等同年聚会,张懋修,张泰征不在,董嗣成不免八面春风挑起话头,接下话头的,大多平素喜欢交际。也有不少人,本是生性内敛,但也不得不乘此机会与人打好关系,建立官场人脉。 至于顾宪成,李同芳这等二甲出身,在六部任观政主事,他们为同年间翘楚,动则点评各部时政,言语间颇有底气,这时众人都会放下谈论,静静听他们说事。 林延潮则是很少说话,只是笑着听大家谈笑,有人将话题引至他身上时说上两句。 坐在林延潮一旁的户部观政主事温显,忽低声对林延潮道:“宗海,你听说了吗?内阁兴办义学的票拟,可能要被礼科事中封驳了。” 温显乃泉州府人,与林延潮分属同乡,那日在金殿上,天子曾先后问温显,林延潮家乡何奇。林延潮答''家贫子读书''。 封驳之事林延潮尚不知,见温显与他通风报信问:“温兄如何得到消息?” 温显道:“我在礼部观政,平日在六科廊也有走动,故而有些手段。这一次听说内阁虽通过票拟,张,申,潘三位阁老都是点头同意了,但六科里出面封驳的给事中,却是潘阁老的门生。” 林延潮听了不由冷哼一声,这潘晟明知道是兴办义学是天子主张。 可他在内阁里没动用封驳之权,想来是不愿意刚上台就扫天子的面子,但却指使他的门生使阴招。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温兄告知。他日必有厚报。” 温显闻言大喜,笑着道:“哪里话,你我又是同年,更是同乡,彼此知会消息不是理所当然吗?” 林延潮见温显这番主动示好,不由笑了笑。 正在这时推门之声响起,但见张泰征入内。 张泰征不等众人说话,就先抱拳道:“诸位年兄,实在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一会恩师贺宴上,我自罚三杯以作赔罪。” 见张泰征这么说,大家也不好真追究他,一并起身作礼。眼下张泰征是首辅家的公子,不少同年都是离座迎了上去,态度比方才林延潮进门时更尊敬几分。 见礼后,余府下人也忙上前,殷勤地道:“张老爷请上座。” 张泰征目光扫过四周,笑着道:“此哪里使得?状元公都陪在末座,我那敢造次,你搬张椅子来,让我坐状元公身边,如此也算上座了。” 听张泰征这么说,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更多人则是在心底揣摩,看来传言有可能是真的,这一次张居正退位,张四维担任首辅,林延潮在其中真出了不少力,否则张泰征也不会如此巴结。 林延潮身旁位子都坐满了,一时插不进椅子,余府的下人不由为难。 张泰征也不说话,站了那片刻,立即就有一名同年起身道:“张年兄,你坐我这。” 张泰征也不谦让,称谢一声,就坐在此人位上,挨着林延潮一旁。让座的同年则是自动坐在角落里。 六百八十七章 有备算无心 严嵩严世蕃父子起,从徐阶至张居正等几位首辅,他们家里子侄,皆不少在朝廷官居要职,既是为官,也是为父亲的幕僚。 张泰征是张四维长子,娶了前吏部尚书,名臣杨博的孙女。眼下张四维晋首辅,张泰征在一众同年里,隐隐有几分‘小阁老’的样子。 众人不免想从他的口中探听消息,能揣摩出张四维的意思,神色上都带着三分讨好。 张泰征拿捏着架子,不平不淡,不近不远与众人聊着。 他口风很紧,不露半点风声。大家尽管明知他说得是敷衍话,但众同年反觉得这位‘小阁老’高深莫测。 谈论了一阵后,张泰征忽对身旁的林延潮问道:“我近来新得了一方老坑洮砚,以及几本唐宋古籍,听闻宗海乃是方家,不知今日宴后,可否有空去小弟府上品鉴一二呢?” 换了旁人能得此邀请,往宰相府上一趟可谓求之不得。但林延潮深知张四维的为人,贸然去他府上被他卖还不知怎么回事。 或许对方只是纯粹拉拢,但以张四维的性子,断没有付出不求回报的意思。 林延潮笑了笑道:“明日正好在下御前当值,今晚不敢晚归,还是改日吧。” 张泰征点了点头道:“也好。” 张泰征与林延潮闲聊,自是有不少人目光看向这里。但二人一位是宰相公子,一位是天子近臣,都是可参赞枢密之人,所谈绝非他们可闻。 众人都是知趣的不打扰。 张泰征压低声音对林延潮道:“宗海,今日内阁兴办义学的奏章被礼科事中封驳的事,你可听说了吗?” 林延潮余光看了温显一眼,然后讶道:“竟有此事?” 张泰征点点头,低声道:“在内阁时,家父与申阁老都允此案,但潘阁老偏生不肯。家父据理力争,这才使得票拟通过。但没料到潘阁老,竟授意他任礼科给事中的门生行封驳之事。” “今日退衙后,家父气得连饭也不肯吃,与我抱怨几句。我也是怕宗海不知内情,怪罪到家父头上,并非是家父不肯帮你这个忙,实是有心无力,六科自有封驳之权,内阁无法干涉。” 张泰征的话与温显差不多,但温显没告诉自己,张四维曾据理力争过。 林延潮道:“蒙阁老挂心了,下官也在内阁供事,怎不知朝廷规矩,倒是年兄你特意与我解释此枢密之事,着实惶恐。” 张泰征笑了笑,借喝茶的动作,盘算了一番然后道:“宗海,是我们张家的好朋友,这等事,我怎能不与你通消息,到时天子过问此事,你可一定要替家父开脱啊。” 林延潮淡淡地道:“天子问什么我就答什么,若元辅有意借此事来攻讦潘阁老,我在天子面前定是两不相帮。” 听林延潮平平淡淡几句话,张泰征脸上不由流露出怖色,甚至连茶碗烫手都未察觉。 他知兴办义学乃林延潮非常执着之事,眼下被潘晟阻扰必是动怒,故而他前来挑拨几句,看看他的反应,甚至从林延潮口中试探天子对潘晟的态度。 若是林延潮能因此事大怒,加入张四维的阵营,帮着对付潘晟是再好不过了。 但没料到林延潮丝毫没被他挑拨,反而窥破了张四维打算对潘晟下手这等机密之事。 张泰征佯笑着道:“宗海,哪里得来消息,潘阁老方才入阁,与家父并无不和之事,宗海怎会猜家父有意对潘阁老下手呢?” 林延潮见张泰征的神色,说话语气,心底更是确信。 于是他也不说破,笑着喝一口茶道:“我一时胡言乱语,在这里给年兄你赔罪了,不要往心底去。” 若林延潮追问也罢了,见他如此笃定,张泰征反而心虚,不由牙齿轻颤,心道难怪爹多次在我面前夸奖此子,甚至到了有几分忌惮的地步,与我说此人只能为友不可为敌。 我原先以为只是爹一贯的小心谨慎而已,今日才知爹看人老辣独到之处。此人心思细密无人可及,又侍奉天子,时刻揣摩圣意,眼下爹欲谋大事,切不可得罪了他。 张泰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响方道:“宗海,若此事当真呢?” 林延潮问道:“此事当真?” “正是。”张泰征言语也全没有方才试探时的虚伪。 林延潮不愿介入张四维,冯保之间的党争。他对于党争十分不喜,尽管他熟知将来历史走向,这场党争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但他想为官做事一步步升迁,不愿害人来踩着别人身上上位。可为了置身事外,自己就不能存了置身事外之心,一味躲避是绝对躲不过的,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这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林延潮沉吟道:“年兄,宫府不和已久,令尊为人谦厚,必有他的苦衷。我知此事不可避免,唯有恳请还是以社稷为重。无论知与不知此事,我都会守口如瓶,两不偏帮。” 张泰征闻此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家父也是一心为了社稷,但怎奈安内必先攘外。宗海两不偏帮,就是帮了我与家父了,我感激不尽。” 林延潮笑了笑。 当下二人都不再说话,张泰征与他人闲聊。 在场同年都看到二人密议,见林延潮始终举重若轻,张泰征则是一直脸色凝重都是心想,林延潮了得啊,连宰相公子都有求着他的时候。 众同年聊了一会,这时但听余府下人回报言余有丁已是回府。 众人都是立即起身迎至门口,但见余有丁进了院子后,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待见到众门生迎了出来,这才有了几分笑容。 林延潮心知,余有丁为何不快,阁老之位,虽比吏部左侍郎尊贵,但这只是明面上的风光,若是处处被人排挤,受人钳制,那就算你当了内阁大学士,官居一品,那也只是别人眼底的风光。 位子坐的舒服不舒服,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不痛快,甚至还不如一个能掌握生杀大权的七品县令。 这也是为何张四维要将潘晟赶出内阁的缘故,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当夜离去后,林延潮立即密书一封给申时行,给他报信张四维有意对潘晟动手。 不过林延潮料想,此事申时行也会知道些风声,因为张四维要对潘晟下手,肯定要先联合申时行才行,否则内阁那过不了。 次日退朝。 东阁会揖后,林延潮正要回衙,却有人来请,说是潘晟召自己相见。林延潮心道,这潘晟干嘛,他明知道这兴办义学是自己的主张,还指使门生封驳,这已经是打自己的脸了,难不成还叫自己当面去批评一番,是警告自己不要依仗着宠信,在天子面前乱说话吗? 内阁有请,林延潮不能不去,于是来到了潘晟的内阁值房。 潘晟与张居正一般,都是美髯公,身为大宗伯多年,自有一股文臣极贵的气度。 潘晟与林延潮道:“二年过去了,老夫还一直记得当年金殿唱名时,念至你名字之时。” 林延潮当然记得金殿唱名时,是潘晟念至自己名字。 “下官谢当年中堂之金口。” 潘晟笑了笑道:“有何金口不金口。老夫还记得宗海你殿试的文章,那真是煌煌之言,记忆犹新。” 听了潘晟这番话后,林延潮揣测这大概是官场上先褒后贬的路数吧。 闲聊几句,潘晟肃然道:“宗海,你兴办义学之案,我以为不可行。” “其中道理,还请中堂示下。” 此案当初在廷议上潘晟就颇有微词,眼下身居内阁了,他自是要推翻。 潘晟道:“增加兴办义学所给银子,老夫可以允,甚至任用海瑞为总督义学之事,老夫也觉得可以为之,但兴办义学专事专设,老夫以为不妥。” “朝廷虽有专事而辖之政,但义学之事,如何可与仓场,河道,漕运并列?以此专设衙门统之,实是太想当然了。” “老夫既掌阁部,想起张元辅在位时,致力于淘汰冗官冗吏。老夫不才唯有萧规曹随,增设一衙门朝廷要添多少官吏,耗朝廷多少钱粮,此事不可不慎重,切不可因一时讨好天子之意为之,故而老夫宁可作这个恶人。” 林延潮听了潘晟之言,心道自己真是误会了,潘晟在阁否定此案,并非是出于与张四维争权的意思,而是出于自己的公心。 林延潮问道:“那中堂是以为此策可行吗?” 潘晟缓缓道:“育人之事,兴以文教,短不见利,然功在千秋,当然好事,老夫只是建议,不要新设衙门,若是陛下担心礼部贪墨,就算在礼部内增设一部督之,也比新设衙门来的好。” “昨日我与元辅争议,让他于新设衙门之事,再与天子商榷一番,哪知他独断独行,于圣上之意一字不改,直接发六科。老夫当场也是大怒,断然不允他如此肆意妄为。今日将宗海找来,与你说一说老夫苦心,也望陛下能够明察老夫之意。” 林延潮经潘晟这么说,算是明白昨天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不由心道,潘阁老你被张四维算计了,他就是故意激怒你,设下套让你钻,眼下谁都知道你入阁没几天,就敢违背天子之意了。 张四维有备算无心,潘阁老你危险了。 六百八十八章 张四维动手 潘晟不仅与林延潮说了自己反对的意见,还有一些兴办义学的条陈。 潘晟历官多年,虽没有任过亲民官,但毕竟执掌一部,在处理政务上的经验十分老道,故而所言比林延潮的建议虽不见得高明多少,但却务实许多。 林延潮有些想当然的地方,经潘晟一点拨,他方知自己的为政处理政事的经验尚且浅薄。 到了最后林延潮一脸诚恳地对潘晟道:“中堂一心为公,但下官却因此事,心底误会了中堂,着实过意不去,在这里向中堂赔罪。” 潘晟笑着道:“宗海哪里话,元辅……是前元辅曾在老夫面前夸赞过你,说你是当今朝堂年轻官员里的翘楚。老夫与元辅相交几十年,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官员有如此高的期许,宗海不要令他与老夫失望才是。以后老夫有做得不对地方,你可当面与我直言,不需因老夫乃阁老,而有所顾忌。” 林延潮没料到张居正曾在潘晟面前对自己评价如此高,想起那日张居正马车缓缓驶离皇城。 林延潮心底不由有所触动,于是向潘晟持礼称谢。 林延潮心想,既是已解开误会,自己是不是要提醒潘晟,张四维对付他的阴谋呢?但自己昨日又答允过张泰征两不相帮的,这夹在其中真是为难。 半响后林延潮道:“中堂找下官来,是想下官在天子面前于此事分辩一二吗?” 潘晟点点头道:“确有此意,不过老夫今早已是上了折子,向天子分辩此事,若是宗海能再替老夫解释几句就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松了口气,心道潘晟为官多年,这点谨慎还是有的,看来是自己多虑了。但不知为何又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妥。 但无论妥与不妥,林延潮心想到此也可以了,党争之事自己还是不牵涉进去为好。 于是林延潮从潘晟值房里告退。 林延潮离了文渊阁没几步,就见一旁有人截来道:“林中允请留步!” 林延潮见来截自己之人乃董中书,于是问道:“董中书有何见教?” 董中书道:“见教不敢当,只是听说林中允刚从潘阁老值房里出来,故而特来相询。潘阁老召林中允前去可有与你交待了什么话吗?” 林延潮知董中书是担心自己与潘晟通风报信,将张四维要对付潘晟的事泄露出去。若是给他解释也无妨,但若董中书让自己不要替潘晟辩解那么办,那无疑就陷入党争之中。 张四维手腕厉害,这场争斗中潘晟没什么胜算,不告诉他,得罪了张四维就不妙了。 但若不考虑,张四维与潘晟间的龌龊,自己原本应怎么做,就怎么做,那此事就简单多了。 林延潮皱着眉头反问道:“每一个出入潘阁老值房的人,董中书都要这样问一句吗?” 董中书闻言顿不快道:“林中允,你不要装糊涂,你不会忘记昨日与我们公子承诺的事吧?” 林延潮几时被人当面如此质询过? 林延潮板起脸来斥道:“董中书,你也是内阁里的老人了,连这点规矩都不知道?截询阁老交待之事,就如同窥探枢密,此该当何罪?” “无论我与潘阁老说了什么,你都无权过问,你若一定要问,就请元辅大人亲自相询,我自会与他当面解释!” 林延潮怒斥几句,引得远处经过的火者,宫人都是看了过来。 董中书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林延潮却占着理字,出言刺探内阁大学士与官员谈话,说出去林延潮都可以参他一本的。 董中书唯有作揖赔笑道:“林中允,是我失言了,给你赔罪还不行吗?我们阁老与公子对你都是十分看重和信任啊,我只是问一句,你方才在值房内是否信守承诺?” 林延潮冷笑一声道:“你不必再想从我口中打探什么,至于我是否乃信守承诺之人,也无需向他人解释,我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说完林延潮拂袖而去。 董中书见林延潮如此咬了咬牙,唯有回到值房向张四维禀告。 张四维闻言顿时色变,手中的茶盅掉在地上,茶水洒了一地。 董中书见了吓得跪在地上,连声道:“元辅息怒,息怒。” 张四维命听到动静进门的阁吏退出门去,方叹道:“我与你交待了几次,林延潮此人切不可得罪,你可有放在心底?” 董中书磕头赔罪道:“阁老,我知错了,是我没忍住,忘了你说林延潮此可为友不可为敌。。” 张四维道:“不说林延潮此人连我也忌惮三分,就谈你拦截天子枢臣,窥探阁老言事,他随时就可参你一本,你跟在我身旁办事多年,竟连这点分寸都不知。” 董中书连连叩头,张四维道:“你今晚备厚礼去林府上给林延潮赔罪,就是跪在他面前,也要他消了这口气,若是不能,你就滚回山西老家。” 董中书心道自己好歹也是首辅心腹,此去给林延潮赔罪不是什么脸都丢尽了。但他只能照办:“是,元辅。。” 张四维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董中书动手给张四维收拾地上的茶盅碎片。 收拾完后外间一名阁吏送来密信,董中书接信拆开变色道:“方才文书房来消息,说潘晟今日一早即向天子上了折子,此事还在他召见林延潮之前。” 张四维捏须道:“原来如此,料想是就昨日之事,他向天子上辩,然后再打老夫一耙,那他召林延潮前去,就是要他替自己在天子面前分辩几句了。” 董中书怒道:“这等事也不算机密,林延潮竟不与我们通气一声?” 张四维皱眉道:“你这什么话,林延潮早说过两不相帮,此事我看不出有那里不妥。” 董中书道:“可是若这折子一递上去,天子岂非明白自己对潘晟的误会了。元辅你布局的一切,就不管用了。是否让明日魏允贞,王国他们上本弹劾潘晟之事缓一缓。” 张四维摇头道:“不,此乃千载难逢之机,眼下潘晟刚入阁根基未稳,加上冯保这几日又是害了病,无暇关注朝堂之事。若再迟了,就动不了潘晟了。” 董中书献计道:“元辅,我有一策,不如令魏允贞他们抢在潘晟上本之前弹劾他。” 张四维踱步沉吟了一番道:“仓促行事,反是自乱阵脚。再说明日乃孝穆皇后忌辰,我早已上本请陛下派阳武侯,潘晟致祭。而今日潘晟尚在阁中,无法支开。我看还是让他们明日上本弹劾潘晟。” 董中书道:“元辅,若天子对潘晟无不满之心,此弹劾未必能成。毕竟潘晟是前元辅指定入阁的大臣。” 张四维道:“无妨,我吩咐文书房一声,让他们将潘晟的奏章留一晚,明日呈天子御览即可。” 董中书不由击掌道:“阁老真乃妙计,若弹劾后,天子再看见潘晟奏本,那时就不是上辩本子,而是畏罪自辩,反是更做实他的罪名。” “潘晟如此难逃罢免。” 张四维没有沾沾自喜反道:“我倒是担心冯保因此大怒,他眼下在病中,若是病愈必不干休。” “你让张七携两万两银票贿徐爵,张大受二人,让他们在冯保面前替我说好话,就说我对冯保没有不敬之心,扳倒潘晟后即收手。再备厚礼,我今晚往兵部尚书梁梦龙府上一趟。” 梁梦龙乃冯保同乡,其孙女又嫁给冯保之弟冯佑,是眼下冯保在朝中最倚重的大臣。不过梁梦龙族上又是山西迁来的,与张四维也有交情。 董中书问道:“阁老何必屈尊往梁梦龙府上呢?此事遣一下人办就好了。” 张四维道:“梁梦龙参与冯保不少机密之事,若传出去天子太后也不会见容。我与梁梦龙越交好,冯保越投鼠忌器。” 次日,林延潮正前往文华殿侍直。 这时但见门前太监们一脸行色匆匆的样子。 林延潮见张鲸赶来,不由问道:“张公公出什么事了?” 张鲸慌张地道:“林中允,陛下震怒,要下旨罢免潘阁老呢。” 林延潮讶异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鲸言道:“今日一早陛下御殿处理政务,即见到浙江道试御史潘士桢,弹劾潘阁老十罪,言其任礼部尚书时纳贿行贿,为贪荣竞进之徒。” “后又有兵科给事中张鼎思,户科给事中王继光,兵科给事中孙玮,刑科给事中牛惟炳,御史魏允贞,王国上本弹劾潘阁老不足为内阁大学士。” 林延潮听这名单就知张四维动手了,以上弹劾之人中,除了潘士桢,牛惟炳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外,如张鼎思,王继光,孙玮,魏允贞,王国都是万历五年的进士。 也就是说这五人都是张四维的门生。 林延潮问道:“潘阁老可有给陛下递奏本?” “有啊,本陛下见七人弹劾后,尚只是震惊,但潘阁老奏本一上即顿为震怒,言要将潘阁老罢免,眼下命我召几位辅臣议事,你看就在这当口,潘阁老今早又去谒陵。若是他在场好歹也能分辩几句。” 听张鲸说完,林延潮即知潘晟难逃罢免了。 六百八十九章 潘晟被免 片刻后张四维,申时行二人匆匆进入文华殿。 林延潮在殿外侍班,过了一阵后,张四维,申时行二人从文华殿出来。 张四维面上不喜不悲,没有一丝得失于怀的样子,边走边凝思着什么,而申时行跟在张四维后出门,则是面色凝重。 “见过中堂!” 林延潮向张四维,申时行行礼。 张四维目光转来,微微笑着对林延潮道:“今日是宗海当值啊!” 林延潮道:“回中堂的话,是下官当值。” 张四维似全然忘了曾拉拢过林延潮的事,向申时行笑着道:“汝默,你这学生很是能干。” 听张四维的话,申时行笑着道:“哪里比得上元辅的学生,如任御史的李植,魏允贞,以及给事中王继光,张鼎思各个将来都是朝廷干臣。” 魏允贞,王继光,张鼎思都是这一次弹劾潘晟之人,申时行这话说得也是绵里藏针。 张四维不置可否,点点头后迈步下台阶。 听了二人的话,林延潮即知潘晟的仕途到这里为止了。 潘晟不过说了自己应该说的话,作了一名不阿谀皇权大臣应作之事,且身为内阁大学士,他的处事也算周到,记得向天子解释此事。 只是张四维算计太深,而潘晟败则是败在自己太方正了。 林延潮不由对潘晟深表惋惜。 林延潮当下进入文华殿面见天子。 小皇帝在御案前左右踱步,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见了林延潮即问道:“林卿家,你以为潘尚书是如何人?” 林延潮问道:“敢问陛下是哪位潘尚书。” 小皇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当下道:“就是礼部尚书,现文渊阁大学士潘晟。”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潘阁老原为大宗伯,执掌一部,而臣在翰苑,本就不曾来往。后臣侍直御前,身为内朝官,谨记本分,更不敢与外朝官有所往来,故而潘阁老为人如何臣也是不知。但昨日潘晟召臣前去言封驳奏章之事,并非忤陛下之意,命臣转告陛下。这也是臣唯一与潘阁老的交谈。” 小皇帝听林延潮回答,甚是满意点点头道:“朕知道了,潘晟当时说了什么,你告诉朕。” 林延潮一五一十说完后,心道潘阁老你交代的事,我已是替你办到,但下面如何,就看陛下是否愿意用你了。 这时张鲸入殿向小皇帝道:“陛下,潘阁老在殿外伏阙请罪!” 小皇帝想了一番后答道:“不见!” 林延潮经天子这番话明白,小皇帝原来也不想用潘晟为阁臣。 潘晟原为明穆宗讲官,以此晋礼部尚书,但当今天子登基后,潘晟却没有侍直的机会,对他也不甚亲近。张四维看准这一点,让潘士桢弹劾潘晟时,就有一条说,先帝常斥之其再起也舆情共恶。说潘晟侍奉先帝时,就不怎么样,现在就更不行了。 不久小皇帝用午膳,林延潮从文华殿里退出,在殿外正见到潘晟。 但见潘晟正指着张鲸等太监怒叱骂道:“本阁部欲见陛下陈情!你们这般奸佞,蒙蔽圣听,堵塞言路,若先帝在位,定会将尔等剥皮抽筋,打死在宫门之前。” 见潘晟怒叱,张鲸一边赔笑,一边无辜地道:“潘老先生,并非我们不让你见,实是陛下不肯,我们已是为你通报过了。” 林延潮听了也是恍然,张鲸禀告也很有诀窍,潘晟明明是在殿外求见,但一转眼却变成了伏阙请罪。 若是求见天子未必不见,但伏阙请罪,就是自认罪名,天子要见他,就成了决定原谅潘晟,宽宥其罪名了。这张鲸也不知收了张四维多少好处,或者说与张四维一并达成扳倒冯保的密议。 不过林延潮知道以天子眼下的打算,就算明知潘晟是冤枉的,但最后也不会让他再留在内阁。 潘晟见怎么说张鲸就是不肯,顿时大怒道:“你若是不通禀,本阁部就在这里跪死!” 说完潘晟将官帽一掷,对着文华殿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潘晟跪着对文华殿老泪纵横地哭道:“陛下,陛下!内朝有奸人蒙蔽,外朝有窃国权奸,内外勾结祸害江山社稷啊,请陛下见臣一面,如此臣就是死了,也是无怨。” 潘晟边哭边叩头。 请陛下恩典,见臣一面! 这声音一直回荡在文华殿外,但文华殿内是却是一片寂静。 林延潮见之不忍,但张鲸等太监却是铁石心肠,满脸冷漠,甚至有几名太监见此在旁偷笑。 林延潮走上前去,张鲸见林延潮来到这里,不由失色上前低声道:“林中允,潘晟入阁,乃冯保一意为之,此事陛下早是圣心已决,你切不可参合,以免陛下怪罪。” 林延潮朝张鲸点点头道:“谢张公公提醒,但内阁大学士自有尊威,如此有失枢臣之体,我来劝一劝吧!” 张鲸道:“林中允,谨慎啊,此举若落入有心人眼底,对你也是不好。” 林延潮道:“我有分寸。” 此刻潘晟哭得声音也是沙哑了,林延潮来至潘晟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中堂,下官刚从文华殿出来,此事已无法挽回,你还是回府侯旨吧。” 潘晟看向林延潮已知他这番话言下之意,他苦笑道:“老夫明白了,原来是圣心不眷。看来我纵为枢臣,也是徒然,只是辜负了冯双林,张江陵之所托。” 林延潮叹道:“阁老已是尽力了,不必再怪自己了。” 潘晟道:“宗海,你不知道老夫不过是第一人罢了,我先倒了,下一个就是冯保,再下一个就是张江陵,最后就是新政。宗海,你身在朝堂上,无论如何也要提醒天子,让他明辨忠奸啊!” 林延潮道:“下官记住了。” 然后潘晟长叹一声从地上起身,林延潮帮潘晟捡起了官帽,替他戴上。 最后潘晟蹒跚而去。 林延潮目送潘晟的背影,心底也是不好受。 次日。 对于七名言官弹劾潘晟之事。 次辅申时行表示默许,首辅张四维当下拟旨允之。 天子下诏命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兼武英殿大学士潘晟,以新衔致仕。 上任不过数日,即遭罢免的潘晟,也成为明朝历官最短的内阁大学士。 六百九十章 冯保之反击(第二更) 很多宫里贵珰,都不住在宫里,在宫外都有一处豪华的居所。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冯保,其宅邸之华丽令人难以言语,起居之奢侈堪比天子所住的西苑。 不仅是在京里,冯保还在其老家修广厦五千余间。 眼下冯保正在他的华邸里养病。 一名太医正给卧床的冯保诊脉,半响后对冯保道:“老公公之疾不过时症,再开几帖药后服了就可痊愈了。” 冯保点点头道:“有劳了,自从元辅致仕后,吾一直心思不宁,方有此病。” 说着冯保叹了口气,眼角渗出几点泪来。 太医见了不由好笑。 时人有个俗语叫‘三个性儿,不要惹他’。 哪三个性儿?就是太监、闺女、秀才,这三种人不要惹。 明朝秀才时常聚众闹事,稍不得志于地方官,就群聚而侮辱之,或编造歌谣传奇,等等中伤之术。市井之人争斗,吃亏的一方常撂下狠话,我雇秀才打汝! 所以秀才第一难惹。 至于太监与女子情相近,有官员曾言,宦官、妇女看杂戏,至角色遭难,无不恸哭失声,人多笑之。 而太监性子比女子还要更喜怒无常。 不过太医不敢在冯保面前露出半点讥讽之色,那不是嫌命长吗? 太医刚走,这边一名太监急奔入冯保屋里,与冯保耳语几句。 冯保一听即从榻上坐起惊问道:“此事当真?” 这太监道:“当真,陛下昨日召见张四维,申时行,命二人拟票,今日已是明发谕旨,着潘阁老他以新衔致仕。” 冯保听了大怒道:“我不过小恙卧床数日,他们眼底就没有我了吗?” 这太监忙道:“请宗主爷保重身子。” 冯保怒道:“我的病不碍事,这张四维以为他逐走了潘晟,自己首辅的位子就稳了吗?他也不问问自己,可否比得上当年的高拱?” “宗主爷,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冯保披衣而起道:“立即令徐爵,张大受,曾省吾,王篆来此见我。” “是。” 冯保从病榻上起身,方才听得潘晟被罢免的消息,传至他的耳里,将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他面上虽是镇定,但心底明白张四维居首辅还不到十日,就组织门生弹劾,将潘晟罢官。这等迅雷不及掩耳的手腕,令他着实吃了一惊。 此人冯保心底实有几分慌乱。张居正一走,已无宫府一体之势,加之太后也归政天子,冯保更失依持。故而他引潘晟入阁相助,现在潘晟一去,他才惊觉张四维竟先发制人,向露出了爪牙,予他重创。 冯保凝思对策之际,忽抬头看到卧房里的一副字。 这幅字上写的是李白的沐浴子。 沐芳莫弹冠,浴兰莫振衣。处世忌太洁,至人贵藏晖。沧浪有钓叟,吾与汝同归。 此字落款是张太岳三个字。 冯保记得这幅字是自己六十大寿时,张居正送给他的。冯保很喜欢此诗,将其挂在卧室里。 此诗从楚辞渔父而来。 屈原被谪时,遇一渔夫。 渔夫问,大夫怎么被谪到这里? 屈原说,因为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渔父说,圣人不凝滞于事物,且能与世共进,举世皆浊,何不搅浑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只饮其酒而不食其糟呢? 屈原说,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我宁葬身鱼腹,也不愿高洁之躯染此尘埃。 渔父听完长歌,说沧浪之水清时可以洗我之缨,沧浪之水浊时可以洗我之脚。 李白沐浴子说得就是此事,即是沐芳切莫弹冠除灰,浴兰切莫振衣去尘。处事不要太高洁,聪明的人懂得藏锋,沧浪边那个渔夫啊,我跟你是一路的。 冯保看着此诗,不由心底触动,垂泪道:“太岳啊,太岳,世人何真有清浊,不过是遇清时而清,遇浊时而浊罢了。你欲革除时弊,还天下之清,可天下又有几人懂得你的苦心,只说你祸国权奸,欲浊此天下。” “眼下张四维已是项庄舞剑了,意在你我了。” 过了片刻徐爵,张大受,曾省吾,王篆一并都到了。 冯保定了定神,见了来人。 几人中,徐爵是锦衣卫指挥同知,为冯保心腹,可出入禁中。 张大受是冯保心腹太监。 至于曾省吾,王篆在张居正之后,则是厚结冯保。张居正致仕后,原先的张居正一党官员,要么是投申时行,要么是投冯保。 而此刻林延潮正在申时行府中。 申时行,申五,林延潮一并具在书房里喝茶品茗。 三人说说聊聊,谈及官场趣事时,说说笑笑,一片师生和谐,其乐融融之景。 这时林延潮道:“今日潘阁老被劾致仕,学生要在此先恭贺恩师了。” 申时行与申五对视一眼。申时行与林延潮道:“我与潘新昌素无瓜葛,他被劾与我何干?” 林延潮知申时行是考校自己的意思。 林延潮道:“一喜,潘新昌虽为人中正方直,但与阁内三辅臣从未来往。恩师有他肘制,处事不易放开手脚。” 申时行道:“你话是不错,但眼下张蒲州已除潘晟,内阁之中唯独剩老夫与他不是一路。若潘新昌在位尚且替老夫抵挡一二,若他不在,张蒲州接下来对付老夫,如何是好?” 申时行说得在理,张居正在位一人独掌票拟,眼下张居正一去。张四维之威望不及张居正,故而内阁又恢复众阁臣同执票拟的老规矩。 之前内阁张四维,申时行,潘晟三人同掌票拟。 眼下最有威胁的潘晟一去,变成张四维,申时行二人同执票拟,对于张四维,申时行而言当然是大大有利。但没有潘晟缓冲,将来阁务上,若张四维,申时行二人意见相左,那么激发矛盾的可能大为上升。 申五道:“老爷,不如引入余阁老,如此鼎足之势可成。”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不妥,余同麓的性子我素来清楚,他处事明哲保身,若我与张四维相争,他是不愿牵扯进来的。你不如听听延潮是怎么说的?” 六百九十一章 以行践言 申时行的书房里点着檀香,烟气氤氲而上。 申府的下人给申时行,林延潮端上六安茶,果脯。 至于申五如下人般候在一旁。 申时行喝了口茶,再将果脯含在口中问道:“延潮,我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林延潮向申时行道:“回禀恩师,学生其实没什么见识。只是学生料想潘阁老一去,以冯珰的性子,必不肯干休。冯珰若要对付张四维,必要一阁臣相助。眼下潘阁老已去,冯珰唯有找恩师帮忙。不知这对恩师而言算不算是二喜?” 申时行将果脯嚼完道:“你看事很透彻。以你之见,为师该怎么作?” 林延潮躬身道:“学生没有见解,一切以恩师决意为重,恩师让学生怎么办,学生就怎么办。” 申五在旁不由称许点点头,向申时行笑着道:“阁老,你这么多门生,还是林中允最与你贴心。” 林延潮笑着道:“弟子与恩师,自是一条心。”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道:“若你问老夫态度,那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若是冯保真有意要老夫帮忙,一定帮这个忙。”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话,知申时行已是决意介入党争,站在冯保一边挑战张四维。但是党争就是赌博,将自己筹码都丢上去,赢能赢得更多,输也输得更彻底。 所谓的‘成王败寇’就是如此。 可是林延潮要不要加入这党争,冒这风险呢? 他若正常仕官,以林延潮之能,以及天子的信任,将来稳稳地熬资历,早晚也有出头之日,甚至入阁大拜之时。 若申时行一旦决定与张四维翻脸,那么林延潮也没有置身事外的可能了。除非林延潮与申时行划清界限,甚至如刘台,吴中行,赵用贤那般弹劾张居正,以门生弹劾座主献投名状,否则申时行一旦事败,那么林延潮也必遭到张四维的报复。 更何况林延潮处于日讲官那么敏感的位置,所以即便林延潮不愿参加这党争,实际上也不得不加入这场党争之中。 不过林延潮最大的底气就是,就算申时行斗不过张四维也没关系。自己虽记不得张四维历史上当了多久首辅,料想他没干多久就下台了。后来的申时行可是任首辅近十年之久,这就是自己的大腿所在。 就算短暂地被打压,但这一次跟对人,将来申时行起复后,那回报则是十倍。 林延潮作为帷幄近臣,侍奉天子在侧,是有机会可以左右皇帝意见的,就算不能左右意见,也可以为申时行通风报信,在这党争之中,可以出大力,为申时行添了不少胜算。 所以林延潮果断压上这一注:“弟子一定为恩师竭尽全力。” 申时行闻言哈哈大笑。 申五笑着道:“老爷你真没有看错人,还记得当初张江陵不允林中允为日讲官,是老爷再三于张江陵面前争取的。” 确如申五所言,林延潮能有今日,不说申时行点他为会元,就是官场上升迁,也是受申时行帮助甚多。故而冒着风险回报申时行也是应当的。 申时行捏须道:“过去之事,就过去了,申五,你替我看看大少爷回来没有,若回来请他来此与延潮说话。” 申五躬身道:“是。” 申五离去后,申时行屏退左右,室内只剩下林延潮与他二人。 申时行与林延潮道:“延潮,你方才能这么说,老夫很高兴,但党争之事,老夫不愿你卷进来。” 林延潮闻言讶然问道:“恩师,为何这么说?” 申时行缓缓道:“这是老夫与张蒲州之间的事,无论我们二人谁胜谁负,老夫都没有将你牵扯进来的意思,不仅是你连嗣成,宪成他们,老夫都不会让他们卷进来。” “恩师……”林延潮要反对, 因为若他留在朝堂上帮申时行,绝对是一有力臂助,有林延潮相帮,申时行未必没有战胜张四维的机会。但申时行却将他打发出去。 申时行摆了摆手,令林延潮不必开口道: “延潮,我知你志在事功,一心要为社稷百姓作一番有益之事,当初你在文渊阁时与老夫说,为官者必要有实绩,否则不配居于德位,是实话,老夫当时很是触动。为官这么多年,老夫也忘了这些年为官到底是为了汲汲于仕途,还是为了社稷苍生做些实事。老夫不愿你卷入党争,是盼你不要忘了当初说过的话,不靠这等蝇营狗苟的不耻党争来升官,而是做出实绩来,以行践言你的事功之道!” “恩师,学生我不能从命。”林延潮低下了头。 申时行笑着道:“你不从命,也要从命,不仅是我这座主之命,还是天子圣命。” “天子圣命?”林延潮讶道。 申时行捏须笑着道:“老夫昨日已是向圣上题请,命你为应天乡试的考官,过几日谕旨就会下来。你这次离京一趟,几个月回来后我与张蒲州也分出胜负了。” “你也不必忧心,老夫官至二品,位居宰辅,什么样的风光也是见过了,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回苏州老家颐养天年就是,但你还年轻,最少还有三四十年的宦途,要好好走下去。” 林延潮心道,申时行对自己实在是很好啊。不仅是远离朝争,还调了一个乡试考官的美差,还是应天府这样科举大省。 林延潮听了知申时行是真心实意,让自己远离这场党争。 眼下他唯有答道:“恩师,学生记住了,张蒲州此人极善于权谋,恳请恩师小心。” 林延潮虽想历史上申时行任了近十年首辅,但这也不是绝对。如张居正原本是任上病故,但在这个时空,在自己的努力下,张居正却是提前数月致仕退休。故而张四维也比历史上更提早数月担任了首辅,若多给张四维几个月筹谋,不知这历史会被改变成什么样子,申时行能否撑住,还是一个问题。 临别之际,林延潮与对申时行道:“恩师,你若要破张蒲州,必需先扳倒王太宰。” 林延潮一说,申时行即会意地点了点头。 六百九十二章 考官人选 林延潮建议申时行与张四维相争,要先对付王国光。 如申时行这等久历官场的巨宦,一点即透。所以林延潮点到即止,不用再多说什么,但与外人说其中的诀窍,却是要细细说来了。 因为本明朝有宰相之职,内阁辅臣主看票拟,虽称宰相,却远不如宰相。唯有掌握票拟与铨选二政,则可视作真宰相,如此则冒犯了朱元璋本朝不可设立宰相之禁令。 在明朝官场上有几个不成文的规定,或者说是天子有几个忌讳。 边臣不能与内臣结交,吏部尚书不能与内臣结交。 因此规定递推了另两条,督抚不能入阁,吏部尚书不能入阁。 但因为不成文,还是有破例,焦芳,严嵩但曾以阁臣兼吏部,干过几天,至于高拱则有些过分,入阁后还将内阁当作自己的地盘。 若高拱算过分,到了张居正当首辅,则变成完全没有底线。无论是边臣,吏部尚书全部都是张居正自己人。 张居正为首辅时,与吏部杨博(张四维)发动京察,将官员中与自己不合之人,通通赶回了家。正因为张居正在位十年,众人不由都将这官场铁律给忘记了。 现在张居正一走,张四维在阁,握票拟之权,王国光为太宰,握铨选之权,二人与武清侯李伟共为同乡,内阁吏部外戚三位一体,这比当年张居正与杨博的合体还要厉害。 不过正因为如此,这是张四维最强的一点,也是他最弱的一点。他身为次辅尚可容忍,阁内有潘晟肘制,尚可容忍,但现在却不可容忍。 无论是天子和太后,都是心底之忌。所以林延潮向林延潮建议,要败张四维,先败王国光。 次日王家屏,林延潮值文华殿。 日讲后,小皇帝至文华殿东阁内批阅奏章。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三辅臣侍驾在侧。 小皇帝改至一奏章时,忽然将笔顿了顿,对侍立在旁林延潮道:“林卿家,翰林院奏请让你去应天为今年秋闱考官,你可愿意?” 众人目光都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从王家屏身侧出班向小皇帝道:“回禀陛下,臣不愿去应天,愿侍奉陛下。” 小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一副朕没看错人的样子。 于是小皇帝转过头,对张四维几乎不是商量,而是用吩咐的语气道:“张卿家,林卿家为朕值起居日讲,朕不可一刻离之,你胸中可有合适人选替之?” 张四维对小皇帝吩咐之事,可谓是事事顺意,几乎没有违背的。 这与张居正比起来,天差地别。 但这一次张四维却道:“启禀陛下,乡试会试,首重试官,依朝廷律令,各省乡试考官,从京官中进士出身典选,两京乡试考官,则从翰林中选取。” “应天府乃留都,太祖龙兴之地,一贯人物锦绣,文盖各省,故而不乏士子恃才傲物,甚至质疑朝廷公选。加之以往秋闱时,主考官徇私舞弊,故而此后秋闱,常有考生聚众闹事,质疑主考官之举,甚至于言主考举才不公,以至质疑朝廷论才大典,若是被有心人宣扬,实有背朝廷公正,恶了陛下的名声。” “但林中允乃陛下慧眼钦点的状元,又是开国来连中三元第一人,当今文宗,臣实想不出当今翰林中,还能有谁比林中允能得应天府士子信服。” 张四维一篇洋洋洒洒的大论,虽是反对小皇帝更改的人选,但确实令他听得十分顺耳。 然后申时行亦是出班道:“臣附议。” 余有丁见张四维,申时行都同意了,于是也是凑数地出班道:“臣附议。” 三位阁臣一并主张,小皇帝就是再想让林延潮留下,也是有心无力,否则就是对内阁的不信任。除非小皇帝要撤换三辅臣,否则他也无可奈何。 小皇帝点点头道:“既是三位阁臣所请,朕虽有心留人,但也唯有允了。朕年少时一直有南巡之意,想往去金陵一趟,看看那花花世界。” 听小皇帝打算南巡,就算是张四维也不能答允,当年明武宗南巡朝野上下沸腾,百官反对奏章如雪片般堆积在皇帝案头。现在小皇帝若真要南巡,百官不敢怪皇帝,张四维第一个就被文官上下骂得体无完肤了。 张四维也不用与冯保,申时行斗了,直接自动下野好了。 张四维一脸诚恳地道:“陛下,宗庙祭祀的牌位不能长期虚空;对太后的孝敬赡养亦不能荒废,后宫后妃的怀孕征祥,南巡之事不可轻言啊!” 张四维说完跪下叩头,申时行,余有丁也是跪下力谏。 见三位阁臣一直反对,小皇帝不由气结道:“你们,你们,亏朕那么信任你们,此事朕也不过随口说说而已。” 见三位阁臣还是不起,小皇帝唯有屈服道:“算了,朕以后不提此事了。” 见小皇帝终于打消此荒唐打算,三位辅臣这才松了口气。 小皇帝对林延潮道:“林卿家,朕无缘前去金陵,你可要替朕好好看一看,再替朕要多物色几个干才才行。几个月后,再回京任日讲官。” 林延潮在旁道:“既是陛下钦点,微臣此去应天唯有秉公取士,替陛下拣选有用于社稷,忠贞于陛下之孝廉。” 小皇帝闻言点了点头。 文华殿批阅奏章后。 张四维回到值房。 一进入值房,董中书向张四维道:“阁老,大喜,大喜,从今日文华殿之事来看,申时行是向你屈服了。” 张四维问道:“你从何看出?” 董中书道:“在此之机,申时行竟将林延潮调离天子近前,此举无疑向元辅表示顺从之意。” “元辅你想,若申时行要对元辅不利,那么必须留林延潮在禁中,打探宫中消息,揣摩圣意,如此内外通气,实为可虑。但申时行在此党争愈烈时,却让林延潮赴南京任主考,也是告诉我们,他与我们与冯保之争没有插手之意。” “如此元辅只要专心提防冯保就好了。” 听了董中书之分析,张四维点点头道:“汝言之在理。” 六百九十三章 为难 张四维,董中书没有料到。过几日,冯保的反击即开始了。 冯保的反击,是借由曾省吾,王篆发起的。 曾省吾,王篆二人,授意云南道御史杨寅秋,弹劾吏部尚书王国光六罪。 擅支工部银一万两修理火房,罪一。 取抄没仇鸾家石狮充玩好,罪二。 宴客宣武门楼,罪三。 纳沧州知州张与行所献美女二人,罪四。 勒司务胡诰引疾而以内姻江学诗补之,罪五。 覆用贪副使韩应元不谨知府薛纶受其厚贿,罪六。 这一封奏章,一石惊其千层浪。 张四维尚未及反应,奏章即到了天子手里,最后天子在奏章里批红,王国光欺君蔑法,念系大臣姑落职,冠带闲住。另将胡诰职黜,江学诗削籍为民。 圣旨不交给张四维,而是送至申时行手中。申时行不跟张四维商量,直接一字不易,拟票允之。 张四维没料申时行会‘背叛’自己,顿时大败,王国光倒台。 吏部尚书王国光刚被罢免,没有两日。 监察御史曹一夔,上表劾吏部尚书王国光并元辅张四维。 言王国光媚事张四维,在位时拔张四维的表弟王谦为吏部主事。 这奏章一道连着一道,可见冯保,申时行行事非常有预谋。 先坐实王国光的罪名,再用王国光的罪名,来攻讦张四维,来个一锅端。 弹劾奏章一上,张四维大骇,立即上表愿辞去元辅之位,致仕归田。奏章一上,张四维即返回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动表示停职待劾。 这奏章一上,天子却迟疑了,张四维上任首辅还没有多长时间,立即遭罢黜,朝局不稳啊。 天子犹疑之际,私下里暗流涌动,张四维重贿冯保亲信张大受,徐爵二人,让二人在冯保面前给张四维说好话,自己也是各种赔礼道歉。 冯保于是提出你要保住相位,就让他的同乡梁梦龙出任吏部尚书。 张四维毫不犹豫地答允了。 过了几日,天子慰留张四维的奏章即下来,让他安心佐理不必介意。 张四维受诏后,先谢天子,再乞罢免他云辅之职,并拍马屁道‘上励精图治,(臣)去留皆出独断’。 见张四维如此服帖,天子没有答允他罢免之请,反而再度下诏慰留。 冯保与张四维达成交易,皇帝觉得张四维已是知错了,让张四维重新复出视事。眼见张四维要逃过此劫,曾省吾,王篆却哪里甘心,官场上打蛇不死反被蛇咬的例子,他们可是谨记在心。 于是二人密会申时行,让他出手。申时行却道,天子已是决意要挽留张四维了,你们再弹劾,反而会令天子生忌。 二人不听决定单干,令山西道御史张问达再劾张四维。 见奏章,天子反而大怒,朕的意思已是如此清楚,你们一定要赶尽杀绝吗?于是下诏谪张问达福建运司知事,张四维反而上表请天子宽容,说御史陈词,乃是本分,请天子不要堵塞言路。 天子最后没有降罪张问达,亦觉得张四维宽大。最后这场朝争以梁梦龙任吏部尚书,张四维保住相位而告一段落。 这场朝争,林延潮自是置身事外的。 出任应天府主考,林延潮就从日讲官位上先停职了,朝堂上打得如何你死我活,朝争如何惊心动魄都与他无干。 在这期间,他在翰林院考试。 这考试也只是走个过场,因为朝廷意思是出任考官之人,必须有真才实学,照例要让翰林院考核其文字。 这日林延潮来至翰林院,先去面见了掌院学士沈鲤。 沈鲤先是勉励了林延潮一番,然后道:“以往考官考核不过是走个过场,典型的官样文章。但无论前人如何,在本院的手中,一切就严,若你考核不过,本官会据实向天子上奏,更换主考人选。” 林延潮知道沈鲤并非针对自己,而是沈鲤处事一贯的作风,铁面无私,绝不容情。 林延潮拱手道:“光学士所言,下官记住了。” 然后一名吏员引林延潮至一房内,但见主试的林延潮的不是别人。 正是林延潮的老熟人,翰林院编修,经筵讲官刘虞夔,翰林编修,詹事府赞善萧良有。 林延潮入翰林院来,与二人有点不快,说白了有点梁子。 文官与文官结梁子,不会公开化,一般都是在私下使绊子。 林延潮先向刘虞夔行礼。 刘虞夔是隆庆五年的进士,虽官位比林延潮低,但资历却在林延潮之上。 翰林院里以科为序,同科则序齿,唯有官至五品以上,才能打破此规则。 林延潮为正六品,差五品仅一级,但就是少这么一级,林延潮还需向刘虞夔先行礼。 刘虞夔皮笑肉不笑地道:“吾奉光学士之命,来考核宗海,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宗海不要见怪,说某不念同僚之情。” 林延潮道:“既是光学士之命,那请刘前辈秉公而行。” 刘虞夔点点头心道,我就是等着你这一句。 “请林中允入座。” 林延潮坐在案后,案上文房四宝皆备,一旁萧良有则给林延潮呈上卷子。 刘虞夔对林延潮道:“这卷宗上有十道题目,每道皆是历年各省乡试落选生员所作,请林中允阅后,将每篇违规之处指出,并写下批语。” 刘虞夔与萧良有对视了一眼,心底得计。 以往翰林院考核不过走个流程,都是从以往得中卷子里选出几篇,让考官批改。 但他们知林延潮有过目不忘之能,得中的卷子里必有程文。若有程文,林延潮多半以前看过,如此将批语原封不动的写下来,让他们为难林延潮?所以这一次他们修改规则,这十道题都是他们从以往乡试中落选之题里挑出,以此来为难林延潮。 林延潮听了刘虞夔的话,就知道他出什么的计谋来为难自己。 不过林延潮只是微微一笑,心道这点雕虫小技就足以为难自己了吗? 萧良有见这时候林延潮仍丝毫不乱,不由又补了一句:“林中允,考核时间以一炷香为限!” 六百九十四章 难望项背 见萧良友出面提出如此‘奇葩’的要求,林延潮沉下脸来道:“以占兄,以往考官并没有这么多限制吧。你不是在为难于我?” 林延潮有些动气,萧良有是自己的同年加同咨,就算我们二人以往有过节,你也不用这么抓着不放吧。 一次两次的为难我,真当我好脾气。 萧良友没有恼羞之意,而是向林延潮拱手道:“宗海,你错怪我了。实话与你说吧,你也知我等翰林每三年放一次外差。外差中以考差最优。考差为衡文之典,一科举人三百门生,又有程仪可得。翰苑之中多少前辈翘首以待,但宗海你虽负三元之名,却后来居上,难免人心不服。” “今天我与刘前辈若不为难宗海,那么翰苑中其他同僚,不仅对宗海你有微词,他们恐也会为难于我们二人。宗海既有文宗之名,不如在今日考核中拿出真才实学,让人无话可说,如此也以解我等之难。” 萧良有这么说,刘虞夔亦是点头,这一次应天主考本意许于他,他盼星星盼月亮最后落在林延潮头上,令他只能去边远的云南担任考官,难免心底有怨气。 刘虞夔淡淡地笑着道:“一炷香虽短,但也应是难不倒林三元,否则如何为应天主考。” 林延潮心道,原来如此。 要知道翰林十分清苦,困坐京中,能如林延潮这般轮值内阁,日讲起居,经筵讲官自然是好,既有清贵之名,还算结识大佬,无比风光。 但大多数翰林如刘虞夔,萧良有他们,只能在史局里修书,不仅默默无闻,还全无油水可捞,所以为了生计,翰林都指望着三年一次,外出放差来补贴点。 放差里,也有三六九等。 如作为正使,副使去各地藩王王府册封,也是放差,可路途又远,油水又不多。如果你不想谋反做乱,结识藩王也没什么用处,所以众翰林都不愿去。 还有就是会试房官,廷试掌卷,受卷,虽有清名,也能收得门生,但徒有面子,没有里子,油水甚少。 而唯有外放乡试考官,那可是‘人财两得’。 一科两三百门生,各个都是举人新贵,地方官都有请托,或是程仪相送。而两京十三省乡试,又以北闱南闱最为吃香,因为取中士子更多,质量更高(有钱人多),捞得的油水也更多。 林延潮骤然居上,原来是‘断人财路’,难怪是人人眼红。 林延潮心想,自己担任应天府乡试主考,是张四维,申时行二人‘通关节’所致,这无疑是非常规手段。 若正常按班排序,翰林里按年资而论,身为新科进士不可能得主考乡试资格。就算获得此资格,也不可能主试南闱。 没错,这一次就是申时行有意关照自己,开了后门,如此说来刘虞夔,萧良有的‘刁难’也不算意外。不管他们此举是有意或是无意,都无所谓,自己拿真本事堵住所有人的嘴巴好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态平衡,向二人拱手道:“那么开始吧!” 刘虞夔,萧良有对视一眼,心想此事若换至别人头上,必是不满,或是明明不满,装着一脸云淡风轻。 但林延潮有说话说话,不藏在心底,质询后又能释然,这样平和之心态,远非他人能及。 刘虞夔,萧良有也是对林延潮还以一揖,然后点香计时。 林延潮先取第一份卷子来看。 乡试各种文禁,他作为士子时,早就烂熟于胸了,但作为考官来看却又是另一等心情。 乡试头场有七道题,但考官重头三题四书题。 因此刘虞夔,萧良有也没将七道题都给林延潮改,否则就是林延潮有三头六臂也无法在一炷香内看完,这样就是要将人得罪到底了。 所以二人就将士子落卷里的前三题列为考题。林延潮算了下,按照‘一炷香’的功夫,若抓紧时间,不过恰好将这三十道乡试题看完,绝没有让你回头再看第二遍的功夫。 也就是说,林延潮要改卷必须在第一遍阅卷时,就将疏漏找出,绝没有回头阅卷的机会。 以往乡、会试试卷,得中之文,会送至礼部磨勘试录。所谓磨勘试录,就是看文章是否有违禁,违规之处,若文章有违禁之处,那么一罢黜考生名次,二追究考官责任。 所以林延潮也明白这考官,不是那么好当的,若将来自己被朝争涉及。必有人会想到拿此事,挑自己毛病,在礼部磨勘时拿自己上呈的程文中鸡蛋里挑骨头。 而以林延潮一贯的谨慎,怎么会给政敌留下这个把柄。 所以这十几日他卸下日讲官之职,在家也是为此作准备。正好他的门生中,不少人也是要参加顺天乡试,或者是明年春闱,故而林延潮这几日在家给他们‘免费’阅卷。 林延潮的门生们当然感恩戴德,心想林延潮除了传授事功学,还有这等福利。孰不知林延潮只是纯粹,拿他们的卷子来练手而已。 故而这一次到翰林院,林延潮也是有备无患,底气十足。 萧良有见林延潮没过片刻,就将文字违规之处找出,原来是考生有一字没有避讳,写到了武宗的名讳‘照’字。 但这也是寻常,若林延潮连这也看不出,那才是笑话。 又见林延潮连连下笔,刘虞夔,萧良有疾看,但见林延潮又在第一卷里寻了两处错处。最后林延潮在卷头写下批语,将卷一翻,直接改下一卷。 刘虞夔,萧良有彼此对视一言,心底暗呼林延潮厉害。 这一卷三处错处,林延潮一处不落。 十卷之中,林延潮一卷一卷改过。 改好一卷,刘虞夔,萧良有即拿起卷子,见林延潮标注之错误,与他们之前所改的无二,甚至还有一处疏漏是士子引经据典之误,这说来太小,连他们二人当初都没有察觉,可眼下被林延潮纠出。 刘虞夔,萧良有对视一眼,心想果真这些都难不倒林延潮。但没关系,他们也没指望着,在这里就难住大名鼎鼎的林三元。 待林延潮改至倒数第三卷时,突然停笔。 这时香已是烧得大半,林延潮在此卷上,仍未找出任何错误。 刘虞夔,萧良有不由得意一笑,这一份落卷本有一处错误,但被二人改正了。 人的思维有惯性,前面七卷都有错误,都被找出,但这一卷没有任何错处。改卷之人心底不舒服,定觉得自己看漏了,会回头仔细再看一遍。 当然以林延潮之能,也可能会察觉这一卷没有错误。但重复阅卷的时间就此耽搁了,这样林延潮就无法在一炷香内完成改卷。 这思维定式,就如同在多选题里,突然出现一道单选题。换了任何人都要纠结个老半天的。 二人但见林延潮将这一卷阅后,却毫不犹豫地将这一卷翻过。 这一刻二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了。 刘虞夔拿着此卷不可置信地向林延潮问道:“林中允,此卷你就没看出错来吗?” 林延潮笔下不停,连看刘虞夔一眼都奉欠地答道:“此卷无误!” 林延潮竟如此自信? 刘虞夔以言诈道:“林中允,此卷没看出错处,那么为何被定为落卷?” “没看批语吗?照本宣科,嚼来无味,粗浅文墨岂能中孝廉?” 刘虞夔,萧良有此刻脸上都是写了一个‘服’字。 不仅仅是林延潮慧眼如炬,更因为他这‘批语’落得与当年此卷的考官一般无二。而批改此卷的考官,正是林延潮乡试时的座师‘王世贞’,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眼见林延潮连最后一题,也是写定。 这一炷香恰好燃至最末,林延潮一笑道:“看来还来得及,两位如何?” 刘虞夔,萧良有默然无语。 好一阵后,萧良有叹道:“余年少读书时从不肯服人,见了宗海后方知己为井底之蛙……今日多有得罪,以后吾见林兄,会当面避道。” 林延潮笑着道:“以占客气了,刘前辈怎么说?” 刘虞夔也是苦笑道:“吾也是心服口服,林三元放心,我会如实向掌院禀告,以你之才,即便会试主考官也可胜任。” “如此我们二人也可与其他同僚交代,非我等不欲为难宗海,而是我等为难不了。方才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萧良有也是点点头。 林延潮听二人之言,笑着道:“二位不必客气。” 林延潮走后,萧良有叹道:“当初殿试我为榜眼,他为状元,此我尚不服,一直心存比较之心。今日见他文字,我方知道难及项背。” 刘虞夔安抚道:“良有,你大可不必当真。” “恩师,我说的不是他的才学,而是他的字。其初入翰苑时,书法为诸位翰林之末,而今你看他卷上的字迹,与两年前而较实大有长进。可知两年来他虽身在朝堂,却没有一刻松懈,这份的砥砺学问之功实令人敬佩。这才是我今日自承不及之因。” 刘虞夔点点头道:“说得对,你大以今日之不及,为你他日之所及。” 萧良有道:“弟子记住了。” 六百九十五章 时报初刊 林浅浅产期在即,林延潮正好乘着这段主考任命未下的日子在家陪他。 但即便身在家中,林延潮也没闲着。 这燕京时报的创刊版,马上就要发行。 燕京时报因贴近市井生活,初刊版定以三千份售出,早已被各大书坊预定。这成绩实在太好,要知道事功刊售得最好一期,也不过一千两百份。 眼下林延潮几个弟子都是聚集在他的府内,言谈皆有喜色。 燕京时报的主编卢万嘉,汤显祖二人,眉飞色舞,还有郭正域,陶望龄,徐火勃,屈横江等数人,也是一副我有出力的样子。 卢万嘉笑着道:“京师人口百万余众,能识文断字者不下于十余万,也就是说三十多人就有一人买了我们的燕京时报。” 谈及燕京时报,众人脸上都是笑着。 他们今日将初版先拿给林延潮过目,林延潮若满意,即可立即发行。 林延潮也是点点头,翻阅这初刊,燕京时报第一版记录时政大事。第一版刊题写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令人一醒的大字。 林延潮对卢万嘉问道:“这刊题何意?” 卢万嘉与汤显祖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 卢万嘉道:“此时报乃老师所创,初衷在于‘兴以文教,开启民智’,其意在于让每个百姓都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让老百姓都能关心国家大事。” 林延潮点头道:“善。”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句,也因林延潮当初这一言,几乎成为林学弟子们的座右铭,用以激励自己读书砺学。 好比横渠四句一样的存在。 他们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来作为第一版的刊题,看来这些弟子还挺能揣摩自己的意思。 林延潮仔细看这一版,其中远有先元辅张居正致仕的消息,近有梁梦龙辞朝廷命他任吏部尚书之事,这都是朝堂上的大事,另外还有辽东,蒙古的边事,皆从邸报里摘抄。 这虽与民间报房的邸抄内容虽差不多,但却贴近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主旨。 对这一版林延潮甚为满意,再看第二版,第二版是本地以及天下新鲜趣闻,刊题写得是‘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林延潮笑道:“此句出自苏轼的《上枢密韩太尉书》,甚好,是何人所题?” 众人都看向郭正域,郭正域赧然道:“蒙老师过问,是学生所题。” 林延潮道:“这一版说得虽是市井俚趣,百姓茶余饭后闲谈之事,但亦可增长见闻,博大家一乐,此刊题恰如其意。” 郭正域拱手道:“谢老师夸赞。” 林延潮向卢万嘉问道:“此刊中趣闻从何而来?” 卢万嘉行礼道:“回老师的话,我卢家迁居京师多年,多少有些人脉,下至脚夫,船夫,上至官吏都有结交,几乎也算京城的地头蛇。我放出消息,让他们将这些俚趣之事告诉于我,只要能载于报上,一条可给五十钱。” 林延潮称赞道:“善。” 接着他又看第三版,第三版是财经民生,刊题为‘经世济民’。 屈横江一脸得意地道:“老师,这是我所提,我事功学派主张的通商惠工,反对理学,法家所坚持‘重农抑商’之策,而经世济民,则将财经民生之事,拔高至经世济民之用来。” 卢万嘉道:“我卢家也有不少生意场上的朋友,他们深感写给商人所看之文甚少,此版正是他们所喜。” 林延潮笑着道:“甚好,经世济民,合起来就是经济二字,我看此版名可为经济。” 听林延潮这么说,卢万嘉,郭正域等人都是喜道:“我们方才还在争执此版名,眼下有老师一句话,这经济二字再是恰当不过了。” 林延潮笑着点了点头。 第四版文章八股,诗词,刊题为‘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这版乃读书人砥砺学问之处,所以用王安石这句话来激励读书人,也是比较恰当。 林延潮看后再看到第五版第六版经学,刊题为‘君所行所言者若明鉴矣,他人之所观皆由此来’。 林延潮不由眉头一皱问道:“为何用这一句?” 见林延潮相询,众人都是不说话,似有几分难以启齿。 郭正域道:“老师容禀,经学乃我时报重中之重,此版我等打算以‘学与道合,人与德合’为刊题,但汤前辈却表示反对,故而我们折中用了这一句。” 林延潮闻言道:“这是当然,学与道合,人与德合八个字乃事功学派之宗旨,然而经学这一版,乃是百家争鸣之用,理学,心学,甚至儒学以外之学都可载入,非事功学派一言堂,怎可以‘学与道合,人与德合’为本版刊题呢?” 听林延潮这句话,屈横江,郭正域,卢万嘉等人都是面露惭愧。 郭正域先起身向汤显祖行礼道:“非恩师一句话,怎知汤前辈之苦心,前几日言语冒犯,在这里向你赔罪。” 郭正域说完,屈横江,卢万嘉都是向汤显祖道歉。 汤显祖也是避身道:“不过学术之争而已,各位的话实不敢当。我主张的知行而一也只是心学一家之言。” 林延潮见此众弟子知错能改,与汤显祖和好,心底十分欣慰。 顿了顿林延潮又道:“不过君所行所言者若明鉴矣,他人之所观皆由此来这一句,吾觉得欠佳。” 众弟子们一并道:“我等也以为不妥,恳请老师赐教!” 几名弟子一并请教。 林延潮略一思索,然后道:“我以为,不如取‘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这一句出自四书里的大学,是个读书人都知道,众弟子不觉得有什么出奇之处。 林延潮解释道:“这一句大家耳熟能详,但意思非简单,我创燕京时报,意在学者大儒不觉得浅薄,村夫妇孺也不嫌其高深。每日所知所得皆可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弟子们这才恍然一并道:“老师,受教了。” 六百九十六章 行贿 见林延潮说,学问不在于论各家之长,而在于每日所知所得皆可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众弟子都是醍醐灌顶。 郭正域道:“何为新,康诰有云,作新民。如何兴以教化,开启民智?我就在于‘新民’二字。” 作新民正是大学里对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注释。 陶望龄道:“新,乃自新,使民更新;教民向善。” “还有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徐火勃亦道。 屈横江起身来颂道:“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屈横江颂得是,诗经里的文王,这一句也是大学里‘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注释之言。 “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 众弟子们随着屈横江颂至,面色认真,言语中诚恳,兴起而颂,喜而歌咏,悠然似见到古人之风。 林延潮亦是点了点头,抚膝低声随声低颂。 屈横江念毕,众人都觉得意犹未尽。 一并认为用‘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九字作为经学的刊题再好不过了。 汤显祖道:“吾以为虽说学问不在于论各家长短,但理不辩不明,古人有云,两刃相割,利钝乃知;二论相订,是非乃见。经学这一版还是以各学派争鸣为主。” 林延潮点点头道:“善,正是如此,只是本报立场,不偏不倚,持中而讲,让各派在本报争辩,不作评判,至于立论高下,让读者自见。” 卢万嘉笑着道:“这一次我们时报,多亏了有汤前辈这等贤才帮忙,这才走了许多弯路。如连载小说中的紫钗记,因选自霍小玉传。这霍小玉传京师百姓是耳熟能详,故而不少书肆老板见了都很喜欢,故而这一次才售得三千份。” 听卢万嘉夸奖,汤显祖谦虚了几句。 屈横江拍腿道:“什么汤前辈,多客套,我觉得以后都叫汤主编好了。” 堂上一片笑声,汤显祖也是露出赧然之色。 见弟子们一起共事时,唯有学术上争执得面红耳赤,但私下共处时却其乐融融,林延潮欣然点了点头。 他们用力做事的干劲,脸上勃勃的生气,这才是古之士风,读书人的进取精神。 林延潮转念想到当今朝堂却有些灰心。 眼下张居正去位不足两个月,因国库充盈,边事无忧,又是高压之后的松懈,朝堂上高层中张四维,冯保为了权势明争暗斗,至于其他官员不要忙着站队,就是置身事外,官场难免也有了几分安于享乐,懈怠于事之风。 林延潮记得明朝就是在这样一片风花雪月,末世繁华中,渐渐走向衰亡。 而西方文艺复兴后,列强已是开始奋起直追,将明朝渐渐甩在身后。 或许几十年之后,林延潮会随着时代同朽,士风同化,又或许自己能作些什么,改变什么。 就在林延潮出神之时,陈济川走入屋内至耳边与林延潮说了几句。 林延潮听了与众人道:“我不日要去应天为主考,不在京师。而燕京时报的事,要靠你们来办了。” 众人一并道:“请老师放心。”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走出屋外。 屋里众弟子们行礼之后,脸上都是喜色。 屈横江道:“老师这一次去应天又不知道要收多少门生。” 卢万嘉道:“江南多文才,此番老师事功之学,可以道南了。” 众弟子们知林延潮要去任应天府主考,都是颜面有光。 林延潮来至书房,但见屋子里有几份的名帖。 林延潮随手取过一件但见是蝇头小字,细书于青面手板,下面写着年侍生河间府推官潘静敬贺端午之喜,芹献大衍一部,密云龙茶一斤。 官场上同年间投刺,一般自称年弟。 但是若同年宦途显达了,二人身份不匹配了,那同年在名刺里就要敬写‘年侍生’或者是‘年晚生’。 若是再恭敬几分,则连‘年’字也不能说,直接称‘侍生’或‘晚生’,而且在书末都要列衔。 这潘静是林延潮那一科的进士,后去任河间推官。 二人以往也有书信往来,多是节礼问候。 但以往潘静自称是‘年弟’,但今年却自称起‘年侍生’,大约是知道自己任日讲起居官的消息后,才改了称呼。 至于大衍,大衍之数五十,则是纹银五十两的代称,文人嘛,就算行贿也是雅致之事,直接说不好听,当然要编上些文雅的词。 往常若几两银子也就算了,林延潮以往也不是没揣入腰包过,但这一次五十两,可不是一般的孝敬。还有这密云龙茶也是珍品。 外官给阁老,尚书的贺仪,才到这个数的。这潘静备上这厚礼,必是有事相求,还是问明白的好。 林延潮对陈济川问道:“他所求何事?” 陈济川道:“他来府上投贴的下人说,他有一弟弟为淮安府生员,品学兼优,恳请老爷在今科南闱时关照一二,他潘家上下感激不尽。若事成事后还有厚礼。” 林延潮不由皱眉道:“这南闱主考的圣命未下,我也未出京师一步,这就有人来上门钻营了。” 陈济川禀道:“老爷,你任应天主考之事,于官场上并非秘密,稍一打听就知。” 顿了顿陈济川道:“老爷,这礼咱们收不收?” 林延潮想了想道:“眼下我身为禁近之臣,不知多少人眼红,而且此去应天,我又答允过陛下秉公取士,不为私请,眼下尚不用因此小利而坏了大节,故而此礼不可收。” 陈济川道:“可是这潘推官一贯对老爷甚是恭敬啊。” 林延潮道:“同年馈赠,也是官场常礼,却之确为不友。我也不是要博那清廉如水的名声,如此你告诉来人,就说这密云龙茶我就收下,但这五十两尽数退回。” 陈济川称是。 林延潮又取了一封名帖来看,原来又是一名请托自己在应天乡试中关照其家人的官员来信。 这里面有的人是托同年,同乡,同僚的关系,有的则是没有关系,也要强行与你发生关系。 六百九十七章 再见胡提学(两更合一更) 京官穷,翰林更穷,故而素有穷翰林之说。 如林延潮正六品俸禄,朝廷给俸明面月俸只有十石,加上各种公费补贴,‘年薪’也不过百两。 百两对于中产之家而言,很不错了,但对于京官却是不够。 王世贞就提他任京官时,一年花个六七百两,勉强只能算个温饱。 故而一句话‘大小京官,莫不仰给于外官之’。 如何仰给,名目种种大约是,炭敬,冰敬,别敬,喜敬,年敬,节敬等。 如林延潮手中一堆拜帖,大约就是官员们所送就是别敬(京官外出办差,别人给路费),节敬(端午节马上到了,意思意思)。 林延潮听陈济川说,今日上门送礼的几乎被府门前那条街都堵了,不由大是头疼。 眼见面前如此多名帖,林延潮也懒得看了,让陈济川念给自己听。 陈济川道:“老爷,此乃你翰林院同僚黄凤翔送的别敬,一共纹银八两银子,还有葛布袍一件。” 黄凤翔是林延潮老朋友了,这一次自己去应天主考,他相赠礼物,也算是朋友往来之意。 林延潮点点头道:“鸣周兄有心了,他身在京中,日子也不富裕,他不是爱喝茶吗?家里的六安茶我记得还剩一罐,你取了命他下人带了送至府上。” 陈济川称是一声,吩咐人办了,又抽出一封名帖。 “老爷此名帖为山西巡按张又定送的别敬,赠耳顺一部,恳请与老爷你当面一晤。” 六十者耳顺,就是六十两银子。 林延潮皱眉道:“这张又定我与他从未有往来,为何赠此厚礼。” 陈济川对着名帖念至:“老爷,张又定在信中说,他曾担任过江苏省某县知县,其县丞的师爷乃泉州人士,师爷的三叔亦曾在洪塘住过,与老爷你家隔着一条街,故而与老爷你有半个乡谊。” 这就属于没关系,强行发生关系。 “我洪塘老家,就一条街,哪里来的隔壁街,”林延潮没好气地道,“竟这等挤门缝的本事,一见面就封六十两,必又是请托,好言替我拒之。” 陈济川又抽出一封名帖道:“老爷,这是内阁张中书的名帖,他引荐应天府胡员外求见一面。信中言胡员外的三个儿子都为南国子监贡监,今年赴乡举,恳请你关照一二,另奉节敬两百两,燕窝一盒,信中言若是老爷你取一子,再送两百两,若三子皆取,就送纹银六百六十六两!” 六百六十六两,这真心666。 林延潮道:“帖子退回,不过张中书与我交情不薄,我会附信一封,改日再往他府上拜会。” 片刻后下人回禀道:“张中书下人回禀老爷既是不收此金,那这盒燕窝还请收下。” 林延潮眼睛一眯对陈济川吩咐了一句。 陈济川出门后,片刻即向林延潮回禀道:“老爷果真神机妙算,这燕窝盒底放着三张永丰祥票号的银票,张张都是一百两。我已是替老爷拒收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陈济川拿取一名帖,正要念时突停住了。 林延潮突见陈济川神色神秘问道:“怎么?” 陈济川拿着这封名帖道:“还有一胡商送来一对波斯美女,呈给老爷。” 波斯美女?还是一对? 当时明朝上层,颇喜波斯美女,纳胡姬入室,也是风流之事。 “这胡商有何请托?” “没有,他只是说想结识老爷而已。” 陈济川心想,林延潮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恐怕会答允。 林延潮寻思道:“我忽想起京城的胡商与御用监来往颇近是吗?” 陈济川道:“是,有这么说。” “我记得穆庙在时,太监孟冲就曾送一波斯美女,深得先帝喜欢,还被封为宸妃,”林延潮道,“这胡商八成是冯保的人,替我拒了。” 下面几封名帖,若贽敬太贵的,林延潮就拒了不要。 这给贽敬是重官阶而轻交情。如送三辅臣,几百两都不嫌多。 林延潮听说有位同年给某阁老送礼,第一次奉上两百两银子,对方都不出来一见。 第二次奉上三百两,也只是见了个面,谢都不道一字。 至于林延潮因是天子近臣,外官常有送贽敬的,但他这品级的,一般几两至十几两这样就封顶,但再多就另有意图了,这就不收了。 这才刚看完手上的帖子,然后又有人送来一帖。 林延潮不由心道,这简直没完没了了。 陈济川取了念至:“老爷,此名帖乃浙江参政胡定送得,只有一封帖子,没有携礼。” 林延潮讶道:“什么?胡恩师?” 陈济川也惊讶道:“恩师?我记得老爷你几位座师,案师中没有姓胡之人啊?”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这你有所不知,这位胡恩师,原曾任过福建提学道副使,一省督学。他当年观风洪塘社学,曾收我为门生,后来确听说他右迁为浙江参政。” 陈济川恍然道:“原来如此,老爷,这胡……胡大人,虽只送了帖子,但人就在府外。” 林延潮讶道:“还不早说,先请他至堂上宽坐,我更衣后立即就去。” 于是林延潮将身上燕服换下,穿得郑重其事后迎出门外。 到了厅堂,林延潮但见一位老者穿着一身半旧的缎面棉袍,正安坐喝茶,不是胡提学是谁。他与十年前变化却是不多,仍是温润儒雅,有德长者的作派,身旁跟着一位师爷,他的面孔有几分相熟,正是当年胡提学身边的许姓幕客。 林延潮快步迎至堂上,向胡提学执弟子礼道:“不知老师驾临,有失远迎,弟子林延潮拜见。” 胡提学笑呵呵地起身搀扶道:“你眼下乃当今状元,与当年不同,此礼可不敢当。” 林延潮坚持道:“当年若非有老师,哪里有弟子今日。” 胡提学见林延潮如此念情,笑着点了点头,让林延潮施以全礼。 胡提学身边那位许姓幕客也是向林延潮行礼。 林延潮还记得自己当年上门来找胡提学,都是对方接待。当时自己一文不名,不是求胡提学办事,就是上门送上节仪,对方面上客气中带着三分敷衍。 林延潮对许姓幕客道:“许兄乃是故人,不必多礼。” 许姓幕客局促地道:“不敢当,状元公乃朝廷大臣,许某岂敢不向状元公致礼,贵贱有别,状元公称许某贱名忠钦好了。” 林延潮也没坚持,当下请胡提学上座,自己陪在下首,许忠钦就侍立在旁。 胡提学打量林延潮一番,然后叹道:“这一别就是十年,老夫还记得当年在福建督学任上,与你结缘,那时你乃是少年,而今三元之名,天下皆知。而老夫也在浙江任上已是六年,真是岁月倥偬。” 见胡提学念及别来之情,林延潮亦道:“,当初学生不过是山村小童,幸蒙老师青眼,学生一直盼能与老师重逢,今日终于得愿。” 胡提学笑着道:“老夫身为一省督学,为国举才,乃应有之意。你小小年纪,有如许才华,这等神童老夫怎会错过,此乃本职之事,实没有半分私心。后你中了状元,老夫庆喜自己总算有几分眼光罢了,也未向外人宣扬一句你乃吾当初门生。这一次来京听坊间相传,说你放了南闱主考可是真的?” 林延潮心想果真这事已是成了公开秘密,当下道:“回老师的话,确实如此。” 胡提学捏须点了点头道:“衡文之典朝廷向来不会轻授,老夫为官几十年,以未主持过乡试为一生之憾,而宗海得蒙圣眷,切切珍惜,不可辜负圣意,此去应天当思天思地思君思民,持秉公之道,为国举才。” 林延潮称是道:“学生记住了。” 林延潮本以为胡提学亲自这一次上门来,也是请他在应天府乡试中关照他的家人。胡提学对他有旧恩,若他亲口提,林延潮倒真有几分为难了。但显然胡提学并没有这么想,却令林延潮有些意外。 想到这里林延潮随口问道:“那老师这一次入京作何公干?” 胡提学笑了笑,一旁许忠钦插话道:“朝廷外官三年一考,需入京朝觐,东翁在参政之位任至六年,今年是第二次入京朝觐。” 胡提学道:“是啊,老夫乃嘉靖三十五年诸大绶榜进士,三年前入京同年尚有数人,这一次老友凋零已无旧人,本以为无处话聊,却见到宗海你,不由令老夫颇感人事沧桑,令人寻味。” 林延潮笑着道:“这倒是学生荣幸了,只是老师已为藩司大员,六年任满,再晋一步应是藩台,臬台。” 许忠钦在旁道:“是啊,但拔擢陟升之事,也需朝中有人才行,这一次老爷来京,旧友已是不多,也不知找谁。状元公在吏部那可有朋友?” 林延潮听了寻思,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乃张居正的同乡,但眼下张居正已不是首辅,若谋升迁确也麻烦,自己也不好开口。 胡提学听了对许忠钦道:“诶,你这不是让宗海为难吗?老夫大计一等,四格皆优,吏部还不肯为老夫升迁吗?” 林延潮才想胡提学找上门来。 大计一等,四格皆优,这对于外官而言,当然是十分优秀。按朝廷律令,是应给与升迁的。 但规矩是规矩,但上面没有人,不去疏通门路,自有人会想出借口卡你,让你升迁无望的。 如大清官海瑞任知县时,到了上京朝觐之年时,曾向地方科派二百四十两银子作贽敬之费,其中九十两给了府衙及布按二司。 有人就拿此说海瑞拿这一百五十两行贿京官,说海青天原来也有行贿之时啊。但一百五十两银子,别说行贿京堂了,连下面的胥吏都不放在眼底。勉强够最低标准。 若真一两都拿不出来,人家连门都不给你进。对于连两斤肉都吃不起的海瑞,那人拿这说事,也只能说他不知国情如何。后来海瑞升任户部云南司主事,也不是这一百五十两起了作用,而是当时任吏部文选司郎中陆光祖,为人秉持公正,能擢廉能官吏,故而海瑞才得升任。 林延潮连忙道:“老师误会了,学生在吏部也有同年同乡,可藩臬之职乃是封疆大臣,需天子,阁部,吏部同批,非独吏部所能决之。” 一旁许忠钦问道:“状元公乃内直之臣,能参赞枢密,应是认识不少宫中贵珰,你看看是否可替东翁引荐一二。” 这话林延潮不好答了,宫里几位贵珰,冯保他肯定是不能找,张宏素来清正,向他行贿肯定是不行了,倒是张鲸风评不错,对于外官所求只要钱给到位了,一定帮你把事办成。 可是虽说自己在内廷与张鲸关系还不错,但此人除了钱以外,是六亲不认,若要他给胡提学活动,没有足够的钱是打动不了了。 林延潮道:“宫中贵珰我倒熟识几位,只是……” 胡提学听林延潮这么说,立即猜到他的言下之意,对许忠钦点点头。 许忠钦到外面拿了个不起眼的大皮袋进屋。 胡提学示意许忠钦打开皮袋,林延潮见了倒吸一口凉气,但见皮袋里满满的都是珍珠。这些珍珠大小巨细不等,但几乎都有豆子那么大的。 珠光洁亮,晃人眼睛,而许忠钦拿手伸进袋子里抄了抄,珍珠哗啦哗啦地从他指缝里落在袋中,甚是悦耳好听。 胡提学喝着茶,淡淡地道:“一点乡土之物,本是不怎么入宫中贵珰之眼,所幸是此次来京,带了数斗,应是能令贵珰满意。宗海,只需替我引荐,下面的事我自会办妥。” 见胡提学如此,林延潮顿觉得陌生了许多,当年那敦厚长者,有德师长印象,有些模糊起来。 林延潮向胡提学道:“陛下身边的张鲸,老师可还记得。” 胡提学与许忠钦对视一眼,露出惊喜之色。 许忠钦笑着道:“原来是张珰,听闻他甚得陛下信任,与大司马也是兄弟相称。” 胡提学道:“听闻张珰虽为内监,但颇有文人风骨,老夫一直相敬,可惜缘悭一面,若是宗海能替老夫引荐,也不虚此来京一趟。” 六百九十八章 顺水人情 林延潮在明人笔记里看明末官员行贿。 里面有一段说,广东,浙江的官员,常以珍珠贿京官,不以升计,是以斗来计算的。 此珠为合浦南珠,若珍珠大者,一颗可值百两。而朝廷五年一采,为天下奇珍,朝廷贡品。 纸上得来终觉浅,今日胡提学则是给自己上了一课。 林延潮心底却难以将眼前的胡提学,与年少时那仰望的蕴藉博雅老者合在一起,于是垂下头道:“既是如此,学生这就替老师安排。” 胡提学察言观色却见林延潮神色淡了几分。 胡提学微微沉吟有了决定,旁顾正见案上有一瓷盘,盘上承着木瓜蔬果,他挥了挥手示意许忠钦退下。 许忠钦走后,胡提学将瓜果取下置于案上,将空盘往皮袋里一插。他抄出一盘珍珠后,放在案上。 因装得太满,还有数颗掉落在地,胡提学却也丝毫没有去捡的意思,就端坐在那看林延潮的反应。 几十颗豆大的珍珠,在盘间晃动,珠光宝气,摄人魂魄。 林延潮目光从珍珠上收回,迎上胡提学的目光问道:“老师这是何意?” 胡提学捏须道:“你虽是我学生,但老师也没有空手上门的道理。” 胡提学这一盘之珠虽不过豆大,大约在好几百两。当然依他说带了数斗珍珠而来,那值数万两之巨,所以这一盘珍珠于他言真不算什么。可是这盘珍珠对林延潮而言,数目却颇大,数倍于他的年俸。 林延潮想到这里,将盘子一推道:“老师,此这礼太贵重了,弟子不能收。” 胡提学笑着道:“老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宗海你身为京官,平日甚为清苦,这点薄礼略作补贴之用。这是老夫的一点心意,你我师生一场,亲如一家还需如此见外吗?” 林延潮连忙道:“老师你误会了,你对学生恩同再造,你朝觐之事,学生不过稍尽绵薄之力,若收了你的珠宝,此事传了出去,弟子不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说学生是忘恩负义之徒。” 胡提学温和地笑着道:“谁说老夫是托你办事了?老夫已与你说得很清楚了,就是你我师生之间的馈赠,你身为京官,日子过得寒碜,老夫帮你一把又如何了?你切不要多心,安心收下就是。” “即是馈赠,那也是该学生孝敬恩师才是,怎敢劳恩师给学生,学生实在惶恐。” 胡提学见林延潮仍是坚持不肯收,脸上笑容渐去然后道:“宗海,你不肯收,是嫌弃此珠来路不明?怕有辱你的清廉之名?” 见胡提学沉下脸来,捏须盯着自己,林延潮略一思索,强笑着道:“老师,学生何尝有什么清廉之名?既是老师这么说,学生纳之就是,只是于老师不免有愧疚之意。” 见林延潮服软,胡提学闻言点点头,又恢复了笑容:“不过一盘珠而已,算不得什么,汝不曾外放,不知外官行止……此中不好细说,只是你内心不需因此妨碍就是。” “是,”林延潮笑着道,“学生只是想起老师往日在闽时恺悌爱人,敷教以宽,闽中士风为之一变。” 胡提学摆了摆手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这些事不要再提了。” 林延潮笑着道:“学生怎么能不记得,老师在闽中政声清明,士子们至今犹有颂之。老师擢浙参政时,弟子曾往府上拜别,当时老师还赠学生手书,手书里要弟子努力用功,却不可拘于举业,清介孤直,未必高第,却能立身。这一字一句,学生都记在心底呢。” 胡提学怫然道:“宗海,你说来说去,还是在拿话在刺老夫是么?京城居大不易,你能住此华宅,可是清介孤直?” 林延潮道:“不敢,弟子只是在以五十步言百步。” “你……”胡提学见林延潮如此说顿时僵住,深吸了一口气,“宗海你还不知吗?海瑞都曾说过,朝觐之年,为京官收租之年,朝堂风气如此,老夫有什么办法?” 林延潮拜下道:“学生并无他意,只是恳请老师听学生肺腑之言,老师尚是参政已是得数万两金贿进藩司,若他日得藩司,岂非能以数十万金贿得督抚,此皆民脂民膏。老师教诲之恩,学生一生不敢忘之,正所谓父有诤子,则不陷于不义,老师如父,故而学生斗胆谏之,恳请老师能听我一言。” 胡提学见林延潮这般,亦长叹口气将林延潮扶起身道:“宗海,你为官日子尚浅,尚有赤子之心。这几年老夫也曾扪心自问。商贾逐利,故家财万贯,但只是商贾而已,但是你我为官,寒窗苦读几十年,得进士出身,若整日想着捞钱,干与商贾一般逐利之事,那么朝廷之社稷,就真没有希望了。” “可当今吏治败坏已是如此,外官没有金银贿赂,能够得官吗?老夫与其守皓皓之白,不蒙世俗之尘,但不如抱残守缺,搅浑其泥而扬起波,只饮其酒而不食其糟。老夫知你以为我在矫饰,但吾所言非虚,这一次你若帮老夫得以升迁,所得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若你不愿帮忙,那也罢了,老夫不会怪你,另外找人请托就是。” 林延潮喜道:“老师这么说,学生当然信之。请老师放心,引荐张鲸之事包在学生身上。” 胡提学见此露出喜色。 胡提学离去后,陈济川从壁后走出,先看案上一盘珍珠。 陈济川向俯身在堂上捡珍珠的林延潮问道:“老爷你信胡参政的话?” 林延潮捡好珍珠尽数放入盘中,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吾又不是御史,就算我是御史,又不能大义灭亲弹劾自己老师,如此自绝于官场矣。故而只能当面犯颜,宁可得罪老师,也要规劝,尽弟子之义。但引荐之事,乃是老师所托,不能推辞。” “再说引荐张鲸,对我也是有利。” 陈济川笑着道:“当然这金银珠宝,人人爱之。” 林延潮不由笑着道:“你只见得短利么?几十颗珍珠何足道哉?眼下我正愁无门路结好于张鲸,这一次老师请托,正好与我作顺水人情。” 六百九十九章 重回禁中 林延潮眼下虽没有侍直,但要见张鲸一面却是不难。 林延潮知张鲸有一处私宅就在崇文门附近,外官有事求他,张鲸都是在这私宅里接见的。 所以林延潮这日就与胡提学来至了张鲸的府上。 将胡提学引荐给张鲸后,在看过他价值好几万两的珍珠后,张鲸当面应了胡提学,帮他活动广西右布政使之职。 胡提学当然是大喜过望。 参政乃从三品,布政使则是从二品,一名外官能作到方伯,基本也算可以满足了。至于巡抚,总督,则是很难奢望之事。 于是胡提学对张鲸千恩万谢,张鲸却很矜持,淡淡说了两句,就打发他走了。 胡提学走后,张鲸却是将林延潮留下。 端过人参茶漱口后,张鲸一脸疲倦地靠在了坐塌的软垫上,懒洋洋地对林延潮道:“其实你这恩师已是上门来数趟了,这一次若不是看在林讲官的面子上,咱家还懒得见他呢。” 林延潮微微讶异,原来胡提学早就找上张鲸问道:“难道张公公看不上这些?” 张鲸摇了摇头道:“这数斗珍珠虽值得几个钱,但拿在手中又不能吃又不能嚼,咱家喜欢的真金白银,其他的一概不要。咱家也叫人暗示了几次,让他兑成金银,但你这老师就是舍不得这其中的花费,定要送珍珠上门,如此咱家岂有好脸色给他。” 林延潮算是明白了,咱们张公公是个很有节操的人,收黑钱只认准人民币,不要美元。 林延潮心想,这么说人情没送给张鲸,反而让自己欠张鲸人情了。 林延潮道:“如此倒是承了张公公的情了。” 张鲸笑着道:“哪里的话,若不是你老师,哪里能劳林讲官大驾光临寒舍呢?咱家想与林讲官亲近很久了。” 看着脸上扑着白粉,尖声尖气地与自己说话的张鲸,林延潮不由气鸡皮疙瘩,面上还是笑着道:“在下若早知道张公公如此欢迎,早就来府上唠叨了,其实在下对张公公也很是投缘。” 正在说话间,一名下人进门对张鲸道:“府外陕西来的一名参将求见。” 张鲸皱眉道:“没看见我这里有贵客在吗?” 下人道:“这参将封了五百两银子。” 张鲸冷笑一声道:“就五百两银子也想上门,前几日有个鸟御史弹劾我,说我张鲸一千两见面,两千两吃茶,三千两喝酒。好,这规矩我没想到,他倒替我操心了。你就拿此与他说一说。” 下人称是一声走了。 张鲸满脸嫌弃,回过头来与林延潮道:“林先生,你给评评理,咱家白日鞍前马后伺候圣上,晚上回到府里,还要马不停蹄地接见朝廷官员,连与人说说话都不得功夫,你说咱家为这大明的江山社稷都操劳到什么份上,我容易么我?” 林延潮一脸诚恳地道:“张公公真是辛苦了,你要千万保重,别累坏了身子,圣上与朝廷都要仰仗着你呢。” 张鲸摇了摇头道:“哪里的话,咱家就是操劳的命,林讲官,你是陛下最亲近的大臣,按理说你我早就该多亲近亲近了。这一次你肯来府上拜访,是拿咱家当朋友。你拿咱家当朋友,咱家也拿你当朋友。” 林延潮道:“蒙张公公看得起,这是小弟荣幸。其实这一次前来,是有事相求于张公公。” 张鲸一听露出了‘我早就料到’的笑意:“林讲官竟有事求于咱家?你有申老先生不拜,为何来求咱家呢?” “因为此事我恩师不会答允。” 张鲸听了点了点头笑着:“莫非林讲官要改换门庭不成?” 林延潮失笑道:“张公公何出此言?改换门庭乃官场大忌,实话与你说,我此来是求张公公,让我重任日讲官。” 张鲸一听讶然道:“林讲官,乡试主考这么好的机缘,你却不愿去,为何要回到御前呢?” 林延潮笑着道:“张公公,我自有我的苦衷,恩师好意,不欲让我参与朝争,故而让我先远离朝堂数月,但我不忍。” 张鲸听了叹道:“原来申老先生将林讲官调离禁中之意是如此,但你如此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新意。与你说句掏心窝的话,眼下朝堂外看纷争停歇,但实则凶险。连咱家都是自身难保,你若是能在此刻远离朝堂,就尽快离去,待局势平定了再回来,安安稳稳地当你的林三元,岂不美哉。” 林延潮听得出张鲸这番话,确实是好意相劝,心底有几分承他之情。虽说人家是奸佞之臣,但待自己实是不错。 林延潮叹道:“小弟何德何能,遇上张公公与恩师这等善人,这关心爱护之意,小弟一辈子记在心底,以后慢慢报答了。只是眼下朝局越是危险,我越不能在此风大浪疾之时远去。故而还请张公公帮我一二,小弟是否还有机会重返禁中?” 张鲸显然不相信林延潮这番话,不过也知他不会与他说实话:“机会是有的,你这半月未侍直御前,陛下念了好几次你的名字,总是道林卿家在就好了。我看陛下是真舍不得你走,有意不让你去应天为主考。” “你既有此心,那么咱家就帮你在陛下身旁敲敲边鼓,至于成与不成,就要看圣意如何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感慨,小皇帝对自己真是不错,这也难怪为何张鲸如此用力与自己交好。于是他笑着道:“张公公能帮小弟这个忙,小弟实感激不尽了。” 张鲸笑着道:“你我既是朋友,咱家如何不帮你,唯有内朝与外朝和睦,陛下才会耳根清净啊。” 林延潮听了不由一笑。 正待林延潮要告别时,突一名太监急匆匆地赶至张鲸府上。 张鲸见对方如此匆忙,不由斥了一句:“如此惊慌,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这太监道:“禀公公,小的该死,宫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张鲸见对方欲言又止道,“这位林讲官是我好朋友,有什么话当着他面说来也是一样。” 这太监方才道:“禀公公,宫里传来消息,恭妃马上就要生了!” 闻言张鲸与林延潮都是吃了一惊。 发个单章解释一下,最近主角行为 对于胡提学的事,看大家都说主角行贿都可以,为什么他行贿不行? 首先,不要拔高主角道德水平。 其次,胡提学与主角行贿有什么不同。用句书友的话来说,看惯了人工珍珠,就觉得珍珠不值钱了。 胡提学行贿用的合浦南珠,合浦南珠有多贵重,大家可以百度。而且合浦南珠是出产自广东,绝非胡提学口中所说什么乡土之物。 行贿是明朝官场陋习,每个官员都免不了。 海瑞上京也向民间科派了两百四十两银子,但是否因这点就说明海瑞不是清官呢? 同样胡提学上京拿着从民间收刮来的价值几万两的珍珠,能否能拿当时官场的普遍陋习来说,胡提学就不是贪官呢? 关于这一点,其实不仅大家很困惑,很多官员们都很困惑。这是一个千百年来,大家都无法解决的官场问题,没有一个绝对的答案,各人有各人心底的标准。 主角也有主角心底的标准,是不是就不能以五十步百步的要求,劝诫胡提学一番呢? 其实胡提学这个只是一个引子,历史上张居正被抄家时,从家里抄出二十万两白银。大家说张居正是不是一个好官? 希望大家在书评区里发言,我想看看大家的意见,纠正下我观点里不对的地方。 最后摆碗求票!各种求,恳请大家支持下吧! 第七百章 皇子 第七百章皇子 在几个月前,宫里还未有恭妃这称呼,只有一个王都人。请大家搜索看最全!的小说 后经李太后,林延潮以及众大臣的力谏,小皇帝终于承认了这位身怀龙裔的王都人。 礼部议其封号‘恭’字,最后宫内宫外称王恭妃。 王恭妃的寝宫外。 宫女太监十分繁忙,来来去去。 冯保,张宏,张诚,以及匆匆赶来的张鲸等十几位宫里贵珰,都侍在寝宫门外旁,焦急地等待王恭妃的动静。 天子大婚数年,虽有公主,但一直没有皇子。 王恭妃身份虽是低微,但若诞下皇子,那么无疑是天子的皇长子,那是朱明王朝的大喜事。 此刻李太后在佛堂里念诵佛经,而冯保等众太监都是焦急地等待着。 而此时宫外,林府之中。 林延潮从张鲸返回家中。 林延潮刚走进府中,但见于伯与好几个小人打着灯笼,正焦急地赶了出来。 林延潮问道:“于伯为何如此焦急?” 于伯见林延潮惊喜地道:“老爷你回来真是太好了,夫人看样子是要临盆了,我慌得六神无主呢。” 林延潮脑中顿时空白了片刻,然后立即对展明道:“展明,你不要栓马车了,立即前往王稳婆家中,将她立即接至这里来。” 展明称是一声,立即驰马车而去。 吩咐完后,林延潮立即赶至府中,同时心底想这也太巧了,宫里王恭妃要生了,林浅浅也要在这两天。 此刻王恭妃的寝宫里。 一声婴儿的啼哭响来。 宫外众翘首以盼的太监都是神情一凝,脸上又惊又喜。 冯保精神一震对左右道:“声音如此洪亮,莫非是皇子吗?” 冯保脸上涌起喜色,就在这时宫里的太监,飞快奔出禀道:“宗主爷大喜,大喜!” 冯保抓住这太监问道:“是带把的?” 这太监叩头道:“回宗主爷,是带把的,带把的。” “真的?”冯保不敢置信,又追问了一句。 太监眼角带着泪花道:“是真的,若小的有一字虚言,你砍了小的脑袋。” 冯保一听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旁内监张大受道:“宗主爷,此乃大喜啊!大喜啊!” “是啊!” 冯保声音哽咽,然后转过身噗通一声朝太庙跪下,嚎啕大哭道:“先帝啊!列祖列宗!你听见的吗?你们听见了吗?皇上有皇嗣了!此我大明之福,苍生社稷之福啊!” 冯保之后,众太监也是跟着他朝太庙磕头,一并大哭其来。 唯独张鲸朝阶下一名太监使了个眼色,这名太监立即飞奔而去。 而在王恭妃的寝宫里,太医,太监,宫女都向她贺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这是陛下的皇长子啊,将来有望继承大宝呢,娘娘你以后要母凭子贵了,咱们在这里给你道喜了。” 说完寝宫内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王恭妃却是爱怜看着一旁沉睡中的儿子,却是泪如雨下,半响后方道:“本宫不求他继承大宝,只望皇儿他平平安安。” 众人都以为王恭妃是低调,连忙道:“娘娘这是哪里的话,陛下此刻定是欢喜得不得了。” 而在宫外,众太监则是扶起冯保道:“宗主爷,这是喜事。咱们赶紧向太后,皇上报喜!” 冯保止了泪,对左右道:“正是这个道理。太后都盼了多少年了,太后与皇上知此消息,必欣喜不已。” 众太监对视一眼,皇子诞生,实乃皇宫中最大的喜讯。若是向两宫太后,皇上报喜信,他们不知多高兴,必会有重重的赏赐下来。 不知道冯保会将这好处给谁呢?此属于冯保他,分肉的权力。 冯保点了点头正要吩咐。 突然就听得有人道:“皇上驾到!” 冯保目光一凛,遍视群监心想是谁去通风报信。 当下小皇帝急匆匆赶至宫前,向冯保问道:“大伴,真是皇子吗?” 冯保将心底的惊怒压下,对小皇帝涌泪道:“禀陛下,是龙子啊!老奴将来九泉之下,也有颜面见先帝了,老奴在此恭贺陛下了。” 小皇帝闻言仰天哈哈大笑道:“真的是皇儿,太好了,实是太好了,大伴,这十年来你佐朕处理宫里大小之事,朕与太后一直都记在心底,朕要好好赏赐你。” 众太监们听小皇帝对冯保说出这话,都是羡慕。 冯保听了感激地道:“陛下,老奴所作都只是份内之事,实不足以报答陛下与先帝之恩万一。” 小皇帝大笑对冯保道:“不说了,朕去看恭妃了。” 于是小皇帝急匆匆地进宫。 众太监们跪送后,冯保起身,转过身来目光扫过众太监的脸上,冷着声道:“是谁这么急着性子,将此喜事禀告给陛下的?自己认了,咱家不会怪罪你的。就是不说,咱家也有办法查到是谁。” 众太监们都是垂下头,张鲸抬起头道:“宗主爷恕罪,是小的禀告的。” 冯保看着张鲸温和地道:“果真是你,你抢着报这喜事,这倒是省了咱家一番功夫,咱家还要谢谢你呢。” “宗主爷,小的知错了,宗主爷饶命。” 而下方的张鲸跪在地上,汗如雨下,全身上下不住地发抖。 冯保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其余太监对张鲸皆是笑,然后随冯保离去。 此刻殿门前唯有,张宏,张鲸等人仍是跪着。 张宏走至张鲸面前,但见他面如土色,叹了口气:“宗主爷的虎须是你可以捏的?这整日只知耍弄小聪明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爹,儿子知错了,求爹救儿子一命。”张鲸哭着道。 张宏道:“别在这跪着,去司礼监跪着,宗主爷什么时候原谅你,你再回来,不原谅你,就跪死在那!” “是,爹。”张鲸哭道。 张宏离去后,一人将张鲸扶起。 张鲸看去原是张诚。 二人同在司礼监中,都是张宏的干儿子,以性格而言张鲸外露,而张诚内敛。 张诚将张鲸低声道:“爹已是老了,整日小心谨慎,事事又怕着冯保,他不知皇上的心底对冯保有多忌惮。” 张鲸咬着牙道:“我终有一日要让冯保看我脸色。” 张诚点点头道:“我相信这一日不会太远。不过在此之前,你还是按爹的话办。” 张鲸无奈地点了点头。 :/30/30114/ 七百零一章 林府喜事 ?bv}zvq?d?n?u??2en???$>?g?;?e????1+p????qfb??m??监们宫女们着急着向太后,皇帝报喜讯。这是皇家的喜事,又是皇长子出生,宫里宫外全部都是张罗开了。\r 而宫中遇喜事,皇子的诞生自是贵不可言,但宫外小百姓虽是平凡,但为人父母的欣喜却与皇家无二。\r 皇帝为皇长子的出生高兴不已时,同样要作父亲的林延潮,也是在忐忑中度过。\r 林府上下也是忙开了,为了迎接这小生命,府里从半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可是事到了眉睫,众下人虽有条不紊的忙着,但还是有几分慌乱。\r 林延潮,林浅浅一向待林府下人甚好,故而下人们也盼着林浅浅顺顺利利。不少人都是叩头念经,祈求府中主母平安。\r 孙承宗,林延寿,徐火勃,陶望龄早就到了,陪着林延潮身旁。\r 这时展明驾着马车将王稳婆接来,林延潮见了立即迎上去道:“稳婆这么晚了,将你叫起,实是过意不去。”\r 林延潮心底着实忐忑,几乎将稳婆当作了朝廷二品大员来对待,十分的恭敬。\r 稳婆满脸都是笑道:“状元公,快别这么说,咱们这也是常有的事。再说能给咱们状元公,天上的文曲星家里,当一回稳婆,老婆子我也是三世修来的福分啊。”\r “状元公放心,你与夫人都是善人,必然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r 林延潮看这稳婆是有福相的人,再听她一席话,心底总算定了定,紧张之意少了几分开口道:“一切有劳稳婆了。”\r 说完王稳婆进了林浅浅的屋子。\r 林延潮焦急地在屋外踱步,一旁陈济川对林延潮道:“老爷请放心,这稳婆在京城十分有名,不少王公大臣都是请她来家中接生呢。”\r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r 陈济川又劝道:“老爷,依我的经验,夫人还没这么快,你不如先歇着,养养精神。”\r “这会我哪有空歇着,我就在这里。你去看看伙房热水烧好了没有。”林延潮吩咐道。\r 陈济川称是一声走了。\r 片刻后,但见稳婆走出了屋子,林延潮见了立即迎了上去问道:“如何了?”\r 稳婆满脸是笑道:“状元公宽心,我看还要等一阵,莫约要等到明日了。”\r “这不是肚子疼了吗?”\r 稳婆更是笑:“状元公有所不知,尊夫人是第一胎,没这么快的,可以先让厨房送些吃的喝得来,养养气力,还有一会生的时候,伙房的热水不能停。”\r 林延潮定了定神问道:“好的,内子要吃什么?”\r 稳婆道:“这时候估摸着什么都吃不下,又不能不吃,先煮一碗红糖鸡蛋来,热的红糖水也备来。”\r 林延潮点点头,一旁孙承宗道:“东翁我去伙房吩咐。”\r 林延潮道:“有劳孙先生了。”\r 说完林延潮又对稳婆道:“参片我也备下了,一会用得着吗?”\r 稳婆笑着道:“状元公真细心,不过那是最后才用着,早服了怕逼回去。”\r 林延潮点点头向稳婆作揖道:“还是您见多识广,一切有劳你了。”\r 稳婆笑了笑又回屋了。\r 林延潮站在房门前,但见吃食送了进去。\r 不久丫鬟出门来对林延潮禀告道:“大家都是吃了,夫人她将几个红糖鸡蛋都吃了呢。”\r 林延潮心底甚喜,继续在屋外等候。\r 过了好长一阵,陈济川,展明脸上皆是疲倦。而这时林延潮陡然听到林浅浅的大叫,顿时心底一纠。\r 但听稳婆在屋里道:“没关系,夫人要生了,快端热水来……”\r 林延潮在屋外来回踱步,看着下人丫鬟往屋子里出出入入。\r 他此刻心底的念头百转而过。\r 渐渐的东方天色已是白了,林延潮站在屋外,不知何时已是站了一夜。\r 晨风微寒,侵人肌肤,林延潮肩头也不知被谁披了一件衣裳,恍然不觉。\r 婴儿的啼哭陡然响起,林延潮整个人脑子里一片空白。\r 片刻后稳婆抱着襁褓包裹的小婴儿,向林延潮道:“恭喜状元公,贺喜状元公,是位小少爷啊!你看看。”\r 林延潮双手颤抖地从稳婆手里接过,他还未开口,一旁林延寿先试仰天哈哈大笑道:“太好了,我当大伯了!”\r “哇哈哈!”\r 林延潮没好气地看了林延寿一眼,向稳婆问道:“夫人呢?”\r 稳婆笑着道:“母子平安,状元公去看看夫人吧!”\r “好!”\r 林延潮抱着儿子走入屋子,但见林浅浅一脸倦色。林延潮走到林浅浅床边,将小婴儿放在林浅浅的身旁。\r 林浅浅额头上满是汗水,有气无力地对林延潮道:“听说是个男孩呢?”\r 林延潮嗯地一声:“是啊。”\r 林浅浅悠悠地道:“将来我也要他读书,和他爹一样考状元呢。”\r 林延潮笑着道:“嗯,父子状元,这一定是名传千古的美事。”\r “孩子像你还是像我。”\r “现在看不出来。”\r “若更像我,你可不许生气。”\r 林延潮闻言笑着握住林浅浅的手,屋子里人见此都是笑。翠珠,画屏以及林府的其他下人,都是向林延潮,林浅浅欠身道:“恭喜老爷,夫人添丁。”\r 林延潮与林浅浅相视一眼,皆是笑意,屋子里液充满了喜庆之意。\r 就在这时隆隆的钟声响起,先是皇城的方向响起了大钟,紧接着京城里各寺各庙同时响起了钟声。\r 京城的百姓们一大清早皆是被钟声惊醒,一并看向了皇城,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r “大喜,大喜!昨夜皇宫诞下一皇子!”\r “皇长子诞生了!”\r 消息顿经人四面传来。\r 听闻此消息,京城里的百姓们都是惊喜交加,望向皇城,但见城楼城墙上升起了代表喜庆的大红灯笼来。\r 一串串的鞭炮声,让整个京城都热闹了起来,百姓们齐来到街道上,向紫禁城方向焚香叩拜,庆贺皇嗣诞生。\r 钟声悠扬而鸣,听闻此消息的文武百官赶紧都换上了喜服,从家中赶往京城向天子拜贺。\r 而在林府府里。\r 林浅浅与林延潮道:“你还不往宫里向陛下贺喜?”\r 林延潮看向林浅浅温和地笑着道:“不急,今日就是迟一些也没什么。”\r 林浅浅点点头,然后就睡了。\r 塌上林浅浅依着自己,此刻林延潮觉得心底无比平静。 七百零二章 指鹿为马(第一更) ???2?|??s5m??c?a?*????]?n_???,?b1:o9?-vc?s1}*?y_??内的钟声响起。\r 闻之皇长子的诞生,京中的百官们都是赶往紫禁城拜贺。\r 京城里上千文武官员此刻都聚集在会极门前,身服吉服,人人脸上都是带着喜气。\r 当年明孝宗皇帝无嗣,故而皇位才传至了明世宗皇帝。有了皇嗣,不仅是皇室松了口气,而且大臣们也是欣慰,皇元子诞生意味着帝位后继有人,天下安危有定。\r 此外更大的意义在于大臣们对皇帝也不会有二心,再担心这个,担心那个。\r 之前小皇帝犯错时,李太后拿他弟弟璐王来恐吓,说你不好好当皇帝,就把皇位让给你弟。\r 虽说这话只是恐吓,但大臣们心底这么想的可能不少,当时小皇帝未亲政,朝政又由张居正把持,大臣们不免有不将小皇帝当作''见习天子''的意思。\r 眼下张居正退位,小皇帝又在冯保,张四维之争中借力打力,树立了自己权威。这一次皇元子诞生,皇嗣有继,更是令小皇帝的帝位更加稳固,大臣们也对小皇帝的''忠诚度''集体上升了。\r 身为文官之首的张四维,缓缓走至会极门前,一路上大臣们都是让出道来,一并向他拱手道贺。\r “元辅刚晋首揆,就遇此喜事,此真是喜上加喜啊!”\r “元辅助执掌相位不过两个月,即皇元子诞生,元辅这一番可谓功不可没。”\r “皇嗣已定,祖宗社稷有继,元辅这辅弼之功,更胜于张江陵在阁之时啊。”\r 张四维笑了笑走至门前,对众官员的马屁,皆是纳之。\r 就在这时,静鞭三声响起,众臣皆是跪伏在会极门前。\r 小皇帝来至会极门,冯保,张鲸都是陪同左右,张四维率领群臣都是向小皇帝拜下。\r 张四维朗声道:“皇上临御十年,纲纪修明,中外奉法,仓库充盈,四夷宾服足称治安……”\r 一番歌功颂词后,张四维率领群臣数拜,然后山呼万岁。\r 小皇帝龙颜大悦,这时张四维又道:“为贺皇元子诞,内阁拟取太仓银二十万两,光禄寺银十万两给陛下充赏。另旧例岁征金花银一百万两,今再续增买办银二十万两,每年共一百二十万两,皆供皇上赐赏之用。”\r 张四维此言一出,众大臣们都是颇有微辞。\r 张四维先从国库里取二十万两,给天子作赏赐之用不说,还定下规矩,每年再续增买办银二十万两,给天子赏赐,这不是增加户部压力吗?\r 说来说去,都是拿太仓里的钱讨好小皇帝呢,你张四维这事干得已经不是第一次了。\r 不过小皇帝与冯保也是不满,皇元子诞生,户部理所应当拿钱给天子庆贺嘛,再隆重也是不过分,张四维这出手也太不利索。\r 眼见身为元辅的张四维要两面背锅,但见他道:“之前岁征金花银年年拖欠,故户部为补金花银,用备边银来凑数,至今尚欠一百多万两未补。今年二月蠲免本色绢布,颜料蜡茶,本色粮米,马草各钱折有两百多万两。朝廷用度也是捉襟见肘,故而臣伏望宫中节省。”\r 听张四维这么说,小皇帝顿觉得张四维此举也确情有可原,百官亦想张四维也是尽力,至少尽了规劝之责,他作到这一步也是不容易了。\r 当下小皇帝点头道:“如拟。”\r 百官皆呼:“陛下圣明。”\r 张四维又道:“皇元子诞生,当遣大臣祭告郊庙社稷,内阁拟定成国公朱应祯,恭顺侯吴继爵,武清伯李伟,彰武伯杨炳代陛下前往。”\r 这皇子诞生,第一件事,当然要祭告列祖列宗,告此喜讯啊。\r 小皇帝脸上露出笑意:“如拟。”\r 张四维再道:“内阁请明日于皇极殿大宴群臣,为皇元子贺。”\r 这又是一件锦上添花之事,小皇帝笑着道:“如拟。”\r 小皇帝连允张四维三请,足见对张四维之信任,君臣和睦。会极门下,皇帝与君臣一派祥和,其乐融融。\r 三请后张四维再率群臣,向小皇帝再贺。\r 这时会极门边一名官员姗姗来迟。\r 台阶上小皇帝与冯保都看见这名官员,小皇帝脸色不愉,一名太监亦是不快道:“皇元子贺仪,竟也敢迟到,还不快知会大汉将军将此人叉出去。”\r 一旁张鲸眼尖则道:“慢着,这是陛下身旁的近臣林中允,他来迟一步,必有原因。”\r 那太监一听对方是林延潮,顿时就退入班中不说话了。\r 身着吉服的林延潮快步来至官员班末,打算不引人注目的就此混过去。这时但听一名官员冷声道:“林中允,今日乃皇元子之诞,百官齐至,你为何最后一名才到,你这眼底还有圣上吗?还有天家吗?”\r 林延潮看去,此人原来是老冤家何洛书。\r “林中允莫非以为外放主考就可以不用来了,就算是你主考,也是京官,拖延不至此乃不敬,又逢皇元子贺仪之时,此更乃大不敬。”\r 但见何洛书冷笑两声,越说越是大声,生恐别人不知,竟引得周围的人都是看了过来。\r 林延潮懒得与何洛书解释原因,淡淡地道:“何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当年你我不过一点小过节,一定要如此揪着不放吗?今日乃皇元子贺仪,我不欲与你因私事争执,此事就此过了吧!”\r 何洛书见了以为林延潮怂了,冷笑道:“林中允,你说什么,我岂是因私事与争执,你贻误皇元子贺仪说,竟妄图陷害何某,说我此举是因私害公吗?你以为此延误庆典,无视陛下之罪,可以通过往何某身上泼脏水来转移视听吗?告诉你诸位官员都是见证,不仅是何某,我等都可以揭发你!”\r 何洛书说完看向左右官员,示意他们站出来与自己一起检举林延潮。\r 林延潮坦然站在这里,几位官员不敢正视,私语几句后,没有一人出面,置何洛书的话于不顾。\r 片刻前排围观的官员都自动转头过去,目视地砖,明显是看见当作没看见。\r 至于左右的官员,则是讪讪地笑了一声,然后别过头去。\r 在场竟没有一名官员,愿站在何洛书的一边,他见了这一幕,顿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手指着林延潮说不出话来。\r 昔日赵高的指鹿为马是什么样子,他今日总算是看见了。 七百零三章 封妻荫子(第二更) 此刻何洛书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孤家寡人。 刚正不阿的何洛书自不会向恶势力低头,当场怒道:“好啊,原来你敢迟来,是有恃无恐啊!我就不信你林延潮,可以一手遮天!” 林延潮也是真的醉了反问:“何主事,我何时说过我能一手遮天。反而是你一再咄咄逼人,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别一会下不了台。” 何洛文义正严词地道:“不行。” 一名御史闻声走来问道:“你们何事喧哗?” 何洛书见对方乃是监察御史,当下大喜恭敬地道:“原来是察视,林中允迟来,藐视圣上,目中没有半点将此皇元子贺仪放在眼底,恳请察视明察!” 监察御史看看林延潮,再看看何洛书,心底也好是犹豫,他不愿得罪林延潮,可职责所在,不能视若不见。 于是监察御史问道:“林中允,何主事说得可是真的?” 林延潮道:“是真的。” 监察御史道:“林中允想必有事在身,否则没有怠慢之理,再说就算怠慢,也可待贺仪后自行向翰林院报备,若真有失职之处,吾会自行弹劾。若在此时生事,岂非让陛下不快搅扰了贺仪。何主事不如缓缓再说。” 听监察御史这么说,林延潮欣然道:“察视秉公执法,深明大义,在下由衷钦佩。” 监察御史笑了笑道:“林中允客气了。” 说完他看向何洛书,但见何洛书明显是不服。 监察御史问道:“怎么何主事还有异议吗?” 何洛书强笑了一声道:“何事能比皇元子贺仪更大,此林中允推脱之言,察视既怕当责任,如此在下唯有实名检举詹事府中允林延潮无视朝廷的大不敬之罪!” 既有官员实名检举,那说明此事无法压下去了,无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监察御史吃了一惊,一股怒意浮上脸来道:“何主事,你真一点面子也不给?执意要如此吗?” 何洛书''大义凛然''地道:“吾秉公而行,不与奸贼同流合污,当然是要当众检举。” 监察御史沉下脸道:“既是如此,我即禀告元辅,望何主事到时好之为之。” “好自为之的是另有其人。”何洛书瞪了林延潮一眼。 于是这名监察御史来到班首,向首辅张四维禀告。 张四维位列朝班之首,方才没有见到林延潮迟到的一幕,听监察御史禀告微微讶异,他没想到林延潮如此谨慎的人,竟也会犯错,此错还不小。 小皇帝见此向张四维问道:“元辅何事?” 张四维如实禀告道:“方才监察御史禀告主事何洛书举报,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林延潮延误今日皇元子贺仪,此事如何处置,恳请陛下圣裁。” 张四维此言一出,百官尽是哗然,唯有林延潮默不作声立在朝班之中。贺仪迟到之罪,是很严重的,诚如方才何洛书说的那般,是可以治大不敬之罪的。 换了一般的官员,小皇帝断然当场拉出去打屁股(廷杖)了,但林延潮是自己近臣,如此处罚于君臣二人面上都不好看。 小皇帝心底虽有些不快,心想朕皇长子出生,你林延潮居然敢迟到,真是不给朕面子。 但他心底还是有意替林延潮开脱,又不好表示得太明显,于是皮球又踢给张四维道:“那依元辅之见呢?” 张四维不由感觉当了首辅以后,到处都是锅,小皇帝一句''依你之见'',做得好,不会有功,做不好,天子责怪,百官有意见。 于是张四维揣摩了一阵上意,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申时行禀告道:“臣以为不如召何,林两位大臣,当面询问再作决断,如此以免冤枉大臣。” 见张四维如此能揣摩上意,小皇帝点了点头笑着道:“准了。” 于是林延潮,何洛书两名官员被召至御前。 何洛书当然不会放过这令林延潮身败名裂的机会,于是狠狠地在御前告状。 小皇帝向林延潮问道:“林中允,你为何来迟?” 何洛书冷笑一声,心想看林延潮这时还如何狡辩。 林延潮行了一礼道:“臣恳请陛下恕罪,今日臣确有不周之处。” 小皇帝有意替林延潮开脱,沉下脸道:“林卿家,就没有什么话要与朕解释吗?”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林延潮是真迟到了。小皇帝要为林延潮开脱,也要有个借口,林延潮不说就没办法了。 林延潮回禀道:“臣私事不敢扰圣听啊。” 何洛书以为林延潮有什么难以开口,当下走前一步,咄咄逼人地道:“林中允莫非干什么见不得光之事,不敢与陛下分说。” 小皇帝见何洛书如此,不由眉头一皱。 张四维斜眼看了何洛书一眼,心道此人好不知分寸,就是蓄意要迫害林延潮,也不用搞得如此明显吧。 林延潮叹着道:“既何主事一定要我面禀陛下,那我唯有如实上禀,臣之内子恰好于昨夜诞下一子,故而今日臣来迟一步。” “什么?”何洛书吃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他以为林延潮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不敢说,原来是此事。 林延潮的儿子与皇元子,同日诞生,这是喜上加喜之事。 但见小皇帝脸上又惊又喜道:“什么,林卿家之子与朕的长子同日而诞。”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臣实沾了陛下的光。” 百官顿时恍然,难怪林延潮方才支支吾吾,原来是不愿以此事来为自己博天子的高兴。 这剧情反转实在太厉害! “朕与林卿家果真是有缘分啊!”小皇帝向张四维道,“张先生,以为林卿家此事当如何处置?” 此刻就算是白痴也知道天子心意,张四维道:“陛下,臣以为林中允虽其情可谅,但毕竟延误了皇元子之贺仪,臣以为当罚林中允一月俸禄,以示惩戒。” “至于林中允嫡子与皇元子同日而诞,恰逢此吉事,可谓喜上加喜,陛下于皇元子推恩移爱,再如何赏赐也不为过,此圣主之赐,臣不敢越俎代庖,恳请陛下亲裁。” 听张四维说完,众官员深感此贼太奸滑了,处罚交给自己,赏赐交给皇帝,这叫坏人自己来当,好人皇帝来做。 小皇帝点点头道:“林卿家侍驾经年,屡谏有功,朕封其妻为五品宜人,荫其子为正五品锦衣卫千户。” 小皇帝此言一出,百官失声,此赏赐着实太重了,远超过一般大臣的封赏。 ps:上一章是明武宗,不是明穆宗,是我错了,谢谢书友的指正。 再问一个小问题,为何小皇帝会如此重赏林延潮?答案晚上揭晓。 没错,今天三更,这是第二更,晚上还有一更,大家支持一下!各种票票狠狠砸我脸上吧! 七百零四章 赏赐连连(第三更) 百官震惊之余。 何洛书则是大骂自己愚蠢。 张四维说让林延潮罚俸一个月,那有处罚等于没处罚,而天子让林延潮封妻荫子时,何洛书更是当场吐血。 迟到之罪没有被处罚,而林延潮之子仅仅是沾了与皇长子同日出生的光,竟加封为五品锦衣卫千户。 虽说文官与武官同为五品,武官的五品要低了很多,但这也是荫封啊。 林延潮莫非故意在自己面前装傻,就是利用自己弹劾他的机会,在御前道出此事。 原来自己竟被他利用了,我中计了,此子太卑鄙了! 这赏赐看似太重,但在场熟悉内情的几名官员却心知肚明。 特别是身为首辅的张四维,他明白皇帝这一道赏赐林延潮旨意的用心。 张四维是从哪里揣摩出的呢? 小皇帝方才封赏林延潮的旨意里点到,林延潮屡谏有功,这句话很关键,让张四维听出了弦外之音。 什么是屡谏有功呢? 当初小皇帝不承认恭妃,与他肚子里的孩儿,大臣们怎么劝都没用,但林延潮一席话他却是听了。 而今皇长子诞生,小皇帝早就把王恭妃出身低贱的事,丢到千里之外了,现在他只是纯粹沉浸在为父的喜悦中。 由此推恩,林延潮那一番话,为他立下的功劳是多么的大! 要不是林延潮年纪轻轻,就已是正六品高官,否则天子这一次绝对要升他的官了。但年纪轻轻提拔太迅速了,并非朝廷用人之道,故而小皇帝用封妻荫子来酬谢林延潮当初之功。 当下张四维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毫不犹豫地道:“此赏赐于林中允的忠贞而言,丝毫也不为过。陛下圣明!” 其余不明内情的百官,见小皇帝与张四维一致决定,都没话说。他们还以为林延潮纯粹是沾了与皇元子的光而已,实不知里面有这么多的内情。于是他们在感叹之余,唯有一并羡慕嫉妒恨了。 小皇帝又对林延潮道:“既林卿家有此喜事,那么你应天主考的事就放一放,朕另遣他人去吧,在家好好陪护妻儿,你还是回到朕的身边来当差。” 林延潮看向张鲸,张鲸向自己也是点点头。 林延潮知张鲸帮自己在皇帝面前递了话。 去应天当主考固然是好,但怎及这在家陪护林浅浅。何况侍直天子对林延潮而言,还有其他的计划。于是林延潮欣然谢过, 当下皇元子贺仪就结束了。 不少官员都是来向林延潮道贺,一来贺他添丁,二来贺他封赏。 唯有何洛书失魂落魄地站在会极门前,明明是一次揭发林延潮的好机会,为何最后自己又丢大脸?。 但还是有人记得何洛书的,但见张四维缓缓走来,负手冷笑道:“何主事?” 何洛书见了忙躬身道:“下官见过元辅。” 张四维不阴不阳地道:“何主事,你何时当起了御史,检举官员,莫非你在部务上都已实心用事了?” 何洛书不明白张四维为何替林延潮出头,只能垂下头几乎哭着脸道:“元辅,下官有罪。” 张四维冷笑道:“有罪?对了,本阁部记得当初会试时,你还要将林中允的卷子刷下去吧,今日又狭私报复。你平日狭私报复,本辅也不好说,但今日还在陛下御前捣乱,你可有将陛下,本辅放在眼底吗?” 何洛书双腿一软,跪下叩头道:“下官有罪,下官知错了,求元辅饶过下官这一次。” 众官员看着何洛书的下场,都是好笑。林延潮也没去劝解,他也知张四维明面上斥何洛书,实则是在向自己示好。 “汝好自为之。”张四维撂下这句话后,何洛书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众官员看向何洛书,皆知此人仕途完蛋了,得罪了天子,又得罪首辅,这朝堂上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要何洛书是聪明人,立即回家写封辞职报告溜回家,不然他就没有回家的机会了。 与众官员应酬后,林延潮则是赶紧赶回了家中。 林延潮刚回到家中,即回屋与林浅浅一起。刚坐下,这边朝廷封赏的旨意已是来了。 原来这赏赐是锦上添花之事,林延潮又是天子亲信的大臣,故而司礼监,内阁都是加急特办,这赏赐的诏书没有半刻拖延就下达了。 传旨的是乾清宫管事牌子高淮,但见高淮持旨念至封林浅浅为五品宜人,其子荫为锦衣卫千户。 林府上下都是大喜,这小少爷出生第一日即是得到封荫,这是何等的恩典。 林浅浅但觉得不可思议,向林延潮问道:“相公,我不是在做梦吗?” 林延潮握着林浅浅的手,笑着道:“不是做梦。” 林浅浅一笑,笑得格外高兴。 于是林延潮出门向高淮道:“多谢高公公上门传旨。” 高淮笑着道:“诶,这算得什么,状元公以后是要封侯拜相的,咱家看来是要多上门几趟,这先来熟悉下门路。” 林延潮大笑道:“那高公公可是我林某的贵人,以后要常来。” 高淮神秘地笑着道:“不仅是我,今日恐怕宫里来府上赏赐的人,要把你这门槛给踏破了呢。” 林延潮微微愕然笑着道:“高公公,说什么呢?” 高淮笑道:“状元公一会自会知道。” 这时但听门外陈济川赶来道:“老爷,慈庆宫仁圣太后有懿旨下。” 林延潮听说太后懿旨,当下出迎。 但见传懿旨的是,仁圣太后近侍周公公,他一进门即笑着道:“状元公,仁圣太后知你喜事,故而让咱家上门贺喜啊!” 林延潮连忙道:“下官家宅之事,惊动仁圣太后圣听,实在惶恐。” 周公公笑着道:“太后正在王恭妃寝宫里弄孙,她说今日能享天伦之乐,多亏林卿家之功,故赐尊夫人宫衣一件,绸缎十匹,银百两,还有阿胶,鹿茸,人参,燕窝等等。” 仁圣太后虽不是当今天子生母,但这赏赐实在是不菲啊。 连林延潮也是很承仁圣太后之情,连忙向高公公道:“臣谢过仁圣太后赏赐。” ps:有点感冒,但三更还是做到了,另明天继续加更。拜谢大家支持,另外再投投票票吧! 七百零五章 托付 周公公笑着道:“林中允,你不用谢,是太后谢你才是。” 林延潮听了一愕,随即会意,原来自己私谏天子之事,仁圣太后也是知道了。 周公公说话一句不提林延潮当初保王恭妃之功,但每一句都点在这上面。 当然外人看起来只是林延潮之子是沾了与皇元子同日而诞的光,却不知里面有这么多内情。 “这只是下官应尽的本分罢了。”林延潮谦虚地道。 周公公见林延潮不居功,笑了笑与一旁的高淮道:“高公公这么巧?” 高淮行礼参见,笑着道:“今日小的也是奉旨林中允府上传旨,未料到遇到周公公。” 周公公笑着与林延潮道:“此乃喜上加喜啊!” 话才说了一半,这时外头有人道:“老爷,慈宁宫仁慈太后有懿旨下!” 高淮,周公公都知是怎么回事,当下都是笑纷纷道:“林中允,数喜临门,今日之恩典,我还没听说过有哪位朝臣可以媲美的。” 林延潮谦虚道:“这都是天子与两位太后的抬爱,实不敢当。” 于是林延潮与众人一并迎旨,来人是李太后身旁的葛公公。 葛公公一进门也是笑着拱手道:“林中允,恭喜恭喜啊!” 林延潮道:“劳葛公公亲临,真蓬荜生辉!” 葛公公笑道:“咱家怎敢当林中允此言,仁慈太后知贵府之喜也甚是高兴,故命咱家来与你道贺。” “太后赐玉如意三柄,银锭五个赠令夫人。” 林延潮听李太后赏赐也算是颇为丰厚了,但还不是不及仁圣太后。当今皇长子可是李太后亲孙儿啊,对方赏赐却不如仁圣太后。 当然林延潮脸上没有露出嫌弃礼轻了的神色,而是道:“陛下对臣封妻荫子,已是厚恩,又得两宫太后如此厚赏,作为臣下只有铭感五内。” 葛公公笑着道:“不仅如此,还有各宫娘娘的赏赐,来人啊,将礼品都给我抬入。” 葛公公吩咐一句,两宫太后都给林延潮赏赐了,各宫嫔妃也是不能落后,纷纷来‘蹭热点’。 林延潮但见宫里的内监,肩挑着礼箱,一箱一箱的抬入。 周公公笑着问:“好事都赶在一块了,对了,林中允请了奶妈没有?” 林延潮还未说话,高淮笑着道:“怎么周公公要介绍吗?” “老爷外头又有客人来访。” 林延潮闻言道:“一般客人给我回了。” 这时陈济川又入内禀告道:“老爷,是东厂番子。” 提及东厂,朝堂上的大臣们可是人人色变,高淮等人都是讶异,林延潮道:“先让他们进来。” 但见数名东厂番子,带着六名年轻女子来到府中。 林延潮讶道:“这是?” 为首的东厂番子笑着道:“我等奉厂督之命,给林中允挑来六名奶妈子,这六名奶妈子都是京城里好人家的女子,家世清白,这一次给皇元子征选挑下来,厂督说林中允这可能用得着。” 林延潮心道,冯保竟如此细心,还给自己挑了奶妈,这还是与皇长子同一批的奶妈。要知道锦衣卫下设奶(协和)子府,专门为宫里皇子,公子物色奶妈 看来李太后虽不念自己的情,但冯保还是记在心上。可惜林延潮此刻不能受冯保的情。 林延潮拱手道:“有劳厂督挂心,我已是请好了两名乳母。” 东厂番子听了笑着道:“原来如此,那就太遗憾了,小人回去禀告冯公公了。” 东厂番子刚走。 侯在一旁的陈济川道:“老爷,恭妃派人登府道贺!” 听说王恭妃的派人来访,林延潮立即迎至门外。 来人是一名年轻太监,一见林延潮即叩头道:“小人周功拜见状元公。” 林延潮当下扶起周功笑着道:“娘娘刚刚诞下皇嗣,宫里应是有很多忙的,怎敢劳公公来此一趟。” 周功道:“娘娘说,她们母子今日骤得此富贵,都是托林中允之力,此恩娘娘感激在心,永世不忘,故而托小人上门感谢。”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此话从何说起,当初劝陛下都是何翰林之功,我哪里敢自居。” 周功道:“林中允不居功,实是令小人敬佩,其实其中内情娘娘都知道了,宫里有不少人也知道,只是碍着陛下的面子不好直说,故而林中允就不必推辞了。娘娘说林中允是她的恩人,今日闻府中公子之喜,特派小人送薄礼前来道贺。” 周功说完呈上礼单,然后道:“娘娘说了,宫里的赏赐都是太后和皇上所给的,她不敢转赠,故而所取的都是贴身之物。娘娘说她刚刚晋妃还不到半年,所给之礼甚是寒碜,请林中允不要嫌少。” 林延潮见此礼单,都是食用之物,以及金银,却没有贵重器皿,此礼确实不重,但想到恭妃在宫里的地位,能拿出这些也实在不容易。 林延潮当下道:“多谢娘娘之赐,不知娘娘诞了皇子后,身子可好,府中有些滋补的药材,可托公公转交给娘娘,略尽臣子的心意。” 周功感动地道:“这如何使得,林中允此番情谊,娘娘定记在心中。娘娘诞下皇子后,太后命太医亲自看顾,所用也是命御用监呈最好的选,这倒请林中允宽心,只是……” “只是什么?” 周功忽然垂泪道:“只是娘娘却不甚开心。” “这……”林延潮猜到了什么。 周功道:“林中允,请恕咱家说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娘娘诞皇子后,陛下甚是欢喜,看了皇子数趟,却唯独没有见娘娘一面。” 听了周功的话,林延潮是唏嘘,真是最是无情帝王家。看来小皇帝是根本不喜欢恭妃啊。 周功哭着道:“娘娘不得陛下欢心,在宫里无依无靠。娘娘说她恨自己为何非要入宫,若早知如此倒不如作一名民间女子。只是娘娘说皇长子却是无辜的。娘娘自己无所谓,但皇长子怎可步步艰险地处在皇宫之中。” “故而娘娘托我带话给林中允,说满朝之上唯有你乃忠贞之臣,又深得陛下信任。娘娘恳请林中允能替娘娘看顾皇长子。若将来有出头之日,娘娘与皇子一辈子对林中允的恩德感激不尽。” 七百零六章 出谋划策(第二更) 面对马功,或者说是王恭妃的请求,林延潮有些为难。 这位皇元子,八成就是历史上的明光宗,一直不受万历皇帝待见那个皇子。此外林延潮记得历史上因这个皇子引发了''争国本''事件,朝堂上吵作了一团,不少官员因此被摘掉乌纱帽。 这个时空王恭妃依旧不受待见,至于如历史上万历是否能作四十几年皇帝,什么都不得而知,未来仍是一片混沌。 林延潮只是知道,眼前王恭妃朝自己求助,自己是帮还是不帮? 若小皇帝依旧不喜欢王恭妃,自己支持她,不是成了插手宫闱之事。与皇帝意见相左,如此林延潮还能怎么当幸臣啊? 但若是不支持,万一将来皇元子成了皇太子,再登基为皇帝,那么几十年后,林延潮也会因今日的拒绝而后悔。 就目前而言,支持王恭妃,只能当作投资,没有短利可图,不支持,几十年后则有隐忧。 林延潮需想一个两全其美之道来。 对于王恭妃而言,出身低微,又让皇帝成了笑话,将来再获得皇帝恩宠的可能性很小。 但后宫中的女人,哪个人的政治智慧,都不容低估。王恭妃居然懂得找自己帮忙,足以见她不是一个简单女人。 林延潮道:“马公公,臣何德何能能被娘娘青眼有加。陛下于妃子之爱宠,对皇子之偏爱,一切皆系于圣心所在。臣就有能力劝陛下修政爱民,却不能劝陛下喜爱哪位妃子和皇子多一些。” “不过娘娘大可放心,皇元子诞生,深得两位太后喜欢,这时候不会有人不利于皇元子。娘娘母凭子贵,在后宫也可高枕无忧。至于如何能令陛下更喜欢娘娘,此非臣所能谋,而在于娘娘。” 马功急道:“可是陛下其他妃嫔终会有皇子出的,如陛下近来所喜郑淑嫔,简直宠冠六宫。不说娘娘,就是皇后的坤宁宫陛下也有半年没去了。” 林延潮肃容道:“娘娘有子,郑嫔无子,只要皇后无嫡子出,那无论如何名分大义都在娘娘一边。娘娘只需记得这一点就好了。” 马功听了林延潮的话,从中猜测道:“难道林中允的意思是,只要皇后无子,那么朝堂大臣就会拥立皇长子……” 林延潮心道,果真马功还是露出了心底盘算。 林延潮斥道:“陛下春秋正盛,你谈论这作什么?这个念头不提说出来,就是放在心底想也很危险,你若不想给娘娘惹来麻烦,这个念头此后都不要再想。” 马功为林延潮训斥后立即道:“林中允,是我失言。” 林延潮缓缓道:“再说,你也误解了我方才的话,我的意思是,若以后皇后没有皇子所出,圣心又不在娘娘身上,娘娘若要保得皇长子,当如何办呢?” 马功猛然惊问道:“莫非林中允的意思是……是让娘娘将皇元子给皇后寄养吗?”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我没有这么说,一切靠娘娘自己去抉择,身在后宫若无子嗣,庸庸碌碌一生也就罢了,但即有皇长子在,除非陛下早立储位,那么娘娘一生都风波不断。” “无论娘娘作何打算。皇后都是六宫之主,身居坤位,有名分大义在身,努力结好都不会有错。娘娘虽有皇元子,但切不可自恃,反而要比原来对皇后更恭敬才是。记得无论陛下现在宠幸谁,皇后才是娘娘唯一可依持的。这点浅见是臣唯一可以帮娘娘的,其余请娘娘自己保重。” 马功听了林延潮的话,心想对方虽没有实质性的帮恭妃什么,所出的计谋也非什么奇谋。 但胜在光明正大,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就算直接拿出与皇帝直言也没什么。 马功感激地道:“宫中人人都道林中允智谋过人,乃当世良平,今日一谈果真不虚,娘娘她日若得富贵,必不忘林中允今日之谋。” 林延潮笑了笑道:“哪里话。” 送走马功后,林延潮回到屋里,见林浅浅醒了,就与她闲聊, 林浅浅问道:“怎么连两宫太后,与各宫嫔妃也有赏赐?不过沾了与皇长子同日而诞的好处,太后也不用这样吧!” 林延潮将其中缘由与林浅浅说了。 林浅浅听了喜道:“相公,你这是种善因得善果。难怪两宫太后,冯保都要与你送礼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也没特意帮的,只是此事陛下确做的不对,我尽为臣子的本分。” 林浅浅又叹道:“恭娘娘贵为皇妃,竟也有这般多苦恼,却不如我们老百姓家。” 林延潮叹着道:“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家也不例外就是。” “那恭妃娘娘如此可怜,相公你可要多帮她。” 林浅浅与恭妃同日产子,自是对恭妃格外的同情。 林延潮笑着道:“那也要力所能及,你相公不是万事万能的。” 见林浅浅有些为恭妃担心,林延潮岔开话题当下道:“今日两宫太后与诸嫔妃赐了不少礼物呢,你要不要看一看?” 林浅浅笑道:“我还要在床上养着身子,不能下床呢。” 林延潮笑道:“那我命人搬进屋里给你看看,另外安置在哪也得你说的算。” 林浅浅点点头,眼底满是期待。 于是林延潮命人将礼箱抬进屋子。 一一端来给林浅浅看了,林浅浅拿在手里把玩,一会说这太后所赠的玉如意甚好。 一会说这宫里嫔妃所赠精致。 林浅浅一样一样地看过,然后眉开眼笑地道:“果真是宫里之物,做工就是比咱们民间精细。” 林延潮道:“这寿哥下个月就要大婚,我们捡一些宫里的珍宝,赠给大嫂吧!” 林浅浅见了又几分不舍,嘟嘴道:“就甄家那样势利的人,真不想送什么东西给他们。” 林延潮笑着道:“那是给大嫂的,大嫂以后嫁过来就是我们林家的人了。” 于是林浅浅依言挑了几样,剩下的其他礼品,林浅浅叮嘱下人收好,哪一样放在哪里,哪一样作什么用途,都是一一亲自吩咐,井井有条。 七百零七章 封爵之议 中极殿内。 小皇帝一面吃着油桃,一面翘着腿,毫无君王之尊的躺在龙椅上。 自从张居正致仕后,李太后也是身居佛堂,现在含饴弄孙,不插手政事。 故而小皇帝无人约束后,也是越发放纵自己。 以现代的教育证明,一个人,少年时被压迫越很,但长大后压迫接触,那么就犹如紧绷的弹簧,反弹得更剧烈,行事会比少年时更肆无忌惮十几倍。 如天子今日将龙足踏在御案上,换了以往简直不敢想象。 被张居正见了还不给大骂一顿,但现在殿内的张鲸,张诚等人哪个敢劝,唯有冯保,张宏来了,小皇帝才会给他们几分面子。 “王卿家,这桃子挺新鲜了,你尝尝。”小皇帝指了指。 王家屏拱手道:“臣职守所在,不敢越矩。” “林卿家!” 林延潮也是拱手道:“谢陛下恩赏,臣不敢越矩。” “你们真是的……算了,朕看奏章吧!”小皇帝长长打了个呵欠。 皇元子诞生,乃是大喜事。 林延潮凭此封妻荫子不说,其余宗室外戚朝臣也是眼巴巴的望着皇帝都拨些赏赐下来。 现在林延潮重返禁中后,小皇帝面对的就是这些大事。 小皇帝拿着奏章看了几眼,就不耐烦地丢在张鲸脸上道:“朕赖得看了,你给朕念念。” 张鲸拿着沾着油桃汁水的奏章念至道:“陛下,内阁拟请王道亨为锦衣卫带俸指挥。” 小皇帝问道:“王道亨是谁?朕怎么没听过?” 张鲸禀道:“小条上说王道亨是乃恭妃娘娘的兄长。” 小皇帝却皱眉道:“这怎么行?朝廷官职岂可随意封赏,王卿家,你怎么看?”从小皇帝的话中可知,小皇帝对恭妃确实不怎么样。 王家屏道:“陛下带俸指挥,就是享受俸禄,但没有任事的闲散官员,内阁此拟也只是循例,不算太过。” 小皇帝摆了摆手道:“好了,朕允了,取给大伴过目。” 张鲸于捧着奏章走至殿外,交给殿外太监,然后返回殿内。 张鲸又念至:“内阁拟请,为两宫圣母徽号各加二字。” 小皇帝不满地道:“两字太少,朕皇长子诞生,仰仗两位母后甚多,岂可只加两字,要加就加四字,令内阁改拟。” 张鲸批示后,交王家屏送至门外,直接送至内阁。 张鲸又念至:“内阁拟请,皇亲武清伯李伟晋封武清侯。” 小皇帝毫不犹豫地道:“朕允了,请大伴过目。” “内阁拟请,冯保弟侄一人为都督佥事,太监张宏,慈庆宫,慈宁宫,乾清宫各管事牌子,各荫家人,或荫锦衣卫指挥,锦衣卫千百户等官职。” 小皇帝点点头道:“朕允了,交给大伴。” 片刻后,奏章即勾选朱笔交了回来,前两封都遵照小皇帝意思办了,而最后一封却没有落朱笔。 小皇帝看了问道:“为何第三封没有批红?” 送奏章来的张大受道:“陛下,冯公公说,此奏章不合情理,故而没有允。” “为何不合情理?” “这小人不知。” 小皇帝见张鲸频频使眼色,当下道:“大伴侍候朕十几年,劳苦功高,若他辞了不允,那么宫里其他内监也不敢领赏,你让大伴与内阁好好议一议。” “是。”张大受领命退下。 小皇帝看向张鲸问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张鲸道:“是陛下,听闻之前冯珰吩咐内阁张先生,想要封爵。但张先生以本朝没有这个先例为由,回绝了冯珰。” “什么大伴竟要封爵?”小皇帝惊怒道。 “陛下息怒。”张鲸脸上浮出喜色。 小皇帝向王家屏,林延潮道:“本朝如何议爵的?你们给朕说一说。” 王家屏出班道:“回禀陛下,我大明之爵位,唯有公,侯,伯三等,没有子,男二爵,若异姓封爵,最少也是伯爵,祖制‘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后来又添衍圣公后裔,驸马都督,外戚等亦可封爵。” “那本朝有无内官封爵之说?” 王家屏道:“这似从未有过。” 小皇帝又看向林延潮问道:“真的没有吗?林卿家你熟知典故,你说说看。” 林延潮自是知道,宦官封爵,乃是大忌,以往高力士,童贯都封过爵,但本朝却没有这个例子。 林延潮不愿开罪冯保,但也不能不实话实说,于是拿捏了下分寸答道:“启禀陛下,确不曾有过。昔年刘马儿以军功议爵,内阁不允,后朝廷授其侄刘聚为宁晋伯。” 刘马儿就是刘永诚,这是与郑和齐名的太监,三次跟随明成祖北征蒙古,以内官典兵。 按道理军功封爵这一条,刘永诚已是够资格了,但文官阶层仍不同意,说内官封爵,不可以开这先例。 最后朝廷折中一下,让刘永诚之侄刘聚为宁晋伯,刘永诚自己没有得爵。即便如此文官阶层还是不满意,整天挑刘聚的刺。 林延潮举出这个例子言下之意,冯保的功劳比不了刘永诚,是不能封爵的。但退一步来说,你冯保不封爵,你也可以学刘永诚刘聚,让子侄封爵。 林延潮这个回答,不仅说了事实,还给了天子一个参考。 故而小皇帝甚为满意。 这时张诚道:“陛下,内臣听闻冯珰曾私下说过,这一次皇元子诞生,武清伯都能晋侯爵,为何他不能封爵呢?他为陛下大伴十几年,功劳还不如武清伯?” 小皇帝听了拍案怒道:“武清伯可是朕的外公!” 林延潮在殿上也觉得冯保此举实在是不智啊。 他这一次击败了张四维,让梁梦龙任吏部尚书可谓大获全胜,故而得意之下,请求封爵,也算成为大明第一个封爵的太监,青史留名。 但冯保没料到,首辅张四维会不肯。 不说张四维与冯保是不是一条心,只要他敢答允冯保封爵,御史弹劾张四维的奏章,第二天就会堆满皇帝的案上。 无论怎么说内官封爵,本朝没有这个先例。所以张四维这一次回绝冯保的意见,也是正当理由。 刘瑾,汪直在的时候,都没有这个念头,扳倒刘瑾的张永提了一句,但被文官上下喷了回去。 他张四维就算有此心,也不敢给冯保开此先河。 七百零八章 悬鱼(第二更) 文渊阁里。 张大受坐在张四维面前冷笑道:“这么说,张老先生是真不答允了宗主爷封爵了?” 张四维捏须道:“非吾不愿答允,实是本朝没有这个先例。” “没有这个先例,就不能开此先例吗?”张大受咄咄逼人地道。 张四维道:“开了,唯恐满朝清议。” 张大受冷然道:“张老先生,你别忘了不是宗主爷,你焉有今日?此番之事,你让宗主爷很不高兴。” 说完张大受拂袖而去。 张四维道:“不送。” 张大受走后,董中书入内,看了一眼阁外,然后走至张四维面前问道:“相爷,这张大受什么东西,竟也敢在你面前放肆。” 张四维道:“狗仗人势而已。” 说完张四维返回公案,坐在那草拟条陈。 董中书道:“相爷,眼下言台,都是你的门生,未必没有一拼之力。我看不如来个鱼死网破,纠集门生们一并弹劾冯保,赌一赌天子是否站在我们这边?” 张四维摇了摇头道:“且不说能不能成,冯保掌握东厂,到处都是东厂番子,若消息走漏,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听了张四维的话,董中书身上一寒问:“相爷,那我们该怎么办?” “忍一忍。” 董中书不忿道:“冯保手下的奴才,都敢在相爷面前放肆,我们这是要忍到什么时候?” “忍到这奏疏写完之时。” 董中书不由讶然问道:“相爷,这是什么奏疏?” “皇长子诞,内阁请陛下晋封与大赦之奏疏!” “晋封何人?” “朱赓,王家屏,陈思育,陈经邦,许国……林延潮。” 董中书笑着道:“这可都是陛下亲信的大臣啊,那大赦何人?” 张四维道:“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王用汲、余懋学、朱鸿谟、赵应元、傅应祯、赵世卿、邹元标……” 董中书吃了一惊,瘫坐在椅上,半响方颤声道:“相爷此……此请你三思啊!” 张四维问道:“有何不妥?” 董中书道:“这些都是昔日反对张江陵的大臣。” “正是他们是昔日反对张江陵之人,否则他们不会出力帮我推翻冯保。” 董中书明白张四维,目光一凛道:“相爷,此策高明,宗室,豪族苦张居正久矣,相爷正好借用他们之力来扳倒冯保,及朝堂上的张居正余党。” 董中书又犹疑道:“可是眼下张江陵仍是在,若被他知?”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我方接到顺德府知府来信,张江陵在顺德府官道上病重,现已是在驿馆住下。张江陵他命不久矣了,若他在,我岂敢写此奏疏。” 董中书点点头,然后道:“对了,相爷,张江陵讨厌的海刚锋就要进京了!” 却说林延潮回府,这刚下马车,但见府门前于伯等五六个门子无不掩面,拦着一个人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家老爷不收这等之礼。” 林延潮也是感叹,官场上的歪风邪气,自己虽除应天主考,但送礼之人不见减少,反而比以前更多了,真是一群趋炎附势的人啊! 林延潮对陈济川吩咐道:“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不久陈济川领着一人来到林延潮面前道:“老爷,就是此人来送的礼。” 林延潮看向对方,但见此人穿着旧布袍,布袍上打着好几个补丁。 林延潮奇怪,来自己府上送礼的非富即贵,就算是管家下人也是平日颐指气使的主,怎么会有打扮得如此寒碜的人来送礼呢? “这位是?” 林延潮身为六品官员,又是斗牛服加身,与三品大僚也可抗礼。 但那名下人却没有丝毫畏惧,只是平揖道:“小人是海刚峰府上的下人,敢问这位是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林老爷吗?” 林延潮一听是海瑞的下人,吃了一惊问道:“原来是海青天府上,我正是林延潮,海青天来了京师了吗?” 这名下人道:“老爷昨日已是在京师的琼州会馆住下了。” 堂堂前应天巡抚,来京居然与士子们一起挤住在会馆,这清廉之名果真不虚啊。 这下人道:“老爷说了,林老爷于他有举荐之恩,他本该来府上拜谢,再商讨顺天府兴办义学之事。但老爷又想公事岂能商议于家宅,此非君子门无私谒之道,故而老爷命小人上门来拜会,说他日在公堂之上,老爷再请教林老爷有关‘兴办义学’的高见,并送上薄礼,不成敬意。” 听说海瑞给自己送礼,林延潮笑着道:“天下皆知海青天两袖清风,我怎敢劳他送礼,实不敢当。” 下人道:“林老爷不要客气,老爷说了不过是家乡特产,不值几个钱的。” 说完林延潮但闻一股剧烈的鱼腥味传来。 林延潮不由举袖掩鼻道:“这是?” 下人道:“老爷所赠之礼乃一筐咸鱼。” 林延潮,陈济川,展明等人皆是失色心道,一筐咸鱼?还是家乡特产? 还从几千里外的琼州来的?难怪这味道如此酸爽。 陈济川,展明也都是在心底腹诽,老爷举荐海瑞为官。海瑞去却赠他一筐咸鱼,真是好小气,传出去老爷不成了官场上的笑柄。 下人续道:“老爷此来进京,就带了一车咸鱼,京中六部九卿皆有赠之,老爷说林老爷才智无双,必能明白他的用意。”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对展明道:“你将此咸鱼在府门前挂起。” 众人都不明白林延潮此举之意,但林延潮吩咐下,展明还是去作了。 咸鱼挂起后,林延潮对海瑞下人道:“请转告海青天,他这一番教谕,我定记在心底。” 那下人对林延潮一揖后离去。 下人走后,陈济川则不解地向林延潮问道:“老爷,海青天送此鱼给你是何意?你又为何将鱼悬在门前?” 林延潮道:“昔日有一名官员名为羊续,有人赠鱼给他,羊续将鱼挂起,第二次此人又来赠鱼,羊续就将之前所挂之鱼指给他看。故而后人用羊续悬鱼这句话,来言居官清廉,不受贿赂。” “故而海青天赠鱼,吾当悬鱼。” 听林延潮这么解释,陈济川,展明都明白了。 七百零九章 皇帝对青睐 却说林延潮在翰林院有一同僚,名为沈自邠。 沈自邠是万历五年的进士,后为庶吉士,留馆后授检讨之职。在翰林院时,他为人低调,话不多说,与林延潮只是点头之交。 当然这里说的不是沈自邠,而是沈自邠有一子名为沈德符,万历六年出生,眼下不过四五岁,与父亲一并寓于京邸。 因父亲之故,沈德符从小耳濡目染,听了不少朝野故事,父亲交游朋友也多达官显贵,从旁人那也得到不少第一手材料。几十年后,沈德符将所见所闻之事,写成了一本名为《万历野获编》之书。 书中论及嘉靖,隆庆,万历数朝帝王,大臣之事,颇为详细,故而为后世读书人津津乐道。 万历野获篇,词林卷中,有载悬鱼一条。 悬鱼里面写到。 万历十年春,江陵致仕,上拟用海刚峰起复。海刚峰携一车咸鱼北行,入京时取鱼赠六部九卿。时人闻之咸鱼,皆掩其鼻,疑讥鲍鱼之肆,不知纳是不纳。 时林侯官值日讲起居,独悬鱼于门,效羊续故事,士林传为美谈。 当然这是书里说的,难免失真。 事实真相是,次日林延潮至讲官值庐时,此事却成了王家屏,朱赓口中的笑柄。 王家屏一贯与林延潮开惯了玩笑,毫不客气地道:“海刚峰是宗海你向陛下举荐的,按理而言,宗海你算是海刚峰半个举主。他竟赠你一筐咸鱼,此事传出去不独是我们,官场上的同僚都在笑你。” 说完王家屏,陈思育,黄凤翔等人都是大笑。 林延潮也是很是无奈。 官场有座主,荐主,举主之说。 座主就是考试里的主考官,荐主一般是房考官,或是向主考官引荐的权贵,至于举主则是你任官后,其他官员向天子或吏部举荐你,称为举主。 这一次海瑞起复,是林延潮在天子面前举荐的,虽说官职还未任命,但林延潮称为海瑞半个举主也是可以的。 官场里重举主。 官员碰到举主是要持门生之礼的,而且还要送礼谢荐,送个几千几万两银子不为过的。但海瑞只送了林延潮一筐咸鱼,这传出去不是被官场上的人笑话。 林延潮笑着道:“忠伯兄,你这么说就太看不起小弟了,举主之事,乃官场陋规。吾举荐海刚峰,乃是出自公心,不为私请。海刚峰清廉之名,天下皆知,小弟怎会敢贪他的谢荐呢?” 王家屏笑着道:“宗海,你就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朱赓亦是笑着道:“宗海谢荐倒是罢了,我怕你是重蹈徐华亭覆辙啊。” 林延潮知朱赓所指,当时嘉靖要欲杀海瑞,当时为首辅徐阶所救。后来海瑞为巡抚时,却清丈徐阶所占私田。徐阶写信给海瑞求情,海瑞却是油盐不进,还将徐阶的弟弟拿下。徐阶大怒下,骂海瑞白眼狼,简直恩将仇报,于是写信让张居正把海瑞罢官。 被当时之人讥讽为,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朱赓这么一说,是提醒林延潮,千万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当然王家屏,朱賡的提醒也不无道理就是。 片刻后。 王家屏与林延潮往中极殿侍直。 路上王家屏对林延潮道:“宗海,与你说实话,海瑞此人不怕死,不要钱,不吐刚茹素,真是铮铮一汉子,吾常钦佩之,但若让海瑞执政,恐怕会真坏了国家大事。我知兴办义学之事,乃你之政柄,但若交给海瑞来办,怕不那么顺利。” 林延潮点点头,这就是当时官场上大多数人对海瑞的看法。 林延潮对王家屏道:“忠伯兄,请你相信我看人的眼光。” 王家屏见此就不再说了。 二人到了中极殿后,一见面小皇帝即笑着向林延潮问道:“林卿家,海瑞那一筐咸鱼滋味如何呢?” 林延潮闻言不由老脸通红,此事居然都是上抵天听了。 不仅小皇帝一副揶揄的样子,连一旁的张鲸,张诚等人也都是笑意。林延潮心想果真海瑞一举一动都是引人注目,几乎成为官场标杆。他昨日才送的礼,今日已官场上下皆知,甚至传至皇帝耳里。 林延潮只能道:“回禀陛下,咸鱼之味,臣倒是不知,只是将鱼悬于门外。” “嗯,羊续悬鱼,这典故朕还是从你身上知道,”小皇帝笑着:“不过林卿家你荐海瑞起复,此乃一片公心。海瑞赠你一筐咸鱼,虽是馈赠之意,亦足见他是一位清介之臣。” 林延潮拜道:“臣只知为陛下办事,陛下提拔选用哪位大臣,都是陛下的恩典。何况臣从未想过举荐海瑞,图他的回报。” 小皇帝笑着道:“朕当然知道你的意思,朝堂上那么多大臣举荐他,不独你一人,海瑞可谓是负士林之望。你看看海瑞这人刚到京师,奏疏已抵朕的案头数日。” 小皇帝举起奏章道:“海瑞在奏章里说,自己年事已高,身体已衰,故而不怕得罪人,愿效仿古人尸谏,他言朕励精图治十余载,但是国事仍未好转。这是为何?乃朝廷对官吏的刑罚太轻了。大臣们说朝廷对士大夫要以礼相待。但对士大夫以礼相待,又以何待百姓?” “海瑞建议朕恢复太祖时严刑峻法,枉法八十贯的一律绞死,贪官污吏剥皮囊草,以启整顿吏治之效。” 小皇帝谈及海瑞的谏言,颇有认同之感。 殿内众臣都是不说话,林延潮心想枉法八十贯都是绞死,那么当今朝堂恐怕就没有几个活着的官员。 但在场之人,无一敢言,说海瑞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不是自承自己就是贪官吗?王家屏给林延潮使了个眼色,大意是若天子真听了海瑞的话,天下官员都要找你林延潮算账了。 所以众人只能对海瑞之言表示附和。 小皇帝点点头,也觉得自己选拔了一位能臣,他悠然望向殿外道:“海瑞真乃忠臣,句句为肺腑之言,朕恨不能早日与他一见。” 接着小皇帝对张鲸问道:“海瑞到了吗?” 张鲸答道:“启禀陛下,海瑞正在殿外跪候。” 小皇帝肃然道:“宣!” 于是张鲸来至殿外高声道:“陛下有旨,宣海瑞觐见!” 七百一十章 奏对(第二更) 张鲸说完后,殿外的八名大汉将军即高声道:“陛下有旨,宣海瑞觐见!” 宏亮的声音,闻于殿上殿下,会极门外经过的官员,乾清门附近行走的内监,都听到了此声。 一位是名垂几十年,以清廉著称的名臣。 一位是年少登基,刚刚掌权亲政的帝王。 二人相见不知会如何呢? 中极殿外,年已六十八岁高龄的海瑞,穿着一身素袍正在跪侯。 听得圣旨后,海瑞朝中极殿重重磕头,眼眶中泛泪大声道:“草民接旨。” 说完海瑞颤颤巍巍地起身,缓缓地走至殿上,到了殿上后对小皇帝重新又行三拜五叩之礼。 林延潮见海瑞行礼腿脚不便,行礼却一丝不苟,身上的素袍虽浆洗得洁净,但已是极旧,果真如传闻那般清介刚直。 小皇帝初见海瑞有些惊讶,不由道:“海卿,怎见如此苍老?” 海瑞抬起头道:“回禀陛下,草民嘉靖二十八年中举,嘉靖三十三年释褐,至今已有三十年,怎能不老。” 小皇帝唏嘘道:“朕欲励精图治,日夜盼良臣辅弼。海卿贤名,朕自幼听闻,本欲雅重,怎奈……” 海瑞朗声道:“陛下,草民虽年纪老迈,但还有一腔热血。草民年少时,有人问草民,君子何以有志为官,草民答说,为官出于恻隐和义愤,见百姓饥寒疾苦而心怀恻隐,见百姓被欺压而义愤难平,而不是为自己谋私利。” “故而草民为官以来没有虑过自己一日的前程,心底只有百姓以及朝廷社稷,故而草民虽已年迈,奈何此血未凉!” 海瑞这话说完,不仅小皇帝,连王家屏,林延潮,甚至张鲸,张诚之辈也是神色震动。 在场众人都是听惯了马屁话,什么阿谀之词,也是信手捏来。但听得海瑞说得,却是触动情绪。 小皇帝神色为之一动,亲自走下台阶亲自将海瑞扶起,挽起臂道:“海卿忧国忧民,朕亦触动,你的条陈朕看了,很受触动。” 海瑞垂首道:“陛下,大明吏治之败坏,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是从太祖之后,一日烂胜一日,故而有今日糜烂之势,此非陛下之责也。” 林延潮听了这话心道,我勒个去,海瑞你这话讲的。 其余人听了也是掩面,这等话也唯有你海瑞敢在天子讲得出来,他这话几乎将当今官场上所有官员都骂了一遍,不过又是大实话。 小皇帝却十分听得进去道:“海卿请继续说。” 海瑞道:“草民仅举一个例子,这一次草民携一车咸鱼入京,赠六部九卿,有人恶其臭,有人以为草民讥他为小人,独林中允一人,将此鱼悬于门前。” 听海瑞这么说,小皇帝看了一眼身旁的林延潮。 海瑞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有人见咸鱼,只记得‘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此言,以为我讽其贪。有人见咸鱼,却能以悬鱼纳之。故而同样是一条咸鱼,仁者见仁矣。” 见海瑞重重夸奖了自己,林延潮不由老脸通红。 林延潮心道,海瑞这话传出去,自己不是成了官场上的众矢之的。 于是林延潮立即道:“海前辈之言,晚辈实不敢居之,只是晚辈想海前辈与晚辈素不相识,如何也不会讥讽下官。” 海瑞道:“林中允过谦了。” 小皇帝对林延潮甚是满意,然后对海瑞道:“按海卿这么说,不收你咸鱼之人,都是贪官了?” 海瑞道:“不可这么说,只能说官场上世风日下,有的官员并非想要贪腐,但碍于情面,或是同僚皆取,我为何不取之心。由此一鱼不能知清浊,但可知有否问心无愧。” 听海瑞之言,林延潮此刻只能送上一个大大的‘服’字。 王家屏,张鲸,张诚脸上的表情,也是我愿意献上膝盖的样子。 小皇帝当然是‘朕有所得’,来回踱步了一阵问道:“故而海卿家觉得要整顿吏治,需用重典?但依太祖时之刑法,凡官员枉法八十贯的一律绞死,贪官污吏剥皮囊草,这会不会太严苛了,近于程颐折柳。” 程颐是二程之一,北宋理学大家,有一日程颐侍经筵,见宋哲宗凭槛,折断一新生的柳枝,于是程颐谏道,方春发生,不宜无故攀折柳枝。 宋哲宗听了很不爽,将柳枝重重掷于地上,觉得程颐你们这些儒生太过严厉,于是疏远了他。 故而有读书人道,遇到孟夫子,好货好色都自不妨。遇到了程夫子,柳条动也不能动,真惨啊!真惨啊! 海瑞肃然道:“昔日灵帝征安阳魏桓为官,魏桓不往,乡人问为什么?魏桓说,今天子后宫数千,陛下可会同意减一些,厩里马匹万匹,你说天子可会同意减一些?乡人说不行。魏桓说那我此去,生行死归,有什么用呢?” “陛下,人性如此,灵帝不肯减美女骏马,贪官岂可减贪墨,譬如贪八十贯不杀,那八百贯杀不杀?那贪八百贯杀,则官员皆贪七百九十九贯,不肯减一贯矣。” 听了海瑞这话,小皇帝面色有些不太好。 林延潮也是为海瑞暗叹,这话规劝来看是没错,但是不该拿灵帝的例子来说。 因为朝臣都知道小皇帝年轻,故而好女色,也喜欢骏马。海瑞这么说,显然有以灵帝之事,借古喻今来劝谏,或者是讽刺小皇帝。 小皇帝沉吟了一下道:“海卿之言,朕有所得。在京兴办义学,是朕亲政以来第一要政。林卿在朕面前保荐你,朕相信他的眼光,也相信海卿之能。” “朕决定你与林卿商议一下,拿出一个条陈来,给朕过目。” 海瑞与林延潮一并道:“臣(草民)遵旨。” 从中极殿离开后,林延潮与王家屏同行。 林延潮与王家屏笑着道:“忠伯兄,今日一见,你是否还以为海刚峰‘可以傲风雪而不可充栋梁’?” 王家屏默然半响,然后道:“我只知陛下让你与海刚峰共议条陈,此非易事。在此愚兄好言劝你一句,千万小心,莫要得罪了海瑞。” 第七百一十一章 固执 日讲官值庐里。 值吏给林延潮,海瑞二人端上茶。 那值吏平素还好,但听闻对方就是名声赫赫的海青天时,端茶的手,也是一直在颤抖。 海瑞从头到尾拘着脸将茶水喝完,看都不看对方一眼,但尽管如此那值吏仍是颤栗不止。 喝完茶海瑞一副公事公办地样子与林延潮道:“既有圣命,我们也不寒暄了,老朽开门见山了,直言之处请宗海见谅。” 林延潮道:“岂敢,前辈以为兴办义学,当从何而起呢?” “吏治不整治,兴办义学不可谈,”海瑞一句定下了基调,“天子一日未恢复太祖时严刑峻法,兴办义学之事就暂且搁置。” 林延潮心道天子是让我们来谈兴办义学的,你海瑞却关心吏治之事。小皇帝现在分明没有整顿吏治的决心,你这么说,他岂会听得进去? 林延潮道:“晚辈以为现在吏治难以根治,需以教化为先,再徐徐图之。” 海瑞摇了摇头道:“宗海,你为政经验尚浅,吏治为根,事功为实,根若腐朽,什么果子也结不出来。你切不可贪图一时功绩,为求升官,反而更令老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前辈……”林延潮刚要开口解释,海瑞却没有想让自己说的意思,打断林延潮继续道。 “老朽曾向世宗上书,言革新吏治,不过是一振作间而已。二十余年转眼已过,世宗未办之事,令天下吏治愈坏,再不图刷新吏治,大明就亡了。” “如一绳索,打了绳节,初时尚可解,但此后不去理他,绳节反是越绞越紧,你已无力解时,如何处之?唯有一刀切开,如此绳索也是断了!老朽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海瑞做势用手一斩,将道理说完,却根本不给林延潮解释的余地。 林延潮调整了下思绪道:“前辈所言确比晚辈深入,但这一次陛下命前辈与晚辈所商只是兴办义学之事,至于整顿吏治,晚辈愿与前辈一并上书,恳请陛下另请大臣整治,你看如此行吗?” 林延潮话说得委婉,但实际上意思是咱们干咱们该干的事,其他的就不要瞎操心了。 海瑞道:“老朽进京非为兴办义学,而是蒙陛下召见,要谏言革除吏治之弊,之后天下大事方有可图。吏治不清,无事能有作为,又何况兴办义学?” 林延潮问道:“若是陛下不答允呢?” “唯有死谏。”海瑞朝北拱手,神色从容。 林延潮眼皮一跳,袖子下的双拳却已早早攥紧。 海瑞看了林延潮一眼道:“此事宗海不要参合了,进谏的条陈老朽会单独向天子上禀,若有什么事,老朽一力当之就是。” 什么叫一力当之? 海瑞是林延潮向天子举荐的,若是海瑞触怒的天子,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自己也要跟着背锅。王家屏说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于是林延潮与海瑞不欢而散,来到外间,但见王家屏,朱赓都在。 林延潮向二人摇了摇头,将与海瑞所谈之事,与二人说了一番。 王家屏,朱赓对视一眼,一副我早料到如此的表情。 朱赓对林延潮道:“宗海,君子之道,唯有忠恕二字。忠者无二心,恕者了人了己。” “海刚峰不了己也不了人,旁人都需顺着他意思来,甚至连天子不合其意就要死谏,这样的大臣如何能居庙堂之上呢?” 王家屏负手道:“先前在殿中,我观陛下也有后悔之意。他用海刚峰一是欣赏他的清廉,二也是从于天下舆情,但今日海刚峰谏陛下不许沉迷女色,以及养马驰射时,你当场也看到陛下脸色有多难看。” 朱赓亦道:“以往陛下在中极殿面试在野大臣,若合圣意都会当殿立即授官,听宫里说,陛下连礼部侍郎的位子都给海刚峰留好了,一旦应对合意,就当殿授官。” “但这一次陛下却令海刚峰回去与你商议条陈再奏,显然是对海刚峰十分不满,故而有保留之意。若海刚峰还是如此执拗,陛下必不会重用他,唯有外放,到眼不见心为净的地方,让他折腾。”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两位兄台之言,宗海都知道,只是兴办义学之事非海刚峰不可。” 王家屏,朱赓听了都是不能理解。 朱赓进前一步道:“宗海,都到这地步,你还在想着让海刚峰办此事来?这不是把自己也往坑里带吗?听为兄一句,趁着海刚峰彻底得罪天子之前,你立即想办法与他撇清干系。” 王家屏斜了一眼朱賡道:“你这怎么说的,现在撇清干系来得及吗?再说惧上意而绝交也非君子所为。可是宗海你要知道海刚峰已是触怒天子,陛下念在以往之情,于海刚峰之事上不迁怒于你已是万幸,可你现在切不可再执着此事,更不可因举荐海刚峰之事顶撞了陛下。” 朱赓对林延潮道:“宗海听忠伯的话吧,你我乃侍直天子近臣,若陛下垂询,参赞枢务是可以,但切不可指手画脚,分寸在哪里,你一定要清楚。” 林延潮看向王家屏,朱赓知二人都是一番好意,于是点点头道:“多谢两位了,既然如此我唯有另谋其他了。” 说完林延潮离开了日讲官值庐。 王家屏,朱赓看着林延潮离去的背影。 王家屏向朱賡问道:“你觉得他听进我们的话么?” 朱赓摇了摇头道:“难,宗海之执拗不逊于海刚峰啊!” 次日文华殿上。 小皇帝将一奏疏狠狠掷于地上,在殿内道:“这海瑞好不识抬举,朕本有意重用他,但他自己呢,就是如此报答朕的知遇之恩的吗?” 张鲸在一旁道:“陛下,你息怒啊,当年海刚峰可是连世宗爷爷都顶撞过的人啊。这人就是不知好歹,若不是舆情护着,早不知掉多少次脑袋了。” 小皇帝哼了一声道:“朕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年太岳先生不用海瑞,朕也看出来了。不过朕要做圣明之君,不可与海瑞计较,要有容人之量。但海瑞此人朕不想用他!” 七百一十二章 请罪 殿内铜鹤吐着熏香。 张鲸在旁笑着道:“陛下,海老儿的性子确实堵心,陛下若真不喜欢海瑞,索性就不要用他为官就是了。” 小皇帝摇了摇头道:“那不行啊,大臣们都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朕不用海瑞,就有人指着朕骂,说朕不用谏臣,是个昏君。” 张鲸气道:“陛下披肝沥胆,操劳国事哪个人敢说陛下是昏君。说此话的人,奴才非跟他拼命不可。” 小皇帝笑着撇了撇嘴道:“人家只敢背后说,但朕只能用海瑞了。” 张鲸又道:“那也是陛下宽宏大量,故而能海纳百川。” 小皇帝点点头道:“朕仔细想来,这海瑞当局任事,恐非他之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却是有用。” “可是兴办义学的差事,朕不可以交他来办,既然如此让他外放,到地方一正风气,倒是不错。海刚峰原官是佥都御史,就让他继续任南京右佥都御史好了。” 小皇帝说完,长叹一声。 正在说话间,一旁太监与小皇帝道:“陛下,林讲官就兴办义学之事,来禀陛下。” 小皇帝将笔往御案上一搁,置气道:“不见,朕懒得见他。” 张鲸笑着问:“陛下,平日不是最信任重用林中允么?” 小皇帝用手敲着御案道:“朕将兴办义学这么重要的事托付他,他倒好给朕荐了海瑞。结果呢?海瑞倒是把朕气了一顿。朕心底委屈,这笔账朕还没找他算呢。” 张鲸听小皇帝这赌气的话,低头笑了笑,然后对这太监道:“你出去回了林讲官,就说陛下不见。” “是,陛下。” 那太监走,小皇帝又道:“回来!” 那太监停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小皇帝不说话,张鲸揣摩了一下,对这太监道:“你还是把林讲官叫进来,再并命人准备好笔纸。” 小皇帝问道:“你让人准备纸笔做什么?” 张鲸笑着道:“让林讲官向陛下当殿写请罪折子。” 小皇帝笑着道:“好主意,林宗海文采了得,那当殿写的请罪折子,想必也是能文章华国吧。还是你深悉朕心,。” 说完小皇帝,张鲸都是捧腹大笑。 殿外林延潮听得小皇帝召见之命后,正要往里走,这边太监低声道:“林先生,张公公托我给你带几句话。” 林延潮放缓脚步道:“公公请说。” 这太监道:“张公公让我知会你,陛下现在正在生海瑞的气,且迁怒于林先生你,不过林先生你深得陛下信赖,让陛下出了这口气就成。张公公还说一会进去小心说话,切不可帮着海瑞顶撞陛下,他自会帮你全力开脱。”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多谢张公公了。” 说完林延潮取下腰间的玉佩塞进太监的手里。 这太监眉开眼笑地道:“谢林先生,里面请。” 林延潮进殿后一打量,见小皇帝沉着脸坐在御案后,御案上十几丈搁在小桌子和蒲团,小桌子上摆着文房四宝,还有一叠厚厚的纸张。 侍驾在旁的张鲸向林延潮频使眼色。 琼州会馆里。 海瑞正在见客。 但见海瑞朝此人行礼道:“海瑞见过五台先生。” 对方年岁与海瑞差不多,穿着宝蓝缎直裰,一副官员的气度。 他见海瑞点点头道:“你坐吧。” 海瑞依言坐在此人下首。 海瑞向对方问道:“五台先生来京,可是为了倒张而来?或者是倒冯?” 此人摇了摇头道:“这等事怎会假手于我,朝中自有人作,我来京不过见见几个好友,再看看张太岳的身后之事罢了。说说你吧,陛下此番召你进,拟委以重任,但为何昨日奏对又顶撞天子。” 海瑞沉默了片刻道:“瑞向陛下言要整顿吏治,陛下不纳。” 此人道:“吏治之事糜烂久矣,嘉靖年老夫主铨选时,就已知事不可违,你向天子谏此事,实为不智。” 海瑞道:“五台先生,掌铨时不图报复,主用廉臣,世以为难,但如五台先生这般能有几人,眼下的吏部就是卖官鬻爵之地,吾深恶之。不革吏治,则大明必亡。” 此人听了捏额道:“听你海刚峰不过数言,老夫已是坐如针毡啊。难怪官场上的朋友与我提及你,各个都是敬而远之。” 海瑞苦笑道:“所以我海瑞在官场没有一个朋友,当年要不是五台先生你看得起,我海瑞在淳安当一个七品县令也没什么不好的,也免得后来到处给你官场上的朋友添堵。” 此人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道:“好你个海刚峰,这张嘴从不饶人。” 这五台先生,就是昔日吏部文选司郎中陆光祖,提拔海瑞为云南司主事,后官至工部右侍郎,因事开罪了张居正,自动引退归隐。 陆光祖听海瑞这么说,不由一笑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盖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你海瑞却是例外,你海瑞在官场上没有朋友,但老百姓都视你为父母,这比不是官场上的朋友更有用。” “我此来良言劝你一句,不要再执拗了,难得陛下有重用你之心,还有这一次保举你的林三元,此人虽是天子近臣,但却不是那些被皇帝捧起来的幸进之臣,而是个有才具之人,他这一次在陛下面前推举你,你也别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海瑞闻言道:“五台先生,莫非是来替林三元当说客的?” 陆光祖摆手道:“老夫与林三元从无私交,也没收他一文钱。” 海瑞道:“我知五台先生一番好意,但兴办义学此事,地方上的百姓将信将疑。还有这十几万两开拔银,以及每年数万两的用度,仅是在北直隶一地,将来还要推行至南直隶,甚至十三省,这又是多少钱。户部礼部工部吏部都在御前打官司,非要争得主导此事,地方官那边也争着要分一杯羹,多少人盯着这肥肉。” “林三元在天子面前保举我又岂是安了好心,还不是看在我海瑞,在老百姓中心底有些薄名,知我有一身硬骨头,出面与那些人顶。” 七百一十三章 调教皇帝 殿内。? 小皇帝面沉如水,张鲸给林延潮频打眼色。 林延潮心底有数,先向小皇帝行礼道:“讲臣林延潮拜见陛下。” 小皇帝耷拉着脸,哼了一声道:“这海笔架冥顽不灵,满嘴迂阔之言,固执而不知变通,怎能以实事托付?而你向朕所荐他,兴办义学之事,实乃举人不明。朕要治你的失察之罪,纸笔都是给你备好了,你当殿写请罪折子吧!” 小皇帝口气虽不佳,但是情绪却没有什么波动,甚至边说还边和张鲸使眼色。 林延潮垂着头听完小皇帝‘严厉之词’,再看了一眼小桌。 这四脚小桌高约尺许,这是宫里宴桌,因为宫宴都是席地而坐,蹲在这写请罪折子,滋味不太好受啊。 “林卿家,还不给朕去写?”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臣冤枉。” 见林延潮叫屈喊冤,小皇帝皱眉道:“朕说你还有错么?你这如何冤枉来着?” 偌大的中极殿上,铜鹤静静地吐着烟。 小皇帝从他雕漆九龙宝座上起身,负手来至林延潮面前。 林延潮组织言语道:“陛下,臣罪在所荐失察不错,但海瑞其人非固执而不知变通,而是精明狡猾。” 听了林延潮这话,小皇帝,张鲸都是一口老血喷出。 小皇帝满脸错愕,向林延潮道:“你方才说什么,再给朕说一遍。” 林延潮老老实实地道:“臣道海瑞此人精明狡猾。” 小皇帝听林延潮这话纳闷了,官场上褒海瑞的人不少,骂海瑞的人也不少。但海瑞都说他古板不知变通,但说海瑞精明狡猾,倒是不多。 “海瑞如何个精明狡猾,你给朕说说看?” 林延潮道:“陛下容禀,自嘉靖以后,朝廷选官重科名重出身,举人出身之官,就算再有政绩,最多官不过五品。而海瑞四十岁释褐,从县学教谕起,以他迂直的处世之道,得罪官场上下,反而陛下差点命他为三品侍郎,靠着得罪人,官越当越大,这等圆滑的为官仕进之道,臣都想与他学之一二呢。” 林延潮说完,小皇帝,张鲸都是失笑。 小皇帝听了觉得林延潮说得有意思。 小皇帝走至御案前,拿起一叠奏章道:“你别跟朕胡说八道,自朕召海瑞进京以来,弹劾他的奏章一直不绝,其中有人弹劾海瑞‘卖廉博清名,卖直得仕进’,说他为官之清廉,都是作给别人看,是在欺世盗名。” “还有人检举他私德有亏,说他娶了九个妻妾,在南京任官时还有一妻一妾几乎同时而亡。这些事是真是伪?于海瑞之私德,你荐他之前,你身在京师都详察过吗?你对海瑞的了解,是否道听途说,人云亦云?” 林延潮也不得不叹身在皇帝那位子的难办。有的人是知道太少,两眼一抹黑,不知如何选择。 而皇帝是知道太多,大家各执一词,而不知听谁的。难怪张居正临走时,劝小皇帝,一定不要轻信文官在奏章里的话。 林延潮道:“陛下,海瑞妻妾之事,这些臣不知,这些事或许有,也或者有人蓄意摸黑,未查明前陛下不可贸然论断。” 小皇帝点点头道:“那就是了。朕没有冤枉你,你不知海瑞其人,不察其为官操守,还敢荐给朕,这荐人失察之罪,你逃不了。” 张鲸再给林延潮使了眼色,让他不可与小皇帝再辩,立即当殿认错。 林延潮看见张鲸使得眼色,于是垂下头。 正在小皇帝,张鲸都以为林延潮要当殿服软时。 林延潮突问了一句:“陛下,敢你知道事功之学吗?” 林延潮面上带着恭敬谦卑的笑容,但说这话的口气却诚恳至极,令你仿佛想起了后世卖保险的或是房产中介。 小皇帝与张鲸都是一愕。 小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林卿家,此言何意?你事功刊,朕每期都有命乾清宫管事牌子去书肆给你买来。” 林延潮当下拱手道:“谢陛下,臣想之所以荐海瑞为礼部侍郎,总督义学之事,与他私德何干呢?魏无知向汉高祖荐陈平,汉高祖言陈平曾盗嫂受金,人品堪忧。魏无知向高祖道,臣向陛下荐的是其才,而非其之德。” “陛下,理学言操守,但事功之学仅在事功二字。陛下问臣海瑞操守如何,臣却不知,臣只知他能事功而已。” 林延潮话里的思想,放在今天就是‘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但古人就是不吃你这一套。 小皇帝对林延潮事功也颇有了解,反驳道:“事功学也讲义与利,要以利合义,无仁德为指何以事功。若不辨明官员之操守,让无德之人,如何敢用他为官事功?又岂敢用他治理百姓。” 林延潮问道:“敢问陛下,若有地方官自身清正廉洁,却无一事有益于百姓,这能称好官吗?” 小皇帝道:“恐非好官。” 林延潮道:“陛下明鉴,依事功之学而言,居官者操守不过小义小功,救民济世之功方为大德大功。陛下治下之老百姓,不在意居官者有无食鱼肉,只在意自己碗里有无鱼肉;百姓不在意居官者妻妾几许,只在意自己夜夜能否与其妻共枕。” “故而百姓之利,方才天下之大功大利。居官之义,就在于以老百姓之利为利,义利合一行之即为事功。” 林延潮说到这里,小皇帝击掌称许道:“说得好。” 林延潮续道:“所以世上为官清廉之人不少,却多是碌碌无为,在任上只知空谈性命,无一事有益于百姓,这不是误国吗?这等人为万年青草,只能傲风雪,不可为栋梁。但偏为何海瑞名声最著,因为其能,海瑞在任上敢力摧豪强,安抚百姓,清丈田亩,甚至还善治水利。” “臣看过海瑞为官履历,他为应天巡抚时,请浚吴淞、白茆,通流入海。太湖水以吴淞江入海,吴淞江之治难,古今皆难,从国初以来朝廷费了数百万两,无数役力一直无法疏通。但海瑞任应天巡抚后,修坝建闸港,让太湖水以黄浦为主干,而吴淞为支流,只费数月,数万民夫,朝廷之难解决,从此再无大患。若海瑞不是能臣,还有谁能为能臣?”8 七百一十四章 贩售私学 听林延潮说完,一旁张鲸故作吃惊地向小皇帝道:“陛下,内臣竟不知海瑞还有这等之才,内臣一贯只知其廉。” 小皇帝却是表现出,汝真是孤落寡闻的样子:“大惊小怪,若非海瑞由此才具,当初先帝又怎么会重用他呢,既能打压豪强,又能治水,这海瑞真是既清又能,栋梁之臣矣。” 谈到海瑞的功绩,林延潮还不能告诉皇帝,在两百年后,黄浦江对中国意味着什么! 海瑞所作之事,遗泽一直至今。如果小皇帝如林延潮一般是穿越者,那么当知海瑞之功十倍于今天他为大明所作之事。 小皇帝感叹道:“这事功之学,果真是经世致用之学。理学崇义贬礼,故而谈官员之操守,胜于官员之事功,此误人矣。” “当年先帝举海瑞之廉,用意就是在举直错诸枉,以海瑞之廉为直,一肃官场之风。不过朕听卿的事功之学,以后朝廷取官是否以政绩为主,贬黜怠慢政务,不作为为的官员,使枉者直呢。” 这皇帝居然都懂得举一反三了。 这些话正是林延潮潜台词。把政绩放在第一位来考量官员,而非把官员操守人品放在第一位,这正是事功学与理学不同。 再这样下去小皇帝都要拜入林延潮门下了。 见小皇帝这么问,林延潮斟酌了一下回答道:“陛下,臣以为不可一概论之。” 小皇帝问道:“为何不可?” 林延潮道:“老子曾云,不尚贤,使民不争。陛下以海瑞为廉,不知多少官员伪其廉迎合上意,又或者说不如海瑞清廉的官员,皆不可取吗。崇一人而贬天下人,此并非尚贤而是伤贤。” 小皇帝听了不由一愕道:“非林卿家之言,朕差一点失察,那这么说,举海瑞之廉,岂不是说是朕之失。” 林延潮道:“陛下,也并非如此,若是政通人和,那么国家自不需尚贤。正因国家有弊病,故才需举直错诸枉。” “以政绩而论官员上下确非良法,但以操守论,谈官员是非对错,天下岂有完人,反而为欺世盗名之徒所乘。以政绩论官员之事功,至少可以多寡定上下,朝廷易鉴,百姓亦易鉴。” 小皇帝闻言欣然道:“林卿家之言,真是令朕醍醐灌顶啊,今日朕有所得。” 见小皇帝认同事功学,林延潮也是见好就收高呼:“陛下圣明。” 这一次劝谏不仅没让小皇帝处罚自己,还顺便向天子贩售了自己事功学的干货。 见小皇帝也是渐渐欣赏认同事功学,那么自己以后可以多潜移默化。什么叫帝王师,咱现在干的就是这个嘛。 若小皇帝也是自己事功学的信徒,那么有天子带头,上行下效,事功学以后就可以尝试挑战理学,心学的地位,自己以后大儒的地位就跑不掉了。 不过眼下不可为一时胜利,冲昏头脑,还是正事要紧。 林延潮道:“事功学乃经世致用之学,正如臣向陛下荐海瑞,非为其廉,而因其能。海瑞确有不近人情之处,这既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 “陛下乃有道圣君,天下之英才无不为陛下所用,但仅以兴办义学而言,臣不知天下还有谁能比海瑞更能胜任。” 林延潮这马屁拍的小皇帝很舒服,当下道:“林卿家所言有理,朕就算你举荐得人,但奈何这海笔架一定要朕先整顿吏治,才肯出任这兴办义学之事,并非朕不肯用他。” “朕总不能求着海瑞当这礼部侍郎吧。如此朕的颜面何在?” 张鲸也在旁帮腔道:“没错,这海老儿不识抬举,陛下岂可屈尊来请海瑞来当官。” 小皇帝踱步道:“罢了,些许颜面又如何?若海卿真是贤才,朕又何妨三顾茅庐。朕命内阁下旨令海瑞为礼部侍郎,总督义学之事,如此他总不敢抗旨吧。” 张鲸道:“陛下,若别人也罢了,但这海老儿这么直的人,搞不好真会抗旨。” 小皇帝哼了一声道:“一道圣旨不行,就两道,两道不行,就三道,朕就不信了。” 林延潮道:“陛下,依臣之见可不用内阁下旨,陛下可以先下一道中旨,先褒奖海瑞其忠其才,再让臣探下海瑞口风。” 由内阁下达的圣旨,当明谕百官,若被海瑞拒绝推辞,小皇帝无疑是被当众打脸,那可是很疼。 当然以海瑞作风,多半也未必敢抗旨,毕竟君为臣纲嘛,但总有这个风险。 但中旨就不同了,出自皇帝私人,林延潮也主动替皇帝探听海瑞口风,如此减少了被当众打脸的风险。 小皇帝满意地道:“林卿家真是能替朕分忧。朕也担心若是下圣旨,强令海瑞为礼部侍郎,总会令他以为朕是在强迫他任官。如此倒失去了任才的一番美意,既有林卿家去,那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道:“臣能替陛下分忧,这是臣的荣幸,另臣还有一不情之请。” 小皇帝笑道:“尽管说来。” 林延潮道:“臣想请陛下,让臣来起草此诏书。” 小皇帝大笑道:“林卿家本就是司此视草之事,不由你来写,还能交给谁。” 林延潮称是一声,当下就在原本要罚自己写请罪折子的小桌上,替天子拟诏书。 林延潮顿了顿将海瑞一生经历从脑间过了过,打好了腹稿后,当下挥笔写来。 小皇帝但见林延潮肃容点墨,笔落风雨,纸生云烟,千言立就。 林延潮写完后,小皇帝取过墨迹未干的诏书一读,未半即赞道:“当今天下之才一石,林卿家独居八斗。此文真文采斐然,气魄宏大,言辞感人至深。不说海瑞,连朕看此文,亦不由动容。” 小皇帝边看边赞,最后掩卷与林延潮道:“林卿家你可知海瑞之名,恐因此诏誉满天下。” 林延潮丝毫没有得色,而是垂首道:“那也是陛下的恩典。” 小皇帝闻言大笑,毫不犹豫地就在奏章上盖印。 林延潮看此诏书心道,如此劝服海瑞的可能就大增了。 七百一十五章 青天 当日离开皇宫后,林延潮没有立即去琼州会馆,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陈济川驾着马车来至一处深宅大院。林延潮经通禀后,当下进入宅子。 穿过一道垂花门后,来到一处院子里。 这院子里摆满了花草,里面一位老者正在修剪一盆栽。老者左右候着十几个下人,各捧着剪刀,小锄,毛巾,热茶伺候。 给林延潮引路的下人向老者通禀道:“老爷,詹事府林中允来了。” 这位老者听见后点点头,却是仍是专注着盯着眼前的盆栽。好容易修完了这株盆栽,这老者方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然后向伺立在一旁的林延潮笑着道:“是宗海来了,让你久候了。” 这老者正是之前去见海瑞的陆光祖。 见对方这也是摆足了架子,林延潮没有半点动气,身份差距摆在那。林延潮笑着道:“何曾久候,晚生正好看一看五台先生这一院子精致的花木呢。” 陆光祖哈哈笑起,对林延潮道:“宗海是有眼光之人,你来得正好,看看老夫这几处盆栽如何?” 林延潮也是凑上去,与陆光祖品鉴了一番,笑着道:“五台先生所栽,皆是巧夺天工啊,独具匠心啊!晚生真想不出京城里还有哪位官员更胜五台先生一筹。” 陆光祖呵呵地笑着道:“老夫归隐后,也就好摆弄摆弄这些花花草草。这几株都是我在平湖老家栽得,这一次上京怕下人们不用心,故而搬来自己好生伺候着。” 于是二人大谈了一阵盆栽,林延潮是有事上门,但官员来往,都是先拉交情,不会与你直接开门见山。 林延潮心知这位陆光祖可是大牛人,张居正的同年,也是私下的好友。 张居正当首辅时,威权极重,官员在张居正面前奏事战战兢兢,连坐的地也没有。唯独时任大理寺卿的陆光祖,老着脸坐了下来,还怼张居正说,我这人脑子笨,你如果不让我坐下慢慢说,我就立马走人。 陆光祖敢这么牛逼,一是因为他是张居正的同年,二是他曾任过吏部文选司郎中,为官多年积攒了无数的人脉。 张居正于是忍了,从此官员向他禀告时也可给座了。即便如此,最后陆光祖仍是被张居正赶回家。 拉完交情,陆光祖方道:“老夫有负你与朱兄所托,未能劝动海刚峰,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林延潮讶道:“海刚峰连先生你的面子也不给?” 朱賡与陆光祖是同乡,林延潮为了说服海瑞,故而托朱賡替自己,请动刚来京师的陆光祖出面说项,劝说海瑞。 林延潮结识陆光祖一来是为了海瑞,二来也是作为自己的政治资源。 陆光祖与林延潮一样,也曾举荐过海瑞,这人情海瑞是抹不掉的。 故而方有了陆光祖上门劝说海瑞的一幕。没料到海瑞此人实在是六亲不认,连陆光祖的面子也不给。 “海刚峰可有说为何不肯呢?”林延潮问道。 陆光祖笑着道:“他说宗海你不安好心。” “不安好心?” “海刚峰说你向天子荐他为礼部侍郎,一则用其在百姓间的名望,二来是你自己不愿出面,而让他来得罪别人。” 听陆光祖这么说,林延潮不由老脸通红。 确实将兴办义学之事独立出来,专事专设,此事会遭礼部户部的不满。因为在廷议上,林延潮为了争取户部礼部的支持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现在此事在廷议上通过了,林延潮却将礼部户部甩到一边,明显是过河拆桥的小人行径。 所以林延潮为了不被礼部户部骂得狗血淋头,故而才举荐一身正气的海瑞来办此事,这样将来海瑞怎么搞,户部礼部就不会怪到自己头上。 此事也唯有海瑞才有这个魄力能扛住,换了其他人怕没两天就和礼部户部妥协了。但没料到海瑞一眼看穿林延潮打得是什么算盘。 哎,这些久经官场的人啊,自己这点小心机,之前张居正看的明明白白也就算了。连海瑞这么耿直的官员,居然也是看得那么透彻。 真的是不要在老中医面前玩偏方。 陆光祖对林延潮道:“当年高新郑与徐华亭不睦,故而让海刚峰为应天巡抚,主持清丈田亩。结果海刚峰铁面无私,严查徐华亭隐匿田亩之事。故而由不得海刚峰不谨慎啊。” 林延潮听了心底有数,开口道:“多谢五台先生指教。” 从陆光祖府上出来,林延潮下面就携旨直驱琼州会馆。 来至会馆后,林延潮刚下了马车就看见门口聚集了不少老百姓。那些老百姓无一例外,都是手持着讼状排着队等候。 林延潮不由讶然。一旁的陈济川也是道:“这可奇怪了,什么时候琼州会馆也改成衙门口了?” 陈济川话音刚落这边一名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的老百姓道:“你们难道不知道?青天大老爷在此。” 林延潮明知故问道:“哦,老人家,敢问是哪个青天大老爷啊?” “你这不是笑话么?天底下只有一个青天大老爷,是海青天海老爷!”这老百姓满是敬仰地说道。 “原来是海青天啊,那老人家这腿脚不利索,找他作什么啊?” “告状!”那老百姓气愤地道:“我们村大户合着总甲骗去我家六亩祖田,我去县衙门告状,结果狗知县与总甲串通一气,不帮我讨回祖田不说,还命衙役打断了小老儿这条腿。我不服气,故而来天子脚下告这狗官,可是四处没有门路啊,几个衙门推来推去,说都不关他们的事。” “我带来京里几个月,那点盘缠都要用尽了,反正我也是没脸面回去了,心想若是告不成状,就把这老骨头埋在京城里算了。幸亏昨天,得人指点说海青天在这里,若是找到他,那简直比告御状还有用。故而小老儿我就来这里了。怎么少年郎你也要告状吗?” 林延潮笑了笑不答。 但见附近百姓都道:“少年郎,你若是有冤情找海青天准没错。” “是啊,海青天与那些只会往老百姓身上抠钱的狗官不一样。” “海青天一定会替我们伸冤的。” 七百一十六章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炎日当头,琼州会馆前。 老百姓都是满头大汗排着队,虽是天气炎热,但是他们眼底却是渗出希望。 这些老百姓都是在其他衙门那受了委屈,但在这里却对海瑞满怀信心。 见老百姓对海瑞敬仰那样子,陈济川不由感叹道:“老爷,这海瑞真是得民心啊,你看老百姓对他一口一个海青天。” 林延潮看着琼州会馆门口,熙熙攘攘排着队的老百姓,却是道:“老百姓宁可信海瑞一人,而不信朝廷的律法,这并非是国家之福啊。” 林延潮虽是来传旨,但体察圣意,天子是不希望此事办的大张旗鼓的。 于是林延潮命陈济川拿着名帖递上,先以私人身份拜见。 哪知站在会馆门口的海瑞下人却道:“这位老爷对不住,我们家老爷无私客,就算你是官员也不能先见。” 陈济川怒道:“你可知我们老爷是谁?” 那下人道:“前几日有个布政使来了,我家老爷也是一样的话,这位老爷你若要见我们老爷,就与老百姓们一并排队吧!” “我们老爷可是来宣……” 林延潮摆了摆手止住了陈济川的话道:“无妨,我们就与老百姓一并排队吧。” 林延潮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被允入内。 林延潮来至一大院子里。 但见海瑞将公案搭在一凉棚下,他穿着打了几个补丁的麻衫,旁边堆着一叠讼状,一旁还有一名下人给他打着扇子。 尽管如此海瑞仍是额上仍满满是汗,至于一边还有十几名等着告状的老百姓。 “你有什么冤情啊?”海瑞头也不抬地言道。 林延潮也不答走进一步,但见海瑞提笔在一状纸上写着,大意是请某个衙门出面,替老百姓复察此事。 海瑞似察觉有人靠近,抬起头道:“怎么不答……这不是林中允么?” 林延潮笑着道:“见前辈在忙,不敢打搅。” 海瑞看了林延潮一眼,又伏案写字头也不抬地道:“这是老朽不周了,累林中允与这些平民百姓一并在此等候,着实令老朽过意不去啊。” 海瑞口上说过意不去,但口气上丝毫没有过意不去之色,这存心给人添堵啊。 林延潮气得牙齿疼,但此来有求于人,只能陪着笑脸道:“无妨,无妨,晚辈等一等也没什么。” 海瑞笔下不停,边写边道:“老朽与林中允并无私交,至于公事也应去公堂上相谈,你看老朽这里还有很多事呢,这么多老百姓都在等着,林中允此来到底所为何事啊?” 这真太过分了,林延潮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问道:“敢问前辈,那这些老百姓,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求见呢?” 海瑞停下笔来,看了林延潮一眼道:“老百姓此来于己是私事,于我海瑞而言则是公事,不可与林中允同语。” 林延潮笑着道:“哦,那晚辈此来也是既有公事,也有私事。” 海瑞失笑道:“莫非林中允也是来伸冤的吗?你可是天子近臣,一语即上抵天听,恐怕老夫这没什么能帮你的。” 林延潮笑着道:“不需海前辈帮忙,我此来是替陛下向海前辈你宣旨的。” 海瑞闻言不由色变道:“陛下的旨意?你为何不一早说……” 林延潮指着一旁百姓道:“不是这么多百姓在吗?老百姓之意乃民意,陛下之意是圣意,圣意不可临于民意,故而晚辈虽有圣旨,但也要等海前辈听完讼状。” 听了这一席话,海瑞对林延潮也不由改观,点头捏须道:“孟子有云,民为贵君为轻,此天下之至理,请中使宣旨吧。” 见林延潮捧出圣旨来,海瑞有几分激动,拜下后颤声道:“草民海瑞躬请圣安!” 一旁海瑞的下人,以及老百姓本都不知发生了何事,见林延潮拿出圣旨来,于是慌忙拜倒了一地。 林延潮目光扫视众人后,肃然答道:“圣躬安。” 于是林延潮念旨,圣旨里点至海瑞一生政绩,历数他在淳安知县,户部主事,应天巡抚上的政绩,赞他不畏豪强,力行清丈,刚正不屈,加上林延潮妙笔生花,读起来令人是荡气回肠。 林延潮边读边看四周,海瑞垂下头,看不清脸色,但一旁老百姓则是不住落泪,而两位海瑞的下人更是泪流满面。 ……秉忠亮之心,抱骨鲠之节,天下苍生信卿,朕信天下苍生…… 待圣旨尽数读毕,海瑞凝噎不语,半响对着北边叩拜道:“陛下对臣一片信任,臣唯有九死报之。” 一旁老百姓则是一并朝北叩拜道:“陛下圣明,真明察秋毫,海青天真是这样的好官啊!” 林延潮见海瑞,老百姓都被这圣旨感动得无以复加,不由心底吐槽,皇帝什么时候自己亲自写过圣旨了,明明都是翰林操刀的嘛。但是老百姓只是相信皇帝明鉴万里,这诏书自然也是他老人家一笔一笔亲自写的,圣旨里的褒奖之词都是天子的心底话。 若是老百姓们知道这话是林延潮说的,恐怕就另一个表情了。 林延潮将海瑞扶起道:“陛下下旨褒奖,是因前辈能耿直直言,前辈在奏章里所言吏治败坏,都是切中时弊。陛下读之唏嘘不已,在我等面前连赞前辈之忠,又恨吏治之事虽为朝廷恶疾,但偏偏又一时无法驱之,故而陛下让晚辈此来告诉海前辈,他心底的愧疚之意。” 海瑞这时也是深明大义地道:“陛下的为难,草民是知道的,确实吏治乃是积弊,要革除此弊非一朝一夕之事,老朽也是太急切了一些。恳请陛下万万不需如此,如此草民则罪大恶极。” 什么叫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看来海瑞还是吃这一套的,只是看什么人给他拍这马屁而已。这林延潮假天子的名义,给海瑞献上的自是不同凡响。 一旁''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也是一并道:“是啊,是啊,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满朝奸臣那么多一时也杀不完。但只要陛下能用重用海青天这样的大臣,将来一定会将奸臣们都赶出朝堂的。” 海瑞见此向老百姓们道:“不敢当,不敢当,海某谢过乡亲们的夸奖了。” 众老百姓们一并道:“海青天这是你应当的。” 林延潮来给海瑞宣旨,老百姓自不敢再逗留,纷纷告辞。 见众人离去,林延潮不由感叹道:“前辈,你看咱们黎民百姓就是这么朴素,在他们眼底只有清官贪官之分。陛下永远圣明,他们受得冤枉,只是一时被奸臣蒙蔽了而已。只要陛下明白过来,亲贤臣远小人,那么必还他们一个朗朗乾坤。” 海瑞沉吟道:“林中允此言似话里有话。” 林延潮道:“不敢在前辈面前故弄玄虚,只是''亲贤臣,远小人'',不正在于革新吏治吗?但你看朝堂哪个是贤臣,哪个是小人,你我说得不算,陛下也未必能明察。” “再说一句诛心的话,朝堂上贤人实少,小人甚众。小人多,也并非我等官员是坏的,实在缘于官场风气败坏,逼得人人如此。” 海瑞问道:“林中允反对先整顿吏治,那汝以为当从何做起呢?” 林延潮道:“整顿吏治是必要的,但却不是最迫切的,至少据晚辈所知,还有两件与吏治一般重要之事。” 海瑞斥道:“两件事中不是有一件,为兴办义学之事吧。” 林延潮笑着道:“当然不是,昔日张江陵致仕时,曾与陛下进言,下官有幸闻之。张江陵言我大明之积弊有三,一宗室,二吏治,三边患。任何一个皆可亡我江山社稷。” 海瑞听了颓然道:“是啊,张江陵所言一点不虚。” 林延潮感叹道:“张江陵行之新政,即打压巨室,以安百姓,然以学生观之,不过延我大明几十年气数,终治不了根本。” 海瑞闻言大笑道:“后生真不知天高地厚,能延国祚几十年,即是圣人也不能为之。我与张江陵虽不睦,但也不可否其功绩。你林中允以为凭自己的三言两语,就能力挽天倾么?” 林延潮嘿嘿笑了两声道:“力挽天倾,当然不能,但为擎天之柱,还是可以的。” 海瑞上下打量林延潮道:“那老朽倒要闻其详了。” 林延潮道:“无论是张江陵,还是海前辈,一生为政,究其根本,在于打压豪强巨室,以解民困对吗?” “然也。” 林延潮道:“可惜啊,天下如江陵,前辈之官员能有几许?依靠孔孟之义,官员良知来自纠,就能帮到老百姓了吗?” “当然不是,”海瑞正色道,“除了官员,还有圣上,此天下乃圣上之天下。只要圣君在位,官员即不敢胡来,此乃上正,以正天下之不正也。” 林延潮摇头道:“前辈,千百年来老百姓们,日夜盼圣君,盼清官,但千百年为何还是逃不过治乱循环?” “倘若没有圣君在朝,我们唯有靠官员的良心行事么?江陵,前辈压豪强,救百姓不过解一时之困,恰如授人以鱼,并非授人以渔。” “晚辈以为要正天下不在于上,而在于下。易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唯有自助者,方天助之,方人助之,兴办义学,开启民智,新民自强才是授渔之道,亦根本之道。” 七百一十七章 仍有可为 此刻天色已是渐渐晚了。 琼州会馆里的士子闻之大名鼎鼎的林三元,来会馆里拜会林延潮,个个都是朝这院子里张望,想要一睹林延潮的风采。 不过林延潮却是皱眉,他与海瑞在院子里相互辩论,而且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林延潮这一番惊世之言,对于海瑞而言则是离经叛道,但海瑞没有立即反驳,而是在认真揣摩林延潮言语里的漏洞。 顿了顿,海瑞对林延潮道:“林中允此语近乎何心隐之语。古语有云,天下之执,自上而下,甲首上有里长,里长上有县令,县令上有郡守,郡守上有藩司,藩司上有六卿,而天子加焉。” “天下之执岂可逆行,手足岂可命枢脑否?从上至下,法也,由下至上,乱也。” 林延潮知海瑞误会了,自己不是要在这个时代,搞什么下至上,民(协和)主的制度。林延潮用意是说,任何制度之成功,必离不开民智已开人民。 林延潮正要解释,但海瑞却摆了摆手道:“林中允不必再说了,海某之意已决,你再言无益,没有再说的必要了。” 说完海瑞向林延潮一揖。 被海瑞如此对待,林延潮一肚子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林延潮觉得自己太想当然了,真以为凭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说服海瑞吗。 那比说服张居正的难度还要大啊。 知自己说服不了海瑞,林延潮不掩满脸失望之色,向海瑞长揖道:“前辈,是晚辈孟浪才是。多谢前辈今日给晚辈这面陈己见的机会。” 海瑞闻言微微点头道:“林中允客气了。” 当下林延潮灰心离去。 当日听闻林延潮向海瑞进谏没有成功后,小皇帝仍是下诏,起用海瑞为礼部侍郎,海瑞虽挂礼部侍郎衔,却不负责礼部之事,全称总督义学礼部侍郎。 海瑞当然是列入三品京堂。但百官都认为脾气倔强的海瑞会就此,向天子请辞。 不过海瑞之事,只是其一,朝堂上众官员们都关心的是天子其他诏令。 在皇元子的弥月剪发仪后。 张四维向天子请大赦天下,皇帝答允其请下旨,除了谋反叛逆,弑亲,奴弑主,杀三人以上死罪,采生折割,以及前朝的永远不赦之罪等等罪名外,一概赦免。 另外允许通融民间税粮拖欠,给予宗室赏赐等等。 之后张四维再请上两宫太后尊号,慈庆宫为仁圣懿安康静皇太后,慈宁宫为慈圣宣大明肃皇太后。 尊号上后,张四维率百官前往拜贺。 之后张四维又上表,陈思育,陈经邦各加太子宾客(正三品),沈鲤改侍读学士加四品服色,朱赓升左庶子掌坊局印信,王家屏升右庶子掌坊局印信,林延潮以原官兼掌司经局印信,黄凤翔,张嗣修皆赏四品服色。 以上这数人都是任天子日讲官,或是是曾经任过日讲官,属于皇帝亲信的近臣。 而朱賡,王家屏,林延潮任命也很有意思。 左庶子,右庶子(正五品)分别是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的最高长官,理所当然要署理印信。 而翰林院里,唯有翰林学士为正五品。朱賡,王家屏加正五品,说明二人翰林院''毕业'',下一步随时可以如陈思育,陈经邦升为侍郎,若不济也是国子监祭酒。 若他们为侍郎或是詹事府詹事,太子宾客这样的三品衔,说明入阁的机会很大,算是预备内阁大学士了,若至国子监祭酒,说明你还不够资格,还要在官场上再熬一熬。 如林诚义,林烃的濂浦林家,就是祖孙三代都担任国子监祭酒的职务。那可是林延潮年少时仰望膜拜的对象。 但处于王家屏,朱賡眼下现在的位置来看,任国子监祭酒就有点不满意了。濂浦林家三代尽管都曾为国子监,却没有一人入阁,最后都是去南京任尚书。 说来闽人任内阁,还是有无形的天花板在那,否则也不会大明开国以来,闽人除了三杨中的杨荣曾入阁外,此后再无一人。 再说回林延潮掌司经局印信,林延潮是春坊官,兼掌司经局印信有些不合适。 但眼下司经局洗马空缺,由春坊馆来兼掌印信也是理所当然。所以林延潮即可视作司经局正官。 但其实这任命没有什么卵用,因为太子还没有定,司经局就是个空架子,只是翰林迁转之阶。林延潮拿个橡皮图章在手,根本不起作用。 只能说张四维看见几位日讲官都升官了,林延潮二十二岁即正六品,借三品服色,若现在升从五品,在官场上没有这个先例。可是其他讲官都加官了,不给林延潮加官也不好意思,万一得罪了林延潮怎么办? 于是张四维就送一个橡皮图章来补偿一下,同时也透露,给林延潮预定司经局洗马这个意思。 这些日讲官都是跟随小皇帝身边多年的人,小皇帝自也乐意让他们升官。 先大赦天下,再加两宫太后尊号,又讨好了天子讲官后,这时正巧云南进贡年金失期,天子大怒,要处罚涉事官员,张四维又上书请求看在皇元子诞生的面子上宽宥。 张四维一番劝,小皇帝又答允了,于是此事为张四维在百官中博得了宽大之名。 从这一系列的事中,张四维得到了太后,天子,百官的一致好评。 最后张四维图穷匕见,让南京道御使郭惟贤上书,请天子乘着大赦天下之机,召回原任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等因触怒张居正而被罢黜的官员。 此事小皇帝还未表态,主管批红之权的冯保当即大怒,骂郭惟贤党救,将其降二级贬为江山县县丞。 此事一出,可是捅了马蜂窝,文官纷纷上书为郭惟贤求情。冯保不管,代天子拟旨,将上书求情的给事中尹瑾,御史帅祥等人处以罚俸。 经此一事,百官也看清了整个朝堂的局势,为皇帝,冯保,张四维三足鼎立。 而这时正在返乡途中的张居正病重,已进入弥留之际。 林延潮坐在马车上,手拿着燕京时报,以及邸报看近日朝堂局势。 冯保将郭惟贤贬官,以及给予上书求情的官员处以罚俸时,林延潮即知冯保败局已定了。 冯保自以为仍能掌握大局,但张四维借着一封奏疏,将冯保送上了张居正同党,以及昔日反对张居正官员的对立面。 眼下皇帝,张四维心底对冯保皆有不满,冯保又得罪了众官员,他的权位难保啊。 冯保败亡之事对于林延潮而言,都在意料之中。但冯保一旦败亡,张居正留下的新政也保不住了,张居正也可能因此受到清算。 林延潮当初劝张居正致仕,也想让他保住身后荣光,但现在看来是难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将时报放下,历史大势依旧如昨,自己作的些许努力,似仍扭转不了局面,自己毕竟人微言轻。 在张居正十年主政下,大明朝好似打了一记强心针,有点恢复国初那鲜花似锦,烈火烹油的气象,但其实国势仍在一日一日的下滑。 林延潮掩卷细思,虽说自己官运亨通,又得到天子的器重和信任,若依此下去,恐怕即便自己将来有任首辅之日,也是很难扭转国运。 林延潮闭目凝思时,却听得马车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林延潮敲了敲车壁问道:“去看看外头何事?” 不久陈济川回报道:“老爷,今日是总督义学衙门挂牌的日子。” 林延潮听了眼睛一睁道:“下车看看。” 说完林延潮下了马车,陈济川,展明护着林延潮挤开围观的老百姓,来到了这新衙门前。 但见这义学衙门,没有挂牌放炮,没有鞭炮齐鸣,没有官差排衙。在衙门口唯有穿着四品服色的海瑞,以及几名官差站在那。 林延潮看着海瑞身上的官服心想,他现在是礼部侍郎,应着三品官服,但怎么还是着原先的四品官服?料想这是他原来任应天巡抚时置办的,至于新官服还未作好。 但见他对众围观百姓们道了一句:“诸位乡亲,我是海瑞!” 百姓们纷纷道:“海青天!” “真是海青天!” “太好了,天子当真让海青天来此京师当官,如此我们再也不怕贪官污吏了。” 说着众百姓们一并鼓掌,欢声如潮。 海瑞伸手按了按道:“没错,我是海瑞,陛下命我海瑞来京师当官,当什么官呢?总督义学礼部侍郎,是正三品衔!这官说起来真是不小,就算这京城里,官比我海瑞大的,也不超过这十个指头。” 老百姓们闻言一阵哄笑,林延潮也是笑。 海瑞继续对老百姓们道:“不过我海瑞来京师不是来当大官的,我来此是给乡亲们办事的。有人会问这兴办义学算时什么大事?这娃儿在义学礼读书,不能保他们能当官,也不能保他们当上老爷,相公,那这读书还有什么用呢?” “你们问对了,还是有用的,一个可以让你们的娃,明白道理,至少能读书立身,将来不走歪路,二可以读书识字,不会被人笑话,扁担倒了不知是个一字,三你们的娃能看懂公文,将来就可以不给那些贪官污吏骗了,惹毛了咱们,就自己写一封讼状,去敲登闻鼓去告御状!” 海瑞说完,老百姓们一并鼓掌,皆是大声叫好。 林延潮也不由衷心为海瑞鼓掌。 这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在林延潮眼底,海瑞这是多年来任亲民官的本事啊,对于自家子女,老百姓最担心的事是什么。 将来走歪路,被人看不起,如他们父辈一般都受贪官污吏的欺压。 海瑞不仅紧抓住老百姓心底所想,说话不故弄玄虚,没拿官场上文绉绉的那一套来对老百姓。他这一席话,加上海青天之名,当然是令老百姓们都是十分信服。 海瑞见老百姓们欢声雷动,于是命家人挑出了两个破旧的箱子来。 见此一幕,众老百姓们都是不解。海瑞拿这旧箱子干什么? 但见海瑞道:“这一次陛下命我海瑞总督义学之事,给了我十几万两银子,这钱不少,但金銮殿上陛下问我能为老百姓建多少所义学。我当时与陛下说,洪武八年时,太祖有令天下五十户立一社学,让五十户里的老百姓们都能读书。” “但后来此制废弛,天下没有人再记的。可我当殿与陛下拍胸脯的,我海瑞虽不才,但也要恢复太祖时之制,我们顺天府的户数有十万一千一百三十四户,那么我海瑞就建两千零二十三所社学,陛下当殿笑话,说就这十几万两,不可能办这么多义学,我海瑞是在做大梦。” 老百姓们又是笑。 海瑞继续道:“陛下金口,我海瑞不敢顶嘴,只好说既然如此,臣唯有把陛下给的每一文钱都用在老百姓身上,能办多少义学是多少所义学。” “我海瑞来京任官就带了这两箱子行李,里面的东西就是我海瑞所有的家当,将来我海瑞离京之时,我再把这两个箱子打开给乡亲看。让众乡亲看看我海瑞有没有在陛下面前撒谎?有没有将每一文钱都用在了咱们老百姓的身上!” 海瑞说完之际,家人将两个箱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个个摆在一草席上给众人过目。 海瑞也是当过一省巡抚的,但见箱子里除了几件官袍还像点样子外,其他都是普通老百姓所用,葛布帷帐,麻织衣裳,一切的衣帽鞋袜都是旧物。 林延潮见此也不由点了点头,转身看去但见陈济川,展明以及身旁的老百姓,都在伸手擦眼泪。 林延潮对二人道:“此事托付给海刚峰,我已放心,咱们走吧。” 陈济川,展明答允一声,随着林延潮离去。二人边走,还一步三回头。 林延潮上了马车后,外头陡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林延潮笑了笑,挑开车帘,看着老百姓们道:“看来国事仍有可为!” 七百一十八章 不作就不会死(两更合一更) 万历十年六月某日,这一日正是黄道吉日,宜婚姻嫁娶。 这一日也是居贤坊甄府大喜的日子。 甄府里下人们张灯结彩,宾客云来。 甄家在京师扎根多年,祖上又曾是一方诸侯,人面颇广。 这一日甄府千金出嫁,于是宾客盈门。 甄老爷不擅交际,就由甄夫人出面,自己则与平日几个字画朋友,在偏厅喝茶。 甄夫人八面玲珑,颇有手腕,平日甄府接人待物也是她出面。此刻甄夫人穿着吉服正坐在堂上,接待宾客们。 “甄夫人,大喜啊,结下这一门好亲事。” 甄夫人春风满面,面上却是矜持地道:“这是哪里的话嘛。” 那贺客笑着道:“还不是吗?林府眼下可是如日中天,姑爷的弟弟是今科状元,文曲星下凡,皇帝眼前的红人。夫人你们家结上这门亲事,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啊!” 甄夫人听了倒是淡淡道:“哪里有你说得这么好啊。他林府是出个林三元不假,但祖上那世世代代不过是闾左之家。而我们甄家好歹也是出过藩臬,算系出名门。人家林三元找我们甄家结亲,也是托人三媒六聘的,我看人家其意甚诚,这才将女儿许了他家,却没有半点沾他光的意思。” 见甄夫人这么说,众宾客也都是应景地道:“那是,俗语有云,板门对板门,笆门对笆门。自古婚姻之事都是门当户对。甄府世出清华,又是书香门第。林府与你们结亲,那也是他们林家的福气啊。” 听着众贺客这些话,甄夫人直笑,笑意盈盈地与众人聊天。 一旁却有几个人在那偷偷嚼舌根。 “看甄夫人今日那神气样。听闻之前林三元冠带闲住时,他们甄家还打算退婚呢。眼下倒是好,人家得势了,这会他甄家就沾沾自喜了,言语里还不是瞧不起林府寒门出身。” “那还不是,她也不瞧瞧自己,他甄家两代没出过进士了,儿子又不争气,若是女儿不嫁好一点,这么大的家业怎么守不住。” “明明是厚着脸皮往人家林三元府上去送,却偏偏弄得别人似高攀了一般。” 几人正聊天时,这时张绅来至了府上。 一听说这侄儿来了,甄夫人立即迎出了门去,还打发下人道:“赶紧把老爷请出来,就说他侄儿来了。” 众宾客不由讶异,这是谁啊,如此大的面子。 但见张绅走到甄夫人面前道:“婶婶有礼了,侄儿我与几位朋友给你上门道贺,这彩缎十匹,给你作贺。” 甄夫人满脸是笑道:“你来了就好了,还送什么礼呢?” 张鲸知道张绅差一点得罪了林延潮后,一度不待见张绅。但后又知甄夫人这要与林延潮结亲,对张绅突然热情了。张绅不明白自己在张鲸眼底的价值,全在于林延潮身上,还以为自己近来得张鲸看重,正十分得意呢。 张绅笑着道:“怎么姑爷还没上门呢?” 甄夫人埋怨道:“可不是,他们林府说什么要按闽地的习俗来挑良辰吉时,你看这都贺客满门了,人却还不来。” 张绅听了冷笑道:“这亲还没结呢,林府倒挺能摆谱。婶婶我与你说,这姑爷那日在林府那样,你也看到了,那心计可是深着呢,居然要空手套白狼,说来那可是个角色。” “将来妹妹要是嫁过去,万一整日受姑爷的气,这你怎么可受的。” 甄夫人长叹道:“那还能怎么办,我女儿从小养大,说是金枝玉叶也不为过。她若在夫家受苦,我们娘家再怎么也得忍着,还得陪笑脸呢。” 张绅叹道:“如此我可真得替妹妹不值了。” 正说话间,府门外传来了吹吹打打之声。 府内众宾客们都是喜道:“姑爷,姑爷来了。” 于是众人一并都离了大屋,来到府门边。 甄府大门紧闭,看来是准备拦门。但听门外一阵哄笑道:“快开门,快开门,新姑爷上门来了。” 甄老爷这时也到了,甄夫人一见即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就知道与你那些狐朋狗友赏玩字画。” 甄老爷陪着笑脸道:“夫人今日大喜日子,动什么气。” 甄夫人心底不快,更是道:“能不气吗?咱们女儿都要嫁去受苦了。” 甄老爷笑着道:“你这哪里的话,林三元眼下是天子眼前的红人,将来青云直上时,还指望人家帮衬我们甄家一把呢。这样的人家怎么让我们女儿受苦呢?” 甄夫人急道:“我说的不是这事。” 于是甄夫人将张绅的话说了一遍,甄老爷也是摇头道:“你这时候说这有什么用,女儿都要嫁人了。 张绅在旁道:“也不能让这姑爷容易得手,今日拦门让他吃点苦头,见其诚意,将来方知珍惜。” 甄夫人听道:“这是个不错,男人都是如此,平白得来的,都不知可贵。” 张绅笑着道:“姑母,你将此事交给我办好了。” 于是张绅与他几个朋友,大摇大摆地走到府门前道:“慢着。” 众下人见了问:“张公子,有什么事?” 张绅道:“就这么开门迎姑爷,不是让他们太容易了?咱们总要拦拦门,弄点波折吧!” 众人道:“应该,应该的,方才咱们已是考了他们进门诗了,喝了拦门酒,还封了红包呢。” “几首诗,几杯酒也想进门,哪那么容易?”张绅不屑地道。 众人一听,起哄笑着:“张公子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办。” 这时外头直喊道:“开不开门,不开咱们闯进去了。” “闯进去!”外头起哄道。 张绅扯着嗓子喝道:“急什么急?咱们不差这一时半会的,我这里有几道题目要好好考一考,答对了方可以进这门。” 外头不快地道:“进门诗不是给你念过了吗?怎么又要考题目。” 张绅霸道地道:“怎么诗念过了,题目就不能考了,不考题目,咱们就不开门。” 张绅这话一说,府外沉默了一阵,突听得有人道:“成个亲怎么还如此麻烦,搞得这么欲拒还迎的。你不知道我最讨厌猜灯谜吗?” 听得新姑爷说''欲拒还迎'',甄府的人都是满脸尴尬,心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宾客忙解围笑着道:“新姑爷说话真风趣。” 张绅冷笑心想,新姑爷是个草包,连猜灯谜也不会,看我如何落你面子。 “猜不对就不要进门,别成这亲。” “好了,好了,我猜就是。” 见对方服软,张绅笑了笑,他肚里没什么墨水的人,想半天道:“第一题,画时圆,写时方,时短,夏时长,打一字!” 片刻,外头冷笑道:“我还以为什么题目呢?这不是个‘日’字吗?我闽地三岁孩童都知道。” 张绅微微讶异,你连县试都不过了,我就不信你有真才学?于是张绅又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三尺浪,入竹万竿斜。” 片刻答道:“一个风字,我还以为多难呢,太易,太易,出点难的。” “左边不出头,右边不出头,不是不出头,就是不出头。” “这不是一个林字吗?考到我本家来了,你会不会啊?我平日最不会对灯谜了,你能不能出点难的考倒我啊。” 张绅与他几个狐朋狗友,连考数题,都被林延寿答出不说,还被句句嘲讽,顿时郁闷,心道此子何时如此厉害了? “或许此子不学无术,只擅长对灯谜,咱们出个对联考他。”张绅的军师们使计。 张绅高声道:“灯谜完了,我再对对联。” “对联啊!这个我比灯谜还不行呢?还是考别的吧!” “不行,不行,”张绅他们一致大喜,这是趁你病要你命啊:“不答对联,就不让进门。” 他们不知外头在那偷笑。 林延寿迎亲队伍里,有孙承宗,陶望龄,郭正域这些枪手帮忙,不说区区拦门考试,参加科举,说不准能给你考个状元回来。 张绅及他朋友肚子里这点墨水,也就是前门大街出灯谜,庙会摆摊写对联的水平,哪里是他们对手。 “虽说对对联不行,但要为了见娘子,也没办法了。出题吧!” 张绅颇为得意,念至:“听好了上联,少水沙即现。” 墙外林延寿道:“这个好难啊,等等,有了''是土堤方成''。” 好,好。 众人传来一片喝彩声。 张绅呆了半天,然后方才反应过来道:“上联,蚕为天下虫。” “下联,鸿是江边鸟,嘿嘿,这个私塾里,老师正好教过我。” 这都行,狗屎运太好了吧?张绅对左右骂道,怎么都是这么容易的?给我去书上找。 旁人拿着书本翻了半天道:“这里有个难的。”张绅看了微微一笑立即:“上联,无山得似巫山好。对出这个算你本事。” “哈哈,何水能如河水清,昨晚翻书正好瞧见。” 张绅听了大怒将书砸在地上骂道:“再给我找。” 这是一人道:“有了,有了,烟锁池塘柳。” 张绅皱眉问道:“这有什么难的?” 那人道:“公子,你不知啊,这是出自陈子升的书,这对联说得是一个千古绝对,何为绝对,你看这烟锁池塘柳这五字,取金木水火土。” “古时有一个考官出此联考过两位考生,一人立即就走,一人则是凝思半响就走。考官取了这立即就走之人,别人问其故,那考官说,此联为绝对,能一见断定者必高才也。” 张绅笑着道:“这么说,无人可解了?” 众人都是笑着道:“正是,正是。” 于是张绅朝外道:“上联,烟锁池塘柳,答出来我们就开门。” 果真墙外沉默了一阵,林延寿道:“此联乃千古绝对,你们怎么出此对联,这分明不让我们进这门嘛。” 张绅闻言哈哈笑着道:“什么千古绝对,我怎么不知道?你能答出就进,不能答出就别进。” “此乃强人所难啊。” 张绅这边道:“不行啊,你答啊,答有人出来管你叫爹。” “叫爹?哈哈,若我这边答出两个,你不是管叫爷爷?” “那也成啊。” 这时墙外传来嘿嘿地笑声道:“那好,我们答了。” “下联是,秋唫涧壑松。” 张绅变色,还真给他们答出来了?这不是千古绝对吗?怎么就被他们给对出来了?这怎么可能?莫非书上骗人吗? “慢着还有,桃燃锦江堤。” “等等,我又想出一联来,烛镌河坝松。” “对了,还有灯锢汀堤桂。” “算了,凑齐五个吧,烛铄(通烁)酒坛桂,对了,顺便考考你们,爷爷的爷爷的爸爸叫什么?” 哈哈,说完门外传来大笑。 张绅等人的表情都是别样的精彩,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在地里。 门外传来长笑之声:“如何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诗也不过如此吧!快开门,不要误了吉时。” 甄府之人,也是在旁看张绅他们笑话。 不对,这林延寿必是请你帮忙,好啊,居然作弊。 得知此张绅大怒,抬起头对着门外喊道:“这样就完了吗?听闻咱们姑爷是林三元之兄,那八股文章想必是写得好的,既是如此你就以‘妻为夫纲’四个字为题,写一篇时文来,让我等过目。” 张绅说完,众人都是道:“此举太过了,妻为夫纲,你不是羞辱人吗?别让人家下不了台啊。” 张绅斥道:“羞辱又怎么了?” 果真墙外一阵沉默。 半响后,墙外道:“这题我们不做!你欺人太甚。” 张绅冷笑道:“我怎不知什么欺人太甚,我只知道连这题目都不会,如此就别想进门娶亲了。” 墙外道:“爱进不进,如此宝贝,你就自己留着吧,自己和自己成亲,我可不受这气,咱们回府!” “不结了,咱们走了!”墙外纷纷道。 闻言甄府顿时一片大乱。 张绅冷笑道:“怕什么,婶婶不要急,人家讹我们呢?” 张绅这么说完,大家定了定,但一会张府的人朝门缝外一看,大声道:“公子不好了,林府的人真的走了!” 七百一十九章 于心何忍 “真的走了,走了。” 这余音寥寥,回荡在甄府里。 甄府上下的人,也是听出,原来府外那吹吹打打的鼓乐声,竟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一墙之隔的喧闹声,也是没有了。 “快爬上墙看看!”甄老爷急忙吩咐道。 几个甄府的下人手忙脚乱地爬上扶梯看后,哭丧着脸道:“老爷,他们真的走了。” “上百人的迎亲队伍都走了!” 此言一出,甄老爷身子一晃,幸亏左右几个人眼明手快地搀扶。 甄夫人也不顾面子了,当即尖声道:“快开门,将人给我追回来。” 张绅仍是不服气地道:“婶婶如此我们甄家颜面何在?” “你走开!”甄夫人一点脸面也不给张绅留下。张绅唯有悻悻离开。 甄府大门开启,几名下人追了出去。 众宾客都是掩面偷笑,方才拦门,这回是倒开门,将人追回来,这可是什么脸都丢光了。这好好的迎亲变成了追亲,这简直是不作死就不会死啊。 半响小厮返回向甄夫人禀告道:“夫人,林府的人走远了,说以后再也不来了。” 甄夫人闻言勃然大怒,将手里的茶盅摔了个粉碎,对众人道:“大家也看见了,今日并非是我甄家对不起林家,而是这林家没有诚意,对不起我们甄家,这事怪不得我们,我甄家唯有退婚!” 众宾客私下嘴巴啧啧有声。 谁都看出甄夫人这是给自己家扯遮羞布啊,这时候也唯有这么强撑着面子了。 甄夫人话说完,众人都是没搭腔,此刻甄老爷倒是醒转过来,听闻女婿没追回来,当下喊了一句:“我苦命的女儿啊!我苦命的女儿啊!” 说完甄老爷又晕了过去。 甄夫人见了忙道:“把老爷抬下去。” 正待这时,一丫鬟哭哭啼啼地跑到大堂道:“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小姐投缳了!” 啥?众宾客哗然。 这喜事转眼即成悲事。 却说林府这边。 林延潮听了林延寿,孙承宗这边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道清楚后,也是头疼。 幸亏自己平素低调,这一次没有请官场上的朋友,只是邀请几个弟子,以及王家屏,朱賡黄凤翔等几个挚交好友来,否则这一次连着林延潮也是一起跟着丢脸。 林延潮看着林延寿也是在捏着额头。孙承宗,徐火勃,陶望龄他们倒是与林延潮说林延寿的好话。 林延潮道:“此事虽错在甄家,但兄长你也有不是,好好的拦门,偏要戏弄别人,说话也不给你留余地,难怪他们会恼羞成怒。” 林延寿待要开口。林延潮道:“兄长,你不必再说了,这亲事看来是结不成了,对于大伯爷爷,我也是尽了力。你收拾收拾回侯官老家去吧。” 林延寿道:“不行啊,京城里白脸奸臣那么多,没有我帮衬着你怎么办?” 林延潮道:“有你帮忙更乱,不必再说了,京城你不用再留了。” 听林延潮的话,林延寿不由仰天长叹,目中露出悲色。 正在说话间,府外有人禀告道:“甄府的人求见。” 林延寿站起身骂道:“见什么见,给我轰出去!” “坐下!”林延潮伸手拍案了,此事他也不管你什么兄长不兄长了。 林延寿哼了一声,坐到一边。 “丑媳妇,也要见公婆,请进来吧!” 来的人正是甄老爷,甄夫人。 林延寿拂袖欲走,林延潮朝林延寿瞪一眼。林延寿不敢造次,口里道:“我就听听他们甄家怎么说。” 说完林延寿又坐下了,还不忘翘起二郎腿。 甄老爷,甄夫人走入堂中,但见林延潮低头喝茶,也不与他见礼。堂上其余人对甄老爷,甄夫人也是没什么好脸色。 甄夫人原先跋扈的气势完全不见,只是垂着头坐在一边。 甄老爷长叹一声,向林延潮一揖道:“亲家,今日实在是我们做的不对,我向你们道歉来了。” 林延潮放下茶盅道:“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只能说我们两家少了些缘法。” 甄老爷连忙道:“事至如此,是我们甄家不对。” 说完甄老爷从袖子里掏出一叠地契道:“这是我们在京郊一百五十亩地的地契,还有大时熏坊一个三进宅院,这些拿给你们林府,略表补偿之意。” 林延潮一听这诚意不小啊,几乎都等于自己现在半个身家的了。 林延寿却起身勃然道:“谁要你们的臭……臭。” 林延潮作势咳了一声,林延寿这才不说话了。 林延潮斟酌了一下,道:“亲家,此事不是多少钱多少地,而是‘妻为夫纲’这四个字若传出去,我林家的颜面何在?” 甄夫人连忙道:“这只是一时玩笑话,我那侄儿说话都没轻没重的。” 林延潮道:“大庭广众,那么多人面前,不是笑话两个字就能解释的。” 甄夫人低下头道:“我当时也正后悔了,那你们也不能扭头就走啊,后来我都开门派人去追了。” 甄老爷垂泪道:“是啊,是啊,我们后来也知不对了。” 林延潮不说话,一旁孙承宗道:“甄老爷,甄夫人,我们林府在京城也是有名望的,东翁乃天子近臣,若是因为此事成了朝堂官员里的笑柄,那么此中的后果,不是你们甄家当得起的。” 孙承宗的话,令甄老爷,甄夫人二人都是无地自容。 甄老爷垂泪道:“亲家,千错万错,都在我们甄家,此事我们会与外人解释清楚,但千万别退这婚。我女儿今日投環自尽,幸亏发现得早被救下来,若是真的退了婚,那么我女儿就活不成了。” 听甄老爷这么说,左右之人都是一惊,心道这甄家女儿还真是烈性。若是真的婚事不成,逼死这甄家女子,那真是喜事变成悲事。 甄夫人起身试泪道:“老爷,我们死也不求他们,我们走!” 说完甄夫人拉着甄老爷起身。 “你们走到哪里去?”此刻林延潮发话了。 甄老爷,甄夫人停下脚步,对视而泣。 林延潮走至二人面前道:“我的官声无关紧要,若是因此弄出了人命,于心何忍,此事就此揭过吧。” 甄老爷,甄夫人闻言顿时大喜,笑中带泪道:“亲家此恩此德,我甄家永远感激于心。” 七百二十章 各取所需 数日后,林家与甄家婚事还是办了,此事还是办得颇为低调。八) 婚事办后次日。 林延潮起床刚看了会公文,就见陈济川在书房外走来走去。 林延潮搁下公文问道:“什么事?” 陈济川推门进入后,向林延潮道:“老爷,昨晚……” “昨晚怎么了?是否兄长他?”林延潮见陈济川欲言又止的样子即猜到几分。 陈济川点点头道:“是啊,大老爷他一夜未回婚房。” 林延潮不由伸手捏了捏额头,问道:“他昨夜去哪里了?” 陈济川低声道:“大老爷他喝得鼎鼎大醉,然后就不见了,我们寻了半夜,方在坊内翠雅居找到他。” “翠雅居?” “乃是坊间的青楼。” “荒唐!”林延潮闻言震怒。 陈济川连忙道:“老爷息怒,我们找到大老爷时,看见他只是喝酒,却没有与那些姐儿胡来。” 林延潮怒道:“那也不行,上一次的事还没完,这一次新婚头晚居然就敢夜宿青楼,此事传出去,我这张脸都给他丢尽了。” 陈济川垂头道:“老爷,放心青楼那边我已是想办法封口,只是新婚头一夜,大老爷连盖头都没有揭,就敢夜宿青楼,对于甄家与新奶奶而言,实在是太委屈了。” 林延潮不由摇头,此事被其他人得知,娘家还不马上找上门来算账。 林延潮起身踱步了一阵问道:“兄长他醒了吗?” “还未。” “用冷水泼脸,让他与他夫人赔罪。” “是。” 正说话间,外头下人来禀告道:“老爷,甄小姐正在外面。” 陈济川脸色很难看,估计对方是来兴师问罪的,于是斥道:“什么甄小姐,要叫甄大奶奶。” 下人连忙道:“是,甄大奶奶在外求见。” 陈济川道:“这甄大奶奶前几日敢投缳自尽,看来是个有脾气的女子,这一次不会是来大闹的吧,老爷是不是避一避?” 林延潮道:“避怎么避得过?兄长闯了这么大的祸,总得补窟窿吧。” “若吵起来?” “叫夫人来吧,女人一起说话总是方便些。” 片刻后林延潮与林浅浅在堂上见了甄小姐。 昨日凤冠霞帔遮面,林延潮今日方得见真容。 甄小姐姿色中上,不算十分美丽,但一看就知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行止端庄。只见她脸色很不好,唇色苍白,丝毫没有新婚女子的喜悦。 这也难怪,林延寿一晚不知在哪,而她一个人在陌生地方,孤立无援地独守婚房一夜,这等滋味可想可知。 甄小姐向林延潮,林浅浅欠身行礼道:“月蓉见过叔叔,弟妹。” 见此林延潮心底微微松了口气,看对方这样子不是来上门问罪的。 于是林延潮,林浅浅一并起身。林浅浅道:“嫂嫂新嫁,应是我们请礼才是。” 甄小姐露出苦涩的笑容道:“弟妹哪里的话,我嫁为新妇,年纪又比叔叔,弟妹小,向你们请安也是应有之理。” 照这个时代的规矩来说,身为堂兄的林延寿没成婚,林延潮是不能成婚的。但林家不是什么大族,族内没有那么多规矩。当时林延潮中了举人,林高著为了定林浅浅的心,也就让二人早日成亲了。 不过对于讲究礼法规矩的家族来说,这就不行了,在家里到底是以辈分大小?还是以嫁入林府的先后而论。 何况林延潮这二房一支远胜长房,也不是在其下的道理。 但见甄小姐主动来向林延潮,林浅浅请安,就是表示自己愿意处下。 说完甄小姐向随身丫鬟点点头,丫鬟立即捧了茶来。甄小姐端过茶对林延潮道:“相公的父母不在身边,叔叔与弟妹就是月蓉唯一的家人。” 林延潮,林浅浅不是甄小姐的长辈,不敢居这敬茶之礼,连忙推辞。 林浅浅见甄小姐如此温婉,满是歉意地对甄小姐道:“哥哥他自小胡闹,昨晚他一夜未归,我们定好好说他,你不需因此生气。” 甄小姐垂下头道:“我哪敢生气,当初迎亲拦门时我们甄家竟说出妻为夫纲那等话,相公心底不痛快恼我,这也是应该的。” 林浅浅道:“嫂子,你别这么说,这一切都是哥哥的不是。” 甄小姐轻声道:“嫁人前,我娘叮嘱我,说既进了门就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就没有谁是,谁不是。唯有你不是的时候,我容了你,那么当我不是之时,你也能容我。这才是夫妻长长久久之道。” 听甄小姐这话,林延潮,林浅浅都是露出欣然之色。 林浅浅见甄小姐如此,露出不忍之色,拉住她的手落泪道:“嫂子,你别这样,你有什么不痛快的话,别憋在心底,当着我们的面不要顾忌。” 甄小姐也是红了眼眶。 林浅浅与甄了好一阵话,甄小姐这满脸忧色这才少了许多。 这时甄小姐道:“今日来此还有一事与叔叔,弟妹相商。” 林延潮道:“嫂嫂请说。” 甄小姐道:“这一次我的陪嫁之物里,除了饰,金银等留在身边,其余五百亩郊田,以及京里的两座绸缎庄,米铺等每年所得,都支予府里的公中。” “地里的田租,铺子我们甄家自有人管理收取,到时会有账目呈送,至于公中用度如何,一切听叔叔和弟妹吩咐。” 林延潮与林延寿眼下还未分家,公中就是两家一并的开支用度。而甄这笔钱归林延潮使用。 听闻这么大一笔资产,林浅浅不由吃了一惊,不由心觉得甄小姐实在太善良了,她看向林延潮不知他是答允还是不答允。 但见林延潮脸上露出几不可见的笑意,点了点头道:“弟妹,这些是你陪嫁之物,一切全自然由你处置。” 林浅浅不知甄小姐肯拿这些资产放入公中,不是她的善良而是她家人的授意。 此事说白了,婚姻大事就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了。甄家两代没出进士了,这么大家产要有权力的保护,而林延潮系出寒门出身,在京为官到处要钱,若只靠俸禄,以及冰敬炭敬等的收入,只是够用而已。 这事摆不上台面,但两边都心领神会,因此林延潮也不会向林浅浅说破。8 七百二十一章 转变 林延潮看这甄家给自己馈赠的厚礼。 首先是五百亩位于京郊的雄县的田产。要知在大明京师附近可谓没有一处无主闲田,不是皇庄,就是勋戚所占。 甄家这五百亩地与老百姓家五百亩地也不一样,是所谓的隐田。就是甄府利用原先官员身份置办下来,不用向交朝廷交地租的田。 这五百亩都是上地,上地每年夏麦秋粟,有三石以上收成,而佃户无论丰年歉年斗要按一石五斗一亩交地租。 五百亩就是每年地租就是七百五十石,而林延潮的年俸不过一百零二石。此外还有几处绸缎庄,粮米铺,每年也有五六百两银子收入。 而作为一个失败的穿越者,林延潮不似其他主角一般穿越后各等发明创造,肥皂牙膏,躺在银堆里赚钱。 林延潮主办的燕京时报,事功刊因在草创期,每个月给自己的进项也才几十两银子如此。 故而甄家所给,七百余石米,五六百两银子作为林延潮每年的进项自是不少,当个小地主绰绰有余了,就算将来不当官,林延潮的小日子也会过得不错。 故而这样婚姻对于林府,甄府而言,是双赢的。 婚姻对于这个时代寒门出身的官员而言,是最快的爬升途经,远比受贿,以及在家乡诡寄田地来得快,而且还没有污点。 如林延潮的老师申时行,就让自己次子申用嘉与前尚书董份的孙女成亲。 这成亲还是让申用嘉入赘董家,尽管成亲当日,董家回报给申时行巨额的金银,但一个堂堂的内阁大学士让次子入赘,现在看来实在匪夷所思。 但申时行唯有靠此手段巩固权位。 林府甄府婚姻也是如出一辙,但毕竟不是同一阶层,难免磨合之间,一家视其为暴发户,一家视对方靠祖上余荫,自身不思进取,两边相互看不起。 但两家却又不会放弃这门亲事,但两家的矛盾最后,唯独苦了林延寿与甄小姐两位当事人。 说来林延潮也是尽到了力,若是全然为了自己仕途,让林延寿娶南京那位侍郎女儿才是最好的。但听闻甄家小姐的贤淑之名后,林延潮还是让林延寿娶了她。 今日见来甄家小姐确实当得起''贤淑''二字。 但是如她这等出身,又是如此温婉聪明女子,对意中人应是有很高的期许,但被父母为了家族的利益,许给了自己堂兄,心底必定是有很大的落差吧。 想到这里林延潮对这位女子不由有几分歉意,自己只能顾全到自己一家,却没有办法顾全到别人。 这当然是现代人的想法,对于当时而言,再正常不过了,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子女没有选择的自由,甄小姐唯有能做的就是认命二字。 为了弥补心底的愧歉,林延潮道:“既是一家人了,嫂嫂也不要客气,有什么话要吩咐的尽管说。” 甄小姐点点头道:“说来确还有一事要麻烦叔叔呢。” “嫂嫂请说。” 甄小姐道:“请叔叔先不用让相公补入国子监。” 林延潮讶道:“这是为何?” 甄小姐道:“相公的性子我略有耳闻,他是个聪明人,但只是玩心太重了,还未收心,故而我想让他先有个志向,勤于圣贤书,磨砺心性,将来说不定也有进学的一日,这不是比荫监要强得十倍。” 林延潮不由欣然,甄小姐果真是个有见识的女子,点点头道:“也好,这荫监之位,我也会奏明圣上先给兄长留着,一切听嫂嫂就是。” 甄小姐闻言欣然,就在这时听得林延寿的声音。 但见他一身酒气的走至堂中,一见林延潮即埋怨道:“我睡得好好的,你干嘛让人用冷水泼我脸。” 林延潮听了气不打一处出来。 甄小姐见林延寿如此醉态,眼泪止不住的落下。她用巾帕拭后,向陪嫁来的婆子道:“老爷醉了,你们扶着老爷回房歇着,别让他病了,再让厨房煮醒酒汤来。” 两名婆子听了立即上前搀扶林延寿。林延寿仍是满嘴醉话。 甄小姐咬了咬下唇,然后向林延潮,林浅浅欠身道:“我先扶相公回房,以后再与叔叔,弟妹说话。” 林延潮向甄小姐道:“以后有劳嫂嫂了。” 林浅浅看了满是不忍:“真是苦了嫂子了。” 次日林延潮值日讲。 这一次林延寿亲事,林延潮也请了几日假。 回宫后第一件事即是向小皇帝报道。这天小皇帝正在文华殿里练习书法,一见面即向林延潮笑道:“听闻你堂兄成亲,说来他也是朕的旧相识,你要替朕贺一贺啊。” 林延潮道:“是,臣会与家兄说那日来府上的朱兄贺他新婚之喜。” 小皇帝想起林延寿至今不知他身份,不由很是高兴停下笔来道:“很好,林卿家一直替朕守口如瓶呢。” 顿了顿小皇帝又道:“既是道贺,不能没有贺礼。” 说完小皇帝看向御案上的金狮镇纸,对张鲸一比道:“替朕送至林府,作为林卿家兄长的贺礼。” 林延潮连忙道:“金狮镇纸如此贵重,臣不敢收。” 小皇帝笑道:“朕赐的,谈什么贵重不贵重,拿着就是。” 张鲸。上前将金狮镇纸收好,笑着道:“陛下这也是爱屋及乌。” 说完君臣皆笑。 正待说话间,但见一名太监入殿扑通一声跪下向天子道:“陛下,顺德府知府八百里加急奏上!” 小皇帝疑道:“顺德府又非边地,何事如此紧急用八百里加急?” 说完小皇帝接过奏章一看,这才看了几眼,但见奏章已是丢在了桌上。 小皇帝几乎站立不稳,张鲸连忙上前搀扶。 林延潮猜出了顺德府所奏何事,不由闭上双眼,心底是百感交集。 张鲸哭着道:“陛下,你不要吓奴才啊,奴才胆子小,经不起你折腾。” 但见小皇帝摆了摆手,在御案上坐定后,垂泪道:“三日前,张先生在顺德府弃朕而去了!” 万历十年七月,张居正于致仕回乡途中,病逝于顺德府,比历史上晚了一个月。 七百二十二章 危身奉上谓之忠 张居正去世,满朝震动。 天子下旨辍朝一日,令礼部以旧例赐祭九坛,另外再加祭七坛。 辍朝一日,赐祭九坛都是内阁大学士去世时,朝廷给与的恩遇,而张居正是十六坛,可谓是极尽哀荣。 天子又命司礼监太监张诚为张居正护柩返乡,这也是天子的厚遇。加上张居正致仕时所封的上柱国、太师,更是大明开国以来,文臣中唯有张居正才享有的。 之后天子命礼部议张居正的谥号。 要知道文官最高谥号是文正,俗话说了,生晋太傅,死封文正。那张居正要不要谥‘文正’呢? 明朝当时有内阁大学士获得‘文正’的先例。 一位是李东阳,一位则是谢迁。 不过李东阳被谥文正时,读书人颇有微辞,说‘文正从来谥范王,如今文正却难当’,意思是你李东阳也好意思谥文正,也配与范文正公(范仲淹)比? 既用李东阳与范仲淹比,那也可拿张居正与李东阳,谢迁作比较。张居正堪称大明开国后第一相,又有主少国疑之时主政十年之功,不少官员想来文正之谥号也是可以。 这日经筵后,林延潮,王家屏在文华殿侍直。 内侍引张四维入帷幄后。张四维奏道:“陛下,先太师的谥号,内阁已是拟好,呈陛下勾选。” 说完张四维呈上奏章。 林延潮心知依礼制,大臣卒,礼部以谥请,报俞矣,则内阁以两字者三请于上,而择之。 大明文官只有美谥没有恶谥,要得谥号需曾任三品以上京官,或者翰林词臣,而且对于翰林出身的官员还有一个优待,就是可谥一个‘文’字。因此赐谥流程是,礼部先核选可得谥号人选,上报内阁,内阁议谥后,写出两个两字谥号给天子备选。 小皇帝见张四维上的奏章后,向张四维问道:“为何内阁不拟文正二字,而是拟文贞,文忠。” 林延潮听后,知张四维给天子拟定的是文贞,文忠两个谥号。 谥法里,文正第一,文贞第二,文成第三,文忠才第四啊。 张四维从容禀至:“陛下,文正乃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先太师理应得此谥。但内阁之前所议谥时,记得谥法里有避讳之说,如本朝大学士王文,翰林林文,谥号就取‘毅愍’,‘襄敏’,以避‘文’字。故而先太师谥以‘文正’,未免不美。” 听张四维解释,小皇帝露出恍然之色。 张四维再禀道:“至于文成,也不合适。昔本朝谥文成,有刘伯温,王阳明。刘文成公有子房之功,王文成公平定孽邦,皆是旷世功勋,只惜二人都未列枢辅。” 原来如此,文正这谥号与张居正名字相重了,犯了名讳,至于文成是授予对国家有大功勋,但却未任过宰相之大臣。刘伯温,王阳明毕竟没当过宰相。 张四维这么说,顺理成章地将‘文正’,‘文成’排除掉了。 “本朝枢辅之中,文贞,独杨泰和得授,文忠则有张永嘉,杨新都,故臣列此二谥,请陛下权衡。” 杨泰和是三杨中的杨士奇,而张永嘉,杨新都是张璁,杨廷和。 张四维话就说到这里,下面就皇帝让他自己决定了。 林延潮看向张四维,心想张四维此举,是在试探天子的心意啊。 到底在天子心底,张居正是杨士奇?还是张璁,杨廷和? 杨士奇什么人?比肩房杜的宰相,任首辅二十一年,是首辅中唯一授文贞的。当年要不是他儿子拖累,甚至‘文正’也不为过。 杨士奇死后一百多年,皆有贤相之名,这是盖棺定论的。你若敢说他坏话,朝野上下一致喷之。 但张璁,杨廷和对国家虽都有大功,但也有缺点,张璁靠大礼议之功上位,以变法闻名,虽然他对嘉靖帝的忠心是杠杠的,但在位时被文官勋臣一致狂骂。 杨廷和呢,在大礼仪时反对嘉靖皇帝,下场很悲催,被皇帝削职为民,没有谥号。隆庆皇帝登基后,记起当初要不是杨廷和迎嘉靖当皇帝,他这一支还仍是亲王的命,于是才追谥给了‘文忠’。 林延潮见小皇帝的御笔在奏章上悬了半天,思想中也在激烈的争斗。 半响小皇帝搁笔,向司礼监太监魏朝道:“你去问问,看母后是什么意思?” 林延潮也猜到天子心底是如何想的了,林延潮既是明白,张四维肯定更早都明白了。 不久魏朝返回文华殿向小皇帝道:“陛下,太后正在宫里与武清侯叙话,内臣只是问了一句,太后即说此事陛下定就好了。” 小皇帝突然想起自己外公武清侯,在张居正在位时,是最反对他的,再想到朝野上下对张居正变法一直持反对之见的那些大臣。 于是小皇帝道:“朕年少时,太岳先生为朕主持经筵,曾盛赞张文忠公,后来朕读世宗实录时,太岳先生在文中称张文忠公,‘盖其才术相似,故心仪而瘫之赞叹’。” “谥云,危身奉上谓之忠,朕就拟以文忠二字吧。” “陛下圣明!”张四维,林延潮等一并道。 于是小皇帝提笔在奏章上勾选。 魏朝将奏章递给张四维,张四维手捧过奏章毕恭毕敬地离开。林延潮料想张四维已是从此谥号中,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 退衙回府后。 林延潮还未吃晚饭,陈济川即禀告道:“老爷,门外有要客。” 林延潮看了一眼饭桌旁的林浅浅,见她露出失望之色,正赌气地用筷子戳碗。 都是孩子他妈了,还是如此小女儿之状,林延潮向陈济川问道:“什么要客,能否等我饭吃完了?” 陈济川低声道:“老爷,是先太师府上的二公子和三公子。” 竟是张嗣修,张懋修。 林延潮不由讶异,张居正病故后,二人应是回乡守制,此时此刻来府上见自己作什么? 要知道二人虽是自己翰林院的同僚,但平素两边是没有来往的,而且自己与张懋修之间还有那么一些小过节。 林延潮向林浅浅露出歉然之色,于是向陈济川道:“请他们至客厅相见。” 七百二十三章 疑云 张嗣修,张懋修二人一身素服坐在客厅里 从偏厅向外望去,但见庭院内种着几株梧桐树,梧桐树的枝叶将夕阳裁剪得正好,撒落满院碎金。?? 树下摆着几十种盆栽,几名花匠正忙碌地修剪,院里景致颇佳,称得上花木掩园。 再从厅外看回屋内,但见摆设的黄花梨桌椅,皆是新打好的苏样。挂在墙上的几幅字画,虽不是名家手笔,却也都是朝中大臣所赠。其中一副用金框裱好的字挂在堂中,十分醒目,凝神看去但见写着是克己奉公四个字,竟是当今天子的御笔。 这字画加上这满屋的摆设,提醒着来人,眼前此地的主人乃朝堂新贵。 张嗣修,张懋修左右打量后,张懋修不由道:“林宗海生怕别人不知自己与皇帝的关系么?什么是久贫乍富之态?此也。” 张嗣修笑了笑道:“你还别说,官场上就吃这一套,否则敬从何来。” “敬字就不说,这林宗海为官不清廉,咱们翰林院中,恐怕没几人有他日子过得好吧。” 张嗣修笑道:“那倒不是,我听闻他林府刚与甄府结了姻亲。” “哪个甄府?莫非是居贤坊那富商。” “正是。” “难怪了。” 二人正说话间,这时但听门外听差道:“林老爷到!” 二人闻言,张嗣修立即起了身,张懋修则懒洋洋的站起来。 林延潮行色匆匆地走进屋里,对二人一揖后道:“两位公子,相爷他……” 说完林延潮长叹一声,举袖掩面。 两位张公子听林延潮的话,眼眶当即红了,不久落下泪来。 林延潮向二人道:“相爷临去之前,有什么话交代吗?” 张嗣修拭泪道:“听说家父最后三日水米未进,弥留之际虽神志不清,但一直问服侍在床边的大兄,离江陵多远?再而就念着‘三十六陂春水,白头相见江南’。” ‘白头相见江南’,乃王安石所作的诗《题西太一宫壁》。 原诗是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欲寻陈迹都迷。 诗中所言王安石十六岁随父兄来京,游西太一宫,三十年后,他再度来京,当时他为宋神宗赏识召至京师主持变法。王安石于西太一宫重游,念起少年父兄同游之乐,就于壁上题写了此诗。 想起这林延潮不由闭目叹道:“相爷弥留之际仍吟王半山的‘白头相见江南’,可知思乡欲归之心。” “说来相爷,王半山皆慨然已天下为己任,富民之藏救贫民之志,欲兴以变法强国。不过王半山变法失败,却仍得归隐田园之乐,而相爷却没有此福啊。” 张嗣修,张懋修闻言都是泣不成声,半响后止住了泪。 张嗣修哽咽道:“家父何尝是没有归隐田园之福,眼下连谥号也只得‘文忠’二字,此实难褒家父之功绩。” 林延潮听了也是默然。 张四维提‘文忠’二字,确实不厚道。但说来明朝辅谥号,得文忠二字也算很不错了,却没必要不知足。 林延潮道:“两位公子多心了,谥号乃朝廷庶几礼贤厚终之道。定谥并在功业,而在德行。谥云,危身奉上曰忠;虑国忘家曰忠;让贤尽诚曰忠;危身利国曰忠;安居不念曰忠;临患不反曰忠。我也实想不出除了忠字以外,还有何字可赞相爷之德。” 林延潮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张嗣修,张懋修都知林延潮这是拿话来搪塞他们。 张嗣修道:“谥号之事,也就罢了,但宗海可听说之前朝野间有多少人在非议家父?” 林延潮闻言讶道:“竟有此事,此吾实在不知。但相爷主政十年间,坊间有小人非议在所难免。不过天下皆知相爷乃国之栋梁,朝廷柱石,些许流言蜚语实不用放在心上。” 张懋修冷笑一声道:“若是以往当然无妨,但眼下家父刚刚过逝,你说的坊间的流言蜚语,竟已成了士子间清议,这就令人侧目了。” 林延潮讶道:“竟有此事?” 张懋修点了点头,从袖间取出了一书来问道:“此书不知宗海可曾见过?” 林延潮取书观来见是一本小册子,册子上写着《病榻遗言》四字。 见此书林延潮心底有数,却明知故问道:“此书写得什么?令两位公子如此不安呢?” 张嗣修道:“此书乃高新郑所写,有人说是他回籍闲住时所著,也有人说是当年王大臣闯宫案之后所作,此书出现在京师不过数日,但已是流传至不少读书人手中,官员间甚至是人手一册。” “此书所言半真半假,都是隆庆年与万历初年的旧事,其中还一派胡言说,王大臣乃冯保之潜引入宫,冯保非先帝顾命大臣,乃是矫诏为之,以及污蔑家父当初附冯保而逐高拱陷害元辅,并招权纳贿。这一条一条实骇人听闻。” 林延潮听了也是不能平静,这王大臣闯宫案是明朝一大疑案。 万历二年时,王大臣一介平民,竟伪着内侍服,闯至乾清宫,要行刺天子。这是弑君之罪啊,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的。 到底是谁指示的王大臣? 众说纷纭,当时很多人所指是高拱,而依病榻遗言里,却辩解这王大臣是冯保悄悄引入宫里,用意是陷害高拱。 林延潮道:“高新郑已于万历七年病故,此书即是他的遗作,但为何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在三年后相爷病逝时出现在京师呢?此实可疑啊!” 张嗣修,张懋修也是点头。 张懋修道:“我们兄弟二人也觉得此书实为有人构陷污蔑冯珰,家父,用意十分的恶毒。” 林延潮问道:“那你们觉得此书真是高新郑所作吗?” 张嗣修道:“高新郑早已病逝,真真假假实难深究。不过细察之下,却现了一点蛛丝马迹。宗海可知戚伯坚其人?” 林延潮道:“不知,他是何人?” 张懋修冷笑道:“戚伯坚自号山人,却无隐士之风,实游食于公卿之间,据我所知他与宗海的座师王凤州十分相厚,而此书正是由他校订。” 林延潮不由心道,你妹的,你们不是怀疑到我头上了吧。8 七百二十四章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第一更,求月票) 林延潮道:“两位公子莫非怀疑林某不成?” 张嗣修,张懋修对视一眼。张懋修道:“此文文采斐然,对宫中之事了若指掌,若非高新郑所为,那必是了解朝廷掌故的大臣所作。” 张嗣修笑着道:“我与舍弟说过此文绝不会宗海代笔。宗海受过家父厚恩,绝不会作此忘恩负义之事。” “厚恩?”林延潮呷了口茶问道:“二公子所言厚恩不知从何说起?” 张嗣修沉下脸道:“宗海,当初家父将他的致仕奏章送至你手中时,不是将此功名赠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张懋修也是色变道:“林宗海,家父在世时你如何?怎么家父不在了,就另一个嘴脸了?” 林延潮冷笑道:“好,两个公子问得好,相爷在位时待我如何,你们还不知吗?小弟我是两起两落啊,一次因黄河称水之事顶撞相爷,非申阁老的金面,小弟此刻还在福建老家种田,一次又触怒相爷,非天子力保,小弟今日不知身在何处。当然两贬两用,也是相爷之恩典,这我倒是不敢忘记。” “至于请辞奏章,相爷为何委我向天子请辞?两位公子莫非不知吗?若非下官,相爷其能起程返乡?说来是我亏欠相爷的,还是相爷亏欠我的?再说一句,当日在府邸上,相爷要我林某如何只字未提,唯一所托之事,也是万一将来张家名位不保时,小弟在力所能及时下为张家说一两句好话,仅此而已。”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完,张嗣修,张懋修皆是无语以对。 张嗣修抬起头道:“宗海,爹难道早料到将来张家有名位不保之日么?” 林延潮叹道:“不错,确有此言,商鞅,范仲淹,王安石皆前车之鉴。相爷怎么不知?数年前湖广巡抚为相爷建三诏亭,相爷辞去时回信中所言,早知他身后之事难保。” 万历六年张居正返乡,天子连用三道奏章召张居正返朝。湖广巡抚朱谨吾为了拍张居正马屁,给他接诏的地方建了一座''三诏亭''。 张居正知道此事后,令朱谨吾拆掉此亭,在回信里说,高台倾,曲沼平,吾居且不能有之言,还有一句是,盖骑虎之势自难中下,所以霍光、宇文护终于不免。 在信中张居正早知自己如此操权,恐怕将来会有霍光,宇文护之下场。 张懋修叹息道:“家父在世时,常告诫我们何为儒?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儒。纵使我张家将来被人清算又如何,家父之丹心,青史可鉴!” 听着这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林延潮不由微微触动。 说到这里,张懋修起身道:“二兄,现已如此,我们不必再劳烦林中允了,若将来张家真有此难,自有我们几兄弟当着。” 说完张懋修起身,张嗣修也是站起身来,向林延潮拱手道:“宗海,你既答允过家父,将来张府若真遇什么劫难,恳请你能在陛下面前替家父说一两句好话,如此我张家上下于你皆感恩戴德。” 张懋修冷笑道:“什么说话?你没听宗海之前有言,''力所能及''方能说话。若我张家真有那么一日,那也是覆巢之下,林宗海与我们划清界限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力所能及呢?” “三公子,你也不用拿言语来激我,我林延潮不愿作的事,你们再如何说也是没用,愿作之事,你们不用说我也会去作。” 张嗣修,张懋修听林延潮此话中似另有玄机。 张嗣修闻言向林延潮问道:“宗海,此话怎么说?” 林延潮道:“若二公子真要我林某向天子进言,也不是不能,不过你们要先答允一个条件。答允了,我或许能姑且一试,若不答允,那么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说一字。” 张懋修欲说话,却被张嗣修伸手一止问道:“什么条件?宗海尽管说来。” 林延潮伸手示意二人先坐,然后才缓缓道:“相爷两次寿诞之时,还有赵太夫人生辰时,我都有书信贺之,还写过一寿幛,恳请公子将此三封信,以及寿幛皆完璧归赵。”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懋修连连冷笑。 张嗣修则道:“宗海,拿此书信寿幛何用?” 林延潮道:“自有用处。” 张嗣修犹豫了一阵,然后道:“也好,就依宗海所言,明日送来。” 两边达成协议后,张氏兄弟就告辞了。 他们走后,陈济川即从壁后来到厅内。 陈济川向林延潮禀告道:“老爷,近日来京里确实有不少风言风语啊,前几日老爷看此病榻遗言时,京里尚没有多少人知晓,眼下几乎人人都是看过。老爷,恐怕真有人私下对张家不利啊。” 林延潮道:“京师里早已暗流涌动,张家兄弟二人不蠢,当然看出了些端倪。” “那张府那边,老爷真要相帮吗?” 林延潮道:“我确实不欠张府什么,但若是能救下张居正,何尝不是救自己。” 说到这里林延潮叹道:“但张懋修说得对,张府一旦倒下,那就是覆巢之局。我十年寒窗,三年为官,多少苦功方有今日之一切,绝不会因此事功亏一篑。此事若没有十全把握,我只会置身事外。” 陈济川闻言点点头。 林延潮对陈济川道:“你去办个事,将雄县的五百亩田产都质押出去。” 陈济川闻言吃了一惊问道:“老爷,怎么突然要用这么多银子?” 林延潮点点头道:“有备无患而已。另外这几年官场之上的馈赠,你收拾一下,有多少当多少,看能当得几个钱来,记着不要用我的名头。” 陈济川听林延潮这么说,暗暗心惊。 他不敢多问,只是道:“老爷,这五百亩田是甄大奶奶的,是否与她说一声?还有若不用老爷的名头,这么多的地,还有哪些馈赠,恐怕京里的当铺不会出高价啊。” 林延潮道:“能当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至于甄小姐是个明白人,不用担心,而甄府那边更是无妨,他们知道了也不敢说什么。” “是,小人这就去办。” 陈济川说到这里,又向林延潮道:“不过老爷此事,还请再三慎重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岂会不知,我现在就去申府一趟,请教恩师后再作定夺。” ps:今天两更求一下月票,拜托一下兄弟们。 七百二十五章 站在哪一边(第二更,求月票) 展明驾着马车从林府出门。 京城这时候已是到了宵禁之时,不过说是宵禁,但却是内紧外松,就是紫禁城内紧,外城松。 林延潮挑开车帘看去,但见京城里的街道上,已是没有了几辆马车,轿子。这时候出门不是去唱堂会,就是去赌坊的。 空阔的街道上,林延潮马车驶过,但见车头挂着''詹事府'',‘翰林院’的两个灯笼一闪,巡夜的兵丁都远远的避开,不敢上前盘查。 放下车帘,林延潮想起张居正说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话,不由触动。 什么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就是义之所在蹈死不顾。 虽千万人吾往矣。 不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不是林延潮的儒道。 正如这一次的事,若是真的不可为,林延潮绝不会让自己掺合进去,而是远远的避开,甚至自己没有落井下石,都算自己有良心的了。 所以林延潮在决定自己是否迈出这一步时,一定要向申时行请教一番,然后自己再作决定。 来到申府门前,林延潮却发现门外停了不少马车,及轿子。 怎么都这么晚了,申时行府上居然还有这么多人走动?林延潮心底暗暗奇怪,待走至府门前,却见得一行人走了出来。 林延潮见了立即避在道旁。 出来的是什么人? 是工部尚书曾省吾,吏部侍郎王篆,还有五六名其他官员,皆是部院高官,都是原先朝廷上‘张居正’的铁杆心腹。 见有人在道旁,曾省吾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待见是林延潮后,曾省吾却是停下脚步,朝林延潮温和地道:“是,宗海啊,。” 林延潮几时见曾省吾如此和颜悦色地与自己说话,于是道:“下官见过大司空。” 曾省吾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然后离去。 林延潮见曾省吾眼中带着忧色,全无以往见时那等盛气凌人。 对于申府林延潮是熟门熟路,门吏见了立即请进府里,也不阻拦。 绕过一道白壁照墙,正遇申府上一名的仆役。林延潮即问道:“恩师,正在何处?” 那仆役道:“阁老,正在与一名新补官员说话,我这就去通报。” 林延潮点点头,不久这仆役返回向林延潮道:“阁老,请状元公进屋陪客。” 申时行以往见客时,也常让林延潮在旁,介绍高官与他认识。这是申时行对林延潮的提携。 林延潮来到门外,下人立即给他拉开垂帘并报:“詹事府林中允到!” 林延潮走进外屋,就听得内屋中申时行笑着道:“肩吾啊,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林延潮闻言挑开帘子走进内屋,但见申时行与一名穿着蓝袍的中年男子对坐。 案上的冰盘里还有大半个西瓜盛在冰中。几名丫鬟将冰镇好的西瓜切成小块,再用银勺挑去瓜粒,递至二人手上。 如此之下,二人吃得都很文雅,也免去了瓜汁溅至胡须上。 这中年男子向林延潮上下打量了,笑着与申时行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不愧是阁老之高足。” 对方说话带着浙音。 申时行笑着道:“难道只是吾之高足?他与朱少钦一并出入承明,难道肩吾没有听他提过?” 对方捏须道:“听阁老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朱年兄确有在信中提及这位林三元。” 申时行笑着道:“既是如此,那你们就不是外人了。” 听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已猜出对方是谁了,于是行礼道:“不敢当,岂敢在恩师与沈前辈面前提三元二字。沈前辈的大名,晚辈在翰林院时早已是如雷贯耳。” 林延潮说完,二人都是笑。 原来与申时行同坐之人,是隆庆二年进士,浙江鄞县的沈一贯,与朱赓是同年加同乡。 当时沈一贯也是名人,为什么出名呢?是在万历二年的会试上。 时身为会试副主考的吏部左侍郎王希烈,欲取张敬修,于是私下授意他在卷中作记号。 沈一贯作为房考官,不仅没听从王希烈的吩咐,还在张敬修的卷子直笔涂抹,并在卷上批了不通二字。 房官直接罢卷,使得张敬修的卷子连填榜的资格都没有。主考吕调阳怕得罪张居正,十分不安。沈一贯却对吕调阳说,如果得罪首辅,那么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旁人。 因此万历二年的春闱,张敬修就没有考上,一直等到了申时行为主考官时,才给他开了后门。 得罪了张居正后,沈一贯自是名满天下,博得了不阿于上的清名,但也在官场上混不下去,索性就回家闲居。 张居正致仕后,申时行向天子举荐,沈一贯这才又重回翰林院。 丫鬟给林延潮也切了一块冰镇西瓜。林延潮吃了几口下肚,稍消暑气。这时沈一贯取出一信来道:“这一次赴京路过苏州,顺道拜会了王太仓。王太仓让我带了一封信来,呈阁老过目。” 申时行闻言接过信来,当着林延潮的面拆开看了。 申时行看后摇头道:“都这时候了,王太仓还真能稳坐钓鱼台。” 沈一贯问道:“阁老,王太仓在信里说什么?” 申时行捏须道:“当时张文忠公致仕后,我与不少大臣都向陛下举荐王太仓,望其起复,甚至入阁主持大局。怎知王太仓却学起了严子陵,束发于山林长往,此信写来是辞了我的好意,不给我留一丝情面。” 沈*****余这几日来京,感文忠公致仕后,朝堂上大不如从前,若是王太仓能起复,以今上对他的信任,就算不入阁,也能助阁老一臂之力,可惜,可惜。” 申时行闻言感慨道:“你说得何尝不是我心底所想。” 林延潮心底揣测,申时行这边与曾省吾,王篆他们交好,保持着与张居正旧党良好关系,那边又向天子推荐王锡爵,沈一贯这等以往得罪张居正的大臣重回朝堂之上。 申时行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林延潮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不由犹豫是否要向申时行请教了。 ps:在章末求月票。 七百二十六章 申时行的忠告 待沈一贯走后。 丫鬟给申时行递上热巾,申时行一面拭手,一面与吃着西瓜的林延潮笑道:“老人家不能贪嘴,否则要拉肚子的,你是年轻人多吃点消消暑热。” 林延潮笑道:“恩师身子一贯康健,你这是让学生多吃些呢。” 申时行笑了笑,看着林延潮大口大口吃着西瓜,然后问道:“说罢,这一次你夜里来老夫有什么事?” 林延潮放下西瓜,对上申时行的目光道:“今日张府二公子三公子来找学生。” 申时行点点头道:“是张嗣修,张懋修吧。” 林延潮道:“是,今日疑似高新郑遗作的《病榻遗言》在士林间传阅,他们担心有人要对文忠公不利,希望学生能在陛下面前进言。” 闻言申时行端起了茶吹了一口道:“我记得你与张家两位公子没什么私交吧。” 听了这句话,林延潮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林延潮继续道:“学生确与两位公子没有私交,甚至还有点过节。只是学生觉得奇怪,他们为何不去找冯公公,他掌握东厂,要查此书何人所作,轻而易举,为何偏偏要找学生,莫非冯公公已是自身难保?” 申时行呷了口茶道:“延潮你多虑了,冯公公是司礼监太监兼掌东厂。若没有圣上的话,谁可以动他?你太多心了,这一次冯双林他虽没有封爵,但侄子还是授了锦衣卫指挥。” “前几日的廷推,福建巡抚劳堪升任左副都御史协理院事,王篆从吏部右侍郎迁本部左侍郎,之前陈经邦为礼部左侍郎,陈思育为太子宾客,工部尚书曾省吾总办璐王大婚之事,修建璐王府府邸,由此可见天子对昔日文忠公的旧人还是器重的,没有废除新政的意思。” “至于朝野里那些不切实流言蜚语,你我自己先不要信,如此谣言传一阵也就过去了。” 林延潮心想申时行这话,就如同自己和张家兄弟二人说的套话一般。不过依申时行之言,冯保现在也是如日中天,这一次廷推张居正旧人大获全胜,就是实证。 那么冯保都是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又何况张居正? 林延潮点点头道:“恩师这么说,学生就放心了。” 申时行是摆明了不愿意把话说明白,那么自己再追问有什么用?其实从方才见到沈一贯拿出王锡爵的书信时,林延潮就知自己是白走这一趟了。 林延潮起身向申时行道:“既是如此恩师,学生告辞,还请你多多保重。” 说完林延潮对申时行一揖就行离开。 “延潮你坐下,陪老夫说说话。” 林延潮走至屋门前,申时行却叫住了他。 林延潮重新入座后,申时行语重心长地道:“延潮,你还记得当初是我点你的会元,而后三元及第吗?” 林延潮笑道:“何止是会元,状元,学生为官也是一路靠您提携,恩师的恩情,学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申时行捏须道:“老夫没别的意思,只是记起,你我一并都是状元,依靠科举出身方有了今日。记得嘉靖四十一年高中状元时,题那进士碑,我还是叫徐时行。” “吾自小从舅父,故而从其姓。生父姓申讳士章,为长洲县学生员。十岁时舅父携我,曾上门想见他一面,可他却闭门不见。” “后来我发奋读书,侥幸中了状元,衣锦还乡回到苏州,再去申府拜会时,生父已是病故,但申府却说想让我归宗。我问了舅父后,他说我本就是申家血脉,理应归总。于是我就答允了。” 申时行短短几句话道尽了他的身世。 申时行乃私生子,当时私生子地位,就是非生父明媒正娶,连妾生的儿子都不如。依古代大族的规矩,私生子不仅不能分父亲的财产,甚至还不能随父姓,也不能上族谱。 申时行生父不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但申时行中状元后,依正常的道理,应好好去申家打脸才是。但申时行没有,反而归宗申氏。这现代人看来有些奇葩,但此举却附和古人之孝义。 申时行自嘲道:“吾自从舅父生活,寄人篱下,看人眼色,故而性子柔懦了些,好居住人下,深畏引事上身。王凤州说吾为官以来,蕴藉不立崖异,那是说的一点也不错。” 林延潮抬头道:“恩师……”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其实延潮你来府上,你要说什么,我早已知道。” “你与我都是寒门出身,读书至状元。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这话说得何尝不是你我。我比不上张蒲州,你比不得张懋修,张泰征。故而在官场上我们行事务必要韬光养晦,每一步皆要如履薄冰,否则就是一招误,满盘输,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我本不该与你透丝毫口风。曾省吾,王篆他们找我,我可以含糊其辞,但你不行。因为你是我学生,是老夫一手提携上来的,都是凭自己努力而有今日之地位。将来老夫致仕之后,你是要在朝堂上,护得老夫家人,及身后之事的。故而你一定要听老夫的劝。” 申时行对自己实是很好啊,林延潮问道:“恩师,我听你的就是,请你吩咐。” 申时行道:“从现在起,不要看,不要问,不要说。什么都放在心底?旁人问你,只需作揖就好。不说话,就不会错事。说错一字,就是引火焚身,到时老夫也保不住你!” 申时行这话说得林延潮心底砰砰直跳,竟没由来生出恐惧来,令他胆颤心惊。以他为官经验,自是知道这恐惧从何而来。 林延潮道:“原来恩师荐我为南京乡试考官,是怕我在朝堂上说错话。” 申时行叹道:“你的性子我还不知吗?你并非是为了做官而做官之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学生明白了,定谨记恩师教诲,学生还有最后一事请教恩师。” “你说。” “眼下风雨欲来,恩师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呢?” 申时行捏须道:“好一句风雨欲来,你要想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就要爬到风上头去。” “那风上头是哪里?” 申时行伸手指了指屋顶道:“就是天上!” 七百二十七章 走马荐良才(第一更,求月票) 说完后,林延潮向申时行起身告辞。 临别时,林延潮向申时行道:“恩师,若冯铛一倒,将来恐有部权压阁权,互为制衡之日。” “那时恩师晋至元揆,亦只能听命从事,难道这就是恩师所期望的吗?” 林延潮临走时,仍不死心,决定再劝一把申时行。 申时行闻言道:“延潮,政有政体,阁有阁体,禁近之职,在密勿论思,委曲调剂,非可以悻悻建白,取名高而已也。” 林延潮的意思是,眼下冯保(司礼监),张四维,申时行(内阁)共同制约着小皇帝,形成政治平衡。这政治平衡一旦打破,皇权作大,那时六部就不会如今天这般对内阁俯首听命了。 恩师你也不想,当了首辅以后为橡皮图章吧。 而申时行打太极说,内阁本就是禁近之职,只要替天子保密,不需要你思考什么。我在大臣与天子间相护协调即可,至于其他的话不会啰嗦一句。 申时行向林延潮道:“延潮,你身为翰林,一切当以入阁为矢。他日老夫若为首揆,还能不会在天子面前力荐你吗?” “眼下你务需忍耐,不可轻举妄动。你心底若有抱负,不妨将来再施展啊。” 林延潮劝不动申时行,申时行倒反过来劝林延潮了。 林延潮道:“谢恩师栽培,那学生再问一事,若前任阁臣触怒天子,以致降罪,恩师也不闻不问吗?” 申时行一愕。 林延潮这话终于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林延潮问的涉及到一个官场上的''潜规则'',那就是官官相护。 林延潮之所以想保张居正身后,其实就是保将来林延潮自己。那对申时行而言,保住张居正,何尝也不是保自己呢。 若担任过内阁大学士的大臣,将来都没有好下场,那么这个高风险职业,谁干了都整日提心吊胆的,自己也是不爽啊。 今天你能用这个借口将你的前任整下去,那么明日别人也能用这个借口将你整到。嘉靖朝夏言被杀,严嵩被抄家,这几个首辅就是被嘉靖用发动群众斗群众的手段整垮的。文臣表率的首辅大学士,竟搞成了高危职业。 前车之鉴在前,所以徐阶以后,这些阁老们各个都学精了。大家就算见了面都恨不得问候对方十八代祖宗,可也达成了的一个共识,那就是基础的底线。 这底线在哪里?就是咱们不杀人,不抄家,相当于宋朝不杀士大夫。谁敢破坏这规矩,将来必遭到这规则的反噬,就算天子也不例外。 故而张居正之后的,明朝首辅在皇帝面前一个比一个会打太极,以学习徐阶为荣,张居正为耻,这就是恶果。 申时行踱步沉思了片刻,然后道:“阁臣之荣辱,事关国体,岂能不护。” 林延潮心知涉及至这一点,连申时行也不可与自己敷衍。于是林延潮道:“有恩师这句话,学生就知道如何办了。” 见林延潮这么说,申时行立即就后悔了,马上补救道:“那也需有万全之把握方可。”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明白了。” 说完林延潮这才真正告辞离去。 林延潮走后,申九入内。 申时行叹着道:“这林三元,真是令人不省心,不是阁老却操着阁老的心。” 申九笑着道:“老爷你不是正欣赏林三元这一点吗?否则也不会最重看这个门生啊。” 申时行点点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延潮这何尝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这是要把自己的前程全部达上啊,年纪轻轻得来的状元,又是三元及第,仕途还这么顺,故而他实太不知珍惜了。” “你马上去与宫里打个招呼,说我会荐沈一贯为日讲官。有此人在,至少延潮也有个帮手,或者我们也有个退路。” 申九一愣马上道:“是,老爷。” 从申府回府后。 陈济川立即向林延潮问道:“申阁老怎么说?”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恩师不仅不支持,还大力反对。” 陈济川心底松了口气,面上道:“老爷,申阁老,对你是一片爱护之意,若是你被牵连至此事之中,也是辜负了他一番栽培之意。”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怎能不知,你们都不希望我替张文忠说话吧。” 陈济川垂下头,表示默认。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心存畏惧,也是为官长久之道,我还是那句话,没有完全把握,我不会说一个字,你先去将孙承宗叫来。” 陈济川称是后离开。 不久孙承宗入内见林延潮道:“东翁,这么晚了叫我有什么事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孙先生来我幕中有多久了?” 孙承宗道:“大约一年半了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光阴如箭,当初孙先生来府上之情景,仍好像是昨天的事啊。” 孙承宗笑着道:“东翁,说来惭愧,你聘请孙某为大老爷的西席,但孙某却未能尽职,真是令人难为情啊。” 林延潮闻言大笑道:“孙先生,也会难为情吗?不过这一年半来,孙先生在幕中替我出谋划策,实助我良多。” 孙承宗听林延潮这么说,不由一愕问道:“老爷,怎么突然与孙某说这些话,莫非府中要出什么大事吗?”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有什么大事,对了,我记得我与你说过,你在我幕中,可以随时参加顺天乡试。” 孙承宗垂头道:“是,我正在准备考遗才试。” 要知道孙承宗虽是顺天府的在籍生员,但因为他出外游学,并不在学宫里报备。 再加上孙承宗没有钱打点学官,所以科考成绩从来都是在三等以来,只是侥幸没有被革除而已。 所以如孙承宗这样的生员要参加顺天乡试就要经过录科,遗才的考试,通过后才允许参加乡试。 在乡试里有一不成文的规矩,就算你通过了遗才试参加乡试,那么考取几率,以及名次也比科考上来的士子低。 林延潮向孙承宗道:“既是如此,今年的遗才试你就不用参加了。” 孙承宗讶道:“这是为何?” 林延潮拿出一书信道:“我已与顺天府督学举荐了你,你持我的荐信,就可直接去参加乡试了!” ps:今天两更求一下月票,兄弟们帮帮忙好不。 七百二十八章 万事不难(第二更,求月票) 孙承宗之前一直是很悲催的,身为堂堂生员,来林三元府上当西席,一年区区只有十二两的馆谷。 这导致当初院试第一名的孙承宗没钱打点学官,也是失去了参加乡试的资格,甚至廪生的待遇也没有了。 不过孙承宗是厚道人,不仅没有丝毫怨言,而且还尽心竭力地为林延潮办事。 而且孙承宗也觉得林延潮相对开明了,以往东主知道幕客要离开,比如参加科举考试,都会设法阻拦,经常两边都闹不愉快。 但林延潮却不禁止,当然孙承宗也知道参加遗才试,这难度不亚于乡试。 因为遗才试,是零门槛,有无功名之人都可以去考,一次参加考试甚至达到几万人之多,而且还有各种潜规则,除非是极冒尖的文章,否则很容易就被考官埋没在茫茫的卷子里。 孙承宗也是自信自己的才学,故而才要一试,通过以后就能以充场儒士参考科举。 而今林延潮让孙承宗免去遗才试直接成为充场儒士,这并非是徇私舞弊,而是官员的合理权力。 因为官员们皆有向朝廷举贤,当然这已成为官员私相授受,明码标价的权力。不过林延潮却拿此来举荐孙承宗。 而且以林延潮文宗之名,他向朝廷推荐的人才,必然在乡试中受到重视。如果孙承宗真有其才,那么有很大可能在顺天乡试中脱颖而出。 再顺便说一句,顺天乡试的主考官,是林延潮的老朋友日讲起居官朱賡。 若是别人听闻林延潮如此大力举荐自己高兴还来不及。 但孙承宗却问道:“东翁,可是府内要出什么大事了吗?故而你才遣我离开?孙某在幕中多年,东翁从不将我当下属,而是以宾友相待。若是在此时有事,孙某怎可离开,此非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有什么大事?但孙先生念及你我这番交情,实也是令我感动。孙先生放心去考吧,府中没有其他事令你担心的。” 说完林延潮将信交给孙承宗,信底还有着一封五十两的银票。 孙承宗见了微微讶异,他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当下将此纳入袖子然后道:“东翁之高义,孙某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孙先生此言差矣,我举荐你并非是图你报答,而是你确有其才,记得你第一日来我府上,你说你有志于兵戎之事,愿以此报效国家,林某深受感动。” 林延潮这话可是真心话,历史上明朝国破在即,多尔衮率军包围孙承宗的高阳老家。 孙承宗八十高龄了还率家人守城,最后高阳城破。孙承宗被多尔衮下令,绑在马尾后拖死,他五个儿子,六个孙儿全家百余人皆尽忠国事而死。 林延潮对孙承宗就是敬其忠,孙承宗能毁家纾难,精忠报国,而自己却整日在这里患得患失的,相比下境界不在一个层次上。 所以林延潮也想在目前自己还力所能及的时候,好好帮一帮的孙承宗,却真没有要他报答自己的意思。 就算万一自己失了圣眷,那么孙承宗也可补上,将来尽忠国家。 孙承宗道:“谢东翁成全。”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去吧,回去安心备考,至于府里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当下孙承宗离去。 办妥了孙承宗的事后,林延潮微微松了口气。 想到这里林延潮回房休息。 躺在床榻上,张家兄弟,申时行,陈济川的话一直脑子里响着,这令林延潮丝毫也没有睡意。 他知道眼下可能是自己仕途最危险之时,当然若什么都不作,自己是安全的。这其中的危险,想一想就足以令人畏惧。林延潮也是在左右权衡之中。 “相公,明日还要早朝,为何翻来覆去不睡呢?”林浅浅向林延潮问道。 林延潮将此事的为难与林浅浅如实说了。 林浅浅想了想道:“相公,朝堂上的事,我也是不明白。但你一贯足智多谋,又为官谨慎,其中的利弊你自然看得清楚。” “若是你担心我们母子,那么你放心,我这几年攒了不少钱呢。就算你不做官,我们一家三口以后的日子也是不用愁了。” 林延潮闻言欣然笑着道:“你这人对于钱财就是有进无出,这几年积累的家当不少吧。” 林浅浅听了哼了一声道:“那是我持家有方。”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嘴贴近林浅浅的耳垂问道:“小延潮呢?” “在隔壁屋,由奶妈,丫鬟照看着呢。” 这时候大户人家生子,都不是自己照顾,而是给奶妈丫鬟带。这也是托这个时代人力廉价的福。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手上却从薄被里伸过去解着林浅浅的罗衫。 林浅浅羞怒拍了下林延潮的手,道:“你在作什么呢?不正经。” 黑暗中虽不见林浅浅的样子,但林延潮已是想象出她蹙眉,羞怒的样子。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在作夫妻之事啊。” “都老夫老妻了,还夫妻之事呢,你明天还要早起上朝呢,还不赶紧睡觉。”林浅浅按住林延潮的手道。 林延潮低声道:“你都过了月子了,再说我都憋了有快一年了。浅浅,你就松手吧!” 说完林延潮不待林浅浅答允,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伸进林浅浅的衣裳里。黑暗中,林延潮虽看不见林浅浅的样子,但触手却是一片温暖滑腻。 林浅浅知林延潮憋了一年,心底不由一软,也不再那么坚决。突觉得林延潮的手伸进自己私密之处,不由身子一僵,半响后呻吟了一声。 这声呻吟似给了林延潮鼓励一般,下一步他就开始解衣带了。 林浅浅侧过脸来,朝林延潮大嗔道:“你这人羞!羞!羞!” 林延潮笑着道:“老夫老妻了,还羞什么羞!” 说完林延潮翻身而上。 喘息声停歇后,二人如胶似漆相拥在一起。 林浅浅在林延潮怀中沉沉睡去。林延潮见林浅浅恬静安睡的样子,心底顿时也是定下,顿觉得万事不难,眼前再大困难也能平安度过。 然后睡意袭来,林延潮终于也是睡去,一夜好梦。 ps:第二更,求月票啊!拜托大家拉! 七百二十九章 箭在弦上 又是半月一次内阁会揖。 这是六科言官与内阁大臣在文渊阁会揖室的碰面会。 眼下会揖室的门已是关起,张四维高坐椅上,董中书作在一侧。会揖室内,除了六科给事中外,还请了不少御史,他们无一不是张四维的心腹门生,或是旗下一员。 其中有浙江道御史潘士祯,屯田御史王国,山西道御史魏允贞,还有兵科给事孙炜,户科给事王继光、牛惟炳。这几人都是上一次弹劾倒潘晟,给张四维出了大力的。 特别是魏允贞,南乐人,是林延潮同年魏允中的兄长,在万历五年中进士后拜入张四维的门下。释褐后魏允贞任荆州推官,当时张居正回乡,地方官趋附,唯独魏允贞不往,在反对张居正的官员颇有清声。 除了这六名大将外,还有新补江西道御史李植,山东道御史丁此吕,曾乾亨,屯田御史江东之,云南道御史羊可立,兵科给事中张鼎思等十几人,他们也大多是张四维的门生。 这几名御史,如新补江西道御史李植,乃张四维的得意门生,一等一的厉害人物。上一个月方补了江西道御史,属于被张四维火线提拔,摆在言道的又一员大将。 此外屯田御史江东之,云南道御史羊可立这二人也是厉害角色。 这几年来张四维与同乡前吏部王国光的密切关系,六科给事中,御史这等科道言官这等要害之地,被张四维安插进不少门生。 等潘晟被弹劾倒时,冯保方才如梦方醒,张四维什么时候竟把朝廷掌握风宪言路的科道变成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此外张四维特别有手腕,善于笼络人心,门生对他也是忠心不二,愿意为他出头,这点上比张居正高明不少。 这一次的内阁会揖,于公事没提一句,成了张四维反攻冯保的密议。 江西道御史李植率先笑着道:“我道陛下对张江陵有多少信任,原来也止于文忠而已。” “恩师神机妙算,一个谥号试出了天子心意,加上之前陛下默许我们弹劾潘晟,足见在陛下心中对冯保早已是大为不满。” 张鼎思道:“张江陵当国十年,与冯保可谓宫阁一体。天子要罢冯保,必先对张江陵有不满之意。若天子给张江陵谥‘文贞’二字,那么我等皆是罢了,若是谥‘文忠’二字,则事有可为。” 众门生你一言我一句。 这是张四维道:“非本辅狠心,要借刀杀人,实是冯保欺人太甚,本辅也是为求自保,巩固权位。否则申时行屈事冯保,内阁里哪还有我说话的地方。” 现在内阁中,张四维与申时行同掌票拟,上一次王国光大败,就是因为冯保绕开张四维与申时行联手的结果。 众门生闻言,羊可立立即道:“恩师,若我们要对付冯保,绕不过申吴县!” 张四维冷笑道:“申吴县为人软熟,遇事迁就,做官一贯是外畏清议,内固恩宠,上一次没有冯保撑腰,哪敢摆明了车马与我作对。何况他最擅揣摩圣意,眼下知上意已移,怎么还会继续帮着冯保,来违背天子呢。” “会不会是申时行使诈?再如上次那般,背后再摆我们一道。” 张四维捏须道:“这倒是不可能,他这几日向天子荐了王锡爵,于慎行,沈一贯,他们都是昔日最反对张江陵的人。申吴县在用此举来向天子表明,自己非张江陵旧党。” 听张四维这么说,众人都是大喜纷纷道:“申吴县蛇鼠两端,那是再好不过了。” 魏允贞谨慎地问道:“既是我们知道天子有意对付冯保,但是否痛下决心呢?冯保毕竟是陛下的大伴,昔日恩情还在,太后对冯保也是一贯信任有加。我们既要铲除权宦,就一定斩草除根,昔日何进就因妇人之仁,命丧十常侍之手。” 李植上前道:“魏兄所言极是,眼下天子与张江陵虽有小隙,但我们可以以‘权臣凌于人主’之事来作文章。昔日刘禅那等庸碌之主,对孔明尚有‘政由葛氏,祭则寡人’的怨怼之言,又何况陛下?” “若陛下对张居正欲不满,那么于冯保即更恶。我们凭此先扳倒冯保,再回过头来扳倒张江陵,拔出萝卜带出泥。” 李植这么说后,众人都是称是,赞李植足智多谋。 张四维却皱眉道:“不可,本辅乃张江陵荐之入阁,怎么说也是于我有恩。你们扳倒冯保即可,下面不可牵连到张江陵。” 李植讶道:“恩师,就算我们不出手,但天下也积苦张江陵已久。冯保一倒后,必群议滔滔。恩师何不借清算张江陵为自己执政之资,以收天下人望。” “当初恩师定计弹劾潘晟之时,权大事决大议,雷击斧断,何等英明,为何今日却生不忍之心?” 张四维冷笑道:“什么天下人望?我不是徐华亭,张江陵也不是严分宜。本辅只要扳倒冯保即可,至于那些反对张江陵新政之人,由他们自己去弄。为人做事都要留之一线,尔等不要把本辅的路给走绝了。” 江东之道:“恩师,你为首揆时曾言,凡事相订确求当如前时,则伊周事业可冀,安有后来纷纷者。江陵之新政就是倒行逆施,若不清算张江陵,如何能废除新政?” 张四维厉色道:“本辅反对张江陵之政见,只因江陵严苛治下,吾务以宽大从事。这些年两京十三省清丈出的田亩,朝廷自有救济灾伤,补给军民之用,那些勋戚巨室想借清算张江陵拿回田地,告诉他们只要本辅在位一日,那就是白日做梦。” 会揖散去后。 李植与江东之二人一并回御史台。 李植与江东之私交甚睦,故而无话不谈。 对于张四维不许清算张居正之事。 李植不满地道:“恩师,是否老糊涂了,恩师既要扳倒冯保,就必须连着张居正一并清算,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 江东之亦道:“是啊,虎即已出于柙,又怎能再关回柙中呢?” 李植笑着道:“我猜恩师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我看他也只是竖个牌坊而已,毕竟不想当个忘恩负义的名声。但将来箭在弦上,恩师也是不得不发了。” 七百三十章 今日之生 入九月来,京城多事。 一系列大事开始时,都是由不经意的小事所起。 若综述事情之起,在于阅视宣大山西边务给事中田大年,题了一封三镇备询八事奏疏。 其中言如兵马非不备等等,对各镇边务将领进行褒奖或贬职。 各边镇一系列将领调动,这看似平常,但一切在当时看来,又似不平常。 之后天子诏令。 蓟辽总督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吴兑回部管事。 原兵部尚书梁梦龙,被冯保推为吏部尚书,故而冯保打算让吴兑回京任兵部尚书,补梁梦龙的缺。 吴兑也是张居正旧党,冯保命他为兵部尚书可谓打得一手好算盘,将主管文官的吏部,主管武将的兵部都牢牢握在手中。冯保再推举原辽东巡抚周咏为蓟辽总督,填补吴兑走后的空缺。 吏部尚书,兵部尚书,蓟辽总督都为冯保私人,张居正旧党。 之后朝廷又突升以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的王遴为南京工部尚书。王遴是替补原协理京营的兵部左侍郎王一鹗的,但任命十日不到,即调南京任工部尚书。 天子诏令山东巡抚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杨俊民为兵部右侍郎,与兵部左侍郎贾应元一并协理京营戎政。 杨俊民是何人?乃前吏部尚书杨博的长子。杨俊民生了两个女儿,分别嫁给张四维的两个儿子张泰征,张甲征。 此人可是张四维最铁杆的政治盟友。 在这个时候张四维将对方从山东巡抚的任上调为兵部左侍郎,节制京营。 就在这一切暗流涌动时,已是不知不绝进入了九月。 张四维当国已有半年之久。 林延潮的燕京时报作了一期特刊,议论新首辅当政近半年以来的政绩。 当然这期特刊不是别人随便可以写的。而是请了前国子监祭酒周子义等几位已经致仕的官员来执笔。特刊评价了张四维上台来干的几件事,并与前首辅张居正作了一个对比。 其中列举,张居正主政时,严苛治下,决囚颇严,以考成法对地方官员严厉催科,还改革邮传,禁止官员非公事使用驿马。 张四维主政后,以宽大从事,不仅省以大辟之刑,对考成法也是放宽要求,并陆续减免了各省税银粮米的拖欠。特别是张四维还大笔一挥,以老家受灾的缘故免征山西十年的秋粮,以及积年拖欠朝廷的四十万两税银。 张四维不仅对下宽大,对上也是如此。万历七年时,天子有意从户部调十万两银子,作为光禄寺宴饮之用,被张居正驳回。张四维一当首辅,一口气给光禄寺多批了二十万两,而且是每年多给,以成永例。 至于邮传使用,张四维也是下令宽张居正乘驿之禁,等于允许官员随意使用驿马。 周子义等大佬在燕京时报里作出如下评论。 说张居正以申韩治下,施严刑峻法,故而难免士林民间物议沸腾。 在评论中周子义写到,张四维废除了张居正新政里严苛之处,实乃宽大宰相,虽不说是萧规曹随,但也是可比房杜的贤相能臣。 但是另一笔名为''侯官笑笑生''的人,却说张居正当国时,国库里穷了一文钱也没有,甚至赤字几百万两,故而严苛治下,如此自是得罪了一大批人,四处搞钱。 但张居正当国十年,国库积攒余钱千万,不仅如此用曾省吾刘显平都蛮之乱,用凌云翼平罗旁之乱,并拓地数百里;用李成梁戚继光委以北边,辽左屡捷,攘地千里,用潘季驯治水而河淮无患,皆有功于社稷。 今国家既有积蓄,张四维改严为宽,也算是顺应人心,此乃一张一驰之道。 而且张四维虽废除了部分新政,但对于河南,山东,两京各省的清丈田亩,仍是有序进行。一条鞭法,也是如旧。也算继承张居正的政柄,可谓一时贤相。 总之两边评论,明面上都是拍当朝首辅张四维的马屁,但于张居正的功过却好好论述了一番。 特别是张居正执政十年里的功过,正反两面都好好进行了一番阐述,并褒并贬而是就事论事。因此这一期的燕京时报一出,京里官员士子都是趋之若鹜,竞相买来。往常一刊销售不过三千份,但这一期却销售达到了五千余份。 张四维为相近半年,张居正去世两个月,官方民间都没有一个具体说法。天子将张居正的谥号定为''文忠'',到底何德称得上文忠呢,咱老百姓都不懂啊。现在不说京师中的官员,读书几乎人手一份燕京时报,谈论着张居正为相十年来的功过。连老百姓也是参与进来。 燕京时报,一下子点燃了大部分人议论的热情。 张居正病故,还未盖棺定论,燕京时报却敢为天下先,让百官士子都可以站出来,在没有任何先决条件下,自由讨论商议。 茶馆,梨园内,以往不少官员士绅都拿着燕京时报,在那商讨。 群议纷纷,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相持不下。 而此刻在燕京时报的报社里,却是另一个光景。 报社里摆了一桌酒席。 林延潮与汤显祖,卢万嘉,郭正域,屈横江几人坐在一桌。陈济川在一旁给几人都是满上了酒后,自己退在一旁。 林延潮举杯对几人道:“这杯水酒是给你们践行的。” 几人对视一眼不由道:“怎么这么快?”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就在这几日宫里会有剧变,再迟了你们就走不了了,所以必须今晚就走,越快越好。” 闻言众人都是低下头,郭正域默然叹了一口气。 屈横江正心底窝火,见郭正域如此不由冷笑道:“怎么郭孝廉临走之时却舍不得了?是啊,离明年会试不过半年了,以郭兄之才考中进士应是不在话下吧,自是不舍得离开京师。” 郭正域看了屈横江一眼道:“你这说什么话?” 汤显祖,卢万嘉连忙道:“屈兄,美命兄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汤显祖道:“我知美命兄的心情,这燕京时报虽是所创不过数月,但却寄托了我们的心血。” “每一刊每一个字都是我们几人在这间报社里连夜赶出的。每日一大早,我们来到报社,看的几百位读者排着队在门外等着买第一份时报,这等喜悦不亚于科举及第。” “好容易时报在士林间颇有薄名,有了近日之规模,眼见心血毁之一旦,我与美命兄都是一样的痛心。” 屈横江朗声道:“大丈夫为谋国事,就算毁家纾难又有何妨!我不觉得可惜。” 林延潮听众人之言,歉然道:“此燕京时报是我所创,也是我所毁的。说来是我对不起大家,为了我一己私心,将大家牵扯进朝政之中。” 郭正域正色道:“老师,此言差矣,我们时报初衷是什么,兴义文教,开启民智,使民日新。故而岂可知而不言,视若不见。” “粉饰太平,助纣为虐,这不是开启民智,新民,反而是以文愚民,残民。” 听了郭正域这么说,众人都是拍腿道:“说得好,此言当浮一大白,连饮三杯。” 说完众人都是举起酒杯,酣然痛饮。 几杯酒下肚,众人都是大笑,胸中豪气顿生。 林延潮又斟了一杯酒向汤显祖道:“我知与义仍你张江陵不睦,这一次你肯刊登此文,实是令我意外。” 汤显祖摆了摆手道:“宗海兄,切莫这么说,你我是托生死的,你之请我怎能不答允。再说我在刊上,也没有说张江陵的好话。当初创立时燕京时报,我们立场就在于不偏不倚,持中而讲。张江陵有功也有过,我们摊开来讲,这何错之有。至于读者觉得谁对谁错,他们自有看法。” 说到这里,汤显祖忽正色道:“但若是有人要以己意,强加于民意,涂抹黑白,这才是我们不可忍,与我时报所不容,就算此人高高在上,身为九五之尊也是不行。” 卢万嘉道:“即便是黎民百姓,但也有详知之权。民有知,民有论,民有议。不可以一人之言,堵塞视听,以闭天下悠悠众口。这千秋功过,唯有万民方能定论。” “而我等创办燕京时报纸,此志正在于新民所知!” 卢万嘉说完,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酒水汤汁四溅。 “好一个新民所知,”屈横江起身歌至:“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屈横江一起,众人一并击节道:“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 …… 众人言谈起初皆是慷慨激昂,而最后却是潸然泪下。 汤显祖拭泪后,率先起身对卢万嘉,屈横江,郭正域作揖道:“燕京时报以今日虽亡,但开启民智,新民之志,却由今日而生。汤某此生能与几位仁兄共事,虽死没忘。” 几人也是一揖,大声道:“吾也是。” 当下汤显祖将酒杯掷于地上,摔个粉碎。 众人也是效此。 而后汤显祖对林延潮一揖,慨然道:“宗海,吾先行一步,朝堂上就指望你重振乾坤,不要让我们这番牺牲白费!” 七百三十一章 冯保倒台 林延潮送汤显祖上了马车。 其余人也是离去,唯独郭正域留下。 林延潮问道:“正域为何不走?” 郭正域道:“若是这里人都走了,将来有人查问,不是坐实了老师指使时报肆议朝政大事的罪名?我留着这里,至少可以帮老师分担此事。” “老师放心,我是举人出身,家父也是前两广总督,就算将来牵扯进此事,也没人敢追究。再说这燕京时报,也要有人继续办下去,他们走了,终也要有人主持大局。” 林延潮知郭正域意志坚决,就点点头道:“也好吧。” 郭正域当下送林延潮上了马车。 临别时郭正域拜下道:“老师,秉笔直书,我等有一腔热血即是够了,但在朝堂上,却还需老师来拨乱反正。天下可以没有我郭正域,却不可没有老师,若是事情不济,老师留此有用之身,以待将来。” 林延潮闻言感动地扶起郭正域道:“你放心,我有自保之力。” 汤显祖他们离开京师后。 林延潮回到宅中,陈济川前来禀告,取出了一叠银票道:“雄县五百亩庄田质押得银三千两,还有老爷这几年的官场馈赠,抵押所得大约有一千两之数,还有府里的积钱,我算了算也有三五百两。” 林延潮皱眉道:“这么说还不到五千两之数。” 陈济川道:“老爷,京里还有几位富商,一直愿与老爷你往来,不如我去问问他们?” 林延潮问道:“他们要什么条件?” 陈济川笑着道:“老爷,以你今时今日在朝堂上的地位。这些富商攀附还来不及,别说谈什么条件。以往是老爷清廉自守,我也不敢提,这一次老爷需钱这么多,也敢这么问。” 见林延潮不说话。 陈济川低声道:“小人知老爷图谋大事,那么钱自是越多越好。小人打听过了,这几名富商平日都是慷慨疏财之人,不在乎眼前得失,而在于长远。” 林延潮闻言凝思片刻,然后道:“若眼前这一关过不了,那么何来长远。你尽管去借好了,反正我是债多了不压身。” 陈济川称是一声,默默离去了。 此刻在慈宁宫里正举行宫宴。 李太后宴请小皇帝与璐王二人。 璐王今年十四岁,与当今天子是同母所生。前不久张四维上奏请璐王大婚。按照惯例藩王大婚后,就可以之国就藩了。 故而李太后,小皇帝对璐王都是十分不舍。 虽说天家没私情,但小皇帝本人还是对感情看得比较重的,特别是自己这唯一的同母兄弟。 此刻李太后与璐王谈及就藩,相视落泪。 小皇帝不忍即向李太后道:“母后,我看就算璐王大婚,也不必这么着急这出京,儿臣也想让他在京里多陪你几年。” 李太后听了问道:“皇儿,按祖宗之制亲王大婚,而不之国,百官会有非议。” 小皇帝笑着道:“母后放心,儿臣下道旨意,他们就不敢说了。” 李太后摇了摇头道:“不见得吧,哀家听闻这一次璐王大婚,皇儿命户部采买金珠,但户部却以祖制言‘亲王定亲礼物,金止五十两,珍珠十两’之数为限,还言从万历六年至今,户部除开支金花银五百万外,增进过买办金珠银九十万两系,借备边正项之数。” 璐王听了满脸委屈道:“母后,皇兄,大臣们欺负儿臣,你们要为儿臣做主啊。” 李太后安抚道:“陛下就你一个弟弟,你放心,陛下会替你撑腰的。” 小皇帝被李太后这么说,大感没有面子辩解道:“母后,那帮大臣就知生事。不过这一次户部说的也有道理,国库隆庆年时一年也就入个两三百万,近几年因太岳先生变法,钱才多了些。可是璐王一次大婚,就用去以往两三年国库收入,难免下面的大臣会有意见。” 李太后冷笑道:“真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懂得拿大道理来压哀家了?” 李太后轻轻一句,小皇帝不由变色,当下离席跪下道:“母后,儿臣不敢。” 李太后缓了缓,拿帕试泪道:“皇儿长大了,眼里就没有娘了。亲政后,更是连娘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小皇帝听了急忙叩头道:“儿臣不敢,儿臣这就下旨申斥那些大臣,不,将说此话的大臣罢官。” 李太后道:“不必了,人家说得也没错,因此罢免人家,岂不是又被那些大臣们指手画脚了。当初璐王大婚采买,张先生也是支持的,说朝廷没钱,但可由变法新政而得,而且不用向老百姓多征一文钱的税。” “哀家心想这变法虽是得罪人的事,但张先生也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就答允他了。前几年张先生当政时,璐王大婚的采买,从没有让户部不批条子的。眼下倒好五百九十万两银子都肯花了,还挪动了九边的军费,但最后这点金珠,户部却在那抠着。莫非皇儿说一句话,还没有太岳先生有用么?那么这几个月你亲政以来,大权又到哪里去了?” 小皇帝听了满头是汗,这是能力被太后质疑啊。小皇帝立即道:“母后待儿臣召人来问一问。” 不久张鲸上殿向李太后叩头道:“内臣见过慈圣宣文明肃皇太后。” 李太后不理,小皇帝当下对张鲸道:“你们把这几年璐王大婚采买的事与太后说一说。” 张鲸道:“回皇太后,之前大婚采买,以及王府府邸修建,都是冯公公与曾尚书二人在办。这几年冯公公和曾尚书超支太多,将原先准备采买金珠,青红宝石,珊瑚的用度挪用了一些。” 李太后道:“这些事哀家都知道,冯保都与哀家说过了,你捡些哀家没听过的说来。” 张鲸道:“是,回禀太后,这一次内臣奉命出宫采买金珠,青红宝石,珊瑚时,索遍京师,却发觉京里商家都说买完了,就是有也有奸人坐索高价,故而采买之费不够,这才向户部要银子。” 李太后冷声道:“你这奴才,自己贪墨了不少宫里的采买钱?却将事情都推到别人身上。” 张鲸听了吓得魂不附体,大声道:“太后明鉴,内臣给陛下办事以来,若收得一件珠宝珊瑚,就叫奴才不得好死。” 李太后听了疑道:“真的吗?” 张鲸道:“太后,陛下面前,内臣不敢有一字虚言。” 李太后道:“量你也不敢撒谎,不过京师是什么地方?百货所萃,天下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区区金珠珊瑚,又怎么会买不到?” “这。”张鲸露出犹豫之色。 小皇帝道:“太后问你了,有什么话就直说。” “是,既是如此内臣就斗胆之言了,”张鲸叩了个头道,“内臣在坊间打探,听闻近年以来无耻臣僚尽货以献文忠公与冯爷,以至京师珍宝,其价骤贵。旁人告诉内臣,说内臣要为璐王采办珠宝,唯有去冯爷下面的皇店铺子才能买的到。” 张鲸说完,李太后已是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当场飄出了几句山西老家的骂人话。 小皇帝和璐王见了连忙上前搀扶道:“母后息怒,母后息怒。” 李太后冷笑道:“原来你说得奸人坐索高价?就是冯保的皇店。很好,左手卖给右手,冯保他竟作起哀家的生意来了。这几年他为宫里采买捞了多少好处,以为哀家一点都不知吗?哀家念在他系先皇托付,又是照看皇儿你长大,故而是睁一眼闭一眼。但这一次,哀家也容不得他了。” 听到这里,张鲸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容。 “皇儿。” 小皇帝连忙道:“儿臣在。” “冯保虽说是司礼监太监兼提督东厂,但终归还是陛下你的家奴。家奴犯了错,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但是冯保毕竟侍奉我们母子俩多年,你多少也要给他留点情面。” 小皇帝当下道:“儿臣明白,儿臣这就去办。” 李太后挥了挥手道:“陛下去吧。” 于是小皇帝,张鲸离开慈宁宫。 离开后小皇帝露出得计之色道:“大伴在宫里最大的靠山就是母后。若母后不说话,朕也不敢动大伴。” 顿了顿小皇帝对张鲸道:“这一次幸亏有你出的妙计,知璐王大婚是母后之逆鳞,非此事不足令母后下决心。” 张鲸连忙道:“是陛下神机妙算才是,再说冯爷这一次也确实太贪了,奴才没有半句虚言。” 小皇帝点点头道:“外廷都准备好了吗?” 张鲸回禀道:“张诚带来了元辅的口信,说眼下他已命京营戒严了,并撤换了喜峰口,潘家口的守将,而且还命人监视冯爷在宫外的府邸。” “既是母后要我手下留情,就予大伴先于府中闲住。”小皇帝说完又想起冯保积威,不由又担心地问道,“若是,若是,大伴他要入宫来见朕,朕如何是好?” 张鲸言道:“陛下既下旨命他在家闲住,冯保必不敢入宫。” 小皇帝闻言点了点头对张鲸道:“那你就去替朕拟旨。” 当夜。 冯保在京中的家宅,为京营人马团团包围,隔绝出入。 七百三十二章 给钱 冯保被天子下令在家闲住的中旨后,果真即在家不出。 要知道中旨没有经过内阁票拟,甚至连个七品官都是罢免不掉。 但对于司礼监太监冯保而言,却是够了。 大明朝的二号人物,张居正在位时,也可与之平起平坐的冯保,就因这一道圣旨权位不保。 太监在百官面前如何作威作福,可在皇帝面前就是家奴,天子要革去冯保的职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当然因为是中旨,冯保在家闲住的消息,大多数官员都是不知情。 冯保闲住后,内阁次辅申时行,上本称病,向皇帝乞假。 然后太子宾客礼部右侍郎陈经邦以病乞假。 内阁大学士里,申时行与冯保,张居正最近。申时行以此举表示自己置身事外,并交出协理票拟之权。 而陈经邦亦是张党旧人,当初张居正致仕时向天子推荐名单里的九人之一,名列于御屏上。 随即皇帝允申时行暂假数日,内阁之事先由张四维总摄,再命太医探视申时行之疾,同时也命中使耿清颁赐,牢豕粲醴等食物给陈经邦,以作安抚。 皇帝用此举表示安抚二人,表示朕仍信任你们。 数日后,对张居正,冯保的反攻倒算即开始了。户科给事中王继光参工部尚书曾省吾十罪。 张四维一党的打击也很有针对性,冯保这时被天子勒令闲住。 但如何继续处罚冯保,皇家还没有明说,只是让他闲住。可能念在冯保辅政多年的旧情,天子会网开一面。 这时候若上本打击冯保,实属不智。 所以王继光先弹劾曾省吾,璐王王府就是由曾省吾亲自督建的。 冯保正因此事在太后那失去信任的。冯保贪墨倒台,你曾省吾恐怕也不干净,故而张四维先选曾省吾来弹劾。 不过在王继光弹劾曾省吾十罪里,却没有修建璐王王府贪墨这一条,因为若弹劾此事,会令敏感的李太后,以为他们反对修建璐王府,甚至反对从国库挪动军费给璐王采办。 冯保珠玉在前,百官都明白,这璐王大婚的事,就是一个雷,谁碰谁死。 李太后敢动用五百九十万两白银来给璐王大婚之用,这是何等天文数字。隆庆元年时,太仓银(国库)岁入两百零一万,承运库(内库)岁入一百万金花银,一直到了万历九年,实行一条鞭法后,太仓银岁入也才增加至三百七十二万两,承运库岁入一百二十万两金花银。 李太后敢用相当两年国库的收入,给儿子办婚事,甚至连九边的军费都挪用了,这老太太的私心,百官都清楚着。 这一次李太后五百九十万两花完了,又盯向国库银,问户部索要银十余万两采买金珠,户部这才受不了提了几句,恳请老太太动用内帑了,不要再盯着国库这一块了。 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份上,否则这个事谁敢讲一句。 所以王继光弹劾曾省吾的奏章里,没提曾省吾修建璐王王府一字,列举的十罪里,也多是莫须有的罪名。 但就是这样的奏章,把一名工部尚书弹劾下马了。 申时行借称病来撇清干系,余有丁唯唯诺诺,内阁里就是张四维一个人说得算,当下天子勒令曾省吾致仕。 曾省吾一倒,意味着大清算的开始。 随即山东道御史江东之劾冯保亲信,锦衣卫指挥同知徐爵,罪名里说吏部尚书梁梦龙,用银三万两托徐爵贿赂冯保,又将孙女嫁给冯保的侄儿。 御史邓练、赵楷又上书劾之梁梦龙。 天子之后下旨,徐爵下诏狱,严讯后再送刑部。 至于吏部尚书梁梦龙勒令致仕。 一口气吏部尚书,工部尚书都被劾倒,除去了冯保左膀右臂。 之后天子下令张宏为司礼监首领太监,张鲸掌东厂,全面接管原先冯保之职。 冯保原先是司礼监太监兼提督东厂,现在天子将此职一分为二。 张宏主管司礼监,张鲸去主管东厂,锦衣卫。 “恭喜厂督,贺喜厂督。” 张鲸满脸是笑道:“今日这是什么风,竟把状元公吹来了。” 林延潮笑了笑,命陈济川给张鲸献上贺礼。 林延潮笑着道:“厂督提督东厂一朝得势,如鱼化为龙,小弟此来就是向你道贺,以后就仰仗你提携了。” 张鲸闻言满脸春风,长笑了几声,然后道:“我与你是什么交情,放心,有我在朝一日,保你吃香喝辣的。” 说完二人坐下。 张鲸荣任东厂厂督后,林延潮就第一时间拜会。 说来这么主动把脸贴上来,在文官里是一种颇为不耻的行为,消息传出去林延潮从此官声都会臭掉。 但对张鲸而言,自己荣任厂督,林延潮第一时间来拜贺,那可是很有面子的。其余官员人到礼不到,一副要与你结交,却又爱惜羽毛的样子,最让他看不起了。 张鲸坐定看了一眼林延潮的礼单,然后笑着问道:“兄弟,你莫非是有什么事求我不成吗?” “张兄,确有一不情之请。” 张鲸笑着道:“我猜猜,你是不是有什么朋友,也牵连冯保余党,若是他涉事不大,我可以手下留情。” “若是实在脱不了身,我也可关照一二,让他少吃些苦头。至于礼就不必了,你一个穷翰林,我还不知道吗?别给我来这一套。” 张鲸身为厂督,下辖东厂,锦衣卫,管理诏狱,身为明朝特务机关大头子,权势赫赫。 若非林延潮之前早早与张鲸结好,想从他那凭一句话捞人,就算是当朝二品也没这个面子。 林延潮苦笑道:“不是为别人,而是为小弟我自己的。” 张鲸几乎跳起身来问道:“什么你是冯保旧党?” 林延潮笑着道:“张兄你现在也是堂堂厂督了,别这样一惊一乍的好不好?” 张鲸直摇头道:“什么厂督,我这才被陛下任命没二日呢,官威都没有立呢。但不对啊,你怎么会是冯保的人?莫非是高淮?你平素与他走得是近,但也不至于啊,这年头你们身为翰林,在宫里哪个没有几个交好的太监。” “以陛下对你的信任,根本不至于因此这点小事,怪罪你。就算你真是冯保旧党,陛下也不会追究的。你可是这几年陛下最信任的大臣,绝不至于因此小事失去圣眷的。” 林延潮笑道:“我几时说我是冯保旧党,张兄你瞎猜什么呢?” 张鲸听了奇怪道:“你这话倒是把我说糊涂了。” 林延潮从袖子里取一叠银票递了过去,然后道:“不过真有一事,要麻烦张兄你。” 张鲸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收下银票一点,最后吃惊地道:“兄弟,看来你这一次犯的事不小啊。这钱你哪里来的?” 林延潮笑道:“怎么张兄不敢收?” 张鲸冷笑道:“这世上还有我张鲸不敢收的钱?只是你还是先给我说说,否则又收了钱又保不住人,不是坏我的招牌吗?传出去叫我如何做人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放心,没有十全把握,我不会走这一步。” 从东厂大门出来,他这也算是进过东厂的人。 林延潮坐上马车后,来来去去盘算了一番,张鲸是自己的最后一步棋,给自己留一个退路的。 冯保全面失势后。一时之间朝堂上风向大变,清算开始。 冯保被拿下,申时行称病不出,两位尚书倒下,张党官员人人自危。 江西道御史李植上本参冯保当诛十二罪。 一永宁公主选婚,冯保受贿,让她嫁给一痨病鬼,结果驸马没两天病死。李太后的亲女儿成了寡妇。 二二十四监太监病逝时,冯保将贵重财宝搜刮一空,只拿不值钱的给皇家。 三大兴土木,为自己建立奢侈生祠,还在老家建屋五千多间 …… 十二条罪名中,仍是没有一条涉及璐王大婚采买,但谁都知道冯保就是倒在这一条。 于是天子下旨冯保其罪当戮,但念皇考付托,发南京孝陵司香。 另外冯保的党羽,子侄如魏朝,冯佑,冯邦宁,张大受,刘守有,张昭、庞清、冯昕等等尽数收押。 罪名确实后,天子下令尽数抄家。 张鲸率锦衣卫,东厂将冯保家宅包围,挖地三尺收刮数日。仅仅是金银即有上百万两,至于宫里珍宝更是无数。 天子将冯保及其党羽抄家所得报给李太后后。 李太后气得不行,不说抄出的百万两金银,以及奇珍异宝,就是那奢侈的生祠,以及冯保老家那五千间屋舍,那又是多少钱? 平日你贪贪也就算了,这一次竟把主意打到了,李太后留给他儿子璐王私房钱上,这五百九十万两里,你冯保从中到底贪了多少? 还有张居正身为首辅,能不知情吗?对冯保的作为睁一眼闭一眼,还是直接与他分赃? 抄家后,张鲸还给小皇帝一份官员向冯保行贿的清单,其中张居正的名字赫然在目。 第二日直隶巡按王国上本,论逆珰冯保专权纳贿即辅臣张居正。 奏章里弹劾张居正,冯保。 张居正给冯保,行贿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十万两。 再弹劾吏部左侍郎王篆,送冯保玉带十束,银二万两。 奏章一上百官哗然,张居正病逝两个月后,因冯保之事,即清算至他的身上。 七百三十三章 保人 文华殿,经筵。 除了申时行继续在家养疾外,张四维,余有丁两位阁臣都在。 张四维居于讲案之侧,气度如渊,百官睹之首揆的威权,无不垂首侧目。 殿上几位讲官都在,太子宾客陈思育在给天子讲中庸。 因主讲经筵,陈思育穿得特别隆重,借着阐述中庸,言谈中常有规劝之意。 小皇帝坐在御席上面露不快。 他已不是当初在经筵上,被张居正一句喝斥,差点就从龙椅上摔下来的少年了。 张居正病故,冯保再除,最后的肘制已除,张四维又是善于揣测上意的人物,小皇帝终于真正体验到什么是言出法随,一言九鼎的天子之威。 手握权柄后,以往在经筵上那些讲臣说的三代贤王,俭德养民的话,就更听不进去了,觉得都是迂阔之言。 这样的经筵,小皇帝当然不愿听了。 见小皇帝露出不耐烦神色,张四维见陈思育讲过一段,就出班道:“陛下日理万机,还有许多政务要与阁臣商议,不如今日经筵也就到这吧。” 天子立即准奏。 经筵散去,林延潮与王家屏二人没有赴经筵宴,而是随天子,张四维一并至文华殿东阁。 天子与张四维入内后,内侍放下帷幄,林延潮与王家屏在西阁等候。 林延潮看了一眼东阁,心道不知今日又是谁倒霉了。 自冯保被拿下后。 不仅是朝堂上,连宫里也是人心惶惶,前几日冯保的心腹,司礼监太监魏朝被拿下下了诏狱,宫里不少太监都受到牵连。 林延潮看去这文华殿里,服侍的太监都已是换了一波人,不少是新面孔。内朝都是如此,又何况是外朝呢 不久太监给林延潮,王家屏上了茶点。 王家屏吃了一半,即去出恭。 这时高淮进门,先将阁门一关向林延潮拜下道:“林先生,此恩此情,咱家一辈子都记得。” 林延潮将高淮扶起道:“高公公,你言重了。” 但高淮却不肯起身道:“这一番非林先生保荐我高淮,小人此命几乎已是不保。林先生此恩山高海深,对小人而言就是再生父母。” 林延潮道:“你当我林延潮是朋友,就不要说这话。这里出入人多,你还是起身吧,以后在张公公那好好当值才是。。” “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差遣,刀山火海,在所不辞。”高淮向林延潮磕了三个头,方才离去。 高淮去后,王家屏正好进门,见高淮脸上神色有异,不由问道:“高淮不是乾清宫管事牌子吗?怎么会到此来?” 王家屏是精明人,林延潮也知自己出手保高淮之事,瞒不过有心人,于是实话实说道:“高淮原在冯保门下,近又在魏朝身旁做事。这一次冯保,魏朝被抓后,高淮有朝不保夕之感,上门求我救他之命。” “高淮是小弟在宫里仅有的几个朋友,我见他惶恐无助,朋友一场,怎能见死不救。所以我就找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请他出面替我保下高淮。张公公答允了,不仅如此还让高淮拜在自己门下。” 王家屏讶道:“宗海,此举不妥。你没见到魏朝,张大受等冯保亲信一个跟着一个下了诏狱,你保下高淮,也不怕牵涉其中,成为冯保一党。” 林延潮笑了笑,东厂,锦衣卫的大头子张鲸昨天还在与自己喝茶听戏呢。 林延潮道:“以往这冯保势大时,这宫里哪个太监不依附他。若是真赶尽杀绝,那么这紫禁城里恐没有几个活人吧。” 王家屏听了摇头道:“宗海真天不怕地不怕,但也足见你宅心仁厚。冯保一出事,人人都在忙着落井下石,或者是与他撇清干系。但是宗海你丝毫不怕嫌疑,反把事情往身上揽。” 林延潮道:“我哪想那么多,趁着我能说得上话,这能救一个是一个。越是寒冬,越需人雪中送炭不是吗?官场上再如何世态炎凉,但自己总是要有坚持的。” 王家屏欣赏的看了林延潮一眼,他与林延潮共事越久,越觉得此人很有人情味。只要是朋友之事,不敢说是两肋插刀,但能帮得上的一定帮,不会置身事外。甚至连高淮这等阉人,都不肯相负,实在是很难得。 王家屏道:“真不枉结识宗海朋友。” 林延潮笑道:“忠伯兄,小弟也有幸认识你啊。” 他保下高淮不仅是因为朋友之故。张鲸此人贪欲过盛,不知收敛,将来迟早出事。保下高淮,也算让自己在宫里再多条路走。 林延潮道:“不过宫里之事罢了,我眼下担心陈学士。他是文忠公的同乡,又一直与冯保走得近,这一次恐难逃干系。” 林延潮说得是陈思育,王家屏叹道:“昨日我探过他的口风,但他说自己年纪大了,不愿再改换门庭,当了几十年的官,最后还要再奴颜事人,何等屈辱。要如何就如何吧。今日经筵上,你也看见,他说得都是一片利国利民的肺腑之言,可惜圣上他……” 林延潮入翰林院来,一直是陈思育照顾的,忽有几分伤感。 顿了顿王家屏又道:“他还对我说,他与陈少宗伯退下。以我之能,必能更进一步吧。” 内阁大学士是有梯队配置。 翰林院毕业后,先要掌三品衔,再有机会入阁。 现在礼部左侍郎陈经邦,太子宾客陈思育,詹事府詹事许国三人都是三品,属于内阁候补委员。阁臣一有空缺,天子可从三人中补人入阁。 现在陈经邦,陈思育,坐实冯保余党了,就算保下来,也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陈经邦,陈思育一去,下面就是王家屏,朱赓补上。 王家屏,朱赓之下,就是林延潮,黄凤翔这个梯队。 “那忠伯兄当时怎么说呢?” 王家屏冷笑道:“我说,我怎么会是幸灾乐祸之人,若是靠你倒下,我来当官,我王家屏才不愿呢。” “谁才不愿意呢?” 一寒彻之声从外传来,林延潮,王家屏闻言当即闭嘴。 王家屏与林延潮忙至张四维面前,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声中堂。 张四维绷着脸看着二人,然后对林延潮道:“林中允,你随本辅至文渊阁来!” 七百三十四章 软硬兼施 从文华殿殿门至文渊阁阁门不过数步路。『. 张四维出了殿门自有十几名内阁随员跟着,林延潮随之身后,方走到御道前。 张四维突停下脚步,林延潮不知张四维为何停步,默然在他身旁等着。 张四维不说话,过了一盏茶功夫,却见会极门那两队名身穿飞鱼服,腰插绣春刀的锦衣卫行来。 两队锦衣卫中,数人胁着一名中年男子。 看清这中年男子面容,林延潮不由失声道:“光学士?” 被押的中年男子正是陈思育。 陈思育闻声侧起头来看了林延潮一眼,顿露出了羞愧之色,三品大员,翰林学士的尊严如同他身上被剥去的官袍般不见。 陈思育又看向负手而立的张四维,嘴角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目光中乞求与无奈。 片刻之前陈思育还在文华殿经筵上为天子侍讲经书,现在竟成了阶下囚。 看着陈思育从面前押过,林延潮心底震撼,以往在邸报里见哪个哪个官员被罢官,不过是落于纸上,没有亲眼见到,而这一刻却真切生在眼前。 他看向站一旁的张四维,对方正泰然自若。 陈思育被押之事显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不,是由他策划。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一寒,张四维让自己在此看陈思育被押,无疑是杀鸡儆猴了。 林延潮对张四维心底生出深深的忌惮来。 陈思育被押走,张四维气定神闲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了句走吧。 林延潮应了一声,随他进了阁门。 张四维晋辅后值房里,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公文积压得更多了。 现在文渊阁里唯一可以与张四维对抗的申时行,以称病的方式,避其锋芒。 现在内阁中张四维称之为独相也不为过。 为次辅时的,张四维在张居正面前隐忍,低调,默言寡行。现在大权在握,张四维的宰相肃杀之威,已是压在一旁的林延潮肩上。 一身大红蟒衣的张四维先批改了两封紧急公文,而没有与林延潮说话的意思。 林延潮被凉了一阵,想起还是同一间内阁值房。以往林延潮见张四维时,对方一进门就会招呼看座,今日一言不,让自己站着。以往甚至亲切地称自己表字,今日则是一句林中允。 张四维处理完公文,抬起头看向林延潮。 出于对辅的恭敬,林延潮垂下了头。 张四维起身从一旁小屉子里拿出一物来,丢在公案上。 林延潮飞快地瞟了一眼,但见是燕京时报。林延潮嘴角不由微微勾起,心道你张四维终于坐不住了。 要知这时代,信息匮乏,官员平日除了邸抄看,并无别他。 堪称这个时代新媒体的燕京时报一出,官员们几乎人手一份买来看,不提里面尽载的邸抄的大事,就是各种奇闻逸事,时新文章,刑案要典,甚至连载小说,都值得一观。 张四维瓮着声道:“这几日的燕京时报,可是宗海授意所撰?” 林延潮道:“中堂,这燕京时报虽是下官所创,但下官哪里有财力维持,已是被京中富商收购,至于撰写文章的几位编辑,也是他所聘。” “据本辅所知,你所言的富商,以及几位撰文之人,都出自你林延潮门下。” 林延潮辩解道:“只能说听过下官所讲之课而已,连个门生帖子都没给。” 张四维冷笑道:“本辅不管这时报,是否由你授意所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个民间报房,也敢肆议朝政,从明日起,本辅不要见到这燕京时报,有任何有关朝事之论。否则本辅不仅会查封报社,还要追究你之罪责。” 林延潮变色道:“敢问中堂,肆议朝政是什么罪名?在大明律上哪一条?” 张四维寒着声道:“林中允,你可别有恃无恐。本辅已是手下留情了,否则你此刻已与陈思育一起了?” 林延潮拱手道:“光学士乃是下官在翰林院时最敬重之人,下官自愿同往。” 张四维见林延潮如此强硬,站起身来放缓语气道:“林中允你乌纱得来太容易是吗?这一次翰院三年一考,掌院学士沈鲤与我推荐了你。本辅想你平日一贯克己奉公,兢兢业业,决定将你的考评列为第一等。” “若列第一等,将来叙迁,你可升授从五品之职。你要知道多少翰林坐望五品,终其一生可不可得。六品只能是讲官,史官,但若为五品即可称一声学士。若为学士,指日位列公卿,也不在话下。” “你能走到这一步,实不容易。先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前程,再与本辅说这番话。” 林延潮道:“中堂,下官斗胆问一句,下一步朝廷真要清算文忠公吗?” 张四维道:“前几日直隶巡按王国劾故太师贿徐爵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十万。今日陕西道御史杨四知,又弹劾故太师十四罪。” “这是是锦衣卫查抄冯阉府邸时,所收出的实证。文忠公竟行贿冯阉,金银之巨,骇人听闻。杨四知在奏章里说,文忠公行贿不说,还与冯阉交结恣横,民间竟称他们为二竖。圣上因冯阉文忠公内外勾结,而有被欺骗之感。” 林延潮道:“中堂没有在陛下面前开解吗?” 张四维道:“本辅怎没有说话?陛下因冯阉迁怒文忠公时,吾甚至以辞官争之,幸得从宽,否则张府已是重罪。” 张四维这话水分很多,否则你对自己软硬兼施作何? 但林延潮却肃然拜道:“幸蒙中堂开解,差一点错怪中堂了。” 张四维扶起林延潮道:“世人皆以为本辅欲行忘恩负义之事,本不屑于解释,若能开解林中允,则是意外之得了。” “听本辅一句劝,朝中有吾当之,不会有重罪张府之事,你顾全自身要紧,切不可参与此事。为商之道,在于和气生财,而为官之道,则在于韬光养晦,此言切记切记。” 林延潮道:“多谢中堂教诲,下官谨记在心,中堂公务繁忙,下官先告退了。” 七百三十五章 言道失控 张四维给林延潮指了两个出路,逆我者则诏狱,顺我者则五品学士。?? 林延潮心知自己不答允下来,张四维必然对自己动手,扯上一个张,冯两党的名头,然后自己就被下诏狱了。 不用怀疑张四维的决心,梁梦龙,曾省吾,陈思育这等高官都倒了,又何况是自己。 方才张四维在林延潮面前拿下陈思育,这杀鸡儆猴的手段,虽然很俗套,但实在是很有用。 林延潮向张四维问道:“若是中堂有意收手,但御史们不愿,反而欲引绳批根,追究其事,当如何是好?” 张四维闻言,不由晒笑道:“天子已是答允本辅所请,不再追究张文忠公之事。此诏马上就会诏谕群臣,你大可不必多虑。” 林延潮见张四维不放在心上,忧心忡忡地道:“中堂,这几日弹倒冯保,曾省吾他们后,言台里言官们大有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之势。” “放任御史抨击当朝大臣,一名七品科道,一封奏章竟可劾倒二品公卿,则朝堂失序,何言尊卑。从此百官何人不惧言台,六部六曹以后办事,先问言官好了。此等如将太阿予人,他日伤人亦能伤己。” 张四维听了,反而冷笑道:“林中允在本辅面前危言耸听,是为了掩饰自己为楚党,阉党张目之居心吗?” 林延潮心底恼火,张四维这是以小人之心,老以为自己要出面与他硬刚。 林延潮气道:“中堂,你借清算楚党,阉党,以负天下时望,此乃顺应人心所向,妄图阻拦者若螳臂当车。” 张四维眼睛一眯,那神情仿佛是与林延潮生动地说了一句,你也知道很清楚,那还往这浑水里跳干什么? 林延潮正色道:“下官与文忠公平日并无深交,故而也没有替他出头的打算,只是敬佩他一心为公,以己身奉天下。” “若彻底清算文忠公,朝廷文臣元气尽失,衣冠丧气,从此以后朝堂上哪个官员,敢出面匡扶天下。所以下官示请中堂,至少能保住张府荣辱,其祸不延及子孙家人,其余其他下官一概不愿过问。如中堂能答允下官此情,那下官则乐见其成,愿见中堂辅圣君千秋万代。” 张四维琢磨林延潮的话,知道他说得中肯,但隐隐也透露出威胁的意思。 林延潮说你清算张党什么都可以,但张居正身后之事,你要保住。 林延潮交了底,张四维脸色舒缓了许多,但对林延潮言语中的威胁,也是不快。 张四维道:“林中允,拳拳之心一片为公。本辅说过,吾非忘恩负义之人,再说让文忠公身败名裂于本辅有什么好处,徒然遭天下骂名而已。” 林延潮道:“中堂真高义,但下官还是那句话,科道言官不可放纵,否则一旦不受约束,必为大害。” 张四维对林延潮的话仍是不以为然:“好了,本辅知道了,林中允不必多言。” 林延潮见张四维听不进去,也很是无奈。 林延潮离开了文渊阁之后,董中书入内向张四维道:“相爷,这林宗海如何处置,是否要让李植他们?”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林延潮并非楚党,也不是要反对我。这几日王家屏等几个大臣都劝过本辅,不要对张文忠赶尽杀绝,他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董中书道:“但其他人都是规劝而已,但此子却不是,真生怕他干出什么来?” 张四维沉着声道:“本辅可以罢他的官,但怕反而因此与陛下生了嫌隙,此得不偿失。再说一个六品翰林,能掀起什么波澜来。” “你给我盯着燕京时报,若报上再敢乱说一字,立即就来禀我。” 董中书立即称是。 董中书道:“不过相爷,那林宗海担忧科道之事不受约束之事,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张四维嗤笑道:“什么道理?李植,张东之等都是本辅的门生,还约束不了他们。林延潮这是书生之见,你怎么也没有一点定见?” 董中书道:“那相爷张文忠的名声?” 张四维道:“本辅终究是答允过张文忠,以及他几个儿子,保住张家身后之事。若张文忠真身败名裂,本辅也是负天下骂名。” 董中书道:“可是眼下上意已移,冯阉与张文忠勾结之事,引上震怒。若是陛下真要为之,到时候天下人还不是把此事都算在中堂头上。” 张四维叹道:“此正也是本辅担心的。但天日昭昭,你我明白就好,吾之心不宣于人。” 林延潮从张四维那离开后,也有收获。 张四维果真与他料想一般,要借清算冯保,张居正,来获得天子与倒张派支持,以达到巩固权位的目的。 但张四维也没让张居正身败名裂的意思,至少在表面上他要摆出态度,要维护张居正,否则千古悠悠骂名是逃不掉了。 要知咱国人最恨什么人,就是忘恩负义之辈。 这点上,他与申时行的观点是一致的。似张四维这样混了几十年官场的官僚,行事很稳,最懂得分寸,打击到哪个层面对自己最有利。 文官高层争斗,大致都会维持一个底线在那。 反而最怕是那些官场愣头青,大有把天捅破之势。 但眼下局势就是如此,言台在张居正当权时,被压制已久。这一次众御史们久压之下来个大爆。 那些年轻的御史,当官没几年,不懂分寸。 现在劾倒司礼监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冯保不说,还连续劾下两位尚书,其他大小官员不等,正是火力全开,要继续大杀特杀下去的节奏。 特别是梁梦龙,掌握御史升迁的吏部尚书,也被他们弹劾倒了,御史还有什么好怕的。 正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张四维把老虎放出笼子,又要再把老虎关进去,这简直是活在梦里。 现在这些御史们杀的兴起,若是张四维强行让他们闭嘴,到时候他们就掉过头来咬自己了。 尽管张四维不屑于自己的提醒,但林延潮也道出自己目的,也避免了与张四维直接为敌的后果。 言官之事终究尚可以控制,而林延潮现在担心的是天子的心意。 对于冯保,天子积怨已久,清算冯保丝毫也不意外。但是对于张居正,天子还是有一份感情在的。 张居正病故时,天子那伤心的样子,林延潮还是亲眼目睹。但林延潮侍直这一年来,也知道天子心底对张居正到底有多忌惮。 皇帝对张居正的感情很复杂,可以说忌惮比敬重更多。 现在张居正过世仅三个月,天子心底于张居正恩情,还剩下多少,这非林延潮可知。 当然冯保与张居正内外通气,把持朝政是不错,张居正给冯保行贿巨额金银,也是罪证确着,但凭这两点,就令天子不念昔日师生之情,要彻底清算张居正吗? 林延潮无从得知,他并非日日侍奉天子在旁。 特别是这半个月清算冯保时,天子停止一切日讲经筵,与张鲸,张四维商议大事时,林延潮,王家屏也是无法旁听。 但林延潮侍直时,知道小皇帝有一个习惯。皇帝但凡讨厌什么人时,身旁之人就不敢在他面前提这个人名字,以往是冯保。 而近半个月,冯保倒是有人敢提了,倒是太岳先生,文忠公却不曾听人说一句。 杨四知正面弹劾张居正的奏章,在朝廷激起了轩然大波。 这代表了朝堂风向。 当然按照张四维的话来说,小皇帝见此奏章十分震怒,他在天子面前极力辩解,力劝天子收回圣意,才使得张居正没有被立即追究。 天子批复奏章,张居正念系皇考付托,侍朕冲龄有十年辅理之功,今已殁姑贷不究,众大臣们不必再追究往事。 大约的意思是,大家到这里打住,不要再追究张居正了。 不过天子下令将张居正仆人游七,庞清,冯昨等一并下诏狱打问。 之后天子又下令,让周子义,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邹元标,张位等一系列,张居正在位时得罪他的大臣,起复为官。 下面就是对张居正遗党清算了,御史台的弹劾奏章一封追着一封。 先是福建巡抚劳堪,被革职。 然后是南京刑部尚书殷正茂,两广总督陈瑞也被革职。 湖广巡抚陈省被罢。 短短半个月内,罢免官员无数,御史们弹劾奏章,也多是捕风着影,不管有没有实据,只要往对方头上扣上张居正,冯保遗党的罪名,立即就遭罢官。 比如两广总督陈瑞在湖广巡抚时,张居正父亲病逝,他身为巡抚上门,居然穿着孝服痛哭请见,说了一通奴颜婢膝的话。 就因为如此,堂堂二品总督,被御史张应召的一封奏疏免职。 经过这一番清算,当然是御史台大获全胜。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胜利,明朝开国至今,言官从来没有如此扬眉吐气过。 上朝时,百官见到穿着獬豸补子的官员,无不胆寒。七品的科道路上见了二品三品大员也敢当面抗礼,谈笑而过。 言道作大到这个地步,这是当初张四维从未预料到的。 七百三十六章 悔不听宗海之言 明朝设立监察御史之制时,朝臣曾说过,治平三要。 内阁掌印一要,吏部尚书一要,左都御史一要。 意在议政,人事,监察,三权平衡。 要出任十三道御史,由吏部推荐,之后监察御史复任和升黜由都察院考核,再上报天子。 但御史任内不受吏部,都察院约束。若是天子愿意,监察御史升迁,使用,可不通过内阁,吏部。 因此明朝御史权利极大,一封奏章可以随时上抵天听。为了制约言官,故而将监察御史,给事中都定为正七品,以起秩卑权重,以小制大之用。 虽说以小制大,但言官却干得不是很称职。 在严嵩,张居正这等权臣在位时,言官屁都不敢放一个,反而成为帮凶。 张居正回乡时,巡按御史赵应元不去。左都御史陈炌当下将巡按御史赵应元除名削籍。当时户部员外郎王用汲看不过去,上书为赵应元求情,结果也被削籍。 到了权臣不在位了,言官们却纷纷冒出头来了,动则抨击朝政,弹劾大臣,无事不弹劾,无人不被弹劾。 故而张居正在位时,钳制言道,御史台内众言官,不敢鸟鸣一句。 现在张四维感到言道失控时,为时已晚。 张四维再想制约时,已是来不及,吏部尚书王国光,梁梦龙先后被言官弹劾罢免,御史台的老大左都御史陈炌,因牵扯上张居正余党的罪名,正一天一封奏章的向天子请求致仕。 而弹劾陈炌的,正是自己的下属,都察院里的御史们。 连都察院的一把手,言官们都敢弹劾,还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干的。 言官彻底没有制约,先是御史魏允贞乘胜追击,上书直斥吏部,兵部选官制度不公平,都是授意于阁臣,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令只知道逢迎送礼之人升官,而德高望重之人却历久不得升迁。 这话看起来是十分大义凛然,政治正确,但对于内阁,司礼监,吏部警告的意思却很明显。 魏允贞这一上书,张四维气得大骂,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了。 不仅如此,魏允贞再度上奏言,说了两点一点是张居正在位时对吏部,兵部人事多有插手,以后内阁当引以为戒。 这条也罢了,第二条将张四维直接气得晕倒过去。 这二条说,科考为天下之公,内阁辅臣不应以权谋私,取内阁之子为进士,科名与才学不合,理应给予罢免官职。 这奏疏上完后,给事中阮子孝生怕张四维听的不明白,直接点名道姓,说如张居正三个儿子张敬修,张嗣修,张懋修,前阁臣吕调阳之子吕兴周,马自强之子马慥(张四维女婿)尽皆高第,应核其名实,以平天下读书人愤恨。 言官明面上弹劾张居正三个儿子,科考走关系中进士,暗中则骂曾身为会试主考官张四维取了张居正儿子,以及自己女婿,此举实是徇私舞弊。 还有张四维走关系中进士的长子张泰征,那是不是也要革除功名了? 什么叫我发起疯来,连自己都打,张四维整天在那边喊着''事归六列,言归台谏'',好嘛,现在言归台谏了,人家已是来拆你的台,把张四维也给坑进去了。 张四维不得不撰文亲自上阵辩解,说成祖建置内阁赞理机务,虽有辅臣不贤……因前臣行私而欲臣不与闻吏兵之事臣……此非祖制。 至于宰相儿子中进士,宋朝宰相韩亿四个儿子都中进士,也没听说当时有人说什么,臣又不是秦桧取其子徇私那等,为天下笑柄。 最后补了一句,你们再这样冤枉我,我唯有乞骸骨了。 天子当然不会让张四维辞相,立即训斥了魏允贞一顿,挽留张四维。 但天子奏章刚下,魏允贞好友户部郎中李三才就出面为魏允贞辩解,又被天子训斥,直接贬官。 这场斗争张四维虽看起来获胜了,但魏允贞,李三才此举却得到了言官的同情,名声大振。 这就是赢了面子,输了里子。 张四维到了这个地步,终于明白自己对朝局失去控制。 历史上,张四维对言官失去控制的局面,向好友浙江巡抚张佳胤书信里绝望地写到,朝堂上局面,仆已决意引退,不意圣意窥器奸固,不许仆去,而群小乃自相怨构,奸态尽形亦可丑。 而这个时空张四维身在内阁值房里,看着奏章也是面色土灰。 言官如此也就罢了,现在天子对言官失去控制之势,不但没有制止,甚至还予以鼓励。 天子下旨,让之前上本弹劾潘晟等大臣的牛惟炳等二十多名科道言官升职以示奖赏,此举等于示意''尔等不要停''。 这旨意,张四维还不得不答允,因为牛惟炳等人都是他张四维的门生,之前多亏他们才弹劾倒潘晟等人。 张四维不由掩卷叹道:“群怨如沸,本辅真是引火烧身啊。” 董中书见张四维如此问道:“相爷,为今之计可有转圜余地?” “难,除非圣意有所改变,但你看现在,圣上是鼓励这些言官抨击朝事,弹劾朝臣。” 董中书闻言道:“圣上这是鉴于之前张文忠相权过大,故而欲引言台,以遏制阁权部之意。言官们窥得圣意,故而这才一发不可收拾,相爷为今之计只有重新钳制言台,否则以后你哪还有说话的余地?” 张四维道:“难,若是本辅现在请陛下重新钳制言台,就是自食其言。那些得势的言官们必会掉过头来攻讦本辅。这就是林宗海所言将太阿予人,将伤人伤己。但若言道再如此下去,恐怕将来本辅相位不保不说,还要被重罪。” “相爷不必有此忧心,陛下不是下旨挽留了吗?” 张四维摇头道:“圣心难测,今日本辅于张文忠之事,尽力周旋,他日本辅若有此难,申吴县肯替老夫这么尽力吗?” 董中书不愧是张四维头号军师,想了半天出了一策道:“相爷,言台失控之事,既是林宗海早有预料,何不如将此事问一问他?就算他没办法,也可借此投石问路,问一问申吴县的意思?看看能否与申吴县修好。” 张四维目光一亮道:“此倒是高策,你立即替本辅致书给林宗海,让他今晚来本辅府邸一趟。” 当张四维书信送至林府时,林府下人不敢怠慢,马上送到正在申时行府上的林延潮手中。 这一个多月来,申时行一直在''称病''之中。 针对张居正,冯保一党的清算,他没有过问。其实大家都知道他的为难,申时行若在内阁,面对对冯保,张居正余党的清算,他是办还是不办呢? 一面是张居正的旧恩,一面是皇帝的意思。 所以申时行还是在家歇着好。一面歇着,一面申时行还向天子上书说,自己称病没有在内阁理事,实在是不好意思,恳请辞俸。 天子表示,工资你还是照领,先生你安心在家养病就好。 天子是要保申时行,但百官却揣测不透天子的意思。这几日来,申时行门庭冷寂,平日络绎不绝上门来拜会的官员,尽是不见。 唯独林延潮却出入如常。 林延潮看了信后,不由笑了笑,递给申时行道:“张蒲州已有悔意。” 申时行看后摇了摇头道:“难矣,若是当初张蒲州听了你的话,此事尚有可为。但眼下言道已握权柄,怎么可能又将此大权,双手再奉还回去?” “是啊,自古以来,大权皆易放难收。”林延潮道。 顿了顿林延潮问道:“恩师可有什么高见?” 申时行道:“眼下要扭转乾坤,唯有在于圣意。只要陛下一句话,还是可以收钳制言台之效,但眼下陛下仍欲继续清算楚党,怎么肯让言台这时候停下来。” “再说就算收权,这句话又由谁来说?张四维是不行,说了就是食言而肥。老夫也不行,身处嫌疑之地,若是进言,陛下会以为老夫替楚党说话。” 林延潮道:“终究说来,是张蒲州不如徐华亭啊。” 申时行摇头道:“非张蒲州不如徐华亭,而是今上不如世宗皇帝。” 申时行此言一语中的,林延潮也是默然许久。 然后林延潮道:“恩师,学生想替张四维,恩师说这句话。” 申时行叹道:“老夫早料到,你要这么做。” 林延潮道:“是的,事实上学生想,张四维派人来请学生,实也是想请教恩师,其中也是存着与恩师你修好的意思。” 申时行点点头笑着:“这不愧是老夫高徒,看事透彻,那你就将老夫的意告诉张四维。” 议定后,申时行将林延潮送出门去道:“没料到老夫如何不愿,此事最后还是要你来办,其中后果你想明白了。” 林延潮道:“学生此心已决,虽九死犹未悔。” 申时行点点头道:“若老夫将来有东山再起之日,必不忘宗海你今日之恩。” 林延潮道:“恩师与我情同父子,弟子愿效此劳。” 林延潮当晚去了张四维府上。 张四维屈尊来到二门来迎接林延潮,一见面即拉着林延潮的手,追悔莫及地道:“悔不听宗海之言,否则老夫焉有今日啊。” 听张四维此言,林延潮哭笑不得。 ps:历史上魏允贞是因张四维次子张甲征,申时行长子申用懋中进士后才上表弹劾的,书中把时间提前了。 还有历史上对张居正的清算进行了一年半。本书为了剧情紧凑,故而都压缩在短时间来写了,尽管如此,节奏仍是颇为拖沓,大家见谅哈! 七百三十七章 饭局 张四维的笑容,令林延潮是如沐春风,简直比申时行更亲切个三四分。 林延潮仿佛觉得,上一次那个板着脸训斥自己的首辅,与面前此人完全是两张脸。 而张四维这其中切换,丝滑圆融,半点都没有心理障碍,真不愧是在官场几十年磨练过的。 林延潮在此只能送上一个大写的服字。 “寒舍略备晚宴,请宗海赏光。” 林延潮知张四维这样的人,不会与你开门见山,要你办事,总要先笼络下关系。 张四维请林延潮至花厅,进了屋子,但见皆是宾客。 陪客有董中书,张府管家张顺,张四维两个儿子张泰征,张甲征,大家都是身穿便衣。 众人坐下寒暄了几句,张四维居于上首喝茶,林延潮与张泰征,张甲征,董中书说话。 张泰征是林延潮同年,董中书又是在常在内阁往来,都是熟人。 这攀交情拉关系,自是有二人来干。若张四维亲自下场,那么也太折堂堂首辅的面子。 张四维的次子张甲征有几分脸嫩,他现在是举人,马上要参加明年春闱,与林延潮倒是初见。 张泰征不免在张甲征面前捧林延潮三元之名。 张甲征于是一脸敬仰地说对林延潮的漕弊论等文章如数家珍,都有深入见解。 于是张四维出面,让张甲征向林延潮持弟子之礼,请教学问,以及会试,殿试的心得。 人家说得客气,林延潮哪里能托大,当下说弟子不敢收,同辈切磋倒是可以。 数人聊得十分高兴,张四维话则很少,至于管家张顺陪站端茶送水递毛巾十分热情。 林延潮知张顺作为首辅管家,那可是何等牛逼的存在,可参考张居正的管家,现在身在诏狱的游七例子。 可是张顺却殷勤地代劳了所有下人干的事情。 张顺出去又进来向张四维道了一句,陪客到了,可以开席了。 林延潮讶然,心想怎么还有陪客,自己这一番与张四维谈的是机密之事,当然越少人听闻越好。 林延潮不动声色,走到里间,却见两名貌美女子向一行人欠身行礼。 这两名女子就是陪客? 林延潮打量过去,但见一名女子有几分面熟,竟不是别人,而是昔日的花魁周盼儿。 林延潮微微愕然,想起当初自己会试之后,曾与林世壁一并前往翠悦楼,当时周盼儿身为花魁,多少王公子弟,见一面而不得。 张泰征笑着道:“宗海,我与你介绍这位是周大家。” 林延潮感觉到四周的人,都在看他的神情。 林延潮不由略有所思,笑着道:“原来是周大家,张兄你忘了,我们当初曾在崔悦楼与周大家有一面之缘。” 张泰征脸上神情一滞笑着道:“哈哈,真有此事吗?兄弟却不记得了。” 一旁董中书笑着道:“你忘了状元公有过目不忘之名,只有公子错了的道理。” 众人都是笑。 周盼儿向林延潮盈盈一礼温婉地道:“不意状元公,竟记得奴家。” 林延潮笑着道:“周大家乃花魁,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周盼儿垂头道:“花魁之名都是恩客赏脸,这点蒲柳之姿能入状元公之眼,奴家实三生有幸。” 周盼儿这句话有些暧昧,林延潮只能报以一笑。 董中书察言观色笑着道:“周大家,若称蒲柳之姿,那京师再也无几个美貌女子了,哦,忘了还有徐大家在场。” 董中书,张泰征左一句,右一句的吹捧。 林延潮目光看向另一女子,张泰征笑着道:“这位是徐大家,乃今年之花魁。” 林延潮恍然,京城的花魁与举人考状元一般,都是三年一届。而且都是要在举人进京赶考的前几个月选出来的。 这位徐大家''艺名''徐妙语,乃今年花魁,林延潮是略有耳闻。 但见徐妙语向林延潮微微欠身,说是妙语,但对方却是一言不发,但如此却有种翩翩独立,遗世忘尘之感。 林延潮心道,这徐妙语能得花魁之名,果真不虚。 徐妙语与周盼儿相较,一个娇媚,一个清傲,可谓是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张四维笑着道:“请宗海赴宴,自不能没有舞乐相伴。老夫听闻小儿说她们一个擅舞一个擅乐,故而请来作陪,望能增色几分。” 林延潮也是明白,这好比去朋友一个饭局,结果人家打个电话,请了两个最当红的一线明星来酒桌作陪。 而这眼下,则是张四维一句话,请来了京城两位多少王公大臣见一面而不得花魁。 那是你有面子,人家有实力。 林延潮笑了笑道:“中堂,真是高明,所谓秀色可餐不外如是。”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笑,周盼儿的笑声是恰到好处,如闻银铃,而徐妙语则是微微露出涩然之色。 众人落座,张四维一人一席,而林延潮与张家兄弟,董中书一席,至于张顺则是端菜角色。 而两位花魁,则是一舞一唱使尽了浑身解数。 顿了顿,张四维即称有紧急公文要处置,先走了一步,张甲征也是不胜酒力离席了。 张四维一走,场面上的气氛就缓和下来。 张泰征当即请周盼儿,徐妙语落座。 几巡酒过后,林延潮微微有了几分醉意。席面上都是山珍海味,但在场之人哪会将此看在眼底。 这时董中书几句打''擦边球''的玩笑话一说,说起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争着拿妓女的绣鞋当酒樽的趣事来。 众人闻言都是笑。 张泰征,董中书不以为然,两位女子也不动怒,浅浅的笑着,眉眼里都是风情。 至于周盼儿温柔的眼波,不时掠过林延潮的身上。 林延潮见此微微笑了笑,一转头间却见徐妙语的目光飞快地朝自己身上一撇。 林延潮记得三年前会试前,周盼儿是游走于萧良友与张懋修之间,然后最后跟了张懋修吧。不过张懋修自己也有正室,张居正也不会允许自己儿子,将一名青楼女子收房,哪怕她是花魁。 故而周盼儿仍是在翠悦楼,广交天下群雄。 这好,这宰相公子张懋修刚刚失势,你又攀上现任宰相家了。林延潮只能感慨一句贵圈真乱啊! 林延潮记得翰林院的同僚闲聊过,萧良友对周盼儿念念不忘,一片痴心。可惜咱们周大家爱权不爱财。 七百三十八章 破局 几位都是文人,不免谈论诗词歌赋,辞令文章。 周,徐二女能称上大家,都不是胸无点墨的。林延潮观之二人才,较一般的生员都不在话下。 这也是投其所好嘛。 有人问为何现在的妓子都不如古人那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否一代不如一代? 事实上并非如此,而是服务的对象不一样了,如某电视剧里,研究京剧和万历十五年的,也是大有人在。 周,徐二人言语不多,但每一句都是接得恰到好处,颇有读文章时,那等起承转合之妙。 相谈时,那不经意间嘴唇一抿,轻拨发鬓,丝毫没有风尘女子卖弄风情之感。 林延潮开口时,有意避免卖弄才华,聊些寻常之事,但就算如此也能感觉到两位花魁眼波如水地看着自己。 换了其他人,有京城两大花魁作陪,那还不抓紧机会卖弄才学,不说定能博得美人欢心,有一亲芳泽的机会。 但林延潮受命而来,心不在此。 这已是入夜了,但张四维却一去不回。张四维难道今晚叫自己来此,是让他与两位花魁谈风花雪月的? 若是今夜不能与张四维达成某种默契,自己是白来一趟。张四维这是要磨自己的耐心,若此时林延潮若沉不住气,必处于被动之势。这场酒宴,以及花魁,都是张四维布下的迷魂阵。 自己试探张四维之意,张四维不也在试探自己吗? 林延潮这一出神,张泰征即笑着道:“宗海,若你对不出这飞花令,就要自罚一杯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飞花令不难,只是我方才想出一故事来,颇为应景。” 周盼儿笑语嫣然地问道:“状元公的故事一定有趣,盼儿想听一听。” 众人也附和道:“状元公,我们洗耳恭听。” 林延潮笑着道:“在青州府有两个窃贼,为官府抓到。捕快要二人供罪,哪知二人如何问都不答应。” “捕快无计,心想无法向知府大人交差,那可如何是好,这时他有一秀才朋友听闻此事,向他献了一计。” “秀才怎么会与捕快结交,状元公这故事一听就知是编的。”周盼儿笑着打趣道。 周盼儿虽是挑林延潮的毛病,但语气如同与人打情骂俏,令人反觉得心底一痒。 林延潮明明不喜欢周盼儿为人,但见她风情有时也不免为之所惑。 张泰征出言替林延潮解围:“周大家有所不知,捕快所交皆三教九流,即是三教九流,为何又不能与秀才结交呢?” 周盼儿闻言垂头一笑道:“原来如此,是盼儿见识短浅,状元公莫往心底去。” 徐妙语向林延潮问道:“那秀才向捕快出了何策呢?” 林延潮道:“秀才请捕快将窃贼分两处关押,并与窃贼说,若你供罪,而另一人不供罪,那么供罪之人可释,另一人鞭一百。” “若你们二人皆不供罪,那么皆鞭十。” “若你们二人皆供罪,那么皆鞭八十。那么敢问两位窃贼会如何?” 众人都露出深思的神色。 这时周盼儿笑着道:“这容易,若是换了我,彼此都不通气,那么定招供。因为他若招供了,我岂不是被打死。若是两人能通气,我定与他说,大家都不招供。” 林延潮笑着道:“周大家正冰雪聪明。” 张泰征,董中书二人都是露出略有所思之色。 张泰征问道:“林中允,这话是告诉我们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吗?” “还是说,凡是人皆只顾自己,而不可信。” 林延潮笑着道:“我只是说个笑话,倒是年兄想得太多了。” 张泰征一愕,知是自己先没沉住气,坏了父亲的大计。 张四维一直在隔壁屋里旁听,见林延潮不动声色反客为主,于是起身走进屋里。 一见张四维众人都是站起。方才在众人间尚游刃有余的周盼儿,徐妙语皆是敛起笑容,屏息侍立在一旁。对方乃当今宰相,文臣中第一人。周盼儿,徐妙语在王公子弟面前再如何自信,在他面前也不敢放肆。 而张泰征,董中书也是垂手而立。 张四维对林延潮笑着道:“我处理公文,怠慢了。” 林延潮道:“中堂这么说,实折煞下官了。” 周盼儿,徐妙语身为风尘中人,看人说话神情,即可明白来客中,何人为尊,何人为上。 方才张四维一直不说话,现一开口就知张四维对林延潮的重视,在首辅面前,林延潮没有应对失矩,始终不卑不亢。 区区六品翰林,竟有这等底气。 周盼儿心底轻叹一声,当初为何只看上张懋修,萧良友,却没有将这林三元收为入幕之宾。 至于徐妙语则是心想,回去要如何不失颜面的将帖子送至林延潮,请他来自己的小楼一坐呢? 张四维道:“我与宗海有几句话谈,你们先下去。” 众人都闻声退下,周盼儿,徐妙语临走时,依依不舍地多看了林延潮两眼。 屋里只余林延潮与张四维二人。 张四维道:“方才本辅在门外听得几句宗海你所言的窃贼之事,可有所指?” 林延潮道:“中堂,下官……” 张四维瞟了林延潮一眼,那意思显然是你少给我来这一套。 林延潮会意,这时候再拿对付张泰征那一套应对,小心张四维把你轰出去。 他方才举的例子来自博弈论里的囚徒困境。 囚徒困境说明,在非合作博弈里,帕累托最优并不等于纳什均衡,用人话来说,就是个人利益最优并非团体利益最优。 张四维虽没有学过博弈论,但道理却是一听就懂。 林延潮侃侃而谈:“陛下以言官清算楚党,阉党,但几位言官胡乱揣摩圣意,上本抨击以往阁臣假以相权,涉六部之事,甚至还以万历二年,五年,八年的会试阁臣之子登科之事,弹劾中堂,这等放肆下官当初也始料不及。” 张四维默然不语。 现在朝堂局面失控,七品言官动则罢免二品尚书,相当于仙侠小说里,练气期的渣渣都能干掉元婴老怪,力量体系失衡了。 这局面不是张四维当初赶潘晟,冯保下台的初衷。 张四维语重心长地道:“本辅没听宗海你之言,是悔不当初啊,宗海可有何策扭转此局?” 张四维一脸陈恳,身为首辅,能放下身段,向下官自承失算。难怪王家屏说张四维此人,能屈能伸。 林延潮道:“中堂欲稳相位,必先制言官。要制言官,必先劝陛下停止清算楚党。” 张四维问道:“本辅来劝?” “最好当然是中堂来劝。但中堂眼下却不能劝。” “那是为何?” “一来中堂有言在先,事归六列,言归台谏,不可出尔反尔。二来中堂担心,若因上书触怒陛下,恩师再乘机上书攻讦中堂,言官起而附和,那么中堂不仅连阁臣之位要拱手相让,身后也是不保。” 张四维笑着问道:“汝默与本辅无怨无仇,何必要害本辅?” “中堂罢相,恩师由次辅升首辅,还能洗去楚党嫌疑。故而我若是中堂,明哲保身,上策就是放任朝堂之局,甚至帮着陛下清算楚党。” 张四维笑道:“那你劝汝默上书好了,老夫绝不会落井下石。” 林延潮摇头道:“人心难测,恩师本就有楚党嫌疑,若中堂背信弃义,将恩师赶出文渊阁,以后岂不是一人把持内阁之局。将来中堂再命亲近自己大臣,添补为阁臣,则安如泰山。” “故而中堂,恩师之上策,都是不动如山,任陛下清算楚党。如此首辅,次辅之位是都保住了。但成化年间的纸糊三阁老如何?中堂应有所耳闻吧。” 成化年间汪直掌握大权,内阁、六部大臣们都要看他脸色行事,没有半点实权,故称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张四维,申时行相互顾忌,只能放任此局势下去(非合作博弈),两个人最优的选择,是对二人皆不利的选择,这就是张四维与申时行的囚徒困境。 张四维赞道:“宗海真慧眼如炬。” 林延潮道:“下官这点见识,岂敢在中堂面前班门弄斧。这是恩师之言,下官如实转述,其实中堂也是心照不宣,方才是故意考校下官。” 张四维叹道:“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本辅何尝不知,宗海你肯替本辅与你恩师,向天子直谏吗?” 张四维语气很平常,林延潮则是坚决地道:“若为了中堂和恩师,下官义不容辞。” 张四维十分满意:“本辅就知不会看错人,本辅绝不会亏待你,有何请求尽管说出!” 林延潮道:“既是如此,下官也不矫情了。下官请中堂上本先保恩师复出。” 对林延潮要求,张四维一点也不意外,问道:“若本辅向陛下保荐汝默,汝默将来是否肯放老夫一马吗?” 林延潮道:“中堂多虑,恩师一贯与人为善,若他主理内阁,则天下太平。” 张四维想了会道:“本辅自信得过汝默的为人。” 林延潮又道:“下官业师姓林讳烃,曾任广西按察副使,曾因触怒文忠公辞官在家。” 张四维闻言问道:“是林贞耀吗?他与老夫也有旧交,贞耀既以按察副使辞官,就起复他为浙江按察副使。” 广西,浙江虽都是按察副使,但却有天壤之别。广西有战乱,浙江则是鱼米之乡,两省相差悬殊。 林延潮又道:“下官还有一位老师姓林讳诚义在广州府任官。。” 张四维问道:“他在广州府任何职?是何出身?” “现任正八品经历官,乃北监贡举出身。” 张四维不经意地道:“吉安府正好有推官去缺。宗海你还有几个老师,索性一并和本辅说了吧!” 七百三十九章 清算 听的张四维最后一句,林延潮不由一愕,垂下头道:“中堂见笑了,下官就这么几位老师。 3.最快” 张四维微微地笑着道:“天地君亲师,师恩重如山,宗海实乃是重旧情之人,在情理之中。” 林延潮又道:“蒙中堂关爱,还有会试就要到了,下官这里还有几位同窗,要赴明年春闱,到时想恳请元辅关照一二。” 说完林延潮从袖中拿出一小条子,小条子上是叶向高,翁正春等昔日林延潮同窗名字,今年都要来参加春闱。 这是帮完老师,再帮同学。但林延潮这条子还未递上。 只闻啪地一声。 张四维一拍桌子,正色道:“林中允,本辅这里,不是你卖官鬻爵之地,会试乃国家论才大典,进士名额,怎能私相授受?别说本辅并非主考官,就算本辅是主考官,也不会做此有负皇恩之事。” “是,是。” 林延潮表面上唯唯诺诺,心底却道,张四维受不了自己狮子大开口,就直说嘛,还要用这等借口来搪塞。 这边假装自己正气凛然,那边照顾自己儿子中第,你真是节操满满啊。 顿了顿张四维道:“会试之名额,本辅不能给你,这样吧,这里是二十张盐引,你且拿去,你几位老师的事,本辅也办了。本辅也不是土财主,若非看在你与汝默尽心国事的面上,吾才不会将此轻易许人。” 林延潮也知,这是自己从张四维那争取到最大的好处了。 于是林延潮道:“中堂放心,下官定尽竭尽全力。” 听到这里张四维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交易总算是达成了。 当下林延潮从张府离去,坐上马车回府。 林延潮将张四维给自己二十张盐引拿出,对陈济川道:“这是二十张盐引,你在京里找盐商卖了,越快越好,然后去当铺把雄县的五百亩地赎回来,还给甄家,若有多余的钱,先暂且收着。” 陈济川从林延潮手里接过盐引,吃惊道:“元辅大人,居然出手如此大方?” 林延潮不以为意地道:“咱们这位首辅,家中可是山西的大盐商。记得嘉靖年时,严嵩之子严世蕃与宾客数天下富家,积资满五十万以上,方居首等,其中就有晋商三家。” “其中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家资十万以上不能称富,有此你可知山西盐商之富吧。这几张盐引对首辅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陈济川犹豫片刻道:“老爷,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你我还需有什么顾虑吗。” 陈济川道:“是,小人看着,阁老们不愿出面向天子直言,反而让老爷你去说,总感觉他们是在拿老爷当枪使。”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张蒲州确有这个心思。” 陈济川道:“连元辅,次辅这等人物都不敢出面,那老爷何必出这个头。若他们有大腿粗,我们还不如手指细,一旦天子降怒,老爷以后的仕途可是全完了。” 林延潮笑着道:“你这话分析得不错,但已是说的晚了。” “晚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从我进张府上,坐下来赴宴,张蒲州向我相托起,我就不能当作此事没有发生过,这些话没有听到过。” “他张蒲州今日能这般厚待我,将来翻脸就更不容情。若我现在打退堂鼓,那么不待天子降罪,第一个收拾我的就是他张蒲州。” “所以从方才进屋起,我就没有退路了。” 陈济川听了不由色变。 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你怎么怕了吗?” 陈济川垂头道:“跟老爷的第一日起,小人就没怕过,再说老爷既想清了前因后果,那么胸中必有对策。小人跟老爷鞍前马后效劳就是。” 闻言林延潮称许地点了点头,然后挑开车帘,车外的京城笼罩在浓浓夜色之中。 次日张四维向天子上书言内阁无人,运作不便,请申时行早日回阁视事。 天子命太医看视申时行后,命他复出视事。 申时行虽重返内阁,但朝堂上言官清算张居正之势,却没有中止。 对于魏允贞弹劾,天子下令将张懋修,张嗣修二人从翰林院改调其他衙门,如此就是否定了他们二人在往年会试中取得的三鼎甲名次。 之后天子又御览大理寺所上游七、冯昕等狱词大怒。 天子下诏夺张居正上柱国太师兼太子太师,削张居正之子锦衣卫指挥张简修为民。‘ 之后游七、冯昕,徐爵,冯昕等尽数被锦衣卫严刑拷打,一一死于诏狱之中。 张位,赵志皋,习孔教等遭张居正贬官的翰林,重新返回翰林院。 申时行上本请补沈一贯,于慎行为日讲官,替代下诏狱的陈思育,以及被贬的张嗣修,天子下诏答允。 镇守蓟永等处总兵官少保兼太子太保左都督戚继光,被改为广东总兵。 蓟镇总兵,镇守京畿,手下强兵劲旅无数,可谓天下第一总兵,戚继光调去广东,也是受到了清算张居正之事的波及。 御史方万山条陈四事,抨击两京十三省清丈田地,张四维运用首辅权力将此事压下。 云南道试御史羊可立奏言已故大学士张居正隐占废辽府第田土。 已废辽王朱宪节的生母王氏也向朝廷进呈,大奸巨恶丛计谋陷亲王、强占钦赐祖寝、霸夺产业、势侵全室疏。 这指责张居正当年借辽王国除之事,侵占辽府产业不说,还道张居正侵夺辽王府金宝财货,说辽王府上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府。 辽王案一出。 众言官们揣测圣意,再度上本弹劾张居正。杨四知指责张居正在位时贪墨严重。 说张居正家里有银火盆三百架,被游七盗销,张家几位公子打碎玉碗、玉杯数百只。 又说张居正当年回乡沿途,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 杨四知这奏章被人看了,当场讥笑说银火盆三百架,玉碗、玉杯数百只,你都亲眼看见了,还一只一只数过了?还有这‘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你诬陷人的,是不是可以更夸张一点。 但此时言官说什么都无妨,主要是天子愿意相信。 七百四十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一个月,朝堂上弹劾张居正的奏章多如牛毛。 弹劾奏章里各等名目都有。 如说今日皇子诞生,加恩大臣,使居正在位,必进侯伯加九锡矣。 又说徐爵,冯保,张居正为朝堂三凶,今日之徐爵,居正之子房,今日之冯保,居正之赵高。 很多都是风闻言事,都没有实据,但歪理说得多了,自然成了真理。 都说三人成虎,世人皆谤,这时换谁都不免怀疑张居正的忠诚,更不用说是才亲政不久的皇帝了。 众言官的弹劾之下。小皇帝终于食言,不再追究张居正的诏书成为一纸空话。 朝廷下诏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箝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地亩,假以丈量,庶希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 剥夺张居正文忠之谥号。 在清算张居正的大潮下,林延潮在作什么呢? 在两次日讲上,林延潮主讲之时,曾委婉地以史鉴今,甚至直言进谏请天子中止对张居正。 但小皇帝却没有听进去,这日林延潮说得直接了一些,甚至小皇帝当场甩了脸色,拂袖离开了讲堂。 林延潮,朱赓从文华殿而出。 朱賡即向林延潮劝道:“宗海,眼下陛下最忌讳朝臣在他面前提及太岳先生的名号,你不但提及此事,竟还替他求情,这不是惹圣上不痛快吗?” “若非陛下念及你往日的情分,今日会于殿上斥责于你,甚至将你贬官。我倚老卖老劝你一句,谨言慎行,在宫里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这才是长保平安之道。” 林延潮看了朱賡一眼,近日朝局剧变,陈经邦致仕,陈思育下诏狱。 结果沈鲤晋礼部侍郎,添补陈经邦的空缺,而朱賡呢,则晋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兼掌院事,添补沈鲤的空缺。成为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既得清名人望,而且将来晋为内阁大学士的希望,也就更大。 朱賡在翰林院十几年,以庶吉士奋斗至今日,将无数状元,榜眼,探花踩在脚下。 这官当得越来越大,这其中有什么诀窍? 林延潮可以替朱賡答这个问题,朱赓的为官之道就是传说中的但多磕头,少说话耳。 但你若说朱賡是庸官?笑话,翰林院出身的官员,哪个是草包。而且朱賡对官场上运作,以及朝堂局势判断的功力,还要在无数官员之上。 朱賡这人明明如此有才华有野心,却能低调内敛,这才是他的本事。 林延潮道:“多谢金庭兄好意提醒,我有分寸。” 朱賡叹道:“我也知你是替人奔走,但切记如何也不要把自己前途搭进去。你看阁老,尚书如何,哪个坐得长久的,唯有天子才是万年,故而你切不可失去圣眷。” 朱賡也算是好意替自己打算,以为林延潮是在给申时行奔走。 林延潮道:“金庭兄,没发觉近来陛下,经常取消经筵,日讲吗?而对我们臣子的态度也是愈加冷淡。特别是文忠公后,陛下亲操大权以来,实是一日变似一日,以往我们侍直还能听闻机密,现在陛下只信任张诚,张鲸了。” 朱賡道:“宗海慎言,张江陵被天子夺了谥号,不可再用文忠公称呼了。你这一句话,被有心人传到陛下耳里,那可是欺君之罪。” “至于你说的,我也明白以往在殿上,天子与我们还有几句玩笑话,现在却始终沉着脸,亲切的话也不说。” “朝堂上那么多大臣对张江陵弹劾,最终害得还是我等文臣,以往陛下信任多年的太岳先生都如此,又何况我们呢?眼下陛下对每个大臣都有猜疑之心,故而只信内宦,而不信文臣。” 林延潮听了不由佩服,自己现在是身在局中,倒是不如朱赓旁观者清,将皇帝的心意揣摩的十分明白。 林延潮不由道:“金庭兄真见事明白,几日后,你就要去翰苑赴任了,没人再能如金庭兄这般在御前提点在下了。” 朱賡哈哈一笑,就在这时但见一名官员急匆匆地奔至殿前,却被太监们拦住。 这官员满脸焦急地道:“归德府有急情禀告陛下。” 太监懒洋洋地道:“陛下,正在休息,什么事都等陛下醒了再说。” 这官员道:“这如何是好?求公公通融一二,下官实有紧急之事。” “什么紧急之事能比陛下歇息更重要,若是陛下震怒,怪罪下来,陛下要你的脑袋,还是我的脑袋。” 那官员哀求道:“确实十万火急啊,黄河秋汛,大水在归德府冲开了黄河大堤,决堤七八处啊!百万百姓无家可归,求求你让我见皇上一面吧!” 林延潮与朱賡听了都是吃了一惊。 而那太监则是道:“什么事都给我等皇上醒了再说。” 那官员听了连连磕头道:“沿河百万百姓危在旦夕,求公公让我见圣上一面吧!” 但这官员怎么说,太监即是不理。 林延潮与朱赓走上前去,林延潮向这位官员问道:“归德府决堤是怎么回事?前年河道总督,不是将黄河大堤,刚刚修好的吗” 这官员见林延潮斗牛服在身,心道此人不是朝廷大员,就是天子近臣当下道:“这位大人有所不知,潘制台在时所修的新堤是无恙,但隆庆,嘉靖年间所修的旧堤却被冲垮了。何况这一次汛情来得突然,我们丝毫也没防备。” 林延潮听了皱眉道:“什么叫汛情来得突然?去年河道不是在黄河沿河设采水之地,每段河水春秋两季都有取水称重,若是汛情一起应是早有防备才是。” 这官员奇道:“这位大人,对河务知之甚详啊。不错,潘制台在位时设立的此制,并在黄河沿岸设立汛兵向官府示警。但潘制台去位后,新任河道总督言,这是江陵当国时的旧政,于国无益,当下将黄河沿岸的汛兵都撤了。以至汛情来时,我沿河各府等措手不及。” “混账!”林延潮怒不可遏。 朱赓见此也是吃了一惊,他几时见林延潮动此雷霆之怒。但朱赓也是明白,这黄河汛兵,称水测天象的法子,是林延潮向张居正,潘季驯建议的。当初为了此事,林延潮甚至差一点丢了官。 朱赓道:“此乃党争倾轧,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延潮叹道:“我并非是怪我这番苦心白费,而是恨若是能早向天子恳请结束这场党争,那么这归德府受灾之事就能减免许多,也不至于这百万百姓流离失所,食无所依。” 林延潮此刻十分自责,他一直瞻前顾后,老是盘算着如何既不得罪天子,又能阻止对张居正清算的两全之策。 故而他放任朝堂上对张居正的清算,就想等待时机,故而尽管现在有了张四维,申时行的支持,但林延潮还是委婉地向天子进谏,也是怕担了风险。 但他实没料想到,清算之势继续下去,国家政局尽会败坏到因其人而废其事的地步。 朱赓劝林延潮道:“宗海,你已是尽人事,安能知天命呢,不必将一切过失都往自己身上揽去。” 林延潮仰天默然片刻,然后对朱赓拱手道:“多谢金庭兄提醒,吾五内俱乱,先告辞一步。” 说完林延潮快步离开了文华殿。 那官员见林延潮发了一通火,不明所以向朱赓问道:“这位大人是谁?为何对黄河汛兵之事如此上心。” 朱赓笑着道:“他就是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讲林宗海。” 那官员一惊道:“原来是林三元,这黄河汛兵之事就是他向潘大人建议。下官真失敬,失敬。” 朱赓笑了笑看着林延潮背影,突然面色一凝自顾道:“不好,此子要生事,不行,老夫得立即去找沈肩吾商量。” 林延潮大步离开文华殿,路上听见两位太监在那议论。 “听说了么?潞王殿下向太后哭诉,说他不喜欢在衡州府就藩,改打算定在卫辉府就藩,说河南比湖广离太后,皇上更近一点。” “改在卫辉府就藩?那衡州府的王邸怎么办?百万两银子就这么白花了?还有这重新建一座王邸要多少钱?那文武百官能答允这事了?” “七八十万两肯定是少不了,不过你管天家那么多事。太后就皇上与璐王两个儿子,一个坐了龙椅,另一个也要用心补偿。都说老百姓最疼么儿,天家也不例外,没看太后,陛下对璐王的那个恩宠。这修建王府,是多少钱也得办的事啊。你看冯保,曾省吾贪了璐王大婚钱是何等下场?百官们现在哪有人敢出来说话的。” “唉,我看就算再抄几个冯保家,恐怕这钱也不够太后偏心的。估摸着这一次抄张江陵家的风声是真的。宫里都说张江陵这几年贪墨的不在冯保之下。” “咱俩怎么没那么好命,生在天家。” 林延潮回到府门,直接进了书房,并吩咐陈济川不许任何人打扰…… 进书房后,林延潮坐在椅上凝思。 待将满腔怒意尽是平息,胸膛中再也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后,林延潮拿出空白的奏本纸。 林延潮心知这封奏章一上,这三年来自己在翰林院里悠闲的日子,就算是到头了。 但此心已下,虽千万人吾往矣! 七百四十一章 述剑(两更合一更) 决心下的容易,但要作却是千难万难。 奏章写完,吹干墨迹,林延潮对着桌案,整整坐了一夜,从天黑至天明。 林延潮目光凝于火烛之上,一夜水米未尽,不知不觉窗外天色浅白。 状元及第以来,林延潮深知凭皇帝的信任,再抱紧申时行的大腿,一步一步在官场上升迁,十几年后就算比不上申时行,但也能与朱赓比肩。 只要自己能沉下心来,学得申时行,朱賡那一手韬光养晦的功夫。 但做官,难也难在韬光养晦上。 多磕头,少说话是能做大官,但林延潮的志向是修齐治平,而不是修身,齐家,做大官。 林延潮合上奏章,这也许是自己为官最后一封奏章了。 天色将明,林延潮没有半点睡意,倒不如于书房里踱步,一抬头正见一副字。 这是当年颜钧送给自己的《泛海》一诗,乃王艮,王心斋所书。林延潮敬重颜钧当初对自己的指点之恩,回去后珍而重之地将这幅字裱好。 读书时,林延潮将朱熹的《泛舟》挂在书房里励学。但为官后,却将壁上之诗换作了这首《泛海》,每日都要读来数遍磨志。 林延潮仰头将此诗反复念了数遍,转头去见一旁剑匣。 林延潮抽剑出匣,顿时满室寒光。 林延潮不由以袖抚剑,烛火映着寒光。林延潮目视剑刃,自顾道,今日并非是泛海,而是述剑。 何为述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 读此诗句,顿觉气不能平。 “来人!” 林延潮一声道。 书屋外,陈济川推门而入,他在外已是侯了一夜。 “取我新作的官袍来!” 陈济川应了一声,当下捧起六品鹭鸶补子官服给林延潮。 林延潮更衣完毕后,将奏章纳在袖中,如挟剑而行般走出屋外。 林延潮顿住屋前,仰起头看了一会天边的鱼肚白,然后低头一弹官袍,笑道:“新作的,不穿可惜了。” 陈济川知林延潮决心已下,当下道:“请老爷吩咐。” 林延潮点头道::“备车去通政司!” 通政司门口,立有不少御史,科道,都是来投奏章的。 不少官员也见到林延潮。 众官员心底揣测,林延潮乃天子近臣,所言随时可以上抵天听,什么事还需来通政司来投帖,这不是绕弯子吗。 唯一可能就是弹劾官员的奏章,这也是,听闻张居正当国时,与林延潮素来不和。 眼下林延潮窥测圣意,来此落井下石也是理所当然嘛,破鼓总有万人捶嘛。现在的朝臣们总是要踩张居正一把,来显得与他划清界限。 那么林延潮通过弹劾张党官员,来获得名望,也是理所当然。 官员议论了几句。 林延潮将奏章上通政司后,即行离开。 通政司的属吏将林延潮的文章带入衙属中,几位通政司的官员听说是林延潮的文章后,都是露出了翘首以待的神情。 上一次林延潮来通政司递《自陈表》一书,被通政使倪万光赞为仅次于《出师表》,《陈情表》,《祭十二郎文》后天下第四至文。 眼下林延潮这封奏章一上,大家都是笑道,林三元这等文宗,不知又写出什么华国文章来? 立即有官员将林延潮递上的奏章节写副本。 这名抄录的官员拿起林延潮的奏章,读未三句,失声呀了一句,手中沾满墨汁的羊毫笔掉落在地。 另一名对录的官员,见对方这般神情,不由好笑,当下接过奏章来读之。这官员读了不过三分之一,额上汗如雨下,捧着奏章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其余通政司的官员,见这两名官员的神情,连忙赶来读此奏章,结果各个面无血色。 当下一人起身厉喝。 “快,立即禀告司长,通参。” “先不要发六科廊传抄。” “此事不能压,也压不住。” “那总要想想办法。” “此奏章一上,不说林三元了,恐怕连我通政司,也一并遭殃。” 通政司众官员都是惊呼。有人侧目,有人惊惧,有人含泪。 “朝堂上要出大事了,这是要把天给捅个窟窿啊。” “若非我有妻儿老小,吾当在此奏疏末附名!” “慎言,你不要命了。” “林三元,此乃以卵击石!” “不,此敢为天下先!” 因一封奏章,通政司里,官员们乱成一片。 文渊阁中。 张四维坐在宽椅上,神情疲倦,以手指捏着眉心。 这一个月来,言官奏章交递攻讦,他左支右绌,实已是精疲力竭。 前一段其弟张四教来家信,说老父病重的消息。 张四维的父亲张允龄,当年用一辆小车,从山东河南买粮运粮兑盐引,换来了张家今日的基业 张四维听闻老父病重,念起了年少时进京赶考时,父弟在黄河渡口相送。 张四维坐在孤舟上,一别千里,谁料科举得意,中进士选翰林,父亲又与兵部尚书王崇古,内阁大学士马自强两家联姻,垄断整个山西的盐业,张家更进一步。 想起父亲对张家一生的贡献,张四维忍不住唏嘘。 若是张允龄真的病重,那么自己身为首辅要返回守制,按律制需二十七个月。不去不行,张四维没有张居正这么大的胆子,敢于夺情。 若张四维自己这一去,这首辅当由申时行来替补。 申时行是个敦厚之人,任首辅后不会清算自己。何况自己任首辅日浅,也没什么把柄好让人抓,退下去正好将这烂摊子丢给申时行。自己没有张居正,以身当国的气魄,所以首辅这位子就烫屁股。 想到这里,张四维仰头望着窗外朱红色的宫墙,然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相爷,相爷,出大事了!”董中书一脸惊慌地进入值房。 张四维厌倦地道:“何事?” 董中书牙齿轻颤道:“方才通政使倪万光,送来这一奏章抄本,是由林延潮所递。” 张四维返身道:“什么?” 董中书将奏章递给张四维。 连张四维这等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之辈,见了这封奏章后,当堂吸了一口凉气。 张四维将奏章用手压案上急声道:“立即命倪万光扣下此奏章,不可递于圣上,太后!” “晚了,林延潮在通政司投完奏章,回头又去会极门又递一本,此时奏章已在文书房了。” “什么,”张四维顿觉山岳压在身上,他踱步细思了一阵道:“林延潮,这是要拉我与申吴县下水啊!他怎敢肯定老夫会履行承诺,拟旨保他?” 董中书哼了一声道:“不错,相爷若不保他,这奏章一上,林延潮轻则下狱,重则流放充军。幸好,本朝已是许久没杀士大夫了。” 张四维摇摇头道:“难说,此奏疏可比当年海瑞,杨继盛……” 说着张四维持奏疏读起:“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讲臣林延潮谨奏;天下为公,立君为民,臣以死谏君二事……” 张四维读之数句弹章道:“文不为心声,矫饰尔,此文字字如铁,一一垂丹青,真雄才,真雄才!” 董中书道:“可越是如此越是攻心,天子,太后必然震怒。相爷,要三思啊。” 张四维没有说话,而是摆了摆手示意董中书不要说话。 三思之后,张四维向董中书问道:“以你观看林宗海是何人?是否是不要命了,敢以死谏君之臣?” 董中书闻言也是仔细思考,当下道:“与他共事数年,以我观林宗海为人,其擅长于谋事,亦工于谋身,不似能作出此死谏之事的人来。” 张四维合掌,松了口气道:“正是如此了。” 张四维目光一转问道:“申时行来值房了?” “申阁老似刚刚到。” 张四维从案头上拿起官帽戴上,吩咐道:“随本辅去见他。” 董中书闻言一惊,张四维位在申时行之上,哪有首辅屈尊去次辅值房的道理。 董中书要劝但见张四维已是毫不犹豫,离开值房。 慈宁宫。 宫女将垂珠帘放下后,皆退了出去。 恭妃,郑嫔数位嫔妃恭敬地侍立在李太后左右。 李太后手剥着念珠笑着道:“哀家虔诚礼佛,茹素多年,一直都是淡泊养生。虽值五十大寿,但也不想大肆操办。你们也不必太操心,似以往那般就好了。” 近来十分得皇帝宠爱的郑嫔笑着道:“母后为陛下操持半辈子,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这都是母后弼成之功啊。母后身在后宫安详清福,这五十华寿当好好办才是,否则不是辜负了四海臣民对你仰戴之情吗?” 郑嫔说完,李太后指了指郑嫔,笑着道:“就你会说话,哄我这老太太欢喜。” 郑嫔娇笑道:“母后,嫔妾哪有哄你,句句都是心底话。” 众嫔妃们听了都是应景地笑着。 倒是太后身旁几位老嬷嬷,却是看出,众嫔妃们都是看太后的脸色行事,郑嫔表现过于操切了,如此反而不得太后之喜。 “恭妃,你有什么看法?” 听太后一问,坐下下首的恭妃有几分紧张,连忙道:“母后,臣妾听众姐姐的就是。” 李太后见恭妃仍是一副见不得大场面的样子,心底却没不喜,她与恭妃当初都是皇帝身旁的宫女出身,对她怎么都有一份怜惜之意,何况她还生了皇长孙。 李太后笑着道:“你封妃有些日子,不必事事如此谨小慎微。” “臣妾谨记母后教诲。” 郑嫔,恭妃说完,众嫔妃们继续讨好着李太后,变着法哄着她高兴。 李太后满脸慈祥,自也乐见得嫔妃们在自己面前邀宠。 宫女奉上茶,李太后呷了一口,眉头轻皱道:“浓。” 宫女依言端下。 就在这时,一名太监神色慌张地走入殿来,在李太后身后的嬷嬷说了几句,然后递上了一奏本。 这嬷嬷将奏本给李太后送去。 李太后本不以为然,但看了几眼脸色就变了,接着…… “太后!” “太后!” 几名嬷嬷上前搀扶。 却见李太后手持奏本,颤抖道:“乱臣……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众嫔妃们几时见李太后气成这等样子,一并呼道:“母后!母后!” 但见奏章从手中掉落在地,李太后身子一摇晃,直挺挺地摔倒在塌上。 “不好。” “太后晕过去了。” “快,宣太医,太医!” 而身在皇极殿的小皇帝从龙椅上,霍然站起身来道:“来人,来人!” 张鲸,张诚,高淮等十几个亲信太监见小皇帝龙颜大怒,都是吓得浑身颤抖道:“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 啪! 小皇帝将奏章掷在案上,脸色铁青地道:“张鲸立即率锦衣卫将林延潮拿下,传令封锁九城,不要此贼子跑了!” 几十名太监在中极殿里跪了一地,他们几时见过天子发此盛怒。 天子之怒,血流千里。 林延潮就是吃了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如此啊! “林延潮?”张鲸一愕。 “朕再与你说一遍,日讲起居官林延潮!”最后林延潮三字,一字一字从小皇帝口中崩出。 “是,奴才这就去。” “滚!” 小皇帝暴怒之下,张鲸吓得三魂六魄丢了一半,仓皇离殿。 但见张鲸出门还未几步,却又转回来。 小皇帝怒道:“张鲸……” 张鲸未等皇帝说完立即跪下道:“陛下,林延潮就在殿外。” “什么?”小皇帝一愕。 张鲸道:“陛下,林延潮没有走,在左顺门求见。” 小皇帝闻言不由肃容。 会极门前的广场一丝风也没有。 六十年的,一名官员就是在这门前对百官喊道:“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是日,两百余文官此,撼门痛哭,死节力谏! 明代士丈夫之士风,铮铮如此。 但天子命锦衣卫廷杖,十七人被打死,从此衣冠丧气。 在内侍指引下,林延潮跨过会极门,身后二十余名大汉将军押阵。 一反谏臣的慷慨激昂,林延潮这一刻反是容色平静,神情肃穆。 七百四十二章 君臣 走进皇极门,下了丹墀,眼前乃巍峨的皇极殿。 林延潮想起三年前,自己也是经这条路至金銮殿上拜见天子,初见天颜。 那时天子还年轻,心思也没那么重,对百官群臣大体还是信任的。 而自己虽与皇帝年纪相仿,但实际上却有中年人的阅历。 林延潮处事不够稳重内蕴,丝毫没有不惑之龄的样子,所幸也正因此,才敢作他人不敢为之事,若再过几年,血气在官场上再消磨去一些,恐怕就不会有今日递奏章的事了。 来到皇极殿游廊侧的中右门,几名司阍为林延潮推开了朱漆大门。 门后两名太监给林延潮搜身,这时高淮道:“陛下,在殿里等着,你们快点。” 几名太监连忙称是,随即示意林延潮可以入殿陛见。 高淮降阶几步,他看向林延潮,目光中流露出痛心,无能为力,但却不能说一字。 但林延潮却是点点头,泰然自若地走上台阶。 中极殿上檀香轻烟袅袅,林延潮望向檀烟后,立在御案后天子,然后跨过门槛来至殿上行礼道:“罪臣林延潮叩见陛下。” 听到罪臣二字,天子松了口气,心道林延潮既没逃走,也自称罪臣,似有知错之意。 天子看向御案上的奏章心想,或许林延潮有什么逼不得已之处,逼问此中目的,朕就饶了他。 天子以手叩着御案,沉着脸道:“林延潮你自称罪臣,可知罪在何处吗?” 威严的玉音在空旷的中极殿中回荡。 众太监们都是垂首屏息。 林延潮伏在殿上,但声音却如站着说话般清晰。 “臣有三罪,陛下有过错,臣畏畏缩缩,不敢谏言,罪一。” “臣……” “够了……”天子将御案上奏章拿起掷在了林延潮的膝下。 “是谁叫你这奏章来指责朕与圣慈太后的?是不是申时行?” 林延潮看着地上散开的奏章,其中一半因用力过猛,而裂了。 奏章就是文臣的剑,武将的剑用以杀敌建功,保家卫国。而文臣的剑,则是为天下苍生请命的。 这奏章折了,就如同武将的剑折了,令林延潮颇为痛心。 “是臣一个人的主意,与他人无关,再说申阁老的为人,陛下也是知道的,绝不敢为这样的事。” 对林延潮的话,天子显然不信,但对于申时行的为人,他还是了解的。 但只是身为帝王,忍不住的多疑,当初张居正自己不也是一般的信任。 天子续道:“林卿你平日看起来十分稳重,朕也对你信任有加?你是朕的股肱之臣,有什么话不能直接与朕说,非要上奏章弄得天下皆知吗?你将朕与太后的颜面,放在何处?” 林延潮道:“罪臣在日讲时两度劝过陛下,但陛下没有听。故而罪臣今日才以死上谏,望陛下能垂帘您的亿万子民。” 说完林延潮将地上的碎裂的奏章拾好,双手高高捧起。 天子看向奏章,林延潮奏章所言两件事。 一件事,请太后将璐王大婚所费五百九十万两甚巨,恳请减至三分之一。 另一事,楚党已斥殆尽,仍有朝臣引绳批根,抨击不止,官员人人自危,恳请约束御史,予大臣留以体面。 为了璐王大婚,太后授意天子将冯保,以及一系列党羽的家都抄了。官员们都知太后的私心,欲挣一个大家业留给潞王。 户部也是实在没钱了,只敢说太后不要再把手往太仓里伸的话,至于减少大婚费用提也不敢提。 就算天子亲自站在太后面前,也要挨一个耳光。 至于约束御史,留予张居正一个体面? 多少二品大员都在你面前倒下了,满朝文武都是在那不敢说话,你一个六品官却敢为天下先? 这两件事,任何官员言一事,都是一个死字,林延潮倒好打包一起说了。 天子斟酌了一下,他不信林延潮这样不怕死道:“林卿,朕知你素非意气用事之人,此二事列朝公卿都不敢言一字,这封奏疏所上之后果,你必然心底早已知晓。何人指示你上此奏疏,你如实道来,朕至少可免你之死罪!” 林延潮道:“陛下,昔日汲黯曾言,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吾且已在其位,纵爱身,亦不敢辱朝廷大事!” 天子听到林延潮提及汲黯时眉心一动。 汲黯是汉武帝时有名的谏臣,林延潮在日讲时曾与天子讲过汲黯的事迹,当时天子听了很感动,对林延潮道,以后林卿家要作朕的汲黯啊。 此言犹然在耳。 天子不由闭上眼睛,难道林延潮真是一片为朝廷社稷的赤诚之心,故而才冒死上谏。 “臣不敢自比汲黯,但想陛下设三公九卿,意列朝言事。臣虽人微言轻,但见义也不敢后身。列朝公卿不说有他们的道理,臣说也有臣的道理。臣纵爱其身,也不敢陷陛下于不义。” 天子在御案后端坐了片刻,向张鲸点点头。 张鲸从林延潮手上将奏章取过。这奏章再度回到天子手上。 天子但见奏章上写着。 潞王大婚之费已越六百万两,太仓内帑变法十年之积蓄,一夕而空。 悉天下之珍奉圣母,具四海之财供潞王,所费黄金高于北斗,耗天下以肥王。 陛下孝太后,然民亦有父母;陛下悌兄弟,而民亦有手足。 皇上为一己孝悌,而夺百姓之孝悌。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一旦天下土崩,人尽敌国,时黄金万贯、明珠千斛,又谁来守之? 林延潮奏章上字字令天子心惊胆寒。 天子将奏章一推,仔细思索了一阵,忽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又站起身来,负手走到殿中道:“林卿,朕明白了。” 天子自顾地笑了笑,似从中窥见了什么,没错,是朕看破了一切诡计。 “这奏章是不是户部尚书张学颜让你上本的?他是张太岳旧党,六年前辽东巡按刘台,以门生弹劾座主张太岳时,辽东巡抚张学颜污其贪贿,御史于应昌弹劾之。故而这奏章是张学颜授意你上呈的,借潞王大婚之事所用太费,意在离间朕与太后,借此转移视听,阻止朕铲除朝堂上的奸党。” 想到这里,天子露出不出所料之色,当下对张鲸道:“你听见了吗?立即命锦衣卫将张学颜拿下!” 张鲸额上汗水下滴,他与张学颜可是政治盟友啊。张鲸还未答允,林延潮却出声苦笑。 张鲸上前道:“林延潮御驾之前,不可放肆。” 林延潮笑着道:“陛下,臣与大司农从未有过私交,众所周知。” “那就是张懋修,他与你乃同年,朕就不信,铲除楚党之事,他就没有上门找过你。你其言看似为公,为百姓请命,实暗中却奸党开脱,甚至不惜攻讦太后。林卿,朕视你为心腹,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吗?” 林延潮抬头熟视天子良久。 天子见林延潮目光炙热,问道:“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不愿分辩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陛下,可记得臣第一次侍君于文华殿日讲时,向陛下说的魏征谏太宗之事。” 天子默然。 林延潮道:“魏征将上谏太宗的奏章,都私下抄录拿给史官诸遂良过目,成全己名,却陷君于恶名。但太宗皇帝却可以纳谏,不计较臣工之用心,只要十句话里有一句利于行的,就可纳谏,此乃千古仁君之德。” “正如此奏章,陛下从头至尾,只问臣是何人所指使的,却不问臣这奏章里所言对不对。若陛下称臣有私心,臣确有私心。” 殿里的空气凝了一下,天子听了林延潮的话,不由身子微微前倾。 “臣的私心,是不想一百年两百年后,后世子孙读到史书时,指着那一个个的名字骂道,看那些人,那些庙堂上蠹虫,他们受万民敬仰,食民脂民膏,却什么也不作,亡了天下!” 林延潮话里有种笃定的坚持,令天子动容。 天子叹道:“国事还未急迫到你说得这个地步,林卿你不要听外面那些危言耸听的话。” “陛下,万历九年太仓银入三百七十万两,支出四百四十万两,国库亏七十万两,另欠九边军费九十万两。潞王大婚用去两年太仓所入,之后移藩,就藩又要向户部要百万两之巨,几万顷庄田,陛下此乃耗天下以肥一王。” 林延潮觉得还是把话说到这里,否则下一句‘潞王尚且如此,以后陛下之子子孙孙,又要有几个潞王呢?’就要出来了,打击范围还是不扩大的好。 天子急道:“够了,朕说得不是潞王。朕说的是张太岳,及他的奸党。张太岳贪墨这是真的吧!他柄政时刚愎自用,他口口声声不许朕这个,不许朕哪个,让朕俭朴以厚天下。可是他却怙宠行私。” “朝臣们说他贪墨之数,不逊于冯保。” 林延潮闻言道:“陛下,前首揆为臣子却是有失当之处,但御史之言实夸大其词了。朝堂上的奸党已是除尽,再放任御史言官下去……” 天子打断林延潮的话,道:“朕说得是他贪污受贿!” 林延潮答道:“陛下,自古以来务实之人,难为乡愿,难有清名,难全官声。天下惟有庸人方无咎无誉。前首揆的功过,臣不敢置评,他在世时,臣与他也无半分私交。只是宰相之尊,乃人臣领袖,请陛下给予他身后体面,以后也给愿为死封疆,死社稷的大臣,将来一个报效国家的指望。” 天子冷笑道:“是非功过,皆已盖棺论定。张太岳,不,是张居正,他有功朕与太后都赏过,眼下是过,朕要数之。” 说到这里,皇帝的气度又重新回到天子的身上。 他道:“你要说的,朕都已知道了,或许你是一片公心吧,但不重要了。朕的决定不会因一封奏章而更改,不必这上谈了。朕只最后问你一次,这奏章是不是楚党之人指示你写的,说出来,朕既往不咎,你还是朕钦点的状元。” 林延潮默然不语。 中极殿上,檀烟袅袅。 林延潮他神情认真,如年少在讲堂听林诚义,林烃他们与自己授课时。 那时夏日炎炎,窗外树影婆娑。 他们曾说,匹夫之志不能夺。 他们曾说,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 他们曾说,为学求圣贤读书立身之法,功名只是末流之用。 读书十几年的涵养就在这里,平日书读得再多,但用时却不能做到,书就白读了。 林延潮平静如恒,不置一词。 天子的脸色有些变了,林延潮如此有些似曾相识,在几个将孔孟之义打磨一生的饱学老儒身上,他见过此沉静内敛的气度。 一旁张鲸也急了,频使眼色,似让林延潮随便找一名大臣把罪名栽过去也好。 而这时林延潮开口,轻描淡写地道。 “陛下错了,我辈读书人一生只作一事,那就是卫道!” 天子脸色一白,他身为九五至尊,可以夺人之命,却不能夺人之志。他涨红了脸,怒道:“朕对你很失望,朝堂上已是容不得你了。朕曾经是那样的信任你,但你辜负了朕的信任!张鲸,将他拿下押至诏狱。” 左右大汉将军一并而至。 高淮悄悄转过头去,以袖拭泪。 林延潮看着天子转过身去,龙袍下的手在轻轻地发颤。 林延潮道:“臣以后不能侍驾在旁,惟望陛下励精图治,亲贤臣,远小人。朝中很多小人,看似忠肝义胆地,如臣这样,但内里居心叵测。有些人心底大公无私,但眼睛却是瞎的。” “陛下天资英断,必能明鉴万里,他日可为尧、舜,禹、汤,文、武二王,基业远迈唐宋。如此臣在与不在,亦无关紧要,无论身在何处,唯祝吾主永葆康健。臣就此叩别陛下!” 说完林延潮郑重地向天子行叩拜之礼。 “慢着!” 天子转过身来,他看向林延潮,经张居正之事,他对朝堂上大臣很失望,认为士大夫之流满口主张正义,但心底猥琐不堪,嘴上一套,实际一套,整日玩弄权术,勾心斗角。 但林延潮却是令他感到他的话是发自肺腑。 天子心底已有悔意,但又不知如何说。 而这时一名太监疾步至中极殿来向天子道:“陛下,大事不好了,太后晕倒了。” 天子身子一颤道:“什么?” 这里天子瞪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对张鲸摆了摆手。 当下林延潮被押下中极殿。 七百四十三章 拦道 看着林延潮走出金銮殿,小皇帝长长叹了口气,最后对张鲸吩咐道:“问出是何人指示他上疏的,但不可难为他。” 张鲸闻言是了一声。 秋日越过了层云,金銮殿沐浴在日光中,显得金碧辉煌。 林延潮从中极殿走出,正好看见了金銮殿金光灿灿之状。 当年林延潮在此大魁天下,上殿面圣,这里带给了他无限的荣耀。想来这些事犹如昨日,不过从今日起这一切都过去了。 几十名锦衣卫上前,正要给林延潮扒去官服,官帽,并带上手镣,脚镣,这时张鲸从殿内走出道:“慢着。” 张鲸走到林延潮面前,对几名锦衣卫道:“林中允乃天子近臣,还是给他留于体面,不可为难他。” “是,督公。” 几名锦衣卫面对张鲸毕恭毕敬地行礼。 林延潮对张鲸抱了抱拳道:“多谢公公了。” 张鲸摇了摇头道:“你要谢陛下才是,陛下说你若能老实交待,那么可以网开一面。”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陛下恩典,但此事乃我林延潮一人之意,与他人无关,倒是辜负了陛下和公公的美意了。” 张鲸闻言一叹,摆了摆手示意锦衣卫押下。 林延潮袖袍一拂离去,几十名锦衣卫当下跟从,前前后后将林延潮围在中央。 林延潮走至台阶下,突然驻足停下,左右锦衣卫不明林延潮所以,本是要催赶,但张鲸吩咐过了,要他们不许为难林延潮。 故而他们没有立即出声。 但见林延潮转过身来,扶正官帽,捋平袍角,双手交叠,平推胸前,对着金銮殿长长一拜。 见这一幕,众锦衣卫眼中,都露出敬意。 施完全礼后,林延潮起身对一旁押解自己的锦衣卫指挥道:“抱歉。” 这名锦衣卫指挥闻言道:“吾奉圣命而为,得罪之处,还请林中允见谅。” 言谈间,对方也十分恭敬。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昂然而去。 五十余名锦衣卫押送林延潮的阵仗何其之大。 经过会极门时,遇见不少六科给事,武英殿,文华殿舍人,正字,内阁属吏,他们见林延潮被押之状都是吃了一惊纷纷相询。 林中允这是怎么了? 莫非也是牵涉入楚党之事了? 不可能,林中允在宫里当差之时,与张江陵素来不睦,怎么可能会是楚党。 众官员一脸惊疑不定。 少数几名官员熟悉内情的官员,见林延潮被押这一幕,不由叹道:“林中允,是为了天下百姓而死谏陛下矣!” “此话怎讲?” 这名官员转过身见原来是王家屏,于慎行,朱赓,沈一贯,黄凤翔等几位日讲官。 这位官员知他们是林延潮同僚向几人一揖道:“下官乃通政司经历,见过几位讲官,此事是如此……” 几人听后脸色皆变。 朱赓顿足道:“我早知宗海筹谋大事,却不料竟是死谏,太后也是他得罪的起,他有几条命啊。” 沈一贯却叹着道:“余倒是敬佩宗海这敢为天下先的勇气。” 几人说话间,但见不少官员已是闻讯赶出,涌至御道两旁来看林延潮。 这时林延潮的奏章还未告谕天下,众官员们都是不知就里,只以为林延潮也与陈思育那般牵涉入楚党之事,而被锦衣卫拿走。 林延潮为人谦和低调,虽说平日与众官员谈不上什么交情,但人缘还是可以的,现在被拿下,众官员都是替林延潮惋惜。 王家屏叉手而立,从刚才到现在脸色阴晴不定,陡然他一拍会极门侧的砥柱,怒道:“太后以天下私潞王,内阁不说话,户部不说,御史不说话,满朝官员都不说话。” “唯有讲臣冒死上谏,为朝廷,天下百姓争这四百万两。此时内阁何在?不出面建白也就罢了,难道连出面保一保大臣都不敢,闭门作缩头乌龟吗?” 众讲官看去,但见内阁大门紧闭。这时候张四维,申时行二人是唯一可以在天子面前保下林延潮的,但是他们此刻却不知道干嘛,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甚至连出门来看一眼也是没有。 沈一贯劝道:“忠伯兄,阁老们也有阁老们的难处,林中允这一次触怒太后和天子,谁出面保他,都会被迁怒啊。” “林中允是申阁老的得意门生,若不是迫不得已,他一定会出面来保他的。” 朱赓也是道:“忠伯兄,忍一忍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二人说完,王家屏脸上更恨,当下伸掌连连重拍砥柱上。 几掌下来,满手是血。 黄凤翔与几名讲官都上去劝道:“忠伯兄,不必如此,我们与宗海同僚一场,心底之痛不亚于你啊。” 几人中唯独于慎行不动声色,大家都以为他新补日讲官,与林延潮交情不深。 但哪里知道于慎行,这时忽快步上前,上前却截锦衣卫的队伍。 见了这一幕,几人都是吓了一跳。 于慎行疯了,这锦衣卫也是你截的,不怕下诏狱,也不怕惹天子太后嫌疑吗? 王家屏等人拦之不住,这时于慎行已是敢至锦衣卫的队伍前。 押送林延潮的锦衣卫见有人来截,不待对方靠近,就一并拔出绣春刀来。 锦衣卫指挥上前喝道:“锦衣卫押解朝廷钦犯,靠近者,杀!” “杀!”左右锦衣卫一并喝道。 于慎行停下脚步,拦在队伍之前。 这时御道左右的众官员们都是看呆了,于慎行这是作什么?截人吗? 林延潮见于慎行赶来也是诧异。 于慎行是新补的日讲官,他是张居正一手提拔上来的大臣。 但在张居正夺情时,却出面反对他。张居正很痛心对于慎行道:“子吾所厚,亦为此耶(我平日与你十分相厚,现在连你也来反对我)?” 于慎行道:“正以公见厚故耳(正因我们相厚,我来劝你)。” 最后于慎行被迫辞官。 张居正病逝后,于慎行起复,第一件事就是至他府上祭祀,痛哭不已。 但林延潮与于慎行没有什么交情,他为何替自己出头。 于慎行向林延潮道:“公为天下苍生,为张江陵而谏太后,陛下,于某心底敬佩之至。这几句话于某今日不说,怕以后再无机会。” 说完于慎行向林延潮深深一揖。 于慎行话说完后,顿时御道旁百官哗然。 ps:这几日除了本职工作,家庭外,断绝一切外界社交联系,来码这几章,写得着实辛苦。 这几章是本书极关键的章节,虽说剧情早构思好了,但仍想写的仔细一点,故而更新慢了请大家见谅下,容我再想一想。 七百四十四章 天下为公疏 林延潮谏天子,太后,这是怎么一回事? 百官们惊疑不定,他们本以为林延潮是因楚党之事,牵连其中,怎么料到是因为其他的事。 林延潮因何事谏太后,天子呢? 林延潮见自己被下诏狱,这位平日与自己没有什么交情的于慎行敢上前为自己抱不平,这才是文人的侠气。 林延潮笑了笑,征询了下身旁锦衣卫指挥的意思,然后上前与于慎行道:“多谢于兄高义,吾所为不过是分内之事。” 于慎行朗声道:“得道者多助,宗海为天下苍生请命,必不孤行!” 说完于慎行长揖离去。 待锦衣卫押走林延潮时,百官们都是炸了,什么叫林延潮为天下苍生请命? 林延潮到底说了什么事。 当下百官群议纷纷,自有好事之人打探,而此事通政司也没有刻意压住,悄悄地通过各种渠道流出。 闻者无不动容! 慈宁宫中。 太后正半卧着在榻上,宫女正服侍她喝汤药。 喝了一半,太后将汤药推开皱眉道:“苦。” 宫女道:“那奴婢再给太后熬碗新的来。” 太后闭上眼睛道:“不必了。” 宫女这才退下,心腹太监葛礼上前道:“太后,皇上来给你请安了。” 太后摆了摆手示意葛礼退下,重新躺在塌上,葛礼给她头上盖上黄帕。 不久天子走进了慈宁宫里,见太后扶额面露痛苦之色,不由紧张地上前道:“母后,圣体无恙否?” 李太后面朝里冷声道:“你给哀家出去。” 天子跪在榻边道:“母后,朕不知何错?”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 天子垂头道:“请母后明示。” 李太后坐起身,手指着天子道:“好啊,竟与哀家打起马虎眼来了,你可以亲政,故而翅膀硬了,就想飞了?嫌我这老太太碍手碍脚了。这林延潮的奏章是不是你指示他的上的?” 天子吓得额头满是大汗,连忙道:“母后,儿臣就是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忤逆。请母后明察。” “真不是?” 天子垂下头道:“回母后,真的不是。若儿臣真有此心,情愿退位,将皇位让给潞王。” 见天子这么说,太后松了口气。数年前,天子有一次犯了大错,太后大怒,传张居正等几位内阁大臣,说是要让张居正当霍光,废除天子,将皇位传给潞王。 天子那一次吓得不轻,连连请罪,加上张居正等人求情,李太后这才罢手。 李太后问道:“那是何人指示?” 天子答道:“回禀母后,朕方才盘问林延潮,他答说是自己上本的,并无人在背后指使的。” “此一派胡言,”李太后厉色道,“林延潮这才几品官,也敢上书言事,必有大臣在背后指示。” 天子沉吟了一会道:“母后,若真能指使林延潮之大臣,必也是位高权重,若是细察怕是牵连太多,恐怕动摇朝廷根本。” 李太后凤目一凝,寻思一阵道:“当初户部尚书张学颜上言削减金珠采买之费时,哀家就觉得此事有蹊跷,若不是他将这件事捅出来,朝臣们哪知潞王大婚之费。” “这一次林延潮拼死上奏,分明是有人是容不得哀家在此朝堂上,一直要从林延潮口中盘问出背后何人主使。” 天子摇头道:“母后,此事难矣,林延潮上书死谏,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问不出来的。再说张学颜上书与林延潮相隔两个月,若有朝臣心怀不轨,应不会隔了如此久这才上疏。” 啪! 李太后一拍桌案将天子吓了一跳。李太后怒道:“你在是替哀家操心,还是替那些朝臣操心?” 天子见李太后如此,立即道:“母后,儿臣不敢。” 李太后见稍稍压服了皇帝道:“此事你是如此考虑的?” 天子垂头道:“儿臣……儿臣已将林延潮押诏狱,令张鲸盘问是何人指示的。” 太后道:“林延潮乃当今状元,又是本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人,他若下诏狱,众读书人定会追问何事?你打算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 天子道:“林延潮的奏章,儿臣决定留中,不下发内阁。如此内阁就不能保他,再以楚党名义将他关押,如此就没有朝臣敢非议,惹母后不快了。” 见天子如此处置,等于给太后拉了一块遮羞布。 若因林延潮上疏之事,而处置林延潮,那么等于给林延潮以海瑞的清名,还会把太后挪动军费,费五百九十万两给潞王大婚之事,宣扬得天下皆知。而且内阁迫于众朝臣的压力,为了不背负骂名,就会出面保林延潮,就如同当年徐阶在嘉靖皇帝面前死保海瑞一般。 当然这也是明朝一直以来惯例,徐阶之后,内阁大臣都会出面保向天子死谏的大臣,甚至连弹劾自己的大臣,天子降怒时,内阁也要假惺惺地在天子面前求情。 当年张居正的门生刘台弹劾张居正,张居正也不得不违心地在天子面前替刘台开脱。眼下皇帝将奏章留中,等于将此事放在一边,命锦衣卫拿林延潮,也是绕开了内阁,不给阁臣出面死保的理由。 太后对天子避重就轻的处理甚是满意,说明天子心底还是与她站在一起的。 太后道:“皇儿甚有长进,哀家真是欣慰。此事不可大张旗鼓而为,你下令文书房的人封口,不可让这封奏疏传扬出去,对外就说林延潮乃是楚党余孽,故而才下诏狱。” 天子露出为难之色道:“母后要封口,恐怕是难了,林延潮奏疏不仅从文书房这边,还连通政司那也一并投递。人多耳杂,恐怕早就泄露出去了。” 太后拍案道:“那就连通政司的官员一并封口。谁敢说一字,哀家要他全家跟着一起哭!” 李太后自以为可以命宫城内外封锁所有消息。 却不知这时。 燕京时报已是登了林延潮奏疏的全文,散至大街小巷,京城里每个读书人的手中。 这是燕京时报的最后一刊,也是令它名动天下的一刊! 林延潮上谏的奏章疏名《谏二事疏》,但后面传之天下读书人口中,因奏疏里开头一句的‘天下为公’,都将此疏另称为《天下为公疏》。 在读书人的心中,林延潮的《天下为公疏》与海瑞谏嘉靖皇帝的《治安疏》并称瑜亮。 ps:看见评论有书友说三个月没发工资,还要给本书打赏,我实在过意不去。打赏,月票大家力所能及就支持一下,至于手头拮据的兄弟,还是保障自己生活为主,能正版订阅就行。 最后拜谢大家对本书支持! 七百四十五章 报社被封 燕京时报的报社里,七八名士子踏上楼梯,走到屋里。 但见屋里光线昏暗,各样的稿件堆叠着,郭正域合衣伏在案上,他已是有三日两夜没有睡了。 但见郭正域听到脚步声,却从案上抬头,见了来人立即就问道:“如何报纸都发出去了吗?” 几名士子一并答道:“郭主编,这最后三百份报纸已是送出去了。” 郭正域松了口气道:“终于都送出去了,郭某也算完成林先生交代之事,总算没有辜负他这番冒死上谏的苦心了。” 来人也都是林延潮的门生,他们忐忑地问道:“郭主编,那么先生会因此事而被陛下降罪吗?” 郭正域正色道:“怎么可能,当今天子虽是年少,但却是英明圣睿之君,眼下些许过错,只是因顾念孝悌而为。先生这一上书,天子必能幡然醒悟,不会降罪于先生的,百官也不会视若无睹的。” 郭正域虽是这么说,但胸中却没有丝毫底气心想,先生让我不可因此事,再牵连他人,眼下我可不能将他们都拉进此事。 见几名士子都垂下头来,郭正域道:“今日之事已了,你们都先回到家里去,三日后若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再回到报社里。此间无论报社出了任何事,你们都不要回来。” 几名士子都急道:“主编,这怎么可以了?” 郭正域正色道:“就是如此,你们本就与此事无关,立即给我走,否则休怪我与你们绝交!” 郭正域声色严厉,众士子们不敢再说,只能道:“郭主编我们造办就是,请你千万保重。” 几名士子都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别时,几个心肠软一些的士子举袖试泪。 郭正域长出了一口气,将报社里所有人的都驱出。甚至连厨役,打扫之人,也是赶走。 原先热闹的报社中,只余下郭正域一人。 郭正域上下巡视了一遍,再三检查,将报社每一间屋子的门都锁好。郭正域心想这或许是自己在报社最后一日了,想着无数付出的心血,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在这里为天下之事声张而奋笔疾书,这样的日子,真是令人铭记一辈子。 这时听得报社外,传来马嘶喧闹之声。 “封顺天府尹之命,抓拿朝廷钦犯,但凡报社之内所有人一律缉拿!” 不久报社的大门即被撞开,手持铁尺,铁牌,捆锁的官差,冲进了报社。 但见报社之中,空无一人,不,还有郭正域一人坐在大堂正中的木椅上。 一堆如狼似虎的官差闯入报社后,正待拿人,却见郭正域容色平静,丝毫没有慌乱之色。 唯首的捕头喝道:“先给我拿下此人,其余人搜!” 众官差一并轰然领命,几名官差拿着铁尺,捆锁上前,正要将郭正域拿下。 却见郭正域起身喝道:“谁敢!” 官差们都是吓了一跳,捕头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敢猖狂!” 郭正域道:“吾乃堂堂孝廉,谁敢动刑。” 众官差们都是微一迟疑。 捕头却道,孝廉亦如何,拿下! 当下郭正域被五花大绑捆起,官差们搜索全屋上下,却发现空无一人。 捕头向郭正域问道:“其他人呢?” 郭正域仰天哈哈大笑,却是不答。 捕头知道碰上了硬骨头,当下道:“一会大刑之下,有你开口的,带走!” 说完官差将郭正域推出了大门。 此刻报社大门左右,早有不少读书人与百姓聚集。 报社与学功堂间隔不远,顺天府官差来报社拿人,早就惊动了不少林学弟子。 学功堂里一百多名林学弟子,见郭正域被抓,纷纷涌上前去大呼道:“你们放开郭兄,他犯了何错?” “尔等怎可无故抓人。” 官差人手不够,拦不住这些读书人,眼见对方冲来解救郭正域。捕头忍不住了上前道:“郭正域与燕京时报,造谣生事,非议朝政,诽谤太后与天子,眼下陛下命我们顺天府拿人,尔等不可放肆,否则一律以同犯论处。” 众林学弟子们都是年轻读书人,不少人正是一腔热血之时,纷纷道:“若是郭兄有罪,那么我们与他同罪就是。” 京城里的读书人背景多不简单,不是生员就是监生,要么就是家里有人。 捕头不敢来乱,心底也是吐糟,这抓拿读书人的事,交给锦衣卫,东厂都行,怎么偏偏轮到了他们顺天府。 顺天府在京城里,真是谁也惹不起啊。 不过话说回来,锦衣卫,东厂多只抓拿朝廷大臣,至于抓拿报社的事,他们看不上。但谁会料到这个报社的主编,竟是一名举人。 是举人不说,还有这么多读书人支持。 正待捕头为难时,郭正域却焦急地道:“诸位同学不必如此。” 林学众弟子们听郭正域这么说,都是停下手来。 郭正域生怕他们也牵连进来,于是大声道:“诸位同学,林先生他为国家社稷,为天下百姓请命,向天子死谏,我郭某附于其后而已。” “天日昭昭,国法如山,天子岂会容颠倒是非黑白,必将还天下一个公道,若是你们生事,则是将光明正大之事,变得名不正,言不顺,此无疑将我与林先生皆陷于不义之地。” “若是你们不饶,郭某唯有以死明志。” 听郭正域这么说,众弟子们都是退开,皆道:“郭兄,我们听你的就是。” 郭正域见众人退开,对四面作揖道:“各位同学,千秋功过自有人来评述,今日之事,逃不开史家手中一尺之笔。若今日郭某正因此而有所不测,那么亦是死得其所,不必为我不平。郭某向诸位同学告别。” 众弟子们,以及围观的百姓闻郭正域之言,无不动容。 郭正域点了点头,向捕头道:“好了,请将我押至顺天府衙吧。” 捕头知今日算是抱了一块烫手山芋在手,于是硬着头皮将郭正域送至顺天府。并令官差将燕京时报的报社查封,门上贴上封条。 但林学众弟子们却是不肯散去,郭正域一路走,他们一路送。不少弟子们待送至顺天府,见郭正域被押入官衙后,忍不住放声大哭。 七百四十六章 慷慨陈词 禀府尊,这是京中千余读书人联名为郭正域求情的请愿书。 放下,放下。 禀府尊,武清伯府派人催促将郭正域之事,早日定案,以免民间谣传四起。 知道了,就说本府公务缠身,你先替我送一送。 顺天府府尹徐敏行是焦头烂额。 他身边的两位刑名师爷,也是久经案牍的老师爷了,但对于这等情况也是一筹莫展。 其中高个的师爷道:“东翁此事要慎重啊,这一次抓郭正域虽说不知是否太后老人家的意思,但武清伯那是不好糊弄的,他后面也是站着太后啊。” 矮个的师爷则是道:“东翁,学生那边也是不可不慎。眼下林三元的天下为公疏,弄得京城里是沸沸扬扬, 哪个老百姓,哪个老百姓不晓。虽说现在还没有一个大臣,敢在朝堂上声张此事,那也只是顾忌着太后和皇上的颜面。” “但这满朝的清流可都是盯着此事呢。此案若是老爷你偏向武清伯那边,那么一个攀附权贵的骂名是跑不掉的。” 徐敏行捏着颚下的三尺长须,沉吟道:“你们是认为,朝堂以及民间,会拿本府处置郭正域之事,来当作朝廷如何处置林三元这《天下为公疏》的风向。” “不错,东翁,此事实在关键。他们是要东翁替朝廷拿出一个交代来啊。” 徐敏行叹道:“这是要本府背黑锅啊。此案偏向太后,就会背骂名,偏向那些清流,本官这顺天府府尹也就当到头了。” 两位师爷无奈道:“不错,东翁所虑甚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必须有所取舍才行。” 徐敏行负手来至案前吟道:“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此本府平生之志矣。” “可惜自任府尹来,治下的内官,勋戚,外戚,大臣,读书人本府是一个也得罪不起,这位子我是坐如针毡啊。早知当日就不该听武清伯的话,去查封报社,将事揽在了自己身上。” 沉默许久,徐敏行终于决然道:“传话下去,本府明日问案。” 高个的师爷问道:“东翁,可是有了主意?” 徐敏行面无表情地道:“唯有‘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应之。” 次日顺天府升堂问案。 衙门一问案,月台上就挤满了人,除了林延潮的门生,还有不少立场持中的读书人,官员,他们都是来旁观的。 至于武清伯这边,也遣了几十个市井流氓,装作老百姓的样子进入衙门旁听。 这些市井流氓一进衙门就粗暴地推搡学生们,寻事挑衅。 学生们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顿时吃亏。 陶望龄,徐火勃都是学生里为首的人物。 当下陶望龄对人吩咐道:“我们稍安勿躁,先尽量忍让,若是与这些人冲突,被赶出府衙,那么就中了他们的奸计了。” 听了陶望龄的话,众学生们都只能忍住气。 就在这时升堂了。 衙役们柱着水火棍,高喊堂威。 郭正域戴着手镣脚镣被押上大堂。 众学生们见了都是一并情绪激动地大呼道:“郭兄,郭兄!” 郭正域闻声转过头来,举起镣铐对着众学生们拱手。 众人见他容色憔悴,却没有遭过刑,显然顾及到他的举人身份,官府也不敢动用私刑。 这时市井流氓起哄道:“嚷什么嚷?哭丧呢。” 学生们正是群情激愤,忍不住骂道:“你们这群无赖说谁?” “无赖说谁?” “说你。”一名士子忍不住道。 “哈哈,中计了,果真读书人多草包。”群流氓们纷纷大笑。 公案后的徐敏行一拍惊堂木喝道:“堂外再敢喧哗,一律鞭十,逐出堂去。” 徐敏行这一句话,众人这才止住了。 徐敏行翻开卷宗,对郭正域道:“堂下人犯听着,本月初三,你在燕京时报上所登,由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所撰的《谏二事疏》,此文你是从何处得来?” 郭正域毫不犹豫地道:“林中允递此疏前,曾给我过目。” 徐敏行没料到郭正域答得如此干脆问道:“你又非朝廷官员,林中允为何拿此奏疏给你过目?” 郭正域欲开口说话,这时堂下的流氓地痞们连连怪叫,来试图打岔。郭正域不为所动,道:“敢问府尊大人,朝廷律令有哪一条有言,奏章上呈前不许给旁人过目吗?” 徐敏行一拍惊堂木喝道:“是本府问你的话,不是你问本府,如实说林中允为何将此奏疏给你过目?” 郭正域道:“府尊大人真要问,在下唯有说,在下乃是林中允的门生,学生看老师的奏章有何不妥?” “那林中允有无授意你,将此奏章看后登之在燕京时报上?昭告京城百姓?”徐敏行凑上前问道。若是郭正域答有,那么他就可以罗织罪名,给林延潮,郭正域定一个造谣生事,非议朝政,诽谤天子太后的罪名。 郭正域冷笑道:“老师并无此言。这奏章上通政司后,通政司发六科廊传抄,文武百官皆可过目。本报以往刊登无数官员奏章,皆不见府尊大人过问。为何初三刊登林中允的奏章,知府大人反要罪我非议朝政,诽谤天子太后之罪!此理从何来?” 说得好! 陶望龄,徐火勃等林延潮的门生是一并鼓掌叫好,甚至连持中的读书人,旁听的官员,胥吏在心底也不由为郭正域喝彩。 徐敏行被郭正域问得词穷。 这时郭正域却仍不放过,正色道:“至于造谣生事?敢问府台大人,这天下为公疏里,哪一句是谣言?” “朝廷是否为潞王大婚之事费银五百九十万两?朝廷是否挪用九边军费九十万两?朝廷是否犹嫌不足,命户部追加几十万两采买金珠?” “黄河决堤,下游上百万老百姓衣食无着,无家可归。户部拿不出一文钱来赈灾。而朝廷呢?却在忙着抄家,想着籍没冯保,张居正旧党的家财,以支璐王大婚之用!” 郭正域越说越是慷慨激昂,对徐敏行道: “满朝大臣于此事心知肚明,却不敢说一字,唯独我的老师,不惜身家性命冒死上谏,但结果呢?却落得入诏狱的下场。” “朝廷不思拨乱反正,却在迫害忠良,而知府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辨忠除奸,反在堂上唆使我郭某人,加罪名于忠臣,这天理何在?你为官几十年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七百四十七章 千古奇冤 郭正域的话,句句如刀,字字似斧,凿击在公堂上每个人的心底。 一旁持笔记录的文书,边写边是落泪。 堂下堂上不少人都是双目怒瞪,意不能平。 大家在心底问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诸公一个个都是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 朝廷费五百九十万给潞王大婚,没人奇怪,挪用军费私馈潞王,他们不说,河南大灾百万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不问。 他们是真看不明白了? 唯有林延潮发声直书此事,上奏朝廷,但落得下诏狱,这是为什么? 这是朝廷不公啊! “恳请府台大人主持公道!” “恳请府台大人为林中允申冤!” 四下学生们纷纷高呼, 中间夹杂着地痞流氓的怪叫。 众人心想郭正域如此一番慷慨激昂之词,或许能将徐敏行打动。 一高一矮两位刑名师爷,目视徐敏行,示意他不可再放任郭正域如此说下去。徐敏行点点了头,当下道:“不见棺材不掉泪,真以为你身为孝廉,就可肆无忌惮吗?” 说完徐敏行拿着一公函道:“这是朝廷革除你举人功名的公文,本府本欲定案后,再行褫衿予以定罪,但你如此冥顽不灵,本府也唯有不留情面了。” “方才你咆哮公堂,甚至辱骂本府,照律例辱骂父母官,当予以重罪。但眼下本府法外施恩,可饶你一次。你告诉本府,是不是林中允指使你,将奏章之事登在燕京时报上,意胁迫众意,以要挟朝廷?” “若是继续欺瞒,二罪并罚!” 徐敏行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骂他卑鄙。 他本可先剥夺郭正域功名再行问案,如此郭正域未必敢在公堂上怒斥徐敏行。 但徐敏行先让郭正域骂,之后再夺去他的功名,如此就算用刑杖责时,也可说是郭正域藐视公堂,而免除了用刑逼供的骂名。 自古以来,能在京兆尹的位子上坐稳的,不敢说是能臣,但都是这等面厚心黑的官僚。 众人心底都是为郭正域捏了一把汗。 徐敏行无耻也就算了,最令人心寒的是朝廷。 生员犯错,禀告提学官,提学官革除生员功名后,地方衙门就可处置。 但举人的功名就相当于官身,是在吏部注籍的。朝廷未在证据确凿下,就夺取了郭正域的功名。徐敏行之所以敢背负骂名,要将此案办成铁案,就是因为背后朝廷在给他撑腰。 郭正域是绝难幸免,只是在于他愿不愿意供出林延潮,以少吃苦头。 “林先生他三元及第,堂堂状元,当今翰林,尚且不惜此身,我区区举人功名,又有什么可惜呢?” 徐敏行道:“功名尚在其次,皮肉之苦倒是真的,你犯不着用血肉之躯硬抗。” 郭正域惨然一笑道:“汉时董宣为洛阳令,湖阳公主之苍头杀人,董宣杀之。公主禀光武帝,光武帝命董宣与公主叩头赔罪。董宣不从,天子强使顿之,董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光武帝赞董宣为强项令。” “而府台大人你以今日之事扪心自问,你之脊梁比董宣如何?” 徐敏行大怒, 将令签掷于地上喝道:“给本府打!” 门外悲呼一片,但徐敏行却不为所动。 而公堂上,两名魁梧的衙役抡起水火棍,一下一下地打在郭正域身上,顿时血肉横飞。 学生们有数人大骂狗官,却被衙役或地痞拿下,一个个被拖去公堂外,然后挥鞭抽打。 “停!” 徐敏行示意衙役停手,他凑近一看但见郭正域已是奄奄一息,对文书道:“让他画押认罪。” “是,”文书含泪拿起文书走至浑身是血的郭正域身旁,用二人可闻的声音道,“郭先生,上面的意思,要将此办成铁案,你招与不招都是一样,还是少吃些皮肉之苦。” 郭正域此刻双腿已断,趴在地上,口中含血已是说不出话来。文书见此将笔递了过去。 徐敏行也劝道:“你签了此书,再道出汤显祖,屈横江,卢万嘉三人的下落,本府就饶了你。” 那知郭正域接过笔来,然后掷笔在地,笔上饱蘸的墨汁撒了一地。 然后郭正域使尽全身力气,沾血用手指,一下一下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冤! 写完郭正域晕转过去。 真是千古奇冤! 堂下士子见之大恸,痛哭之声四起! 见此徐敏行面露迟疑之色,两位师爷向他直摇头,示意不可放过。 徐敏行只能言道:“来人,泼醒再……再打!” “慢着!” 这时但见一人推开衙役,大步走进衙署大声道:“我乃郭正域同犯,愿与他同罪!” 徐敏行讶道:“你是何人?” 对方昂然道:“在下绍兴府举人陶望龄,燕京时报,我负责校对。” 徐敏行冷笑道:“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徐敏行正待说话,一旁师爷道:“东翁,此人乃南京礼部尚书陶承学之三子,榜眼陶大临的侄儿,还请三思啊!” 徐敏行一愕,这时又是一名读书人入内道:“在下举人赵蒙乾,前几日读燕京时报,不明就里,印一百份传抄,造谣太后天子之事,也请大人将我拿下!” 徐火勃将泪水一摸道:“我也有罪,我乃林中允弟子,与陶兄,郭兄都是同窗,你也将我拿下、请府台大人,将我与郭兄一并打死吧!” 这数人一带头,身后林学弟子们,以及义愤填膺的读书人们纷纷道:“我等也是同犯,请府台大人也将我们拿下!” “是啊,若府台大人不将我们拿下,今日之事,我们会宣扬至京里,让他们知道你的骨头有多软!” 徐敏行未料到将郭正域打服,反而激起了众怒,不由浑身发颤,拍案道:“反了,反了!你们是要造反吗?” 但这时学生们已是不顾了,与阻拦的衙役们推搡起来。 徐敏行正要下令衙役拿下,这时一旁师爷连忙拉住道:“东翁不可啊,你忘了前刑部主事洪鸣起吗?他就是下令镇压这帮林学的书生,这才将事闹大,丢的乌纱帽啊。” 徐敏行闻言无奈,只得跺足转入后堂。 而没有徐敏行的话,衙役不敢对这些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动手。 之后数百名愤怒读书人将大半个顺天府衙――砸了! 七百四十八章 分歧 京城下了一场大雨。 须弥座上的螭龙,喷吐雨水。 雨下得很大,令宫殿远远近近都蒙了一股雾气。 慈宁宫里。 宫女放下了垂珠帘,太后与天子二人沉默了许久,殿内只闻暴雨倾泻之声。 太后卧在塌上,天子则是跪在塌旁。 跪而白事,立而侍食,此乃天子家法。 天子登基十年,母子二人说话似君臣。太后叮嘱皇帝听着,天子倒是羡慕璐王,自己弟弟倒是在太后那得了一抹天家少有的亲情。 太后闭着眼剥了一会念珠,忽问道:“听说这一次读书人砸了顺天府衙门?” 太后的话带着寒意。 天子立即答道:“母后,朕已命刑部查办此事,锦衣卫,东厂协办,但凡闹事的读书人,抓住后,一律开革功名。” 太后悠悠地道:“开革功名,就能堵住读书人的口吗?这些读书人自负天命, 哀家听说什么牝鸡司晨。” 天子惶恐道:“母后,儿臣……儿臣,让母后负此之名,罪该万死。” 太后温言道:“是那些读书人说的,又不是你说的。我们母子俩是一条心,一条命,离间我们母子之情的读书人,才是罪该万死。” 顿了顿太后道:“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林延潮的奏章,已传遍天下,你看当怎么办?” 天子琢磨了一阵道:“儿臣以为,此无稽之谈。咱们不必理他,谣言自解,若是真澄清此事,天下人反而以为是真的。” “民间议论,哀家岂会放在心上。哀家气不过是,有人挑动舆论,欲对抗天家。” 天子继续劝道:“母后,无知小臣狂戆轻率,不值得母后动怒。他也没有挑动舆论,只是迂直些罢了。” 太后道:“若林延潮,真是忠实的人,出自己见,也就算了。但哀家越发认定,背后有人主使。你可察觉朝堂弹劾楚党的奏章少了,前半个月还有一日数封呢,眼下数日一封都没有。他借着黄河大水一事作文章,是在兴风作浪,是要混水摸鱼。借攻讦哀家之事,欲转移视听,实要保楚党。” “故而哀家以为,林延潮就是楚党余孽,背后有人主使他上谏!皇儿,清算楚党之事不可停。” 天子问道:“母后是要以清算楚党,来压下物议?” 天子知道太后的打算,但凡任何攻讦潞王大婚用度的官员,都可以扣上张居正余党的罪名,然后予以治罪。用这个办法来堵住天下人的嘴巴。 太后点点头道:“不错,以皇儿之见呢?” 天子道:“母后言清算楚党,儿臣以为可以双管齐下。可否将潞王大婚之费减一些。先把挪用了边费九十万两,还回户部。等平息朝野之议后再清算楚党,如此名正言顺。” 太后闻言脸色一下阴沉下来。 天子看着太后脸色,小心地道:“或许不动这笔钱。张鲸报朕,冯保的家中,籍没得黄金白银就有百万两之多。儿臣拿冯保的钱,补这亏空,就说是母后的圣德。” “皇儿这么做不是向朝臣们承认是哀家错了。当初五百万两之数,是张居正许诺给哀家的,否则哀家凭什么支持他实行新政,变法强国。好了,现在张居正不在了,这帮文官们就想赖账了,好人他们当,坏人哀家来当。这凭什么?明摆着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说着李太后说着流下泪来。 天子请罪道:“母后,是儿臣的不是。儿臣也不是要母后将五百万两拿回去,这本是潞王的,不能动。只是眼下九边累及欠饷多年,这年节快到了,将士们都盼着这笔钱。” “这九十万两从冯保那出,其余一两银子都不动。” 太后气道:“冯保贪墨来的钱,还不是从哀家这狐假虎威来的。不说冯保,还有张居正,曾省吾他们借辽王府案,修建潞王府邸,贪墨了哀家多少银子。他们既不让哀家好过,那么哀家也不让他好过。” “你传旨下去,抄张居正的家,所籍一律充之用潞王大婚之用。哀家看看这些朝臣,哪个还敢再提此事!” 天子道:“是,母后。” “还有一事。林延潮要杀!” 太后话音一落,这时天际电闪雷鸣。 天子恰在此事闻言失色,不由瘫坐在地。 太后皱眉道:“怎么电闪雷鸣, 也叫你怕到这个地步。” 天子擦汗道:“母后忘了,儿臣自小一贯怕雷声。” 太后笑着道:“你这么大了,还是如此。一会哀家命人给你端碗安神汤。不过……不过林延潮还是要杀,以此警告那些读书人,平天下之议。” 天子默然了一阵,然后道:“禀母后,这林延潮既沽名,母后若重处之,反成其名。损母后圣德,不如宽容不计。母后明并日月,量同天地,何必与小臣计较。” 太后道:“这是你皇帝当说的话,我妇道人家可咽不下这口气。” 天子道:“母后,本朝不杀向天子直谏的大臣,当年世宗爷爷再气,但也没有杀海瑞,朕又怎可杀林延潮。” 太后寒笑道:“林延潮与海瑞都乃沽名卖直之辈!哀家曾有言在先,此子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乃小人之桀雄。今日之事,足见哀家之眼光。他之上谏,置天家的威严,哀家的颜面于何地?此人若不杀,其他大臣人人效仿怎办?” “为人君者,不可失君威,你若不杀他,将来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林延潮。” 天子急道:“母后,可是……可是,这林延潮杀不得啊,况且若真要为之,朕必背负天下骂名,将来也逃不过史家之笔。” 太后叹了口气道:“你这痴儿就是心慈手软。你不明正典刑也可以,那就假意释之,再派锦衣卫暗中杀了。你既要圣君之名,哀家可让潞王将挪用九十万两军费还给户部。但林延潮不可活,否则帝王之威何在?你如何坐稳这皇位?” 天子左思右想,想起与林延潮,想起他的自陈表,想起他宁矫旨,也要在张居正面前保下士子等种种之事。 天子最后抬起头道:“母后,若为了坐稳这皇位而杀忠臣,儿臣与当年杀岳武穆的宋高宗有何不同,儿臣宁可不要这君位,也不作这昏庸之君!” 太后闻言震怒道:“哀家,也不是秦桧!皇儿以为林延潮真是忠臣?哀家说了多少次,他此番上谏,背后必有人指使。皇儿怎可如此庸懦,真令哀家太失望。” 天子也起了性子,向太后道:“母后,林延潮或有人主使,但若是万一,万一林延潮真是忠臣呢?那么儿臣不就成了宋高宗?林延潮大胆妄为不假,但儿臣知道他与张居正素来不睦,绝非楚党。” 太后道:“素来不睦?那你错了,哀家这里有一封奏章,皇儿读过没有?” 天子见了,不由惊讶道:“这奏章,朕已是留中了,母后从何得来?” 太后道:“你不用管哀家从何得来,你看奏章所言,当初殿试,张居正本可保张懋修中状元,最后却为何不坚持?可见二人早已暗通曲款,这是其一。” “陛下大婚后,张居正上表假意辞相,当时群论汹汹,为何在府邸见了林延潮后,却又重新出山。可见林延潮当时劝说张居正出山,为己谋幸进之道,这是其二。” “林延潮的山长林垠,当初因封禁书院而死,这是张居正下的诏令,还有林延潮的业师林烃因不满张居正,愤而辞官。但林延潮仕官后,却没有与张居正划清界限,此乃尊师道?这是其三。” “当年内阁票拟泄密,林延潮为锦衣卫查之,最后却不了了之,疑似乃冯保授意,这是其四。”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张居正欲致仕,为何他人不托,唯独托林延潮向陛下你请辞。可见张居正包藏祸心,欲林延潮承其政柄。林延潮若有朝一日入阁,行宰执之事,他日必为张居正第二。这是其五。” 天子早听张鲸禀告过,武清侯这几日一直在收罗林延潮的证据,意图致他于死地。 这奏章递至天子面前时,天子也是将信将疑,他之所以留中,是担心若让内阁就此拟旨,林延潮就完了。 天子不愿就此贸然下定结论,但太后不知如何竟神通广大地将这封奏章找了出来。 面对太后质询,天子一直默然不语。 太后叹了一句道:“若是皇儿你真不杀他,也要从重惩处,将他发配至边远烟瘴之地,遇赦不赦,生不能还乡。” 天子嘴角一动,然后只能双手捧过奏章道:“那儿臣拿此奏章至内阁票拟好了。” 太后欣然道:“这就对了。” 天子走出慈宁宫,看着面前遮断天幕的暴雨,驻足不语。 周围的内侍们知天子心情不佳,不敢说话。 最后还是高淮给天子披衣道:“万岁爷,外头风凉,还是早点回宫歇息吧。” 天子摇了摇头对高淮道:“林延潮以为以他一命冒死上谏,就能拨动天下,实太天真了。时局是如何,还是如何,他改变不了什么,反把自己搭了进去。或许是朕想多了,林延潮真是楚党呢?” 高淮闻言忍住眼泪,仍是道:“万岁爷,还是先回宫吧。” ps:兄弟姐妹们端午节快乐,大家边吃粽子,边看主角如何逆转!伏笔这里都写完,大家有看出来的没? 七百四十九章 乃左中允林延潮 文渊阁值房。 申九推门向申时行行礼后道:“阁老,这是四川道御史曾向宗弹劾宗海的奏章,首辅请阁老阅处。” 申时行盯着奏章,没有伸手却接,而是抚须沉吟道:“此奏章一贯由张蒲州主拟。他交给我何意?” 申九道:“张蒲州交代,林中允为阁老的门生,此疏当由阁老来主拟。无论阁老如何票拟,他都答允。” 申时行闻言,这才接过奏章过目。 申九在旁试探地问道:“是否以避嫌为由,将此疏奉还张蒲州。”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这不成了相互推诿?何况他说了,以老夫之意马首是瞻。” 说完申时行起身,踌躇道:“老夫记得这封奏章上了数日,当时上意是留中。但今日又下奏章于内阁票拟是何意?” 申时行随即释然道:“想来是太后向陛下施压,陛下这才发奏章至阁票拟。否则按常理,也是北镇抚司审问延潮后,陛下再予定罪。陛下欲在太后力保延潮,可知这君臣之恩非浅啊。” “奈何太后欲置宗海于死地,阁老,能否救他一命?”申九建言道。 申时行反问:“近来士林舆情如何?” 申九苦笑道:“还是那般,士子和百姓们都骂成一片,以天下而肥一王,甚至还要杀冒死进谏的大臣,说句不当说的,天家此举实令官员士子们心寒。。” “就连科道言官,原本一日三疏的攻讦楚党,现在都消停了。这几日在张蒲州那逼宫,问他身为宰执为何却一言不发,不向天子保下死谏的大臣。 ” 申时行心想,言官们之前窥探圣意,清算楚党时十分卖力。以后甚至攻讦起内阁,劈头盖脸地骂张四维,逼迫张四维不得不上书辞相。 现在遇到这样大事,言官又要张四维,来顶太后与天子的怒火。” 申九叹道:“言官能成什么事?清算张江陵,他们闻风落石。现在民怨沸腾,要他们为民请命却一个个推脱道,吾并非是顾忌身家性命,只是不愿迫陛下于孝悌,国事两难之间。瞧瞧他们多会说话。” “还有人说,这潞王,太后都是天子家人,所谓疏不间亲,若外臣贸然干涉,反而会动则见尤,欲益而损。” 申时行早知如此地道:“言官向来闻风而动,没有风,要指望他们如实陈情,难!” 申九道:“阁老,于可远倒是不怕死,他已联合了几位大臣要上书直谏。于可远与我道,他知此举与宗海一般,凶多吉少,但却不可不为。” 申时行拂袖道:“糊涂,此以卵击石矣。如此反更坐实了,延潮他挑动天下舆论对抗天子,太后,裹挟民心,士心胁迫圣意的罪名。” 申九闻言急道:“阁老,你说可远此举没有用吗?” 申时行道:“言官们有句话说得对,动则见尤,欲益而损。天子未必赞同太后所为,却也疑心楚党在借攻讦太后事上,在作文章求自保。于慎行上书反而令陛下生疑。” 申九气道:“可是宗海他分明就不是楚党啊!阁老此事你我最清楚了。” 申时行斥道:“你我清楚有什么?我们说宗海不是楚党,陛下就不信了?我等越分辩,陛下疑心越重。” 申九垂头道:“宗海他为民请命落得这个下场。阁老你想想办法,现在不仅宗海,连于可远也要搭进去,他也是阁老你向陛下举荐的,再不然劝他停手。” 申时行叹道:“我早已无力回天,延潮我之前劝不动,于慎行也不会听我的话。” “我虽身为宰相,但此刻除了忍耐二字,别无他法。你可知,陛下已命下令张鲸,张诚,还有刑部右侍郎丘,率锦衣卫抄没张江陵京中家宅。” 申九惊道:“陛下这连最后的情面也不顾了。” 而这时林延潮羁押诏狱已有十几日了。 诏狱三木的厉害,朝臣们是闻风丧胆的。 京中甚至有人传闻林延潮已在刑讯之下,命丧北镇抚司的天牢了。 现在这北镇抚司天牢中。 林延潮穿着一席青衫,好整以暇地坐在席上。在他的面前锦衣卫的校尉,力士,牢头等十几人,相对恭敬正坐。 林延潮持卷在手笑道:“尔等既拜入我的门下,听我讲事功之学,本也没什么。但我乃阶下囚,你们皆是我的官长。这令我如何言师道,此实在是为难。” 几名锦衣卫闻言道:“先生乃帝王之师,若非困于此处,我等平日也无法一睹尊颜。我等素来亲近儒学,知先生非世儒,所言皆致力经世致用,故而请先生收留我们。” 还有一名锦衣卫笑着道:“是啊,若能得先生教诲,以后拷问那些官员,我等也明白他们心思,办事也是顺手许多。” 众人都是哄笑。 林延潮笑道:“也好,你们既是要这么学,我就讲些大家都明白的,吾学有经史二门。先与你们说经。” “各位可读过春秋,尚书?” 众锦衣卫们都是摇头。 “论语,大学?” 众锦衣卫也多是摇头。 林延潮释卷道:“其实经义不讲也罢,我儒家十三经,旨在‘仁义’二字而已,弄明白这一点,十三经大可不读。” 锦衣卫们不由问道:“十三经只讲仁义?” 林延潮道:“不错,数千万字不过在述‘仁义’之用而已。仁义非儒家一家之学,而是三代,周公之学,孔子得之,再将仁义二字,写在六艺之中。” 紫禁城的大殿上。 天子持三国志而读。 与袁绍战官渡,乘圣朝之威。得斩绍大将淳于琼等八人首,遂大破溃。绍与子谭轻身迸走。凡斩首七万馀级,辎重财物巨亿。 曹公收绍书中,得许下及军中人书,皆焚之。魏氏春秋曰:曹公云: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 读至这里,天子掩卷,他方才念得是魏书武帝纪一段。曹操破袁绍后,获得了自己部下以往与袁绍暗中往来的书信,然后曹操看也不看,一把火烧掉的事。 这时殿外禀告。 张诚,张鲸已是到了。 张诚,张鲸身后跟着好几名太监,他们搬来六个大木箱子。 张诚向天子禀告道:“陛下,张居正家里已是抄没,金银细软正在细点,这是朝中大臣与张居正往来之书信,拜帖,以及贽敬礼单。” 天子走至大木箱边,手抚箱子道:“张居正在世时,虽言正身不正,但有一句话说得对,大臣们的奏章不可信,要听其言观其行。这句话朕深以为然。” “你们将这箱子里所有在朝七品以上文官,特别是翰林御史给事官员的书信,以及贽敬礼单找出,朕要看看他们在朕的背后是什么嘴脸?朕不是曹操,没有那等宽广的心胸。” 张鲸,张诚二人对视一眼。 “何为仁?孔子曾言,仁者,爱人。理学解为爱人,爱他人。吾解为爱己爱人。其实己与他,合起以来也是一个人字。”林延潮侃侃言道,他讲得并非大道理,每个锦衣卫都能听懂。 “三千年以降,诸经云云,实离不开一个仁。微言大义渗透在圣贤书,为读书人几千年来传承。仁字已渗入百姓平日日用。因一仁字,己与双亲,族亲,乡里,家国天下,具是一体。” “譬如尔等为孩儿时,父母常道,吾如此为你操劳,还不是为了你。其实谬矣,可与父母说,他们如此操心,实只为了自己罢了。” 众锦衣卫听了都是大笑。 “父母之爱是为仁,因为爱子女即是爱自己。同而论之,我们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百姓们为何忧国忧君,非吾等好事,因为这家国天下与百姓是为一体,爱国家也是爱自己,这也是一个仁字。所以古人才道,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听到这里,众锦衣卫们都是恍然。 大殿中,几名太监从箱子里取信给天子念,官员为何向张居正致信,奉上多少多少贽敬,一一道来。 其中有不少平日道貌岸然,以清廉自许的大臣,或是这一次攻讦张居正最得力的官员。 在信中句句是极尽献媚之词,其中甚至有这样的话。嘉靖初年,上帝南顾荆土,将产异人,以相君寄之封君。或称,相君为众父,封君为众父父,众父父者,苍苍是也。 天子脸上连连冷笑。 足足念了一个时辰后,天子仰头望着殿顶道:“满朝臣工有负朕心,有负朕心。” 张鲸报道:“陛下,张居正抄家已是清点出了。” 天子冷笑问道:“几何?” 张鲸道:“抄没黄金两千四百两、白银一万七千七百两、金器三千七百一十两、金首饰九百两、银器五千两百两、银首饰一万两,另有玉带16条。一并折银约为二十余万。” 天子转过身,双手纠住张鲸衣领,咬牙切齿问:“尔等不是说,张居正家里最少有两百万两吗?” 张鲸吓得直哆嗦。 张诚则是跪下磕头道:“陛下,奴才可是从没有这么说过,那都是大臣杨四知他们说的。” 天子又看向张诚,目中透出厉色。 张诚额上冒汗道:“陛下张府已是翻了底朝天了,刑部侍郎丘可以为奴才作证。奴才实没有贪一两银子。臣揣测,除非是张府,提前将钱财都私藏起来,否则就这么多了。” 天子闻言身子一晃,喃喃地道:“当年严嵩抄家,抄了两百多万两。堪称贤相的徐阶,在家指使子侄侵占民田十几万亩,就连冯保也侵吞了两百多万两。” “张居正他当了十年宰相,就二十万两的身家。朕不信!朕不信!” 说完,天子颓然坐在龙椅上。 林延潮讲完了仁字,又对锦衣卫们道:“除了仁还有一个义。所谓义就是利,大义乃天下之利,小义乃个人之利,故舍小利而就大利是为义。” “昔日齐国权臣崔杼杀齐王,齐太史,在史书上崔杼弑其君。崔杼杀之,命其弟为史官。史官复言,崔杼弑其君。崔杼再杀,连杀三名太史后。崔杼问史官,汝三兄长都死了,汝惧否?史官答秉笔直书,乃份内之事,要杀就杀。” “齐太史四兄弟不怕死否?只因苟活偷生乃小义,职责所在乃大义,故义之所在,责无旁贷。似我等升斗小民,一食三餐难以温饱,就算舍小义,也难成大义。但为官仕君之人,为民请命,则是大义所在,故宁折不弯,宁死不回。” 林延潮说完,一旁在偏室监听的锦衣卫几名侦缉,怒而投笔道:“此人如此谨慎,说了一日的话,仍滴水不露。” 另一人道:“都半个月了,一句有用的话也问不出。吾为锦衣卫以来,也从未见过这等人。” 一名老侦缉冷笑道:“此子若非忠臣,就是大奸似忠!” 殿上天子对将张居正抄家之事,已露悔意。 张鲸道:“陛下保重龙体,张居正贪墨是不假,否则凭他的俸禄和赏赐,哪里有这二十万银子。而且朝臣们给他送的各种贽敬,都有案在册。” “这贪墨一万两是贪官,贪墨一百万两也是贪官啊。” “闭嘴!”天子起身怒踹张鲸,然后道:“是,尔等误朕。杨四知口口声声说张居正贪墨,但他任官以来,给张居正三节两礼一次不少,总计贿得一百两,这是他当御史一年的俸禄,这钱他哪里来的?” “朕还不能将杨四知削籍罢官,否则就是承认朕是错了。这些人都是奸臣,朕以后一个也不用。” 张鲸,张诚对视一眼,知皇帝也是气话,若真的一个也不用,那大明朝就是官场一空了。 半响后天子问道:“朕问你们,朝堂上可有不曾给张居正贽敬的官员?” 张诚道:“回禀陛下,有。” “何人?念出来!” “刑部尚书严清。” “严尚书乃朝之端人,刚正不阿,他不附张居正,朕丝毫也不意外,”天子闻言欣然,然后道,“严青天真不愧是朝堂柱石,拟旨特简严清为吏部尚书。” “还有没有他人?”天子询问。 张诚听了一旁太监的禀告后,却欲言又止。 “为何支吾?”天子皱眉道。。 “臣不敢说。” “是何人?竟令你不敢说,除了严卿家,朝堂上还有人敢不给张居正献殷勤的,莫非此人是太后吗?” 张诚跪下道“回陛下,乃左中允林延潮!” 殿上倏然鸦雀无声。 七百五十章 罪在朕躬 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殿中众太监们听着这个名字后,呼吸都是一凝。 这个名字这几日来搅动整个朝堂上下,引天子震怒,甚至圣慈太后也是几乎没有一夜安枕。 但在官员民间中是人人称赞他,为民请命,不计生死。 当然就有官员抹黑他是楚党余孽,上书攻讦太后,天子,乃转移视听,保住朝廷上的楚党。简而言之就是居心叵测的奸臣。 然后就是这样一个奸臣,在张居正过世前,举朝誉之下,持中守正,与张居正划清界限,甚至可以说交恶。 在张居正过世后,在举朝皆非之下,他却出面维护张居正的身后,力谏保大臣身后之事,为此甚至入诏狱。 这是何等行为? 君子之行。 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众人都有读过。里面司马迁自述,在李陵得宠时,他与李陵并无私交,然而待李陵被俘后,他是唯一一个在汉武帝面前为李陵辩护的大臣,纵因此判死刑亦要上谏。 还有海瑞在世宗皇帝在位时,呈治安疏大骂天子,但在世宗皇帝去世时,但呕饭大吐,痛哭不止。 公义是公义,私情是私情,为公而不谋私。 此刻在殿上念完林延潮的名字后,天子在脑海中,当场想到的就是司马迁,海瑞两个人。 从古至今,总有那些人,为国家,不计生死,为百姓,不计祸福。 “国有诤臣不亡国,”天子说完这一句,后突然大恸,于殿上捶胸道,“是朕冤枉了张太岳,是朕冤枉了林延潮,朕是昏君!朕乃昏君!” 听了天子的话,众太监们都是跪了一地。 平日天子一贯心高气傲,而今日竟是自承其过,这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 高淮则是悄悄抹泪,心道林中允你之忠节,陛下终于知道了。冤屈必然昭雪,板荡可识诚臣。 一旁张鲸却知此事有蹊跷,他任东厂督公刺探大臣情报,他所知林延潮虽非张居正一系,但与张居正绝非全无往来。 但是在天子面前,他却不会说。当然并非是因为张鲸是个忠直的太监,也并非是凭与林延潮交好就可以替他隐瞒。张鲸不说是因他收了林延潮一万两银子。 这个时候拿钱办事张鲸绝不会把自己所知的情报,告诉天子,反而会竭力隐瞒。因为揭了林延潮的底,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百言不如一默。 这时天子问道:“四川道御史曾向宗弹劾林延潮的奏章发给内阁了?” 张诚道:“已是发了,恐怕追不回来了。” 天子冷笑道:“朕可是上了这些朝臣的当了,一个杨四知,一个曾向宗都是奸臣,朕怎么就听信了他们的话?以后言官弹劾张太岳的奏章,朕不看了,都直接发内阁,让他们自己票拟。朝局也交给内阁操心吧。” 天子言语中满满的心灰意懒:“这皇帝爱谁坐谁坐, 这天下索性就让这班大臣们来管好了。” 张鲸,张诚等太监们跪下磕头道:“陛下,你乃天子,百姓福祉所在,你可不能不管天下苍生啊。” 天子负气道:“管了又如何?朝局上都是这等奸臣。朕已先负了张太岳,又再负了林延潮,将他们抄了家,下了诏狱。可朕今日才知道,他们都是为国谋事的忠臣,朕如此待他们,怕已令天下寒心。” “你们以为你们不说,朕就不知道,林延潮下诏狱后,多少官员百姓指着朕在骂,骂朕是昏君。他们说得没错,朕就是个昏君。后世史书必不会漏过记朕这一笔。” 张鲸道:“陛下不必难过,雷霆雨露具是君恩,既是知道真相,陛下补偿他们就好了。” “怎么补偿?赦免张居正,朝廷的勋戚不答允,赦免林延潮,太后也不答允。而之前抄家,下诏狱的命令,都是出自朕的旨意。” “你们要朕自食其言吗?如此百官臣工会如何看朕?指责朕昏庸,误信了杨四知,曾向宗的谗言,维护天家颜面而将忠臣下狱?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说来说去,这一切都是朕的过错,朕恨不得下罪己诏,以昭雪张太岳,林延潮的冤屈。可是朕不能啊。”天子边说边落泪,既是气自己被大臣欺骗,也是为冤枉了张居正,林延潮难过。 张鲸,张诚等太监也是陪着天子落泪,他们也明白天子苦衷。 天子哪里有亲自承认错误的。 抄了忠臣的家,以及将谏臣下诏狱,哪一个都会令天子陷入骂名。这令非常好面子,想在史书上做个与尧舜比肩的天子,以后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所以罪己诏不能下,既然如此,唯有将错就错了,现在也只有将此遮羞布扯起来。 “林延潮在诏狱如何?”天子向张鲸问道。 张鲸答道:“回陛下,你之前吩咐对林中允要以礼相待,故而奴才听了吩咐,令下面的人不得用刑。” 天子释然道:“此事办得好,他已是为国家将身家性命都献上了,你们不可为难他。” 张鲸得天子夸奖,十分高兴道:“奴才为陛下办差,这都是分内之事。据奴才所知,林中允虽在狱中,但对陛下一字怨言,也没有。反而与牢子们讲书授经,谈圣人教化,传永嘉之学。众人都对他都是心悦诚服,不少人还拜在他的门下。” 张鲸知道天子这一刻对林延潮满满愧歉,于是说这些话来缓解。 天子听了果真扫去方才颓然之色,拍腿道:“这是朕所知的林三元,嗯,荣辱不惊。昔日西伯拘而演周易,林延潮于诏狱讲事功,此圣贤所为也。” “张鲸你办得好,朕心甚慰。” 天子说完伸手拍了拍张鲸肩旁。张鲸见天子居然破天荒的一日夸奖了他两次,高兴得无以复加,心想自己与林延潮为政治盟友,看来还真是对了。 天子与张鲸说完话。 这时一名太监来到殿内与张诚说了几句。 张诚闻言脸色一变,立即来至阶下向天子禀告道:“陛下,登闻鼓院值鼓御史来报,林中允的夫人携子,于长安右门外击登闻鼓鸣冤!” ps:有书友问海瑞有没有给贽敬?答案当然是没有,张居正当首辅时,海瑞是闲居在家,本书里是林延潮向天子推荐才起复的,所以根本没机会。 七百五十一章 十三太保 京师里一直秋雨不断,阴暗潮湿。 北镇抚司的诏狱不是客栈,自不是给犯人享受的。 这里终日不见阳光,没有窗户,四面厚壁。牢房里所见唯有微弱的烛光,所闻唯有一声声而已。 林延潮身在诏狱十几日,已见了不少惨状。 诏狱里不少人是被锦衣卫关了几个月,甚至十几年,几乎每日都有人被抓进来,也有人死着被拖出去。 林延潮将巾帕往盆里取了一点水打湿后,将之伸出栅栏,朝斜对门牢房的一名犯人身旁投去。 那名犯人浑身血迹,好几处皮肉溃烂得不成样子。 那人摸着地拿过巾帕一绞,总算有点水进了喉咙半响后才道:“多谢了,左中允。” 林延潮依着牢房墙壁坐下道:“楚滨先生,举手之劳。” 那人咧着嘴笑了笑道:“到了此刻,能称我游七一声楚滨先生,也唯有左中允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看着对方不由感慨。 游七昔日是张居正的管家,满朝大臣争相结识的存在。 林延潮记得以往见游七时,对方何等威风,高高在上,但眼下却沦为阶下囚。 当初天子下旨缉拿游七时所言,是送镇抚司打问。 冯保的亲信郭清等是好生打问。 这下诏狱是有规矩的,圣旨里说是‘打问’,那就是游七现在的样子,这已是算好的了,严重是“好生打问”,基本是活不成了,若是‘好生着实打着问’,那就惨了,诏狱列有刑具十八种,一般上个一两种,正常人都扛不下来,这些刑讯就是令文武官员对诏狱闻风丧胆的由来。 至于‘好生着实打着问’,锦衣卫就会给犯人上个套餐,十八种轮着上一遍。 不过这对于林延潮而言,身在诏狱却是另一种体验。 真正头疼的是审问林延潮的锦衣卫。天子下令不可刑讯林延潮,所以他们最重要的手段使不出来。 不过这也无妨,不能刑讯,其他方面也可以为难。 比如和马桶拷在一起,睡冷铺等。 可是张鲸又收了林延潮的钱,东厂厂督放话要关照林延潮。林延潮在诏狱所住牢房,衣食供给,简直比自己家里也差不了多少。 如林延潮晚上睡得是是高铺,每日都是洁净的衣裳,饮食替换,还有香茶可品,审问之余,还能写文读书,不少人拜在他门下。锦衣卫们见了这一幕,也是都是服,下诏狱能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只是弄到这一步,不是天子眼前的红人,亲信大臣,就是与东厂督工好得穿一条裤子。 但这样人怎么可能会下诏狱?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玄,林延潮偏偏就来了。 到了每日审讯林延潮时,是什么内容也问不出来。 锦衣卫这边没办法迫林延潮就范,而他连天子和太后都敢得罪,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你用减刑或者杀头来要挟他根本没用。狱中的锦衣卫都恨不得把林延潮叫大爷。 林延潮将自己吃的饼子掰了一块丢给游七。 游七吃了饼子,有了气力,勉强撑起身子问道:“左中允,我求你与我说句实话,相爷府上是不是已被抄家?几位公子是否也已是下狱?” 林延潮沉默片刻答道:“昨日锦衣卫问话时,听闻已是抄家,不过几位公子却没有下诏狱,应是去了刑部的天牢,或是在大理寺,也算不幸中之万幸。” 游七听了张府遭难不由道:“相爷在世时,门生故吏满天下,多少人受了他的恩惠,但眼下却成了树倒猢狲散之局。正应了相爷平日说的话,兴亡荣辱终有定数。” 顿了顿游七又道:“然而相爷这一去,满朝没有一个大臣替他申冤,倒是左中允你平日与相爷没有半点交情,却肯出面替相爷说公道话。” “我游七一生很少服过什么人,左中允你是一个。若我游七有来生,一定当牛做马替相爷报答左中允的恩情。” 林延潮苦笑道:“楚滨先生言重,我只是为前首辅大人鸣不平而已。” 游七仰天道:“是啊,相爷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的心底只有这大明江山,但身后却落了个这等下场,朝廷待你何其薄矣。” 说着游七伸掌捶地。 游七说了几句,这时巡视的狱卒来了,冷笑了几声,这诏狱里最不缺的就是犯人的痛哭流涕。 正待狱卒要挥鞭抽打游七时,林延潮喝道:“住手。” 这狱卒转过头来,正是责骂,却见是林延潮,当下忍住气道:“左中允,你在牢里吃好喝好,也就罢了。若再多管闲事,有你苦头吃!” 狱卒话音刚落,而就在这时有人沉声道:“谁要给左中允苦头吃?” 这时但听门外道:“督公到!” 这名趾高气扬的狱卒,立即跪伏在地,吓得魂不附体。 但见穿着飞鱼服的张鲸负手走至牢门前,身后跟着北镇抚司的统领官十几人。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被官员称为缇骑,奉王命拿人,可逮捕、侦讯、行刑、处决官员。 平日里这些统领官指挥缇骑,都是不将官员放在眼底的主。 他们有个令京城小儿不敢夜啼的诨号——北镇抚司十三太保。 而此刻十三太保却毕恭毕敬地跟在张鲸身后。现在张鲸总管锦衣卫,东厂,连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他都要叩头禀事,何况这些太保。 但见张鲸上下打量林延潮牢房,对左右发怒道:“你们是不是没把咱家的话放在心上?” 张鲸这么一说,十三太保忙跪在地上道:“督工垂怜,我等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是不敢啊。” 张鲸拍着林延潮牢门质问道:“咱家与你们说了多少次了,林中允是陛下看重的大臣,需尔等好好审问,不可有任何差池。而你们是怎么听咱家的话的?” “把他关在这暗无天日,密不透风,阴冷潮湿的地方,若是林中允因此感染了些许风寒,你们担当得起吗?” 十三太保听了都是一头雾水,心想明朝开国以来诏狱不都这么关人了吗?怎么换到林延潮身上就不行了。 破防盗章节,请用搜索引擎搜索关键词 ,各种小说任你观看 七百五十二章 既往不咎 见张鲸发话,十三太保哪敢狡辩。 既是出来当官,大家都有一手争功诿过于人的本事。一名太保喝道:“你这不长眼睛的人,居然敢如此待林中允,忘了当初督公与本官交待吗?信不信本官剥了你的皮。” 此言一出方才呛声林延潮的牢子,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叩头道:“督公在上,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拖出去!杖五十。” 太保吩咐一声,即两名锦衣卫上前将这牢子拖出去。 这牢子着实倒霉了,成了上官的替罪羊。 一名太保见处置了牢子,立即道:“左中允乃是谏臣,义薄云天,堪比岳武穆,这些奸贼如此害他,就是要作秦桧,张俊。这番真是多亏得督公英明神武,明鉴万里,替我们北镇抚司除了一害!” 锦衣卫和东厂这么臭名昭著的两大特务机关,但平日里都供着岳武穆,以自己行精忠报国之事而自命。 这名太保自以为将林延潮比作岳飞,这马屁拍得够得力,哪知张鲸一脚踹了过去道:“呸,狗才会不会说话?” 那太保一听立即会意,他这是作死啊。他立即给自己两个耳光道:“当今天子乃是圣君,不是宋高宗,必不会冤枉忠臣。小人这张臭嘴,该打,该打。” 这名太保左右开光,将自己的脸打得如猪头般。 另一名太保暗骂这简直是猪一样的队友,连忙替他补救道:“督公,我们这十几日查得林中允忠肝义胆,口供里可见拳拳报国之心,正准备向督公禀告,以昭雪其罪。今日公公来了正好,我等正好禀明公公。” 其实锦衣卫们什么口供都没问出来,但为了拍林延潮与张鲸的马屁只好这么说了。 这时林延潮发话道:“诶,张公公,这几日几位太保,牢头对我并无无礼,甚至多有照顾,还是不必为难他们了。” 听林延潮的话,几名太保如蒙大赦,简直是有绝处逢生之感。 张鲸见此,笑了笑当下道:“既是林中允替你们求情,暂且寄下尔等狗命,口供咱家自己问吧,一会把你等住的地方腾出来给林中允住,你们自己住在这牢里。” 这简直牢头与囚犯易位了,但众太保们却都觉得张鲸这处罚太轻了,立即叩头称谢。 “你们先退下。” 张鲸发话,众太保这才将三魂六魄归位,躬着身离开了牢房。 这时张鲸对林延潮,一脸替他难过的样子道:“兄弟,对不起了,让你受苦啦!” 林延潮哦地一声问道:“公公哪里的话,这几日多蒙你的照顾呢,只是莫非陛下已知我的冤屈了吗?” 张鲸心道,何止知道,对你的信任还更上一层,你以后前途不可限量,眼下连咱家都得努力与你交好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又狠狠地得罪了太后,天子要尽孝道,总要顾忌太后,马上要大用恐怕是不能了。 张鲸笑了笑道:“陛下,抄了张江陵的家,其中恰好发现刑部尚书严清与兄弟你,在满朝大臣中唯一在张江陵当朝时没与他私下往来的大臣。兄弟你之忠直实令陛下赞赏。” 林延潮闻言微微笑了笑。 他与张居正同朝为官时,知他日后会倒,与他一直保持距离是真的,但也绝非没有往来,否则张居正身为首辅,林延潮在对方寿辰时,连道贺书信也不写一封,此举就成了挑衅。 所以前段日子在张懋修,张嗣修兄弟上门时,自己让兄弟二人将原先自己给张居正帖子尽数收回。 此举不是林延潮料事如神,只是他想起明史严清传里,万历皇帝有抄家后翻阅大臣书信的习惯,故而当初在张家兄弟上门时,林延潮还没有打算要不要帮张居正之前,就预先布置下这等安排,也算是未雨绸缪。 张鲸这么说,林延潮知对方对自己心生怀疑,但他的揣测没有根据。若非自己是穿越者,谁敢肯定皇帝抄家后,一定会看大臣书信,然后自己冒死上谏,博个侥幸,那自己的神机妙算可比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了。 故而张鲸尽管心底怀疑,但手里也没证据。尽管张鲸可拷问张嗣修,张懋修,但他也没必要与自己过不去。二人现在正狼狈为奸。 林延潮笑了笑道:“公公,你言重了,张江陵家里抄出多少金银?” 张鲸也不打算深问,而是道:“折银二十万两之数,不过有朝臣怀疑张居正早听到风声,将私产藏好,刑部侍郎丘橓正在拷问张家几位公子,以及奴仆。” 林延潮听了顿生无力之感,历史上就是如此,张居正家里只抄出二十万两白银,但有人不信。 于是锦衣卫继续对张家几个儿子拷问,其长子张敬修受刑不过被迫自杀。 临死前张敬修写下绝命书,信里说,拷问官员一定要逼他们承认张居正在世时受贿两百万两(屈坐先公以二百万银数),他被迫胡说自己拿了三十万两银子寄存在曾省吾,王篆家里(诬扳曾确庵(省吾)寄银十五万,王少方(篆)寄银十万),可实际并无此事,他是被屈打成招的。 张敬修在信里最末大骂张四维,里面说,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矣,愿他辅佐圣明天于于亿万年也! 历史上张家人全部被拷打一遍,不少人被拷问至死,但一两多余银子也没找出来,所谓千古奇冤也不过如此。最后申时行,海瑞等大臣看不出去了上谏求情,这才令天子停止对张居正清算。 而今历史又要在自己眼前重演吗? 林延潮忙问道:“陛下知屈了张江陵,可有停止清算之意?” 张鲸苦笑道:“左中允,你为官也这么久了,怎么会问如此幼稚的话。” 林延潮闻言苦笑道:“是啊,陛下怎会有错,他奉天命在身,乃是天子,故而绝不会有错的。就是天下人错了,他也不会有错的。” 张鲸见林延潮如此,不忍地道:“陛下虽未后悔,但已知林中允你的冤屈,故而命咱家来诏狱中探视。陛下亲口与我说了,只要你肯给陛下和太后认错,写一份伏辩,可以既往不咎。” (.) 七百五十三章 我以我血荐轩辕 就在张鲸身在诏狱中时,长安右门外。 今日正值东阁会揖,翰林院,礼部,工部,吏部,御史台等官员于东阁议事后,从长安右门出归衙。 在登闻鼓院前值守的锦衣卫看着走在金水桥上的官员。 虽说是锦衣卫也有三六九等,最优等的当属在北镇抚司当差,手握实权。 次一等的就是大汉将军,那在宫里当差,随天子出入,那也是倍有面子。 但他们呢?同为锦衣卫却沦为值鼓,每日都与告御状的老百姓打交待,这简直是烦不胜烦。 正待他们百无聊赖之际,却看得一名女子怀抱一婴儿,径直走向登闻鼓,要去取鼓槌。 这几名锦衣卫喝道:“这是作什么?登闻鼓也是尔等乱敲的。” 那女子道:“我此来是敲登闻鼓的!” 这名锦衣卫冷笑道:“大明履历,凡民间诉讼各有县,州,府各有司至下而上者审理,若越本官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鞭五十,不实者杖一百。” “也就是说,无论敲登闻鼓有冤无冤,先拿下抽五十鞭!” 于是这名锦衣卫不待对方分说大喝一声拿下:“先鞭五十!” 几名值鼓兵丁要上前锁人。 哪知值鼓兵丁还没近前,即被女子身旁的两位武人三拳两脚打倒在地喝道:“放肆,竟敢冒犯夫人。” 一名锦衣卫傻了眼的,竟有人还敢打值鼓兵丁。这名锦衣卫骂道:“尔等要造反吗?竟然殴打值鼓兵卒,通通抓起来。” 数名锦衣卫正要动手,却听一人道:“慢着。” 但见一名穿着獬豸补子的御史走了出来,正是登闻鼓院的值鼓御史。 十几名兵丁一并向这御史行礼道:“大人,此人无礼,竟然殴打锦衣卫。” 御史斥道:“你们眼睛长到哪里去了,没见这位夫人穿着五品命妇之服,尔等竟敢放肆。” 值鼓御史不过七品,而对方乃五品命妇,说明对方的丈夫也是五品官。 这五品命妇自是林浅浅。林浅浅本是六品命妇,但因子与皇元子同日而诞,故而天子破格赏她为五品命妇,品秩竟比林延潮还高。至于两位武人则是陈济川,展明。 故而这名值鼓御史看了一眼女子怀中的婴儿,然后上前行礼道:“本官乃值鼓御史,有什么话不妨对我说来,敢问夫人可是为何人申冤?” 林浅浅欠身道:“原来是宪官大人,我此来为我家相公申冤。” 值鼓御史寻思当朝哪个五品官被抓了,此事自己可惹不起,于是他道:“夫人你家相公现关在何处?” “北镇抚司。” 值鼓御史倒吸一口气凉气,官员被抓入北镇抚司,一般很难全身而退。值鼓御史寻思到底是什么官员被抓。 值鼓御史道:“既是身在诏狱,说明此案乃天子亲问亲察,你又何必来敲这登闻鼓再禀天子呢?” 林浅浅垂泪道:“宪官大人,我相公为民请命,言语冒犯,故而身入诏狱。我相公为官如何,我一介妇人自是不知,不敢妄下断言。但我听说过为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我相公于长辈尽孝,于兄弟尽悌,身为丈夫,待我也一直很好。” “我心想相公绝不会是奸臣。天子如何惩罚亦是君恩,但奈何相公他才刚当了父亲,幼子尚在襁褓,恳请天子念舔犊之情,对我家相公手下留情。” 值鼓御史闻言惊道:“汝相公莫非是上‘天下为公疏’的左中允?” 听这值鼓御史说完,左右皆惊。 锦衣卫心道,完了,完了,林延潮的一封天下为公疏把圣上,太后都气得不行,眼下朝野议论是沸沸扬扬啊。 听说连代上林延潮奏章的通政司使都要上表向天子请罪。他们几个锦衣卫有几两重,还敢把此事和天子再提一遍。 这简直不要活了。 几位锦衣卫都要当场管林浅浅喊姑奶奶,求你不要将事闹大,放过他们好不好。 但见御史问询,林浅浅又是伤心,又是自豪仰起头道:“这天下为公疏,正是我家相公写的。” 值鼓御史闻言当场肃容道:“原来真是左中允的夫人,余读此疏怆然泪下,于左中允之高义敬佩不已,请夫人受某一拜。” 说完值鼓御史向林浅浅长长一拜。 左右锦衣卫都是暗道,完了,完了,竟碰上这么迂的御史,这一次若是天子,太后降怒,我们都是完了。 林浅浅欠身避开,此刻怀中沉睡的婴儿也恰在此事醒来。 婴儿的小眼睛往四方一瞪, 见生疏环境,陡然放声大哭。 值鼓御史见此婴儿啼哭,当下起身道:“本官就是凭着乌纱帽不要,也要将此事上禀天子。” 林浅浅见此含泪道:“奴家谢过宪官大人高义。” 左右锦衣卫连忙道:“大人三思啊!这左中允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完蛋,咱们可千万不能跟着凑热闹啊。” 值鼓御史冷笑两声不作理会,亲自手持着林浅浅的书状直至宫中。 林浅浅安抚了一阵婴儿,然后让贴身丫鬟抱上马车,而自己就跪在在登闻鼓院前等候。 霞光之下,将林浅浅的身影勾勒在紫禁城前。 望着雄壮的宫殿,林浅浅神情坚定,仿佛若是圣旨不来,她就能一直在这里跪下去。 这一幕为不少过路官员所见,纷纷相询,待得知是左中允林延潮的妻子后,皆是唏嘘不已。 有人则是羡慕。 “此巾帼不让须眉啊,左中允真是有一位好妻子啊。” “我听说过,听闻左中允这位妻子与他共过贫贱,共过糟糠,相公下诏狱,身为妻子自是不离不弃。” 有人则是愤慨,相顾道:“我等之勇,尚不如一介女子乎?” “我等都不说话,难道还让妇孺来说话吗?” “几十年皓首穷经之功,都到哪里去了,真羞为读书人!” 说完众人都是深深一声长叹。 而在诏狱之中。 张鲸对林延潮是循循劝之。 林延潮道:“公公,既拿我兄弟,那我也实话与你说。小弟犯颜直谏,天子能宽宥我的过错,派公公亲自与我递话。陛下这番恩情,身为臣子粉身碎骨,亦难以报答。只是公义所在……” “可是兄弟啊,你如此固执,可否令圣心回转半点。你以为陛下,太后真是怕了你的奏章吗?张居正的辽王案是铁案,一百年都翻不了,还有潞王大婚之费,太后也不会少一文钱。你白白葬送了你的仕途,又有什么用。倒不如留在朝堂上,待陛下心意回转之时,你再作进言不迟。怕只是怕,陛下对你失望,或者你已不在朝堂上了。” 闻张鲸之言,林延潮不由痛心地道:“为何陛下明知自己错了,仍不肯听。” 张鲸觉得林延潮有所意动道:“兄弟,陛下的性子,你我都清楚的,他好面子,要作圣君……哎,总之陛下是陛下,你身为大臣,断不可让陛下下不了台。” “想想你的妻儿老小,你的学生,你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外头无数人在为你奔走,要救出你诏狱。你要替他们想一想,人心都是肉作的,方才我出宫时,还见到你夫人在登闻鼓院敲登闻鼓告御状呢?” 林延潮听了张鲸的话,默然了许久,方道:“公公,请拿纸笔来。” 张鲸闻言大喜。 笔纸在案上铺就,林延潮将纸一推问道:“公公可有布帛?” “兄弟你要布帛作何?” 林延潮笑了笑道:“公公有无听过,天下肉食者谋之。为官者肉食也,故而以天下为己任。为官者都不谏君之过,就是将路走绝了……要真到那一日我们这条路走到了尽头,老百姓就要站起来另一条路……公公,我林延潮既然当了这官,宁可负陛下,也不能负了这天下!” 张鲸叹道:“可是兄弟你的大好前程。” 林延潮道:“贬官削籍之事,当初与你送银子时,我早想过了。公公恳请你帮我一次。” 张鲸长叹一声道:“咱家不管你了,来人,将布帛给林中允奉上。” 林延潮将布帛平摊案上,凝视片刻,然后将食指抬起……。 见这一幕,张鲸与众人都是变色。 张鲸不由惊呼道:“兄弟你,林中允……” 手指上的鲜血滴答而下,于布帛上点点沾染开来。 林延潮手指疾动写至,事君有犯无隐,臣非好谏诤,唯耻君不及尧、舜…… 张鲸是一个劲的摇头,他虽出身司礼监,但对于文墨之事,一向不精通。 对于圣贤书说得‘仁义’二字一贯是嗤之以鼻,他奋斗至东厂督工,靠得是看人眼色,溜须拍马的本色,与圣贤书何干。 至于满朝大臣们满口仁义道德,但私下还不是要向自己谄媚,给自己送钱。 但今日见林延潮,张鲸忽觉得真是有这么一些读书人,可以不计个人得失,他们坚信孔孟之义,终其一生为自己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自己的老百姓们谋福祉。 ……臣林延潮血谏。 随林延潮最后一划,数百字血书已毕。 张鲸将血书捧起后,珍重地纳入袖中道:“左中允,咱家这就拿给皇上。” 七百五十四章 首辅(谢豪猪tyz书友盟主) 东阁位于皇极门东庑房十馆以南,会极门之南廊。 东阁坐东向西,乃公会,侯朝,揖阁时,大臣们所群坐的地方。 提及东阁,有一则有趣故事。 景泰年间,在宫里的官员为避暑热,都穿着亵服办公写字。 有一天御驾从右顺门至左顺门(会极门)时,身在东阁的众官员争相挤至门边一睹天颜。结果天子见了,对左右问,这些穿白衣的是什么人? 左右太监不敢说实话,只好说是‘以必秀才出后,匠人收笔墨锁门也’。 内阁大学士陈循知道此事后,当即找这些官员问,当时是谁穿白衣的? 众官员都不敢答, 唯独刘定之(字主静)大大咧咧地出班答说,学生只在门内观,没有出门。陈循厉声,你呆在门内也被天子看见了,真五十步笑百步,怎会有你这么迂腐的。 刘定之被臭骂一顿后,众官员们都讥笑,什么叫傻鸟,什么叫‘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刘定之就是了。 笑话是笑话,坐在东阁中,一眼目睹皇极门广场是毋庸置疑的。 故而值鼓御史急匆匆奔至皇极门前投贴,之后天子的心腹张诚急匆匆地赶往宫门之外。 身在东阁内正与户部尚书张学颜谈事的张四维是一目了然的。张四维命董中书出门问询后回禀,方知是林延潮之妻敲登闻鼓上谏,天子闻之后令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前往安抚。 张四维见微知著,张诚是谁?眼下司礼监第三号人物,仅次于张宏,张鲸之人物。 从未听说过敲登闻鼓的,皇帝不怪罪,还让自己亲信太监出去解释的。 由此一事,张四维察觉到了什么。他还听说这一次籍没张居正的家,有消息说仅抄了二十万两,此事足以给杨四知这些朝堂上力主言张居正贪墨之人狠狠一记耳光。 张四维看了正在喝茶的张学颜一眼,张学颜与他都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 张学颜任辽东巡抚时重用李成梁,有平辽之功,回到朝堂后张居正用他为户部尚书,主清丈田亩之事,是个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天下的能臣干吏。 但见张学颜听完林延潮的事后,苦笑道:“凤盘兄,看来不用多久,我也要随林宗海一并入诏狱了。” 张四维吃惊地问道:“子愚何出此言?” 张学颜叹道:“朝廷欲建寿宫,定额七百万两,这笔钱户部拿不出来。” 张四维奇道:“户部还没有到山穷水尽之时,太仓里尚有些积银,你东挪西凑的不是没有办法,你又何必说拿不出来,徒惹天子不快?” 张学颜冷笑道:“凤盘兄,先帝之昭陵修建了两次,也不过费银一百五十万两。而这七百万两,你身为堂堂首辅大学士,竟觉得理所应当?” 张四维被张学颜呛声, 不由为难地道:“子愚,你这是在将我的军啊。” 张学颜起身抱拳朝天道:“先帝在世时俭朴克己。昔日先帝在潜邸时喜吃驴肠,登基后知光禄寺每日要杀一头驴以传膳,心有不忍,从此不再吃驴肠。仆至今思之,仍感念先帝之圣德。” “而今日潞王大婚所用五百九十万两银子不说,还要添这修寿宫的七百万两。没错,太岳公变法十年,这才让朝廷方有了这点积蓄,但也不能如此就给败光啊。” 张四维叹道:“今日之事非一朝一夕,当年朱万安为工部尚书时,慈圣太后欲为宫中兴造,朱万安多次从旁劝阻,令太后不快。当时太岳公与朱万安也是不和,授冯阉与太后进言,令朱万安致仕。从此朝堂不敢再有人敢拂慈圣太后之意。” 笔者按:将一直阻止李太后花钱的工部尚书朱衡致仕,以及将李太后与天子嫡母并尊(历朝嫡母在堂者,生母不得封,张居正开创先河也),都是张居正讨好李太后干的事,明人评价,张居正内谄慈圣,以为固权也。 张学颜摇头道:“太岳公此举也是迫不得已,否则焉得慈圣太后支持,行新政之事。只是太岳公是为了天下,但太后她却是……有些话不是我们人臣当说的。” 张四维敲着桌子道:“你莫非起意进言劝阻?别忘了你还当着楚党的嫌疑。”” 张学颜不以为然地道:“前有朱万安,林宗海的前车之鉴,仆也知贸然上谏这乌纱帽也是不保。其实自乾吉兄(前吏部尚书梁梦龙)被劾罢官后,仆又背着这楚党余孽的帽子,这官也不愿意当下去了,过几日仆就向陛下请辞,告老还乡,凤盘兄你可要帮我在陛下面前说几句话,令仆早日从此淤泥中脱身。” 张四维素知自己这位好友热衷仕途,当年在辽东杀蛮子得来军功,当户部尚书后,又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张居正一并主持变法之事,怎么会轻易抽身官场的。 张四维心知肚明,但面上却极力道:“子愚,你这一走,本辅在朝堂上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不成,本辅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走。” 张四维再三挽留,态度十分坚决。 张学颜道:“那么寿宫的事,凤盘兄以为如何?” 张四维皱眉道:“子愚,你又拿此事来说。” 张学颜决然道:“不是我逼你,而是天下人在逼你。林宗海那一份天下为公疏后,官员百姓之物议一直都没平息。特别是潞王大婚那五百九十万两,这时我们再在天家兴造开支有所松动,那些官员马上会将怒火倾斜在你我身上,弹劾奏章不说了,甚至回府路上都会被老百姓投掷瓦砾。” “凤盘兄,你是要在史书上留下个清名被罢官,还是愿在骂声一片中被罢官?你眼前就两条路。” 张四维起身涨红了脸,大声道:“子愚,本辅有得选吗?你可知本辅的难处?我等身为阁臣,一边是太后,天子,一边是百官。” “身为首辅在位时,强势一点是威压朝堂,刀切豆腐,两面皆光,弱势一点只能守位,那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啊!子愚,这首辅大学士你来当如何?换作你是本辅你会如何干?” 张学颜此来本是想以致仕来要挟张四维的,但没料到反而被张四维一顿怒叱。 ps:感谢豪猪tyz书友,成为本书第三位盟主,谢谢你的支持。 七百五十五章 救与不救 张学颜与张四维共事这么多年,几时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张学颜也知张四维说得有理,明朝首辅也分三六九等。 第一等就如张居正这样,上压天子,下服群臣,那说是天下第一人也不为过。 第二等就是严嵩,徐阶,高拱这等,天子压不了,但收拾群臣还是绰绰有余,这是名副其实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第三等就是纸糊三阁老那等,无论天子,百官都不拿你当回事,谁发火了都拿你出气那等。 张学颜垂首道:“元辅,学颜言语中有不当之处还请见谅。不过有句话,学颜还是要说,官当到你我这份上,若权不在手,与死无矣!” 张学颜的意思很明白,张四维你要当哪等的首辅大学士啊。张居正版,严嵩,徐阶版,还是纸糊版? 若真当了纸糊版,还不如死了清静。 张四维闻言目光一凛道:“你我几十年交情,还说这算什么,反正这事本辅是不管了。若将天捅个窟窿,本辅替你兜着,兜不住你我抱着一块死。” 张学颜闻言大喜,当下起身道:“学颜明白。” 说完张学颜就告退了。 张学颜走后,张四维抚须良久,正要起身回文渊阁。 这时董中书禀告道:“王家屏,黄凤翔等讲臣求见。” 张四维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然后肃容道:“让他们进来。” 王家屏,黄凤翔,沈一贯,朱赓入内后,称中堂后坐下。 张四维板着脸道:“都快放衙了,你们几人来找本辅作何?” 几人对视一眼,王家屏先道:“中堂,侍生方才路过长安右门,见左中允的夫人击登闻鼓,不知此事中堂知道不知道?” 张四维斥道:“怎么你觉得本辅事无巨细都要插手?连谁敲登闻鼓都要亲自过问吗?” 王家屏自持与张四维交情不浅,但却当场闹了大红脸,在黄凤翔,沈一贯,朱赓面前颇抬不起头。 王家屏气得不再说话,其余几人在张四维的威势下,也不敢说话。 半响后朱赓笑了笑出来打圆场道:“中堂日理万机,我等本不可拿这些小事来劳烦,可是左中允乃我等翰苑同僚,他的事中堂你不能不管啊。” 朱赓这话说得很妙,咱们这一声中堂不是白叫的。你就算是首辅又怎么样,名义上你还是翰林院的学士,我等都是你的属僚。 属僚出事了,你身为上官可不能不救啊。朱赓现在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就算是张四维也要卖他三分面子。 这时王家屏也瓮声道:“就算左中允不是我等同僚,但他死谏陛下。中堂对于这样为民请命的谏臣也不闻不问吗?如此百官会如何想?” 张四维对二人道:“本辅几时不闻不问?该做的都已是做了,曾向宗弹劾林中允奏章上票拟的是申吴县,而并非是本辅。” 张四维说话是滴水不露。 黄凤翔与林延潮交情最好,当下急道:“左中允眼下身在诏狱,每日受严刑逼供,若中堂再不出手施救,就是活得出来恐怕也只有半条命了。” 张四维道:“既林中允身在诏狱,如此还未定罪,你要本辅向圣上说何词来救?” 张四维反问令黄凤翔词穷。 这时阁中有人冷笑。 张四维脸上一沉看去却是陪坐末席的日讲官沈一贯。 沈一贯入日讲官资历最浅,本来不该如此放肆才是。 但沈一贯是何人,张居正如日中天时,敢与他顶牛的人。眼下张居正倒台,沈一贯可谓是负天下时望。因为有不阿于上的清名,他在当朝官员中说话很有分量。 张四维阴着脸道:“沈肩吾为何发笑?” 沈一贯拱手道:“中堂见谅,只是侍生想到一则故事,突而发笑。” “不妨说来听听。” 沈:“侍生想起管子有云,春秋时宋伐杞,狄伐邢、卫,齐桓公不救,还言寡人有千岁之食,而无百岁之寿,今有疾病,当及时行乐。管仲曰,诺。齐桓公以钟磬歌舞为乐。” “后宋泼杞,狄灭邢、卫时,管仲劝齐桓公出兵。齐桓公遂砍钟磬,摈歌舞,出兵助三国复国,行‘兴灭国、继绝世’之义举,齐国从此以仁德号令天下。” 听沈一贯说到这里,王家屏等人低头暗笑。 沈一贯这指桑骂槐简直说得好啊。好比有坏人害旁人,你提前去救,旁人不一定会感激你。若是旁人被砍了两刀,你再去救,那么旁人对你定是感激涕零。 张四维却似乎没听明白,问道:“为何宋伐杞,狄伐邢、卫时,管仲不劝齐桓公救?而待到宋灭杞,狄灭邢、卫时,管仲才劝齐桓公出兵?” 听张四维这么说,众人不由心底为沈一贯一沉。 沈一贯正色道:“宋伐杞,狄伐邢、卫,乃诸侯争强,齐桓公又非周天子,岂可贸然加兵于国。但‘兴灭继绝’之举却是义之所在。” “肩吾言之有理。”张四维点点头。 王家屏亦起身道:“当年俺答封贡,中党以一己之力,促廷议通过,保我大明边境十数年不兴刀兵。当年之中堂于廷议上八面受敌,力挽狂澜,言谈片语之间已有决断,为何今日身为宰辅却反而行事如此瞻前顾后。” 听完王家屏,沈一贯之言,张四维点头道:“你们二人想说的,本辅都已明白。若时机恰当,本辅会规劝天子以正君道的。” 数人听完都是大喜一并起身道:“侍生为左中允谢过中堂。” 数人离去后。 于东阁外边走边谈,众人都推功沈一贯纷纷道:“若非肩吾兄方才在殿里言语相激,恐怕老成持重的张蒲州不会如此爽利的答允。” 沈一贯微微笑了笑道:“我又有何等何德,只是张蒲州方才话中还是留有余地,我等到时还要促一促他。” 王家屏道:“只要元辅站起我们这一边就好了,倒是就可多邀几位仁人志士一并营救宗海。” 几人边说边谈渐渐远去。 张四维临轩看着几人背影不由摇了摇头,这时董中书又道:“相爷,太后派身边的公公来了。” 张四维一晒道:“好啊,今日人来得可真齐。” 七百五十六章 舆论(两更合一更) 东阁之中。 张四维向董中书问道:“太后遣人来有什么话要与本辅说?” 董中书道:“太后传话说,近来朝野上下舆论纷纷,大有借潞王大婚来指责陛下之势。太后担心朝局是否会有变化,大臣们想要借机就此生事?” 张四维闻言,思量了一番道:“转告太后,就说本辅处置不周,以至惊动太后圣听,实乃本辅之失职。不过朝野议论终是难免,但无伤太后与陛下之圣明,这等不实之言本辅会竭尽全力安抚,肝脑涂地以报答太后的知遇之恩。但眼下朝局尚在本辅掌控之中,请太后放心。” 董中书称是一声,正要出门,张四维复道:“慢着,本辅还是手书一封,解释清楚。” 张四维提笔写完信后,让董中书拿去递给内官。 董中书不久回到东阁道:“元辅,信已送去,并塞了五百两。内官说会竭力在太后面前说过元辅的好话。” 张四维缓缓地点头。 董中书讥笑道:“太后,陛下终于有些明白要借重内阁来弹压百官,而不是如当初用言官来遏制内阁。不过现在才发觉,不是明白得太晚了吗?” 董中书这番话里,大有长出一口恶气之感。 张四维闻言在窗边看着空旷皇极门广场,以及远处的归极门道:“方才张学颜有一句话倒是说到本辅的心底。” “相爷是什么话?” “他说,官当至我们这地位,手中无权,与死无异。” 董中书闻言道:“此乃至理。故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 张四维徐徐地点头问道:“家中可有来信?” 董中书道:“张顺刚才从老家回来了,他说二老爷已是延请名医给老太爷医治,仅是名贵药材就费了几万两银子。不过二老爷说世上无必治之病,也请老爷你早作准备。” 张四维道:“未雨绸缪也是应当,本辅守制要有二十七个月,朝堂之事可不能放。” 董中书建言道:“若是相爷守制,朝廷必会推阁臣,阁臣人选不可轻忽。还有相爷不在朝堂这二十七个月,大大小小之事也要托申时行关照才是。” 这时外头禀告道:“相爷,李植,江东之及科道官员在外求见。” 听到这几个名字,张四维也是不愿理睬。 董中书道:“相爷,他们好歹是你的门生,不如一见。” 景仁宫。 景仁宫为东六宫之一,素来为后宫嫔妃所住。不过因当年明宣宗的第一任皇后胡善祥被废后,就住此宫,所以后来宫内嫔妃一直以为此宫不吉,不喜住在此宫之中。 所以景仁宫被赐予刚刚诞下皇长子的王恭妃。 眼下天子正至景仁宫探视皇长子,王恭妃以及宫内人都毕恭毕敬侍侯在旁。 天子看了一眼身旁的恭妃,眉头一皱,当初对恭妃他只有欲念,却没有喜爱之情。临幸后却让恭妃身怀皇嗣,因此事天子被太后,百官,强行让他承认恭妃的身份。 这对于皇帝而言,当然是大失颜面的事,恭妃还是他母后的婢女,难免会被饶舌之人说成淫(协和)乱母婢。 但现在皇长子诞生,举国同庆,他也不得不接受了恭妃的身份。甚至身为皇帝,他也不得不屈尊,试图重新接纳恭妃。 但天子怀抱着皇长子,看了一眼身旁的恭妃心底就是厌烦。 这厌烦,一是因恭妃身份低微,平日与她没什么话好说。 其二是因恭妃与后宫的嫔妃永远是如此,面上对他都是百依百顺,但心底因他天子的身份,终是心底有所距离,疏离,甚至保持警惕。 她们与天子每说一句话都是想过几遍,小心翼翼地生怕得罪,缺少了许多诚恳。后宫里唯有真挚直率的郑贵妃给了天子一份与众不同的感觉。 其实天子也是自嘲,不说嫔妃,大臣们不也是如此,面上各个忠君奉国,大公无私,内里却一肚子坏水,整日试图蝇营狗苟。 天子将皇长子交给一旁的宫女,心底却想到朝堂之事,大臣里真正能为江山社稷考虑,不以朕喜怒为迁移的,恐怕也只有已过世的张居正,严清,海瑞,还有林延潮了。 或许还有其他大臣,但朕却不敢肯定。尽管如此,但这样的大臣实在……有时候太不给朕面子了。 天子想到这里叹了一声,顿觉得兴致全无,当下起身。 恭妃见天子欲走,连忙道:“陛下,不留在臣妾这里用膳吗?” 天子摆了摆手道:“不了,朕还要去郑妃那坐坐。” 恭妃脸上失望的神情一抹而过,然后从宫女手里抱过皇长子道:“是,陛下,洛儿还不与你父皇告别。” 天子看得清楚,身处帝位,他比他人更容易看透人心,但也更容易为人所蒙蔽。不过恭妃那一点小心机怎逃过他的眼睛,但对皇长子他毕竟还是有一份亲情在其中。 天子对皇长子笑了笑道:“过些日子朕再来看你们母子。” 就在这时,外头禀告张鲸求见。 天子一见张鲸即问道:“如何?林延潮写了伏辩了吗?” 张鲸当即跪在天子面前,双手高高奉上一书帛,头却压得低低的:“陛下,奴才无能。” “这林延潮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朕的好意?他当真要学海瑞?”天子满脸怒色,从张鲸手里接过书帛,扫了一眼后当场失声道:“这是血谏?” 张鲸不断叩头地反复道,奴才无能,奴才该死。 天子将血书一展,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下去,看完后正要说话,却发觉声音已是沙哑,如什么东西咽在喉头,竟让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天子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然后道:“由着他去吧。以后朕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张鲸道:“是。” 这时王恭妃,轻拍皇长子。皇长子忽然啼哭起来。 天子听得皇长子哭泣,陡然想起林延潮在拥立恭妃,以及皇长子之事上是有大功,心底又生几分犹豫。 “摆驾!张鲸随朕来。”天子道了一句。 王恭妃与众宫女等连忙欠身道:“臣妾恭送陛下。” 天子飞云辇走在御道上,路上宫女太监见了天子御驾,都是立即在道旁跪伏。 天子坐在飞云辇上闭目沉思一阵,然后对随在驾旁的张鲸吩咐道:“让北镇抚司不必再审林延潮了,就以辜负君恩,藐视太后的罪名,将林延潮革职削籍。不过之前对林府封赠的诰命,以及封荫不夺。” “这段时日来,朝野上因为林延潮上疏之事,已生太多议论,早日结了此案,堵住好事之人嘴巴,最重要是不可扰乱太后大寿的心情。” 张鲸称是一声,心底想着天子对林延潮的处置。 革职就不说了,削籍就是削除官员的身份,变为平民百姓。这是比贬官,冠带闲住更重的处罚。但林府的封赠都保留,说明天子对林延潮还是有恩情的,如此不算最好的结果,但也是不坏的。 争取到这个结果,也算是张鲸对得起林延潮送的一万两银子了。 张鲸急步跟在天子的飞云辇旁道:“陛下,不过就这几日东厂刺探的情况来看,革除林延潮官职,恐怕仍不足以平息朝野舆论啊。” 天子皱眉道:“怎么朕饶恕林延潮死罪还不足以平息朝野议论吗?难不成要学先帝处置海瑞那样,将林延潮在诏狱关至朕死的那一日为止。” 天子这么说,张鲸吓得脚步一乱,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天子见了不由大笑,拍着飞云辇的扶手道:“瞧你吓得那样子,到乾清宫暖阁陪朕说话。” 至乾清宫暖阁后,张鲸服侍天子更衣换上燕服。 张鲸细心地为天子梳理鬓发,天子满意地道:“宫里这么多太监,还是你最深悉朕心。” 张鲸笑着道:“奴才没啥出息,只知如何一心一意服侍万岁爷。” 天子笑了笑道:“别说那些漂亮话,你告诉朕东厂这几日刺探到什么?” 张鲸斟酌词句道:“陛下,据东厂在各衙门的眼线回报,眼下朝堂上百官为林延潮之事不平,不断向言台,内阁施压,名着意思是要释放林延潮,暗着实欲陛下,太后减免潞王大婚之费,以及停止清算……奸党。” 张鲸看了一眼天子的脸色。 现在张居正之事现在已成了天子心中的逆鳞。 天子对张居正各种心情都有,十分复杂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天子年少时的敬,怕,到了后来的忌惮,恨,以及现在愧疚,怜悯。 这么复杂的感情,连天子都不明白,有时候表达是喜,有时候表达是怒。 对于张居正之事上的喜怒无常,令在天子身旁的人,也怕一不小心触了天子心底的逆鳞而引来杀身之祸。 所以张居正的名字,以及他的事,绝不可在天子面前提及。 这倒是与林延潮不同,张鲸明白,天子现在对林延潮虽是很生气,但心底里对林延潮能持儒臣忠节的骨气还是敬佩的。 否则也不会方才看到林延潮的血书后,半天凝噎不语。 反而若是林延潮真写了伏辩,天子虽对林延潮能消气,但对于这样不能坚持立场的大臣,是不能真正以平等地位视之的。 天子沉吟半响道:“朕记得当初林延潮上奏,将奏疏送至通政司,抄本至会极门文书房,再让燕京时报全文刊发。以他三元及第,当世文宗的名声,以及学生,同僚的奔走,他是要裹挟舆论,来让朕就范。” “所谓一支笔能胜百万兵,也不如此。现在百官以及民心,都在林延潮一边,朕要怎么办?” 张鲸在旁道:“陛下,林延潮能有几斤几两,陛下才是九五至尊,士心民心永远是站在陛下这一边的。” 天子反问道:“那太后呢?” 张鲸一时失语,然后连忙补救道:“太后乃圣母,站在陛下这一边,也站在太后这一边。” 天子没理会张鲸的话,反问道:“百官既在此事上反对朕,太后,那么张四维,申时行是否也反对朕和太后?” 张鲸道:“据奴才所知,首辅,次辅都在竭力替陛下安抚百官。” 天子怀疑道:“是么?张四维当初被迫辞相,是朕放纵言官打压阁权所至,他会不会对朕仍心怀不满?还有申时行虽是朕的老师,但他可是……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他也应希望朕提早结束对旧党的清算。” 张鲸道:“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不敢对陛下不满啊。” “你不要信口开河,给朕说出道理来。” 张鲸垂头道:“启禀陛下,奴才以为张蒲州眼下首辅之位不稳,若不尽力替陛下安抚百官,那么陛下随时可让申阁老来取代他的首辅之位。” “反观申阁老乃系旧党之臣,眼下朝堂上打压张党的风还未过去,他在这时绝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张蒲州随时借此发挥将他踢出内阁。” “正因两人不和,故而他都唯有取得陛下的支持,方能在内阁站住脚。” 以相互制衡来驭下,此乃帝王心术。首辅和次辅不和,是天子喜闻乐见的,若二人一条心,天子才要头疼。 天子点点头,但又犹疑道:“但若是他们二人提前暗中通气?” 张鲸笑了笑道:“那倒不会,当初是张四维主持清算冯保的,现在不会调过头来替旧党张目。何况张蒲州乃太后,武清侯同乡,他至少不会在潞王大婚此事上反对太后的。” 张鲸话刚说完,就立即后悔了,他偷窥天子脸色,果真大是不快。 张鲸额上冷汗下落,身子轻颤,但天子却笑着道:“内阁有统御百官之责,张四维,申时行在此事办得甚好,传朕的旨意赏赐三辅臣金银绸缎,以谢他们操劳之功。” 张鲸背心都湿透,立即称是。 天子又道:“不过仅靠三辅臣来安抚百官还不是不够,你们锦衣卫,东厂也替朕盯着些,不可让大臣们生事。上一次士子在东华门叩阙之事,不可重演。另外让北镇抚司就林延潮上谏之事,早日结案,如此舆论自然而然就会平息下去。” 七百五十七章 积怨(两更合一更) 上一次叩阙之事,乃永嘉之学的读书人被刑部镇压,之后千余名士子愤而叩阙。 天子当然担心事情重演。 皇帝的担心是有理由的,因为当初的事远远没有这一次事情大。 当年海瑞也上谏嘉靖皇帝,与林延潮如出一辙。 当年海瑞不过是户部主事,死谏天子后内阁大学士徐阶,刑部尚书黄光升力保,大臣争相救援,那一次可谓满朝震动。 可是论名声当时海瑞远不及现在的林延潮。 林延潮是大明第二个三元及第的状元,他的文章为天下读书人奉为正宗,申时行,王世贞等都是他的老师,。 他的林学,不知有多少读书人整日在批注阅读,每日揣摩专研。 而他的‘天下为公疏’言辞更是犀利,直切时弊,没有一个字虚言。 故而天子担心这一次林延潮上书也会引起,官员与百姓对朝廷的反对。 张鲸看出天子的疑虑问道:“是不是要让奴才率厂卫,将为此事串连奔走的大臣们,以及士子们都暗中抓起来?” 天子闻言头微微偏了偏,话到了嘴边又停住。这原本应该毫不犹豫答允的话,天子此刻却没有说出来,而是负手在暖阁里踱步。 张鲸不敢打扰天子的思索,安静地立在一旁。 半响后天子一抬眼对张鲸道:“张鲸,你怎么还没走?” 张鲸不由一愕,立即叩头道:“是,陛下。” 张鲸这边方走,张诚又入内。 天子又问道:“张诚将宫外林延潮的夫人劝走了吗?” 张诚叩头道:“陛下奴才无能,竭尽全力,但林夫人仍是不肯走。” 天子不由动容,叹着道:“林延潮真是有这样一位好妻子。张诚你怎么看?” 张诚察言观色然后道:“陛下,奴才以为林中允此番上谏,确实大逆不道,但也是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其情可悯。” 天子摆了摆手道:“朕是问你怎么看林延潮夫妇?” 张诚道:“伉俪情深,内臣之前听闻,林中允中解元后,前状元龚用卿曾有意将从女许配给林中允。但却为林中允婉拒,娶了现在这位共过糟糠的妻子,此后且从未纳妾。” “见微知著可知林中允之为人,不过臣也听闻当年大奸臣严嵩也是如此厚待妻子,对发妻不离不弃,这又是令内臣不懂了。” 天子闻言笑着道:“严嵩为相,其实并无大错,只是一意媚上,窃权罔利而已。林延潮若是能学严嵩那等事事媚上,你说朕要不要重用他?” 张诚连忙道:“此乃陛下用人之机,内臣不敢揣测。” 天子闻言哈哈大笑道:“还是你肯与朕说真话,持论公允,不似张鲸不知收了林延潮什么好处。” 张诚闻言不由心底一凛连忙道:“陛下,可要内臣去查张鲸与林延潮到底有何瓜葛?” 天子摆了摆手道:“张鲸有他的不是,但也有他的用处,如你虽对朕忠心不二,但办事却不如张鲸活络。此事不在朕心上。” 张诚复道:“不过陛下,以内臣查知近来朝中大臣们实又串连之势。是否要臣监察此事?” 天子沉默道:“此事张鲸已是禀过朕了,朕已交给他来办,你不用将此放在心上,武清侯近来如何?” 张诚道:“武清侯近来与辽王府宗人走得很近,据说收了其钱财,要将辽王之案办成铁案。” “还有之前就是指使御史,弹劾林延潮。” 张居正就是因辽王案,天子才下令对他籍家。 但籍家的结果,却发现张居正并无贪污,也没有侵占辽王府邸,田亩。可宗室却依旧要将这帽子给张居正扣死。 天子闭目摆了摆手道:“知道了,你就替朕暗中盯着武清侯,至于张居正的案子继续审下去,朕现在不信任何人的话。另外朕给你一道圣旨,允林夫人去诏狱中探视林延潮。” 张诚垂头道:“可是陛下,并无亲属去诏狱探视的先例啊!” 天子道:“所以你才要偷偷的替朕办妥此事,否则林夫人绝不会离去。” 张诚走后,天子摇了摇头道:“林延潮你说耻君不及尧舜,可朕要如何当这尧舜?” 慈宁宫里。 李太后中夜陡然惊醒,服侍多年的老嬷嬷立即至太后身旁道:“太后,有何吩咐?” 李太后摇了摇头道:“这安神香越来越不济事了,上一次尚能睡至四更天,这一次还未中夜就醒了。” 老嬷嬷道:“太后,那奴婢再给你点上一支?” 李太后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哀家是心底有事,故而心神不宁,服侍哀家起身。” 李太后穿上衣裳后,于殿里坐下定了定神后问道:“皇上呢?睡了吗?” “乾清宫那边回禀,陛下刚刚才睡下,但明日早起还有日讲,恐怕这还睡不下三个时辰。” 李太后闻言心疼地道:“皇上也太不容易了,每日睡得少,还要处理朝政,还有林延潮那等不安好心的大臣们整日拿朝堂的事烦他,离间我们母子的关系。” 老嬷嬷垂头道:“太后说的是,林延潮那等大臣真是该死,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是陛下与太后乃血肉之亲,这是无论如何也变不了的。” 李太后道:“那未必,天子日渐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就潞王大婚的事,他就有看法。虽说潞王是他亲弟弟,但他就不愿朝廷出这个钱,但他也不想想那些大臣背后的意思。” “今日是潞王,明日就是他的几个儿子,哀家的几个孙子。他也不想想将来除了太子外,他的儿子总是要封藩王的。今日潞王大婚,就藩的用度少给了。明日他的儿子就藩,大臣们怎么就甘愿,马上就有一帮沽名钓誉,自命为民请命的官员跳出来反对。这个道理他怎么就不懂。” “他当了皇帝高高在上,九五至尊,怎么就不知给他弟弟,哀家的孙儿们留下些家当。都是手心手背的,怎么就不知怜惜一二呢。” 李太后说这,不由落下泪来。 老嬷嬷道:“太后息怒,陛下还是有孝心的,都是那些大臣们蛊惑圣上。其实上大臣们贪得钱又哪里少了,平日里皇上对他们睁一眼闭一眼的,不予追究也就算了,真的就以为自己真的清廉了?这当清官的都要贪个几万两的。若真正的贪官,还不得贪个十几,几十万两呢。” “太后是天子的生母,潞王是天子亲弟弟,这大明江山都仰仗你撑着,从国库里拿几百万两银子来供养,这真不算多。这些大臣们监守自盗不管,反而指责起皇家,还自诩为民请命,这真是不要脸。换了洪武爷那会,一个个都该剥皮塞草的。” 太后目光森然道:“是啊,是该好好办一办了,哀家就不信张居正,林延潮没拿过一文钱,让武清侯给哀家好好查一查。查实了,该剥皮的剥皮,该塞草的塞草。” 冬十一月。 京城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事是户部尚书张学颜上书,言眼下昭陵尚且完工,天子既要修离宫,还要建寿宫,开销巨大。 而在九边军饷就拖不支,黄河汛情朝堂拿不出一两银子赈灾下,恳请宫中减少兴造营建用度。 张学颜上书后,天子大怒,要裁撤张学颜,后经内阁力保。天子改张学颜为兵部尚书。 然后改命南京户部尚书杨巍,为户部尚书。 杨巍任户部尚书后,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上奏言先拿京官,河南省官员两个月薪俸,为黄河赈灾之用,寿宫营建先支两百万,至于建造离宫,补充军饷等明年再说。 天子允了杨巍所请。 但户部扣押官俸赈灾此举,却令官员们骂声一片。 还有一事就是张居正抄家之后,当初说张居正贪污,言他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的杨四知这些官员们,言之凿凿的上书说,凭着张居正的俸禄赏赐,就是当一百年的官,也攒不下这二十万,由此可见证实他贪污无疑。 另外他们还绘声绘色地说张家三子,事先藏匿了两百万两,并且已秘密将银运回了湖广老家,所雇用运载金银的船只有百余艘之多,水上船只延绵十里,简直是招摇过市。 结果船过洪泽湖时,遭遇大风,船沉了不少,这一番话说来,仿佛杨四知亲眼所见一般。 他们要刑部严刑逼供将这笔银子问出,结果张敬修受刑不过,供有三十万两银子藏在了已被抄家的曾省吾,王篆家里。张敬修不堪刑讯,写下绝命书后,于狱中自杀。 刑部侍郎邱橓,与秉笔太监张诚继续拷问张嗣修,张懋修二人,誓要将这不知何处的两百万两银子问出。 这一日,京师的富阳茶楼里。 顺天乡试放榜不久,又马上值三年一度的春闱。京城里的大小客栈都是给读书人住满了,连茶楼中也都是穿着青衿的读书人。 孙承宗走上茶楼寻了位置坐下,这一次顺天乡试他考取第三十二名,中式举人。 放榜后他方才得知林延潮上书后下了诏狱,林府巨变之事。他去林府打探过,但林家却已是从原先住处搬走了。 燕京时报被查封,昔日林延潮的门生,却因为郭正域叫屈之事,大闹了顺天府衙门,结果林延潮的弟子们不是被拿了下狱,就是被革去功名。 如林延潮的弟子陶望龄,徐火勃等都是全无消息,不知去向。 昔日林延潮在时,身为天子近臣,何等鼎盛林府,今日竟至这个田地。 孙承宗为了林延潮暗暗伤心难过,他现在在茶楼上,想要从众人口中打探到林延潮的消息。 读书人都是最关心时政的,茶楼里谈及眼下朝局不少人都是破口大骂。 “天子,太后欲壑难填,以天下私潞王,视黄河水灾,九边欠饷于不见。” “百官们不敢说一句,林三元上谏却下诏狱,这是公允吗?” “不仅林中允,连为他奔走的门生弟子们,竟被抓拿,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人敢出面说话?” “朝堂官员都是尸位素餐之辈,嘉靖爷在时,杨最获罪还有杨爵仗义执言,海瑞上书,徐阁老肯出面力保,而今日内阁只知逢迎上意,不敢有二话,与纸糊何异,至于百官也是唯唯诺诺。” “天子如此,朝臣如此,我等就算侥幸中式为官,要么与他们同流合污,要么就是如林中允那般直言下狱。如此我等十几年寒窗求得功名何用?” “诶,沧浪之水时浑时清,看你是洗脚还是洗缨,你不读书求仕进,想要为官的还大有人在。少你一个不少。” “读书就是为了做官,我等拜孔圣人何益?我读书人一辈子读得春秋大义,又在哪里?” “什么是大义?大义就是张江陵为国家操劳一辈子,但因抄出了二十万两银子即问罪全家,连身后都保不住。而太后,潞王坐享其成,却可以名正言顺地拿老百姓六百万两银子!” 几个读书人愤慨地拍桌子而起:“朝廷都已是烂到骨子里,迟早要亡。” 茶楼上众人慷慨陈词,孙承宗则是泪水滴落在茶杯里:“东翁啊,东翁,这就是你不惜一切也要保住了大明朝吗?国事到这一步已是无力挽回了,你何必去当官,我也何必去考举人?” 是日,朝仪。 百官一大早得知消息,宫里昨晚大火,结果烧去了三十几间屋子,所幸的是前后三殿无恙。 紫禁城三大殿已是不知遭遇了多少大火,这一次虽没有烧到皇帝,皇后所在乾清宫,坤宁宫,故而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何况天子,皇后在起火时,就立马被转移了。 但这里毕竟是龙驾所在之地。 大臣们闻知此事后自是要向天子问安。 数百名大臣跪在皇极门前,以确认圣驾无恙。 不久皇帝出现在皇极门,升座后三辅臣率大臣们向天子问安。 天子表示无事,称是为了庆贺太后五十大寿贺仪,宫里几位太监燃放了烟火,结果失火所至。 眼下已是重责了几位责任所在的内官,再令工部营缮司重修宫殿就算完事。 但是就在这时,阙下一名大臣却出班朗声道:“陛下,这一次紫禁城大火,并非无故由来,而是上天给陛下降下的警示。警示陛下将来若不思修理德政,必会至天怒人怨的,臣恳请陛下明鉴!” 这位大臣说完,百官一片哗然。 ps:黄河水灾之事为本书虚构,但宫里大火却不是虚构,在万历年紫禁城平均每两年发生大火一次,其中以万历二十四年的失火最大,至于小的失火不计其数。 七百五十八章 陈词(二合一) 冬十月的朝仪。 对于在京的一千三百余名京官而言,不过是普通的一日。 但昨日皇城的大火,却令今日的朝仪有些不同。 耸立在午门广场上,众官员们可以看见不远处殿宇,几处寥寥升起的黑烟,鼻间可嗅到木料焦味。 待得知天子,太后,皇后无恙后,百官们揪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些。 但在场不少官员们也是担心天子是否因大火的影响,不会出现在今日朝仪上,如此就让精心策划多日的准备,功亏一篑。 纠察礼仪的御史还没到。 官员们也不愿在午门的朝房里等候,天子虽说无恙,但遇到大火这事,他们还是要表示出臣子的关心。 手持朝笏,腰挂牙牌的官员于广场上云集。 “这宫殿遭祝融之劫,幸亏不比嘉靖年间的天火。当时三殿尽焚,延烧奉天门、左右顺门、午门外左右廊。这一次可以说仰仗陛下,太后洪福,没有酿就如此大火。” “听闻当年世庙降旨将重修三大殿的费用摊派至各省,朝廷耗银一千多万两,方才修好了这三殿。这一次若真再烧了三大殿,这钱要从何而来?所以说这次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一名官员声音高了几度道:“就算不烧朝廷也没是钱,黄河刚发了大水,昨日传闻苏,松又发了水灾,而户部又不是没钱,却将这钱挪至他用。” 立即一名官员将话扯开:“眼下自是太后万寿要紧,至于修建寿宫也不算作他用,这是关乎国运之大事。再说陛下仁德,已是停了兴建离宫。” 众人打着哈哈,一人道:“听闻天子,太后都向太庙祈福,这也是心念天下苍生啊。” 听着这些官员议论,于慎行,王家屏等人则是冷眼旁观。 他们看得清楚,但凡是官员总是把奉承人的话,说得不像是奉承人的话,把膈应人的话,说得不像膈应人的话。 官员们都将怒而不敢形于色之事,托在不敢言而虚言之词中。说了没有意义的话,官员们都不会说,这倒不似哪些慷慨激昂,言谈无忌的士子们,在酒楼茶楼上大方阙词。 身为官员都知道混到今日有多么不容易,身在官场一定要谨言慎行,以免祸从口出。 于慎行一声不吭,张家屏朝他点了点头,然后道:“事到临头,不要想得太多。” 于慎行绷紧的神情稍稍松了些,向王家屏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三位辅臣已是到了。 景阳钟悠悠地响起,众官员们立即停止了交谈,肃然在午门前列队。 天边苍云卷动,乍看晴朗的天气,似马上风雨欲来。 铁锁一落,诏狱大牢的牢门打开。 阳光倾泻入诏狱的甬道中。 林浅浅站在狱门前看着深深向地底而去甬道,心想都说这诏狱不见天日,果真一点不错。 一名锦衣卫给林浅浅打了火把讨好向她言道:“督工都已交待过了,让你与状元公好好说话,到时不会有人来催促。” 林浅浅点了点头,想起陈济川提的规矩,从荷包里拿出点碎银子,动作生疏地塞给对方:“有劳大哥了。” 这名锦衣卫犹豫了下,还是将钱收下,然后打着火把在前引路。 林浅浅走在昏暗的甬道里,整颗心都提了起来,但想到林延潮就在诏狱中,当下也顾不得了,脚步紧紧地跟上。 中极殿里。 在上朝前,天子都会在此先歇息片刻。飞云辇也是停在一旁。 殿内太监宫女都是垂手侍立,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打搅了皇帝。 昨夜皇城大火。天子虽没有受惊,但总是耽误了休息,到了快天明这才合眼片刻。 这一日朝仪,天子还是精神不济。但一会大臣还要向天子问安,故而天子不愿让百官看到他疲惫的样子。 宫女给他端来的参茶。 天子嫌弃参茶的味太重,喝了口即想吐掉,但心想一会还有许多事,于是就强忍着喝下。 然后天子坐在御座上闭目养神。 这时张鲸来了,他本是步伐匆匆,待见到天子在休息,立即改蹑手蹑脚来至御座的阶下。 哪知还没近前,天子就闭着眼睛道:“是张鲸来了吗?” 张鲸讨好地笑道:“万岁爷真是圣耳,奴才这点声音都是瞒不过你。” 天子睁眼道:“你的脚步声,朕还听不出来。” 张鲸谄笑了几声,然后递上一封公文。 太监将公文转交至天子手中。天子看了几眼道:“可察到何人在背后主使?” 张鲸说了几个名字,天子冷笑道:“这些人官不过是翰林,员外郎,竟能号召朝臣?” 张鲸垂头道:“奴才会继续查,不过陛下是不是以龙体有恙之名,先不去皇极门。” 天子摆了摆手道:“不,朕倒要看看这出好戏,立即摆驾。” 说完天子从御座上起身,坐到飞云辇上。 此刻文武大臣鱼贯从午门左右掖门,经汉白玉金水桥进入皇极门前。 五百余名官员依着一至九品的朝牌,分列至皇门之前。 官员们垂下头屏息静气。 此刻静鞭三响,韶乐一起,天子御驾来至皇极门升座。 三辅臣率百官向天子行礼后,然后问安。 众大臣们看去,天子虽容色有些疲倦,但精神还算可以。 昨夜是太监宫女为了排演太后大寿燃放焰火,令紫禁城失火。眼下既已将人处置,众官员们也不好就此事继续追查下去。 但是就在这时一名官员突然从班列出班,来至御道旁向皇帝跪下,朗声奏道:“陛下,皇城失火并非没有来由,此乃上天给予陛下之警示,警示陛下在位若不修德政,将来必遭天怒人怨。”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天子也是看过不少大臣的弹劾奏章。 明朝官员上谏,一贯以言辞激烈,夸张而著称。当然文官们自有一套说辞,称奏章里言辞不激烈夸张,不足以打动圣心。 所以坐在御座上的天子对这样''危言耸听''早有免疫力了。 这也是明朝方有特色,这在清朝简直不敢想象。 天子也没有动气当下道:“这一次宫里大火乃是人祸,并非是天灾,并非是上天之警兆,卿不要无端揣测。” 这名官员却不依不饶道:“陛下,尚书洪范有云,上天乃赐予大禹洪范九畴,以治理天下。九畴中有庶征,若国家有道,则风和日丽,海清河宴,若国家无道,则洪涝水旱。故天子应正刑与德,以事上天。” “是以天意影响人事,这一次宫里无端失火,加之苏,松受灾,黄河泛滥,都是上天对天子的警示,请陛下修德政以平天怒。” 这一套乃董仲舒沿用至今的天人感应之说。 皇权再高,那也是上天之子,也要受上天来制约。 这紫禁城失火本就敏感,当年朱棣迁都北京,将皇城都建好了,结果一场天火将皇城烧成灰烬。 发动靖难之役,杀人不眨眼的朱棣,因此事以为自己获罪于天,于是下了一道罪己诏来向天下检讨自己的过失。 所以这名官员借此事来发挥,天子无可奈何,当下道:“朕知道了。” 这名官员见此道:“臣以为眼下国家的祸患,在于朝廷奸佞未尽。张居正虽已是定案,但朝堂上不少大臣仍暗中同情,甚至就是张党余孽。” “甚至还有大臣自持天子近臣,不惜上书借潞王大婚之事,攻讦朝政,居心叵测要转移视听,惊扰太后大寿,离间天家骨肉之情,这等人定要严办。” “臣恳请陛下扶正祛邪,铲除奸恶,以宏正扬善,来平息天怒。” 这名官员说完,在场官员不由频频目视武清侯李伟。 但见李伟却不动声色,隐约有几分得意之色。 诏狱幽暗。 林浅浅不时听得手镣脚镣碰撞响起,想必就是囚禁于此的犯人翻身,移动。 其间不时有短短,或者是极长的痛苦呻吟。 林浅浅从小到大从未见过这一幕,只能紧紧地跟在火把后头,偶尔火把一时照亮处,照出那木栅栏后一个个空洞无助的眼神,令林浅浅更是不寒而栗。 林浅浅不由在心底道,相公啊,相公啊,你可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待走至一个拐角,前方的锦衣卫停下脚步,笑着道:“夫人,到了。” 林浅浅心底一松,随即又提了起来,她生怕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林延潮。 锦衣卫命牢子开了锁,打开房门。林浅浅睁大眼睛朝里望去,但见林延潮穿着一件干净的蓝衫,好整以暇地坐在榻边,手里持着书卷。 林浅浅看了林延潮的样子,反而是惊得呀了一声,手里提着的包裹落在地上。 林延潮闻声朝林浅浅看来,一时也不可置信,惊讶地从床榻上站起身。 二人竟不知说什么,脚步一动也不能动,只是站立对视。 牢子知趣地将门带上。 林延潮这才问道:“浅浅,你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林浅浅嘤地一声,狠狠地扑在林延潮的身上。 拥着林浅浅柔软的身子,令在不见天日的诏狱中,不知过了多少岁月的林延潮,顿时由荒芜之处来至人间天堂。 林延潮亦是拥着林浅浅,陡然间无数感情在胸膛里迸发,不知觉间竟已热泪满眶。 林浅浅从林延潮的怀里抬起头,眼泪从她的眼角边不断地滑落。林浅浅那亮晶晶的眼底却含着百般柔情,几乎令林延潮忍不住。 就在林延潮低头想吻时,却觉嘴边一痛。 林延潮不由抬起头,但见林浅浅气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也不与我商量一声,你还当我是你老婆吗?” 说完林浅浅大哭。 林延潮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但对林浅浅却有些手足无措。 广场上,这名官员出声后,瞬间又得到了数名官员的支持。他们一并向天子请求,继续清算楚党,以及将林延潮从重治罪。 天子坐在御座上不发一词。 但下面的大臣们则是冷笑,失望,痛心。 借助宫里失火,以及黄河大水之事,攻讦林延潮,以及继续清算楚党,自是武清侯李伟自以为的一步妙棋。 事实上他知道今日宫里失火,很可能会被楚党之人利用来向天子上谏,请求洗脱冤情,与其如此,他倒不如先发制人。 此刻他觉得已是将此舆论制高点握在手中,当下得意地微笑。 “国事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们还要迫害忠良吗?” 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中,但见一名官员站起身子,身旁几名官员都试图拉住他的衣袖,但见对方袖袍一甩,强行排众而出。 这名官员向御座上的天子重重地叩头:“臣户部主事顾宪成斗胆直言,恳请陛下容臣失礼。” 天子看了武清侯一眼,然后道:“顾卿家要说什么?” 顾宪成道:“黄河大水,百万百姓无家可归,上月,苏松又有水灾,但朝堂有些人不思如何替陛下安定社稷,专思害人,迫害忠臣,臣看不过去,故而斗胆直言。” 御史曾向宗出班道:“顾宪成,你说的忠臣难道是大逆不道,欺君误国的张居正,林延潮吗?” 皇极门广场上的风一下子停了下来。不少官员心底都替顾宪成捏了一把汗。 但见顾宪成看也不看对方,斩钉截铁地道:“正是。” 曾向宗立即向天子道:“陛下,如臣所言朝堂上果真有不少楚党余孽吧,今日就有人不打自招,主动跳了出来,臣恳请陛下将此人拿下,下刑部,问出还有何人是他同党?” 顾宪成闻言仰天哈哈大笑道:“同党?说一句好话就是同党?” “张居正在世时,吾曾斥他为权臣,你敢吗?林延潮虽为吾友,但他为国家社稷,不惜死谏,我却只能袖手旁观,不敢言一句,这又算得什么朋友。” 曾向宗闻言大喜道:“陛下,顾宪成是林延潮的同年,此人乃奸党无误,请速速将他拿下。” 天子嘴唇动了动,正要下令锦衣卫将顾宪成拿下。 这时一名官员出班道:“陛下,臣力保张居正,林延潮并非奸党!” 武清侯李伟脸色顿时一变。 七百五十九章 你们这是在逼朕(二合一) 冬十月的诏狱,虽说不上是滴水成冰,但也有刺骨之寒。 在牢中林浅浅在那抽噎,林延潮欲搂着林浅浅,却被她一把推开。 林延潮无可奈何地道:“我以为你明白我的苦衷,你之前不是支持我的吗?” 林浅浅气道:“可是你之前与我说,最多不过贬官,可没说下诏狱啊。若是你担了这干系,我怎么也不让你上书,万一陛下动怒杀了你怎么办?” 林延潮笑着道:“陛下他重名喜功,欲名扬后世,又行事反复,优柔寡断。这样的皇上,虽成不了秦皇汉武那般雄主,但于百官,百姓而言,却实乃仁德之君,所以不会杀谏臣的。” 林浅浅心想重名喜功,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不是贬词吗?怎么又成了仁德之君了? 林浅浅听林延潮说自己性命无事,但又是担心道:“可朝堂上那么多大臣,为何他们都不去非要你去。什么为民请命,天下大义,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的!” 林延潮见林浅浅为自己担心,合着她的手道:“是一家三口,眼下我们不是好好的。” 林浅浅摇头道:“可你不好,这诏狱是什么地方?老百姓都说,就是铜皮铁骨进去了,也要给你扒一层皮来。 紫禁城中,寒风扑面。 眼见顾宪成跳出来似给张居正,林延潮鸣冤,曾向宗就要将大帽子往他头上扣。 曾向宗一副力要将顾宪成与张居正,林延潮之案扯在一起的打算。 这时又有一名大臣奋然而起道:“曾向宗污蔑大臣,若是顾主事乃是左中允之同年,就为同党,那么在下也是左中允之同年,那么本官也不是同党了吗?请你将本官一并定罪好了。” 众人看去,见出声之人乃吏部考功主事魏允中。魏允中乃魏允贞之弟。魏允贞就是当初在奏章里指桑骂槐,暗讽张四维,逼得张四维被迫辞相的御史,现已被贬官。 至于魏允中,不仅与顾宪成,林延潮乃同年,魏允中为生员时,拜入时河南按察司副使王世贞门下,与林延潮也是半个师兄弟。因这一层关系魏允中与林延潮在同年中,也十分亲近。 眼见户部主事,吏部主事都站出来鸣冤,曾向宗有些底气不足。 而曾向宗揣测,顾宪成,林延潮,魏允中都是申时行的门生,而申时行又是张居正心腹,莫非这一次替张居正翻案是申时行的打算? 天子目光扫了申时行一眼,见他依旧恭恭敬敬地立在玉阶上。 申时行不是这样大胆的人,天子随即排除嫌疑,不信申时行敢策动顾宪成,魏允中在此时上谏。 曾向宗不敢说话,这时候御史杨四知出班道:“大胆逆臣,张居正,冯保逆案乃是天子钦定,你这是为他们翻案吗?这是意图诽谤天子之圣明。” 顾宪成道:“昔日江陵公病重时,百官都去祝祷,唯独我与魏兄二人不去,此户部的官员都知道的。本官只是言黄河,苏松水灾,眼下当务之急,当下上慰苍天,下安百姓,而不是忙着追察什么奸党,弄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魏允中亦道:“尔杨四知与曾向宗动则指责吾乃楚党余孽,难道非要满朝之上都是奸佞,这才显得陛下之圣明吗?” 顾宪成,魏允中反唇相讥,但杨四知冷笑道:“可我刚才分明听得顾主事说得张居正,林延潮乃是忠臣。现在要改口,来不及了。” 说完杨四知向天子抱拳道:“陛下,顾宪成乃楚党余孽无疑,还有魏允中为他说话,他们都要替张居正翻案,请陛下一并将他们拿下,交刑部审问。” 杨四知说完,曾向宗也出班附和道:“陛下,朝堂上楚党余孽,危害社稷,倾覆圣统之心可诛!臣请陛下彻查,将林延潮,顾宪成,魏允中三人一律并案,严加审问,看看朝堂上还有多少人张居正的奸党,多少人是林延潮敢诽谤朝廷的后台。” 武清侯李伟不由捏须,心想好啊,这一次竟一下子捞了这么多大鱼。林延潮为官多年,看来交游很广,连顾宪成,魏允中这样户部,吏部的实权主事都替他说话,但这样也好一网打尽。 “陛下,臣力保张居正,林延潮并非奸党!” 此言一出李伟眉头一皱,心想又是哪个不怕死的跳出来?但看见来人后却是大惊失色。 众朝臣们也是震惊。 但见一名穿着三品孔雀的年迈官员,颤颤巍巍地出班。 此人虽是年迈,但无人敢于小窥,连坐在御座上的天子,也是动容微微离座:“海卿家,你这是?” 原来上奏之人,正是礼部侍郎海瑞。 但见海瑞立于班下,目光扫过杨四知,曾向宗。这二人不知为何见了海瑞的目光,都是心底发虚。 杨四知也顾不得了,抢着指着海瑞道:“陛下,海侍郎为林延潮举荐,他当然为罪臣林延潮说话!” 没错,海瑞当上礼部侍郎,是林延潮向天子举荐的,这百官皆知。 莫非海瑞也是有私心的? 海瑞回瞪了杨四知一眼道:“林延潮是吏部的官员,还是当朝内阁大学士?有何举荐之权?你贸然言之,如此置陛下于何地?” 听海瑞之言,杨四知无言以对。武清侯李伟此刻心底也在大骂杨四知蠢材。 天子也是不快地看了杨四知一眼,摆了摆手道:“杨卿退下。” 杨四知灰溜溜地回到班中。 海瑞袖袍一撩向天子跪下道:“臣海瑞保张居正,林延潮并非奸党。” 海瑞一言即出,满朝皆静。李伟袖子颤颤发抖,至于曾向宗,杨四知则是面色如土。 “陛下,张居正为辅臣十年,功在社稷,过在身家,但功过相抵,不可抹其为国家尽忠之功。至于林延潮……林延潮谏二事疏,臣读之疏临表涕零,其拳拳报国之心,天日可表。” “臣不知秉公直言何罪?为民请命何罪?为陛下辨析忠奸何罪?” 海瑞三句正气凛然的质问振聋发聩,犹如金石激鸣,御座之上的天子,眼眶微微泛泪,他心底何尝不知张居正,林延潮乃是冤枉。 “故而臣力保张居正,林延潮并非奸党,请陛下明鉴!” 说完海瑞长叩。 见海瑞如此,满朝动容。 顾宪成,魏允中可以说是因同年之情来保林延潮。 但海瑞与张居正为官时素来不睦,但竟肯为张居正出声,这实在是高风亮节。 御座上的天子也是措手不及,他看了张鲸一眼。张鲸连忙伏下头去,对此实毫不知情。 海瑞不结党,是天下周知的,张鲸也没料想他出面。但天子与张鲸都明白海瑞这番话绝无私心。 御座上的天子坐不住了,眼下局势已超出他的掌控了。 下面的官员也不由不顾在旁的监察御史,交头接耳道:“虽说平日一贯不喜欢这海笔架,但这一次他说得实在是对。” “此铮铮铁骨,非他顾宪成,魏允中都要下狱了。” “此乃千古青松翠柏,可为栋梁亦傲霜雪!” 此刻身在朝班中的于慎行暗自惭愧,虽说他早作了决定,但到了临场之时,自己却是犹豫了。 几十年的读书养志,但真到用的那一刻,不是人人都那么从容。 眼下于慎行见海瑞七十高龄仍是秉直上谏,以身为林延潮,张居正作保,现在他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于慎行牙齿一咬,拳头一握大声道:“臣于慎行上疏三事。” 官员们看着今日,顾宪成,魏允中,海瑞,于慎行他们一个个都是怎么了,都要替张居正,林延潮申冤吗? 但见于慎行将奏章奉上大声道:“臣于慎行上疏三事。” “一事黄河,苏松水灾,百万黎民无家可归,九边欠饷,军心震动,臣请陛下削潞王大婚之费四百万两。” “二事前首辅张江陵为国尽忠,虽有过失,但不掩其功。眼下张江陵家财已籍,长子刑讯自杀,恳请陛下慎狱敬刑,全张江陵之身后,以存国体。” “三事昔秦朝以谏者为诽谤,以刑杀为威,故大臣畏罪持禄,莫敢尽忠。左中允林延潮,秉直进言,犯颜相谏,此无罪也,恳请陛下释其罪责。若陛下能允臣三请,则百官无不颂扬陛下圣明也!” 于慎行这终于图穷匕见了。 林延潮谏二事疏通就是于慎行说的一二事,至于第三事则是搭救林延潮。 杨四知,曾向宗见众怒滔滔,此刻已是不敢说话了。 而他们的同僚,原本力主清算张居正的李植,江东之等御史,今日却奇怪了,竟没有说一句话。 这些人都是张四维门生,莫非是张四维授意的? 武清侯李伟当下忍不住,亲自下场站了出来指着于慎行道:“什么叫百官无不颂扬陛下圣明?你一个人能代表百官向陛下进言吗?小小一个日讲官,居然大言不惭,你有何依持……” “臣王家屏附议!”王家屏大步走出,与于慎行站在一起。 李伟脸上好似重重吃了一记耳光,指着王家屏骂道:“你我有同乡之谊,老夫平日待你不薄,你竟然……” 王家屏看了李伟一眼道:“武清侯,请勿见怪,公义大于私情。林中允为天下百姓死谏陛下,吾闻其冤,今日宁与他一并死在这里,也不愿苟活朝堂之上!” 李伟气得几乎吐血,这时日讲官黄凤翔出班。 “臣黄凤翔附议!” 沈一贯出班。 “臣沈一贯附议!” 众官员见这一幕,不由心道,这终于来了吗? “臣赵南星附议!” “臣卢义诚附议!” 陆陆续续几十名官员出班进言。 “陛下,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陛下不爱百姓,而以天下而供潞王,黄河,苏松的百姓闻之泣血啊!” “陛下,昔日纣王用象箸。箕子建说,彼为象箸,必为玉杯,为杯,则必思远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舆马宫室之渐自此始,不可振也。今朝潞王大婚用六百万多两,移藩一百多两,日后就藩,修宫,又不知要多少万两。自古欲壑难填,无穷无尽也,臣恳求陛下怜惜天下百姓苍生!” “陛下,张居正并无贪污受贿,此千古奇冤啊!左中允秉公上谏,恳请陛下释之。” 天子见这么多大臣,一个个出班跪地苦劝,心底虽早有预料,但见了这一幕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天子道:“诸位臣工之请,朕已是知道了。你们不必再说,先行退下吧!” 天子说完下面的大臣,却没有一人离去。 只见大臣们叩阙,以额撞地,一下一下,一声一声似撞进天子心底。其余没有陈言的百官,也是目光泛泪,心底悲愤至极。 武清侯也是上阶向天子道:“陛下,请速速劝大臣们退去吧。” 天子立即对站在玉阶上的三位辅臣道:“三位阁臣,你们替朕劝一劝!”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听了圣旨竟是不动,如泥塑一般立在原地。 张鲸立即道:“三位辅臣,陛下问你们话呢?” 申时行缓缓出班向天子叩了三个头,眼眶旁渗出几滴热泪:“陛下,臣昔日受知于张居正,乃经他向陛下举荐为日讲官,而罪臣……罪臣林延潮是臣的弟子。这一切之事,臣皆责无旁贷。臣请陛下革去臣的朝职。” “申先生,你?”天子震惊,他没料到一贯谨慎处事,唯唯诺诺的申时行,今日居然敢违抗他的旨意。 武清侯李伟向张四维急道:“元辅,你身为百官领袖,怎么也不约束官员,你看他们这是要逼宫啊!” 张四维不屑地看了李伟一眼,然后出班向天子道:“陛下,臣约束大臣不利,以至有今日之事,恳请陛下允臣辞去首辅之位,允臣告老还乡。” 张四维说完,武清侯不敢置信心道,张四维竟然背叛了自己与太后。 余有丁也是出班道:“臣也有失职之罪,恳请陛下也允臣告老还乡。” 天子失色道:“你们是内阁大学士……你们,你们竟也来逼朕!你们怎么敢如此?御前侍卫何在?” 殿上殿下的御前侍卫一动。 七百六十章 拍门哭谏(二合一) 玉阶上。 三位辅臣向天子请辞。 内阁大学士集体向天子辞职的事,在之前也发生过数次,但对于历史上的万历朝而言,对于天子却是家常便饭。 但现在天子见申时行跪立那一刻,仍是不由道:“申先生你。。。。” 申时行为天子师辅多年,天子竟不敢相信申时行也出面。 申时行其情哀哀,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向天子求恳道:“陛下,臣值日讲官多年,深知陛下乃是宽厚仁慈之主,日夜以万民为念,一衣一食皆是简朴,不敢奢侈。” “而今日之事,只是陛下碍于孝悌之名。但自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臣知陛下苦楚,臣亦痛心,日夜不能寐,只是大义所在,不得不出面直言,求陛下垂怜天下苍生。” 天子听出申时行的弦外之音,也是不由动容道:“申先生,那也不当如此。” 申时行垂泪道:“当年陛下赐臣责难陈善之字,臣万死也不敢负陛下天语。” 张四维亦是叩头道:“陛下,臣蒙圣恩多年,无以为报,今为宰辅,无一事可以报答君恩。但而今纵是不要这首辅,也要陛下正于君道,保我大明天下万世。” “臣也明白陛下之为难,既然如此,唯臣来当此该杀之罪人,一切罪责臣来当之,纵死于千刀万剐,也要保全陛下之孝悌。臣恳请陛下独断乾元。” 余有丁也是道:“陛下,乾者乃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阳,陛下身居君位,为万民君父,要为天下百姓三思啊。” 武清侯听了浑身发抖,就算他是泥瓦匠出身,文字不通,但三位辅臣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在说一件事。 乾坤不可失位! 太后就算天子的母亲,但决断国家大事,也不可临于天子之上。 但他们怎么敢如此,特别是张四维,他也不看看他有今日,都是借了谁的势。 之前他还安抚太后,说他能抚平百官,让他们不至于生事。 前不久自己生辰,张四维还给自己送了三千两贺仪! 但今日张四维居然如此待他们,他就是如此报答他与太后的,简直是卑鄙小人! 只是武清侯不敢置信,这张四维是什么时候与申时行穿一条裤子的? 天子怎么不知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的意思,气道:“你们不要再逼朕了。”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三人一并道:“臣但不敢逼陛下,只是请陛下体察百官之请。” 天子见三位辅臣不答允他所请,当下重重拂袖。 天边乌云滚滚而来,重重地压在了紫禁城这四四方方的天中。 山雨欲来之时,令人感到极具的压抑。 玉阶下海瑞一人当前,顾宪成,魏允中,赵南星神色坚毅,王家屏,于慎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身后几十名官员,有员外郎,有主事,有给事中,有翰林史官讲官,但这一刻他们都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几十年孔孟之义浸养,何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何为义之所在,赴汤蹈火所不辞,他们将一切都豁出去了。 百官哭拜,道道身影一起一伏间,早已是视死如归。 在一旁旁观的官员也是迟疑,在两难之间。 有人心怀不忍,但苦于没有勇气。 有人纯粹是怀着凑热闹的心事,看着这场好戏。 但心底有公义所在的官员,却是眦睚欲裂,心底悲愤至极,众人慷慨激昂大声直言。 “圣天子在朝,却受宫闱摆布。天子即位十一年来,何曾有一日真正之亲政。” “陛下爱民如子,但奈何有人肘制,否则绝不会有这样的事。” “我大明朝什么时候也出了吕后。” “我等读书几十年来气节皆是在此,今日所请是为了皇上!” “昭昭天日之下,岂可让牝鸡司晨!” “我大明祖宗法制,不许外戚干政!” “若是今日我们不站出来,为国家仗义死节,死后如何见先帝,见世庙,见我大明的列朝皇帝!” 群起之众怒,埋在他们心中,犹如欲喷发之火山,一点点聚集。 为何天子明明知道潞王大婚所费甚巨,仍不惜以天下肥之? 为何天子知道黄河两岸百万人流离失所,嗷嗷待哺,苏松灾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户部却无钱赈灾? 为何天子明明知道林延潮是为民请命,不惜以死上谏,明知他是冤枉的,仍是要将他下狱? 一切一切都是因为有人在以私利而害大义,以一己之私而妨碍天下。多年来的压抑,披着官服尸位素餐,说着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真正想说的话,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今日却有这样一个机会,只要圣君在位,独掌乾坤,那么将来必然还他们一个清平天下! 当下又是上百名官员加入了叩阙的队伍,然后伏地放声大哭。 当然大家身为官员,都是有所克制,否则就是直接指名道姓拿着太后,武清侯,潞王的名字骂了。外戚不可干政,这是铁律,有明一朝,碰之者,天下共讨之! 当然众人也不乏投机者,今日之事,若是天子得权,太后失势,他们很可能行险博得富贵。 在权位面前,亲情算得什么?孝悌算得什么? 天子绝不会固执。 于是他们打着大公无私,为天下百姓请命的旗号,也是混入了叩阙的人中。 尽管都是请愿,居心也是叵测,但不妨他们在天子面前表演忠心,所以他们哭得声音比谁都大! 怀揣着这样心思的官员,与真正仗义死节的官员相较,也不知哪一边的人更多一点,但这些并不重要。因为就算那些心底真为民请命的官员,也未必没有这个心思。 利义所在,才能大势所趋。要成事,少了一个都不行,这才是读书人的义利之辩。 玉阶上众官员,都已看出局势越来越不可控制,叩阙请愿的官员竟达到了两百余人之多。 而这时吏部尚书严清来到阶上。 严清已不是原先数年前,在会试时仗义为林延潮直言,直斥何洛书的严青天了。 现在严清已是垂垂老矣,且疾病缠身。 严清颤颤巍巍地来至阶上,对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道:“眼下百官请愿,你们三位辅臣,身为百官领袖,不思替陛下安抚百官,反而是要与百官一并胁迫陛下吗?要陛下在百官与太后间两难吗?” 百官中,吏部尚书是可以与内阁大学士平起平坐,相互抗礼。 谁也没料到,严清这时挺身而出。大家也知道严清不是太后一党,也不是张四维他们一党,只是出来持中而言。 严清是怕朝堂上局势激化,而产生双方都不能承受的后果。 古往今来把这样的人,一律称为和事佬。 这时刑部尚书潘季驯也是出班道:“三位辅臣,此举不妥,还是请陛下与太后慢慢商量,你们这样算得什么事。” 潘季驯也是朝堂上之张党,因有党庇嫌疑,不时被御史弹章攻讦。 眼下在这时,却也站在严清一边。 严清和潘季驯都是不是怕事的人,只是这时候他们觉得应以大局为重。 还有户部尚书杨巍等数名九卿等高官出面支持严清,潘季驯,他们有的是正直君子,不忍天子为难,有的人则是怕事后太后降怒。 他们不是顾宪成,魏允中那等愣头青,身居高位多年,他们最怕就是见到这样朝局的动荡。他们对张四维,申时行利用百官请愿,为内阁争权的司马昭之心看得透彻,所以不愿站在他们一边。 但是阶下兵部尚书张学颜,礼部尚书徐学谟,左都御史陈炌,礼部侍郎陈经邦,詹事府詹事,太子宾客许国等官员却是一并将冠带举起,向天子叩头。 这些人都是张居正昔年一手提拔上来的。 天子纵是清算张党,也不能将这些人一并赶出朝堂外。张学颜,陈经邦,许国都是张居正致仕时向天子保荐九人之一,文华殿上御屏留名。 尽管如此,他们也是朝不保夕,若是天子要继续清算张党下去,他们随时权位不保。 眼下这些人也是跪在阶前,向天子叩头,虽一言不发,但立场已是表明。 三位尚书,加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几位三品官员都表明反对太后的态度。在文官高层的六部九卿官员,也分裂作两派,一派是张居正旧党反对太后,一派则是持中。 天子也是气道:“朕岂可去迫太后,如此朕还能为人子吗?尔等速速命百官退去!” 张鲸奉命传话数句,但阶下百官早已是铁了心,无一人起身,只是叩头跪哭。 天子见百官不退,将牙一咬当下喝道:“侍卫何在?给朕清场。” 皇极门台阶上下的侍卫都是按刀一动。 张鲸与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对望一眼,一并跪下道:“臣请陛下三思啊!” 天子也没这打算,只是恐吓而已,否则真要清场就是与文官集团翻脸了。 这时三位辅臣,如捣蒜般叩头道:“陛下垂怜百官之请啊!” 严清也向天子叩头道:“陛下,张居正之事可以缓,但潞王大婚之费不可不削,否则今日失去的是整个天下的士心和民心。” 兵部尚书张学颜道:“臣请陛下,让太后答允削潞王大婚之用。” 张学颜跪在阶前,语带哭声。 几位辅臣更是跪在天子面前一直道:“请陛下禀明慈圣太后!” 天子对几人怒道:“你们这是要离间朕与母后之情吗?你们这是要逼朕作不孝之子吗?” 十几名部院大臣们只是叩头。 张四维拉住天子龙袍的袍角,双手捧着哭道:“陛下,臣实不敢陷陛下于不孝,只是无此不足以定士心,民心啊!想来慈圣太后以天下为念,必会答允陛下之请。” 申时行,余有丁也是一并道:“请陛下三思。” 天子看了一眼,皇极门下叩阙的百官,哭声直撼宫阙。 这简直是大明开国以来,从所未有的事,比得上当年百官在左顺门叩阙了。 天子也是手足无措,面对此时此景,只能脚底抹油道:“退朝!” 说完天子进入了皇极门。 而百官见天子御驾离去,都是哭喊道:“皇上!” “皇上!” “皇上!” 侍从们慌忙将皇极门左右一关,但仍不能将百官声音关在门外。 天子似逃跑一般退至门后,此刻他惊魂未定,不由顿足道:“这些大臣实在。。。实在是太放肆了。” 张鲸窥见天子脸色,低声道:“陛下,你是九五之尊,百官岂敢相逼,张四维说得清楚了他们是要正君位,正乾位。” 天子回过头来瞪了张鲸一眼,张鲸立即跪在地上叩头。 天子来回踱步,种种之事浮上他的心头。 以往每日上朝前,太后总是亲至乾清宫,见自己身上床榻上,即用水泼面,强令内侍扶起。 万历八年,天子于后宫醉酒,持剑而行,太后闻之大怒,召冯保,张居正要将他废除,要改立潞王为天子。 自己当时吓得跪在慈宁宫前,哭着向太后哀求,这才了事,之后太后命天子起草罪己御札,以向天下示自己之过错。 天子目光渐冷,但面上仍是对张鲸道:“但就算如此,那朕也不能不孝!令太后伤心!何况潞王还是朕的亲弟弟。当然潞王大婚所用的钱是多了些,但也不算太……太过。” 张鲸心底也是冷笑,眼下国库内库与其说是天子的,还不如说是太后,潞王的。 这一次抄没张居正,冯保家产,是一文钱也是没落进天子口袋里,而他张鲸更是不敢染指。 张鲸这时道了一句:“陛下,奴才斗胆直言,在权位面前,何惜孝悌。” 天子脸色一变。 就在这时,天子身后的皇极门传来砰砰地,犹如骤雨般密集的拍门声! 天子失色道:“这是……” 此刻皇极门边,御前侍卫,太监们逃之四散。 而无数的官员拥在皇极门前,奋而怒拍皇极门的朱漆铜钉大门。 一双一双高高举起的手,重重的拍在了皇极门上。 高大坚实的皇极门在这一刻颤颤发抖,发出了嗡嗡巨声。 “皇上!” “皇上!” “皇上!” 皇极门外哭声响彻,重重宫阙为之震动! 这是百官在拍门哭谏! 天子见之一幕,双手不由轻颤,张鲸与众太监,侍从们也是上下齿,相叩发抖。 天子闭目半响,然后道:“朕不管了,传旨,宣三辅臣,让他们入宫随朕与母后解释。” 七百六十一章 慈宁宫 乌云层层压来,其风骤起。 陡然轰隆一声响雷,乌云深处电闪雷鸣。 骤雨倾泻,犹如鞭子般一下一下地抽在地上,哗哗地猛溅起半人高的水雾。 宫里的百官,太监,宫女们都是骇然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大风大雨席卷天地而来,令人闻之色变。 慈宁宫前,天子看着这场豪雨,就算身在屋檐下,亦感到濛濛水气,直透重裳。 天子看着慈宁宫的宫殿,人到了门前却开始迟疑。 年少时太后威胁天子行废立之事,还举出张居正要作伊尹,霍光的可能,给他的心中留下深深的阴影。 当时天子吓得一夜不眠,自古以来,废帝有几个好下场的?不,没有一个。 他记得本朝建文帝有一个儿子,在金陵城破时,只有两岁。 成祖将这两岁大的孩子,关在深宫中,称为建庶人。衣食供给虽说周全,但自幼囚禁深宫中。 就这样囚禁了几十岁,到了五十七岁时,这时的天子,早不是成祖,而是经历过夺门之变的明英宗。因有与建庶人同样经历,明英宗决定将建庶人放出。 但是百官担心有人会拥立建庶人复辟,英宗却道,有天命者,任自为之,仍决定将建庶人放出。但建庶人得释后连牛马都不知道,数月后反而病死了。 而天子记得太后威胁他要行废立之事时,就是用他的弟弟潞王来取代他即位。 这个威胁一直到,天子有了皇长子后方才解除。皇长子一诞生,首辅张四维,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表请求潞王大婚,然后就藩。 亲王就藩,等于放弃了皇位的继承权(参考历史上福王就藩)。否则天子一直未有皇长子,潞王养在宫中,那就是帝位默认继承人。可是李太后在天子面前对潞王露出不舍之情。 所以天子为了让潞王顺利就藩,对于李太后,潞王之请几乎是有求必应。 故而李太后给潞王五百九十万两大婚犹自不足,还请每年给潞王岁支禄米一万石今在京岁且支三千石钞一万贯,以及旗尉六百名,精壮军一千名充潞王的王府随侍。 潞王大婚金珠不足,户部另外掏钱补贴。 这时潞王又提出湖广就藩太远,想要在河南就藩,好咫近天颜。 这时湖广的王府已是修好,造价百万两以上,但说不要就不要了。于是天子令让河南布政司承担新王府修建,新王府造价在六十七万两,然后黄河大水,河南布政司就炸了。 (笔者按,历史上潞王却一直留在宫里,直到万历十七年才就藩,史书说兄弟二人和睦,所以在天子离宫时,都是令潞王监国。真相到底如何?) 所以林延潮上奏章攻讦潞王时,天子的心情到底如何,也是仁者见仁。 天子与三位辅臣当下跪在慈宁宫前,等待太后的接见。但慈宁宫里,内侍们都伫立不语,太后没有出声让他们进门,众人就唯有如此跪下去。 天子心底有点打退堂鼓了,若是太后不见,他难道就一直在这里跪下去?外周下起了大雨,朝臣们是否会坚持下去? 李太后虽不说明态度,但这一个拖字诀,已是化解了他们一切的手段,除非天子敢冒着大不韪冲进慈宁宫去。 天子有几分退缩之意,但就在这时,张四维却铮铮有声地道:“陛下,宋时明肃太后与仁宗同幸慈孝寺,欲乘车先行,鲁宗道上言,夫死从子之义,以此力争。太后遽命辇后乘舆。” “天子与大臣于慈宁宫前跪谏,此礼乎?” 张四维说的是仁宗与明肃太后的事,以孝而言,太后应乘车在前,天子乘车在后。 但大臣力争说,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才是三从四德。眼下先帝已去,太后应从于当今天子,岂可驾辇在天子之前,太后听了大臣反对,这才将驾辇从于天子之后。 张四维说完,申时行亦道:“陛下,昔日仁宗率群臣朝太后于内殿。范仲淹上疏,天子奉亲于内,自有家人礼,今顾与百官同列,北面而朝,亏君体,损主威,非所以垂后世法。” “今日天子与臣具在,北面太后事之,此非帝王之体,臣请陛下起之。” 张四维说完,申时行也来帮腔。 申时行举得是范仲淹的例子,天子与太后是母子,在宫里时可以行家人之礼,天子北面事之无妨。但现在天子与百官同列,君臣皆面北事之,那么百官应尊的是天子?还是太后? 儒臣争得就是这个礼字,要不然大礼议从何而来。天子原来侍奉太后都是如此,百官们都不敢有二话,但今日张四维,申时行一个首辅,一个次辅却一并起身论礼。 余有丁道:“陛下,倘若鲁宗道,范仲淹今日在此,必然就此事向太后陈典。” 三位辅臣的意思很明显了,今日之事已是骑虎难下了,若太后你再不给面子,不知分寸,那么不要怪我们连遮羞布都给你扯破。 面对三位辅臣之拳拳忠心,天子挣扎了一阵,垂头道:“朕自幼由太后抚养长大,一贯家法如此,两位卿家不要陷朕于不孝。” 三位辅臣一并道:“陛下,君辱则臣死,臣等纵死也不能见陛下受辱啊!” 这时太后身旁的高公公急忙出殿道:“太后懿旨请陛下,三位辅臣觐见。” 天子闻言顿露出欣然之色,于是君臣一并入了慈宁宫。 太后坐在垂珠帘后,天子,三辅臣向太后行礼。 这时垂珠帘后抽噎声传来:“陛下,你真是好孝顺啊!” 天子听了垂泪道:“母后,此乃百官所请,朕……朕也是身不由己啊。” “哼,当初非陛下授意,林延潮焉敢上谏,今日非陛下纵容,百官焉敢哭门,哀家含辛茹苦二十年,怎么就养出一条白眼狼来!” 天子听了垂首颤栗道:“母后,儿臣不敢如此。” 这时张四维道:“启禀太后……” “张四维你住嘴……”垂珠帘后太后打断张四维的话,“哀家真看错了你,居然信你将国事托之。你真行啊,张居正在世时,隐忍了八年,张居正死后,你先打倒潘晟,再扳倒冯保,眼下居然连哀家也不放过,甚至离间陛下与哀家的母子之情。” “这满朝文武中,你就是最大的奸臣!” 张四维惶恐叩头道:“太后容禀,臣冤枉啊,今日之事若是臣暗中指使,管教臣不得好死。” 天子也道:“母后,今日之事,张先生他事先确实不知情,都是那些小臣们放肆。” 太后冷笑道:“不是你张四维指使,也是张四维纵容,哀家就不信你事先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张四维道:“禀太后,臣已是竭力安抚了,但事态已是失控了。臣是一心向陛下与太后,此心天日可表。这一次事了,臣愿请辞官归里奉养家人,以尽孝道。” 太后听张四维这么说,于是又道:“申时行,你一贯为人忠厚,处事谨小慎微,你怎么也敢来逼哀家?” 申时行惶恐地道:“臣实在不敢,林延潮上谏前有找过臣,臣竭力劝之,但臣实劝不动他。而后朝堂上弹劾张江陵,臣为避嫌疑在家中闭门不出,于朝堂之事更是丝毫不知。” “而今日百官哭劝,臣是半点也没有料到。但臣想起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于潞王之事,百官百姓心中早有不平,如此也不算意外。今日若是元辅与臣再不出面说几句话,臣背负一世骂名事小,但陛下,太后蒙此无辜指责事大。” “故而臣来此,冒死求太后懿旨,此外别无私心。此事罢了,臣愿乞骸骨,恳请太后明鉴。” 申时行说完,余有丁也是下跪进言,然后表示愿辞去内阁大学士之职。太后知道余有丁哪有半分主张,都是看张四维,申时行脸色行事。 垂珠帘后,太后是满腔怒火,却不知找谁去降怒。天子表示自己是受胁迫的,而张四维,申时行更将此事都推脱个干净。 难道太后要亲自去找门外哭谏的百官去算账? 太后气得是浑身哆嗦:“你们三位辅臣一并请辞,是在逼哀家和陛下吗?” 三辅臣道:“臣不敢。” 太后盛怒之下,这时高公公在他耳旁说了几句。太后听了点了点头,复看向天子,张四维心平气和地道:“那既是如此,你们三位辅臣就替哀家去皇极门外安抚百官,告诉他们今日之请,哀家已是知道了。 “让他们先行散去,那么待三日后,哀家会给他们一个回复。”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对望一眼,三人久经官场这么多年,怎么会在这时候功亏一篑,上李太后当。 张四维道:“天后有所不知,外头的那些官员,早已是不听臣的。臣办不到。” “你可是当朝首辅!” 张四维伏地道:“太后,臣已是竭力。” “张四维!”太后强逼。 张四维只是叩头。 太后冷笑一声道:“好,张四维你办不到,那总有人能办得到。你们三位辅臣,谁能替哀家和陛下劝退外面的百官。哀家就让谁来当这首辅大学士,从此以后哀家和陛下将一切国事都托付给他,让他当真正的宰相!” 说完太后将目光看向了申时行,余有丁。 而此刻张四维低垂的面容上却露出一抹讥讽之色来。 七百六十二章 力谏 面对李太后玩得离间分化这一手。 不说张四维,连申时行,余有丁也是心知肚明。 谁不知你李太后与天子,都是一个德行,用人时朝前,不用人时朝后。 张居正在位时,李太后将整个国事相托,二个人好到,街头巷尾都以为他们有一腿。 要不然‘黑心宰相卧龙床’的对联哪里来的。 但张居正一死,转眼恩情如纸。 张居正当国十年,为国家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你们朱家就是用抄家,夺谥来酬恩的?来报答他辅政之功? 天子亲政日浅,为言官挑拨,以及对张居正积威下有所怨怼,也算正常。 但李太后你却看得不明白?当初是你逐高拱,扶张居正当了首辅,又将国事托付给他,而今他被抄家,你半句话也没劝。今日张居正一家落得这等下场,天子与太后二人之责,要各居其半。 李太后当然也知这一点,但是她相信道理比不过权位。首辅之位在前,人臣至极,文官领袖,百官表率,她就不信申时行不动心。 李太后满怀期待地看向了申时行。 但见申时行叩了三个头,然后道:“太岳公在位时对国家社稷有大功,有大功者,方有德位相配。臣等微末之才,如何能与太岳公相较,更不敢窥视首辅之位。故臣恳请太后从百官所请,恢复太岳公之名位,如此百官自会仰感太后与陛下之圣德。” 李太后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张四维之父病重,他马上要回乡守制。这两年,申时行将接替他成为首辅,直接张四维制满。 为了巩固张四维不在朝堂上的权势,张四维与申时行早已达成了某种权力交换。 申时行说完,李太后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高公公等人不由上前搀扶。李太后睁眼看向跪着的张四维,申时行不由后悔莫及地道:“若是张居正今日仍在朝堂上,焉有百官叩阙之事?尔等无能。” 张四维,申时行不语。 张居正不在时,才念起他的好处。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张四维道:“太后所言极是,张太岳在位时主张六部官员纠举各地抚、按,六科给事中纠举六部,内阁纠举科道,由上至下统御。而臣为改张太岳擅政之弊,将事归于六部,将言归于台谏,一切为大明江山永固,不料有小臣今日之放肆。” 张四维这么说,心底长出一口恶气啊。 天子你不是要约束内阁权力吗?好啊,原来张居正在位时,内阁御科道,科道纠六部,六部纠抚、按,一级一级从中央到地方,由上至下。 现在天子将借给内阁权力收回去了,结果搞得言官都敢弹劾内阁了,张四维甚至差一点被迫辞相。 天子,太后又将张居正身后搞得这么惨,在阁几位大学士不免兔死狐悲,人人自危。 现在林延潮一封天下为公疏,弄得人人不平,百官对太后,潞王极度不满,没有内阁在中间转圜,太后如何下台? 张四维这是在‘将军’啊! 张四维继续叩首道:“太后所言臣无能,千真万确,一切都是臣的过错,臣请太后,陛下降罪!” 天子自责道:“朕知道,张先生实已尽力了,朕不该清算太岳先生,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这一切都是朕的错。”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道:“陛下,如此自责,臣等百死不足赎罪。” 天子垂泪道:“太岳先生为民请命,却遭不白之冤,黄河数决为民害,朕不能安抚。朕真愧为天子,受万民奉养。今日朕唯有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自省,检讨朕的过失。张先生劳替朕来拟旨!”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连连叩头道:“陛下之圣明,如白璧一般,不可瑕之。万万不可如此啊!” 天子仰天无言。 这时垂珠帘后,李太后在那冷笑道:“你们这些文臣,什么为民请命,什么天下为公都是假,都是虚的,唯有争权夺利才是真。整日口颂君臣之义,孔孟之言,但一肚子蝇营狗苟,古往今来没有人比你们这些文臣更虚伪,更不要脸!” 太后怒叱,三位辅臣不敢顶撞。 李太后在垂珠帘后哭着道:“哀家算是明白了,什么天下为公,什么匡扶君道,说白了你们这般文臣联合起来,要对付哀家这妇道人家。” “你们说我是吕后,若是我真要作吕后,他们这些大臣敢放肆吗?你们就是欺负哀家这女流之辈。” 说完李太后对天子道:“陛下,哀家问你,除了潞王,以后后宫之事外?你这一年亲政,哀家可有干涉过你一事?过问过一句朝政?” 天子垂泪道:“母后确实不曾说过一句,这一切都是朕的主张。” “那他们怎么敢说哀家是吕后?说哀家是牝鸡司晨?”李太后哭道,“皇儿啊,你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些文臣如林延潮之流?他们都是故意恶母后与潞王之名,来向你表功的,其心可诛!” 太后这番话下,又将天子说得犹豫了。 但这时张四维,申时行岂会让此事发生。 “臣启禀太后,”这时张四维声音高了八度道,“先帝在时,国库所入一年不过两百万两,而潞王一人大婚之用就是六百万两,足足抵太仓三年所入。天下亿万小民三年的血汗,只拿来供养潞王一人,由不得民怨如沸。” “臣记得,先帝在位时为了节俭,连驴都不杀一头,潞王奢侈无度。若先帝得知,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告慰?太后之母仪可垂天下,但唯有这件事,臣不得不直谏啊!” 申时行道:“太后母仪天下,恩泽苍生,可潞王是太后之子,但天下万千子民,不也是太后之子吗?臣请太后一并怜之!” 天子听了也是露出不忍之色道:“母后,黄河发大水,百万百姓衣食无着,苏松也遭了水灾,九边军饷也是拖欠多年。在这时若继续对潞王大婚,大肆操办,朕恐失去的是天下民心。” “朕记得母后以前一直与我说,你也是贫苦出身,素知老百姓之疾苦,故而要朕要当一个好皇帝,垂怜天下百姓。你还教朕读书,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可潞王之事,朕也觉得实太过了。” 七百六十三章 天下归心 天子在太后面前这一番肺腑之言,令太后不由失语,似被天子说服了。 但这时在太后身旁的高公公却慌了,连忙道:“陛下与三位辅臣,有句话老奴不得不讲。” “昔日桃应问孟子,舜为天子,瞽瞍杀人如何?孟子说,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太后终于是陛下的生母,潞王是天子之亲弟,我大明乃以孝悌治天下,人伦大于法理,子岂能斥母之过?如此不可为天下表率?” 高公公说的意思,太后,潞王,虽然有过错,但儒家传统是亲亲相隐,子隐父,父隐子。 以往有人问孟子,舜为天子,他爹杀人怎么办?孟子就说,舜要弃天下如敝,背着他父亲跑到国家管不到的地方。 若要依大臣所请,将潞王大婚之费减去三分之二,不等于是太后与潞王承认自己错吗?哪里有儿子逼着母亲和弟弟承认错误的道理?这一番话,在法家眼底简直大逆不道,但在古人眼底就是政治正确。儒家就是伦理是大于法治! 但是张四维,申时行却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身为读书人,科举的题目来来去去考得就是这些。 经历过无数科场考试的读书人对孔孟之道都有一套有利于考试答案,或者是有利于自己的辩解。 高公公以为儒家的大义,能难住申时行,张四维,但这对他们而言,真是小儿科。 张四维想也不想地道:“徐元庆手刃父仇,柳宗元曾道,若徐元庆之父若真枉法,乃其死于法,而非死于吏。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 “故而可照古人先例为之,削潞王大婚之用,乃是太后体恤百官,百姓,此乃美名,何曾有过。” 武则天当朝时,徐元庆之父为官员所杀,后徐元庆杀此官,手刃父仇后,向官府自首。 当时为亲报仇,乃儒家之义,官员们一致认为要放徐元庆,赦他无罪。但最后武则天的做法,是杀了徐元庆,再对于他的孝道进行表彰。 此事传到后来柳宗元耳里,说这不对,徐元庆其父若是枉法而被杀,那不是死于官员手中,而是死在国法手中。徐元庆杀官乃藐视国法,当然该杀,而且也不能表彰。 下面同理可证,不是天子要向天下告之太后,潞王过错,而是百官向太后请求减免潞王大婚之用,太后体恤万民故而答应了。 张四维说完,高公公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自己一个太监和张四维这样翰林出身,经史烂熟胸中的首辅辩礼,那简直是不自量力。 高公公自知说不过张四维,对太后梗咽道:“太后,老奴无能。” 李太后双目一闭,陡然头一晕,侧栽在坐榻上,凤钗步摇一阵乱颤。 “太后,太后。”高公公等服侍太监一并哭劝。 天子见此不由失色,但张四维,申时行都极力示意天子不可轻举妄动。 李太后摆了摆手示意无事,然后道:“三位辅臣先退下,哀家有几句话与陛下说。” 张四维,申时行对望一眼,当下依诺退下。 天子跪在殿中,这时听得垂帘后李太后道:“翊钧,到娘身边来。” 翊钧是天子名字,满天下读书人,写到这两个字时都要缺笔避讳。普天之下唯有一人可以叫他名字。 高公公等太监将垂珠帘掀起,天子提起龙袍,来至太后身旁,满心忐忑。 但见太后看着天子,熟视良久,终于叹道:“翊钧终于长大了!” 天子失语,太后道:“这一手借大臣之势向母后施压确实极好,天子以家国四海为念,此事若是办成,文武百官,天下万民必是对你交口称赞,称颂你是尧舜一般的圣君。如此娘和翊镠背负一时骂名,又有什么不妥呢?” 天子垂泪道:“母后,你是知道的,这并非是儿臣的本意。儿臣根本没有打算,都是大臣们相逼的,实不敢损母后你的圣名。” 太后摇了摇头道:“哀家又有什么圣名?说了根本,哀家就是匠人之女,当年若非侥幸选入先帝潜邸侍奉,而今不知嫁给哪个凡夫俗子过其一生。也难怪先帝几位嫔妃都在暗中笑母后是寒家之女。” “他们说得没错,哀家就是寒家之女,故而自小是穷怕了,对于钱财难免是看紧了些。” 太后对天子道:“哀家知皇儿你一直在心底怪哀家偏心潞王,但对哀家而言,你们亲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 “只是你身为天子,尚能日夜陪在哀家的身边尽孝,但是……但是潞王大婚后就要就藩了,按祖宗之法,藩王就藩后永不能回京。故潞王哀家是见一面是少一面啊!将来就是哀家死了,他也不能来京,这就是祖宗之法,天家无情!” 天子垂泪道:“儿臣不孝。” 太后抚着天子的手道:“所以翊钧不要怪哀家,有什么好得都留着潞王。” 天子拭泪。 这场暴雨终于有所停歇。 方才漫天大雨似烘炉般,将人都熬了一遍。 此刻仍跪在皇极门前的大臣都面色铁青。 一名一名身子弱的大臣,因不肯避雨,直挺挺地广场在跪晕过去,然后被一旁的军丁拖走至无雨处避雨。 尽管如此仍是有几十名官员,不畏风雨跪在皇极门前。 他们被寒雨激得牙关颤颤,脸色铁青,面上仍是不屈之色。 但这最猛的一场雨已是过去了。屋檐下零星滴水,叮咚地打在紫禁城凹凸不平的地砖上。 朱赓正了正衣冠,从方才避雨的东阁里出门,又重新跪在了王家屏的身旁。 朱赓看了冻得面色苍白的王家屏,于慎行一眼,默默叹了口气,然后望向皇极门大声道:“皇上啊!” 至于沈一贯也是弹了弹官帽,在来广场中。沈一贯诗书风流,虽有风骨,但更讲风度,不肯冒雨,再说就算跪在门前,雨下这么大,天子也看不见。 但沈一贯看了一眼,被雨浇打的跪得不稳的于慎行,王家屏,顾宪成等人心底却是露出敬佩之意。 不少如沈一贯,朱赓这样方才避雨的官员,也是一扶官帽,来至广场上。 甚至还有上百名在外朝闻讯的官员,刚从午门赶来。他们多是穿着蓝衫的卑官,平日只听部堂之命行事,六部首领官即是他们能打交道的最大官员。 这场叩阙与他们八竿子关系都打不着,但他们却义无反顾,只是为了一片公心,心中热诚。他们在满是积水的地砖上跪下,朝皇极门叩拜。 大雨过后,皇极门官员更多,已是聚集了三百余名官员。 皇极门再度被捶得摇摇欲坠。 他们叩阙痛哭,悲愤,不平,报国各等心情混杂其中。 就在这时前门的拍门声却停了。 前方的官员们一阵骚动,皇极门徐徐从左右开启。 前方叩阙的官员退了几步,从玉阶由下而上跪拜的官员,也是纷纷后退。 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 “皇上!” 一个声音连着一个声音。 “皇上!” “皇上啊!” 百官由前至后如起伏的海浪般,尽数拜倒在地。但华盖之下,手持金瓜、宝顶、旗幡的侍卫簇拥中,年少的天子从皇极门中迈出。 百官仰起头,不可置信般激动地道:“皇上!” “真的是皇上!” “皇上啊!皇上啊!” 年轻的天子目光所及,但众臣们远远如波浪般起伏拜倒,而三辅臣恭敬地侍立在侧。 天子微微抬起眼睛,遥望着被大雨一洗后的苍穹,心底默默道:“先帝放心,朕一定会作一个尧舜般的天子!” 这时张四维率三辅臣跪下,行三拜五叩之大礼。 百官亦随即叩拜,然后山呼:“圣躬万福。” 天子的目光从天边垂至眼前,轻轻点点头道:“百官所请,朕已是与三辅臣禀明太后了。太后圣德,以百姓为念,以百姓之忧为忧,故朕来此诏告众臣,天下万民。” 天子的玉音清晰在广场中回荡,他顿了顿,看向阶下百官。 百官仰起头凝望着自己,有人口唇嗡动,有人举袖试泪。 “朕诏告天下臣民,潞王大婚之用减至两百万两,节余三百九十万两,九十万两以偿九边军饷,另再支五十万两犒赏边军,三十万两予苏松赈灾,一百二十万两予河南布政司,河道,漕运,用于赈济灾民,修补河堤,疏通漕运,其余补太仓之亏空。” 不少大臣听见天子所念后,都是激动地晕了过去。 更多的大臣们早已是泣不成声,埋首在地上落泪。 “先首辅张居正为政时,偏衷多忌,钳制大臣,专权乱政可查,念为相以来以家国为任重,破世人悠悠之习,而措天下于至治,此功不可泯矣。着复其官,赐官田三百亩供养其老母,及家人。赦其三子,长子张敬修追赠礼部主事,荫其一子为中书舍人,张嗣修,张懋修亦复其官,然贬为知县,钦此。” “皇上圣明!” 百官山呼拜伏! 天下归心! 七百六十四章 布局之人 天子诏书念毕,百官叩拜齐颂天子圣明。 吏部尚书严清先道:“陛下,以社稷为念,百官幸哉,灾民幸哉,天下苍生幸哉。” 严清素来刚直不阿,而这番话是由他从心底道出,诚恳至极。 要知道严清为三朝老臣,从没有如此不吝啬赞美之词的称赞过一位君主。但今日他如此称颂天子,可谓是破天荒的。 看着严清老泪纵横的样子,天子也是感动。 兵部尚书张学颜亦道:“臣为九边将士,谢过陛下,太后隆恩。” 说完张学颜一叩到地,拖欠的九十万军饷得补,还有五十万两的赏赐一并发下,如此九边的士兵至少可以过一个好年了。 数十万驻守九边的将士,因此而受益。 户部尚书杨巍也是站出来道:“此乃大明列朝先帝都未有之事,陛下今日之举可迈尧舜。” 杨巍身为户部尚书,是最知道国库的难处的。自从设立内库太仓以来,明朝的天子几乎往太仓里捞钱的,补贴内库的。 却很少有如此一口气划出三百九十万两银子,用于国事。他刚担任户部尚书不久,即收到天子送出的大礼包,那等激动雀跃的心情,怎是他人可以比拟。 刑部尚书潘季驯则是躬身道:“陛下,臣素知河工之难,有了这笔钱,必能造福黄河两岸的百姓啊!陛下圣明!” 有了几位尚书挑头,百官更是齐颂天子圣明。 天子圣明这样的话,天子即位以来听了无数次,但偏偏这一次却听得臣下所道是那么的诚恳,那么发自肺腑。 天子目视四方,倍觉欣慰。 不过下方也有官员,不屑地道,林延潮不惜死谏,我等众官叩阙,不过将五百九十万减了三百九十万两。 潞王大婚仍用去两百万之资,一个藩王大婚用去隆庆年一年太仓的岁入,我等反要在此感激不尽,口颂圣明吗? 黄河两岸百姓连一碗几文钱的粥都吃不起,潞王却可以如此铺张,这是什么世道? 一旁官员则是劝道,如此已是足矣了,陛下与太后作到这一步,已是难能可贵了。 发牢骚的官员,毕竟是少数。 不久后天子离开皇极门,早有性急的官员急忙离开,向其他官员们奔走相告如此大好消息。 与那些争相邀功的官员不同,海瑞,海刚峰待天子离去,也是一整袖袍,一声不吭离开皇极门广场。众官员们目送海瑞离去,虽知海瑞不好亲近,但心底都是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王家屏,于慎行,顾宪成等官员见海瑞不发一词离去,自己也不好意思提这倡事之功,但几十名清流官员却激动着围着他们,慷慨激昂地说着心底激动之情。 于慎行知若非海瑞上谏,自己可能还在胆怯,不敢上书。他因此而自责,面对众同僚的恭维,脸色难看地说了几句就走了。 倒是王家屏,顾宪成,朱赓,沈一贯他们相谈甚换。 不过对于顾宪成,另外三人都是颇有看法。 昔日张居正在时,顾宪成没有奉承张居正,张居正倒台后,已是替他积累了不少政治声望。 这一次他是第一个仗义出面,相救林延潮,更是为他博得了敢于直言,护持同年的名声,加上为民请命,削潞王大婚三百九十万两之费,一系列事加在他身上,令人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而王家屏,朱赓,沈一贯他们事先串连,纠集官员,准备上谏,却好似成了顾宪成的铺垫一般。 这令他们不由有所失望,但他们都是有道君子,不会因此忌恨。相反众官员因这次同心协力,更结下了某种同党之情谊。 经历这样大事,大家不免心情激动,相互吹捧,互推功劳,这也是人之常情。 到了这一刻大家却有些将上书谏事的林延潮忘却了。大家提及林延潮时,也多是以为朝廷这一次能拨乱反正,林延潮可谓首功,而且林延潮还帮天子除去了太后和潞王的威胁。 天子想必不仅会赦免其罪,甚至会加官进爵,更加得到天子的信任。之前林延潮已是天子最亲近的大臣,又经这一事后,飞黄腾达还不指日可待。大家心底都是羡慕嫉妒,但林延潮不在场,大家也没多提林延潮的名字,免得自己风头被他盖过了。 而在东阁中,张四维,申时行两位阁老而是站在窗边,看着广场上兴致未尽,不肯散去的年轻官员。 张四维负手看了一阵,然后道:“这场大戏终是唱完了。” 身后的申时行道:“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张四维转过头来看向申时行。 但见申时行如他转身之前那般,依旧是恭恭敬敬地侍立在身后。 张四维目光中露出一抹柔色道:“今晨接到家信,老夫不出两个月就要回乡,这是要退位让贤了。汝默,先恭贺你了。” 申时行道:“凤盘兄,令尊之事,时行是有心无力,此刻唯有希望老大人少受些苦楚。若真有这一日,朝堂上的事,时行战战兢兢替兄维持,萧规曹随至直兄回京之时。” 张四维道:“汝默,你一贯小心谨慎,处事不走偏锋,由你来当这首辅,吾心甚慰。只是老夫在阁八年,晋元辅之位不到一年,却整日忙于勾心斗角,于天下百姓与国事实无一益,真思及愧疚不已。” “望汝默你以老夫为戒,好好辅佐皇上,匡扶天下,吾以社稷国事相托了。” 说完张四维向申时行一揖,申时行也是还以一揖道:“凤盘兄言重了。其他不讲,就以今日之事而言,凤盘兄力谏天子,太后,一力促成纳谏,将来青史上必赞兄一笔。” 张四维捏须笑着道:“汝默,你抬举我了,此事又非老夫一人所能成的。你在慈宁宫中也相助甚多,再说这首谋之人也并非是你我。” 申时行知张四维所提的首谋之人是谁,他道:“凤盘兄过谦了,你才是布局下棋之人啊。” 申时行说完,见张四维突双眼微眯,用一种阴柔的目光看着他:“是吗?但老夫当初可没有授意,在奏章上弹劾潞王!” 七百六十五章 请转告陛下 申时行与张四维相处多年,知此人胸有激雷,面似平湖。 论阴柔,论权术,张居正,徐阶恐怕都不一定及他。 从方才风平浪静至眼下巨浪滔天,对申时行而言只是一瞬间之事。 申时行知自己若答得不好,以后就算自己身为首辅,也会遭到张四维的报复。 申时行道:“凤盘兄,弹劾潞王并非时行之授意,若我事先知晓,绝对不会容许此事。” “但我事后一想,若仅是为张江陵申冤,恐怕不足以引百官同情,唯有将潞王之事牵扯进去,方足以引百官侧目,天下为之不平。” 申时行话里先撇清了干系,再为此事补救。 见张四维没有出言反对,申时行又道:“凤盘兄,武清侯是以外戚贵重,昔日有王上党与之结交,号为同里。兄与王上党相善,当知王上党呼武清夫人为嫂之事。但半年前,冯保借天子之势将王上党罢免,太后,武清侯可曾替王上党说过一句?” “兄若为武清侯之事责怪他人,时行实替兄不值。” 王上党就是前吏部尚书王国光,当时武清侯李伟,张四维,王国光以同乡交好,结成的铁三角。 王国光被罢太宰,犹如张四维断去一臂,而武清侯,李太后并没替王国光说过一句话。 想想张居正,王国光的遭遇,张四维能对李太后,武清侯不心寒的吗? 申时行这一番说得是有理有据。 张四维怒气敛去大半,捏须道:“但无论如何说,当时也应拿其他事来声张,而不该揪住潞王之事做文章。” 张四维说完,取了一个小纸给申时行道:“这是宫里,对林延潮处置的条子,要本辅照看票拟。” 申时行面色沉重地从张四维手里接过,阅后问道:“敢问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张四维反问道:“有何不同吗?就算不是陛下的意思,那也是陛下顾念孝道。今日我们身为臣子的将太后逼至这个田地,终归是需找台阶给太后下的,否则陛下如何与太后交代?” 申时行脸色一沉,他已是明白了张四维的意思了。 申时行冷笑道:“我明白了,凤盘兄的意思,此事既已办成了,我们就用不着延潮了,拿去当作弃子好了。” 张四维眉头拧起,斥道:“申汝默,你将老夫说成何等人了?能救下,老夫能不救吗?但在当前,我等若试图在天子,太后那,再强保林中允,实属不智。你我都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当知必要之时,要有所取舍,我等身为阁臣时刻当以圣意为重。” “就算林延潮是老夫的门生,这时也唯有忍痛弃之。别忘了,眼下陛下好容易才重新倚重内阁,你我不可再失圣心。” 申时行不敢与张四维翻脸,躬身赔罪道:“凤盘兄,方才是我失言了。只是以后你让我如何去面对其他弟子。连得意门生都保不住,他人会如何看我申时行?” 张四维道:“本辅知你的苦衷,就如本辅与武清侯,当初何尝也不是情同兄弟。” 诏狱之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林延潮屡违圣命,有负天恩,着夺去所赐斗牛服,革职削籍,不再以官员优礼,一切与庶民同…… ……着令三日内返乡,不得逗留京师,钦此,谢恩。 宣旨太监张诚将圣旨念完,看向面前的林延潮。 林延潮面色平静地道:“臣林延潮谢主隆恩。” 张诚扶起林延潮道:“林先生起身吧,宣旨前陛下有言,毕竟终是君臣一场,临别之际,你有何话要与陛下说的?” 林延潮想了想道:“草民还是那两句话,一是削减潞王大婚之费,二是复张江陵之清名。” 张诚闻言哈哈笑着道:“朝上有个海刚峰还不够,竟还有林刚峰。” 林延潮笑了笑道:“草民岂敢与海青天相提并论。” 张诚笑着道:“真的吗?咱家之前揣测林中允之所以敢冒死上谏,大概是料定内阁必会保你,但今日内阁没有帮你说一句话,心底是否有所不平?” 林延潮看了张诚一眼,知此人乃皇帝耳目,而此人听说擅旁敲侧击,窥人心思。于是他笑了笑道:“草民只是想作自己的事,内阁如何反应,不在草民所计之内。” “时至今日,林先生你不后悔?” 林延潮笑了几声,然后惋惜地道:“吾只恨人微言轻,不能力挽狂澜。” 张诚见此道:“林先生有所不知,今日陛下已是答允了百官所请。” 林延潮听了讶道:“公公莫非是在骗我?” 张诚笑了笑将今日百官叩阙之事道出。 林延潮闻言沉默半响,然后点点头道:“多谢公公相告。” 张诚有意试探,大悲大喜下常人断然会情绪流露,但林延潮却平静如恒,即便知道大功告成,除了微微露出喜色外,却没有什么激动之情。 张诚心觉是林延潮知自己被罢官后,心灰意懒所至于是道:“林先生,这一次百官叩阙,实属忠勇之举,陛下回宫之后,将顾宪成,赵南星他们的名字都写在了屏风之上,将来指日是要大用的。” “顾,赵二人,昔日官位,名望都远不如你,但同样向天子上谏,他们将来飞黄腾达,你却削官为民,咱家实在是替你打抱不平啊。” 听张诚这么说,林延潮不由嘴唇一动。 “其实来前陛下说了,他当初命张鲸与你说得话一直有效。什么时候只要你能向陛下,太后自承其罪,也就是认个错,道个歉。陛下说了既往不咎,即刻可让你官复原职!” 张诚此人善于玩弄心计,这番劝诫比当初张鲸高明了十倍不至。他知有的人可忍受磨难,却不可忍受嫉妒。 在如此考验下,没有几个人在这最后关头还能坚持的。 张诚静静的不说话,等着林延潮向天子认错。 林延潮对张诚一揖,然后道:“多谢公公的好意,也是只是心领了。” 张诚闻言色变道:“林先生,你可知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吗?” 林延潮毫不在意地道:“请转告陛下,荣华富贵天不由我,匹夫之志我不由天!” 七百六十六章 张府(二合一) 冬十月这场寒雨昨日过后,京城里的冬天愈加发冷。 林延潮披着厚衫走在北镇抚司之中,护送他的是六名锦衣卫,以及本卫镇抚官。 北镇抚司镇抚官,有直接向天子,督工禀告,而不经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力,也是属于大明体制下权大官小的官员。 镇抚官亲自来送林延潮出狱,也可见他对林延潮重视。 送至门前,镇抚官停下脚步对林延潮道:“林先生,某就送到这里。” 林延潮转过身来向镇抚官道:“这段时日有劳镇抚使看顾,打搅了。” 镇抚官听林延潮这么说,有些哭笑不得回道:“不敢当,这话传出去实有损我北镇抚司之名声。” “经历诏狱毫发未损,还得悉心照料,先生是某所见第一人,本司上下盼先生离狱一日,如久旱盼甘露矣。” 林延潮听了不由失笑,这个比喻真是清新脱俗。 顿了顿镇抚官又复道:“凡生离诏狱之臣,他日必名满天下,不过先生三元之名,早已天下皆知,区区诏狱也不足以添先生名声。实话言之,若非职责所在,先生为天下百姓所谋之事,令某实在是敬佩得五体投地。” 说完镇抚官对林延潮行抱拳之礼。 林延潮也是一揖道:“镇抚使,客气了。” 说完林延潮举步而去。 镇抚官目送林延潮,片刻后两名牢子站在一边,镇抚官撇了一眼问道:“什么事?” 牢子赔笑道:“方才新来的那囚人过刑时,不慎弄断脊椎,怕是不活了。” 镇抚官骂道:“你娘,下手还是这么不知轻重。” 北镇巡司大门前,两队锦衣卫持刀而立。 这时天方蒙蒙亮。 天上飘着牛毛雨,寒气渗人,林延潮走出大门,身在诏狱快两月,这还是他第一次重见天日。 一旁锦衣卫见居然还有人敢在镇抚司大门前逗留,正要呵斥,一旁的人立即拉住,低声提醒道:“你疯了,没看见方才是镇抚使大人亲自将他送出门来。” 闻言几名锦衣卫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一辆马车在镇抚司大门门前停下。 两人从马车下跳下,向林延潮叩头。 林延潮见是陈济川,展明笑着将二人扶起。二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但此刻都是满脸是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延潮笑了笑,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陈济川抹去眼泪道:“老爷,先回家吧,夫人给你炖了汤,还有你平日最喜欢的吃食。还有老爷上书后,小人已是按你的吩咐,现不住国子监了,而是搬至了东直门。” 林延潮点点头,望了一眼牛毛细雨,眉头一皱,咳了几声。 虽说在北镇抚司里,人家将自己拿大爷般供着,但诏狱这地方地湿寒冷,林延潮住的久了,不免沾了些寒气。 陈济川心知林延潮出诏狱这等地方,最怕惹上一身病于是连忙撑了把伞道:“老爷,还是赶紧回家了吧。”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先去另一个地方。” “老爷,你的身子?” “不妨事。” 展明一驾马车。 马车即飞驰起来,林延潮闭目坐在车内养神。 不久后,马车停下。 陈济川给林延潮披上厚裳后,林延潮下了马车。 这地方他以前来过,以往这里是宰相府邸,门庭若市,马车不绝。 而今连府门前那匾额都被人取下,也没有门子仆役在门前侍候,透露出一种萧条的味道来。 林延潮不由想起了张居正在《答湖广巡按朱谨吾辞建亭》的书信里写到。 ……且古之所称不朽者三,若夫恩宠之隆,阀阅之盛,乃流俗之所艳,非不朽之大业也…… ……且盛衰荣瘁,理之常也。时异势殊,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虽吾宅第,且不能守,何有于亭?数十年后,此不过十里铺前一接官亭耳,乌睹所谓三诏者乎?此举比之建坊表宅,尤为无益…… 当年湖广巡按朱谨吾给张居正建三诏亭时,张居正让就在回信里说,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虽吾宅第,且不能守,何有于亭之句。 当时张居正已知自己身后荣辱不保,故而才有此语。 但到了今日,林延潮真见了张府落魄的一幕,却替这位大明唯一真正之宰相扼腕叹息。 虽说门前的封条已是除去,但已无荣华富贵之象。见风使舵,见山就拜本就是人的天性,张居正病重时,百官为他打醮祝祷,但眼下张居正一去,这些官员急着撇清不说,还有不少落井下石之人。 其实这些手段不一定有用,有的人着急撇清,但事后反而更逃不过。 谁是张党,谁不是,天子一眼看得明白。这一次百官叩阙,申时行,张学颜,许国等官员站出身,来请天子停止清算张居正,这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林延潮举步来至门前,想起以往见张居正时,还需封个五两银子的门包,那还只是通报。而那时宰相管家游七,在林延潮出诏狱时,已是被拷打至死。 林延潮感叹了会人世沧桑,陈济川早已上前替自己敲门。 敲了许久,方有一名拿着扫帚的老仆开门,见林延潮道:“这是公子,找……” 林延潮对老仆道:“我乃你府上二老爷,三老爷旧日同僚,昔日受过相爷恩惠,特来看望。” 老仆道:“抱歉,敝府遭此大变,老太夫人卧病在床,两位老爷也不便见客。” 林延潮道:“那你替我传话,就说是林延潮求见。” 听到林延潮的名字,老仆浑浊的目光突然一亮,抓住林延潮的手道:“你就是为我家太老爷鸣冤,而下诏狱的状元公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当。” 老仆要对林延潮行大礼,但犹豫了下还是停住,向林延潮道:“状元公稍侯,小人先通禀两位老爷。” 老仆走后不久,就见一身素服的张嗣修,张懋修二人前来。 张嗣修,张懋修二人在刑部天牢关了近月,气色不佳,脸上还落着好几处伤痕。 二人见了林延潮后,没说话,随随便便地作礼,态度显得颇为冷淡。 林延潮想了想,已猜两位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张嗣修先施礼道:“宗海,你是才出诏狱?” 林延潮道:“正是,特过来拜祭相爷,顺路看望两位仁兄。” 张嗣修神色一缓道:“也好,过几日我们兄弟二人,就要返回江陵守庐三年,迟了怕就此错过。” 林延潮点点头道:“若是错过,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张懋修阴阳怪气地道:“宗海,既蒙天子赐出诏狱,将来必是显达吧,指日荣华富贵,不可限量。到时候我们兄弟二人还要托你照顾了。” “诶,三弟,不可失礼。”张嗣修斥道。 张懋修忍不住道:“大哥不是吗?他名义上打着为家父出头平反冤情的旗号,暗中却是怀有逼迫太后,谄献天子的打算。” “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天下谋公义,其实对天下毫无忠敬之心,不惜借家父之事来作谋划,但家父为国家尽忠了一辈子,岂会做出与百官胁迫陛下的事来。林宗海的野心,就是借此事来谋自己的荣华富贵。怪只怪我兄弟二人,有眼无珠信错了人,大哥枉死不说,还将家父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说完张懋修忍不住哭了起来。 张嗣修也是叹了口气。 陈济川闻言大怒道:“老爷,何尝有这心事,你可知老爷他……” 林延潮听了张懋修的话,摆了摆手示意陈济川不必多说,听张懋修之言,他心底初时也是震怒,但是转念一想,如张懋修这等以为自己借策动百官叩阙之事,以为飞黄腾达之基的人,本就是不少,不少官员也是如此揣测。 说来林延潮之前也确实安排了重重谋身之策,甚至有些不光彩的手段,张懋修的话里,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林延潮想到这里也就释然,做大事之人,本就难以为他人理解。不过话说回来,张懋修并非是其他人啊。 林延潮终于道:“济川不必再说了,吾本意如何,自不需向他人解释。即是两位公子不欢迎在下,在下不该上门才是。但今日此来只是请向江陵公上一柱香,以为临别之念。” 张懋修怒道:“你还有脸给家父上香。” “懋修住口,”张嗣修叱道,“若非宗海,家父名位不会有恢复之日,我等兄弟也无法生出天牢,此恩此德你可不能忘记。” 张懋修不管不顾地道:“二哥,你好糊涂啊,你现在还不看清林宗海为人吗?他若真有心平反家父冤情,单独上书言事就好了,为何还要牵扯入潞王大婚之事。” “他这时借潞王大婚来迫太后归政,以逢天子。二哥,你忘了昔日太后对我们张家的恩情,经此事后太后对张家会如何看?只会以为我们张家与林延潮同流合污啊!” “够了!”张嗣修一掌甩在张懋修脸上。 张懋修捂脸咬牙切齿。 然后张嗣修对林延潮深深一揖道:“舍弟失礼,请宗海海涵。” 林延潮回以一揖道:“年兄他有些先入为主了,我明白他并非恶意。” 张嗣修对林延潮道:“宗海,这边请。” 来至灵堂,面对张居正牌位,林延潮不由思绪万千。 张嗣修点了三炷香后交给林延潮,张懋修就站在一旁怒瞪。 林延潮拜了三拜后道:“吊公致仕离京,临别有言,道国之积弊,在宗室,在吏治,在兵备,在国用,在私家日富,公家日贫。” “这些话晚生一直记在心间,夙夜忧叹,辗转反侧,不能眠也。公负豪杰之才,秉国十年,相天下为己任,尚不能矫除积习,晚生之才逊公十倍,自问又有何回天之术呢?” “幸天子天授智勇,仁智通明之德,爱物检身,以惠休百姓,不负公师帝之教,匡扶之功。今削潞王之用,得银三百九十万两,以解黄河,苏松民之倒悬,晚生闻之幸甚,特来告公,望公在天有灵,佑我江山社稷,百姓安泰。伏惟尚飨。” 说完林延潮将香插上。 张懋修听完眼眶都是红了,但嘴里强着道:“假惺惺的。” 一旁张嗣修垂泪答谢道:“宗海真有心了,其实家父以前也很推举宗海。他曾与我们兄弟说,今翰林诸公中,独宗海有王佐之才,将来入阁拜相之日,可安天下苍生!” 林延潮闻言苦笑道:“江陵公谬赞了,晚生何德何能能当此言。” 说完林延潮向张嗣修一揖道:“俗事缠身,先行告辞。” 张嗣修当下送林延潮出门,张懋修虽不喜,但总算还持着礼数。 待送林延潮出门后。 林延潮遇外周寒气袭来,不由重咳了几声,满脸涨红。张嗣修不由关切的道:“宗海之风寒可是在诏狱中得了?诏狱这地方听闻十分阴寒,去的人就算活着出来,也会生一场大病。” “以往府上有一位良医,祖母的风寒都是着他医治,实有奇效。我请他去你府上看病,你需好好静养调理一个半月方可,切不可大意啊。”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好意,良医就不用了,这点风寒,我自己省的,不妨大事。” 张嗣修以为林延潮谦让,当下多说了几句。而一旁陈济川忍不住道:“我家老爷被天子革职削籍,勒令三日内还乡,哪里有那么多功夫在京慢慢调理?” 听陈济川这么说,张嗣修,张懋修都是神色大变。 张嗣修抓住林延潮的手道:“宗海,我等皆以为这一次规劝太后,你乃是首功,就算眼下不加官进爵,将来必也是飞黄腾达,怎么落至革职削籍的地步?” 林延潮苦笑道:“此一言难尽。” 张懋修也是失声道:“宗海此来莫非不是送我们兄弟二人,而是归籍后再也不履足京师?” 林延潮看了张懋修一眼,然后道:“确有这打算,我打算回乡后著书讲学,此生不出闽一步!” 张嗣修与张懋修不由对视一眼,特别是张懋修,他此刻心底的悔恨之情,更是无以复加。 七百六十七章 有愧 张嗣修,张懋修二人虽说要回乡守制,但好歹官身还保留着,将来制满补官为同级知县,推官是不成话下,就算心灰意懒,但官身好歹还是在的。 在如此覆巢之下的政治清算大案里,他们兄弟二人不仅没有如他兄长那般拷打后被迫自杀,而是还能保住官身,已是多么幸运之事。 但林延潮本是与此事无干,他三元及第,又是天子近臣,在日讲官位置韬光养晦个十几年,入阁拜相迟早不是难事。但林延潮开罪了天子,太后,眼下却被革职削籍,却是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张嗣修,张懋修自责不已,张懋修本以为林延潮有私心,上谏之事乃图谋幸进,但这一次百官叩阙,人人得利,唯独他一人革职削籍。眼下张懋修才知道自己错得厉害,而自己方才责怪林延潮之言,竟是那样的伤人。 眼下张府寒风凛冽,林延潮却因咳嗽,脸色苍白,但背心依旧是挺直,目光坚毅。 张家兄弟突觉,林延潮竟如此清介。 如果不是谏潞王之事,救天下百姓,谏张居正之事,以昭雪冤案,他如何会落至这个地步。 张嗣修心底痛苦无以复加,哽咽地拉着林延潮的手道:“宗海,昔日家父在时,并没有厚待你,还两度贬落。但这一次满天下这么多大臣,唯独你站出来替家父说话,却落至革职削籍的下场,你这番大恩,我张家不知如何报答你才好。” 林延潮安慰道:“我与相爷当初只是政见不同,绝无私怨。相爷一生谋国,俯仰无愧,延潮打心底一直佩服。之前我就说过帮相爷,乃出于公心,绝不是要张家承我之情,所以嗣修兄万万不必这么说。” 张嗣修见林延潮不愿承自己的情,以为自己弟弟方才的话,伤了林延潮的感情,心底更是愧疚。 他不知林延潮,真没有让张家兄弟承他之情的想法。 他于是转而道:“只是宗海有经纬天地之抱负,若能入阁,他日相业恐不在姚崇,宋璟之下。但是如今你回乡著书讲学,实空老于林泉之下,有负此大有作为之身,岂不可惜?” 张懋修欲言又止,话却堵在了喉头,他也想说几句表示歉意的话,但如何也说不出口。 见二人如此,林延潮倒是笑了笑道:“二位无妨如此,大丈夫有三不朽,立言也是一不朽。我回乡著书讲学,也能为当今天子兴盛一方文教。我所为之功业虽不及孔,王,但未尝不会比为官之时小,所以谈不上有负此身,你们二人不必如此。” 张嗣修含泪道:“范文正公有云‘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宗海为官忧民,为民忧君,此真高风亮节,嗣修拜伏。” 林延潮道:“这句话不敢当,但范文正公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才是吾辈读书人当终生行之的。” 说完林延潮向二人作揖告别。 张嗣修,张懋修将林延潮送上马车,二人都知可能是与林延潮最后一次相见,不免感伤,所幸没作儿女之态。 张嗣修眺望林延潮远去的马车,叹道:“三弟,你一直错怪林侯官他,但他却没有怪你,可知他是有德君子。” 张懋修道:“二哥,我知错了。他说得对,我先入为主故而意气用事,这才不能明辨。” 张嗣修道:“是啊,你涵养仍是不够,如林侯官这等知行合一,才是真儒也。 张懋修则是忽然问道:“二哥,昔日爹赞林宗海有王佐之才,安天下苍生,不过泛泛而论之。你又为何今日提出这些话来,当面赞他呢?” 张嗣修道:“爹眼光甚高,不轻易许人,如此说宗海必不会有错。就论以天下为己任之志,林宗海当之无愧。” 张懋修道:“那也不该比作宋璟,姚崇是否太过?若话传出去,恐为人笑话。” 张嗣修反问:“是么,我倒是觉得太轻了。就以百官叩阙之事而论,宗海之相才,治世可称姚宋,乱世可比房杜,要放在本朝而论,直追三杨。” 张懋修闻言不语,叹道:“二兄,你说得再好有何用?宗海将来是不会有入阁之日了。” 二人皆觉伤感。 就在马车之上。 陈济川给林延潮递上铜手炉。 林延潮披着厚衣,手抚着手炉,顿觉得身上的阴寒渐去。 陈济川向林延潮问道:“老爷,是否此次回乡,你真打算著书讲学,以后都不出闽了?” 见陈济川如此,林延潮反问道:“你觉得呢?” 陈济川道:“小人斗胆直言,老爷还未至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老爷恩师在阁一日,将来起复也是早晚之事。”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然后掀开窗帘道:“你可知,为何今日我从诏狱出来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张府,此乃故意惹人注目也。今日我与张家兄弟所言,怕已入东厂番子耳目了。” 陈济川闻言恍然道:“老爷,原来你方才在张家兄弟面前故意流露出归隐之意,是为了以退为进……” 林延潮伸手按了按,示意陈济川不再再问。 林延潮问道:“对了,我身在诏狱时,我的那些诸位门生都如何?” 陈济川面露难色。 林延潮正色问道:“怎么了?如实道来。” 陈济川于是将郭正域被打断双条腿,以及众弟子们被革去功名的事拿出来说了。 林延潮闻言后顿时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怔怔地坐在那。 陈济川见林延潮如此,连忙道:“老爷,郭美命虽打断双腿,但已是在着力医治,性命无碍。还有其他弟子在照料,请老爷不用担心。” 林延潮摇了摇头,仍是沉默地坐在车中。 良久之后,林延潮伸手挑开车上的棉帘,冷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老爷,外头凉,你身子不好。”陈济川劝道。 对陈济川的话,林延潮闻似未闻,唯有这扑面而来,直透肌骨的冷风,方令自己煎熬的内心稍稍好受了一些。 如此一路,马车终于行至东直门家中。 七百六十八章 救人(二合一) 从诏狱回至东直门的家中后,林延潮即是病了。 病来如山倒。 家人以为是林延潮在诏狱中受寒所至,后延请医生看病。医生开了几贴药后,展明立即去抓药,林延潮服用后,就于床上歇息。 林浅浅亲自给林延潮侍奉汤药。 发烧令林延潮有些昏昏沉沉的,他躺在床上,知自己的病症乃在诏狱里累积所至,数月思虑过度,加之郭正域之事,心底也是放不下。 这放到后世,也是打几天吊瓶,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不过是小事一桩。但在医疗水平低下的古代却是不小的病。 这一次病来,令林延潮想起了自己乡试前那一次寒疾。那一次林延潮虽在病中,却是考取了解元。 但这一次比上一次病更重些。这令林延潮突感生命之无常,在平均寿命三十多岁的古代,随便一场疾病都不是小事。 在大限面前而言,什么雄心壮志,惊世抱负都不值一提,帝王将相与凡夫俗子都是一样。 而郭正域何尝不是如此,这一次他被顺天府尹严刑拷打,双腿皆断。若是再重一些,岂不是要因自己而死,就算现在捡回一条命,也可能有残疾之虑。 郭正域是林延潮的门生。当初安排汤显祖,卢万嘉走时,郭正域坚持留下,林延潮明知此举不妥,但却是默认了。 在将天下为公疏给郭正域在燕京时报上刊发时,林延潮明知郭正域刊登此文后,会有危险。 以林延潮之谨慎而言,大约能猜到其中后果,但他心底当时一心只是在上谏之事上,却将郭正域安危给刻意忽略了。 而后来郭正域如何报答自己的?在顺天衙门时,府尹要他陷害自己,郭正域拒不承认,反而慷慨陈词,为林延潮申辩,怒斥府尹,结果因此不仅被剥夺功名,还身受重刑。 若不是郭正域这一身铮铮铁骨,怎么会闹出士子们怒砸顺天府衙门之事?此后民间士林的舆论也是一面倒地支持林延潮。 所以林延潮想起郭正域,心底一阵刺痛。 除了郭正域外,还有那些剥夺功名的弟子们。 当初张四维授意林延潮上谏时,以二十张盐引,以及两位老师的仕途酬之,所以这一次就算张四维没有在天子面前力保林延潮。 林延潮也不能怪张四维。 但林延潮对这些弟子们呢? 为天下请命?义之所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自古以来,变革之事,哪里有不流血的,这样的话来安危这些失去功名弟子们,被打断腿几乎没了性命的郭正域吗? 这样的大道理拿来要求自己可以,但不可以拿来要求别人。 唯有金银,功名以酬才行。为什么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因为你要能给得起。 因在病中林延潮想了很多事,当日迷迷糊糊睡至半夜。 林延潮醒来后浑身是汗,两名丫鬟服侍在旁,见林延潮一醒立即道:“夫人,夫人,老爷醒了。” 两名丫鬟见林延潮额上是汗,立即给他用巾帕擦汗,以及倒来热茶给他饮之。 林延潮则是吩咐道:“拿笔墨来。” 两位丫鬟对望一眼,忙道:“老爷,你还是先养好身子才是。” 林浅浅进屋后道:“相公,你这病稍稍出了些汗,怎么就要写字,我不许,你在床上好生躺着。” 林延潮见林浅浅坚决的样子,知她不许就是真不许问道:“望龄,火勃在吗?” 林浅浅道:“望龄,还被羁押在刑部,倒是火勃已是昨日得释。” 听闻陶望龄在刑部天牢,林延潮脸色一黯,然后道:“那就让火勃来。” 林浅浅微微犹豫,还是命人去喊徐火勃,自己则给林延潮搬来靠枕,又吩咐丫鬟热药,厨房开小灶煮点吃食来。 徐火勃进屋后见了林延潮,就跪下哭着道:“老师,望龄还有几十位同窗到现在都还关在大牢之中。” 林延潮心知自己这些学生都不是泛泛之辈,如陶望龄乃出自会稽陶氏,其家族累世高官,其他弟子们家里也并非普通,有十数人都是有举人,监生功名。 此事都过去两个月了,他们怎么可能会被关到现在? 林延潮问道:“我不在这两个月,可有找人替他们奔走?” 徐火勃道:“各种办法都想尽了,周望的弟弟来京,找了各种门路,甚至是都察院的都御史都找了,但谁也不敢为此事出头。” 林延潮皱眉问道:“他们现在关在何处?” “原先有部分关在顺天府衙,现在都关在刑部天牢之中。陆陆续续放了一些,但周望他定的是首谋之罪,难以得释,我们听闻有风声,说要将此办成铁案,以惩他们打砸顺天府衙之罪。” “其余被押之士子中,也有不少人不是老师的门生,他们的家人想尽了各种办法,出面奔走,但都是无能为力。” 林延潮点点头道:“无论是不是我的弟子,既当上了此事,都不能坐视不理。” “既然眼下是刑部主理此案,刑部尚书潘季驯素来公正办事,何况百官叩阙之事已了,那么这些士子,他应该也不再追究才是。敢押着这么多人不放,必是有人向他施压。” 徐火勃吃惊道:“连潘尚书都敢胁迫,那么望龄他们哪里有出狱之希望。” 林延潮还未开口,就在这时,陈济川入内禀告道:“老爷,陶望龄的胞弟陶奭龄拜见。” 林延潮知陶望龄这位弟弟陶奭龄年纪虽不过十四五岁,但却不可小看。他年纪轻轻即是拜在越中大儒周汝登的门下。 周汝登现任工部主事,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当初陶家兄弟二人一并入京。陶望龄拜在林延潮门下,陶奭龄则师从周汝登。 林延潮知陶奭龄历史上成就不小,是浙江王学里能与刘宗周分庭抗争的人物,他又是陶望龄的弟弟,不能不见。 陶奭龄入内后,也不向林延潮行礼,就直挺挺地站在那。 徐火勃见了十分不快,陶奭龄兄长是林延潮弟子,按理说他对林延潮也当行以长辈之礼才是。 但是陶奭龄入内后不但不行礼,还咄咄逼人地道:“林先生的病是好一些了吗?” 林延潮道:“你来是探病,还是为你兄长之事?” 陶奭龄道:“当然是为了兄长,白日闻之林先生回府本就要相见,但得知林先生一回家即是病了。故而不得其门而入,眼下即得相见,想必是痊愈了吧。” 林延潮见陶奭龄话语中带着三分火气,不想与他多说。 徐火勃站出身来道:“公望你这是什么口气?你难道怀疑老师称病不出,是故意不见你吗?” 陶奭龄冷笑道:“不是他不见,而是他不敢见。我兄长因他之事,眼下身陷囹圄,甚至有可能被革除功名,你说他怎么有颜面见我?” 林延潮看了陶奭龄一眼道:“你兄长之事,我自会相救,若是你因此事上门来指责我,那么请了。” 林延潮发话了,徐火勃立即向陶奭龄作了个离开的手势。 陶奭龄却不肯走了,当下进前一步道:“你说帮如何帮?我陶家三代位列七卿,与朝堂上不少大臣是故交,但时至今日也救不出我的兄长来,而林先生你现在已被革职削籍,不过是一介草民,又如何能救我兄长?” 林延潮面色平静如恒道:“你以言语相激的这点手段,就不用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了。救与不救在我之心,非在你之言。” 陶奭龄脸色一白,他上门确实是要言语逼得林延潮出面相救,但他小小年纪,耍这点小心思,在林延潮这等官僚眼底,实是一览无遗。 陶奭龄被看破心思,仍不肯罢休问道:“林先生真能救我兄长吗?” “我说能救得就救得。” 陶奭龄听林延潮的口吻里透着不容质疑的意思,当下一愣。 徐火勃怒道:“我老师正在病中,请公望不要打搅了,若是你兄长救出自会相告,现在请吧!” 听徐火勃这么说,陶奭龄轻哼一声,拂袖离去。 陶奭龄走后,林延潮对徐火勃道:“你也是来恳求我救望龄的吗?” 徐火勃道:“老师,学生什么办法都想尽了,我与众同窗们本等老师出诏狱后再问此事,不料今日老师一回府即是病了,又听说陈管家说,老师已被朝廷削籍了,所以学生不敢说。” 林延潮点点头道:“有何不敢说的,我叫你来就是要救他们。” 徐火勃听了面露坚毅之色道:“老师有什么吩咐,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延潮笑了笑道:“也不要你赴汤蹈火,我现在虽没有官身,但救出望龄他们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徐火勃闻言大喜,但又迟疑道:“可是那么多大臣都不敢救,老师眼下并非官员,如何谋之?” 林延潮道:“你先替我写几封信。” 徐火勃立即找来笔墨,然后道:“老师请吩咐。”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时丫鬟已是端来汤药。林浅浅服侍林延潮喝下后,又端来一碗温热的小米粥。 林延潮端起碗来,吩咐徐火勃先替自己给刑部尚书潘季驯写信。林延潮也知自己现在没有官身,说话的分量不如从前,所以现在写信托人,用的都是以往积累下的人情。 所幸潘季驯当初在黄河治水上,与自己颇有交情,自己的信他必会重视。 林延潮又给申时行写信,申时行以次辅名义,亲自出面是有可能救下这些士子。 但他现在处于嫌疑之地,若是亲自出面,不是坐实了用林延潮策动士子们制造舆论的罪名? 所以申时行是绝不能出面,否则就是帮倒忙,但林延潮知他与潘季驯相善,提笔给他写信,请他出面帮自己向潘季驯求情。 然后林延潮又给朱賡写了封信,让他替自己请托沈一贯出面救人。 要知道因陶望龄拜在林延潮门下之故。陶望龄在浙江很有名声,受他影响,林延潮的门生以浙籍弟子居多。 朱賡虽说眼下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但在朝堂上浙籍官员里,影响力还是不如已抱上申时行大腿的沈一贯。 不过朱賡与陶望龄有姻亲,林延潮请朱賡让沈一贯出面求情。现在沈一贯是日讲官,在天子面前可以说得上话,而且又是浙籍官员领袖,可以让浙籍言官上疏救援。 对于沈一贯而言,这一次若是能救下同乡士子,对他政治声望很有好处。 加上沈一贯与林延潮都是申时行这一系的官员,沈一贯看在这点上,也会卖林延潮几分面子的。 林延潮口授了半个时辰,徐火勃方写完三信。 林延潮道:“明日将信送去就好了。” 徐火勃见林延潮请出次辅,刑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出面相救,知此事很有把握,于是向林延潮拜道:“弟子替周望谢过老师了。” 林延潮道:“你这说什么,周望是我学生,我不救他还有谁能救他。这一次事,为师实是对不起你们,也对不住正域。” 徐火勃道:“老师,这一切都是我们自愿为之。老师当乃今状元,三元及第,尚且不惜此身,我等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我等弟子若不追随老师,就辜负了你平日的教诲。” 林延潮想起郭正域,以及身在牢中的陶望龄,心底不忍:“老师是官员,为民请命是职责所在。你们却还年轻,且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徐火勃道:“学生只记得老师教学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林延潮见徐火勃如此坚决,也不再说什么。 一阵劳心劳力后,林延潮觉得一阵疲乏。 林浅浅见林延潮如此,心疼道:“相公,你气色更差了。” 林延潮笑着抚着林浅浅的手道:“无妨,此事不了,我也无心养病,即已是布置下去,我也可放下心事。” 林浅浅低下头垂泪道:“相公,你病得不轻,我看你不如给申阁老再写封信。就说你现在身在病中,求他向天子上书。请陛下开恩,让你将身子将养好后再回老家。你是陛下的日讲官,念在此旧日君臣之情上,这请托他一定会答允。” 林延潮闻言想了想道:“眼下切不可拿私事,告知陛下。” “延潮!”林浅浅急道。 林延潮正色道:“我有我之考量。” 七百六十九章 同学情谊 顺天府乡试后鹿鸣宴。 气氛热烈。 孙承宗向乡试考官朱赓,以及副主考,房官,提调官等一一敬酒。 朱赓见了孙承宗,赞不绝口地道:“以稚绳之才,名著两榜乃迟早之事。” 朱赓对孙承宗是青眼有加。 下面众考官也是颔首点头,交头接耳间对孙承宗也是不吝夸赞之词。 面对众人之赞誉,孙承宗荣辱不惊道:“恩师谬赞了。” 朱赓笑着继续道:“你时文里从朱子‘仁者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发,盖其德之一端也’引出之阐述,实是大妙,以你之才,将来芥拾青紫,今年春闱必能连登黄甲。” 孙承宗躬身再行一礼道:“学生谢恩师夸奖,必竭尽全力,不辜负老师期许。” 与宴的众同年都是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看着孙承宗。 朱赓除日讲官后,现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不说现在的地位,就是将来也是入阁大热人选。 朱赓对门生孙承宗竟如此赏识。 朱赓点了点头,继续道:“如此今年春闱,老夫就等你大魁的好消息。” 孙承宗向朱赓一拜,然后来至宴席之中。 众同年们自是向孙承宗敬酒,期间也有人道:“听闻这孙稚绳,不是昔日左中允之幕客吗?” “听闻不是幕客,而是教书先生。” “林中允削籍罢官,听闻他的门生,不少都被革去功名,孙稚绳竟没有当干系。” “是啊,算他走运,改换门庭,来年春闱看来有望。” 众人看去,但见孙承宗走动间来往应答,进退有距,皆觉其前途不可限量。 此刻,京师通州码头,码头上车水马龙。 叶向高,翁正春,林材,陈应龙,龚子楠五名福建举子,正是一脸风尘仆仆之色。 他们本是搭漕船北上,但因黄河决口,大水冲断漕运。故而他们不得不舍舟换车,北上来京,一路上遇了不少艰难,所幸没有耽搁太久。 到了通州地界,龚子楠,林材先跳下挂着‘孝廉’二字的马车。 要知从南至北,路上并不太平。读书人常在车上挂出‘孝廉’二字,告诉路上剪径强人,他们是入京赶考的举子而已。如此一般路上的强人见了,都不会与他们为难。 林材手抚车辕道:“又到了通州,三年前咱们仓皇由此离京,三年后复来。” 林材言语间流露出不胜感慨之意。 叶向高,翁正春,林材都是第二度来京赴考。 至于龚子楠,陈应龙则是第一度来京,没有叶,翁他们‘重考生’的心境,反而透着一股兴奋。 他们五人都是文林社社员,故而结伴同行来京赶考。 龚子楠对叶,翁三人笑着道:“你们还是别感慨了,既是下京就要寻个下榻的地方,你们说住哪里?” 翁正春笑着道:“住哪里其实都一样。” 龚子楠笑着道:“依我看,大家就一并住宗海家里好了。” 叶向高,翁正春都笑着摇了摇头。 龚子楠问道:“为何你们如此客气?宗海眼下虽是朝廷要员,天子近臣,但他终是我们同窗,同年。宗海此人最念旧情了,必是盛情相待。再说在他家下榻,还能请益学问有何不好。” 叶向高道:“正因宗海眼下是朝廷要员,我们才不便相见。” 龚子楠疑道:“这是什么道理?” 翁正春解释道:“宗海身居要津,又是翰林,这一次南宫试,很可能蒙天子钦点为房官。若是我们一进京就住在他的府上,恐怕惹人非议。” 龚子楠笑着道:“我还以为什么呢,我们本经都不是书经,宗海怎会担任我们房官呢?你们多虑了。” 林材笑着道:“话是这么说,我们与宗海虽问心无愧,但瓜田李下总是道不清的,即便我们不在乎,也不可给宗海找麻烦才是。” 陈应龙在旁点头道:“正是如此。” 几位好友与林延潮都是少年读书时相识,那时大家都是一文不名,故而大家既是同窗,又是贫贱之交。 数人这一次来京,想的不是如何借重林延潮今时今日之地位,而是念着不给林延潮添麻烦,可见数人间同窗之情的珍贵。 龚子楠不通事务,听林材他们解释后才明白,然后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去会馆下榻吧,震之,你的气色,怎么这么不好,不会是怯场之症又发了吧!” 一旁陈应龙闻言,有些尴尬道:“这早好了,自数年前院试,宗海一语点醒了我后,我就再也没有犯怯场之症了。” 龚子楠笑着道:“是啊,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你正是那一次院试得中,方才进学。我还记得当年你我,还有宗海,进卿四人,院试及第后,于船上返回书院见山长,当时宗海对着滔滔闽水,对我们说,要效仿刘琨,祖逖,看谁能在会试中先着一鞭。” 叶向高道:“是五人,当时还有周平治。” 龚子楠笑着道:“是了,周兄似早早泯然于众,最后来至京师唯有我们几人了。” 林材笑着道:“你们还有这等之事,不过那又如何,你们最后还不是让宗海先着一鞭了。” 五人闻言都是大笑。 龚子楠叹道:“宗海,乃真文魁,我是不如。我们几人之中,当年唯有进卿能在书院时与宗海一争长短。” 众人闻言都看向叶向高,叶向高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这一次来京参加会试,对于金榜提名而言,他是志在必得。 龚子楠又道:“当然还有克生兄,谨任兄也是大才,不过你当时并非在船上。” 翁正春,林材都是一笑。翁正春摆了摆手道:“别抬举我了,当年乡试时名列孙山,已是侥幸,这一科春闱若是不中,我就去吏部侯缺。” 林材则是对龚子楠,陈应龙道:“我们三人再如何,都已是落榜过了,但你们却是第一次来赴考,锐气正盛,倒是能一朝惊人。” 数人说说聊聊都是马上的会试之事。 这时数名读书人从他们身旁经过。 “听闻林三元这一次出了诏狱后,要被天子削籍革职。” “是啊,我也是才听说,这其中何其不公,不说林三元乃当今文宗,朝之重臣,朝廷也没有如此待谏臣的道理。” 数人在一旁听闻林延潮罢官的消息后,都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七百七十章 念起好来 这一日京城突降大雪。 大雪一落,天寒地冻,而宫女太监们反而都是搓着手,笑着看着这场新雪。 文华殿暖阁外,雪落无声。 暖阁里因通了地龙,却是温暖如春。 天子只是穿了件单裳,于暖阁里踱步,而一旁侍奉太监高淮则是给天子念着文书房呈上的奏章。 现在高淮念的是武清侯李伟,上疏请辞侯爵之位的奏章。 那日百官叩阙之事后,李太后的名望已是跌至谷底。 大臣们已没有多少将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慈圣太后放在眼底,眼下正忙着落井下石。 李太后毕竟是天子生母,言官们多少还留些颜面,但对于武清侯李伟言官们就没多少客气了。 终明一朝,官员们对外戚从来都是能动手殴之,就绝不在旁bb。 百官叩阙之事后的第二日,御史台弹劾武清侯的奏章,就如雪片般纷纷而至。 要说武清侯的把柄,那简直遍地皆是。 万历五年时武清侯李伟,还只是武清伯。当时他就敢干没,京营军士过冬棉衣,结果造成士兵数十人冻死,京营军中哗变。兵变事情一起,天下侧目,武清伯李伟顿遭官员弹劾。 但是事情闹得这么大,引起了兵变,太后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派中使斥责了李伟几句,其余什么具体处罚也没有。反而因此张居正以下的百官都赞李太后,不包庇家人,还得到了贤明之名。 但这一次不同,张居正已是不在,太后在朝堂上没有依持。 这一次言官直言武清侯李伟,以及其二子糜烂,其居宅‘李园’规模之广大,简直奢侈无度。 奏章里写至,李园从产石名地灵璧、太湖、锦川运来的各种怪石以外,另修柳堤二十里,名花千万种,牡丹以千计,芍药以万计,有柳堤花海之誉。 武清侯之李园,前后重湖,一望漾渺,在都下为名园第一……若以水论,江淮以北,亦当第一也。 笔者按,李伟所修李园的原址就是后来的清华园。 天子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就在这天子脚下,天子的眼皮底下,武清侯李伟修建的这个李园,不仅是京师第一,而且还是江北第一,连皇宫的御花园也被比下了。 这十年来李伟父子究竟贪婪到什么程度?贪墨了多少钱?这才修成了这么奢华无比的园子。 这一次要不是言官将此事捅出来,天子恐怕是一辈子被蒙在鼓里了。 潞王大婚用去六百万,而外祖父李伟明目张胆地,在天子脚下修了个如此奢侈的园子。 而这一切都是谁纵容的? “朕恨不得现在就命锦衣卫去抄了他家,看看武清侯这几年到底贪墨了多少银子。” 天子几乎是咬着牙齿言道。 高淮急忙劝道:“武清侯毕竟是陛下的亲人,若要抄家还请三思啊。” 天子冷笑道:“若不是武清侯李伟是朕的外公,你还以为朕会放过他。可眼下还能怎么办?潞王刚拿出四百万两,朕又要抄了武清侯的家?朕实不能再伤了太后的心了,所以只好罢了。” 高淮劝道:“是啊陛下,太后已是决意荣养了,眼下武清侯必不敢再犯此事,只是武清侯请辞侯爵,陛下如何处置?” 天子道:“内阁如何票拟?” 高淮道:“内阁言此乃陛下家事,不敢票拟。” 天子与张四维他们打交道这么久了,内阁懂得揣摩他的意思,天子也知道阁臣们心底是什么打算。 以往也不是没有言官弹劾过武清侯,只是这样的奏章,内阁一般都会在票拟上写,此系子虚乌有。 眼下太后被打倒了,内阁态度就暧昧起来了,与其说将皮球抛到天子,倒不如说张四维的意思是,以往对武清侯宽容不计的那一套,现在不能再用了。天变了,眼下规矩要重新定。 天子左右权衡了一番,犹豫地道:“武清侯爵位不变,给予夺俸一年告诫。” 话刚说完,天子就后悔了,这实在不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武清侯营建如此规模的宅园,那么仅给与夺俸一年的处罚,那等于这边既承认武清侯的过失,那边却又处罚得太轻,百官必会不平,继续上谏。 但如果加重处罚,那么天子也过意不去,必然会再伤了太后的心。 而完全不处罚,也不足以告诫武清侯,对上谏官员也不是一个交待。 这就是左右为难,怎么都不是一个办法,天子不由气闷。 天子看向高淮,高淮就算有主意,也不敢说,只能跪下叩头道:“陛下你知奴才最是糊涂了,不敢多嘴。” 天子气道:“真没用?殿外轮值的讲官是何人?” 高淮道:“回禀陛下,是于慎行与黄凤翔。陛下是否宣他们进来?” 天子一听即是皱眉道:“于慎行乃耿直君子,听闻此事后,必然谏朕将武清侯夺爵,从重处置,不行,不行。” “至于黄凤翔,此人百无一谋,也不得其用,二人都不必宣了。” 高淮只能称是。 没人给自己出谋划策,天子只能叹道:“真是没有一人可以为朕解忧,你叫朕如何是好?若是朱赓,林延潮还在就好了。朱赓谋事周全,遇事可列详谋,一一给朕参详,而林延潮能有奇谋,而且每次进言都能切合朕的心意。可惜他们眼下都不在朕的身边,林延潮更是被朕给革职削籍,赶回老家去了。” 天子感叹了一阵,竟是念起林延潮的好来。 一旁高淮听在耳里,却不敢说话。 “此事暂且搁下,再给朕念几封奏章来。”天子吩咐道。 高淮称是一声,然后又取一奏章念起,这封奏章是御史台弹劾武清侯李伟之子李高及仆,在御街上纵马,撞死路人三名之事。 “岂有此理,”天子怒而推桌骂道,“这几年武清侯背着朕干了多少坏事。” “宣张诚!”天子气极后,忽对高淮吩咐道。 高淮一愕,当下命人去将张诚找来。 不久张诚入内拜见道:“臣张诚叩见陛下。” 天子道:“先起身说话。” 张诚谢恩后,躬身站在一边。 “那日你去诏狱给林延潮宣旨,他是如何说得,你给朕说明白了,不可少了一字?”8) 七百七十一章 此林延潮之功(二合一) 风雪下得渐渐大了。 文华殿殿顶的琉璃瓦上已是覆了一层雪。 暖阁之中。 天子解开单裳的衣扣,额上已有了几分汗。 听了张诚说完后,天子气道:“荣华富贵天不由我,匹夫之志我不由天。林延潮是告诉朕,荣华富贵,朕可以不给他,但他这志气也不可为朕所夺。” “林延潮真当咱大明的官,就这么缺人了吗?大明两万多官员,少了你一个,就没人给朕干事了吗?大明江山就垮了?告诉林延潮少他一个不少,多他一个不多。” 天子一拂袖。 张诚道:“陛下,这些文官就是如此,就是假清高,好矫情,就是沽名卖直,陛下实不必动气了。” 天子道:“朕还要你说,朕看不明白吗?这林三元就抛下这两句话走了,没有再说其他的话了?” 张诚道:“确没有什么话了。” 天子皱眉道:“什么?朕就不信他没有一点后悔之意?他林延潮十几年寒窗,大魁天下,虽不说是白了少年头,但三元及第国朝百年来才有一出。” “如此千辛万苦考来的功名,他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们给朕说说,他只是作作样子?还是真的要走呢?” 张诚与高淮对视一眼。 张诚道:“内臣听说,林中允出了诏狱后,即去了张居正府上。” 说完张诚递了一条子道:“陛下,这都是东厂番子从张家奴仆中暗中打探,林延潮与张家兄弟二人对话一字不漏,都在其中。” 天子对张诚赞许地道:“还是你心思细密。” 天子将张诚字条看后不由动容。 “国之积弊在宗室,在吏治,在兵备,在国用……” “幸天子天授智勇,仁智通明之德……” 天子边看边对张诚,高淮道:“太岳先生,竟赞过林延潮为王佐之才,为诸翰之首,这份期许真是不同。” 天子一目十行,张嗣修为林延潮罢官不平,说林延潮与张居正相交甚平平,这一次冒死上谏,却落个革职削籍的下场。 林延潮却道回乡著书讲学,未必也不是报效天子,兴盛一方文教,还说自己终生不出闽一步。 天子看完后心想,这林延潮被革职削籍,不仅没有一句怨怼之词,反而在外人面前维护天子的尊严,说自己的好话。此不像有的大臣得天子信任器重时,满口歌功颂德,大唱赞歌。 到了贬官或革职,怨天尤人,满肚子骚气,朝别人大吐苦水,往日君恩都不知丢哪里去了。 自古以来,上者用人,都是要观其进退的。如何察看?达观其志,穷视其退。 一旦显达,就是骄横的,是为器小。 一旦穷困,就怨天尤人,这却是人之常情。 孔子都说了,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孔子说的虽是穷富,但放在进退来讲,道理也是一样的。 所以林延潮被革职削籍后如此表现,实是难能可贵,也不辜负天子当初对林延潮的信任与器重。 林延潮如此,令天子觉得十分受用。 天子面上仍是作出生气状道:“林延潮是真打算撂挑子不干了?” 张诚巧妙地道:“雷霆雨露皆君恩,陛下严惩林三元,对他未必不是维护之意啊。” 天子赞道:“还是张诚你深悉朕心,朕不过给与告诫,若大臣们人人轻率渎奏,那么天家威严何在?太后那边朕也没办法交代啊。” 这时候外头太监道:“陛下慈宁宫的高公公来了。” 天子目光一冷道:“必是有人给慈宁宫通风报信,故而高公公来给武清侯求情了。” 高淮,张诚皆是吓道:“臣不敢。” 天子摆了摆手道:“这几十名言官弹劾武清侯,满朝皆知,也不一定是你们从这泄露出去的,宣!” 片刻后高公公入殿,向天子行礼道:“奴才参见陛下。” 天子向高公公道:“听闻母后凤体有恙,高公公刚从慈宁宫来,可知母后好一些了吗?” 高公公道:“劳陛下挂念,太后凤体有恙,乃积忧所至,今日又听闻武清侯被大臣弹劾,更是忧思不解。” 天子佯怒道:“你们怎么回事,明知太后这几日一直凤体欠安。太医叮嘱要母后好生静养,而你们这些饶舌之人,竟整日拿这等事惊动她老人家。若是母后身子不豫,朕必拿你们这些身边之人重责。” 高公公本是代太后来质问天子的,但被天子这么一喝吓得跪下道:“陛下,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惊动太后,是今早侯爷亲自入宫向太后鸣冤啊!太后念在父女之情,这才记挂。” 天子冷笑道:“才想的,原来是武清侯入宫。” 高公公缓了缓,就在十几日前,天子对太后还是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待自己这位跟随太后几十年的老人,也是十分恭敬客气。 但百官叩阙之后,天子竟不将自己放在眼底了。 高公公斟酌着语气道:“言官奏事,向来皆捕风捉影,多系子虚乌有,言辞间夸大其词,好惹人注目。陛下不可轻信这些大臣们的话啊。” 高公公说还未说完,就见天子将案头这一堆奏章捧起,然后摔在高公公的身下撒得满地都是。天子怒道:“这是科道言官们弹劾武清侯的奏章,他们都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吗?” 天子走至高公公面前随意拿起一封奏章,对着高公公念至:“你既不信,朕就随意挑几条来给你说,你给朕听好了转禀太后。万历五年武清侯私吞军用,以至兵卒冻死数十人,引京中军士哗变。” “武清侯私下结交大臣权宦,如前吏部尚书王国光,以及冯保之流,并收受大臣贿赂,为其奔走,卖官鬻爵。” “武清侯府邸李园之奢侈,乃无数民脂民膏所砌。李园中之所藏。百姓们称,但凡宫里所有的,李园必有,宫里没有的,李园未必没有。” “武清侯晋爵后,为了扩建李园强圈民田,强拆民屋,百姓反抗,武清侯竟让家丁,京营军丁冒充市井流氓殴打,打死五人,打伤几十人。” “百姓家宅被拆,流离失所。民间控武清侯之讼状于顺天府堆积如山。顺天府府尹徐敏行,明知武清侯枉法,却不为民主持公道,反而包庇其事,言百姓欺蔑吓诈皇戚,竟着处以大刑,并以大枷枷示为首者十余人一个月。” “还有其他大罪小罪十余条不说,一条条都是骇人听闻。武清侯父子,乃是朕之家人,眼下朕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约束,又如何治理天下?高公公你替母后教教朕?” 眼见天子震怒,下方张诚,高淮都是垂首。 高公公听了,抬起头强硬地道:“奴才如何敢教陛下,只是陛下,太后因潞王之事不仅作了让步,眼下还已是病倒了。陛下虽为天下之主,但也是人子,自古以来圣朝圣君皆以孝治天下。” “武清侯纵是有错,但陛下应以家法惩之,岂有让外人言事,若是放任言官们抨击,如此朝廷颜面何在?” 天子竟被高公公这几句堵了回去。 天子本以为可以压下高公公,却不想自己在太后面前,以往都只是俯首听命的份。一个月前,天子就算明知武清侯贪赃枉法,但在太后面前也是半个字都不敢提。眼下刚扭过大势,但乍然下想要完全强压高公公这些宫里老人,却是办不到。 高公公又叩头道:“奴才言尽于此,请陛下明鉴,奴才还要回宫服侍太后。” 说完高公公起身走了。 高公公离去,天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高淮,张诚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才是。” 天子向高淮,张诚道:“朕这皇帝竟当真是窝囊。” 张诚与张鲸都是眼下司礼监太监张宏的干儿子。 张鲸聪明干练,但性贪婪。 张诚则不同,在司礼监时,张宏曾与他说了五代时优伶敬新磨之事。 当时唐庄宗于中牟田猎,纵马践踏百姓的禾稼。中牟县令于唐庄宗马前力谏,唐庄宗叱去,要杀这官员。时敬新磨追禽至马前,为皇帝骂之道:汝为县令,却不知吾天子好猎,怎么放纵老百姓开耕种稼,以妨天子驰骋?汝罪当死,请行刑。 唐庄宗听了笑而释之。 张宏与他说,我等太监,实与优伶一般粗鄙,被人看不起,但也是与百官一般侍奉君王,若是不滥权,不扰官,不害民,也算是为天下老百姓做好事了。 张诚道:“陛下,内臣也以为如高公公所言,不可令武清侯难堪,否则就是伤了太后与陛下的母子之情。” “但下面众议如沸,武清侯与其子犯了这么大过错,就算抄家充军都是轻饶的。眼下若连夺爵都不办,天下臣民会以为朕不公,朕如何向天下交代?”天子气道。 张诚道:“陛下,武清侯父子之骄纵不是一日两日,但内臣以为陛下还是应以太后为念。若是太后因潞王之事已是闷闷不乐,再闻武清侯被夺爵,那是何等伤心。除非陛下决定与太后,从此母子不相认,否则夺爵之事切不可为。” 天子心想,武清侯父子犯了这么大错事,放在官员身上,哪怕你是官居一品都要被抄家夺职。但天子连将武清侯夺爵也办不到。但张诚说得对,潞王大婚削去三百九十万两已是令太后伤心,再将武清侯夺爵,以后母子二人就形同陌路了。 天子向张诚道:“因潞王大婚之用被削三百九十万两,太后已是气得病了。若再听闻武清侯被多爵之事,而有损圣体,那么朕也是实在太不孝了。那你说若无夺爵,有何办法替朕平息,天下臣民之议论怒呢?” 高淮闻言也心想,潞王大婚虽被削了三百九十万两,但仍用去国家两百万两银子。 这两百万两,放在明朝历代藩王中,也算是前无古人的。但就是这样,仍是把太后给气得病倒了。 天子对太后也实在是太宽容忍让了。 张诚却道:“臣以为当释之以宽,怀之以柔,如此天下百姓自会对陛下感恩戴德。” “怎么说?”天子问道。 张诚道:“应先予武清侯惩戒,命他以钱补偿这一次扩建李园,而侵占百姓之田土,若有将百姓打死的,双倍偿之。然后追究顺天府府尹徐敏行之罪责,勒令徐敏行罢免致仕,先平息民怨。” 徐敏行,堂堂三品顺天府尹,就如此成了武清侯的替罪羊。 天子点点头,但又道:“但如此不足以给百官士子以交待。” 张诚道:“士子好办,上一次不少士子因砸了顺天府衙,现在还被囚在刑部天牢,将来轻则革除功名,重则充军。若是陛下能一并宽宥,那么足以令天下的读书人都感念皇恩之浩荡。” 天子称许道:“这几日刑部尚书潘季驯,讲官沈一贯皆有向朕,替这些士子求情。朕虽有意卖个人情给他们,但却担心无法向太后交代。既朕免了武清侯的罪责,那么太后也不会就此说什么。” 张诚道:“另外若陛下能将林延潮免于夺职削籍,而予以贬官外调,那么与百官也是有了交代。当然若不赦免林延潮,也是无折于日月之光。” 天子闻言却是踌躇:“朕怎么不愿赦林延潮。但林延潮这等强项,既不愿认错,太后那边朕没办法交代。” 张诚道:“那无妨,陛下若仍器重林延潮,过个几年,再复官就好。” 天子道:“朕本也是这么想,但林延潮说此生不出闽一步,朕担心……” 正待说话间,一名太监入内禀告道:“陛下,河南巡抚杨一魁求见。” “不见!” 这太监闻言犹豫,张诚问道:“河南巡抚来作什么?” 太监道:“河南巡抚是来上呈万民书。” “什么万民书?河南又有何冤情吗?宣他进来?”天子不由皱眉问道。 不久河南巡抚杨一魁入内向天子叩拜。 天子问道:“汝身为河南巡抚不坐镇河南,来京作什么?” 杨一魁道:“回禀陛下,臣此次来京,是代河南布政司官员,士绅,及五百二十万老百姓,叩谢皇恩。” “这?”天子一愣。 杨一魁道:“我河南二个月前即遭大水,百万百姓衣食无着,流离失所,是陛下,恩准拨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用以赈济灾民,活我百万百姓。我河南省黄河两岸之百姓闻讯,无不焚香叩拜,感激皇上之圣德啊。” “故而臣受我河南五百二十万官员百姓所托,入京呈万民书,面谢皇恩。” 杨一魁呈表。 天子读毕,不由哽咽地道:“朕今日方知,为何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都是林延潮之功。” 七百七十二章 转机 天子看着案头万民书,那是河南一省官员百姓对他感激。 大臣们整日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第一次在年轻的天子心中有了形状及意义。 “我圣朝之所以称之为大明,并非万里疆土,两百年之基业,而是因奉正朔,继正统,民心所向。每一个百姓虽渺小如沧海一粟,但合起来才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陛下胸怀四海,以天下苍生为念,真旷古之明君。”杨一魁大声道。 天子站起身对河南巡抚杨一魁道:“你的奉承话,朕不听,朕只听百姓们所言,太祖有言,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你身为一省之长,就是这河南一省五百二十万百姓之父母,你务必要太祖的这句话放在心底。这一百二十万两银子,朕要你实心用事,将每一文每一两都用在老百姓的身上,如此方不辜负了老百姓之期望,以及他们给朕所呈的万民书。” 杨一魁垂泪道:“陛下放心,臣若是敢贪墨一文钱,请陛下重责。” 杨一魁退下后,天子又将案头上沉甸甸的万民表又看了一边,然后道:“朕要作尧舜,并非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既执掌这天下,当化家为国,视家人如国人,视天下苍生如家人,天下家国具为一体。” 高淮,张诚闻言皆感动泪下。 天子道:“林延潮犯颜直谏是为过,但对社稷,却是有功。有过就要罚,有功就要赏,张诚立即替朕拟旨。” 高淮,张诚闻言都是喜出望外。 高淮含泪道:“陛下,臣这就去拟旨。” 而在官员士子中。 得知林延潮从诏狱中回府,被革职削籍,并勒令三日内离京之事后。 消息传出,众读书人都是为林延潮不平。 士民心底都有一杆秤。 逼潞王削大婚之费,以赈济黄河百万百姓,又洗刷了张居正的冤屈,平反了他的冤案。 这样的大功劳,加官晋爵是丝毫也不为过,但林延潮却落了个革职削籍,勒令回乡的下场,甚至连自己的学生都被关进刑部天牢之中。 这就是朝廷报答忠臣的方式吗? 不少读书人们闻讯后都一窝蜂去国子监边林延潮的原居所那,要为林延潮鸣不平。 待上门时,却被告知林延潮已不住在这里了。 众人本要探视,却无处发泄,当下心底更是不平,为林延潮叫起屈来。即便明知林延潮不住在这里,士子们仍是堵在了门前高声议论,抨谈时政。 这就是叶向高,龚子楠他们来到国子监林府时所见的一幕。 他们在聚集了数百名士子里听了几耳朵话,虽没有打听到林延潮现身在何处,但是可知士子们对林延潮被罢免的怨怼。 五人重新碰头,各抒己见。 龚子楠愤愤不平道:“士子们都说朝廷用人如夜壶,用时捧在手里,不用塞在床下。天子用时,让宗海上疏打倒了太后,武清侯,眼下不用了,就将他革职还乡。” 林材道:“虽说宗海被革职削籍,但时议都站在他的一边,也算是天日昭昭,不忍宗海见屈。” 叶向高则是道:“都是无权无势读书人的牢骚罢了,他们虽有愤慨之意,但无凝聚之势,说破嘴巴又能如何?眼下我们要先找到宗海,听听他如何说才是。” 翁正春,陈应龙此刻都没什么主见,见叶向高这么说,顿有了主心骨纷纷道:“依进卿之言,下面当如何?” 叶向高道:“宗海虽从这里搬走,但必有人知其居所,我们大可去找卢诚之问一问,他多半能知道。” 于是众人去福州会馆打听了卢义诚居所。 卢义诚原来是行人司行人,位不过正八品。但因与林延潮乃同年加同乡,林延潮对他一直有提携,加上这一次叩阙他坚决地站在林延潮一边。 眼下三年考满,被推举升为正七品大理寺评事。 不仅是卢义诚,还有顾宪成,赵南星,他们二人由户部主事皆改任吏部主事。 任吏部主事的好处,对于顾赵二人而言,堪比连升三级。 但众人都升官了,独林延潮却落个革职削籍。 叶向高找到卢义诚时。卢义诚已远非当初中了进士,就高兴得昏厥不醒人世的不名举人。 林延潮不在京城,加上原刑部尚书陈瑞因张居正之党被贬斥,导致京城里福州籍京官所剩无几。 现在的卢义诚已经隐隐有几分福州籍京官翘楚之势。 五人入座之后,卢义诚穿着七品官服大摇大摆地来见客,见五人都身穿布衣,故作惊讶地道:“失礼,失礼。” 昔日同考士子,一人已是科举及第入朝为官,其余人落榜后还要继续考进士。 那么卢义诚穿着官服来见旧友,无疑就十分失礼了。 五人忍住气,翁正春道:“卢大人,我们这一次来府上是问宗海现居何处,请卢大人不吝赐教。” 卢义诚道:“原来如此,宗海现暂住在东直门,你们也听说宗海罢官之事了,也好,一会你们在此用过午膳后,我就命下人驾车送你们过去。” 陈材听了起身道:“我们担心宗海,心急如焚,就不叨唠了。” 卢义诚笑着道:“那也不急于一时,午宴的厨子是从老家过来的,烧得一手地道的家乡菜。你们今日就住在我家,赶明儿还有一场文会,有几位翰林参加,都有可能任这一次会试考官,我与你们介绍相识。” 听说卢义诚要介绍他们翰林认识,叶向高笑了笑直接拒绝道:“多谢卢大人了,我们还是见过宗海再说吧。” 说完叶向高领着众人离去。 离了卢义诚府上,众人都是憋了一肚子气。 林材忍不住道:“卢义诚若非仗了宗海之势,否则焉有今日,你看看他那趾高气扬的样子。” 叶向高道:“卢义诚也没有辜负宗海,再说进士可是他自己考上的,谨任兄,这背后说人可是不太好啊。” 林材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进卿以你之才,远胜于卢义诚十倍,这一科出人头地来,替我们争口气。” 闻言叶向高徐徐点头。 不久数人来至林延潮家宅。 现在东直门林府门前,却是门庭冷落。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 七百七十三章 亲民官(第二更) 林府中。 林延潮半卧在榻上,一旁丫鬟取下他额上的湿巾,给他拧了一条,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申九坐在林延潮卧榻前的锦杌上,看着林延潮如此,不由叹道:“宗海,看来你实病得不轻。” 林延潮强笑道:“劳申兄担心,不妨事的,只是我明日就出京了,以后见不到申兄,以及恩师,心底实在是挂念。” 申九听林延潮的话,连忙呸呸地吐了一地唾沫道:“什么叫以后见不到,这晦气话可不能乱讲。” ,林延潮笑着道:“那好,愚弟作八十寿时,还请申兄一定赏光,这行了吧。” 申九闻言哈哈大笑。 林延潮则是咳了几声。 申九见林延潮如此,不由肃然道:“阁老这一次遣我来看望宗海,宗海离京前有什么话要和阁老说的,有什么事要交代阁老帮你办,我来给你转达。” 林延潮‘感动地’道:“恩师,不念弟子愚钝,再三照顾,此恩此情不知要怎么报答才是。” 申九道:“这见外的话,你不要多说了,阁老让我转告你,当年徐华亭为翰林编修时曾顶撞过首辅张永嘉,被贬为延平府推官;张江陵为翰林时,也曾宦途失意,告病归家三年,潜龙也有在渊之时,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听了申九这话,林延潮很受用。 申时行是拿自己比徐阶,张居正,用二人失意之事来激励自己。 徐阶有被贬为延平府推官的时候,张居正也因对政坛失望,称病跑回江陵老家宅了三年。 林延潮正色道:“恩师的话,学生谨记。” 申九又道:“阁老还叮嘱你,眼下太后与陛下正在气头上,他也不好在这时候替你说话。你先回老家,待过了几年,阁老必保你重回朝堂之上。” 林延潮听申九的话,却叹息了一声。 申九见林延潮如此,却有些失望心道,林延潮怎么如此急功近利,不知阁老好意。 官场上向来是有进有退的,有时退一步是为了进三步。 谢安东山再起的故事,人人都听过。 谢安隐居,朝命屡降而不动,天下称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 大大夫辞官,拿出视官爵,荣华富贵如粪土的态度,用此来养望,也是为时人所推许的。 但见林延潮却道:“申兄,你也知道吾一生之所学,就在事功二字。不为官如何事功?这不是前功尽弃吗?所以还请申兄与阁老说说,就算让我贬官外放,为一任亲民官也是好的。” 听了林延潮话,申九惊诧道:“宗海,你不是说笑吧,你身为翰林这等清流官,竟要外放置身浊流,这不是自污吗?” 申九心底一噔,揣测林延潮不是因这一次之事受了巨大打击,在仕途上灰心丧气,所以破罐子破摔。 什么是亲民官? 就是卑怯事务繁剧,抚民、催科、听讼、劝农等等之事,事无巨细,均在亲民。 基层亲民官还要迎来送往,事各路长官赔着笑脸,逢迎如娼妓。 所以在明朝官场上,皆捧清流官,贬浊流官。 何为清流? 一翰林,二科道,三部曹。 这都是最令官员们羡慕的清流官,虽钱少但事也少啊,关键是近慕天颜,六部九卿都要卖你几分面子。 一般清流官员自请‘下流’,去担任浊流官,那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名声我不要了,以后专心‘捞钱’。 申九不由心想,好你个林三元,别看你一脸正气,说什么为民请命,到头来竟打着去地方捞钱的如意算盘。 申九看着林延潮,没好气地道:“宗海最近很缺钱花吗?” 林延潮一听即会意,笑着道:“申兄,你想到哪里去了?” 申九道:“是了,以宗海之处境,就算再不济,也可以求阁老,让你调至南京翰林院,或者是在地方任一学官,那名声也比亲民官好多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南京翰林院那真的是养老圣地,若是去那,林延潮就要整日与林世璧一起去秦淮河畔风花雪月了。 而任学官,不是说让你当一省督学,那就不是贬官而是升官了。申九指的是去县学府学里任教谕,这也是学官,现在县学府学荒废成什么样子,这也是冷板凳坐穿的闲职。 林延潮道:“喝茶养老,看管学校,此都非吾所愿。吾志在事功,只要能为亲民官,就算是九品也好啊!” 听完林延潮这话,申九都要遮脸了,这话说得实在太不要脸了。 林延潮为了捞钱,竟自甘堕落到这个份上,饥渴到连九品官都不放过。 申九气道:“九品没有,不入流的河泊所大使,你要不要干啊?” 林延潮为难地道:“我祖父就任过河泊所大使,这重操旧业不太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申九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当下道:“宗海,你可是堂堂正六品京官,就算赋闲在家,都要强过为一任七品县令十倍,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听我一句劝,先回侯官老家,三年后再出山,继续当你的清翰林。” 申九这一番话可谓是掏心掏肺,而林延潮则是沉吟半响道:“要不然这河泊所大使,小弟也去试一试?” 申九掩面败退,竟有人汲汲于富贵到这个地步。 见申九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林延潮咳了几声道:“申兄,小弟说笑的,此事还请申兄务必帮忙。” 申九替林延潮拍背道:“宗海,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是好好养病才是。” 林延潮笑道:“小弟并非是自污,而是久在宫阙,虽近天颜,却不知民间疾苦,故而想去地方历练,为一任亲民官,真真正正为老百姓作一点实事。” 申九听林延潮这番话却不由动容,他这一番不是作伪之词。 申九心想林延潮还真的如此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申九犹豫了一番,看向林延潮问道:“宗海,你真如此打算?” 林延潮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此乃吾肺腑之言。” 申九也干脆道:“那也好,既宗海这么说,愚兄就转告阁老。” 七百七十四章 情谊 申九现在很为难。因为林延潮现在被削籍,削籍就是没有官身。不说是有品秩的亲民官,就是不入流的杂职官,都没办法。 而且林延潮如此汲汲于仕途,也是令申九不解。 堂堂的翰林,居然去当亲民官,自甘下途。身为浊流,除了一心一意捞钱,还有什么追求? 但申九听林延潮说要事功,为老百姓做一番事后,却是有了改观。尽管他认为居于庙堂之上,林延潮更能安天下苍生,任一方亲民官格局似小了点。 但申九还是为林延潮言辞所动,决定替他在申时行面前说一番。 说完话,一旁下人禀告说叶向高,翁正春他们求见。 林延潮忽然想起叶向高,翁正春都是青史留名的人物,至于陈应龙,林材也非池中之辈,不是那等来考场三日游的。 若他们金榜题名,庶吉士馆选,分配何处任官,或者落榜后想要留京读书,入太学,吏部侯缺都要有人帮忙。 若林延潮在京时,自不在话下,只是明日他就要离京了。 卢义诚虽升作大理寺评事,但他与叶向高他们不过泛泛之交,不会热心帮忙的。 所以林延潮想来想去唯有拜托申九了。 而且据林延潮所知申九能帮的忙,不止这么点。 林延潮对申九道:“申兄,我离京后,若有人说是我家乡同窗上门找恩师帮忙,还请申兄也替我照拂一二。” 照拂二字林延潮微微加重了语气,申九知林延潮言下之意,他的同乡赴京赶考,自也有拜托他通关节的意思。 申九肃然道:“会试乃国家论才大典,其他的你与阁老都好说,但这个忙却不能帮。” 林延潮笑道:“申兄据我所知首辅的二公子,恩师的大公子,还有朱国祚,这一次都是应试举子……我也知恩师公正严明,副主考人选申兄总可相告吧。” 林延潮这话言下之意,会试之绝对公正,不通私情也只是说说而已。 笔者按,历史上万历十一年会试,申时行的长子申用懋,张四维的次子张甲征都不会在这一科金榜题名,朱国祚甚至中了状元(朱国祚从小养在申时行家里,与他几个儿子结伴读书)。 有时通关节,不是让自己挤下别人上榜,而是避免考中后,被别人踩下榜。万历八年时要不是申时行强行搜落卷,林延潮早名落孙山了。 会试主考官,一般是内阁里,是没有任过主考官的人轮选。 现在三辅臣中,张四维是万历五年的主考官,申时行是万历八年的主考官,那么这万历十一年的主考官,无疑只能是余有丁了。 余有丁清正廉洁(怕当干系),这关节不好通,所以林延潮就想到了副主考。 申九知林延潮的意思,低声道:“副考官听说乃吏部左侍郎许国。” 会试副主考也是入阁的大热人选,许国眼下的资历,完全可能替补张四维入阁,成为三辅。 再往内阁里说,张四维背后站着是晋商。那么许国的背后,站着可是徽商。 许国对林延潮而言自是相熟,可修书一封托他关照。 不久申九即是起身告辞了。 告辞前,申九取出一张票对林延潮道:“这是两千两白银汇票,京城大多晋商钱庄,宗海都可持此票汇成白银。” 林延潮见这银票吃了一惊。申九则塞至林延潮手中道:“这是阁老心意,谋官起复的事,将来总有万一,此去闽地路远,宗海揣在身边也是个方便,万万不要推辞。” 林延潮持票愣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申时行虽说帮自己谋起复,但若皇帝真不肯,申时行也没办法。如历史上顾宪成得罪了皇帝下野后,吏部数次向天子推荐官员,都将顾宪成名字列在第一个,但皇帝就不用,这也没有办法。 那么申时行拿出这笔钱来,意思就是起复的事,我这边替你留意着,若不成,这笔钱就当还你人情了。 这两千两对申时行而言不少了。 申时行乃寒门出身,将来就算当了首辅,手里的筹码也是不能与张四维比的。 不过由此可知自己与申时行的关系,较林延潮与林烃,林诚义,终究还是逊了一筹。 申九见林延潮不说话,以为他心底有芥蒂,正要开口。却见林延潮将汇票果断收下,纳入床榻旁的小匣子中道:“恩师到了这时,还将延潮放在心中,弟子都不知如何报答。请申兄代我转告,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恩师一句话,延潮都会效犬马之劳。” 申九大喜道:“听延潮此话,阁老必会高兴。也好,愚兄这就回去复命。延潮你明日就要离京,今日需好生养病,不必相送了。” 申九站起身来,林延潮拉住申九的手,叮嘱道:“小弟不能远送申兄了,临别之时,小弟同乡这一次会试的事,还请申兄多帮我留意。” 申九叹道:“宗海真重情谊之人,申某没交错你这朋友。此事包在我身上,到时让他们直接到申府找我就是。” 申九走后,陈济川入内道:“叶向高他们还在外间。老爷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你又在病重,不如不要见了” 林延潮容色甚是疲倦道:“他们千里迢迢来京,又都是我的好友,怎能不见。” 说完林延潮取出盒子里汇票对陈济川道:“这里是两千两,你趁着天还没黑,先给我去钱庄兑了。” 陈济川见此笑着道:“两千两,这真是雪中送炭啊。”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是自己用的,你兑钱后先取八百两给郭正域送去,告诉他好好养病,其余送至在刑部天牢的学生家中,要一一送到不可少了一个,务必要在我离京前办妥。” 陈济川闻言一愕道:“老爷,这两千两银子都送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 见林延潮主意已定,陈济川也不再问了,将钱揣入怀中离去。 片刻后,叶向高,翁正春他们入内。 他们数人见林延潮抱恙,又被革职,都是为林延潮鸣不平,然后落了眼泪。 林延潮倒是不觉得,与他们互道这三年来的别来之情。 七百七十五章 祖生之鞭 人生最乐之事,莫过于老友,同窗相叙别来之情。 眼见叶向高,龚子楠,陈应龙都是林延潮在濂江书院时,就交好的同窗。 翁正春是林延潮少年相识,都是侯官洪塘人,他与林材,一并也是林延潮的院试同案,乡试同年。 乡试同年虽没有会试同年分量那么重,但大家都是从一文不名,至发解显达,又有同乡的乡谊。 当然同乡,同年都是一个名分,最重要是还是彼此私交。 就如同现代去外工作,尽管不断新交天南地北的朋友,但感情最好的仍是昔日一起读书的老同学。 不过就算私交不怎么样,官场上提携同乡,照顾同年,甚至连同年的子侄都要安排好,至少能帮一把就要帮一把。 若是你不帮忙,无视乡谊年谊,就会被人说一句不通人情。 说了一阵别来之情,就聊至林延潮被削籍的消息,众人都是给他抱不平,随即聊至上谏之事,却是一并叫好。 “宗海,上谏之事真令天下风云变色,我等此来路上不知,但甫至京师就听闻你的大事,我等几人都是为你击节叫好,真方是大丈夫所为。” “斥太后,束潞王,宗海兄这一疏,既保了圣君,又救了天下苍生,但这等擎天护驾之功,却落个革职削籍,不仅我等为你不平,天下读书人都为不平。” “朝廷诸公不正,惧与太后不敢说话,而今宗海你拨乱反正,诸公不将你复官,反而无畏天下清议,将你削籍,此国将不国也。”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 除了叶向高一直不说话外,其余人各抒己见。 林延潮不好说什么,只是一脸失意的样子道:“吾只是尽力而已。” 翁正春等见林延潮如此,心底都是替他悲伤。翁正春问道:“宗海,此次回乡有什么打算?” 听翁正春之言,林延潮总不能说自己暗中托申九替自己走动复官。 这若告诉他们就显得很虚伪了。 遭朝廷冤屈,不肯同流合污,说不做官就不做官,视功名如粪土,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大节。 但眼下林延潮刚被革职,就求申九活动,而且还是亲民官。 这消息若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林延潮。清流中的清流,堂堂翰林,居然去谋求监生,举人都可出任的亲民官,那简直就是自甘下途。 于是林延潮仍是那套说辞道:“吾决定回家讲学著书,为家乡兴以教化。”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听了虽是惋惜,但仍是由衷赞赏,进则效命社稷,退则修诗书礼乐,这才是这个时代士大夫所为。 尤其是翁正春更是眼有泪光地道:“宗海,实为吾辈同道。” 林延潮知翁正春为何这么激动,因为翁正春之父翁兴贤,曾任延平府,金山府府学教授,每日一面诸生讲经授业,一面为宋儒传注。 后他的贤名为朝廷知晓,于是提拔他为两浙盐运司判官。 要知道在官场里,盐运司乃肥差中的肥差,多少官员求之不得,消尖了脑袋往里面钻的。但翁兴贤不屑地道,吾安能舍青衿对驵马会也。 最后翁兴贤宁可辞官回家,也不去赴任,在他看来担任府学教授要比盐运司判官这等亲民官好了不知多少。 他这一事迹却为读书人们津津乐道,认为是有气节之所为,之后翁兴贤专心在家教翁正春读书,在林延潮老家洪塘很有名望。 所以在翁正春眼底林延潮舍去清华之要的翰林,也要为民请命,不惜上谏丢官,这才是读书人的风骨。 但翁正春得知林延潮丢了翰林官后,绕了一圈回来求亲民官出仕,那也会与申九一般将林延潮看作小人,羞于与尔为伍。 类似于今天那等仕途无望了,只好将希望寄托于在任上捞钱的官员。 这都是当时读书人之风气。 于是众人替林延潮惋惜了一阵,见林延潮病中未愈,然后也是起身告辞。 林延潮见叶向高一直不语,当下道:“进卿有什么话要与为兄说?” 叶向高道:“有几句肺腑之言,要与宗海说一说。” 众人见状都是先在外等候。林延潮向叶向高问道:“进卿有什么话,请直言。” 叶向高道:“宗海,小弟以为你这一次削籍还乡倒是一件喜事。” 林延潮向叶向高问道:“进卿,这话怎么说?” 叶向高道:“自古以来,得高名厚爵者,为时谤所忌,贬官远逐者,为清议所崇。宗海这一次上谏,虽是贬官,我看来早晚有再起之时。” 林延潮不由对叶向高刮目相看,翁正春等人只看到自己被贬的失意,却没有看到这一次上谏,自己赢得了在天下读书人中的声望。 林延潮面上叹道:“进卿,你不用变着方来安慰我。” 叶向高道:“宗海,我肺腑之言,当年徐华亭不附于张永嘉遭贬官,得士林一直交口称赞,海刚峰死谏嘉靖下诏狱,就连昔日最厌恶其之官员,也是上疏救护。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宗海若再起时,天下将望之如安石。” 若林延潮此刻真是意气消沉,那么听了叶向高这几句话,定然精神一振,再度涌起中流击楫般的豪情。 不过林延潮如此高能就,低能屈的人,就算有意志消沉之时,那也是片刻,叶向高这番话却是不起大作用。 可林延潮却承叶向高的情。 林延潮握着叶向高的手道:“若我有东山再起之时,必不忘进卿今日之话。” 叶向高欣然道:“宗海,记着你不过是先着一鞭,迟早我是要追上你的。” 林延潮与叶向高,犹如祖逖刘琨之交。 祖逖刘琨二位好友相约北伐,有比较之意。一日刘琨听闻祖逖被用,不掩嫉妒地对旁人道‘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 这就是祖生之鞭。 林延潮与叶向高少年同窗,闻鸡起舞,发奋苦读,可谓你追我敢,后林延潮科举先捷,可谓先着一鞭。 但叶向高也是不弱,这一次会试挟志而来,见林延潮削籍还乡,生怕他意气消沉,故以言语激励。 林延潮感动下,想起叶向高是历史上当了十年首辅的人物,不由心想,既是如此,大家不妨比一比,试看谁先为宰辅。 林延潮点点头道:“愿你我之交如祖逖刘琨一般,却无二人之失意。” 叶向高大笑道:“正是如此。”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 七百七十六章 屈就 万历十年的冬天就要过去。 文渊阁外是漫天飞雪。 申时行正批改公文。 前几日有官员上书请天子,将之前所夺赐予张居正的玺书、四代诰命,褫夺谥号‘文忠’,重新还赐给张家。但这一事遭到了朝堂上大臣反对,他们认为张居正功归功,过归过,二者不可相抵。 眼下朝廷免于继续追究张居正过错,已是天大之恩典,不可再施于恩典。于是天子下诏驳回了官员恢复张居正谥号所请。 但此事只是余音而已,就现在的朝廷而言,清算张居正,冯保之事已是落幕,申时行,潘季驯,张学颜等原先张党官员,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生怕哪一天言官一封奏章就摘了自己乌纱帽。 至于言官们弹劾大臣之事也是停止,在百官叩阙之事后,天子也有所妥协,不再放任言官,而是重新器重阁臣,加强了阁权。 现在言官调转枪口,一日一疏地弹劾武清侯。 想想历史上言官是如何对付郑贵妃,福王,就可知道武清侯现在的日子有多惨。 最艰难之时,对于申时行而言,已是平安过去。张四维也逐渐将内阁大事小事都移交给申时行,准备平和过度之事。 不过一事刚平,一事又起,现在百官们对于考成法,清丈田亩事却攻讦越烈。 申时行执政之道,素来是燮理阴阳,他不是张居正那样,以身当天下之毁誉的宰相。 现在他写信给各省巡抚,让他对于清丈田亩事缓一缓,给与地方豪强喘息的余地。 写完信后,申时行忽听得树枝被雪堆得丫丫作响的声音,不由自言自语道:“算着日子,明日延潮就要离京了吧,这么大的雪,路上可是不易啊。” 下面给申时行磨墨的值吏,笑着道:“是啊,阁老,这么大的雪恐怕通州码头早就冻住了,林三元回乡恐是不好走。” 申时行捏须道:“你立即让人回家,将蓟辽总督去年给老夫送得两件狐裘,给延潮家里送去。他尚在病中,不可让他在路上冻着了。” 值吏心底赞叹申时行这份心思细腻,笑着道:“阁老对林三元还真是有心了,这又是送银两,又是送寒衣的。” 申时行笑了笑。 说完下人出门吩咐后,这时申九正好到赶至阁中,见申时行在批改公文就侍立在一旁不敢打搅。 申时行却是眼尖,见了门外的申九问道:“是申九吗?进来吧。” 申九行礼参见。 申时行扫一眼,见申九脸上满脸踌躇之色,于是道:“你有难言之隐?延潮怎么如何?” 申九将在林宅与林延潮说的与申时行说了一遍。 申时行道:“延潮要托老夫为他谋亲民官?” 申九道:“是的,宗海言说,要亲历地方,学以事功。” 申时行听了搁笔道:“昔日罗一峰曾言道,人中进士,上者期翰林,次期给事,次御史,又次期主事,得之则忻。其视州县守令,若鹓鸾之视腐鼠,一或得之,魂耗魄丧,对妻子失色,甚至昏夜乞哀以求免。” “延潮,乃当今状元,又是三元及第,竟欲谋亲民官,与举人,监生为伍,这实令老夫不解。” 罗一峰就是罗伦,成化年间的状元。 罗伦说的就是当时风气,读书人进士及第后,对于知县知州这等亲民官都不愿意去,将之视作‘腐鼠’。一旦官员被分配去作知县,推官,都是吓得魂飞魄散,无颜见妻儿,哭天抢地地求朝廷不要让他们担任亲民官。 申九道:“是啊,我也奇怪,这州县守令,但凡进士出身的官员都不愿屈就,唯有举人,监生之途的官员方才担任。宗海不可能不知,故而我之前还以为宗海是不是对仕途失望,不愿身在庙堂,而是去地方捞钱。” 申时行闻言摆了摆手道:“延潮为官虽谈不上清廉,但也不会如此目光短浅。” “那阁老以为宗海此举是何用意?” 申时行道:“宗海的事功之学,言是儒法并用,以老夫观之,更近法家一些。昔日韩非子有言,明主之吏啊,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重事功,就近于法家之说,而宋时选官,有言未历亲民,不宜骤擢。但我们理学,崇德不崇功,朝廷一贯以来也是重词臣,轻循吏。” “另外亲民官也不好当,事功难,鄙事多,做得好不好都有人骂,整日与刁民劣绅打交道,也最难持身清廉。” 申九闻言恍然道:“原来如此。换了其他官员宁可闲居在家,以待朝廷起复,也不愿操持这等繁琐之事。” “也就是宗海有这性子。若是我从正六品中允贬至正七品县令推官,再从清流降为浊流,宁可挂冠而去。阁老,若是宗海任亲民官后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回翰林院了?” 申时行道:“那倒也不是,昔日徐华亭,为翰林时顶撞张璁被朝廷贬去任推官,也是忍住气去赴任了。” “然后徐华亭从亲民官一步一步作起,从推官迁至同知,再从同知迁至按察佥事,按察佥事迁按察副史,又回到朝廷任国子监祭酒,最后以吏部尚书入阁。” 申时行说得就是徐阶的仕途经历。 徐阶以探花及第,当翰林时顶撞张璁贬至担任推官。 这是何等屈辱之事,换做其他翰林早就挂冠而去,宁可在家闲居,等候哪天皇帝回心转意,也咽不下这口气去担任亲民官。 但徐阶却从亲民官干起,每一任皆有政绩,最后入阁,还扳倒严嵩当了首辅。 申时行道:“只是如此,宗海实是委屈,以翰林为亲民官。” 申九道:“这也是宗海再三请我来告之阁老的,他说就算不行,让他担个杂职官也好。” 申时行听了也是无语。 申时行摇了摇头,提笔休书写了一封密揭。 密揭不在通政司,会极门的号薄上登记,除了内阁大学士与天子,旁人不得过目,属于内阁大学士与天子间私人的悄悄话。 官场上有句话是‘外廷千言,不如禁密竹语’。 密揭是内阁大学士特有之权,甚至有时司礼监太监,要了解天子心意,也得借重内阁大学士,这就是密揭的作用。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 七百七十七章 入宫觐见(二合一) 东方的天边方露出鱼肚白。 东直门的林府门前,林府的下人们正在准备车马。 三辆马车,一辆驴车。 脚夫正忙着将驮箱放上马背。 林延潮病虽好了不少,但仍未痊愈,但也是不得不走了。 因为圣旨已下,要他三日内离京。林延潮若多拖延一日,就是抗旨不遵。 林延潮走出府外,见街上已是积了半尺雪。 昨夜下了一夜的风雪,故今日早起时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故而显得冷冷清清。 林延潮站在府门前,看着天地一片浑白,不由想起释褐时三元及第的热闹风光,与如今革职时离京的萧索,倒是令人倍觉沧桑。 无论如何,今日此去,恐怕要有段日子,不会回京了。 “如此离京,也是清静,否则迎来送往,倒是麻烦。”林浅浅在旁笑着道。 林延潮知林浅浅怕自己不高兴在旁宽慰道。 林延潮感慨道:“正是如此,故而我也没告诉任何人我今日离京之事。当初入京赶考时我一文不名,而今离京也是孑然一身,倒也是好笑。” 林浅浅抿嘴笑着道:“哪里,你当初来京,已是闻名天下的解元郎。” 林延潮笑了笑看向了来送自己的林延寿与甄家小姐道:“以后我不在京里,家里的大小之事,就由兄长一力担起了。” 林延寿道:“此事我自然晓得。眼下你虽不为官,但林家家业,就要有人来撑着就是,此事舍我其谁啊。” “对了,今年我火候已成,小三元之时与你书信一封,也让你高兴高兴。” 林延潮,林浅浅不由皆笑。一旁林府下人也是转过头去低笑。 林延寿悠然道:“我知你心底一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岂不知取法乎上得其中,取法乎中得其下。我定下小三元之志,到时若是不成,也能打个对折,至少也能中个秀才。” 听林延寿这么说,众人再笑。 类似一个凡夫俗子,整天叫嚣着我要当内阁大学士,不去努力,然后打个对折,就能当上知县了一般。 林延寿这些话,几人都是听得习惯了。 甄小姐却笑着道:“相公所言在理。” 林延寿看了甄小姐一眼,脸上淡淡的,但心底却是得意到天上去。 林延潮上前道:“兄长若能安心读书,嫂嫂来主持家里大小之事,那么此去离京,我也就放心了。请哥哥,嫂嫂保重!” 说完林延潮,林浅浅向林延寿,甄小姐二人行礼,然后上马车。 林延潮坐上马车,看了一眼京城的京城,将车帘放下,然后只听帘外车夫‘驾’的一声,车轮子就骨碌碌地动起来。 但车子方行了没有几步路就停了下来。 林延潮掀开车帘朝外看去,不由讶地一声,忙下了车来至一拄着拐杖的人面前。 但见郭正域拄着拐杖强笑道:“弟子知老师离京,特来送别。” 林延潮扶着郭正域道:“你怎么来了,今日离京我本不欲打搅他人,就是免得落个泣下沾襟的样子。你腿还需将养,在家就好了,不必前来相送。” 郭正域垂头道:“老师,我的腿不妨事,几个月就好了。再说来年开春,弟子还要赴南宫试,区区腿伤算得什么?大不了一辈子扶着拐杖,我郭正域照样仍是一身铁骨,学老师那般为百姓请命。” 林延潮见郭正域豪气不减,欣然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朝廷不开革你的功名了?” 郭正域笑着道:“是啊,不仅是我,昨日傍晚刑部将这一次砸顺天府衙的士子们都放了,一律恢复功名。这一切多亏了老师与当朝诸公奔走。” 林延潮闻言顿时大喜,然后道:“这不要谢我,你们该谢当今天子才是,这是他之恩典。” 郭正域闻言叹着道:“天子如此待老师,老师还这么说。” 正说话间,街口那车轱辘声响起。 好几辆马车赶至,几十名士子都从马车上跳下,见了林延潮后一人一声:“老师!老师!” 林延潮看去但见有陶望龄,徐火勃他们众位门生都到了。 众人一并道:“老师,听闻你被革职削籍,勒令还乡之事是真的吗?” “我等一出狱就听到这件事,就立即赶来。” “当今天子怎能如此昏聩?当今朝堂上真奸臣当道。”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人道:“我回乡之事是真的,亦无所忧也,能见到大家都平安无事,我亦能心安。朝廷这么安排自有朝廷之用意,尔等不可言天子,大臣之不是。” 众人闻林延潮都有意见,不忿地道:“老师都不在京师,我等放出又有何用?” 当下十数名士子皆道:“我们不愿在京,愿同先生回闽,从学于门下。” 林延潮看着这些学生,一时不知说什么。 就在说话间,但见数人走来道:“一大清早,吵吵嚷嚷什么?打搅人清梦。” 几名士子以为自己喧哗打搅人家安宁,当下向来人赔礼道:“这是我们不周,向兄台赔罪。” “赔罪?你拿什么赔罪?”为首之人抬眼一起,一巴掌抡去将这士子打倒。 这名士子摔在雪地中,又惊又怒道:“光天化日,你们怎么敢打人?” 众士子上前理论道:“我们已是道歉,你为何反动手打人?莫非以为天子脚下没有王法?” 来人双手抱胸冷笑。 陈济川向林延潮低声道:“老爷,这些人来者不善。” 林延潮点点头,他怕弟子们吃亏上前道:“今日林某离京,这些是我的学生前来相送,有什么打搅之处,还请见谅。” 来人上下打量林延潮一番,然后道:“看你的样子,应是官员,今日想必是贪赃枉法,被天子罢职离京了吧。哼,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陈济川上前道:“你们什么人?是谁指使你们在我老爷离京之日,前来闹事?” 来人冷笑道:“什么人?咱就是皇城下一个草民而已,平日喜欢打抱不平,最看不惯贪官污吏。今日得知有奸臣离京,也没有人指使,特意来恶心恶心,怎么不行吗?” 说完他身后几名大汉也是往地上呸了一声道:“不错,我等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原来作威作福,贪墨了不知多少老百姓的银两,眼下离京了,都给我吐出来,否则就不让你走。” 这几人故意大声争吵,当下引得不少街边的老百姓都推开门窗,或者出门相看。 众士子明白这些人必是受人指使,故意在林延潮离京之时前来为难。 之前被打的学子当下怒道:“好啊,你这人早有预谋,蓄意打人?信不信我对你不客气。” 众士子们纷纷道:“你们不许为难老师。” “好啊,大爷我在这等着你。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手,老子一个打你们十个。”对方不屑地道。 林延潮见对方有恃无恐的样子不由皱眉,当下对陈济川道:“立即将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叫来!” “怎么虚心了?想要报官?又要欺压我们老百姓?”对方也没派人拦住陈济川,就任他去。 林延潮道:“尔等口口声声说我是奸臣,想要污我清名,但我林延潮的名声,岂是你们几人信口雌黄可以污蔑的。叫官兵来,是让人有个见证,秉于王法处置此事。” 街道两旁的老百姓听了后,当下都道:“这不是林三元吗?” “这是为民请命的好官啊,怎么说他是奸臣了?” “是啊,林三元是好官,你们可不能污蔑人家。” 来人扫了一眼大喝道:“什么好官清官,你们这些愚夫愚妇,整日道听途说,知道什么是非黑白?我庙街口马二说他是奸臣,他就是奸臣。” 一听对方自报名号,老百姓纷纷道:“这庙街口马二不是武清侯家里养着恶人。” “是啊,平日这马二仗着武清侯,在京里欺压良善,祸害百姓。衙门里是睁一眼闭一眼。” “武清侯在京里横行霸道多少年,偏偏这次折在林三元手中。他心底怀恨,知林三元要离京,故意派他的奴才来报复。” “这武清侯太卑鄙了,知道林三元现在成了老百姓,就派恶奴来欺负他。” 街坊虽这么说,但惧于马二平日的恶名,皆不敢出头,只能愤怒地看着。 林延潮听街坊议论,才知马二是武清侯的人。 这时候陈济川带着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赶到了。 陈济川对官兵头目指着马二道:“就是此人为难我们,还动手打了人。” 官兵的头目走到马二面前道:“原来是马二爷,怎么又闹事?” 马二道:“徐爷,我也不是闹事,咱虽是泼皮,但也有忠义,此人乃大奸臣,皇上圣明将他罢官后。此人带着贪污老百姓的钱财离京,我看不过去,就拦在这里,要他将钱吐出来。” 官兵的头目看向林延潮道:“这马二说得是真的吗?” 林延潮道:“一个泼皮的话,你也当真?” 官兵的头目见林延潮扫了他一眼,先有三分胆寒。 马二站出身来道:“你说你不是奸臣,可敢将马车上下都给我们搜查一遍吗?若是搜查来没有金银细软,我马二赌这只右手给你。若是有,我马二也不追究你,将钱财都分给穷人,也让京里老百姓都知道你林三元的嘴脸。” 马二说完,几个手下都是一并叫好。 马二得意洋洋,就算林延潮车上没有金银也不敢给他搜车,因为车上有女眷。 但他就故意用这手段来折辱林延潮。 而官兵头目知马二依仗的是武清侯的势,故而也不敢为林延潮说话,只能在一旁看着。 林延潮懒得理会马二,直接对官兵头目道:“此事,若是你解决不了,就将你们指挥使叫来。若是你们指挥使不行,就将兵部职方司的刘清主事叫来。” 五成兵马司归兵部管辖,这官兵头目知本司的六品指挥使,在兵部刘主事面前就如同哈巴狗一般。 官兵头目见对方叫出刘主事的名字,不由大吃一惊,向林延潮问道:“敢问老爷与刘主事是何等交情?” 林延潮横了他一眼道:“是什么交情?我要与你交代?” 林延潮虽罢官,但言行都仍是翰林气度,官兵头目差点自己打自己一巴掌,他有几个胆子敢打探官员之间的关系,能说出名字,就说明二人平日交情非浅。 于是对方不敢再问,立即上前对马二道:“马二还不快让路,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十几名本是抱着看热闹心思的官兵当下也将枪举了起来。 马二吃了一惊骂道:“娘的,竟敢吼老子。你不知道老子背后是谁吗?” 官兵头目硬着头皮道:“马二你给我让开!先让人家马车过去。” 马二将衣裳一解,露出插在裤裆上两把剔骨尖刀喝道:“我就偏不让,林三元,你居然依势欺压我们老百姓,今日之事我与你没完。你要不杀了我马二,否则你就别想过这路!” 马二其余几个同伙,也是一并亮了家伙。 这几人都是武清侯家养的亡命之徒,与人相斗真敢豁出性命。官兵头目见此不敢上前。 “谁要与林三元没完啊!” 说话间一名脸皮白净的人走了过来。 此人双手笼在袖子,似乎十分怕冷的样子,身后跟着五六个人。 大家都不认识此人。 唯独林延潮见了对方浮起笑容。 来人正是权势赫赫的东厂提督太监张鲸。 但见张鲸来至林延潮面前。林延潮笑着道:“知我离京,还劳你大驾亲自前来相送,这份情我记在心底。” 张鲸笑着道:“你可不要误会,我这是当差的人,怎么敢随意在外面走动,我这是来请动你的大驾。” 张鲸话音刚落,马二即道:“你他娘什么东西,没看见老子与此人说话吗?你竟敢从老子面子将这奸臣带走。” 听了马二这话,张鲸眼中一抹寒芒闪过。 张鲸走到马二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方才是与我说话吗?” 马二道:“废话,你是什么东西,敢从我面前将人带走?” 张鲸身为太监,最恨别人骂他什么东西道:“你说我不敢将他在你面前带走?好!好!好!” 张鲸连说了三个好字后,转过身对林延潮道:“奉皇上口谕,宣林延潮即刻入宫觐见!” 七百七十八章 法术势 奉皇上口谕,宣林延潮即刻入宫觐见! 张鲸此言一出,顿时街道上皆是静了下来。 林延潮的弟子们闻言是先是惊讶,然后就是狂喜,皇上突然将林延潮召回宫里,莫非是有恢复他官位之意? 难道天子受迫于民间物议,收回将林延潮削籍的诏命,所以将林延潮召回宫里起复吗? 而马二等同伙则是脸色大变。 皇帝突然召见林延潮是什么用意?他们老爷武清侯是不是失算了,以为林延潮虎落平阳,这才故意派他们来折辱林延潮,若林延潮不去,岂非是在朝堂上又竖一大敌。 但听皇帝召见觐见林延潮的圣旨。 林延潮却神色平静如常,没有激动,也没有意外,而是一整身上衣袍,郑重行礼。 “草民林延潮接旨。” 林延潮起身后,对陈济川,展明吩咐道:“你们留一辆马车在宫门外等我,其他人先出城,在东直门外等我。入宫面圣之后,我就出城与你们会合。” 显然林延潮此言只当作寻常召对而已。 陈济川,展明垂头道:“是,老爷。” 可是马二等人却面无人色,一听眼前之人乃宫里太监,还来头不小,吓着浑身打颤,向张鲸噗噗叩头道:“公公,小人眼拙,有眼不识泰山。” “冒犯公公,还请公公饶命,还请公公看在武清侯爷的面子饶过我这一次。” “公公,放过小得吧。” 张鲸看向马二等人淡淡地道:“原来是武清侯家的奴才,算了,咱家也不是小气的人。” 林延潮大奇,张鲸此人的性子,他是知道一贯是睚眦必报,当年冯保不过骂了他几句,他就处心积虑地扳倒他,怎么眼下转了性子。马二等人当众骂了他居然还无事。 马二数人如蒙大赦,几乎喜极而泣地道:“谢公公,谢公公!” 几人仓皇的几乎连滚带爬地而去。 但还没出了街口,却又回来。 但见街口,已是被身穿明黄色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神色不善的锦衣卫堵住。 马二脚当场脚就软了。 “胆敢辱骂厂督,居然还想活命,你当我们北镇抚司是摆设不成?” 马二数人听说自己居然骂了天下最恶名昭彰的东厂厂督,这一刻从绝处逢生,再度掉下万丈深渊,顿时屎尿撒了满裤裆。 数人已是被十几名锦衣卫如死狗般,从街头拖至张鲸面前。 锦衣卫向张鲸道:“启禀督公,这几人是倭寇混入京城的奸细,我们北镇抚司追查已久。” 听这锦衣卫一说,众老百姓们都是恍然,纷纷道:“原来马二是倭寇潜伏在京里的细作啊,我居然这么久都没看出来。”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平日也以为他只是仗势欺人的恶奴而已,还是锦衣卫慧眼如炬啊。” “倭寇要亡我大明,就要先害林三元这等好官,他们真是太卑鄙了。” 马二等人闻言心底那个冤啊,他们平日只是欺男霸女,欺压老百姓而已,却真不是倭寇啊。 但张鲸淡淡地道:“既是倭寇奸细,还等什么,押回北镇抚司拷问吧!” 马二已是认命了,但他几个手下却没有骂过张鲸,正要开口喊冤。几个锦衣卫哪给他们机会,手明眼快地用将他们的嘴捂住。见了锦衣卫这等手段,老百姓却是破天荒地拍手叫好。这些人终于干了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众学生们,以及五成兵马司的官兵,对林延潮无限敬仰。林延潮当初是如何从诏狱中全身而退?而且还与张鲸这等杀人不眨眼之人平起平坐的。 听说林延潮要入宫,林浅浅也是不顾其他了,立即下了马车奔至林延潮面前道:“相公,陛下真召你进宫?” “是的,夫人你先去东直门外,等着我回来。” 林浅浅突然抱紧林延潮道:“我不让你,你这一走,不知是不是又被陛下下诏狱,那么我们夫妻还有相见之日吗?” 林延潮道:“这倒不至于,何况圣命不可违啊!” 张鲸也是在一旁笑着道:“夫人放心,陛下就是让你家相公问话。” 林浅浅听了神情稍缓,双目泫然,看向林延潮满是不舍之意。 林延潮拍了拍林浅浅的手背,当下随张鲸上了马车,然后马车就向皇城行驶去了。 马车上,张鲸不由向林延潮道:“林先生,你这又是哪一出啊?当初皇上让我与张诚,都与你说,让你认错就可复官,当时你不答允。眼下申阁老却以密揭让天子将你贬作亲民官外放。皇上召你入宫问一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林延潮笑了笑心道,果真不出我之所料。 皇帝之前让张鲸,张诚来让林延潮认错就可以复官。 但林延潮认了错,故而可以得皇帝,太后之谅解,恢复翰林官位,但如此自己在士子心目中的形象就一落千丈了。 前面上谏,后面认错,会被人说是言行不一之小人,官场上名声就如此毁了,故而林延潮当然不能答允,必然以严词拒绝。 当然对于林延潮求去之意,天子是将信将疑,不相信林延潮他到底是真放弃官位,还是官员们以退为进的套路。 待林延潮去了张宅,一面说着天子的好话,赞他是明君,一面说去此去回乡后,此生不出闽一步,不打算回来当官了。 林延潮知张府上必有东厂番子,故而借着他们的口,将此话递至天子的耳中。 换了常人以为如林延潮这等大儒,讲得就是言出必践。说以后不出山,就是真不出山,否则就是食言而肥。 但哪知林延潮事得是事功学,事功学乃儒法并用,法家讲‘法术势’,言辞不过‘术’尔。皇帝就算没下这一道圣旨,让他回宫陈情,林延潮也不会‘此生不出闽一步’的。 现在林延潮一心求去,天子反真以为他要撂担子,那么从此就失去一位能臣。 所以林延潮揣测,天子要留他,就不能让他回闽,必须先以官位挽留住。 之后林延潮让申时行为自己谋亲民官起复,作一个铺垫。如此林延潮就以退为进,将皇帝落进自己的势中。 不过林延潮心知皇帝仍是将信将疑,这一次面圣自己要说个明白。 ps:看不明白的,可以参考厚黑教主李宗吾先生的求官六字真言,‘空、贡、冲、捧、恐、送’。 七百七十九章 枢臣风范 马车并没有直驱宫里,而是向西转道去了西苑。 当年嘉靖皇帝经壬寅宫变之后,就不居宫里,而是住在西苑之中,避朝二十余年。 嘉靖也开启了明朝皇帝宅家不见大臣的先河。尽管这一点备受诟病,但是嘉靖皇帝虽不在朝堂,对朝堂之事还是能把握住的。 他平日不见大臣,但唯独让内阁大学士在西苑执勤,有事即召见,或者以密揭往来,就由此起阁臣大权日渐势大。 不过现在的西苑,又恢复至原先皇家御花园的作用。 林延潮入苑门后,沿着太掖池北行,来至池边一亭子里。 亭子建在湖中,从陆上经曲廊即到了亭中。但见亭子左右站着都是捧着拂尘,漱盂,巾帕的太监,宫女。 虽值冬天,但也不知打理西苑的宫人用了什么手段,太掖池还没结冰,池里的鱼儿还是活蹦乱跳的。 天子立在亭中抛着鱼食喂这太掖池中的鱼儿,申时行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 林延潮与张鲸侍立在亭外,这个距离,恰好能听着天子与申时行对话。 天子问道:“这吏部员外郎袁成望的奏章,申先生可是看了?” 申时行道:“臣刚在内阁看了一遍。” “那申先生替朕评一评,袁成望说朕,于武清侯处罚太轻,只是处以罚银了事,而不是夺爵为民,实乃包庇袒护家人,于天下臣民不公。那你说,你要朕如何罚?武清侯是朕外祖父,朕若处罚了武清侯,太后必然伤心,此乃是孝道乎?” “这也罢了,袁成望居然说朕偏私潞王。言亲王大婚之用,朝廷早有体制,金止五十两,珍珠十两。陛下将潞王大婚之用从五百九十万两减至两百万两,与五十步百步何异?当以祖制办理,亲王当多少两就多少两。他说朕必须连这两百万两也给免了,这方可得天下民心。” 林延潮在亭外听得明白,从袁成望上谏来看,他是什么样大臣?是真正的忠臣啊。 这道理是一句也说得不错,以武清侯造恶之大,处以夺爵,都不足以平民愤。但现在连正三品的顺天府府尹徐敏行都被罢官了,而武清侯仅仅让他罚银,这有点外戚犯法不与官员同罪的意思。 潞王大婚不说之前用去五百九十万两,就是两百万两,也是极不合理。 被史学家诟病,打得国库一空的万历三大征,才用多少银子? 史载,宁夏用兵,费帑金二百余万。其冬。朝鲜用兵,乎尾八年,费帑金七百余万。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费帑金二三百万。 原来潞王大婚之费,就够朝廷再打一场八年的援朝之战,现在削减下来,也可以再打宁夏,播州之战的。 这位袁成望说得虽然对,但他的话打了很多人的脸啊。 林延潮冒死上谏,张四维,申时行率百官叩阙,天子不惜与太后翻脸,最后也只是将五百九十万两减至两百万两。 可在袁成望口里成了五十步百步,别人努力了半天,结果都蠢,就你一个人对?将五百九十万一口气减至零,说得固然是大义凛然,但要看你能不能办得到。 这难怪天子听了也是生气了。 申时行恭敬地奏对道:“此乃小臣无知,不谙事体,故而说话迂直,不知轻重。” “但臣仰见皇上明并日月。区区小臣,不足以亵雷霆之威。陛下不必轻动圣怒,下旨训斥,夺俸告诫就好了。” 天子道:“训斥夺俸都太轻了,朕决定将这袁成望,处以廷杖,再贬至云南为驿丞,从此都不要再见到他。” 申时行斟酌道:“陛下,袁成望是历事多年之部臣,廷杖有失大臣体面。请陛下念他用心忠实,贬至湖广任一知县,如此方显陛下之圣明。” 听申时行之言,天子改变主意道:“那就以此拟旨吧,如此真太轻饶他了。” 林延潮在亭外听了半响,虽说他不赞成袁成望的做法。 但是不免有些兔死狐悲,袁成望上谏的初衷与林延潮一样,都是为民请命。 但最后的结果,袁成望身为吏部员外郎,正五品京官,就因正直上谏,被贬去湖广当七品知县了。从正五品京官贬至正七品知县,这对于他在官场上的仕途而言,绝对是山体滑坡了。袁成望身为五品部曹贬至知县,那么林延潮这六品翰林,要任亲民官,不是要贬至八品县丞? 但话也不能说。 申时行身为阁老虽在天子面前保荐了袁成望了一番。 不过袁成望的上谏不仅扫了天子的颜面,也是扫了申时行的颜面。申时行虽是保了他一番,但明显力度不够。 林延潮是申时行的门生,他不会袖手旁观。 天子与申时行商量完后,这时太监道:“宣林延潮觐见。” 林延潮听了当下脑中排空一切,来至亭中,向天子行礼道:“草民林延潮叩见陛下,圣躬万福。” 天子没有理会,而是继续往池里抛鱼食,然后对申时行道:“申先生,你看这鱼儿虽游远了,但只要朕一抛鱼食,这不,又游回来了。” 天子这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了。 申时行在旁道:“天子牧天下之民,赐万物生长,这鱼儿就算不吃鱼食,但见了陛下,也会万鲤朝天,以沐圣恩啊!” 林延潮心道,论君前奏对,自己还要和申时行好好学着。 天子闻言很是满意地道:“申先生之言,真乃枢臣风范。” 天子从池边回到了亭中,然后看着伏在亭中的林延潮,居高临下地道:“林延潮,你可知朕为何又传你回宫吗?”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草民在北镇抚司后接旨,令草民三日内离开京城还乡。草民接了圣旨,正于今日离京,但就在路上突闻陛下传召。” “草民这就立即进宫,但于陛下传召所为何事,此实在不知。” 天子冷笑一声走至林延潮面前道:“真不知道?那朕问你,你家眷在何处?” 林延潮奏道:“回禀陛下,草民之家眷就在东直门外候着,等草民见过陛下后,即一并会和,返回福建老家。” 天子闻言显然不信,看向张鲸。张鲸却是向天子点头。 天子微微讶异,对林延潮又问道:“那申先生上密揭,为你求一亲民官是何意?” 七百八十章 进言 待天子问出这一句时,林延潮有几分不知如何开口。 好比诸葛孔明,当初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辅佐。这是君主对臣下礼贤下士。这比起当今读书人,削尖了脑袋考公务员而不得,诸葛亮当然是真偶像。 若是反过来,诸葛亮去三顾刘备,那么如此历史上,诸葛亮的形象就要掉分了。 这谁先‘顾’谁,很关键。 面对天子之问。 林延潮断然矢口否认道:“回禀陛下,此事草民实在不知。” 张鲸在旁道:“大胆林延潮,天子面前不可撒谎,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天子目光微眯,张鲸这话说得好。 欺君之罪,论罪当杀! 林延潮微微抬眼却见申时行却从容自定地抚须。 林延潮与申时行师生数年,猜想以申时行之能,绝不会将自己暗中求官之事泄露给天子。 所以林延潮向天子道:“启禀陛下,草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君。草民愿即刻出宫,回侯官老家,耕田读书。陛下,请允草民告辞。” “慢着。”天子欲言又止,不由狐疑莫非真只是申时行一己之言,而并非是林延潮所请。 随即天子看向申时行问道:“申先生,林延潮说他不知,那你为何又给朕上密揭让他放一亲民官呢?” 申时行道:“回禀陛下,林延潮身为御前讲官,却行言官之事,越职上奏,此乃其罪矣。” 天子听申时行之言,霁颜道:“申先生所言正是。” “不过臣以为林延潮乃陛下钦点,继商文毅公后又一三元之才。若是削籍为民,于其才而言实是太可惜。但是林延潮之过错,又不可不罚。臣以为与其将他弃用,不如将他贬出京去。以翰林任一亲民官,清流降为浊流,既可作为惩戒,又不辜负了陛下举才惜才之美意,此乃两全其美。” 以翰林任亲民官,也是惩罚,但比削籍却是好了一筹。 天子闻言不置可否,而是看林延潮神色如何。 但见林延潮却是神色如常。 天子忍不住向申时行问道:“若降亲民官,当作几品?” 申时行道:“参较袁成望,臣以为可贬林延潮为县丞。 天子闻言道:“以翰林为县丞,那可是屈才了。” 天子看向林延潮问道:“林延潮,让你任县丞如何?” 林延潮垂首道:“草民之荣华富贵皆陛下所赐,非陛下钦点,草民如何能中状元,点翰林。亲民官县丞,也是陛下之恩典,草民怎敢挑剔。” 听了林延潮之言,天子不由满意心想,林三元终于服软了。 这时林延潮却接着道:“只要陛下不让草民就当初上谏之事,自食其言。草民愿为国家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此言一出,亭子中倏然一静。 唯独池旁鱼儿,仍是扑腾着尾巴,一个个仰着,等着天子投饵。 此刻天子却将饵料尽数掷在地上。 “林延潮,你到现在还觉得当初上谏之事,是对的吗?”天子之言,可知震怒。 亭子四周太监与宫女皆是吓得跪在地上。 这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饶是张鲸,申时行二人,也是额上冒汗。 张鲸在旁道:“林延潮,这里是天子御前,不是诏狱之中。圣驾之前,还敢顶撞,不要性命了吗,还不快向陛下认错?” 张鲸出言,但申时行却是一言不发。 林延潮的背后也是被汗水浸透了,袖子里的双手握紧,口中的牙咬得紧紧的。半响后林延潮肃容道:“陛下十年理政,天下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但草民以为陛下之英明神武虽远胜唐宗宋祖,仍略逊于尧舜,民以此耻之。民请陛下愿广开言路,以辩邪正;善纳忠言,内防己过。如此草民死而无憾!” 说完林延潮叩首。 这时突刮起了风,吹皱了太掖池上的水波。 侍驾一旁的太监见状立即取了厚氅,往天子身上披上。 而这时太监却见得天子嘴唇微微嗡动,眼眶微红。 天子看着林延潮,缓缓道:“自朕亲政后,还没人在御前,胆敢对朕如此说话。朕知道你是忠臣,心底有天下,有百姓,也有江山社稷。” “你与朕同龄,你儿子与皇长子也是同日而诞,你之才华朕赏识,那句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朕一直记在心底。你我名为君臣,但私下朕却将你视作知交,可是你可有将朕当作知交来看?” “你为官这三年,朕自问待你不薄,但你为了天下百姓,你们读书人心底的公义正道,你将朕之君恩放在了何处?” 林延潮闻言道:“陛下君恩,草民当粉身碎骨报之。” 天子点点头,长长出了口气道:“你的话,朕记下了。” 顿了顿天子道:“昨日河南巡抚杨一魁上万民书,替河南官员百姓谢朕救赈之恩。朕很高兴,想起你当初上谏,故而这也是你的功劳。故而朕当时已是草拟圣旨,准备让你去南京任尚宝司丞。” 尚宝司,乃掌管天子的宝玺、符牌、印章。 但这是在京师的尚宝司,而南京尚宝司就有名无实。南京尚宝司的官员只干一件事,那就是收租。如何收租?尚宝司的官员将尚宝司衙署出租给商人,用以补贴官俸。 不过尚宝司丞却是正六品,因是闲职,也算作清流之列。虽不如翰林,宫坊,但利于转迁。 而且在大多数人眼底,尚宝司丞比八品县丞要好不知多少。只是这对于林延潮而言,却并非他所愿。 接着天子又道:“但接到申先生密揭,让你任亲民官后,朕却改了主意。” 林延潮闻言知道天子看来是有重任要交给他。 但见天子向申时行问道:“对于河南道御史吕毓昌之死,巡抚,布政司,按察司,知府都是怎么说的?” 申时行道:“他们在给朝廷的呈文上,都说此是吕毓昌自杀,没有异议。” 天子点了点头道:“这河南道御史吕毓昌,在河南视察赈粮之时,突于公署中自缢而死。但就在今晨,朕接到密报,说吕毓昌乃为人所害!” 七百八十一章 内应 大明朝有多少监察御史? 十三道监察御史,一共一百一十人,其中河南道御史十人。 道御史在京监察两京,在外则是监察地方。 道御史虽说官位只有正七品,但权力之大,令人侧目。而且道御史任满后,外放可以官至从四品。 一口气连升五级,有从青袍升至绯袍,这等酸爽的滋味,也唯有同为言官的给事中,可以比拟。 林延潮想起监察御史被杀一事,不由心想天子可能会派自己替补那位倒霉悲催被杀的道御史的位置,顺便查一查他被杀的真相。 这天子是如何知道自己有处理刑名的本事的?莫非天子知道自己当初在侯官时,那为监生出头的''燕可伐与''之案,替俞大猷翻案的''礼宜先行''?''。 对了,肯定是为琉球船民洗冤之事,当初天子在金銮殿上听了琉球贡使的话,所以对自己留下印象,以为自己是断案高手。 可是自己只是擅长刑名,却对于断案却并不那么拿手。 让自己从翰林官一下子变身为青天大老爷。 以后岂非要模仿狄仁杰探案,早知如此狄公案,包公案就多看几本了,还有元芳,展护卫。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想起了在外给自己驾马车的展明。 果真自己真是有先见之明! 若天子让林延潮去当监察御史,虽说从正六品降至正七品,品级降了两级,但对于目前开罪了太后的林延潮而言,这个结果无疑是可以接受的,而且将来转迁方便。 所以林延潮肯定是愿意担任监察御史,可仔细一想这中间不对啊。 天子与申时行的意思,是让自己去任亲民官,亲民官是浊流。 可是御史并非是亲民官啊。 清流的官员中,第一翰林,第二御史,第三部曹。从翰林至御史,自己还是身处清流之中。 所以天子肯定不是让自己去任监察御史的。那么天子对自己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但见天子继续道:“当初河南道御史至河南,除了视察赈济灾民之事外,其实还奉了朕的秘旨。” 一听秘旨之事,林延潮心道完了。 河南道御史''被自杀'',林延潮第一个反应,就是有可能朝廷赈济灾民中赈灾款或者是赈灾粮被地方官贪污了,然后道御史察到真相后被杀了。 但是说真的,贪污赈灾款,对于大明朝官员来说,已是默认的潜规则,只要你不太过分,朝廷不会太认真追究你的。 那么这河南道御史被杀,一定另有真相,那真相就是…… 但见天子有点怒而作色道:“他奉的秘旨是视察河工,归德府大堤新修不过两年,这一次竟至决堤,淹没黄河下游几十个州县,消耗朝廷赈济灾款不知多少,米粮多少万担。” “而数万百姓死伤,百万百姓无家可归,无粮过冬,此事朕怎可姑息?朕记得当初你上谏时,就是为河南百姓伸冤吧。” 林延潮心道,这回可是不妙了。 这河工的事情就是一个大坑,从来说不清楚的。 平日官员贪污修河公款已不是秘密,但是你贪污之余,至少有一个底线,那就是河工之事,你不能马虎,至少河堤要修得妥当,不能出如决堤水淹三千里的大事。 河工不出事,朝廷都会睁一眼闭一眼,管你在地方怎么搞,但现在河工出事了,那么士民百姓会问朝廷每年拿这么多钱治河,都治理到哪里去了? 所以天子这一次派河南道御史,就是去查真相了,抓几个贪官污吏出来杀了,虽说起不到治本的作用,但至少可以平息民愤。 可是这一次河南道御史吕大人,却悲催的被自杀了,这已经不是贪污的事,这是河南官场,或者说整个河道对天子,朝廷权威的藐视。 连监察御史你都杀了,下一步不是要扯旗造反了? 可是问题来了,连监察御史都杀,那么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若是涉及赈灾款,那么不过是一两个知县,最多不过一个知府的事,事情小,御史台自问可以扛得起这责任。 但是河工之事,历来牵连巨大,此事有关系的有河南巡抚衙门(正三品京职),河南布政司衙门(从二品),河南按察使衙门(正三品),甚至还有河道衙门(正二品京职),漕运衙门(正二品京职),以及原本负责监察的巡按御史。 若是真追究起来,那就是拔起萝卜带着泥,此事牵扯无数。 真要办,多少人要掉脑袋,多少人官员要摘掉乌纱帽,谁有这个能力,也谁有这个魄力来办这案子? 林延潮有上谏的勇气,因为既是为民请命,又是一个可以博取名望的好机会,但要他与地方官场,整个官僚集团作对,他没有这个本事,就是张居正也不敢干。 这个下场,绝对是作死。 但天子就因,自己为河南省百姓请命之事,以及那份漕弊论盯上自己了。天子这绝对是携私报复,要整死自己啊。 天子看向林延潮问道:“怎么你的脸色如此难看?” 草民还是回家种红薯好了。林延潮的话从肚里转了一圈。 但见申时行道:“皇上方才与我商量过了,监察,弹劾之事,乃是御史之职。朝廷已是准备派新的监察御史,以及钦差大臣去河南查问此事。” 林延潮暗松了口气,心道这就好了,那么此事应该问题不大。毕竟林延潮所知万历年历史上没有出过这么大的官场贪污案,就算有,也只是小规模内,抓几只小虾米杀了,真正的大鱼是不会抓的。 申时行又道:“但河南上的官场素来铁板一块,水泼不进,火烧不透,仅靠御史台,不足追查此事,故而陛下想让你去河南任地方官,协助钦差查办此案。” 林延潮闻言,顿时恍然明白了,原来弄了半天,自己不是主力,而是内应啊。名义上是贬官,但事实上却是派一名京官,又是天子身边之人,打入敌军内部。 如此责任就小多了,如何配合钦差,那是自己的事,主要还是在地方历练,担任亲民官。 那么既打进敌军内部,那么这官断然不能小了,若出任一个知县,知道事情太少,不足以充当御史内应。 七百八十二章 外放(补更) 在明朝地方府县里。 知县为正七品,这就是相当于一县之长,最大的官员了,这也是大明地方最基础的官员。 林延潮六品翰林屈就七品知县,就是降职,若不出意外,林延潮就要被贬至此当县令,此事拜托申时行可以轻而易举办到。 县令虽小,但是一把手,正印官,一县事无巨细大小,都归林延潮管,官虽小,却是一个施展抱负的地方。 但就是局限太小,河工这么大的事,问一名知县,犹如管中窥豹。 所以至少要去府里任官,府里有推官,通判,同知。 推官正七品,主管刑名,御史被杀也是一桩案子,若天子派林延潮去查案,那么可以让他去任推官,推官却不管河工,如何充当内应。 那么就是就是通判了。 通判又称知事通判,可监察知府长官,又负责府内一如水利,刑名等具体事务。 具体职务就类似于现在分管副市长。 若天子有意让自己查河工之事,可以下旨让自己兼管水利,如此必能查出一二端倪来。 可是通判不足地方,就是目标太明显,林延潮身处那位子,一看就知道是天子派来查案的,如此林延潮搞不好就成为第二个吕大人了。 这实在是当风险啊。 林延潮静待着天子玉音,自己怎么想的都不算,天子才是一言九鼎。 这时天子缓缓地开口道:“朕决定让你去归德府任同知如何?” 同知?那可是正五品啊! 对于一府长官,一把手知府大人而言,他的完整官名是权知府事。 而同知,乃佐贰官,全名同知府事,官位正五品。 同知,通判同为一府佐贰官,那么具体有什么不同吗? 首先是官位比通判高,一个正五品,一个正六品。 其二就是职责上,同知若没有单独设厅,那么手上分管权力没有通判大,无法插手具体事务。但是同知能同知府事,大意就是府里大小之事,同知都有权知道。 知府要向朝廷,或上司上奏某事,是必须要先知会同知,同知要在呈文上联署的。 从这点上看同知类似于常委,所以类似于现在官场上的常委副市长。 除外之外,同知还有一个权利,就是知府不在时,比如赴京述职,生病不能理事,同知有权替知府,管理整个府衙。 听了天子的一句话,林延潮瞬间就想了这么多。 “林延潮,你在想什么?”天子问道。 林延潮立即回过神来,袁成望从正五品贬至正七品,林延潮却为正五品,虽说不能在翰林院任职,但官位上却升了两级作为补偿。 这也并非出乎意料,原先林延潮以退为进,就是让皇帝出面挽留自己。若是皇帝挽留自己绝不会让自己任推官和知县,那么至少是一个六品通判。 这就是自己主动求官和皇帝挽留的区别。 当然林延潮在这时候提出复官,也有他的底气所在。 以他和天子的交情,天子虽因自己上谏之事着恼,但心底还是有意用自己的,至少林延潮帮他''铲除''了潞王这心腹隐患。 将自己削籍真正的用意,只是迫于无法向太后交待。 林延潮之所以在这时候提出复官,就是看皇帝是否会用对武清侯免于夺爵这筹码,来保自己仕途。 若皇帝真的认为自己是栋梁之臣,肯定会拿此事与太后作交易。眼下来看来,天子是心底打定这个主意。 作为一个帝王而言,万历肯定有很多不合格的地方,但正如他所言,他待自己一直很好,至少很讲人情,当然张居正当年替他相国时,天子对他也是不错的。 外放也情理之中,堂堂太后被林延潮骂的几乎出心脏病了,林延潮还没事一样呆在翰林院。 若是如此,林延潮以后要改名叫林傲天了。 再说二十二岁的''常委副市长'',怎么看林延潮都是前途无量。而且林延潮奉旨而去,私下乃是钦差大臣。 林延潮毫不犹豫地道:“草民谢陛下恩典,必不负陛下所托。” 听林延潮答允,天子欣然道:“不过你此去河南,既是任亲民官,为民办事,也记得你是朕身边出来的,要当朕的耳目,地方上有什么官员贪赃枉法的,你不要护着。朕这一次要重重办几个,哪怕他官至方面大员,也不姑息。” “若是你这一趟差事,办得好,朕升你的官。” 林延潮本是想安安心心当亲民官的,实践事功的,捞到足够政绩,这才是比在朝堂上作一词臣更能施展自己抱负的地方。至于这河工大案牵扯甚多,他不想得罪人,毕竟以后还要在官场上混下去。 但又听天子说办得好,升自己的官,却不由犹豫。 正五品的官位很尴尬啊,进一步是从四品,那就可以身穿绯袍,从此跻身高官的行列了。 不过别听皇帝说的方面大员也不姑息,办这样案子一定要反着理解,记得一句话''上要封顶'',否则以明朝官场那等腐败程度,说不定捅出什么惊天大案来。 这一次吕御史之死,就十分可疑,而河南省官场从巡抚以下一律说他是自杀,就很能说明问题。 真细查下去,那等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别说申时行,皇帝也没办法给你收拾。 想到这里林延潮,当下道:“谢陛下恩典,草民此去河南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天子满意地道:“好一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申先生,立即草拟赦命,着吏部下达。” 于是林延潮向天子道:“草民叩别陛下。” 天子缓缓点头道:“林卿,此去河南不要辜负朕之期望。” 当下林延潮离开了宫中。此刻展明正驾着马车候在宫外,一见林延潮即是问道:“老爷如何?” 林延潮笑着道:“回去再说。” 说完林延潮即坐上马车,不多时马车即出了东直门。 陈济川在外候着,一见林延潮安然无恙从宫里出来,当下大喜与林延潮一并来至林浅浅他们下榻的客栈。 这东直门外的客栈,都是南来北往的官员,商人下榻之处。 林延潮进了客栈,但见自己的学生都坐在客栈的大堂中,见林延潮回来都是喜道:“老师,老师。” 林延潮见了众弟子笑着点点头。 林延潮点点头,这时却见一人向自己行礼道:“东翁!” 林延潮仔细一看却是孙承宗。林延潮惊喜道:“孙先生高中孝廉,我还没与你贺喜呢?” 孙承宗道:“听闻东翁下诏狱之事,孙某五内如焚,中了孝廉又算得什么,只恨自己当时不能与东翁分忧。眼下知东翁被削籍还乡,孙某为东翁不值,这样的朝廷,你保他作什么。” 说着孙承宗留下泪来。 林延潮感慨道:“谢孙先生高义,现在我已是无事,孙先生还请放心。明年春闱望你能科场联捷,将来能为国家社稷尽一分之力。” 孙承宗道:“眼下官场如此庸暗,连东翁如此忠臣都是不能容,孙某就算为官也不一定能有作为,孙某早没有了出仕之心,明年春闱是不去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为孙承宗可惜,若明朝没有他,以后历史怎么办?林延潮不由担心地问道:“孙先生如此实在可惜,以后有什么打算?” 孙承宗道:“眼下我身为举人,家中可以免役,所以想游学四方,增长见识。孙某身上有些余财,想随东翁一并赴闽,还请东翁答允。” 林延潮闻言讶然,孙承宗放弃进士的功名,愿追随在自己左右。 见这一幕,林延潮不由感动。 但见十数名学生一并道:“我们也愿随老师赴闽。” 当然也不是全部学生,也有学生是侍奉家人,不能远游,或者是明年要考科举的,脸上都露出惋惜之色。 林延潮见此笑着道:“昔日孔圣人困于陈,蔡,仍有颜回子贡相随,吾虽不敢比圣人,但今日落魄,仍值得尔等相随,此林某之幸,请受我之礼。” 说着林延潮向众弟子们一揖。 众弟子不敢受礼,尽数叩之还礼。 昔日三百弟子,上谏被下狱有百人之多,而今仍是有十数人追随在自己左右,作为一名师长能如此,足矣。 一旁客栈里的商人见了也是纷纷道:“林三元如此忠臣,却被贬为平民,朝廷真是不公道。” 众人扼腕叹息有之,有数位商人直接出来道:“林三元,你为咱们老百姓做得事,咱们老百姓都记着,我一介商贾,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还有几个臭钱。今日你客栈之费,尽数算在我身上。” 这名商人说完,又是一名商人站出来道:“不错,掌柜听着,今日林三元与他朋友吃的喝的,都算在我老张身上。” “诶,老张你还真有脸,这等好事怎么能让你一人独占,我也出一分。以后与家里人,也好说当年我请林三元这样的忠臣吃过饭。” “别了,就你也配请林三元吃饭,别往脸上贴金了。” “也算我一个,没事,我老李脸皮厚。” “我虽没几个钱,但也能请林三元喝碗酒。” 见店里十几个商人你争我抢的,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高声道:“圣旨到!” 单章 其实从林延潮求官时,就有读者在评论区下刷,但看了一眼粉丝值是零,就懒得回了。 今早上有位看正版的书友,说主角性格分裂,人设崩了。 对于衣食父母的话,必须要重视,所以我认真从头到尾理一下。 或许是林延潮之前为民请命,写得太深入人心,大家都觉得不该如此拉下面子吧。 应该回家养望,等个三五年。 然后申时行出面拉主角一把,或者是等红薯发威,救民水火。 待满朝文武喊出宗海不出,苍生奈何的话时,然后皇帝知道了自己错了,于是三请五请,恨不得跑到福建三顾茅庐,请林延潮回京,这样写是不是很爽? 这个当然很爽,我也知道。 之前也衡量过这个写法。 但我之前为什么要写诸葛亮三顾茅庐的事,也就在这里。 一心想做官,却作清高,不用拉下面子去人才市场,老板找工作,各个如诸葛亮般等着刘备这样明君上门来请,这是古往今来文人最喜欢熬的心灵鸡汤。 放在今天就好比如,你在家里,等着马云,王健林上门找你说(淘宝)万达,以后就交给你了,拯救下我们的企业吧。 没错,别的作者都这样写嘛,你干嘛装清高。 这个抱歉,我写不出来,因为这样鸡汤我自己喝了都想吐。 这里我要写得是什么?一个放下身段的故事。 林延潮之前被张居正贬官时,就说过只要能做官,就算一个县令,我也肯当,一日不可辜负此有为之身。 这句话大家忘了吗? 林延潮为了求官是用了种种手段,不惜用以后永不出仕,来暗中逼迫皇帝,这是他热衷功名的地方。 本书从头到尾,主角一直是很热衷功名的人,不信你自己一点点去看。 但热衷功名是该从道德上鄙视,但害了别人吗? 热衷功名与之前为民请命的上谏冲突吗? 这就好比有个按钮,让你选择在上百万老百姓生死,以及自己官位间,你选择按哪个? 还有个按钮,你选择放下身段,厚着脸皮与自己官位间,你选择按哪个? 好像答案很明显,又很不明显。 但持理学,或者精致利己主义,以及事功之学的人,会选择三个完全不同的答案,你信吗? 那为什么很多书友心底都永远只有一个答案呢? 所以今天早上那位书友,我这么说可以解释的通吗? 再说说我这个人,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经常在小事上,动则鄙视这个人,动则鄙视哪个人,很喜欢在外面,讲自己那一套规矩方圆。 但是遇到大是大非面前,轻易的没有原则,容易妥协让步。 因为现实达不到,所以我只好将理想寄托在书中。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更新问题,我每天看的催更书评,头都大了。 首先再强调一遍,我是兼职作者,每一章都是我用下班时间码出来的。 这边是两份工作,那边还要顾家,三十二岁的老男人亚历山大,身在我处境的兄弟应该都能感同身受的。 说这些不是向大家抱怨什么,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只是恳请大家能够体谅一下。 不是我不想更新,从当初一千均定写到今天快五千均定,每码一章小钱钱更多了,我为什么会不努力。 正因为读者多了,所以才更珍惜今天的成绩,我唯有保证每一章都是认真推敲过的,来感激你们的订阅。 谢谢大家一直来的不离不弃。 感激从开书到现在一直支持的朋友们,以及刚刚认识的新朋友们。 我更得这么慢,还经常惹你们生气,能有今天的成绩,多亏大家看得起我,赏口饭吃。 向大家抱拳! 到了最后提一个小要求,本书推荐票现在四十六万多了,能不能帮我顶到五十万票去? 好像求十五万票,三十万票时,还在昨天,但今天又到一个坎了,请喜欢本书的兄弟姐妹们助一臂之力。 拜上! 七百八十三章 写信(谢摸摸头书友盟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着林延潮任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归德府同知府事…… 接旨即赴上任…… 来宣旨的是老熟人高淮。 待林延潮叩拜后,高淮连忙扶起林延潮道:“林大人,此去中州,可以继续为朝廷尽力了。” 林延潮接过圣旨道:“谢过高公公。” 二人想起前事,都是感慨不已。 然后林延潮将高淮送出客栈去,回过头却见学生们都是表情不一。 林延潮讶道:“怎么了?” 众弟子们一时说不出话来,孙承宗上前道:“东翁,我们本以为你此去回乡养望,如谢安石一般,但眼下突知朝廷将你起复,不由诧异。” 徐火勃勉强地道:“老师,你能外放为正五品,学生真替你高兴,为一任亲民官,敢问将来是不是仍可以回翰林院任职?” 林延潮闻言心知,在众学生们心底在想什么。 虽说五品同知官位比六品中允要高,但大家都认为,以翰林之清贵,去地方任同知实是屈就了,若是可以,倒不如回家养望三五年,等待起复之机。 一旁之前争相要请林延潮的商人,也是私下嘀咕。 “林三元不是被削籍还乡吗?怎么又起复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归德那里老百姓虽穷得穿不起裤子,可当官的却富得流油。” 见众弟子神情,林延潮道:“儒学有王道,有外用,如翰林清流,为王道,同知亲民官,则为外用。本朝以来,人人崇清议之臣,实重王道,而贬低了外用。但以我观来,若王道不与外用相合,则王道无所成矣。” 众弟子们听林延潮这么说,方恍然大悟。 王道与外用合一,就是纲目并举,这就是事功学的要义,这是林延潮以往每日与他们所讲的,也就是古代版的‘实践出真知’。 这话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众商人听了也可以明白。 “故而翰林是为学矣,亲民官是为用,先学而后用,而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才是事功之所在。” 听了林延潮这番话,众弟子们都是露出受教之色。 商人们则是道:“原来林三元此去是为了黄河灾民。” “看来是我等错怪他了。” 众人纷纷露出内疚之色。 这时一名商人上前道:“林三……不,是林司马,从通州一路去归德的路上不太平,你可要千万小心啊。” 林延潮问道:“这怎么说?” 这商人道:“我刚从这条路上来,现在黄河北决,淹了运道,故而运河是不能走了,只能走陆路。但陆路不太平啊,别说现在河南,山东到处都是流民,今年北直隶遭了旱灾,好几个县也在闹饥荒,路上劫匪出没,我此来京师,也是遇了几次险。” 听了这商人的话,林延潮不由质疑,自己身处的时代,真的是史书上所说的万历中兴,大明朝正是盛世的时候吗? 现在都如此状况了,到了历史上的崇祯年,那要天下大乱至何等程度啊。 之前说要从学于林延潮的弟子们,这时纷纷道:“我与老师一起去归德府,人多也有照应。” 林延潮看众弟子如此,不由摇头,他们多是学生,心底有一腔热血,但没有办事的经验。自己此去归德任同知,私下是奉旨查案的,故而必需挑选精干之人同去。 林延潮于是留下孙承宗,以及其他六个人在自己身边,其余人就让他们先回去。 之后林延潮立即回房写信。 林延潮写信给何人? 他写信给朝堂上归德府籍的同僚,同年。 说起朝堂归德籍同僚,第一位就是原翰林院掌院学士,现任礼部右侍郎沈鲤。 沈鲤是商丘人,他与申时行虽是对头,但待自己一贯不错。现在的沈鲤号称伊洛真儒,乃当今朝堂上清流官员名望最著之人。 林延潮若与申时行站在同一立场,与沈鲤刚,无疑会令自己名望大损,所以在沈鲤,申时行间,他打了左右逢源的算盘。 林延潮给沈鲤写了一封信,信里说得很恭敬,自己去你老家任地方官,以后请沈老你多多指教了。 第二位是现任保定巡抚宋纁。 宋纁有一句话,林延潮在为秀才时很推崇,君子之为学也,将以成身而备天下国家之用也。 此人也是号称正人,林延潮也是恭恭敬敬地写信,前辈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捎回家里去的,晚辈可以顺路帮忙。 第三位是吕坤,这位也是大贤,理学大儒,现任户部主事。 不过吕坤是万历二年进士,与林延潮平素没什么来往,写信给他也是出于礼貌客气。 接下来就是林延潮同年。 想起他的名字,林延潮不由嘴角一勾。 杨镐,归德府商丘人,万历八年进士,三甲二百二十四名同进士出身。 现在杨镐在保定蠡县任七品知县。 杨镐现在处境不好,因为朝里没人。 三甲进士出身,名次又那么靠后,释褐时只能去江西南昌,当了一任知县。 南昌还没任满,又调至蠡县,来来去去还是个正七品。 昔日林延潮为翰林时,乃同年中第一清贵,杨镐每年过节也是派人至京登府问候,还送上不菲贽敬。 本来说杨镐这样一个小知县,虽是同年,但与林延潮也不会有太多交集。但林延潮念及杨镐,乃同年中除了顾宪成外,自己穿越前唯一有在史书见过他名字的人,对他不由多关注了几分。 无论怎么说,他也是这一科同年中,为数不多几个知兵之人。 所以杨镐每次派人来京登府,林延潮都亲自见了。这不免令杨镐受宠若惊,觉得林延潮待他不同,二人常有书信往来。 林延潮这次去归德任同知,去信给杨镐,信里的话当然与写给沈鲤他们不同。 一是问杨镐家里有什么地方要自己给予照顾的,还有就是问,有没有什么熟悉地方事务的本地人,给自己推荐几个当幕僚,长随。 在还没有科举的时代,朝廷派遣官员到一地任郡守,都要就地征辟地方豪族的人,充当郡里的属吏。 换了现在也一样。 据林延潮所知,商丘有八大家沈,宋,侯,叶,余,刘,高,杨。 这都是本地豪右。 杨镐的杨家是商丘八大家之一,也算是地方有力世家,那么借着这一层关系提前拜码头。 ps:多谢摸摸头书友成为本书第四位盟主! 另外向大家求推荐票! 七百八十四章 官场处处皆人情(求推荐票) 除了杨镐外,林延潮还有一位归德籍的进士同年,此人名叫杨东明。 杨东明,乃归德府虞城人,万历八年进士三甲第二百三十七名,赐同进士出身。杨东明科举名次比杨镐还低,但却落个京职,现任从七品中书舍人。 由这点看出杨东明的背景可比杨稿硬多了。 杨东明这中书舍人,不是内阁两房中书,参赞不了机密,但好歹也是中书科舍人,平日能出入紫禁城的,乃进士初授之美官,比去地方任亲民官强了不知多少。 林延潮与杨东明分属同年,本来二人之间也不是没有往来,但杨东明的性子淡淡的,与林延潮只能算泛泛之交。私交远不如顾宪成,魏允中,甚至不如杨镐。 林延潮也是修书一封给他。 沈鲤,宋纁,吕坤,杨镐,杨东明先写了信,然后让门下弟子跑腿送信去,比较远的,就送至山西会馆,使点钱托人转交。 这位归德籍的士子写完信后。 林延潮又想这三年在京里结交的人脉不能放下了。众所周知,一名大明官员的关系圈子。 一师生,二同年,三同乡,四同僚,五门生。 同年,同乡,同僚能占得两样的,更是紧密。 林延潮捋了捋自己人脉。 在宫里太监中。 张鲸与自己现在正打得火热,算是半个靠山。 高淮,自己对他有恩,将来大有潜力。 然后内阁大学士里申时行大靠山不多说,张四维拿自己当弃子了,就不提了。 除了内阁,朝里二三品大员里则就论许国,潘季驯,沈鲤三人。许国与自己交情好一些,沈鲤,潘季驯再次之。 再下来就是王家屏,朱赓,黄凤翔,这都是老交情了,以及新讲官于慎行,沈一贯当初二人也是帮过林延潮的。 至于同年属顾宪成,魏允中交往甚厚,还有赵南星,他们都是在百官叩阙时,主动站出来替自己说话的,目前算是同道中人。 他们与林延潮,在朝堂中持清议的官员中,名望皆著。 顾宪成,赵南星二人现在都在吏部考功司,吏部可决定四品以下官员的升迁,林延潮现任外官,仕途上要靠二人提携,这关系需勤加走动。 还有其他诸人不一一累叙。 林延潮在客栈里住了一天,不久众人的回信就送来了。 这一次林延潮上谏天子,结果触怒太后,潞王,眼下不得不被‘贬’出京。 士林,百姓间对他都抱同情之心,不平之意。 官员给林延潮的回信里也都是满纸的惋惜,他们让林延潮好好在地方做事,静待圣心回转之时,有什么事要帮忙的,给他们去信一封就好了。 王家屏给林延潮送了两套八成新的五品官服,一套公服,一套常服,常服乃青袍官袍,上有白鹇补子,一条银钑花,说是没有穿过几次,他与林延潮身量差不多就给他送来了。 林延潮将官袍试穿,见确实正合适,如此就免了去任上仓促再定做官服了。 陈济川见林延潮新官袍笑着道:“上谏前,老爷言六品官袍再也穿不着了,而今果真六品不用穿了,换了五品官袍,这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正说话间,有二人上门说是张鲸派他们来林延潮这当随从的。 林延潮奇怪,接见了他们,一人叫张五,一人叫赵大。 他们一见林延潮即跪下叩头口称,钦差大人,然后奉上来张鲸的书信。 原来二人虽面上却作武夫打扮,私下的身份都是北镇抚司百户,不起眼的外裳下罩着却是代表锦衣卫的飞鱼服,腰间悬着是北镇巡司的腰牌。 原来这一次调查御史自杀之案,天子打算令锦衣卫,御史台联合查案,林延潮说是内应,其实上却不算主力。 张鲸用意是派这两名锦衣卫,借着林延潮身边随从的身份作掩护,暗中至归德府查案。 除了张五,赵大外,不知有多少锦衣卫,以及东厂番子,现在正往河南赶去。 还有几位官员荐了几位仆从,要么擅于照顾生活起居,要么是熟稔官场,长于官场往来,或者是钱谷刑名粮田催科上有一技之长的人,最后就是几个练家子。 林延潮又挑选了八个精干之人,有一技之长的在孙承宗手下,至于应酬往来,熟稔官场的就交给陈济川,练家子给展明调配。 另外就是送程仪的,朱赓送了五十两。 许国送了三十两。 潘季驯最特别一文没送,倒是托人给林延潮带了了几本书,书里面记载了潘季驯多年治河。 潘季驯在信里口气甚大地吩咐林延潮,此书乃余殚精竭虑之所得,尔学得一成,即可为治河良吏,学得三成,即能为与单锷比肩的治水名臣,尔需拿回家如四书般仔细揣摩。 单锷是谁,北宋治水名臣,名气很大,学了潘季驯书里的三四成就能于单锷比肩,那么他岂不是要比单锷厉害数倍,这个逼装得我给你满分。 甚至张四维也来书信一封,大意云云,当初你林延潮忠贞见疑,老夫明知此中真相,但见圣意已决,不好出面帮你力劝,但实在是痛在心中啊。所以老夫打定主意,再待圣心有所转圜,再替你说话。 而今知汝外放,既悲宗海无法在中枢,为朝廷谋事,喜得是天子念旧恩,你还有再调回翰苑之时。 河南巡抚杨一魁,老夫与他是莫逆之交,若你在中州有何难事,可持此信上门找他,他必会卖老夫的面子一二。读完信,林延潮冷笑一声,将张四维的信丢到一旁,然后想了想又捡了回来,这是一省巡抚的人情,不要白不要。 申时行也有来信,将他在河南官场上有往来之人,一一给林延潮点出。若是有事,林延潮可以拿着申时行的门生帖子,找这几个人上门求助。 林延潮心知肚明,从表面上看来申时行是关照自己。但二人师生这么久了,林延潮还揣摩不到申时行信里真正意思。 知道林延潮此去作为钦差大臣去归德府查案的,只有皇帝,张鲸,申时行三个人。申时行来信真正的意思,就是若这几个人犯了事,你能网开一面就网开一面,若是实在不行,也不能孟浪,来信先向老夫请示。 老夫没作任何指示前,你都不可轻举妄动。 林延潮这还没离开京城,就遇到办案阻力,他不由感叹,官场处处皆人情,这年头要作个‘大公无私’的青天,那是得有多难啊。 其余官员也各有馈赠,就不一一细述。 最后杨镐来信,说现在河北河南都在闹饥荒,路上不太平。所以杨镐请林延潮先至保定蠡县,他再作安排。 如此林延潮携家人随从终于踏上了南下去归德府的路途。 在出发一日后,林延潮在所住驿站中,得知保定巡抚宋纁刚刚到任,闻之河北大饥后,不请圣命,即先开仓放粮赈。 时人都劝宋纁先上报天子,再行赈济。 但宋纁却道,待报而行,老百姓都饿死了,那时再开仓赈饥,又有何用?假如皇上怪罪,由我一人承担。 于是宋纁的主张下,治下各府各县都开仓赈饥,活百姓无数。 河北百姓闻之无不感念宋纁的恩德,因此出没在官道上的流民和饥民少了许多。 因宋纁此举,也帮了林延潮的忙,他至保定的路途,也平安了许多。 待至蠡县时,路途上也没出差池。 林延潮来到蠡县,杨镐是先一步在驿站就了解了林延潮的行程,于是提前在县境上迎了林延潮。 杨镐好歹是一县之尊,与林延潮又是同年交情。 故而在县境上弓手清道,衙役列班,浩浩荡荡一群人来迎接。 林延潮下了马车,见了杨镐笑着道:“京甫年兄,真许久不见,怎么如此劳师动众。” 杨镐与林延潮同科出身,但他现在还是县令,若以往林延潮还在翰林院,二人官位不过隔了一品,现在却隔了两品。 当下杨镐迎上前笑着道:“是家乡父母官路过,牧之下民怎么也要上前拜见。” 说完二人都是笑。 杨镐现在再与林延潮叙同年之情,就有高攀嫌疑了,但按品秩来说,就有些公事公办了,用称父母官来拉交情最好。 然后就于林延潮下榻的驿站,给他接风。 杨镐与林延潮抱怨,保定是京城南下之要道,官员出京必经此镇,往来要员甚多。故而地方官员没办法勤于政务,每日都忙着迎来送往了。 林延潮闻言笑而不语。 然后杨镐问林延潮:“司马此去归德任官,可有方略?” 林延潮想了想道:“自古亲民官治民,莫过于治田,治水,二者兼而用之,则水政并举。水治而田亦治,故而吾以为至归德后,应水利先行。京甫以为如何?” 杨镐闻言笑着道:“此言大善,宗海名字里有一潮字,看来为官与水也是脱不了干系。” 然后杨镐叹道:“不过治水也是不易啊,归德地处卑下,无高山大阜以为固蔽,滨河之诸县往受黄河之大害,这也罢了,但最令人痛心乃是人祸啊。” 林延潮追问杨镐是何等人祸? 七百八十五章 关照 外间里林延潮所带来的下人,随从,也得到盛情招待,都是县衙门里县丞,师爷,六房典吏作陪。 内间里林延潮,杨镐从坐下后,菜也是一直没停过。 冷菜,热菜那是一盘盘的上,还有两个从苏州来的伎子,在旁吹哪弹唱,眉目间皆是风情。 林延潮见杨镐之招待,就知今日所费之金,最少不低于五十两。 这可是一户百姓,五年之费。 但对于这迎来送来的官场而言,林延潮是杨镐的同年,又是五品同知,如此之规格不算太过,只是颇为隆重而已。 林延潮平日不会装出清官的样子,呵斥杨镐如此是不是太过奢侈了,但眼下河北刚刚闹过饥荒,如此却是不太妥当。 林延潮放下筷子,问道:“多谢京甫今日之盛情,但此款待是否太奢侈了?” 这话不好答,杨镐闻言为难道:“若是之前,下官也不敢如此招待司马,但眼下多亏巡抚开仓放赈,民已得食,如此我们地方官也是可以安心。再说以往朝廷大员从此过境,本县也未曾薄待,司马不用介意。” 林延潮心知驿站公费,乃朝廷所出,沿途官员下榻时,自不会与地方官员客气。 之前张居正革职驿政之弊,就限定接待官员规格,但眼下张居正一死,马上就有朝廷官员攻讦此事,于是张四维,申时行就废除了张居正原先定下的规矩,所以杨镐此举还是‘合法’的。 林延潮沉吟半响道:“若是以往,京甫之招待,吾绝不会却之,但是今日河南河北都在受灾,百姓们衣食无着。若我们如此铺张,万一为朝中所知也是不太好,在下现在可是被贬之身啊。京甫兄,你看?” 杨镐闻言露出理解的神色,肃容道:“司马之清正,小弟方见之,这才是为民请命的林三元。” 当下杨镐出门外道:“传驿丞来!” 不久驿丞入内叩了头后道:“两位大人,是不是吃的喝的有什么不习惯?卑职立即命人重作。” 林延潮道:“那倒不是,告诉厨房一声,菜不必再作了,还有外面的歌伎也是请走吧。” 杨镐点点头,然后对驿丞道:“不错,就依司马大人说得办,还有今日驿站就以五品同知之费接待,多出的钱,本官自己拿钱垫上。” 驿丞听了笑着,以为二人在装清廉,以往路过官员只有嫌弃招待哪里哪里不够,却未挑剔他们招待太好的。 于是驿丞笑着道:“两位大人,你们这么做不是折煞卑职吗?卑职……” 林延潮闻言沉下脸来,打断驿丞的话:“不是与你开玩笑,叫你办你就办。” 驿丞听林延潮之言,顿时赧然,当下赔罪道:“卑职说错话,还请司马大人见谅。” 杨镐转过头看向林延潮心想,当年我与林延潮皆是进士出身,那时恩荣宴上,我尚觉得他书生气甚重。 但三年再见,他却隐有大臣气派,方才说得合情合理,既推去了款待,又不伤我的颜面。而这驿丞官位虽卑,但平日迎来送来,也是见惯大僚,换了我也没办法如此一句斥退,足见林延潮平日在居官之威。 难怪三年之后,他已官至正五品,而我仍是七品县令不得升迁。 当下上菜就停了,歌伎也是撤走了,身在外间化装成林延潮随从的,两位锦衣卫百户赵大,张五本是满脸讥讽之色,但见酒水端下的一刻,都是对望一眼露出了讶色。 林延潮不知方才种种已令杨镐如此高看,而是问道:“你说归德府之事乃人祸,怎么说?” 杨镐闻言,不由一涩岔开话题道:“司马今日之举足见是一位好官,不过到时至归德府,司马就是三十万百姓之父母,百姓之福祉即系在你之一身。我们常道公门之中好修行,因我等手中之权,既能害百姓,也能造福百姓,请司马为百姓谋之。” 林延潮闻言只能点点头,同时揣摩杨镐为何不说实情。 接着杨镐压低声音道:“司马,你初任亲民官,第一件事就是立威,不立威,你说话属下会阳奉阴违。但同知之职,又是佐贰官,听闻归德知府此人……总而言之,其中分寸,你需好好把握。” 林延潮将杨镐的话记在心底,心道这归德府知府有什么问题吗? “对了,这一次监察御史之死,司马可有听说?” 林延潮心道我是为此事来的,但面上却问:“这么大的事,我在京中早已知晓,其中莫非有什么内情吗?” 杨镐正色道:“此事绝对有蹊跷,不仅是杨某有所耳闻,河南一省官员不少人也是心知肚明。但官员们都知内情,唯独天子不知,足见此事决不可碰。谁碰谁不仅仕途不保,还会没命。司马一定要切记,此事不可沾身,但在其他之上倒可作出一二政绩来,报效朝廷。” 林延潮心想,官场上的欺上不瞒下到了这个地步。这一次若不是有人向天子秘密检举,看来这一次御史被杀之事,就真的被乌烟瘴气的河南官场给压下去了。 仅是想想看,就令人觉得可怕。 林延潮不好再追问,于是转而问道:“你说的政绩之事,可是河工?” 杨镐点点头道:“河工之事,在于修一条百年不坏的好堤,让归德不受黄患,如此百姓能安心治田,孟子云,有恒产者方有恒心。百姓有田有粮,境内大治指日可待。这事说来简单,但却不容易办,否则自黄河改道后,归德府大堤不会决了又建,建了又决,连五年不坏都难。” 说到这里,杨镐叹道:“宗海,此去中州,实是不易,地方庶务事无巨细,但关乎百姓,皆不是小事,其难不亚于邦国之事。”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我看到时无妨?” 杨镐问道:“为何?宗海有心一除这百年之弊吗?” 杨镐心里怀疑,林延潮一直是词臣,没有地方历事经验,不明白亲民官之难,所以会如此夸夸其谈。杨镐又想林延潮虽精明能干,但身上杀气还是略有不足,恐怕难以镇住归德官场。 林延潮道:“倒不是我有此心,只是越困难之地,若能得治,这才越显政绩。若是富庶之地,反而难见成效,京甫你说是吗?” 杨镐闻言这才恍然,林延潮是要博政绩,他身为京官,朝中关系定然是不少,今日又有如此名望,稍稍有些政绩,就会引人注目,升迁自然是快了。这也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啊,不过由此见的,林延潮断然是打定事功的主意了。 杨镐当下道:“若是司马真有此心,那么杨某替归德府三十万百姓谢过司马了。” 林延潮闻言笑着点了点头,突道:“京甫,你说归德若要大治,在于河工,而河工之难,难在哪里?” 杨镐闻言苦笑,但听了林延潮下一句,顿时脸色都变。 原来林延潮道:“那么监察御史被杀,可是与河工有关?” 杨镐没料到自己几句话竟被林延潮窥破了底细,莫非林延潮此来找自己,是为了探知御史被杀之事? 林延潮见杨镐的脸色,心底有数,当下笑着道:“不谈这了,咱们唱酒。” 次日林延潮就从蠡县上路,杨镐利用职权,在县衙里挑了二十名精壮弓手,以护送机要公文的名义,一路护送林延潮南下至河南边境。 此外杨镐还忍痛割爱,将自己的心腹幕僚丘师爷借给了林延潮,此人与杨镐乃同乡,算是本地人,归德地方大小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 临行前,林延潮取了一封信给杨镐,让他替自己转交给吏部的赵南星。 杨镐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当下大喜。他三年中,从县令到县令,不得升迁,缺得就是林延潮手中的这张信。 林延潮见了杨镐的神情笑了笑,关照杨镐这等事,他自己就能办,他已是当初那事事劳烦申时行的官场新丁了。 杨镐虽历史上是萨尔浒大败的主将,但他能官居那个位置,也足见他的能力,何况此战的责任本就不在他的身上。所以林延潮也是乐意提携他一把。 如此林延潮就离开了保定一路南下。 林延潮走得是官道,下榻的是驿站,晨行晓停,又有那么多人护卫,一路走得还算太平。 不过尽管如此,路上还是不时见到数骑响马前来刺探。 要知道河北山东响马最多,大明朝马政也是一大弊政,正德五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刘六,刘七起义,就是以百姓中的养马户为骨干的。 平时这些养马户尚且安分度日,但一旦遇到饥荒,与江洋大盗一并就是响马,几百上千可以打家劫舍,劫掠行旅,人多甚至能攻城略地的。 故而一路行来,但闻路上有马蹄声,一行人纵知有护卫在,仍是不免提心吊胆。所幸最后是有惊无险。 最后林延潮出了河北境,即抵达河南境内。 当初杨镐护送林延潮的二十名弓手即返回蠡县,不过杨镐事先联系了一支本地商队,来护送林延潮至归德府。 七百八十六章 到任 护卫的商队,乃是商丘望族彭家侯家的商队。 商队走惯了这一段商路,又兼与各方绿林都有交情,故而路上十分安全。 如此众人方把心都放进了肚里。 林延潮现在两个幕僚,一是孙承宗,一是丘有山。 丘有山与杨镐都是商丘同乡,乃是履试不第之秀才,一看即知经历精干之人。 他与林延潮介绍起这彭家侯家商队的来历时,如数家珍。 彭家乃是归德府夏邑县豪右,祖上乃他乡侨寓归德。彭家祖上到夏邑开酒铺笼络四方豪杰,后成为影响整个归德的大族。彭家发迹中,多靠本地金氏家族的提携。故而彭家有一条祖训叫‘彭不薄金’,这句话远近皆知,就是彭家子孙世代不可薄待金家。 现在彭家先经商积累财富后,再由科举入仕,出了数名举人,业儒,博得了富而好礼的美名,之后与礼部侍郎沈鲤所在商丘沈家,虞城范家,商丘侯家世代联姻,今时今日已脱商贾之气,甚至成为一省之望族。 至于侯家也是邑中巨族,侯家乃商丘八大家之一,仅次于沈家,宋家。侯家,不仅与彭家是姻亲,与保定巡抚宋纁的宋家也是姻亲。 原先侯氏名声不显,后来也是从酒业兴盛,归德名酒‘苦露酒’就是侯家所酿。苦露酒在当时士大夫中很是流行,称为‘清冽碧寒,能事尽矣’。侯家靠苦露酒而暴富。 据林延潮所知,这商丘侯姓,后来出了一个名人,此人叫侯恂,官至户部尚书,与顾宪成一般都是东林党。 林延潮之所以知道这侯恂,并非是他是户部尚书,而是他一个儿子太有名。侯恂的这儿子名叫侯方域,此人号称明末四公子,乃孔尚任《桃花扇》的男主。 这一次侯家彭家商队往山东贩卖苦露酒后,正返程回到归德。 尽管彭家侯家来头都不小,但以林延潮三元及第,帝王之师,当世文宗任何一个身份,都可与沈鲤,宋纁不相上下的。再说彭家侯家来得尽是商贾,林延潮自持身份,不可与他们打交道,而是让陈济川与他们商量去归德府的行程。 一路无话,但越靠近黄河,路上的饥民流民就越多,虽当地官府都是搭了窝子以及粥铺,用以赈灾。 但以大明官员的尿性,不知有多少老百姓,过不了这寒风凛冽下的冬天。 林延潮心底不由感叹老百姓之遭遇,车中的林浅浅看得眼泪哗哗地落下,特别是不少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跪在路边向来往车辆乞讨。 林浅浅此刻是感同身受,忍不住发起善心,要将随身所携的铜钱都给这些母亲。 林延潮阻止了林浅浅,徒然再钱给这妇人,保不准被健壮男子勒索,或者为商家剥削。所以林延潮命人拿了银钱去集镇里买了馒头,大饼,分给饥民。 待行至黄河边上,林浅浅随身所携的银钱已是散完了。 然后他们黄河边等了半日,侯家派船来接应商队过河。 待林延潮一家登上船后,陈济川即来向林延潮禀告说,侯家来人中有一生员想拜见林延潮。林延潮心想反正船上也是寂寞,就在船舱见了这名生员。 但见对方自报姓名叫侯执蒲,乃是归德府学生员。林延潮想了想,随口问他家中,待知他儿子叫侯恂后,心底有数。 当然能见到林延潮,这等科举神话,对于年轻的侯执蒲而言,自是不胜荣幸。他向林延潮持弟子礼,请教经学。 林延潮一面听着,一面点拨了几句,如此已是令侯执蒲心悦诚服。 侯执蒲露出‘朝闻道,夕死可’的神情,道:“晚辈有一位好友彭健吾,平日常与我道及学功先生的才学,他说先生之经学造诣乃当今大儒不说,文翰更是当世无双。只恨他去京师赴明年春闱,今日若知学功先生在此,必不枉此生。” 林延潮在京师的‘学功堂’教授事功之学,之后未仕的读书人,都尊称林延潮为学功先生。 这‘学功’类似于当时文人的别号,官员的名和字非一般人可以称呼,而官名多是官场上的称呼。虽说百姓私下都将林延潮称林三元,不过见了面却没有人敢这么说。唯有别号才是自称后学末进的读书人面对林延潮时的尊称。 以当时的习惯,读书人以书斋作别号为常事。故而林延潮虽未宣称以‘学功’为自己的别号。可门下弟子们都陆续这么称呼,林延潮也就默认了,于是年轻读书人皆将林延潮称为学功先生。 学功,以学为儒者第一功! 林延潮听侯执蒲提及了彭健吾,不由问道:“是健吾吗?原来他是夏邑彭家之人。” 侯执蒲讶道:“难道学功先生,认识健吾兄?” 林延潮笑着点点头道:“昔日我在京为翰林时,他曾拜在我的门下,听过几次经义。健吾的文章才气纵横,今年的春闱或可闻好音。” 侯执蒲听说自己的好朋友,竟拜在林延潮门下,不由是又惊又喜,然后伤感地道:“晚辈真是太羡慕,也太嫉妒健吾兄,他竟有这等福气拜在学功先生的门下。” 侯执蒲面露惋惜之色,却偷眼看林延潮的脸色。 林延潮不用看,也知侯执蒲心底在想什么,他眼下囊中羞涩,侯家又是郡中富商,那么…… 于是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以康的学问也是不差,若痛下苦功,未必不能有金榜提名之日。” 侯执蒲闻言一醒,当下对林延潮拜下道:“末学后进执蒲恳请拜在学功先生门下。” 林延潮点点头,扶起侯执蒲道:“今日之会,乃你我有缘,也好!” 侯执蒲闻林延潮同意,顿时大喜,当下在船上不仅鞍前马后侍奉林延潮身旁,还奉上两百两银子的见面礼。林延潮则将一本手注的大学章句赠给侯执蒲。 然后侯家彭家商队里,待得知两家的公子都是林延潮的门生后,待林延潮也是愈加恭敬。 之后林延潮的船就过了黄河,抵至丁家道口下船。 这丁家道口已是归德府虞城县地界了,距归德府府治商丘只有三十里。林延潮上岸后,第一件事就是差陈济川去开封打点,然后再让展明前往商丘驿站知会一声。 下面林延潮就令车驾慢慢行进。 在车上林延潮向丘明山问道:“你可知本府知府是如何人?” 丘明山道:“东翁,这归德知府可是极不好相与之人,在下虽这几年一直游幕在外,但关于这位知府为人,却一直不断由同乡传至耳中。”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你将你所知,告诉与我。” 这归德知府姓苏名严,字宽之。苏家祖上乃山东人士,后迁入吴中,世代官宦。苏严本人进士及第后,任过御史,后外放,一步一步迁至正四品知府,在归德为官已是五年了。 林延潮听苏严在归德五年,不由讶然。 在吏部选官中,吏部按案件多少、民风顺劣,将各地府县定为冲、繁、疲、难四字,这四字都有,为最要缺,三个字的为要缺,含两个字的为中缺。 至于归德府为冲,繁,难,含三字,为要缺。在这里任知府,必定是极有经验的亲民官。 这苏严能一任五年,足见很有本事。 下面丘明山一一道来,果真如林延潮所料,这苏严平日苛刻治下,府中事务无论大小都要亲自过问,不肯假手于人,若有差池,必然重责,治下官员无不惧之。 另外苏严平日嗜养犬类,爱犬如命。 就以这一次归德府大堤决口,水淹运道来说,归德府管河同知被问责,最后被贬至广西。知府苏严却如没事人般,依旧留在原任。 林延潮一听即知苏严这样就是那等拢着权力不放手之官僚,这样的人在位,对于任二把手的自己不是什么好事。 具体说来同知就是知府能管的,他都能管,但最后要知府说得算。知府不肯放权,自己不就只能‘安静处事’,如此政绩从何而来? 想想张四维在张居正在位时那孙子样,今天余有丁在内阁被张四维,申时行边缘化,就知道自己今后如何了。 林延潮聊了几句,这时路上烟尘即起,原来是上百名卫所官兵的队伍。 领头骑马的是一名官员,对方下马后向坐在车内的林延潮道:“府台大人知二府大人到任,遣小人率一队卫军前来护卫。” 林延潮从车内挑起帘子,但见卫军各个鲜衣怒马,至少面上看来是精锐之师,这对自己迎接的礼数算是尽到了。 林延潮道:“你官居何职?” 对方叩头道:“卑职该死,忘了启禀,卑职于有恩,现任归德府经历。” “原来是于府经,府台还有什么交待吗?” “府台大人还吩咐,接到二府大人任官的敕命,早早就将同知宅打扫干净,请二府大人直接移驾府衙就是,不必先下榻驿站。”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带路吧。” 之后于有恩上马,率卫军在前开道。 常言道整个河南史,就是半个中国史,此话并非虚言。 归德府下夏邑县,乃夏朝古都。 考城县,古称北亳,又称景亳,商汤曾在此誓师,讨伐夏桀。 永城县,高祖斩白蛇之地。 唯独归德府府治商丘,嘉靖年间方才设县。 但商丘春秋时为宋国国都。 东汉时为梁国国都,就是杜甫诗云‘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这‘梁孝王都’就是商丘,当时称睢阳,唐时大运河还未取直,水陆车马由此过,杜甫之诗可见商丘之繁华。 杜甫这首诗作完不久,安史之乱爆发,睢阳天下注目,因为张巡在此挡住安禄山十几万叛军。 到了五代时,睢阳改称归德军。 后周显德六年,赵匡胤任宋州归德军节度使。 这里是赵匡胤发迹之地,赵匡胤就因商丘为宋国故都,以宋为国号,陈桥兵变当了皇帝。到了元时,京杭运河取直,又加黄河改道,商丘就日益穷困,由府降为州。但在嘉靖二十四年,归德州又抬为归德府。 昔日数朝古城现在早已掩埋在黄河的泥沙之下,现在的商丘城是正德六年,知州杨泰所建,府城的北城墙建在旧城南城墙上,城长七里二分五厘,嘉靖三十七年包砖,城外又建了环形护城堤,故而整个商丘城呈外圆内方之局。 且商丘四个城门皆有瓮城,乃一城一府一县的格局,商丘县县衙在西南,府衙则在城中。 一路前往商丘,林延潮不见一个饥民流民,眼下就算河北,路上就算没有盗贼,也有饥民流民出没,可是重灾区的商丘却没有。 进了城后,林延潮从车里看去,但见街道左右甚是繁华,行人往来,唯独不见乞丐。原本林延潮在京城时,也常常看见路边有乞丐讨食,但刚遭过灾的商丘城内,街道上却不见一个乞丐。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心底有数,放下车帘。 到了府衙,林延潮已换上五品官服下了马车。 但见府衙门前,二座坊门高竖,坊门之上一曰承流宣化! 一曰中州重镇! 这几个字将此千年古都,四方辐凑,兵家往来必争之地道尽。 此时但听号炮三声响,经历于有恩在前给林延潮引路,而门里门外,道路左右,府衙里的官吏尽列左右,对林延潮行参见之礼。 林延潮安步当车,一步一步行至仪门前,但见滴水檐下。 一名绯袍大员率领十几名青袍官员,一排帽翅晃动,眼前各色补子。 一府大小官员悉数在此。 林延潮先打量那如众星捧月般拥立在当中的绯袍官员,但见对方乃标准国字脸,这等面相不怒自威,乃是第一等牧民的官相。 身为一府之尊,不用如何,站在那里官威已全然外放。这等气场令林延潮有点记起张居正当国时那等领袖百僚的威重,不过对方身上却没有张居正身上那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气度。 林延潮迈着官步,手持手本上前行礼道:“下官新任归德府同知见过太守。” 这绯袍官员,即是归德府一府父母官苏严。 七百八十七章 座次 林延潮躬身见礼之后。 苏严也是半揖还之,上下打量林延潮,然后道:“司马乃当今文宗,又是京里的翰林,此番能来中州为官。本地的官绅百姓如久旱盼甘霖。以后本府多多仰仗司马了。” 林延潮肃然道:“府台言重了,下官词臣出身,没有任亲民官的经历。在此为官一任,要多向府台,以及列位大人请益才是。” 苏严闻言抚须微笑,但是苏严以下其他府衙大小官员,却不敢当这句话,纷纷口称不敢。 苏严捏须道:“司马说话真是谦逊,此来中州,先拜了藩台,臬台吗?” 林延潮道:“本丞身负皇命,马不停蹄地从京城赶来归德赴任,还未到过开封。” 苏严脸上终于不是客套的笑意,伸手道:“司马,内堂请。” 林延潮一步不动,推让道:“还是府台先请。” 苏严点了点头率先迈步,林延潮没有立即跟在苏严身后,而是顿了顿回看一眼,但见其余官员一并笑道:“司马先请。” 林延潮笑了笑,于是跟着苏严身后迈步跨过仪门,其余府衙官员这才按照官位次序跟着林延潮从仪门进入。 入了仪门,就是正堂,正堂上匾额书三个字‘保民堂’。 归德府衙是,嘉靖二十四年,由知府蔡汝楠,以州署改建。 这保民堂乃是府衙正堂,正堂之东乃府经历司,之西乃府照磨所。 苏严领着林延潮等穿过正堂,来至后堂。 这里早设下席位,众官员各居座次。 苏严一府之尊的位子,乃居中背北面南的正坐,东侧放了一张空椅,同样面南,下面是两排椅子左右对坐。 苏严指着右手侧面南的椅子道:“司马请坐。” 林延潮双眼一眯,心底暗暗冷笑。 “不敢当,下官还是与三位通判大人,一并坐在这里好了。”林延潮堆起笑容说道,自己则是来到东侧面西的第一张椅子前。 苏严见了上前道:“诶,这可使不得。司马这是让河南官场上的同僚笑话本府。” 苏严说着,众官员都是应和地笑着。 这座位之事是有讲究的。 知县,知府乃正印官,正印官也称正堂官。 为何称正堂官? 背北正门向南的大堂,称为正堂。正堂官位坐北朝南为尊位,为正堂之主。至于属僚则是左右对坐,或是面北受命。 但是林延潮身为同知,乃是知府的佐贰官,却并非是属僚,不可面北受命。故而苏严就给他在东侧设一席位,一并面南而坐。 林延潮本来坐之无妨,但他知道在府衙中,同知,通判都是知府的佐贰官。虽说同知比通判高一品,但毕竟大家都是辅佐知府的身份。但后堂里既没有设通判的侧座,却设了同知的侧座,林延潮这就不能贸然坐下了。 林延潮想起之前听说苏严此人的风评,此人若真的是那等抓着大权不放手之人,那最忌惮就是有人不知尊卑。 苏严故摆出尊敬的样子,而林延潮则是坚决不肯上座。 于是推让一阵,二人折衷。 林延潮依旧坐在苏严身侧,不与府衙各级官员同列,但是位子从原来面南改为面西。其实这并非是折衷,而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官员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位序坐定,就是定下了府衙里的尊卑上下,下面各级官员吏员前来参拜。 若在正堂中参拜,那是正式的衙参,但若在后堂参拜,那规矩就随意些。 先是门子,轿夫,白役,见了林延潮在堂下直接是砰砰地叩头。 林延潮端坐如常。 其次是三班六房胥吏,也是在堂下向林延潮叩头。 林延潮照旧端坐。 其三是经历司,照磨所,税课司等官员,这些都是府衙属吏,流品都不到七品。 在大明官场里,八品九品是一个槛,七品六品五品是一个槛,四品三品又是一个槛。 虽说不到七品,但也是朝廷命官,如之前迎接林延潮的府经历于有恩也在其中,他们来至堂上向林延潮行四拜礼。 林延潮起身答礼,然后还了两拜。 最后就是推官,通判上前,林延潮这不能再坐着,大家平礼相待。 参拜后众人即是散去,堂上只留下同府,推官,三位通判。 这数人就是府衙里真正高官了,若拿后世的一个市来参考这府里官员的班子。 知府就是市委书记,林延潮相当常务副市长,三位通判为分管副市长,而推官即相当于人民法院院长, 归德府三位通判分别是粮捕通判,商虞通判,仪考通判。 几人通过名,林延潮正要开口,说一说此来使命。 苏严即开口打断,向外头问道:“同知宅收拾得如何?司马的随从可否安顿?一应器物照着本府宅里配给,不可短少。” 下人们应了立即去办。 林延潮微微一笑,但见苏严方道:“眼下这里没有外人在,司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林延潮知苏严要自己说些干货。于是他道:“本丞离京时,向陛下辞行。陛下圣谕,说听闻归德决堤之事,十分痛心,他心忧子民。本丞见陛下不愉,奏对道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当好这亲民官,以解圣忧。” 其他数人闻言都面色一沉,独苏严不动声色。 归德府决堤,黄河百万百姓受灾,之后林延潮因此事上谏,百官叩阙。 天子不得不答允削减潞王大婚之用,来赈济灾民。 这件事搅动天下风云,而归德府是出事之地,归德府上下官员都可称为始作俑者,难逃其责。而苏严身为一府之尊,更是首当其冲。 苏严翻动茶盖,徐徐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此始所料未及,但具体为何归德决堤,本府在给抚台,藩司呈文上都有细述。司马欲知详情,府衙这里有呈文副本可过目一番。” 林延潮见苏严如此镇定,笑着道:“下官是来辅助府台大人,却并非来查问此事的,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诶,司马还是看过再说不迟,”苏严对外吩咐道,“叫让师爷将本府案上的呈文副本拿来。” 七百八十八章 粥厂出事(二合一) 后堂里一阵寂静。 苏严端起茶碗喝茶。 不久苏严的心腹‘让师爷’将呈文拿给林延潮道:“这是呈文,还有当时管河同知签下署令。” 林延潮向苏严道:“府台,那下官就看了。” 苏严大有‘本府清正廉洁,不怕你查’之势道:“司马尽管看。” 林延潮知这样的呈文里看不出什么,但仍是端起文书一行一行地看去。 苏严呈文起草十分缜密,丝毫漏洞都抓不到,将责任尽数推在了之前的管河同知身上。 一旁让师爷解释道:“两年前大堤开筑即屡遭冰雹,伤及民夫无数,以至延误工期。之后秋讯就要到了,河道衙门又催得紧,故而本府不得不命管河同知仓促而筑。当初府台再三过问,工期是否太赶,需加派人手,但当时管河同知信誓旦旦向府台大人担保。” “司马,这都是他当时签下署令,过手公文,府台大人当时信了他的话,哪知不到两年……” 一旁的商虞通判吴通判帮腔道:“也不能尽数怪管河同知,这次黄河大水,也是天数。” “当时河道衙门监督筑堤,大堤筑后,是经过先经藩司,再经河台查验过的,两个衙门都没说什么,那知遇到今年这百年不遇之大水。” 粮捕通判周通判亦道:“司马你在京里,不知今年黄河大水有多大,简直骇人听闻。” 林延潮听完释然道:“本丞算是明白此中内情,看来此次确乃无妄之灾。” 让师爷道:“几位大人都是行得正坐得直,在此事没什么失当之处。只是有人谣传,妄图泼脏水。你也知府台大人,一贯刚正严明,难免有小人在背后中伤。” 林延潮道:“让师爷不要误会,本丞并未听到什么谣言。只是下官到归德为官,于决堤之事不能不问。” 众人心想也对,归德府决堤,水淹黄河下游这么多州县,这样的事连皇上都惊动了,林延潮身为本府同知,到任以后一句不问这才是不和情理。 林延潮呷了口茶,又道:“到时万一上面过问下来,兄弟我这里也好替几位大人辩解几句。” 听了这句,几人表情都是一凛,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 周通判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敢问司马,敢问你说得这‘上面’是指哪位大人?” 林延潮笑而不答。 周通判干笑两声道:“兄弟我冒昧了。” 要知道林延潮是从京里来的,京里任何一位阁老或者尚书都可能是林延潮之靠山。谁也不知林延潮背景有多深,官场上贸然探问是很遭忌讳的。 倒是苏严道:“司马是申吴县公的门生吧!” 林延潮恭敬地道:“是。” 苏严点点头道:“本府虽无锡人士,但与申吴县公也是半个同乡。” 林延潮道:“这么说,顾(宪成)叔时,府台也是相熟了。” 苏严脸上浮起笑意道:“吾乡后起之秀,本府如何不识。” 攀了关系,二人就拉近一份。 一直不出声的仪考通判何通判问道:“司马在京可识得山阴王(家屏)忠伯。” 林延潮道:“那是本丞在翰林院时同寅,还一并为日讲起居官。何别驾认识忠伯兄么?” 何通判抚须笑道:“王忠伯正是区区同年,也是同乡。” 听着林延潮,苏严,何通判三人对话,吴通判,周通判,还有推官三人是一句话也插不上。 因为他们都并非两榜进士出身,虽说都是同僚,但这样的话题,他们是插不上嘴的。之后数人聊至‘金榜提名’时之风光,三人更是插不上话,只能告退。 官场上,官位高低可分一个圈子,何等出身也能分一个圈子。 当夜无话,次日林延潮授了印信,算是正式上任。晚上接风宴十分隆重,就不累述。 这一日,林延潮在正堂与苏严说话。 这时一名巡捕急匆匆地奔入大堂向苏严道:“府台大人,有饥民闹事,砸了城东的粥厂,并将粥厂之官吏尽数抓了,以作人质。” 苏严面色铁青,冷冷地道:“饥民闹事,尔身为巡捕镇压就是,来这里与本府哭什么丧。” 巡捕叩头道:“是,卑职这就是去。” 巡捕连滚带爬的离去后,苏严怒气不止,他乃极好面子之人,林延潮刚到任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令他脸上有些挂不住。 苏严道:“司马安坐,本府去去就回。” 林延潮起身道:“下官愿与府台同去。” 苏严欣赏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本府治下民风甚劣,这亲民之事,不比兄弟在翰林院时那诗书风流。” 林延潮道:“久闻府台治下有方,下官也是去学习一二。” 苏严点了点头与林延潮出了府门时,外头已调了一队官兵,仆人给苏严牵过一匹马来。苏严四十多岁的人抬脚上马,一气呵成。 林延潮讶然,明朝的文官多是手无缚鸡之力,出行都是轿子马车,会骑马的寥寥无几。苏严进士出身,居然也能骑马,实是罕见。 二人以及周,刘两位通判,以及让师爷等一并往东门而去。 地头是在一处河滩边上,现在闹事已是结束,林延潮跟在苏严身后,但见两三百名老百姓被官兵看押着,这些老百姓多是老弱妇孺,在如狼似虎官兵看视下,无助地哭泣着。 还有五六十名青壮精赤着上身被五花大绑,跪在河滩上。这些人脸色多是赤肿,眼窝深陷,破烂衣裳下的身子,都是瘦干干的, 一旁官差喝道:“哭什么哭?府台大人来了,尔等还不快跪!” 那边两三百名老弱妇孺都是朝身穿绯袍的苏严跪下叩头,然后口呼冤枉。 苏严没有理会,一旁的府衙衙役从被砸了的粥铺里,搬来三张长方板凳置在河滩高地上。 苏严,林延潮,周通判各自入座,吴通判,让师爷没有座位就索性站在一旁。 下面百姓喊冤声震天,苏严却不紧不慢地坐下,然后沉声道:“尔等喊够了没有?” 苏严一语即出,河滩上下鸦雀无声。 “有何冤情?你来说!”苏严点了一名被五花大绑,面相老实的大汉。 这大汉见苏严一身绯色官袍,其他官员在面前战战兢兢的样子,心底惧得十分,颤栗得说不出话。 “还有没有会说话的?”苏严不满地道。 众百姓你望我,我望你,这才推了一老者道:“府台老爷,草民等都是博家集人,今年过了大水,全集屋子没有一间,草民虽逃得性命,但女儿女婿一家都给冲走了,剩下我糟老头子一个人,地里庄稼也淹了,一粒米都没留下……” 一旁衙役催促道:“这些没要紧的话,就不要啰嗦了。” 老者擦干泪叩头道:“是,草民啰嗦。府台老爷,这粥铺施粥乃朝廷赐给的恩德,但你看这施得是什么粥?树皮,草根也就罢了,那石子,沙子,糯米土也是人吃得?小人在寒风里站了一日,等得浑身都没劲了,方领到一碗粥,但粥里的米,草民数了数,连十粒……十粒米都不到。” “草民等实在没有办法,活不下去了。” 苏严闻言道:“将粥锅端来!” 两名官兵将粥厂的粥锅抬来。 这粥锅初看官兵抬起甚沉的样子,但待放在面前时,林延潮看了一眼,大缸里却是清汤寡水,粥米不知何处。 一旁衙役拿起勺子往粥锅里一搅,竟没搅出什么东西来。 苏严起身,亲自取过勺子,在粥锅沉底中才捞出满满一勺‘实物’来。但见勺子里除了砂土,树皮草根上,而黄米不到半勺。 “粥厂司吏何在?” 七名鼻青脸肿的官吏,一排跪在苏严面前。 这七人中,六人都是穿着皂色吏巾,白圆领衫,唯独一人穿带帽翅的吏巾,身着青衫。 穿着白衫的都是白役,放在今天来说就是屡屡替人背锅的‘临时工’。 身穿青衫的则是经制吏,也就是有‘编制’的。 “你是哪个衙门的小史?”苏严问道。 那青衫吏员叩了头道:“回禀府台老爷的话,小人孙有忠在商丘县户房任小吏,至今十七年。” “十七年,也是衙门里老人,当知贪污朝廷赈灾粮何等下场,竟敢知法犯法?” 青衫吏员额上冒汗道:“府台老爷,小人冤枉。小人虽只是一名小吏,但也是苍王信徒,萧王子孙,知道什么是良心。” “这往赈灾粮里掺沙掺土,乃是朝廷习规。若真是干干净净的白米,如何入饥民之口。小人实没有贪污啊,请府台大人明察。” 这吏员言下之意,赈灾粮若都是白米,那官员每经手一道,就被截留一道,到灾民手中能剩下几成? 就算这二三成,到了粥厂。但粥厂免费施粥,人人都想来吃。 可是赈灾粮有限,官员又如何分辩哪个是饥民,哪个又不是饥民?一视同仁,那么点赈灾粮马上见底。所以有的地方官员想到办法,往赈灾粮里掺沙。真正的饥民哪里管你粥里有沙无沙,有饭吃不饿死就好,如此可以筛除掉不是饥民,来混吃混喝之人。 话是这么说,可规矩到了最后,都成了底层官吏名正言顺贪污赈灾粮的说辞。 苏严点头道:“看来你还实心用事。” 青衫吏员叩头道:“为朝廷办事,小人不敢马虎。” 苏严却道:“给本府拿一把筷子来!” 那青衫吏员与白役闻言都是脸色剧变,纷纷道:“府台老爷饶命,饶命啊!” 苏严不理会,府衙衙役从百姓手里收来一把筷子。 苏严将筷子攥在手里,然后一把掷进粥锅里,但见筷子噗地一声,轻而易举地扎进‘粥’中,然后尽数浮在‘粥’上。 吏员等无不面色如土。 苏严冷笑道:“我不管你掺了多少沙石。但日前本府是怎么与你们县尊传话的?粥厂施粥,以筷为准。” “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听到落地二字,众吏员都是瘫倒,哭道:“府台老爷饶命,饶命啊!我等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一名人眼尖,正看到商丘知县往这里赶,立即道:“县尊大人,救救我等,念我们多年服侍辛苦之劳,求府尊饶我等一命啊!” 商丘知县吕乾健听闻治下粥厂出事时,已是慢了一步,这才赶到。吕乾健虽是知县,却乃万历五年进士,首辅张四维的门生。 吕乾健见了这要被杀头的吏员,心想此人侍奉他多年,甚得他的喜欢,他也知苏严乃极不好说话之人,但唯有硬着头皮保一保他,否则连心腹手下都保不住,在县衙里就威信全无了。 吕乾健跪下向苏严叩头。官场上有隔一品避马,隔三品跪的规矩 吕乾健与苏严正好差了三品。 吕乾健向苏严道:“府台大人,此人贪污赈灾粮,本罪该万死。但请念在他县衙多年,履立功劳,允他将功折罪,暂留下这条狗命,将他革去吏员身份就好。” 苏严听了负手道:“吕知县,你治下粥厂如此,本府还未追究你之职责。你倒是替手下求情,莫非贪污这赈灾粮乃你授意的吗?” 吕乾健吓得浑身是汗立即道:“下官万万不敢有此心,陛下亲旨,抚台大人三令五申,不许官员贪墨赈灾粮,否则一律革职拿问,下官怎会不知。只是恳请府台大人,看在薄面……” 苏严打断道:“吕知县,知道王法,就不要替手下请求。本府杀他,是为了保你,否则抚台大人追究起来,你让本府如何替你说话?” 吕乾健心底大骂,什么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这五年来他为县令,不知受了多少苏严的气,今日又是加了一道。 吕乾健不敢再说,只能退下道:“是,府台大人。” 至于其他府衙官员,也不敢出面替这几名吏员求情。 之后这七人,即被拖下去,直接杖毙。 在场之人听闻几人从惨叫,至无声,最后只看到一声声如同敲打砧板上碎肉的声音。 尽管如此,苏严却仍未出声,衙役手里哪里敢停,众人只见到板子一上一下的起落。 “好了,叫他们家人来领走。”苏严道了一句,当下起身来至马前。 赞道正要高喝‘府台大人回府’时,苏严却看了一眼河滩上被押着五六十名青壮百姓,然后吩咐道:“这些刁民一律枭首示众!” 林延潮闻声,不由脸色一变。 七百八十九章 顶撞 太平天国起事时,曾国藩曾用霹雳手段镇压地方,故而对于这位大儒,有一个很不雅的外号‘曾剃头’。 说得就是曾国藩当初杀人如麻的事。 河滩上,夕阳照着河边的芦苇,七名贪污赈灾粮吏员的尸首犹自横在那。 苏严这一句‘枭首示众’后,河滩上哭声一片。 一旁被看押的数百名百姓们向被捆绑在河滩上青壮大声嚎哭。 “叔叔!” “爹爹!” “娃儿!” “当家的!” “哥哥!” “弟弟!” 哭声喊声作一片,一声声地令人揪心。 这些青壮见了亲人呼唤,又自知要被杀头,也是垂泪。 “府台老爷,求你开恩,不要杀我爹爹!” “府台老爷,你大恩大德,发发慈悲吧,饶了我家男人性命!” “他也是被这些贪官污吏逼于无赖啊,他抢来的米,一口没吃,都给我和我孩儿,府台老爷,你要杀就杀了我们母子,来换他一命吧!” 数百名妇孺老弱哭作一片,向苏严求情。 苏严却铁石心肠,毫不动容,翻身上马后道:“若是其他粥厂的百姓,也效仿尔等,都砸了粥厂抢粥,本府法纪何在?” “国法如山,铁律无情,尔等不要怪本府!” 苏严说完,上百名官兵上前从河滩上拖走被押青壮。 一旁他们的家人哪里肯,在与官兵的推搡中大哭。 “娃儿,你不能去啊,朱家还指望你开枝散叶啊。” “孩子他爹,你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咱们爹娘怎么活啊?” “大哥,大哥,劫粮也有我一份,你们也将我一起抓了,我与大哥一起死。” 哭喊声中有一人道:“哭什么哭?犯了国法,连这些官老爷都被打死了,咱老百姓一个还能活命吗?只求府台大人垂怜给我们一个全尸!” 林延潮在旁侧目旁观。 当苏严下令要杀这些百姓时,他没有上前求情。一来,他身为佐贰官,初来乍到就对本府之事指手画脚,这是官场大忌。 传出去,不仅显得自己不会做人,还得罪了独断专行的苏严。 二来,他以为苏严不会就此杀人。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乃官场一贯恩威并用之道。故而林延潮本以为在场的两位通判,或者商丘知县是会有人来劝苏严手下留情的。 他们比林延潮更适合说这话。但眼下这数人都没有出来说话的意思。 眼见苏严上马要走,林延潮心底也是十分为难。 若自己这时候站出来,替老百姓求情,那么等同于二把手挑衅一把手权威,十分容易造成二人不和。这是林延潮绝不愿面对之事,对于苏严这样的强势正印官,若是得罪了他,那么以后自己在归德府的日子绝对不好过。 林延潮犹豫再三,眼见苏严上马欲行,另外两位通判,以及商丘知县都摄于苏严平日的威势,不敢说一句话。 林延潮不由一咬牙,来至老百姓面前道:“尔等刁民,怪什么世道?古时的乞丐宁可饿死,都不吃嗟来之食,所以府台要杀你们,不仅合于国法,也合于情理,尔等心底还有何好怨怼的。” 老百姓看去是谁在这里说风凉话? 一旁官吏闻声,看看林延潮,然后对百姓喝道:“二府老爷说话,你们听见了吗?” “你们谁还敢哭闹,一并抓起来!” 老百姓闻声都露出敢怒不敢言之色,若非同知老爷,时整个府内知府以外最有权势的官员,他们早就出言相骂。 但即便如此,仍有人低声道:“这个狗官。” 说完林延潮来至苏严马前道:“府台,这些百姓愚昧无知,不懂王法,实在不足令府台大人动雷霆之怒。请府台息怒。” 苏严沉声道:“本府杀他们并非因一己之怒,而乃国法!” 林延潮点点头道:“府台,大公无私,下官佩服。不过国法如山,但也不外乎人情。这些百姓闹事罪固然当诛,但朝廷例律,百姓聚众闹事,严惩首恶即可。” “当然眼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府台重典治下,以慑宵小,也无不妥之处。但贪官已是伏法,起威慑之效。下官恳请府台大人,念在他们走投无路,不如改以枷号,如此放他们一条生路,令他们知道朝廷之恩德,府台以为如何?” 林延潮说完,两位通判,商丘知县都是露出玩味的笑意。 林延潮此举实在不智啊,为了几十个老百姓的性命,出面向苏严说项,你身为新官初任的二把手,就挑战一把手的权威,这是官场大忌啊。 纵然林延潮话说得足够委婉,给了苏严下台的台阶,但是苏严为官以来,从来都是刚愎自用,连三司官员都敢顶撞,动则让他们下不了台,他几时听过人劝。 苏严闻言道:“这些刁民挟不靖之志,打砸粥厂,视官长蔑如,若不以重典立法,如何收地方安静之效?司马,不可轻动妇人之仁,本府为亲民官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该杀,什么时候该放,自有分寸。” 林延潮知苏严此人极不好说话,只能放低态度道:“府台所言极是,下官性子是柔了一些。本来也不该妄加议论,只是下官到任前,路上曾遇一道士,言初任之际,不能见血光,否则仕途有碍。” “故而下官请府台大人看在下官的薄面上,饶过这些人。” 林延潮如此低三下四,就是请苏严看在自己一点面子上,放过这些老百姓一次。 如此旁人听来,也觉得可以理解。官员们大多都很信鬼神之说,而且越是这些进士出身的官员,反而越是相信。 为了自己仕途来出面向苏严求情,这绝对是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苏严听了不由好笑道:“听闻状元公,乃文曲星下凡,怎么也信这些无稽之谈。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等身为朝廷命官怎么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传出去不是令人笑话。” 其他官员都是心想,你不信,可是别人信啊。 林延潮道:“惭愧,惭愧,下官乃闽人,一贯甚信这些,让府台见笑了。” 众人都是恍然,原来司马是闽粤之人,这里的人最相信这些了,难怪如此。 苏严闻言点点头道:“司马如此之请,本府本不该拒绝就是。但本府身为朝廷所命的一府父母官,自要对归德府三十万百姓有个交待。” “眼下若本府放走这些人,若是将来若再有饥民闹事。再有砸了粥铺这等之事,你要本府如何与上面交待?谁来当这个责任?” 旁人听了都觉得苏严这人,实在太不近人情了。林延潮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身为一府同知,人家也是你佐贰官,出言向你恳请,但你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人家。 你让他以后在府衙官员面前,如何有威信? 一旁的两位通判都是露出''早知如此''的表情来,要不然怎么会说苏严此人乃''极不好相与''之官员。 林延潮身为堂堂翰林,但真是运气不好,怎么被分至苏严这里为官,碰到这样的正印官,哪里还有你说话的份。 苏严见林延潮不说话,冷笑一声拨马欲走。 但这时却听马一声嘶鸣,原来林延潮揪住了缰绳。 苏严欲策马,但马不能行。 苏严又惊又怒,他没料到林延潮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竟有如此气力勒住自己的马。 这时林延潮脸上唯唯诺诺之色尽去:“既府台要下官当这个责任,那么下官就当这个责任!” 林延潮此话说得掷地有声,几乎让在场所有人心底一震。 吴通判对林延潮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来,难怪此人当初敢冒死上谏,真有几分胆色,但官场上为官的,从来都是遇事就推,你这样接下来真不怕以后百姓再闹事的。 周通判却心道,这林三元果真大有背景,否则不敢如此与府台如此说话。看来以后府里要不平静了。 两位通判心底对于林延潮敢出面,都是心底窃喜。 苏严闻言一愕,怒色从脸上一抹而过,他为一府正印官来,已是很久没有人违背他的意思了。 但此刻苏严也不愿让别人看笑话,二把手一上任就与自己意见分歧,官场上会怎么传?这对于极好面子的他,是不能容忍的。 苏严点点头,对左右道:“司马乃敢于任事之人,若尔等以后都能效司马如此,哪里事事都要本府操心。你们要多向司马请教,懂了吗?” 众官员都是称是。 于是苏严吩咐道:“即是如此,就将这些刁民就枷号三日。” 说完苏严上马即走,林延潮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道:“恭送府台。” 一旁赞道,也是松了口气,大声道:“府台大人回府!” 一旁府衙官兵也是收队,跟着苏严跑步而去。 林延潮拭了拭额上的汗水,不知不觉间背心也是湿透了,不由心想自己这一次得罪了苏严,以后恐怕在府衙里的日子不太好过啊。 正在患得患失之间,陡然一片下跪声。 “草民叩谢二府老爷,活命之恩!” 林延潮转过身来,却见河滩边上,数百名老百姓们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七百九十章 对策 回府衙之后。 林延潮两位师爷皆一并赶来。 孙承宗,丘明山向林延潮道:“拜见东翁。” 林延潮点点头,丘明山即立即问道:“东翁,听闻你今日在河滩边开罪了府台大人?” 林延潮心想果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道:“府台要杀百姓,吾有所不忍,故而劝了几句,有些不快。” 丘明山闻言即不满道:“东翁也是为官好几年的人了,怎么连官场上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凡为官初来乍到,切不可轻易插手地方政务,这是为官之大忌啊。” 林延潮道:“这我知道,只是几十条性命在,由不得我不出面说话。” 丘明山问道:“那就更不应该了,当时两位别驾也在,商丘县县令也在。他们在本地为官多年,都比东翁更有资格规劝府台大人。但他们不出面来说话,用意就是要看着东翁是不是出头,与府台大人来打这对台。” “他们是要隔山观虎斗,若是同知和知府不合,他们即逢势而倒,在两位大人左右渔利啊!” 林延潮看了丘明山一眼道:“丘师爷,说得我何尝不知,但其他事也就罢了,唯有此事不可置之不理。” 丘明山摇了摇头,当下拱手道:“东翁,我也知方才之言有几分冒犯,但有句话尽管东翁不悦,但我也要说。” “古往今来这为官口口声声说以民为重,苍生为本。但这老百姓算个屁啊,与东翁的仕途比起来,几十个老百姓生死算得什么?府台大人乃一府正印官,得罪了他,东翁以后如此自处?” 孙承宗闻言忍不住,要立即反驳,却为林延潮止住了。 丘明山见此道:“吾之幕道,乃以诚事之。在下的话虽有些难听,但句句是实话,望东翁以后能够慎之,在下告退。” 丘明山离去后,孙承宗不由道:“东翁,此人并非吾同道,这样的人,你为何忍之。” 林延潮道:“君子要用,小人也用,这丘明山虽非君子,但说的话却句句实话,他说的不错,当今的官场就是如此。作为一名幕客,他并没有失当之处。” “再说由利而言,我为了救下几十个老百姓,而得罪知府确实不智。但从大义而言,我为官之志,在于当一名好官。义利相右时,吾取义也。” 孙承宗正色道:“东翁之言,孙某受教了。大人就是孙某为官之榜样。”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过此乃一也,以府台这等独断专行的性子,我身为佐贰官,真要息事宁人,不与他争执,事事顺之,此绝不可能。” “与其日后再翻脸,倒不如早点让他知道我的底线,这才是长久相处之道。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 听了林延潮最后一句话,孙承宗不由赞赏道:“东翁随口皆是妙言。” 林延潮知自己失语,又窃取名人之言了。 不过林延潮还有一句话没说,他此来是钦差大臣,是奉旨密查河工之事的。 牵涉入河工,身为一府之长,苏严很难撇得清干系。若是这苏知府,真惹毛了自己,就不要怪自己公报私仇,把这一次河工之案,办成大案,到时不知牵扯进多少人去。 就在同知宅旁的知府宅里。 知府苏严正在喝茶,下人见他回宅,脸色难看,都甚怖之,无人敢接近室内。 让师爷,汤师爷侍奉在旁,这汤师爷白日没出现,一直在签押房里处理公文。汤师爷与整日狐假虎威,到处仗势欺人的让师爷不同,此人为人低调,平日不轻易出面,但智谋了得,对官场之事极为熟练。 让师爷道:“东翁息怒,这林三元如此不知好歹,以后慢慢整治他就是了。” 苏严冷笑一声道:“吾何尝动怒,汝等真以为我故意不给林宗海面子?此中吾自有道理。” 让师爷道:“恳请东翁示下。” “我方杖毙的七名吏员,吕乾健与商丘官吏上下必是腹诽于我。这时我若不以百姓相抵,他们必怨怼我不一碗水端平。所以我听了林宗海之劝,吕乾健必然怨我。” 让师爷露出恍然之色道:“东翁,虑事周全,林宗海此举差点令东翁得罪吕乾健,实在可气。” 苏严续道:“不过今日之事也试出林宗海有几斤几两。” “那东翁以为林三元如何?” 苏严沉吟道:“此人年少得志,故而外面无论掩饰再如何好,但其实锋芒极盛,早晚必定伤人。吾本以为他这一次被贬离京,会有所收敛,哪知……” “由今日之事看出,此人迟早必与本府有冲突。林宗海功名心如此之盛,恐怕将来有朝一日,他会蹬着本府肩膀往上爬,拿我当进身之阶。” 让师爷在旁笑着道:“东翁多虑,林宗海再如何了得,触怒天子,失了圣眷,岂有东山再起之日。” “这几年来,东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以往管河工的张同知,此番不是被贬至烟瘴之地,连河道衙门都保不住。还有原来分守道刘参政,在大计之事上为难东翁。但东翁一本参上按察司,令他调离了河南。” 苏严扫了一让师爷道:“不是忌惮他,但此子乃申吴县门生,看在申公份上,我不好为难他,免得他人说我以大欺小。” 让师爷道:“那简单,府台大人也不必亲自出手。他林三元不是倡事功吗?那就将河工那烂摊子丢给他。” “他要兴河工要征民役,下面百姓不从,要钱,咱们卡着他,调动官兵,他没这个权,上面来人视察,让他自己去打点。” “到了开春冻土一化,河工之事不起,不要东翁说话,河道衙门,分守道那边就不会放过他。到时林三元就知道东翁的厉害了,还不得觍着脸来求东翁,到时还不是随东翁拿捏,要方就方,要圆就圆。” 苏严微微点头,他心底也是如此想的,于是向一直不说话的汤师爷问道:“汤翁以为如何?” 汤师爷斟酌道:“吾以为让兄所言极是,但吾有两点可虑。” 苏严道:“汤翁请说。” 汤师爷道:“一,眼下监察御史在本境被杀,此事虽不是我们干的,但瓜田李下总有嫌疑。就在这时,天子突然将林三元外放,到归德府任亲民官,这令老夫隐隐有几分心底不舒服。” 让师爷道:“汤翁说林三元有钦差之嫌疑?我看这倒不至于,林三元当初因为归德决堤之事上谏,触怒太后,潞王,故而被贬。天子让他来归德府,显然是有令他背锅的意思。” “再说要有钦差查案,也是御史,锦衣卫之事,现在全省上下都盯着这两路人马,不怕他们弄出动静来。” 苏严道:“让师爷,不要打断汤翁的话。” 让师爷闻言知知府更其中汤师爷,只能无奈退至一边。 汤师爷又道:“还有就是林三元的背景,此人非泛泛之辈,上谏天子,得天下之众望,下过诏狱,又能全身而退。眼下虽被贬,但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时。” “我听以往京里朋友说,他不仅是申吴县的得意门生,连张江陵,张蒲州都欲拉拢,据说当今东厂督工与他也是交好。此子乃蛟龙,眼下虽不得其时,但将来压也压不住。” 汤师爷游幕多年,任过不少大官的师爷,故而交游很广,在京里有不少耳目。 让师爷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认为林延潮被贬,从翰林任亲民官,就没有了东山再起之时了。林延潮真有本事,就算贬官,也不会出任亲民官的,谁不知道清流官视亲民官为畏途。 苏严问道:“那汤翁以为本府不该压他?” 汤师爷道:“这倒不是,压还是要压,但压也不可太过了。” 让师爷终于忍不住道:“汤翁,莫非当心林宗海有申吴县在背后撑腰,但东翁背后也不是无人啊。东翁的好友许歙县(许国),晋内阁大学士已是板上钉钉。” “以后有许阁老在内阁替东翁说话,申吴县也要卖三分面子的。” 而一旁汤师爷则是担心,东翁的这性子就是太强势了,上面赶跑了一个本省分守道参政,下面将本府的同知弄得贬官广西。 苏严也不会在知府任上,被压得五年不得升迁。 大学士许国这么重要的人脉,将来进京任部员,或者是右迁藩司,臬司大员时,方可用得着的,怎么能用浪费与人斗法之上。 次日开衙。 衙参之后。 苏严对林延潮道:“开春之后,就要起河工了。我们沿黄河各府,以河工为第一事。故而本府有意向藩司,请司马专务河工如何?” 苏严此言一出,下面的官员都是议论纷纷。 林延潮心底微微冷笑,他如何不知苏严用让自己专管河工的用意是什么? 没有正印官的全力支持,让自己一个佐贰官来处置河工之事,用意还不是给自己穿小鞋。不过苏严不会想到,自己这一次奉旨查案,就打算以河工之事为突破口。 这不是方便自己查案吗?正是想要瞌睡,却送上枕头。 但见林延潮反而露出为难之色道:“府台大人,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七百九十一章 围攻府城 林延潮向知府推辞,府衙里同僚自是明白原因。 谁都知道经昨日赦免灾民之事,大老爷与二老爷间失和。 眼下大老爷开始找由头来整治二老爷了。 至于二府老爷推托,当然是看出事情不妙,不愿担这苦差事。 但苏严说出口了,哪里会让林延潮拒绝。他捏须道:“司马在京师为官久了,不知地方庶务,一府佐贰官有同知,通判,推官。” “推官主理刑名,上承主刑名的提刑按察司。” “本府三位通判中,粮捕通判,分管粮米盐捕,上承督粮道,盐运司。” “商虞通判,分管农桑钱谷,开矿榷税,仪考通判,分管典礼仪式,官员考授,上承分守道,分巡道。” “至于原先本府的同知,分理河工,上承河道衙门。” 林延潮知苏严所指,一府学政有提学道管辖,府里治下卫所有兵备道管辖。这些官员即受河道衙门,藩司,臬司管辖,也受知府地方官员管辖。 之所以设立如此繁杂,是因为明朝官场上有一个的规矩。 就是在正式场合中,上下级官员不相接。 比方布政使,按察使不见各府知府,各府知府不见各县知县。 这个规矩有点奇葩。 在明朝布政使对知府发号施令,不是如今天这样,把知府召来布政司衙门,大家坐在一起开个会,传达一下朝廷的最新指示,或者是知府亲自跑到县衙里督办知县。 这在正式场合中,是不允许的。 上司发号施令,都通过公文下行。若觉得事情重大,公文里说不清楚,则是派佐贰官下地方催办。 苏严用他对官场规矩的熟稔,当下在众府衙官员面前,说了一通林延潮不得拒绝的理由。 苏严说完,周通判笑着道:“主管河务就要与河道衙门往来啊,我记得前年河道衙门给张同知送了一箱燕窝,去年知张同知喜欢赏花,河道衙门运来牡丹,剑兰,虽说这花不值几个钱,却是从洛阳运来,礼轻情意重。” 吴通判也是笑着道:“那也是不菲,值上千两,我等也是称羡不已啊。” 府内通判,推官,府衙属官皆尽是替知府帮腔。 林延潮不愿让人看出自己有意借河工之事,查案的目的,推脱道:“若是几位别驾喜欢,你们来兼河工,本丞愿拱手相让。” 数人都是道:“不可,不可,我等身上都有差事,还是司马来担当。” 苏严利用众人之舆论,拍板道:“司马就不要推辞了。” 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林延潮故作为难道:“府台,既是如此下官唯有勉为其难了。不过之前下官有一请求。既是分管河工,恳请府台禀明藩司,让下官设厅,独立视事。” 在场众官员都露出讶异的神色,心道林延潮也不简单。 在归德府里,府衙是知府视事的地方。 通判署是通判视事之处。推官厅是推官视事的地方。甚至还有经历厅,照磨所,这是经历,照磨视事之地。唯独同知没有设厅,因为同知是真正佐贰官,朝廷默认同知与知府办公之处是在一起的。 知府即让林延潮分管河工,那么林延潮提出单独设厅视事,也是合理之请。众官员都是心想知府,为了让林延潮担任此事,那因会拿出筹码交换。 苏严没有直接答允林延潮,而是向吴通判问道:“若是司马要设厅视事,要拨多少公费?” 吴通判会意,当下道:“从存留库拨一年最少五百两,这还不算吏员俸禄,公食。” 周通判亦道:“这吏员招募也是难事。各衙门里的吏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仓促要招募,也不知从哪里挑人。” 林延潮看得出来,这吴通判,周通判都是知府的左右先锋。 苏严道:“听闻司马有不少门生随行,可征辟来用事,正好举贤不避亲,招募之事不用担心。但眼下本府刚过了大水,连官员的官俸都是寅支卯粮,实不知从何处挪用这笔钱来。不如司马先上任,待明年府里手头松动了,再办开厅视事。” 林延潮听了心底窝火,苏严如此强势,竟不知相互妥协为何事?我林延潮就算是你下属,也不会连这点退让都不肯吧。 虽说演戏就要演全套,但现在林延潮的脸色很难看。 林延潮不出声,府衙里空气一度紧张至凝固。 府里众官员面上都是肃然,心底都存了看好戏的意思,心想二府大人要发作了吗? 苏严也没办法,他本是要让林延潮分管河工后,自己就能在府里乾坤独断的。但林延潮没有分管河功,那么他还是‘同知府事’,府里大小之事,他与自己都有联名上奏之权。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何通判,开口道:“府台,司马,依我之见,不如将此事各自向藩司陈情,让上面来定夺。” 何通判说完,苏严,林延潮就默认了。 此事后,二人不欢而散。 林延潮临去时,周通判找到了林延潮道:“司马,府台就是这个性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等为佐贰官务必安静为事,切不可与府台有所冲突。” 林延潮知周通判乃一片好意,当下道:“周别驾说得是,本丞记住了。” 周通判又劝了林延潮几句,当下离开。 如此事情一直无事,过了十几日。 这时临近除夕,归德府一把手与二把手间的不和,暂时也告一段落。衙门里官员衙役都没有心事办公,都忙着过年之事。 一场大雪席卷了黄河两岸,连黄河底都冻得结了冰。 外头天寒地冻,商丘县知县请求开城门,放城外的饥民入城,以免冻死。 但此事为知府苏严拒绝,理由以免饥民容易在城里生事,袭扰大户。林延潮闻之此事,不由冷笑才想,自己刚入城时满城没有一个乞丐,原来是苏严干的好事。 现在外头是天寒地冻,而当初大水过后,归德府里多少房屋被冲塌,灾民们是无片瓦栖身,但知府为了府城内的治安,却不肯放饥民入城。 现在城外每日都有几十至上百灾民,因冻饿而死! 然而就是在除夕这一日,民乱突然爆发,并围攻府城! 七百九十二章 如何选择 在另一个时空的商丘县志中记载。 万历年,吕乾健为商丘县令时,遇壬午寇乱,然后全城灰烬。 壬午年即是万历十年。 而林延潮正是万历十年十二月至归德府府城商丘到任的。 林延潮虽身为穿越者,但对于商丘县志这等地方志,上一世时是绝对没有看过的。 所以他根本不知商丘在历史上会遭遇这场寇乱,最后导致归德府府城商丘‘全城灰烬’,此后十几年竟遭‘废县’。历史上流民饥民肆虐破城,只在崇祯年时才比较常有,在这万历初年,大明朝正是盛世之时,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林延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林延潮若早知如此,就是打死他,也不会在这档口来商丘赴任。 这一日正是万历十年,也是万历壬午年的最后一日。 商丘城内的百姓张灯结彩,燃放爆竹。 虽说今年过了大水,但城里所居的都是大户,只要商丘城不被水淹,这场大灾与他们无益。 城内米价疯涨,米价五钱一斗,麦三钱一斗。 要知道当时一石稻米一两,一石麦才七钱。 在如此暴利之下,尽管苏严三令五申,以严刑峻法令下面官吏不敢轻易贪墨赈灾粮,但仍是有不少胥吏铤而走险。 官员肥己,城外饥民吃不上饭,但城里大户却没有这担忧,不仅主人家吃得好好的,甚至连下面几百,上千名的仆役都是衣食无忧。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本来府衙封印,一般地方衙门腊月二十,已封印了,但归德府一直拖至腊月二十六。 衙门里六房吏员这时候,本该恩准回家过年,但苏严严苛治下,不少吏员仍是留班在值。 知府,同知,通判,都是外地官员,吃住过节都在府衙,故而无所谓。但府衙里吏员都是本地人,盼望着能早点回家,但到了这天,知府仍是不放人,故而六房吏员暗地里将知府十八代祖宗通通问候个遍。 不过林延潮倒是欣赏苏严此举。 要知道衙门封印日后,官员们大多放假,回家过年,故而对地方无法监管。 故而有旧俗,官府封印,贫民抢小物不禁。 就是如果被人劫掠,只要不是重大财物,在封印日时官府是不会追究的。 这不仅是在地方,就算是天子脚下的京师,也是如此,衙门封印时,无耻之徒三五成群,扰害街市,抢掠殴打百姓。 所以这时候,也是治安案件多发之时。 苏严严苛治下,保持这一日至少城中,仍是大体无事。故而林延潮在府衙大堂上,安心地喝着茶。 他与苏严虽是不睦,但面上大家仍是笑呵呵。 林延潮也不是那么强硬之人,毕竟人家是知府,自己完全与他对着他干,也是不明智的。 林延潮就让师爷丘明山,与知府师爷让师爷拉关系,商议大小事。 在官场上,两位官员尿不到一个坑,也是常有的事,若当面商议,往往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吵起来,搞不好要抄家伙打一架。故而师爷们就发挥作用了,这在官话上叫‘二爷们代老爷讲斤头’。 所以在府衙里,林延潮与知府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但政务上二人却没有隔阂,该办的都办。 丘明山虽是小人,但毕竟是地头蛇,而且在拉关系这事上,孙承宗是拍马不及。故而也是多亏了两位师爷往来,林延潮与苏严关系没有继续恶化。 公文在苏严那签署完,再转交给林延潮签署,二个人全程不说一句话,竟也能把事情办下来。 这日清晨。 府衙里的官吏都无心事事,指望着苏严什么时候开恩,让官吏们回家过年。 不过就在这时,一名武将大步走上公堂向公案后批改公文的苏严行礼道:“末将归德营参将余大忠,见过府台大人,不知召某何事?” 林延潮闻言看向这位归德府参将余大忠。 但见这武将紫棠脸,头戴水磨锁子头盔,身披锁铠, 林延潮在京城见惯外强中干的三大营营兵,却见这参将威风凛凛,附和林延潮心目中猛将的形象。 苏严开口道:“虞城知县来人禀告,境内有匪寇出没,甚至逼近县城。他恐虞城城小兵少不能抵挡,故而求援。本府想命你率兵马前去驱赶匪寇。” 余大忠抱拳道:“启禀府台,眼下正值岁末,将士们都是无心出战,何况军中已是欠饷半年内,在这时调动,恐怕军心不服。” “若是匪寇打至府城,营内官兵也说无心迎战吗?你平日如何治营?”苏严反问。 余大忠垂头道:“府台大人,并非末将不愿去。虞城那贼寇多少人,分布在何处?末将一概不知,不如派细作打探清楚后,再作出兵。若府台担心虞城安危,依末将看来虞城虽小,但若小股贼寇来,守住城池应不在话下。” 听余大忠之言,林延潮也觉得有道理,敌情不明,擅自出城作战,乃是兵家大忌,除非你的有绝对胜算。 苏严哪里听得人劝,冷笑道:“余参将,莫非怯战否?上一次兵备道大人来时,你吹嘘你的两百家丁如何如何之骁勇,本府也是与有荣焉,但现在区区几个蟊贼,尔竟吓得不敢出城。” 余大忠闻言,露出了羞愤之色道:“回禀府台,末将不是怕死,只是怕末将不在府城坐镇,府城有所闪失。既是如此,恳请府台大人守好城池,末将这就率家丁出城杀贼。” 苏严点点头道:“这本府自会晓得,趁着贼势未炽,余参将立即去剿灭此贼。” 林延潮听了也没反对,一来自己与苏严已是不和,这时候再反对,除了增加二人间不快,并没有益处。 二来林延潮也是‘轻敌’,认为匪患不会有多严重,毕竟这样的几率太低了。 其实在嘉靖三十二年时,归德柘城人师尚诏,率众数千,就是破了归德府府城,之后又破府、州、县城二十余座,造成了嘉靖年间河南最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但眼下谁也料想不到此情形,历史上万历十年,那攻破归德府的寇乱如期而至。 余大忠走之后,率领的官兵即遭到了乱匪的伏击。 这乱匪不是什么饥民,而是从山东来数股最有名的响马。 他们在山东走投无路,这一次趁着黄河冻底了,故而南下至河南干一票大的。 眼下河南遍地时饥民,这数股山东响马过境后,即聚集了饥民破了虞县,然后强迫虞县县令写了一封书信,诱归德府派兵来救。 结果余大忠率的援兵在半路上,被响马伏击,官军大败。 然后这股流贼,裹挟百姓近万杀至归德城来。 到了中午时,衙门里官吏终于恩准回家过年。 就连林延潮也是无心在府衙里候着,就在这时看见有几名官吏急匆匆地奔入府衙正堂。 林延潮没在意,前往后堂时,就见丘明山疾步上前,看左右无人,急声道:“东翁,借一步说话。” 林延潮点点头与他走至一隐蔽处,这时丘明山道:“东翁大事不好了,虞城县被乱贼破了。” 林延潮吃了一惊,问道:“什么?你如何得知这消息?府尊不是派余参将去平叛了吗?” 丘明山仓皇道:“这我也不知,听闻余参将的官兵,不知为何被打败了,眼下乱贼正往府城赶来,贼势甚众。” 林延潮闻言不由沉声道:“不好,那我要立即禀告府台,让他早作防备。” 丘明山拉住林延潮,摇头道:“东翁来不及了。” “怎会来不及?” 丘明山道:“府里最精锐的人马被余大忠带走了,眼下府城里只有不会打战的卫所军,又值过节,若闻之贼寇杀来,还不人心惶惶。何况府台大人一直以苛法治下,府里早有民怨。若是乱贼杀来府城,城外不得入城的灾民心怀怨怼下,反而会加入寇贼,倒是如何能挡得住。” “故而卑职请东翁,曾着消息还不明朗之际,速速离开府城,迟了就来不及了。” 林延潮怒道:“你这说得什么话?本丞乃本府地方官,若是在这时擅离职守,弃满城百姓于不顾。朝廷追究起来,我前途尽毁不说,还要下狱。” 丘明山笑着道:“东翁,本府的正印官乃知府大人,若是他弃城而逃,绝对是死路一条。但东翁乃同知,是佐贰官,不当其责。事后就算朝廷追究起来,也是罪轻一等。东翁大可推言,自己是奉命在外视察,河工还是民风,随便编一个理由,有申阁老在庙堂之上替东翁说话,不会有什么大罪。” “何况若是城破,府台大人不是死,就是下狱。东翁你去请援军回府,平定匪乱,收拾残局。到时不是有罪,反而有功,如此本府官员,以东翁你马首是瞻,我们要怎么说就怎么说,还顺手铲除了府台大人这政敌,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丘明山几句话下,说得林延潮不由意动,但仍是道:“不可,这是临阵脱逃,有愧职守,此有愧本府百姓。” 丘明山闻言跪下,垂泪道:“东翁都到什么时候了,若是城池一破,那就是玉石俱焚,不仅是满城百姓,就是官员也是无二。东翁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家小想一想啊!” 林延潮闻言不由心底一纠,这时他该如何选择呢? 七百九十三章 决定(二合一) 丘明山之言,令林延潮确实十分为难。这其中若是操作得不好,那么自己身为地方官,却弃城而逃的事情,被人捅了出来,那就是身败名裂,自己誉满天下,最后会变得谤满天下。 再说纸是包不住火的,真相迟早大白天下。 但林延潮转念一想,在此危局之下,留在城中,自己没有把握。这不比当时向天子‘死谏’,那时林延潮安排了种种后手,虽不一定保不住自己官位,但至少能保自己不死。 若是真正之‘死谏’,有几个人有海瑞那等不要脑袋的勇气的! 但眼下这等动则灭城之局,在这样局面中,任你是谁都没有活下来的把握。丘明山说得对,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以及跟随自己左右的人想一想。 丘明山催促道:“东翁,要早作决定,否则迟了就出不了城门了。” 林延潮想到这里,对丘明山道:“就算本丞留下,我乃一介书生也是无力回天。” 丘明山闻言大喜道:“东翁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想通就好。”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丘先生提点了,你现在有何良策?” 丘明山道:“东翁,西门守卫乃吾族亲,可通得关节,我们从这里出城,再去宁陵县,然后去开封向抚台求援。”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那你去办吧,我与家小一会在西门与你会合。” 丘明山点点头,当下快步离去。 林延潮立即回同知宅。 二堂与后宅中有一道门,这道门门禁森严,等闲不能出入。 林延潮走至宅门前,额头不知不觉渗汗。 看守后宅的几名门子,都是满脸堆笑道:“见过二府老爷。” 林延潮笑了笑,反是没有急着进门,站定道:“对了,没回去过节?” 门子见一府同知屈尊与他说话,当下骨头轻几两笑道:“小人哪有那么好的福气,今晚还要值夜,为老爷们当差。” “那可辛苦了,一会来舍下吃酒。” 门子也知林延潮这是客气话,但仍是高兴地道:“小人谢过二府老爷。”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回到宅里。 这时宅里正忙碌着打扫,煮吃食,林浅浅见林延潮回府笑着道:“相公,你今日你是否能早日回府,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节。” 见林浅浅脸上笑容,以及小延潮在奶妈怀抱中咿呀咿呀地说话。 林延潮咬了咬牙道:“将宅里人都叫来。” 林浅浅不由讶道:“老爷何事?” “不要问快点。” 待宅里之人聚齐了。 林延潮将官军精锐被击败,府城里只剩老弱残兵,城外饥民对知府满怀怨怼之事告诉众人。 林延潮简单两三句讲了一下,府里之人都是惊呆了。 性命攸关,在此之时,又听说是流寇马上要围城,众人都是吓得身子浑身颤抖。 林浅浅道:“相公,你如何决定?若是你要出城,我与你一起出城,你要留下我们一家三口就在一起,不分开。” 林延潮对林浅浅道:“我如何能让你们母子留在城中。” 林浅浅坚决地道:“相公,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林延潮叹道:“眼下府城里最善战人马被击败,参将生死不知,乱贼贼势甚打,城池必然保不住。此刻我们唯有立即出城,迟了性命不保。大家什么东西都不要收拾,立即上马车,免得遭此厄难。” 孙承宗,以及林延潮几个门生嘴唇动了动,但他们以林延潮马首是瞻,没说什么。 林浅浅见林延潮要走,也是点了点头。 于是展明去备马车,大家依言立即离开。 陈济川问道:“两位锦衣卫官员,是不是也叫上?” 林延潮点点头道:“他们是张鲸的心腹,若有闪失,必会怪我,一起带走。” 不多时宅院里人皆是一空,林延潮心底感慨,自己任亲民官还不到一个月,竟遇到此局。 这时陈济川向林延潮道:“老爷,马车已是备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夫人她们都上了马车了吗?” “是的,老爷” 林延潮对陈济川道:“乱贼据城已近,但我们在城中先不急着驱车,以免惹人生疑,待出城后,就是马跑断腿了,也要先赶到宁陵县,然后换马再至开封。” “是,老爷。” 林延潮正欲动身,就听了门外有人道:“二府老爷,府台大人有事,召你前去相商。” 此人话说完,陈济川脸色剧变。 林延潮镇定道:“好的,你就回禀知府,说我更衣之后,立刻就来。” 来人称是,然后迈步远去。 林延潮与陈济川道:“府台已是有所察觉,我等立即上马车。” 于是二人来至府衙后门,马车前张五,赵大两名锦衣卫见了林延潮,陈济川,几人都是面面相窥。 林延潮这擅离职守,弃城而逃,极不光彩,不知二人作何之想。 就在这时张五,赵大却噗通一声跪下,向林延潮叩头道:“多谢司马活命之恩。” 林延潮与陈济川都是松了一口气,几人无话,当下从府门后门离去。 马车驶往西门,虞城县在商丘东北,而宁陵县在商丘城西。林延潮与陈济川,孙承宗,以及几位门生一并坐在车中。 众人一路无话,只是从车帘里看出,满街的百姓们,正高兴地在门口放爆竹,贴桃符,孩童们笑着拍手游戏。 想到一会贼寇入城,满城尽遭荼毒,大家心底都有所不忍。 林延潮看向孙承宗,历史上他八十高龄,高阳城破,他本可离城而走,但却坚持地留在城中,全族尽死于清兵刀下。 但眼下的孙承宗,却不是几十年后那两代帝师,深受皇恩的孙承宗。对于一介草民而言,孙承宗此刻走,没有问题。 正行驶间,却路经一府门。 林延潮看去府门上挂着侯府的匾额,自己的门生侯执蒲正在门前迎接,一位贵客。 那贵客左右,不少豪奴簇拥着,二人正在见礼。 这时侯执蒲一转头看见车帘里的林延潮,又惊又喜的行礼。 林延潮在车里点了点头,然后马车飞驰而过。 来至府城西门,丘明山即迎上来道:“东翁,城门本已是关闭,但我说通了城门把总,他允我们出城。” 然后丘明山朝城头打了个手势,府城西门打开。 因为在此除夕,四门皆闭,非见知府手令不得轻启城门。林延潮见丘明山能说动城门官,擅自打开城门,确有本事。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一次,真多亏了丘先生啊。” 丘明山有几分得意,经此一事,也算握着林延潮这把柄在手中,以后林延潮还能不把他当心腹看待。 但他面上还是道:“东翁,这是在下的本分之事。”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时忽见东门方向,三道黑烟,笔直冲上云霄。 林延潮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丘明山叹道:“定是城东火燉燃烟向府城示警,这三道黑烟说明十万火急。” 林延潮看去但见城头上的弓手,也是露出惊慌的神色。 这在除夕时,驻守的人本就不多,精锐人马又尽数折损了,就凭着城头上稀稀拉拉十几个官兵,如何御敌? 但丘明山见此一幕,却露出一副果真不出我所料的样子。 这时把总在城头上,向丘明山催促道:“丘先生,眼下有贼寇逼城,你若还不出城,一会就晚了了。” 丘明山对林延潮道:“东翁,还是赶紧走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说完丘明山请林延潮上马车。 林延潮道:“也好,有劳丘先生替我护送家小去宁陵县了。” 丘明山一愕,心底冷笑在这时候林延潮还装样子:“东翁,不可再拖延了,你留下也是于事无补。” 林延潮道:“你放心,我并非毫无把握。只是家小不护送出城,我不能安心。” 丘明山心想,这怎么可以,林延潮不出城,万一死在此处,那么他这人情不是白做了。 “东翁,识时务为俊杰,你有什么万一,将来何来东山再起之时。再说府台与你素来不和,你就算尽心尽力替他守城,也不能得他感激。” 林延潮笑了笑道:“方才离城时,我也想一走了之,但不知为何想起了一事。有人曾问海刚峰为何作官?” “他答道,出于恻隐和义愤,见百姓饥寒疾苦而心怀恻隐,见百姓被欺压而义愤难平。他做官以来,没想过自己一日的前程,心底只有老百姓和社稷。” 丘明山闻言道:“东翁,海瑞如此沽名钓誉之人,说话怎么能信?天下怎么会有因公忘私之人。”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这时但见车帘一掀,但见孙承宗,以及林延潮数位门生都跳下马车道:“先生,我等愿意与你一并留下。” “孙先生留下,其余人上马车,”林延潮然后对丘明山道:“丘先生,天下既有因私忘公之人,也有因公忘私之人。” “丘先生,他们都是多年的亲随,请你要将他们连同我家小一并送至宁陵县,然后去开封向抚台大人求援,请他发兵来援。” 丘明山见林延潮其意已决,只能跺足道:“既东翁已有决意,那么我只能劝你保重。” 林延潮道:“你们务必替我瞒着夫人,否则她不会一人出城。济川,马车上由你和丘先生一起主事,展明你来护卫我的家小。” 陈济川,展明见林延潮令他们一并出城,都是为难。 林延潮道:“护卫我的家小,比在我身旁用处更大,你们不要推托,立即出城吧。” 当下众人也不矫情,一并上了马车出城。 林延潮站在原地,目送着载林浅浅母子的马车出城,这一刻不由觉得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 在城门关闭的一刻,林延潮心底又坚硬起来,对孙承宗道:“你随我一起去侯家,杨家搬救兵。” 而此刻城外贼寇已是大军压境。 知府苏严上了东城城头,但见城下黑压压一片,都是贼寇。 不少官员见这一幕,都是头一晕。 苏严却定睛一看,贼寇人数虽多,但都是拿着木棒等的草头百姓,真正有危险的却是五六百名骑马的响马。 苏严强自镇定道:“慌什么,刘把总你手下有多少人?” 城头把总道:“莫约五六十人。” 苏严怒道:“一名把总麾下战兵不是需有四百多人吗?尔怎么只有五六十人。” 把总苦着脸,心道又不是他们,大明官军历来都缺额严重,余参将在时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苏严也知明军陋规,但按刘把总如此,四门官兵只有两百多人,要靠两百人在两万多乱民下守住商丘城七里多的城墙,怎么可能。 苏严当下强自镇定地道:“吩咐商丘知县,立即从城中挑选一千民壮,补充各门,我商丘城城墙高厚,贼寇都是乌合之众,不敢攻城的。” “府台,仅仅是民壮恐怕不行啊,还是要去府里让那些大户出人啊!他们家里都有不少家丁。”让师爷在一旁道。 苏严怒道:“你说得我还不知吗?但是这些大户家里都有人在朝为官,怎么会轻易卖本府的面子。” “是。是。”众官员都一并称是。 大家都是知道这一次虽说是响马过河,但是这么多本地的百姓附从,也是平日受不了压迫,揭竿而起的缘故。 为何百姓附从,根本就在于赈灾粮被贪墨,以及不允他们入城过冬的缘故。否则遇到贼寇,他们躲还来不及呢,怎么会附贼。 这都是苏严的过失,若他在这时绝不能得罪了府里大户。否则他们家在朝为官的人,随便一本参上,苏严的仕途就完了。 这时苏严冷笑道:“这帮刁民,竟敢附贼,幸亏本府有先见之明,不允他们入城,否则给他们里应外合之下,这府城恐怕早就被破了。” 苏严说完,众官员心底都是冷笑,居然把自己的过失,说成功劳,当官无耻到这个地步。 大家心底虽这么想,但是面上一并齐道:“府台大人英明。” 正说话间,这时城下有人骂道:“苏严你这狗官,贪污我们赈灾粮不说,还不允我们入城,我的家人都被冻死了,眼下要杀你偿命!” “偿命!” “偿命!” 城下百姓一并吼道。 这呼声犹如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苏严的脸上。 七百九十四章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见几个百姓带头后,不少百姓都是出声喝骂。 身为一府知府,苏严几时遭到这样的羞辱,只能拂袖离去。临走前苏严对守城把总道:“本府先行下城,尔要给我守住城池,开封府那边的援兵马上就到,你若守城有功,本府必在上面给你请功。” 这把总苦笑,这功劳怕是有命拿,没命享了。 二人走下城楼。 让师爷道:“东翁,看这架势,应是黄河冻底后,山东来的响马。” 苏严对让师爷道:“响马不过是求财,饥民乃是求粮,从府库里那一笔钱赎城,让响马退去。” 让师爷道:“东翁,府库没钱了。” 苏严道:“那就抄余大忠的家,若不是他浪战遇伏,全军溃败,就算给响马十个胆子也不敢围攻府城。” 让师爷明白苏严要让余大忠来当这替罪羊,点点头道:“不错,余大忠罪责难逃。” 就在这时,就见南门方向,城头的旗帜倒下了,而城外乱民一阵兴奋地发喊。 让师爷见这一幕惊道:“怎么了,城塌了?” 苏严立即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久吴通判,周通判二人一并返回,焦急地道:“府台,把守城北的高把总,竟弃城逃跑了,城门大开!” 几名官员闻言骇然道:“什么?” 而众官员们都是面无血色,下面饥民虽叫嚷的凶,但都是乌合之众,没本事真的攻城。但是城门大开又是另外会事,若城门一破,苏严就是收刮满城,拿出金山银山堆在他们面前,也是无用了。 众人现在在城头上看去,但见一名明军将领骑着马,带着手下的士卒,从北门逃离商丘城。 未战先溃,临战而逃,这都是军纪败坏的明军常有之事。 守将弃城而逃,乱民们大叫着:“杀贪官!” “杀为富不仁的大户!” 一时咆哮声四起,乱民踏过结冰的护城河,朝城门奔来。 府衙里通判,推官,经历都是站着束手无策,眼见饥民轻而易举闯进瓮城,露出绝望之色。 “完了,完了,城池一破,我们都要作阶下囚。” “阶下囚还好,没听见乱民喊说杀贪官,我们哪有命活下来!” “我乃朝廷命官,怎么能受辱。” 苏严这时看向这些人微微冷笑道:“尔等真是没出息,今日之事唯有一死而已。” 说完苏严起身,站到城头上,欲坠城自杀,以身殉城! 众官员心知,苏严为本府知府,就算城破不死,也难逃朝廷追责,罢官下狱,倒不如今日死了,朝廷念在他死节上,不会追究。 但让师爷带着左右之人,皆将苏严拉住道:“东翁,不能守,咱们就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苏严大怒,欲死而不得。 就在这时。 “府台大人!” “府台大人,有一队人马冲至北门。” 吴通判等人闻之几乎喜极而泣。 苏严推开让师爷等人问道:“城里哪里还有兵马?” 城中似侯家,杨家这样的大族,都扈养着不少看家护院,此外他们家中还有商队,商队的护卫也是武夫。 林延潮亲自去侯家拜访,去借家丁护卫。 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作不作又是一个心思。 明末时国库无钱,国家将亡,崇祯向北京城内高官贵戚借遍了钱。崇祯的岳父周奎富可敌国,却一毛不拔,他女儿周皇后拿了五千两给他充面子。结果周奎将女儿五千两里只交了三千两,自己私吞了两千两。最后李自成进京,严刑拷打周奎,从他家里仅白银,就搜出三百万两之巨。 林延潮拜访侯家时,侯执蒲却是二话不说,将家里家丁,商队护卫尽数相借给林延潮。又陪同林延潮一并去相熟的杨家相借,最后凑了两百多人。 有了这股人马,林延潮,孙承宗,侯执蒲率人正赶往城头,却见到北门守将弃城而逃一幕。 城门洞开,城外乱民,正蜂拥而来。 众人牙关打颤,都有退缩之意。 千钧一发之际,林延潮也想转身而逃,但想到城破惨状。他胸中热血一阵阵上涌,站出身来几乎吼道:“诸位,城破之时,满城百姓都要遭马贼涂炭。而今进是死,不进也是死,倒不如为家乡父母而死。” “若是守住城门,我林延潮愿拿上奏朝廷表彰各位,无论是死有抚恤,入忠烈祠,受香火供养,生者每人都有犒赏。” 侯执蒲听了林延潮的话道:“司马老爷乃当今状元,说话还会骗你们吗?” 这时这些汉子道:“既是司马大老爷说了,我们还有什么不信,就算为了妻儿老小,咱们也拼了!” 说着众人也是抢城门而去。 两边都是狂奔而去,但家丁护卫们却快了一步,堵住了城门。 倒也不是家丁护院跑得快,而是整个商丘城,也就七里见方,他们赶过去也不过半个街。 城门被关上,乱民们被堵在瓮城里,他们用木棒敲打着城门,然后大声咒骂。 林延潮见城门堵住,心底大喜,立即两三百号人分作两拨人,一拨人堵门后,一拨人从马道上了城头后,就搬起城头上的滚木擂石朝下砸去。乱民们哇哇一阵乱叫,即抱着头退出城去。 林延潮气喘吁吁地登上城门时,乱民已是退去。 守住城池的家丁护卫们,不仅一次拯救全城的壮举,而且还各个毫发无伤。 “哈哈,竟将城池守住了,刚才只顾跑得快了,鞋子都丢了。” “鞋子算什么,要不是这些兔崽子们跑得快,我肯定砍翻两个。” “是啊,本以为有一场厮杀,没料到我老张这一胳膊肘子的气力还没用上。” “老张如此了得,我们吊你下城楼,杀个过瘾!” “诶,饶过他们一条狗命,我老张不是好杀之人。” 他们相互吹嘘,各种夸张的表情,林延潮看在眼底,只觉得这些耿直大汉,有几分可爱。 林延潮对城上之人一个团揖正色道:“此番能守住城门,多亏各位出死力,我林延潮代全城百姓谢过诸位壮士,犒赏一文都不会少你们的。”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向林延潮抱拳道:“司马老爷无需客气,小事一桩!” “咱连命都不要了,要钱做什么?” “有什么要出力的,叫上我等就是。” 城头上欢声擂动,众大汉觉得这辈子从未这么吐气扬眉过。 孙承宗,侯执蒲一脸喜色。孙承宗道:“东翁,我们抢回了城门。” 侯执蒲一脸敬佩道:“先生临危不惧,学生佩服。” 林延潮点点头,城外乱民退去,而苏严以及府城官员却来到城门下。 苏严见城上一片欢声,知方才林延潮力挽狂澜,顿有几分颜面无光。 方才林延潮携家眷离开府城时,苏严闻之大怒,在众府衙官员面前怒叱林延潮临阵脱逃。而过了片刻,林延潮不仅没有逃,还借兵救了一府百姓的性命,甚至他苏严的性命,这令他如何不羞愧。 见林延潮下城楼迎接,苏严面上却若无其事地道:“司马,城上现已如何,乱民可是退去?” 林延潮拱手道:“府台,乱民已是退去。这些乱民乃是乌合之众,连勾索,云梯这等攻城之械都没有。天寒地冻下,只要我们募集民壮守城,再令各坊坊长严守坊内。只要严守内外,不用拖至援军到来一刻,待大风大雪一起,乱民在城外无处栖身,也自会退去。” 林延潮这一番话,是方才请教孙承宗,以及自己以往看兵书得来的。 众官员见林延潮退敌之后,没有半点自得之色,镇定自如与知府侃侃而谈,如何守城之事,心底对他都好生敬佩。 在这一刻,吴通判,周通判都在心底想,林延潮为知府那该多好。那么今日这样的危局不会出现,甚至连乱民攻城之事都不会发生。 苏严却冷笑道:“余大忠与城里能战的兵马已是全军覆没,凭着老弱残兵如何能守城,方才你能夺回城,是因那些响马未动,一时侥幸而已。不要以为夺回城门就能退敌,一城百姓生死之际,司马且不可自以为是。” 不说林延潮救下全城百姓之功,这合情合理的建议,在苏严口中却成了自以为是。 众官员都在心底为林延潮不平。 那知林延潮没有丝毫动气之色,反而心平气和问道:“那是下官冒昧了,请教府台退敌之策。” 让师爷道:“当今之策,唯有分化响马与饥民,响马要钱,饥民要粮,我们择钱粮之一给之,响马饥民必闹翻而去。” 林延潮心道,这是赎城啊,以粮草资贼,若被御史风闻,必遭弹劾。 苏严解释道:“我们也不是真给,乃权宜之计罢了,拖延至朝廷援兵赶到就好。” 林延潮心道,这也不失一个办法。 让师爷道:“可是府库现已是空虚。为今之计只有向府中大户募钱。没料到司马与侯家,杨家关系如此不错,那就请司马出面募钱。” 苏严点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林延潮心道,真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七百九十五章 打狗给主人看 向大户募钱,素来是很得罪人的事。 明朝虽没有‘护官符’这等说法,但每名地方官上任之初,都要打听清楚,当地有哪些大族不可得罪。 以商丘而论,‘护官符’就是商丘八大家。 如八大家里的沈,宋两家,沈家有礼部侍郎沈鲤,宋家有保定巡抚宋纁。 假如以苏严,林延潮今时今日的地位,如果一不小心得罪了沈鲤,宋纁这等大佬,尚不至于前途尽毁。 但得罪了沈,宋家,那就是两回事。 这等世代簪缨的大族,不仅是一家之力,他们与本地各大家,相互联姻,是扶持遮饰,约定相互照应的。 得罪一家,就得罪一片。 苏严再极不好讲话,再如何不讲情理,那也是对属僚,对治下百姓,但对于郡内大族,他若不懂分寸,这乌纱帽早没了。 所以向大户筹钱,这等得罪人的事苏严不出面,林延潮来干。 若是将来贼退,他们家在朝为官的人,知道被你重重‘敲诈’过一笔,那就等着一本参上吧。 众人有心替林延潮说话,但慑于苏严的积威下,不敢说话。 苏严对林延潮道:“眼下数万乱民聚集城外,一旦城破,不仅你我性命,就算城中百姓也将不保。林司马,我等身为父母官,当以本府百姓为重。” 林延潮心想,不错,城池都要破了,自己还担心是否罪人?自己如此与明朝国破时,崇祯帝那位国丈有何不同。 但苏严不出面,却拿自己当枪使,林延潮也不是不知。 换了一般官员做法,就是面上先答允了,然后阳奉阴违,不肯出力。 但眼下危及之时,林延潮也不会这么小人。 林延潮道:“府台所言极是。但大户也是百姓,他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故而林某想请府台许诺,给捐钱的大户,免征来年夏税。这钱一来用以与响马讨价还价,二来先拿一部分,犒赏守城将士,安定军心。” 林延潮说的办法,等于寅支卯粮,提前向大户借明年的夏税,来向响马赎城。 如此必影响本府明年的税入,身为知府苏严的考绩。 苏严眉头一皱,一旁让师爷讽刺道:“林司马,你与府台谈条件,那要你出面何用?” 让师爷这话很不客气。 “那我出面无用,那由让师爷,你来谈如何?”林延潮沉下脸来。 让师爷不料林延潮竟敢反驳,他平日仗着自己是苏严心腹师爷,常训斥下面的官员,丝毫不留情面。 连几位通判,甚至都受过他的气,所谓狗仗人势,也不过如此。 林延潮这一斥,顿时令在场官员大快人心。 让师爷冷笑道:“我若为朝廷命官,自当其责。司马大人,你别忘,你才是本府同知,当仁不让的是你。” 林延潮斥道:“你也知我是本府同知,那么本官与府台大人说话,你三番五次的抢白作何?身无功名,竟如此放肆,信不信本丞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故而有的人接近权力,就自以为拥有权力。平日大家惧你是因你是苏严师爷,若你没有这个身份,整府官员哪个会将你放在眼底。 官场上下礼仪,林延潮不可顶撞知府,那是以下犯上。但数落师爷,却没有人说什么不是。 这就是打狗给主人看! 吴,周两位通判见两边要闹翻,立即打圆场道:“司马息怒,让师爷也并无恶意。” 吴通判窥视苏严脸色,向林延潮说项道:“司马啊,府里也不宽裕,夏税虽不多,但也是府里重中之重,我看大家各退一步,免征一半夏税如何?” 林延潮想了下道:“一年夏税不可再少,我看改以两年夏税,各减其半如何?” 苏严在本府任期只有最后一年,那第二年减半,对他没什么影响。 几位通判都向苏严征询,苏严终于通融道:“就如此吧。” 之后林延潮向城内大户一一商议过去,最后筹来了三万两银子,以及几百名大户家丁。 商丘知县也从城里募集了一千民壮上城。 这些民壮家丁虽都是乌合之众,但城下乱民也是乌合之众。 林延潮筹了三万两银子,不待与苏严分说,先拿了八千两银子给守城的士卒分发下去。 按人头一数,每个人竟都领到三两多银子,乐得不少人都合不拢嘴 尽管如此更进一步得罪了苏严,但却安定了的守城士卒的军心。 一直等至第二天,万历十一年的年初一。 归德府城头上用吊绳缓缓坠下几十筐柳条筐隔在城下,乱民们不知怎么回事,远远地望着。 待柳条筐坠至地上时,才有乱民远远瞧了一眼道:“呵,这都是吃食。” “别去,城里的狗官,定是在吃食里下了毒,骗我们去吃呢。” 这时城头上有人喊道:“府台大人说了,昨个儿过大节,城外的好汉远道而来,本府地瘠民困没什么好招待的。这筐里都是些吃食,就算是府台大人款待各位好汉,不成敬意。” 山头那一阵骚动,然后几十骑来至城边。 马匹所经,乱民们奔跑四散。 几十骑中为首一名大汉向城头抱拳道:“多谢苏府台好意,但咱们一会还要刀兵相见,这些客套咱还是免了吧!” 说完这大汉手一扬,他手下一名女匪策马向前,抬手张弓就是一箭,说话间将一正在下坠的柳条筐上的吊绳射断。 吃食滚落了一地! 然后这女匪英姿飒爽地策马而回。 响马这边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但对于官兵们而言,真是好大的一个下马威。 眼见这女匪这等箭术,城头上都是哎呀地乱叫,大家同时压低了脑袋,生怕被这百步穿杨的女匪,一箭射向自己脑袋。 而延潮则是心底一寒,城外这乱民确实不算什么,但这些骁勇的响马才是大患啊。 苏严站在林延潮身旁,对方才喊话的官兵道:“你继续说。” 这官兵道:“正所谓先礼后兵,咱们府台大人一番好意,给各位当家打个商量。若是各位当家与我们谈不拢,大家再打不迟。” 城下响马一阵骚动。 为首的大汉冷笑道:“那请府台大人划下道来吧。” 七百九十六章 下城来谈 城头上大声喊道:“诸位好汉,你们也看到了,城里守备森严,就凭你几百人,要打入城中简直白日做梦……” “放屁……” “竟敢说我们白日做梦……” “打他娘的……” 城下马贼纷纷大骂。 那人颤栗道:“府台我该怎么说。” 苏严直接推开此人,亲自来至城旁道:“我是本府府台,不知城下是哪位当家?” 城下马贼为首的大汉道:“没名没号,孤魂野鬼。就是在山东地界被贪官污吏逼得活不下去了,来你这讨碗饭吃。” 苏严沉声道:“原来是山东的好汉,山东前有瓦岗,后有梁山,都是绿林中的英雄。” 那大汉呸地一声道:“放屁,瓦岗也配称得上英雄,咱们虽是响马,但盗亦有道,讲一个义字,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炷香。” 苏严道:“尔既明白盗亦有道,看来也是义贼,但为何敢与朝廷作对?本府乃河南重镇,就算你们打下了城池,将来朝廷会放过你吗?” 那大汉道:“咱们作响马过得是有今日没明天的,管他将来如何。要么饿死,要么被官兵杀了,与其如此,倒不如起来干他娘的。” “大当家说得好!” 众响马纷纷举起兵器叫好。 苏严不为所动,继续道:“那当家也要替手下弟兄想一想,打不下城池,折了弟兄,打下了也要死人。倒不如这样,本府与城里官绅商议过了,拿出一点钱粮出来,也算赈济百姓。” 这大汉与左右商议了一阵,然后哈哈一声长笑道:“府台老爷既是这么说,我们不是不能通融,一口价二十万白银,再拿出十万石粮分给这些饥民,就饶了你们这些贪官的狗命。” 这大汉话一说完,城中众官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就算将归德府城全城搬空也拿不出这些钱粮来。 就算给了,若朝廷知苏严拿这些钱粮来资贼,同样他的官位必然不保。 苏严道:“归德刚过了大水,哪里有这么多钱粮,本府做主一万白银,一万石米粮赈济百姓如何。” 那马贼冷笑道:“呸,狗官,你也配与我们讨价还价的吗?你拿不出来,那么我们打破城,自己会取。来人推家伙来!” 说完后面几十名马贼从山坡上推出三门大将军炮来。 看了这一幕,满城上都是色变,纷纷惊道:“响马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但见吴通判满头大汗道:“坏了,坏了,这几门大将军炮,是兵部过海还要运往辽东的,前几日刚在运河码头换船,没料到被马贼劫了去。” 众官员闻言都是叫苦,他们唯一可依持的就是城池坚固。但响马有大将军炮在,攻城把握就多了三分。 那大汉冷笑道:“府台,既不听我的话,咱们就让大家伙来说话,看看谁说得好听。” “且慢!” 就在这时城头上一人喝道。 那响马当家冷笑道:“怎么又出来一个说话的?现在就算给我跪地求饶,也是晚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官并非来跪地求饶的,而是来救你性命的。你可知你手中的火炮,叫什么名字?” 这当家一时失语。 林延潮继续道:“你们懂得如何定炮身?配多少药?装几斤的铅弹?如何来轰城?有无熟练的炮手?对了,这还是新炮,还没试过炮,万一炸膛,尔等几位恐怕真性命不保。” 说完城楼上官员都是神情一松,是啊,这些响马怎么可能会有人,懂得使大将军炮的。 幸亏林延潮思虑周全。 响马当家冷眼看着林延潮问道:“你是何人?” 林延潮道:“本府新任同知林延潮。” 林延潮一语落地,响马和乱民间顿时一阵骚动。 响马当家惊讶地问道:“莫非你就是那个死谏当今天子的林三元吗?” 林延潮闻言微微笑着道:“没有什么林三元,只有林延潮。” 响马当家失声道:“真的是。” 他身旁一名响马道:“当家的,这人就是那个死谏天子,救下我们黄河下游无数百姓的林三元吗?” “不错,就是他啊。” 一名响马言道:“大当家的,我听说林三元为老百姓说话,结果得罪了狗皇帝,被贬官到河南了,没错,就是他。” 女马匪也道:“哥哥,这林三元可是好官啊!咱们黄河两岸的老百姓,这一次都多亏了他,否则以往大水不知要死多少人啊!” “是啊,咱们若是为难他,强行打破了这城,害得他丢了官,这河南,山东多少老百姓以后要戳着咱们的脊梁骨骂。” “不说老百姓了,咱们江湖上的同道,也要说咱们这事办得不仗义。” “天底下有几个如林三元这样替老百姓说话的好官,咱们克不能恩将仇报啊,这城咱们梁山东的好汉不能打。” “但是这城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周章,总不能因林三元一句话就不打了,这么多弟兄人吃马嚼的,大家还要过这个冬呢。” 几位响马议论纷纷,城头上的林延潮却没有听见,他不知自己竟因当初上谏之事,在黄河下游老百姓中竟有如此的名声。 响马们议论了半响。 这时响马大当家驱马向前数步,然后翻身下马向城头上的林延潮抱拳道:“原来真是状元公,小人真有眼不识泰山,本不该冒犯。” “但没办法,咱们马贼也要活,不打城,就要被冻死饿死……” 城头上的官员不知响马为何这么快改变态度,就算大将军炮的虚实被林延潮窥破,但以响马的实力,还是有不少把握能打下归德府城的。 “……既是原来,府台大人说要花钱,咱们也不是不能答允,你看是不是派个人下城,当面与我们谈一谈。” 城头上的官员又惊又喜,谁也没料到响马改变态度,竟肯谈判。 苏严当即道:“好,本府立即派人与你们谈。” 响马当家眼珠一转道:“与我们谈可以,但别人我们都信不过。我们只与状元公一个人谈,你把他派下城来。” 此言一出,城头上官员尽是色变。 在林延潮一旁孙承宗立即开口道:“不可,此事万万不可。” 七百九十七章 谈判 城头上孙承宗大声反对后。 一旁与林延潮交情还算不错的何通判道:“是啊,司马乃朝廷命官,一府同知,怎可轻身犯险。” 连苏严沉吟半响,亦是道:“林司马下城与这些乱贼谈判,此不成体统。” 下面的响马当家继续道:“小人虽是盗贼,但也明白什么是忠义。状元公乃是好官,不仅是河南,我们山东的百姓也是敬仰来不及的。状元公若下城,我们只有以礼相待,绝不敢有丝毫冒犯。” 城头上见此道:“一府同知,岂是你们轻易见的?” 那响马当家冷笑道:“怎么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既是如此,我怎么向几百号弟兄交待。就算我肯,弟兄们也不肯。” 见这一幕,林延潮道:“这些绿林中人最好面子,若我不答允,他们还真以为我们胆怯,若能救下满城百姓,林某轻身犯险又算得什么。” 见这一幕,众官员都是失声道:“司马大人三思啊。” 苏严正色道:“林司马,你真想清楚了?” 林延潮道:“不错,躲在城中,若是响马破城,我等不死于刀下,也免不了朝廷追责,与其如此,倒不如博得一条出路。” “再说林某不过是佐贰官,响马拿我如何能要挟一城。故而响马是真想谈判。。” 城头上的官员,府衙通判,推官,商丘县的县官对林延潮无不露出敬佩的神色。若说方才堵住城门救下满城百姓,大家没有看见,但这一幕方见林延潮的胆色。 苏严点点头道:“也好,就如此,本府与你托个底,三万两白银,三万石粮,本府可以担着干系拿出来。若是再多,你也不必当面拒绝,惹怒响马,就说不能做主,让他们先放你回来商量。” 苏严难得的露出了几分人情味来。眼下全城安危系于林延潮身上,苏严也不得不依重林延潮。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来至城垛边对着响马大声道:“可以本丞可以下城,不过本丞有一条件,必须在城下三十步之内相谈。”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官员都是暗自击掌叫好,城下三十步在城头官兵的守城炮,火铳的射程范围内,若是响马意图不轨,那么城上可立即射击。 响马们商议了一阵,响马当家道:“你们也忒小心了,但既是状元公所请,某当然答允。” 苏严朝守城的把总点点头,当下把总将调了二十名火铳手来。 林延潮道:“既是如此,准备吊篮。” 一旁官员们看着林延潮要上吊篮纷纷道:“司马保重!” 林延潮长长一揖登上吊篮,看了一眼城下密密麻麻地响马,乱民,心中如鼓,既觉得有几分害怕,又觉得勇气在怀。 若是当初老老实实在京师就好了,不搞什么上谏,不搞什么辞官。那么现在自己应该还是舒舒服服在翰林院喝茶吧。 既清闲,又没这等担惊受怕的日子。 那时满怀抱负,一心想着事功,留下垂世功绩,但真正事到了临头,却发觉并非这么容易,甚至还会没命。 但身在翰林院,如何知大明的积弊所在?如何知民间百姓有多苦?盖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尽,也就在这里了。 林延潮缓缓坠至城下,然后来至城下三十步处。 响马们左右相顾,当下八骑策马而来直奔林延潮面前。 城楼上的火铳手这一刻都是握紧火铳,数九寒冬之时,额上渗出了汗水。 但八骑很快下马,八人都是向林延潮恭恭敬敬地抱拳。 “孟大虫见过司马!” “马头焦代手下弟兄们向司马问好!” 响马头子对林延潮笑着道:“李二回对司马大名久仰已久。” 见数人各报名号,林延潮知他们都是山东响马,却不料他们却对自己如此尊敬。 林延潮道:“不料林某在几位当家眼底竟有如此清名,实是意料不到。” 响马头子李二回笑着道:“我们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当响马,都是被朝廷里的贪官污吏迫得没办法。若是朝廷里能多几个如司马这样的好官,山东何来有一个响马。” 几名响马当家都是道:“司马上谏之事,我们山东百姓无不感念你的恩德。” 林延潮也是抱拳道:“承蒙几位当家看得起,那我也不客套了。林某请几位当家解了府城之围,这个人情就算是我欠几位当家的,他日若是几位当家有什么事用得上林某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几位响马当家对视一眼,李二回道:“司马真是快人快语,说实话我们这一次要司马亲自来见,一是想高攀结交司马这样的朋友,二来……” “二来本是看在司马金面上,我们不可再继续为难。但几百名弟兄的吃食,都是照落在这商丘城上。我们不能冲着司马一句话就空手而归吧。” “不错。”众响马当家都是点头。 李二回响马当家道:“咱们不二话,三万两银子,三万石粮食,拿了我们就撤围。” 看着众响马期待的眼神,对于他们而言这已是极大的让步了。 看来林延潮这面子,还果真是''金面''啊,值得不少钱。 这时林延潮却摇了摇头道:“这钱粮拿不出来。” 一名响马暴躁地道:“怎么堂堂一个归德府这点钱拿不出来?你可别骗咱们,来打这归德府前,我们都踩过盘子了。” 众响马纷纷点头了。 林延潮看向这响马道:“今年黄河决口,你们山东淹了运道,但咱们归德府大水过去,好几个县连屋子都不剩一间,剩下的老百姓都是一穷二白。” “没错,就算穷到这个地步,三万钱粮我们也拿得起,但却不能拿。拿了本丞,府台老爷就会被御史弹劾,参上一个通贼的罪名,到时就算城池不破,林某一样是死。” 几位响马面面相窥,皆知林延潮说得是实情。 林延潮道:“几位当家都是讲义气,劫富济贫的好汉,但打归德府,这是劫贫济贫。就算这钱粮你们拿走了,以后归德府的老百姓怎么办。” “林某既身为本府父母官,百姓的生死就是我林某的生死,故而我也与几位当家托个底,一万五千两拿走,而粮草本府自会赈济灾民。” 七百九十八章 钦差来了 大风从黄河北面刮来。 当林延潮坐在吊篮里回城时。 左右官员都是迎了上去:“司马受惊了。” “司马独闯虎穴,真赵子龙矣。” 苏严打量林延潮的神色,见他一脸淡然道:“回来就好,谈不成,咱们就守城,这未必守不住。” 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林延潮笑了笑道:“府台,一万五千两银子,谈妥了!” 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真的谈妥了?” 林延潮笑了笑,看了一眼城外的响马,然后道:“不仅是一万五千两,他们还将三门大将军炮丢下,我说嘛,他们真不会用炮。” 见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城守住了。” “响马退兵了。” 何通判激动地道:“听闻昔日数万匈奴兵围晋阳。晋阳眼见不守,刺史刘琨半夜登城吹了一曲胡笳。数万匈奴兵闻声唏嘘流涕,一夜间卷甲退兵。” “此事我等本是不信,今日见司马之事,方信古人之事不欺也。请司马受我一拜!” 何通判向林延潮长长一揖。 刘琨胡笳退匈奴之事,人所周知,而今日林延潮一席话令城外数万乱民掩甲休兵,也是如刘琨般的奇迹。 林延潮笑了笑,笑着道:“此事实多亏府台居中运筹帷幄,本丞不敢居功。” 苏严见林延潮谦让,神色大霁道:“不敢,司马轻身犯险,说退响马,这才是第一功。” 见苏严这么说,城上众官员都是向林延潮,苏严二人道贺奉承。 万历十一年,正月。 黄河坚冰终于融化。 草木开始复苏。 年初响马造成的风波,终于退去。 在林延潮一席话下,归德府城商丘,免遭历史上全城灰烬的厄运。 就在新年伊始,河南官场上流传着一个消息,那就是钦差来了。 听说天子要派钦差来视察河南的河工,赈灾。待听了钦差人选后,河南官场上的官员,犹如一盆凉水浇下。 这派来查案的钦差不是别人,而是今都察院右都御史丘橓。 丘橓是什么人,刚直鲠亮可比海瑞,铁面无私可比包拯。 在张居正案上,他亲自将张家抄没,再将张居正三个儿子下狱拷打,逼得张居正长子张敬修自杀。 虽说最后张居正之案,因林延潮上谏之故,没有办成铁案。 但天子仍对丘橓在张居正案上,那等追查到底,绝不容情的态度,十分赞赏。 于是天子将他提拔任都察院右都御史(正二品)。 不久传闻就变成了真实。 都察院右都御史丘橓代天子巡狩河南,顿时河南官场一片哀鸿遍野。 然而听到铁面无私的丘橓,要来河南视察后。 府衙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变了。众府衙官员看向知府苏严的脸色都有些不同。 响马渡河,灾民闹事,府城被包围,还拿出一万五千两向马贼赎城,几件事加在一起若给钦差知道,苏严乌纱帽难保。 入了夜。 林延潮身为一府同知,就住在府衙中。 府衙分外署内署,外署乃办公之处,内署就是官员与家眷休息之地 府衙里,知府宅位于内署正中,外头有一道门通往外署的后堂,天黑后这道门就是关闭,任何人要见知府都需通禀,就是府衙属官也不例外。 林延潮的同知宅就位于知府宅之东。 同知宅经重新修葺过,乃两进宅院,随从师爷都住在外进,林延潮与家眷住在内进。 因林延潮还没有独立署衙,故而在外进设了一间公房,与师爷们议事。 林延潮端坐公房内,左右是孙承宗,丘明山两位师爷。 经上一次之事,林延潮没有怪丘明山劝自己弃城而跑,反而谢他通风报信,将他幕酬从原先五两一个月,升至七两银子一个月。 不过孙承宗因前几次之事,对丘明山十分厌恶。 对于自己幕僚团队里的‘矛盾’,林延潮看在眼底,但没有制止。这适当制造些不和,反而能让他们更尽心为自己办事。 丘明山先开口道:“这一次钦差巡视河南已成定居,以丘都宪的杀性,这一次不知要摘到多少乌纱帽。” “至于苏府台,我看这一次是自身难保。他为官多年,民间积怨,官场上对他多有怨言。他的事若被捅至钦差那,最少一个虐民之罪是逃不了的。东翁,我看这归德府的天是要变了。” 孙承宗道:“东翁,先圣有云,四境之内有一民不安,则守牧之责也。苏知府这等之人为官,不知多少百姓受害,又屡次打压东翁,东翁正可以借助这一次丘都宪来河南,将苏知府在归德为祸百姓之事上奏朝廷,既是为百姓请命,也是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林延潮闻言沉吟不语。 丘明山察言观色道:“孙兄此言差矣,苏知府刚愎自用,铁腕治下,这是他的性子,却不是有意针对东翁。若非私怨,徒然参劾上官,一旦为苏知府知情,那么就是不死不休了,投鼠需忌器。” “还有东翁身为佐贰官,在官场上当以息事宁人为第一事。若是一到任,就挤走上官,官场上会怎么想。若得一个好生事,排挤上官的风评,那么将来谁敢用东翁为官。故而别人要弹劾苏知府是别人的事,东翁切不可插手。” 孙承宗怒道:“为民请命,却没有听说过顾忌这,顾忌那的。要是顾惜此身,为官作什么?” 丘明山讥道:“笑话,若连这官都当不了,又如何为民请命?” 眼见二人又要吵起来,林延潮伸手一止,二人当即停止争议,向林延潮告罪。 这时外间有敲门声。 原来是两名锦衣卫张五,赵大,他们道:“司马大人,你要我们查的事,已是有眉目了。” 说完二人递给林延潮一封信然后退下。 林延潮见信后道:“果不其然。” 然后林延潮将信递给孙承宗,丘明山,二人看信后恍然大悟,原来林延潮托锦衣卫去查苏严背后的背景啊。 丘明山弹纸道:“难怪苏知府强令兵马去虞县解围,原来虞县码头上有歙人吴业二十艘木料船。” “这吴业是何人?”孙承宗不由问道。 “此人乃即要入阁的许阁老岳丈!” 七百九十九章 甩锅 说起木料船,就必须说引起百官叩阙之事的皇城大火。 大火后,天子召匠工,商议从江南买木料,运至北京修筑被焚毁的殿宇。 当时木材乃是徽商的天下,徽商口碑很好,不以次充好,不以假充真,口不二价。 天子索性就让徽商采办,重修被焚毁大殿。徽商为何要费那么大气力承担修殿之事呢,因为这事其中大有好处。 历史上的万历二十四年,也是皇城失火,天子要重修三大殿。 当时徽州木材商人王天俊等十人也是奉旨修殿,去请负责此事工部营缮司郎中贺盛瑞札付。 贺盛瑞与王天俊约法五章,一不得抵免关税,二不得冲撞官舫民船,三不得欺压地方州县,四不许未经检查即行通关,五官府不预支经费。 众商人闻言,心想如此运输木材至京,不可横行无阻、不能夹带私货、不能偷税漏税、没钱垫资,此事哪里有利可图。 于是众商人联络宫中的太监,给清廉,不受贿赂的贺盛瑞治了一个‘冒销工料’的罪名,然后被贬官,最后郁郁而终。 后贺盛瑞之子贺仲轼,一直为父亲申冤,虽最终得平凡,可最后大明灭亡,贺仲轼与其夫人自杀殉国。 所以由此可以看出,为何苏严不听余大忠反对,仍是强行令他率军前去虞县解围。 “修建皇宫的大料,以及阁老岳父的木料船,竟比一府老百姓的安危重要,还有这道理吗?”孙承宗愤慨地道。 丘明山一脸嘲讽孙承宗‘太年轻’的样子道:“孙先生,晏子治东阿之事你可读过” 昔日晏子治理东阿,齐王责怪晏子将东阿治理太差,要处罚于他。 晏子说君上给我三年,定让东阿大治。 结果没到第二年,东阿大治,齐王大喜问晏子有什么办法。晏子说以往我治东阿时,不受贿赂,不向人行贿,治下老百姓无一饥饿。君上那时候怪我。 现在我治东阿,受人贿赂,加倍征税,将得来钱行贿你的左右,治下老百姓冻饿大半,你反而夸我。我不懂这官要怎么做了。 丘明山举出晏子这故事,孙承宗当即无言以对。 丘明山冷笑道:“晏子之时,官吏权贵不过羔羊,而今则为虎狼,你若为官罪上?还是欺下?我还是那句话,老百姓为鱼肉矣,什么时候明白这句话,才算当官入了门。换我是苏府台,也会这么办。 “何况这还是许阁老岳丈的木料船。你可知许阁老岳丈是什么人?” 丘明山给孙承宗卖了个关子。 孙承宗见丘明山如此,哼了一声也不接话。 林延潮笑了笑道:“丘先生还是说了吧。” 丘明山向林延潮道:“回东翁,此人乃歙县大商人吴守礼的族亲。” 林延潮讶然问道:“就是那向朝廷捐银二十万两的吴守礼。” 丘明山点点头道:“不错,去年黄河,苏松大水,南北多省迭遭旱涝灾害,歙县人吴守礼主动捐银二十万助赈。当今天子龙颜大悦,实授南京光禄寺属官两员予吴家。而许国的岳丈,与这吴守礼正是同乡同族。” 孙承宗恍然道:“难怪结好了其岳丈,就如同结好了许阁老,结好了许阁老,就结好了南北的徽商。故而苏府台派兵救援修建皇宫的木料船,那是在情在理。这些城狐社鼠。” “我说得是苏严并非是吴员外,国难之时,他能举家抒难,此难能可贵。” “什么难能可贵?”丘明山冷笑道,“这背后有什么往来交易,此我皆是不知,若表面视之,尔也想得太简单了。” 孙承宗被丘明山挤兑后,也不接口。 林延潮道:“依我看,苏严如此出力,恐怕他背后之靠山是许阁老。” 孙承宗道:“那东翁,没料到苏严的背景如此深,我们要扳倒他,岂不是难了。” 丘明山道:“就拿此事而言,若有人不长眼睛参劾苏府台,不仅得罪了皇上,还得罪了内监,甚至还得罪了许阁老。苏严为官虽酷烈,却并非不知阴阳之人,要弹劾他就是打草惊蛇,反被蛇咬。” 丘明山说完,心想林延潮还真是谨慎,若非先调查了苏严的背景,贸然一本参上,就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丘明山问道:“莫非东翁真有参劾苏府台之意?”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不会参劾,怎么说以后共事,还是要摸一摸他的底。” 丘明山闻言,心想自己的东翁还真是口蜜腹剑。 若林延潮不打算参劾苏严,何必让锦衣卫费这么大的劲,打探苏严的靠山背景。 但林延潮心底已决定扳倒苏严,但那日在城头上,响马退去后,林延潮主动将功劳皆推给知府,让知府大大长脸,二人在府内官员面前,都是一笑泯恩仇的样子。 这边给人戴高帽,那边却打算下黑手。 不过丘明山心底却一阵阵欣喜,这样的东主,虽有时以民为重的想法迂腐了点,但大体与他三观相合。 孙承宗也理解林延潮,君子之道,有经有权。 孙承宗在旁建议道:“东翁,既是赈灾之事上查不出苏府台的把柄,不如改从河工之事下手。” 丘明山变色道:“这不行,赈灾之事若说是一点,那么河工之事就是一片,这其中不知有多少官员牵扯其中,若真察下去可能会得罪了整个河南官场。监察御史被杀,就怀疑与河工之事有关,这浑水咱们可不能趟。” 林延潮问道:“听闻监察御史就是在巡视本城时自杀。” 丘明山正色道:“不错,就在北察院衙署。” 商丘城里有北察院,南察院,以往都是巡按御史来地方巡视时的衙署。 北察院是京师都察院御史下榻之处,南察院就顾名思义了,但之后商丘不归南京都察院监察,南察院就废除了,现改为参将府。 林延潮道:“北察院禁卫森严,若是有人要谋害御史,恐怕办不到吧。” 正说话间,突然陈济川禀告道:“老爷,方才开后门,发现一封密信。” 几人闻言都是惊讶,林延潮取了密信一看。密信竟道的是这一次御史被杀之事。 信中所言,原来这监察御史吕毓昌巡视至归德府,上河堤视察河工,觉得其中有猫腻。于是回府后调集账册查账核对,发现账册中有严重贪冒。 于是吕毓昌见黄河百万百姓无家可归的惨状后,十分愤怒,决定在给天子的奏章里上奏此事。 但吕毓昌准备上奏之事,却为家仆吕祥得知。于是吕祥擅自作主,替吕毓昌出面,找到其中之一的当事官员索贿。 当事官员决定给吕祥五千两银子,让他交给吕毓昌请他按下此事,不上奏天子,并私下答允分给吕祥好处。 于是吕祥大喜向吕毓昌通报此事。 看来这里,林延潮不由一叹,当时官场规矩就是如此。一般的御史都会拿了钱息事宁人的。 但是吕毓昌不肯,执意要将此事向天子禀告,并还要将这当事官员行贿之事一并奏上。 这件事不仅将当事官员惹恼了,还惹到了吕毓昌的家仆吕祥。吕毓昌如此不仅自己赚不到,吕祥也赚不到钱。 然后一日夜里,吕毓昌联合两名家仆,给吕祥喝了一碗毒茶后。吕祥再将吕毓昌勒死,伪作成上吊自杀之状。 然后吕祥与另两名家仆上报商丘知县,说吕毓昌系自杀,但随即知县认同这一结果,河南各级衙门也一直以吕毓昌自杀之结果。 写信之人所言,自己亲眼目睹此事,句句是真,吕祥必受官员主使,他收钱后,杀死其主。 写信之人说自己怕官官相护,惹来杀身之祸,不敢轻言一句。眼下知林延潮当初在府外救下几十名百姓,又不畏生死出城与响马谈判,知道林延潮是一个好官。 于是他将此事秘告给林延潮,希望林延潮能为吕毓昌伸冤,将此案大白于天下,还吕毓昌一个公道。 信中还说,自己不知到底是什么官员主使吕祥杀得吕毓昌,但知道当初吕毓昌要弹劾的一共有六名官员。 主谋杀吕毓昌的必然是六名官员之一。 林延潮一看六名官员名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六名官员有河道衙门,有布政司,有按察司。 其中知府苏严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且官位还不是最高的。 林延潮看完信后,觉得真实度很高,因为细节很详细,写信之人说自己当时就在吕毓昌身边,此事多半不会有错。 林延潮让孙承宗,丘明山退下,他不打算将信中内容告知二人。 现在对林延潮而言,可是烫手山芋,抱在手中。 若真要向天子秉直陈言此事,就是得罪了半个河南官场,这么多一省大员,这干系不是自己这五品官可以担得起的。 现在林延潮左右为难,若是说,那么自己恐怕当不了这干系,连申时行都不保不住,何况这名单里还有申时行当初要林延潮保下之人。 但若是不说,自己就有亏天子交待暗访查案之职。 林延潮左思右想一阵,决定将此信交给正牌钦差都御史丘橓。 人家是正二品大员,就算有什么事,也有高个子顶着,而自己赶紧甩锅才是正经。 八百章 微服私访的钦差 此事对于林延潮而言,有两个选择。 若直接将此信单独上交给皇帝,将来破了御史被杀一案,那么皇帝肯定会嘉奖自己。若是交给丘橓,那么自己很难有什么功劳。 不过此事也很有风险,若林延潮真将这案子捅到了皇帝面前,自己以后在河南官场上也怕是寸步难行了。 所以大多实力办多大的事,丘橓身为右都御史,当今都察院的二号人物,是有这实力办下此案的,故而林延潮是坐观他之成败。 当夜林延潮将信交给赵大,张五二人,让他们连夜送给丘橓,并禀告张鲸说御史被杀之案有眉目了。 赵大,张五接信时都是一脸又惊又喜的神情,因为他们与林延潮一般都这等终于可以甩锅的想法。办完这趟差,他们就可以回京,不用在这苦地方苦熬了。 对于林延潮,现在赵大,张五是千恩万谢。 却说丘橓要来河南的消息,可是令官场上一夕数惊。 在大明官场上,京官还算是‘清廉’。 因为他们只收‘炭敬’,‘冰敬’,这些都是官场上的往来馈赠,不算贪污的把柄。 这样京官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一面收着钱,一面说我这钱干净,不是从老百姓身上剥削来的。 但外官就不同了,外官不巴结京官,那在官场上就没办法混下去。外官又无同僚馈赠,故而为了保住乌纱帽,只能收受贿赂,剥削地方。所以整个河南省的官员,有几个敢说自己是清廉的。 而这一次他们作死碰到的是丘橓。 丘橓什么人? 勇于任事,不讲人情之人,他为官清廉可比海瑞,又以强直好搏击而名称一时。 当时天子要抄没张居正家宅,百官首鼠两端不愿去。 丘橓因与张居正有旧恶,在这时挑起大梁,向天子言之凿凿地说‘湖广一省之脂膏,半辇载于张,王(王篆)两家。’言下之意,张居正,王篆乃巨贪。 于是天子将抄家之事委于丘橓。 当时于慎行,申时行,许国,赵锦(右都御史,丘橓的前任)都写信劝丘橓手下留情,丘橓却皆是不纳。 丘橓抄家之时,搜监之人将张家女眷身上亵衣剥至肚脐以下,连赵太夫人也不放过。 之后严刑拷打,张敬修自杀,张懋修投井而死不成。 当时张元忭忿忿道,此乃辱其母,杀其子之举。 张敬修自杀后,丘橓向天子狡辩说‘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一副此事与我无关的样子。 后抄没张家仅二十万两银,与丘橓当初所言两百万银子可谓天差地别,于是邱橓就说张家早将脏银都藏在王篆,曾省吾,傅作舟家中,曾省吾受寄十五万,王篆十万,傅作舟五万。 丘橓以此将张居正之案扩大,以此株连他人。 之后丘橓抄家拷打审问王篆,曾省吾,傅作舟,将三人家中尽数抄没后,共计所得不过十二万两。 然后丘橓大笔一挥,将这抄没三人家产来得十二万两,说是张居正寄脏银存于三人之家,以向天子回复,否则哪里来得‘湖广一省之脂膏,半辇载于张,王(王篆)两家’之说。 后丘橓因百官叩阙之事,方才停手,否则此案还没完。 (历史上丘橓从王篆,曾省吾,傅作舟搜不出银子,迁怒于地方官,弹劾荆西道右参议许一德,分巡荆西道佥事张应诏,钟祥知县王希尧举措不当,包庇王,曾,傅三人,甚至帮三人变卖家产,田产,总之一句话抄出的银子不合丘橓的预期。 然后许一德罢官,王希尧贬官,张应诏因检举张居正同党陈瑞,殷正茂,免于处罚。) 从审理张居正案看出,丘橓乃冷酷无情,以及好株连,宁错杀不放过的酷吏。 而这样官员来河南巡视河工,赈灾之事,河南上下官员如何能不惧?人人自危,小儿止啼都可形容丘橓来河南之势。 河南官场上现在可谓如临大敌。 二十日这一天。 省城开封码头上,官兵列道,左右船只一律拉走,只为迎候丘橓。 但见巡抚,藩,臬,河道各级衙门官员冒着凛冽的寒风,皆是齐至码头上, 开封府里河南巡抚杨一魁,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河南右布政使董汝汉,河南提刑按察使杨一桂,甚至连河道总督李子华都从山东济宁来至开封,迎接丘橓的大驾,这等排场不可谓不隆重。 河南巡抚杨一魁面沉如水,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河道总督李子华。 李子华,杨一魁都是都察院副都御史(正三品),但李子华还挂工部尚书衔,乃正二品高官。 故而同为封疆大吏,总督与巡抚的高下之差就在这里。 杨一魁是没有料到,以李子华之尊与丘橓应不相上下,居然也会从山东赶至河南来迎接。就算是丘橓奉旨视察河工,但李子华也不用紧张到这个地步。 李子华在码头上来回踱步,遥遥望去但见一叶扁舟出现在码头前。 众官员们都是一阵惊呼,李子华回身与杨一魁道:“久闻都宪之清廉,名不虚传。” 杨一魁点头道:“轻车简从,乃名吏风范。” 当扁舟靠岸之时,号炮齐鸣。 当扁舟上一舢板搭在码头上时,众官员一并颂声道:“河南官员恭迎钦差南巡!” 众官员中,唯有李子华抚须端视,但却见扁舟上下来一名仆役,顿时心道一声不好。 但见这仆役道:“列位大人对不住,老爷早已是下了船,说探察民情去了。这船里有老爷随身行李,官袍,唯独没有老爷。” 此言一出,整个码头上的官员一片哗然。 这都什么年头了,钦差大人你还搞微服私访的这一套。你莫非真是要揪着我们河南官场不放吗? 你还搞一艘空船,来戏弄我等,诳我们在码头上迎接,这是什么意思? 李子华,杨一魁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一名官员出面道:“可知你们家老爷是什么时候下得船?身边有几个人?去了哪里?我们也好派兵护卫。” 这下人道:“老爷是进了河南境内时下了船,至于去了哪里,小人不知。” 听完这下人之言,李子华,杨一魁对视一眼,心想这麻烦大了。 八百零一章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归德府府衙排衙。 下面的官吏都是捏了一把汗。 因为大老爷与二老爷,又起争执了。 以往苏严在归德府坐衙时,从来都是一言堂,但现在林延潮任同知,终于有人可反对几句。 但见林延潮道:“吾以为这一次随贼的乱民,乃不得已为贼所裹挟,另外也是为饥寒所迫耳,若是以雷霆手段镇压,恐怕会失去民心。不如大赦百姓,归田者不问,再犯者弗赦,以为宽仁之政。” 苏严不悦道:“司马又生妇人之仁了,这乱民不追究,日后再作造反生事,如何是好,唯有杀一儆百,震慑这些宵小。” 林延潮说完,下首本府巡捕也是为难地道:“府台老爷,这一次造反乱民,牵涉甚多,若是强行去民间抓拿,恐怕会激起民变。” 苏严斥道:“那是你的事,不是本府关心之事。” 巡捕为难地道:“那府台大人,恳请你调动官兵,协助捕快抓拿,以免乱民生事。卑职请府台拨一百名官兵相助。” 苏严双目圆睁道:“吕巡捕,告诉你不要与本府算账,不然将来本府找你算账!” 当下散衙,吕巡捕一脸大汗而去,其余官员仿佛刚才在正堂内都呼吸不畅般,到了堂外方才立在那长长的喘息。 堂中林延潮摇了摇头,自己在苏严这等人手下为佐贰官,真是十足摆设一个。 不过林延潮为何明知自己反对无效,也要出言反对,那当然是为自己留后路。 万一苏严将来作死,又再度激起民变。林延潮也会因当初在议政时,说了这句话,而免去罪责。若林延潮一句话不说,就如同默认此事,将来归德府第二次激起民变,自己身为佐贰官就要再度与苏严一起背锅。 林延潮可真的不想再来一次下城退兵之举了,自己的命不可能总是那么大。 所以宁可在堂上得罪苏严,也要明确表达自己意见,否则就如同其他三位通判,与苏严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但自己至归德府任官以来所提建议,苏严一句也没听过,权力甚至还不如三位通判,他手上至少还有分管辖事之权,这令林延潮不免生不得志之意。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林延潮心底长叹,正要起身,苏严在旁道:“林司马请留步。” 林延潮停下脚步,苏严难得温言地道:“林司马这边坐。” 林延潮点点头,坐在了苏严案边问道:“府台有什么吩咐?” 二人都是很有默契,刚才堂上不过公事上的争执,大家私交还是可以的,也算是大家不‘因公坏私’。 苏严从匣子里取了两锭银子放在案上,林延潮见这两锭银子与库银差不多大小,但唯一就是银锭上没有府库的印记。 苏严道:“司马初来乍到手头想必不宽裕。” “府台……” 苏严笑了笑道:“林司马看来是误会,本府为官清廉,岂是行贿之人。此乃两百两耗羡银,司马为本府同知,一年可从耗羡银中支一千两百两。” 什么是耗羡银? 这名词才出来不久。 但一提耗羡就知道了。 这可是千百年来之陋规,在汉朝时,每缴粮食一石,官员称为了免被雀鼠偷食损耗,让老百姓加耗两斗,这两斗称为雀鼠耗。 到了明初和明中,百姓缴粮,就有淋尖踢斛。 什么是淋尖踢斛? 就是官吏收粮时,用斛装粮,老百姓将粮往斛里装满后。 官吏用脚踢斛,斛面堆尖的粮食就掉到斛外,然后这掉出斛外的粮食都归官吏了。 此外还有顺风米,养斛米,鼠耗米等各色名目。 好了,现在张居正搞一条鞭变法了,老百姓不缴米粮,改缴银子了。 张居正以为官员们如此没办法搞淋尖踢斛那一套了,但没料到官员贪腐的智慧是无穷的,没有淋尖踢斛,咱还有火耗嘛。 一府一县所征火耗,除了实际火耗,其余都由官员自己分了。 一般火耗是老百姓缴纳正税的二至五成不等,到底是二还是五,一看地方穷富,二看官员良心。 面对这耗羡银,林延潮没有动手拿。 首先这算贪污吗?算,这是林延潮官俸之外的收入。 但这真的能算贪污吗?、明朝官员官俸之微薄,众人皆知,若林延潮真靠官俸,只能勉强一家吃喝,至于师爷,随从,以及官场打点根本无从说起。 故而官员们都默认耗羡银收入,在明朝为官,恐怕没有几个人是不收耗羡银。 甚至耗羡银这一潜规则,到了清朝,朝廷还将他合法化了。 这就是著名的火耗归公及养廉银制度。就是朝廷将耗羡银,视同为正税,定一标准,不许官员滥征。然后将这征来的耗羡银一部分作为官员养廉银发放,剩下一部分称为羡余,缴入藩库。 林延潮之所以犹豫,不是收不收这两锭银子,而是在想苏严背后的用意。 林延潮道:“这耗羡银不是由户房分发吗?怎么劳府台亲自送,此下官实不敢当。” 苏严见林延潮看破了他此举之后用意,笑了笑道:“林司马可知分管河工之事,藩司那已是有决定了。” 林延潮心道苏严果真在藩司那有人,藩司公文还未下移,他就提前知道了。 苏严道:“藩司言归德同知管河工乃是循例,非寻常不可更易。” 林延潮心知苏严是一定要将自己挤至管河同知的位上,免得以后他在府衙管事,林延潮在旁反对。 林延潮问道:“那本丞设厅之请呢?” 苏严面无表情地道:“藩司让本府自行裁定。”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笑,布政司这么说,就是默许了。当然此事却令苏严却很不高兴。 但见苏严道:“分厅视事,如此就是两个衙门了,正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本府以为此举不妥。” 林延潮心道,苏严好大的口气,这一府知府,竟给你当出皇帝的赶脚来。 “若是林司马不分厅视事,那么这府衙内永远都有司马办事之地,这耗羡银本府可作主,给司马增至一年两千两。若林司马坚持己见,那就是要另起炉灶,本府虽不赞成,但也唯有祝司马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苏严皮里阳秋地道。 八百零二章 河工银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换句话来说,就是你爽就可以了,但前程就不要问了。 不过这句话威胁之意甚重,苏严斟酌了下口气道:“林司马,你三元及第出身,乃商文毅公后第二人,金马玉堂方是兄弟施展抱负的所在,以兄弟之才,待时养望将来必有入阁之日,何必来州县任这风尘俗吏,作此功名之士。你大可拿这耗羡银去京里找相熟同年活动,至于河工之事,本府替你一肩挑之。” 苏严的意思,让林延潮不要分厅视事。但若不分厅视事,那么林延潮虽说分管河工,但也是在苏严下面俯首听命而已,根本没有事权。 当然苏严为了补偿林延潮,让他每年从耗羡银中支两千两,有了这笔钱以后也可去京里打点,早点谋得回京复官,不要在这一府数县内,二人咬来咬去了。 一山不容二虎,苏严说得未必也不是道理。 真分厅视事,苏严在首尾上处处针对自己,那么林延潮也将一筹莫展。将来河工出了事,林延潮则是一人背锅。 假设今年黄河再度大水,到时不仅危及一府老百姓的性命,那么自己的官位也将不保。 面对苏严的威胁,林延潮真想当面打脸,但他为官数年,早已是不是当年意气用事之时。 林延潮开口道:“且容下官考虑两日。” 苏严露出讶然之色,然后道:“林司马自便。” 林延潮回府后,与孙承宗,丘明山商议。 丘明山大力表示支持,因为林延潮开厅视事后,但等于独立衙门,有单独的财权,事权。纵是要受苏严打压,但总是胜过事事在他下面受气的好。 这天锦衣卫赵大,张五也是赶回,告诉了林延潮一则消息。 林延潮次日当面向苏严请开厅视事。 看着苏严额头上青筋暴出的样子,林延潮却是微微冷笑。 这对于苏严而言,简直比当日林延潮直接拒绝他更令他暴怒。似他这等之人,最不能容忍就是有人违逆他的意思。 但见苏严脸色阴沉,是一阵青,一阵红,半响方道了一句知道了,然后与林延潮再无交语。 见苏严一脸阴郁,林延潮却是心底大爽,尔这贪官酷吏,今日终于也让你吃瘪了。 待林延潮离开府衙那一刻,不由有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快意。 不过府衙官员则都是暗中摇头,林延潮如此彻底得罪了上宪,这是官场大忌,以后哪里有好果子吃。 林延潮眼下公卿延誉,负一时物望,朝廷有不少大臣是他奥援。且林延潮刚来归德府又很得老百姓爱戴,故而苏严一时拿他也没办法,只能允许林延潮开厅视事,然后待日后找碴了。 什么是设厅视事? 厅古作听。古代官府办公的地方叫做“听事”,简称“听”。 同知有两等,一等是佐贰官,也就是林延潮现在如此,辅助知府,其权受到知府遏制。 还有一等就是设厅。 厅有两等,一等由布政司设厅,直归藩司署理的,这称为直隶厅同知。 还有一等因事而设,归府署理的,这称为散厅同知。 林延潮请求设厅,就是从佐贰同知,转为散厅同知。 当然直隶厅同知权限更大,好比现在直管县,归省(布政司)直管。但设直隶厅兹事体大,需经朝廷批复,而散厅同知因事而设,因事而革,手续上相较要简单多了。 管河同知署行辕,林延潮就选在商丘县学旁,先打算借居民房之内。 临时行辕,前门是习字街,后门是训字街,东北是微子庙,微子是商纣王的兄长,周朝时得封宋国,乃是天下宋姓之祖。 同知署行辕离府衙不远,一座三进的宅子。 虽宅子不大,但既为公署,也有正堂,二堂,后宅之分。 正堂为排衙,正式场合所用,正堂外厢房为同知署署吏所用。 二堂为同知白日办公,官吏接见之地,二堂旁取一间正屋作签押房用,二堂旁厢房为长随,幕客居住。 林延潮设厅视事后,让孙承宗任书启师爷,丘明山任钱谷师爷。 师爷不过是外人称呼,实际就是幕客,幕僚,常言有云‘官断十条路,幕之制事亦如此’ 此外还有充作长随的。 长随与官员间十分特殊,既似主仆,又似雇佣。 二者有主仆之分的上下关系,但长随也可忽来忽去,事无常主。 师爷,长随都如同官员自雇的政府官员,官吏见之常称之二爷。 长随有五职,一门上,二签押,三管事,四办差,五跟班。 门上又称门丁,司阍,门房,林延潮让展明,以及老家来的家仆司门内堂外堂门禁,百姓只许至正堂,官吏只许至二堂。 什么人可以见,什么人不该见,门上可替林延潮筛选,然后通报。林延潮要出门也需门上准备车马。 至于签押,就是签押房里的长随。 签押房里长随有稿签、发审、值堂、用印、号件、书禀六职,当然这是总督巡抚,藩司签押房的标配,如林延潮这等基层亲民官,签押房里也就三五个人。 林延潮让孙承宗总司,并用印签押之事,然后几个门生帮忙就是。 官场公文上申称详文、平行称关移、下行称牌票,这都要用印才能生效。官印就是官员权力所在,一旦失印,绝非丢官这么简单。 还有就是冒用印信,不少胥吏都贿赂衙门里的正印官的掌印,拿到盖印的牌票后,然后去民间敲诈勒索。 故而对官员而言,签押房就是机要之地,就犹如皇宫里文渊阁一般的存在。 若非林延潮对孙承宗如此信任,也不会将签押房交托给他。 官场有云,假门上,真签押。 门上看似掌握官员出入,权力很大,但签押才是真正接触官员,幕友之人。林延潮将门生放在这位置上,也有历练之意。 其三就是管事。 衙门里的管事,不同于管家,有管仓的,有管库的,有管监的,有管号的,还有有管厨的。 林延潮索性将之一并委给陈济川。 此外还有办差,跟班。办差就是出外办事,跟班就是照顾起居。 以当时官场的陋习,一名官员到任后师爷,长随都是自带的,往往浩浩荡荡上百号人。 到了清朝时,朝廷看不下去,规定督抚带家人五十名,藩臬带家人四十名,道府带三十名,同知、通判、州县带二十名,州同、县丞以下官员带十名 若多带降调一级,不过话是这么说,但没有官员真按这么办的。 故而林延潮任同知后,带着二十多名随从,也不算太多。 开厅视事后,忽门子传,有人远道来拜见林延潮。 林延潮心想就算钦差要来,也没这么快吧。 林延潮开门一见,来人竟不是丘橓。 但见陈行贵向林延潮施礼。 林延潮一把扶住他道:“你怎么会到河南地界来,豪远呢?” 陈行贵笑着道:“在苏州打点生意,这一次没来。我在苏州时,听说你任了归德府同知,故而赶来拜见司马。” 林延潮讶道:“你们陈家的生意竟作至苏州来了?” 陈行贵道:“是啊。说来话长了。” 林延潮见陈行贵面有萧索之色,点点头道:“大家许久不见了,正好说话。” 林延潮请陈行贵请入花厅,下人端上装着瓜果的高脚盆子。陈行贵道出来意,原来陈行贵一位族兄,前年出任两淮都盐运通判。 借着这一层关系,陈家北上想在寸土寸金的苏州站稳跟脚来,在天下最暴利的两淮盐业中分一杯羹。 哪知这位族兄去年不幸在任上染疾病故,结果没有他照拂,陈家人生地不熟下,不仅没有赚钱,还赔了不少本钱。 陈行贵就是负责此事的,本来依着他与林延潮同窗的关系,在陈家里十分受重视。但这一次失利,却足以让陈行贵一落千丈。 陈行贵道:“现在豪远在苏州变卖产业,原先从家里带来的五万两银子,赔得只剩两三万两。但我陈行贵就是不肯服输,故而来这里找找司马,看看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林延潮点点头,他与海商出身的陈家早有往来。 家里在福州城开得当铺,倾银铺都有陈家的股份,并让陈家帮忙打点。 陈行贵眼下在苏州失利,林延潮自是要帮他。 林延潮道:“归德远不如苏州富庶,不过也不是没有机会,你可知归德钱最多的行当是什么?” 陈行贵不愧是行商的,当下道:“我打听过归德钱最多的行当,一贩酒,二棉田。” 林延潮摇了摇头笑道:“错了,是河工。” 陈行贵闻言愕然道:“不错,河工,盐道最暴利之业,你要我往河工里插手?”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兄弟我正是分管本府河工。你别误会,我并非是要与你贪墨。” “我给你算笔账,朝廷,府里每年拨给归德府河工银,在五六万两之数,还不说今年朝廷又要大兴河工。你在本府办个钱庄。这河工银我可以做主,寄放在你钱庄中,你拿出去拆借放贷,这一年是多少利息?” 陈行贵惊道:“宗海,你这可是挪用官银啊。” 八百零三章 河工的猫腻 陈行贵现在几乎是在走投无路下,来投奔林延潮,只是为了寻求一个机会,请林延潮帮他指点一条出路。 当下陈行贵仰天感慨道:“我走投无路之时,宗海还能不惜担当挪用官银的罪责来帮我。” “但挪用官银有违朝廷纲纪,我陈行贵虽是没出息,但也不会行此连累宗海。并非我迂腐,而是不能损宗海之清望,而来帮我这个忙。” 眼见陈行贵拒绝,林延潮笑了笑道:“挪用仓粮方是大罪,至于官银尚不至于,再说此事并非我临时起意,而是早有打算,就算你今天不来投奔我,我也会找他人来办。” 挪用仓粮都是古代官吏创收的办法,就是乘着大灾之年,粮价居高时,将库里的仓粮偷偷拿出去卖了,待粮价低了时候,再买回来。 一高一低赚个利差。 挪用仓粮,若被察仓的御史察到了,那就是重罪。 至于挪用官银,这在清朝那是大罪,但在明朝却不是。 为什么? 因为在张居正一条鞭法前,官府征税主要收上来的粮食,丝纱等实物,官府来宝钞来兑付。至于白银却是很少。 比如林延潮刚到北京时,部分官俸朝廷还是以宝钞形式支付。 白银一直不是大明的主要流通手段,所以挪用官银问罪倒无先例。因此朝廷唯有挪用仓粮这一条,才是大罪。 为什么挪用仓粮是大罪?倒不是擅自挪用,而是因为一旦遇到真正灾年,若是仓粮被挪用,而至仓粮不足,甚至无粮赈灾,这是会激起民变的。 所以朝廷才不许挪用仓粮。 虽说明朝对挪用官银管制很松,但官银是不能在民间上流通。因为但凡官银上都有印戳,如果官吏贪污官银,拿着官银私下去老百姓那买东西,老百姓是绝对不敢收的。 所以官银用于下发地方时,地方衙门都要重新再铸一次,抹去印记。 而现在林延潮的管河同知署,正好有将官银重铸的权力。 虽说清承明制,但很多规矩是不同,也不可拿今人的眼光来看。 如官员收火耗银,在明朝那叫贪污,但在清朝则是叫养廉银。 还有挪用官银,在金融业不发达的明朝并非大罪,但在拥有官银钱号的清朝,却是很严重的,这笔收入是国家的,你是官员就不能拿。但在清末,地方官府将官银寄放在地方钱庄,却又成了常态。红顶商人胡雪岩早年就是靠此手段起家的。 历史上康熙皇帝曾下诏说,朕听政以来,以三藩,河务,漕运为三大事,夙夜廑念,曾书而悬之宫中柱上。 而在明朝三处官员最肥,一处是盐道,一处是河道,还有一处是漕运,如林延潮这等一府管河工的官员,每年过手的钱绝不少江南一个富裕府的知府。 林延潮将事情与陈行贵解释了一遍,陈行贵方才释疑,当下决定在归德府开设钱庄,到时林延潮会以管河同知的身份,引荐杨,彭,侯等本地大族给他,将这钱庄生意作大。 当然为了掩人耳目,林延潮决定让陈行贵在同知署户房任官吏,甚至有打算将这钱庄弄成官办的架势。 陈行贵虽是同意,但却觉得自己有几分看不清林延潮了。 之前他在苏州听过传闻,说林延潮因上谏之事罪了太后,丢了翰林,却不肯丢官,谋亲民官起复,其意在捞钱。 眼下看林延潮这热切的样子,看来这传闻有几分是真的。 正待林延潮与陈行贵商议河工银之事时,但见丘明山一脸喜色地走入衙门内,还未步入正堂即开口道:“东翁,好消息,好消息。” 林延潮笑了笑,对陈行贵道:“这是我手下的丘师爷,虽很精明能干,却一肚子坏水。” 陈行贵笑着道:“那我可要领教一二。” 丘明山走进衙门后,林延潮将丘明山与陈行贵二人介绍认识,然后问道:“丘师爷有什么喜事?” 丘明山看了陈行贵一眼,林延潮笑道:“这是我儿时好友,绝对可以信任。” 丘明山这才点点头道:“东翁,我来向你禀告的喜事是,这河工的银子有着落了。” 林延潮与陈行贵对视一眼,林延潮笑着道:“这是什么意思?河工银不是着落在河道衙门与府衙之上。” 丘明山一晒道:“且不说苏知府与东翁交恶,就算没有交恶,又怎么能指望河道衙门那点钱呢?那都是手指缝里漏下来的。” 林延潮讶然,他知道钱每经一个衙门,就要雁过拔毛,重重截留的尿性,都也不至于如丘明山那等说得严重吧。 林延潮笑着与陈行贵道:“丘先生可是有办法的人,听听他有什么手段。” 丘明山仰起头挺起胸,有几分卖弄地道:“东翁问我,算是问对人了。要知道归德除了黄河至西北而东南,虽滨河而不敢引水,故对于黄河这道大堤咱不敢马虎。至于其次还有清河,沁河等干河十二道,条贯于各州邑之中。” “干河修以堤堰沟渠,可以灌溉农田,也是河工之事。那么各县各民就有多寡不均之患了。” 陈行贵讶道:“请丘先生详述。” 丘明山道:“打个比方,恰如河东有田一百顷,河西有田三百顷,我们手里的钱只够修一面堤坝,敢问如何修?” 陈行贵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修河西啊!” “大错特错尔,大错特错尔,”丘明山笑着道,“我们应先派人问河东,河西的田主,哪家给我们的钱多,我们就修哪一边。” 林延潮,陈行贵对视一眼,都是露出还有这种操作的神情。 顿了顿丘明山道:“不过也不尽然如此,有些乡绅豪族,有子弟在朝为官的,就是不给钱,但也要尽力修好的,这是另说。” 陈行贵闻言脸色都变了,但见丘明山得意地道:“东翁,眼下已是有不少田主都找上了我,兜里揣着钱,托我引荐东翁呢,这是不是大喜事一件,敢问东翁何时见?” 林延潮还未开口。 陈行贵闻言即拍案而起骂道:“尔真卑鄙无耻之徒也,宗海你怎么用这等人为幕僚,这不是辱没你官声吗?” 八百零四章 青苗法 面对陈行贵的质疑,丘明山冷笑道:“我知东翁爱民如子,已是行事有分寸了。你知道那些管河工的官员,平日间如何作吗?在有老百姓田亩之处,就算好堤也给盗决,以此要挟。” “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如何撑起河工这么大一个摊子,若是今年汛期一至,老百姓又当如何?” 陈行贵欲再说,林延潮道,够了,你们都是我用事的左膀右臂,别争执,告诉那些乡绅就说这钱我暂且收下了。。。但是只是借用,年前归还。” 借用? 陈行贵知林延潮的主意道:“我知道东翁欲用利息之入,来补河工银之不足。但是就算将钱尽数收来,但无处放贷,那么也是没用。”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自有办法。” 说话间赵大,张五二人来至堂上,向林延潮使了个眼色。 林延潮于是让陈行贵,丘明山先退下。 赵大,张五二人向林延潮道,钦差大人已是到了。 林雅潮问道:“钦差现在何处?” “就在后门。” 林延潮立即出门迎接。 但见丘橓年已古稀,穿着一身几乎褪了色的青袍,站在门外,身旁只有两名下人随侍。 林延潮行礼道:“下官林延潮见过都宪。” 丘橓从眼角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先进去说话。” 数人至偏厅。 丘橓道:“本宪微服查案而来,你需叮嘱内外,让他们严守口风,不可声张。” “敢问都宪在何处居住?” “本宪就住你家,若有人问起,就说是你新请的师爷。” 林延潮不由吐槽,堂堂右都御史当师爷,还真是屈才。林延潮口道,下官遵命。 丘橓顿了顿道:“那封书信,除了你还有什么人看过?” “回禀都宪,没有第二人。” 丘橓欣然道:“好,你与此案有什么见地?” “下官一切以都宪马首是瞻。” 丘橓闻言道:“你也是陛下钦点,协助本宪查案的,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下官年纪轻轻,没有为官经验,一切全仰仗大人提点。” 丘橓点点头心道,此子还算知趣,没依仗陛下信任,申时行撑腰,干涉我处置此案。 丘橓生平最嫉恶如仇,办张居正之案时,就认为他身为宰相,却不居身持正,实是个大贪官,虽说仅抄出二十万两,但他却不认为他有错。 他现在一把年纪了,却老而弥坚,听闻御史被杀,牵扯出河工贪墨之案,这一次决心办一次大案,好好杀一下贪官污吏。 见林延潮露出以他马首是瞻的意思,丘橓点点头道了句道乏,让林延潮次日来见。 林延潮回到堂后吩咐陈济川好生招待,不可简慢,但更不可奢侈。 次日,林延潮起了大早来见丘橓,但见他正在用早饭。 丘橓之清廉天下皆知,一晚小米粥喝得是甘之如饴。 丘橓见了林延潮点点头,态度比昨日温和少许。 丘橓一口一口喝着小米粥,对林延潮道:“昨日路上道乏,不曾细问。本宪奉旨视察河南,林司马以为归德府恢复旧貌,难在何处?” 林延潮不假思索道:“在于河工,黄河不治,百姓房屋田亩不保,无恒产者无恒心。” “譬如这一次水灾过后,数县民房无存,田地颗粒无收。眼下开了春,百姓连种地的种子都没有,在我们归德,地贱得只有二两银子一亩,一袋米就可以卖一个丫鬟。” “每逢大灾之年,就是劣豪兼并田土,老百姓卖儿卖女之年。” 林延潮这一番话听得丘橓微微点头心道,林延潮来归德不过数月,就如此了解地方民情。此人出身翰林,却又比只会作文章的词臣强多了,真可用之才,难怪陛下对此子如此看重。 丘橓叹着道:“这也是世情如此。” 林延潮道:“是啊,都宪,要阻止老百姓卖儿卖女,低价出售家田,就要拿出一笔钱来贴补,待到今年丰收之时,就可缓过来了。但朝廷现在只能勉强拿出赈灾粮来,哪里有钱贴补百姓。” “若非朝廷拨付的河工银,素来连七成都不到,下官都打算将钱借给老百姓。” 林延潮心想,自己话都说到这里了,就看丘橓能不能领悟了。 只见丘橓露出深思的神色,忽道:“林司马,我看你可以将手头空闲的河工银,以两分之息贷给老百姓。” “两分利乃低息,远胜于民间钱庄之高利贷,这笔钱渴先暂解老百姓燃眉之急,待今年六月夏税缴后,老百姓将钱连本带息还回来,再用于河工。” 林延潮闻言装出一副又惊又喜道:“都宪真是高见啊!此莫非是王安石的青苗法不成?” 丘橓见自己''想''出这个妙法,也不有得意地道:“确实。青苗法虽不可久为,但作为权宜之策倒是可行,既救了老百姓,又能让河工银不用空置” 林延潮又为难道:“都宪实在高见,远胜于下官,只是只是青苗法乃变法之举,而且这个办法有挪用官银之嫌疑。” 丘橓摇了摇头道:“不要怕当干系,只要是有益于老百姓的事,就算丢了乌纱帽又如何呢?” “此事本宪为你做主。将来有事,让他们找本宪就是。” 林延潮得了丘橓一席话,当下心底大定,日后有人若追究起此事,说自己挪用官银,也有丘橓替自己顶着。 林延潮虽知丘橓有笼络之意,但这一次也算承了他情了。 丘橓见林延潮表情,心想挪用官银这罪名比挪用仓粮轻多了,这是可以变通的。自己用此事先拉拢住林延潮,如此就不怕他不在查案之事上为自己卖力。 丘橓想了想又叮嘱道:“不过宋时青苗法争议很大,甚至被人骂为祸国之法,其因就在于地方官吏实施不当,这一点你需谨记。” 林延潮道:“下官记住了。” 丘橓不知,这青苗法林延潮不打算让官府出面,而是打算用他的钱庄来办。 说到这里丘橓道:“林司马,当初你上谏时,我以为你是张居正之同党,后来本宪查抄张家却发现满潮大臣独你和严太宰没有给张居正贿进,此方知你的为人。” “但张居正乃奸相,大是大非前,你不要错了。” 八百零五章 君子小人 丘橓抛出这个问题,也是他与林延潮分歧之所在。 丘橓倒张,林延潮保张。 二人三观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 林延潮若违心附和,节操掉了一地,当面反对,开罪了丘橓。 别的都好说,但张居正在林延潮心底,与王阳明都是他最敬佩之人。 王阳明,真三不朽,张居正则治国,平天下。 左右都是得罪,林延潮此刻答道:“张太岳在世时,下官从不曾迎合过,甚至有所过节。但平心而论,下官以为其虽私德有亏,但大节无碍,于国于社稷皆有盖世之功。” 从私交上,林延潮与张居正确实不太好,但男子汉大丈夫不可私毁公。 而你丘橓得罪了张居正,被他打压,然后挟私报复,将他家整得那么惨,这是君子所为吗? 当时海瑞,于慎行,王家屏,都是张居正在世时,与他关系不佳,但张居正过世后,他们都站出来替张居正辩护。 这不仅是君子所为,还赢得了天下士林的赞叹。 再举一个例子,林延潮的座师文宗王世贞,以及汪道昆,二人都是张居正同年,交情曾很好。 张居正为相时,王世贞有意请张居正提携,张居正回信王世贞说,才人见忌,自古已然。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 张居正这话大意是你乃花瓶,可以看,不可以用。 至于汪道昆在张居正当国时,任上出了差池,张居正道了一句‘芝兰当道,不得不除’,然后将他罢官。 在未交恶前,二人曾在张居正父亲七十大寿时,都送了幛词,时人王世贞,汪道昆评价所写的幛词‘谀语太过,不无陈咸之憾’。 但王世贞却将给张居正之父幛词写进自己文集中,给天下读书人看,但张居正倒台后,王世贞就立即删去。加上他在书里写张居正服用‘海狗肾’,‘冬天戴毡帽’这等边角料之事,令士人觉得有失文宗的风度。 反观汪道昆在张居正死后十年,自刻全集,却全载幛词此文,不易一字,此举反而为时人雅重。 话说回来,张居正看人还是真准。 丘橓闻言哼了一声,不过林延潮马上改口,他反看不起他。 丘橓斥道:“欲格天下者,必先自格也,未见本乱而末治者。张江陵在世时,操弄大权,凌威主上,私德有亏,怎见得大节。亏汝还是经学大家,受士人敬仰,怎么见事如此不明。” 林延潮不作争辩,只是拱手道:“都宪,君子和而不同。” 丘橓不悦地拂袖,然后道:“言归正传,由河工案,以及御史被杀之案来看,苏知府牵连其中,你以为他是否与二案有干系?” 林延潮本就有意借丘橓之刀除掉苏严,但心想此丘橓在宦海浮沉几十年,绝非好糊弄之人于是道:“回禀都宪,下官不敢讲。” 丘橓沉下脸来问道:“有什么不敢讲?” 但见林延潮侃侃道:“都宪有所不知,下官自到任来与苏府台一直不睦。若是都宪让下官讲,下官怕言语有失偏颇。” 丘橓心道,林宗海真君子矣,可面上却板起脸道:“当初你与张居正私交不睦,却在天子面前为他开罪,但现在你与苏知府不睦,却不敢讲他坏话,岂有如此道理?” 林延潮当下道:“如此下官就斗胆直言了。” 林延潮将自己到任后,苏严之事尽数说出。丘橓听后道:“尔身为佐贰官,当以安静为事,若与正印官所见不合,事后奏之有司就好了。若事事争执,反而让下面官吏看了笑话,不成体统。” 丘橓口里对林延潮又是批评,但对苏严之事却不置一词。 禀报完,林延潮欲走,丘橓却道:“宗海留步。” 但见丘橓仆人拿出一盆的板栗。 丘橓温言道:“这是老夫从老家带来的,宗海不嫌弃,就陪老夫吃一些。” 林延潮道:“恭敬不如从命。” 林延潮边剥板栗,边嗅着板栗的清香,心底想,这丘橓乃器小偏激,狭私报公之人,但对自己倒是器重,看来这就是王霸之气啊。 却说次日排衙。 虽说林延潮分厅视事,但这排衙还是要去的。 排衙后,林延潮向苏严道:“府台,下官有要事相商。” 苏严冷冷地道:“本官公务繁忙,可否改日?” 林延潮笑着道:“就耽搁府台片刻。” 苏严对一旁让师爷道:“你先去准备下,本府片刻就来。” 让师爷称是一声,经过林延潮时也不行礼,白了一眼即离去。 苏严坐定,他的心腹汤师爷向林延潮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后,就立在一旁。 林延潮开门见山:“府台,眼下已是开了春,河工之事就要起了,不知府台可否将河工银早日拨付给下官,下官好赶在五六月霖雨前,将河堤修好。” 苏严呵呵地笑着道:“本府就知你为此事而来。” 于是苏严向汤师爷问道:“藩司将河工银拨付到齐了吗?” 汤师爷道:“前日到齐,一共五万两入了府库。” 林延潮心道,马勒戈壁,自己冒死上谏,从潞王那枪了三百九十万两银子,其中有一百二十万两。 这笔钱河南各府拿多少钱户部都议定了,归德府一共可以从一百二十万里支得七万两,另外今年河道衙门再拨付三万两,这一共是十万两啊。 林延潮问道:“今年的河工银以及去年圣上的恩赐,一共十万两银子,怎么到了府里只剩下五万两了?” 汤师爷笑着道:“林司马,请听我解释,这笔钱是户部拨给河道衙门,然后河道衙门再拨给河南布政司,河南布政司再拨给下面各府。这钱从上至下,是经手一道,就要截留一道,这要雨露均占。这是官场习规,这钱真到了咱们地方手里十不存三四。” “这并非是藩司偏颇,各府各县都是一样,若是东翁去向上面多要了,藩司那边与其他各府怎么交代,要一碗水端平嘛。” “那这五万两,府台准备怎么给?”林延潮问道。 八百零六章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十万两剩五万两,这其他五万两到哪里去呢? 这时与林延潮交好的何通判正好进入向苏严奏事,听了这事也向林延潮解释。 这倒不是贪腐,各衙门都有各衙门用钱的名目。 比如要户部拨款,河道衙门先要给户部上下官吏一笔部费。 钱到了河道衙门,官员也有各等名目挪用,如雇役,车轿,修衙,马料,修船,河标,都要用银子,不免挪用些银子。 钱到了藩司,藩司也有各处亏空,去年藩库收入要亏补,官员属吏的欠薪,给京里官员炭敬冰敬。 总之上面有一堆难处,你要体谅就是。 林延潮知这是官场现在的陋习,但苏府台这五万两,你打算给自己多少? 这句话说得有几分嚣张,不是下官对上说话态度,何况林延潮有求于知府拨钱,应是弯腰求人的态度。 苏严先是怒气上涌,但马上又想,林延潮敢这么与自己说话的底气在哪里? 汤师爷继续道,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地方官员迎来送往,藩王催要土贡,还有东城城墙塌了一处,年头响马攻城的事还在眼前,若响马再来,城墙破损这怎么办?林司马这里都是要用钱的地方。 这钱从何而来,唯有东挪一点,西凑一点,否则这么一个府怎么维持?河工是要紧,但也不是这一处在使钱。眼下府里确实没钱,等过些日子再拨付,请林司马等个数日,最迟不过惊蛰。 什么叫官断十条路,人家卡着不给你钱,还能说出堂而皇之的道理来。但若真等到惊蛰,林延潮就是误了河工工期了。 苏严安然坐着,他就是要卡着这一道不让林延潮好过。 要知道河工工期很短,要赶在五六月前就将去年被冲垮的河堤修好,否则若是今年再起大水,后果不堪设想。 但凡只要误了河工工期,河道衙门,分守道都要责问林延潮,等到那时,林延潮就知道什么是追责问罪。 延误河工工期,轻则革职,重则流放! 以往河道衙门也用这一招逼一名倒霉的官员,藩司,河道衙门两面施压下,这官员胆子又小,怕担当责任,最后被逼上吊自杀。 林延潮闻言拍桌道:“没有钱真办不了,如此下官只有向分守道,河台上禀,为下官主持公道。” 汤师爷见此心道,果真年轻人是沉不住气,这点就动气了?除非他有恃无恐。 见林延潮顶撞,苏严勃然色变道:“本府身为一府知府,要守城,安民,催农,教化,赈济,这些哪个不重要。你若要去上面打官司尽管去打,延误了河工工期,你自己一人负责。” 林延潮冷笑道:“一任负责?若真是有司怪罪下来,我一定拉上府台你。” 苏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喝道:“好啊,你去上控,大家各自告状,看看上面听谁得?” 林延潮知苏严有大学士许国撑腰,与藩司的关系也很好,故而有恃无恐。若是今日自己不是早有后手,要么只能在他面前服软,要么就真被他坑在这里了。 何通判打圆场道:“二位都是本府的大老爷,二老爷,何不各退一步,不如先拨一点银子,让林司马把河工之事先起个头,搭个架子,下面慢慢再说。” 汤师爷道:“东主,你不如如此,先拨两万两,让林司马开个火,至少把锅烧热,以后咱们再添柴。” 苏严气道:“本府有此心,但奈何有人与本府抬杠,怎么办?” 林延潮不信苏严真会把钱拨给自己,但对方毕竟是自己上官,若自己一句顶回去,道理就不在自己这一边。于是他退了一步道:“府台息怒,河工之事还请府台维持才是。” 见林延潮服软,苏严摇头冷笑道:“要钱,一个字难。但是看在何通判,汤师爷面子上,本府唯有从各驿的杠夫钱挪些,府里再凑点,拨给你两万两吧。” 林延潮冷笑,五万两只给两万两不说,还让自己的得罪人,驿站杠夫辛苦了一年,就指望这点钱养老婆孩子,现在拿不到钱,唯有怪罪到自己身上。 这一手真是好卑鄙,自己与苏严无怨无仇,但竟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何通判赔笑道:“府台大人也是不易,手上就这么多钱。司马,咱们是大脑袋上顶着个小帽子,能遮一点是一点。” 说完何通判向林延潮频使眼色,让他不可露出丝毫不满之色,先答允下来,以后再说。 一般而言,官员争取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下面回去要给苏严身边人打点,然后看看人家能否发善心再赏点饭吃。 林延潮道:“那请府台给我写批条。” 然后林延潮又对门外吩咐道:“请户房司吏到此画押,本官要当面领到钱。” 林延潮在府衙里与苏严,你一句我一句大声争吵,吴通判,周通判,本府推官都在公堂外竖着耳朵听着。 几人都是道:“林司马完了,这府台是故意要整死他。” “谁不知户房潘司吏就是他的走狗。” 不久户房潘司吏赶到了。 潘司吏人很精瘦,他的公房就在正堂旁,林延潮与苏严争吵那么激烈,他早听下面的人禀告过了。 眼下潘司吏听闻林延潮要钱,立即就帮苏严道:“府台大人,你忘了,你刚拨了一万两给虞城知县修漕船了,这漕船也是大事,万一漕期一到,本府漕船无法北上,耽误了这天庾正供。府台你也要受漕运衙门问罪的啊!” 苏严也是失声道:“本府怎么忘了这事。” 林延潮冷笑道:“那依潘司吏的意思怎么办?” 潘司吏是苏严心腹,直接给林延潮甩了脸色,正眼不瞧地道:“眼下府库里就只有八千两,林司马若是嫌少,可以等漕船从北边回来了,咱再给你拨齐了。” 林延潮恍然明白了,这苏严和汤师爷刚才给自己唱了一出戏,他根本压根就没想给自己这两万两。 林延潮冷笑问道:“潘司吏你说府库没钱?我问你,你给苏府台每月养那百十头斗犬,要多少钱?” “府里将耕牛谎报为病牛宰杀喂狗,潘司吏又给多多少钱?” “府衙在城北私修的百十间犬舍,潘司吏又修了多少钱?” “还有那每犬皆雇有狗奴吃喝喂养,这役银又是多少钱?” “城外老百姓吃不上饭,无片瓦遮顶,府台的爱犬却能每日吃着牛肉,住着犬舍。这府库难道不是朝廷的,而是你给府台开得私库?” 林延潮几句话一说,全堂都是色变。 这些事情府衙官吏,不少人都是知道。苏严爱犬如命,故而上面的官员为了巴结他,将这些狗伺候得比人都好。 但这些事大家心底明白,却没一个人敢在苏严面前道一句的。 苏严怒道:“林司马你说什么糊涂话,这些斗犬都是本府养来警卫防贼的。本府与你有什么私怨,你竟要如此恶毒地诽谤本府。” 汤师爷也是赔笑道:“林司马,你误会了,府里确实是没有钱,你与府台不快,也不用与这些狗计较嘛。” 林延潮冷笑道:“养狗充作警犬?也只有无耻之人,方能说出这等无耻之言?苏府台,我劝你一句,别以为你能在这归德府里,一手遮天。” “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所行所为,都是人看在眼底,早有一日民怨如沸之时,就是你遭报应之时!” 林延潮怒叱苏严,苏严不敢应。林延潮又看向汤师爷,潘司吏道:“尔二人助纣为虐,万事奉上,作恶更盛,将来朝廷追究,你们与苏严一并将这牢房坐穿。” 汤师爷面色涨红,也是心底愧疚,被林延潮说得无言以对。 至于潘司吏则是面色扭曲地道:“快来人,来人,这林司马失心疯了,胡言乱语,将他拿下。” 外头里府里的衙役皂隶一并涌上堂来,林延潮一句斥下:“哪个敢乱动?” 衙役皂隶见林延潮威严,皆不敢上前,退后三步。 周通判,吴通判,府里推官,以及众人见林延潮与苏严怒怼的一幕,都是惊呆了。 好比林延潮突然暴起将整个府衙大堂掀了个底朝天了一般。 何通判来至林延潮身旁劝道:“林司马,求你忍一忍不要再说了。” “本官已是忍了许久,而今日无需再忍,”林延潮走至苏严面前道:“而今事已至此,本官劝苏府台一句,极早将你之事向有司上禀,自请上面发落,以免自误。” 苏严闻言上下打量林延潮,陡然大笑道:“方才人说你失心疯,本府本是不信,眼下方才不假。本府纵养了几条狗而已,哪里是罪?” “倒是你今日咆哮公堂,不将我这上官放在眼底。本府一本参上,看看是谁乌纱不保。” 苏严顿了顿斥道:“哼,乳臭未干小儿,意气用事,你以为吵几句,就能将本官扳倒吗?你以为是你钦差?有王命旗牌,可斩本官?” 林延潮冷笑道:“是么?”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奔至道:“府台,外头有来客!” 八百零七章 公堂之上骂贪官 外头有来客? 苏严心底一凛,自付莫非真是钦差,但又释然,心道怎么可能。 说曹操曹操就到? 众人也是这么想,不过随即心道不可能,林延潮有什么本事,能把钦差召至归德府来。 也有人想,听闻钦差没有去开封府,莫非是微服私访至归德府来。 苏严当下道:“传本府之令,林司马受惊得了癔症,免去他一切差事,先将他押起,请医生好生医治。” 林延潮总算也见识到,什么叫说你有病,你就有病的本事。 苏严大公无私地道:“林司马,本府此事会上禀三司,不会冤枉你的。” “谁要将林司马治罪?” 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 就在这时但见数名穿着明黄色飞鱼服,手持绣春刀之人,排众来至正堂前。 看这几人打扮,不是天子亲军锦衣卫,还能是何人? 锦衣卫推开众人,看了一眼穿着绯袍的苏严,却明知故问道:“哪个人是归德府知府?” 面对权势赫赫的锦衣卫,苏严也是稍稍收敛先前身上那蛮横之色。 苏严不再端着知府的架子,而是向这名锦衣卫道:“在下正是,敢问可是从京里来的钦使?” 要知道锦衣卫也分三六九等,在地方也有锦衣卫百户,但这些锦衣卫却不能穿飞鱼服。 唯有京里来的锦衣卫方可。 万历朝之锦衣卫虽不如嘉靖朝那么权势滔天,但仍是不可小视。 那锦衣卫斜看了一眼道:“钦差巡视河南山东河工赈灾事,都察院右都御使丘大人已在门外,尔还不快速速出迎!” 苏严闻声身子如石头般僵立住,半响后侧头看了林延潮一眼 在嘉靖朝时,锦衣卫乃独立办案,但到了本朝却有了特殊。当初丘橓抄张居正家里时,就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率领锦衣卫协助丘橓。 文官指挥锦衣卫,唯有天子钦差方可。 ‘钦差巡视河南山东河工赈灾事’正是丘橓的差事。 苏严额头渗汗,却强作镇定地道:“快,府中上下官吏立即随本府出迎。” 苏严率着十几名府衙官员来至府门前,正见到前面鸣锣开道。 官兵高举着‘钦差巡视河南山东河工赈灾事’,‘都察院右都御使’两面官衔牌,然后一顶轿子在府门前停下。 左右掀开轿帘,穿着二品大员官袍的丘橓从轿子步出。 苏严与府里上下官员齐是跪道:“下官拜见都宪。” 丘橓点点头道:“归德府上下官员,都到府衙正堂说话。” 说完丘橓不理众人直接迈过大门,随后举着左右旗牌官,一人手捧蓝缯令旗,一任手持金漆椴木令牌跟在丘橓身后步入府衙。 这蓝旗令牌,就是御赐王命旗牌。 地方督抚,天子钦差皆有,持王命旗牌者,可节镇地方,不奏天子便宜行事,用句大家都懂得话来说就是‘先斩后奏’。 众官员随丘橓来至正堂,但见丘橓吩咐道:“立即派人封了府库,隔绝内外,等闲人不得出入。” 众官员听了心底不安,特别是苏严和户房的潘司吏。 苏严硬着头皮上前道:“本府刚刚经历过匪灾,都宪如此劳师动众,怕令官吏惊疑,百姓不安。” 丘橓温言道:“例行公事而已,苏府台不必忧心。” 说话间,居于苏严下首的林延潮排众而出,郎声道:“都宪,下官归德府同知林延潮,参劾归德府知府苏严七罪!” 林延潮一语即出,满堂皆惊!官员间参劾都是奏章互扔,但是面对面站出来打脸的,这等事只有发生在戏里。 苏严惊怒交加,但见林延潮大声道。 “其罪一,勒逼地方,暴戾虐民!” “其罪二,刚愎自用,迫害属吏!” “其罪三,挪用公帑,扈养狗奴!” “其罪四,斥骂同僚,蔑如下属!” “其罪五,催将浪战,全军覆没!” “其罪六,贪墨赈济,官逼民反!” “其罪七,御史被害,蒙蔽朝廷!” 前六罪,仿佛满室生雷,炸得满府官吏心惊肉跳,苏严脸上则是青紫交加。 而这最后一罪,更是犹如五雷轰顶,令苏严站立不稳,几乎当堂栽倒。 林延潮说完从袖中取出了奏疏,亲自奉上道:“下官所禀之事,在奏章中内详,请都宪过目。” 递完奏章林延潮回身时目视同济片刻,然后袖袍一拂,满堂生风! 林延潮为官以来上了三封奏疏。 第一封‘自陈疏’,文辞朴实,其中拳拳报国之情,为天下士子称颂。 第二封‘天下为公疏’,扳倒了太后,潞王,挽救张居正身后名,更因不畏权势,冒死上谏,时人拿之与海瑞的‘治安疏’并称。 现在这第三疏,直指归德府苏严。从后苏严因林延潮这一封奏疏名满天下也不意外,甚至还能在青史上留下一席之地,只是这等名声乃是千古骂名! 一句话千万不要得罪读书人,何况是林延潮这等文宗。 苏严额头青筋爆出咆哮道:“林延潮,你我份属同僚,你为何如此歹毒,要致我于死地?” 林延潮正色道:“我与苏府台无怨无仇,但我等为官,当以苍生为念。” “苏严你为官以来,媚上而欺下,本府早已民怨沸腾,你等不见府门前戒石所书‘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尔今日之报应,乃尔昔日之所作所为!” 林延潮一番话,令府中对苏严不满已久的官员,都是暗声叫好。 多年被苏严欺瞒之不满,在这一刻于胸膛倾斜而出。 苏严冷笑道:“你想要扳倒本府,没那么容易。” 不久一名将领来至丘橓面前道:“启禀都宪,末将已将本府常平仓,广盈仓官员拿下,盘问之后比对帐本,查得倒卖赈灾粮共计一万两千石。” 苏严想起林延潮早已藏在袖中的奏章。 林延潮故意在府里拿河工银与自己争吵,令他无法分身,而丘橓就可乘机带兵去常平仓,广盈仓中查帐。 原来今日之事就是他与丘橓设好的局,此子实在太卑鄙了! 丘橓拿过惊堂木道:“仅凭贪墨赈灾粮一事,本宪就可剥去你的乌纱,若御史被杀之事属实,本宪当请王命旗牌斩你!” “来人!” 丘橓一声断喝,满堂皆怖。 “剥去苏严乌纱,官服,收押审问!” 八百零八章 威压一府 丘橓一句,等于将苏严身上的老虎皮拔去。 昔日威风赫赫不可一世的苏严,就在府衙大堂里,被夺去了一切地位。 两名锦衣卫上前要扒去苏严官服。 苏严犹如负伤后而被激怒的老虎,喝道:“谁敢!没有上命,本府仍是堂堂一府正印官,谁敢动手。信不信本府参他一个有辱上官。” 苏严言语之间满是阴狠之色,平日的积威下,在场府衙官吏都是心底发毛。 两名锦衣卫微一迟疑,心道对方毕竟还是正四品大员,当堂撕扯确实有辱官员脸面。万一被御史弹劾,他丘橓无事,他们这些办差的锦衣卫倒霉才是真的。 一旁的周通判也是出班道:“启禀都宪,苏府台毕竟是一府正堂,当众脱去官服,乌纱有辱官声,恳请都宪容情一二。” 周通判说完,吴通判也上前道:“恳请都宪手下留情啊。” 林延潮也是无语,苏严平日拿周通判,吴通判二人同属吏看待,当着众官员的面骂得狗血淋头,一丝颜面也不给,也是常有之事。不仅是他,连让师爷在二通判面前也是动则呵斥,丝毫不将二人放在眼底。 但即便如此他们仍是替苏严求情,这不是斯特哥尔摩症是什么?受虐居然都虐出感情来了。 两位通判求情,一般的官员在丘橓的位置上,不愿将人得罪太惨,也会网开一面。 但可惜啊,丘橓是什么人?他是连张居正的家都抄过的狠人。 对于苏严这样的贪官酷吏,丘橓向来是嫉恶如仇,他冷笑道:“本宪面前还敢张狂,苏府台不愿脱官服,就拿绳子捆起来押下!” 两名锦衣卫听了丘橓的命令,看向苏严道:“苏府台,事已至此,就不要作徒劳之事了,否则大堂之上,旧属面前不好看。” 苏严瞪着丘橓,又瞪着林延潮,当堂道:“今日之事,本府不会就这么算了,丘都宪,你就等着劾本吧!” 说完苏严重重拂袖,自行脱去乌纱,官服然后昂然离去。 苏严被押下,林延潮又上前道:“启禀都宪,苏严心腹让师爷,本府户房司吏皆为苏严走狗,干尽伤天害理之事,请都宪将二人一并拿问。” 这潘司吏,让师爷都曾得罪过林延潮的人。 府里官员都是心想,打倒了苏严也就算了,但林延潮实在也是气量太狭隘了,简直是睚眦必报啊! 这让师爷平日狗仗人势,众人早就看不爽他了,但这潘司吏在府里官吏中,人缘还是不错,皂隶中有谁手头不宽裕,也会拿出钱来周济。 潘司吏白日里得罪了林延潮,也是各为其主罢了,但眼下就被他整治,这莫非是报仇不隔夜。 林延潮一语之下,让师爷是露出成王败寇的神情。 但潘司吏气得浑身发抖,他仰天道:“林延潮你这是公报私仇,你与府台有私怨,陷害于他,也要害我。” “一派胡言,”林延潮正色道:“潘司吏,我与你今日前未见一面,哪里有私怨可言?你血口喷人,污蔑上官,那是罪上加罪,请都宪明鉴。” 潘司吏此刻急红了眼,喉头荷荷响动两下,整个人飞身朝林延潮扑来骂道:“老子死也不放过你!” 潘司吏乃文吏,手无缚鸡之力,左右官员都是冲上去拦住,林延潮则退一旁,毫发无伤。 这官员当堂动手打人,简直成了笑话。 有的官员不由掩面道:“这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林延潮道:“潘司吏,吏员袭击上官,是何等罪名,你也是清楚的,不过……不过本丞也不与你计较,你还是等都宪发落吧。” “林延潮,你这无耻小人!”潘司吏但觉喉头含血。 “够了,”丘橓一拍惊堂木,“这在苏严治下,本府官吏都成什么样子了?有罪无罪,本宪自会明辨是非,你们二人先行收监,等候发落。” 当下锦衣卫将二人押下。 丘橓又道:“苏知府收押,本府之事按朝廷律例,但由同知暂署。林司马,归德府大小之事,先由你署理,待藩司下命再作安排。” 众官员闻言心道,林延潮整倒了苏严,立了威,还不是为了夺权,此后知府未至前,这一府就是他说得算。 不动声色扳倒了一个正四品大员,此人手段真是翻云覆雨,一时众官员见林延潮都是心有余悸。 但见林延潮却躬身道:“启禀归德府乃冲繁疲难之地,下官方才履新,不宜骤任。还请都宪另择贤良。” 丘橓闻言道:“这倒是无妨,林司马年纪轻轻,却是甚是干练,老夫觉得汝可以代署,小事与几位通判协商,若有大事难决,则可上禀分守道。” 林延潮当下道:“下官从命。” 说完丘橓就离去了。 丘橓走后,林延潮走至堂中,目光扫过众官员都是低下头。 以往林延潮与苏严为难之时,不少府吏都如潘司吏那般,对林延潮是阳奉阴违,甚至还没给林延潮好脸色看,以此向苏严邀功。 但方才林延潮整治潘司吏,让师爷之举,看出此人绝对是心胸狭隘之辈。以往若得罪了他,必遭报复。 众官吏此刻都是换上了讨好的神情,向林延潮讨好地谀笑着。这等尊敬,应该是深深的畏惧和忌惮,岂是昔日身为佐贰官时能体会到。 官场上官位高低都是虚,唯有实权抓在手中,那才是真的。 权力能管人,更能害人,管人不怕,害人才怕。 故而说破家知县,灭门府尹,一名七品能令人破家,府尹能令人灭门。故而为官一任,权力越大越要善用,拿之造福一方。 林延潮环顾四周,众官员都是一副俯首帖耳状。 林延潮坐在原先苏严正堂的位置上,与众官员道:“潘司吏之事乃咎由自取,尔等以往与苏严如何,本官不会追究,尔等不必多心。但现在既是本丞暂署本府,尔等当明白本丞规矩。” “今日与各位约法三章,本丞为官最恨三等官员,鱼肉百姓,争功诿过,奉命不行。” “这三等人要是被本丞碰上了,今日潘司吏,让师爷就是他们下场。” 众官吏闻声都是低首,抱拳道:“下官谨记。” 林延潮点点头道:“退衙!” 说完林延潮率先拂袖而去,满堂官员摄于他的威势,待林延潮离去良久后,仍是都是垂头立在堂上。 八百零九章 为民做主 林延潮暂署归德府事后,丘橓连夜审问苏严,从他身上顿时挖出了一条河工大案,此案一出,顿时整个河南,山东官场震动。 不过这已不惯林延潮的事了,他依仗着钦差丘橓的势头,扳倒了苏严后,顿有种困龙入海之感。 苏严被押后,在这归德府官场上,林延潮就是官位最高的官员。林延潮掌知府印,代署府事,这等威风岂是昔日没有半点实权的佐贰官可比。 不过骤得权势,与骤得富贵一般,都不一定是好事。 为何骤得权势不是好事? 就是资历经验问题,林延潮为词臣多年,没有担任地方官的经验。 一般而言进士出身官员,先要任三年府城附郭县的知县,然后再调往难治,要地的县城任知县。 若政绩出色,再提拔为知府,也是先去非要紧地方任数年知府,然后再至归德府这等冲繁疲难的要紧难治之地任知府。 现在大明官场一直以来都很昏庸,但也没有昏庸到让菜鸟任要紧地知府的地步。 如归德府这等要紧地,非能臣干吏不可。 苏严虽是为官蛮酷,但治下确实有一套。现在林延潮接替苏严,代署知府事,不用别人找他麻烦,地方上一堆麻烦事就已是找上他。 这一天,林延潮坐衙,刑房司吏以及本府推官二人一并向林延潮道:“司马老爷,这是近两月来所积的讼事卷宗,恳请司马老爷过目,然后择日放告审问。” 林延潮闻言草草过目后,这讼事卷宗有八十卷之多,有人命,户役,贼情,婚姻,继立,债负等等之事。 林延潮道:“这些案件州县能审之则审之,为何交给本府,莫非都是越讼上控不成?” 在大明律中规定,军民讼词皆至下而上陈告。比如分守道,分巡道,甚至一省主理刑名的按察司,都可以接百姓词状,但不可以亲自审理,需发往州县。 至于州县,也不是什么案子都审理,一般民事都由乡间宗老裁断,有一句话是民不举则官不究,就在这里。 一般只有大案要案,这才交给官府审理。 所以林延潮看这么多卷宗,不由质问,难道这地方知县都是吃干饭的不成?这些积压的刑事案件也要我这代理知府解决,我这到底是中级法院,还是地方法院? 一旁刑房司吏,以及推官向林延潮说了其中的情由。 原来这是与地方官的考评有关。 为什么呢?因为儒家法治追究的是无讼境界,孔子就说过,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若一个地方老百姓好讼,就被称为健讼之地。官方评价是满地刁民。 因此诉讼与教化有关。 地方官在治理地方时,目的是听讼,使人无讼,达到无讼息讼的境界,若越听讼,治下的讼案越来越多,这无疑影响他们任官的考评。 对此下面地方官,也很有办法,如州县衙门一般都是每逢三六九放告。 他们就投机取巧,改成每月初二,十六放告,从平常的一个月九次改成两次。 还有很多地方州县,都将四月一日至七月三十日定为息讼期,理由时这段时间为农忙之时,尔等老百姓还是安心种田,咱们州县不接民间讼状,名为息讼养农。 当然还有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批驳。老百姓告状是不,咱就给你找毛病,各种理由不给你审理。 于是老百姓们没有办法,只能越级上控。 林延潮看了这卷宗中,很多都是州县不予审理的案子,然后老百姓越级上控。 一般而言老百姓都是好说话的,堆积到府衙来的案件,都是民怨甚大,实在忍无可忍才越级的。 其中有豪强侵占民田的,有的是打死人的案件,拖延六个月不审理。老百姓也是铁了心了,沉冤不雪,就不下葬。 如此案件比比皆是。 “如乃渎职!”林延潮将卷宗放在一旁。 推官在旁道:“司马,下面如此草率了事,是否以州县批驳不当的名义,将这些案件重发州县审理?”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若是如此,就成了相互推诿。下面这等碌碌无为之庸官,比贪官污吏更恶。” 刑房司吏道:“可是里面有些案子乃不好办的,其中有豪右家公子杀人在逃,还有藩王府役强奸民女之案,件件都是为难的官司。” “这些案子就算以往苏府台在时,都不敢审,请司马三思。” 林延潮略一思索即道:“这本丞都知道,但本丞既暂署府事,岂有坐视之理。传令下去后日府里放告,府内百姓皆可告状,本丞亲自审理,再下牌票给这些状上的告诉二方,让他们于后日一并来府衙。” 林延潮说完,推官,刑房司吏皆是惊道:“司马大人,这么多案子你要一日内审问?还请三思啊。” 林延潮道:“你们听命就是。” 推官,刑部司吏都是对视一眼,心想这么多案件,林延潮要一日审完,简直是痴人说梦啊。 其中不少案件错综复杂啊。 林延潮暂署府事,没有经验,就处置这等复杂的刑名之事,怕是要惹大麻烦。 哪知林延潮又道了一句:“后日,你们还要将本府各州县正印官尽数请至府衙。” 推官与刑房司吏对视一眼,心道还有这等事,审个案子还如此兴师动众。 二人都不明林延潮所以,若林延潮这一日审案出了什么差池,那不是在众下属州县官面前丢人吗? 但二人都不敢再劝。 这天府衙里,归德府六县一州七名知县知州皆至。 府衙里,几名知县知是林延潮因案件积压之事,欲找他们麻烦,于是大吐口水。 “本地民风彪悍,百姓争利,治下那帮刁民,有事无事就行衙门告讼,这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你要我怎么办?” “怪就怪在,朝廷以一县诉讼多寡,参定我等知县,将来大计列为考核。若是讼案多了,升迁之事就难了。” 又有一人道:“本官也不是怕事,但周王府下面的人犯事,我一个七品知县,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管这档子事啊。” “是啊,我们河南一省有十五个藩王,甚至潞王也要在河南就藩,这些藩王各个都是大爷,咱要当祖宗般供着。” “老百姓的事不管,是咱们失职,但管了,咱们丢乌纱帽,我今日就请司马大人教一教该怎么管?让我们也学他豁出这条命,上谏天子。” “马兄,你看这事怎么办?” “这林三元从京城来,不知我们亲民官的难办,你替我们说句话。” “是啊,马兄,你在我们这里官位最高,一切就拜托你了。” 睢州知州马光,乃从五品,比本府通判官位还高,位只逊林延潮一级,他是七位州县里级别最高的官员。 见众人看向他,马光冷笑道:“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林三元用什么道理问我们,我们就怎么回就是。” “何况他眼下是暂署府事,若真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什么差池,他担当得起吗?分守道,藩司那边不会问罪吗?” 众官员听了都是点头称是,一人道:“别说他是暂署府事,就是他是知府,也不能拿此事怪罪我们。” 众人都有了马光这主心骨,当下也是不慌。 于是他们就坐在府衙的正堂上等着,哪知他们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林延潮人影。 待他们派人去问,府衙官吏只是说林延潮马上就来。 于是这些人坐在府衙里苦等,茶碗里的水都冲泡了三五遍,喝得都没味了,仍不见林延潮踪影。 已是快是日上三竿了,不说府衙里,府衙外的老百姓们也是等着筋疲力尽。 能走到越过州县,到府衙上控,他们身上都是有大冤大仇,沉冤未雪的。他们不怕等,怕得就是等到最后,没有人为他们主持这公道。 “爹,你说林三元真是好官吗?能替我们姐姐报仇吗?” 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向他父亲问道。 那爹爹头发花白,手脚肌肤都是干裂,虽看起来连腰也伸不直,但口里却坚定地道:“能,咱们老百姓,都说林三元是好官,他定能替你姐姐讨回个公道。” 少年点点头,咬着牙道:“好,若是林三元不帮我们,等我长大了,就去杀这狗东西为姐姐报仇。” 就这时候衙门口一声炮响,但见十几名衙役出了大门大声道:“放告了,放告了,告诉两方都各站一边,然后将状纸递上来。” 老百姓都自觉地各站在一边。以往哪些嚣张跋扈的衙役们,今日却一个个都是十分和蔼客气。 以往递状纸给这些书办时,都要拿一笔钱通融,但今日这些书办仿佛一个个都变得清廉如水,是一文不收。 就在这时但闻一声升堂! 府衙正堂上衙役手持水火棍列班,至于林延潮穿戴正五品官服,走至正堂坐好。 林延潮站在堂上,一眼望去但见月台下,老百姓们是人头攒动。 自己以往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希望自己的冤屈,能在堂上得到伸张。 而今日自己却坐在这案后,替老百姓主持公道。林延潮警醒自己,不要忘了当初自己为小民时的委屈,坐在这个位置上,不可忘了为民做主,替老百姓主持公义。 想到这里,林延潮一拍惊堂木。 一声清响,满堂肃静。 八百一十章 林延潮审案 公堂之上一片肃然,马光等六县一州七位州县官员,各自坐在公案的两旁。 他们看着林延潮公案上堆叠得高高的卷宗,脸上都是露出各等表情,就差没写上''呵呵''二字。 林延潮此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把他们从各自州县的官衙叫来,这不是找茬是什么?你林延潮只是暂署府事,何必操那么多心?外头那些以诉讼为能事的刁民,你林延潮来对付看看啊。 不说案件难易,就是这八十多宗各州县积累上来的疑案悬案,就立即能把你问趴下了。 不说你一日能审得完,眼下已过了小半日,剩下的案子,我看你又如何审? 林延潮升堂已毕,这时候两名刑房书办,一人一个各捧着一叠山高的卷宗来至林延潮的公案旁。 领头的刑房司吏道:“启禀司马老爷,这是今日之告状诉状,一共三十六卷。” 听了这刑房司吏的话,马光等官员要么是唇角一动,要么是捏须摇头晃脑。 积累的八十余宗,加上今日放告的三十六宗,这一百多宗的案子,林延潮要今日里要审完,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听完禀告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放下。” 几名刑房书办跟上来帮忙,但见卷宗实在太多,连公案都堆得放不下了,索性就放在公案一旁的地上。 面对如此多的积案,林延潮仍不着急着抓紧时间审案,而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道:“列位都是一州一县的正印官,本司马身为佐贰官,又不是在提刑按察司兼差,本不该拿这诉讼之事来问诸位。” 马光等人听了林延潮话中所有松动,都是释然。这也是,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才是为官之道嘛。林延潮将他们抓来问个话,表示一个不满态度,如此与自己撇清干系,以后他们该干嘛干嘛,这官不都是这么当的。 却见林延潮继续道:“但是本官既代掌府事,那么就不能坐视不理。诸位身为正印官,怎可见得百姓冤屈不雪,至于一旁不问,批驳而回,令百姓告状无门,走投无路,不得不来府衙上控。” “百姓呼诸位为老父母,但岂有父母至子女于不闻不顾?若各位人人都如此怠慢公事,那么本丞是不是要日日都跟在诸位背后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众官员听林延潮这么说,知他是要真追究了,但是道理说得好听,也人人会说,可是谁又能做到呢? 几位县官都知林延潮不是好相与的,不敢抗声,唯独目视知州马光。 马光咳了一声,当下道:“司马所言甚是,但道理人人会讲。我等为亲民官,也有许多难处,就以本官而言,州内不仅仅是诉讼之事,我还要劝农劝桑,兴以教化,不可一一面面俱到,故而有所疏忽大意,也是难免的。” “至于司马骤暂府事,不知下情也是理所当然,久而久之也是自会明白了。” 马光这话几乎就是说,林延潮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翰林出身,了不起也就是当过一任佐贰官,你我易位而处,你来当这基层亲民官试试看啊? 林延潮看向马光问道:“哦?马知州是忙着劝科农桑,以致无暇处理刑名之事,导致贵州治下,贺姓苦主,其家人七月而亡,暴尸至今日仍不得下葬,只因凶手仍逍遥法外?” 马光闻言面色一变道:“此事另外有内情,司马不要听信刁民一面之词。贺姓刁民让其兄暴尸半年不得下葬,此乃孝悌乎?” “也好,司马既不以为然,今日在此,不如让我等见识一下司马审案的手段,也让我等一长见识。” 马光说完,下面几位县官都是附和地道:“是啊,久闻司马大名,今日正好见识一二。” “司马有三元及第之名,又曾是帝王师,想必断案的水平定是高于我等好几筹。今日也让我等见识一下,开开眼界。” “不错,不错,百闻不如一见,闻名不如见面,要见识的,要见识的。” 这几名县官看似吹捧林延潮,其实用意就是在于捧杀。你林三元不是很厉害吗?好啊,等会有你丢人的。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听过没有? 林延潮哪里不知这几人用意,微微一笑道:“本丞虽是不才,为官资历也不如各位,但论及实心用事,比诸位还是有一日之长的!” 众人听了心底都是怒,好啊,你林延潮是说我们不实心用事,那你实心用事给我看。 马光冷笑拱手道:“实心用事之言,我等不敢苟同,话说眼下日已过午,这案司马审还是不审?” 他们这几人一打岔,正好日已正午,半日过去了,剩下半日,他们就是挖了眼睛,也不信林延潮能审完。 就在这时,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马知州提醒,本丞正要看卷宗。” 马光等七品州县官闻言不由莞尔,什么林延潮竟连案件卷宗都没有事先看过,这是毫无准备啊,就你这水平还敢来审案,简直笑话。 林延潮持一卷宗,飞快过目,边看边对堂下道:“哪个是宁陵县苦主于二苗?张大狗。” 两名百姓上前跪下道:“小人是。” 林延潮继续看卷宗,口里发话问:“你说邻居张大狗抢你之栲栳,有何凭证?” 于二苗当下开口诉说案件,林延潮一面听,一面又取了另一案子的卷宗过目。 于二苗道完,张大狗正要分辩,林延潮止住问道:“你们二人用着栲栳盛什么?” 于二苗道:“装菜籽。” 张大狗道:“盛米。”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道:“命衙役用棍敲之这栲栳。” 于二苗,张大狗被请至一旁。 说完林延潮拿起手上卷宗问道:“许大,王二何在?” 两名百姓上堂,二人穿着富贵,看来是有钱人家。 许大说了情由,原来许大昔日家贫,将子寄养给王二,后许大发迹,想将子讨回,王二不肯。许大将王二告上衙门。 许大诉说案件,衙役上禀道:“击栲栳见菜籽。” 林延潮当下道:“将栲栳判给于二苗。” 于是林延潮手书判词,这边许大说生恩大于养恩,理应儿子归宗,王二说养恩大于生恩,理应儿子归王家,且子不识许大,也不愿认生父。 林延潮写完判词后,于,张二人心服口服退下堂去,而许大,王二当堂吵作一团。林延潮将惊堂木一拍喝道:“先将二人拖下去杖六十。” 许大,王二抗声申辩,表示不服。 马光等人也是一晒,林延潮这简直乱来。 林延潮冷笑道:“依大明律,只可收养本宗子弟,若有收养异姓子弟者,送养者,养者皆杖六十。” 许,王二人听了都是大惧,一并跪下道:“此小民不知,求老父母饶命,替我们二人裁断,只要不受杖责,如何我们都听。” 林延潮当下又传二人,一面听一面手书判词:“例载归宗,姓难乱也,王二不从本宗子弟中收养,收养异姓子弟,已是违律在先,本不正焉言末正,怎能以生恩养恩论之,判子归许大。” 王,于二人对视一眼,只能领判。 至于马光众官员对视一眼,都是心惊,争子案,事关儒家最重视的伦常,十分难判,一个弄不好老百姓骂,按察司复查时也要问责。 但林延潮一句话摆平王,于二人,断案更是合情合理,更难得是片刻间作出决定,手书判词时,还正看着下一案的卷宗。 对此众人只能送上一个大写的服字。 众人看林延潮手书判词,笔下不停,口中发落,耳边听判,断案无有任何失当之处。任何疑难的案子,到了林延潮口中三言两语立解。 就算有豪右权贵仗势压人,但林延潮也是轻而易举从中缓解,不偏不倚,判一个两边都接受的结果。 但见每审一案后,听判的老百姓无不心悦诚服,连连叩头而去。 马光此刻唯有惊呼,此子真乃奇才?三国演义中庞统决案也不过如是。 此刻不消多久,但见公案旁如山高的卷宗,如冰融雪化般消解,马光等七人各个都是面无血色。 但见林延潮一口气连审百件大案,没有半刻疑难。马光方才不是说案子没空一一审问吗?林延潮一日审百案给你,在众人面前狠狠抽你两记耳光。 月台外老百姓见林延潮审案无不拜伏,大声谈论着方才的案子,待卷宗还剩数案,外边仍天色尚早。 林延潮忽投笔一旁,离开公案向马光等问道:“诸位以为审案难乎?不难乎?” 众人皆是垂头不语,无一言以对,马光更是连连咳嗽,以掩饰尴尬。 “本丞知尔等欲看我之笑话,但不到半日,百案已决,尔等以为如何?” “莫说是百案,就是千案,本丞又有何惧?” 闻言众官员战战兢兢不敢言一字,一旁刑房司吏,书办,以及衙门官员皆是大开眼界,他们就算是久历案牍,精通刑名几十年的老吏也不能如林延潮这般决案。 他们都是打心眼里佩服,想起方才马光等刁难,都有替林延潮吐气扬眉之感。 这时马光忽立起道:“林司马或许真是百里之才,但是也不过如此。只敢拍得苍蝇,却不敢打老虎。” 八百一十一章 林青天(二合一) 面对马光讥讽之言,林延潮沉声问道:“马知州此话何意?” 马光冷笑道:“没什么意思?” “马知州有话不妨直言,何必吞吞吐吐?” 马光又冷笑数声,林延潮眼下虽暂署府事,但挂是正五品同知衔。他乃从五品知州,二人相隔不过一级,而在明朝官场上唯有相隔一品,方是真正上下之分。 马光捏须道:“既是如此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本官记得还有一桩周王府役强(协***民女之案,怎不见司马审问?” 这周王是什么人? 明太祖朱元璋之第五子朱橚世系,曾任宗人府左宗人,就藩河南开封府,字辈''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肃恭。绍伦敷惠润,昭格广登庸。''至今已传至‘在’字辈,现任藩王朱在铤。 说起明朝藩王,经历了靖难之役后,朝廷给藩王定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的规矩。 可藩王依旧势大,特别在有十五位藩王的河南一地。河南地方官府对待藩王是无可奈何,犯罪不能捉拿,因为藩王属八议之中。 八议是从西周而起的规矩,即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这八等人,地方有司不得擅自勾闻,需封奏闻取旨。 八议中议亲就是皇亲国戚,皇亲国戚犯罪有司不得捉拿,这如同是皇家对皇亲国戚的包庇,故这‘八议’又称‘八辟’。 奉行儒家亲亲之道的历代皇朝,身为大宗的皇室对小宗一般都很护短。所以作为朱家的龙子龙孙,藩王享受优厚待遇,只要不图谋不轨,藩王如手持免死金牌,丹书铁卷在身,没有人奈何得了。 林延潮向刑房司吏问道:“周王府的人犯带来了吗?” 刑房司吏垂首道:“已是派人持牌票催了三次了,但人现在还没到。” 林延潮道:“牌票上盖了官印,见牌票而不至,此乃公然藐视王法,无视朝廷法纪。” “来人,立即向各州县发海捕文书,通缉此贼!” 闻声众人都是吃了一惊,没料到林延潮如此强硬。 “是哪个当官的不长眼睛,要抓我周王府的人啊?”一个慵懒的声音从月台外传来。 但见说话的是一名头戴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赤袍,赤袍两肩各绣金织蟠龙的男子,他左右跟着二十余名随从,浩浩荡荡地走上堂来。 见了对方,马光等人都是失声道:“周王世子!” 一旁刑房司吏向林延潮道:“周王世子旁那穿曳撒之人,就是人犯,周王府蒋教习。” 林延潮见蒋教习五大三粗,目中无人般跟在周王身旁,到了公堂上也不见惧色。 周王世子一行人走至堂中时,一名府役道:“大胆,尔等见了世子还不行礼?” 马光等官员闻言一愕,露出无奈委屈的神色,离座向对方行叩拜之礼。这官员叩拜上官也就算了,但拜周王世子这等二世祖,却实在委屈,就凭你是龙子龙孙? 府役给世子搬来凳子,世子坐下后翘起二郎腿,抬头看了一眼,指着林延潮道:“放肆,尔怎敢不跪本世子?” 藩王受封后,公侯大臣皆伏而拜谒,不可钧礼。皇明祖训里有云,敢有侮慢王者,即拿到京里来。 这是朱元璋的话,可实际上在明初藩王势大时,文武官员见藩王无礼,不行跪拜者,藩王甚至可自行处斩。 见藩王不拜,而被藩王斩杀的官员,那可是不少。 见周王世子这傲慢的样子,林延潮拱手道:“见过世子,此乃本府正堂,本官暂署堂印,就算总督巡抚亲来,礼也不可临于本官之上。请世子不要见怪。” “大胆,哪有这个道理?”周王世子左右一并喝道。 左右官员都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换了脾气不好的藩王,以往真有将对他无礼的官员,拉出打一顿的例子。 但他们不知,林延潮见周王世子来了,就吩咐孙承宗立即将府里衙役都调来埋伏在两厢。一旦动手,他绝不会吃亏就是。 这时周王世子冷笑道:“这位大人,真好大的官威啊。太祖爷爷在时,本世子杀你一各五品官,不过如杀一犬尔。今日也不与你计较,你发了三次牌票至王府来,说我身旁教习强奸民女。蒋教习有此事吗?” 那蒋教习上前正色道:“回世子爷,并无此事。” 周王世子点点头道:“好了,案件已是说清了,咱们走!” 说完周王世子起身,随从跟他而去。 “啪!” 惊堂木重重一响,周王世子吓了一跳,回头骂道:“敲什么敲?你叫花子要饭是不是?” 林延潮蒋惊堂木一搁,却温言道:“世子,是本官失礼了,既然人都来了,不妨多问两句,本官对上面也有个交代。” “这还像句人话,”周王世子点了点头,“快点审吧,蒋教习还要替本世子抓鸟呢!” 说完蒋教习站在堂中,有恃无恐也不跪下。 林延潮看了一眼蒋教习,然后道:“将告状之人带上堂。” 但见一老一少来至堂中,跪下叩头道:“草民见过老父母。” 林延潮道:“状中被侵犯之民女,乃你何人?” 老者闻言道:“是草民女儿,我家阿二的姐姐,上个月,已投井自尽了!” 说完父子二人,都抹了一把泪水。 蒋教习在一旁道:“这可与我无关,老头,你女儿死了,别赖在我身上。” ‘啪!’ 惊堂木一响,林延潮道:“蒋大里,本官问你话了吗?此次记下,下次以咆哮公堂论罪。” 蒋教习悻悻退至一旁。 老者摸去泪痕道:“是啊,我家阿姐虽不是蒋大里所杀,但当日若不是他强逼,我家阿姐今日也不会受辱自尽。” 林延潮对老者道:“你将此事,原原本本说来。” 老者道:“是老父母,草民家在鹿邑县世代耕田为生,去年为官府指派供应周王府禄米。这蒋教习率人收缴禄米,向草民索要好处,否则就说草民所缴的禄米低劣。小民给了他好处后,他又道今年王府俸米一石要加八斗耗米,并还要折以银子……” “当时正值秋时,谷贱银贵,草民一时凑不齐这笔钱,恳请拖延个数日,哪知蒋教习却将草民的女儿掠走,要挟说不拿到钱就不放人。” “草民没办法求遍了人,这才借钱赎人,哪知……哪知蒋教习将阿姐还回来时,阿姐已被他糟蹋了……此事本乡百姓都作可见证,里长,老人都愿为草民作保。” 林延潮将卷宗放在一旁道:“带里长,老人。” 里长,老人上堂跪下。 林延潮问道:“你可为告状之人方才所言作保?” 里长,老人一并道:“回老父母的话,草民与陈家集一乡百姓都可作保,不仅告状之人一家,蒋教习借着为王府收缴禄米,鱼肉一乡。” 林延潮看向蒋教习道:“他们所言句句是真吗?” 蒋教习昂然道:“是真的,这帮刁民拖延王府的禄米,当然要用些手段,至于那女子……这利钱嘛,总是要收一点的。” 老者身旁的少年站出来道:“老爷,不仅是这蒋教习,还有他身旁这两人,他们都有欺负我姐姐。” 蒋教习身旁走出二人对小孩骂道:“你这臭小子,竟敢告你大爷我!” “真狠当天没将你与你姐姐一并掐死!” 蒋教习孔武有力,是王府的棍棒教习,左右王府随从平日也是嚣张跋扈,狗仗人势的主,众人当下对着这一老一少骂了起来。 王府之人如此嚣张,马光等众官员都是失色。藩王王府聚众冲击有司,对于河南官员而言,是经常的事。有一年周王府因禄米未给,宗室竟于城内公然抢夺民财,民间大怒,上下为之罢市。 堂堂河南巡抚闻此,却睁一眼闭一眼。 蒋教习等人挥舞着如锤般的拳头,据这少年的眼前不过数寸,骂道:“小杂种,你敢再说一句?” 面对恐吓,这少年丝毫不惧,横眉冷目,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倔强地道:“我就说,我就说,是你们害死我姐姐的!” 蒋教习大怒,挥拳欲打。 而老者唯有紧紧将少年搂在怀中,用自己老迈的身躯护向这些挥舞来的拳头。 月台下聚集的众百姓们,见这一幕都满怀激愤之色,敢怒而不敢言。 “啪!”林延潮惊堂木一拍,“来人!” 孙承宗带着近百名衙役,拿着铁索,腰刀,棍棒将公堂上团团包围。 周王世子起身惊道:“你要干什么?你要造反吗?别忘了,若是本世子在圣上参你一个不敬之罪,你乌纱帽。” 林延潮站起身,立在公案后那满江崖海水云雁图的屏风前。他伸手指了指头顶问道:“世子,你可知本堂的名字是什么吗?” 周王世子不屑道:“本世子哪理会这么多?” 林延潮道:“世子不知,那本官告诉你,本堂名为保民堂。林某官位虽卑,却为圣上所钦点,抚一府百姓,保境安民就乃我林某之职责!” 周王世子叱道:“你与我说这么多道理干什么?你叫这么多人来是不是要谋害本世子?” “世子请放心,此事无你无关,”说完林延潮面色一厉,“将蒋教习犯事三人拿下,若有阻拦者,与之同罪!” 孙承宗带着衙役,两两伺候一个,将蒋教习三人拿住。 蒋教习等不断挣扎,哭求道:“世子爷救我,世子爷救我!” 林延潮肃然道:“跪下,听判!” 蒋教习不跪,左右衙役下了狠手,将蒋教习腿打断,强按跪下。 周王世子冷笑道:“你不过是一名同知,耍什么官威?本世子劝你一句,今日你得罪了我周王府,以后有你好果子吃,你听好了吗?” “你才给本官听好了!”林延潮厉色道,“本官当初连潞王都敢弹劾,世子你比潞王如何?” 周王世子脸色一变,潞王乃是亲王,当今天子的亲弟弟,论地位尊贵,绝非他这郡王世子可比。 “你就是那个上谏天子的林三元?”周王世子闻言大惊失色,若早知道是林延潮为同知,他如何也不敢来啊。 林延潮不理惊骇之中周王世子,而是拿起了手中签筒。 这公案上签筒,里插着红绿头签。 签筒容积是户部颁定的一斗米,红绿头签长是一尺,朝廷用签筒为量具,意在让官员监督胥吏,不让他们盘剥百姓。 但这签筒,红绿头签除了量具外,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替朝廷明正典刑,为百姓主持公道,伸张冤屈! “蒋大里,翁有才,薛少里三人听判!” 公堂上下一片肃然。 蒋教习三人抬起头,目光中终于露出一抹胆怯。 “尔等身为王府府役,却敢僭越律法,私囚用刑,强(协***民女,催讨禄米,残虐害民,无恶不作!举头三尺有神明,尔等所为已人神共愤!” 说完林延潮从签筒里抽出了一支红头签来道:“本官判你死罪,处以杖毙!” 说完林延潮袖袍一拂,一支红头签被重重地掷在地上。 当! 一声清响后,蒋教习三人瘫坐在地,那对父子已是泣不成声。 左右衙役手持水火棍上前,两人用棍叉住犯人之头。 “司马老爷,饶命!” “司马老爷,开恩啊!” “司马老爷,饶我等狗命!” 被按在地上的蒋教习等三人此刻方知周王世子救不了他们。 但林延潮却道:“行刑!” 两名衙役挥舞水火棍,一上一下地挥杖。 蒋教习三人初时还叫唤求饶,但后来却一声不吭。 老者少年摸去眼泪道:“阿姐啊,阿姐,你看见了吗?今日爹替你报仇了啊!你冤屈已被昭雪了!” 下面月台下的百姓,也传来哭声,妇孺们掩面痛哭。 “此天道昭彰啊!”月台下一名老秀才开口道。 杖刑之后,差人上去查验确认后,林延潮对周王世子道:“就劳请世子为他们三人收尸!” 周王世子闻言面无血色,只能狼狈而去。 而马光等人都是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喘。 今日见林延潮铁面无情,严明执法,他们心底肃然起敬。而刑法司吏好心劝道:“司马老爷,今日你折了周王面子,以后周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啊!” 林延潮还未回答,这时候堂上堂下老百姓唰唰地拜倒。 老者父子,里长,老人一并叩头道:“谢林青天为草民主持公道,此恩此德小民此生结草衔环,也是报答不尽!” 堂下老百姓也是叩头道。 “叩谢青天大老爷!” “叩谢青天大老爷!” “叩谢青天大老爷!” 但见老百姓黑压压一片跪倒,堂上之人无不动容。 民心,为权贵前何等柔弱,但合在一起也能为天下至强。 众官员都看向堂上林延潮,心道今日他所为之事,真不愧为青天二字。 八百一十二章 官断十条路 河南开封,巡抚衙门。 衙门二堂,堂上的匾额高挂着''清慎勤''三字。 巡抚杨一魁与左布政使龚大器,开封府知府辜明已各自坐在一张高背椅上,端起茶盅喝茶。 开封知府辜明己将茶碗放在一旁的几案上,见杨一魁面色凝重,为了缓和气氛挑言道:“前几日从苏州新来一谭家班,班里唱老末的本腔精到,明日请来司里,博中丞,方伯一乐。” 开封府知府乃河南首府,所谓首府,就是本省所有知府中以他为首。 辜明已做官的第一要诀,就是勤往上司衙门走动,今日见巡抚不乐,于是就借机献殷勤。 杨一魁闻言放下青瓷茶碗道:“本抚哪有这闲情逸致。钦差就在开封,前不久又抓了一个四品知府,下一个不知拿谁开刀。本抚现在是坐如针毡啊。” 辜明已道:“当今官场糜烂,实有负圣心,但此非一朝一夕,是从永乐年后至今的积弊。下面官员都道,这从古至今当官都是这么当的,三杨时官场庸暗未必比今天好多少,但当时犹称盛世。” 杨一魁道:“此诛心之言,蒙元亡于吏治败坏,就在眼前,怎能不以史为鉴。” 左布政使龚大器出声道:“中丞所言极是,而今天下之官皆弃民之官,天下之事皆弃民之事。若如此下去,本朝恐重蹈蒙元覆辙。” “只是钦差之所为,除了杀几个贪官污吏,何曾真正整肃官场。以严刑峻法,整肃官场,这不是治本之道。” 辜明己道:“说起严刑峻法,下官有一事启禀中丞,方伯。昨日周王世子弹劾归德府同知林延潮,草菅人命,未经请命将其府役擅自刑杀。” “当时周王世子亲自去府衙向林同知求情,但林同知却无视世子之尊,在世子面前强行杀人。行刑后血流于阶,世子几乎昏厥,林延潮竟让世子收敛尸首,带回王府。世子回府后禀告周王,周王大怒,致书本官要本官从肃处理,否则他将越关上奏天子。” 从辜明已言辞里,可知周王府何等震怒,要开封府,河南省就林延潮杀死他三名府役之事,讨个说法,否则就是直接上奏朝廷,问责你河南巡抚,布政司,开封府。 至于辜明已为何为此事奔走,因为他受了周王世子五百两的好处。若能扳倒林延潮另加五百两。 杨一魁闻言拍案道:“杀得好!杀得真是大快人心!” 龚大器,辜明已都是讶然。 杨一魁道:“这些藩王搅扰地方已久,甚至滥杀无辜,去年因禄米之事,围攻有司。当时本抚若是早巡抚河南,就是凭着圣上怪罪,也要重办这些人。” “藩王贵为八议之列,各地方官避之不及,今有林三元出头,整治一下这些藩王。这不是大快人心是什么?” 辜明已犹疑道:“可是死刑之事,需报朝廷复核,不说州县官,就是一府知府,甚至藩司也无权行事。即便中丞身为一省上宪,也要请王命旗牌,方可先斩后奏。” “林同知此举太草率了,周王说他草菅人命一点不错。若我们袒护,朝廷追究下来,我等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杨一魁叹道:“本抚年少负笈就学,立下救世救民之志,反而为官方知知易行难。” “王法大如天,本抚即主理一省军政,也不能偏一己好恶。若林同知真的擅刑杀人,吾自当将此事参上。此事林宗海可有文书呈司里?” 龚大器禀道:“回中丞,有的。” “如何说得?” 龚大器道:“文书里说,三名周王府府役盘剥乡里,强(协***民女,他拿问属实后,各杖六十,但没料到他们挨不住打,被打死了。” 此言一出,辜明已的脸色很精彩。 杨一魁却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问道:“是么,是杖刑?而不是杀人?” “是啊。朝廷虽不许州县官施以死刑,却准许州县官,不经通报,对犯人行六十至一百的杖刑,受杖而死,有司官员不用受责啊。” “另外按察司审阅过了,林同知所奏府役三人残虐害民,强(协***属实,有陈家集里长,老人以千余百姓联名做保,程序清楚。” 听龚大器说完,辜明己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来。 杨一魁对辜明已道:“辜知府,既是周王世子发话,那此事不可不重视,你替本抚去周王府一趟。” “就说若林宗海没有请旨,擅自对犯人处以斩刑,绞刑等各种死刑,本抚一定上奏天子,革除他的官职。但若是杖刑,就没办法了,前朝时有多少大臣死于廷杖,也不见得是天子真要他们的命,辜知府你说是不是?” 辜明已此刻只能自恨倒霉,这周王世子怎么没跟他说清楚此事。若是林延潮杖毙这三人,确实可以不受问责的。 因为这是官场的潜规则,用杖刑来杀人,不算死刑。 清朝时就有一个例子。 有个记者沈荩,因披露中俄密约,结果触怒当朝,上下决定杀之。但时逢万寿庆典,不宜公开杀人,于朝廷改判他立毙杖下。待万寿过后,再对尸体处以绞刑。 所以刚才杨一魁说的没错,若林延潮实行斩刑,绞刑其他刑法杀人,他都可以夺他的官职,唯独杖刑不行啊。 杖刑自古至今都是州县官的权力,这个是很容易作弊的地方,有的人受了一百杖刑后,一穿裤子立即生龙活虎,能跑能跳。 有的人还没吃了十几杖就挂。 这其中的分寸,不是看受刑人的体质,而是当官的良心。 因此说官断十条路。 当官合理伤害权十分可怕,真要玩死人,还不当罪名的。 尤其是林延潮这等临民的亲命官,一念之善可以救人,一念之恶可以害人。 辜明已走后,杨一魁脸一沉,对龚大器道:“辜知府与藩王走得太近了。” 龚大器道:“辜知府他身为首府,难免上下都要打交道。” 杨一魁点点头,抬头看着头顶的''清慎勤''三个字道:“为官这清,慎,勤三字缺一不可,而今地方官员中能做到这三字之人,着实太少了。” 八百一十三章 东边不亮西边亮 杨一魁向龚大器问道:“近来衙门里多挂这‘清、慎、勤’三字的匾额,你可知这句官箴出自哪里?” 左布政使龚大器乃两榜进士出身,饱读诗书怎么不知这其中掌故。 龚大器虽明白出处,但不欲在巡抚面前卖弄学识,笑着道:“年纪大了,这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莫非出自三国志吗?” 杨一魁抚掌笑着道:“正是,正是。” “昔日魏国大将李通之孙李秉,见司马懿时,见有三位长吏向司马懿辞行。司马懿对他们说,做官应当做到清、慎、勤三字,如此何患天下不治。 “三人领命,司马懿又问:“必不得已要有所取舍,这三者何者为重?” “有人回答:“清为本。” “司马懿问李秉,李秉答道:“清、慎之道,相须而成,必不得已,慎乃为大。夫清者不必慎,慎者必自清。亦由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李秉是说,慎最重要,因为为官清廉之人不一定谨慎,但为官谨慎的人,必定清廉。正如仁者必有勇略,而勇者却不一定仁德。 龚大器点头道:“抚台,所言极是,不知有何所指呢?” 杨一魁道:“本官巡抚河南之前,曾往元辅蒲州公府上拜会,时听他点评人物。他也说到这为官‘清慎勤’三字。当时我有言,当今天下官员里中能作到这三字的人太少了。” “蒲州公时闻言笑而不语,然后与我道,林宗海至河南为官,要我多多留心。当时本官问,蒲州公是否是要我看顾一二?” “当时蒲州公闻言一晒,然后道此人为官极慎,怎需你看顾,只是劝你一句,小心他将河南官场翻过天来。” 龚大器闻言笑着道:“林宗海不过五品同知,这等官员在河南十指都数不过来,怎由他掀起大事来。元辅言过其实了。” 杨一魁言道:“本官也是如此认为,一个为官谨慎之人,又怎能在官场掀起波浪,掀起波浪之官员,又怎可称为官谨慎?但这杖毙王府府役之事,还有这一次归德知府被钦差拿问之事,却令我有所察觉。” 龚大器点点头道:“中丞可察觉什么?” 杨一魁道:“本抚看来,林宗海乃翰林出身,又是三元及第,以往翰林外放多为贬官,但这一次本抚看来,似天子有意让他到地方历练之意。要知宋时,宰相可都是从州部之中选拔。” “虽说本朝不兴这一套,但林宗海的事功之学,却是提倡历练,是行而后知。本抚看林宗海在任内生这么多事,赶走前知府以揽权,杀府役得民望,这哪里是一个被贬官员的样子。林宗海分明是一心要在任内干出政绩来,以践其学。若是真的能事得其功,天子必调他回京大用。” 龚大器听了杨一魁这么分析,顿时觉得真有七八分可能:“那中丞以为我等当如何?” 杨一魁抚须道:“若林宗海真实心用事,造福一方,此乃百姓之幸,也是圣上之幸,也是我等为官官长之幸。此时你我不该拽他后腿,而是当鞭打快牛。林宗海原本在归德分管何事?” 龚大器道:“分管河工。” “河工之事,难,”杨一魁道,“林宗海真能在归德府修出一条百年不坏的好堤来,那么本抚必向圣上保他一个‘卓异’。但归德河工若出了什么差池,本抚也必追究他之责任,如实禀告圣上,罢他的官。” 龚大器点点头道:“是啊,去年归德过了一次大水,今年若再大堤溃决,那就是真正祸事。既是中丞有意鞭打快牛,那么司里也当全力协办。若林宗海真修出一条百年不坏的好堤来,本司也向圣上保他一个‘卓异’。” 说完杨一魁,龚大器二人齐声大笑。 龚大器道:“对了,中丞,下官从吏部听得一消息,如归德知府这等要缺,吏部本该在十日内推选官员候补,但这一次候补官员们都不愿任归德知府。以至吏部一时无人可派。” 杨一魁奇道:“这归德知府,虽说是冲繁疲难,但这是沿河缺,为知府任满三年,必升任一级。为何官员不愿去呢?” 龚大器道:“还不是归德府生了这么多事,去年黄河决堤,年初乱贼围攻,前任知府又被夺职下狱,现在圣上,钦差,河南都盯着归德府,稍有闪失必是乌纱帽不保,这等容易丢官的地方,谁愿意来?” 杨一魁笑着道:“林宗海一心想在归德做出政绩,但众官员却视此地为畏途,人人都不愿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二人皆是大笑。 龚大器与杨一魁又聊了一阵,方才返回布政司。 龚大器回了衙门,方走至内院,就见三位年轻人,见了龚大器一并道:“见过外公。” 龚大器见了三人,点点头道:“原来是你们三个猢狲,怎么不在公安读书?到开封来了。” 说完又指着为首的年轻人道:“宗道,你是他们兄长,也不约束一番。” 这叫宗道的年轻人道:“外公,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正所谓不知不行,不行不知,故而来外公这帮忙,看看有什么事作,以践吾学。” 一旁另一个年轻人道:“是啊,外公,眼下公安士子中,早已不兴寻章摘句,埋首故纸堆里这一套了。大家都愿事事功,以践书中所知。” 龚大器闻此道:“怎么又是事功之学?这已是老夫今日第二次听到了,事功之学在公安已兴盛至这个地步么?” 这三名年轻人,就是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 而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正是三人之外公。 袁宗道笑着道:“回外公,在公安,我们士子不叫事功学,而是称林学。眼下大街小巷的士子,除了四书五经外,几乎人手一册林学之书在读。” 由袁宗道之言可知,公安士子对林学的喜爱程度。 这点也是林延潮没有料到,他当初上谏之事后,朝廷打压林学,将林学弟子下狱。现在林延潮虽平反,但离京外放,在京里林学一时消沉。 但不料林学竟在,远离千里之遥的湖广公安兴盛起来。 八百一十四章 视察河工 哦?竟有此事? 龚大器微微讶然,他手下一名官员,他的文章竟如此受家乡读书人的敬仰。 龚大器捏须道:“林三元那本《尚书古文疏注》甚好,我曾三度点阅批注。至于他的经学文章尚未曾拜读。” “孙儿身边就有。” 三兄弟中年纪最小的袁中道,从身旁抽出一册子来。 龚大器见这册子被袁中道,珍而重之用蓝绸裹好。 龚大器接过后,但见册子上写着《学功堂语》四个字,不由奇道:“这是林三元所著?” 袁宗道笑着道:“外公,此乃学功先生的弟子,集录学功先生及弟子,于学功堂上授课时对答。” 龚大器闻言失笑道:“这不是仿论语而作。” 龚大器说完,但见袁家三兄弟却是一脸正色,一并道:“在我们林学弟子心中,此书不逊于论语。” “此言太过了。” 龚大器心道,翻阅后但见书册上密密麻麻都袁中道所写的批注。 用了几十年功夫于朱子经义上的龚大器内心早有定见,对于朱子经义外的经学,心底有所保留,但也不会以片面而下论断。 阅后驳之,方是一名儒者的修养,但是龚大器见学功堂语寥寥数语,已是不由道:“林三元这王霸之辩,义利之辩,圣王之辩,于程朱之言而论,可称他山之石,可磨吾玉也。” 袁家三兄弟见龚大器夸奖此书,简直比他夸了自己还高兴。 袁宗道道:“王霸之辩,义利之辩,圣王之辩此乃儒者三辩,也是朱学与林学根本之分歧。书中有言,两刃相割,利钝乃知,程朱之言未必错,书中所言未必对,读程朱经义时,不妨以事功学补之,读事功学时,以程朱经义参较。” 龚大器点点头,将书还给袁中道后道:“你们如此敬仰林三元,可知他已来河南为官,在归德府任同知。” 三兄弟闻言都是一脸惊喜道:“这孙儿不知。” 袁宏道道:“当年学功先生回乡省亲,我与他道左相逢,虽寥寥不过数言,但先生风骨至今念至。若他眼下在归德为官,我等正好去拜会,讨教学问。” 其他兄弟闻言都意前去。 袁宗道向龚大器道:“外公,敢问林宗海在你治下为官如何?” 龚大器乃左布政使,堂堂从二品大员,杨一魁也不过正三品。作为河南省左布政使,于治下州县官员有考评之权。 袁家三兄弟问龚大器,对林延潮的看法,心底也是忐忑。要知道龚大器没做官前也是宿儒,一生尊程朱之学,如此对林延潮的事功学应不是那么赞赏。 而龚大器却想起今日与巡抚杨一魁的话,然后道:“林三元之学,吾虽不认同,但就以做官而论,已是做到了‘清,慎’二字。” 而就在归德府,林延潮已是出发前往去虞城县的路上。 暂署府事,对林延潮而言,并不是一件美差,反而是巨石压在了他身上。 除了河工外,府里政绩作得好,那么是下一任知府的功劳,但若作不好,就是自己的责任,出了事由林延潮来背锅。 归德府这等地方,不是容易治理的,稍有不慎,就会出闪失。 想到这里,林延潮捏了捏眉心,深觉得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不久车驾已到了虞城县城下。 虞城乃归德府的临河县,也是责任重大的沿河缺。上一次虞城县又被乱民攻破,知县弃城而逃,被朝廷问罪下狱。现在虞城县也是由县丞代署知县事。 来至城墙根下,但见黄沙扑面而来,合着冷冽的寒风,就犹如天上下刀子般。 这边是迎接的虞城县县丞,主薄,典使,其余都是吏员。 县丞不过正八品,林延潮这等上官视察,自是战战兢兢。 对方毕恭毕敬地道:“司马驾临敝县,敝县上下官员百姓无不翘首以盼。下官已是为司马安排了下榻之处,司马可稍作歇息,晚上本县乡绅出面给司马接风。” 林延潮抬头看了一眼,然后道:“黄县丞,天色尚早,你们先随本官去河堤上。” 黄县丞与众人恭维道:“司马初抵即不忘公事,真乃我等官吏之楷模啊。” 林延潮心底不喜面上淡淡地道:“请黄县丞带路。” “是,立即备车。” 林延潮道:“不,黄县丞,你坐到本官辕车上,本官有话问你。” 黄县丞也是四十余岁的人了,闻言不由额头渗汗道:“是,司马。” 黄县丞一路小心与林延潮说些风土人情。 待到了河堤,众人登坡到了堤顶,但见迎河那面,黄河尚在远处,即便离了这么远,也可听到河涛轰然鸣溅之声。 而回身望去,林延潮身后虞城县县城犹如在井中一般。 堤高而城低,所谓地上悬河就是如此,见这一幕林延潮心底隐隐忧虑,这是一把利剑悬挂在全府百姓,也是林延潮的身上。 见林延潮神色不愉,黄县丞在旁小心翼翼地道:“司马,我们现在身站得是南堤,对面则是山东单县的北堤,也称太行堤。南堤由河道总督潘河台于万历七年所筑。此堤又称遥堤,遥堤之用,乃约拦水势,取其易守也。故而遥堤距河甚远,且高大雄厚。” 林延潮问道:“去年大水,山东地界决口两处,我河南决口三处,三处尽在归德府,夏邑县两处,你虞城县一处,自黄河大水以来,很少有这等南北堤皆决之事,本丞问你此乃天灾还是人祸?” 黄县丞闻言道:“回禀司马,有句话是治堤者,左堤强则右堤伤,左右皆强则下游伤。弘治七年,刘忠宣公(刘大夏)筑太行堤,曹、单诸县,下尽徐州,亘三百六十里,太行堤一筑,山东之北堤可谓无大碍。” “再说我们上游开封府,那是巡抚驻地,省城所在,河工自不用多说,故而上游左右堤皆强,而我们下游伤。于司马所问,下官也不知这是天灾还是人祸。” 见黄县丞对答如流,林延潮点点头,又问道:“那依你之见,就没有丝毫人祸吗?” 黄县丞闻言不由心底一紧。 八百一十五章 技术官员 黄县丞一时失语。 林延潮见他神情,命跟在身后浩浩荡荡随行的典史,主薄等县中吏员,以及跟来的孙承宗,丘明山等师爷长随都到堤坝下面去。 众人知林延潮与黄县丞必有话说,于是都知趣的到堤坝下歇息。 堤坝上风很大,黄沙不时扑面而来。 林延潮与黄县丞走了一段堤坝,顺便巡视河堤。林延潮虽是外行,但也看得出这潘季驯所督建的遥堤,建得十分结实。 虽从御史被杀一案,得知一省官员上下在河工之事上贪墨了不少银子。 但官员贪污归贪污,这黄河大堤,他们还不敢马虎,至少在这遥堤上工程质量偷工减料。 林延潮任亲民官有段日子,也知以明清两朝,吏治的败坏,拨十万两银子修堤或赈灾,能有三四万两真正用在实地上已是不错了。两朝除了开国初年,中期后期的官场都差不多,但大体上仍是摇摇晃晃地维持下来。 所以去年遥堤崩决,不是因官员贪墨河工银所至,难道真是去年黄河河水,乃百年一遇的缘故吗? 林延潮正在思索,黄县丞不敢打搅,心底是七上八下的。 “这遥堤乃是潘河台在万历七年所修,为何只隔了不到数年,河堤崩决,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人祸?”林延潮向黄县丞问道。 黄县丞闻言答道:“其实下官以为,这河堤崩决缘故,在于有遥无缕,河道沙淤。当初潘河台在虞城县建了遥堤后,本要再建一道缕堤,但因工期仓促,只能来年再建,但冬天时潘河台调任回京,河道衙门监督之事就怠慢下来。” “次年,下官曾数度建议县尊发动民役修建缕堤。但县尊不听,下官只好越级上奏苏府台,但不仅被苏府台训斥,下官还与县令因此生了嫌隙。” 听了黄县丞的话,林延潮心底赞许,看来他还是很实心用事的。 于是林延潮问道:“缕堤之用,可是用以束水攻沙?” 黄县丞闻言喜道:“司马竟知道束水攻沙?此事乃下官昔日为茂才时向潘河台所建议,后为潘河台采用。” 林延潮闻言吃了一惊,这水利学上被古今中外,一致赞叹的束水攻沙之论。据说是潘季驯在虞城时,听一个无名秀才所提,然后采纳。 但这个无名秀才是谁,大家都不知道,史书上也没有记载。 所以今人就把这束水攻沙的发明者,给了潘季驯。而事实上潘季驯只能称得上是伯乐,在河工史上,他第一个使用‘束水攻沙’的治河大臣,这方是他的地位所在。 林延潮没有料到,竟在虞城碰到‘束水攻沙’的真正发明者,这名无名秀才现在已是县丞。这莫非是主角光环吗?随便出门遛达一趟,就遇到扫地僧的存在? 林延潮不敢确定他的身份,于是道:“本丞在京为官时,听闻过潘河台所言束水攻沙,但不甚明了,你与我再说一说。” 听到林延潮问及此事,方才黄县丞脸上对林延潮的畏惧之色尽去,而是换上了自信的神色。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河堤旁的淤沙上给林延潮勾勾画画。 “司马,古人治水,常分水势,夫水之为性也,专则急,分则缓。只要水流一缓,如此水势即解也。但河则不同,河之为势也,急则通,缓则淤。” 古人所言四渎,指得是四条流向大海的江河,分别是为江,河,淮,济。 江,指长江,而河,指黄河。黄县丞所言的河,在古时唯有黄河。 “古人治河,在两岸修筑高堤大坝或分河势,此谬矣,河水一石,六斗泥,若分河势,水流则缓,如此沙淤于河道,高堤大坝再高再厚也是无用。” 林延潮深以为然,古人治黄河就是这个办法。 开封,商丘就是例子,n座开封古城,n座商丘古城都压在重重黄河泥沙下,这就是建高堤大坝堵河的结果。 林延潮道:“此一语中的。” 黄县丞继续道:“水合则势猛,势猛则沙刷,沙刷则河深。欲河不为暴,莫若令河专而深;欲河专而深,莫若束水而急骤,使由地中,以急流攻沙冲淤,如此莫如以堤束水。” 林延潮道:“你所言,就是用缕堤来束河水,以此冲刷河底泥沙。再以遥堤为守,防治大水。” 黄县丞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以下官构想,河未涨大水时,可用缕堤防护,可使河水不奔溢于两旁,直刷河底。待到了汛期,河涨大水,遥堤任其淹没,我们退守遥堤。待大水一退,河水退而淤沙留于遥堤缕堤之间,水退沙留,淤沙渐成高滩,淤高遥堤堤岸,固坝护堤,如此收‘以河治河’之效。” 听了黄县丞的话,林延潮不由赞叹,这就是‘放淤固堤’啊,古人之智慧实在是了得。 到了林延潮穿越前那个时代,黄河已是大治,几十年再也没有酝酿成大害。而现在治黄河的思路,仍是沿用明朝时设立缕堤,遥堤以束水攻沙,以及放淤固堤这两个办法上。 今人受益,却乃无数古人水利工作的智慧结晶,大家都享受着潘季驯与这‘无名秀才’的遗泽。 林延潮于河堤上踱步片刻,忽道:“不对,本官看这遥堤内,虽有淤积,但也不甚严重,这大堤所修不过数年,怎会有沙淤冲垮之说?这其中有什么详情,你与我如实说来,不可隐瞒!” 黄县丞没有料到林延潮如此精明,一眼就看出其中的门道,仓皇失色道:“回禀司马,下官只知修河,其他的都不知情。” 林延潮察言观色,知黄县丞必定有所隐瞒问道:“黄县丞是什么出身?” 黄县丞垂头道:“原本是本县县学附生,当年科考时提学说我,文章不通,降为五等,差一点夺去襕衫。下官向潘河台荐‘束水攻沙’后,潘河台保举下官出仕为官,从小吏干起,十几年没什么大错,终于升任县丞。” 林延潮不由感叹,这等奇才,在后世完全可以成为一名部委领导,都要膜拜的技术大僚。但在科甲出身大于一切的明朝,他只能委屈在区区县丞的位置上。 林延潮虽是三元出身,但最佩服就是这等技术官员。 什么是事功?不是读书人都读事功学就是事功了。潘季驯,黄县丞如此官员才算真正的事功。可潘季驯能青史留名,是因为他乃两榜出身,最后才官至河道总督,工部尚书。 这位黄县丞却因出身,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甚至连姓名都不能留下一个。 谁会关心一个虞城县县丞叫什么名字? 林延潮心底虽这么想,但仍是板起脸道:“黄县丞秀才出身,能有今日,着实不易。若继续隐瞒下去,是什么后果,不用说,你也明白。” 黄县丞一生醉心于治河之事上,于其他不甚精明,哪知林延潮这是在诈他,顿时吓得不知所措道:“回禀司马,下官,下官……” 林延潮顿了顿道:“黄县丞仍是不愿说?那也好,本丞不勉强,只是此事到底谁之过,本丞迟早会查出来。你若愿说,本官随时恭候,否则就是知情不报。” 说完林延潮拂袖从堤上离去。 黄县丞在林延潮身后,反复地念着林延潮几句话,早已是吓得魂不附体。他见林延潮远去不由跺足,然后追道:“司马,司马……” 到了堤下,县里的顾主薄见了林延潮与黄县丞不快的样子,心底一喜。 眼下这虞城县知县空缺,顾主薄托人在上面活动,只要吏部不空降官员过来,那么下一任虞城县知县,就是从黄县丞,顾主薄中一人升任。 至于林延潮眼下以同知暂署府事,就是虞城县知县的直属上官,朝廷要任命虞城县知县,必然要征询他的意见。 若是黄县丞恶了林延潮,那么顾主薄升任虞城县知县,就有七八成把握了。 见林延潮从堤上走下,顾主薄迎了上去道:“司马,方才县里来传话,宴席都已是备好了,知司马要驾临鄙县,下官特意到开封府请了一名闽地来的厨子,今晚司马就能吃上家乡菜。”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顾主薄真是有心了,这点事都记挂在心上,还专程去了省城一趟。” 顾主薄闻言大喜道:“上宪的事没有一件是小事,我们作下官的,当然要事事放在心底。” 林延潮失笑道:“顾主薄真能说会道,不过你的好意,本官要却之了。” 顾主薄惊讶道:“司马,这是?” 林延潮问道:“离大坝最近的村子叫什么?距这多远?” 一旁县衙吏员道:“是高家集,离这七里远。” 说完这吏员又笑着道:“小人的娘舅就是高家集人。”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那正好,咱们就去你娘家,今晚住在那。” 众人心底讶异,但林延潮身为一府最高官员,他的话哪有人不敢造办。 于是顾主薄立即派衙役去高家集打前站。 一行人往高家集而去,众人中唯独黄县丞一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八百一十六章 民情 为了避免人多扰民,林延潮让虞城县县衙里大部分吏员先回城。随行的是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兼数名吏员,以及自己随从前往高家集。 顾主薄鞍前马后,给林延潮献殷勤,可以看出他对虞城县县令志在必得。 县主薄乃正九品,县丞则为正八品,虽说顾主薄比黄县丞官位低,但黄县丞是秀才出身,若非潘季驯保荐,他是当不了官的。而顾主薄则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出身。 在大明进士出身的官员,就算任知县,多也是去任附郭县(县治设在省城,府城,州城)的知县。 附郭县知县,就相当于首县,同府知县中以首县知县为首。比如现在商丘知县吕乾健就是万历五年的进士。所以进士出身的官员,很少去虞城县这样的非附郭县,担任知县。 在以科甲出身定升迁的大明官场上,举人出身的官员,碾压吏员出身的官员的,所以与比自己官位高的黄县丞,顾主薄担任知县的机会也是不小。 所以这时林延潮的态度至关重要,顾主薄对他不免抓紧巴结。 顾主薄向林延潮介绍道:“这高家集一共一百二十余户,下官去年在此,效仿江南建立社仓,去年大饥,社仓放赈,没费朝廷赈济粮一石。” 林延潮听说社仓,不由露出认真之色,这社仓之制乃朱熹所创,民间自筹粮食,春时借粮给百姓,秋时老百姓还粮,加收两成利息,性质与林延潮将在归德府推行的青苗法完全相同。 但社仓乃民间自治,与青苗法官办,社仓比青苗法最大的优势,都是乡里熟人,杜绝了官吏从中剥削,以及恶意摊派。 就以灾后来说,老百姓借社仓里的粮,虽要利息,但比官府发放掺沙掺树皮的赈灾粮好了不知多少,所以百姓宁可去借社仓里的米粮,也不愿吃官府的免费赈灾粮。 林延潮听闻顾主薄在本县推行社仓,对他不免高看几分,后来听说他的社仓,乃是募集民间大户的粮米,由官府出面作保,分派给民间时,不由一晒。由官府经手,这与青苗法还是没什么区别,这不附和朱熹创立社仓的初衷。 林延潮心底虽这么想,面上还是赞道:“顾主薄,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听得林延潮夸奖,顾主薄大喜,但却见一旁的徐典史露出了讥讽之色。 不久到了高家集,这时已近黄昏。 见得一行人来,高家集外几颗枯树上的乌鸦顿时呱呱直叫,然后集里头的狗,跑出集门来对着人汪汪直叫。 高家集四面围着一层黄土夯筑的土围墙,土围墙里冒出道道炊烟,一副农家田园的景色。 一行人到了集门口,集内的里长,乡约,图正早就在集口的申明亭处等候多时。 历代朝廷推崇的都是''皇权不下县''的政治,县以下的乡里一般都是宗族自治。申明亭就是里长,乡约与老百姓剖决争讼小事﹑辅弼刑治之所。有时还要在此讲法,如大明律里的律规,所以大部分老百姓虽目不识丁,但不等于就是法盲,他们大多能懂朝廷法律,这是乡里长期普法的结果。 不过朝廷法律还是要与每个地方民情结合,为了约束百姓,每个地方都会有自己的一套乡约。 乡约也就是本地乡人共同遵守的约定。制定乡约后,官民共推举一名约长,以及约副,约正等,维护地方乡约,并管理社仓,社学,保甲之事。 来迎接林延潮的就是高家集里长,约长,图正(管理鱼鳞册)河长,社学塾师。 这些人的身份,兼于老百姓与吏之间,既他们代替朝廷治理地方,负责催科,夫役,也是代老百姓向官府转达民意。 黄县丞,顾主薄等官员一般是不会与这些乡人打交道,唯有徐典史出面。典史虽是朝廷命官,经吏部铨选,但他没有品级,连从九品都不是,属于不入流的官员。 有句话形容就是典史,一命之荣称得,两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银领得,四乡地保传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门开得,九品补服借得,十分高兴不得。 林延潮这等上官下乡,黄县丞,顾主薄好歹还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但徐典史除了在一旁陪笑,连插话的资格也没有。但典史在老百姓眼底,可是比县令更了得厉害的人物,人人皆惧。 因为典史主管县里缉捕,刑事,类似于县公安局局长。县里有什么案子,都是他下地方打交道,手握老百姓杀生大权,故而是人人惧怕。 平日徐典史下乡对于老百姓都是摆足了架子,但今日林延潮在场,他收起了原来那一套,对里长和颜悦色地道:“今日府里的老爷下乡观风,老爷为官素来爱民如子,一会问话时,你们有什么说什么。” 众乡绅对望一眼,他们这等乡里,平日不说知县,就是连典史也是一整年不见一次,而府里的官员下乡却是头一次。 里长道:“不知府里老爷下乡,草民等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里长与林延潮隔了好几层,怎么也归不到他管束。林延潮没必要对他们摆什么架子,反而十分亲民地道:“本官路经视察河工,听闻县里有位官吏,娘舅是高家集的人,故而就想下乡看一看。” “至于爱民如子倒是不敢当,昔日有个贪官自诩爱民如子,执法如山,然后有个秀才在他后面补到,爱民如子,金子银子皆吾子也;执法如山,钱山靠山为其山乎。” 听林延潮的话,众乡绅们都是哈哈笑了起来,觉得林延潮很亲民,连黄县丞,顾主薄也是莞尔。倒是徐典史十分忐忑,连忙解释道:“卑职没有哪个意思。” 众人寒暄了几句,即到了集里。 走在坑坑洼洼的道上,林延潮看集里都是破旧的矮屋,满地垃圾,鸡鸭粪。 老百姓都是面有菜色,瘦瘦干干地站着看着过往之人。 虽说林延潮对地方穷困早有准备,但也还是没有料到穷困到这个地步,自己的老家侯官,乡里老百姓虽穷,但温饱尚可,就算是灾年也很少饿死人。 众人在里长家中歇息,这里长家是集里最好的屋子,但也不过是两进的宅院,用砖瓦勉强修了个大屋,其他也只是土坯房。 女眷都避入后屋,这地方不大,院子里还养着鸡鸭,县里官吏与林延潮随员一到,即站得满满当当。 林延潮与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被请进了里长大屋里。 林延潮坐了正位,黄县丞,顾主薄坐在侧边,徐典史客气了一番也是坐下,至于乡绅也只有里长坐下,其余人都是站着,满脸忐忑。 坐定后林延潮见窗外厨房升起灶火,多看了两眼。 里长时刻察言观色,立即就道:“穷乡毗邻,又刚遭了灾,没什么好招待府里老爷的,集里找了好几户人家凑了些白面,今晚煮了。” 林延潮恍然,然后问道:“没遭灾时,集里的老百姓,多久能吃一次白面?” 里长道:“以往没有遭灾时,一年总能吃上一两次,但今年就难了……” 里长说了一半,就见顾主薄咳了一声,当下不说下去了。 林延潮看向顾主薄,顾主薄解释道:“府里的老爷好容易下乡一趟,你们就不要拿这些糟心事说了。” “这倒无妨,若视而不见,才是失职,”林延潮又问道,“集里如此穷困,这马上要兴河工了,集里能出多少民役,耽误不耽误农时?” 林延潮这么问,众乡人顿时有种问到心坎里的感觉。 也不顾黄县丞,徐典史频频目视,一把年纪的里长竹筒倒豆子地道:“耽误,怎么能不耽误啊,兴河工多在二三月之时,但这是农忙之时,我们集沿河,每年的河工役都是最重。官府里摊派的名目又多,如挑河役,疏浚役,草梢役,夫柳役,年年都有人被官府逼不过,投井自缢。” “就算应役,集里的男丁要去一大半,剩下女人小孩,干得了多少农活?若今年再发河工役,秋地里就没收成,会饿死一半人。” “是,去年借得社仓,今年连本带利都指着地里收成还呢。” 众乡人说得声泪俱下。 顾主薄等人脸色很难看,不满地道:“若是河堤决了,淹了农田,你们一年不仅白忙,连命也要丢。” “是啊,朝廷问罪,我们也要被问责。” 里长不说,一旁约长开口道:“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我们高家集,承河工役最重啊,这河堤要是决了,淹得不止是我们一集,这十里八乡都跑不掉,凭什么每次都是我们集里出民役最多。” 乡民都是纷纷帮腔,说到关乎他们利益之事,各个都很现实,不似方才畏官。 一名官吏,就是之前说娘舅家在高家集的出声道:“三舅公,你说得是这个道理,但谁叫我们离河近,其他集若是来黄河边,这人来人往路程上就要耗多少功夫。” “咱们不如向老爷求求,如果咱们高家集出人,其他集里是不是给咱们点粮米补贴啥的。” 林延潮在旁看得清楚,官府这边唱黑脸唱白脸的都有,官吏与老百姓们也都是在斗智斗勇。 八百一十七章 真相 里长,约长见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等人林延潮面前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心知他是大得不得了的官。 庄稼人心思都很活络啊,我们怕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这些人,但黄县丞,顾主薄这些人怕你啊。 林延潮看起来又如此好说话,我们只要打动了他,还怕什么?这些县衙胥吏在林延潮面前,绝不敢放肆,咱们就趁机闹一闹,看看能不能争点好处来。 只要林延潮开口一句话,那么今年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林延潮明白这些乡民的意思,他既有意保护老百姓的利益,但河工的事,事关林延潮的乌纱帽,以及政绩所在,他也可为难地方官吏。 林延潮向黄县丞,顾主薄二人问道:“你们看怎么办?” 黄县丞斟酌了下道:“回禀司马,下官以为官府可以适当补贴点粮米,但河工役不能减免。” 里长立即反驳道:“每年官府都这么说,但从来粮米都不见一粒,今年咱们要先见粮米或减免田租。” 几名乡人都是刁猾地道:“是啊,咱们不见兔子不撒鹰。官服不先答允了,咱们今年就罢工。” 乡人的话令黄县丞在林延潮面前大丢面子。黄县丞也动了脾气,骂道:“你们敢罢河工,本官就抓你们坐牢。” 见黄县丞如此,顾主薄微微冷笑,然后对林延潮又是满满恭敬之色道:“司马不如先用饭,河工役急不得,稍后下官给司马一个交代。” 林延潮微微点头,顾主薄这么说,就是有些话不能在台面上讲。 林延潮吩咐顾主薄道:“可以,不过切记,河工役要办,但也要顾及老百姓。” 顾主薄表面上称是,但心道若与老百姓真好好说话,人家怎么会听你的? 于是众人用饭。 村里的几名年轻女眷拖着长案端上饭菜。 洒了葱花的白面条子盛了一碗,淋上香油,葱花。 一壶三年黄酒,用小火蒸着。 浮着厚厚油花的老母鸡汤端上,还有野兔干,炒鸡蛋作下酒菜。为了接待林延潮这上官,这可是高家集能拿出最好的东西了。 两名女眷给林延潮打了热水,热茶,林延潮抹了脸,喝了茶漱口。 而外间顾主薄,徐典史出面与外头里长,约长说了好半天。 林延潮隐约可以听见徐典史咆哮,大骂的声音,一番之后众人方才进了屋。 徐典史脸上带着火气,顾主薄入屋后给林延潮递了一个办妥的神色。里长,约长等人都是垂着头。 林延潮见此问道:“谈得如何?” 几位乡民听了对望一眼,甲长叹口气道:“回禀老爷,兴修河工之事,我们自当照办。此事利于官府,也是利于百姓。我们不怕出力,却怕得劳役不均,大户人家都不出力,反而要我们穷苦百姓出力。待河工修好了,他们却坐享其成,此乃是实情,请老爷垂帘。” 林延潮道:“这本官自是晓得,到时必不令尔等吃亏。” 当夜,林延潮在高家集歇息。 林延潮屋外,黄县丞绕院徘徊,满脸忐忑。这时突见林延潮屋门一开,顾主薄从林延潮屋里走出。 “顾鸣中?你怎么在司马屋里?”黄县丞惊讶道。 顾主薄闻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直接施然而去。 黄县丞见顾主薄这成竹在胸的样子,生恐失去机会,咬了咬牙,敲开了林延潮的门。 屋内林延潮正在青灯下,披衣书写公文,见了黄县丞用笔点了点,让他在旁坐下。 黄县丞又是好一番忐忑,然后鼓起勇气道:“启禀司马,下官有要事启禀。” 林延潮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笑着道:“黄县丞,有何事?” “乃这一次虞城县大坝决堤之事!” 林延潮没有停笔,而是道:“你先说吧。” 黄县丞见林延潮不重视微微失望,但转念这或许是在故作静气,于是他道:“此次虞城县大堤崩决,在于官府民间勾结,私决大堤淤灌农田。” 黄县丞生怕林延潮乃翰林,不懂民情向他解释什么是淤灌。 “我们归德府里田土多是旱,涝,沙,碱之地。就算可以开垦田土,也多是下田,蕃殖力薄,往年岁熟,亩也不过是升斗。” 林延潮对此表示理解,河南经过多年河害兵灾,以及大肆耕种开采,土地远已不如江南。 粮食大省,从隋唐的苏杭熟天下足,到明代的湖广熟天下足。 “故而为了改良田土,民间与官府勾结冒险决堤,以河水淤灌斥卤,低洼之地,使斥卤之地,变为淤田,以获其利。” 所谓斥卤之地,就是盐碱地, 古人就有‘水灌斥卤,使生稻粱,躬耕于斥卤’的说法。 吕氏春秋就有记载,邺有圣令,时为史公,决漳水,灌邺旁,终古斥卤,生之稻粱。说得是有官员为邺令时,引漳水溉邺地的斥卤田,将其变为富田。 汉时引泾水灌田,民众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 “用河水灌斥卤之地,所得之淤田,一亩所出为高田之五倍,下田之十倍,故而无论百姓,还是豪门大户都是趋之若鹜。在归德一亩花淤田作价可抵三亩下田,而一亩赤淤田更可抵两亩花淤田。” “民间作价买淤田所得,河工也会拿一笔贿之官府。上一次虞城县决堤,就是因河工决堤淤灌农田时,黄河大水不止,决口堵不住而至水淹数县。至于鹿邑县决堤是否是此故?下官就不知了。” 黄县丞将详情说了一遍,林延潮想起了宋朝时王安石变法。 王安石变法里,有一条是农田水利法,就鼓励利用水利,对农田进行淤灌。淤灌毁坏民田,庐舍,坟墓,最重要就是容易使堤坝溃决,酿成大灾,因此遭到反对。 听黄县丞说完,林延潮搁下笔来道:“你方才说得事,顾主薄在先前已是与本丞禀告过了!” 黄县丞闻言色变,满脸不可置信地失声道:“什么,顾鸣中他已是向司马禀告过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手中这奏章,就是向按察司参劾前任虞城县知县,指使河工,收受贿赂,以至黄河河堤崩决。” 顾主薄原来前脚刚走,就是与林延潮说这事,黄县丞先机顿失,几乎站也站不稳。 他是露出了懊悔不已的神色,林延潮是先问自己的,他反复斟酌不肯告诉林延潮此事,就是怕若是将此事捅上去,那么就是害了自己昔日上官。 黄县丞虽与前任知县早已闹翻,但心想向林延潮虽举报有功,可检举上司于官场名声不好,若是检举不成,遭到报复如何是好。故而他是前怕狼后怕虎,方才林延潮询问时,他不愿意回答,待想通了此事,准备向林延潮检举时,已是晚一步。 一步晚,步步晚! 黄县丞苦笑道:“昔日县尊在位时,顾明中与他称兄道弟,没料到这么快翻脸不认人。倒是我还替太尊隐瞒,这世道果真是小人上位。”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道此刻还在说这个,此人‘官商’实在太低了。 林延潮道:“黄县丞,虞城县原县令,之前弃城而逃不说,还从河工毁堤中获利。你替他隐瞒是忠,但于大义而言,对百姓而言,对朝廷而言,你的忠又在哪里呢?” “现在真相大白,而你知情不报,本丞可向按察司参你一个纵容之罪。” 黄县丞闻言吓得浑身发抖,他在官场没有任何背景,只凭对河工之事熟稔做到今日县丞的位置,若林延潮真要他乌纱帽,他是无处求援。 黄县丞立即道:“回禀司马,下官……下官一生只懂河工之事,对于官场上这些是是非非,是一窍不通,能避就避。下官糊涂,恳请司马饶过下官这一次,以后当牛做马报答司马饶命之恩。” 这就服了?太怂了吧。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也罢,本官就看在潘河台的面上,饶过你这一次。不过本官有一条件。” 黄县丞立即垂首道:“司马有命,下官无不答允。”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丞还没说条件,你尚不必答允得这么早。” 黄县丞叹道:“下官生死都掌握司马一念之间,哪敢与司马谈什么条件,上刀山下火海,就凭司马一句话。”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也好,本丞也不要你上什么刀山。本丞手边缺一个治河的帮手,你既熟稔河工之事,本官就奏请吏部,将你改职至府衙里任经历好了。” 黄县丞闻言顿时大为惊喜。 府经历,又称府经,乃是知府属官,主官府衙出纳文书之事。 府经历与县丞一样都是正八品,但府经历是在府里为官,县丞是在县为官。同样品级的官员,当然是京官大于外官,省官大于府官,府官大于县官。 虽说现在府衙出纳文书之事,一般都为知府心腹师爷把持,经历沦为打杂。 但也是好歹也是知府属官,靠着知府这等正四品大员,远比在州县有前途。 黄县丞满脸都是感激之色道:“下官戴罪之身,竟得司马器重,下官以后一切皆仰仗司马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前任府经历乃苏严的旧人,他早有将其调走之意,眼下让黄县丞担任府经历也算顺手为之。 第八一十八章 河工大计 县丞,府经历乃是平调,并不是难事,因为是在府内流转。林延潮向吏部赵文星写信,请他在一个月内办妥。 不过对林延潮而言,河工之事在即,那可是等不到一个月。于是他先把黄县丞调至府里来任职。对于听话能干的顾主薄,林延潮就推荐他出任县令。 有了黄县丞这治河的得力帮手,林延潮顿时心底大定。 从虞城县回到府衙后,兴修河工之事已是迫在眉睫。 黄县丞向林延潮献上了河工大计。 黄县丞的河工大计,说来就是沿着黄河在遥堤内,修建数段合起来百里长的缕堤。 虽说修建缕堤这个计划甚好,但林延潮觉得此事操作难度颇大,没有立即答允黄县丞。 到了第二日,林延潮方来到府衙,就见黄县丞腋下夹着好几捆书卷,等候在林延潮的签押房外。 “子同,这么早?你昨晚一夜没睡?”林延潮问道。 黄县丞单名一个越,字子同。但见黄越顶着两个熊猫眼,却一脸认真地道:“蒙司马将河工大事所托,敢不尽力否?下官昨夜一晚没睡,一心只是为了报效司马的知遇之恩。” 林延潮重新看了一眼黄越,如黄越这等读书人,一旦丢了节操后,会比正常人更加的没节操。 说完黄越奉上了腋下的书卷,朗声道:“这是下官几十年治黄河,所绘流经十三县的河图,呈司马过目。凭此图治黄河,如观反掌。” 说完黄越捻须自信微笑,仿佛如隆中对里,诸葛孔明向刘备献上《西川五十四州之图》时,踌躇满志。 林延潮将书卷交给身旁的陈济川道:“子同,待本官用过早饭后,再与你细细详谈如何?” 说完林延潮入了签押房,留下了一脸尴尬的黄越。 然后黄越还是厚着脸皮跟了进去。 不久早饭端上,主食热腾腾的皮蛋肉粥,一端上案喷香四溢,还有一叠腌萝卜,以及一壶香茗。 如此早膳,简单而养身。 林延潮乃上官,每日厨房都是送至公房里,至于黄越则没那么好待遇,与府中大部分官吏一般,都是在退食堂吃饭。 林延潮边用膳,边看河图,见黄越侯在身边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吩咐也给他盛一碗。 陈济川依言从小锅中给他盛了一小碗。 这黄越果真是饿了,一小碗滚烫皮蛋肉粥,被他吃得哧溜哧溜的,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林延潮呷了口香茶,放下河图,让陈济川又给黄越盛了一碗皮蛋肉粥,然后道:“子同多吃些,本官吃的一贯不多,这些于本官已是够了。” 黄越吃完第二碗粥,接过陈济川递过的巾帕擦了擦嘴,然后道:“多谢司马,若是府里的老百姓日日都能吃上如此皮蛋肉粥,那该多好。” 林延潮笑着道:“这也是吾等为官之愿。” 黄越整理了下思路道:“司马,此愿不难,只要下官之水利之法,可以实施,府里治下不说日日皮蛋肉粥,但至少百姓温饱不愁。” 林延潮疑道:“先水利,后方兴农事,虽说缕堤有束水,但要凭缕堤数年内令境内大治,令老百姓都吃饱饭,恐怕很难。子同,你莫非还会劝课农桑?” 黄越闻言立即露出尴尬之色道:“下官愚钝,只会治河,不会农事。”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想再听听,你之前所言缕堤与遥堤,落淤固堤的办法?” 提及黄越的本行,他又恢复了自信,侃侃而谈道:“其实前日仓促,我与司马所言不过缕堤与遥堤,事实上还有格堤,月堤,一共是四堤之法。” “缕堤,遥堤,格堤,月堤?这格堤,月堤作何之用?” “缕堤束水,遥堤滞洪,格堤落淤,月堤备险。缕堤所建在沿河第一线,逼河而建,建得较矮,河大水涨时,水满越堤顶,但却又不会把堤坝冲垮。” “至于遥堤已是建好,在河二里之外,高大坚厚,待河水暴涨时,能不使河水越堤淹堤,堤坝不崩决。” “至于格堤,格即横也,建于缕堤遥堤之间,缕堤遥堤夹上下格堤,即如一个口字。河水漫过缕堤时,河水会顺着遥堤冲刷,如此易毁遥堤根。格堤一建可阻水势,而且使河水淤泥沉积于堤内,不至于冲刷至下游。” “万一缕堤溃决,河水顺堤而流,遇格堤而返,仍归于缕堤之间,免去夺河之患,以护遥堤。待水退,淤留地高,淤地可护遥堤堤根,为遥堤之撑堤。” “妙!妙!妙!”林延潮不由为黄越所设计的格堤拍案叫绝,这等智慧简直碾压绝大多数官员,他们就是读了无数遍四书五经,也想不出这办法来。 林延潮不由问道:“这办法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黄越捏须微笑,缓缓地道:“下官年幼随家父去过长江,心想江水浩荡猛于河水十倍,为何江未曾如河如此为害?” 长江的径流量是黄河的好几倍,为何古代只听过黄河为患,没听过长江大害。 “那子同可有什么创见?” 黄越道:“创见不敢当,其实下官是受刘庄襄公的启发,他言河不如江,在于傍无湖测之停潴。河水下游湖泊,多为淤泥所积,或拿来作田。我归德府里本有孟渚泽。孟渚泽乃九薮之首,还在云梦泽之上,可惜孟渚泽在北宋时被淤平。” 刘庄襄公就是明代治河能臣刘天和。九薮就是古代最大的九个湖泊,孟渚泽本在归德境内,为黄河下游湖泊,但最后被泥沙淤平,现在成了农田。 “若孟渚泽在,本府境内之河绝不至于如今日暴虐。故而下官想出用缕堤遥堤间数里宽之滩地,既可落淤,也可蓄水滞洪之用。” 林延潮点点头道:“子同说得极是,只是……” 黄越叹了口气道:“下官也是司马为难,河道衙门拨的河工银,只够修复遥堤之用,谈不上再建一条缕堤,何况修缕堤之事,还需北堤兖州府答允,如此两府方能协调建堤。”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此言差矣,河工银不够,本官可以去钱庄借。北堤兖州府不答允,本官可去河道衙门打官司。总而言之,这缕堤本官是一定要修。” 黄越闻言讶然道:“司马,这……” 林延潮道:“修缕堤不仅是治河之用,本官记得你之前说过,在虞城县官府与民间盗决黄河大堤淤灌,虽使斥卤之地为淤田之事,但最后大水时大堤崩决,水掩数县的事吗?” 黄越点点头道:“正是,淤田之肥,高田之五倍,下田之十倍。民间贪淤田之利,往往偷决官堤,以至其屡有漫溢者。此官府历来不能禁止也……” 北宋时,就经常有民间偷掘黄河淤灌之事,这些最后都成为了旧党攻击王安石农田水利法的弹药。 说到这里黄越陡然一惊问道:“莫非司马是想用利用河水落淤?”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正是!” 说完林延潮打开河图对黄越道:“这遥堤至河之间有二至三里之宽,若是我们建成缕堤,这二里之宽尽数可作淤田。本府境里可修缕堤之处在夏邑,虞城,商丘三处,长约百里,如此仅本府,就可得上好淤田千余顷,也就是一万五千多亩淤田,若再算上兖州境内则倍之。” 黄越闻言不由拍案而起道:“妙,实在是妙,这下官怎么没有想到这点,司马真能臣循吏也。难怪司马乃江南人,必是见惯了湖畔圩田,故而想出此法来,对吗?”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算是默认。 黄越仔细推测细节道:“太湖虞城一县田额也不过二千余顷,若真得之,岂非多出半个虞城县田土。只是若堤内淤田,只易耕作半年。” 林延潮点点头道:“河水汛期为五月至八月,淤田可九月播种,待至来年四月前收获,虽只种一季,但淤田之利也是倍于下田,堤内淤田大可冬春耕种,夏秋退守。” “这比决堤,灌淤堤外农田于堤安全得多,再说河水也不是年年都涨大水,甚至还有断流之时。” 这利用堤内淤田办法,林延潮是借鉴后世国内国外的办法。 在国外就有夏堤,冬堤之别,夏季雨水大,退守夏堤,待水过去了,再守冬堤,然后利用夏堤,冬堤间淤地耕种。 到了现代,黄河缕堤和遥堤间,也是住着人种田。 甚至还有民间在黄河堤内自建生产堤,这也是利用黄河淤泥种田。只是老百姓自建生产堤,为了贪利比明朝缕堤要高很多,结果影响了行洪,被政府屡屡勒令拆除。 黄越赞叹道:“修建缕堤之事,既可落淤固堤,又可得千顷淤田,此一举两得的妙法也。若能推广,何愁河不能治。” “但是下官还是担心河工银不够,司马是不是可以考虑先修商丘,或者虞县一段?”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你担心河工银不够,大不了本丞将堤内淤田作价卖给府里大户,眼下本丞却担心河道衙门不肯。” 黄越讶道:“这不会吧,当初潘老爷为河台时,就准备要在归德修建缕堤的,只是最后调任。若是我们上禀河道衙门修建缕堤,河道衙门没有不答允的道理。” 第八百一十九章 留下功与名(二合一) 兖州府单县,就在归德府的河对岸。 单县这一次也遭决堤,结果北淹运河,天子震怒,下旨怒斥接替潘季驯的河道总督李子华。 今日河道总督李子华来至兖州单县境内,视察河工。二品大员巡视,惊动了山东地界的大小官员。 山东巡抚陆树德,兖州知府李数以及大小官员,都来单县驿站拜见河道总督。众官员等候了一阵,河道总督放出告牌,只见四品以上的官员,于是一大波官员都被挡在了门外。 陆树德,李数,以及按察司副使,布政司参议,参政等官员入内拜见,然后在驿站里用膳。 李子华身为河道总督,这天下第二肥缺,任官数年,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面对这一桌子可值十户中产百姓身价的饭菜。他于其他不过略略夹了几筷,唯独对鲤鱼焙面夹了几口, 兖州知府李数一脸忐忑不安,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地主之谊,见河督终于有一样菜满意,当下对众官员道:“这鲤鱼焙面,用得是极甘极鲜的黄河鲤鱼,鱼肉入口可觉其肥美。” 众官员笑着道:“正是,正是。” 布政司参议开口道:“这黄河鲤鱼,自古即乃珍贵之品。孔子得子,鲁昭公赐孔子一尾鲤鱼为贺,为感念君王恩德,孔子将子取名,单名一个''鲤''字,这就是后来的述圣公。” “竟还有这个典故?”巡抚陆树德笑着问道。 李数接过话道:“确有此典故,述圣公先至圣先师而逝,一生没留下何著书,他自视平平,与其子道,你父不如我父,又对至圣先师道,你子不如我子。” 众人闻言笑着道:“成人抑己,乃君子之德。” 李数笑道:“古人风骨至今思之,这黄河鲤鱼乃府内土产。诸位大人走时,捎上一二尾,也算下官略尽地主之谊。” 这顿饭吃得一团祥和。 稍后移座,上了香茶,这时一名长随入内奉上拜帖道:“启禀河台,归德府同知拜见。” 听了这长随禀告,众官员心底奇怪。 这河南地界的官员怎么到我们山东来拜见河督。 这么老远来,不是要钱的,就是钻营的,这年头当个官,竟然都到跨省巴结地步了,官场真世风日下啊。 一名官员道:“外面不是放了告牌,说四品以下的官员不见吗?府同知不过正五品吧。” 李子华也是皱眉,他身为封疆大吏,到了地方,一名正五品官员他见不见纯粹看心情,不见也没什么失礼的。可是他至黄河北堤视察河工,怎么南堤的河南官员跑来了,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这时巡抚陆树德笑着道:“河台,可知这归德府同知何人?” 李子华问道:“莫非陆抚台知晓?” 陆树德捏须微笑道:“此人名满天下,其师又与吾兄相交,不知不行啊。” 李子华讶然拿起拜帖一看,恍然道:“本督道是谁?一个月前看邸报,知林三元来河南归德为官,竟给忘了。” 顿了顿又问道:“林三元哪位老师与平泉公相交?” 陆树德之兄就是陆树声,当年在朝堂之上,是连张居正都要忌惮三分的人物。所以李子华提及陆树声十分客气。 “乃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林贞耀。” 李子华自然听过林烃的名字,他现在知道林延潮在门外,本有心不见。 李子华是受张居正提拔,才担任河道总督的,但张居正故去后,张党遭到全面清算。他保住自己河道总督的地位,不顾昔年提拔之恩,全力倒张,在奏章里说了很多张居正的坏话。 比如之前黄河上游沿岸设立汛兵,称量河水,作为汛期预警。他就上表朝廷,说这是劳民伤财之政,全然没有作用,借此打击张居正。 结果朝廷答允撤除汛兵后,黄河突遭到大水,沿河各府措手不及。归德府,兖州府南北河堤皆是崩决,当时天子念在李子华在‘倒张护驾’上出力,只是下旨训斥,没有将他贬官夺职。 即便如此李子华也是大失圣眷。 后来李子华知道这黄河汛兵之制是林延潮建议潘季驯设立,加上林延潮又上谏天子替张居正翻案。故而李子华对林延潮很没有好印象。 但眼下听闻首辅张四维之父病逝,虽说眼下张四维仍居首辅,但其回家守制二十七个月是必然是。那么接替张四维为首辅,必然是申时行。 众所周知林延潮是申时行的得意门生,这个面子他必然给,当然不是给林延潮,而是给申时行。 李子华捏须道:“这么说林三元岂不是陆抚台的世侄?看在陆抚台的面子上,本督姑且一见。” 在场官员哪个不是‘闻弦歌知雅意’的高手,林延潮虽说是五品官,但他乃翰林,三元出身,又是名满天下的文宗,不可以等闲官员视之,就算李子华乃河道总督,也没有不见的道理。 李子华这么说,必是与他有什么过节。 不久林延潮入内后见过众官员。 林延潮觉得场面有些冷淡,除了陆树德问了几句林烃近况,其他人都没有几句寒暄,只是基本客套。 倒是陆树德想起其兄屡次在自己面前盛赞林延潮,聊了几句就以贤侄称呼。陆树德身为一省巡抚,不必如其他官员,那么在意李子华的态度,直接就问道:“贤侄来兖州,可是有什么要事找河台吗?” 陆树德语气温和,一副有德长者的模样。与坐在官帽椅上大腹便便,神色冷淡的李子华相较,二人待自己的态度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林延潮心知因为倒张的缘故,李子华对自己必然有看法,但怎奈修建缕堤这么大的事,一定要向河道衙门请示,所以他绕不开李子华。 林延潮将自己要在境内修建三段缕堤之事,进行陈述,兴修缕堤可作‘束水冲沙’,以及开垦‘堤内淤田’的好处,讲众人知晓。 林延潮说完后,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修建缕堤,还能利用‘淤田’耕作,这个想法很好啊,大家竟都没有想这一层。众官员不由心道,这林三元是个能吏啊。 李子华对林延潮有几分刮目相看,仍是问道:“林同知,修建缕堤是你的意思?还是河南布政司的意思?” 林延潮道:“回禀河台,是府里的意思。” 李子华点点头道:“本督就想,若是布政司的意思,藩司衙门不会不亲自与本督打招呼,而是派你前来禀告。” 林延潮答道:“禀河台,府里几十万百姓于兴修河工之事都很支持。建缕堤束水,遥堤防洪,此举在宿迁至徐州段河段已获奇效。” “去年归德府决堤,百姓深受河害,为了不重蹈覆辙,永绝河患。下官请河台答允此请。” 李子华沉吟了下道:“缕堤遥堤双重堤坝,确实在治河上有大用。修建百里缕堤这是多少万两银子?动用多少万夫役的大工程?在几千里黄河上,哪段先修建缕堤遥堤,哪段后建,哪段该建,哪段不该建,河道衙门自有安排。” “你归德府怎可未经请示河道,就自作主张向下面声张,博取民意后,然后再掉过头要本督批准。本督若不答允,岂非千夫所指?恶了归德府一府百姓?林同知,当官有你这么当的吗?” 李子华声色严厉,带着二品封疆大吏的威严。 但林延潮此刻唯有硬着头皮道:“数年前河道衙门本也打算在遥堤内,也再修建一条缕堤,以固堤防,但后来拖延下来。此事当年潘河台是支持的。” 李子华本想道一句‘潘河台是潘河台,本督是本督,’但现在潘季驯任刑部尚书,位高权重,自己也不好不卖他的面子。 李子华缓了缓道:“既是潘河台当初同意此事,那么本督也不反对。只是既修建缕堤,不是你一个府的事,兖州府如何打算?” 李数道:“回禀河台,下官也知修建缕堤乃护堤之好事,但是今年拨下来的河工银就这么多,能将遥堤加固,挡住今年汛期大水,下官心底也是七上八下没有十全把握,哪里再有钱建缕堤呢?” 李子华心底冷笑,面前却道:“钱的事,你去跟司里谈,河工银当初都拨到各省布政司的账面上了。” 李数一摊手道:“一提钱下官就恼火,本该划拨府里的十万两河工银,到下官手中只剩两万七千两,其余都被截留。若都能将十万两拨齐了,别说缕堤遥堤,下官都给修得整整齐齐的。” 李数一说完,其余官员都是道,能到这么多银子已是不错了,这河工银从来没有一气给齐的道理。 李子华向林延潮道:“林同知,你也看见了,不是本督不准你建这缕堤,只是钱就这么多。眼下河道衙门也是在寅支卯粮,过一天日子敲一天的钟。” 林延潮听李子华,李数在这哭穷心底冷笑,他河道总督出行这么大排场,不说几百个家眷长随,就说几个营的河标护送,浩浩荡荡过境,这要多少银子? 这李数身为地方官,接待上官,又是如此铺张浪费,一日所吃所用,这又是要多少银子? 他们与自己说没钱?这你也信? 林延潮不与他们争辩拱手道:“下官也知河道衙门难处,下官不要河道衙门拨一两银子,这缕堤下官自己建。” 林延潮此言一出,将在座官员都惊呆了,河南省能拨多少河工银,他们心底有数,到了林延潮帐上也不会比李数多多少。但林延潮竟然敢放出大话,说这一百里缕堤竟要自己建。 若林延潮真建成了,这李数不是要被林延潮打脸打死掉。 这时李子华却抚掌大笑,对众官员道:“看看,诸位看看,这才是名臣气度。本督当以此事,向天子为你请功,让沿河各府都看看,什么叫不要河道衙门一文钱,也能修出一条百里缕堤来。” 李子华笑了,山东的众官员也是笑了。林延潮见大家笑了,自己也是笑了。 李子华为何笑?林延潮这缕堤还没修了,李子华就向天子请功,这叫什么?这叫捧杀,若林延潮修不好这百里缕堤,在天子,天下官员面前就是丢了大脸。 至于山东众官员为何笑?当然是笑林延潮不自量力,不要河道衙门一两银子,也敢夸下这修建百里缕堤的海口。你在河南省说说也算了,跑来我们山东地界吹牛?跨省装逼? 陆树德打圆场道:“贤侄可以一步步来,今年先修一段。” 李子华闻言微微冷笑道:“话说出去,就要自己圆回来,岂有朝令夕改之理。” 林延潮霍然起身道:“既是河台答允,那么下官就立即回府督修,这就告辞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此来虽没要到钱,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河道衙门批准自己修建缕堤了。 “慢着!” 李子华从椅上起身道:“林同知此心可嘉。本督深表敬意,这里有几尾黄河鲤鱼,本督拿之赠你,以示鼓励。” 李数笑着道:“河台此寓意林同知鲤鱼跃龙门,甚好,甚好!” 众官员闻言都知李子华,李数赠鲤鱼的用意,你林延潮想政绩想疯了,作什么鱼跃龙门的千秋大梦。 这是明显的讥讽啊。 李子华故意板着脸道:“怎么,林同知莫非看不上这黄河鲤鱼么?嫌弃本督送得不好?” 什么叫别人骂你,你还得笑脸相迎?你能说河督送得鲤鱼不好? 哪知林延潮却道:“这黄河鲤鱼虽是珍稀,但在下官眼底却不算奇物。” 闻言众官员都是笑,李子华问道:“那林同知眼底,何鱼是奇物啊?” 什么鱼比黄河鲤鱼更珍贵?就算更珍贵,何人所赠,能比得上我堂堂河道总督所赠?林延潮一句答不好,就落下把柄。 林延潮向北拱手道:“昔日下官蒙天子恩赐,赐了三尾鲥鱼,不知算不算奇物?” 鲥鱼乃江南贡品,运到京里时,价值千金。天子下赐鲥鱼,除了正三品以上京官,也唯有讲官方有此殊荣。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官员方才脸上的讥笑之意,尽数不见。 李子华虽是二品河督,但一直在外为官,没被天子赐过一条鲥鱼,其余官员更不可能。李子华脸色极为难看,别说鲥鱼,鲤鱼,就算天子随便送林延潮什么,也比李子华所赠金山银山珍贵万倍。 这是什么?这是圣眷在身。 满室鸦雀无声,众官员不能对一句,唯有目送林延潮‘事了拂衣去,留下功与名’。 八百二十章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一席话下震山东, 三尾鲥鱼惊河督。 河南官场上,流传着林延潮威震河督之事。 当天在兖州驿站之事,林延潮用长江鲥鱼,来打黄河鲤鱼的脸,传得山东官场人尽皆知。 不过话说回来,林延潮要自筹钱粮修建百里缕堤之事,也经过这件事传扬出去。 在这点上河南与山东官员观点倒是很一致,他们认为林延潮这是吹牛皮。若林延潮不要河道衙门一两银子,都能修建百里长堤,下一步是不是该表演撒豆成兵了? 不过河道总督李子华却是很认真的人,将林延潮修建百里缕堤之事给工部都水司备案,并行文河南,山东二省沿黄河各府知晓。 这事算是弄得两省官场周之,现在官员们就算不知道,也得知道了。 此举无形将林延潮架到了台面上。 有的人敬佩林延潮的勇气,给他献计,用泥沙筑堤,待至冬天往上面泼水,待水结冰,立即可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大堤。 此天才的构想,来源于当时流行的杨家将演义话本。 昔日河道总督,现任刑部尚书潘季驯也被惊动。 潘季驯给林延潮写了一封书信,全信两千余字,但合起来两个字可以概括,那就是‘瞎扯’。 潘季驯昔日为河道总督时,修了五百六十余里土堤,十几里石堤,用夫役八千人,用银五十六万两,为朝廷节余二十四万两河工银,此政绩堪称天下第一能臣。 当时连张居正都要写信拍潘季驯的马屁,百年大计皆仰赖公之英断,公之功不在禹下。 要知道张居正与潘季驯当初是政见不合,曾指使人将潘季驯一撸回家,但潘季驯修堤成功后,张居正只能把脸伸出来让潘季驯打。 当然潘季驯也很不厚道的,把这件事整天挂在口边,弄得官场上人尽皆知,落张居正的面子,显得有点小肚鸡肠。但清算张居正时,也是潘季驯站出来,在人人自危时,挺身而出给张居正说了公道话。 言归正传,潘季驯在给林延潮信里列举,自己当年修堤,是平均一千两修一里堤,林延潮要修百里堤坝,最少要十万两,这钱从哪里来?而且缕堤逼河而建,汛期一起,很容易损毁。 所以缕堤基本是要一年一修,但这每年岁修费谁出?你归德府穷成这样了,这钱是从何而来? 林延潮居然有这等勇气,敢在官场上夸下海口,也不怕闪了舌头,信不信老夫给你两耳刮子。 虽说潘季驯写信把林延潮骂了一顿,但人家资历在那边,你得服啊! 潘季驯两度为河道总督时,几百万两银子经手,却一文不取,被张居正罢官回老家时,还要向人借盘缠。 黄越说起,当初他随同潘季驯治黄河时,亲眼见得他老人家是‘轺车所至,更数千里,日与役夫杂处畚锸苇萧间,沐风雨,裹风露。’ 堂堂二品大员,做事竟躬亲到这个地步,天下第一能臣,人家是当之无愧。 史家称万历朝前十五年为‘万历中兴’是有道理的。因为万历朝前十五年,有张居正的‘以天下为己任’,有潘季驯的‘事功’,托住了大明日浅下坠的国势。 眼下之所以能国泰民安,不得不说是他们的功劳。 所以尽管潘季驯写信来骂,出于对他老人家的尊敬,林延潮就不写信骂回去了(吵架吵不过),来了个‘留中’(当你放屁)。 林延潮将潘季驯的信丢到了一边,来到窗边,窗外春雷阵阵,这惊蛰就要到了,马上就是万物之时。 连潘季驯都惊动了,林延潮知道天下舆论纷纷,此刻都指向了自己。这一次若是真修不成这百里缕堤,以后自己这张脸估计就要被人打肿了。 可是脸打肿不打肿此事,从来也不放在林延潮之心上。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方才是事功之所在,”林延潮望着春雨自言自语道,“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万历十一年的一月已是过去,现在到了二月,下了好几场春雨,雨水如膏滋润田土。 这正是万物生长,百姓兴作的好时候。 身为代理知府,眼下摆在林延潮面前两件事。 一是兴河工,二是劝课农桑。 劝课农桑为地方官员政务第一事,对于一个农耕文明,劝农之事有多么重要自是不用多提。 甚至连天子也要每年一次‘种田(耕籍礼)’。 为了劝课农桑,林延潮也沿用了地方官员故智,那就是缓理征徭词讼,设立三个月的免讼期。 林延潮发布自己暂为一府太守的第一条政令——劝农书。 这劝农书,既是法令也是教化,地方官常作一劝农书,以教谕约束百姓。 诗经里有云,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禾易长亩,终善且有。曾孙不怒,农夫克敏。 说得就是周成王劝农。 不过后来的劝农书,一般都流于形式,官员自以为写一篇劝农文,就尽了‘劝课农桑’的职责,忽略了真正劝勉农事的本意。而且不少官员所作的劝农文,更是注重文辞华美,甚至堆砌词藻,读来佶屈聱牙,忘了这文章是写给不通文墨的老百姓看的。 万历十一年,开春之时,归德府的归农书,由林延潮亲自起草,下告合府官员百姓。 此劝农书张贴于各县县城,每个村集的申明亭,道路的路亭上,告知全府百姓。 归德府考城县。 一辆马车在路上行驶。 马车里坐着是袁家三兄弟,他们是来归德府拜见林延潮的。 三兄弟一路上都在闲聊,袁宗道问:“昔日宋玉有言,有人歌于楚国都城郢中也,其始唱《下里》、《巴人》,歌而和之人有数千之多。” “之后唱《阳阿》、《薤露》,能唱和之人,只余数百人之多。” “再之后唱《阳春》、《白雪》,能唱和之人,只剩下数十人。” “所以宋玉说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他说圣人之行,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之所为。” “你们以为天下何等文章为第一等?” 袁中道笑着道:“我明白了,大兄,你想说在老百姓眼底,下里巴人最好,在士人眼底阳阿薤露最好,而在方家眼中阳春白雪最好?” 袁宏道道:“然也,于世俗之人眼底,阳春白雪奏得再好,他们也不能领悟,那么如此曲子再妙与他们何用?” “所以当然是下里巴人最好,这就是阳明子所言的心外无理。故而文章之道,要名传天下,还是从下里巴人中取。” 袁中道却道:“此言差矣,文章好坏是由士人传唱开的,故而应是阳阿薤露。” 袁宗道道:“错了,错了,以你们之见,街边那些市井风月之文,读者甚众,那不是天下第一妙的文章?” “文章之道,形而上也,在乎文者之本心,岂能媚俗于读者,受惑于吹捧者众也。此非以文教化之道。” 袁宏道不服气地道:“谈及教化,就算没有下里巴人,百姓不会由阳春白雪而知礼乐,倒不如循序渐进,由下里巴人而及礼乐。” 袁中道亦反对道:“还是阳阿薤露最好,雅者不厌其俗,俗者能见其雅。” 三兄弟各执一词,说着说着。 突然数道滚雷闷响,狂风席卷,然后噼里啪啦一阵大雨降下。 车夫道:“三位少爷,雨太大了,前面有个路亭,我们避一避。” “好。” 一个乡间路亭里,许多老百姓们躲在亭内避雨。 袁家三兄弟从马车上下来,见这些老百姓聚在亭前一告牌前。 这告牌上面贴着好几张官府公文。 一名百姓念至道:“这是太守所作的劝农文,大伙要不要听听。” 众百姓道:“闲着也是闲着,就听听吧。” 袁家三兄弟一听劝农文,心想官场上这样文章都是敷衍了事,于是兴致寥寥。他们心想这样公文都是上至下的应用文,浅白无用。不过他们避雨闲着无事,听着也没什么。 但听那百姓念道,兴农之事,在田,在水,在人…… 听了一半,三位兄弟从当初无所谓,到负手踱步,然后各个勃然作色。袁宗道不由失色道:“这文章写得很好,真不知出自谁的手笔?” 袁宏道也是点头道:“句句在实,没有一字堆砌之词,读来一片真挚,可闻笔者忧国忧民之心。你们看连这些老百姓,也是听得入神,为文章所打动。” 这时文章读毕。 四下里老百姓已是激动地讨论起来,神色激动。 一名老人激动地道:“有这样的好官,我们老百姓以后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是啊,是啊。”众老百姓们纷纷言道。 袁家三兄弟看老百姓的神情。 袁中道油然道:“这劝农书看似用词粗鄙,但实是大巧不工,连愚夫愚妇都能明白文词,竟也能写出这等朗朗上口的好文。” 袁宏道道:“文章写得好是一,但文中为老百姓所谋种种,都不是虚词,这才是真真打动人的地方。” 袁宗道正色道:“这绝非一般两榜进士的能文,必乃文章大家的手笔。” 袁宏道忽道:“不错,天下能写出这等文章,将阳春白雪唱得人人和之的,唯有……唯有一人。” 八百二十一章 新青苗法 自漕弊论一出,这等述情陈事,语言平易,立意却翻极高古的文章,立即受到了天下读书人的喜爱和吹捧,顿时风靡大江南北,自成一派。 读书人们开始主张文章词能达意就好,重立意而薄文辞。 这一派也有不少人,模仿漕弊论,写了不少文章,其中有数篇文章,被人称发扬光大。连袁家三兄弟也是临摹漕弊论写了不少文章。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就有一些酸文人说‘漕弊论’不过是逢时之作,故而才有了如许名声,若放在后来这些文章里,不算出类拔萃的。 但这些文章与今日之劝农文一比,顿时高下立判。 “无论如何,还是眼见为实。” 三人对望一眼,然后不顾大雨,一并挤至告牌前,但见署名上写着''归德府同知署府事林延潮''。 真是果不其然啊。 三人默然许久,雨势已缓,只闻山坡之上,水声淙淙。 袁宗道长叹道:“什么下里巴人,阳春白雪,观林三元之文,方知我等皆井底之蛙!” 其余二人亦是认同。 就在袁宗道叹息之时。 在归德府府衙旁,一间临街小楼前,但见金龙舞动,爆竹齐鸣。 一百串的爆竹,接连放响,那等场面老百姓们唯有读书人金榜提名,或是城隍庙会时方才见的。 同知林延潮与府里三位通判,推官,商丘县知县都站在在小楼门前。 看着这锣鼓齐鸣,喜气洋洋的场面,林延潮不由点了点头。 林延潮一旁站着两名乡绅。一名乡绅穿着绸衫,大腹便便,一名乡绅则是穿着文士衫,温文尔雅。下首还有陈行贵,张豪远等两位林延潮的好友,他们穿着掌柜的衣裳。 在官员乡绅身后,还有从商丘县各甲里长,一共五六十人,在旁观礼。 好一阵热闹后,林延潮将小楼上匾额一揭,但见上面写着‘农商钱庄’四个大字。 各甲里长看了农商钱庄四个字,都在那揣测,这农商钱庄是什么意思? 匾额一揭,然后林延潮道:“本官在楼里设下便宴,诸位乡亲一并赴宴。” 众里长们都是拱手道:“多谢司马。” 于是众人入屋后,各自就坐,宴席排了十桌,除了里长们坐了五桌,有四桌都是地方官员,吏员,还有一桌则是两位乡绅,以及陈行贵,张豪远。 林延潮端起酒杯来至众人面前道:“各位远道而来,本官敬各位一杯酒!” 众人见此不敢怠慢,纷纷起身饮之。 林延潮连饮三杯,然后对众人道:“今日请诸位光临,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这农商钱庄开业之事。诸位可知这农商钱庄何意?” “农乃是稼穑,朝廷以农事为国家之本。而商乃是钱财,钱财不能吃不能穿,故而以商为国之末矣。朝廷历来重农抑商,而本官则不以为然。” 林延潮这一番话完,在众人里都是掀起了一阵讨论。 早在南宋时,事功学的开创者陈亮,叶适就提出了‘通商惠工’,明确反对法家,理学一贯主张的‘重农抑商’。 这时一名里长问道:“司马老爷,草民斗胆问一句,农为本,商为末,若重商抑农,不是本末倒置?” 这里长一说,下面的人都是替他捏了一把汗,人家府同知老爷在讲大道理,你居然敢当面质疑,不怕惹怒人家,以后没好果子吃。 却见林延潮笑了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乡的里长。” 有人心道完了,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那里长却是个有胆色的人,站起身道:“回禀司马,草民乃永河乡沈家里的里长,昔日也曾考中过童生。” 林延潮点点头道:“问的好,来人,赏他一壶酒。” 这里长被赏赐了一壶酒顿是又惊又喜。但见林延潮笑道:“昔日范文正公,曾言‘吾商则何罪,君子耻为邻。’可知世人对商之偏见由来已久。这位乡亲说的不可本末倒置,是不错,但本末倒置不等于重本抑末。” “国家无农不稳,无商不富,在本官眼底,不是以本而抑末,而是以末而繁本。农商钱庄,就是以商富农之用。” 里长闻言欣然道:“司马所言,小民拜服。” 这时一旁里长,见方才质疑林延潮之人,反而得到赏赐,于是都大起胆子。 这时一名文官起身,此人乃商丘县县学学正,在商丘士子中很有名望,此人道:“司马的劝农书,下官看过了,写得是文采斐然,令人拍案叫绝。但其中言以商富农,兴以王安石之青苗法,下官不能苟同。” 林延潮道:“请先生明言。” 县学学正乃是学官,故而林延潮不称他官名,而称先生表示敬重。 学正正色道:“王安石为古今第一妄人,他曾有言,我宰天下有余。然不知四海非一邑之小,执政非长吏之任也。赵宋之衰,正是由他变法而起。” “而王安石变法,以青苗法为害最盛,若是司马所言,以商富农,若是行青苗法,那么下官不能赞同。” 在宋后王安石的地位,在读书人心中一直很低,认为他的变法就是乱搞。一直到了清末时,才有读书人替他翻案。 但偏偏南宋的事功学,不免有些‘王安石余孽’的意思。事功学派的宗旨,就是王安石那句‘为天下国家之用’。林延潮当初在事功学的道统论里,本来也有把王安石拉进来,上承董仲舒,下承陈亮,叶适的。 但王安石变法毕竟没有成功,所以林延潮没有将他列入道统之中。 而事实上王安石的‘青苗法’确实是施行不当,民生激变,但却不等于青苗法是一个劣法。 在林延潮穿越前,孟加拉人尤努斯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时,国人称戏言‘假如九百年前的王安石变法成功,今年的诺贝尔和平奖就轮不到尤努斯了。’ 因为尤努斯创立孟加拉乡村银行,致力于贷款给贫困农民,帮忙了几百万贫民,因此获得和平奖。 王安石青苗法也是如此,但为何尤努斯成功,而青苗法却失败呢?这早有定论,因为青苗法乃政府操作,只要政府操作,就会有重重弊端,而是孟加拉乡村银行却是私人银行,而且杜绝了行政干预。 林延潮对学正的质疑,恭敬地道:“先生所言有理,此青苗法与昔日之青苗法不同,请听林某一言。” 学正道:“下官愿洗耳恭听。” 林延潮道:“此新青苗法,乃本官从社仓中所思而来。诸位可知为何朝廷不从官仓中借米给百姓,非让百姓从民间自筹粮米,建社仓以互助呢?” 众人闻言嘴上不说,但心底却都知道,还不是怕官吏从中贪污,上下其手。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官员操守上,我们老百姓还不如相信约长,乡约,他们至少都是同乡乡亲。 比对王安石的青苗法,以及朱熹的社仓,不得不承认社仓比青苗法靠谱多了。社仓乃政府提倡,民间自主的措施,朱熹就批评青苗法,说青苗法以官吏而不以乡人士君子行之。 简而概括就是,青苗法行之以官司,社仓主之以乡曲。 故而社仓取代青苗法,明朝两百多一直大力推广,到了清朝,则是强制每个地方官,都要向民间普及社仓制度。 林延潮道:“其中弊利大家都知道,社仓法自青苗法,唯独不是由朝廷官仓出借,而是乡中大户,或者百姓余粮筹集,好是好矣,但一乡一地可行,却难以推广全府。譬如商丘县只有六个乡设立社仓,没有设立社仓地方,百姓如何渡过春荒?” “还有为何朝廷如此大力推行社仓,但民间响应者寥寥无几?” 众里长都是无语了,因为社仓这事也是很难。 谁来主理社仓? 官吏,家里穷的肯定不在考虑内,唯有剩下家境殷实的,但人品敦厚的人,怕受累避之不及,至于奸猾的人,百姓又不信任。 但这也罢了,最恶心的,就是地方官府常借各种名目,侵吞老百姓社仓里的社谷,最后还是逃不了行政干预。 所以社仓制度是不错,但除了真正为国分忧,为民抒难,这等济世情怀的读书人或致仕官员外,百姓都不愿意出面组织社仓。 学正问道:“那敢问司马,这农商钱庄,是何人主营?青苗钱以几分利放贷百姓?” 林延潮笑了笑。当下道:“本官来介绍一二,农商钱庄乃这位彭员外与侯员外所有。” 林延潮说完,两名乡绅都是站起身来,向众人抱拳。 众里长议论道:“这不是夏邑的彭员外吗?听闻他家里的钱,都淹了脚面了。” “这侯员外我认得,咱们商丘名族,家里出了不少举人。” “这两位员外家里的钱财,足够将半座商丘城买下了。” 林延潮笑着道:“两位员外,富而好仁,为善好施,平日为乡里作了不少好事,这钱庄也是他们所设,至于青苗钱以几分利放贷百姓,本官说了不算,你们问他就是。” 穿着绸衫的彭员外四方抱拳后道:“诸位乡亲,本员外也是受同知大人之托,设立钱庄。一照顾乡里乡亲,不薄待了大家,二也是自家的小本生意。” 下面里长听了纷纷道:“彭员外是大善人,咱们都知道,就说你肯借多少借多久给大家吧。” 一名里长道:“什么叫借多久,彭家还缺那点银子吗?着急你还吗?” “是啊,以往大水时,彭家,侯家也常赈济我们乡亲。” “我也姓侯,五百年前是一家,侯员外就借点钱,算给我们自家兄弟了。” “就你这穷酸,还与侯员外攀亲戚,也不撒泡尿照照。” 那人反唇相讥道:“怎么我与侯员外不是亲戚,还与你是亲戚不成,莫非你是我小舅子?” 众里长们说着说着开起了荤段子,大家也是很狡猾,你一言,我一句的将彭员外,侯员外的话堵住。 言下之意,你们彭侯两家这么有钱,大家都是乡亲,这么熟了,你也好意思要我们利息。 彭员外,侯员外对望一眼,什么叫斗米仇,升米恩?他们这一次受林延潮之托,主办钱庄,既是有赚一笔的打算,也有造福家乡百姓的意思。 但这些百姓只肯要他们白借。 这时林延潮出面肃然道:“不错,彭员外,侯员外以往是有赈灾不错,但也不能叫他们拿出身家,年年赈灾。这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林延潮发话,众里长们不敢吱声。 林延潮道:“本官以往也借过钱,当然也知道借钱,三分利息不如二分利,二分利息不如白借,白借当然不如白拿。” “但是亲兄弟明算账,你借钱不还,每人肯愿意借钱给你!若没人肯借,你们只能问大户去借,他们是多少利钱,少则五分,多则八九分,还有利滚利,驴打滚,你们往他们借了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也还不上。” 见此侯员外出面道:“司马说得对,我与彭员外商议过了,我们农商钱庄就以二成五借给大家。大家想一想,到底去哪边借合算?” 彭员外道:“不错,只要家里有田的,有五人联保的,咱们农商钱庄就给贷钱。从明日起,只要家里有田,有五人作保的百姓,拿着田契,保书到钱庄抵押,都可以借到钱。” 二成五的利息确实不高,但有抵押说明,借钱不还,那么田就没了。 一名里长问道:“那家里没田,又没人作保怎么办?” 这时候林延潮出面道:“家里没有田,也没有人给你作保,若你有一身气力,那么钱也可以先给你,但人要去应役修河。吃喝朝廷供你,在黄河边干满了五个月后,这钱官府替你们给了,不用还了!” 林延潮说完,满屋顿时响起的掌声。 不仅众里长,甚至官员们也是激动地鼓掌,纷纷点头。 “说得好,这才是替咱们老百姓考虑啊。” “等了这么久,朝廷终于给咱们归德派来一个好官了。” “真乃林青天啊!” 掌声经久不息,不少里长眼中都泛起了泪,将掌心拍得通红仍不肯停下。 八百二十二章 十段锦法 林延潮在上首侃侃而谈,将里长们的神情都看在眼底。 而下方众里长心底盘算着,自己里中有多少人,有田贷钱,有多少人没田,却可以到河边出一身气力。 里长们一个个问得很详细,连桌上丰盛的饭菜都忘了动筷,将林延潮的话都化成了多少担粮食,多少两银子,然后在心底反复地掂量着。 待他们的疑难终于得到解答后,口中都是荷荷有声,然后眯起眼睛与旁人语速飞快地交谈着。 一顿饭过后。 里长们就告辞了,答允回各村宣传,彭员外又许诺他们拉来一个百姓,就给二十文钱。 面对彭员外,里长们又是另一等神色,拿出一副嫌少,狗也不要的姿态,这边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饭菜各自打包后,然后就急匆匆的往村里去了。 有的里长伸直连打包都忘了,一溜烟就不见了。 林延潮新青苗法,随着他的劝农书,以及楼里这么一宣传,满府百姓人尽皆知。 能借新青苗钱分两等户,有田之户,无田之户。 要知道归德七县一州在籍百姓三十万户,此乃有户籍的百姓。五人作保,必须是五名在籍良民。 在籍百姓,要么家里有田,或者自己有几亩田,再给大户人家租种些。这样称为自耕农或半自耕农。 他们既要缴纳各种税赋,还要各等杂泛徭役,以往大水一来,向大户人家借高利贷,卖儿卖女,卖田卖屋的都是这些人。 所以林延潮的新青苗法,与王安石的青苗法初衷,都是惠及这些自耕农,半自耕农。 对于有田户,农商钱庄对上田,下田,还是高田,淤田,甚至遭了水的斥卤田,都一视同仁,每个有田的老百姓都能在他那一亩地贷八钱银子,一年内两次还清就可。 不过一名百姓最多贷十亩,唯有田主方可。 两成五利息,比王安石当初订下青苗法贵了些,但比大户人家五成的高利贷,却不可同日而语。 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些有田的''中产阶级'',是官府主要税赋所来,还款信用也最佳,农商钱庄以后主要客户,针对的都还是这些百姓,所以要放长线。 至于佃户,以及归德还有不少,无籍人口,也就是黑户。他们可以不用交纳丁税,免去役赋,唯一就是没有政治地位。还有不少在籍百姓,他们去外地逃荒逃灾,就划入流民一类。 林延潮则允诺无田之户可以以工代赈,工役分短役,中役,长役三等。 短役两个月,中役三个月,长役五个月。短役支一两二钱银子,中役支一两七钱银子,长役支二两五钱。 因为河工主要就是二月三月两个月,所以林延潮鼓励老百姓多去服中役。这在归德给大户人家打工的佃农,也赚不了这么多钱,而且是官府还自办伙食。 这绝对是合算啊。比起原先强制老百姓应役,弄得天怒人怨,绝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是钱是人胆,衣是人脸,既是以工代赈,雇老百姓修堤,林延潮又要建百里缕堤,加固遥堤,堵住决口,这钱从何而来? 多少米下多大的锅,多少钱办多少的事,你林延潮摊子铺得这么大,将来如何收拾? 老百姓好骗,但府里官员都知道这一点,有的人提醒几句,有的人存心看林延潮笑话,有人则是以为林延潮,不可能不知道其厉害,林延潮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图谋。 兴河工有两忌,一是隆冬施工和盛夏施工。 惊蛰之后,就是归德府大兴河工之时。 兴河工前,先要祭河。 古代君王遇渎而祭,上大牢祀之,后来朝廷还对河伯封官,命地方官年年祭祀。 此外就是民间祭祀,老百姓自己祀的河神。 对于如此祭祀,儒家一贯是敬鬼神而远之,因为孔子说了‘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孔子言‘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程颐解释这句话是,祭先,主于孝,祭神,主于恭敬。 官员大都是抱着不参加,也不反对的态度,看待民间祭祀。 在商丘城北三十里的丁家集大坝,密密麻麻的人群从河边一直排至河堤下。 河边的几案面着黄河,上面摆好了三牲,以最隆重的大牢之礼祭之。 然后几位老河工,带着数千名民役河工对着大河,赤膊群集,头戴柳条圈,手捧信香祭祀。 林延潮站在土堤上,看着老河工那一脸虔诚的样子,心底没有半点笑话,反而是一脸敬重。 河水奔流不息,天地之力浩瀚无边,从大禹起,华夏子民治了多少年黄河,黄河却依旧泛滥,不曾驯服过。 从古至今死于河水的,已不下万万子民,就算如此,几千年来,我们没有一年不在修河。 林延潮曾看过一段话大意是。 天破了,自己炼石来补; 洪水来了,自己挖河渠疏通; 疾病流行,自己试药自己治; 在东海淹死了就把东海填平; 被太阳暴晒的就把太阳射下来; 我们问鬼神,问天下苍生,自己拿着斧头开天辟地,这才是华夏的民族信仰! 林延潮从这些不知名的河工脸上看到的,就是这等大毅力,去年黄河发了那么大的水,死了那么多人又如何? 今年我们从头再来,再与河斗! 河风已疾,扑面而来。 林延潮在遥堤上看着这一幕,然后与府经历黄越,商丘县令吕乾健,以及一色河工官员一并走在大堤上。 林延潮问道:“这一次兴河工官府雇役,派役一共多少人?” 黄越禀告道:“据清算商丘,虞城,夏邑三县派役三千五百余人,都是沿河夫役,另雇役五千三百人,大多是短役,中役。” 吕乾健禀告道:“回禀司马,商丘乃河工要害,又是府城所在,这一次缕堤在此建五十余里,又乃各县最重,故而民役最多,共计派役两千一百人,雇役三千两百人。” 林延潮问道:“既是官府派役,那么依何标准派役?” 吕乾健道:“依嘉靖年所编的十段锦法派役,按照临河远近,户等上下,家中丁口多少,田土贫瘠轮役。” 林延潮问道:“去年不是商丘革以一条鞭法,怎又使用旧法?” 十段锦法乃旧法,张居正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以取缔十段锦法。为何在商丘县仍实行十段锦法? 面对林延潮质问,吕乾健不由额头渗汗道:“因为一条鞭法以田之多寡计税计赋,在江南可以行,但在江北却不可。” “江南富庶,庶民间贫富差不甚悬殊,江南多水泽良田,地之肥瘠,也不相差太多。但在商丘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若派役富人出钱抵役岂可与穷人抵役一般,还有地,淤田水田所出乃下田之十倍,更不用说去年黄河一闹,不少民田变成斥卤田,这等田地按一条鞭法,虽颗粒无收,但也要向官府纳税。” “故而去年行一条鞭法,民怨沸腾,今年藩司有文书,令地方官酌情实行新法,故下官这才在县内恢复旧法,请司马体谅。” 林延潮也知张居正死后,这一条鞭法的反对压力很大。 因为这一条鞭几乎成了一刀切,只按田之多寡,不按田之肥瘠征税,就闹成斥卤田与淤田都要交纳一样的税赋的笑话。 而这点上,十段锦法看似比一条鞭法公平。 所谓十段锦法是将全县丁户,按田土,家产编审,从富到贫分为十个档次,有钱人多交钱,多应役,没钱人少交钱,少应役。 这办法,看似很公平,很好。 但问题是谁家富,谁家穷,谁来说得算?地方胥吏收受贿赂,把富户改成贫户逃税,你有什么办法? 吕乾健话说得有道理,但改动役法,这么大的事却没有经过请示林延潮,擅自通报藩司作了决定。 这将林延潮置于何地,他现在可是吕乾健的上官。 但吕乾健看来,林延潮不过是暂署府事,又不是真正知府,何况他是万历五年进士,论科第先后还是林延潮前辈,所以不通报也没什么。 一般好说话的官员也就算了,但林延潮却沉下脸道:“本丞记得商丘编役,是嘉靖隆庆三年的事吧,你拿十几年前的编户来服今日之役,官是你这么当的吗?” 林延潮疾言厉色,吕乾健则是汗如雨下。 十段锦法照例需十年一编役,商丘县上一次编户是隆庆三年的事,本来要重新编户,但万历九年时,朝廷在河南推行一条鞭法。所以商丘县只进行清丈田亩,没有重新编户。 所以吕乾健拿着隆庆三年编户派役,这不是很不靠谱。十年过去了,编户上老百姓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还厚着脸皮说我按照上面派役征税。 这其中的内幕,用屁股想也知道,吕乾健私下受了府内大户的好处,将劳役田赋都转嫁给老百姓。吕乾健以为有了藩司‘地方官酌情实行新法’就可以蒙混过关,哪里知道林延潮如此精明,如此不好糊弄。 此事大可大,小可小,轻重都在林延潮掌握之中。 所以吕乾健也顾不得了,噗通一声跪下道:“司马,是下官错了,恳请下官替下官维持一二。” 说着吕乾健想到他的仕途,眼泪就落下来了。 下面的官吏,看着归德府堂堂首县就这么跪在林延潮面前哭泣,都是瞠目结舌,除了黄越外都不知何故。 八百二十三章 筑堤 见吕乾健跪地认错,林延潮没有理会,而是将他冷在一边。 这时祭河仪式已毕,林延潮来至河边与众河工们一并行奠基之仪,然后召集河工训话。 这一系列仪式,换在上一世林延潮是最熟悉不过了。 但是那时他只是跑腿之人,在基层忙这忙那。身居下位,他不免抱怨繁文缛节太多,很多都是走过场,重形式,没有实际意义。 可是今日掉过头来看,位置不同,看法也有了变化。 任何形式,最后都落于仪式感上。没有一个仪式感,怎么能令人认真对待此事。 唯有慎始方能敬终。 当夜林延潮就住在堤坝上。朝廷沿黄河数里设一铺,有铺夫监视河情。 林延潮就住在铺屋里。 到了半夜,林延潮仍在批改公文,陈济川入内给林延潮端了壶茶道:“老爷,这商丘知县还跪在外面呢。”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当下道:“让他进来。” 当下陈济川将吕乾健引入屋里。他一副冻得鼻青脸肿的样子。 林延潮道:“吕知县,你跪了一夜,有什么话要说吗?” 吕乾健拱手道:“司马,是下官错了。下官想了一夜来向司马认错来了。” “吕知县错在哪里啊?” “下官两榜进士出身,却因三甲出身,只能外任亲民官,在这商丘县知县一任六年,上有强势知府,事事不能做主,好容易知府走了,下官这一次不免擅作主张,未经请示司马。” “若是这些话,吕知县可以走了。” “司马,司马,还有一事,数年来下官一直与开封府名妓小桃花相好,但却苦于无钱给她赎身。一个月前,城中几位大户替下官将小桃花赎身,以下官替他们免去田赋,劳役摊派为交换。下官鬼迷心窍,就答允了。” 林延潮呷了一口茶心道,居然还有这等破事。 林延潮道:“你为了一个妓子,就将满县百姓给卖了。你知道徭役不均,强行摊派,会令多少老百姓家破人亡吗?” 吕乾坤闻言露出伤感之色道:“小桃花也是当年大水,家里借了大户高利贷,被父母卖去妓院。她与下官劝说过,下官也曾愧疚,但已是后悔莫及了。下官这辈子没对女人动过心,就是家里的妻室也没有碰过几次,唯独对小桃花一片真心……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林延潮闻言差点把茶吐出来,缓了缓道:“你既已知错,那么打算如何改?说来听听。” 吕乾健知自己乌纱帽能不能保住就看这一刻了,他跪下道:“下官为官多年,攒了点银子,先还给这些大户,然后立即重新征银派役,一切按一条鞭法而来。” 听吕乾健这么说,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你行十段锦法已是上报藩司,怎好朝令夕改。” “如此,本丞替你做主,你回去将银子退给大户,然后向大户征以银差,给派役的民役以钱粮补助,其他就不必更易了。看在蒲州公的面子上,本丞本也不想为难你。但若再有差池,莫怪本丞不念情。” 吕乾健听了当下大喜道:“谢司马,谢司马。” 捏住吕乾健把柄在手,比赶他走再换一个商丘县令要好,而且自己这么做还卖了张四维一个面子。 林延潮在堤边住了一夜,次日天还没亮,堤内已是一片喧哗之声。 林延潮穿上官服,带着几名随从上堤,但见远处日头的红彤彤,照着大河,照着滩边。 数千名光着上身的汉子,冒着陡峭的寒风,在堤边干活。 见这这一幕,林延潮心底有等感动。 多难兴邦,殷忧启圣,大河泛滥成灾,无岁不肆掠,但也铸造了河边两岸百姓不屈的个性。 林延潮看着这热火朝天的一幕,心底感慨,而这时却见黄越从堤下登上堤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本官一贯起得甚早,但今日你们起得比本官还早。” 黄越闻言笑着道:“有司马这等能臣在,我们做下官,怎么敢不效命呢?对了,下官要就河工之事禀告司马。” 林延潮道:“不忙,先告诉本官一会民役早上吃什么?” 以往河工派役,能有一日两餐就不错了。有时候大水一起,河工在堤上忙碌,连吃饭都成问题。这也罢了,管理河工官员贪墨导致不少河工连饭都吃不上。所以应役的河工都宁可从家里自带干粮。 林延潮当初承诺给,修河民役饭食,那标准可是一日三餐,堪称业界良心。在林延潮看来,这河工修堤,那辛苦更甚于耕田种地,吃得不好可是不行。 黄越道:“今日吃黑面蒸馍,黑面烤饼,一人馍一个,饼两个。” 黑面比白面差多了,是粗加工的粮食,也是老百姓最普通的吃食。但林延潮这样做,已经是比其他官员好了不知多少倍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你说说河工的事。这些河滩上的民役都在作什么?” “是,”说到河工的事,黄越眼睛放光,脸上是神采奕奕,“我们正在整地,这筑堤前要先将地上的草皮除去,在坑坑洼洼之处需填补整齐,民役们方可打石硪。” “司马请随下官一看。” 林延潮跟着黄越来至滩边,但见这里的民役正埋头苦干,各个汗流浃背。 太阳一出,照着民役们油光发亮的赤铜色肌肤上,透着一股阳刚之美。 十几名民役在一大圆石盘的四面穿上绳子。穿好绳子后,八名大汉就各持绳一端。 黄越上前道:“要行硪了,司马小心。” 林延潮知道这几百斤大石举起,很是危险,于是退后了几步。 但见硪头咳了几声,持硪的八名大汉各自弯腰曲背,手把硪杆,准备起硪。 “我给大家唱两声!” 大汉们喊道:“晦呀晦!” 嘿地一声后,石硪重重砸实在夯土上。 “正月里,正月正。” 众人跟着道,海扬海。 硪头又唱,白马银枪小罗成。 众人,晦呀晦! 一十二岁打登州,打罢登州救秦琼呀! 海扬海! 众人一呼,三四百斤的硪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朝地上的夯土砸去。 每下石硪落地,林延潮都觉得地上震了一下。硪头喊硪时豪迈,也不时说几句笑话,惹得众大汉哈哈大笑,河工活极辛苦,众人能苦中行乐,就苦中行乐。 众人边行硪,黄越边向林延潮解释道:“这夯土打实之时,再盖新土,层层泼水打夯,工部的工程律令有曰,每虚土一尺夯实为七寸,我们打至六寸,最后以锥试不漏为断。” 林延潮略有所思道:“宋人李诫的《营造方式》有曰,每虚土五寸夯实为三寸,你将一尺虚土打至六寸,而不是七寸,实乃好堤。” 黄越闻言一脸敬佩地道:“久闻司马博学多闻,连《营造方式》都读过,不错,司马命下官督建的百里缕堤,下官打算只建七尺,虽建得矮,但足够坚厚上薄下厚,工部的规格是,堤高一丈,则上宽三丈,下宽十丈,我们就造此建堤,绝对万无一失。” “只要这缕堤一起,没有大水时,约束水势,冲刷河道,束水攻沙,待大水涨起后,河水虽能越堤淹堤,却不能决堤。别看这七尺缕堤虽矮,但却挡得住桃花汛,所虑者唯有伏秋大汛。” 桃花汛,是三月下旬至四月上旬 伏汛,是三伏之时,秋汛是入秋之后。 黄河里桃花汛是小汛,而伏汛秋汛乃是大汛。 林延潮道:“也就是说在桃花汛钱,加固缕堤,在伏汛秋汛前,加固遥堤了。” 黄越闻言微微一笑道:“若是如此,不足显下官之本事。外行人修堤,重遥堤轻缕堤,下官反其道行之,重缕堤轻遥堤。” 林延潮笑着道:“可是缕堤防不住伏秋大汛,最后还要回到加固遥堤来。” 黄越自信地道:“司马放心,下官打算在缕堤格堤一建好,即在两道格堤间的缕堤上建一涵洞,引河水灌注落淤;如此堤内洼地即可积淤而为平坦陆地,也可提前收加固遥堤之效。” 林延潮闻言不由佩服,他本以为落淤固堤时待伏秋大汛之后,没料到黄越改变思路,不是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击。在桃花汛时放淤固堤,将淤泥导至堤下后,就可在伏秋大汛前筑起撑堤,护住遥堤。 只要落淤固堤一成,自己修建遥堤的钱就可省下不少,全力放在修建缕堤上。眼下河工银对林延潮的这大工程而言,是捉襟见肘,故而能省下一点是一点。 林延潮与黄越走走谈谈,这时日头已高。 河滩边仍是一片取土行硪之声。 这时几十名壮硕的农妇提着装着黑面蒸馍,黑面烤饼的箩筐来至堤边。 但见箩筐沉甸甸,蒸馍烤饼如小山般堆着,还有一桶桶汤水。 林延潮走至两名装汤的民妇前,拿起盛汤的马勺往桶里一搅,但见油花和葱头在汤水面上翻滚。林延潮亲自尝了一口,有些清汤寡水,他对黄越道:“干苦力活的人,都喜欢吃咸,这汤淡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两名民妇都露出了畏惧之色。 黄越道:“下官明白,一定改善。”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温言对两名民妇:“端下去吧!” 八百二十四章 河道来人 听林延潮这么说,两名民妇都露出了畏惧之色。 黄越对二人道::“不关你们的事。” 然后黄越又对林延潮道:“下官明白,以后往汤里多加盐末。” 林延潮点点头,温言对两名民妇:“你们下去吧!” 两名民妇如蒙大赦,连忙端着桶离去了。 饭食端至一伙刚从河滩上下来的民役面前,但见这些人迫不及待从民妇手里接过了蒸馍烤饼,然后用大白瓷碗去桶里舀了一碗清汤。 上百名民役就如此坐在河滩上,一边啃着蒸馍,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清汤。虽是粗劣之食,但辛苦的劳作后,能吃上这一顿,还是令他们好生惬意。 见民役们都得其食,林延潮也是放下心来,回到遥堤草庐里。 坐在草庐搭建的棚子里望去,整个滩头修堤筑坝的场面一览无遗。 林延潮见这遥堤虽建在高处,但堤高两丈有余,不由向黄越道:“工部的规格是,堤高一丈,则上宽三丈,下宽十丈,缕堤既修七尺,上下之宽尚可略减,但这遥堤有两丈余之高,那下宽之左右撑堤不是要过二十丈。这需多少土方?” 黄越道:“然也,其实这二十丈也是不够的。遥堤往往建在河岸高处,堤高又在二丈三丈之间。若真依工部的规格营建,所需土方实在太多。故而放淤固堤最省人工。但这样不算完工,撑堤建好后,还要栽以柳苇,方能起固堤留淤之效。” 林延潮与黄越聊着,这边饭食已是端来。 案几上是一大碗香喷喷的羊肉烩面,还有几块白面馒头,比外间民役的饭食不知好了多少。 黄越见了有几分尴尬,解释道:“今日司马来堤上,故而奢侈了些,平日里我们这些管河的官吏,有蒸馍馒头下肚就好。” 林延潮夹了一筷子羊肉笑着道:“这也不算太奢,尔等身为乃朝廷官吏,自不可比民役吃得差,不要担心银子开销,尔等只要用心将河治好才是。” 得了林延潮这句话,几名管河官员都是大喜,感激林延潮之体贴。 但黄越却一脸忧色,屏退左右后道:“司马有所不知,眼下河工账面上的银子,只够用至月底。” 林延潮闻言放下筷子道:“拿帐本来。” 黄越奉上帐本解释:“三县八千余民役,一人一月饭食银五钱银子,八千人就是四千余两。这钱倒是不多,但水木之工,料物最急,才是大头。” “修堤需柳苇,桩木,土方,大料,除了土方可在堤旁随处而取,其余都要用钱。” “如柳苇就是柳树芦苇,平日都依时存贮于河岸,由老百姓种植,朝廷用柳苇要补偿百姓地价,每土一方,给银一钱两分。” “至于桩木以来自江浙最佳,石料以来自南湖诸山最善,但从这两处运来,其价太贵。问临近各县各府采买,也不是不行。但即便就近采买,所费仍巨,还不算桐油,糯米,灰钉铁等等。” “唯一庆幸的就是五千余民役的雇役银,他们都答允可以等秋后再发。这是老百姓们对司马之信任,否则上一次朱司空亏银之事后,百姓已是很少肯让官府赊账。” 黄越所说的朱司空,就是前工部尚书朱衡,朱衡在隆庆六年时以左副都御史,经理河道。 朱衡乃与潘季驯并论的廉臣能臣,在河南时治理河道政绩卓著,但就是这样一位名臣,堂堂工部尚书竟因拖欠农民工工资,被百姓围住府邸上门讨薪,于是成为官场笑柄。 而林延潮发给河工的雇役银,就是打算用青苗钱的利息支付的。 林延潮当初初衷,就是用青苗法借钱给有田的百姓去安心种田,专心生产,不用被迫服河工役,让没田的百姓修河堤,以工代赈。 再用青苗法的利息钱,来支付雇役银。 这初衷本是很好的,但也要民役们肯信任官府,因为要拖到秋后青苗钱收上来后,百姓才能拿钱。但出人意料时,归德府内治下的老百姓,没有一人怀疑林延潮的信用,用行动来表示支持。 不过老百姓肯支持是解了林延潮燃眉之急,但河工料木又是一个大难题。 林延潮对黄越问道:“能不能说一说,让那些料木商赊欠一二,待秋后再还。若是能答允,本官承诺明年河堤岁修还是找他们。” 黄越是知道林延潮的底细,同知署的官方账面上,也就五万两河工银。这还是林延潮暂署知府事后,从府里户房直接转入同知署的账上,否则按照官场截留的规矩,这五万两能有三万两到手中就算不错了。 这五万两银子有一万二千两先拨到黄越手中,剩下三万八千两都存入了农商钱庄的账目上。 这三万八千两以青苗钱的名义贷给老百姓,两成五利息收回,那就是四万七千五百两,就算一年内拿不到这么多,但也可从钱庄里拿钱先垫上。不过这钱若只是修遥堤,堵住去年被河水冲垮的三处决口那还能富余个万余两,但要修建百里缕堤却是差了老鼻子了。 黄越不知林延潮的全盘计划,但他知道同知署的账目上现在是一两银子也没有了,不说利钱,就是三万八千两河工银,至少要秋后才能划到账面上,所以赊账成了唯一的办法。 但就算木料,雇役银都在赊账,这河堤能修到几个月,他心底也没有个数。他提醒过林延潮,但对方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黄越不知林延潮底气何在,眼下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黄越现在已是将前途都压在林延潮身上,肃容道:“下官为官多年,在河工上下还算有些薄面。下官找几位相熟料木商谈一谈,定帮司马办妥此事。” 林延潮点了点头,吃完面即坐马车回府了。 下了马车,刚至府衙,丘明山即急匆匆上前道:“东翁正要去河堤上找你呢。” “何事这么急?” “是河道衙门来人了。”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凛,他与李子华关系不好,这时候河道衙门来人,恐怕来者不善。 “来得是何人?” “明面上的身份是河道衙门的帖书,不过方才我托人打听,此人实际上乃河督没出五服的亲戚。” 八百二十五章 风雨欲来(二合一) 河道衙门的官员,怎么会是河道总督的亲戚呢? 其实这也是实情。 这河道衙门乃正二品衙门,听起来一副官吏众多的样子,但实际上朝廷真正任命的只有河道总督一人。河道之事,总理山东,河南,南直隶数省,河道下面官员属吏,河道总督必须亲自征辟。 因此河道衙门里贴书云云的官吏,其实就是河道总督的长随。长随里若是有亲戚,那么也是丝毫不奇怪的。 当下林延潮请此人至二堂相见。 来人三十多岁,蓄着八字胡,一副甚是精明的样子,见了林延潮即笑道:“林司马,河台正在山东接待要员,故而派贾某来归德巡视河工。” 顿了顿这贾贴书道:“这转眼桃花汛就要来了,不知民夫募役齐了吗?” 林延潮道:“一共募得了八千余人。” 贾贴书有些惊讶,但又想起林延**的修建百里缕堤的牛皮,心道他归德府刚遭了灾,又征发如此多民役,民间必是天怒人怨了。 贾贴书不知林延潮用青苗法及以工待赈,民间不仅没有怨言,老百姓还尽得其利。 贾贴书没有直言,只是觉得林延潮为追求政声,也是够心狠手辣,不把老百姓死活放在心上,反而对林延潮高看三分,但口里却阴阳怪气地道:“这么多民役,工食银可是不少啊。” 林延潮道:“那是当然。” 贾贴书道:“卑职来前,河台一再耳提面令,这河工之事,民役第一,大料第二。当今圣上爱民如子,我们为官之人当时时念之,为圣上分忧。切不可劳民役民,若出现克扣民役工食之事,那就是有负天心了。” 丘明山笑着道:“请贾帖书放心,我们府台也是一位好官,不会做出这等之事了。” 贾贴书呷了口茶,慢慢地言道:“空口无凭啊。” 林延潮道:“既然如此,我们往河堤上走一趟,眼见为实。” 贾贴书摆手道:“那改日是一定要看的,对了,河工大料都备齐了吗?” “正在备之中,贾帖书有什么吩咐吗?”林延潮问道。 贾贴书道:“林司马,卑职在河道衙门数年,见过不少河道官员于大料之事上偷工减料,甚至将烂料堆砌在河堤中,自以为可以欺骗验收,再虚报额数。他们以为查不出,到验收时,河道衙门有得是经年河工,随意抛开一挖就可见真章。” 说到这里,贾贴书看了一眼林延潮脸色,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又道。 “当然这其中也不都是地方官员的过错。据我所知,此乃下面奸商与河工胥吏勾结,他们在河工大料上作手脚蒙骗上官,以取暴利。林司马若是察人不当,河工银被人侵吞倒不是大事,怕只是怕在他们将烂工烂料用在大堤,结果大水一至,冲垮了堤坝,到时连累司马乌纱帽不保啊。” 林延潮与丘明山对视一眼后问道:“那贾贴书有何办法教一教本官?” “教林司马倒是不敢当,不过卑职认识几个信誉卓著的良商,平日里与河道衙门多有来往的,用他们木料承建之大堤,在河道验收之时从未出过差池,司马不妨考虑一二,以保万全。” 其中门道林延潮丘明山是一听就知,林延潮自不会当面拒绝然后道:“若是价钱合适,那么看在贾贴书面上,本官也不会拒绝。” 贾贴书哈哈大笑道:“林司马果真快人快语,你我既是投缘,兄弟我也不妨说一句掏心窝的话,令恩师申阁老马上直接晋为首辅,若是河工之事能办妥,河台高兴之下,少不了在事后保举林司马一个卓异,到时候天子龙颜大悦,叙班回京是迟早的事。” 见林延潮没有言语,贾贴书怕话里点得不够又继续道:“在天子身边为官,那才是正经,林司马胸怀经纬天下之志,哪里能在地方任官。这一百一万个人看在眼里不如那一个人看在眼里。” 林延潮让丘明山招待贾贴书,自己离去。 数日后,丘明山,黄越一并回报,言贾贴书给林延潮推荐的几家料商,河道总督李子华在其中都有干股,而且他们的报价比归德本地料商要贵了七成之多。 好消息是归德本地的料商,在黄越作保下,肯给林延潮赊料。 林延潮闻言即知,看来今年河道衙门保荐的卓异与自己比较难了。他纵然一心想凭政绩升迁,但也不会拿这等事作交易,不过有申时行在,李子华再如何也不敢为难自己。 林延潮想了想将自己决定告诉,丘明山,黄越二人。 黄越满是惋惜叹气。 丘明山则是目光闪闪,待黄越走后,丘明山对林延潮道:“东翁昨日有三名来自公安袁家子弟来访,我让他们县里的寅宾馆住下。属下打听过了,他们乃左布政使龚大器的外孙。” 林延潮心底佩服丘明山的厉害,三言两语这套话本事,将袁家三兄弟的背景打探得一清二楚。 林延潮想起昔年自己被张居正贬出京时,返乡路上游杭州时与袁宏道结识。 丘明山言下之意,想借三人来让自己结交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龚大器乃一省的二把手,从二品大员,掌管一省钱粮,若是与龚大器交好,林延潮在河南的官场走得会顺得多。 可是这几人都是自己后辈,特别是袁宏道对自己一脸崇拜和敬仰,犹如老师般事之。 林延潮就是脸皮再厚,也是不好开这个口。比如林延潮当初可以向申时行开口求官,但却很难拉下面子,向袁家三兄弟开口帮忙。 丘明山知林延潮的心思,当下顺着意道:“东翁这一次虽不得河道衙门那卓异,但河台看在申阁老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东翁。反而东翁若刻意交好袁家三兄弟,反而会被官场上人说刻意巴结龚方伯。” 对于很多人而言,世上的事,难就难在一个面子放不下。 其实与林延潮而言,也没什么真担心的,申时行升了首辅,现在河南官场上都要给他面子。 林延潮沉吟道:“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问关羽曹操、孙权,齐起兵来攻荆州,如之奈何?,关羽答曰,分兵拒之。最后荆州亡于关羽之手。” “恩师远在京师,我也不能事事打着他招牌行事。眼下河道那边我已是得罪了,藩司这边可不能再有失。袁家兄弟你好生接待,得空了我再与他们吃顿饭。” 丘明山见林延潮从善如流,大笑道:“东翁,你若是肯用河督的料商,一个卓异是少不了,何必弯弯绕绕走龚方伯的路子。” 林延潮笑了笑而不说话。 就在此刻,身在京师的林延潮大靠山申时行却出事了。 事情起于,高启愚案。 原来高启愚为张居正心腹,他主持南直隶乡试时,出了一道乡试题名字是‘舜亦以命禹’。 这一句话出自论语尧曰。尧帝传位给舜帝时,曾说过与‘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舜在传位给大禹时也用这句话,来告诫他。 高启愚用‘舜亦以命禹’这样的敏感词来出题,不是为当时在位的张居正,鼓吹禅让之说吗? 于是高启愚的险恶用心,就被火眼金睛的御史丁此吕给发现了,他上书向天子弹劾高启愚,说这是意图为张居正劝进作势。 天子拿丁此吕的奏章给申时行问怎么办? 申时行说,当初皇极门前百官劝谏,清算张居正一事已是告一段落了,陛下你都下旨,说过不再追究此事了。丁此吕现在又重新挑起此事,那是阴谋大大的,臣恐以后这样的谗言接踵而至,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天子听了心想申时行说得对,于是让吏部尚书杨巍将丁此吕贬谪为潞安府推官。 但是申时行此举,捅了马蜂窝了。 张四维当初为了干掉冯保,授意门生言官李植等弹劾张居正一党。结果无数张党官员落马,言官从此势大,内阁对言道失控。而申时行又是张居正的心腹,故而言官对于他接替张四维担任首辅,都是十分的不满。 李植他们为首的言官,是意许王锡爵接替张四维。 故而言官有让申时行下台,王锡爵接替为首辅心思,现在申时行将丁此吕贬官后,如同对言官宣战,就如一颗火星,丢进了火药库。 于是言官们什么事也不干了,李植,王士性等人交章弹劾申时行,群起攻之。 申时行继任首辅不满一个月,御史台,六科给事中就有超过一半的科道官员,都上奏章以保丁此吕的名义,弹劾申时行,杨巍意图借此举来蔽塞言路。 申时行,杨巍被迫向天子上疏辞官,顿时朝野上下震动。 而就在此时,山东济宁,河道衙门总督。 一顶绿呢轿子落在了河道衙门公署前。 河南道巡按御史曾乾亨走出了轿子,公署门前早有官吏上前迎接道:“曾巡按,河督在衙内恭候多时了。” 曾乾亨点点头,拾阶而上。 眼下御史台势大,就算是河道总督,也不敢怠慢,何况是巡按御史。 要知道十三道御史在京为言官,在外就是钦差。 放外差的御史,也分三六九等。 放外差的御史,有小差,中差,大差之分。 小差乃是试职,凡御史初任多是小差,到地方历练,不要身兼要事。 而中差则为专务,有清军,印马,屯田,巡盐等等,一事一差。上一次在归德府被自杀的御史,就是奉旨巡视河工。 至于大差则为一省巡按。 巡按御史权力有多大? 六品以下官员,朝廷许径直拿问,不待劾奏。其权力之大,就是一省巡抚也是忌惮三分。 要知道巡按御史不过正七品,而巡抚是正三品,二人同属都察院,按道理来说应是上下级。 但巡按御史却可以完全不卖巡抚的面子,在明朝官场上,巡按因事与巡抚不和,而弹劾巡抚的例子比比皆是。而巡抚与巡按之间的争执,朝廷往往会偏袒官小的巡按,而不会帮身为封疆大吏的巡抚,这就是明朝一贯的‘以小御大’,‘以卑督尊’之策。 所以有人戏言,以往一省三司是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而到了万历年,一省三司已变成巡抚,巡按,布政司,此排名已分先后。 曾乾亨入内后拜见李子华口称恩师,原来是李子华是曾乾亨府试座主。 这曾乾亨也是万历五年时中了进士,与朝堂上的李植,江东之不仅同年,更是同气连枝,一个鼻孔里出声的人。 当初朝堂倒张时,他曾上《奸险大臣蔑视公论乞赐罢斥以正人心疏》弹劾张居正,立下赫赫战功,堪为御史台里的猛人。 曾乾亨向李子华叩首,李子华亲自将他扶起道:“你我师生多年,无需多礼。去年送令尊的辽参可服了。” 曾乾亨感激地道:“回恩师的话,家父身子已是好多了,今年可以下床了。” 李子华点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分宾主坐下。 李子华与曾乾亨料起朝廷近来局势。待听闻科道交相弹劾申时行时,李子华略有所思。 曾乾亨正色道:“学生代天子巡狩,来至地方,不能尽上谏之责。否则当与诸位同僚一般上书天子,弹劾奸*******相这词一年前,还用在特指张居正,今日申时行已是以身代之。 李子华道:“申吴县在位十几年,不过是唯唯诺诺,奉命行事。我本以为他是个小心谨慎之人,没料到初掌相位,竟如此不慎。” 曾乾亨道:“申时行公此人皮里阳秋,表面上一套,肚子里一套,这一次丁右武之事,借天子之手,来打压言道,可知其行事有多么卑鄙,如此奸相岂能居于朝堂之上。” “这一次我等科道一并弹劾,他若有丝毫羞耻之心,自当辞相,否则他为相一日,弹劾之奏章就不会止。” 李子华叹道:“当初弹劾张江陵,乃先伐其枝叶,再伐其干,最后一举功成。申吴县在朝十几年,门生故吏也是不少,你们若单弹劾申吴县一人,恐怕是参不倒他。” 曾乾亨讶道:“恩师的意思,是让学生从他门生下手?” 李子华笑了笑道:“诶,为师并没有这么说。你也知道我与申吴县没有过节,哪里会害他。” 曾乾亨却自动脑补道:“听闻申吴县昔日在阁时,十分护短,他的门生不免有几个持势妄为,行事乖张。既是如此,趁这个机会,可以重重办几个。” 八百二十六章 谁为谁纲 春耕劝农,兴修河工都上轨道后,林延潮这代理太守的差事,总算减轻了不少。 对于这一个月忙得连轴转的林延潮而言,难得有段平静的时光。 也不是说,没事可忙,而是各面都井井有条地进行,日子过得充实而不紊乱。 这对于林延潮而言,犹如读书时那段时光,他一直记得林烃曾与自己言过,为学就如同事功一般,不是看今日有几分,而是将来能达至几分。 大灾之后,归德百废待兴。 魏征劝唐太宗有言,久安之民骄佚,骄佚则难教;经乱之民愁苦,愁苦则易化。 这就是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 只要官员有心引导,一心为民,很容易使百姓恢复至安心生产的正途上。倒是官场上下的勾心斗角,反而教化百姓要难十倍。 这一段林延潮忙里偷闲,都会与林浅浅与小延潮共聚。 小延潮还没起大名,林延潮也不愿意这么早就起大名,索性就以乳名唤之。 林延潮处理公务回家后,每日就是兴致勃勃地看小延潮满地爬,咿呀咿呀地说话。 看着小延潮如此,林延潮不由大笑,心情舒畅。 心底有这么一个牵挂,令林延潮觉得处事超然多了,以往很多令自己在乎困扰的事情变得不那么重要,反而有时可退一步,以旁观的角度来看一件事。 “夏囝,夏囝。” 林延潮与林浅浅同声叫唤,小延潮虎头虎脑地看了看林延潮,又看了看林浅浅,然后扭着屁股毫不犹豫地向林浅浅奔去。 林延潮双手张开空悬了半天,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两位奶妈从林浅浅身边,将小延潮抱去吃米糊,这时林浅浅突问道:“相公,听闻行贵,豪远他们办了一个农商钱庄?似乎不错?” 林延潮本想简单答一下,但林浅浅实在追问得很细。 林延潮于是道:“还算不错吧,行贵,豪远他们,以及归德豪族彭家,杨家,还有官府都投了钱在里面,然后按本钱投得多少来分利。” 林浅浅问道:“农商钱庄放贷的利息多少?” 林延潮道:“青苗钱是两成五,虽是不多,但胜在薄利多销。当然除了青苗钱外,还有些生财的手段。” 林浅浅问道:“那什么手段?” 林延潮见林浅浅有兴致,随口道:“你记得我们老家那间倾银铺吗?” 林浅浅点点头,她怎么不知道。这家倾银铺有他们夫妻的股份,每年都有分红落入她的小荷包。 林延潮拿手在空中比了下,作了大概后道:“其他诸省都是万历九年开始实行一条鞭法,唯独我们闽地万历七年就试行一条鞭法。每年老百姓交纳夏税,秋粮,都要到将粮米卖掉换成铜钱,再用铜钱换成银两去官府交纳。这时候市面上的银两贵,而粮米贱。” “而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则是粮米贵,而银钱便宜。” 要知道大明朝原来的征税模式是,粮米为主,银钱次之,纳税主要以实物。 但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后,采用计亩征银的手段,原来征收的田赋,一律以折色银征收。故而导致老百姓缴纳夏税,秋粮的时候,造成民间物价飞涨,钱贵粮贱。 林延潮顿了顿道:“所以我想在朝廷征收夏税秋粮时,农商钱庄出面,大量购买粮食,铜钱,再兑以银钱给老百姓,再在青黄不接时,将粮食卖出,换取银钱。这一来一去既可赚取利差,也可平抑物价。这就是王安石……” 顿了顿林延潮想林浅浅不知王安石,也不知王安石的市易法,也就不说了。 林浅浅目光一亮道:“相公这是个好办法。” 林延潮心道,自己费了这么大气力办农商钱庄,若只是为了推行青苗法,也就太小看他林延潮了。 林浅浅目光闪闪地道:“又可以平以物价,又能从中赚钱。既惠及百姓,也能惠及自己。可是眼下钱庄里的钱,都放出去给老百姓贷以青苗,又哪里来钱平抑物价呢?” 林延潮神秘地道:“这我自有来钱的办法,怎么?” 林浅浅笑了笑,软语道来:“相公,你费这么大心思办这钱庄,为国为民,但也要为自己考虑一下啊。” 林延潮心道,怎么没给自己考虑,只要自己在归德掌管河工,农商钱庄每年给自己三千两银子。 于是林浅浅道:“其实我可以出一笔钱,以相公的名义投进钱庄。” 林延潮闻言不由大笑,然后嘲笑道:“你可知本地彭家,杨家拿出多少钱来入股吗?就是陈行贵,张豪远他们也拿出三万两,还要帮着打理钱庄,否则连入股资格都没有。咱们家那点私房钱,还放不上台面。” “你就别操心这事了,还是安心在家吧。” 见林延潮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林浅浅却是甜甜一笑:“相公,你有所不知,我这里正好有三万两银子呢。” 林延潮闻言顿时一口老血喷出,自己为官多年,可谓是‘两袖清风’,但林浅浅竟随随便便拿出三万两银子? 林延潮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林浅浅赧然,捏着衣角道:“老家倾银铺,当铺,药铺每年都有分红嘛,还有你离京赶考时,我在老家卖了块地,没料去年转手时赚了三倍。” 林延潮知自己老家产业分红。每年都有几千两银子收入,此外还有林浅浅陪嫁嫁妆,压箱钱等等。 以往枕边时,林延潮问林浅浅私房钱有多少? 林浅浅总是掖着藏着,不肯明说,好嘛,现在一口气拿出三万两来。 林延潮从没有料到,林浅浅竟有如许丰厚的身家。难怪自己当初上谏天子时,林浅浅说她攒的钱,够一家三口下半辈不愁。 见林延潮如此,林浅浅担心林延潮生气,腻声腻气地道:“相公,我怕你乱花钱,都替你攒着呢。我自己都没有乱花的。” 林延潮没好气地道:“你身家如此丰厚,平日都还花我的钱,自己分文不动。还真的是一文都没乱花。” 林浅浅将头埋在林延潮怀里,笑着道:“我花相公的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何况现在不是把钱拿出来帮相公忙吗?相公,相公,你别不理浅浅。” 八百二十七章 视察 在明朝夫妻间私人财产,是各自分开的,如妻子陪嫁,以及压箱钱,是属于妻财。 在家族里,妻财是受法律保护的。 比如林延潮家中,林高著老爷子主持大局,现在还未分家,长房,次房,三房同财共居,家里所有支出都从公中里拿。 但是几房媳妇的妻财,却属于私财,不在同财之列,将来就算分家析产时,妻财该是哪家的就是哪家的,没有拿出平分。 当年大娘在林家气焰嚣张,不仅是他爹是总甲,还因她从娘家带来五亩奁田。 与大伯闹分家,林老爷子就允许大娘拿回她陪嫁的奁田,但是却不许她拿走夫家的财产,这在明朝绝对是合情合法处理方式。 林浅浅在林家多年,林老爷子几乎拿她当亲孙女看。 在古代一个女子嫁到夫家来,所携的嫁妆越多,妻财越丰厚,那么在夫家的地位越高。 在过去,为什么小妾很难撼动正妻的地位?因为妾是买来的,而妻是娶来,带着嫁妆进门的,没分家前,丈夫所有的私房钱等于都在妻子的。 再说林延潮与浅浅成婚时,乃是解元,将来很可能金榜提名的,入朝为官。当时龚家来提亲,就立即给林老爷子提了个醒,从古至今婚姻大事讲得就是门当户对。 虽说有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之说,但两边也不能差太多,故而为了浅浅与延潮感情和谐,林老爷子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因此林浅浅当年嫁入林家,除了陪嫁之外,还赠了两间省城繁华地段的铺子。这本是赠给林家的,但林老爷子却没有要。现在这两间铺子由程家,三叔打理,林老爷子就做主,将经营倾银铺铺子每年的分红都给林浅浅,算作妻财之列。 所以说这三万两银子,是属于林浅浅的,林浅浅有财产处置权。 林浅浅有这么一笔钱投入农商钱庄,自也不是全然帮相公,因为她放在今人眼底也是独具商业眼光,炒地皮都能赚个三倍。林浅浅也是看中了农商钱庄的商机。 林浅浅一面拿钱来砸,一面又是软语相求,对此林延潮是不答允也得答允。 已是到了三月,林延潮至夏邑出行,半月前,他来夏邑县一次,那时百姓衣衫褴褛,土地荒芜,乘车经过,一掀车帘,就是黄沙铺面,满目都是灰败破落的景色。 仅仅是半个月不到,夏邑县已有改观。 林延潮的马车沿着一条河道而行,河面上是碧水清清,凉风吹来,令人一醒。 在近河道处一架龙骨水车探在河里,老百姓们用脚踏着水车,将河水引至高田里,灌溉至田亩中。 而在河对岸,则是低于河堤的低地,几十个老百姓们手拿着锄头,开挖水渠,将河水引至田里灌溉。 远处田亩也是在开垦,有一片水田,甚至露出一小截青青的寸苗来。 老百姓们忙于耕作,好一片勤事农桑的景象。 一旁夏邑县县丞陪同林延潮出行,向他禀告道:“这半个月我们夏邑县的百姓,从农商钱庄贷了一万三千两青苗钱。” 林延潮问道:“这青苗钱,他们怎么用?” 县丞笑着道:“用得地方可多了,不少百姓拿着青苗钱,不仅买来了春播种子,还租了耕牛,铁犁,甚至还雇人打了井。有了牛和铁犁,就可以省人工,最重要是能抢农时。” “譬如这取水的龙骨水车,就是这河东辛家庄的老百姓用青苗钱合着买了一架,只要两三个人踏车,这一架龙骨水车最少可灌二十亩地之用,这里省了多少人工。只要有水,这里河边若都开垦出来,将来都会是良田,还能种上水稻,” 林延潮点点头道:“善,金县丞你看今年会是个好年吗?” 金县丞拍着胸脯道:“请司马放心,我在夏邑县三十年了,金某以性命担保,今年一定是个好年,若是大堤能守住,河水不泛滥,我保证今年这七县一州的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这金县丞是吏员出身。 进士,举人,吏员三等官员出身,吏员最差,也最被人看不起。 金县丞虽出身差,但在地方几十年,基层经验十分丰富。林延潮两趟视察夏邑县,与他交谈都是获益良多。 金县丞对林延潮也很是佩服,一般而言正印官都身居府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等。 但林延潮却不同,整天往地方上跑,别得地方不说,就是这夏邑县半个月就跑了两趟。金县丞心底也反对,林延潮修建百里缕堤,认为完全是好大喜功,作个政绩,将来迟早会成为一个烂摊子。 但成与不成两说,金县丞仅凭林延潮是事必躬亲的态度,就觉得实在是太难得了。这样勤于政事的官员,现在的大明朝已实在是太少了。 视察了农桑之后,林延潮不服风尘仆仆,即去堤上视察堤工。 夏邑县一共要建二十里缕堤,还有决口要堵。 在决口前,林延潮与五六名老河工拿着图纸对着决口商量。 决口有一里多宽,虽说现在并非汛期,决口处已是淤高,没有河水灌流,但若大堤不补,将来汛期一至,方才林延潮看见已经开垦的良田,都要被淹没。 几名老河工对林延潮道:“启禀司马,这段堤不是我们不补,只是这里是河水疾弯处,若是大水一起,河势难以掌握,若水势正冲堤坝,十有七八溃决大堤,就算我们在决口建再厚再高的堤也是无用。” 林延潮向一旁黄越问道:“你说怎么办?” 黄越道:“这并不难,在这等险要或单薄的堤段,我们在堤背在建一月堤以备大水冲决之用,若是司马再不放心,我们可将月堤建成石堤,此万无一失了。” 林延潮记得黄越所言缕堤,遥堤,格堤,月堤。这月堤修在堤背,相当于双重堤防,万一遥堤被河水冲决,那么月堤仍可起防护之用。 林延潮与几位老河工商议后,当下拍板,修建遥堤,月堤以堵缺口。 就在说话时,一人匆忙赶来道:“司马,大事不好,商丘的河工料场被大火烧了。” 八百八十二章 自己人 闻之商丘河工料场被烧,林延潮,黄越都是立即从夏邑赶回商丘。 河工料场在商丘北的万户林铺,这里有一条马肠河,河工大料都是从河上游顺水而下运至,然后在河边建了料场储放大料,以备筑堤随取随用。 除了大料,此外老百姓种了一年的柳树芦苇茭草,三日前也刚刚从民间征发,运至料场。 林延潮看见料场时,已是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六间仓房都是残垣断壁,满地狼藉。 林延潮捡起一片瓦砾,面上平静,原来得知料场被烧时的惊怒,这一路走来时,早已是渐渐平静。 河工料场,乃重中之重,里面的河工大料都是修堤之用。 这大料是林延潮用官府信誉从料商那赊来的。 眼下大堤修了一半,结果大料被烧了,几万两银子化为灰烬,更不提耽误了多少工时。 林延潮身为管河同知,河工料场出事,他可谓难辞其咎。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可令自己乌纱帽不保。而此时在场已是有数人惋惜,心想林延潮在归德的任上,官是当到头了。 黄越跪在地上,面对烧得干干净净的料场欲哭无泪。 他向林延潮道:“司马,你将料场托付给下官,下官却没有看守好。此事下官一力担之,向有司交待。” 黄越昨日陪同林延潮视察夏邑,这料场失火追究不到他头上。 林延潮摆了摆手对一旁的人问道:“这料仓最后一次交接是什么时候?交接时可有清点?” 古往今来,料仓被烧,都很可能是监守自盗。 河工挪用大料,以次充好,留下了大亏空,怕上面的人查仓,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烧了料仓,来个毁灭证据,死无对证。 古往今来多少胥吏干得这等营生,都已不是秘密。主官为这些胥吏背锅,前程尽毁之事数不胜数,所以林延潮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手下这些管事官吏。 林延潮立即将管料场的官吏招来询问。 询问后林延潮不由撇去了这个可能,因为河工大料,柳树芦苇茭草都是不到半个月内运到。 入仓前,黄越,以及府里官员,都亲眼检查过的,这就杜绝了以次充好的可能。而这么短的时候,也不够河工官员监守自盗的。 最重要是大火起时,监守官员奋力救火,连民役都叫来帮忙。 若是他们自己放得火,好歹也找个替死鬼,否则林延潮固然乌纱不保,但他们下场绝对更惨。 这时府衙捕头上前道:“启禀司马,在料场废墟边发现火油。” 林延潮寒笑,他已感觉到,此事乃是一件阴谋,有人在暗中向自己张弓,欲将自己置之死地。 只是此人究竟是谁? 苏严已是被定罪,没有东山再起之时,其余之人,没几人与自己有这等过节。 周王世子是结怨,但他尚不至于胆子大到烧了朝廷几万两河工大料来报复的地步。 林延潮向府衙捕头与商丘知县吕乾健道:“河工料场被烧一事,定有人蓄意而为,此事交给你们二人来办,务必要查出幕后主使。” 商丘知县吕乾健被林延潮收拾过,哪敢不尽力,张口答允。 而府衙捕头则是道:“启禀司马,可否吕知县主理,卑职从旁协力,府里还积下了不少案子。” 林延潮对捕头道:“还有什么案子能比河工料场被烧更重,不要以为本丞因此事牵连,可能官位不保,就可以轻慢。本丞现在还是署归德府事,若此案你五日之内,不能破案,本丞将你革职拿问。” 府衙捕头一惊,他怎不知此案没有蹊跷。但遇事推诿,都是当官的本能,他不愿因此事惹上一身麻烦,但林延潮话说到这个地步,他若真的乌纱帽不保,那鱼死网破下真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林延潮回到府衙后,下面官吏即来报道:“启禀司马,分守道大参来府城巡视了。” 府衙众官吏闻声后都不由自主一正官帽。 什么是分守道大参? 其官名是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守大梁道,从三品大员。 要知道河南八府一州,下面有四个分守道,分别是大梁道,河南道,汝南道,河北道。 大梁即商丘古称,大梁道下辖辖开封、归德二府,治所在归德府的睢州。所以这位右参政可以算作暂署归德府的林延潮之顶头上司。 右参政来府城巡视,府衙官员们上下一并出迎迎接。 右参政也是来意不善,三品大员的排场摆得十足,众人在府衙外迎候半日后,对方方才下轿。 林延潮率领众官员上前道:“下官归德府同知署府事林延潮见过方大参。” 右参政名叫方进,五十余岁,容貌端正,一副有德长者之状。但他此刻面如寒霜地盯着林延潮道:“林同知,真好大的本事,本参与巡按本在开封巡视,都被你惊动了。” 林延潮垂下头道:“大参说得可是料场被烧之事,下官已是全力追查放火之真凶。” 方参政捏须道:“料场被烧,有心无心,天灾人祸,本参都不放在心底。眼下本参只问你,这桃花汛转眼来了,这堤你能不能修下去?” 官场就是如此,不问过程,只问结果。 林延潮闻言答道:“既大参相询,下官唯有如实答之,大料被烧后,堤上民役已是停工了。” 哼! 方参政重重拂袖,留下林延潮一个背影后,走入府衙。 几位通判及府衙官员都为林延潮惋惜,这料场刚出事,上面就知道,马上派人来问责了。 因为若是能瞒住,只要林延潮在上面察觉前补足了工料,那么此事就可蒙混过关,但上面这么快知道,唯一的可能,有人要害林延潮,故而通风报信。 林延潮随方参政进入二堂。 方参政屏退左右,与林延潮单独问话。 与林延潮交好的官员不由为其在心底捏了把汗。 而在二堂上,方参政却没有方才疾言厉色,而是笑着与林延潮道:“贤侄,方才不过是摆个样子给外人看的,你乃汝默兄的门生,那也是方某的子侄,大家是自己人。”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没错,这位方参政就是申时行的政治盟友。 八百二十九章 你敢陷害我 方进,方参政,或者是方世叔,籍贯南直隶人,与申时行乃同乡,另外与自己老师王世贞相善。 故而方进这一句自己人,还真的是。 林延潮听过这位方世叔的传闻,方进年少以诗文著名,后结交王世贞,也是天都诗社中一员。 这位方世叔平日最大的雅好,就是修仙! 没错,大家没有听错,方参政就是修仙党的一员。 万历时江南读书人修仙成风,当时风传有一个龙沙谶,说得一千余年后,会有八百地仙降世平乱,屈指一算这八百地仙降世的年头,正是万历年间。 于是不少读书人都觉得自己乃八百仙之一,平日沉迷于修仙,不可自拔。 这龙沙谶信众不仅有普通读书人,甚至包括了不少朝廷大员,大才子,如王世贞,屠隆,冯梦龙,高攀龙,徐渭这些名字如雷贯耳的人物,都是修仙党的一员。 甚至王锡爵这等大牛人,竟也是信徒。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林延潮知道,如他当官当得久了,官当得越大,心底忌讳就越多,内心就越敏感,对于鬼神之事不免笃信。 方真人从容地坐着。林延潮不免觉得对方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 方真人呷了一口茶,他虽是修仙,但谈话很实际:“贤侄此次你担的干系不小,竟为巡按御史得知,要不是如此,我看在汝默兄面子上,也当替你按下此事。” 林延潮道:“这河工料场被焚不过一日,怎么会这么快传到巡按的耳中。据我所知,眼下科道与恩师不睦,是否有人故意拿此作文章,不利于恩师。” 方真人肃然道:“贤侄,你的猜测,不是没这个可能,但以我之见,你是多心了。科道胆子再大,也不会拿事关几万两河工银之事做文章来害你。揣测有人要害你,于你现在并无好处,倒不如想如何补救。” “就事论事,河工料仓被烧,你难逃其责。当今之计,你应先补上这一次河工大料之损失,然后方能堵住悠悠众口。” 没错,河工之事出差池,如何处罚,官场上有明文。 若官员修堤一年内,河堤冲决,那么官降三级。 一年外出事,停俸督修,直到河堤完工,方可开复。 若其他出了差池,如这一次河工料场出事,那么承建官员则需赔付,官员出四成,朝廷出六成。 林延潮沉吟道:“可是这河工大料值数万银子,之前还是赊欠,这又要买新料,府里没有这么多钱。” 方真人微微一笑道:“办法也不是没有。” 林延潮道:“还请世叔教我。” 方真人笑着道:“贤侄,现在哪个官员还自己出钱,还不是拆东墙补西墙,或者寅吃卯粮。账面上一挪,大不了拉下些亏空,你现在兼署府事,操作此事再容易不过了。” “只要你能赔付四成,我在上面替你说一说,此事就可以揭过了。” 林延潮道:“可是眼下府里的账上,亏空就已是不小了。” “前任知府拉下的?”方真人皱眉道,“这可就不好办了。贤侄,我最多替你补一万两的亏空。但其他的你要自己想办法,总之一句话,桃花汛马上来了,不管之前大料损失多少,府里欠下多少钱,这修堤不能停。” “否则巡按御史先拿你问罪,再拿我问罪,到时我们俩乌纱帽都保不住。我可以挂冠而去,回山修道,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但你却是不行啊。” 林延潮知道方真人已是尽最大努力了帮自己忙了,当下谢过道:“世叔如此相帮,只是令小侄铭感五内。” 方真人点了点头,当下道:“也好,你先退下想办法,我有些倦了。” 说完方真人手中捏了一个法诀,双眼一闭,盘膝坐在榻上。 林延潮不敢打搅,出了屋子,外周自己的心腹黄越,以及孙承宗,丘明山一并上前。 黄越道:“司马,下官无能,下官已是想尽办法,但那几家料商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赊大料给我们,并坚持秋后拿到料款。” 林延潮心想也不能怪别人,上一笔钱自己还没付,眼下自己又有被罢官夺职的风险。这些料商断然不肯再赊大料给自己。生意没有这么做的。 “还有眼下本府芦苇柳树都已是烧尽,若堤上要重新开工,现在就要立即从邻府采买。” 一事一事迫在眉睫,方真人说的没错,大料被烧,河堤上五千民役被迫停工,仅是人工费一日就要去多少。 究竟谁烧得河工大料,不是追查的时候,眼下当务之急是要修堤之事不能停下来。 正说话间,门外禀告河道贾贴书已至。 林延潮冷笑,这事眼下连河道衙门都知道了。 贾贴书一至即问道:“林司马啊,你怎么如此不小心!” “怎么贾贴书也听说了?” 贾贴书哼了一声道:“那还不是,我正在对岸的单县视察河工,但今早就得知此事,眼下连山东的官场都知道了。眼下不是说你的百里缕堤能否修好,能保住今年大堤不被河水冲决,就已是万幸。你要我怎么向河督交代?” 林延潮道:“请贾贴书回去禀告河督,此事林某自会给他一个交代。” “交代?”贾贴书冷笑道,“怎么交代?眼下大堤上已是停工了,这桃花汛还有一个月就来了,若是你不将堤修好,大水冲了归德府怎么办?” “这责任是你来担,还是我给来担?或者你要河督来当?” 贾贴书疾言厉色,其中敲打之意已是很显然了,他曾经过这一套拿下过很多官员。哪怕对方是气节清厉的清官,也没有不就范的。 林延潮闻言拱手道:“那自是不敢,那还请贾贴书教我一个法子。” 上钩了,贾贴书如此心道,但面上却叹了口气道:“林司马,我也是有心帮你,之前你若是肯听我的,在河道衙门那拿河工大料,那么就算大料不幸被烧了,今日看在我的面子上,那边也不是不能再给你赊料,但眼下却是难了。” 林延潮听出弦外之音问道:“那贾贴书可否再帮我一次。” “恐怕是晚了!”贾贴书端起架子道。 林延潮放下身段道:“若是事成,这小弟与贾兄感激不尽。” 贾贴书故意为难了一番,然后道:“也罢,谁叫我与老弟一见如故了。不过料价起码要比原来要再加三成,如此我方可试着与那些商贾说一说。” “林老弟,你别嫌贵,眼下沿河各府县都在兴河工,料物正紧,除了这家,这沿河没一家商人肯赊你的账。” “话是这么说,但本府这里还欠着料商几万两银子。贾兄这里又这么贵,本府哪里来的银子?可否便宜一二?“ 贾贴书冷笑着道:“没有钱就欠着,但一文钱都少不得。眼下大明朝的地方官哪个不拉亏空的?再不行,还有一条狠计,就看你林老弟下不下得这手。” “什么狠计?” 贾贴书道:“你这一次不是亏着几户料商的料钱,你身为地方官找个由头将他们抓起来,将钱给赖掉,若他们不就范,定个罪赔他们个倾家荡产的。” 林延潮闻言哈哈大笑道:“先是趁火打劫,再来个谋人性命家产,真是好一条狠计。” 贾贴书脸色一变问道:“林司马,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延潮道:“你们原来的料钱就比别人贵了七成,这再贵三成是多少?贾贴书,你还真当我林延潮是官场雏鸟,什么都不知道?” “你教我此计,既铲出了竞争对手,又拿住了我把柄,真可谓一石二鸟啊。若我为官不慎,真答允了你,日后唯有听你摆布,否则连命保不住。” 贾贴书被说中心思,不由脸色一变,他没料到林延潮如此精明,竟看破了他的诡计。 “真是好心当驴肝!”贾贴书勃然作色道,“林延潮,你没有救了,等着朝廷责罚吧。我话放在这里,朝廷问罪下来,看看这河南有谁给你收尸!” 说完贾贴书拂袖离去。 正待这时,府衙捕头入内,与林延潮耳语了几句话。 林延潮斟酌片刻,看向正跨过门槛的贾贴书,陡然厉声喝道:“将此人给本官拿下!” 林延潮话音一落,府里的几名门子二话不说,将贾贴书拿下扭回屋来。 贾贴书愤然,用手指着林延潮道:“林延潮你作什么?你不要命了?连河道衙门都不放在眼底了吗?” 贾贴书奋力挣扎,但左右之人都是林延潮心腹,哪个肯放。 林延潮笑了笑道:“贾贴书,何必走得那么急呢?既是来了,不妨在舍下多盘桓几日。” 贾贴书怒道:“我在你这里盘桓什么?放开我,我要回府。” 左右不理。 贾贴书脸上的怒色,已成惊恐,他开口道:“林延潮你作什么,你竟敢拘谨朝廷命官?” 林延潮一晒道:“小小贴书,也敢自称朝廷命官,在河道衙门行走久了,连自己本分都忘了。本官告诉你,你犯上事了,这河工料仓被烧之案与尔有关,你现在就府衙大牢住上几日吧!” 林延潮一句话下,贾贴书顿时面无血色,大声尖吼道:“林延潮,你敢陷害我!来人啊!来人啊!” “找死!竟敢在府衙重地喧哗!” 左右之人当下几个巴掌过去,贾贴书顿时满嘴是血。 八百三十章 清官狗官 府衙大牢中,阴冷湿暗。 林延潮走至牢中刑讯室,但见三名囚犯被五花大绑,浑身鲜血淋漓,没有一块好肉。 几名刑讯逼供的牢子喘着粗气,蹲在一旁歇息。 林延潮看向跟在身旁府衙捕头,指着被刑讯的三人问道:“就是这三人烧得河工料仓?” 府衙捕头道:“正是,昨夜他们确实在万户林铺出没,被抓时身上的衣物都有火油味。不过他们只是小喽啰罢了,恐怕问不出什么。” 林延潮心知这几人就是犯人,但不是主谋,追查真凶的线索就着落在他们身上。在此之时,也顾不得什么,古代刑侦手段不比现在,严刑逼供最为有效。 再说仅凭着烧去河工料场,就算是从犯,这三人迟早是人头落地。 林延潮道:“不继续问问,怎么会知道。” 府衙捕头会意,当下对着几名满脸横肉的牢子点点头。 几名牢子光着膀子,拿起身边的朱漆水桶,朝这几名囚犯的脸上狠狠泼去。 三名囚犯被水淋的一醒,牢子的鞭子迎头盖脸的就抽落。 林延潮来至囚室一旁歇息。 片刻后府衙捕头向林延潮道:“回禀司马,我们又问了一遍,仍旧没什么眉目,他们只知道头目皆是操山东口音,用钱雇了他们,大约有五六人,各个都蒙着面。” “放火后与他们分道扬镳,大概是逃至了山东地界了。三人说得一字不差,在如此大刑下,恐怕他们真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 林延潮拂然道:“你这么说,案子到这里是断了。” 府衙捕头慌忙道:“启禀司马,对方有这天大的胆子敢烧了河工料场,就知我们一定会追查,那么必然逃之夭夭。在卑职眼中看来,这放火之人恐怕是有官府的背景。就算我们往山东各府发海捕文书,也拿不住这些贼子。” 林延潮看向府衙捕头道:“你的意思,是让本官拿这三名贼人向河道衙门,向藩司,向巡抚他们交差呢?” “若没有抓到背后主谋,本官乌纱帽不保不说,归德百姓省吃俭用攒下的几万两银子问谁去要?本官又如何对得起这满城的百姓。” 府衙捕头垂头道:“司马,线索确实是断了。这天下案子哪里有件件破得,很多悬案到今日也没办法水落石出。真相难求,为今之计只有慢慢查访。” 府衙捕头说得声泪俱下,无论林延潮怎么相逼,也是毫无办法。 林延潮听得明白,凭现在有限的手段,这案子确实没办法破了。到底是何人烧去的河工料场? 到底什么是真相?自己又非先知,终归不是一个万知万能之人啊。大部分事的真相对于芸芸众生而言,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林延潮的位置可能比别人更高一点,但也不会好多少。 就算将来查到真相,自己恐怕早就连贬三级了。 那么眼下唯一办法只有…… 林延潮道:“方才从贾贴书与他下榻驿站的行李里,搜出银票五千两,另外金银数百两,珍珠翡翠另计。” 府衙捕头闻言垂下头道:“河道衙门的帖书,本不该随身带着如此多钱财,但也可能是奉命公干。” 林延潮向府衙捕头道:“永城县的于家知道吗?” 府衙捕头面上一凛道:“知道,那是远近闻名专事河工大料的商人。” 林延潮道:“此外呢?” 府衙捕头道:“此外,卑职不知。” 林延潮冷笑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他将女儿嫁给了贾贴书作妾,以换得河道衙门的工程。” “同样的料石,别家一土方三钱银子,他家一土方六钱。眼下他于家不过两年,已在永城县买了三百倾良田了,你身为本府捕头居然不知?” 府衙捕头闻言汗水滴落道:“卑职一时忘了。” 林延潮道:“捕头,本官与你说了那么多,你还查不清这放火烧去河工料场的人是谁吗?” 府衙捕头揣摩林延潮意思,小心地问道:“司马是说,贾贴书收受了于家的好处,授意贼人烧了河工料场,然后以工期相逼,让我们买于家贵两倍的大料,以此贪墨河工银。” “不是本官说,是以你之见,有这个可能吗?” 府衙捕头见林延潮的目光心底一凛,当下毫不犹豫地道:“卑职以为极有可能。卑职这就去盘问。” 林延潮点点头,若是这府衙捕头还算聪明,若他方才露出丝毫迟疑之色,那么他这个捕头就当到头了。 数日之后。 林延潮于府衙,开堂审理河工料场被烧一案。贾贴书,于员外被五花大绑地拉出。 贾贴书见这一幕,当下大声对一旁旁观的百姓大呼道:“冤枉啊,我冤枉啊!” “归德府林同知自己失职,河工料场被烧,为了推卸责任,故而嫁祸于我。他玩忽职守,却委过他人。诸位乡亲们今日都替我作个见证,替我向朝廷申冤啊!” 贾贴书逢人就喊。 百姓们议论纷纷。 有人道。 林青天是好官啊,怎么会平白无故冤枉你。 是啊,林青天不会冤枉你的,只有你真的作了悪事。 也有人将信将疑。 可见贾贴书一张嘴确实厉害。 贾贴书与于姓商人一并按在堂上。 于姓商人大声道:“林司马,我乃朝廷七品承事郎,你怎敢抓我?” 贾贴书也是挣扎道:“林延潮,我乃河道衙门的人,你拿我就是得罪了问罪,还不快将我松开,否则河台问罪,让你流放三千里,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再有喧哗,杖三十!”然后林延潮道,“带证人。” 三名烧了河工料场的犯人被带上堂上。然后这三名犯人一致指认道,是贾贴书,于姓商人他们指示烧去河工料场。 贾贴书奋起大呼道:“胡说,我从没有见过他们,有人栽赃嫁祸,冤枉啊,冤枉啊!” 林延潮不理会,而是道:“带物证。” 府衙捕头上前道:“司马,这是抄没于家所得证物火油,与被焚河工料场所搜出的火油相同。” 于姓商人大喊道:“这根本没有的事,我家中从没有用过火油,若真是我放火,怎么不会将剩下火油倒掉,这是栽赃,栽赃。” 林延潮一拍惊堂木喝道:“人证物证具在,尔还敢说是栽赃。贾贴书,本官问你,一个月前,是不是你至本官府上,授意我买你推介商人的河工料物?有没有此事?” 贾贴书来个矢口否认道:“胡说,根本没有。” 贾贴书心底冷笑,当时二人相见乃私会,到底说了什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只要自己一概统统否认,林延潮说出花来也没用。 林延潮冷笑道:“没有?事后你给我引荐这位于员外,于员外给我开出了价码,比外面的料商足足贵了七成之多。并承诺只要本官买了于员外的料货,今年不仅河道验收可以过关,并给本官年末考绩一个卓异。” 闻声众百姓一片哗然,大骂道:“贪官,狗官。” 林延潮道:“本官当时没有答允,本官当时答复你,好堤,坏堤不是由你们河道衙门说的算的,是由咱们归德府老百姓说得算的。” “你说官场上一万个人说你好,不如一个人说你好,老百姓说得有个屁用,千万句不如河台一句。本官当时答你,我为官只求问心无愧,我手中虽有几万两河工银,但每一两银子都是老百姓给我林延潮的,没有一文钱可以乱花,拿来孝敬尔等贪官污吏!” 说得好! 众百姓们一并鼓掌。 而贾贴书惊愕了,林延潮不肯答允是真的,但这些话他几时听林延潮说过,纯粹都是他乱编的。 但老百姓们信啊,他们被贪官污吏欺压太久。 朝廷拨一百多万赈灾,真正用子啊老百姓头上的能有多少。他们受到了贪官污吏的贪墨,而今日林延潮却肯站出来说,要将朝廷给他的每一文钱都用在老百姓身上。 不少老百姓们都是感动的热泪盈眶。 林延潮接着道:“当时本官没有答允,你说走着瞧,到时必给本官一个教训。到了今日河工料场被烧,朝廷真金白银买来的几万两河工大料付之一炬。而这时你又来与本官说,只要本官答允,这位于员外可以给我赊账,只是价钱要比原来再贵三成!” 老百姓闻此义愤填膺,无不愤慨。 “你还威胁本官,说现在已没有人给你赊料,若你不用于员外的大料,那么桃花汛一来,冲了大堤,那么你林延潮就要被问罪下狱。而今证据确凿,本官方知,尔等故意烧掉料场,就是逼得本官走投无路,最后高价买下你的料货。” “你这等人是什么居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为了赚几个臭钱,竟落井下石,把我们归德府几十万老百姓的性命也不顾,这种钱你们赚得安心吗?” 林延潮一声接一声的质问,此事贾贴书,于员外确实作得亏心,无言以对。 而老百姓们都是大怒,顿时无数鸡蛋,菜叶朝二人脸上劈头盖脸的丢去,口里骂道。 “打死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贪官!” “若不是林青天,我们都要被你害死了!” “为官不仁,为商不奸,你们两个狗东西,将来没有好下场!” 八百三十一章 按院 府衙衙门之中,群情沸腾。 数百名围观老百姓的怒火,几乎可以将贾贴书,于员外二人活活烧死。 天下竟有如此无耻之人。 之前利诱林延潮,以河工衙门验收,以及年末考评卓异为饵,试图让他采买比外头贵了七成的河工大料。 为林延潮严词拒绝后,二人不死心,竟放火烧掉几万两河工银买来的料货。 要么让林延潮罢官,要么就买二人的料货。 刚正不阿,为老百姓办事的林延潮,这样清官好官,竟遭这等狗官的迫害,他们怎么能不气。 开始还是鸡蛋,菜叶,后来已是开始掷石子。贾贴书,于员外二人被打得鼻青脸肿。 见二人砸得差不多,林延潮挥了挥手,衙役方才上前维持秩序。 林延潮看向堂下二人,当即道:“尔等二人狼狈为奸,火烧河工料场,证据确凿。本官判……判你们二人于府衙大牢羁押,上禀布政司,河道衙门,等候发落。另外于家料场充公,所有河工大料立即运至堤上,作修堤之用。” 听得林延潮宣判,众百姓们欢声雀跃。 其中不用林延潮宣判,民心所向就已经定了贾贴书,于员外二人的罪。 贾贴书,于员外二人面色如土,什么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他们本想要敲林延潮一笔,没料到反而被他抄没了家产。 林延潮你好狠啊!二人心底都是如此怨毒地道。 林延潮点了点,抄没于家后,堤上又可以马上开工,如此归德府的百里缕堤,就能在桃花汛前修毕。 就在林延潮宣判之时,但听外头鸣锣敲响,还有如同吆喝般的赞道声。 这声音林延潮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官员出行的仪仗。 鸣锣不过七声,看来只是州县一级的官员,只是如此级别官员,怎么会敢在自己府衙门前鸣锣呢? 就好似县长摆足架子,去市政府门前耀武扬威一般。 这时府衙的门子飞一般的奔来,他几乎连滚带爬从月台直至堂上跪禀道:“启禀司马,巡按御史驾到!”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巡按御史啊! 这几个字如雷贯耳,不说是官员了,连老百姓都知道,巡按御史那就是戏文里说的八府巡按啊。 戏曲中、小说中都有提及,什么地方有了不得了的冤情,有官员贪赃枉法,这时八府巡按就犹如及时雨般驾临,斩贪官,平冤案,解民于水火,那是大大的青天,大大的好官啊。 而眼下听闻巡按御史驾到,老百姓无不拍手叫好,心想这八府巡按肯定是与林延潮一边的。 没错,清官与清官肯定是一边,他一定是得知了归德府有恶官奸商要迫害林延潮,过来秉公处置的。 可是林延潮所知的是,事情是恰恰相反。眼下言官攻讦申时行,这巡按御史又是李植,江东之同年加好友,这一次多半来者不善。 不止林延潮知道,连贾贴书,于员外二人也是喜出望外。 二人心道,好啊,巡按御史来找你林延潮麻烦了,看你这一次怎么办?我们二人这一次若能帮巡按御史扳倒林延潮,那不仅无过,而且有功。 以现在言台,权倾半个朝野的势力,只要巡按御史垂青,搞不好二人还能正式捞一个官身。 就在这时,一名手按腰刀,导驾官打扮的武弁大摇大摆地走至堂上朗声道:“河南道御史曾大人,奉圣命至归德府巡按,这仪驾马上就到了,请速速出府出迎。” 巡按御史官不过正七品,与林延潮下面一个知县相当,应该是他来拜见林延潮才是。但是巡按御史是代天子巡狩,又手握一省官员纠劾督责,拿问审评之权,到了嘉靖朝,隆庆朝时,权力大得不可思议。 大明朝为了巡按御史巡按地方,特意制定了《出巡相见礼仪》,以规定地方官员见巡按御史的交接礼仪,此举乃避免三司无耻官员对巡按御史曲意逢迎,溜须拍马,搅乱大明朝官场尊卑秩序。 这是为什么? 早在成化年间时,四品知府见巡按御史,就已是长跪不起。 到了万历朝,更不得了,布政使,按察使见巡按,要换上素服,然后行半属礼。 若是巡边御史,披执在身的武将,也要跪下叩头,哪怕你是堂堂参将,游击。 也就是说,身为巡按御史出行,布政使在你面前都是半个属下。以七品官之身吆喝从二品大员,这哪里是巡按地方,简直是装逼出行,享受吊打众大佬的愉悦感。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巡按御史任期只有一年。这样装逼的岗位,对不少人而言,真想一辈子干下去,不升官都行。 林延潮率众官员出门相迎,但见河南道巡按御史曾乾亨已是落轿,正负手看着谯楼树坊上‘承流宣化’的匾书,身后官员吏目,长随皂隶上百号人列道于府衙门前的十字街上。 “下官见过按院!” 林延潮左右通判,推官都是行跪拜之礼,唯独林延潮只是一揖,揖而不跪。 导驾官道:“林司马,按院大人代天子巡狩,见按院如见圣上,司马当行跪拜之礼叩见。” 林延潮反问道:“既是按院代天子巡狩,为何藩台臬台可见按院不跪。” 导驾官道:“那是因为藩台臬台,乃从二品正三品的方面大员,故而可以免跪。” 林延潮道:“那就是了,下官身为一府同知,与藩台臬台同为官员,彼乃长兄弟。未闻长兄不跪,而弟跪。” 同为官员,彼乃长兄弟之语,不是林延潮发明,而是海瑞海刚峰的创造,林延潮在这里借来一用。 海瑞当时语境是,自己与督抚同为官员,彼乃长兄弟罢了,没听说弟弟要跪哥哥的。而林延潮拿来借用是,我与布政使,按察使同为官员,他们为我兄长,没听说过,哥哥不跪(巡按),弟弟要跪的。 论及嘴炮,十个导驾官也不如林延潮,海瑞这个级别的,当下无言以对,不知如何反驳。 闻声曾乾亨将目光收回,看向林延潮,然后问道:“林司马,欲为笔架山乎?” 八百三十二章 阴谋 林延潮左右分管粮捕的周通判,分管商虞的吴通判,分管仪考的何通判,以及推官等官员皆跪。 左右官员皆跪,唯独林延潮一人抱拳而立,实在令人想起了海瑞。 海瑞笔架山的事,官场上无人不知,当时海瑞为县学教谕,知府巡视,左右皆跪,唯独海瑞不跪。知府说海瑞孤峰独立样子,真像一座笔架山。 于是海笔架之名,不胫而走,几乎成为海瑞代称。 曾乾亨的意思,你林延潮要在我面前学海瑞?真清介,还是假清介? 林延潮道:“本官对海少宗伯一贯仰慕,敬仰而不敢自比,倒是让按院见笑了。” 曾乾亨不置可否,对众官员道:“本官奉圣命,按临地方,听闻河工料场被烧,兹事体大,故而星夜赶来,至于其余繁文缛节,尔等不必在意,所有官吏随本官至府衙大堂。” 说完曾乾亨率先抬步,众官员随行入衙。 堂上林延潮让出,面南的正座给曾乾亨,自己侧坐在旁。 曾乾亨看向堂中跪的贾贴书,于员外问道:“堂下下跪何人?” 贾贴书,于员外欲言又止,看向一旁林延潮露出惧色。换了旁人他们早大声喊冤了,但他们已被林延潮的手段整怕了。 林延潮则是坦然道:“回禀按院,乃这一次火烧河工料场的嫌犯。” 曾乾亨乃盛产状元的江西吉水人,其父曾存仁官至云南布政使,其兄曾存仁曾任过吏部文选司主事,现任太常卿,堂堂正三品京官。 曾家可谓一门三进士。 曾乾亨虽较林延潮不过早三年当官,但因有父兄提点,对官场之事十分熟稔。 河工料场被烧,朝廷几万两河工银打了水漂,此事一定要有人来担当责任,上息圣怒,下安民怨。 那么暂署府事的林延潮,以及商丘知县吕乾健,无疑首当其冲。眼下林延潮拿下曾帖书,于员外问罪,意在拿二人替罪羊,为自己开脱。 曾乾亨心如明镜向贾贴书,于员外二人问道:“河工料场真是你们烧得吗?” 贾贴书道:“回禀按院,卑职冤枉。卑职乃河道衙门的帖书,怎么会知法犯法。” 于员外也是叩头道:“按院老爷在上,小民家里颇为余财,平日安分过日,实不会贪图那一点虚利,而做出此伤天害理之事来。” 曾乾亨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对二人道:“自古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林同知抓你们岂无真凭实据。若真是你们二人做得不妨招了,免致皮肉受苦。” 贾贴书,于员外毫不犹豫地道:“回禀按院,小人确实不曾做过。” 林延潮心知这曾乾亨厉害,他明明有意翻案,但面上却摆出不偏不倚样子。 当下曾乾亨道:“既是如此,呈堂证供何在?” 下面官吏奉上,曾乾亨见火油之证据,皱眉道:“卷宗里于家家中有水井,若他们真用此火油焚河工料场,一时不察放在家中。他们只要待官兵上门前,将火油往井里一倒即可,哪会等你们上门搜得。” 林延潮道:“按院,若倒火油至井里,必有痕迹,若万一洒在井口,更坐实了做贼心虚。” 曾乾亨摇了摇头道:“此牵强附会之说。” 当下又传人证。 曾乾亨对三人问了几句。但盘问了一番,曾乾亨抓住了几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 曾乾亨手持证词对林延潮道:“案情与卷宗上所言有所出入,久闻林司马有林青天之名,但今日此案草草而断,实是有损阁下清名吧。” 林延潮正色道:“回禀按院,假的就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本官以为此案证据确凿,若按院先入为主,恐怕难察真相。” 见曾乾亨,林延潮起了争执,下面老百姓也是议论纷纷。 曾乾亨正色道:“本官身为巡按,有代天子审录罪囚,吊刷案卷,清理冤狱之责。本官说有疑点,就是有疑点,河工料场被烧一案暂且搁置,择日再审,你们二人可离府衙回家,但不可离开本府!” 没错,复核案件,就是巡按御史之权力。曾乾亨说你有罪,就是有罪,有罪也没罪。 林延潮无法反对,早在曾乾亨来时,林延潮就知这次煮熟的鸭子飞了。 贾贴书,于员外闻言大喜叩头道:“小人叩谢青天,叩谢青天。” 曾乾亨复道:“且先别谢,眼下河工料场被烧,但堤上河工大料却不可不补。于员外我知你家有河工料货,你不可囤积居奇,将河工料都运至堤上。” 于员外慷慨地道:“回禀按院老爷,小人虽是一介商贾,但也有报国为民之心,这批河工料,小人立即就送至堤上,若赚老百姓一个钱,叫小人不得好死。” 曾乾亨点点头道:“这方是义商,不过朝廷也不会亏待你们,该多少钱就多少钱算来。” 说完曾乾亨看似随意地向林延潮问道:“林司马,你的帐上还有多少钱?” 曾乾亨一句话下,林延潮即什么都明白了。 是啊,从河工料场突然被烧,到分守道问责,到贾贴书上门胁迫,最后今日巡按御史偷袭般驾临归德府,这一切一切的事全部窜连在一起。 当初自己还以为曾乾亨是为贾贴书,于员外翻案而来,但想想也知道这么小的事情,怎么能惊动堂堂巡按御史。 巡按御史突然袭击归德府,自有更大的图谋。 没错,这是一个巨大的,针对自己的阴谋。 有人要将自己连皮带骨吞下连渣都不剩。 林延潮笑了笑道:“按院有备而来,眼下账上有多少钱,还不是明白的事吗?” 曾乾亨点点头道:“也好,我们等一等,府里众人都留在原地不要走。另外堂下诸位百姓也不能走,一会让你们看一场好戏,看看你们心中敬仰的林青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清官!” 众官员与百姓都是惊疑不定,不知曾乾亨此举作什么? 但见府衙出入门口,都已是被官兵看守,严禁任何一人出入。 百姓们茫然不知所措,倒是官员们见这一幕,似曾相识。这与两个月前,丘橓与林延潮拿下苏知府一幕,简直如出一辙啊! ps:向大家推荐一本书友的小说《反贪大明》。 八百三十三章 这是什么情况?(二合一) 府衙现在已经是被封锁四门,禁止出入。 一队官兵是直接查封户房。 惊变来得如此突然,令官员们一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几位通判,推官这等高官对于朝堂上的斗争有所耳闻,尚知道多一点。 但其余照磨,校检等低级官员,以及府衙里的书手,皂吏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曾乾亨点明,众官员方知如此大的阵仗是冲林延潮而来。 众目所视下,林延潮见此不由愤慨地道:“按院,你如此一查抄府衙,无论有罪无罪,下面的官员百姓岂非都以为我林延潮贪污有罪。” “本官为官多年,自认虽没有大功于朝廷,但也薄有清名,岂容你如此当面诋毁。本官要就此事上禀都察院都御史,让朝廷为我主持公道。” 林延潮说完,与他交好的何通判,马推官二人也是出首道:“启禀按院,自林司马署知府事以来,为官一贯战战兢兢,克勤奉公,此事我们府衙上下官员都看在眼底。” “这一次河工料场虽然被烧,但也不完全是林司马之职责,恳请按院明察。” 何通判,马推官二人可是敢冒风险,在这重压之时,能站出身来替林延潮说话的。这令林延潮不由心底一暖,何通判也算了。这马推官平日与他交往不深,竟也出头替他说了几句公道话,实是出乎意料。 老百姓们也是道:“钦差老爷,林司马是好官,是清官啊。” “我们老百姓盼来盼去好容易盼来了这样一位好官。你可不能冤枉他啊!” 官员们,老百姓们纷纷出声,替林延潮鸣不平。 在舆论之势下,曾乾亨从容一笑道:“林司马,你不要挑起公论以胁迫本官,诸位同僚,诸位百姓,不妨稍等片刻,本官马上就给你们说法,不会冤枉林司马的。” 果真过了片刻,但见一名官员被左右两名官兵押入府衙。 林延潮见了这名官员,不由起身对曾乾亨问道:“按院,此乃本府黄府经,你拿他作何?” 被押之人就是黄越。 黄越也是挣扎道:“回禀司马,下官正在河边监督民役,而这几名官员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下官拿来。” 曾乾亨看向黄越道:“本官拿你,自是问河工料场被烧之事。” “黄府经,你说数日之前,河工料场进了值近三万两的河工大料,以及民间征发来的柳苇,是由你亲自过目的对么?” 黄越道:“正是。” 曾乾亨道:“其中料货商人是不是送了你两百两银子,十坛山西黄酒,希望你能蒙混过关,让他们的料货可以以次充好?” 黄越急道:“冤枉,冤枉,下官受司马所托,主理河工,如何敢作这等事。不错,料货商人是由送我两百两银子,十坛黄酒。” “但他们是怕下官刁难,故意挑刺,这才送钱送酒让下官通融。但下官却说,我为朝廷办事,为归德三十万百姓筑堤,心底没有半点私心。这银子和酒,你们拿回去,下官丝毫不取。” 曾乾亨反问道:“真得退回去了吗?什么都没有留下?” 黄越闻言一愕,然后道:“这……” “如实道来!”曾乾亨厉声喝道。 黄越这才道:“当时他们其意甚诚,下官盛情难却,碍于面子。银子下官是退回去了,只是酒留下了三坛!” 曾乾亨拍案道:“三坛,这不是普通山西黄酒,都是十年陈酿,坛坛值银十两。三坛就是三十两,抵得上你大半年俸禄。” 黄越道:“下官一时不察,以为就是普通的酒,但是……但是下官受酒,可以认罪,可下官保证,这进的河工大料绝没有以次充好。” 曾乾亨冷笑道:“现在货被烧了,你自是怎么说都可以。” 林延潮正色道:“按院,你的意思是本官收受河工料商的贿赂,让他们以次充好,自己烧去了河工料场吗?你可有实据?” 曾乾亨不答。 “没有实据,就是污蔑!” 曾乾亨道:“林司马,到了此刻你还死鸭子嘴硬,看来本官不拿出证据来,你无法心服口服了。不过现在先不急办你的事。” 曾乾亨看向黄越道:“尔收受贿赂,证据确凿,本官现在就是将你拿下!来人!” 身为巡按御史曾乾亨,有当场逮捕六品以下官员,事后请示朝廷的大权。 别说黄越一名八品官,就是六品通判,曾乾亨也是说拿就拿。 两名官兵拔去黄越官服,打落他的乌纱帽,让他披头散发跪在当场。 这一幕令林延潮心底大怒,黄越是他的人,这无疑狠狠地扫了他的面子。 黄越被拿后,这时两名账房师爷模样的人道:“启禀按院,我们已是盘过账了,府衙下拨河工银五万两,现在账面剩不足一千两,除去开销一万一千两,还不算赊欠的两万八千三百六十三两河工料钱。” “账面上一共有三万八千两不知去向。” 曾乾亨拿起账本过目后,胜券在握地道:“果真如此,林司马你与本官解释一二。这三万八千两去哪里了?” “朝廷拿给你五万两修堤,为何河工料场被烧后,你却连一两银子也拿不出,这三万八千两到底在哪里?” 说完曾乾亨将账本掷在林延潮面前的地上。 众官员见这一幕,都知林延潮完了。旁观的老百姓们也是捂住了嘴,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林延潮拿着三万八千两干什么去了? “林司马,你乃清流出身,又是三元及第,为陛下金殿钦点,你是如何报答陛下圣恩的?” 说到这里,曾乾亨走至堂下对着众老百姓道:“诸位同僚,诸位百姓,这三万八千两银子本是朝廷给咱们老百姓修堤的河工银。” “结果却被林司马挪用,存入这农商钱庄之中,拿你们老百姓的钱作青苗钱再贷给老百姓,然后将所得利息纳入腰包。三万八千两,两成五的利息,那一年就是九千五百两银子。” 听到九千五百两,老百姓们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好大一笔钱啊。 曾乾亨连连冷笑道:“诸位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眼中的清官,好官,竟偷偷拿着朝廷的钱放贷,私下挪用官银,以致账面一空,待河工料场被烧,老百姓性命攸关之时,竟拿不出一两银子来。” 曾乾亨一句一句如刀砍斧劈,老百姓心底已是动摇了。若非林延潮之前在他们心底地位,这时恐怕早就一并起身大骂了。 众官员则是心想,林延潮犯得是杀头之罪啊。 为何这么说? 因为河工料场被烧,林延潮监督不严,最多只是贬官留职。 至于挪用官银,甚至贪墨利息,也并不严重,最多免职。 但挪用官银,贪污利息,以至河工料场被烧时,拿不出一两银子应急,这就是重罪了,若天子龙颜一怒之下,搞不好是要杀头的。 曾乾亨这证据一拿出,众人知林延潮大势已去。 不免有人生墙倒众人推之心。 分管粮捕的周通判出面道:“按院此举真拨云见日,还大明一个乾坤荡荡,日月昭昭,非按院举悪揭奸,我们岂能发现林司马这奸恶之嘴脸。” “此人真大奸似忠,平日满口曰为民,曰为国,连下官这等为官多年的人,都被他这忠实面孔所欺。也唯有按院这般火眼金睛,方能辨查忠奸,除恶扬善。下官拜服!” 听了周通判这话,众官员心底都是大骂,林延潮暂署府事后,身为三位通判中第一人,对林延潮是多加奉承,整日溜须拍马的。而林延潮也投桃报李,于粮捕之事全不插手,全部交给周通判一人裁决。 而眼下林延潮一倒,你就迫不及待地出面与他划清界限,还落井下石,这不是很无耻吗? 但也有官员心想,周通判在粮捕通判位置为官已久,眼看年纪大了,无法升迁。但这一次若能在打倒林延潮之事上给曾乾亨出力。 那么曾乾亨少不了日后会抬举他,要知道巡按御史对官员是由保举之权的,这就是官场上的荐主。若是能得曾乾亨一句话,周通判这十几年就是熬到头了,少说官升两级,踩着林延潮上位,升任本府同知。 吴通判等官员欲言又止,他们想帮林延潮说话,但挪用官银放贷,以致河工料场被烧后,同知署拿不出一两银子,证据确凿,是林延潮理亏啊。 顾盼左右,曾乾亨见再无一人再为林延潮说话。这一次他不仅要搞到林延潮,重要是他要搞臭林延潮,令他身败名裂。如此事情传到京师,传到天子的耳里。 众所周知,林延潮是申时行的得意门生。得意门生都如此了,那申时行又如何呢? 天子可能因此对申时行失去信任。就算天子仍信任申时行,但扳倒林延潮,也是铲除了申党的一员大将,这是言台的胜利。 见胜券在握,曾乾亨对林延潮道:“林司马,念在你我以往在京同朝为官的份上。本官劝你给自己留以颜面。” 林延潮问道:“按院要我怎么办?” 曾乾亨奇怪林延潮为何如此平静,但仍道:“自是交出府印,停职待劾。” 事实上林延潮为正五品官,曾乾亨没办法将他就地免官,所以只能向朝廷题参。 但一来一去,路上消耗甚多。 曾乾亨心想既已是扳倒林延潮,就立即拿下,控制住,免得夜长梦多。所以他要逼林延潮主动辞官。 林延潮笑了笑道:“火烧河工料场,牵扯出这么多事来,看按院与你幕后之人,不仅要将本官搞倒,还要搞臭,高明,真是高明。” 曾乾亨摇了摇头道:“事已至此,尔还冥顽不灵。本官对林司马没有成见,反而当初拜读''天下为公疏''时,还十分钦佩。但谁都有行踏错之时,你回京与天子解释一二,未必……算了本院还是望林司马自己保重。来人,送林司马回房休息,再查封农商钱庄,所有有关之人一概拿下,不准走了一个。” 众官员闻言大惊,这曾乾亨拿下林延潮一个也就算了,这还要兴大狱啊,将此牵连至其他人,办成大案,铁案! 黄越等人都是面如死灰。 就在这时,却见有人突而大笑。 众人看去却正是林延潮。 但见林延潮闻言不由大笑当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按院挟私报公,针对我林某一人就光明正大的来,不要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来。” 曾乾亨闻言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本还要给你留几分体面,但也顾不得了,来人,林司马失心疯了,将他拿下,送入房内看管起来。” “谁敢!”林延潮一声断喝。 就在这时府衙门外锣鼓齐鸣,众人心道又是哪一个官员到来。 这时把守门外的官兵慌忙来报。还未开口,曾乾亨断然道:“无论谁来,一律挡在门外,就是藩台,臬台不例外。我倒要看看今日谁能阻拦本官办案。” 曾乾亨说完,但这名官兵仍是不走。 曾乾亨怒道:“还愣着作什么?” 这名官兵仓皇地道:“启禀按院,来的不是布政使大人,也不是按察使大人,而是钦差大人,当今钦差巡视河南的都察院右都御史丘都宪!” 曾乾亨闻言脸色顿时十分精彩,他身为御史可以不惧地方三司,但右都御史丘橓都察院的二把手,正二品大员,他之上司。 这一次奉旨巡视河南官员中,以他居首。面对这位连张居正家都敢抄的官员,他自是畏惧三分。 曾乾亨一整官帽,强自镇定道:“都宪亲至,本官正好将这里的事禀告都宪。看管住一干人犯,本官亲自出迎就好。” 就在曾乾亨要走出大门时,但听外间道:“不用出迎了!” 这一声令下,但见几十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排众入内。 赵大,张五赫然在列,众官员官兵见了锦衣卫,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纷纷退至一旁。 曾乾亨不知所措,呆站在原地,这时一顶轿子落在府衙的月台下。 轿帘一掀,却一名武官落轿。 曾乾亨见不是丘橓,顿时大怒什么时候武官胆敢坐轿,还是光明正大地入府衙之中。 但曾乾亨看了对方的衣色,不由惊道:“是都指挥使大人!” 来人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这是什么情况? 八百三十四章 这张脸怎如此之厚? 要知道锦衣卫的正官,指挥使不过正三品。但曹应魁为何会以正二品都指挥,在锦衣卫任官呢? 那是因锦衣卫权重后,以正三品武职任指挥使已不合适,如威名赫赫的陆炳,就是以正一品左都督衔掌锦衣卫事。 如何判断谁是锦衣卫主官?不是看谁任锦衣卫指挥使,而是看官名后有没有''掌锦衣卫事''这几个字。 这有点像翰林院,正五品主官翰林学士一般空设,故而由从五品的侍读侍讲学士担任主官,凡侍读侍讲学士,只有官衔后有''掌翰林院事''方是真正的主官。 如前任锦衣卫主官朱希孝,官名全称‘掌锦衣卫事后军都督府左都督’。现锦衣卫主官,乃都督同知刘守有(从一品),刘守有在朝会时的位次,与首辅申时行左右并立。 刘守有任职后都是在京侍驾不可轻动,故而天子调动锦衣卫查大案要案,都是要员前往。 上一次查抄张居正家,就是曹应魁奉圣命率锦衣卫查抄。因没有附和丘橓,将张懋修之死如实上禀,林延潮替张居正翻案后,曹应魁升至都指挥使。 那么现在曹应魁怎么出现在离京师千里之外的河南归德府? 曾乾亨见是曹应魁,而不是丘橓,反更心惊肉跳。河工料场被烧之事,如何能惊动曹应魁这个级别的都指挥使,从京师千里奔赴河南。 曾乾亨拱手道:“原来是执金吾使,驾临地方不知有何见教?” 曹应魁看了曾乾亨一眼却不答,只是对手下锦衣卫道:“将府衙各出入口守住,不许任何人出入。” 随曾乾亨来的左右官兵,都是这一次为了拿下林延潮,被曾乾亨秘密下令,从附近州府卫所征调来的卫所兵。 卫所兵见了身穿明黄色曳撒的锦衣卫,就如同杂牌军见了御林军,不待曾乾亨吩咐,就自动让出各要道的把守。 府衙各个门口,都是锦衣卫站岗。原先随曾乾亨来办案的官兵,随从,师爷,反而如犯人般被监视起来。 贾帖书,于员外二人本被曾乾亨开释,但这一刻也被堵在了锦衣卫堵在门里。见锦衣卫如此大的阵仗,二人脸上也是惊疑不定。 曾乾亨心底大怒,曹应魁虽是都指挥,但只是管锦衣卫事,并不是掌锦衣卫事,也不是掌北镇抚事,自己身为堂堂巡按御史,为官以来自问俯仰无愧,也没必要畏惧。 曾乾亨站前一步,正色道:“执金吾使你这是何意?” 曹应魁不急不躁地道:“等丘都宪驾到,自会与你分说。” 曾乾亨又问:“那丘都宪何在?” 曾乾亨的声音在府衙中回荡。 就在这时,但见府衙大堂堂后,帘子一掀,一名老者步出开口道:“曾巡按,你是在找老夫吗?” 但见年已古稀的丘橓,穿着一身几乎褪了色的素袍,站在''保民堂''三个大字之下,不苟言笑,不怒而威。 “归德府同知署府事林延潮恭迎都宪!” 见丘橓出现,本已身处阶下囚的林延潮则是看了曾乾亨一眼,然后从容地踱步而出,向丘橓施礼。 见林延潮如此,合府官员们一并至南面向丘橓行庭参之礼。 曾乾亨见林延潮面露讥色从面前经过,心底暗叫不好,但在丘橓面前他也不得不行以属礼,报名唱衔道:“晚生河南道御史曾乾亨见过都宪。” 从问罪贾贴书,于书办,再至巡按御史,而后锦衣卫都指挥使,→都御史出现,今日老百姓们都是大开眼界,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高官。至于官员们都感觉今日收获甚大,连锦衣卫都指挥使,都察院二号人物都出现了,今日定有大事发生。 本兴师问罪,威势赫赫的曾乾亨,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却一言不发。他明白这时百言不如一默。 至于之前首告林延潮的周通判,却是心底忐忑。 他方才以为林延潮再无死灰复燃之时了,故而落井下石。但眼下丘橓出现,似另有要事,若在这时,令林延潮逃过责罚。那么自己以后岂有好果子吃,肯定被林延潮整治,每天穿小鞋。 周通判心慌意乱下,如没头苍蝇般上前道:“都宪在上,归德府同知林延潮挪用官银,以青苗放贷百姓,贪墨利息。今河工料场被烧,账上拿不出一两银子,归德上下官员百姓无不惊怒。这等骇人听闻的贪污之事,若非按院所揭,我等下属犹自蒙在鼓里。下官恳请都宪老爷明察。” 丘橓看向周通判问道:“汝乃本府钱粮通判周汝宁?” 周通判连忙讨好道:“微名竟上抵都宪之耳,下官正是周汝宁。” 丘橓点点头道:“很好,本官今日正是因此事而来。” 曾乾亨脸色一变道:“都宪难道也是因河工料场被烧之事,赶来归德府吗?” 丘橓尚未开口,这时林延潮道:“启禀按院,其实本官自得知按院至开封府后。本官就猜按院可能会到归德。待河工料场被烧,按院与方大参同在开封,按院不至,则令方大参至。” “本官知此事有蹊跷,猜想按院他日必来。正巧都宪在河南府巡视。于是本官立即派人向丘都宪禀告,当时不过向要他讨要一封公函,但没料到都宪却说要自己亲来一趟。” 曾乾亨闻言惊怒交加,自己的布局,竟早被对方早早识破。他不由对林延潮恨之入骨,当场勃然作色道:“本官与都宪说话,哪里有你插话余地,退下!” 林延潮为官以来,除了张居正外,几时被人如此训斥过,不免当堂色变。 “好大的威风!曾巡按!”丘橓冷笑道,“尔身为御史,不过七品,巡方地方却以豸冠持斧之威,临于州县佐贰,令州县官员束手俯眉,听尔颐指。” “五品官员你说训斥就训斥,方才竟欲以失心疯之名,派人拿下?不问青红皂白,此宪臣所为吗?” 曾乾亨垂下头道:“晚生知错,请都宪容禀,林司马以河工银充作青苗钱……” 丘橓打断道:“此事本宪早已知之,林司马事先曾请示于本宪,他生怕挪用官银,于法不合,但本宪却道只要利于百姓之事,就尽管去做,尽管去办。此事本宪还请旨,陛下批复‘此良法,当为楷模,于地方州县施行’。” “不需多久,陛下当下明旨予两京十三道,鼓励行之!尔竟在这时要拿林司马?” 丘橓的话,犹如一记巨锤砸在曾乾亨的胸口。 河工银为青苗钱作贷之事,林延潮竟没打算贪污利钱,而是早早上报丘橓知晓。不仅如此,丘橓还拿此上奏天子,天子已是答允,准备让两京十三道尝试推行。 而曾乾亨在此却要拿林延潮,那不是打丘橓的脸,再打了天子的脸吗? 若说曾乾亨失语,那么周通判几乎要跪在地上,什么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想要讨好巡按不成,反而为了冒功,检举上司,还间接得罪了丘橓,这官场自己怕是混到头了。 这时林延潮出面道:“曾按院,当今地方官员贪墨成风,污黩害民之人不知凡几。汝身为巡按御史,奸恶之贼不去拿问,去只知弹劾拿问林某这等出身寒门,家世贫穷之官,严小吏而宽大吏,使豺狼见遗,拿小臣叙功,此乃曾按院之德乎?” 曾乾亨几乎一口老血要喷出,什么叫出身寒门,家世贫穷之官员?你是林延潮申时行的门生,又有右都御史丘橓这等大力相助,连天子也下旨替你撑腰。 如此深厚的背景,如此通天的人脉,你竟有脸说自己是出身寒门,家世贫穷之官。你还在众官员百姓面前叫委屈,你这张脸怎么生得如此之厚? 林延潮此刻是忠臣见冤之状。 老百姓们为林延潮心疼叫屈,几乎落泪伤心了。他们议论道:“我还以为巡按,钦差是好官,清官,原来也是欺软怕硬。真正有背景的贪官不抓,对林青天这样一不贿赂,二不阿谀奉承的好官,却是吹毛求疵,使得贤良不安于位。” “是啊,林青天就是太正直了,一心只为我们老百姓办事,所以才被奸臣陷害。” “什么巡按御史,要你何用?滚出归德府去!滚出河南去!” 曾乾亨此刻长叹一世清名尽毁矣,他从一名强直好搏击,敢打申党大将的直臣,变成了一名欺软怕硬,竟还失手的弱鸡御史。 丘橓板起脸来,对曾乾亨道:“曾巡按,你今日之所作所为,本宪必行文呈具陛下,汝好好反省吧!” 曾乾亨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强笑作礼道:“谢都宪提点。” 真相终于大白天下。 之前支持林延潮何通判欣然道:“下官就知林司马乃是冤枉,所幸终有水落石出之时。” 至于马推官笑了笑不说话,其余官员们见林延潮,纷纷上前向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荣辱不惊,而稳操胜券的曾乾亨则是悻悻离去。 贾贴书,于员外见众人都在向林延潮道贺,想乘机随着曾乾亨的队伍开溜。 哪知贾贴书,于员外方至门口,却被锦衣卫拦住。 二人哭丧着脸道:“列位金吾,我们是被冤枉的,河工料场被烧之事,是丝毫不知情啊。” 这时锦衣卫都指挥曹应魁冷笑道:“本官对河工料场被烧之事没有兴趣,只是前任监察御史被杀之事,却不能不问。”46 八百三十五章 贤侄一定帮帮我 曹应魁这冷不丁的话,令贾贴书,于员外二人顿时神色剧变。 不同于林延潮当初拿问他们时,那时二人是一脸的委屈和惊怒,指责林延潮是栽赃他们的。 但是现在贾贴书,于员外是满脸惊骇,仿佛魂不附体了一般。他们一并道:“什么御史被杀,我们一概不知啊。” 二人声音也颤抖了,林延潮察颜观色,心道此案与二人必有关系。林延潮都看出来,曹应魁,丘橓这等久历刑狱的官员哪里看不出。 曹应魁心底惊喜,面上却平静地道:“知道不知道,我们锦衣卫问过才知道。二位屈留个几日吧。” 贾贴书,于员外听了慌了,连忙向曾乾亨哀求道:“按院,你是知道的,此事与我们无关。求你向都宪,执金吾解释啊!” 贾帖书,于员外这一句话道完,曾巡按是脸色巨变。 连林延潮也是不由为曾乾亨心疼一秒。曾乾亨瞪了二人一眼,一提官袍下摆,快步来至丘橓面前道:“都宪,此二人居心叵测,之前火烧河工料场势必与二人有关,当时卑职想放了二人,放松警惕再慢慢查探,以从背后探知河工料场被烧全部真相。” “但眼下看来河工料场被烧与御史被杀一案,甚有干系,恳请都宪将二人详查,必然抓住真凶。” 贾帖书,于员外二人闻声脸上的表情,仿佛如天塌下来一般。 这不能怪曾乾亨心狠。无论曾乾亨与二人是什么交情,但若与御史被杀一案,沾上一点半点,也是自身不保。 贾贴书,于员外二人病急乱投,以为曾乾亨能救他们。却不知道此举反而令曾乾亨,果断抛弃了二人,立马划清界限。 但即便如此,曾乾亨也是难逃嫌疑,惹了一身骚上身。 丘橓却没有追究,而是点点头道:“曾巡按言之有理,本宪必查一个水落石出。” 曾乾亨松了一口气,当下向丘橓拱手后道:“晚生告退。” 说完曾乾亨急急去了,不敢在府衙逗留片刻,留下绝望的贾贴书与于员外二人。 曹应魁却向丘橓道:“都宪大人,依本官看曾巡按恐怕也脱不了干系,不如将他一并拿问。” 丘橓摇了摇头道:“诶,你不知巡按御史之厉害。凡御史巡按地方,下不受地方监督,上不受御史台,吏部监察。除非天子开口,否则本宪就是明知他犯法,也不能拿他怎样,只能上禀天子。” 丘橓说的就是巡按御史的无敌之处。 在巡按御史任职一年内,不受任何监督,除了天子,没有任何人可将他停职,调职,罢官。 巡按御史只要有这个胆子,可以连吏部尚书与左都御史面子,都完全不给。这是朝廷授予巡按御史的大权,如此他才可以在地方放手查案,不受任何官员的干扰。 不过话说回来,巡按御史这样开无敌的时间也只有一年。巡按任满后,吏部尚书,左都御史照样可以给你找麻烦,所以巡按御史在任上也不敢真的什么面子都不卖。 众人以为丘橓拿曾乾亨没办法,哪知丘橓却又道:“不过若御史被杀一案中,曾巡按若真有包庇,那么他的官途也是不保了。” 说完丘橓对林延潮道:“林司马,立即清出府衙大牢,交由锦衣卫把守,本宪今日要与曹金吾连夜提审人犯。” 林延潮也是心底有数,难怪今日丘橓这么给自己面子,一呼即来,原来并不是帮自己而是为了缉拿要犯。 看贾贴书,于员外二人吓得这样子,看来此事有八九,他们必然知情。 不知丘橓会将此案扯出什么样的大案来? 但林延潮心知,若贾贴书牵涉其中,那么刺杀御史一案与河道衙门就逃不了干系了。没错,当初御史被杀,就是查河堤冲溃之事,方捅出河工这个烂摊子,然后不幸被自杀。 如果不是丘橓撬开了苏严的嘴巴,拿到了证据,有了十足的把握然后上禀天子。否则天子是不会秘密派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来至归德府。 曹应魁这个级别能到地方,必然是奉了天子密旨,让他便宜行事。 一般三品四品官员,曹应魁不用出马,丘橓就能抓了, 但曹应魁出现,说明上调至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甚至总督这个级别。 而河道嫌疑最大,莫非是丘橓真正的目标是河道总督李子华? 这可是堂堂二品总督啊! 李子华一倒,不知牵扯出多少事情,多少官员来。说起来抓拿贾贴书,于员外还令林延潮误打误撞,竟无形帮了丘橓的忙。 当然林延潮也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钦差的身份。 想起申时行托付,林延潮拱手道:“启禀都宪,下官恳请协理此案。” 丘橓看了林延潮一眼,点点头道:“可。” 当下锦衣卫全面接管了府衙大牢。 原先府衙里的犯人,尽数被清出,被移交至商丘县县衙大牢,多余之人,找附近各县安置。 至于府衙大牢,现在就成为锦衣卫的天牢。 丘橓,曹应魁主审,林延潮协理,一并审理御史被杀之案。 在锦衣卫的严刑拷打下,贾贴书,于员外没有一日就招供了。 丘橓立即依口供派锦衣卫拿人,林延潮看得丘橓办案,那真是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肯放过一个。 于是缇骑四出! 这日归德城外一家山外山的酒楼里。 林延潮的马车停在酒楼下。 这山外山的酒楼,请了一个无锡厨子烧了一手上好的无锡菜,府里没有一人吃得不是赞叹不绝的。 林延潮下了马车,穿着了一袭素袍,只带了陈济川一人随从,进了酒楼里。 店小二见了笑着道:“是徐爷吧,高爷等候多时了,这边请。”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随着店小二来至一僻静之处的雅间。 待帘子一掀后,但见雅间里河南道参政方进头戴瓜皮帽,穿着锦袍打扮成一个富家翁般坐在一张八仙桌后。 方进见了林延潮后喜道:“贤侄来了,快里面请!” 二人坐定,屏退左右,然后方进对林延潮道:“贤侄这一次,你可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帮帮我。”46 八百三十六章 请托 方进方参政,乃堂堂河南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守大梁道,从三品官员,位尊于知府之上。 方进居然找林延潮几乎低声下气的说话。 林延潮呷了口茶,消化着方真人的来意,面上佯作不知道:“方世叔,你乃一省要员,又是恩师的好友,怎么会有事让贤侄帮忙呢?” 雅间外。 琵琶拨动,几位苏州来的富商正在小聚。一名女子抱着琵琶,拨弦弹词。 一口吴苏软语清清濡濡传来,与富商们略带夸张的笑声,压下了林延潮与方进的谈话。 满满一桌子的无锡菜,海陆毕陈,二人却没有动筷。 方员外道:“诶,贤侄这话就见外了。” 林延潮闻言道:“世叔,你是一省要员,归德府里你一语千金。到底何事,还望世叔告知。” 方进目光闪了闪道:“贤侄,你近来是协助丘都宪审理监察御史被杀一案吗?” 林延潮笑着道:“方世叔消息真灵通。” 方进道:“贤侄,眼下河南官场上哪个不知此事?锦衣卫都指挥使都驾临,河南官场上能与京里有关系的,都已派人上京。” “那世叔这一次的事不小?”林延潮突而发问。 方进会意,见林延潮茶碗空了,起身斟茶但见茶水如细线,落在茶碗中,茶香四溢。 方进斟茶后道:“贤侄,可知你的前任,归德府管河同知?” 林延潮道:“不是听说他贬至云南了吗?” 方进点点头道:“去年归德府大堤被冲垮后,监察御史查了他的帐,遭了杀身之祸。之后他官降五品,去云南任州通判。旁人都说是前知府所迫害,其实他明面上贬官,暗中却是远走避祸。” “当初御史被杀,归德管河同知曾知会过我……让我网开一面。” 林延潮道:“那方世叔,为何帮他这忙?” 方进捏须道:“实不相瞒,他在归德府任上,每年都给老夫两千两银子。” 林延潮闻言愕然道:“世叔,这钱你怎么敢收?” 林延潮这话颇有以下官责问上官,不和官场上之规矩。 但方进却没有丝毫不好意思道:“老夫时时在衙门作打醮之事,以求治下风调雨顺,百姓安康。不免手头不宽裕。” 林延潮闻言愕然。 方进道:“贤侄,我敢与你担保,这两千两钱,老夫绝没有乱花。” 林延潮心道,我信你才有鬼了,但面上却诚恳地道:“世叔的人品,我是一贯敬重的。只是若丘都宪问来,恐怕是不信的。” 方进道:“信与不信,就要看贤侄你帮忙不帮忙。以后藩臬等监司面上,世叔一定替你说好话。” 布政使、按察使亦因有监察官吏之权,也称作监司。 林延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动筷道:“世叔,吃菜!” 林延潮从山外山离去回同知署后,就听陈济川道:“老爷,周通判来了,在花厅等了许久。” 林延潮想起那日在府衙,此人帮着曾乾亨倒戈一击的样子。陈济川在旁道:“周通判?这等人怎么还令他进府,立即拿着棍棒轰出去。” 林延潮道:“此人好歹也是正六品官员,这样于面上不好看。不见,就是了。” 展明称是一声。 林延潮回到书房正要更衣,就听得外头喧哗声。 一人在外带着哭声道:“司马大人,司马老爷,念在同僚一场,求你见下官一面。” 陈济川在旁道:“老爷,心可不能软啊。” 林延潮想了想道:“见一面也是无妨。” 说完林延潮也不更衣,在书房坐好,陈济川将门一开,对外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周通判出现在书房门前,脸色憔悴,面如枯槁,满眼血丝,好似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一般。 周通判见了林延潮噗通一声跪下道:“下官瞎了狗眼,得罪了司马,恳请司马饶命,饶命!” 林延潮不答。 周通判也是发了狠了,一直叩头。 半响后林延潮才道:“周别驾,你这话什么意思,本官怎么会要你的命呢?” 周通判哭道:“司马,你就饶了下官吧,这是下官所有家产!还请司马收下。” 说完周通判从袖子里抽出一单子奉上,陈济川将单子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看完后放在一旁道:“周别驾,看来你也清楚,本官协理钦差察这一次御史在本府被杀之案。之前令捕快隐瞒真相的苏知府已是下狱了,指使杀人的前任同知,也已在云南任上被锦衣卫抓拿了。你身为粮捕通判,本府里除了知府,二府,可以算得上三老爷,必难脱干系。” “汝隐瞒包庇,还协助知府,同知隐瞒真相,其罪难逃。知道御史被杀是什么样的罪名吗?那是天子的钦差,杀御史,如同于谋反。这等杀头的罪,也敢包庇,你有几条命?这点钱拿回去,准备好一口上好棺材吧!” 周通判咬牙,又掏出一张单子奉上,然后口中道:“下官知得罪了司马。已无颜在归德为官下去,眼下只求告老还乡,苟活一条性命。下官为官多年的积蓄,甚至棺材本都在这里了,下官别无所求,只愿生还故里,其他一概不问。” 林延潮本是冷笑一声,但陈济川将单子奉上后,却是神色缓了许多。 周通判垂泪道:“下官知御史被杀十分可疑,但绝没有助纣为虐。事实上此事不少人,比如何通判也是知情,但他因没有得罪司马,故而不怕。唯有下官……唉,下官当时实在是猪油蒙心。” 林延潮知周通判是怕被自己作替罪羊顶下此案。他当下道:“也好,你既有心悔过,那么当初之事也就算了。这样吧,这些你贪墨来所得,本官尽数充公拿作修河堤之用,也算给你积一点阴德。你立即回去写一封辞呈来!” 周通判感恩戴德地道:“多谢司马饶命,多谢司马饶命。下官马上就回府写信。” 见周通判离去后,陈济川道:“这笔钱老爷还是三七分账吗?” 林延潮点了点头,然后心想眼下是找丘橓说项之时了。46 八百三十七章 排衙 陈济川从林延潮这接过单子后,去周通判那清点,照着单子拿钱。 忙碌了一通后,周通判奉上的私财可是不少,换算了下足足六千多两银子。 一二十年为官积攒下这身家,还算是可以了。 陈济川将银子运回同知署,按照比例三七分账。 七自是划进河工的账面上,这是明账,每年藩司都要核对,或者应对上面临时派人查账。三分不是纳入林延潮自己的腰包,而划入同知署自己的私账,也就是暗账。 说是暗账,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 古代时大户人家交代家里的管事或亲戚办事,一般钱给个差不多,拨出个预算部分,都不给他们将报酬。 下面的人怎么办?都是将预算用足,然后赚取一部分回扣。成为一个默契,大户人家就算知道了不会计较。 而到了官府这边,朝廷差下面办事怎么办? 比如河道衙门,朝廷只任命了河道总督一个人,其余官员一概不任命。所以河道总督只能自己去征辟。 河道总督下面师爷办事听差随从少说几百号人,这些人的薪酬,还有河道衙门的办公经费,这笔钱让河道总督自己一个人出? 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就算河道总督是正二品大员,但他官俸,要维持二品大员的排场,自己吃穿用度都不一定够。 所以河道总督唯有从朝廷下拨的河工公款里截留一部分自己用,付手下开支,办公经费,以及留一部分应急他用。 因此这也是为什么?官场上银子从上拨付到下截留成风的缘故,其中很大是贪污,但不完全是贪污。 林延潮的同知署,分厅视事后也是如此。 以大明朝对下面的官员一贯抠门的尿性,府衙拨付的办公经费,明显不足,还有自己下面官吏都在衙门做事,仅靠朝廷的俸禄维持不了体面。 修河筑堤乃河工署头等大事,民役可以去民间征集。 但通晓河事筑堤的经年河工,这等技术性人才,林延潮就要去民间雇佣,还有衙门里熟手书办,以及下派差役。 这些人都不在朝廷的编制内,也就是传说中的非经制吏,他们的薪俸从何而来? 当然林延潮也可以照着大部分官员的做法,让这些非经制吏自己去民间''找食'',不从衙门支取工资,但这样就是盘剥百姓。 所以林延潮给下面大小官吏都支给了一份薪水。 对于黄越这样,实心办事的技术性官员。他除了朝廷拨给的俸禄外,林延潮还另外从同知署的账面上给他一年三百两的银子养廉。 对于大部分追随自己的人,林延潮从来是拿出实打实的好处,而不会规划出一个如何如何的前景。孙承宗例外。 当然这些开销还不是全部。还有坐省长随开销之用,官场上迎来送往,京官之炭敬冰敬,甚至以后入京朝觐(大明只给官员去地方上任的费用,其余不给旅途报销,丘橓当初上京就是坐着一辆柴车)的开支等等等。 陈济川算完账后,又出门了一趟,此去不是别处,而是于员外家中。 御史被杀之事,水落石出后,河道衙门难辞其咎,河道总督李子华自顾不暇。 至于于员外也是失去靠山。对于如此靠着官商勾结起家的商人,他一失势,谁都可以来踩一脚。不说原先的河工料场,就是自己这两年赚下的家业也是成了肥肉。 河工料场早已被查封,里面的河工料,己被运至堤上。 另外于员外这两年依着河工工程,在永城县外置办的几百顷郊田,已是变卖得差不多了。 陈济川就是如此兢兢业业地为林延潮当家。 收拾了周通判,于员外后,林延潮在府中威势大涨。 十几日后府中排衙。 府里大小官吏齐至。 排衙就如同现今的例会。这对于地方官员是一个很讲排场的仪式。 如何说排衙的仪式呢? 在衙门里当过差的官吏编了一首歌诀,一曰乌合,二曰蝇聚,三曰鹊噪,四曰鹄立。 说得是官吏黎明从家里赶至衙门里,乱哄哄的一群人这叫乌合蝇聚, 大家在衙门里吵吵嚷嚷,就似鸦聒鹊噪,随着堂上梆发炮响,一个个肃然站班,犹如鹄立。 “五曰鹤惊,六曰凫趋,七曰鱼贯,八曰鹭伏。” 二梆敲过,堂鼓击响后,众官吏一惊如鹤,抬头挺胸然后迈着鸭步,摇摇摆摆的鱼贯上堂参见正印官。 然后众官吏们站着弯腰一拜,这叫鹭伏。 “九曰蛙坐,十曰猿献,十一曰鸭听,十二曰狐疑。” 行礼后看座,官吏们双脚跨坐,凳子沾半边屁股,身子前倾以示恭敬,如同蛙坐。 然后坐定献茶。大老爷讲话时,各个如呆头鸭般愣听,面上作茫然不知,其实肚里狐疑,用心揣测上意。 “十三曰蟹行,十四曰鸦飞,十五曰虎威,十六曰狼餐,十七曰牛眠,十八曰蚁梦。” 衙参完毕后,终于不用端着装着,大家摆起架子蟹行出门。 离开衙门,众官吏如乌鸦受惊般四散而去,然后摆起虎威,唤轿夫,骂跟班,回家后,赶紧赶紧吃顿好的,再上床睡个回笼觉。 不过这是对参加排衙的官员而言,对于眼下暂署府事的林延潮,却是另一等意思。 看着众官吏大气不敢出,一个个战战兢兢垂手而立,面上恭敬的样子,那等威风不足以用言语形容。 排衙就是上官显示权威的一个场合,故而是排场十足。 不然怎么会有那则官场典故,一日外任官与京职官相遇。外任官对京官无不羡慕地道,我爱京官有牙牌。京官则是矜持地道,我又爱外任有排衙。 没错,在京城里,排衙就是朝会,上面坐的人永远轮不到自己。 这一次府里排衙,众官员坐定。 原先周通判已是递了辞呈缺席排衙,府里的佐贰官只有吴通判,何通判,马推官三人,下面是府经历,照磨等人官员却没有说话资格。 其余官吏更只能蛙坐旁听。除了府佐官外,今日睢州知州马光也是出现在堂上。 众官吏屏息而坐,照旧静默片刻,林延潮出声道:“自本官暂署府事以来,正印官空缺,又兼佐贰官里周通判告老还乡,衙门里六名正佐官员,已去了两位。” “本官目前主司河工,只是暂署府事,又非正印,不能面面俱到。现在周通判离去,粮捕通判不可无人。本官已是上奏吏部,吏部下文粮捕通判,司府里漕粮征收,私盐缉捕,需用本府熟手,用外官容易为治下宵小轻慢,故而让本官从本府现任官吏中推举一名官员,然后再上呈吏部。” 听林延潮说完,众人都心底一动。 这粮捕通判是肥缺啊,主管一府漕运,私盐缉拿二职,办好了容易升迁,而且还是正六品的官身。 这是一个极重要的人事决定啊。 周通判后,分管商虞的吴通判,即成为了归德府的二把手,他当下出言支持道:“早该如此了,粮捕通判所司极重,若不推举得力之人担此重任,上下皆人心不安。” 推举没有异议,众人又议论一阵,大体推举了两位人选。 一名是睢州知州马光,一名是府推官马铭呈。 (更正上文一个错误,府所属散州知州为正六品,而布政司所属的直隶州知州为从五品。睢州是府属州,故而身为散州知州,马光是正六品,而不是上文所提的从五品) 众官员中推举马光的比较多,原因很简单,睢州为府下属州,位置重要,一直是钱粮重地,另外还是布政司大梁道分守道的驻地。 马光任职已久,可谓经验丰富,而且从品秩来看,马光本身就是正六品。 而马推官则说不出什么优点,众官员所提平日也就是兢兢业业,为官清廉,官声还不错就是这样。 见众官员推举,马光春风满脸,向四面官员拱手道:“各位过誉了,马某也不过守成而已,担不起如此赞誉。” 马光嘴上谦虚,但面上一点也不谦虚,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仿佛通判之位已是在手。 见众官员为马光说话,吴通判也是笑着道:“马知州素有能吏之名,到睢州为官以来,百姓敬服,故而下官也推举马知州。” 吴通判说完向马光偷偷交换了眼神,二人显然是早有默契。 听了吴通判的话,林延潮眉头微微一皱,上一次自己召集治下七县一州官员在府里问话,其间马光对自己颇为放肆,言语冲撞不说,还多有不驯之词。 这样的人,推举上来任自己的副手,林延潮能让他如愿?到一边做梦去! 见吴通判开口,府里也有不少官员支持,林延潮笑了笑道:“马知州精明能干,乃本府可数的干练之吏,若他能担任粮捕通判,本官也是觉得必能胜任,但是……” “……但是,睢州乃本府钱粮重地,非得力官员不能守之。马知州在任上,睢州一贯相安无事,若是在此时将他调至府来。谁来担任睢州知州,本官又从哪里找如马知州这样谨慎可靠的良吏。” 马光瓮声道:“既是这么说,司马只是主张推举马推官呢?”89 八百三十八章 通判之争 马光言语不忿。 林延潮心道,这时候你还与我顶嘴,这粮捕通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当了。 林延潮面上不动声色,反而笑着道:“马知州误会了,本官至归德到任日浅,对于下面官员的才能不甚了解,到底谁能胜任,谁不胜任,不好妄自决断。但粮捕通判之位事关重要,放在此时讨论,是望大家谨慎推举,倒不是对马知州有所成见。” 这时何通判道:“司马说得不错,推举之事事关重大,谨慎一些总是没错。” 仪考通判何通判一贯是三位通判中最没存在感,前任知府总揽大权时,周,吴二位通判都是紧跟正堂步伐,故而颇为得势。他却门庭冷落。 在衙门里从来都是得意得意的一路,不得意不得意的一路。 何通判不得意,林延潮也是如此,故而他们关系颇为不错。眼下林延潮得势,何通判自也是顺理成章站在林延潮一边。 何通判出面反对,林延潮也是点点头然后道:“眼下正有一件难事,开春之后漕粮就要起运,这本乃粮捕通判之职,但眼下周通判告老还乡,通判署无人主持。故而此事令大家议一议。” 众官员们揣摩出,林延潮话里的意思,他要以此事来考较马推官,马知州二人。 马光本对林延潮不满,但转念一想就佩服他的手段。 漕粮起运,关乎到正堂官的考核,林延潮若办不好,一定会吃漕运衙门的挂落。既是如此,大家就举能为之。谁能将漕运之事解决,谁就来当粮捕通判。 马推官则是目光一闪,他想起日前在二堂拜见林延潮时。二人闲聊,林延潮曾拿过这个问题考较过自己,这算不算是开后门呢? 马推官沉吟不语,马光以为他无计可施,于是微微一笑,漕运之事可是大事,虽说归德府不是江南产粮大省,但每年几万石漕米却是一斗都少不得。 就算是去年遭了灾,朝廷拨款赈济,但该运至通州仓场的漕粮却是一粒米也不能少。由此也看出朝廷对漕粮的重视。 众官员议论纷纷。 “唉,漕粮北运不是那么简单,首先漕粮开征,地方官要能从老百姓手里将漕粮收上来,有钱有势的人要缴,老百姓也要缴,这一碗水必须端平了,还要小心下面征粮之人的贪污。” “你说是开征,还有运船呢,漕船运兵,你要能镇得住,否则今年的漕运,你拖到明年运抵京师,那么乌纱帽就不保了。” “这都不算是事,漕运衙门,仓场衙门都有一群喂不饱的人要打点,若是朝中无人,等着被他们敲骨吸髓,还要被骂一顿。” 马光听着众官员的议论,故意不接话,他自己身为睢州知州,在本州之中一贯很有能量,没人敢不卖他的面子。运兵闹事,他也有手段镇压的住。 就是漕运衙门,仓场衙门不是好相与的,但也是孝敬银子多些少些的事。 但马光的优势,比只通晓刑名案例的马推官强上不少。所以马光故而拿捏架子,如果马推官不说话,他也没必要答。 “马知州可有良策?” 上首林延潮发问了。 马光暗中一笑,心道这时你终于有求于我了。 马光当下道:“诸位大人方才说得都是在理,但其他不怕,可今年本府漕运之事又与往年不同,甚至更加艰难。要知道本府漕粮北运一贯是从下官治下的睢州起锚,走一段黄河,然后在徐州入运道背上。” “但是去年黄河大水,本州的河道早已是淤了。就算没淤,水也浅,漕船吃水深,船行不得。” 何通判道:“既是如此,先疏通河道就是,如此漕船就能开了,有何之难?” 马光冷笑道:“何别驾有所不知,本州足足有二十里河道要么淤了,要么水浅,要疏通河道,征发民役不说,少说还要万把两银子,这钱从何而来?” 何通判闻言失语道:“这。” 吴通判见马光扫了何通判的面子,心底高兴,面上却装作神色凝重的样子向马光问道:“漕粮乃朝廷正用,丝毫耽误不得,马知州可有何策解决此事?” 马光故意为难了一阵后,沉吟道:“我也知此事事关在座诸位乌纱。征发本州民役,本官可设法解决,主要是钱,本州看看能不能垫付部分,然后请府里再行划清。如此本官可担保最少五月前,漕船可以起运。” 吴通判不由抚掌赞赏道:“马知州为漕运之事卖力到这份上,着实令吴某钦佩。司马大人,这河道疏通,即可解决了漕船起运,于河运而言也是一件利事。此一举两得,下官以为马知州此议可行。” 林延潮点了点头,对马光着实夸奖了几句。 马光谦让了一下,心道疏通河道费得不过是人工,哪里花得多少银子呢?但能从林延潮那抠下一万两修河的河工银,自己才是赚到了。 林延潮看向马推官问道:“帐干有何高见?” 马推官思索片刻然后道:“下官除了刑名,还分掌本府计典,以下官所知疏通河道,所费之大在于征调民役,再划这一万两银子疏通,所费太大。” 马光闻言色变道:“马大人,这是哪里话?难道民役工银不同贴补吗?” 马推官道:“回别驾,那就不是征发民役,而是雇佣民役。” 马光勃然大怒道:“好你个马大人,竟与本官抠起字眼来了,本官既征且贴不行吗?到时你只知说风凉话。给你一万两银子,你若是能让漕船起运,那么这粮捕通判就由你来担当。若是不能,就给我闭嘴。” 见马光动怒,众官员都是连忙起身相劝。 马光却怒不可遏,当堂冷言冷语,数落起马推官起来。 马推官初时尚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后被逼起了性子,意欲反驳,于是先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给他点点头,当下马推官道:“若依我的办法,这一万两都不用花。“ 马光一愕,气笑道:“不花一文钱如何让漕船起运呢?你说出办法来,我拜你为师好了。” 马推官摇头道:“拜师倒不用,依本官之见直接在临清买粮,再雇商船北上。”89 八百三十九章 请动漕督的面子 临请有天下第一钞关之誉,其地处南北漕运的重要节点,年征商税八万三千两,比北京崇文门钞关还多。 在临清这样南北往来频繁的商贸要地,买粮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容易造成粮价急剧波动。这不比江南各府那都是几十万石的漕粮解额,不可能在临清当地采买。 以归德不到两万石的解额,完全可以在临清当地购买,最多比普通粮价贵一些。此外从临清至通州,也比归德至通州节约不少路程。 马推官当初与林延潮闲聊时,听林延潮所言漕运方案时,当场赞叹不已。这是一举万利,省去官吏盘剥百姓,运兵漫天要价,沿河官吏盘剥等等之弊。 当初林延潮的漕弊论,天下读书人都拜读过,并为之触目惊心,但而今林延潮已是跳出了文辞,真正谈如何事功了。 马推官当堂将林延潮的结论''窃''为己有,在当场向众官员道出时,众官员也是不由一阵惊叹,从心底佩服。 但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出,但见马光出声道:“帐干之言不足取,若是依你的话,本府漕军运兵怎么办?你若在临清雇船,那么朝廷养这些运兵何用?” 吴通判道:“是啊,之前开拨银,周通判已是拨付下去了。这钱总不能再要回来把。” 众官员也是恍然,是啊,你不用运兵运漕粮,此举等于要本府漕船运兵统统下岗,这如同砸他们饭碗。若是他们不服闹将上去。你如此就是激起兵变,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林延潮胸中早有对策,正欲开口,这时马推官已是道:“既是如此,我们就不用雇商船运粮,我们将漕船北运分作两段,通州至临清一段,临清至归德一段。” 林延潮笑着道:“如何分作两段,马帐干说来听听?” 马推官道:“以下官之浅见,我们仍派人去临清买粮,在六月前买齐,从归德至临清一段,漕船运酒水,本地土产等吃水不深的土产,至临清后,将土产尽数卖去,改装漕米北上至通州。” 听了马推官之言,吴通判当场击掌叫好。 这法子妙啊,不仅省去疏通河道的费用,漕船至临清一段,还能赚一笔路费,如此运兵的积极性也来了。 众官员们露出了赞叹不已的神色,这乃妙法。 连林延潮闻言目光闪闪,心想他本想在粮捕通判上安插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但马推官的表现简直出乎他的意料。 这思路简直是明朝物流学的翘楚了。 粮捕通判这个职位对于马推官是再适合不过了。 见众官员一至赞叹,马光冷笑出声:“想当然尔,此举为漕船空载。待漕船过淮安时,漕运衙门必派人验看盘粮,到时你拿一船酒水给别人看吗?” 林延潮闻言不怒反而心觉的,马光确实很有才干。都说官场上官员昏庸,但其实更多是体制僵硬所至。 若把这些官员单独列出,各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绝对凌驾于大部分网络上键盘侠之上。再菜的人,去官场历练个数年,也能混成个人精,否则你也坐不到那个位子。 众官员对马光的反对,也是露出思索之色。 漕运最难之事,不在于黄河决口,冲毁运道,运河积淤等等之事,而是在于制度的肘制。 下面官员不是没有想到在临清买粮北上,但只要漕运衙门不肯,一句话下,你什么努力都是白费。 而且漕运总督拒绝理由也很充分,毕竟人家有验看盘粮的职责所在。你想空船过淮安?这不是忽悠人么? 马推官面如土灰,马光一句话下,将他所有可能都剥夺干净。他这等天才的想法,在官场种种肘制下,都是泡汤。 但林延潮却突然道:“本官听说新任漕督就要到任了吧!” 吴通判答道:“确实如此,前漕运总督凌漕督,升任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新任漕督乃原先户部右侍郎傅老大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是傅司农啊,当初本官在京为官时,与他有点交情。本官致书于他,让漕运衙门派人改在临清验看盘粮,这应不是什么难事。” 对于众官员而言,这等千难万难之事,林延潮轻轻一句话就解决了。 什么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什么是翰林?什么是当今首辅的得意门生?就算人家得罪了皇帝,触怒了太后,潞王,进了诏狱,仍是毫发无伤。 虽说眼下林延潮被贬官至归德来,但瘦死骆驼比马大,林延潮在朝中经营的人脉,势力,拔根腿毛来也比别人的腰粗啊。 马光却是一晒,他在地方为官十几年,从来没当过京官,以往只是听说京官如何如何牛逼,但自己却是不信。 他想林延潮年纪轻轻,就算是翰林,怎么能与当初的户部右侍郎,当今漕运总督傅希挚有关系呢? 傅漕督是出了名的清官,也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你想要让他变通,简直做梦啊!六品官与三品官结交,这等忽悠人的话,你也信? 马光当堂出声质疑道:“司马大人,请恕下官失礼,漕运之事,关乎重大。要想傅漕督答允,那可不是见了几次面,这等点头之交可以办妥的。” 马光这说话很不客气,当面质疑林延潮在吹牛。用白话说,你不要拿这等点头之交的交情来吹嘘,若是这样老子还相识满天下呢。 马光此言,连林延潮身旁的孙承宗,丘明山都看不过去了。 二人正要出面辩驳,林延潮笑了笑出声道:“听马知州这么说,倒是令本官有几分拿不准了。本官与傅司农当初在京时,也就是吃过几顿饭,互赠过几首诗文,还请马知州替本官拿捏拿捏,这等的面子够不够请人帮忙的?” 全部官员闻言几乎是当场身子僵硬,马光则是呆如木鸡。 什么叫啪啪啪的打脸,马光这时候可谓就是了。 若是马光这等级别官员能被傅希挚留下共餐,都可以到官场上逢人吹嘘的地步,至少在漕运衙门没人敢为难你,还要供着你。 还不说二人互赠诗文,这简直是妥妥的好友啊。 一旁官吏也是替马光叹息,什么叫短智,林延潮就算眼下被贬官,但人家当初好歹也是天子讲官,半个帝王师,赐斗牛服的。 具备了能与在京侍郎平起平坐的资格,你马光居然还当面质疑人家。 归德在场官员,这时无不被林延潮的背景所震惊,马光此刻则是欲哭无泪,早知林延潮背景如此了得,当初实在不该呛声他的,好了现在有此人在归德府,自己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马光眼下唯有当场认栽,嗫嗫地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请司马恕下官失礼。” 见马光偃旗息鼓,林延潮道:“很好,若再没有人反对,本官决定就在临清采买漕粮,至于粮捕通判……” 林延潮看向马推官,马光二人。 马光如斗败公鸡,垂下了头,至于马推官也是垂头,但他此举是掩饰内心波动。 林延潮怔色道:“本官打算向吏部,藩司推举,马推官为本府粮捕通判,诸位以为如何?” 众官员连着马光也是一并道:“司马英明,我等并无异议。” 林延潮见众人心服口服,也是点了点头。 这件事就算办下了,既是安插了心腹,又令众人心悦诚服,实在一举两得。 当下散衙,林延潮正要至二堂更衣,这时陈济川快步至林延潮面前说了几句话。 林延潮闻言顿时又惊又怒,拍案道:“安敢如此?人在哪里,带来。” 于是陈济川从门外领来一人,这人作管家打扮,一见林延潮即跪着磕头,口中哭着道:“司马老爷,救命,司马老爷,救命,救救我们家老爷吧。” 林延潮道:“你先站起来说话。” 对方起身后,林延潮问道:“真是锦衣卫的人捉了你们家老爷?” 这人道:“不错,小人当初赴京公干,见过锦衣卫,来人不仅身穿锦衣卫服,身上皆有锦衣卫腰牌。” 林延潮与陈济川对视一眼,然后向对方问道:“说说你家周老爷被抓经过。” “是,我们家老爷辞官后,即赶着回乡。当时老爷的车驾都已是出了归德地界,正欲雇船回乡,就在渡口时,为缇骑追上。他们将我们拿住,老爷当场欲分辩,那些锦衣卫道,你与我们丘都宪分说就好,然后即将老爷押回了归德府。” “当时我家夫人见老爷被拿了都哭晕过去,一直问都已是花了钱,为何还不能了事。小人见此当下赶至回府,求司马老爷救救我家老爷。” 林延潮闻言道:“你且不要焦急,此事本官虽不知情,但想来应是丘都宪抓得你们家老爷。” “此事详情如何,待本官问过丘都宪再说,你放心,本官必给你与你家夫人一个交待。” “谢司马老爷,谢司马老爷。”来人连连叩头。 此人退下后,林延潮不由动怒,当初放周通判,自己是请示过丘橓的,好了,现在你给我出尔反尔。89 八百四十章 郑伯克段于鄢 周通判先放而后抓,此事令林延潮震怒。 这若传出去,很损林延潮的名声的,因为林延潮当初是''收了钱''的。拿了钱就要给人办事,这是天经地义的,丘橓如此出尔反尔,实在令林延潮颜面扫地。 陈济川向林延潮道:“老爷是否立即去见都宪?” 林延潮道:“也好,我正要讨个说法,立即更衣。” 林延潮更衣后,正欲出门却停下脚步。 陈济川问道:“老爷,可是有什么疑难?” 林延潮道:“丘橓敢出尔反尔,那也料到我会动怒,上门找他要说法,他必已备下说辞。如此上门也是无益,只是讨个没趣,要不回人来。” 陈济川闻言立即对外面道:“不要备马车了。” 陈济川随林延潮重新回到签押房。林延潮向陈济川问道:“你看丘橓此举欲何?” 陈济川垂下头道:“都宪可是正二品大员,小人如何敢揣测?”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倒是有点明白了,看来他又是要将此御史被刺案,办成如张江陵那般的大案,株连者众。” 陈济川道:“这……这不是吧。” 林延潮道:“御史被刺之案,虽说尚有细节不能确认,但已是明晰了。当初御史来此查案,发现了河南官场上,于河工上偷工减料,以致大堤冲垮。于是御史准备上告朝廷。管河同知得其仆回报,与御史谈判不成,故授意其仆刺杀于他。” “刺杀之后,前归德府知府,命仵作假造御史自杀之相,然后呈报朝廷。其间河南道藩司,臬司,以及本府不少官员,或者知情或半知情,不上举也罢了,还隐瞒此事。最后以御史自杀之实,禀告天子。这就是此案首尾。” 陈济川闻言骇然道:“那应怎么办?” 林延潮道:“此案要破不能,如何审有三等办法,大办,中办,小办。” “所谓小办,就是将包庇的前归德府知府,以及杀人的管河同知问罪,即可向天子交差。” 陈济川道:“此太便宜了,其他贪赃枉法之官员了。” “所谓大办,就是将一系牵涉其中官员,凡在御史被杀之事上知情,隐匿不报之官员,在河工上贪污,尽数拿下问罪,如此不仅是原先的知府,同知二人,半个河南官场都要牵涉其中。” 陈济川又为难道:“这官员都抓了,那让谁来当这官。” 林延潮道:“还有中办,虽说眼下前管河同知还未押解上京,但其背后多少有河道衙门指使。而且河工上下出了这等弊案,河道衙门监督不利就是首罪。” “所谓中办,就是抓河道总督李子华,河道衙门上下一干问罪。” 陈济川道:“抓一个二品大员,既能震慑官场宵小,也足以对天子交差了。不知老爷之意是如何办?” 林延潮苦笑道:“老爷我哪有什么意思,轮不到我来作主。当然是以首辅之意,马首是瞻,我立即给元辅写信禀告此事。” 数日后的一个半夜。 陈济川手持烛火敲林延潮的房门,口称京里来人。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想申时行的人来的真是会挑时候。 林延潮生怕惊醒了浅浅,蹑手蹑脚起身,然后披衣至外间。 烛火下,一名穿着青衣的仆人侯在阶下,一言不发地给林延潮递上一封书信。 林延潮拆信阅之,但见信上写着几个字‘郑伯克段于鄢’,正是申时行的手迹。 林延潮阅信后,对申府仆人道:“下去休息。” 又对陈济川吩咐:“好生招待。” 然后林延潮回到了书房,见‘郑伯克段于鄢’,当下从书房里取出春秋左氏传来。这郑伯克段于鄢乃春秋左氏传中的名篇,林延潮有过目不忘之能,早已是烂熟于胸,但仍取书阅之。 这段故事说的是,郑庄公与共叔段乃武姜所生。武姜偏爱弟共叔段,但最后郑庄公却继承王位。 武姜请郑庄公封京邑给共叔段,大臣们反对,认为会助长共叔段势力,郑庄公却答允了。 共叔段诱使郑国两地叛变归属自己,大臣们劝郑庄公要兴兵讨伐,郑庄公继续纵容其弟。 之后共叔段修兵甲马车,准备偷袭郑国,武姜为内应。这时郑庄公对大臣们可以讨伐了,于是一战击败了共叔段。 春秋有微言大义,褒贬之用,郑伯克段于鄢,一个克字说明郑伯破共叔段之战,并非兄弟相残,母子反目,而是附和礼法,大义。 林延潮将文章阅毕思索片刻,已是了然,然后写了一封信命申府仆人立即交给申时行。 然后林延潮轻车简从去见丘橓。 林延潮见丘橓时,但见这位古稀老者,在灯下写着卷宗,一旁侍者端上食案,但见除了一碗粟米粥,一碟小菜外别无他物。 林延潮见此不由斥道:“尔等怎生照顾?都宪,一夜没睡,勤于案牍,你们怎敢拿这些粗劣之食给都宪食用。” 林延潮斥了几句,侍者瑟瑟发抖。 丘橓却道:“林司马,是老夫如此吩咐他们的。” 说完丘橓对侍者道:“退下吧!” “是!” 侍者放下食案小步退离。 丘橓将卷宗合上,然后端起碗,喝了一口粟米粥,再夹了一小块萝卜放入口中。 咀嚼之中,丘橓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神色。 丘橓道:“老夫年少家贫,一年难得几次吃得饱饭,祖父见我有读书之资,举族供之。当初县试时,家母就给我煮了一碗粟米粥,带入考场时,吾不慎将粥撒了,结果老夫是饿了一日,考完了县试放榜,老夫名列儒童第一。” “当时是老夫第一次去县城,城门未开,一伙入城者燃柴围坐取暖,唯独老夫不动。众人问老夫的脚冷吗?老夫回说,固然寒冷,但谁叫他乃是足乎?” 林延潮道:“下官对都宪钦佩之至,敢问都宪为何对本府前粮捕通判,为何放而又抓?” 丘橓道:“你消息不甚灵通,比老夫预计晚了几日方来质问。当初老夫本就没想放人,不过试试尔与周通判有无勾当,故而纵之!” 林延潮几乎破口大骂,丘橓设局连自己都想抓,幸亏当日自己没有把周通判的钱纳入自己囊中,而是上缴朝廷七成。 自己本以为与丘橓还算有些交情,但他却是一点人情都不讲。若非自己帮忙,他能破得了这御史被杀之案吗? 丘橓不以为意地道:“老夫既当面说出,就是不会拿此事追究你。你无需介怀。” 林延潮道:“周通判虽是知情不报,但并非大罪,既是拿钱买命,不如放他一马?” 丘橓正色道:“若是各个贪官,都能拿钱买命,那么任上大贪特贪就好,何必畏国法之威。此糊涂之言!” “那此案都宪准备怎么办?” 丘橓拿出一单子道:“老夫准备按此上奏天子,你看过后,若无异议,可在后列名,事后可算你大功一件,不过就算你不署名,老夫也不会强迫。” 林延潮看了单子后,惊道:“一百二十五名官员?上至二品河道总督,下至九品承运库使?这请恕下官不能签。” 丘橓冷笑道:“林司马,你胆气哪里去了?当初上谏二事疏时,那等铮铮铁骨呢?不惜得罪太后,潞王,触怒天子,也要将六百万银子讨回的气魄呢?” “区区一百二十五名官员就叫你胆颤了吗?实在是叫老夫失望。” 林延潮被丘橓说得一愕,这完全是两回事啊:“当初下官所攻讦不过太后一人,但丘都宪却是百人啊!你要将半个河南官场都清之一空,就不怕千夫所指。” 丘橓正色道:“纵使千夫所指,老夫也当以此一身当之家国!为官岂可博长厚之名而枉法。人臣之义,事不避难。难而避之,谁为朝廷但此任者?” “昔齐威王烹一阿大夫,封一即墨大夫,而齐国大治。今日老夫就以这一百二十五名贪官烹之,而我大明之江山可立治矣!” 丘橓全然没有一句,将林延潮的话听进去。 林延潮将单子放在案上道:“都宪之言,下官不能苟同,敬将此单奉还。” “慢着!” 丘橓一语而毕,六名锦衣卫进屋。 林延潮见此道:“都宪此是何意?” 丘橓面无表情地道:“林司马涉大案,乃办案之重要官员,为免御史被杀之事重演,老夫派锦衣卫贴身保护你,一食一坐即必须有人跟随。” “丘都宪,信不过下官?竟要软禁下官。” 丘橓捏须道:“林司马多虑了。老夫一生所行所为之事,皆俯仰无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林延潮冷笑道:“好一个对得起天地良心,敢问丘都宪对得起张江陵么?” 丘橓肃然道:“此事朝廷早有定案,你为何又问?” 林延潮道:“丘都宪说张江陵贪污两百万两,为何最后只搜出二十万两?张江陵之长子于狱中自杀,又如何解?” 丘橓道:“那是因为张家早听到风声,将银两私寄于曾省吾,王篆家中。至于张敬修自杀并非老夫本意,所谓‘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老夫处置张府之事,件件得宜,而死者不可复生,汝为何赎伯仁由我之罪乎?” 八百四十一章 大网(第一更) 面对林延潮的质问,丘橓几乎是闻一答十,一身正气说得反而令林延潮几乎无词。 丘橓当时奉旨抄张居正家中时,申时行多次写信,其中有言''既已籍人之财,亦不欲戕人之命'',''希望丘橓手下留情,至少不要做得太过分,保全一下重臣身后颜面。 丘橓回信给申时行,句句辩解,没有一字认错。 后因百官叩谏,天子下旨平反张居正狱时,丘橓得旨释放张家众人时,张家数十人出狱持服痛哭。 当时张敬修已死,张懋修寻死被救回,张敬修遗孀高氏举刀自杀,被人救下,仍是瞎了一只眼睛。 见此一幕,丘橓质问,天子已免除你张家之罪,其余家人(张居谦等亲族)免抄,复给田宅赡养祖母,汝兄(张敬修)又已升乐地,尔等全家在此持服痛哭作何?尔等如此所为,如何答谢天恩? 林延潮冷笑道:“昔日严嵩大奸,抄家不计细点已得两百余万两,今丘都宪抄张江陵,曾省吾,王篆三家所得不过二十三五万两。这就是丘都宪所言,以,整治官场,以起风行草偃,弊绝风清之效?” 丘橓闻言道:“张江陵平日自负甚高,倚信群小,结怨士绅,藐视君上总是不错,就算没有贪腐之事,遭此之祸,也并非意外之事。” “可是当初主意抄家的可是都宪,当时言之凿凿说张江陵家藏两百万两,在上奏天子的奏章还道,湖广一省之脂膏,半辇载入张,王二家。将来若有盖棺定论之时,都宪如何应身后骂名滔滔。” 丘橓闻言冷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老夫所作只为令君子称道,小人畏尾,吾一生行事岂是尔等竖子可以了解。” 林延潮摇头道:“那么丘都宪,也要将此案办成与张江陵之案那般么?” 丘橓闻言道:“豺狼虎豹当问,狐狸硕鼠也当问,这一百二十五名官员少一个都不行。” 林延潮闻言一堵,他也知此来劝不动丘橓。他甚至一点也没有劝动丘橓的意思,方才故意将张江陵之事说出,不过是将自己与他划清界限而已。就恩情而言,林延潮利用丘橓参倒自己前任上司,实际想来更像是丘橓利用林延潮扳倒了原归德知府,为御史被刺一案打开缺口。 当年丘橓弹劾平江伯陈王谟、锦衣卫指挥魏大经,这陈王谟乃皇后亲族,而魏大经乃天子心腹。 嘉靖皇帝见丘橓弹劾奏章后问首辅徐阶,这丘橓是什么样的人?徐阶答说,戆直人。 时嘉靖皇帝闻言默默。 但林延潮忍不住道出真话:“都宪,下官在此说一句肺腑之言,不错,都宪所纠这一百二十五名官员确实都有罪,放在洪武爷时人人都该剥皮充草的。”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当今河南道官员于河工之事贪墨如此厉害,其根源在于河道衙门纵容。若是河道衙门监察得力,令每名官员都将好工好料用在大堤上,他们怎敢贪污,怎会有这一次黄河大水之事?” “故而下官请都宪治归德府,河道衙门二处官员之罪好了,否则牵连过大,打虎不成反害己身。” 其实林延潮这一段话前面说得冠冕堂皇,但要害在于最后一句,那就是‘大义正确,不如政治正确’。 丘橓怎么不知林延潮的言下之意,受此胁迫,他反而须发皆张,厉声斥林延潮道:“汝何其胆怯矣,汝只将百余贪官污吏的死活放在心底,又将黄河两岸饥民遍地,哀嚎遍野放在心底吗?你替官员求情,那么谁又替老百姓求情?河南之老百姓,又何其无辜,被这些贪官鱼肉,谁又来同情他们?” “老夫为官两度弹劾奸相严嵩,弹劾过二十三位朝廷重臣,其有十七名治罪,从不知一个怕字怎么写。今日之事,只要我邱某人有一口气在,绝不放过一名贪官,汝不必再救此事上与老夫争辩。”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延潮还有什么好说,只能拱手道:“都宪求仁得仁,请恕下官方才言辞无状。可这奏章下官是不会署名的,但也不会反对,” 林延潮这钦差虽只是协助,但没有他在弹劾奏章后列名上奏,那么丘橓这奏章在皇帝那可信度则下降了不少。 “你这等畏首畏尾之鼠辈,给老夫滚下去!”丘橓怒道。 林延潮被锦衣卫押走,丘橓冷笑道:“不识时务,没有你,我堂堂右都御史就参不倒这些贪官污吏了吗?” 就在此时,山东济宁的河道总督衙门。 往日门庭若市,车马不觉的衙门口,有几分冷落,有三两个官员上门办事。 衙门里也不见了往日吹拉弹唱的丝竹之声。 那如同苏州园林一般的亭台楼阁中,假山绿池中,也少了不少仕女持香围绕。 引泉注水的湖中,也没有人在那泛舟。 河道总督衙门不知道为何,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冷清。 河道总督李子华默坐在书坊靠椅上。 书房里每一件每一物都是从下人从扬州苏州精心挑选来的,仅仅垂在书案前的蓝田玉如意,以及六寸全紫老坑端砚,就价值连城。 平日李子华最喜欢在书斋中,提笔作画,但现他早无兴致。 不仅仅如此,原先他任河道总督时,无一日不可不听梨园戏唱,无一日不可不食山珍海味,无一日不可不佳人相侍。 但过了好几日了,李子华一概不享,一概不用。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仕途恐怕就要完了,御史被杀之案,牵扯至河工贪污大案,只要丘橓有心将案子往他身上一引…… 幸亏朝廷不杀重臣,以存国体,否则他这一次犯得大罪,人头落地是最轻的。 现在几名师爷在他身旁,一名师爷道:“老爷,家里十几位娘娘都闹开了,说什么也不肯老家将她们平日所戴的头面卖去。” 李子华闻言疲惫地道:“告诉她们,只要老爷我过了这一关,将来再买十倍的给他们。” “今年送京的礼都打点好了吗?”李子华问道。 一名师爷道:“老爷,已是准备好了,老爷的同年,同乡,门生,但凡在京为官三品以上,或在科道任事人皆一份。另外三位内阁大学士,司礼监掌印,东厂厂督,还有太后那边依老爷的意思,都备了双份。” 李子华点头道:“要快!” 另一名师爷道:“老爷,我已派人打听好了,丘橓有两子有一子在外为官,还有一子在家读书,刚刚中了秀才。” 李子华道:“在外为官的那个就算了,免得朝堂上有人多嘴。” “是。” 说到这里,李子华看向诸位,厉色道:“老爷我自任河督以后,你们随我也是吃香的喝辣的,平日你们背着我,从衙门里占了什么好处,或者拿着我的名头,在外办了什么事。老爷我以后一概不与你们计较。但今天若是老爷我这艘船沉了,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众人惊如寒蝉,一并瑟瑟道:“老爷生,我等生!” “老爷赐我等一场荣华富贵,今日当以死报之!” 见众人如此,李子华徐徐地点了点头道:“那你们去办事吧!” 正当大家要出门时,一名下人入内在李子华身旁耳语了几句。 李子华闻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但随即收敛道:“你且退下!你们先不要走!” 众师爷被李子华叫回房中,李子华将方才下人所禀之事告诉了这几人。 “什么,丘老匹夫竟出此昏招?连协同他办案的归德府同知林延潮都被软禁了?”一名师爷喜道。 “是啊,此举得罪申吴县不说,还得罪了整个河南官场。不仅仅是这一百多名官员,这些官员背后,又有多少同年,同乡,同僚,亲戚,这丝丝缕缕的大网,怎么是说斩断就斩断的?” 又一名师爷道:“若是丘老匹夫要对付老爷,我们尚且惧他三分,但眼下他要对付这么多官员,法不责众的道理都不知吗?陛下也不会支持他。” “老爷,这丘老匹夫,在朝堂上这些年摘掉了多少乌纱帽,得罪了多少人,还有籍没张家一事,恐怕申吴县到现在还记恨着他吧。” 李子华徐徐点头道:“不错,这一次是丘老匹夫他自寻死路。” 想到这里李子华目光闪闪道:“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送礼上京!” 众师爷一愣,有一人道:“老爷,这礼都是你为官以来的积蓄,还要送么?” “这些钱又算得什么?三年河督,给十年宰相都不换!只要扳倒丘老匹夫,天下人就都知道弹劾我李子华是什么下场!”李子华脸色有几分狰狞。 就在丘橓将弹劾这一百二十五官员时,言台官员再次上书弹劾。 御史李植弹劾刑部尚书潘季驯。 理由是,潘季驯在朝廷抄张家时通风报信,以至丘橓等赶至时,张家之人偷偷将财物转移至曾省吾,王篆等家里,以至朝廷最后仅抄到二十万。 李植这一疏角度刁钻,天子下令不许再言张居正事。但他这一事却好似不说,又好似说了,而且切中年少多疑的天子心底。8 八百四十二章 公道正义(第二更) 李植这一封疏被天子留中。 留中即保留意见,而不是驳斥,这等于给了其他御史信心,当下羊可立等御史再度上奏,弹劾潘季驯。 他们的罪名是,当初陛下下诏籍没张居正家时,潘季驯四面奔走,议论此事,此乃以下讪上,以臣议君之罪,应予贬斥。 天子当下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下旨将刑部尚书潘季驯黜官为民,并夺诰命。 闻此消息,御史台一片欢庆。 之前丁此吕借攻讦高启愚,制造张党余孽大案,想借此迫申时行辞相。 但申时行稳住了,反而还教训了几个跳出来的的言官。于是御史台又另寻机会,曾乾亨巡按河南,要以河工料场被烧之案,将林延潮拿下,变相打击申时行,结果失败了。于是言官们另辟战场,将张党余臣潘季驯弹劾罢官。潘季驯是申时行臂助,乃朝堂上的申党大将,他这一去,比林延潮被黜官为民,对申时行的损失更大,也更动摇天子对申时行的信任。 而且言官也有借潘季驯之事,重开审问张居正案,将上一次百官叩谏时,申时行,林延潮等之努力,尽数抹尽。 潘季驯一去,眼下朝堂上申时行的相位,已是到了最危及的时刻。只要申时行一倒,那么又要重演,朝堂上言官争相弹劾大臣的局面。 就在这时丘橓的弹劾奏章,马上抵至京,那时又会掀起如何一场大波…… 而林延潮身在归德府同知署,却过上了每天不用办公,可宅家休息的‘n天’长假。 眼下同知署里,前后左右可以出入的大门,都被锦衣卫看守。除了饭食以外,任何人不得出入,断绝往来交通。 丘橓此举很显然,控制住林延潮。 他已与林延潮摊牌。他怕林延潮将自己要将河南官场一网打尽之事,秘书泄漏给申时行,或者以秘奏的方式另行报之天子。如此丘橓他等于前功尽弃。 丘橓当然防着林延潮这一手,否则人家几十年官员白当了。 不过既是无事,不能办公。林延潮也就乐得清闲,在府中陪着妻儿,每日喝喝茶与孙承宗,丘明山聊聊天,看管的锦衣卫混了几日,也是熟悉了。 锦衣卫们都知林延潮只是一时监视看管,并非犯了什么事,都很客气。对于林延潮这样出入诏狱,还毫发无损的人,他们一贯是不敢得罪的。 这日锦衣卫轮岗,赵大,张五二人正好来林延潮府上当差。 林延潮将二人唤入屋中,秘密吩咐了几句。 第二天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也亲至府上。 当时林延潮正在书房里练字,笔作龙飞凤舞。 屋外的锦衣卫正要入内禀告,曹应魁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打搅,就站在书房的窗外等候。 待林延潮写完了字,曹应魁方才入内,顺手端起林延潮的字,赞道:“真是好字,在京师时,但凡士子以家中藏司马的一副字为荣。今日此字,不知可否赠本官。” 林延潮笑着道:“当然,当然,方才不知金吾使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曹应魁笑了笑,让随从将字收下,然后道:“不敢,以往在京师时,司马为天子讲官,下官一直但却无缘拜见。今日正好就顺道一见。” 林延潮道:“诶,昔日之事,不要再提。眼下我被陛下贬至归德,已非当初的清翰林了。” 曹应魁笑了笑道:“但凡为天子心腹之人,谁不知司马简在帝心,这一次司马至归德,只是天子另有调用罢了,他日必有回京师大拜之日。” 林延潮笑了笑,心道这曹应魁知道的不少。 曹应魁道:“本官今日来此别无他意,就是看看林司马在此过得好不好。” 林延潮道:“下官尚好,劳金吾使挂心了。” 说完二人屏推左右。 曹应魁向林延潮问道:“林司马,你让人叫本官至府中何意?” 林延潮道:“金吾使,可知我与督工的之关系?” 曹应魁道:“知道,离京时督主再三交代,要本官关照你呢。” 要知道张鲸以东厂厂督主管厂卫。东厂监视锦衣卫,所以锦衣卫还是半从属于东厂。 林延潮笑着道:“那就好,如此你我就是一家人了,不说见外之言了。” 曹应魁慎重道:“林司马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林延潮从袖里取了一封奏章道:“还请金吾使将这封密折,替下官转给内阁首辅,下官感激不尽。” 曹应魁接过奏章后道:“林司马,当初张江陵案是我与都宪办。当时张府之案审至一半,张敬修自缢而死,司礼监张诚以奏疏呈交陛下。奏疏未及京城之中大小官员皆知此事,然后写信百般问难我与都宪,令我们二人十分被动。” “眼下案情尚未公之于天下,本官如何能帮你?” 林延潮道:“都宪要将此案办成铁案,河南一百二十五名官员,如何能一网打尽?如此国家,朝廷体面何在?我唯有早日上奏此事,抢在都宪奏疏上抵京师前,呈交陛下御览,以存国体。” 曹应魁明白林延潮的意思,若丘橓的奏章一旦于通政司公开,那么必定是朝野沸腾。 闻之河工罪案真相,那么天子必处于两难境地,罢免这一百二十五名官员,河南省官员去了一半,朝廷震动,官员百姓们也惊叹朝廷怎么会出这等大弊案,对朝廷失去信心。 若是不罢免这一百二十五名官员,那么天子名声受损,官员民间也是骂声一片。皇帝成了千夫所指。 所以丘橓的奏章,无论天子答允不答允,此事后果都将一发不可收拾。 林延潮说透了这一点,然后道:“金吾使,都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又何不为自己前途想一想呢?” 是丘橓这奏章一上,自己肯定是没好果子吃,你曹应魁要不要陪着他一起下水呢? 曹应魁将奏章收起,沉着脸道:“林司马,你太小看我曹某人了,此来查此御史被杀之案,我又岂是贪生怕死,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如何置公道正义于何地?” 八百四十三章 上奏 见曹应魁义正严词之状,林延潮没有意外,反而纵声大笑。 曹应魁将奏章不动声色地揣入袖中,道:“林司马,你作何发笑?” 林延潮看向曹应魁,指着他袖里的奏章道:“金吾使,你若不意动,拿走林某奏章为何?” 曹应魁一愕道:“林司马也是朝廷大臣,交递奏章乃是本分。本官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乃天子耳目,若不将此奏章上呈,必受陛下重责。但要汝要命本官抢在都宪大人之前,将此奏章送至宫里,这就别想了。” “本官扣下你奏章,并没有不送之意。”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金吾使,所言正是,交不交是一事,什么时候交又是一事,进可攻,退可守,既不得罪都宪,又不亏本职,实在高明!” 曹应魁被林延潮说破心思,冷脸默认。 林延潮又道:“但其实金吾使,我的念头与你一般,这奏章何时交到天子手中,这并非林某之事,但交与不交,则是林某之职责所在。” 曹应魁不知林延潮言中所指,闻言道:“林司马,本官不明白你的意思。” 林延潮一笑道:“金吾使,你觉得就算都宪这奏章交至天子手中,这一百二十五名贪官污吏,就能被整治吗?” 曹应魁闻言沉吟片刻,然后道:“难!” 林延潮道:“不是难,而是一成把握都没有,林某也有心将这些贪官污吏绳之以法,但不成功之事却不会为之。可惜若是当初都宪能听林某的话,只将河道衙门,归德府官员问罪,那么下官二话不说,一切以都宪马首是瞻。 “但眼下若是我在都宪奏章上附名上奏,不仅于事无益,将来还与都宪一般乌纱不保!” 曹应魁闻言,脸上露出悲怆之色,然后道:“外人都说林司马的事功学,实乃事利之学,功利之学,其言一点也不错。事都还没有办,林司马就以为一定不成?再说就算事不成,但我等问心无愧也可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良心。” 啪! 林延潮举起手拍掌道:“说得好,金吾使真乃廉臣,难怪得陛下如此信任。只是林某冒昧问一句,这都宪的奏章上,金吾使附名否?” 曹应魁道:“吾奉圣命,有监察之责,当然在后附名,将御史被杀之案如实上奏。”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好了,金吾使立即将林某奏章送上京吧!” 曹应魁闻言默然。 林延潮正色道:“金吾使,京中大局早已定下,这一封奏章改变不了什么,但是却能保住你我二人的前程,也能保住厂督对你之信任。话已说至这份上了,金吾使还不明白吗?” 曹应魁揣摩了片刻,陡然抬头看向林延潮,似明白了什么。然后曹应魁仰天长叹,最后道:“好,林司马,本官照办就是。” 京师,文渊阁。 申时行在内阁值房里,正看着红木案上插在宝蓝掐丝珐琅瓶里的花。 然后申时行眯起眼睛,从案旁拿起一把金镀的剪子,在花的枝叶上修剪了几下。 几名随从站在一旁,亲自端着毛巾,水伺候,还不时打打下手。 申时行神情专注,直到申九进来时,方才打断了他的修剪之事。 申时行屏退左右,端过申九捧上的茶呷了一口问道:“有何要紧事?” 申九道:“阁老,丘橓的下人已是携奏章秘密递京了,去了两个地方,先是到了他一位同年家里……” 申时行放在茶盅,疑道:“丘橓乃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其同年在朝为官的已没有几人,除了礼部的徐大宗伯外,还有何人?” “乃原太僕卿苟大人,早已致仕,闲住京中。” 申时行闻言释然,申九继续道:“在苟大人家里坐了一壶茶功夫后,此人出了苟府又去了都察院一趟,最后方至通政司投贴。小人依着老爷的吩咐,派人始终监视着并没有打草惊蛇,眼下来禀老爷,是否将他拿下?”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不用,此人进京必是替丘橓联络朝中同道,他要联络由他去联络好了,我们看着就好。” “是,老爷。” 这时外间禀告道:“启禀元辅,通政使倪万光在外求见。” 申九当即退下,不久着三品绯色官袍的通政使倪万光入内叩拜道:“通政司通政使倪万光叩见元辅。” “免礼。倪银台来此何事?” 倪万光从袖中取了一份奏章奉上道:“这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丘都宪所投,弹劾河南一百二十五名官员之奏章。下官见奏后,觉兹事体大,不敢命人抄录,直接携原本到此,请元辅过目。” 申时行闻言变色道:“一百二十五名官员?” 说完申时行接过奏章过目后不由道:“这可是惊天大案!” 倪万光有几分居功地道:“是,下官见此不敢上奏陛下,生怕走漏了消息,惊动朝野,再如上一次林延潮上谏之事般,弄得天下皆知。故而截来给元辅过目。请元辅决断!” 倪万光本以为申时行会夸奖,但没料到申时行道:“倪大人错了,丘都宪乃右都御史,按律所呈奏章通政司抄录后,要立即上呈天子。” “若遇人阻拦,可持红牌,直入内廷。你怎么能先拿奏章来给本辅过目。” 倪万光讶道:“可是上呈天子,必先经通政司抄录,再经六科廊,奏章所载,不过一日朝臣们可尽知,如此多的官员贪墨,贪墨河工银又如此巨大,此事传扬出去,到老百姓耳中,那么国体何存?这么多大臣涉案,朝廷是办还是不办?” 申时行正色道:“若奏章所奏之事属实,那么无人可以包庇,朝廷必明正典刑,以正纲纪,岂可有法不责众之说。你身为通政使,责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若不能及时上呈奏章,方才是大罪,其他之事一律不问。” 倪万光叩头道:“下官谨遵元辅钧旨。” 说完倪万光拿着奏章离去。 看到御史被杀之案的真相后,天子震怒。 果真不过一日丘橓所奏之案,立即惊动朝野。 八百四十四章 结案 丘橓所奏之事,立即传遍朝野。 真相是朝廷派出的御史吕毓昌在归德府上,查出河工贪腐之案,被府同知买通其下人所害,归德府知府命仵作伪造其自杀,以此为结论上报朝廷。 至于其他还有知情不报,有贪污河工银犯事官员。 其中有在河道衙门,布政司,按察司,御史任职官员,还有万历十年十一月后从河南调任至他处的官员。 一共一百二十五名官员涉案。 其中二品以上官员两名,河道总督李子华,现任右布政使董汝汉。 三品以上官员三名,原河南按察使(已致仕),河南道参政,大梁道参政方进。 四品至七品官员三十九名,河南沿河州府县官员,甚至监察官员大多在列。 天子从初期的震怒,怒不可遏,待得知这么多官员涉案后,则是成了一脸懵逼。 于是天子下令刑部左侍郎(刑部尚书潘季驯被弹劾回家)主审此案,两日后刑部左侍郎上表称疾。 天子又命大理寺协理此案,大理寺卿上表年老告致仕。 天子闻言震怒,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各个都怕得罪人,不敢担当。 刑部,大理寺推托,三法司只剩下一个御史台。 御史台里老成持重的官员纷纷推托,倒是有一群愣头青口口声声的要杀尽贪官,整肃官场,但他们这么说,反而不敢将此案交给他们去办。 天子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都在推脱,没有一名官员敢出面任事。 好,那就给朕一起干活!一个也不准逃。 于是天子下旨三法司会审! 如此案子方有人办,但三司官员凑在一起,足足审理了一个月,仍是没有任何结果。 天子本想他们群思群议,拿出一个决定来,但却成众官员推诿扯皮之处。 而其间无数人或出面,或请托,在三法司官员那替人说情。 与其同时丘橓的名声,也有一天一地的变化。丘橓奏章刚上时,读书人是一片叫好,认为其有风骨,不愧是嫉恶如仇,眼睛里掺不得沙子的好官。 但风向后来立即有了变化,如之前丘橓所弹劾的官员,就有不少人在这时喊冤叫屈。 特别是他主审张居正案,籍没张家之事,被拿出来说。他逼死张敬修,以及辱及张家女子,欺负孤儿寡母之事被公之天下。 最重要是他言之凿凿说张居正贪污了两百万,但最后抄家只得二十万两,甚至连寄脏的曾省吾等三名官员家里都抄了,结果也还不到二十五万两银子。 但丘橓仍觉得自己没错,不仅没有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反而怪当时湖广官员纵容包庇,使得张家从容转移财产。 此事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然后就有官员上表说丘橓,在抄没张居正家中所为,并质疑丘橓如此酷吏,那么他在河南办案,是否真的过苛? 此表一上,李植等当初弹劾过张党的御史们坐不住了,当场上奏章维护丘橓。 于是朝廷上奏章往来,成了一场骂战。但是这一次舆论都不站在,主持清算张党的李植等御史这一边。 追究当初丘橓抄没张家的奏章络绎不绝,与李植等御史形成骂战。 申时行府上一时间车马不绝,官员们都上门求申时行出面,在天子面前保下河南官员。 就在这时,林延潮的奏章抵京师。 林延潮奏章弹劾原归德府知府,同知主谋了御史被刺之案,河道衙门监督不利至河工敷衍,除此二处外,于河南道其他官员一字不提,等同于保下了这些官员。 林延潮奏章一上,本是磨磨蹭蹭一个月多的三法司会审官员立即精神抖擞,马上有了结论。归德府知府,同知为首犯,但河道衙门,及其余官员虽有失职之处,却并非大罪。 于是天子召三辅臣议事,最后商议此案。 当时议论经过外人不得而知,只是后世申时行所撰的文章中窥得一丝半点。 天子召三辅臣至乾清宫暖阁问道:“河南大灾,小民不得安生,其罪乃关于吏弊,或是朕德不修?” 申时行对道,臣等窃见近年以来,并非河南一地,各处奏报灾伤,如陕西亢旱、江南大水、江北又有蝗虫。但河南黄河冲决,委的灾伤重大。皇上圣德方隆,岂宜有此?这是臣等奉职无状所致。臣等自当痛加修省外,整治吏弊。” 天子容色稍宽曰:“丘橓参劾河道官员贪墨,不恤百姓。这些官员当如何处置?” 申时行对道:有司为民父母,若是贪赃坏法,百姓不得安生,自当问责有司。臣有等一得之愚,眼下河南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严惩贪官污吏并非治本之道,若要救百姓,平息民怒在于蠲免赈济。” 天子道:“太后说憨山大师有言,朕即位以来,虽是天下太平,但对官员惩罚不免太重,昔日张江陵之案,因言官弹劾不休,牵涉太多官员,官员们人心惶惶,以至朝纲动摇,故而天下才有这么多灾害。朕反思再三,打算恩抚天下。” 申时行道:“圣见高明,深切时弊。臣等不胜仰服。容臣等撰拟手敕,上请圣裁施行。” 天子道:“可。” 于是申时行退下后拟旨,天子御览后昭告天下。 谋害御史吕毓昌的三位奴仆,伪造假证的仵作等一律秋后问斩。 指使杀人的原归德府同知,勒令自尽。 包庇纵容的归德府知府籍没家财,刺配流放辽东,遇赦不赦。 右布政使董汝汉调广东右布政使。 河道总督李子华等其余官员尽数罚俸。 被杀御史吕毓昌追赠参政衔,以三品官之礼下葬,朝廷于其家乡表彰其忠节。 丘橓破案有功,增俸一秩,林延潮禀案情有功,赐银百两。 最后天子重申,不许言官再拿张居正案说事,御史李植,江东之,羊立可等尽罚俸一年。 但官员得得失失,并非如此简单,这一次申时行与言道的交锋,最后言道败北,申时行大获全胜。申时行保住了相位,赢得天子信任,并博得宽大之名。 而丘橓虽被天子嘉奖,但遭众官员弹劾下,清名尽毁,向天子请求辞官。 天子准予致仕。 八百四十五章 渡口 归德府府城以北三十里,黄河渡口。 渡口处帆影点点,大河浑黄如浆。 上游的桃花汛方过,但马上伏秋大汛就要到了,官府组织民役加固堤防。 成千上万的百姓搬运工料。他们面朝黄土,背扛土石,躬着身一寸一寸的挪动,将土石拉至渡口两旁的堤上。 泥滩上留下一道道脚印,然后被河水冲刷。 渡口上,数艘满载土方的料船,在纤夫的拉拽下登岸。 一辆破柴车在渡口停下,被致仕的丘橓下了车,耳边尽是嘿呦'',''嘿呦''的号子。 河边一切井井有条,虽是忙碌,但民役们却是有条不紊,何处堆放土方,何处堆放料石,规矩一点不乱。 丘橓看了半响道:“至少……至少林宗海还是个能吏。” 不过丘橓随从听了林延潮的名字,却露出忿忿之色。 一名随从道:“才能再好如何,德行不配,于百姓也是无益。” “现在之林三元已被官场抹去棱角,再已不是当初那上''天下为公疏''的林三元了。” “只知和尘同光,早已暮气沉沉,与朽官无二。” 丘橓负手而立,静默不语,唯有河风吹荡。 半响后一名随从道:“老爷,渡船到了,我们该上船了。” 丘橓的脚踏上舢板时,回首凝望归德的山川。 就在这时,渡口上有一队官差行来,一顶官轿停在渡口边,但见轿帘一掀,林延潮穿着一身常服从轿里迈出。 见林延潮出现,丘橓随从都没什么好脸色。 林延潮来至丘橓面前,见丘橓堂堂正二品大员致仕只坐一辆柴车归里,施礼道:“知丘老先生归里,林某特来相送。” 丘橓面无表情的道:“相送?哪里敢有林三元大驾。” 林延潮被讥讽后,面色如常道:“下官对丘老先生之风骨,十分敬佩,此来相送。不知有什么林某可以帮得上。” “成王败寇,老夫本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但既是临别,借你之口赠申汝默一句,机关算尽太聪明,早晚必取其祸。” 丘橓当官几十年了,当然知道自己这一次败北,背后谁是始作俑者。 申时行借着丘橓这一次上谏,打倒了言台,还收拢了人心。而林延潮那一封奏章,更是足够令河南一省上下的官员,感激涕零一辈子的,更不用说林延潮立此大功,更进一步深受申时行信任。 “朝纲宪律,竟成了申汝默,收买人心,市恩贾义之用,若老夫仍为右都御史,必向天子弹劾此奸相。” 林延潮闻言正色道:“丘老先生错了,你以为就是没有恩师出面求情,你也能扳倒这一省官员吗?” “为何不能?洪武爷永乐爷在位时,何曾有今日贪官污吏横行?若真有官员贪墨,一省官员不仅要抓,还要剥皮充草,严刑峻法下哪有人贪墨!你看看今日,这一次大案唯一处死的官员,还只是勒令自尽,如此如何以戒官员,难怪朝廷上下贪墨成风。” 林延潮道:“因为此一时彼一时。武宗抄没刘瑾家中时,见金银珠宝不以为意,唯见弓甲,心觉刘瑾欲造反方才动怒。丘老先生以为武宗不知刘瑾一直在贪污吗?” “世宗时,乾清宫窗隔一扇稍损欲修,估价至五千金,内官有嫌不足。其窗百倍于民间作价,难道丘老先生以为世宗不知其中猫腻。“ ”先帝欲尝驴肠,内官言需杀一头驴。先帝闻言于是再也不食驴肠。先帝年少不得宠爱,于民间买一驴肠食之不过数钱,但为何当了皇帝反而要用一头驴呢?“ 丘橓闻言默然,林延潮话里已是说的很含蓄了。 他借三位先帝来暗指当今天子。当今天子如何,自不用多说,若说出口,对林延潮而言,就并非是为臣之道了。 林延潮闻言续道:“所以丘老先生要借河工之案,以弊绝风清,整肃河南官场,无论如何都不会成功。” 丘橓左右都无言以对。 丘橓闻言苦笑道:“老夫当了几十年官,见事反不如小儿辈明白。看来此道是行不通了,不知我大明的将来又在哪里?” “老夫不是怕什么,只是怕九泉之下,无颜去见先帝!” 丘橓说着白须颤颤,这一幕不胜悲凉。 “若是张江陵仍持相位就好了,他虽品行不正,但行事却有魄力。反观今日内阁枢臣,各个谨慎持身,反不似人臣。” 这还是在骂申时行,林延潮立即表明立场道:“丘老先生,这话在下就不认同了。” 丘橓看向林延潮道:“申汝默为人如何?不用老夫多言,天下自有公论。只是老夫身在宦海,为官几十年,唯一不看透之人却是你。” 林延潮一愕问道:“在下?丘老先生何出此言?” 丘橓道:“老夫未见你时,你上天下为公疏,天下皆以为你清直。申汝默这等油滑之人,也倚你为心腹。” “但你在归德为官,老夫只见你蝇营狗苟,与那清直的林三元差之胜远,真可谓见面不如闻名。” 丘橓这话几乎指着林延潮鼻子在骂了。 丘橓叹道:“你既有这手钻营本事,又得申汝默器重,迟早有入阁大拜之时。” 林延潮笑着道:“丘老先生,这官场上谁胜谁负,纵官居一品,也只付诸于后生辈的笑谈中。这千载之下唯有为国为民的官员,方才能留在世人心中。” “譬如这归德府这流水官,来来去去,老百姓能记得几个,但是只要几十年后,这黄河岸边的大堤仍在,老百姓们都会知道此乃我林延潮修的堤。” “这就算我林延潮为官的一点私心吧!” 丘橓闻言微笑道:“说得很好,但要奉而行之,却很不容易。” 林延潮道:“学生也是一时感慨之言,让老先生见笑了。” 丘橓停下脚步,看向林延潮道:“老夫却知宗海非随便说说。临别之际能听你肺腑之言,实也算不虚此行。可惜老夫已年已古稀,怕是不能见你成功一日,也就不说什么拭目以待的话了。” 言毕丘橓登舟上船,林延潮目送离去。 半年后,丘橓病逝于山东老家,朝廷赠太子太保,谥简肃。 八百四十六章 修河(第二更) 万历十一年五月初之归德。 风雨骤来,这日林延潮冒雨视察河工。 如此大雨撑伞已是没用了,林延潮披着一身蓑衣,穿着草鞋,徒步来至堤上。 从堤上望去,大雨不停歇地打在河面上,四面黄水如注汇入大河,堤下数千民役正搬运土石。 这一处是商丘极险的河工堤防,这等重要堤防称‘大工’。 堤头竖立升起了三升旗,用官兵把守。所谓三升是用土升黄旗,用石料升红旗,用柳草料升蓝旗。 林延潮到了堤上,直往司事所在的席棚而去,但见席棚雨搭的挂着十几盏壁灯,上书‘普庆安澜’几个字。 席棚里黄越等治河官员,正在商议土石搬运之事。 见有人来至席棚,黄越皱眉道:“这里不许闲杂人等出入,快出去。” 待见林延潮脱了斗笠,黄越失色道:“不知道司马前来视察,下官等有失远迎。” 众官员跪了一地。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免礼,这数天连降大雨,本官心忧堤势,故而来此视察,尔等不必多心。河面水位可有上涨?”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黄越等官员才放心,否则林延潮不打招呼,突然来堤上视察,实在令他们提心吊胆的。但又见林延潮冒雨,头戴斗笠蓑衣就赶到河堤,这等对河工的重视,也不由令在堤头一线的官员们心底暖暖的。 黄越定了定神道:“请司马随下官来。” 说着黄越对旁人道:“还不快端一壶姜茶来。” 林延潮与黄越来至席棚一面河之处,旁人立即给林延潮端来一壶姜茶。 林延潮手捧热乎乎的姜茶一面喝,一面听黄越分说。 黄越道:“司马,别看眼下河面上静悄悄的,但民谚有云‘涨水不响落水响’,这河面上是亮堂堂的,此称为亮脊。所谓亮脊,就是如弓背般,河面中间高,两边低,反观退水,则如锅底,两边高中间低。” 林延潮看去,点点头道:“确实如此。但现在只是五月了,伏汛要提前要到了?” 黄越道:“那也未必,黄河非持久之水也,每年发不过五六次,每次发不过三四日。而这水已是涨了两三日了,仍是未盈出缕堤,我看其势不猛。” “但也未可轻忽,五六月,乃河势一鼓作气之时也;七月则再鼓再盛;八月,则三鼓而竭且衰也。” 林延潮向黄越问道:“这缕堤修得如何?” 黄越道:“百里缕堤修了九十余里,若非曾乾亨捣乱该全部修完才是。现在下官已将所拨的河工银,料物都都用在堤上了,司马,已是开工三个月了,河工账上又没钱了。” 听闻下面讨钱,是上官最头疼的事,林延潮一口气将姜茶喝毕道:“钱先不忙说,咱们先去堤面看看。” 说完林延潮重新穿上斗笠蓑衣走出席棚,下面官员匆忙跟随。 这时候大雨稍歇,逼河而建的七尺缕堤,已是将黄河河水尽数拦在堤内。而缕堤和遥堤之间,则是近两里宽的淤地,林延潮方才就在遥堤顶上的席棚,远眺缕堤旁的黄河。 现在缕堤修毕,遥堤堤下的民夫已是开始运土夯实堤脚。 林延潮见民役用一辆辆用厚阔板木做轮,短毂无辐的小车,以畜力拉运来一箱一箱的泥土,然后开箱一推,泥土尽数落在堤脚上,再将小车拉走。 黄越向林延潮解释道:“这叫板毂车,老百姓俗称下泽车,田地河泽都可以往来,这车行在堤内的泥沼地上,不沾不塞十分便利。” 林延潮向黄越道:“这我知道,只是这土从何取来?” 林延潮知河工取土为重,这修堤取土上塘在百丈之内,称为“主土”,俗谓“就地取土”;距离较远的土方,名为“客土”,也叫“远调土”。 出于对人力节约来看,当然是离堤越近越好,但近了又怕伤了堤根,实在是件左右为难的事。 黄越笑了笑,直接拦住了一辆板毂车,用车箱里掏出一把土来,在手里捏了捏给林延潮过目。 林延潮见土黑而胶问:“莫非是淤土?” 黄越笑着道:“正是,之前修缕堤时放淤固堤,积了三尺深的淤土,现在正好铲了一些来夯实堤脚。这筑堤取土以淤土为上,淤土也分几种,要老河工方能看出。” 一旁一名河工道:“司马老爷,小人取土都是从河边选老淤或牛头淤,至于新淤之土粘性不够,护堤有余,修堤脚不足。” 黄越解释道:“那也是从新淤之下的挖出的老淤,若非修了一道缕堤,哪里有这面河取淤的好处。” “瞎说,之前你说新淤之土就行,但你看这稀泥一般如何可行?自是不如淤下的老淤,牛头淤。” “新淤也没什么,要不然叫尔等隔堤取土,上坡过堤顶再下坡,这就是“过梁土”,别说人,牛也给累趴下。” 黄越与河工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黄越官虽最高,但几名老资格的河工顶撞他,他也不生气,不过道理上总要争个面红耳赤的。 林延潮虽大多听得不懂,但却是很喜欢这等‘求真务实’的气氛。众河工官员是真真正正想要修一条好堤。 黄越向林延潮道:“缕堤建成虽耗了大量的人工,但收益已是可见,反哺遥堤,已是渐渐在显出好处来。但虽是进展顺利,但司马大人,河工账上已是没钱了,是不是再从府库那拨一点?” 见黄越可怜巴巴地向自己要钱,林延潮对黄越道:“钱的事不急说,我方才从上游行来时,见不少老百姓在缕堤与遥堤间的淤地里建屋,似打算在此种庄稼,这是怎么回事?” 黄越连忙道:“这是下官失察,这河堤内的淤泥乃是第一等的田土,总有人抱着侥幸之心,以为靠着一条缕堤可以挡住大水。故而他们冒险在堤边种庄稼,若大水真没有漫了缕堤,那么他们可白收得一年庄稼,就算庄稼真被淹了,也损失不大。” 林延潮肃然道:“此绝不可为。万一大水漫决缕堤,这些住在堤内的百姓,都会没命,立即知会县衙将这些人迁出堤内。” 八百四十七章 官吏奸滑 听林延潮这么说,但见黄越脸上露出一抹为难之色,然后还是道:“下官照办。” 林延潮见黄越的脸色,心知事情别有蹊跷,不是派县衙衙役驱除这么简单的事。 这堤内淤田,林延潮是准备除了小部分作为官田,其余尽数作民田卖给民间的。这一共是近千顷田亩,可值几十万银子。 李林延潮打算清理堤内,就是准备卖田之用,自己费了如此辛苦才修得了百里缕堤,怎么能纵容人来薅自己的羊毛呢? 林延潮问道:“看来不是普通百姓所为,这到底是何人所作?” 黄越闻言低声说了数句。 片刻后,林延潮取消了原本的行程,而是命展明调了一队官兵,然后率一众河工溯流而上,行了近里路,来至上游堤防处。 这里的堤脚已是修得差不多了,三升旗上树起了蓝旗,民役们在河工的组织下,正延河栽种柳木。 遥堤上设了一堡。 按河道衙门规定,河堤每里巡防十人,三里设一铺,铺设铺长,再数铺设一堡,设堡长一名。 铺长堡长皆是由河道衙门下河兵当差,类似事业编,至于堡夫铺夫都是从民间征役而来,属于临时编。 林延潮看去此堡,左右多竖土色牙旗,这取以土制水之义。 在堡前长杠顶梢上还有一木鸟,尾插小旗,四面可以旋转,用于堡夫测风速之用。 林延潮来至堡前,早有人通报,堡长堡夫皆在门前相迎。 林延潮视察河堡,堡长等人陪着小心,但见堡前多竖着''昼夜巡防'',普庆安澜”,“四防二守''''等字的虎头牌,看起来十分显眼,可起提神醒目之用。 林延潮这等上官来视察时,理所当然地充作门面,可见这古往今来这形式主义的一 套可谓是根深蒂固。 林延潮巡视堡内,命官员盘点堡内所储称河工具,盘点后打水杆、试水坠,五尺杆、围木尺、梅花尺、夹杆、均高、旱平等不是缺失,就是不齐。 堡长不由提心吊胆,生怕林延潮兴师问罪。 林延潮却没说什么,然后走出堡外,堡长满头是汗的跟在一旁。林延潮笑了笑道:“尔等不必忧心,例行公事而已。” 堡长闻言心底一松,垂头道:“卑职事后一定竭力补上。” 林延潮点点头:“要尔等河兵监视这几十里长堤,在坝上风餐露宿也是不易,这点我们作上官也是可以体谅的。” 堡长闻言仿佛是遇到了亲人吧,大吐苦水道:“谢司马体谅,我等堡夫着实不易,护堤整堤打獾,汛期还要做埽抢险。” 林延潮笑道:“这些都是堡夫铺夫所为,与堡长无关吧。” 堡长厚着脸道:“回禀司马,卑职也有居中运筹的微功啊。” 林延潮指着遥堤和缕堤间搭盖的十几间窝棚道:“这些是什么?” 堡长叹道:“都是些不怕死的泥腿子,想碰碰运气,赌今年黄河的水不大,运气好了,能赚一年的粮,运气不好,都得喂河里的鱼虾。” “那你怎么不阻拦?” “卑职本也想阻拦,但说实在的都是些苦命人。要不是堤外家里没有粮田,或被大户人家当牛马使唤过不下了,哪里会有百姓,拼着一条命,在这堤内收几斗粮食。” “哎,人家都活不下去了,卑职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林延潮闻言道:“这么说堡长还是个善心人了?” 堡长垂下头道:“卑职不敢。司马若是有意,卑职这就命人将他们赶走。” 林延潮冷笑道:“若是将他们赶走,本官岂非背上不恤百姓,赶尽杀绝的名声。” 堡长连忙道:“司马体恤百姓,卑职佩服。卑职方才所言绝无此意,只是不知如何办,还请司马大老爷示下。” 林延潮道:“本官修这百里缕堤,一来为了本境百姓不遭河害,二来濒河开千顷民田,以惠民生,兼富库藏。” “眼下这遥堤与缕堤之内,都并非是无主之淤田,而是归府县所有。本官的意思,堡长明白了吗?” 堡长闻言垂下头道:“卑职明白了,既是淤田归府所有,那么这些百姓不能再在堤内。卑职这就赶他们走。” “将此人拿下!” 林延潮一声厉喝,展明当下率人将堡长拿住。 堡长不知生了何事,大呼冤枉。 林延潮冷笑道:“尔真不知本官拿你何事?” 左右官兵虎视眈眈下,堡长叩首道:“卑职不知何处开罪了司马,还请司马老爷开恩啊。” 林延潮冷笑道:“尔等沿河堡长铺长,本有监修河堤之职责,但却以此谋私利。这堤内百姓,若没有你们这些堡长铺长默许,他们岂敢冒险进堤种地。” “你们收了他们多少好处?” 堡长连连大呼冤枉,天大的冤枉。 “这些百姓确实是自己进堤,与卑职等无关。这些百姓为了种点粮食连命都不要,哪里会拿钱贿赂卑职,还请司马老爷明鉴。” 这堡长所言,乍看之下言之有理,众官员们不免觉得林延潮是不是冤枉了。 但见林延潮冷笑道:“还在狡辩,堡长,本官问你本府规定缕堤修七尺之高,格堤不得过缕堤。为何尔将堡下所巡的缕堤,格堤私下加高?” “你敢说其中没有猫腻?” 堡长闻言一震,当下面如死灰。 堡长加高这一段缕堤,格堤,就是将堤内的淤田三面用堤围起,如同江南的圩田一般。 如此的好处,当然是可以让堤内淤田可以种植两季,没有四至九月伏秋大汛时,堤内淤田被水淹没之忧。 但是坏处就是,这对于缕堤格堤压力增大,很容易造成堤坝险情,万一大水一来,行洪不当,那就是几万两修筑起来的缕堤尽毁,还要危及遥堤。 就算堤修得坚固,但堤内淤泥堆积,失去冲沙之用,很容易形成二级悬河,将来一旦溃坝,后果不堪设想。 众官员们也是恍然,难怪这些老百姓敢在伏秋大汛就要到来之际,住在遥堤之内。原来这堡长为了一己私心,早早将缕堤偷偷加高。 堡长身为老河工,明知加高缕堤这么多危害,仍是要私自为之,说一句其罪当诛也不过分。 见被林延潮拿住了把柄,这堡长也不说什么冤枉了,而是说饶命之言。 ps:兄弟姐妹们中秋节快乐! 八百四十八章 新任知府 堡长认罪,众官员们无不愤慨,众官员都是差一点被他这满口仁义的说辞给欺骗过去,若非林延潮明察秋毫,他们倒是真不致于对那些居住在河堤里的老百姓下手。 一来是心存怜悯,二来是这些人连命都不要了,你再去赶人家走,必生冲突。 同知署一名管河的官吏,此人乃林延潮的门生,心怀悲愤。他出面道:“老师,学生随你从京师到地方来,但见这沿河官员,无官不贪,无吏不脏,哪个人将老百姓的安危放在心底。” “这河工从上到下,都烂到根了!” 又一名官吏出面到:“不错,上一次虞城县知县,就是纵容河工偷掘河堤,引河水灌溉堤外斥卤田,导致去年大水来时河堤崩决。” “最后水淹一县,无数百姓都喂了鱼虾,这事虽是知县已伏法,但下面的河工仍是逍遥法外!” 孙承宗道:“沿河管河官吏未必都是坏的,吾以为李斯的仓鼠之论,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为何厕鼠见人犬逃之,而仓鼠见人犬,却无此忧。” “因为这些管河胥吏,都是河道衙门河兵。对于河兵,管河官员监督不力,故而河道衙门难辞其咎。” 林延潮听孙承宗的话,深以为然。 比如说一个坏的制度,全部让善人为之,最后是善政还是恶政。 还是一个好的制度,让贼人为之,监督得力,最后是善政还是恶政。 林延潮看向叩头的堡长,此人乃河道衙门河兵,眼下犯事落在自己手中。 一旁丘明山道:“东翁,眼下咱们与河道衙门失和。这沿河堡长,铺长都是河道衙门的河兵,若我们要办他们,是不是先与河道衙门打声招呼,否则事后他们必会拿此追究。” 丘明山说得对,之前贾贴书之事不说,后来林延潮上奏御史被杀之事,是护了整个河南官场,却惟独将河道衙门监督不力的事,捅至了朝廷。 但李子华在朝中背景深厚,又是打点到位,最后虽没有吃挂落,总是损了颜面。 两边结下的梁子可谓不小。 林延潮现在与河道衙门关系如此恶劣。不是说两个人关系不好,咱们可以不卖他的面子,完全可以不吊他。 两个衙门关系恶劣,一般大家采用的态度是井水不犯河水,否则稍有冲突,就是一场恶战。 所以正确的方式是,林延潮将堡长直接交给河道衙门处理,或者押送有司,让他们与河道衙门交涉去。 但是以李子华的做法,很可能对犯事的堡长不行处罚,如此岂非助长沿河河工在背后给林延潮添乱。 面对手下众官员们的愤慨,丘明山的劝说。 这是一个两相为难的境地,对贪腐之事纵容,无疑会助长此风! 想到这里,林延潮斩钉截铁地道:“本官有管河之职,整肃治下河兵,乃应有之义。来人,将此人拿下革去一切差事,先枷号三日再收押论罪!” 黄越担心道:“那河道衙门那边?” 林延潮道:“让李子华尽管告本官的状好了!无论是京状,藩司,臬司,分守道,本官奉陪到底!” 众官员闻言顿时大为解气。 为官不强硬,整日顾头顾尾,何谈事功。 林延潮又道:“这次本官要办的,不仅仅是堡长一人,本府治下所有堡长铺长,若有违反乱纪者,一律拿下,不必过问河道衙门意思。” 众官员们面面相窥,这可是把河道衙门往死里得罪了。 孙承宗朗声道:“不错,抓一个是得罪,抓几十个人也是得罪,索性一并抓了,得罪就得罪到底。” 也有人担心,河道总督李子华可是正二品大员,而林延潮只是正五品,两边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级数。 林延潮不是不知,但他认为若真要修一条好堤坚坝,那么清理堤坝上这些''蛀虫'',就必不可少。 多年河工,多年河弊。 这些管河工官吏,如之前所举违反之事不少,林延潮不能协助丘橓抓一省贪墨的官员,那也就罢了。 但若是连自己一府治下,贪墨河工的官吏都收拾不了,那还当什么官?老虎自己打不了,苍蝇还不能拍? 所以这一次林延潮彻底翻脸,他的授意之下,府衙县衙捕快尽数出动。 这些河工平日可谓作恶不少,公然勒索地方,敲诈百姓,根本不需要什么收集证据。 一日之内,归德府沿河堡长三十五名,铺长百余,被拿几乎近半。得知这些蛀虫被抓,沿河老百姓蜂拥至各县衙府衙告状,顿时讼状堆积如山, 林延潮一口气抓了七十余名管河的吏员,引起河南不小的官场地震。 被拿的官吏都是河道衙门治下的河兵,林延潮抓拿他们根本没有和河道衙门商议,甚至事后告知也没有。 此举等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河道总督李子华的脸上。 就在林延潮要审问断罪这些吏员时,大梁道分守道参政方进赶到归德府,示意林延潮收手。 方进与林延潮虽是''自己人'',这一次要不是林延潮,他搞不好就被丘橓给咔嚓了。但他为官一贯谨慎(怂)。他不是不支持林延潮,但是他更怕得罪河道总督李子华。 所以他来归德府立即让林延潮停手,当然他话说得十分委婉,告诉林延潮朝廷新任命的归德府知府马上就要到了。 你这代理知府的任期结束了,老夫实不能给你撑腰,这一切麻烦事等新任知府来了以后处理。 方进都这么说了,林延潮也只能停手。同时腹诽这吏部的任命,早不下晚不下偏这时下,自己署理归德府府事以来,几乎将府里变成自己一言堂,这下好了,新任知府来了,自己又要退回二把手了。 却说新任归德府知府付广知,原是南直隶户部员外郎,后任陕西某府知府,这一次刚刚守制满,正好归德府出缺,他便补缺来了。 要说归德府知府,吏部选官员补缺,结果连选三任都推托不去。 官员们都不是傻瓜,归德府知府就是一个烫屁股啊。前任知府,同知都被罢免了,还有一个林三元,当今首辅心腹门生在那当同知,去那不是给自己找难受吗。 三名官员都不去,到了付广知身上,他却是没有二话。在老家时,吏部任命一到没二话,说了一句''既来之则安之'',于是扭头就往归德府赴任去了。 付广知乘船经运河路过山东下榻驿站时,河道衙门的人手持河道总督李子华亲笔信拜见。 付广知闻讯郑重其事,焚香更衣后在驿站拜信,以示恭敬。 李子华书信里说得很客气,多是祝贺之词,信末道出林延潮无故抓拿河道衙门官吏之事,要他给李子华一个说法。 信里还隐隐透出,你好好办,不然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意思。 付广知接信后,表示到任后一定严查此事,然后河道衙门的人满意离去。 于是付广知下令加快行进速度,赶至归德府。 新任知府到任,自有一套迎接的规矩,这里不行细表。 对于林延潮而言,就最不开心了,因为他必须交出还没捂热的归德府府印。 众官员拜见后,就是交割之事,付广知当下盘库查账,在盘库查账时,林延潮看到一位老熟人,是前任知府的心腹汤师爷。 人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朝廷流官调来调去,经常在一任上也呆不了一两年,就迁调了。倒是吏员这等一直在府里不动,看着官员来来去去的。 所以官场上有句话叫,官看三日吏,吏看十日官。 除了吏员,还有一等人就是师爷,有的熟悉刑名钱粮的师爷,连总督巡抚都要折节下交的。 如胡宗宪平倭时,他的幕僚团,就堪称明朝第一幕。 如汤师爷这等老练的师爷,又是对归德府之事十分熟悉的,完全不受上任知府去职的影响,而是继续担任这一任知府的师爷。 但林延潮知汤师爷来担新知府的师爷,就有些不妥了。 拜官后,付广知与林延潮在二堂闲聊,聊了一阵,下人就来禀告。 耳语了几句,付广知放下茶盅,然后道:“林司马,今日与你之晤,良兴不浅,只是交盘之事,本府无法与你出了结。” 林延潮问道:“不知付府台何意?” 付广知道:“实不相瞒,本官之前在陕西做官,当地地瘠民穷,本官至今仍是官囊不丰,眼下归德府里如此大的亏空,本官哪里有余钱贴补,实在爱莫能助。” 林延潮闻言道:“这亏空多是前任知府拉下,与下官无关。” 付广知闻言道:“也未尽然,听闻林司马为了修河之事殚精竭虑,恐怕府上的亏空,不少都到了河工账上了吧。” 这事确实是林延潮干的。林延潮掌府印后,不免拿府库里的钱,贴补修河之用。为了河工之事,挪动了府里不少其他用度。 此乃典型为了自己的政绩,而毫无底线的行为。 林延潮知自己理亏,干笑两声道:“实不相瞒,之前下官确实挪用不少,这笔钱秋后定然补上。” 八百四十九章 板子与戥子 付广知沉思片刻道:“从眼下至秋后,少说还有四五个月,若是其中出了什么变故,本府可是担当不起。大家都是在外为官,谁也不能将宦途赌进去,这点还请林司马见谅。” 林延潮此举有点耍赖。 为了自己治河之事,将府库挪用,那对于一府正堂而言,下面的日子怎么过?现在府库里的钱,连府衙官吏的薪俸都给不出。 林延潮于是道:“请府台恕下官没有办法,钱已经都投至河堤上了,河工账上现在一两银子也没有。府尊总不能让林某把堤面上的石料,土方,柳苇卸下来,卖了钱再补这窟窿吧!” “你!”付广知终于气炸了,他拂然道:“当初河道衙门让林司马只是修补遥堤就好了,但你却自作主张以一府之力修百里缕堤,此举几乎将一府钱粮都是掏空。以后仓谷,马匹等等杂项,哪个不是用钱之地。” “这归德府刚刚遭了灾,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哪里有钱供汝如此挥霍,万一有何应急之事,要用得钱来,你让本府如何向百姓交代?”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严辞。 林延潮正色道:“府台此言差矣,我建这百里缕堤还不是为了归德一府三十万百姓。” “建缕堤之事,一来可以加固遥堤,收事半功倍之用,二来可收千顷淤田,三来以工代赈,活了多少饥民灾民,我林某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本府百姓?” 林延潮心想,与付广知无论如何解释,也说不明白什么是凯恩斯主义。 大机建,大工程,对刺激经济增长,是行之有效的办法。而不是放在那,用静养疗法,马上归德就能大治了。 面对林延潮反驳,付广知认真思索后道:“林司马所言,本官不敢妄下结论,但本官为官二十年,从不喜欢被别人胁迫做事。若本官之前为知府,断不会允你修缕堤之事,就算再益于百姓,但这不是一个穷府该作之事。” 顿了顿付广知道:“但眼下修已是修了,就算扒了河堤,也换不了钱,本官唯有默认,但此事将来我会如实写入考评,呈交吏部。现在本官给你出具了结。” 林延潮闻言,摸不准付广知的套路。 因为林延潮当初保住了河南一省官员,这是多么大的金面,加上又有申时行撑腰,府里上下官员吏员被他拿捏的服服帖帖的,他完全有底气在归德府上与新任知府打擂台。 这新任知府林延潮打听过,没有什么背景的人物,虽是甲科进士出身,但同乡里没有什么有名望的大臣,而且进士出身官员混了二十多年官场,仍止步于知府,也科看作没有背景。 否则对方真有背景,也不会轻易塞到归德来当官,要知道在他之前,官员一听说来归德任知府,可是接连跑走三个。 付广知能来此,说明他恰恰是''上面没有人''。 所以付广知这时''服软'',到底是真正为了一府百姓呢?还是怕于林延潮冲突? 付广知说完,是说办就办,立即给林延潮出具了结。 放下这桩事,付广知又道:“本官赴任前,听闻林司马捉拿了本府七十余名官河的堡长铺长。” 林延潮闻言恍然,原来是这样,还以为你为何卖我这个人情,心底是打算如此。 林延潮心想若对方真准备结好河道总督,自己也没办法。这毕竟是人家知府的权限,自己没有办法插手。 于是林延潮也不愿在此事上与他争执,以后人家毕竟是自己顶头上司。林延潮起身道:“既已交割妥当,那么这些人问罪之事,就一切交给府台。” “至于这些人的罪责,在卷宗上已是清清楚楚,到底是平息民怨,还是结交上官,就看府台的意思了。” 说完林延潮就起身欲走,而付广知闻言道:“慢着,林司马此言是什么意思?” 林延潮道:“回禀府台,就是话里的意思。” 说完林延潮举步离去,付广知闻言不由震怒。 对林延潮而言,卸下了代理知府的差事,这使得他可以专心于河务上。至于归德知府,林延潮也不管他,欠钱的才是老大,这笔账就拖欠下去。 五月归德府伏汛已起,不过幸亏水势不大。 林延潮这日去府衙议事,来至月台下,就看见七八个书办皂吏被扒了裤子在那吃板子。 板子一落,尽是肉声。 这些人惨叫声四起,有几人与林延潮相熟,见了林延潮连声哀求道:“司马老爷救命,救我等一命。” 人都出声了,林延潮也不好看到了装着没看到,当下上前问道,这几人犯了什么事啊? 于是一名官吏向林延潮道出情由。 原来付广知上任第一件事,先找本地官员问情各房余利,耗羡,然后定下规矩。 之后付知府重新打造了库戥,与捕快所用的大板。 打造之后三五日一验,若是书办库戥不合分量,二话不说拉来打板子。 而捕快用的大板,轻重统一。付知府上堂时,吩咐用大板,皂吏取了其他大板,那肯定轻了或重了,那么必然暗中收了钱的,也一律抓来打板子。 林延潮顿时露出惊愕之色,不是惊讶付广知如此手段,而是惊讶对方竟敢动真格。 书办更改库戥分量,从入库银子中收取外快,衙役在打犯人板子时,轻的时候连只鸡都能毫发无伤,而重的板子三五下就能要了一条粗壮大汉的命。 这都是衙门里的陋规,林延潮代理知府时,对这些也是门儿清。但是他却是睁一眼闭一眼,因为一,林延潮要革除陋规,是很得罪人的事,二来自己只是代理知府,何苦整肃吏治来,替下任知府作嫁衣。 除了河工之事外,林延潮为官,一向是只扫自家门前雪的态度。 林延潮闻言道:“黄堂此举意欲为何?” 那官吏仗着与林延潮有几分相熟,当下道:“司马老爷,这你还看不透吗?新官上任三把火,常言道这为官三年,一年清,二年半清,三年浊,这第一年当官总要摆摆样子的。” 林延潮点点头,这说的也挺有道理。 八百五十章 知府下乡 林延潮揣测着付知府的用意,然后问道:“府尊今日在堂上?” 官吏答道:“一大早即出门去了。” “哦?”林延潮眉头一皱,他虽想问,但贸然打探上官行踪,是官场上很忌讳之事。 这官吏有意巴结林延潮道:“小人听得消息,似往虞城县去了,府台近日有意视察河工,不知今日是否去视察沿河。” 听了这官吏的话,林延潮不由心底一紧,这新知府不会面上麻痹自己,暗中查自己的账吧。林延潮有一瞬似读书时考试作弊被老师抓了感觉。 但林延潮转念一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任他去查又如何?可是林延潮想起新知府在上任时,整治衙门里书办及皂吏的手段,心底对此人生出了不得不防的警惕心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林延潮对这官吏拍了拍肩膀,以示夸奖,然后立即回衙布置。 就在虞城县的高家集,当初林延潮就在此视察河工。 虞城县官员里,原来的黄越已从虞城县县丞调至了府里任经历,至于原先的顾主薄,在林延潮的推举之下,不久前吏部已是下文,将他任命为虞城县知县。 从正九品的顾主薄至正七品的顾知县,他为官依旧小心谨慎,眼下正刻意奉承这位下乡视察的新任知府付知远。 付知远穿着一袭素袍便装,显然是要微服私访。 顾知县立即与手下人都换上老百姓的衣服,随付知府下乡。 二人坐在马车上,顾知县陪着小心向对方道:“这高家集乃沿河最近的一个集,去年下官为主薄时,鼓励民间富农设立社仓,故而熬过了去年大灾,老百姓没有饿死一人。” 面对知府,顾知县仍是将他当初劝民间设立社仓的政绩拿出来反复地说,以自彰政绩。 付知远对此不置可否,反而道:“顾知县由主薄至知县,连跳数级,实乃干练,听闻是之前林司马推举的。” 顾知县心底一凛,身为正印官,多少会忌讳下官与佐贰官走得太近。这位正堂与林延潮关系如何不知,万一二人不睦,这就涉及至站队问题。 林延潮的手腕他是见识过,万万得罪不起,但新任知府这边他也不好得罪。 两相为难之间,顾知县道:“林司马对下官确有推举之恩,可下官官位乃吏部……” 付知远打断道:“这高家集有多少户?多少口?” 顾知县一愕,然后立即禀道:“一共一百二十六户,两百八十八口。” 顾知县不愧能吏,对这数字记得一清二楚。 但付知远却没有夸奖,而是皱眉道:“还不到三口一户,为何这高家集百姓分家如此之重?” 顾知县听了心底发毛。儒家以孝治天下,故而法律也是鼓励大家族式的家庭,当然了到了地方也有变通的办法,但分家如此严重,身为知县很可能会吃上一个教化无方的挂落。 顾知县不知是不是自己因受林延潮推举,而被新任知府穿小鞋,但一个不小心很容易被抓到把柄。顾知县当下谨慎地回答道:“回禀府尊,百姓们虽是析户,但却不分家,如集内不少百姓仍是数代同堂,父慈子孝,兄弟悌友,于教化无碍。” 付知远问道:“那为何有析户而不分家此情?” 顾知县当下只能说实话道:“那是因官府派役乃按户里丁口而论,多丁之户难免承担河工役最重,税赋最高,故而百姓争相析户。” 中国的几千年来的税制时常波动。有时按户征税,故而有的家族为了免税,数千甚至上万人聚集一堂,每次开饭,几千人同吃同食,十分壮观。 于是朝廷强制这等大家族析户,隋朝时定输籍法,令堂兄弟必须析籍。 但到了明朝,地方派役按户里的丁口多少,老百姓们争着析户,来避免劳役。 付知远得知真相后,面沉如水。一旁吏员道:“此乃地方民情粗鄙狡诈之故啊,府台不必与这些刁民计较。” 付知远道:“错了,此弊在于派役,官府派役如此之重,以致百姓不得不出此下策。这是我等为官的失职啊!” 听了付知远的话,众官员脸上都挂不住,心想你这么说不是让大家难堪吗?新官上任也不用到我们这里显威风吧。 说着付知远的马车行至集附近,路边但见数架龙骨水车,长长地探入水渠之中。这时已五月,田里夏小麦早已是收割好了,一垄一垄地堆放在田坎边。 老百姓们用畜力催赶的粮车,人人脸上洋溢着丰收时,那等由内而外,眼角眉角都舒展开的喜悦。 几名年过花甲的老农捧着麦穗,这边闻闻那边嗅嗅,脸上的皱纹道道都舒展开来。 付知远见此一幕,方才凝重的脸色也是好看多了,对顾知县道:“百姓过得尚可,可见顾知县劝科农桑之功。” 顾知县得付知远夸奖,连忙谦虚道:“府台过奖了,下官哪里有功劳,这都是……” 说话间,却见付知远已令马车停下,自己下车与道旁的一名老农交谈道:“老人家有礼,今年的收成不错啊。” 老农看对方穿着一身素衣,虽不是做官的,但一看也是有钱人当下施礼道:“这位员外有礼了,还行吧,咱们看天吃饭。” “今年一亩收了几斗米?” 老农见了警惕心大起道:“不多,不多,刚好够吃饭。” 几名随从吏员,以及顾知县等官员都是沉下脸来。付知远示意众人不必开口,从腰间取了一串钱放在老农的手里,开口道:“我是外地来的商人,想要买夏粮的,不知行情如何?向老人家打听打听。” 老农听了笑着道:“你早说嘛,这消息也不值几个钱,还你。” 说着老农将钱丢回,大有豪爽之风,然后道:“咱们归德府遇到好官了,以往的年景三年两灾,九田不存三田,光景好的一年还要被官吏盘剥,但今年却好了。” 付知远赞许地看了顾知县一眼,他还以为老农夸奖的是这位父母官。 “听闻你们高家集沿河每年河工役最重,今年怎地好了?”付知远笑着问道。 八百五十一章 刨根到底 见付知远相询,老农笑着道:“这不是明摆的事吗?还要说吗?” 付知远道:“还请老人家示下,这修堤之事,与你们老百姓也有好处,为何都不愿去呢?” 老农开口道:“唉,官府派役太重,以往派役,卫所军户不应役,士绅不应役,唯有咱们民户应役。我们集沿河最近,官府里虽有减免咱们地租,但役却更重。” “派役重,咱们老百姓只能逃荒,而当官只会裁乡并村,人走得越多,没有走的人就遭了殃。我们集沿河,每年官府挑河,疏浚,草梢,夫柳,第一个想到都是我们集。” 付知远面色凝重,旁顾左右见县里官员都垂下了头,然后向老农问道:“那为何今年不同了?” 老农喜道:“今年我们集派役不过去年三成,官府主要自己雇役修河工,我们村后生去堤上干两个月活,就可支一两二钱银呢。” “遇工期紧时,咱们每抬一筐上或每挑一担士,官府的人当场给咱支付工钱,我这把年纪也卖了把气力,家里农活不紧时,去堤上干了五六天,赚了三百多个铜钱。” 付知远点点头,一旁顾知县道:“这叫现钱士,老百姓交跑买现钱土,干多少活赚多少钱。” 付知远点点头道:“这很好,是何人想出这个办法?” 顾知县道:“是昔日刘河台修太行堤是用的。” 付知远点点头,然后道:“老人家,你们县尊是个能臣啊,老百姓有福了。” 老农闻言笑呵呵,却不说话。 付知远察言观色闻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老农道:“前任知县就是个大贪官,贪污的事不去说他,仅仅是去年征役逼死了不少人。至于眼下的知县嘛……是个好官,但眼下咱们老百姓能过日子,却都是托了林青天的福啊!” “哦?林青天?哪个林青天?” 老农笑着道:“就是状元公啊,林青天不仅文章作得好,更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啊,是他宁可让官府出钱修堤,也免去了我们县大多数派役。咱们数万百姓都感念他的恩德啊。” 付知远闻言略有所思。 这时老农感慨道:“这修堤的事,来来去去多少官吏,但只是来捞一笔钱就走,唯有林青天将咱们老百姓修堤,当作自己家的事,放在心底。小老儿还记得那一天他来我们集里,就在村口在亭子里对我们老百姓说,皇上派他来这里当官,就是要他给咱们老百姓修一条好堤,一条一百年不被冲垮的好堤,让我们河南的老百姓世世代代都能住在河边,安居乐业。” “林青天不仅话说得好,人家还真实心实意给咱们老百姓办事。从那时起,小老儿就天天往堤上看,看看这堤什么时候修好。咱们河边上的老百姓,都给大水糟蹋苦了,小老儿八岁那年,爹娘,哥哥姐姐就是给大水冲走的。若是林青天真能把这堤,在小老儿还没入土前建好。我就去堤上走一走,看一看,将来还要把坟头修在堤上,下辈子守着这堤。” 众官员们闻言都是触动,几名官员还留下泪来。 付知远握住了老农的手,对左右官员道:“这修堤之事,沿河的老百姓是比谁都迫切,不然大水一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古人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修堤之事,老百姓不比当官的更迫切吗?但之前本府派役之事,却令沿河百姓家破人亡,人人逃役,此谁之责乎?” 众官员们垂头默然。 付知远对老农道:“老人家,此事是朝廷对不住你们啊。” 老农吃惊道:“你这话说的,你是官差?” 左右随从皆笑,付知远点点头道:“不错,我是官差,以后官府再有胡乱派役之事,你直接至府城府衙大堂找我,我随时都在。” 这时顾知县道:“启禀府台,本县以往是河役甚重。但今年减免派役,都是林司马之功,正是如此,沿河百姓方有富裕民力,不受征役之苦,故而埋首农桑,方有眼前这丰收之景。” 付知远闻言略一沉吟,然后道:“我们看过大堤再说!” 而此刻林延潮在同知署里,正看着付知远的履历,这是丘明山托人搜罗来的。 林延潮视其履历乍看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看却看出了点明堂。 付知远二十岁进士两次不第后,就以举人出身去山西任教谕,任了数年教谕后,考取了进士。 当时中了进士后,要拜见首辅,诸进士于首辅门人皆奉上门包,独他不给。他的同年以为他家贫,欲替他给,但付知远不肯,反而当着门子言道,岂有进士巴结于一门童的道理。 然后付知远为他的年轻付出代价,被丢去云南任推官。三年任满,清积案,却不得上官赏识,只是平迁知县。 复又为三年知县,有政声,方迁广西某地任知州。这时他的同年不少已为科道,或者京职。 然后付知远抱病在家修养了一阵,方才起任南京太仆寺丞,然后又任南京户部员外郎,时苏,松洪灾,百姓无家可归,他未经请示朝廷,私开仓米赈灾被御史弹劾,但此举为首辅高拱赏识保下。 众人以为付知远要凭高拱赏识飞黄腾达时,万历元年高拱倒台,张居正为首辅。 付知远后在山东,陕西任知府,打压豪右,劝科农桑都有政绩,但却因高拱之故,吏部就是不肯保举他,最后兜兜转转来到了河南。 林延潮按下付知远的履历,心想这付知府到底是如何官员? 正说话之间,陈济川入内禀告道:“老爷,打听不到府台去向。” 林延潮拍案道:“不是叫尔派了几个精干之人,盯梢住吗?” 陈济川额头渗汗道:“回禀老爷,是小人之过,付知府似料到了老爷会派人盯梢他。故而官轿仪仗一样没动,带着随从从城南车马行雇了车就出城了。” 这时付知远在随从搀扶下,登上大堤。 远处河水滔滔,浊浪一道道地拍击在缕堤上。 缕堤与遥堤之间留着大片淤地,前后各有一道格堤连接缕堤与遥堤之间。 缕堤下有数个涵洞,涵洞不断出水,从河边引水灌至缕堤,遥堤包围的淤地里。现在十数名河工正在沿着缕堤巡查缕堤。 顾知县立即命人将这些河工叫来。 付知远先视察堤顶,当时河弊甚多。 官员为了伪造修堤,故意将旧堤顶上削去,刨松,再把松土搂下盖在堤坡,冒充新土,俗称“剃头”,或者铲去堤根旧土,将松土翻上盖在堤坡冒充新土,则被称为“修脚”。 这等行径合并称为“剃头修脚”。 付知远当下吩咐身后十几名随从立即查堤,若有疑问之处,当场拿出锄头抛开堤面。 虞城县的众官员都是心道,此举也太较了真,丝毫不给人留余地。 倒是顾知县看得明白,这付知府实是厉害,并没有轻易听信方才官员百姓的话,而是亲自到堤上眼见为实。眼见为实也就算了,还要刨根问底,若林延潮真的在河工事上动手脚,肯定瞒不过此人。 不久随从禀告道:“启禀老爷,堤坝都是刚刚翻修的无疑,属下找几处堤面抛了下去,用得都是好石好料,堤工也没有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付知远闻言肃然。 “只是小人奇怪,小人巡视堤外,都没见到取土的土塘。” 付知远向顾知县等官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知县心底忐忑然后道:“这下官不知,还是问过河工再说。” 不久河工来此,付知远先问道:“你们这是在作什么?” 河工向付知远解释道:“此乃是的放淤固堤,待水漫到半丈,即将涵洞堵上,过几日天晴日头一晒,就能积三尺淤。用这淤土包堤筑坝胜过沙土十倍。” “这堤都是用淤土筑的?” “咱们河工修堤,向来是有淤留淤,无淤找淤,这缕堤一建,随处可取淤土筑坝,省却人工无数,待至九月还可在堤内种淤田。” 付知远闻言恍然,原来这是堤内取土,难怪没见土塘。 一名随从质疑:“为何要等至九月方能筑堤?建缕堤建高一些,不久可以收两季了吗?” “那不成,此举反而危害大堤,前一任河工就有人那么干,但是给司马老爷拿了……” 付知远捏须道:“此事你与本府仔细说说。” “是,府台,事情是如此的……” 如此付知远在虞城县,巡视河工足足一日,次日方返回府里。 林延潮听说付知远回府后,当下二话不说即去府里打探消息。 待行至府衙门前,林延潮刚刚下轿,就看见数名书办从刑房里走出,手中拿着榜文,浆刷,准备至八字墙前的告示榜前张贴。 这几名书办见了林延潮轿子,立即来至林延潮面前,一并行参见之礼。 林延潮随口问道:“何事张布榜文?” 书办回答道:“回禀司马,是于这一次府台于河工弊案的处置告示!” 哦? 林延潮直接从书办手里取过榜文过目…… 而在山东济宁的河道衙门里。 河道总督李子华将手中的老坑端砚砸在地上,对着手下怒叱道:“好个付知远,区区一介太守,也敢与本督叫板,你这官是当到头了!” 八百五十二章 苦心人天不负 面对李子华的震怒,下面的师爷都是面面相窥。 一名师爷起身道:“东翁,万万不可因此事为难付知远。” 李子华脸色青了又紫,沉声问道:“你说出道理来。” 这师爷道:“东翁,这付知远处置此事手腕极好。这公告里口口声声,将贪墨之罪职都归于吏治上。” “此举何为?是为了给河南官场上官员开脱。要知道上一次丘橓所举河工弊案,虽最后被申吴县压下,但河南上下,咱们河道也是惹了一身骚味。” “付知远此举推至吏治,就是祸水东引,将河工弊案罪责都推至河道河工上,让我们为替罪羊。若我们就此追究他,河南巡,藩,臬各衙门都会支持于他。” 此人说完,另一名师爷作色道:“既这姓付的如此不安好心,我们怎么能忍。” 这师爷道:“恰恰要忍,眼下圣上对河工弊案的余怒未消,若是有御史拿付知远这公告作文章,那么必引起河南,河道两边打官司。这官司打起来,就算我们能赢,但最后对哪边都没有好处。” “一旦东翁失去圣眷,河道总督之位不保,如此就算杀了付知远也无济于事。穿鞋的没有必要和光脚的泥腿子一般见识,我们就此息事宁人,既给了一省官员的面子,也显得东翁大度,不与你一介太守计较。” 这师爷说完,众人纷纷点头,连方才震怒的李子华,也是消了愠色,最后道:“也只好如此,最后便宜这姓付的。” 师爷见李子华从谏大喜,随即又道,东翁不必着恼,只要东翁还是河督,除非归德府河工不出事,否则迟早有与这姓付的算帐一日。 李子华点点头,目光严峻。 此刻在归德同知署。 林延潮却见陈行贵,张豪远二人来道:“司马喜报,喜报!” 林延潮搁下笔,笑着问道:“这哪里来的喜报?” “是京城来的喜报。今科状元出来了!”陈行贵笑着道。 林延潮闻言不由一愕,心底第一个念头,是三年一晃而过了。 三年前大魁天下,金殿奏对之时,自己犹然历历在目,想起少时好友,在乡读书之情,林延潮不由生出沧桑之感。 但转念一想,时已是五月,今年春闱放榜较晚,三月下旬才放榜,而从京城传来消息,路上显然是耽搁晚了,原来不知不觉自己为官三年有余了。 “三年了!不知新科状元是何人?” 陈行贵道:“是朱国祚。” 林延潮记得此人,当年在申府上,申时行给自己引见过。林延潮不由道:“是他啊。” 此人从小在申府长大,与申时行几个儿子女婿一并读书,这一次中了状元,申时行居然也不避嫌。这比当年张居正还过分呐。 张豪远又道:“榜眼是咱们的福建同乡李廷机。” 林延潮闻言道:“是李解元,他终于得中进士了。” 李廷机曾是乡试解元,当年在乡里很有名声,是林延潮望之项背的人物,连李贽对他也甚青眼相看,但之后却屡次不第,这一次却终于得中榜眼,总算是熬出头了,头甲是可以稳进翰林院的。 至于探花刘应秋,林延潮倒是没有印象。 见陈行贵,张豪远都是笑,林延潮当下道:“你们也知我要听什么,别卖关子了,可是叶兄他们有好消息了?” 陈行贵,张豪远都是笑着,陈行贵道:“恭喜司马,贺喜司马了,这一次我们福建中进士有四十三人,其中叶向高高中二甲第十二名,林材高中三甲第二百四十九名。”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进卿,终有出头之日了。嗯,谨任也是不错。” 林延潮不由想起,自己中会元之日,当时自己在客栈时,叶向高,林材虽是难掩落榜失意,却由衷向自己祝贺之事。 眼下他们终于也中进士,得偿所愿,林延潮心底的欢喜如何能以言语形容。 陈行贵,张豪远二人对望一眼,他们都是林延潮的同窗,对林延潮喜悦可想而知。 陈行贵最有感触了,当年他与林延潮还有叶向高,三人同在濂江书院读书,林叶二人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二人心底都暗暗较劲,拿彼此当对手看待。 林延潮是先赢一步,但现在叶向高中进士,二人可谓又在一起在朝堂上并肩了。 林延潮取过登科录看了起来,却见还有几个熟人,一个是申时行的大公子申用懋,还有一人则是张四维的次子张甲征。 申时行果真是毫无避嫌之举,看来自己真是跟对了人,咱就是喜欢如此聚贤不避亲的领导。 书画双绝的董其昌竟也中进士,还有方从哲,此人似历史上有入内阁,看来以后要想办法结交,等等,这一科的名臣着实不少啊。 待到最后,林延潮看至三甲两百七十名郭正域三字时,差一点泪水夺眶而出。 林延潮眼前出现的是,郭正域一瘸一拐赴贡院考试一幕。 郭正域没有辜负自己,也没有辜负了这一身所学! 苦心人天不负! 林延潮按下激动之情,面上却是淡淡地道:“甚好,甚进卿名次甚高,有入庶常的把握,谨任也是,我当初有让申九关照二人,料想恩师不会令我失望。”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满心畅快对二人道:“拿酒来,再把济川,展明叫来,今日我要一醉方休。” 陈行贵,张豪远心知林延潮平日持身甚严,几乎从不喝酒,若非今日实在高兴极了,绝不会破酒戒。 陈行贵道:“我有从老家带来十年青红,眼下正在钱庄,我吩咐人去取!” 青红老酒乃闽地黄酒正宗,用上好糯米所酿,但凡闽县侯官人无不喜之。 张豪远笑着道:“好啊,竟还有这等好酒。” 林延潮笑道:“还不赶紧派人去取!” 这时陈济川,展明也得知叶向高,林材中进士之事,他们也是替林延潮高兴。 这时陈行贵的下人将一坛青红酒端来。一揭封泥,十年陈酿,顿时酒香四溢,倒入碗中,色呈琥珀。林延潮端过一碗饮下,一股淡淡的思乡之情,含在口中,涌入心底。 林延潮叹道:“可惜不能与进卿,谨任一醉矣!” ps:历史上郭正域其实是二甲进士。另外汤显祖本该这一科中的,却没有中! 八百五十二章 桃李天下 同知署的签押房外的院子里。 天方热,酒也不需温,林延潮直接端起来就饮。 酒水入口甚软,易咽润喉,顺入五脏六腑,浑身通透。 一碗青红美酒入肚,清冽的酒水已是溅湿了青衫,这并非读书人饮酒仪态。 但此举也可看出,林延潮心中是多么的百感交集。 林延潮口中提及叶向高,林材,但心底却又想起郭正域,因为这话却又不能道出口。 当初将‘天下为公疏’交给郭正域时,林延潮是存了私心的,最后累及对方受杖。若非因为腿伤拖累之故,郭正域或许能有更高名次的吧。 所幸最后郭正域得偿所愿,金榜提名,没有被林延潮之事拖累。但林延潮口里若提出来了,如同在说没有因受杖之事,郭正域也能中进士,此非君子之德。 林延潮口中不说,只能心底为他高兴。 “就以此酒,遥祝各位好友吧!”林延潮说完将碗一搁,这青红酒入肚不觉,后劲甚足。 几人也是陪林延潮同饮,陈济川,展明都是江湖汉子,饮酒后胆气甚豪,至于陈行贵,张豪远多年行商也毫不逊色。 说话间,下人已是在院内摆下桌案凳子,院里几颗杉松正好遮荫。 这时院外丫鬟等捧着食盒,林浅浅穿着浅紫色的比甲,湖绿色的衫子行至签押房的院子来。 陈行贵,张豪远当下拱手作礼道:“嫂子!” 林浅浅见林延潮喝酒上脸,不由眉头一皱,若非好友下属,说不定就要数落林延潮了。 林延潮见林浅浅问道:“你怎么来了?” 林浅浅笑着走至林延潮身边道:“方才你们命厨房备下酒菜,我想相公平日都不喝酒,怎么今日破例?问过才知是几位同窗高中。我想你们今日高兴,亲自下厨做几盘菜来。” “难得,难得嫂子下厨,这定要尝一尝的。” 张豪远道:“当年在司马家里时,嫂子的荔枝肉可是好吃了,那味道真是人间一绝。我每次多夹几口,嫂子都要拿眼瞪我,生怕司马少吃了。” 陈行贵,张豪远都是笑,林浅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吓得张豪远连连赔罪。 说话间,大家都是回想起当年在林延潮家里读书的场景。 要么夏日炎炎,抱书于绿荫之下,身外竹林摇曳如涛。 要么夜色浸染,窗外小雨濛濛,持卷于如豆青灯下。 那等日子过得虽苦,但与现在在名利场中奔波而言,别是一种诗意的怀念。 林延潮想得出神,林浅浅与丫鬟从食盒里端出吃食来,有酱鸭,有红烧肘子,有红糟鱼。林浅浅道:“这是从老家带的红糟,糟鱼与青红酒最配。” 闻言三人都是笑,陈行贵不由赞道:“嫂夫人的心真细。” 丫鬟在桌上摆下酒菜,林延潮与他们于席间闲聊,林浅浅担心林延潮喝醉,又沏了了一壶武夷岩茶,并示意他不可多喝。 林延潮听了林浅浅的话,将酒杯搁在一旁,饮茶解酒。 一杯茶下肚,众人都是想笑而不敢笑,林延潮知他们笑什么,于是道:“方才想起一会还有贺客登门,故而不能一醉方休。” “嗯?贺客?”林浅浅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夫人的话,自要言听计从,不过停酒也并非全因夫人之故。” 说话间府门外鞭炮齐鸣。 外头一名下人手持大红喜贴入院笑着道:“老爷大喜,大喜!” 众人都是讶异,陈济川问道:“何喜啊?” 下人道:“本府夏邑县彭家彭健吾今年春闱高中三甲第两百名,彭员外持贺礼在外谢老爷桃李之恩啊!” 此言一出,院内众人都是大喜,林延潮更甚。 郭正域,彭健吾都是他的门生,林学弟子,而今都是金榜提名,如何能不欢喜。 这是桃李天下! 林延潮笑着道:“彭员外真是客气了,随我去见他吧。” 林延潮走至府外,但见同知署外,聚了有好几百人。 彭员外见了林延潮即一揖倒地道:“犬子能有今日,多谢司马老爷桃李之恩。” 林延潮忙将彭员外扶起道:“彭兄这就不必了,我只不过看过令郎几篇文章,平日公务繁忙,也谈不上如何指点。” 彭员外道:“司马老爷何必过谦?犬子曾说,师道有三,蒙师、业师、人师。蒙师,业师易求,而是人师可遇而不得求。而先生你正是他之人师!” 彭员外说完,外头的人纷纷称是。 林延潮辞道:“古人云,经师易得,人师难求,林某为经师尚可,人师就过誉了。” 林延潮另一弟子侯执蒲争道:“先生乃心志高洁之士,胸怀天下而无争,人师二字当之无愧。”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仍是推辞。 彭员外道:“若非司马,犬子焉有今日,彭某没什么说得,明日在舍下摆下三百桌谢师宴,共同答谢师恩,还请司马赏光。” 林延潮笑着道:“彭员外此情……林某去便是。” 彭员外道:“另外还有一点薄礼奉上。” 彭员外当下二话不说向林延潮奉上‘薄礼’。 彭家仆人手捧着红案,一封封的白银用红绸包着陈在同知署门前。一封乃是一百两,足足有二十个红案,那就是两千两白银。 这一幕令旁人无不称羡,大家都是啧啧称奇。彭家乃归德府数一数二的土豪,林延潮的农商钱庄也有他的股份,这些银子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彭员外恳请再三,林延潮见推辞不过,只能收下道:“彭员外之礼,本官却之不恭,即是如此暂且收下。” 当下陈济川,展明上前收下银子。 顿了顿林延潮又道:“本官记得彭员外令郎乃府学子弟,饮水当思源,富贵当报恩。城里府学似年久失修,廪膳生亏欠廪米六月不发,即使如此,本官将这些白银如数皆赠给府学修缮校舍,资助寒家出身的博士子弟,也算为令郎酬当年之恩。” 林延潮此言一出,府外百姓无不拍手叫好。 “司马无私念。” “一心为公,真不愧为林青天!” “为官清廉,为师重道!” 八百五十三章 寒门弟子 听着众人夸奖,林延潮微微一笑。 彭员外送林延潮两千两此礼是否太重? 当然太重。 但对于彭家而言,出一个进士是何等意义。 彭家有钱归有钱,但在本地读书人中却不甚被人看得上。在归德大族中,彭家不如沈,宋二家,原因就在于家族里没有出一个进士。 有了一个进士出身的子弟,彭家就可称得上富而好礼,当得起儒商二字。 由徽商,晋商可知,他们为了子弟读书出人头地,砸了多少钱。内阁大学士里张四维,许国都是商贾子弟,最后都官至宰辅。 故而对彭员外而言,出了一个进士,家族少说有二十年兴旺,拿出两千两来,何足道哉。反而若不送重礼,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说彭家显达后不知报恩。 不过身为官员,林延潮这钱却不能收,将钱转赠给府学,既给彭家名声,也成了自己名望。 故而林延潮将钱赠给府学,林延潮与彭家都是皆大欢喜。 彭员外告辞前命人私赠了一副元四家之一吴镇的洞庭渔隐图。 回到院里,林延潮展画一看,这洞庭渔隐图绘得是江南水乡之美,说得是归隐田园乐趣。画上吴镇自题一首诗,‘洞庭湖上晚风生,风搅湖心一叶横。兰棹稳,草花新,只钓鲈鱼不钓石。’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彭员外真是有心了。” 一旁陈行贵笑着道:“农商钱庄都靠司马维持着,何况彭员外其子刚中了进士,朝中无人如何做官?故而这才借师生之名,赠画乃结好司马,至于摆谢师宴乃向众人上告之,新贵人是司马的门生,这样官场上也无人敢欺生。” 张豪远恍然道:“这果真没有无的放矢的道理。” 陈行贵道:“我等行商,凡一文钱都有一文钱的买卖,彭员外能将家业办得这么大,当然是其中好手。”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我岂不知彭员外之意,他借重于我今时今日之地位,我也不是借重于彭家?大家不必在意。” 众人闻言都是点头。 官场上为何重师生,同乡?本质是资源交换。 就算首辅大学士,当朝阁老,也有很多要借重门生弟子的地方。 次日林延潮即去彭家赴宴。 要说归德府还真是人杰地灵。 庚辰科时杨镐,杨东明等四人中进士,对于一个三十万人的府而言,这在全国是相当高的比例。 今年癸未科也不错,中了三人,彭健吾名列其中。 彭家本也是请了知府付知远赴宴。 但付知远为官清廉谨慎,不愿与这些地方豪强有所瓜葛,可彭家出了进士,为了彰显一府文教,官府也需有所表示。 于是付知远告诉林延潮,让他代表官府上门道贺,自己就不去了。 这一天彭家封了整条街,大摆宴席,整整三百桌啊!府里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人都请了。 亲戚同乡,街坊邻居自家的下人不说,府里县里的官员皂隶,还有生员举人也是一并受到请帖。 但即便如此,桌子仍空了太多,彭家下人也不看请帖了,随意放人进去都能大快朵颐。 身为一府同知,又是新贵人的老师,林延潮到时身为主人的彭员外亲自出府相迎。 林延潮拱手笑了笑,与彭员外作礼,当下被请入了彭家宅院里。 宅院里设满酒席,招待得都是彭家贵客,听到外周有人相传是林延潮到了,纷纷起身见礼,争相识之。 众人但见一名年轻官员入院,彭员外在身边带路,不是林延潮还是何人? 林延潮一身五品官服在身,既有官员肃然之威,也有读书人淡然之雅。 众人见林延潮目光扫来,都是忙着行礼见过。 这等场面林延潮也是习惯了,没有丝毫局促之意。多年官场历练,令林延潮不紧不慢,从容一一作揖,将每个人都顾及周到。 礼者,在于由心敬人,绝并非表面客气,就是礼数了。 众人见林延潮之面,皆觉如春风拂面,心道这样的人物,难怪年纪轻轻,已是当世大儒。 入席后,一名乡绅拉着一名后生来至林延潮面前道:“久闻司马文魁之名,连中三元本朝第一人矣,老朽携犬子前来拜见,望能一沾文气。” 林延潮笑了笑道:“老丈客气了。” 这名后生当即向林延潮叩了头。 片刻后又是数名乡绅上前,携自己子弟拜见。彭员外在旁替林延潮引荐,无一不是商丘本地大族。 这些人与彭家都有联姻,彭员外也是乐意周全,不让自己一家吃独食,看看这些姻亲家里的弟子能不能蒙林延潮青眼相看。 林延潮知彭员外的意思,一一见后说些少年俊杰,前途不可限量的客套话,却没有透出让任何人拜入自己门下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人孤身来至屋里,上前向林延潮拜道:“春秋时至圣先师收三千门生,古今读书人无不从之。学功先生乃当世贤人,晚生请先生教授晚生,以明先圣之道。” 在场乡绅心底都有让自己子弟拜入林延潮门下的意思,但怕林延潮不收,故而不好意思明言,怕被拒绝没有面子。但这年轻人也没长辈引荐,自己即贸然而来吐露拜师之意,不由令人不快。 一旁一名乡绅直言问道:“你是哪家子弟?” 这年轻人道:“在下是睢州袁家的子弟。” 这乡绅心想睢州袁家,没什么名头,不说在府里,在睢州也算不上什么大家。 当下这乡绅毫不客气地道:“没有长辈引荐,也贸然上前拜见司马,这点礼数都不知道吗?” 林延潮闻言没有说话,那年轻人被斥责,面上窘迫向林延潮解释道:“请先生恕晚生冒失。晚生仰慕先生事功之学,每日念在心中行后三省,三省行之,恳请先生将弟子收录门墙。” 那乡绅心道你这不知哪里来的寒门子弟,也想拜在林三元门下,简直是做梦啊。 彭员外笑着道:“今日只是谢师宴,并非是拜师宴,这位小友不如等他日再说。” 众人纷纷点头,这年轻人露出黯然之色然后道:“是晚生打搅,先行告退。” 林延潮见这年轻人其意甚诚,心底不忍,于是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年轻人闻言立即道:“晚生……晚生名叫袁可立。” 八百五十四章 历史人物 袁可立是谁? 没听说过。 无名之辈矣。 这样无名小卒,也想拜入林三元门下,简直做梦。 年轻人,难免不自量力。 众士绅都是如此低声讽刺,相顾冷笑。 大家都以为林延潮要拒绝,却见他倒是微微一笑道:“果真是故人,西湖画舫一别至今两年了。” 袁可立闻言又是高兴,又是惭愧道:“不意学功先生竟还记得晚生,当年文会之上,学生才疏识浅,竟质疑学功先生文章……” 没错,这袁可立当年在西湖画舫上见过微服出行的林延潮。 他与董其昌乃是同窗,都拜在前礼部尚书陆树声的门下。在西湖画舫上,林延潮作了一篇《与袁中郎共西湖游记》,当时袁可立以为林延潮的文章通俗易懂,就如农夫所作,以大俗称之。 却被陆树声直接斥说,当年钱镠目不识丁,但却能对夫人写出‘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等意境的书信来。你怎么能以为用平实之言,写不出好文章来。 提起旧事,袁可立十分羞愧地道:“……后先生的《与袁中郎共西湖游记》名传天下,三吴士子争相诵之,晚生再度方知之前见识不过井蛙窥天,不由追悔莫及,至今仍被人讥笑。而今纵使被天下人羞死,也恳请先生原谅之前晚生冒犯,将晚生收录门墙。” 听了袁可立的话,众人脸上更加精彩,此人竟质疑林三元的文章,这是多大的勇气啊。 连王世贞都称赞林延潮的文章直追苏韩,有大明一朝,文坛大宗师必有他一席之地。你居然质疑他文章不好? 这样子还好意思,拜入林延潮的门下,你的脸皮堪比城墙厚啊。 林延潮不知为何却欣赏袁可立如此坦然的勇气,于是笑着道:“当日我不是与你说过了,既是文章岂有不许别人说的道理。这样吧,你明日来我官署。” 林延潮如此说,拜师之事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袁可立大喜道:“谢先生。” 众人闻言都是羡慕,林延潮不计前嫌,收此人为门生,实在是雅量。 见袁可立拜入林延潮门下,众人也不甘人后。如林延潮的门生侯执蒲,引荐了他从兄弟侯执躬拜见。 林延潮见这侯执躬,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打扮清楚,仪表堂堂,不由心底赞之,心道中州之地,果真出俊杰。 侯执躬向林延潮叩了三个头,恳请拜入门下。见对方其意甚诚,林延潮也是半答允了。 接着彭员外则又拉着另一个少年,对林延潮道:“先生,这是吾家六郎端吾,自小亲近诗书,眼下虽是诸生,但他日才学不亚于其兄之下。眼下我想将犬子托付给先生,聆听教诲,恳请先生看在我这点薄面上,万万不要推辞。” 说完这少年彭端吾也是跪下叩头。林延潮见了没有立即答允,而是问道:“汝父对汝期望甚切,汝将来如何尽孝道?” 彭端吾朗声道:“回先生,父母只恐儿子有病,做不好的人,此念时时不忘。儿子亦肯时时不放,保此身以安父母心,做好人以继父母志,便是孝道。” 彭端吾说完,左右不由称奇。这少年果真年少才高。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称许道:“善!” 侯执躬,彭端吾后不少乡绅都将子弟引入要拜在林延潮门下。 于是彭家的谢师宴兼进士及第宴,几乎变成了林延潮的拜师宴。 林延潮也并非随意收徒,但见这些子弟不少都是名门子弟,甚至在历史上名留青史的,故而动了念头。 譬如这侯执蒲,侯执躬就是很有名气,特别是侯执蒲,与其子侯恂,都是了不得人物。桃花扇里,侯方域自报家门言,‘先祖太常,家父司徒,久树东林之帜。’ 侯执蒲,侯恂就是侯方域的祖父,父亲,后来都成为东林党骨干,侯方域还是复社四公子之一。这样的人物,本就是进士之选,再经林延潮略一教导,前途应不会比历史上差。 至于彭家也是家藏千金,乃远近首富, 有了归德侯家,彭家,以及杨镐所在杨家支持,再加上朝中的沈鲤,这就是除了申时行,同乡同窗外,林延潮的另一政治资源。 当然林延潮也有隐忧,沈鲤几乎就是半个东林党党魁了,还有侯执蒲,侯执躬都是东林党人,另外自己的门生郭正域,同乡叶向高,以及好友顾宪成,赵南星都是历史上的东林党人。 最重要是当今的皇长子,林延潮也是有‘拥立’之功的。要知道东林党可是历史上皇长子的铁杆,从这点上而言两边有最一致的利益。 若是按照这轨迹下去,林延潮不是也要加入东林党吗?以他的地位,若在东林党中怕是地位不低啊。 可林延潮从后世不少文献看来,东林党可谓正反两面,骂者有之,赞誉者有之。 平心而论,东林党有不少清流,有骨气气节的名臣,这是公认的。林延潮与沈鲤,郭正域相交,觉得对方就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至于顾宪成,赵南星,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俊才。 但在党同伐异上,东林大佬左光斗有一句名言,若非同道,即为仇敌。 对于这一点,令林延潮对东林党很有保留。 为何保留?好比说自己爱国,但也不用以打砸同胞买的外国车来表示爱国。 当日谢师宴后,林延潮回到同知署。 几日后,知府付知远巡视各县已毕,众官员参上。 府衙保民堂上,付知远端坐,左右官员皆屏息静气。 付知远对众官员道:“眼下已是六月。唐建中元年,行两税法,律令曰,夏税无过六月,秋税无过十一月。” “而至我大明,太祖仁德,多宽限百姓两月,约定夏税无过八月,秋粮无过明年二月。而今府库空虚,没有余钱,又是六月,征收夏税刻不容缓。” 付知远这么说,众官员都是屏息静气。 林延潮坐在付知远右手侧,乃堂上唯一好整以暇之人。 付知远目视左右,然后道:“本府来归德不过一个月,对于民情不熟,于催科之事,诸位同僚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八百五十五章 串票 听付知远的话,林延潮陷入沉思。 这催科之事,对他而言也是很重要。 托老天爷的福,今年归德还算风调雨顺。 眼下夏粮一收,老百姓们就有了粮食。这粮食一来要作朝廷税赋缴纳,二来要作为青苗钱还款给农商钱庄。 青苗法,已是作为林延潮的创见,经过丘橓上报给天子了。 此事作为修堤之外,林延潮又一政绩,同时老百姓对于青苗钱还款多少,也关系到农商钱庄的收入。 万一催科之时,被下面的胥吏横征暴敛,那么一是搞臭了自己的名声,二是老百姓破了产,还不上青苗钱。 那样如何是好?只有将抵押的老百姓田地,拿来还债。 拿来还债,对于林延潮而言,自然是不亏。但对于林延潮名声受损,这贷青苗钱,是解人燃眉之急的好事,但最后弄得老百姓卖田抵债,那还不如不借。 那么林延潮的青苗法,就变成了巧取豪夺,如此就并非是他的政绩,而成了他的恶名了。 但是付知远相询时,林延潮没有立即起身,因为他不知付知远心底是否已有主张。 若是没有主张,林延潮起身说自是无妨,但有了主张,若不合他的意思,那么二人很容易起冲突。林延潮不愿再与付知远关系搞僵,弄得如同前任知府一般。 这时坐在林延潮下首的吴通判起身道:“府台,下官以为催科之事,重在于杜绝官吏侵蚀,若有发现立即监禁严追。” 付知远点点头道:“此言甚是,请别驾继续说?” 吴通判道:“下官以为凡有违律者抓以严惩,那么官吏必不敢抱侥幸之心。治国,唯有治吏二字!” 好一句‘治国,唯有治吏二字!’ 吴通判的话,令下面的官员不由点头称许。 这一句话,好比八股文章,一下子破题,将题中意思道尽。 付知远也是点头,这吴通判确实说得不错,然后问道:“请吴别驾继续说。” 吴通判见得到知府大人的赞赏,当下神清气爽,犹如科场下‘文不加点’般继续道:“治国先治吏,治吏先正心。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上正则下亦正,只要我等以身作则,心正则身正,身正则明德,明德则吏治清明,吏治清明则天下大治。” “好!”付知远开口称许。 下面官员也是称是。 一名官员奉承道:“吴别驾之言好比经义之文,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娓娓道来,有理有据。” 一名官员不由赞道:“好一句‘吏治清明则天下大治’,真画龙点睛之笔。” 林延潮却眉头微微皱起,倒不是说吴通判的话说得错了,相反他这一番话很有见地。 只是在林延潮看来,都是虚文,没有落实之事。换句话说,就都是理论上的东西,没有实锤。 这也是明朝文人一贯的毛病,注重理论,而实践不行。 林延潮不是反对理论,理论一定是要先于实践(道在器先),但是理论不能脱离实践(道不可离器)。 但林延潮没有表态,这时付知远察言观色看得林延潮心底似有想法问道:“司马有何高见?” 林延潮道:“吴别驾所言极是,下官深以为然。” 付知远捏须,心觉林延潮如此就有掖着藏着的意思了,他不由眉头一皱。 这时林延潮道:“不过可以再补充几句。” 付知远闻言眉头顿时展开,欣然道:“请说。” 林延潮见付知远倒是个虚心之人,于是道:“下官今日查阅文献,查得嘉靖时两淮御史李士翱设一禁约,颇有参考之意。” 其实林延潮胸中这一套理论都是现代来的,但没办法,任何理论都要去过去找依据,才能有办法说服人。 至于众官员们则是心想,林延潮博闻强记,不知又被他从哪里看得典故来。 林延潮道:“李御史主管盐运司时,置内号簿三扇,并通、泰、淮三分司外号簿三扇。空立前件,刻印空票。每分司若干张,上截于内号簿前件上编都字一号起至若干号止,下截于外号簿前件上编通字、泰字、淮字一号起至若干号止,俱用印钤。” “内号簿票,本司收贮。外号簿,发三分司收候。如遇商人赴司领盐引,即于内号簿附写商名引盐赈米数目,就行填票,付商赍赴该管分司处,比对外号相同,如前附写,照数收完。一面行场支盐,一面出给实收,给商连票,赍缴运司销号。” 林延潮说的例子,就是李御史主管盐司时,在总司留底薄,分司留外薄,底薄外薄都编号,一并用盐司印铃。 盐商领盐引先去总司领底薄,依数目填票后,再领票去分司,依编号从外薄中取票附写。 然后商人去盐场支盐,出给分司实收条子,与两张连票,最后去总司销票。 没错,这办法现代人耳熟能详,但古人理解有难度。 与方才吴通判一说,就满堂叫好不同,林延潮这提议一出,却令在场官员陷入沉思。一来不少人不理解,二来理论只要大方向不错,怎么样也不会被人说。 但具体方法就很有商榷的余地,落实到做事上,总有弊病,没有十全十美办法,总有人赞成和反对。 付知远闻言沉思道:“司马所言,本府略有所闻,在苏杭一带称此为串票。” 一名官员问道:“此法下官略有所闻,下官主管常平仓,平日收谷时,也置二薄,一存州县,二存斗级。百姓输谷,先书县簿,给小票挂号,发百姓赴仓交纳。斗级给亦书簿,给与百姓收票,赴县销缴。此法与司马之法有何不同呢?” 何通判解释道:“此法少了连号,虽有执付,收票,仍是容易为胥吏所乘。” 何通判这么说众人都是解惑。 这名官员也是歉然道:“林司马,是下官愚钝了。” 林延潮笑着道:“不明则问,有何愚钝之说?” 付知远道:“不过此法如何用以催科之用呢?” 林延潮道:“昔年催科,以鼠尾册为准,各地设粮长解粮,此乃民收民解之策。” 鼠尾册又称“虎头鼠尾册”。就是差役以丁粮为宗,力差、银差取决于丁粮多少。无论大小户一律造册,把丁粮多的大户、富户编在前,以负担重役,把丁粮少的小户、贫户编在后,以当轻役。前为大户如虎头,后为小户为鼠尾。 “但行一条鞭法后,朝廷由民收民解,改由官收官解,不许地方里家,先年收头,将银两径收私家,再缴送官府。” “官收官解行之,故而若不根除官吏贪墨之害,那么一条鞭法即为害法,而非良法。” 众官员们闻言露出思索之策,一条鞭法对于大明地方征税制度的改变是深远的。 除了不再以丁粮多寡,改以田亩多寡征税外,还将原来民收民解变为官收官解。 原来朱元璋深怕官吏下乡剥削百姓,故而在民间,设立粮长,让大户充当。由粮长向民间收粮再缴纳给朝廷。结果粮长有了权力,却鱼肉乡里。 但结果却是老百姓既免不了被官府剥削,还要被粮长剥削一手。 张居正设立一条鞭法,就决心革除这个弊病。 一条鞭法,从民收民解,再次恢复为官收官解,但如此不是又回到老路,你张居正有什么办法,杜绝老百姓被官吏剥削呢? 张居正的办法,就是立柜头。 什么是立柜头?就是在缴税时,令各县设置一柜,柜上开口,纳税的百姓,将银子封好后,自己填写姓名银数,由官秤称重后,再投入柜中。 这柜子官吏上缴前不许开柜,同时老百姓自己缴银,不经他人揽收。如此杜绝官吏上下其手,老百姓可以自封投柜。 不得不说,这办法实在是高啊!可以咱大明朝为了杜绝官吏贪污还是想尽了办法,张居正这等的官员,为了老百姓不受剥削,可谓是呕心沥血。 但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 官吏还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就是在票薄上搞名堂啊! 官府催科是,登簿出票。给付纳户以收执,但在柜收的流水日收簿上到底登记上。柜吏们却可以让老百姓多交,自己少登给朝廷。 林延潮道:“过去存留,执付二票太简,故而本官建议改为三票,每票连号,盖官府铃印。” “三票里,一票为存根,存于衙门,以便核算;一票为收执,给付纳户,以为交纳的凭证;一票则给催比钱粮人役执掌,以为催比钱粮的依据。” 林延潮不仅增设了连号之用,还将二票增为了三票,在收执,增加了存根,如此方便官员追查。 若官吏再行多交少登之举,有了存根比对,他们做手脚的难度将增加许多。 林延潮这一办法一解释,官吏们露出恍然之色,纷纷点头。 连堂上的付知远也是点头道:“司马所举之策,实乃良法!” 八百五十六章 一粒米都不给你 不论林延潮的建议有多么好,但是他的提议,得到了付知府的支持,那就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信号啊。 府台大人与二府老爷意见取得了一致,那还有什么说的,身为下属他们肯定要赞成。 众官员都是表示‘深以为然’,拥护和支持‘府委’的集体决定。 何通判则是心想,以往本府正印与佐贰不和,政事是一塌糊涂,无法展开。正佐不和时,一人檄东,一人檄西,下面的官吏,也是观望,不知所从。 但而今大家能齐心协力,那么归德府有望得治了,这是老百姓之福啊。 付知远见众官员们都是称是,当下道:“方才吴别驾说得好,治国,唯有治吏二字,司马的‘串票’之法,正可遏制官吏在催科时,剥削百姓。这是良法,本府决定在本府七县一州设‘串票’,以后催科衙门,纳户,催比各执一票,各位以为如何?” 众官员都是一并垂首道:“是,府台!” 付知远点了点头道:“诸位同僚,夏税乃惟正之供。我等为官既不可侵蚀,令朝廷税赋短少,更不可借此残民害民,横征暴敛。本府在此有言在先,若有人继续知法犯法,到时休怪本府。” 这最后一句话,众官员心底起毛。 无声处听惊雷,付知远话虽的平淡,但联想起他初至府衙时的手段。这付知府每一步都不是闲棋,他是那等真心要革除吏弊的官员。 接下几日,六月的夏雨将商丘城都溶了进去一般。 马上要交纳夏税了,商丘城很繁忙,老百姓驱车子等,载着一摞摞的冬小麦进城,然后直奔米行。 河南的夏税主要开征冬小麦,冬小麦一般五月前,四月底收割好了。 朝廷催科的收执,早有里甲分发至纳户的手里。 虽说一条鞭法是官收官解,但实际上做不到,衙门里没有那么多衙役,故而一般流程官府还是先用里长催征本里钱粮,遇到拖欠不纳钱粮的顽户,再派差役拘比的办法。 米行门前排着长长的车队。 富人家雇得是马车,骡车等畜力车,他们家里的田地多,一条鞭法后田亩越多,缴税越多,自是要用大车缴数。 穷人家就推着一辆辆鸡公车,他们盘算着除了夏税,还有青苗钱都要一并兑了,这样下来忙活了一年,不知还能剩多少钱。 老百姓们都议论着,这时方见得米行店铺开了门。 米行一开门,老百姓们都涌至米行的柜外七嘴八舌向掌柜问行情。柜台后的掌柜懒洋洋地道:“价钱都挂在上面,你们不会看吗?” 但见水牌上挂着两行字。 但老百姓们都是不认字,看着水牌是大眼瞪小眼的,还是有个老农念了出来‘小麦三钱五分一石,大麦两钱五分一石’。 “什么?” 老百姓有几分不可置信:“三月里小麦还九钱一石呢?” 掌柜讥笑道:“九钱一石?去年大水时一两一石,二两一石也不是没卖过。” “那也没有你们卖得这么便宜的,官府那边折银小麦才五钱一石,大麦四钱一石。”老百姓们纷纷叫道。 “那你们可以如往常那般把粮运到官府里那,看看官府收不收?”掌柜十分笃定。 老百姓一时失声,夏税的催单刚刚拿到手,借的青苗钱还没还。一条鞭法后,官府收银不收粮,以往收多少米的田租,都折成了银子。 小麦五钱一石,大麦四钱一石,差不多是一年平均价钱。 众人怒道:“这个奸商,大家不要缴了,都运回家里去。过了两三个月,粮价自然会涨上去。” 掌柜胸有成竹,用手指拨打的算盘冷笑道:“运回去?夏税不纳了?” “朝廷律例,夏税无过八月,你们敢延期不交,衙役就会下乡追比,铁链子拿到县衙里,再枷号个三五日,到时你们纳不纳?” 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将老百姓的话都压回了肚子里。 “老板,开开恩吧,让我们过过好日子,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的。”老百姓们开始低声下气。 “你们有老婆孩子要养,我也有老婆孩子。你们为什么不给我开开恩呐?”掌柜指着这几个人骂了一通,但见米行外车马又来了,然后道,“你们这些穷鬼不卖的给起开,大门开着自有人作生意,听见没有,别挡住咱们米行的道。” 老百姓们看着真有几辆车子停在了米行门口,二话不说谈妥了价钱,米行里的伙计当下去车上扛粮袋。一路上黄灿灿的谷子从米袋里不时泻落至地上,掌柜在柜面上打完算盘,称好银子交付。 老百姓们看着银子口里吞着唾沫,无不羡慕。 “别信,那是托!”几个人低声说道。 “托?”掌柜懒得理睬,对一旁人道:“把这几个人轰出去,一钱一石我都不要了。找别家去收吧!” 米行里的米丁当下轰人,几名老百姓哀求着。 更多的老百姓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满脸苦涩,外头车马上的米麦都是他们用血用汗种出来的,今年归德府有林青天这样的好官在,本以为能不被贪官污吏剥削,可以让他们过上一个好日子,可最后仍碰上了奸商盘剥,梦还是碎了。 “缴吧!” 众人心底都是一个心思,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乡亲们,听说农商钱庄那边,小麦四钱五分一石,大麦三钱五分一石收粮!” “消息是真的,林青天代表官府说了,不可令谷贱伤农啊。” “没错,没错,县衙,府衙门前都贴了告示了!大家跟我走,迟了可是没有的啊。” 这时米行门口,老百姓们都是轰动了,大家二话不说,赶马的赶马,鞭骡子的鞭骡子,手脚利索的推起了鸡公车。 方才还是车水马龙的米行门口,顿时人去楼空。 唯有黄泥道上留下横七竖八的车辙印。 而伶牙俐齿的掌柜这时哑巴了,他的脸上如同霜打了一般,他张了张口,伸手打算拦下一两个,但又丢不起这脸面。 他怎么可能去求这些乡下泥腿子呢? 几个老百姓在他门前吐了唾沫,骂道:“眼睛掉到钱眼里了!今年咱们一粒米都不给你!” ps:这一篇献给叶圣陶先生的《多收了三五斗》。 八百五十七章 馆选 米行的门口是一地狼藉。 但在数条街外的农商钱庄又是另一等景象。 下过雨后,钱庄大门前的泥湿地被重新铺了一层沙土。来往客人行来不用垫脚,如此不会脏了鞋面,回去后还需用毛刷浆洗。 钱庄门口,客似云来,车马如龙。 富有活力的伙计正热情地招待着庄稼人。 为商要仁! 设立农商钱庄时,林延潮提出了这个条件。 官府可以在背后支持,衙门里黄册田契供商人查实,以防刁民舞弊,一田多卖。同时百姓拖欠青苗钱时,官府可派衙役协助追比。 这远非商人自己放贷时,亲自上门催讨的辛苦。 如此换得的报酬是,彭员外,以及张豪远,陈行贵他们必须帮林延潮一些事,比如这一次平抑粮价。 小麦四钱五分一石,大麦三钱五分这价钱,对农商钱庄而言并不赔本,只是赚得少一点。 农商钱庄里还有林浅浅三万两的压箱钱呢?若是真赔了…… 现在农商钱庄人来人往。 谷物从车马上卸下后,伙计正忙着清点。 老百姓们紧张地盯着伙计的动作,他们必须亲眼看着谷粒倒进了斛,然后要上前拍拍斛璧,看看斛底,这还不算放心。他们必须盯着伙计的手,生怕有一粒谷子丢在了斛外。 伙计们得了吩咐,也就由着这些百姓们去看,去验,若真有谷粒丢在了斛外,也用扫帚扫了重新装进斛里。 待称量后,得出的数字,与老百姓们家里称得相差无几时,每个老百姓脸上都露出灿然的笑容,好似秋日里的日头那般爽朗。 柜面上先生都是麻利地打着算盘,然后取出银子称好,交到老百姓手里。 老百姓捧着沉甸甸的银子,用牙齿咬了咬,用舌头舔了舔,确认了成色后,无不千恩万谢的离去。 一辆辆车马离去,满载各种憧憬。老百姓在心底盘算着这笔钱待还了青苗钱,今年的夏税后,到底还能剩下多少钱。 家里的锄头旧了,是不是到铁铺加几斤铁打一打? 媳妇的衣裳旧了,是不是买几匹布回去? 家里的娃儿吵着要念书,这钱拿回去,是不是让他和一个先生好好读书,明白事理? 捧着手里的银子,老百姓们放在嘴里亲了又亲,然后小心翼翼地揣入兜里,怀着沉甸甸的梦想推着空车走了。 农商钱庄前到处都是这等再普通,再平凡不过的场景,但见了这一幕却令人有种莫名感动。 坐在小楼上喝茶的林延潮目光从钱庄门外收回,顺手给彭员外沏了茶。 彭员外受宠若惊,这时没有用手指叩桌的习惯,就起身捧过茶来。 彭员外挺着肥厚的肚子,行动颇为不便,一张太师椅被他坐得满满当当。林延潮轻描淡写地道:“听闻这一次米行共议,从六月至七月,夏粮一律小麦三钱五分一石,大麦两钱五分一石,对不对?” 彭员外憨厚地笑道:“确实如此,司马老爷的消息真灵通。” 林延潮问:“彭员外此举不怕被同行戳脊梁。” 彭员外垂首道:“不可等到发财方要立品,都是乡里乡亲哪里有这等盘剥的。那些人彭某早看不顺眼了。” 彭员外这话虽不可信,但林延潮赞道:“好,彭员外真乃义商。” 彭员外满脸是笑道:“得司马赞许,彭某愧不敢当。” 林延潮道:“对了,令郎三个月观政进士期满后,有什么打算?” 彭员外憨笑道:“哪还有什么打算,自是听朝廷分配,让他干啥就干啥。不过小儿若是能在京,窃仰天颜,那可是我彭家光宗耀祖之事了。” 林延潮道:“金榜提名已是光宗耀祖了,若留京为官,那是喜上加喜。” 彭员外叹着道:“可是小儿不过三甲两百名,若要留京怕是很难。” 林延潮闻言端起茶呷了一口,半响后方道:“彭员外,令郎之事,等我的消息就是。” 彭员外闻言顿时大喜道:“多谢司马,这大恩大恩,彭某……” “令郎也是我的门生。”林延潮笑了笑,进士释褐之事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甚至不用打申时行名号,只需和顾宪成,赵南星打声招呼就是。 至于中第的林材,郭正域等,林延潮自也有吩咐关照。 只是叶向高名列二甲第十二名,这个名次是有机会选庶吉士进翰林院的,但却非赵南星,顾宪成能帮得上忙的。 要知道嘉靖年,庶吉士就是两科一选。 但隆庆年时,改成每科一选。 但到了万历朝时,又改成了两科一选。 万历二年时,沈一贯将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的卷子藏起来,故意不让中第。此事据说令张居正十分震怒,故而罢了这一科庶吉士,改为两科一选。如万历二年,以及林延潮万历八年甲辰科进士,只有头甲三人方入翰林院,不选庶吉士。 而现在当初将张敬修卷子罢落的沈一贯,正坐在翰林院中主持馆选之事。 馆选在五月二十七日已经试毕,现由左春坊左中允沈一贯,右春坊右中允吴中行二人阅卷,现在书办正在拆封卷子。 沈一贯与吴中行依据之前,在卷面上评定的名次,将新任庶吉士的名字一一写上。 待评定至一人时,沈一贯忽而停手改了名次,一旁吴中行见了则是道:“肩吾兄,为何改其名次?” 沈一贯当下道:“这二人都是福建人,但之前已有一人考取,故而这一人虽文章也列一等,却不得选。” 吴中行双眼一眯。 这吴中行是何人?此人号复庵,隆庆五年进士,张居正门生,入翰林院。张居正争情视事时,就是他上疏极谏,结果被天子下令廷杖,几乎杖弊。 吴中行这等性子的人,是眼底容不得沙子的,他心道你所取之人是吴龙征,是你沈一贯会试时房里所取的门生,自然为他争之。 可是这罢落卷子之人,就可惜了。 吴中行拿起沈一贯罢落的卷子一看,但见文采飞扬,而且针砭时弊,极有见地。 吴中行当下拿起卷子与沈一贯争道:“这叶向高所作的文章,显然胜之吴龙征一筹,将他罢落,吾以为不可。” 八百五十八章 背景强大 吴中行一语落地。 翰林院讲官厅里二人之分歧,让几名在封订卷子,抄录名次的书办手中的笔一顿。 这一顿后,他们又恍若无事般,继续埋头于手头之事。 沈一贯目光往屋内一扫,端起茶呷了一口,然后道:“复庵,我罢此卷自有吾的道理。吾为主阅卷官,最后去留定夺之权在我。” 吴中行争道:“这张卷子当初封名时,吾与肩吾兄都是给了圈(第一等)。反观吴龙征的卷子,吾给了尖(第二等),唯有肩吾兄给了圈。” 沈一贯捏须道:“这吴龙征馆选的文章,是吾取的,他在会试时的文章,也是吾取的。既是吾的门生,他的文章,他的人品,吾以为当为翰林!” 沈一贯这话说得很直白了。 没错,吴龙征就是我的门生,我就是聚贤不避门生怎么了? 吴中行拿起叶向高的卷子道:“肩吾兄说得好,这么说这馆选庶吉士,兄一人阅卷决断就好了,又何必让本官参合呢?” 沈一贯顿时脸黑。 沈一贯,吴中行争执不定,最后送至掌院学士朱赓裁定。 面对沈一贯,吴中行各执一词,掌院学士朱赓此刻很头疼。 朱赓与沈一贯关系很好,私交也很好。因为沈一贯是他的浙江同乡,而且大家都是隆庆二年的进士,一并庶吉士入馆。故而称二人的铁杆,也不为过。 “光学士,这两卷取谁罢谁,请你示下。” 沈一贯朗声说道,他表面持君子之风,不肯明言哪一份卷子是自己取的,哪一份卷子是吴龙征取的。 不过他料想朱赓这等心思细腻之人,自是知道吴龙征是他沈一贯的门生。 朱赓不动声色,将两卷拿到手里看了一番。 就在昨日他刚刚接到林延潮的书信,让他在这一次馆选里关照叶向高。 朱赓见信后不由大骂,这林延潮的信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迟在这几日。待问是信在路上耽搁后,朱赓也是没办法。 若是早一二日,朱赓自可以关照一下叶向高,不会有今日争执之事。 但现在沈一贯力捧吴龙征,朱赓在这时关照叶向高,却是支持吴中行,反对沈一贯了。 在朱赓心底公允而论这叶向高的文章确实比吴龙征胜一筹。可是若没有林延潮的信至,他肯定是支持同乡沈一贯,但现在…… 朱赓将卷子放下捏须道:“此两份文章,我看各有不同于其他诸文之处,但毋庸置疑都是精妙之文。” “取谁都是可以的,这等学识当是翰林之选。但偏偏就是取了一人,就不得不罢了另一人。二位心系朝廷举才皆出于真诚,但不说你们二位争执不下,连本学士也是左右为难。” 沈一贯闻言有几分惊讶,朱赓竟会‘不偏不倚’,这叶向高到底有什么背景,竟能让朱赓没有看在二人十几年交情上,出声支持自己。 说完朱赓踱步道:“庶吉士有储相之称,我等三人都是庶吉士出身,当知馆选之事何等重要,此事不得不慎。此事本学士也不好擅作主张,还是上禀元辅再作定夺。” 沈一贯心底有气,当面道:“光学士,馆选一名庶吉士就要惊动元辅,会不会太小题大做?” 朱赓知沈一贯怪自己,当下笑着道:“之前元辅三令五申要下官慎重取士,可见元辅对馆选之事慎重之意,那么既有疑难上禀,绝没有小题大做的道理。” 吴中行点点头道:“如此也好。” 吴中行是一根筋到底之人,而沈一贯也是‘一而贯之’,当初他敢罢落张敬修的卷子,今日他也绝不容忍他人指手画脚。 他要办的事,他要推举的人,没人可以阻止他。 既是将这场官司打到申时行那去,也是无妨,因为申时行肯定支持。 于是三人就一并至内阁。 从翰林院抵至文渊阁时,天色已经是晚了。 文渊阁是灯火通明。 从张居正,至张四维,而今至申时行,短短两年,文渊阁已是换了三位首辅。 张四维三月丁忧,申时行即位不过三个月,三个月里,御史借高启愚案攻讦申时行,申时行再借丘橓掀起的河南河工弊案反击。 刚打赢了与言道这一战,申时行才坐稳了首辅位子,但苏松大水,陕西大旱,西南兵事接踵而来…… 要给大明六千万子民当起这个家,申时行肩上的重担,焉能轻之。至于百僚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风,于此相较则不足道哉。 沈一贯对此很清楚,无他他乃申时行心腹也。 当初张居正请致仕后,是申时行保举开罪张居正的沈一贯复官。当时还是次辅的申时行拉着沈一贯的手对他道:“肩吾外和内刚,能成大事。” 申时行的器重,令沈一贯很感激,复官后与申时行一直走得很近。 沈一贯与吴中行在首辅值房外等候,朱赓进了值房中。 等了一会,朱赓方才出门,沈一贯,吴中行从椅上起身相迎。 “元辅意许……叶向高的卷子。” 沈一贯心底惊愕,这叶向高背景竟如此强大,连申时行也支持他?这不可能,到底是谁支持着他?一向专横持强的沈一贯,心知自己并不是败在吴中行身上,叶向高背后另有人推之。 吴中行神色镇定,拱手先行离去。 朱赓与沈一贯二人相谈:“元辅当时与我说,翰林院里福建人不多,去年时就是黄鸣周,林宗海,眼下林宗海被贬至地方了,就剩下一个黄鸣周。本来庶吉士再取两个福建人,不是不行,但奈何今年的榜眼李廷机乃晋江。依惯例翰林院里同省官员不得多于四人,所以必须有所取舍。” 这李廷机也是沈一贯房里取中的卷子,也是他的门生。 但沈一贯听出朱赓言下之意,他停下脚步,一切已是恍然。沈一贯对朱赓道:“这么说是林宗海给叶向高撑腰?我明白了,难怪,难怪!” 朱赓长叹一声道:“肩吾你莫要多心。” 沈一贯却黑着脸,半响后道:“看来元辅心中还是对门生,多看重一些。还是少钦兄你,恐怕见元辅前,就早知这个结果了吧!” 八百五十九章 要钱 沈一贯推举吴龙征之事,令叶向高差一点不能入庶吉士之事,传到林延潮耳里,令他顿生意外。自己差一点累叶向高不能成为翰林,所幸最后申时行发话,这才令叶向高顺利入阁。 但纵然叶向高成为翰林,但经此一事,他却是得罪了沈一贯。 沈一贯是庶吉士教习师,可想而知以后叶向高在翰林院日子很不好过了。 说起沈一贯这人也是也有意思,历史上的沈一贯其子沈泰鸿很有才华,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当时之人都以为他若参加科举必定高中。 但当时沈一贯为首辅,但他当年为同考官时,连首辅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都刷下马了,这等不阿谀权势,博得天下读书人的尊重。 可他当首辅了,若是让自己儿子考中进士,那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小人吗? 沈一贯不许其子参加会试,沈泰鸿大怒,最后至父子二人反目,视父若深仇,再也不见父亲一面。 不过话说回来,沈一贯想以‘大义灭亲’之举,来显得自己高风亮节,但当时的读书人却不买账,东林党攻讦沈一贯就是结党营私,举贤不避亲的好手,党争始于其人。 不过眼下林延潮,沈一贯现在申时行一党,二人尚起不了冲突,以后就不好说了。 七月,天气开始转凉。 这时,也是黄河上伏秋大汛之时。 同知署这时很忙。 彭端吾,袁可立,侯执蒲等林延潮门生,现在都在署里。 碍不过同僚的面子,以及归德父老的热情,林延潮收了二十多位门生。 当然这些门生,表面上说是向往事功之学,也就是所谓林学子弟。但大家心底并非都如此打算。 这一次会试,林延潮的门生郭正域,彭健吾中了进士。大家以为这概率也太高了,难免有人以为在林延潮门下是某种终南捷径,所以就有了来投机一把的心思。 对于投机之人,林延潮也没有拒之门外,他们图的是林延潮的名头,林延潮也借助他们家中的势力,大家各取所需。 不过冲着林延潮名望来的还好说,还有一些二世祖,就是纯粹来瞎混的。 孙承宗禀告林延潮后,知这些人无心于学业,只是受家里所托,拜入林延潮门下的。 孙承宗的意思,是将这些无所事事的人清退,不要在署内败坏风气。 不过能让林延潮碍不过面子的主,后台岂是了得,譬如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的侄儿,是袁家三兄弟介绍拜入林延潮门下的。 此人依仗着背景在乡里调戏妇女,不学无术,家里实在没办法让他跟杨一魁去河南,放在身边管教。 但此人不来河南还好,一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塞到林延潮这里来,若敢将此人开出门籍,在龚大器那边如何交待? 所以林延潮将这些人安排在自己的幕中做事。 这在官场上有个词叫‘坐幕’,说是幕内有不理事而空食束修的幕友。 一般都是什么人坐幕? 就是上司安排给下属的幕僚,这些人赶不得,又不能委以重用。所以就是不用其人,给与幕金养着。这些人来林延潮的幕中,也不用做事,每日养着衙门里喝茶,同时也会给他们支取一份幕金。 又没事干,又有钱花,对家里又有交代,简直是再好不过了。若受不了归德府穷苦的,就索性派至开封府去‘办差’,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要知道林延潮门下幕风,学风一向很好,岂容人败坏。同知署与府衙不在一个衙门,所以幕僚们没有沾染上衙门里的习气。 幕僚们也多是林延潮的门生充任,彭端吾,袁可立,侯执蒲等门生平日研习经史,然后也会向师兄们学习一二。 这些师兄,也不吝赐教,同窗间没有利害关系,人情味颇浓。 幕僚中孙承宗乃淳朴君子,论及文章那也是状元之才,如此人物,又不是死读书的人,办事极稳重极有分寸。故而林延潮将自己的官印相托,由孙承宗掌管着签押房。 林延潮让彭端吾,袁可立,侯执蒲这些门生跟着孙承宗学习一二,也算是找个靠得住的人,帮自己带学生。 彭端吾,袁可立,侯执蒲,甚至不时从开封至归德府来拜访林延潮的三袁,对孙承宗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得无论学问还是人品都可以作大儒,为何不去做官,名列两榜,反而屈居在此作一幕客。 孙承宗闻言很谦抑的人道了一句,吾墙及肩矣。 听了孙承宗的话,大家都是恍然。 这句是子贡的典故。 有人夸子贡比孔子更贤能。子贡听了后,连忙说‘好比宫墙,赐(子贡)的墙只到肩膀,你们能看见里面如何如何。但夫子之墙高及数仞,你们若找不到门而入,就窥见不了其中之美。 孙承宗眼下之意,你们见我如何如何,不过是孙某的墙比较低而已。我孙某今日这些本事,也不过在林延潮身边数年学来的,人家才是夫子之墙。 闻言门生们对林延潮生高深莫测之心,但对孙承宗更是敬佩,平日受他影响最深。 这一日,袁氏三兄弟又从开封过来,他们也知要见林延潮一面不容易,但能与孙承宗见一面,从他身上学一二,那么也是不虚此行了。 果真林延潮不在府里,被付知远召去议事了。 河工署里,林延潮不在,一般是孙承宗主持。 林延潮对袁家三兄弟很看重,不仅仅他们是布政使外孙的缘故,而孙承宗也觉得三人是可以交往的君子。 屋外午后的阳光正好。 诸人围坐聊着诗书经史之事,没有什么比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畅聊,更适合此时此刻了,因为上午一般要用来攻读经史的。下午若是午睡,那就是昼寝。 因为先贤之教,读书人都是很担心,生怕午睡落一个‘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的评价,而不是‘窗外日迟迟’的闲逸。 桌上点心茶水用了差不多了,但众人聊得正高兴。 袁宏道道:“我昔年在江南时,见一夫妇家道中落,虽居陋室甘之如饴。其家妇人,每年夏时待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时,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第二日早方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众人闻言皆是赞叹,一是赞这茶,二是赞夫妻二人安贫乐道。 转瞬袁宗道呷了一口茶道:“这归德斥卤田多,水也是苦,这苦水泡得茶,还是逊了一些。” 孙承宗笑道:“是孙某简慢了,附近没有山泉水,只是现打的井水,这水……却是差了一些。” 这时袁可立突道:“这水再苦,也没有我们归德的盐苦。我们归德之盐政为陕西河东所属,盐贵且味苦。” “如此富户尚好,可以去买私盐,但我等老百姓就苦了,私盐买不起,只能买又贵又苦的河东盐。” 从方才的雅事,落到现实中难免苦涩,有几分坏了谈兴。众人但见袁可立其貌不扬,言谈没有袁家三兄弟那等风流,但却有忧国忧民之心。 众人没有怪袁可立破坏场景,袁宗道:“正要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朝廷诸公有意,收开封,怀庆,归德,卫辉各府应食之盐一并归于卫辉府义和店。” 彭端吾闻言喜道:“听闻义和店用长芦盐,那么以后归德盐政改归北直隶了?” 彭家家大业大,家里也有经营盐店。故而他能明白其中关键。 袁宗道点点头道:“正是长芦盐,此盐色白味纯,又经运河,可直抵归德,远胜于河东盐。” 彭端吾闻言点点头,若是商家可以买长芦盐,而不是河东盐,如此有钱人就不会买口感更好的私盐,而且运输方便,盐价也会降低,就是穷人也都吃得起。这对于盐商而言,绝对是一个好消息啊。 这时孙承宗道:“诸位有所不知,朝廷之所以将开封,怀庆,归德,卫辉各府的应食之盐归于义和店,乃是潞王奏请之故。” “潞王奏请?” 袁家三兄弟虽在布政司,但论及对官场上,朝堂上之事了解,却不如身在一线的孙承宗。 但见孙承宗道:“去年自百官叩阙后,朝廷上下奏请潞王就藩的奏章,就没有停止。天子乃是孝悌之人,潞王就藩,非召不能见面,太后必然伤心。故而不忍催之,但奈何百官奏请太急。” “于是就藩卫辉府之事,潞王除了奏请赡田,美宅,亦请盐税。他打算将卫辉府义和店收作皇店,再将开封,怀庆,归德,卫辉数半个河南之盐,一并贮于义和店。” 原来皇长子出生后,首辅张四维先是奏请天子大赦天下,第二件事就是奏请为潞王选妃。 这当然是拍皇帝的马屁,按不成文的规矩,藩王大婚后就改立即就藩了。这明里暗里的意思,就是天子有了皇长子,皇位有了接班人了,你潞王不再是‘储君’,不适合再留在宫里了。 太后当然不甘心,利用大臣要潞王的心思,用大婚为借口,到处敛财,开支抵六百万两,两年太仓收入。 最后因百官叩阙之事,六百万减至两百万。但老太太和潞王心底那个气啊,不甘心! 而现在大臣们再次提出潞王赶紧就藩,于是潞王再次拿就藩当借口,向皇帝哥哥要钱来了。 八百六十章 盐政 一 明朝盐法多弊病,这并非一日一时之功,而是多年的积累。 眼下林延潮正随归德知府付知远视察河堤。 现在黄河的河水已是没过了河堤的堤肩。 几日前黄河涨起大水,归德府沿河各县全线动员,组织了民役去堤上抢修。 黄越等河工署的官员,在河上呆了一夜,他们组织民役河工,提着灯巡视河堤,以及堵管涌等忙碌了一夜。 一直到了次日日头升起时,河面上方才褪了水。 虽说听起来有些惊险,但实际上这在黄河汛期时,却是如家常便饭一般的事。 大水稍稍退却,付知远与林延潮在堤上视察河工。 知府巡视,那是何等大事。 但付知远没说太多话,全程就是林延潮引着他,看堤上民役河工如何修补河堤,并吩咐交代堤上官吏一些话,然后又去堤棚里看看州县供给的粥饭,是否周到。 付知远也是很懂得分寸,毕竟是林延潮直接管河的官员,在这上面他给了林延潮足够的尊重,没有越过他对河工的事上指手画脚,向众官员表示一副我将河工之事完全交托给司马的态度。 所以付知远只是认真听着,然后对陪同的官吏们说几句鼓励的话而已。 视察了一通后,付知远方与林延潮来至堤下草棚。 商丘县知县立即命人给二人送来午饭,付知远见这六菜两汤的席面,不由眉头一皱。但他没有拒绝,而是商丘县知县道:“将这一桌宴席给堤上黄府经送去,他们昨夜在堤上忙了一夜,现在还没有一口热饭吃了,我与林司马不过来这里顺路看看,怎么能吃这么好的饭菜呢?” 商丘县知县满脸忐忑问道:“那府台,司马总要吃饭吧!” 付知远道:“堤上民役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商丘县知县不敢怠慢,立即送来。 草棚里甚是简单。 付知远四五十岁的人了,与林延潮一并坐在拼搭的木桌上吃着大饼。 这大饼放得久了,难免有些发硬,二人就端着面汤,拿起大饼沾着面汤吃。 林延潮不由心想,若是有报纸的话,这一幕倒可以拍下来,拿去好好宣传宣传,可惜人家付知府没有这个想法,完全没有做秀给老百姓看的心思。 二人囫囵吃了一些,付知远就对林延潮问询起河工之事,待吩咐了几句再谨慎也不为过的话,然后突然话锋一转,提及了朝廷有意将半个河南盐政归于潞王的事,问林延潮的看法。 林延潮听到潞王的事,很谨慎当下打马虎道:“下官只知河工,于盐政之事不甚了解,还请府台示下。” 付知远以为林延潮是真不懂,所以就道:“老夫任过三处知府,于国朝盐政之弊所知颇深。此事乍看来,归德百姓从此以后有长芦盐可食,如此就不必去买私盐或又贵又苦的河东盐,看起来似利于百姓之举,但对本府却是不利。” 林延潮继续装糊涂问道:“还请府台说得再明白些。” 付知远以为林延潮仍不明白,十分耐心地道:“林司马也知道,盐商之困弊在于守支。以往朝廷给各府各县之引盐,从没有足额过,商人守支时长已是抱怨。若半省盐政归于一处,那么谁先支谁后支,就不好说了。” “而对本府而言,盐商可以不持盐引从府里盐仓支取,就少了盐课所得,朝廷平白少了这一笔税赋。” 林延潮露出恍然的神色道:“下官明白了,不知府台与下官说此事,有什么要吩咐下官的?” 付知远点点头道:“不错,此事本官以为不妥,本官打算向藩司上申此事,再奏报朝廷,故而想劳请司马一番。” 林延潮问道:“府台莫非打算本府百姓继续用解盐不成?” “下官以为解盐行盐于山西,陕西各府可以,但至河南就路程太远了。而且解盐乃是天盐,以往就岁额不足,眼下朝廷连两淮的正盐都无法按时支取,又何况解盐?” 所谓天盐就是靠天吃饭,海盐可以通过认为煎熬烹煮而得,但解盐就是人为划出地来,引水灌之,待南风起时,方才结颗粒。 若不起南风,那么就经常出现解盐不够官府押往行盐地分销的情况。 付知远笑着道:“不然,本府百姓苦解盐久矣,但芦盐又要看潞王脸色。所以本官打算两个都不要,直接奏请朝廷,请户部山东清吏司,将本府盐政归于山东或两淮。你以为如何?”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山东与本府不过一河之隔,若是山东,那是最好不过了。” 付知远点点头道:“是啊,不过淮盐也不错,淮盐产盐居天下三分之一,而且南直隶,江西,湖广,本省河南,汝宁,南阳三府皆是淮盐行盐之地,两淮盐商又遍布天下,商贸往来,绝不会令百姓有缺盐之苦。” 林延潮闻言对付知远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这才是好官啊! 在这盐政的问题上就看出,如果继续用河东盐,老百姓是继续受苦,但用长芦盐,那么府里的盐课就没有,官府少了一笔税收,拿去平白便宜了潞王。 所以付知远心想与其百姓受苦,便宜潞王,倒不如将本府盐政索性归于山东,两淮好了。 付知远道:“潞王要将长芦盐归于义和店之事。开封府,怀庆府也是极不赞成。本官这几日致信两位知府,打算与本府联名向藩司上奏。” “所以本府想请林司马替本府去开封走一趟,向抚台,藩台详叙此事,本府在此拜托了。” 林延潮当下道:“府台吩咐,下官自当听从吩咐,只是眼下正值汛期,河工之事下官不能放手。” 付知远点点头道:“此事也不能操切,不妨等了汛期过后再去。” 林延潮这才放心,然后向付知远一口答允下来。 事实上今年河汛,远不如去年迅猛,河堤一般是有惊无险,但林延潮还是河工之事为重,至于盐政不在他份内,就当帮一帮付知远,当然若是能恶心一把潞王也是好的。 八百六十一章 说话不算话 一 八月的夜间,紫禁城里有些凉。 漏声渐移,幽幽的深宫中已到了夜半之时。 此刻唯有乾清宫西暖阁灯火明亮。 天子现在已不是少年,他与林延潮同岁,二十二个春秋。 与三年多前相较,身子继续发福,唇边也是蓄起了微须,眉头与目光中也有岁月经历的沉淀。 斗倒了冯保,清算了张居正,又利用百官逼得太后归政,整个天下的权力,终于被这二十二的岁的天子一手抓住。 司礼监里张宏是天子心腹,东厂张鲸是天子走狗,首辅申时行又是天子昔日的帝师。司礼监里不会再出冯保这样的大伴,内阁里不会再有如张居正般跋扈,或是张四维这等工于算计的首辅出现了。 但权归于一的天子,却真正开心吗? 现在的天子,还会如当年般肆无忌惮斗狗,还会撒一把银子,让宫女太监争破头了去抢,只是脸上的笑意渐渐却没有了。 高处不胜寒,天子仍有几多愁。 现在天子立在御案前,手里持着一张数开的卷子。 卷头盖着玉玺,上书‘第一甲第一名’的御批,下面是‘弥封关防’的印戳。 这显然是殿试的状元卷。 看到这卷头,人们大致会猜到是今年新科状元朱国祚所呈的文章。 但明眼人可以得出,这卷子似有些久了,不像礼部仪制清吏司新印出的卷纸,本是洁白如雪的卷面上微微有些发黄。 不过卷上醒目的红格竖行却没有褪色。 天子凝眉,这时暖阁里脚步声沙沙传来。 但见乾清宫值事牌子高淮来了。 却说高淮原本是冯保门下,冯保被清理后,高淮也是跟着被连累,要被赶出乾清宫。 但是林延潮却托张鲸给冯保说了话,让高淮改认现掌印太监张宏作干爹,最后逃过了这一劫。 天子一向被高淮服侍习惯了,又将他调回乾清宫,当值事牌子。 高淮举着一盏宫灯,来至天子的御案前,然后道:“万岁爷,夜深了!” 天子看向高淮道:“朕知道,慈宁宫那边如何?可有人来?” 高淮知道以往天子在乾清宫处理政务晚了,慈宁宫那边见这宫里还掌着灯,都会派太监过来传个‘太后吩咐,让天子早些歇息,明日还要上朝’这样的话。 但是现在却是不传了。 潞王大婚被削四百万两,武清侯被满朝大臣弹劾,慈宁宫对天子仍有怪的地方。 故而天子有时就故意让乾清宫里的灯亮得迟一些,若是慈宁宫那边有人来传,让天子早些歇息这样的话。 这时天子,就如同孩童般高兴,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这时天子立了片刻,知太后仍是在生气,于是道:“明日一早,朕去慈宁宫请安。” 高淮闻言欲言又止。 天子见了问道:“怎么了?” “之前太后传话说凤体违和,在宫里静养,让陛下明日不必请安。” 天子闻言叹了口气。 这叹息带着许许多多不尽之意。 过了半响,天子吩咐道:“高淮,过些日子你去河南一趟?” “陛下还奴才去河南?” “没错,给潞王办件差事,你和户部,工部的官员去卫辉府看看,璐王府修得如何,若有什么不齐全的,内库里再拨银子。河南的庄田,还有盐税,潞王奏请的,只要不过分的,就都遂了他的意。” 高淮跪下道:“奴才愚钝,除了服侍万岁爷,其他的都不会。” “朕知道你离不开朕,但换了宫里其他人到了地方,还不大收贿赂,朕知道你不会。而且你是朕身边的人,这些官员们不敢怠慢,到时你就与河南官员好好谈谈。” 而高淮又流了会眼泪,然后目光落在了天子手抚的卷子上。高淮眼尖落在卷子的名字上,随即收回目光。 天子看了一眼高淮,即道:“这是林延潮昔日的状元卷!” “是。” “我问你这文章好与不好?” 高淮道:“陛下亲手取的自是极好。” 天子顿了顿道:“文章是好的,但三年前,朕没看不明白,三年后,朕再看仍不明白。” “奴才愚蠢,陛下不明白,奴才就更不明白了。” “你这阉人,六根不全,也不知这文章说什么。罢了,朕告诉你这头一篇‘刚柔并济’,林延潮在卷中赞得是张太岳,至于第二篇‘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三百进士皆借此赞张太岳摄政之功,唯独林延潮与张懋修二人不为,言相权乃天子所借。” “张懋修这么说是为父亲避嫌,但林延潮明知此举得罪张太岳,很可能令他得不了状元,但他偏要写之,你说这是为什么?” 高淮闻言当下道:“奴才愚蠢,虽看不懂文章里说什么,但听陛下这么一说,奴才猜想第一篇赞张先生,说明状元公畏张先生之权势,但第二篇状元公明知如此会得罪张先生,但仍如实而言,可见在他心中忠于陛下,更甚过敬畏张先生。” 天子闻言容色大喜道:“你这人若读书,恐怕是可以作朕的内阁大学士!” 高淮知拍中了龙屁连忙道:“奴才这点本事,都是平日陛下教的,若不在陛下身边,奴才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会。” 天子闻言大笑,随即不知想些什么,笑容敛去。 “林延潮终归是一个读书人,在读书人心底‘子曰’,更甚于‘召曰’。所以他心中有读书人的方方正正,不会一味逢迎朕意,所以这也是朕欣赏他之处。” 顿了顿天子龙目一闪,转过身道:“对了,高淮,你这一次河南务必要看一看林三元。他这一次钦差的事,办得不错,朕本是答允要升他的官。但朕又想起当初他上疏之事,突然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你告诉他,朕还是那句话‘认个错就行’,否则就让林延潮继续给朕呆在河南挖河泥。” 说到这里,天子又露出久违般那等少年的笑容,仿佛狠狠地将人戏耍了一般,一副‘朕就是说话不算话,又如何了’的样子。 高淮很想替林延潮说一句‘陛下,君无戏言啊!’ 可是他终归不能说,只能称是。 八百六十二章 卖田 黄河的伏秋大汛终于是退了。 这时正好八月末,差不多是老百姓种冬小麦的时候了。 而伏秋大汛一退,河水从肆掠的遥堤与缕堤间退走,河道又重新束于缕堤之内。 因为之前建了格堤故而河水冲刷下,没有将淤泥带走,缕堤与遥堤之间就留下数尺淤泥,这就是淤田,老百姓眼底的膏腴之田。 这不大水一退,不少人就开始打着淤田的主意了。 百里缕堤其实因河工银不足,只建立了八十多里,又修补遥堤,还有一些地方河水容易变道的地方,也暂不作淤田打算。 预计近千顷堤内淤田,差不多还剩下给六百多顷,但即便这六百多顷也很是了得。 于是有些大户人家,就托衙门里的人打听,这淤田官府打算怎么卖? 他们准备买回来,就算是种一季也是合算,种上一季比普通庄稼收成,少则三倍,多则六倍,简直是种一季赚三季的粮,除了冬小麦,还能种其他的。 大户人家托关系的托关系,有门路的甚至直接打听到府衙里。 大户人家有这等本事,但小户人家就不行了,就算有关系,但他们手里又哪里有买田的钱呢? 家里的斥卤地多,送给人都没人要,就算不是斥卤地,也多是田土贫瘠,在地里种田时候风一吹,满头是沙。 但淤田里不一样,那土细腻得就如同家里吃的细面一般。 虽人人都知道淤田好,但是老百姓们也只有望田兴叹了,有时候耕完田,走至河堤上一看,心底不免百感交集。 修了一辈子堤,但堤修成后的淤田,最后只能给大户人家买去。 到了八月底。 官府衙役下乡,在各村各集贴出了告示。 却令整个归德府轰动了。 在商丘县县衙的八字墙前,人头攒动。 几个会认字的读书人摇头晃脑地念着道:“五亩淤田起售,每亩淤田二两九钱八分!“ “这是什么意思?” 下面的百姓纷纷着急地问道。 上面一名老农道:“就是官府说了,咱们如果要买淤田,最少一口气要买五亩,每亩……每亩是二两九钱八分。” “不贵啊!”老百姓们纷纷开口道。 “这去年还没遭大水的时候,一亩下田都要三四两银子。去年于大员外买了沿河几亩淤田,一亩要十两银子呢!” “诶,那淤田可以种两季,没看见,告示上说了,这是堤内淤田,只能春冬的时候种。官府告示上说得清清楚楚,可没骗咱们老百姓啊。” “那倒是,那倒是。”众老百姓们纷纷点头。 “不过一亩淤田,卖得比下田还便宜,那也是合算啊!宋掌柜,你给咱算算,一口气要买五亩淤田要多少?” 那宋掌柜应了一声,拿出算盘噼里啪啦地开始打,一旁人早有人笑出声道:“就这还要算?不就是十四两九钱吗?一亩按三两银子算,再扣一些,还需用得算盘。” 哈哈! 老百姓们传来一阵笑声。 宋掌柜也觉得窘迫,埋怨道:“官府也真是的,索性就卖三两银子一亩好了,有零有整的,这样多好。如此咱老白姓还要算一算。” “能便宜一钱是一钱。” “一钱银子能买一斤肉呢。” “但是这十五两银子,咱们可以凑不出啊。” “是啊,十两银子就够咱一大家子,好吃好喝过一年了。” “慢着,慢着,你没看见吗?官府告示下面还有呢。” “上面写什么呢?” “官府上面说,本府在籍百姓都可依户买田,十亩以内,可先缴一半的钱,剩下的另一半百姓可从农商钱庄贷款,这贷款是什么意思啊?” “告示上说了,就是借钱!但是以后要还的。” “怎么还?” “上面说了,有按一年,两年,三年,一年利息低点,两年高些,三年就再高些。三年也不超过一成利。不过这钱到期不还,这田官府要收回去,你前面的钱就算白缴了。你们自己要掂量掂量。” 众百姓们纷纷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 “至于十亩以上,官府说了,就不许去贷款了,要那些大户人家一口气给清现银。” “这不是官府,故意便宜咱们老百姓吗?否则卖得这么便宜,都给大户人家买走了。” “淤田收成好啊!这辛苦干几年,就回本了。” 老百姓们嗡嗡地商量着,大家心底仍是有疑虑。 “你说会不会缕堤被冲垮了,大水淹了咱们田?” “或者河水改道了?” “是啊,是啊,风险是有。” “咱们家里又不是没有田种。” “马员外平日虽说要的租子高,但是紧紧巴巴的还是能过日子。” “呸!没出息一辈子租着人的田种。你回去跟你娘过去吧!” “翠娥,翠娥,我这不是和你商量的吗?” 老百姓们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然后有些担心的,又心疼拿不出钱的大声说服乡亲们别出这笔钱。 但是还是有不少人意动了。 “等等,还有最后一句,告示上面写了三年之内,淤田免征田赋!” 这消息一出,下面的老百姓们都是不安分了。三年免征啊!也就是老百姓种每一粒粮食都是自己,不用缴田租,不用缴税。 “要不然,老二先不娶媳妇了,再问咱家亲戚借点。” “是啊,再辛苦个几年,说不准还能帮小妹赚一份嫁妆。” “林青天,怎么说也不会坑咱们老百姓的。” “是啊,咱们信他。” “这就回去凑钱。这米咱不先卖了。” “咱们虽没钱,但上面不是说了,还有官田吗?” “官田每亩田租是不是五升三合五勺!” “没错,没错,咱们有一把气力,去租种官田好了。” 老百姓们各有各的算盘,至于大户人家没有贷款,也不能租种官田,他们则是想着如何凑钱多买下一些。 六百三十余顷田亩,就是六万三千亩淤田。 不过十日,一共卖出了三万五千六百余亩,每亩作钱二两九钱八分。 那就是近十万两的银子啊,如此林延潮不仅将之前挪用府库的公款,向民间借贷的物料尽数还清,还倒赚三万两。 消息传到知府付知远的耳里,顿时震惊了。 八百六十三章 观点 府衙里。 付知远面色有些凝重,向下首的林延潮问道:“这淤田真卖了近十万两?” 付知远带着怀疑向林延潮问道。 这是十万两银子啊!对于付知远这一府正堂而言,仍是如天文数字一般。 林延潮很淡定回答道:“府台,其实不止,比十万两还多一些。” 付知远有些坐不住了,又问了一句:“比十万两还多?” “是,差不多十万五千两如此,都是现银,都摆在府库里,没有短少,请府台查点。” 震惊之后,付知远缕着垂至胸口的长须,似在肚子里消化这林延潮报出的这个数字,接着道了一句:“太多了。” 林延潮认为自己没有听清,什么太多了。 知府居然还嫌自己收得太多银子? 其实若非归德贫困,又兼林延潮不肯卖户籍不在本府之人,加上他不肯给本府大户人家放贷。 这淤田放在开封,民间作价最少是在四两银子以上啊。 林延潮卖得不到三两,着实是‘贱卖’了,但付知府没有怪林延潮卖便宜,却说卖贵了。 “兴修水利,本乃官府份内之事,朝廷拨了五万两河工银,就是要我们都用在老百姓身上,没叫我们将来要还给户部,河道衙门。” “你现在不仅将户部拨得五万两银子一文不少拿回来,还从老百姓身上倒赚了三万两,此事说来实是天荒夜谈,除了本府,外面哪个官员肯信?” 付知远说得林延潮是‘无言以对’。 难道真要累费巨万,黄河泛滥依旧,老百姓民不聊生,这才叫治河。 自己这不费一钱,大河相安,万民官府,俱得其利,官员们一个个都不相信,认为你是在横征暴敛。 林延潮简直要吐血三升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现代人与古人认识的隔阂。 确实在明朝官员眼底,给老百姓兴修水利,灌溉农田这是理所当然的。 除非向老百姓征收正常的税赋外,朝廷不应该向老百姓收取另外的钱财。 如归德本地的名臣宋纁就曾说过这几句话。 有人某地建议某地有珍宝,可以拿来卖了给国家增加收入。宋纁答说,朝廷钱谷,宁蓄久不用,勿使搜括无余。主上知物力充羡,则侈心生矣。 宋纁的观点,看来很迂腐。 但这却是当时政治正确,大臣们都认为,朝廷不要想办法从民间收刮钱财,只要税赋够用,能维持朝廷,就要让利给老百姓。 这就是孔子说的‘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此乃儒家藏富于民,民富天下足的思想。 所以为什么王安石变法那么多人骂?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如司马光这样人品方正的大臣看来,王安石这一套就是变着方的收刮民财。 这个观点,当然不能说错,而且很朴实,很高尚。 林延潮当下道:“昔年王安石言青苗法时,举国反对,觉得朝廷不应收百姓之利钱。” “然王安石却道二分不及一分,一分不及不利而贷之,贷之不若与之。然不与之而必至于二分者,何也?为其来日之不可继也。恳请府台明鉴!” 付知远没有被林延潮说服,问道:“你说开田六百余顷,但这河边淤田与滩田无异,若河道一变如何办?还有老白姓在堤内种田,是否会伤及堤根。” 林延潮道:“府台放心,缕堤遥堤束河,以淤地耕种,当年潘河台治河后,下游白姓已是在办。至今已是数年,没听过什么不妥,反而堤内老百姓会自发固堤,以束河道。” “我归德滨河而不敢引水,百姓一直苦其,早有人倡议,仿江南圩田濒河修建淤田,但官府却无钱组织(参见归德府志)。这堤内淤田,更是民之所愿。至于江南圩田都建湖边,黄河似之,汛期肆掠,平日却甚是驯服。” 付知远听了林延潮一番解释,原来潘季驯治河时,下游早有百姓这么干了,这才稍稍定下心,然后道:“那你也要效潘河台之律,吩咐百姓,将屋舍建在堤上,不可建在淤田内。每年四月至九月堤内一律不许耕种。百姓有任何损伤,你我都是罪人!” 林延潮听这话,知付知远还是肯变通的,当下大喜道:“是,下官这就吩咐人去拟条文来。” 林延潮见付知远仍是有几分忧心忡忡。 林延潮明白,好比穷日子过惯了,突然砸下一笔钱在他面前,如何也是适应不了的。首先想想是不是来路不正。 这十万两,不说对个人,对穷困的归德府而言,简直是巨款啊! 林延潮道:“府台,这钱咱们也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只要账目清楚,问心无愧就好。” 付知远点点头道:“本府何尝不知,你治河有功,不仅百姓高兴,豪右也得利,只是如此反遭人忌。” 林延潮知付知远的心事,道:“府台放心,下官这就去省里打点。” 付知远皱眉问道:“此乃何意?” 林延潮道:“堤内淤田除了卖给百姓,用作官田外,还剩下不少,下官打算给省里送去,另外府里也是。若不急放着收田租,过两年将淤田一卖,到时绝不止一亩三两。” 付知远闻言有些震怒道:“好个林三元,你早就盘算好了,本府问你,你打算给本府打点多少?” 林延潮默然许久,然后道:“若非如此,这淤田怕是保不住。” 林延潮回至河工衙后,对孙承宗他们吩咐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各县淤田不要再卖了。 孙承宗,丘明山他们一惊,首先想的是不是林延潮方才去府衙,被付知远反对。 林延潮笑了笑道:“河工之事,向来是本官一人专之,何况府台于此事也是颇为支持。” “那为何停售呢?对于这淤田,老百姓就算是借钱都来买呢?”众官吏们不解地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正是如此,才不可再卖。大家都知道淤田便宜,但本府百姓终归穷困,倾家之力买田,身边哪里有余财。” 然后林延潮向丘明山问道:“这些淤田都造册了吗?” 丘明山道:“正在造册,不用数日即可。”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造册之后,立即就让府衙之人立即上京送户部。” 孙承宗见林延潮面色凝重,不由问道:“司马怎么如此焦急?” 林延潮道:“没什么,有备无患,这六百顷淤田,打它的主意的人,怕是不少。” 八百六十四章 民得其惠 商丘河堤上。 府衙吏员,县衙吏员都是站在河边勘探。 丘明山与同知署的署吏,手持鱼鳞册,持笔书写。 林延潮与孙承宗,及一干门生来至堤下的淤地里,没有几日这里将会变成老百姓的淤田。 与吏员不同,遥堤上站着数百名百姓,他们都是新买这一段淤田的百姓。 他们被严令不许下堤,但仍是耐不住兴奋,走至堤根的地方,手里捏起一把淤土,用手搓着与自家的亲戚聊着,大体上的对话都是。 这田真肥,就如家里的白面似的,若是种下粮去,就算靠天吃饭,一年也能收一石粮。 那可不是,若卖把气力,勤粪勤浇,两石粮都成。不要两三年就能回本了,再过五六年就能讨上老婆。 众百姓们说着,轰然大笑,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林延潮听得百姓对话心底有数。 俗话说北方粮田论斗,南方粮田论石。 在南方亩产二三石,甚至四五石都不算稀奇。 但在北方粮田亩产只能按斗来算。一石十斗,北方的田亩,一亩只能收个二三斗,若收六七斗,可称丰年,那就是一年下来风调雨顺了。 这唯独淤田不同,三四石也是平常。 “以往如此的好地,都给大户人家占去了,哪里论得到咱们。” “这还是要多谢了林青天啊!” 赞扬之语陆续传来。 众门生们都是颜面有光,对林延潮则更是敬仰。 林延潮来至丘明山与众吏员前,他们正在将测绘的田亩画图,然后登在鱼鳞册上。 田地登造的册子称为鱼鳞册。 鱼鳞册起始于宋,完备于明。明朝就是以鱼鳞册为经,定田亩税赋,以黄册为纬,定百姓劳役。 鱼鳞册里有一县的山川全图,其中于老百姓的田亩,一块一块的于图上参照比例画出,一片一片犹如鱼鳞,所以名为鱼鳞册。 鱼鳞册外,还有一套册子叫推收册,用于记载该地田亩买卖。 鱼鳞册与推收册要比对在一起看,那么本地田亩分布,产权归属一目了然。 当时鱼鳞册并非是一年一造,以往林延潮就算立即开辟河边滩田,也只能在府县里登记在册,而在户部却无法立即变更。 但是眼下是什么时候,张居正之变法,还未结束。 万历九年行一条鞭法,天下各州县皆清丈田亩,重造鱼鳞册。 到了万历十一年,虽说清丈田亩,已是被朝廷叫停,但余法尚在,地方州县重造鱼鳞册后,必须一年一呈至户部,户部必须立即备案。 如此的目的是防备地方州县,朝令夕改,这边应付清丈田亩之策,说清丈了多少多少亩田地,到了第二年,官员交替或者是什么缘故,官员受压力在鱼鳞册上替豪强隐匿田亩,那么户部在备档上,发觉田亩无缘无故比去年少了,那么可以立即追究州县官员的责任。 鱼鳞册一在户部登记,有人想要大面积变更,那就很难了。 万一查出少了六七万亩的淤田,朝廷也是震动,必然不会视若无睹。林延潮登录好鱼鳞册后,立即上报户部。 册我也造了,钱我也收了,这生米早已是煮成大熟饭了,别人就不能惦记了。 现在吏员们沿着河堤,一段一段的测田。 测田之事,最容易偷鸡。 这时一名学生向林延潮道:“先生,学生有闻这鱼鳞册所制,需先出四至,为何只测东西而不测南北?” 众人看去确实是如此,东至多少多少步是谁的田,西至多少多少步是谁的田。 东南西北都要标出,这称为四至,而河堤上只沿着东西测算,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 数名学生频繁以目示意,这学生却梗在那,一副要刨根到底的样子。 林延潮看去此人正是袁可立。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对丘明山道:“此事,你解释一二。” 丘明山称是后笑着道:“诸位有所不知,这重造鱼鳞册,是依造河边滩地所造。” “河滩地?”众学生们不解。 丘明山耐心道:“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是瞎讲的。河滩地,因为常受河流摆动,涨溢,而使得鱼鳞册上田亩有所变化。” “而缕堤也是如此,经常受河水侵蚀,虽是夹河而建,但若被大水冲塌,可能不得不重新在新址修堤。” 众学生们都是恍然,袁可立不由忧心地问道:“那如此有何对策?” 丘明山笑着道:“流经归德府的黄河大体上乃自西向东,那么河水只能沿着南北摆动。所以鱼鳞册上只记东西尺寸,不计南北。” “所以滩地的鱼鳞册造册法,就是依着大堤从西向东一段一段的丈量,然后从每段划出五亩地来。” “若是河水侵蚀怎么办?” 丘明山道:“不错,因思及河水侵蚀,司马早吩咐每段多预留给老百姓一些面积。” “所以在鱼鳞册上虽是五亩淤田,但老百姓可耕之田远超过五亩。甚至若是老百姓田地真的短了一块,还能去问官府按照堤压,河占的部分赔钱。” 众学生们闻言皆是叹服,这使用面积超过产权面积,放在后世绝对是良心开发商。 丘明山笑着道:“不仅如此,司马还吩咐,在造册之上,两块毗邻的地上,先划出道路来,道路算作官地,不侵占百姓田亩,并以此划分田畛。” “每块民田皆作长条形,即可平均土地,又能划分地界,此一举两得之法。” 袁可立闻言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向丘明山抱拳道:“袁某见识浅薄,以致冒犯,还请邱先生海涵。” “学生读书一辈子,也想不出此等之法。这法真造福百姓,利民千秋,官民两便。” 丘明山笑着道:“这有什么,此都是司马之英明!” 林延潮闻言却没有说话。 其实这堤压河占田之补偿,以及道路归公,都是付知远提出的。 虽说如此之下六百三十顷淤田,又要缩水不少,但是民得其惠。 正说话间,堤上传来阵阵笑声,原来官吏们将一百姓所购的淤田图册标出,然后一式两份,明日即可让他来至县里,依照淤田图册领取田契。 老百姓拿到图册的一刻,笑得是嘴都合不拢,直呼实惠。 八百六十五章 去开封 淤田卖得差不多,林延潮刚回同知署,就被告知付知远派人来找林延潮去府衙议事。 孙承宗,丘明山等人担心是否有什么变故。林延潮却知付知远却不是那等朝令夕改之人。 林延潮来到府衙时,付知远正在吃饭,顺便还在看公文。 他的桌上一盘鱼,一盘青菜,见了林延潮就命旁人给他添了一副碗筷。 付知远夹了一筷子鱼道:“堤内淤田,本府已与汤先生商量过了,此事还是闷声的好。卖了多少亩田,收了多少两银子,本府已严令下面的人封口……” “朝廷那,藩司那,本府可以主张。修……修百里缕堤,不费朝廷一文钱,此事就算是对的,说出去,其他治河的官员颜面上是不好看了。” 付知远吩咐着,他说得对,林延潮修建百里缕堤,还倒赚三万两的事,若传出去,简直是打黄河两岸管河官员的脸,这对于他的仕途没有好处。 而且对于付知远而言,林延潮向老百姓收钱的事,心底还是有保留。 林延潮开淤田此举,毕竟还是向老百姓收了钱的。就类似于王安石变法,口中喊着''民不加赋则国用足'',但司马光反对,认为''善理财之人(王安石这一套),不过头会箕敛以尽民财。民穷为盗,非国之福''。 但付知远有所保留,却不等于反对。 不肯变通的儒生称为腐儒,不能大儒称之。真正的大儒是能包容并蓄的,特别是上层的士大夫。历史上利玛窦进京时,对于西方学科,明朝上层士大夫是能包容接受的,而且还大有西学东渐之势。 若明朝国祚可以延续,可能根本不会有什么后来的洋务运动之事。 而林延潮搞水利,向老百姓卖淤田。 付知远心底对林延潮能捞到这么多钱是很震惊,因为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但震惊之余他首先想到,此举是不是压榨老百姓钱财了,取利于民?有没有愚弄百姓,敛取钱财的嫌疑。 待林延潮解释以后,付知远这才放心,但他又觉得官府除了税赋外,另外以卖田的方式向老百姓要钱此举,会引起官场上不必要的麻烦。 尽管他心底有这个担心,但对林延潮此举却没有阻止。因为确实老百姓,官府尽得其利了,所以他最后的决定,先放在那看一看,让林延潮摸石头过河试一试,如何最后再说。 儒家的功夫都在''静敬''二字上,所谓敬就是时刻能将一碗满得水倒掉。因此内心越是坚持,外表反而越是谦和退让。 付知远深得其道。 付知远停下筷子道:“璐王就藩卫辉之事,已是定下。来督办就藩之事的内监马上就要至开封。听闻除了盐引外,还有各府藩产事宜。” “本府以为,我们不能坐等藩司下令,应是主动与藩司沟通,故而还是你劳动一趟,去省城向有司陈言我们归德府眼下的难处。” 林延潮去开封的事本早已定下,但因为堤内淤田的事拖延至八月后。 林延潮道:“府台,各府藩产是怎么回事?” 付知远道:“璐王奏请将原先景王在河南的藩产悉数给之,天子已是答允。另外在卫辉建璐王府预算要六十七万两七千八百两银,这钱也要我们河南各府摊一摊。” 景王乃嘉靖之子,后来病故,因而国除。 嘉靖皇帝当年是穷奢极欲,对于景王也是很大方,赐了不少庄田给他,其中不少在河南。璐王于是奏请将原先景王的藩产尽数给他。 其实天子已是赐了不少藩产给璐王了。璐王仍嫌不够。 要知道河南已经有十五个藩王了。国初时,河南税田有一百五十万顷,而今不到五十万顷,你璐王还要往里面凑?这么多藩王扎堆一起? 还有修建璐王府近六十八万两,这钱不从国库支取,而是要河南各府平摊,有这个道理吗? 林延潮面上则是云淡风轻,万事不介于怀的样子,开口道:“我们归德府去年才遭了大水,百姓还未休养生息,璐王这时前来就藩实是不妥。” “既是如此,下官就往开封走一趟就是。” 付知远点点头,然后站起身子送林延潮出门。 衙外不知何时已是下起了雨,雨水顺着屋檐洒落。 付知远道:“来人,给司马掌灯打伞,送司马回府。” 林延潮笑着道:“不必,下官所乘的马车就在外面。” “那就送至马车上吧!”付知远对林延潮道,“景王遗业有湖广,河南两省九府二十一县,约有一万五千顷,归德虽是贫瘠也在其中,大约有一千顷。” 一万五千顷庄田?林延潮冷笑,他想说历史上万历给他儿子福王更大方,那一共给了四万顷,然后满朝官员争相上书反对,最后才减为两万顷。 这两万顷可不是随便给的,必须是良田。当时河南的好田都被璐王及其他藩王抢光了,于是只能从湖广,山东去凑。 这等事林延潮初时听闻很愤慨,但在官场经历久了,久而久之就习惯,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了。 比起太后当年拿六百万两给璐王大婚,此事根本不值一提。 只是从河南官员角度看来有些够呛,因为一旦璐王就藩的事定下,仅归德一府,就要出几万两的修王府的钱,一府盐课还有一千五百顷的地,变成璐王的俸禄田。 如此一进一出,明年府里的税赋短了,还要多交几万两的税赋,换了是谁当这个知府都是坐不住。这官没办法当下去了。 付知远面色凝重地道:“林司马,本府身为一府正印无法抽身前往开封,林司马你也是一省父母官,职责所在,去藩司那争一争,能为百姓争下一亩是一亩,一两银子是一两银子。” 付知远与林延潮都是一府最高官员,身为知府付知远若抽身去开封,就是擅离职守之罪。所以只能让林延潮去代表归德府争一争。 林延潮闻言,沉默半响道:“府台,上一次我为璐王之事上谏天子,被贬至河南。而今却是不好再说了,下官唯有尽力为之吧。” 数日后,林延潮将河工的事安置妥当,留孙承宗在署里坐镇后,即带着丘明山,以及一干门生前往开封公干。 论及出行,在这个时代绝对是水路,要胜过陆路。 从归德至开封,在宋朝时,水路可以走汴河,但现在汴水早已是淤塞了。 不过幸亏还有一条贾鲁河。 这贾鲁河乃元代治水名臣贾鲁所掘,因人而得名。这贾鲁河前身据说是鸿沟,就是象棋里的楚河汉界。 贾鲁河起于封丘,经开封朱仙镇,至商丘丁家道口,还经虞城,商丘二县,可谓是贯通了河南,归德两府,然后在徐州入运河。 不过现在的开封府不比宋朝开封的地位,朝廷的漕运不再经过开封,故而贾鲁河并未作为主要运道,不在朝廷重点治理范围之内。 加上贾鲁河有一段经黄河,故而河水含沙量大,加上去年黄河大堤溃决,贾鲁河现在时常淤积。 之前府里议事,载粮的漕船早已不能走贾鲁河了,所以才有了后来,让漕船空船至临清买粮北上的方案。 现在林延潮即坐船从归德府走贾鲁河,一路也是顺便看看运河两岸。 果真坐船后,林延潮已深感贾鲁河确实需要浚疏了。现在已至九月,尚未入冬,但吃水稍深的船过贾鲁河,已是要用纤夫了,淤塞情况可想而知。 船只当夜就停在一处河滩边。 当夜月光如水,照在运河上,林延潮拿着一本书在船上读着。 这时候忽听得,河岸边有马蹄声响起。 马蹄声先远而近,船舱里陈济川,展明都是登上船楼眺望,至于袁可立,侯执蒲这些门生也是被马蹄声惊醒。 不久马蹄声渐渐远去,大家松了一口气后,马蹄声又兜了回来,至船边停下。 这时船里早有戒备了,二十余名官兵上船戒备,陈济川,展明也是手持钢刀。 林延潮起身但听河风呼呼直吹,他不由心想自己这是官船,就算有什么贼人再不开眼,也不会劫至自己船上吧。 就听船楼上陈济川道:“不知是哪位朋友在对岸,这边有礼了。我们这里是归德府的官船……” 这时河对岸一阵骚动,一个声音传来:“敢问是归德府同知林青天在船上吗?” 船上下都是一惊,竟是专程而来。 “我等年初时见过一面,眼下知林青天从此路过,特来一叙,一回生两回熟,请林青天赏脸。” 林延潮闻言想起了,年初时响马围攻归德府府城一事,当时林延潮将这些响马劝走,撤了围。 后来某日,林延潮收到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下面写着山东李二回拜上。 陈济川不知如何是好,林延潮道:“这些山东响马,既是千里迢迢找上门来,若不见我一面必不罢休,放二个人上船,问问什么事。” 陈济川得了吩咐对响马道:“还真是一回生两回熟,请吧!” 当下船后放了一条柴水船从岸边请了两个人上了船。 八百六十六章 家丁 林延潮穿越后,什么草上飞,凌波微步都没有见识过。 论及武力值,林延潮就是战五,身旁的陈济川不过是能打三五人,至于展明作为俞大猷亲兵出身,会比陈济川更厉害一些,但也没有厉害到哪里去。 展明的功夫,与其说是某种武学,倒不是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磨练出来的。 至于展明也教给林延潮一套养生功。 林延潮平日也有依照着练习呼吸打坐之类的,但是也不过是让晚上更好睡一点,却也没有强身健体多少。 所林延潮料想响马本领再强也强不到哪里去,放两人上船,有展明,陈济川在,应是不成问题。 不过林延潮还是小心谨慎。 二十余名官兵都是手持兵械,除了官兵外,还有十余家丁都是从福建老家里过来的,也埋伏在船舱里。 至于展明,陈济川则是寸步不离护在林延潮的身旁。 不久柴水船靠船,从勾索上攀上两人来。 一旁丘明山在林延潮身旁,低声道:“老爷,我们是官,他们是贼,我们是正道,他们是左道,实不易于多交往。” 林延潮道:“此事我有分寸。” 丘明山称是一声,退至林延潮身后。 两名响马一个翻身落在甲板上,左右几名官兵上前要行搜身。 这两个响马二话不说,手脚一动,也不见他们如何手段,就将两名官兵打翻在地。 林延潮不由讶然,自己方才看都没看清,果真武学的世界距离自己实在太遥远了。而其余候在船头的官兵见这一幕,顿时大怒。 一名军官心道,若在本府同知面前,连几个蟊贼都拿不住,颜面何在? 当下军官一声喝令,十几名官兵涌上甲板,蟊贼是赤手空拳,他们也是赤手空拳,但不是公平起见,而是为了活抓他们。 这些官兵被挑选来担任林延潮此行去开封的护卫,也是颇为能打的,而且又是在林延潮眼下,也是冲上去拼命。 但是两边一放对,十几名官兵在对方三拳两脚下,也没见如何功夫,一个个都被两名响马打翻在地,不久他们就都瘫在甲板上直叫唤。 “林司马,你手下的人就这点本事?”两名响马中为首身材高大的男子长笑道,“如此恐怕不甚安全啊。” 确实船上官兵若都是这等水平,这两个人大概是可以挑了一艘船,林延潮怕是要束手就擒。 官兵军官大怒,也不顾什么了,若真被二人劫了林延潮,那么他不仅官职保不住,连命也要丢。 军官牙齿一咬要拔刀而上时。这时展明一声招呼,三名埋伏在船舱的林府家丁冲了上去。这三名家丁似有些上了年纪,但却是身手矫健。 特别是这时河上起了些浪,以至船身有些颠簸,但这些人却如履平地,看这样子竟是十分擅于船只甲板间这等水战。 两名响马也是打起精神,挥拳上前。 两边是打在一处,拳来脚往。 林延潮这三名家丁,倒是胜于十几名官兵,竟与两名响马打都一时难分伯仲。 片刻之后,已是稳定大局,三人毕竟人手多了一个,特别是其中一名响马有些力乏,力不能不支的样子。 见这两位响马无力施为,林延潮见好就收喝道:“停手!” 三名家丁退在一旁,全神戒备。 这两名响马露出凝重之色。那大汉对三名家丁冷笑道:“好身手,如此好汉竟屈身为家丁,真是可惜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两位好汉,这几位并非是林某的家丁。他们当年都是跟过俞大帅打过倭寇的,乃是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眼下不过暂时跟在林某身边而已。” 听闻是打过倭寇的,两名响马倒是起了敬意,那人道:“原来是俞大帅身边的好汉,失敬,失敬,难怪,难怪。” 失敬说得是,他们敬这些人乃俞家军的士兵,难怪是说,他们难怪有这么一身好身手。 要知道俞大猷与戚继光齐名,有俞龙戚虎之称。俞大猷不仅带兵了得,一身武艺也是极厉害。 俞大猷是侠士李良钦之徒,而且年轻时曾独上少林寺,挑了少林寺。 俞大猷说起当时经历,少林寺里‘僧自负精其技者千余人’。 但他看了众僧武艺后,却认为他们‘已失古人真诀’。少林寺众僧表示我服,请你指教。俞大猷淡淡地道:“此必积之岁月而后得也(你还要练很久很久呢)。” 由此可见,俞大猷是真的高手,江湖上公认的。 一名留着络腮胡的家丁,也有俞大帅这份自傲,抱拳答道:“不错,我们几个兄弟,当年都是跟俞大帅与倭寇厮杀过的,但眼下有的是负了伤,有的是年纪大了,多亏林老爷收留,赏我们一家老小饭吃,但论身手却是远远不如当年在大帅身边时了。” 不错,这十几人都是当年俞家军的老兵。 俞大猷讨平倭寇,乃是与戚继光并称的名将。他晚年为福建总兵,镇守福州,这时倭害大致平定。俞大帅病死后,身边不少福州籍的老兵都没有归处,并且拖家带口,衣食无着。 当时林延潮为官不久,一日见展明闷闷不乐,于是问明情由后,知这些人无人照看。 展明因为袍泽之情,时常拿自己的钱财接济,但怎奈杯水车薪,故而发愁。 林延潮听说此事后,觉得不能坐视不理。他是很重乡党情谊,何况这些人又是为了国家出生入死的老兵,林延潮认为能帮得上忙的,自己就一定要帮。于是林延潮给老家书信一封,让大伯,三叔他们代自己照顾这些老兵,以及他们的家小。 这一照顾就是三年,这些老兵感念林延潮恩义,有二十余人自愿为家丁追随林延潮,于是跟着他来到了归德。 这些虽说是当家丁,但林延潮也不敢拿家丁待之,相待十分优厚。林延潮怎么说也是在外为官,身边有知根知底的同乡,总是可以当作心腹,这一次来开封,林延潮就调了这些俞家军的老兵前来护卫。 林延潮深信自己就算身陷重围之中,这些老兵也会拼了自己命,救下自己杀出重围。 这两名响马身手也是相当了得,听方才这些老兵说若非负伤,年老之故,这二人不是对手,心底当然不服。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那名响马道:“若非周二当家之前为朝廷追捕时受了伤,你们就算是俞家军又如何,哪里是我们对手?” 众人一听竟是女子声音。 林延潮看去果真这名响马还是认识的,之前在商丘城下,就是这个女子百步穿杨,射断柳条筐的。 林延潮记得此人乃是李二回的妹妹。但见这女子肤色黝黑,容貌不过中人之态。 林延潮看清对方容貌不由心底一晒,杨家将看得太多,不免将女大王都当穆桂英看了,身在草莽之中,怎么会有漂亮的女子。 不过这女子两道柳叶眉一竖,倒是很有英气。 林延潮当下道:“原来是李大当家的妹妹,不知李大当家可在河岸边?当年城下一别,还真是多谢李大当家手下留情呢。” 这女子听到李大当家这几个字,陡然眼眶一红道:“林司马有所不知,我哥哥被朝廷的官兵给拿了,眼下正囚在青州大牢里。” 林延潮心底有些恍然,面上却讶道:“怎么李大当家这等身手,也被朝廷拿了?” 这女响马不由一叹,原来去年他们攻破虞城县,又攻打府城,惊动了朝廷。 眼下的大明还是盛世,岂能容北宋时宋江那等存在。 兵部将山东的一名参将革职后,从各府调集了数路官兵抓拿李二回。 李二回也是了得,率众转战千里,又联络山东各路响马,与朝廷大战了一番。但最后寡不敌众,李二回在突围时失手被抓。 这周二当家长叹一声将李二回被抓经过,简单说了一声,然后道:“我们想尽了办法,州县官员都打点遍了,银子花了上万两,但却不得门路。这些贪官污吏平日收钱大方,都说这一次大当家事犯得不小,他们不敢保。” “十几日前刑部那边已是判了,要将我们大当家秋后问斩。” 女响马眼眶都红了。 周二当家道:“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众兄弟们都说到时大不了就攻青州,与哥哥死在一起。但周二当家说,哥哥之前一直言林青天高义,不是官场中人那等铁石心肠,所以我们今年冒昧来见,请林司马救救我哥哥的性命。” 说完周二当家与女响马一并噗通一声跪在甲板上。 这二人声音带着愤恨,无奈,河风吹拂下,倒是有那么几分悲凉。 丘明山向林延潮频使眼色,林延潮则是道:“既是刑部下文,那事已没有了回转余地,再说大当家是在青州抓到,我是河南的官,手不能插到山东的地界上。” 林延潮没说实话,现在的山东巡抚陆树德与林延潮颇有交情。若真要保下李二回的命,那么对林延潮而言也是不难,只是一封信的事而已。 八百六十七章 算计 四面静得毫无声息,唯有河风急吹呼呼作响。 官船上的火把被扯得不住左右晃动。 对方下跪恳请,此刻看似林延潮已经掌握了全部的局面,但他却从两名响马的言辞态度中,发觉有一丝异样。 因为这不是求人的样子。 林延潮想到这里,目光一凝,对展明吩咐了一声。 展明得令退至船边,立即吩咐官兵拿着火把照着船边,以防止有人偷偷凿船,或者是有贼人偷泅上船。 明面上,大家是一团和气,但内里却是暗流涌动。 河岸边的响马不知多少,若是他们突然发难,也是足够头疼,这些人敢于袭击虞城县,商丘城,自是胆大包天,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表面议和商量,下跪恳求,暗中若是他们胆敢袭击官船呢?若生擒林延潮,胁迫朝廷,换李二回一命,那么朝廷是不答允呢?还是不答允呢? 就在这时展明来到林延潮身旁耳语道:“老爷,对岸芦苇丛里有数条小船,正悄悄向这划来!” 林延潮当下心底有数,这是谈不妥就要翻脸的节奏啊。这些响马故意在岸上用马蹄声迷惑自己,以为他们只有骑兵,其实他们早就在河边埋伏下快船,准备用水军袭船。 对于两名响马的请求,林延潮没有立即答允,而是在船上踱步。 两名响马见此,以为林延潮在思考。 “恳请林司马,念在江湖道义上,帮我们大当家脱困,以后我们必有厚报。”周二当家言辞恳切,丝毫也没有令人觉得,他们已埋伏下伏兵,一言不合就要翻脸,劫持林延潮来胁迫朝廷,放出李二回。 这时候周二当家砰砰地叩头。 若非知道对方有伏兵,众人还真信了,响马果真诡诈! 这时候展明快步翻上船上桅杆,喝道:“什么人?” 众人但见数丈高的船桅,展明如鼠般窜上,也不见得他如何动作,手持弓箭朝水下射了一箭。 但听一声闷哼,应是着了道。 两名响马见展明身手如此过人,都是吃了一惊,此人于甲板上如履平地,箭术又如此精准,林延潮手下怎么有如此水战高手。 船舱下窜出八名家丁,将林延潮护在身后,其余船上官兵也是手持火把,鸟铳,在船边戒备。 这两名响马对视一眼,从靴底各掏出匕首来。 他们此刻已是无法翻下船去,因为后路已被三名林府家丁抄断。 这时河边一声吹号,三艘小船不再偷偷摸摸,而是从芦苇丛旁,如响箭般射出。 船头几盏风灯照得四周犹如白昼,但见每艘快船上都载着五六名贼子。官兵们手持鸟铳,冲到船弦边朝着快船射了一排枪。 砰砰! 枪声先后乱响,虽说声势骇人,但除了在水面上打出一串串水花后,却没有打翻一名贼人。 林延潮见此不由叹息,我大明的卫所兵,果真糜烂啊。 毫无射击纪律,先后开枪,不能形成排抢密集射击的优势,而且贼兵都没有到射程内,就早早放枪,这能打中才有鬼了。 还好没指望这些弱鸡保护自己,要不然今天…… “哈哈,就这些破鸟铳,还想打中大爷我!” “兄弟们快划,生擒林司马,救出大当家。” “大家听清楚了,林司马是好官,咱们抓人即可,若他少了一个毫毛,唯你们是问。” 众贼人见官兵如此样子,当下就觉得大局已定,不免视林延潮为囊中之物了,确实大明的官兵确实极烂,在船上有内应下,他们攻船易如反掌。 但是他们却没有料到林延潮身边的家丁都是俞家军的老兵。 这时船桅上的展明再射一箭,听嗖的一声,冲在最前头的快船上的大汉被射落水里,此人就是方才叫嚣要生擒林延潮的贼人。 女响马见这一幕,当下对船下大喊道:“哥哥们快退,船上点子硬,不要管我们!” 此声一出,船上船下瞬间都是一停。 周二当家面上露出决然之色喝道:“听三妹的话,大家快走!” 河风为之一滞,话音落下时,三艘快船已是调头远离,顺便还救下了落水的大汉。 林延潮见此点了点头,说进就进,说退就退,没料到响马之中,也有这等铁的纪律。 岸边一人高喝道:“姓林的,算你厉害,但是你今日敢伤二哥,三姐,我们必报此仇!” 说完马蹄声响起,然后渐渐远去。 林延潮点点头,对丘明山以及惊魂未定的门生们道:“这二人登船为内应,快船水军为埋伏,岸上马军为接应,响马中有善知兵法之人啊。可见草莽中能出豪杰。” 疾变下,林延潮镇定退之,再侃侃而谈,时刻不忘对学生们''寓教于乐'',这一幕令门生不胜佩服,这一趟出门不虚此行。 至于两位响马则是气炸,林延潮竟没将他们放在眼底。 这时但听''当''的一声,周二当家将匕首抛在船上。 另一名女响马也是咬咬牙将匕首丢下,方才哀求之情全然不见,面上露出毅然之色。 周二当家道:“在下没有佩服过什么人,但林青天却是例外。不知我们哪里露出破绽?”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听闻李二回及他的部下横行山东,各个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怎么会卑词下跪求人呢?” “但若是你们一开始就不怀好意,上船来试探虚实,但知道我这边有硬手后,故意下跪相求,来麻痹本官,令人有机会偷船。” “你们之前动手,显示不俗武艺,令船上众人都戒备于你们二人,以防止你们暴起劫持本官。如此则偷船的人有了机会,此大概是兵书上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谋。本官没有带过兵,不知兵法,不见得能看破,总是想着小心一点没错,所以……” 周二当家仰天大笑道:“佩服,佩服,林青天真是神机妙算,不知有无兴趣不去当官,也加入我们响马,有朝一日,我们大当家给你个丞相作。” 这周二当家也是很光棍,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就如吃饭喝水般平常说了出来。 ps:最近晚上熬夜带小朋友,精力不够,更新慢了,向大家道歉。嗯,晚上还有一更。 八百六十八章 响马的用处 周二当家此言一出,林延潮左右都是大骂。 “我们老爷何等人?岂会与你们一并去做贼?” “司马大人,乃翰林出身,将来入阁拜相指日可待,何必从贼?” “是啊,尔等贼子被老师识破奸计,仍是如此放肆,一会拿你们见官,有你们哭的。” 周二当家仰天大笑,却有一等豪杰穷途末路之情。 林延潮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再骂,然后道:“吩咐下去,连夜行船,至最近的水驿停靠!” 众人恍然,众马贼退去,但他们仍不算安全的,连夜行船虽有风险,但比起留在原地,风险却小多了。 林延潮此举实乃谨慎。 展明带领左右去开船。家丁将周二当家,女响马给五花大绑吼,押入船舱。 林延潮与丘明山,陈济川亲自问话。 林延潮正色道:“现在外人已退去,是不是谈谈你们大当家的事了?” 周二当家,女响马闻言讶然,对视一眼。 周二当家不屑地道:“到此时此刻,司马大人,仍愿意帮我们大当家?你不过是一府同知,真能救得了大当家?”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道:“不错,我是河南的官员,山东的事本来管不到。不过山东巡抚陆抚台却是可以救下你们大当家。” 周二当家闻言不由震惊,一省巡抚那是何等人物,正三品京官,节制一省官员,军队,其手握王命旗牌,可不经请旨先斩后奏。 只要有他一句话,当然是可以救下大当家的。 可是林延潮说认识陆巡抚,周二当家倒是认为可能,但是你不过五品同知如何能请动一名巡抚,替你当此干系,赦免一名朝廷钦犯? 李二回当得的罪名,几乎于谋反,罪无可赦。 林延潮看出李二回心底疑惑,笑着道:“这位陆抚台算是本官世伯,他任山东巡抚乃首辅申阁老一手提携的,恰巧本官是申阁老的门生,而且是他钦点的会元,不是一般的……官场的事,说来有些绕来绕去,不知本官可讲清楚了?” 当今宰相的门生,难怪。 周二当家肃然道:“在下不是很明白,但料想林青天是有办法救下大当家的。” 林延潮道:“也不敢打包票,毕竟刑部已经下文了,若是没有报至朝廷……当然现在就算报至朝廷,也是还有一线生机。可是李大当家犯得是重罪,一下子要保他出狱,朝廷那边无法交代,唯有暂时保他一命,过些日子待风头过了,再救他出狱。” “此事过程可能不会如本官所言的这么顺利,但大概可以算是个机会,你们掂量掂量其中分寸,想好了再答复本官。” 两名响马从林延潮的话里听出几分把握来,他们求过其他官员第一个反应就是拒绝,说你们这些响马攻破虞城县县城,又围攻归德府城,已是惊动朝廷,那是诛九族的死罪,你们当家要想活命,那让朝廷如何与百姓们交代。 或者是说‘此事难啊,你们山寨有多少家底?我看看能不能帮得上。’ 话说到这里,这二人恨不得一刀了结了眼前这狗官。 他们既当响马,就有反抗朝廷之心,不愿受贪官污吏的气。他们料想求官员救出大当家也是没办法,故而走投无路,这才动了劫持林延潮的心事。 周二当家认为林延潮此举图谋钱财,于是道:“若是钱财之事,林青天尽管开口,若是事成,日后还有一笔厚礼送上。” 林延潮道:“这倒不是钱的事。不过我想你们兄弟若是打打杀杀累了,我这里有一条明路指给你们走。”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原来林延潮是这个心思。 周二当家道:“若是林青天真救下大当家,我们兄弟们的命都是你,刀山火海,任凭你一声吩咐,但要我们吃公门饭却是不愿。” 女响马这一刻也是忍不住了,当下道:“哥哥你就答允吧,咱们也不能一辈子当响马。” 周二当家看了对方叹了口气道:“好,林青天,我答允你就是。”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好,既是如此,你们先去休息。” 二人被留在船舱之内看管好。 林延潮离开船舱,跟在身后的丘明山即道:“东翁,这李二回可是朝廷钦犯,刑部有名再列,若是救他出狱,恐怕得费不少气力。万一他们这些人反复无常……” 林延潮道:“我只是保住他的命,让他留在狱中,就不怕他们不从命。” 丘明山问道:“东翁真要以李二回为质,收服这些响马?” 林延潮点点头道:“河南之私盐多是自山东来的,漕运系山东而过,还有海路,当然种种不止于此。” 丘明山恍然道:“原来东翁早有定计。” 林延潮道:“此快要到秋后了,你立即替我书信一封给陆抚台,让他替我先保住李二回的命。” “当以何为名?” 林延潮道:“就王本固以杀汪直,而东南乱为名。” 汪直乃倭寇头目,当时对于汪直朝廷有两种意见,一是杀,一是招降。 结果汪直被朝廷招降后,又被浙江巡按王本固给杀了,结果倭寇无人约束,东南大乱。 林延潮以此为题,让山东巡抚陆树德暂且保下山东响马头子李二回一命,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 丘明山露出拜服的神色,他自负足智多谋,以往的东主,他辅佐一段后,都不免轻慢。但对林延潮,他深感有时不是自己辅助他,而是林延潮在指点他办事。 林延潮对丘明山道:“以后山东响马,你来替我来联络,明白了吗?” 丘明山知林延潮打算将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都交给自己来办,这是拿自己当心腹来重用了。 丘明山道:“东翁放心,此事丘某一力担之,将来若出了什么事,决计连累不至东翁身上就是。”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他就是喜欢与聪明人说话。 当夜无话,林延潮的官船之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朱仙镇。 朱仙镇乃战国时信陵君门客朱亥的封地,因此而得名,但是此镇名扬天下却不是因朱亥,而是岳飞。 林延潮与众门生们舍舟登岸,找了个繁华的茶馆坐下。 但见里面说书人,眉飞色舞地说得就是?''武穆精忠传''。 八百六十九章 坐省长随 在朱仙镇喝茶听书之后,林延潮即从朱仙镇北上到了开封城。 这开封是当时明朝的一线城市,仅次于京师,南直隶,与苏杭相较都不多让。 开封府所辖四州二十八县,人口在万历年之际,达到顶峰,几近两百万。而反观临府归德府人口只有三十万。 入城之际,林延潮看着整个开封城池,这座城全部包砖,异常雄壮。 有诗云开封城之雄伟。 万难云连,屹屹言言,望若列嶂,壮都会也。登城楼而远望,太行嵩室,居然在几案间,大河汤汤,仅如衣带。 但林延潮进入城池,见此繁华景象,顿生感触,谁会想到几十年后,李自成会挖开开封大堤,水淹开封。 盛极至衰,不过六十年。 开封除了繁华,还有一特点就是藩王多。 时言,天下藩封数汴中。 十五藩王都住开封,其中最有名就是周王府。没错,就是林延潮得罪的那个周王。 开封城城周二十里,周王府占据开封城五分之一。周王府府周九里,而归德府府城商丘城周只有七里。 周王府可谓城中之城。 至嘉靖年,周王府已有三十九郡王,郡王府也设城中,此外还有仪宾府(郡主驸马),故而开封城里可谓是王府林立。 大街小巷上,王府、乡绅牌坊鱼鳞相次,满城街巷不可计数,这等繁华之状,比两京也不逊色多少。 林延潮入城之后,无暇闲逛。众弟子们以为有袁家三兄弟这层关系,林延潮会去布政司先拜见左布政使龚大器。 但林延潮却没有去布政司,而是来到了城里鼓楼附近。 在古代城池里,鼓楼一般是城池最繁华之处。 开封鼓楼也不例外,酒楼饭庄林立,街上望去宾客满座,清唱妓女倚栏弹唱,至于普通打扮的老百姓们也能在街边小食里,吃上一碗羊肉面,或者猪肉汤饭。 这样的摊子随打随收,吃完了一桌接着又来一桌客人,炉子里的炊烟烧得旺旺的,一案一案热气腾腾的面食从厨房里端出。 悠悠转转,在不经意间,开封城展示了他最繁华的一面。 不久众人到了大相国寺,此寺天下闻名,也是水浒传里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地方。 大相国寺这座千年古刹,也是开封第一寺,寺里有僧舍两三百间,住得都是南来北往的香客。 大相国寺旁一座三进的院舍里,林延潮与众人来至这里。 展明进去通报后,不久就有两个人迎了出来,这二人看得十分精干。一见林延潮即是道:“小人接到府台大人的信后,就将院里打扫干净,就等着司马老爷大驾光临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二人引林延潮进了院舍。 这院舍实际上就是归德在开封的‘驻省办’,但凡府里来省城公干的官员,一般都住这里。 在官员长随里,有一等人称为‘坐省长随’,或是‘坐府长随’。 在官员上任初,都会买本类似于《为官须知》之类的书。 书里介绍‘坐省长随’,就是凡坐省家人,须用省中土著之人,取其熟习声音相通之意,其各上司三节两寿、水干礼物以及喜庆大事,一得确信,要预为具禀;官长有升迁降调之信,十天要报一次;如有奏稿要件,要抄稿送呈。 而“坐府者与坐省相同”,包括府署一动一静,都要打听明白。 坐省长随就是在省城打听消息,为上司办事,省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要立即报告。 充任坐省长随之人,要两点,一是要足够精干狡黠,八面玲珑,二是要善于拉关系,省里官员的家人、幕友、吏胥都要尽力巴结。 这二人就是归德府的坐省长随,但他们并非是付知远请的,也是不是上一任知府所用,而是上上任知府的班底。 官场上都说‘官转吏不转’,‘官转幕不转’,实际上有时也是‘官转长随不转’。 如这两名坐省长随,实际上已成为府衙里不可缺少的吏员了。 每任知府上省城与省里打交道,都要靠这班人,利用他们的关系,来为自己办事。久而久之他们就成了久任。但他们毕竟不是朝廷官吏,所以俸禄不是从府衙里给,都是知府的私下支出,至于这钱从哪里来,就自己看了。 当然林延潮也是有自己的‘坐省长随’,但他这一次是奉了付知远的命,来开封公干,也就不好绕开他的人,与省里打交道。 林延潮随二人来院舍,院舍坐东向西。院舍外的一条颇为繁华的小巷,故而临巷的倒座是一间打银铺,临巷还有胭脂店,香铺,烛店。 院舍里是已经打扫干净,只是屋舍看得颇为破旧。 林延潮来至厅里坐下,见状不由问道:“厅里所用器具怎么不齐?” 两名坐省长随都是叹气,一人道:“还有什么办法?司马老爷代署府事时,府里再穷,也没有短少我们银子,但新太尊就任后,这钱就常拖着,我们若不是将院里的东西当掉一点,连这租来的院舍都要给人收回去了。” 林延潮闻言不由失笑道:“原来是这事,别说你们,之前府里连官吏的薪俸都发不出。” 说完林延潮向陈济川点点头,陈济川会意,命人取了一封三百两的银子。 二人看得顿时双眼放光,惊喜道:“司马老爷这是?” 林延潮道:“这是太尊给你们的,我们归德是穷地方,不比其他河南各府。你们二人在开封办事,要多替府里担待着点,不能不拿钱就不办事。” 二人拿到钱后,满脸都是笑,连连道:“司马老爷说得是,我等都是尽力尽心,既为了太尊,更为了司马。” 林延潮肃然道:“拿了钱就去当铺里将物件都赎回来,你们先安置我的随人,一会还要问你们的话。” 二人称是,一边手脚麻利地布置,一边给林延潮端茶倒水。茶是好茶,上等阳羡茶。 二人办事都很精干,不一会收拾妥当,二人都来林延潮面上听训。 林延潮放下茶碗问道:“近来省城里有什么动静?” 两人中年长之人名为王景为,他开口道:“主要还是潞王就藩的事,不说别的,仅是修建璐王府就要近七十万两银子,这笔钱仅从藩库支出,是远远不够的,将来肯定要摊至下面各府的头上。除了银子,还有藩王食田,盐课,这也要各府来摊。” 另一人名为陆学右,他开口道:“十指都有长短,咱们河南各府也有贫富,到时肯定不是平均摊派的。” “眼下各府都派佐贰官来省城里活动,他们都在哭穷,想要省内给自己府里少摊派一些,如此就往其他各府多摊派些。不过这是各府里的打算,司里有什么考量就不知道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本官正是因此事来开封。” 王景为,陆学右闻言都是喜道:“那就好了,眼下各府都在巡抚,藩司那争,若是最后他们争赢了,将修王府的银子,食田都摊派到我们府上,那可就糟了。所以我们也不能落于人后啊。” “是啊,我们虽然都知道府里没钱,但是省里不知道,皇上也不知道啊。若是真摊派到我们府里,那么可是老百姓遭殃了。”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你们二人还真是为国为民。” 王景为,陆学右皆道:“为了府里老百姓,也是为了太尊与司马老爷。” 林延潮道:“可是……可是这去省里走关系,走来走去,各府你多些,我少些有什么用?最后出钱出田的还不是我们河南的百姓?省里,不向户部,不向皇上那争一争吗?把这修建王府的银子,藩王食田,盐课都减一减?这比强行摊派至各府头上有用多了?” 王景为,陆学右二人对视一眼。王景为道:“这事省里没有明说。都说自古天意高难测,不说我们,恐怕就是省内,甚至户部的部堂都猜不准皇上的心思。” “那这么说还是看我们各府了?” 二人道:“是。太尊之前也吩咐我们了,他说让我们帮司马,能多争一分银子是一分,多一亩田是一亩田。” 林延潮没说什么,付知远与各府官员的打算都是一般,力争为自己府里的百姓少开销一些,算是自扫门前雪吧。 王景为道:“司马老爷,我们还打探到一事,省内命开封府,盘查清理各府积欠,凡拖欠藩司的税银,轻赍银都要追讨,若有继续不缴者,就地停职!” 陆学右道:“以往我们归德府拖欠最多,已累三年,今年若是不清帐,到时太尊,司马都要被问罪啊!小人还请司马早作打算,必要时该托人时就托人。” 王景为补了一句道:“司马若是需要,小人这边可以立即给你安排,绝对是可以在藩台,抚台面前能说得上话的。”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倒是不必,你们在附近给我安好好酒席就是。至于所请之人,我都已拟好帖子了。” 说完林延潮命陈济川拿出一叠厚厚的帖子。 事实上林延潮这一次不是空手来开封的,随身所携的还有淤田的田契。 王景为,陆学右没料到林延潮早有安排,当即称是。 ps:求下月票啊,兄弟姐妹们。 八百七十章 能得卓异吗(二合一) 王景为,陆学右就问了几句林延潮要不要准备归德当地的''土特产''给诸位官员。 林延潮笑了笑,自己还真的带了足够的''土''特产。于是林延潮就不用二人准备了。 然后二人就给林延潮定了酒席,之后林延潮宴请了什么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确实令二人有些郁闷,他们任坐省长随以来,尚未有之事。林延潮此举自是不欲外人知晓。 故而二人在院舍里每日见林延潮是早去晚归,到底去了何处,他们却是不得而知,他们也不好过问。 过了数日,王景为从外归来,拿了一封帖子向刚刚回院舍的林延潮道:“司马老爷,这是开封府知府送来的帖子,请我们归德府在省官员,前往府衙叙话。” 林延潮接帖子后疑道:“开封府知府怎会知道本府有官员在省城?” 王景为大惊失色:“什么?司马老爷前几日应酬时竟没有去拜会辜府台?” “这确实没有。” 王景为欲言又止,他前几日分明在话提醒过林延潮,这一次省里就是命开封府来盘点各府积欠库银,若有不缴者,就地停职。 但是他的话已经是说得很清楚了,林延潮竟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这也就罢了,现在开封府来帖子请归德府官员过衙,岂非未卜先知。林延潮若是疑心,二人泄露他的行藏,那么他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陆学右连忙道:“小人也不知为何开封府发来帖子,大概是一试而已,看看有没有人在。”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开封府又非什么龙潭虎穴,本官走一趟也无妨。” 这开封府知府与周王一直走得很近,上一次自己杖毙周王世子的仆人,此人就力主严惩 自己。 此事在官场上知道的人不多,而林延潮也就没去他那拜访,也是不愿讨个没趣。 王景为硬着头皮道:“司马老爷,不可掉以轻心啊,为了璐王就藩,省里为了凑银子,这一次是动真格了。” “真格?” 王景为道:“小人在藩司的那个把兄弟告诉我,这一次藩司听闻要重重办几个积年拖欠库银的官员。” “这开封府知府乃首府,身为首府本来司盘查各府府库之职,而且这一次藩司如此严苛,恐怕辜府台不会好说话。” 要知道京兆尹,首府,首县三个地方的正印官都是不好当。但是若是能当得好,利用频繁接触省里大员,京里大员的机会,升迁的速度却也比平常官员快。 至于这盘库之职,却是是首府,首县的差事。 有一名当过首县的官员自嘲,要当首县一定要有一个本事,那就是''认识古董''。 这是为什么? 因为盘库时经常发现亏空,下面官员为了顺利交割,都要用''重物''来作抵押。所以担任首县这当铺掌柜的本事一定要学,免得识货不明被同僚给蒙了。 所以在王景为看来林延潮来了开封竟没去拜会开封府知府,此举实在是太失礼了。 次日林延潮穿上官服,持着帖子坐马车前往开封府府衙。 入府衙通禀后,林延潮被请至二堂。 二堂里早就候着八名官员,林延潮扫了一眼,河南布政司八府一个直隶州,一州府出一名官员,那么眼前这八位肯定就是其他州府的通判,同知官员了,没想到自己最后一个来。 眼下两排椅子左右对坐,右首第一椅为尊,现在空着那肯定是开封府知府的位子。 八名官员齐刷刷地朝自己看来,他们见林延潮年轻虽轻,但身穿五品官服,在座众官员都起身见礼。 林延潮也笑着还了一揖,礼数周全。 林延潮被引至席间就坐,坐定后立即身旁一名官员即问道:“老弟是哪个府的官员?” 林延潮笑着道:“在下乃归德府同知林延潮。” “哦,状元公!” “原来是本朝文宗啊!” “久仰,久仰!” 众官员都举起袖子拱手。 “老弟,一至归德府任官,整省官员都惊动了。” “当初丘都宪查案,若非老弟与元辅在天子面前说话,我等乌纱帽都要不保了。” “以后咱们好好亲近。” 林延潮一一作礼,看来自己的河南官员心目中人缘实在是不错啊,然后他们又道。 “不知元辅安好?老哥我原来是元辅同榜进士,呵呵,不敢,不敢,世伯这句当不起,你我同省为官,以后要勤走动啊。” “代我问元辅好。” “若老弟与元辅相见时,请转告我们河南一省的官员对元辅的大恩大德一直心存感激啊。” 林延潮点点头,一一答过,也算是混了个脸熟。 有人好意提点道:“老弟,你怎么才来啊,归德是穷地方,去年又过了大水,可以拿此与省里多求情。” “要与省里多走动走动。”一人意味深长地言道。 过了许久,堂外喊道:“开封府知府到!” 众官员们一并起身,面露恭敬。 开封府知府虽也只是正四品,但人家是首府。开封一府人口两百万,而归德府在人家眼底,如同是一个县的地位。 何况开封知府又身在开封,与''大吏''接触,其官员多是藩抚的亲信,甚至有首府为藩抚私人之说。 但林延潮却知辜知府拜得却是开封府第一藩王''周王''。 辜明己入内后抱拳笑道:“公务缠身,让各位久等,兄弟我在此赔罪。” 众人都知哪里是''公务繁忙'',若是巡抚,布政使来了府衙,你敢拿公务繁忙的借口,让他久等吗? 大家心知肚明,面上都是笑。 当下众人入座,开封府佐贰,属官也坐在一旁。 辜明已其实已看见林延潮,但却故意装作不知。 待下人拿起名帖给他过目时,辜明已笑道:“竟是状元公来了,不知是哪一位?” 林延潮起身笑着道:“下官归德同知林延潮见过府台,新科状元已有他人,下官不好再以状元当人称呼。” 辜明已笑了笑,示意林延潮入座,然后道:“林司马不仅科名了得,任官后向河道总督,陈词说不要朝廷一文钱,兴建百里缕堤之事,我等都听说了。” 说到这里,辜明已话音突然一顿,开封府属官都是嘴角一勾,心想府台今日又要让人难堪了。 辜明已目光扫过,其他各府的佐贰官面对他的目光,都是连忙赔笑点头。辜明已向林延潮笑道:“当时我等听说林司马之言,开封的官场为之一震,官吏一醒,士心民心也为之振奋,这都是老弟之功啊。” 换了他人,若是听明白辜明已话里暗藏的刀子,当下就要立即请罪,说小子初来官场,狂妄无知,口出狂言,实在不知天高地厚,让各位大人见笑了。 如此虽说当面丢脸,但也是为自己争取了余地,免得被人当堂按在地上打。 这时候必须要知进退啊。 可是哪里知道,林延潮竟没有''听明白'',人畜无害地笑着道:“府台过誉了,下官实不敢当,当时只是一心要替老百姓办事,至于其他的倒是没有多想。” 辜明已满脸笑容,顿时僵住了,这林延潮竟没有领悟自己的意思,莫非此人当初在翰林院读书读傻了吗? 不可能,此人若是没有眼色,怎么三年里就为日讲官呢? 那就是有恃无恐了,不就是依仗着自己是当今元辅的门生吗?不过那又如何,他这一次上谏,冒犯天颜,失了圣眷,否则也不会从翰林院贬至河南来为官。 就算是首辅门生,也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辜明已脸上的笑容敛去,熟悉之人都知这位府台动了真怒。 众官员都是心想,林延潮乃官场新丁,不知规矩,这一次麻烦了。 辜明已对众官员道:“各位都知道璐王就藩,朝廷下旨令本省承办。但是本省的情况,也是寅吃卯粮。但是我们为官之人,衣食都乃天家所赐,我等必须上体天心,不可拿府那些破事,向圣上,向司里哭穷。” 众官员脸色都很尴尬。 “本府这一次奉司里的意思,追讨各府积欠,圣命难违,司里也要交代,故而一会若有的罪的地方,在这里先给各位赔罪了。” 辜明已话里满是肃杀之气。 众官员连忙道:“都是为圣上当差,司里办事,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于是一名吏员拿起一叠厚厚的账本,拿到辜明已面前。 辜明已拿起一精铜眼镜戴上,明朝时眼镜称为叆叇,有些目力不佳的士大夫都有佩戴。 辜明已读账本,然后问道:“河南府的官员?” 下首一名官员称是。辜明已道:“河南府去年的库银都未缴清,今年又要拖欠吗?” 河南府的官员本要诉苦,但是心想辜明已有言在先,不可以拿府里破事哭穷,于是道:“今年府里有困难,但是既是省里发话了,那我们今年咬牙忍一忍,先缴了去年的积欠。” “至于今年,恳请拖延至明年二月。” “不行!”辜明已当面拒绝道,“今年最迟不可拖过十月。” 河南府官员哀求道:“恳请府台宽限一二。” “罢了,先缴纳一半,明年二月再缴纳另一半,没有第二条路。” 这名官员想了一番道:“那就依府台大人的意思。” 这名官员见事解决,当下松了一口气。 “彰德府?” “下官在。” “已是累积拖欠两年,一共两万两库银,你就是补了前两年的,今年也宽限不了。” “下官已是尽力,明年的实在没办法。” 辜明已道:“那本府也没办法了,你们府正印佐贰官员都自领处分。” 这官员哀道:“求府台宽限一二。” 但凡领了处分,三年内不得升迁,仕途大受影响。 辜明已道:“没办法,只有得罪了。若是明年前补齐,司里不会与你为难,并撤去处分。” 这官员垂下头去。 “卫辉府?” “下官在。” “璐王藩邸就在卫辉,你府既司营建藩邸,那么拖欠之事,本府会替你奏明司里。” 辜明已说到这里,向众官员解释道:“终归是璐王藩邸,若是追缴太过,激起民间物议,此于璐王面上不好看。” 众官员听了心底呵呵,这卫辉府官员不知如何巴结的,竟免去了处分。反正嘴巴在你身上,怎么说都行。 辜明已又拿起一账本,嘴边冷笑然后道:“归德府?” 众官员看去,但见林延潮一脸''懵懂地''道:“下官在。” 辜明已寒笑:“林司马,百里缕堤已经修好了吗?” “这个……尚未全功。” 辜明已摘下眼镜道:“原来如此,那么这百里缕堤修了不少银子吧?” “今年朝廷下拨的五万两河工银都用进去了。” “五万两银子就能修百里长堤?怕还挪用了不少吧。”辜明已话音已冷。 众官员都替林延潮捏一把汗,但见林延潮笑道:“府台真明察秋毫,确实如此。” 辜明已捧起账本念道:“归德府拖欠库银三年,一共是三万七千三十二两七钱五分三厘。还有今年的账,你准备如何缴?” “最好……还是请府里这边宽限一二。去年黄河决堤,归德遭了大水,所淹最重……” 辜明已将手一抬道:“本府没空听你哭穷,若有难处,各府都有难处,不仅是你归德一府。如今你拖欠三年库银,一年一个处分,那就是三个处分。” “归德府穷困至此,你既好大喜功,为了贪图政绩,吹捧自己的官声,自不量力修建百里缕堤,可有将府里的亏空,丝毫放在心底。你如此与藩司如何交代,与圣上又如何交代?” 辜明已说到这里,露出痛心疾首之色道:“不说处分,仅凭你不顾府里亏空,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仅仅是这一条罪,本府就可奏请朝廷,勒汝就地免职。” “诸位同僚,今天也看见了,不是本府为难林司马,实在是其自作孽不可活。到了眼下,本府也唯有挥泪斩马谡了!” 说到这里,辜明已还真作出了洒泪之状,可见他是多么痛心疾首。 开封府的属官见此都是在心底默叹,又一个年少气盛的官员,倒在了老谋深算的知府手里。 若是林延潮方才服软,现在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啊。 一旁一名看着''不知所措''的林延潮,低声道:“林司马说句话啊,先向府台赔罪……” 辜明已冷笑一声,他心道,现在赔罪,晚了! 众目睽睽之下,面对众人的目光,但见林延潮长叹道:“到了此刻,实在也没有办法了……敢问府台一句,若是下官将亏空一气补齐了,今年考绩能得''卓异''吗?” 八百七十一章 哪里来的钱(二合一) 能得卓异吗? 林延潮的话音落下,辜明已先是一愕,然后却是笑了。 开封府官员们见辜明已笑了,也是跟着笑了。 其余各府官员见别人都笑了,也唯有跟着笑了。 林延潮左右四顾,自己也是笑了。 辜明已笑容敛去,心道当今首辅的得意门生,就是这个水平?谁不知道你归德是穷地方,平日风调雨顺时,尚且积欠,只能靠朝廷免去。 而去年你又遭了大灾,反而能一口气缴清所有的积亏,这不是忽悠人吗? 竟敢拿话诈我?讽刺我辜某人赏罚不明,只会处分,不会奖赏。死到临头,犹敢顶嘴,真当辜某人不敢办你? 辜明已面上却平静如水,伸手随意翻着账本,对众官员道:“藩库乃一省钱粮所储,各府依时足额缴纳,这是洪武爷时就定下的规矩。做不到的,该罚,做的好的,乃是我等本分,却没有听说有什么卓异。” 众官员们纷纷点头。 辜明已看向林延潮笑道:“若林司马以此向本府讨价还价,有些可笑。但是林司马年纪轻轻,为官日渐,经验不足也是可以理解的。” 辜明已没有接林延潮的招,也是足够谨慎。 开封府的官员也是笑着道,是啊,林司马这话在我们府里说说尚可,在外面就要惹人笑话了。 面对开封府官员嘲笑,林延潮沉吟半响,忽道:“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难办?”辜明已冷笑道,“本府本也不要将话说开,但林司马若还要打肿脸充胖子,那么本府再说一事。” “之前付知府署府事时,曾上文藩司,言府库一空,林司马为修缕堤,而挪用府库银两万两。以致他到任后,府里的官吏三个月未发薪俸。” 这倒是实话,当日付知远到任后,与林延潮有言在先,他当时可以与林延潮交割。 但林延潮挪用府库银的事,他要如实上报藩司。这倒不是付知远阴林延潮,但是此事却辜明已抓到作为林延潮的把柄。 众官员已是清楚,林延潮是真没钱。 但是今年林延潮为了修建缕堤,不顾藩库积欠,还挪用库银大兴土木,导致今年的藩库库银又缴纳不上,甚至还出现了亏空。 这万一追究起来,是要二罪并罚的。 辜明已道:“有些事同僚一场,本府实不想说穿。不然本府去归德盘库,一切都将了然了,如此太伤及颜面了。” 盘查府库,也是首府职责所在。辜明已这话一说,众官员都已觉得大局已定了,否则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延潮道:“辜府台,都这么说了,下官也唯有照办了。” 说完林延潮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道:“府台,还请过目。” 旁人从林延潮手里接过纸,呈给辜明已。 辜明已略扫了一眼,讶道:“藩库的执单?” “正是。” 辜明已但见上面大略写着''归德府已缴库银三万七千三十二两七钱五分三厘''。 “这?”这数目正好是辜明已方材所说归德府拖欠的三年库银。 林延潮道:“这是下官所缴本府三年的累积……府台,府台保重身子啊!” 原来辜明已正面色涨红的,剧烈咳嗽。 左右服侍拍背捶胸了好一会,辜明已方才停了咳嗽。林延潮关切地问道:“府台,身子无恙吗?是否歇息一下,下官一会再向你禀告。” “不必,不必,”辜明已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好,“这执单……” 林延潮立即接口道:“昨晚下官刚刚缴纳的,这才入库,账面上没这么快改过来。藩库那边可能还未向你禀告,故而疏忽……府台?” 辜明已又剧咳了一阵:“既是已缴,方才为何不明说?” “下官以为府台问的是今年的,今年的库银下官确实想拖一拖,能不能也宽限至明年二月。这也是下官的不是,下官只想一心为老百姓办事,给归德府修堤,至于花了多少钱,库银用了多少,心底一直不是太清楚。” 不清楚?这么大的事,你竟从没有放在心上? 辜明已有些色变,拉亏空这么大的事,关系到官员的升迁贬黜,这几日多少官员向自己请托,求爷爷告奶奶的,恨不得跪下磕头,以求宽限个几日。几万十数万银子的事情,你竟没有放在心上。 看到辜明已脸上的疑色。 林延潮诚恳地道:“是啊。下官今日过府才知道,本来还以为府台相召,是商议璐王就藩的事呢。至于库银的事,一向都是交给下属打点的,所以方才府台问话时,下官是真不知道。所幸昨日才缴纳库银,总算在这点上没有耽误了府台的差事,否则下官担当不起。。” 林延潮这口气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堂上方才紧张的气氛,也因为他这一席话而变得相当的和谐。 话里可以理解成,事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干嘛要喊打喊杀的。这样好像有点不太好吧。 林延潮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然后放下茶盅,继续道:“其实本官只司修堤之事,这库银追讨,辜府台还是向付府台要说法,至于本官只要向付府台有个交代就好。” “但是经辜府台这么一说,下官方知眼下藩库库银如此紧缺,今年库银本要到十月前交齐。下官就想若是能提前将今年的库银交齐,是不是也算为省里分忧了呢?” “所以才有方才一气给齐,府台可以奏请省内,给下官''卓异''的话。说来下官心胸和见识,实在是不比诸位大人,这份内之事,竟说得有功劳了一般。” 辜明已此刻一点也不觉得很尴尬,而是觉得相当的荒谬。这算什么,这么大的事,你是在当儿戏吗? 就是自己身为河南第一大府,钱粮一向甚足的开封府知府,为了今年税赋也是焦头烂额,恐怕也是要交不齐的。拖延至明年还算好的,怕的是拖延至明年还不能交齐。 虽说如此,但开封府的情况比起其他各府这已经算是好多了。 但是归德府不是一直在拉亏空吗?府里还拖欠官吏俸禄吗?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钱了? 他问道:“林司马,你的意思不仅要将积亏还清,还要将今年库银缴齐?” 林延潮失笑道:“是啊,下官说话绕来绕去,让府台见笑了。本官这一次来省里,缴纳库银也是一项差事。” “若是要提前将今年库银缴清,对于省里而言,应是能帮得上忙的。这事下官在府里还是能做主,而这点付府台也是深明大义的。银子都备好了,早缴晚缴都是要缴,来回请示,还是太麻烦了。” 众官员听得目瞪口呆,林延潮的言下之意,提前缴纳税银的事,自己就能搞定,甚至连请教付知远都不必。 “辜府台?不知下官说得对不对?” 辜明已凝视林延潮片刻,然后笑了。 辜明已又剧咳了半天,然后心平气和,笑容满脸地道:“诸位看见了,若是你们各府缴纳库银,各个有林司马这么痛快,本府又何必板起脸来,当个恶人呢?” 众官员们一并称是,堂上气氛一派和睦。 开封府的官员至今仍不敢相信,归德府真的将拖欠库银缴齐了。 “好!甚好!非常好!”辜明已很高兴,很欢喜,牙齿掉了总是要含着血吞进去。 林延潮笑道:“既是如此,就太好了。小弟还有公务在身,辜府台,若是无事小弟先走了。” “当然,当然。本府送送老弟。” 辜明已等官员都是起身相送。 “不敢,府台还请留步,若可以的话,还请辜兄在省里多美言几句,一切拜托了。” 辜明已明白了,归德府如数缴纳所有库银,这件事一定会被藩司知道,自己压是压不住的,而且自己也须如实上禀。 所以既然做不到''与其'',那摆在他面前只有''倒不如''一条路了。 最后还是被摆了一道啊! “应当的,应当的。”辜明已勉强笑着道。 “林某话直,辜兄心底不要见怪。对了,今年开封府库银若是缴不齐?与小弟说一声,可以搭把手的。” “先告辞了,保重。” 辜明已一脸惊诧地留在了原地,林延潮则是淡淡地笑了笑,举重若轻地离开了府衙。 午后暖风吹得熏人欲醉,辜明已目送着林延潮的背影,然后招来自己心腹师爷。 辜明已似自言自语,似商量地道:“没有这个道理,这钱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归德府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会这么多钱。” “是不是哪个钱庄,借钱给他补的亏空。若是如此,林延潮的胆子也太大了。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 “你给本府去查个明白,这钱哪里来的?” “是,东翁。”师爷领命而去。 而这时在大相国寺旁的院舍中。 王景为,陆学右二人却是在担心。 王景为长叹道:“司马此去开封府衙,怕是回不了了。” “是啊,司马不听你的肺腑之言,我等已是尽到了本分,到时怪你我不得。”陆学右宽解道。 “话虽是这么说,但司马在位时一直对我们二人是极好的。而且他对老百姓也很好,是个好官。” “好官,才在官场上混不下去啊。你说亏空,你以为司马不知道,他只是不想逼人……下面的税赋收不齐,省里催府里,府里催县里,县里催衙役,衙役催百姓。这一催下来,不知又多少人卖儿卖女。” “司马也是心善,写文章的人嘛,将仁义都是放在第一位的,但当官不一样,心一定要狠,要硬。心狠心硬,就当不了好官呢。” “实在是可惜了。” 陆学右举起袖子,抹了抹眼角的眼泪。 王景为道:“这么迟了,看来今天是回不来。多半是在府里被押下了,咱们先吃饭,一会儿去府衙里托关系问问。虽说不能保司马出来,但情况都要问清楚了,看看有无转圜的余地。” 陆学右点点头道:“老哥说得是,那府里的人要不要知会一声?” 王景为扫了一眼,院舍里已是开始掌灯,随林延潮来开封的人,仍在办事。他们办事很勤勉,言谈里有笑声,看来是一点也不知外面的处境。 王景为摇了摇头道:“司马的这些门生,长随什么都不知道,算了,这大的事,先不要告诉他们,以免得徒然生了惊慌,什么事等我们回来再说。” “好好,先吃饭。什么事都等饭后再说。” 王景为,陆学右起了身,自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他们觉得比起屋子里的人,他们是有准备的,而且也会镇定的多。 正说话间,巷口马蹄声响。 一辆马车回到了院舍中。 王景为,陆学右认得这是林延潮的马车。 二人对视一眼,立即一并迎上。 马车停下,驾车的是林延潮的长随展明。二人察言观色,但见展明神色冷静,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马上车帘一掀,林延潮从车内步出。 王景为,陆学右都露出讶异之色。 “恭迎司马回府。”二人声音里都有喜色。 “嗯。”林延潮点点头。 二人见林延潮也没有吩咐的话,正在奇怪。 突然林延潮停下脚步,二人正色道:“司马,有什么要吩咐的?” “哦,吩咐下人将马喂一喂,瘦了!” 二人愕然,见林延潮面色平静,王景为忍不住问道:“司马今日去开封府府衙,可有什么要事?辜府台没有为难?” 林延潮道:“没什么要紧事,也没什么为难的。” 二人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林延潮见二人神情,知是为自己挂念,当下道:“倒是你们二人为本官挂心了。” 王景为奉承道:“司马,安步当车,只是我们多虑才是。”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并非都是如履平地,对了,本官有几件要紧事,交给你们二人办。” 王景为,陆学右二人都是大喜,知道林延潮终于将二人当真正的心腹看待了。 二人一并道:“司马,尽管差遣。” 八百七十二章 林司马之功 到了十月,江南尚好,但北方已是有了寒意。 为了潞王就藩的事,省里给河南各府压力,各府只能转嫁至县里,府里却是一日三遍的下文至县令,以前途要挟,县老爷坐不住了,唯有乘着秋粮还在地里,立即派县里的衙役四面出动向老百姓催缴积亏。 这从上到下的压力中,对于士绅,大户而言波澜不惊。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们自有各种转嫁税赋的办法。 但下层的老百姓则是没有办法,前年大旱,去年闹灾,地里没有收成,多年积欠怎么会一夜间就有了。 但衙役接到的都是县令的死命令,一车车的秋粮还在地里,就被衙役们搬上马车,运至县里。 不说来年的青苗,甚至连一粒米都没有给他们留下。 望着辛苦了一年,却颗粒无收的地里,老百姓们蹲在田地里流泪痛哭。 气不过的,就投了井,上了吊。 其中也有一两名怜悯的县官,不忍胁迫百姓缴税,但府里一封文书奏到省内,省内直接下令停职。 剩下的官员,谁也是没有办法,谁也不会与自己乌纱帽过不去,唯有狠下心肠,否则大明的官员那么多,这活你不干,还有别人来干。 横征暴敛在河南各府此起彼伏,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一幕,比比皆是。 这年秋科一起,河南百姓流离失所,流民四处,到处逃荒,以躲避官府的催科。 弱者填于沟壑,而强者起而夺臂大呼,相率为盗。流民轻易鼓动就容易从贼,顿时河南响马四起。 在此之际教派盛行,乘机于民间布施,并发展信众,一时乡间,焚香处处,妇孺信之不疑。 苛政之下,民怨沸腾! 相较之下,归德一府反而甚是平静。 以往归德府是穷地方,这一幕唯有更甚,但今年却不同。 虽说秋税不过十一月,但到了十月里,官吏也是懒洋洋地没有下乡,甚至牌票也拖至十月才给了各村的里甲。 身为知府付知远是一拖再拖,给老百姓说了明年三月前交齐就好。 而付知远能有这底气,原因无他,无非府里有钱而已。 老百姓对付知远都是感恩戴德啊。 这当然是惠民之举,谁都知道秋粮刚收时,市面上的粮价最贱,但到了明年三月时,那时市场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最贵。 老百姓们在明年三月前什么时候卖粮都行,待觉得什么时候价钱划算了再卖,最后算给官府缴税。 这天才刚过了晌午,付知远的马车在宁陵县县衙前停下。 在衙门口的立柜前,老百姓老幼相扶,拿着一封封的银子去官秤上称重后,将凭票递给官吏,官吏依票据与称银比对后一致后,于薄上如实登记后,然后开具回执给百姓。 这是林延潮当初向付知远倡议的三票之法,现在已在归德各县施行,此举一出,官吏贪墨大大减少。 宁陵县县令以及一县吏员见付知远来了,立即前往迎候。 付知远示意县令不可声张,负手在衙门前看着。 衙役懒洋洋地依在墙上晒着日头,打着呵欠,全无往日那等跋扈之状,要拿着棍子维持秩序。 孩童环绕,拍着手嬉戏,老百姓们一个接着一个排着队,秩序井然,不用如往常那般吏员在旁厉声催促,即自动将手里的一封银子投入了柜口中。 听到银子落柜的声音后,老百姓露出释然的神色,然后将吏员开出的回执小心翼翼的揣入挂兜中,皱巴巴的脸上也有了少许笑容,呵斥了家里孩子几句,然后抖了抖空了的粮袋,搀着家里婆娘一并走出衙口。 付知远向县令问道:“这几日秋税缴了多少?” 县令恭敬地道:“回府台的话,不到两成。以往这时候都至少要缴一半,否则来不及十一月秋税。” 付知远点点头道:“不要催,不到明年三月,都由着百姓。” 付知远言谈中有一种笃定和沉稳。 “府台一再交代的,下官明白。”县令恭敬地道。 付知远点点头,缴税后的老百姓们扶老携幼地离开了衙门,衙门口的十字街依旧如往常般热闹,摊贩在此摆摊。 十字街上有些喧闹,摊贩们向百姓们大声卖力地兜售着。 老百姓们抓着挂兜里的碎银子,扣掉秋粮的税赋后还剩下了那么些。男主人看了一眼身旁的孩子,婆娘眼底的憧憬,终于有了那么点勇气,弱声地上前询价,这对于以往的他们而言,是万万不敢的,连停留片刻也是不曾有的。 他们心底想着,今年官吏不盘剥了,秋粮也比往年多卖了点钱,好容易上城一趟,拿这钱买点什么吧。 午后温暖的阳光,不仅驱散了寒意,还将老百姓携家带口立在摊前的一幕,汇作一道剪影。 一旁县令道:“听闻这一次司里向各府施压,省里其他各府都已是闹翻天了。临县胥吏下乡,老百姓是惨不堪言。临县县官却只会弹压,向省里报喜不报忧。” 付知远收回目光道:“这本府晓得。” 县令续道:“唯独本府百姓安定,这多亏府台居中统筹,否则下官也要……我等为官哪个不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道理,多年的圣贤书不是白读的。哪个当官不图个好官声的?但平日也是为上面多迫,不得已作这个恶人,否则乌纱帽不保啊!” “下官没有出息,为官已逾六年仍不得升迁。但这六年,早就把自己看作了半个本地人了。今年多亏了府台,不用如临那般县横征暴敛,才令下官在老百姓心底维持着那么一点好名声,对得起老百姓称这一声‘老父母’了。” 付知远道:“若非……本府可能也当不了这个好人。这你不必谢我,此事说来说去,都乃林司马之功。” 县令点点头道:“林司马虽是翰林出身,但为官务实,他来本府后,立青苗,设农商,修河堤,开淤田件件政绩卓著。当初他来宁陵县,与本地乡绅说要令归德三年内大治,当时我等面上都是奉承,心底却都是讥笑,而今为官不过一年,归德如何有目共睹,下官今日思来实在是见识短浅,惭愧不已。” 付知远闻言默然,心底想起了身在开封的林延潮。 林延潮来了开封后,虽说每日应酬,但见的人却是不多,故而外面的人多是不知道林延潮来了省城。 但去过开封府府衙后,林延潮身在开封的消息,立即传遍了当地士林读书人的耳里。 于是大相国寺那就比以往更热闹了。 不知多少闻名而来的读书人,都是争相上门投贴,想要拜见一面。对他们而言,以林延潮今时今日文宗的地位,若能他点拨,提拔一二句,是名声鹊起的一条捷径。 除了读书人外,就是几位藩王,这些藩王中当然没有周王在内。这些藩王也是亲近儒学,听说林延潮来了,也想请林延潮过府一趟,如此也是颜面有光。 因为露了行藏,林延潮也就不好再遮掩行踪,于院舍里接见了开封的读书人。 林延潮也没有摆架子,但凡上门的读书人就行接见,随便说一两句勉励的话。但这样平常的话,在林延潮说来即是不一般。在记载林延潮与门生言行的学功堂语里,有一句话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话听起来很直白,但话里是满满的对读书人的鼓励,常常被蒙学里的老师拿来借用。 林延潮对学生们的鼓励,也是如此,言语不多,但意思却是到了,加上三元光环的加持,扩大了他与林学在开封读书人的影响。 好比读书时,在某个学科遇到一位好老师,然后对这学科激发起无限的热情。而这等热情,往往可以伴随着整个青春而燃烧。 好比林延潮的事功学到底是什么样子,大家都不知道,但林延潮的名声及人格魅力在那,不免对儒学产生向往之心。 这也就是因人而近道。 这并非不可能,就算一名平日无心向学的学生,被诺贝尔奖得主这等人物,勉励一两句好好读书的话,回去后也会生''头悬梁锥刺骨''之心,产生对科学的无限敬仰,当然至于坚持不坚持下去就是两说了。 经此一事,开封的读书人都觉得林延潮平易近人,对他是愈发的敬重。这还是在公安三袁未出面的情况下。 要知道三袁至开封后,文才学识都是读书人中的一流,得到了读书人的敬中。但因为三袁其外祖是左布政使的缘故,他们对官员身份的林延潮必须避嫌。 但开封乃是省城,不说是生员云集之地,连一省举人不少也是在此,读书人活跃,每日谈论之时,难免提及林延潮。故而林延潮在开封是一日一日,名声日重。 每日越来越多的读书人来至院舍拜会。 当然此举落在有心人眼底,有点看出名堂来,林延潮如此大张旗鼓,在士林之中博取名望,目的何在? 就在此刻,朝廷督办璐王就藩事宜的太监也是抵达开封了。 民间顿时一片哗然。 八百七十三章 贪婪中官 皇帝派太监至地方,与派大臣至地方不同。 大臣至地方,乃是钦差,虽说钦差多有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但钦差到底还是文官,只要是文官,在官场上就要依靠人际脉络,行事就有局限性,不会干太出格的事。 但太监至地方就不一样了。 太监除了皇帝外,谁的帐都不卖,所以行事没有底线。 当初督造潞王藩邸时,是在湖广,那时候派得是工部尚书曾省吾。 而眼下潞王就藩,改在了河南,并派太监来督办,那么就有几分不给你商量余地的意思。 这一次从京师南下的有内官监少监马玉,此人跟随李太后多年,忠心耿耿,可谓是太后的心腹。 此外就是直殿监监丞高淮,高淮原来是乾清宫的一名管事牌子,但出京后,皇帝升他为直殿监监丞,是这一趟的副使。 这二人外,还有潞王府左长史萧生光,以及一干潞王府府役。 至于官员则是派了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 这些人来路不同,坐在一船上,各自也是怀着满满的心机。 马玉,高淮按道理而言都是宫里的太监,应是亲近,但二人却是亲近不起来。因为他们一个是太后的人,一个是皇帝的人。 马玉的年纪,资历,官位都在高淮之上,所以理所当然是这一次出行正使。何况他又是太后的心腹。 但自从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三名内阁大学士叩宫,逼太后归政后,皇帝已是独揽大权。高淮服侍天子多年,将来肯定是‘前途’远大的。 但作为宫里的资深太监马玉对高淮后来居上,心底颇为不快,其实他心底更是为太后不平,以孝道而论,你纵是天子,但也要孝敬太后的。 所以出宫以后,马玉言必称太后,却少提天子。 高淮听了也不与他争执。 马玉除了忠心太后外,更有自己小算盘,好容易出宫一趟,自不会抱着空手而归的念头。他身上还有替潞王就藩采买的差遣,所以是抱着捞一笔的打算。出京时就招募了一干义子,充任随从。 这些义子都是什么人? 都是京里的市井无赖,混不下去投靠太监的文人,随船也有百余人,一并打算至河南打秋风。 至于两名官员,按道理都是文臣,大家该好说话,但却又是不同。 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位不过正七品,但人家是言官。眼下言台势力何等之大,奉旨出京公干,何尝将一般官员放在眼底。更不用说萧生光这等王府官了。 在万象春眼底只有皇上,所以他一路上对天子心腹高淮,是格外的奉承。 而萧生光为王府官,品秩为正五品,但王府官一般有志气的官员,都不愿意去充任。但偏偏萧生光又是天下第一亲王潞王的王府官,这一次奉命南下,自是要替将来主子打算。 万象春看不上他,他就只有投靠马玉。 马玉奉了太后懿旨,要来河南尽量为潞王夺藩产的,故而与萧生光成了一路的。 所以这船上最后成了高淮,万象春一边,马玉,萧生光一边,两位文官都很没有节操的,投靠了太监。 船沿黄河,终于到了开封靠岸。 这时码头上,早已是官兵列道,官员出迎。 立即有随人给马玉禀告道:“干爹,河南巡抚杨一魁,左布政使龚大器,按察使杨一桂,开封府知府辜明已,巡按曾乾亨皆列于岸上。除了原右布政使董汝汉因河工弊案牵连,被调往广东外,省府要员皆到。” 马玉听到一省巡抚也要出迎,不免脸上有了笑意,但对高淮,萧生光等人道:“巡抚,布政使出迎,这可有些令咱家当担不起。” 高淮笑着道:“马公公声望远播河南,河南官员自是敬重,没什么担不起的。” 马玉闻言一笑道:“哪里,哪里,他们官员敬得是太后才是。” 萧生光笑着道:“在河南官员们敬公公,即是敬太后了。” 舱里唯独万象春没有说话,矜持地抚须。 马玉看了万象春一眼道:“那么咱们下船。” 萧生光连忙道:“公公不急,日头尚早,不如让他们等上一等。” 马玉闻言正合他的心意,当下道:“也好。” 果真等了一阵,马玉他们方才登岸,但见官员们等得脸上都有愠色。 马玉笑着道:“方才在船上足疾发了,半响不能下船,令诸位大人久候了。” 巡抚杨一魁默然,龚大器笑着打圆场道:“公公为皇命奔波,真是辛苦了,我等等候一会也是无妨。” 马玉扫了众官员一眼,正色道:“多谢方伯体谅,即是各位都到了,咱家就宣旨吧!” 于是马玉摊开黄绫取出圣旨,杨一魁以下众官员跪迎。 但听马玉念至,诏谕河南官员,朕弟潞王出府逾年,宜尊祖制分封。兹奉圣母慈训预建藩府,拨给藩产,合行事宜,交与地方抚按,三司会议以闻。 众官员领命谢恩。 杨一魁接了圣旨道:“几位钦使一路辛苦,先至驿站下榻歇息,预建藩府,拨给藩产之事,待我等议一议后,再行请教。” 马玉点点头道:“具体之事,自是你们商议。” 说完众人即至驿站。 而杨一魁等人官员则是回到了巡抚衙门。 方才在码头迎候的众官员想起方才马玉等人的傲慢心底有气。 就在这时首县祥符县县令来至堂上。 开封府知府辜明已质问道:“你不是在驿站招待钦使吗?为何来了此处?” 祥符县县令面露悲色道:“下官请府台,中丞为下官做主。” 杨一魁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何事如此?” 祥符县县令道:“钦使一到驿站,即行挑剔,对下官之接待多有不满。下官想着大局为重,忍让再三,哪知钦使又差人向下官索要三千两白银,说给潞王采买之用。” 众官员闻言几乎都是大怒。 这太监也太不要脸了,刚下榻驿站,还没住下就开始勒索地方。揽财到你如此急切,也没有第二家了。 河北道参政戴光启气得浑身哆嗦,大声道:“中丞,钦使如此嚣张,丝毫没有将我们河南一省官员放在眼底,既是如此,我们还议什么议?” 众官员一并嚷嚷道:“不议了,不议了。” 八百七十四章 宗室 “河南终究还是比不上江南。”马玉长叹道。 高淮接过随从递来毛巾抹了抹手问道:“马公公去过江南?” “当年干爹在时,随他去扬州公干,那时一路上见花见田见山见水,风光明媚。” 高淮不料马玉吐出这样一句文绉绉的话,他以为高淮是想念江南的美景,却是不想马玉是记得干爹在扬州一路吃喝玩乐,收刮钱财的事,虽说闹得是民怨沸腾,但最后回到京师时财货装了整整一条船。 这给了马玉十分的震撼,不免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念想。 “当年干爹一到地界,杭州知府就送了两千两银子,哪知到了河南……连拿三千两银子给王爷采买都不成。”马玉长叹一声,他方才吩咐祥符县县令,结果人家那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确实令他心底不痛快。 按道理高淮是说,既是南下办差,还是先将潞王就藩的事办好了,其他再慢慢来。 但高淮却推波助澜道:“是啊,这知县也太不是东西了。” 马玉负手转过身来道:“高公公,你以为咱家真将这三千两银子放在眼底?只是摸一摸河南当地官员的脾气。” “愿闻马公公高见。” 马玉点点头道:“这一次我们奉了太后懿旨,在河南预建藩府,拨给藩产。地方官员态度如何不知?他们必百般推诿,如此我们回京如何在太后,陛下面前交差。” “从这三千两银子之事,就可以知道我们在他们心底地位。” “公公所言极是,但眼下来看,方才那县令似不会造办。” 马玉冷笑道:“你有所不知,这河南巡抚杨一魁乃山西安邑人,当年是武清伯看在同乡的份上一路抬举,否则哪里有今日的出息。” “这小官不知天威,难道大僚也不知分寸了吗?” 一旁随从也是笑着道:“干爹,我们是有旨意在身,若是他们敢不办,是抗旨不尊,说到哪去咱们都有理。” “若是他们还敢推诿,我们也不必说了,一封书信到京城去,万岁爷自会教他们如何孝敬干爹的。” 马玉闻言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 几人说话间,外头有人道:“干爹,开封府知府,祥符县县令在堂外求见,说是送三千两库银来了。” “果真到了,”马玉闻言大笑,对左右道,“看来杨一魁还有将太后放在心里的。” 除了高淮苦笑外,其他随从都向马玉拍起马屁来。 大相国寺的钟声幽幽响起。 一辆马车正好停在院舍门前,马车旁撒着晨光,一名老者,从马车上走下。 老者扎着简单的头巾,穿着青色的襕衫,但却有一等超然的出尘之感。 老者在下人的指引下走入院子,脚步一顿,然后向面前来人作揖:“见过学功先生。” 林延潮闻言立即作揖道:“老先生不敢当。” 二人在院里挂着露水草甸上谈论。 “上一次与学功先生谈论宗藩之弊,确实如此,嘉靖四十年时,漕米四百万,禄米已至八百五十三万石,天下宗藩源源不断繁殖,将来哪有土地拨给。” “每一人都想爱子,欲予加厚,然非万世可常行之法。 这老者讲了一番,林延潮道:“老先生身为宗室,却能讲出这一番话来,实在是难得。” 这老者乃周王府宗正,朱睦?,字灌甫,号西亭。 朱睦?与不学无术的周王世子不同,二十岁即贯通五经,尤精于易,春秋。 朱睦?身为宗室,却一生以读书人自居,他爱藏书,在开封建了一万卷堂,藏书无数,乃当时天下第一藏书家。 前几日朱睦?听闻林延潮至开封后,亲自来拜访。 二人谈论五经十分投机,成为忘年之交。今日朱睦?再访谈论起宗室之事,却生感叹。 朱睦?惜道:“老夫也是太祖子孙,怎能不为大明江山计。可叹后世子孙,不知祖宗创业之艰辛,徒然将大好家业败掉,老夫实在不胜感伤。” “学功先生,你是当今中既学究天人,有能通古今之变的官员,老夫问你一句,如此下去,我朱家江山还能有多少年气数?” 林延潮看向朱睦?,默然了一阵道:“老先生想多了,眼下我大明气运正隆,怎么见衰败之势。老先生所居的河南这几年是闹灾多了些,但天下还是安定,只是……” “只是什么?” 林延潮与朱睦?正好走至院中一池旁,指着池里飘着一片枯黄的落叶道:“老先生,这一片指甲大的落叶,每日复增,只用十日功夫,就可盖住城外方圆数里的西池,以为然否?” 朱睦?点点头道:“倍而倍之,这老夫以为然。” “那么第九日时这树叶多大?” 朱睦?闻言试问道:“半个池子?” “不错,”林延潮点点头,“我们眼下都身处盛世之时,但到了一日王朝衰败,轰然倒塌之时,我们却好似觉得盛世即在昨日。就如同这落叶,昨日也不过是半个湖面那么大而已。” 朱睦?悟道:“学功先生之言所指,这宗藩之害,就如同这片每日复增的落叶?” 林延潮道:“其实大明之弊远不如这些,宗藩之害不过其一。但我大明富有四海,地大物博,子民万万,就如这西池之水般,几片落叶尚可受的。但如此下去,终有积重难返之时,老先生问我大明气数……我不敢乱说,眼下虽是盛世气象,但已经叶覆半湖已是不远。” 朱睦?在心底咀嚼着林延潮这句话,然后正色道:“老朽明白了。” 说完朱睦?向林延潮一揖,然后离开院舍。 林延潮望着朱睦?的背影,闭上眼睛,前几日朱睦?来与自己相谈时,偶尔聊起他欲以周王府宗正的身份上谏天子,削减藩王食禄之事。 但是林延潮听了没有说话,而是约他改日再来。后林延潮派丘明山查得朱睦?,确实就是一名忧国忧民的宗室后。 林延潮写信相招,将朱睦?请至院舍里,然后安排了一番方才的话。 经过这一番话,想来朱睦?已是定下了决定上谏天子,削减藩王食禄。 至于朱睦?上谏后,对他而言会有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就算树叶倍而倍之,十日里也覆盖不了湖面。”临别时林延潮忽对朱睦?言道。 朱睦?一愕转过身来,失笑道:“老夫知道,但意思差不多。” 说完朱睦?不以为意,登上马车。 八百七十五章 盐政 却说马玉来到河南后,一来向地方巡按,三司施压,让他们商议好潞王就藩事宜。 另一面进行他的敛财大计。 马玉先是在当地宣布,说朝廷要将河南半省的盐政,皆归于潞王。 要将开封府盐厂,归德府盐厂,怀庆府盐厂,皆并于卫辉府汲县,设立一个能贮盐三万七千引的大盐厂。 在设掌店官一员主店,负责三府行盐之事。 要知道卫辉府汲县本有一盐厂,称北盐店,能贮官盐三千引。在朝廷筹建潞藩时,天子已答允将卫辉府盐政交给潞王了。 现在又添开封府,归德府,怀庆府,其中开封是大府每年销盐就近十万引,现在数府齐加,每年最少十五万引以上。 现在的大明盐政,从一开始‘开中法’的辉煌后,到如今已是全面衰败。 开中法,是指商人将粮食运到边关后,即可以持盐引回内地盐店取盐行销。 开中法分为报中﹑守支﹑市易三步,报中是盐商按照明政府的招商榜文所要求的,把粮食运到指定的边防地区粮仓,向政府换取盐引;守支是盐商换取盐引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守候支盐;市易是盐商把得到的盐运到指定的地区销售。 开中法听起来很好,但有一个很大的弊病,那就是将报中与守支给割裂了。 结果成为商人将粮食运到边地换了盐引后,回到盐场里却拿不到盐。 就好比,商家把货卖给了客人,但客人却拿不到钱。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情况,因为一,盐场盐额不足,朝廷对盐户不厚道,盐户常常不能足额交盐。 二,朝廷又将‘盐引’大量赐给宗室勋戚,这些人有优先购买权,到盐场先支先取,盐额本就不足,经宗室勋戚一搅合变得更少。 三,盐场盐额严重不足,就出现僧多粥少的情况,哪个商人能从盐场里拿到盐,就全凭关系有多硬了。 没有关系的就很惨了,在正统年间时,盐政就已是十分败坏了。有的商人自永乐年时就拿着盐引等候支盐,结果等了一年又一年,这张盐引成了传家宝,祖孙数代都没办法从盐场拿到盐。 之后明朝对盐政一直进行变革,比如鼓励盐户多产盐,又允许商人去盐户那购买余盐等等。 但到了万历时,盐政仍只是修修补补,没有根本好转。 因为盐政的败坏,造就了无数富得流油,腰缠万贯的盐商。 从开中法得利的晋商,再到现在徽商,都以盐起家。所以要想成为一名的盐商,就必须有办法从盐场拿到盐,要取到盐,就要靠人‘分肉’给他。 所以潞王将开封,归德,怀庆三府盐政并入,要的就是这‘分肉’的权力。 因此马玉四处放话,说潞王要收取河南三府盐政后,顿时驿站里门庭若市,大小盐商们,争着持厚礼拜见马玉,以求贿进。 马玉也是深明官场索贿的精髓,深知如何从这些盐商手里敲诈钱来。 于是河南的众盐商里传着一句顺口溜。 五百两喝茶,一千便饭,两千两留宿。 意思是,你拿了五百两就可与马玉喝茶,一千两就可与他吃一顿便饭,至于两千两留宿就是讥讽他为娼妓无二,给了两千两,什么事都能办成,就如同把人家姑娘给睡了一般,完成本垒打。 马玉如此行径,自是弄得官场上乌烟瘴气。若是盐政不变,盐商自不用向马玉贿进,但眼下盐政一改,他们唯有叫苦不迭。就算盐商再有钱,也经不住如此剥削。 官员们也是鄙夷,死太监就是死太监,一言概之“粗鄙”,吃相实在太难看了。 就是内阁大学士,也不敢如马玉这等明码标价,退一步说,就算内阁大学士敢明码标价,收的也不敢如你马玉高。 但马玉就是敢这么搞,而且不怕你说。 官员们看重的名望,清节,在太监眼底都是浮云,他们还不怕你官员弹劾。 太监们争着抢出宫办差的差事,目的就是大捞一笔,马玉索性打着给潞王就藩采买的大旗一路到底,除了给潞王分账外,其余都入了他的腰包。 就在马玉打算大捞特捞时,开封府,归德府,怀庆府三府知府联名上奏朝廷,藩司,反对将盐政归于潞藩,要将盐政收回,仍是本地行盐、销盐。而户部亦上呈天子,认为潞藩修建王府,占据藩产此二项,朝廷已经是封赐极重,然后再将三府盐政都归于潞藩,此举实在太过。 三位知府,户部上奏的奏章递至了天子案头。 而这时消息一出,马玉顿时门庭冷落。 是啊,若是朝廷将三府盐政还给三府,那么我们盐商凭什么给你马玉,潞王送钱呢? 马玉听闻此消息,不由大发雷霆。 他这一次为了出宫,在宫里四面打点,已是借债无数,若是在外捞不到足够的钱回京,那么那些债主绝对可以把自己逼死。 所以马玉是连摔了三个茶盅,对着他一干爪牙发了好一阵的火。 就在这时下人禀告,开封府知府求见。 马玉闻言顿时气炸了,开封府知府刚在朝廷那上奏章,收回盐政,这边又上门来求见。 此举就好比有人重重踹了你一脚,然后又跑回来问你痛不痛。 简直欠抽! 随从们纷纷问道:“干爹,要不要将这厮打一顿,再扔出去!” 马玉想了想道:“先叫来问一问,问完再打!” 随从们得令,顿时准备了麻布袋子,棍棒,绳子埋伏在屏风后。。 开封府知府辜明已上堂后,见左右屏风下露出靴子,不以为意向马玉行礼道:“开封府知府辜明已见过公公。” 马玉皮笑肉不笑道:“父母官这么晚了找咱家有什么事啊?” 辜明已笑了笑道:“公公从京城远道而来,为朝廷办差,着实辛苦了。本官备了一些当地土产孝敬公公。” 说完辜明已从袖中拿出一盒子来放在身旁案几。 下人从案几上取过后,献给马玉。 马玉打开盒子,但见珠光闪闪,一颗鹅蛋大小的珠子置在盒中。 马玉笑了笑道:“这分明是南海珍珠,怎么说是开封土产。开封府连海都挨不着吧。” 辜明已笑着道:“不瞒公公,这其实是本官一点心意。” 马玉将珠子放在一旁道:“辜知府,咱家在京里,虽说身处宫中,但也见了不少面前送礼,背后捅刀子的事。但你这边先捅了刀子,再来送礼的事,却令咱家想不透了。咱家冒昧问一句,你这是在羞辱人吗?” “不敢,不敢,公公说得可是开封府上奏盐政之事?”辜明已叹了口气道,“此非下官之愿,实为人所迫。” “哦?你堂堂开封府知府,何人敢迫你?” 辜明已道:“其实我等为官,数年一迁。本官虽为知府,但是官不久任。以后他任之时,盐政归不归本府,于本官而言实在无关紧要。本官又何必因此事得罪潞王,公公呢?” 马玉点点头道:“是这个道理。那么为何有人上书反对?” 辜明已叹道:“世上总有心怀私心之人,归德府知府付知远就是如此,这一次上书就是他联络我们二府挑的头。” “本官本也不愿与他掺合,但是此人已提前在士绅里散布消息。若本官不随他一并上奏,那么本地士绅得知此事后,必然怪罪本官。故而不得已,本官也只有与他一并联名上奏,倒不是对公公与潞王有不敬之心,这点还请明鉴。” 马玉明白了原来此事是付知远在背后牵头,联合三府一并上奏。 这个贼子,马玉心底大怒,但转念又一想,这辜明已这大半夜来自己这奏明此事,莫非是要借刀杀人,让自己出手对付付知远。 哼,本公公也不蠢,岂会上了你的当? 马玉想了想道:“归德府一年盐课也不过一两万引,若是此厮反对,咱家索性奏明潞王,将归德府免去就是。如此这厮就没有理由就再上谏朝廷了。” 辜明已一愕,确实啊,朝廷行盐就是依各府户数多少而定。开封府近两百万人口,归德府不到三十万。 而对于潞王而言未必看得上归德府,这开封府一年销盐十万引之数,才是大头。对于潞王而言,少了归德府,只要将开封掌握手中,也是可以接受的。 辜明已不慌不忙地道:“可是奏章已是递上去了啊!眼下三府都以付知远马首是瞻,若是他不肯改口,我们其他二府也不好松口。” 马玉笑着道:“府台还不如明说,只要我们肯替你对付付知远,你就肯在朝廷那上奏,说愿将开封府盐政划归潞王。” 辜明已不答,而是道:“对了,忽想起一事,马公公可知道,归德府同知是什么人吗?” 眼前的开封府知府马玉都不放在眼底,又何况一个小府的同知官员呢?所以他不以为意地问道:“什么人?” 辜明已看着马玉正端起茶盅喝茶,然后道:“乃是前状元,日讲官林延潮。” 噗! 马玉一口茶水喷出,失声道:“什么?林三元在归德府?” 辜明已从袖中拿帕擦拭官袍上的茶渍,然后道:“正是。” 第八百七十六章 公道何在(二合一) 辜明已此来看似是为了撇清干系,将三位知府向朝廷上谏,改盐政归于本府的责任,全数都归于付知远的身上,如此就可以免得被潞王,太后怪罪。 但他的目的不仅仅是撇清干系,心底还另有算盘。 而马玉听到林延潮的名字,心底七上八下。 身在宫里,马玉从来清楚明白一个道理,谁自己惹的起,谁自己惹不起。 他敢在开封大肆收取贿赂,甚至不将河南官员都不放在眼底,因他知道这些官员不能拿他怎么样。 这是惹的起的。 放眼天下,马玉只要看三个人的脸色,一天子,二太后,三璐王,唯有这三人他马玉惹不起,其余的人,他不是针对谁,在马公公眼底都是辣鸡。 但为什么马玉对林延潮忌惮,因为林延潮是可以,同时得罪天子,太后,璐王三个他最畏惧的人后,仍在那边活蹦乱跳,毫发无伤。 论这一点马公公他办不到。 马玉清楚的记得,林延潮上书后,有一人他在慈宁宫外等候,不意竟亲眼见得太后气得浑身发抖,璐王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 太后,璐王如此痛恨的人,但居然偏偏拿林延潮没办法。 这样的人居然在河南为官,就问你一声怕不怕。 不过马玉转念一想,自己怕林延潮,但是文官们却不怕,譬如这位开封府知府,在自己面前如同孙子一样,但在他在林延潮面前却是他的上官。 一名同知大概是五品官吧(马玉对文官系统不太了解),在整个河南布政司官位在他之上的官员可不算少。 上一次因林延潮之故,璐王大婚之费从六百万两降至两百万两。若是这一次林延潮在河南继续反对璐王就藩的事,对了,还要加上知府付知远,那么自己就必须依靠这些文官们来对付这二人。 当初太后,璐王之所以败在林延潮手中,就是因为没有团结文官,以及轻信了张四维这小人的缘故,他马玉如此老谋深算之人,绝不能在此翻船。 马玉内心戏很多,一瞬间竟转了无数个念头,在这一刻他有了联吴抗曹的主意。 辜明已见马玉原来一直端着脸,一下子放松下来。此人居然有这样和蔼可亲的表情。 但见马玉温和地道:“原来是林三元,咱家在宫里略有耳闻,不知他在河南为官如何?” 辜明已将官袍茶渍擦得干净,然后道:“林司马……翰林出身,又是天子日讲官,心气断然是高的,只是难免好大喜功。” “如何好大喜功?” 辜明已见马玉入套,叹道:“实不相瞒,林司马不顾府库空虚,强行修百里之缕堤,为了搜罗钱财,取利于民,将堤旁淤田强卖给乡绅百姓,以补亏空。” “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河南本地官员早有怨言,上一次本官询问此事,林司马竟……竟……” 想起林延潮当日那句''开封府的钱粮够不够,他可以搭把手''的话,辜明已就犹如喉咙里咽着一大块石头,这石头到今天他都吞不下去。 马玉讶道:“这有什么不可?只要他林三元不拖延缴纳税赋,就可以了。” 辜明已解释道:“公公有所不知,自古以来,官员兴修水利,乃利民之举,不过只可诱民为之,却不可敛财为之。” “咱家还是不知有何之弊。”马玉仍是一团雾水。 辜明已见马玉仍不能领悟,耐心解释道:“若是林延潮此举为之,其他官员纷纷效仿,各地官员以兴修水利之名,售之百姓。以后哪个官员愿意义务为百姓修堤筑坝,各个都行取利之事。” “再退一步说,林延潮为老百姓修堤建淤田,真的一点私心都没有?” 马玉目光一亮问道:“你是说?” 辜明已点点头道:“不错,本官知此事定有蹊跷,于是派心腹前往归德府密探。围堤圈田后,河边淤田足足有近千顷之数。但最后林延潮卖给老百姓的淤田,只有三百五十余顷,就算加上一百顷官田,也不足其半,公公你试想一下,剩下的淤田哪里去了?” 马玉听了,不由作色,拍案而起大骂道:“卑鄙无耻!大贪官!” 咳! 辜明已闻言不住咳嗽。 若试着将辜明已的咳嗽翻译一下,可以理解为,真是自己拉的屎不嫌臭,你居然还有脸骂别人大贪官。是谁在开封府明码标价大受盐商贿赂的? 马玉仍是十分愤慨:“亏他林延潮口口声声为民请命,竟是说一套做一套,天子若是知晓,看他林延潮如何做人。” 马玉心想林延潮就是凭着清正受天子赏识,若是天子知道林延潮说一套做一套,真是杀他一百次的心都有了。 辜明已道:“正是如此。而且本官觉得此事付知远,不可能不知道,这二人多半狼狈为奸。” 马玉心底一动问道:“此事你可有把握,若是能扳倒林延潮。太后与璐王知晓后……辜府台你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 辜明已闻言露出惊讶的神情,摇头道:“不可,不可,林司马可是首辅得意门生,若扳倒了他,于首辅面上可不好看。” 马玉冷笑一声道:“五百顷淤田,最少值十几万两,此事一旦捅破,申老先生也保不住他。人不能脚踩两只船,太后,璐王还是首辅,你必须有所取舍才行。” 辜明已为难道:“还是让本官回去想一想才行。” 马玉也是收了回来道:“也好。” 二人都留下余地,不愿在此时显得太主动。 辜明已告辞而去,待上轿之时对一旁下人吩咐道:“你去山东一趟。” “老爷,叫小人去山东作什么?” 辜明已道:“你去山东河道衙门,见到河道总督李大人,就告诉他,他交代老爷我办的事已是办成。” 这下人闻言立即称是。 辜明已上轿后,笑了笑当下闭目养神。 而马玉有了林延潮把柄在手,也是十分欢喜,正在琢磨之际,却见屏风后一阵响动。 马玉一拍额头心想,失算,这么机密的事,竟被自己几个干儿子听去了。 “滚出来吧!” 听马玉一声呼喝,几名干儿子拿着家伙出来,一个个点头哈腰地道:“干爹。” 马玉心想算了,既被他们听到了就商量一下吧,于是他道:“既是你们方才都听见了,有什么注意没有?” 一名干儿子道:“干爹,这林延潮虽的罪了璐王,太后,但我们来开封只是为了求财,犯不着将这件事闹大,这把柄我们抓在手里,若林延潮识相,此事也是过了,若不识相再拿出来,罢他的官。” 马玉心道,若是之前如此打算也就罢了,但眼下被你们几个人听进去了,万一日后有人口风不严,被太后知道了。 太后必会怪罪我,为什么没追究此事,将林延潮拿下,以报她心头之恨。 马玉当下板起脸道:“这怎么可以,你干爹我乃太后一手提拔的,这林延潮辱及太后,璐王,就是辱及你干爹的亲爹亲娘。这等大仇怎么能不报呢?” 众随从们一听连连称是。 次日,马玉派手下这些手下去各府勘田。 要知道璐王一共向天子奏讨一万五千顷食田,都在河南。 河南开国时有田一百五十万顷,到了现在不足五十万顷。 现在璐王就藩,又要拿去一万五千顷。这一万五千顷,不是一府一县能出的起的,所以自然要摊到各府头上。 而璐王的庄田,总不能是劣田,一定是要肥田才是。于是马玉就派了随从去各府各县去勘田。 河南每一个府都派了一名太监带着十几个京里来的随从,这些爪牙到了地方,当下与主子一个德行,乘机四处搜罗钱财。 他们先在当地招收一群破落户,无赖之类,向他们打听本府大户。 然后让这些无赖充当先锋,他们跟再后头。一大帮子人到了这些大户人家的庄园,以为璐王视察藩田或者是给璐王采办的名义,强行闯入。 若有反抗,就仗着人多打一顿,然后再捆起来。 但凡见到财宝,就是抢走,有美貌女子,也要抢走。 百姓们愤怒告官,官员们却不敢受理,只能与他们交涉。这些人也就随便退回一些不要的东西,以及糟蹋后的良家女子。 不少女子受辱后自尽,整个河南不知多少户,百姓家破人亡。 而官员们是不敢出声,只能一个劲地上奏省里。如此这些人气焰更是嚣张。 马玉的人自也不会放过归德府。去时马玉叮嘱他们一定要拿出态度来,有多少胡作非为,就多少胡作非为,反正一定搞到民怨沸腾,将整个归德府翻过来。 这些人得令后到了归德府,这些人聚集了上百号人,奉了马玉的命令是要大干一场。 他们先选了本府一所丝绸大户里,当下破门抢掠。 他们将家里男丁尽数拿住,然后搜刮钱财,以及女眷。 就在他们洗劫之际,付知远带着大队官兵赶到,二话不说将这些人全部拿下。之后这些人被擒至府衙里,先狠狠打了一顿板子,再拉在衙门口前枷号示众,最后关进府衙大牢。 这些人可谓是真的惨,本以为也能如去其他各府的人一般,既抢掠钱财,又糟蹋良家女子,结果他们的本事还没施展开,就被付知远全部拿下,罪恶全部都被扼杀在萌芽之中。 而且付知远还大刑伺候了一番,当天就有一个抓牙受刑枷号后,就死在了牢里。 几日后又死了一个。 其余之人是各个带伤,那是一个凄惨。 剩下有几个漏网之鱼逃回了开封,见到了马玉就跪下哭诉,说的都是干爹,孩儿差一点就永远见不到你之类的话。 马玉将付知远所作所为的事,了解了一番后,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付知远竟然如此不给他马玉面子,胆子实在也是太肥了。喜的是,自己终于找到口实了。 于是马玉向巡抚杨一魁告状,说这些泼皮无赖都是璐王府的人。 付知远竟敢将他们拿下,还打死了两个。马玉要杨一魁治付知远一个''欺蔑亲藩,吓诈府役,草菅人命''之罪,否则就不善罢甘休。 杨一魁对马玉热情接待,告诉他一定会办,让他次日来找他。结果第二天,马玉到巡抚衙门时,却被告知巡抚病了,病得很严重,不能见人。 马玉吃了一个闭门羹,当下大怒命驿站以八百里加急,将此事奏报给天子,顺便还告了巡抚杨一魁一状。 而在京城里,之前付知远上书,就归德府盐政并给璐王提出了抗议。 武清伯问知此事后大怒。上一次众官员弹劾,虽令武清伯差一点夺爵。但武清伯毕竟还是站稳了脚跟,他在朝廷上布局多年,前首辅张四维,前吏部尚书王国光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现在虽失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还是有不少势力在朝堂上。 武清伯立即指使御史上奏,说付知远此举不仅罔顾圣命,目无藩王,是故意阻扰璐王在河南就藩。 但对武清伯命人弹劾付知远的奏章,天子的态度是留中不发。 但数日后,马玉弹劾付知远的奏章又到后。 天子当即下旨斥责河南巡抚杨一魁,圣旨上说,朕将璐王就藩河南的事,托付给你,你就是这么给朕办的? 圣旨一下,杨一魁被骂的狗血淋头,马玉则是大喜,果真天子心底还是想着璐王的,毕竟是亲兄弟。 杨一魁被斥之后,当下命旗牌官持王命旗牌赶往归德,将付知远拿下押往开封,并将打伤打死王府府役的人一律拿问。 这日归德府府衙门前。 铅云垂重如墨,天色阴沉,寒风呼啸不止。 十一月的天气,天寒地冻。 而巡抚衙门的标兵将归德府府衙前后三重围住。 刀枪剑戟林立,一队一队的火铳手环列四周。 府衙附近,无数归德百姓将道路围住,堵了个水泄不通。 百姓们扶老携幼地从四方赶来,青壮圆目怒张,愤慨不已,老弱妇孺是掩面垂泪。 民怨似烈火,沸腾燃烧! 公道何在? 八百七十七章 妥了 待府门一开,百姓人头攒动。左右官兵极力镇压,维持着秩序。 但见身穿御赐斗牛服的马玉在前,而付知元在官兵押解下在后,走出府衙大门。 付知远出现的一刻,百姓群情激动,大声道:“付大人,付大人!” 老百姓们大喊道:“付大人,是好官,你们为何抓他?真正的恶人不去抓,如付大人这样真正为民做主的青天,却是下狱,皇上你瞎了眼睛!” “这世道难道都是好人不长命,恶人活万年吗?谁能来替我们老百姓申冤?谁能救一救付大人?” “朝堂上奸臣当道,若是连付大人这样的好官都抓,我们老百姓哪里有活路,不如反了!” 但见老百姓与官兵推搡起来,乱成一片。 马玉在旁听得,向一旁付知远道:“付府台,你治下的老百姓,都是这等猖狂吗?这话若是传进圣上的耳里,不用其他罪名,即此就够杀你的头。” 付知远闻言,正色道:“马公公,民怨沸腾,因何而起,你难道不知吗?” “你是朝廷派至河南的钦差,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圣上。如此胡作非为,残害百姓,此事若圣上知道了,杀的是谁的头?” 马玉仰天大笑,不屑地道:“付府台,圣上明见万里,天下之事谁瞒得过他?你现在沦为阶下囚,就是圣上的旨意。咱家不管,是不是你命百姓拦住去路。你也知道这一套对咱家来说没用。” “现在府里的账策,都在咱家手中,堤边那些淤田的猫腻,咱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若是识相,早日劝百姓退去。” “淤田之事?”付知远疑道。 马玉笑着道:“不错,就是你与林延潮在堤边开出的千顷淤田,为何到了账上只剩下四百余顷,这多余的都到哪里去了?” 付知远道:“这淤田的事,本官一直交代林司马去办,具体如何本府……” 马玉笑着道:“现在说不知道太迟了吧。当初干什么去了?此事你与皇上说,皇上信吗?” 马玉但见付知远摇了摇头,目光中似有几分他看不懂的意思。这是什么无奈?不屑? 付知远道:“马公公,你对付本官可以,但对付林司马,还是……罢了,淤田此事本官确实不知情,但你想一想,林司马是如何的人?若是你不懂,问问其他官员也是好的。” “马公公,官场里的水太深,谁能看出谁是包藏祸心?付某为官多年,但若谈及作官的本事,不过井底之蛙。但是我还是良言一句,公公不要自作聪明。” 马玉尖声道:“诈我?你当本公公是……吓大的?” 就在这时,百姓是越聚越多,四面声浪更大老百姓道:“放开付大人!” 百姓垂泪道:“付大人是好官,你们不能抓他!” “若非付大人,我们一府都被你们糟蹋了。” 骚乱更重! 百姓竟有冲击府衙之势。 马玉也没料到局势到这个地步,对鸟铳队司长怒道:“这些刁民没有王法了。鸣枪!鸣枪!” 一旁官兵把总变色道:“公公,这恐怕不行吧!强行镇压,真激起民变,我等都是大罪啊!” 马玉哪里管得那么多,大声道:“怕什么?咱家的话你敢不听?” “不敢,不敢!” 官兵不敢违令,当下下令打火。 陡然付知远起身道:“勿伤我百姓!” 但见付知远挣脱旁人,冲直鸟铳队前,拉住一名要向老百姓射击的官兵。 这名官兵已是被蜂拥而来的百姓,吓得魂不附体,手里一哆嗦,但听砰的一声! 火铳响过,天地顿时寂静。 百姓们皆是静声。 马玉睁大了眼睛,面无血色站在原地。 却见付知远身子晃了晃,按着肩头倒在了地上。 “付大人,快治伤!” 冷风吹过院舍屋角,大相国寺喧闹依旧。 林延潮站在院中,看着屋檐上的寒霜。 陈济川给林延潮披上一件罩衣道:“老爷,霜降了,还是不要站在屋外了。” 林延潮点点头。 林延潮对陈济川道:“我知你在想什么……三国演义看过没?过去武将过招,两骑迎来。大将故意卖了一个破绽,然后让人举刀砍来……” 陈济川道:“老爷,那他们会挥刀砍来吗?” 林延潮闻言道,“那就要看我人缘多差,得罪的人多不多了。” 二人都是笑了。 就在这时,展明持信而来,交给林延潮道:“老爷,是归德府的密报。” 林延潮点点头,展信一看叹道:“看来我人缘真的不好。” 说完林延潮将信给陈济川。陈济川接过信,阅后道:“为了摸老爷的底,竟派人察到了京里,还收买咱们的人。” 林延潮道:“这些人先不要惊动,事后你再处置一下,不要跑了一个。” 陈济川称是一声,然后退下。 陈济川离去之际,正见到王景为,陆学右。 这王,陆二人刚刚被林延潮收为心腹,自是知道眼下这位跟着林延潮多年的管家,在府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二人恭敬地行礼。 陈济川看了二人一眼道:“老爷,在里面等着。”然后陈济川就行离去。 陆,王二人松了口气,见林延潮后禀告了一番。 二人奉林延潮的命令,这几日在开封府里四处打听消息。 但大体说来,不是很乐观,特别是天子支持马玉后,巡抚杨一魁已是屈服,现在派旗牌官持王命旗牌,去归德府捉拿付知远。 同时杨一魁向河南各府各县发文,令各府正印官都要到开封府一趟,落实璐王就藩的事。巡抚很少会令各府正印官齐聚省城的,不过如此说明璐王就藩之事,已到了迫在眉睫。 王景为面露忧色地道:“圣上已是震怒,下旨至省里申斥,认为河南上下不配合潞王就藩。而这一次抚台的意思已明,于就藩之事上,该赏的要赏,该罚的要罚,势必要抓几名官员来杀鸡儆猴。” 陆学右道:“眼下太尊已被拿下,下一个怕轮到司马……” 二人都露出重重的忧色。 而就在这时,陈济川从外赶来。 众人见陈济川去而折返。陈济川道:“启禀老爷,归德民乱,马玉下令开枪镇压,付府台出身维护百姓,不慎……负伤。” 而此刻在驿站里。 辜明已与马玉对坐。 辜明已道:“只是外伤而已。大(伤)而化小,小(伤)而化无,这又并非是我们故意为之。只要将那几名丘八抓起来顶罪,就说失手。” 马玉疑道:“真的没事?” 辜明已道:“但若付知远,林延潮能伏法,官场上再打点一二,可以打包票。” 马玉道:“这一次不能将付知远,林延潮二人定罪,那么付知远必咬我一口,咱家不是怕,那些官员会拿咱家怎么样?咱家是太后的人……” 辜明已道:“公公当然不惧这些跳梁小丑。只要将付知远,林延潮扳倒,那么此事就能揭过,最多被御史弹劾几句。那些鸟叫,对公公而言,不痛不痒。” 马玉又想起付知远之前的话,那等笃定,那等沉稳。他不由问道:“若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听说林延潮不是省油的灯……” 辜明已道:“官场上没有人是省油的灯。公公,归德府鱼鳞册已经在手,九百顷淤田,除了作民田,官田以外,其余有四百余顷淤田,皆在数人之名下!这是铁证如山啊!” “真的啊!”马玉失声道。 辜明已道:“千里做官只为求财,从没有不贪的官。但这四百多顷淤田,贪得……不是有点多。” 马玉疑道:“我看有蹊跷,我们手中是有归德府县的鱼鳞册,但若与上备到户部鱼鳞册不一致,他们会倒说我们诬陷。或者林延潮作了两本鱼鳞册,我们手中所持不过是假册?” 辜明已笑着道:“公公果真谨慎……这一点辜某不是没想。辜某在户部里有好朋友,他查得归德府上一个月刚刚送至备档的鱼鳞册上,也是如此无二。” “太好了”马玉点点头,随即又讶道:“你连户部也察了?” 辜明已道:“本官其实最早是从户部里查的,林延潮或许是怕淤田沦为藩田,故而早日报备。至于后来本官在林延潮那收买的细作,不过为了确认此事。若非双管齐下,查得实据,下官岂敢让公公到归德府,白走一趟。” 马玉喜道:“辜府台,果真是一步一谋,你在替谁做事?” 辜明已神秘地道:“公公这就不要问了,各为其主!” 马玉笑道:“那什么时候动手?” 辜明已道:“就在巡抚召见各府知府聚议之上,拿出实据。” “那时人多口杂,不怕横生枝节。” “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理亏是他们,谁敢袒护,我们就连他一起办了。拿下付知远,林延潮,也是杀鸡儆猴,如此其他几位知府于潞王就藩之事,就不敢推诿了。公公,若是担心林延潮还有什么翻盘手段,实在不用。他们翻不过来。” 马玉松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咱家在京里多年,确实没会过这位林三元,但辜知府既已定计,那就是妥了!” 八百七十八章 商议 噼里啪啦。 五六名看起来精明能干的书办在打着算盘,还有三人在类似帐本的书上,一笔一笔的写着什么。 一个屋子里,唯有两人什么事也没有做,站在那说话。 这二人一名看起来像是读书人,但不是书呆子的样子,眼睛很活,身上也没有读书人的傲气,与对方说话是低下身子去,明显有几分讨好。 对面之人不过是师爷打扮而已。 这时候屋门一开。 开封府知府辜明已一提官袍,跨过门槛走进屋里。 一屋子的人,除了那书生外,其余人都是叫了东主,老爷。 那书生斟酌了下,上前行礼道:“晚生郑明国见过府台大人。” 辜明已不置可否,一旁师爷道:“老爷,这一次多亏了这位郑公子。” 辜明已沉着脸上,露出笑意,点点头道:“你就是林延潮的门生?听宋先生说这一次揭发林延潮这贼子,你可是立了大功。” 书生连忙道:“晚生不敢当。” “你是什么时候作他的弟子?” “在京师时,那时他为天子日讲官,后来跟随他至归德,在同知署任一名小吏。” “天地君亲师,你是他门生,为何揭发他?” 郑明国道:“既是为了公义,也是为了府台。” 辜明已道:“不要拿这些话敷衍,本府要听真心话。” “这……这虽说先生待晚生不薄,但晚生不愿屈身为吏,终日抄抄写写的,没有半点烟火气。晚生乃监生出身,想要一个官身,但先生没给。” “不过官身而已……本府可以给你,但要看你愿不愿意配合本府。” 郑明国急切道:“晚生愿意。” “好,你先写一个告林延潮的状子,到时宋先生会教你,先退下吧。” “是。是。”郑明国退下。 一旁宋师爷对辜明已道:“此人利欲熏心,不是林延潮派来的。” 辜明已点点头道:“方才本官也试过他了,如你所言,但不是本府多心,再三谨慎,不会有错。从归德府取来的鱼鳞册,以及买卖田帐本如何?” 宋师爷道:“反复看过了,其中又从四百三十七顷可疑淤田中,找出三百六十五顷,也就是三万六千五百七十二亩,这林延潮就是说破天去,也解释不清。” 辜明已问道:“林延潮是如何作假账的?” “手段无非是诡寄飞洒,就是摊至民田或化整为零,但手法绝对是熟手作的。若非是林延潮实在太贪心,要将这三万六千多亩的地都隐匿起来,换作老夫,也不一定能看出来。” 说着宋师爷捏须,目光一厉道:“但宋某这三十年的钱粮师爷可不是白当的。” 辜明已笑着道:“仰仗宋先生了,对了,你说这替林延潮作假账的熟手是谁?” 宋师爷道:“我从郑国明那打探过了,是其幕客丘明山,这一次也随林延潮来开封,但中途支去了山东。此人是归德本地人,乃杨镐推举给林延潮,但名声很不好,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人。” 辜明已点点头道:“什么样的官,用什么样的师爷,看来是不会错了,扳倒林延潮后,这丘明山要抓来……让他来给本府办事。” 宋师爷笑了笑称是。 辜明已又问了宋师爷几句,再三确认无误后,最后一点疑虑也没有了,出声道:“明日各府知府齐集,就是林延潮,付知远束手就擒之时。” 午后的阳光撒下。 茶楼里,郑明国举起茶杯呷了一口,笑了笑道:“好茶!” 然后他对身旁跟随他多年的书童道:“那几件破旧的冬衣都可以丢了,再过一两个月,咱们就要去苏州,那里阳光明媚,不似这里风厉得如刀一样。给我斟茶!” 书童称是,然后给茶杯里斟满茶 郑明国又呷了一口,看了一眼茶座中央卖唱的盲人父女,生起几分怜悯,然后叹道:“回去收拾行李,后天事情就可以定下,我们马上就走,一刻也不要停留。先生下面有几个人十分厉害,但事情过去了,大局落定后,我早已远走高飞。” 郑明国说到这里,拿食指往桌上轻叩了几声,又对书童吩咐道:“但钱还是要省着花。” 说完郑明国起了身,从袖子里取了一吊钱放在桌上,然后走下茶楼。 走至楼梯时,郑明国脚步顿了顿,取了几个铜子赏给了盲人父女。他心底略微有些宽慰,大概是获得‘我虽背叛了先生,但大体上还是个好人’之类的心境。 然后郑明国背着双手,与书童一并离开了茶楼。 待快要行至客栈,经过一个巷角时。 “你们是什么人?”郑明国惊道,几名官兵包围了他,他抬起头,但见巷子左右的小楼上还有弩手。 “郑明国?”一名黑脸汉子问询着。 “是……不是。” 对方收起画像道:“郑明国请吧!” “你们是什么人?是归德府……” “不,我们是巡抚衙门的人。” 郑明国闻言先是一愕,然后立即装出大喜的样子道:“正好,晚生正要见抚台。” “哦,那还正巧了,何事啊?” “晚生要向抚台揭发归德府同知林延潮贪墨朝廷数万亩淤田之事。” 这黑脸大汉笑了。 郑明国也讨好地笑了笑,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 郑明国的心沉了下去。 “陈管家,你也在?”郑明国脸色苍白地向陈济川打招呼。 陈济川点点头道:“不放心你,顺路过来看看。” 阳光已是沉了下来,而郑明国身子也是软了下去,但黑脸官兵已是拽住了他的衣领,如提小鸡般拎起。 陈济川向一旁吓得魂不附体的书童道:“你是他的书童吧,也跟我们走一趟,放心,不会要你的命。” 次日,河南布政司巡抚衙门。 虎头牌,列戟下,数百名巡抚标兵列岗站队,戒备森严。 大门面阔五间。 官员们坐轿,坐马车在巡抚衙门前下了后,将手本递给守门官看过后即被放行。 随从是不能进了,但官员们在衙门口碰见了,便说着笑着打了招呼,然后寒暄几句。 有的官员面有隐忧,有的则是心底欢喜,众官员都知道今日之议,乃巡抚落实潞王就藩之事。 天子下旨训斥河南巡抚的诏书,已是上了邸报了,众官员看了诏书,上面措辞强硬。 杨一魁不可能背这么大的锅,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潞王就藩的事上向马玉全面妥协。所以一会的集议上,巡抚估计会向各府县摊派,层层施压。 众人说说聊聊即走进了巡抚衙门。 不久开封府知府辜明已的轿子也已是到了。 身为河南布政司‘首府’,他来巡抚衙门的次数可不少。 官场上默认是,首府官员必为一省巡抚私人。如果不是,那么结果好比,首辅内阁大学士与天子对着干。 但辜明已偏偏不是,若不是他后台硬,恐怕早就被杨一魁调走。 辜明已坐在轿子里时,一直闭目沉思,一会如何如何将林延潮,付知远拿下,再帮潞王在就藩的事上多争取一些,如此以后他河南首府的位子更稳了。他不着急考虑什么升迁,治下人口两百万的四品知府,整个大明朝没有几个。 辜明已下了轿子,左右看了看,就有几名卑官上前奉承。 本是要进衙门的官员见了他都停下脚步,站在一边相侯。 见官员们都在候着他,辜明已笑着挥了挥手道:“各位请吧,今日集议恐怕会很长。” 如众星捧月般,辜明已在十几名官员簇拥中进入巡抚衙门,然后到了二堂。 日头渐渐升起了。 二堂里已候着不少官员,辜明已入内后感觉气氛还好,还有几声说笑声。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但见东角里,穿着五品官袍的林延潮,正与几名官员说话,神态轻松随意,看不到一丝忧虑。 林延潮看见了辜明已后,也是看了过来,然后遥遥行礼,十分的恭敬。 辜明已心底有些讥笑,大概是觉得林延潮还能如此悠闲多久,实是可笑。 辜明已也是还礼,礼数上还是作足了,再等等就是掀牌的时候。 省里大员还没到,马玉也没来,故而二堂上众官员各自闲聊。辜明已自也有一帮交好的官员,谈论之间他没有觉得今日自己这一帮的人,比往常似少了三分之一。 二梆敲过后,堂鼓击响。 众官员都是起身,面北行礼。 然后巡抚杨一魁,左布政使龚大器,按察使杨一桂,巡按曾乾亨等省里大员齐至,此外马玉,高淮两名内监,以及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璐王府左长史萧生光等京里的官员。 行礼参见后。 众人坐定,杨一魁问道:“堂外还有无官员?” 堂下禀至道:“还有各府佐贰官。” 杨一魁道:“既是本省集议,让他们也上堂来吧。” 于是各府的佐贰官也被请至堂上。 这等聚议,都是要五品官员以上的,而且河南佐贰官,多是散厅,没有什么权力,来省里也只是正印官的传声筒,请不请他们上堂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杨一魁发话了,他们也被请上堂来。 八百七十九章 怒怼(二合一) 府佐贰官,甚至还有州县官被请上二堂。 这有二十余人,因堂上椅子已经坐满,他们没有位子坐,故而就站在各自知府的身后,垂手而立。 而巡抚衙门二堂里,唯一坐着的府佐贰官就是林延潮了。 因为归德府正印官付知远负伤在押,林延潮代表归德府坐在这堂上,因为官位稍低,所以只能陪坐末席。 二堂上现在倒有五十余名官员。 众人齐至,杨一魁正要说话,马玉忽说出恭,当即从二堂离去,又过了好一阵方才回到二堂。 早不出恭,晚不出恭偏偏在这时候出恭,众官员都知道马玉是刻意摆谱。 马玉来开封府近一个月都是如此折辱文官,甚至还打伤了归德府知府,大家也是默认了他如此。何况巡抚,按察使也没有二话。 马玉入座后,杨一魁平和地问道:“马公公,可以开始了吗?” 马玉笑了笑道:“当然,不过咱家要先说两句,不知可否?” 杨一魁道:“当然,我等洗耳恭听。” 马玉点点头道:“诸位大人,当年太祖爷大封宗籓,令世世皆食岁禄,不授职任事,亲亲之谊甚厚……” 马玉说到这里有些卡壳,众官员们心想这几句话,说的丝毫不见抑扬顿挫,好似照本宣科,肯定是有人给他抓刀的,否则马玉也说不出这等文绉绉的话。 “以后永为祖制……祖制,世代相传,故而宗室与国同体,天子与宗室,同休等戚,祸福共之……” “故而璐王之事,就是天子之事,若是怠慢璐王之事,就是怠慢天子,这些话咱家说在前头,尔等放在心头好好掂量掂量,拾掇拾掇,一会议事前,想想你们今时今日之地位,好好念念君恩。” 最后这几句话,就是马玉脱稿发挥了。他甚是满意,觉得说出了一种淡淡的霸气来。 他看向众官员们的反应,却是十分冷清。 辜明已见冷场,立即出声道:“公公说得极是,我等为官自是当思君所思,忧君所忧。定为圣上将璐王就藩的事办妥。” 马玉点点头,见杨一魁等没有表态,他不由在心底轻哼了一声,然后他看向一向十分好说话的龚大器问道:“龚方伯以为如何?” 左布政使龚大器点点头道:“当然,天子高居庙堂,老百姓身处江湖,我们官员夹在中央。” “天子有命,我们做官是能办就办,不能办也要想办法办。老百姓有民情,我们也是能忍就忍,能瞒就瞒。若是两边夹来,实在不行了,我们就算委屈了老百姓,也不能委屈了皇上就是。” 马玉一愕,龚大器说的话,好像是这个道理,但又好像不是,他听不明白,只能干笑道:“龚方伯这话说的有意思。” 这时候,付知远与林延潮的顶头上司,分守大梁道参政方进出声道:“马公公,不是我等不为皇上办事,为圣上分忧。但我们河南省年年受灾,实在是穷啊。” “这一段为了就藩之事筹措银两,省里向各府追讨积欠的库银,结果省里向府里要钱,府里向县里要钱,县里向老百姓要钱,此令一下不知多少老百姓家破人亡,卖儿卖女,有的地方官吏连老百姓备春荒的粮食,以及青苗种子都拉走了,来年尚不知多少老百姓饿死。但就算如此,积欠还是要不齐……” 马玉怒道:“这是你们官员无能,为何只向穷人要,不向大户去要,这一次咱家到地方向大户采办,他们没一个敢推诿的。” “税收不上来,是你们官员责任,只知拿话推诿,辜负圣恩。” 下面官员听了这话,心底都是作怒。 这时候下首一名官员大笑道:“公公,说得好。公公的意思,诸位听明白了没有?无论我们河南饿死多少人,死了一万,五万,十万,几十万百姓都无所谓,甚至激起民变也没什么,总而言之王府一定要建,银子不能短了一钱。哈哈,诸位我说得对不对?” 马玉大怒,他不识这官员问道:“何人说话?” 林延潮身旁一名立着的官员,此人朗声道:“在下彰德府治下知县李素敏。” 马玉见是一名知县,懒得与他说话。他向杨一魁道:“抚台,看来今日之集议,难以继续下去了,不如改日再议。咱家是不怕费功夫,只怕天子那等不起。” 杨一魁默然,他有意无意看了林延潮一眼。 不少官员也偷偷目视林延潮。林延潮当初犯龙颜上谏,已经得罪过天子,璐王了。所以在场要论哪个官员不怕当干系,敢出声秉直而言,当属林延潮有这个胆子了。 林延潮如果不出头,其他哪个官员敢出头。若是他出声相抗,众官员是必然站在他的一边的。 但是从始至终,林延潮只是坐着,除了偶尔端起茶盅喝茶之外,一言不发。 众官员见此,也是心道,莫非林延潮不过虚有其名?还是真如传闻中那般所言,林延潮有把柄抓在马玉手中。 现在压力来到了杨一魁身上,他不似林延潮。林延潮不过是佐贰官,他出声不过是个人观点,怎么说都无所谓。但若是杨一魁或者其他大僚反对,以封疆大吏的身份,那么就是代表河南一省对抗圣意了。 当然林延潮不说话也没办法,他可以明哲保身,当初被贬至河南后,可能被磨平棱角了。 杨一魁当下道:“诸位同僚,本抚知各位难处。马公公,省里的官员,也不是推诿,只是想璐王就藩,兹事体大,以河南一省之力,恐怕无法承担。是否禀明天子匀一匀,让其他各省也分摊一些?” 马玉还未出声,一旁璐王府左长史萧生光出言道:“巡台有所不知,当年太祖遗训,亲王就藩,吴越不以封,以其膏腴,闽广滇棘不以封,以其险远。” “天下可封之地不过河南,湖广,山东数省,若璐王就藩河南,抚台就求助于湖广,山东,那么将来其他亲王就藩湖广,山东,是否也可求助于河南呢?” 萧生光这么说,马玉大喜道:“不错,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杨一魁见一名区区五品王府长史也敢呛声他,大怒道:“这是司里集议,区区王府属官,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面对封疆大吏的气场,萧生光求助地看向马玉,辜明已。 辜明已当下打圆场道:“听闻王府修建的工料多取自湖广,公公是不是请湖广那边,将工料钱免去一些,如何我们河南的百姓,也是感念公公大恩大德了。” 马玉点点头道:“这咱家可以向圣上禀明。” 杨一魁有了台阶下,当下点了点头,示意集议开始。 布政使龚大器出声道:“修建璐王府之预算,一共是六十七万七千八百两,藩库可以支三十万两,还有三十七万七千八百两,司里打算让各府均摊。” 杨一魁道:“人有十指长短不一,各府也是穷富之分。各府打算出多少?是自己报,能者多劳,还是司里由摊派。” 下面官员都是叫苦,之前为了填补藩库的积欠,他们已是挂地三尺了,现在又来要钱。 辜明已道:“启禀抚台,下官以为,应以各府在籍户数多寡均分。本省一共五百一十九万户,而我开封府有一百九十万户。” “故而本府可以出十三万五千两,以分君忧。” 众官员听了心底大骂,辜明已看似公平,其实很不公平,因为开封府不仅是大府,还是一省钱粮所在,省里的有钱人都在开封府。所以辜明已拿出这笔钱不难,甚至让府里大户认捐都行。 马玉则大喜道:“辜知府果真是上体君心,咱家回京后,必在圣上,太后面前给你表功。” 好人都给辜明已做了。 辜明已则是十分平淡地道:“回禀公公,为朝廷尽职,乃本官之本分,实不敢居功。” “当的,当的,”马玉看向其他官员道,“既是首府都慷慨解囊了,其他各府可有难处?” 各府知府脸色都很难看,但是心想先混过这一关就是,于是都是道:“没有难处。” 马玉,辜明已都是看向林延潮,但见林延潮也是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反对。 见此一幕,马玉,辜明已心底是又喜又是失望。 林延潮此举分明是认怂了,若不是淤田的把柄被他们拿住。以林延潮当初敢上谏天子的胆量,他这时候怎么会不站出来说话呢? 连李素敏这小小知县都开口了,你林三元还在装死? 众读书人会心想,林延潮当初为翰林时,并非言官,却敢为了璐王大婚六百万两只事,上谏反对天子。但到了地方为亲民官,眼下河南一省百姓,就要惨遭盘剥搜刮,职责所在时却作了缩头乌龟,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不过马玉他们失望的是,林延潮若此时不站出来反对,他们精心准备等等其贪腐的罪证,就不好往林延潮头上套了。如此起不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其他的官员继续墨迹下去怎么办? 这修建王府只是开始,这些官员都如此呱噪了,下面还有盐课,盐课后,还有藩田,藩田后还有藩庄,藩庄后还有藩店,藩店后还有…… 这就好比劈竹子,如果一开始刀子不快,那么就不能形成势如破竹之势。 辜明已当下道:“之前本官催缴藩库积欠时,与各府官员说过,缴纳税赋乃份内之事,而拖欠当罚。这句话不知归德府的林司马可还记得?” 什么叫富裕者,给的更多,贫穷者,连你有的也要夺去。 有的人欲息事宁人,但越是这样旁人会放过他,这临面一刀,早晚就会挥下的。林延潮眼下就是如此境地。 在场众官员也是心知马玉,辜明已是要拿林延潮开刀了。 一切犹如辜明已,马玉预期的那样进行了,否则付知远堂堂知府被打伤,就这么算了?账本不是白查了?户部里的关系不是白用了? 避是绝对避不过的。 众目睽睽下,林延潮正按着脖子,原因无他,坐久了有些发酸而已。 待听辜明已问到自己时,林延潮愣了片刻,然后笑了笑道:“是,是,当初府台有这么一说。”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怎么又是这样。 辜明已此刻的感觉,仿佛吃了一大团屎,不说林延潮身背嫌疑,就说这各府官员,一省大员齐聚,又说得是璐王就藩这么大的事。 你林延潮居然在这么重要的集议上……走神。 辜明已是很注重官员气度的官员,平日那套面上云淡风轻,里面暗流涌动官场作风,现在都给他去他妈的。 辜明已一副很不愿意,但又不得不搭理你的口吻对林延潮道:“当初林司马将多年积欠一清而空,实在令本官佩……佩服。这一次修建王府,归德府是不是多出一些,为其他各府分忧一二。” 辜明已此举等于离间了林延潮与其他知府的关系。 好比你是有钱人,是不是可以拿出一点钱来接济一下没钱的亲戚啊。至少大家吃饭的时候,你给我去把饭钱结了。 这令林延潮答允不是,不答允也不是。 但见林延潮皱眉道:“这有些不好办。” 辜明已冷笑道:“怎么不好办,难道府里没钱?还是有钱,故意说没钱?” “不是有钱,没钱,而是此事应是付知府定夺,下官身为佐贰官做不主。” 马玉差点又把口里的茶喷出,辜明已的咳嗽又犯了。 林延潮双手一摊:“不如你请付府台来,让他来说话?下官实在是官卑言轻啊。” 马玉拂然道:“付知远负罪已是在押,眼下归德府的事,由你暂署。” 林延潮道:“可是省里没有下令,让本官暂署府事,本官还是没办法做主,此非职责所在。本官看还是请付府台回来再定夺,就算他在押,至少府里有钱没钱,也是可以知道的,公公与其问本官,倒不如问付府台。” 马玉气道:“付知远已是负伤,如何能来此说话?” 马玉话音一落,辜明已不由在心底大骂其愚蠢。 这时林延潮目光陡然一厉,全然不是刚才那打太极的归德府同知,而是当年在金銮殿上死谏那个林三元。 堂中众官员,只见林延潮拍案而起,怒怼道:“付府台受伤了?如何受伤?是何人打伤的?请公公给在场所有官员们一个交代!” 八百八十章 证据(二合一) 巡抚衙门的二堂之外。 寒风凛冽,扑面如刀。 身穿火红色的鸳鸯战袄,巡衙标兵按刀立在朔风中,面色冷峻。 二堂附近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马玉的一干随从所在的廊房,乃单独一个院子,距离二堂颇远,不似其他官员的随从,都是在二堂左右的廊房里等候。 随从们有二十余人,都是跟随在马玉身边的爪牙,这一次在河南各府以采办为名干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 当然油水也没少捞,各个赚得是盆满钵满。 但是也有人例外。 其中一人整张脸肿得和猪头一般,本是满脸横肉的凶相,但经这一扭曲,顿时令人觉得反而可笑。 此人就是当初去归德府的,但刚闯入一个大户人家,对着人家那未出闺阁的黄花闺女,就要行无耻之事时,被一伙官兵冲入,拿了一个当场。 衙役对这样的人,也毫不客气,拿了棒子对此人掌嘴,将满嘴牙齿都给敲落了。 眼下他成了马玉随从里的笑话,动不动拿他这张脸说事,讥笑其说话漏风。 这人又被嘲笑几句,满肚怨气,当下直冲门外走去,但刚到了门口,却给把守在门口的官兵拦住。 那人口里含糊道:“俺要出去透气!” 官兵喝道:“这里巡抚衙门重地,没有军门大人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 这人憋了一肚子气道:“我偏要乱闯如何,你知道我是谁吗?” 几名官兵退后一步,然后一并把刀,喝道:“军门大人有令,擅自出入者,立斩!” 话音一落,但见院门从外被推开,两队官兵冲入院内。 几十把刀枪剑戟指着屋内之人。 此人心底凉了半截,色厉内荏地道:“娘的,你们这群丘八,一会干爹来了,有你们好看!” 说完此人退回屋里,顿时又惹来其他人一阵笑。 “夏十八,就你这猪样,难怪那些官兵阻拦,换我也以为你是去行刺巡抚大人呢。” “妈的,这些官兵狗胆包天,换你出门也是一样。他们会不会是要对干爹不利啊。” “哈哈,胡说八道,干爹是什么人,就算是圣上也要看在太后面子上,下面的人谁敢他。” “是啊,连巡抚都在捧干爹的臭脚呢。” “呸,你敢说干爹是臭脚。” “瞧我这张狗嘴。” “你们看见了吗?其他官员随从都在二堂旁边,但为何非把我们隔得离干爹这么远。还戒备如此森严,这姓杨的恐怕据信播出。” “这姓杨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干爹是太后的颜面,奉旨出宫采办,谁敢对干爹不利,不怕诛九族吗?” “我看就是你胆子太小了。二堂附近房间小,我们人多在这里宽敞。” “正是,正是。” 大体上这些人心底还是笃定,而外头包围的抚衙机兵,也是退回了原处,眼底却是紧紧地盯住。 寒风掠过回廊,巡抚二堂里一场激烈的争执正在展开。 堂上林延潮拍案而起。 面对林延潮的厉声质问,马玉半悬空的屁股又做回了椅上。 在这厉喝之下,马玉额上冷汗直冒,心底发虚。 四品知府,堂堂朝廷命官居然被鸟铳打伤,还是太监授意,这事岂是了得,一旦传出去,会被天下的文官群起攻之。 连天子,太后都保不住他马玉。 但是这一次集议前,马玉于此事早已再三思前想后,辜明已提醒过他,林延潮有可能会当堂质问。 对此,马玉是有心理准备的。 但马玉一急下,不知为何还是上当了。是了,此人方才故意顾左右而言他,目的就是引出自己将付知远被打伤这件事。 自己一时不慎被林延潮质问后,气势先弱了三分。 马玉此刻辩解道:“你胡言乱语什么?付知远犯事,乃抚台请王命旗牌,押解至开封。他竟煽动百姓对抗,以致差一点激成民乱,此罪咱家尚未与他清算。至于受伤之事,都是他咎由自取。” 无耻! 听了马玉狡辩,众官员都是在心底大骂,竟将脏水都往付知远身上泼。但马玉是当事人,到底真相如何,付知远又不在,如何得知。 没有人可以揭穿马玉。当初辜明已就是这么交代马玉的,死赖到底,到了将林延潮,付知远都被问罪下狱后,那么也无人追究一名贪官受伤之事。 王府长史萧生光帮腔道:“林同知切莫听信道听途说,将这些无稽之谈当真。” 马玉点点头道:“不错,不错,就是道听途说,无稽之谈!” 马玉讥笑一声,端起茶盅喝茶。 “道听途说?” “无稽之谈?” “依马公公这么说……” 林延潮一声连着一声质问,最后一句话将马玉打落谷底,“……是老百姓拿起鸟铳向付府台开枪的?” 马玉脸色一白,心道林延潮竟知付知远是被鸟铳打伤的,辩道:“不是……” “那是付府台命官兵开枪打伤自己的?” 马玉张口无言,林延潮将袖袍一拂,正色道:“老百姓怎么会使鸟铳?他们怎么敢向付府台开枪?他们不知辱朝廷命官者,论罪当斩吗!” 林延潮一个斩字说得杀气腾腾,将马玉震的心底一颤。 张牙舞爪,表面凶蛮的人,马玉见了不知多少。但眼前这官员,或者是读书人,也不见对方多么疾言厉色。 但偏偏每一句话,都仿佛直捶他的心底。 孟子有云,吾善养吾浩然正气。 每个读书人都说自己读书养浩然正气。但到底什么是浩然正气,谁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但这一刻林延潮似给出了答案。 所谓浩然正气,就是一个人的良知。马玉心虚,所以林延潮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拷问马玉的良知。 “谁在道听途说?无稽之谈?似马公公你这样信口雌黄,不惜污蔑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来为自己开脱罪责?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连朝廷郡守,三十万人的父母官都敢谋害,这一步马公公是不是要行刺巡抚了?” 林延潮的话如巨锤砸铁,似一瞬间火星溅起,又字字如铁,掷地有声! 马玉身后的王府长史萧生光等人,也是羞愧的掩面以避,也被林延潮凛然正气所迫。 萧生光都如此了,直面林延潮的马玉更不好受。 “放肆,放肆!”马玉一手抓在太师椅的扶手,一手掩面,似如此就能躲开林延潮的质问的。 此刻满场文官也是玉林延潮同仇敌忾,横目冷视。确实如林延潮所言,马玉糟蹋百姓也就算了,连知府都敢开枪射击,还有什么事,他马公公干不出来的。 行刺巡抚,他马玉未必不敢干! 这时辜明已道:“林延潮,马公公,问你归德府能不能拿出钱来,谁问你付府台如何了?你如此顾左右而言他,是不是心虚?” 辜明已此举好比打架时,你已将你一痛恨之人打倒在地,正要下杀手时,对方的帮手冲上来一脚将你踢倒。 辜明已老谋深算,不等林延潮回答,即向杨一魁道:“抚台大人,归德府知府付知远,同知林延潮在开封贪污受贿,将民田窃为私有,一共贪墨四百三十七顷,其中查实为三百六十五顷。” “马公公此去就是查实付,林二人的罪证,竟遭到刁民的围追堵截,其意图何在,不言而喻。现在请传罪证,当场拿下这贼子,将不法之徒绳之以法,还以马公公一个清白。” 杨一魁向辜明已,林延潮道:“两位大人,不必争议。辜知府,你言付知府,林同知二人贪墨,将四百多顷民田窃为己有,此事可有实据?” “此事不仅关涉到一名朝廷命官的清誉,一旦查实,本院将此人立即罢官免职,再另行上奏天子。但子虚乌有,那就是污蔑朝廷命官,这可是栽赃陷害之罪!本官劝辜知府三思,若是一时气愤,本院可以当作没有听到,诸位同僚也是可以理解。” 辜明已心底一瞪,心想杨一魁这话里似有些暧昧啊。 但辜明已略微一想释然,辜明已视马玉为眼中钉,当然希望林延潮让马玉下不了台。辜明已方正已是投靠了璐王,太后,自也不怕得罪杨一魁。 当下辜明已正色道:“回禀抚台大人,付知府,林同知所犯之罪,铁证如山。若是抚台大人看完证据,发现下官有半句虚言,辜某愿担其责。” 杨一魁点点头,看向林延潮道:“林同知,你有异议吗?” 林延潮道:“下官没有异议。” 当下辜明已让手下将鱼鳞册,及账本呈上。 不久几十本鱼鳞册,账本之类的东西摆满了厅中。辜明已道:“这是归德一府的鱼鳞册,此关系百姓田亩所有,古人有云,有恒产者必有恒心。” “朝廷设鱼鳞册,记载百姓田亩归属,却不是给贪官来侵吞民财,自得其利的。” 说到这里,辜明已取出三本鱼鳞册,看向林延潮道:“归德府商丘,虞城,夏邑三县河边淤田的鱼鳞册,对于林同知而言应是不陌生了吧,下面是林同知来向列位大人解释,还是由本官来解释?” 林延潮平静道:“辜知府身为开封知府,竟对于本府田产如此有兴趣,既是如此,下官也不代劳了,就请辜府台解释吧。” 辜明已正要开口,却听林延潮打断道:“辜知府以为栽赃诬陷本官与付府台,就能为马公公洗脱罪名?付府台被鸟铳射伤之事,不会如此算了的。” 辜明已笑了笑,没有动怒而是道:“林同知,你与付知府同僚之情,本官可以理解。列位大人在堂,自会还你一个公道。至于本官身为本省首府,对于各府有清帐之责。察阅贵府之鱼鳞册所载,并非越俎代庖,这一点请你明白了。” 见林延潮不答,马玉不由点头,还是辜明已厉害,几句话就将林延潮问倒了。 辜明已得了上风,也没有得势不饶人,与众人道:“这鱼鳞册,州县里有一份,京里户部有一份。但最后以京里户部的鱼鳞册为准,自万历九年后,户部鱼鳞册是一年一修,这一点列位大人都明白。” “一个月前,归德府刚刚将今年鱼鳞册交至京师,而本官托人将此册与户部鱼鳞册比对过了,一般无二。” 听了辜明已的话,众官员都是低声交头接耳,这辜明已做事如此谨慎,恐怕这一次林延潮要糟。 林延潮仍纹丝不动,开口道:“原来是此事,下官好意提醒辜知府一句。此事并没有违法乱纪之处,若是辜知府继续往下查了。事情一起,怕无法收场,一发不可收拾!” 一旁河南知府当初受过林延潮,申时行恩惠,打圆场道:“这田册之事,从古至今一笔糊涂账,我看还是不要计较了,大家分属同僚,还是一团和气才是。” 辜明已哪里将林延潮的警告放在心底道:“两位大人,此言何意?若是正大光明之事,何惧正大光明查之?” “列位大人,本官比对此鱼鳞册后,发现这四百三十七顷新登的民田,都在七人或五人名下。为何是七人,五人,因为本官怀疑这七人可能实为五人,甚至这五人也不过二人,甚至一人而已。” “此乃托名之举,譬如这有六十顷地的商吉光,江西吉水人士,嘉靖四十六年生人。本官派人去江西调取此人黄册,却发现这商吉光早有万历五年就病逝了。而这淤田是万历十一年所开,一个万历五年死掉的人,怎么能买这万历十一年的田呢?” 辜明已此言一出,众官员一片哗然。 辜明已看了众人脸色然后道:“这死而复生,不过是小道,还有诡寄,分洒……” 辜明已将鱼鳞册上的问题,一一指出,众官员越听越是心惊。这做帐的手段,简直是骇人听闻,不少都是十分巧妙,令人有大开眼界之感。 而辜明已确实并非无的放矢,人家是真的有真凭实据在手。 说到这里,辜明已已是胜卷在握,他环视四周,然后又取了一叠状纸在手,然后道:“这是归德府户房,以及几个县户房司吏,以及经手书吏的供词,一共十七份。其中还少了最关键一人,林同知幕僚丘明山的供词,此人案发后,已逃往山东。” “不过没有关系,这几人的供词已是可以将此事说得明白,至于丘明山,本府已是在昨日向山东布政司发海捕文书,将此人逮捕归案,不使逃了任何一漏网之鱼。” 辜明已将状纸给呈在在座官员察看。 ps:二合一都是四千字以上的。 八百八十一章 竖阉休走(谢不左不右选择走中间成为本书盟主) 众官员们拿住辜明已递来的状纸一张一张阅后传递。 场面上气氛还算是平静,众官员们都是在认真看着状纸。 确实从状纸中所言,辜明已确有实据,他们自也不认为,辜明已可以买通归德府县里十几名吏员,凭空捏造的这十几张状词来。 这证据对于林延潮实在是百口莫辩。 但是就算是实证而言,又怎么样呢? 在座官员都干净吗?如果都干净,丘橓上一次河工大案真的认真追究起来,这里的官员要有三分之二身陷囹圄。 大家都心知肚明,为什么付知远,林延潮会被卷进这淤田弊案。 只要他们不反对,潞王就藩之事,此事根本不会发生。 所以马玉,辜明已此举就是杀鸡给他们这些侯看。谁再敢反对,就是与林延潮,付知远一个下场! 辜明已笑了笑,此手法不难,无非舍难取易四字而已,潞王就藩是难,但淤田弊案却是易。 辜明已拿着一张状纸,对书手吩咐道:“递给林同知看一看。” 辜明已此举的意思,大概是让你死得瞑目一些。 林延潮没有接递来的状纸,连看一眼都是没有,而是质问道:“辜府台,此案尚未明了,你为何发海捕文书通缉本官幕僚?” 辜明已心平气和地道:“林同知,本官再说一遍,本官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在座任何官员也都没有针对你之意。眼下辜某拿出一个罪证,大家只是想知道其中真相。若是本官冤屈了你,那么这位丘先生无疑可以洗涮你的冤屈。至于海捕文书,只是为了保护他的手段,以免他被杀人灭口。这点本官想林同知是可以理解的。” 说到这里,辜明已又向众官员道。 “诸位大人,本官以为今日之事,以先查明多少淤田被侵吞,总共四百三十七顷淤田,有多少顷在何人手?到底给了谁?一个归德府里还有多少人,从其中拿了好处?” “此外还有近六十顷尚未被查实的淤田,到哪里去了?我们要一一详查,然后将这侵吞来的民田,取之于民,还之于民!若还有什么弊案,还有什么人牵涉人,我们要一并查出,决不姑息,给老百姓一个交代,还一个公道。” 辜明已这话里的意思,是要一网打尽,将归德府里,所有付知远,林延潮的人都拔出干净。 辜明已一言之后,在场之人,有数个眼皮一跳。 有人张了张嘴,然后又是合上。 林延潮这时道:“对于淤田之事,本官本不愿声张,但辜知府,下官可以担保此事其中没有猫腻。相反辜知府执意要追查其中真相,将此事扩大,对你而言没有好处。” 也有南阳府知府也是皱眉道:“是啊,适可而止,不要牵连过甚,如此反而易造成归德百姓动荡不安。” 有数名官员道:“是啊,本官也以为此举不妥。” 辜明已点点头道:“既是几位大人求情,那么也好,林同知,眼下铁证如山,本府劝你一句,莫要冥顽不灵,早日伏法认罪。如此也不用牵连他人,一个人全担了。” 辜明已面上十分惋惜地道:“汝尚且年轻,一时利欲熏心也是可以理解,天子未必不会法外容情,但在这之前,你需将心掏出来,向天子,向诸位大人,向河南百姓悔过!否则汝只有万劫不复,没有人可以保你。” 林延潮还未说话,马玉即抢着道:“辜府台,咱家知道付知远身为知府,对淤田之事必然知情,就算没有贪污之罪,但也有包庇嫌疑,要一并治罪!” “正是如此。” 辜明已点了点头,坐回椅中喝了口茶,似乎看不出他方才将一名出身翰林,天子钦点状元的官员,推入深渊之,所谓举重若轻,就是如此了。 而现在林延潮,除了戴上镣铐,已与阶下囚无二。 现在二堂上气氛十分凝重。 辜明已方才一步一步以言语造势,最后竟将林延潮逼到不得不主动认罪的地步。 马玉甚是得意,方才因潞王就藩之事上,被众官员反对的难堪,已是没有了。 众官员被压的不敢说一句话,一句话,你们敢反对潞王就藩,就别想保住乌纱帽。 马玉冷笑道:“林延潮,你实在是负天心,当初太后,皇上是如何看重你的,而你呢?三番五次反对太后,天子?陛下就是养一条狗,都比你忠心!” 想到方才被林延潮质问压得不能动弹的屈辱,马玉此刻吐气扬眉。 面对这一幕,林延潮反是讥笑道:“忠心?论及这二字,马公公是谁的狗?又是对谁忠心?是朱翊镠吗?” “你!大胆!死到临头不知悔改!潞王的名讳也是你叫的?”马玉气得脸上涨红。 林延潮冷然道:“吾只闻圣人与天子的名讳不能叫,几时亲王名讳不能叫!朱翊镠岂可与圣人与天子并列?” 辜明已起身向杨一魁道:“此人失心疯了,此乃败犬之吠,抚台,下官恳请将林延潮当场拿下,明正典刑!” 林延潮扫过辜明已一眼,斥道:“我与马公公话还没说完,你插什么嘴?” 辜明已大怒向杨一魁,龚大器,杨一桂三人道:“抚台,藩台,臬台,恳请三位大人立即将林延潮拿下!” 面对辜明已的问询,杨一魁看了一眼手里的状纸,然后轻描淡写的道:“林同知之罪,本院晓得了,但今日集议乃论潞王就藩之事,却不是审官员贪墨的案子。此案待今日集议过后再问!” 辜明已闻言惊呆了。 一旁左布政使龚大器道:“正是,一码归一码,潞王就藩事大,贪墨之事可以等事后再定。” 连主刑名的按察使杨一桂也是道:“本官也以为可以等一等,案子什么时候查都行。” 辜明已所有的精心算计,在这一席话下都泡汤了。他方才所有指证林延潮的话,也成了废话。 林延潮逼近马玉,神色坚定地道:“马公公,你方才问我忠得是谁?我告诉你,林某不忠于谁,唯忠于是天下的万民!” “先贤有云,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亦次次之,更不用说朱翊镠,他算老几?” 马玉对堂上官员求助道:“这样悖逆之言,你们当官的都眼瞎了吗?还不速速拿下!” 杨一魁三人则坐视不理,至于左右官员,有的面露愤慨,除了辜明已,没有一个人愿意帮马玉的。 堂上林延潮逼近一步,马玉后退一步。 “以盐课之事,胁迫盐商,公然索贿,整个开封被你弄得乌烟瘴气,盐价暴涨,百姓叫苦!” “汝以为朱翊镠采办之名,派爪牙下乡,河南各府无不遭汝涂炭。” “上月十二日,汝爪牙冲入河南府一家中,大肆劫掠不说,还将家中年轻女子三人**,并将男丁绑在树上,目睹这一暴行!” “上月十六日,彰德府,汝爪牙诡称一大户为盗,藏金百万。其不给,捶至死三人!” “诬陷!此乃诬陷!”马玉辩道。 林延潮道:“河南府,彰德府的官员在此,你们问一问他们本官有没有说错?” 但见两府官员怒道:“林司马所言无一字虚言!” “句句是真,我等禀至省里!” “请马公公给无辜而死的百姓,一个交代!” 马玉闻此失色。 林延潮道:“马公公,这还不算完,上月十八日,南阳府一家五口,挂树自杀。又两日,一名女子,投井而死!” “怀庆府!十日之内,有二十七名百姓遇难,三十二户百姓破家,你的爪牙平均一日三户搜刮钱财。” “直至今日,河南一省,遭你爪牙荼毒百姓不知数千,死者近百,败坏女子名节更不知多少?这是各府已报上来的,还有没报上来的,更不知几何?你在河南一个月,所犯之罪,可谓罄竹难书!” 面对林延潮的紧逼,马玉脚步慌乱的后退,几乎从椅前一直退至堂门前。 马玉强辩道:“没有,这不是本公公干的,都是下面的人不小心。” “竖阉无耻!” “一句话推得干净!” “将过错都推至手下身上!” 众官员纷纷齐声大骂。 马玉对骂道:“你们要怎么样,就算咱家错了,也只有陛下能审问咱家?谁敢给咱家定罪?” 马玉色厉内荏,见众官员暴怒的样子,他心底也是害怕至极。但他也有底气,官员们毕竟不敢拿他怎么样。太监毕竟是天子的人,就算他激起众怒,惹下天大的麻烦,文官也拿他没办法。 杨一魁给下面的一名官员递了眼色后。 不知是谁! 这时掷了一个茶盅,砸在马玉身上。 马玉怒问:“是谁?” 这时众官员离座,群起攻之! 又是一人踹了马玉一脚。 不知哪里又打了他一拳。 马玉见众官员如此,不由惊怒,若是他们围上来,岂不是被当堂打死。 马玉要往后退去,这里是二堂旁的回廊,从这里可以穿至后堂,就可以逃得性命。 “竖阉休走!” 在众官员冲上追打中,马玉要跨出门槛一刻时,却发现自己袖子被扯住。 但见林延潮拽住自己的袖子,目光如刀如剑,绽出一道精光来。 马玉惊慌失措,脸上全无血色地问:“林延潮,你要干什么?” 林延潮二话不说,举起不知哪里抄来一只珐琅掐丝的厚重花瓶,朝马玉头上砸去! 呼啸风声刮来! 乒地一声! 花瓶碎裂,锋利的瓷片满地都是。 只见马玉横倒在地,头上鲜血直流,身上的斗牛服瞬时染红了半边! 事了后,林延潮退了一步,平和地看了一眼魂飞九天的辜明已,然后道了一句。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ps:感谢不左不右选择走中间书友,成为本书第五位盟主。 八百八十二章 善后 一句‘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回荡在堂中。 方才吵吵嚷嚷,喧哗不止的巡抚衙门二堂,一下子倒是安静了。 林延潮手握剩下半截的碎瓷瓶,立在堂中,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他刚才所为之事。 而林延潮脚旁马玉横在地上,双眼翻白,血流满地。 数名方才没有动手殴打马玉的官员,惊讶得合不拢下巴。 被天下士子敬仰的大儒的林三元,竟手持瓷瓶给人开瓢? 这是什么行为? 在有的官员看来,这是莽夫所为,有失读书人风度。读书人怎么可以打打杀杀呢?应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但有的官员却不以为然,在宋明以前,没有文武殊途时,此乃汉唐士风。 尤其汉时,读书人轻侠好义,尚气轻生。若有人辱其亲,士当场拔刀杀之,而从不诉求于法律。 甚至不仅仅限于血亲,比如三国时夏侯惇,有人在乡间侮辱其师,夏侯惇拔刀杀之,这在当时十分受推崇的事。 所以在官员们看来,林延潮此举有汉时儒士之风! 一名官员低下身子,伸手探了马玉鼻息,然后回过头对众人道:“马公公已是断气!” 这时满堂官员皆惊,不少官员后退一步! 杀人了? 真的杀人了? 竟杀了宫里的太监? 辜明已脸色苍白,斜依在官帽椅上心想,林延潮竟真敢动手杀人? 在巡抚衙门二堂上,众目睽睽之下,我大明官员有几个人敢如此动手的?而且杀的还是皇帝身边的太监。 堂上河南巡按曾乾亨,也是瞠目结舌,他原先以为林延潮不过是善于奉承巴结天子与申时行的小人。 但今日一幕着实令他改观。 曾乾亨心想,何为布衣之怒? 布衣之怒,有两等,一等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这不过是庸士之怒。 还有一等,唐雎有云,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这一刻曾乾亨对林延潮心底敬佩,对之前向林延潮找碴的事,怀有愧疚。他心道,林延潮行事大有古风,并非申时行那等庸庸碌碌之官僚。 而上首同样坐着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心底十分震撼。 他想起做官前,曾受业于名师门下。 当时老师说过,读书人心底当有一尺一剑,以尺定规矩,这就是法,若法不能行,拔剑杀法! 马玉之所以无人能制,能横行河南,官员们不敢二话,是因为他依仗着自己是宫里的太监,有王法护着马玉,除了皇帝没有人可以为难他。 而今林延潮诛马玉,就是拔剑杀法! 读书人有尺无剑,不过是腐儒,有剑无尺,那是莽夫,唯有尺有剑,方才当得一个‘士’字。 见马玉伏尸地上,林延潮将手里半截瓶子一丢,长声笑之,直抒胸臆。 当年上谏天子前,林延潮吟了一首诗。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之前上谏天子,是试剑,问问自己是否已将学问磨成了剑。 而今日已经是剑成,路见不平,已可拔剑削之! 林延潮转过头去,对众官员道:“诸位,马玉至河南来,虽未亲手杀一名百姓,但无数百姓却因他而枉死。” “此贼作恶无数,当千刀万剐,但法不能杀之,那唯有林某替法杀之!” “今日我为万民诛杀此贼,虽是快意,但杀死钦使,此乃重罪,将来天子降怒,我林某也一人做事一人当,与诸位大人无关!” 说完林延潮昂然举手,向众官员长长一揖。 杀人之后,林延潮镇定如恒,举止长揖,仍是一名胸藏万卷,口吐经纶的儒生,但言语中的坚定,却似战场上慷慨赴死之死士。 明知重罪,犹然杀之,此乃君子知而后行,无悔矣! 在场有不少官员眼眶含泪,这一刻他们仿佛看得许许多多读书人的影子,高高地立在林延潮的身后。 没错,从古至今,不少的读书人辜负了他们饱读的圣贤之书。 但也有的读书人,怀圣贤之道,终生行之,至死不渝! 这时候一名官员站出身来道:“方才将马玉头砸出血的茶盅是我掷的,若说杀马玉,此事也有我一份。” 又一名官员站出来道:“方才我也踢了一脚,算我一个。” “不就是乌纱帽吗?这官我也当腻味了,我也打了一拳!” 堂下一个个官员出面认领,慷慨激昂,但也有老成怕事的官员悄悄退了出去。 林延潮皱眉道:“多谢诸位大人,但林某不敢受之。” “林司马,不必如此……” “我们也是百姓的父母官……” 众官员一并劝至。 “诸位,不必争了。”这时候杨一魁发话了。 方才众官员围殴马玉时,杨一魁一直是抱着默许的态度,甚至连高淮,萧生光等京里来的官员也是抱着惊诧看着,他们或许想阻止。 但在林延潮一个花瓶给马玉开瓢后,什么阻拦都已是晚了。 谁都一眼看出马玉激起了众怒,但现在马玉死了,如何善后? 杨一魁先是迈步走下,亲自看了马玉一眼,确认马玉身死后道:“先将马公公尸身收拾好!” 数名官兵应了一句,将马玉尸体抬下,至于满地的血迹却是抹不干净了。 杨一魁回到主座上道:“方才之事,本院以为,马玉他虽咎由自取,但林司马也不是蓄意杀之,而是失手而为。” 众官员都是点头,一个蓄意,一个失手相差悬殊。 这是为林延潮开脱之词。 杨一魁向一旁高淮问道:“高公公,以为然否?” 高淮作为马玉副手,一直都不说话,什么事都由马玉顶在前头。 马玉搜刮民财,高淮分文不取,马玉为难官员,高淮却连官员一面都不见。 众官员都心想,若是这一趟出行的正使是高淮,那么这一次河南地面也是可以相安了。高淮虽为人低调,但谁都知道他才是天子身边的亲信,今日堂中之事,马玉之死,如何上禀是高淮的责任。 高淮目光掠过林延潮,对杨一魁道:“杨抚台说的是,咱家并无异议。” 第八百八十三章 附议 杨一魁为林延潮开脱之意很明显,而在场河南官员纷纷点头,群声附和,他们也都站在了林延潮一边。 太祖开国时,刻意打压文臣,但之后文臣却是越来越强。 大明由始至终,外戚一直被压制。 土木堡之变后,勋戚废掉。当时于谦率领众文臣甚至当殿打死了锦衣卫指挥使,逼迫监国。 正德帝落水之后,武将地位也是一落千丈。 嘉靖登基后,一直到大明灭亡,就一直是文臣与皇权相互博弈的斗争。 自左顺门案后,嘉靖皇帝尚能以皇权压制文臣。 但到了隆庆时,已是大不如其父,但这时大明朝尚可称得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但到了万历时,张居正当国,文官之势彻底压倒皇权,甚至连天子,太后都要仰首辅之鼻息。 张居正故去后,天子虽说亲政,但文官之势依旧强大。 当今天子一直想将皇权恢复到嘉靖朝时,全面压制文官的地位,但这有可能吗? 而杨一魁,龚大器而下,在场五六十名官员更是河南一省的全部高官,代表的更是整个河南的官员势力,甚至河南一省百姓民意。 外面是巡抚衙门标兵,将此重重包围,里面还有一个刚刚杀了马玉的林延潮。 地面那滩鲜红的血迹,犹自刺目。 马玉想拿林延潮来开刀,结果自己反而被杀鸡儆猴。 在这时高淮也只能说了一句,咱家并无异议,这是顺从。 但这时候高淮又道:“马公公好歹宫里的人,堂堂内官监少监被这么当堂给失手杀死了,不说死了一名内监,就算是死了一名老百姓,官府也要有个交代吧。” 萧生光,辜明已,万象春都是松了口气,若是高淮不说这一句,大家都要以为他和杨一魁,林延潮是一伙的了。 高淮朝北面拱手道:“到时咱家回到宫里,太后,皇上问起来了,如何回话还请抚台示下?” 高淮这话说得四平八稳,还将皮球踢给杨一魁。 一旁一直沉默的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也是道:“不错,马公公乃堂堂内官监少监,我们总不能说自己被花瓶磕到,不小心死了。” 萧生光方才是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候见了二人发话,也是出声附和道:“正是。” 堂上一片寂静。 杨一魁目视左右道:“马玉至河南后,岂止日行一恶,简直恶贯满盈,残虐百姓,连归德府知府都被他纵兵打伤,若是继续放任下去,河南不知还要死多少百姓。” “眼下马玉身死,不说林同知,本院也是难脱其责,本院上不能报天子,下不能安黎民,唯有辞官向天子谢罪!” 说完杨一魁将乌纱帽一脱。 然后自杨一魁以下,龚大器,杨一桂等官员二话不说,都是将乌纱帽从脑袋上摘下! 非林司马,若马玉继续如此,河南必激民变,与其害民罢官,倒不如辞官留一清名于子孙,一名官员如是言道。 当下二十余名官员尽脱帽。 这官我们不当了! 高淮等人见此大惊失色,若是逼的河南一省官员尽数辞官,那么他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高淮安抚道:“抚台与列位大人尽管宽心,回宫后咱们会将马玉之罪如实禀告圣上,还河南百姓一个公道,至于辞官实在不必如此。咱家只是要一个交代而已,没有追究的意思。” 听高淮之言,众官员这才点点头。 杨一魁当下道:“公公既要交代,那只有委屈林同知了,来人先将林延潮收押,等待发落!” 文官杀死太监,从无先例。 虽说开始是围殴,但最后花瓶那一下,终归是林延潮砸的。 高淮已答允开脱,但最后如何处置,还是必须由天子定夺。 但马玉终究是太后,潞王的人,这二人自是要将林延潮处之而后快了。 辜明已此刻已是接受了马玉被杀这个事实,见林延潮被押,不由双目一眯,心道此子此举利人而不利己,但看起来他并非如此之人,莫非有什么蹊跷? 两名巡抚标兵上堂,一左一右上前对林延潮道了一句:“林司马得罪了!” 众官员目露悲色,最后他们保得住自己,保不住林延潮。 林延潮却是神色平和道:“还请二位且慢,我最后有一言要说。” 二人自是不敢动粗,退至一旁,众官员也是看向林延潮。 杨一魁问道:“林司马有何话要说?” 林延潮道:“马玉残害民间,侮辱缙绅,而今毙命,已恕其罪,若再宣扬其罪,有损朝廷颜面。” 众官员奇道,林延潮这是什么逻辑,杀完人,再宽恕? 林延潮续道:“但此事刨根问底,马玉不过是听命从事,如此残害百姓,甚至不惜陷害本官与付知府,其根源在于潞王就藩上。只要潞王就藩仍如此铺张,那么今日杀了一个马玉,他日还会再来一个马玉。” 辜明已恍然心道,原来如此,林延潮杀马玉只是手段,但其目的还是要对付潞王。 辜明已这时起身道:“一派胡言,付知府与你贪墨罪证确凿,且是本官一手收集,岂有陷害你之意。” 辜明已此刻也是不得不出面,否则就要坐看林延潮污蔑自己。 林延潮看向辜明已道:“本官与你说过,这淤田之事,本官实是清白。每一笔钱支出何时亏何时赚岂有定数。你如何真的查清每一亩田每一两银子去向?” “你说本官贪墨了田亩,但今年税赋本官不仅缴了,还清了以往积帐。既银子被本官贪污了,本官哪里有钱缴帐,府库也未亏损,此闻所未闻。倒是辜知府,马玉为了推行潞王就藩之事,冤枉诬陷本官与付知府,此事本官还要请几位大人主持一个公道,还我一个清白。” 这真是倒打一耙! 辜明已怒得道:“铁证如山,你……” “够了……”杨一魁道,“辜知府,你先让林同知将话说完。” 辜明已悻悻而退。 林延潮道:“多谢抚台,下官以为此事归结,还是在潞王就藩河南上。眼下省里的情况,诸位也是知道了,河南一省内,周王府五千二百余顷;赵王府九百九十余顷;唐王府一百四十余顷;郑王府三百六十余顷;崇王府八千五百顷,而潞王又添一万五千顷,河南哪里多田?” “仅为了筹措藩邸这六十几万银子,已是将老百姓逼至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所以本官想请诸位大人能上书天子,于潞王就藩之事上从简,让河南之百姓能够修养生息,不受苛政之苦,喘一口气。” 林延潮于堂上泰然自若,侃侃而谈。 方进不由叹道:“林三元真忠臣,到了今日这地步,仍没有一刻想着自己,只是一心顾念着河南之百姓。” 林延潮向诸位官员作揖道:“诸位大人,吾等为官所求上对得起君恩,下对得起黎民。潞王就藩,百姓受苦,如此我等如何能坐视不理,否则杀马玉一人不能治本。” 萧生光见此一幕道:“林司马,这潞王就藩之事,乃朝廷定下,你怎么敢反对?” 林延潮见萧生光正色道:“马玉在河南横行肆掠,残害百姓无数,就是打着潞王的名义,马玉的过错,就是潞王的过错。眼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可谓天怒人怨,潞王亦当自领其责,否则一旦激起民变,伊王,徽王就是潞王之榜样!” 林延潮此言一出,萧生光吓得坐在椅子上。 伊王,徽王是什么人?也是朱家龙子龙孙,大明宗室。 伊王朱典楧就藩洛阳,胡作非为,残害百姓,在嘉靖四十三年,被河南巡抚以下官员弹劾,最后朱典楧被朝廷削爵圈禁,伊府废藩。 而徽王朱载埨,就藩河南禹州,也是如此横行霸道,被河南官员上奏弹劾,然后内阁首辅高拱下令,将其削爵圈禁,国除。 林延潮之意很显然,你潞王胆敢如此胡作非为,那么伊王,徽王就是你的下场。 萧生光不由失声道:“大胆,你敢胁迫潞王?” 林延潮洒然笑道:“又不是第一次。” “你……”萧生光咬牙切齿。 “天下唯有万民最大,为官不为百姓做主有什么用。马玉都杀了,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潞王之害不除,死不瞑目!” 咣! 椅子滚到在地! 南阳府知府起身,慷慨激昂地道:“抚台,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众官员们群起,振臂言之,有人拭泪,有人咬牙。 一时群情如沸,万众一心。 这一刻堂上除了辜明已外,没有一名官员退缩。 河南巡按曾乾亨下堂,愤然道:“下官附议!” 按察使杨一桂亦下堂道:“下官附议!” 布政司龚大器则是起身向杨一魁道:“附议!” 巡按是天子钦差,他的决意举足轻重。 布政使管理一省行政,还有按察使监督一省刑名,眼下所有的官员都站到了林延潮一边。 杨一魁当了几十年的官员,还从未见到这一幕,但是此刻他也是眼中有泪,面上却露出决然之色。 本院亦附议! 八百八十四章 众论 高淮,萧生光在旁看了是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一幕,这是什么? 这是整个河南一省官员联名上书啊! 前不久这些人还因贪墨之事,差一点被天子抓起来,但为何这么快,却能为民请命了?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讨论璐王就藩的河南官员集议,最后会演变成马玉被杀,全体河南官员弹劾马玉,并请璐王就藩从简之事。 二堂里惊天巨变,但是堂外之人却是一无所知。 堂外巡抚衙门,布政使司以及其他官员的长随,吏员,以及一些没有资格入门杂官,都在二堂外的屋舍里避风。 巡抚衙门的随从屋舍,本就不宽敞。 这一次又是这么多官员前来。每个屋舍里堆了二三十号人,难免有些拥挤,常常是好几个官员的随员混杂着待在屋里。 时值数九寒冬,天寒地冻。 巡抚衙门下人各个也有九品官的派头,至少茶水是不会上的,炉火生的不够热。 这些长随,官员们只能挤在一处,挨在在暖炉边,自己打壶水,放在暖炉上烧,至于茶那自能自便,抓了一把撒进壶里。 外间冷风寒厉,众人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聊起天来。 “今日这集议呛人啊!” “是啊,还不知多久,若老爷们还不出来,我们都要冻死了。” “你就别抱怨了,我们在这里还有一口暖茶喝,今日之后我们就难了,河南的百姓就更不用说了。” 说话是一名布政司照磨,官不过正八品,论地位从站在二堂的门边都轮不到他,那最少都要正七品知县起。 但在这里他说话很有分量。 一名吏员向他打探道:“听闻今日集议要出大事?” 布政司照磨笑了笑,将手凑近暖炉边暖着,却不说话。那长随立即端起茶壶给这照磨沏了壶茶,讨好地道:“小的请教老爷,今日这集议有什么名堂?” 照磨呷了口茶,似觉得有几分温,眉头皱了皱,将茶放在一旁道一句:“这什么炉子……也好,与你们说一声,一会你们老爷出来时,都眼神麻利,机灵着点。若稍惹得你们家老爷不快,轻的遭一顿责骂是小,重的给老爷们当作出气的,丢了差事。” “敢问大人是什么事如此严重?” “还不是那阉……宫里来的……就藩的事,朝廷压省里,省里压府里,你们几位老爷今日是被抓进去听训了。骂一顿完,听话的,要派差事,不听话的……” 那随员疑道:“怎么要打板子吗?” 照磨笑骂道:“打板子是天子的权,宫里来的还不行,但宫里来的,毕竟派头大,摘掉你们家老爷的乌纱帽也是可以的。别人千里迢迢来河南,一来是求财,如何求我也不用多说,你们都看在眼底。” “二来就是办差事,河南众藩王都挤在一处,潞王又要来插一脚,人家是当今圣上亲弟弟,当今慈圣太后的心尖尖,那决计不能少了吧,你们说要多少银子才行?什么,几十万两?那是打发叫花子,对得起潞王的尊贵……” “……河南的盘子就那么大,不够给怎么办,只好去老百姓手去抢。河南的老百姓穷得都快要饭了,你们老爷若有本事抢,早抢来了,抢不来怎么办?” 那随从笑道:“抢不来也得抢。” 这话一出,那照磨笑了,堂上众人也是笑了。 但最后那笑声慢慢都成了苦笑。 茶壶上的水烧开了,但没有人有心思去提。 照磨叹道:“咱们当官也不容易,有点良心的,都不会干这事。但没办法,十年寒窗考来的功名,谁家里没有妻儿老小啊!为了让你们老爷们‘抢不来也得抢’,那宫里来的就要立威,立威就是杀鸡儆猴,杀鸡儆猴就要有人倒霉。” 众人都是道:“大人见事高明,听你这么一说,咱们都明白了。” 众随从都私下商量,一会一定要见机行事,免得吃了骂。 一会又有人问道:“这位大人,咱们河南有没有不怕丢乌纱帽的官?就算为老百姓说一两句公道话也好啊。” “有吧,但不多了,其实大家心底都不想给潞王做牛做马,但必须有人挑这头,当然还要有上面的人点头才行,否则就是以卵击石……” 正说话之间,但见二堂大门开了。 “看来是有结果了……不过这个时辰也太早了点,难道出了什么变故?”照磨疑道。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惊道:“是林大人!” “哪个林大人?” “状元公!” “是归德府府同知。” “林大人怎么了?会落至这个地步……” 照磨身在北边的倒座里,看不见外头情况,屋子里长随都跑去打探消息。 照磨好容易挪至外头,就看见一名官员除去乌纱帽,被两名巡抚标兵押出巡抚衙门二堂。 这照磨与林延潮有一面之缘,自是相识惊道:“这是怎么回事?除了当今天子,还有谁敢摘林三元的乌纱帽?” 一旁随员也是道:“大人,不会林司马就是那不怕丢乌纱帽的?” 照磨一愕道:“必然是如此啊!我怎么忘了,林三元在上天下为公疏时,就得罪了潞王!这一次定是马玉他们借机报复!” “这么说林司马,是为老百姓请命,被马……马玉摘得乌纱帽了吗?” “八……九不离十吧!”照磨叹了口气,不知何时声音已是梗咽。 众人都是挤到了回廊左右,但见林延潮中道行来。 大家们心底都是猜想,林延潮必然是因为反对马玉,阻碍潞王就藩的事,结果被寻有由头罢官。 众官吏们纷纷议论道。 “朝廷怎么就容不下一二为民请命的好官呢?” “这竖阉太放肆,目中无人!之前打伤了付知府不说,连林司马都抓!” “林三元都被押了,我们河南还有哪个官员敢说一两句公道话!” “真是千古奇冤!” “低声点,若被宫里的人听见,连我们也讨不了好。” 众官吏皆是目露悲色,垂足顿胸。 大多人是为了林延潮不平,心想官场上真是暗无天日。也有些人暗自讥笑,林延潮自不量力,以卵击石。 谁都知道马玉背后有天子撑腰,你以为还能行上谏之事吗?天子好歹还要脸面,不敢公然为难士大夫,但人家马公公,内监出身,做事情完全可以不要脸的!你与他按规矩那套玩,行不通的。 上百人围观,但林延潮却是不急不躁,神色平和地走向门外。 这时对林延潮心存敬意的官吏,站了出来向林延潮长长一揖道。 “林大人!” “林司马!” 寒风拂面,大雁悲歌。 林延潮看着众官员向自己行礼,先是一愕,随即看众人脸色而恍然。 他也没说什么,而是停下脚步向在场官员一一作揖。 “林大人,保重!” “林司马……” 林延潮点点头,正色作揖,没有为自己解释一句话,然后方才离去。 不少官员眼底噙泪,目送林延潮离去。 此刻激愤之情在众官吏间炸开。 “林司马都被拿下了,那么潞王就藩河南之事,还不是人家马公公说什么,省里都答允什么。” “身为朝廷命官都不能说话,还有谁来替老百姓说话?” 争吵在继续,大家虽是愤慨,但也没有人会真正与马玉理论什么,林延潮的榜样已是在前。 如以往那般,大家只是骂一顿,发泄发泄,当上面的命令下来时,众官员们也唯有二话不说埋头照办。 没过了多时,不少官员已是平静下来,有的官员回转至房中。如这样的事,再普通不过,明天继续要来的,官还要继续当的。 就在众人要散去时,但见两名官吏抬着一个担架走出了二堂大门。 担架上用白布盖着,尚且一路滴血! 这一刻众官吏们都是怒了,愤怒终于点燃。 岂有此理! 马玉打伤付知远,关押林延潮不说,竟然还将一名官员当堂打死! 公道何在? 众官吏们围住担架,问抬担架的官兵:“这担架上何人?” 官兵一脸懵然道:“这个不知,叫我们抬就抬了。” “人死了吗?” “嗯,早没气了,是被人打死了。” 这一下众官员都怒了,愤怒地道:“真无法无天了!” “竟敢当堂杀人?” “马玉他们有没有将我们文臣放在眼底?要打就打,要关就关,要杀便杀吗?” “今日要给我们一个公道!” “否则我们就冲进大堂去!” 众官吏们几乎怒而咆哮。 这时一名穿着绯袍的官员从二堂走出喝道:“你们干什么?诸位大人集议时也敢喧哗?” 面对高官询问,众官吏们不由敬畏,方才声势小了几分。一名官员梗着脖子道:“启禀大参,我们要见马公公,问他为何打死朝廷官员?” “马玉?”这绯袍官员脸上露出一抹讥笑,“你们要找马玉?担架上便是!” “大参,你在说笑……什么,马玉死了?” 一名官员不信当下揭开白布,当下众人一看,但见上面之人虽满头满脸是血,但依稀辨得正是马玉,而且他身上还穿着朱红色的斗牛服,没错,此人正是马玉! 这一刻所有官吏都是目瞪口呆。 一名官员不可思议道:“马公公竟被人杀了?那林司马是怎么被押的?总不能是林司马杀的人吧!” 八百八十五章 官员与百姓 总不能是林司马所杀,这一句话说完,众官吏们也是当作笑话来听。 但一人忽道:“那你们以为,谁能杀马玉?谁又有这胆量敢杀马玉?” “对,杀马玉之人是谁?除了林司马。” “请教大参?” 众官员都看向二堂上,那绯袍官员皱了皱眉头道了一句:“哪那么多啰嗦,是林司马,不是林司马杀的,又有什么不一样吗?” 说完绯袍官退入二堂内,马玉死了,但要事还没商量完呢,他哪有心情与他们分说。 轰地一声二堂大门倏然合上。 但对方留下这一句话信息量很大啊,但无疑确认了马玉之死与林延潮有关。 官兵默然将白布再盖至马玉头上,然后抬起担架,众官吏们看着刚来河南,威风八面,声势赫赫的马玉,就这么没了命,然后就血水这么一路滴溜抬了出去。 “杀得好!” “不错,除了林司马还有何人?” “我还是不敢相信。” “可是马玉的尸首,你也看见了。” “宫里中使之所以横行无忌,是因为王法不能杀他。但若不畏王法,杀了又有何妨?大不了偿命而已!” “说的好,林三元死都不怕了,还怕王法吗?” 众官吏们七嘴八舌大概将事情轮廓概括出了。 “快,立即将此事告诉其他同僚!”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方才戴大参没让我们不可声张,换句话说,就是可以声张。” “我们可以联络河南的官员,士绅,联名向天子上书,恳请赦林司马无罪!” “林司马可以为我们百姓杀一竖阉,那么我们百姓又为何不能上书向天子求情呢?” “天日昭昭,绝不可让好人蒙冤。” “就算是天子再怒,也要顾及民意。” “说得好,书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所谓天意即是民意,天子是圣君,必会以民意为重。” “走,我们将此事散布出去!” 说话间,众官吏已是有了决议,不少人已无意再等,将消息传了出去。 众人行走带风,各个面上都是坚毅之色。 数日之后,各府沸腾! 而此刻官员们却是另一个想法。 正如林延潮方才在堂上所言,他所意不在于杀一个马玉,而在于璐王就藩。否则杀了一个马玉,还会再来一个马玉。 对于璐王就藩,众河南官员议定,请璐王就藩王府改在原先建好的湖广衡州府的藩邸。 要知道湖广衡州府的藩邸,是张居正当国时,由工部尚书曾省吾亲自督建的,完工后造价达百万两银子之巨。 当时衡州府富庶,天子也是有意照顾璐王。 哪知后来璐王上本说衡州府离京师太远,不能咫尺天颜,所以改在河南就藩。而当初建好的,达百万两之巨的藩邸,是说不要就不要了。所以堂上河南官员的一致意见是,你璐王给我滚回去湖广去。 另外就是藩田一事。 璐王要一万五千顷,然后又讨取景王藩产,抵数万顷之巨。 河南官员一致上书,言当时明初时,亲王岁俸外,不过千顷。 之后封亲王,虽然历代天子多有偏私,多给了一些,但都是几千顷这样的范畴。 但璐王竟给到几万顷,简直上升了一个数量级。所以河南官员言,只能给田千顷,不能再多了。 小县田亩大概两三千顷,大县七八千顷,小府一两万顷,大府也不过三四万顷,潞王藩田等于一个大府的田亩了。 这藩邸,藩田不过是一二,还有三,就是河南的禄银。 万历十一年时,河南禄银达到二十六万八千四百两,而河南一年税折银约在一百五十万两。 也就是说河南一省近五分之一的税入,都养了宗室子弟。以后璐王就藩还要添一笔钱。 但就算如此,一个省五分之一的税入,仍是养不了这些藩王,因俸米太微薄之事,这些宗室动则聚众闹事,在杨一魁就任前,周王府的宗室刚刚围攻了河南巡抚衙门,把堂堂巡抚堵在大门里都不敢出。 所以河南官员向天子请旨,将河南宗室禄银定为永额,不许加派。 这话怎么理解? 就是钱就这么多,你们藩王自己拿去分,几年,几十年以后你们朱家子孙再多再多,我们也只拿这么多钱。否则朝廷税赋就那么一大块,但宗室子孙一直增加,你们以后不是要吃垮整个河南。 朝廷哪里养的起你们? 这些上书都是官员们一致议定的,这些事也不是没有人提过,万历七年时,张居正就是上奏朝廷,说国家财政有限,然宗室生齿无穷,以天下税赋给之,尚不能足。又何况朝廷经费,九边之用。 朝廷数次裁撤宗室俸银俸米,现在亲王只是领郡王的禄米。 如嘉靖四十三年朝廷决定将郡王,将军折七成,中尉折六成,郡县主,郡县乡主折八成,而亲王也减俸,少者五百石,多者两千石,当时算了一下,觉得可以了,算是为了朝廷减轻了不少负担。 但没有想到,二十年不到,才刚刚减的禄银又不够了。为什么?因为宗室人口暴涨! 万历七年时,宗室人口玉碟在册的,已经有一万五千人之多。 明朝宗室给银,其实不如清朝宗室,但是这时明国立国已久,宗室实在太多,宗室里穷的穷死,甚至当乞丐,而富的却富的流油。明朝财政收入,人口数量也不如清朝,所以宗室之害远过清朝。 而在财政上,明朝文官张居正,高拱等以及不知多少官员们,拼着乌纱帽不要,前仆后继拿宗室禄米,天子内库说事,以此攻击皇权。皇帝却觉得尔等士大夫,士绅免税,官商勾结,屁股也不干净,居然还有脸说朕的亲戚和朕的私房钱。 裁撤宗藩俸银,是文臣们议过不知多少次的,眼下河南省众官员又提了出来。当然争议也不是没有,一波波的讨论从二堂里传出,官员的意见也并非那么统一。 “步子似跨得大了点,此三事条陈一上,怕周王以及河南的宗室都会反对。” “诶,只是定以永额,不再加派,又不是不给他们钱,其实今日不说,以后也要说,我们河南一省早已给不起钱了。” “我倒觉得太难,不如请天子再如嘉靖年那次,裁减宗室俸禄。” “裁减没有用,就算今年再裁减一半,这一次不用十年,又得裁减了,还不如一劳永逸。” “此事以往朝堂诸公,不是没提及过,正好乘此良机,一起给提了。再联络本省在籍京官,一并上书,定能成事。” 辜明已默然坐在堂上,听着身旁嗡嗡作声,一旁官员都已是在草议上署名签好。 他神色倒是平和,从马玉方才身死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有的官员讥讽道:“辜府台,是不是不支持?方才你可是站在马公公一边啊?” 辜明已脸色沉痛道:“这位大人对我辜某有些误会了,辜某只是揭露付知府与林同知贪污之事实,此乃职责所在,但于璐王就藩河南之事,是一直是反对的。” “马玉此贼残暴虐民,人人恨不得得而诛之,此人身死,辜某唯有拍手叫好,岂有与他同流合污之理。对此辜某只有一句话,杀得好!” 言谈之间,辜明已慷慨激昂,竟把方才讥讽的官员说的无言以对。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众官员不由都在心底大骂。 辜明已是一个很能识时务为俊杰的人,当下二话不说,也在草议上干脆利索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投笔后道了一句:“于义一事上,辜某不敢为人后!” 辜明已行礼后,扬长而去。 次日,承宣布政使司司狱司。 因为巡抚衙门不设有大牢,所以林延潮打死马玉后,就被转押至布政使司司狱司。 而马玉死后,他的那些马仔也都被关进了司狱司里。 现在司狱司的几位牢卒垂手站在一旁,而林延潮坐在一张几案前,正提笔写着一封奏章。 而临近的牢房里,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一声一声十分凄惨,简直令人心酸落泪。 一旁的牢卒见林延潮的笔微微一停,当下怒着对外面喊道:“怎么了?不会小点声吗?都给我堵住嘴了,再打!” “是。” 顿时牢里清静了。 那牢卒赔笑道:“司马老爷,乃天上的文曲星,竟与这干人同居一处,实在是委屈了。” 林延潮问道:“这些人都是马玉的爪牙?” “是,就是这些畜生,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弟兄们也不给他们客气。若不是司马老爷,这些人还要造多少孽。待问完口供后,咱们就递到天子案头,让圣上知道那马玉在咱们河南干了多少坏事!” 众牢卒们纷纷点头。 林延潮不置可否继续写自己的奏章。 就在这时司狱司司狱走进门来。布政司司狱司司狱虽只有从九品,但也是流品官。 他走进屋来,端着架子左右环视了一番,然后对林延潮道:“开封府的辜府台预备提审林司马,请你跟下官走一趟吧!” 八百八十六章 局 司狱言谈有表面上恭敬,内里还是有些倨傲,似将林延潮看作了阶下囚。 冬日里的日光,透过屋中木格子天窗,撒在案头。 林延潮侧着脸感受着这和煦的日光,心情却是轻松的。当然这在外人眼底,是坐牢坐出了休沐放假的感觉。 这点令司狱心底愤怒,他方才的话落在了空气,林延潮竟没有接,不把他放在眼底。 司狱重重咳了一声,带着几分不满。 这时林延潮转过头来,阳光落在他的背上。这一刻林延潮脸也是瞬间暗了下来,看去有几分肃然。 “你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从从九品至正五品,一共有十级,就算是司狱是布政司里的牢头,但论及尊卑二字,他是远远不如林延潮的。 林延潮虽说被押,但没有夺职,仍是正五品官员。 司狱知自己方才说话口气,放在平常就是言语冲撞了上官,但眼下在牢中,他自有这个权力。 现在林延潮让他重说一遍,司狱唯有心怒面笑地道:“回禀司马大人,开封府的辜府台,他说要提审司马大人。劳驾司马过去一趟!” “原来如此,”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提笔在墨上点了点道:“本官就不过去了,让辜府台到这里来就是!” “此与礼数不和吧!司马虽仍是官员,但仍在押之身,何况辜府台又是奉司里之命,提审司马。” 林延潮继续于案上写字,道了一句:“你没看见吗?本官在写给圣上的奏章,若耽搁了要事,辜府台担当得起吗?” 司狱一愕,想了想按住气垂头道:“那么下官替司马通报一声!” “去吧!” 林延潮连抬眼搭理都是奉欠。 不久后,屋外传来脚步声。 辜明已负手走进屋子,他脸上却全无愠色,看林延潮正在写奏章,也不说话站在一旁。 牢卒给他搬来椅子,辜明已屏退左右,就一撩官袍好整以暇地坐下,随手弹了弹膝上的灰尘。 林延潮将笔一顿,向辜明已道:“有劳辜府台,屈驾来此,本官这里还有几个字……可否稍等?” 辜明已笑了笑反问道:“司马饱读史书,可知绛侯父子乎?” 汉朝时绛侯周勃被押,为狱卒折辱,出狱后对旁人道:“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意思是我曾率百万大军,然而怎么知道狱吏竟如此尊贵。 周勃之子周亚夫更惨。 周亚夫下狱时。 廷尉责审说:“君侯欲反邪?” 周亚夫说:“我所买的兵器,乃用以陪葬之用,怎说是谋反?” 廷尉讥讽道:“君侯就是不在地上谋反,恐怕也要到地下谋反吧。” 周亚夫受此屈辱,最后绝食而死。 辜明已眼下就是狱吏,廷尉的角色,对林延潮这么说,言下之意很显然。 林延潮笔下不停,失笑道:“还是与辜府台说话亲切,若是方才的司狱,牢卒怎知绛侯父子的典故,威胁起来也没意思。算了,待写完后,一会辜府台问话时,下官有问必答如何?” “好,君子一言,那你继续写吧!”辜明已大度捏须笑了笑。 辜明已现在可谓智珠在握。 布局到现在,都在他掌控中。 马玉在河南祸害百姓,又打伤知府付知远,这两件事将来传到天子那边,天子也是会震怒的,谁也瞒不住事实。辜明已在草议上签字,就是与马玉撇清干系。 辜明已一心所求,就是要扳倒林延潮此人。但眼下林延潮杀了马玉,就算再得民心,再有清望,朝廷不可能就此揭过,必然重重责罚。 杀马玉后,林延潮尚可说是出于义愤,为了百姓,罪犹可恕。但淤田案一出,就是人品败坏,二者并罚,就死无葬身之地。 辜明已看着林延潮写奏章的样子,他这一次来就是迫使林延潮认罪,承认这淤田到底是谁贪墨的? 如此就可以向他身后的人交代了,然后他踩着人头上位! 方才林延潮的话里有几分服软的意思,令他感觉很欣慰,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写奏章这等行为,不过是林延潮最后一点面子所在,犹如小孩子般意气用事。自己自然要大度地给他这个台阶下,等着无妨,反正辜明已一向很有耐心。 他常告诉子侄,幕僚,做人要懂得一个忍字。 许久之后,林延潮将最后奏章上最后的数字写完,吹干墨迹。 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小板凳的辜明已,歉然地笑了笑,然后整理起桌案,似随口闲聊般道了一句:“淤田是皇上的!” 辜明已没有听到自己咳嗽声,而是手抖了一下,谈话并没有如预想那般继续。 辜明已抬起了头,看向透着阳光的窗户格,然后他斥道:“不可能!” “遇到这样的事,常人第一个念头都是拒绝!这我理解。”林延潮言语间听起来轻描淡写的,好像是在一位老朋友在安慰他的失意。 辜明已眉头抖了一下,他沉住气问道:“你倒把自己撇个干净,就算如此,难道杨一魁,龚大器,杨一桂他们没有贪墨?” 辜明已说话时,手指有些在颤抖。 奏章上的墨迹已是吹干,林延潮将奏章叠好合上然后道:“嗯,让我反问辜兄一句,是不是弹劾林某的奏章早已在路上?还有其他御史,言官,弹劾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的奏章该不会都已经递至通政司了吧?” 这一刻辜明已脸色巨变。 林延潮认真地看了辜明已一眼,点头道:“看来是已送到了。辜兄做事一向沉稳妥当,但这一次……在下没有指责辜兄的意思,只是你太心急和操切了一些。” “若是隔上数日,观望一会,结果会好一些。对了,现在派快马通报京里,或者追会奏章,还来得及吗?若是可以,不能再耽搁了,马上……马上派可靠的心腹上京。或许有些晚了,但至少试一试,是一个机会。” 辜明已面上震惊,愤怒,但有时候愤怒至极点时,是反而要发笑的。 所以将所有事情按图索骥想了一番,窜起来后,辜明已真的大笑起来:“这是你设的局吗?” 林延潮身子往后一仰,没有点头或摇头。 阳光就如此落在他的身后,而对面的辜明已却落在了阴影中。 八百八十七章 杀棋 屋外传来一阵镣铐拖地的声音,显然是马玉的爪牙,被拖拽过狱道,余音寥寥。 这声音配合着辜明已惊怒的表情,然后一并的淡去。 方才如林延潮说的,遇到这样的事,常人第一个反应都是拒绝。 而辜明已显然并非是常人,他接受的很快,这很不容易。 好比一个渔夫,在海上撒网,历经风浪等了七天七夜,网令他感觉很沉很重,应该会是一个大丰收,但在收网的一刻,却发觉网早就破了洞。 渔夫还能淡然,全无沮色,如此就已算是人杰了。 “那是你设的局!” 辜明已的第二句话,已从疑问变成了肯定。 “可……是你钻的套,”林延潮想了想,“以辜兄身后之人的本事,在朝中应有不少奥援吧,是为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还没动,一张网就劈头盖脸地撒过来了,天罗地网也不为过吧。” “可是……可是你们怎么朝皇上扔去了?” 到底是耻辱,还是羞愧,辜明已此刻已是分不清了。 如果有一把刀子在手,辜明已会毫不犹豫地捅林延潮两刀,再捅自己两刀。 辜明已冷然道:“空口无凭,你说淤田是皇上的,就是皇上?谁相信?” “高公公相信。” 辜明已刚觉的扳回了一点主动,然后又被推进了深渊,他咬着牙道:“高公公已经知道了?那为何马玉他不知道?是了,高公公背后是皇上,马玉是太后,潞王的人。” 林延潮点点头,辜明已自问自答省却了他不少力气。 辜明已心道,高公公这等天子的亲信的太监,连阁老也要卖三分面子。林延潮怎么请的动? “你为了陷害辜某,连首辅都请动了?”辜明已脸上抽搐了一下。 “首辅?这样的事,我从未想过禀告恩师。辜兄请宽心,他丝毫不知内情。当然就算他知道,你的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林延潮诚恳地道。 辜明已心想,林延潮既知陷阱在那,竟丝毫不惧,不请申时行搭救自己,而是故意设了这个局。 仿佛以为凭着自己一人就可以将他辜明已,以及他背后之势力都给一并收拾了。 但事实上他办到。 “至于陷害,辜兄,我没有打算陷害谁,就好比一个兽夹,我就丢在那,没料到,咔一声他自己就响了。” “我明白了,你设的局,我钻的套。”辜明已冷笑。 林延潮点点头道:“看来辜兄已是彻底理解在下的苦心了。” 陷害我的苦心?良苦用心?想到这么大的局,他与他的同党弹劾向林延潮奏章,最后都砸到天子头上。 一种惊恐蔓延至辜明已身上,他问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已远离我们的初衷了,对你也没有好处。如此下去会成为党争,不如说和吧,你想要什么,开出你的价码来!” “迟了!”林延潮答道,“之前,你们还是有机会,可惜辜兄你胃口太大了,也太自以为聪明,拿马玉当枪使,来扳倒林某不说,连本省巡抚,布政使,按察使都敢算计?” “他们会善罢甘休?他们只是支持林某,你们就要一网打尽?以包庇的嫌疑?都晚了啊,现在奏章怕已是到皇上的案头了吧!你们把奏章夺回来吗?告诉皇上这只是一场误会?” “辜兄这是陷害!是欺君!是党争!这罪名足够掉脑袋的!” 辜明已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即便如此仍是笑道:“不会的,还没有到最后一步,不就是几百顷淤田吗?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理会。 辜明已见林延潮如此笃定,不由心虚,待见到他手中的奏章,突然夹手去抢。 而林延潮丝毫没有夺的意思,反而解释道:“辜兄,杀招并不在林某的奏章上。你真的要看,林某也不会不给。” 辜明已已是进退失据,他颤抖地打开奏章,林延潮奏章真的只是普通的请罪奏章而已。 没错,林延潮干的事情,就是给天子背黑锅。淤田的事,是我们的责任,与你无关。 相较下,马玉与辜明已干的事,就是把事情捅得天下都知道! 你们看见了没有,淤田被天子贪污走了,老百姓的淤田啊!你天子居然纳进了自己内库。 云南那边虽说正在用兵,朝廷缺钱,但皇上你也不能贪污了老百姓的淤田,来作军费,这是不对的! 好比璐王大婚六百万两都被削到了两百万两,这是多么大的牺牲,天子也该以身作则,各种开支用度,减一减,比如天子膳食一日要几百两银子,而老百姓一日吃饭才几个钱,这钱就不该这么浪费! 此外还有宫殿修建什么的,都停一停,国家都这么困难了,天子你怎么都不会自省呢?总之都不应该打到老百姓淤田的主意上。 所以从天子的角度看来,林延潮在努力修补天子的颜面,而辜明已,马玉却在那用力拆台,拆天子的台! “马玉白死了啊!”辜明已不是为马玉,而是为自己兔死狐悲。 辜明已又看了一眼林延潮的奏章,上面就是请罪奏章,什么不利于辜明已,马玉的黑话都没有说。 但就是这样什么黑话都没有说的奏章,最为致命,犹如象棋里最后一下的将军,杀棋! 但最令辜明已生气的是,就是这样一封奏章,自己就算不让林延潮递上去也没用。 林延潮毕竟只是在奏章里,很认真地向天子请罪而已啊! 不好意思,马玉是臣杀的,淤田的事情,臣也交代不清楚,怎么处置陛下看着办吧。 奏章洋洋洒洒几千个字,其实就是这么一句话,其余全是废话。偏偏以林延潮当代文宗的文笔写来,四六骈俪,排比铺陈,文采简直直追苏韩。 连辜明已这旁观者,读来都觉得有几分感人肺腑。 你林延潮有这等文采,居然用来说瞎话,你简直在玷污文学这两个字! 辜明已想到这里,嘴角绽出一丝冷笑,突然他动手只听''沙沙沙''数声。 林延潮的奏章在他手里粉碎了。辜明已嘴角边绽出一丝冷笑,他想看一看林延潮惊怒的表情,也算为自己扳回最后一点颜面。 他心平气和地道:“对不住,林三元,本府一时不慎失手了,你再写一篇吧!反正你现在身处牢中,有的是功夫再写一篇,不是……” 辜明已话没说完,就见林延潮从袖中取出一封奏章:“辜兄何苦如此?方才那奏章是在下练笔用的,正如你所说,现在下官有的是功夫。” 林延潮将奏章一摊,正稿不过数百字而已。 辜明已惊怒道:“你敢戏耍本府?” “辜兄你又误会了,我的请罪奏章不过走个过场,但你的却要好好写。五千字的请罪奏章啊!字数不多如何显得诚恳?不诚恳如何向天子请罪?所以方才那一篇其实是给你借鉴的,你就算改个名字交上去,在下也不会有二话,好歹你我也是相交一场,但现在……别想我再帮你什么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起身,作了一个送客的动作。 没错,牌全部都摊完了。 但辜明已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但又如何呢? 摆在他面前的,已经是一堆死棋了。 辜明已也起了身,差一点不稳,勉强扶着椅背,发抖的脚才能站定。 “十年寒窗,二十年宦海,今朝毁于一旦,辜某今日领教了。辜某最后问你一句,你是怎么发现辜某要对你动手的?”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答话。其实鱼鳞册送至户部时,林延潮就让顾宪成,赵南星替自己盯着,后来知道有人查自己的鱼鳞册时,就确定了有人要动手对付自己。 但现在林延潮自不会与辜明已说实话,否则不是把自己在户部的关系告诉了他? 林延潮对辜明义道:“辜兄,你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又今日?马玉在河南肆虐时,你们在干什么?联合马玉,弹劾为民请命的大臣?多少人家破人亡,你看不见?那几亩淤田你们倒是看见了。” “为了修堤,你们什么都不做,只知向林某伸手要钱。堤修成后,见了淤田,你们就想抢。可这淤田是老百姓的!你扳倒林某是一,但之后将这淤田吞了与马玉五五开是二。” 辜明已闻言心底羞愧,他与马玉真有如此打算,但林延潮就如什么都知道般,此人太可怕了。 “对上阿谀,要什么给什么,对下暴戾,有什么抢什么!你们这样的官,老百姓要你们何用?吸食民脂民膏,早晚会有遭报应的一日。当官不为民做主,一切就是你们自找的,辜兄,言尽于此了。” 辜明已听了林延潮的话,冷笑一声,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出屋里。 牢里的司狱,牢卒见辜明已方才威风八面而来,但与林延潮呆了不过一盏茶功夫,怎么变得行走不便了? 牢里马玉的那些爪牙,仍是在拷打着!连同辜明已一并他们的时日都已是不多了。 至于弹劾林延潮以及河南高官的十几封奏章,也摆在了天子乾清宫的御案上。 八百八十八章 圈套 紫禁城,文渊阁。 文渊阁的孔子铜胎镀金像前,摆列着六张四面平方凳。六张凳子,三三东西而列。 文渊阁没有面南正座,故而以东首第一张凳子为尊位。 一般而言,这就是内阁首辅大学士的公座,文官心中的宰相之位,文臣巅峰。 不过申时行却没有坐此公座,而是坐在西首第一位的公座上,这是次辅的公座。 申时行用此行为表达一个意思,他仍以次辅自居,至于东首这一位子虚位以待,留在给家守制的张四维。他不过是以次辅代执首辅之事,暂摄宰相而已。 数月以来,申时行一直战战兢兢,就在两个月前,天子晋申时行为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 这官位上仅次于张四维,张四维丁忧前,乃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 现在文渊阁的内阁大学士中,除了申时行,还有少保兼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余有丁,坐东首第二位公座。 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许国,坐西首第二位公座。 内阁里仍是一个三辅臣的格局。 这一天仍是老规矩。 每日早朝或日讲后,文书房会将从通政司处递来的奏章整理一下,除了个别重要或密奏的先拣给天子看外,其余一律都是先有三辅臣看过,票拟后再递给天子。 这与天子刚刚亲政时不同,当时张居正辅政,内阁阁臣与天子都在文华殿东阁。 内阁票拟后给天子过目,天子看后有什么不明白的,随即请教辅臣。 但是现在流程有了变化。 - 亲政后,天子再也不是,张居正在时,内阁票拟什么,他就批什么。现在辅臣也必须揣摩圣意来票拟,否则会打回再拟。 今日文书房太监奉上几份奏章,对三位辅臣道:“这几十份奏章都是今日早上送来的,三位辅臣先看一下,票拟后就咱家立即递至乾清宫。” 申时行点了点头道:“有劳牛公公稍待!” 文书房牛公公称是,即退出了文渊阁。 于是一旁几位中书从几十份奏章捡了数份重要的呈上。三位辅臣各执一份,看了起来,最后几封奏章都转了一圈。 申时行捏须看着下首两位辅臣问道:“两位也都看过了,本辅先说这一疏。徽州商人吴养晦上书,云其祖吴守礼以盐至素封,为两淮巨商,家产百万。吴养晦有云,其祖在世时,勾结权贵,曾逃税二十五万两白银,恳请天子明察。维桢你也是徽州人,可有耳闻啊?” 下首许国回答道:“确实如此,此事不谷有所耳闻。之前吴守礼在世时,黄河,苏松大水,南北多省迭遭旱涝灾害,吴守礼曾捐银二十万助赈,天子当时龙颜大悦,曾实授南京光禄寺属官两员予吴家。不知元辅,余兄可曾记得?” 申时行,余有丁都是点点头。 余有丁道:“仆想起来了,难怪这名字有几分耳熟。” 申时行问道:“那以子告祖,有悖孝道,此事非同小可,其中可有什么内情?” 许国点点头道:“确有内情,这吴养晦在乡时,就有恶名,好财而不仁。数年外出经商,钱财荡尽,回家向其祖索之不给,所以恶之,故而诬告。此事不谷的乡人都知道。” 申时行点点头问道:“地方可有就此事上奏?” 余有丁道:“有,徽州府上奏言吴养晦所控,并无实据。” 申时行道:“吴守礼进献助赈,实在有大功于朝廷,天子当初都曾下旨嘉奖,已有定论。再说不可寒了百姓报国进献之心,就此按下吧!” 许国,余有丁一并称是,申时行将小票写后,附在奏章上。 申时行这时举起两本奏疏道:“这一份是河南开封府知府辜明已弹劾归德府同知林延潮贪墨淤田,归德府知府付知远包庇奏章!” 三位辅臣在内阁处理事务很久,久历案牍,每天处理奏章,什么是子虚乌有,凭空捏造的诬告,以及什么奏章是有真凭实据的,一眼看过去能够八九不离十。 这一封辜明已弹劾林延潮的奏章,真实信很高! 要知道吴守礼背后的权贵庇佑,这权贵就是许国,而方才申时行提及吴守礼这封奏章,放吴守礼一马,就是看在许国的面子上。 而现在申时行提及林延潮的奏章,会不会是某种交换,或者其他什么用意? 这时申时行道:“提及林延潮,诸位都不陌生,此人有才具,办事得力,但也有些急于干进,好大喜功。” “若说他行事有什么激进,本辅深以为然,但若说他贪墨淤田,本辅倒是不相信的。” 余有丁点点头道:“林延潮也是我的门生,论及为官操守四字,我也很难相信,他会作出这等事来。” 许国心道,这辜明已奏章绝非捕风捉影,一定有实据捏在手中,若此人还有后手,一旦放出,申时行强行要袒护林延潮,很可能会被言官弹劾。 许国斟酌道:“我与林延潮也是有旧,若说他会贪墨值二十万两的淤田,我第一个不相信。但空穴岂能来风,是不是先交所司详议?稳妥一些。” 申时行捏须道:“据本辅所知,这淤田乃是林延潮修堤围田所开,这本是无主之田,何来侵吞之说。何况他还能将之前卖淤田的钱交纳了府里积欠,如此称一声能臣也不为过。” “朝廷不能赏罚不明,因为几百顷淤田就绝了下面官员的办事之心。何况眼下西南正在用兵打战,朝廷上下正是用钱之时,如此不用朝廷一两银子,修百里长堤的官员,就算有错,睁一眼闭一眼又如何?” 许国心底讶然,这样的话不是申时行一贯老成持重的作风,但事有反常必定有妖。 这一次不知何人要倒霉了! 许国当下知趣地道:“也好,就依元辅之意。” 申时行点点头,当下票拟后上呈天子。 于是辜明已的奏章,便如石沉大海。 就在此事过了不过数日。 林延潮打死马玉的事情传至了京师,顿时舆论沸腾! 正如许国所预料,申时行按下奏章的事,引起了言官的愤怒。 八百八十九章 万民书(二合一) 却说马玉身死的消息,第一时间知道的却不是朝廷。 这样的事虽闻者骇人,但不会是军情或者重大民情那么的急报。 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的,乃是在京的徽州商会,山西商会。 徽商,晋商乃是天下最大的盐商聚落。 这一次河南盐政动荡,最后盐政是归朝廷,还是归潞王,这样的事盐商们当然是最关切的。 所以林延潮打死马玉的事,先在徽州商会,山西商会这等地方传播。盐商们知道了其背后的官员,宗室,马上也就知道了。 琐琐碎碎的消息传出,众人们大概总结出这样观点,马玉想用淤田案,打压河南官员里两个刺头,以推就璐王就藩之事。 见付知远被打伤后,林延潮迫于无奈杀了马玉,这背后很可能有河南官场上下的支持。除了杀马玉,在反对璐王就藩上,大概是河南官场上下一致的态度。 璐王不久也得知消息。 璐王大婚后,已是搬离了皇宫,自己在宫外设府。 璐王正在用膳,这一顿饭食十分奢侈,值二三十两,论排场只逊于太后,天子。 璐王刚用膳完,吩咐了厨师几句,如羊羔炖得老了,鲈鱼不够新鲜的话。然后璐王就看见从慈宁宫来得太监,以及王府里的官员,亲信都侯在屋外。 璐王见此一幕,不由问道:“是不是有出了什么事了?” 从慈宁宫来的太监上前道:“王爷,马玉在河南叫人给打死了。” 璐王闻言惊愕了半响了。下面的人将事情来由说了一遍。 璐王闻言后,仰头道:“孤不就是向皇兄求几亩薄田赡养,几两银子花花,下面的官员要如此欺孤吗?” “又是这个林延潮,上一次他令孤背负骂名,为天下人指责,这一次又打死了马玉,天下藩王那么多,为何偏偏是他一定要和孤过不去。” “他是怎么了?孤王是不是上辈子与他有什么冤仇?” 慈宁宫的太监安抚着璐王道:“太后已是知道此事了,让我来与王爷说先宽心,太后说这一次绝不能让林延潮讨了好去,一定要重重办的,璐王你等着太后为你出气就是。” 璐王道:“上次官员叩阙,已是令母后与皇兄失和,孤怎么敢拿这事去劳烦她。孤只是不明白,几万顷藩田多吗?这天下都是皇兄?” “几百万两银子多吗?我大明富有四海,又不是给不起,为什么这些官员们都容不下我呢?一定要为难孤呢?” 慈宁宫太监垂泪道:“王爷息怒啊!千不好万不好都是林延潮的错,你可不能因此动怒,伤了龙体啊。” 璐王闻言良久不语,陡然间他又看见了,当初在乾清宫前一名官员手捧奏章上殿时,那道坚定的身影。 这一幕顿时扎得他心底一痛。 这时候屋外陡然飘起大雪,林延潮杀马玉之事也随着这场大雪,疾袭京城大街小巷。 在京城国子监附近一处府邸中。 鹅毛大雪里,十几名官员在客厅徘徊。 书房里当今礼部侍郎沈鲤与保定巡抚宋纁相对而坐。 沈鲤举起双手在火炉边暖手,而宋纁则是反复拿着几封书信在看,良久后长长叹了口气:“你可要想好了,你这决定一下,就是帮了申时行。” 沈鲤想了想道:“大义之下,个人恩怨就不谈了吧,再说林延潮虽是申时行门生,但他却正是我辈。” 宋纁点点头道:“中官如此横行无忌,林宗海敢拼着自己前程不要也要杀之,此人行事实有胆气,确乃国之栋梁!” 沈鲤道:“林宗海不说了,而今我们却要帮他把事情办好,否则他就是白白牺牲了。” 宋纁道:“不错,璐王仗着自己是陛下亲弟弟,狮子大开口,我等河南在京官员如何能不义愤填膺。连付知远,林延潮犹自为了百姓凭着性命不要,我们又如何不为乡里百姓尽力。” “你看看堂外官员,他们之中也不乏血诚。” 沈鲤看了一眼屋外,心道这些人不乏是来趁着这一次林延潮杀马玉之事,来为自己搏取民望的,这是一个成为清流官员的大好机会。 但沈鲤却道:“宋兄说得好,其实某以为救林延潮与救河南百姓两件事就是一件事。” “清议由沈某主持就是,总之不能令竖阉猖狂!” 片刻后二人推开了屋门,外头那些等了半天了官员一并聚过来。 宗伯,抚台,恩师各等称呼。 沈鲤点点头道:“我与宋兄已一并商议过了,上书救林延潮,阻璐王就藩!” 闻言下面的官员一并欢呼! “苍天怜悯,不令忠臣义士孤行!” “学生请附名在末!” “晚生请附名尽绵薄之力!” 慷慨激昂之词,在府里响起,几乎震得下落的雪花一滞。 随着璐王,官员间势力暗流涌动,林延潮杀马玉之事,也是传开,渐渐不是秘密。 先是安徽会馆,山西会馆这样读书人在京多的地方,之后在京的读书人也陆续知道了。 这样的事初听起来仿佛不可思议。 读书人听说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啥,林三元竟当堂杀人了?” 大多数人听到后都是这个反应,以至于很少人说:“哪个官员这么大的胆子,居然连宫里的中官都敢杀!” 武将杀人不奇怪,读书人杀人,那倒是少了。 不是常言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还有的就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读书人做事总是用瞻前顾后,婆婆妈妈来形容的。 如林延潮这样状元出身,三元及第的文魁,居然也会干用花瓶爆头的事,读书人都是不可思议的。 但是这也并非是什么离谱的事! 有的读书人不由想起了,当年土木堡之变后,众文官群殴打死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事。 当时是户科给事中王竑,先用朝笏殴,再动口咬,然后百官一拥而上才打死马顺的。论官位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自是比马玉高了许多,但一个是单挑,一个是围殴意义就不同了。 李白戏高力士,为读书人津津乐道,就是佩服这样不阿权势的气节。 林延潮此举可比当年诛十常侍。 士林们议论纷纷,但大体没有一个确切的消息,都是听某些掌握内幕的人传了一两句。 这样的事没有一个官方的说法来,大家也不能知道详尽。有的读书人就焦急去询问河南籍官员。 但这样官员们都是支支吾吾的,不肯给一个说法。 就在这时云南道御史上书弹劾林延潮杀马玉一事。 文官杀中官,闻所未闻,听所未听,古今罕有。当然在辜明已的奏章里,林延潮恼羞成怒,为了掩盖淤田案真相杀人,奏章里提及杨一魁等省里高官给林延潮行事以庇护,令此子肆无忌惮。 此事终于有了一个真相! 若说之前林延潮为百姓所杀,尚可怜之,但这贪墨淤田一事坐实,你会相信一名贪官为民杀了宫里来的太监? 这简直是笑话。 此事真相如何?顿时又扑朔迷离。 奏章抵至通政司,第一时间知道的就是官员。 有明一朝,文官与太监从来都是不对路的。 官员们认为林延潮杀马玉,还是大快人心的。而且本着文臣间官官相护的立场,他们不该落井下石,甚至还应搭救一把。 但若是林延潮真贪墨了淤田,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 而申时行将之前弹劾林延潮奏章按下一事,令素来看不惯申时行的言官们抓到了机会。 上一次言官借高启愚案生事,御史丁此吕弹劾高启愚后,申时行,许国,吏部尚书杨巍将丁此吕贬官。 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言官王士性,李植、江东之等人弹劾申时行,杨巍蔽塞言路。 申时行见状,遂与杨巍一同上疏辞官,余有丁、许国与申时行共同进退,一并上疏反对留任丁此吕。 下面言官爆发了,上疏不仅申时行,连余有丁、许国也逮住一顿乱咬。 后来申时行虽借丘橓案扳回一程,但此后言官们与阁臣更加对立,势同水火。所以申时行按下弹劾林延潮奏章此举,令言官们觉得是找到了一个攻讦申时行的机会。 当然也不全部如此,不少言官还是老成持重,觉得此事有蹊跷,以申时行为人不可能如此大意给人抓住把柄,还是先看看再说。 官场上本来就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那些久历宦场几十年的官员,就算能力平平,但至少做官本事都不差。 可是有的官员就不同了,言官里大多是七品官,属于官员里的少壮派,自是年轻气盛的多,加上辜明已背后之势力推波助澜了一下。 有的言官开始相互通气,他们才不管是不是替宦官说话,只要能扳倒申时行就行,于是就有这么几个人当即‘忠跳反’了。 当然明着面弹劾申时行是不行的,公然弹劾首辅,仅次于弹劾皇帝,风险是很大的。 所以言官们都将炮火集中在林延潮身上。 以淤田案以及杀马玉两件事,就可以劾倒林延潮。若是天子处置了林延潮,那么下一步弹劾包庇林延潮的申时行,也就是顺理成章,风险小了很多。 于是一共有十二名言官陆续上书弹劾林延潮,明面上指的是林延潮,暗中则是敲山震虎,对着申时行而来。 十二封奏章摆在天子案头上,犹如十二把杀人的剑。 随着言官上书,顿时官场上下震动。 李太后又病了,一个人住在慈宁宫,也不许天子探视,而武清侯入宫面见天子整整半日,出来后旁人只见他满脸泪痕,却不知他与天子说了什么。 也有官员拿云南道御史弹劾林延潮的奏章怀疑。 没错,淤田案确实有可疑之处,林延潮杀马玉也是事实,但是这两件事河南的官员都还没有一个说法,你云南道御史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怎么就知道这件事了,还知道如此详尽。 你就是要弹劾是不是也要等河南巡抚的官方说法到了以后,再有动作。这御史''风闻奏事''的本领也太强了吧,这背后是不是有人指示,有人要陷害林延潮? 但这样的声音被人刻意压下了,背后有一张大手要置林延潮于死地。 京城的大雪越下越大,到了十二月初时,终于河南官方的消息到了。 消息是从通政司附近河南会馆传出来的。 通政司主邸报之事,邸报一出,或者京城有什么大事发生,马上各省在京驻扎的官员就要马上抄录,然后派快马报告省里。 所以久而久之,通政司也成为各省与京城消息沟通之处,很多大事都是从这里爆出。 而因为河南穷,所以河南驻京官员就索性驻在河南会馆。反正会馆也离通政司不远就是。 这一天河南会馆外,雪已是落了三尺深。 数骑快马风尘仆仆地停在屋外,骑马的官兵各个背着大包裹,耳鼻都是冻作紫色,到了屋外后即大声道:“快,立即禀告于大人!” 会馆里伙计眼尖,认得拿官兵腰牌,一面令人通禀,一面到:“快备热酒,不然要死人了。” 店里自是有热酒,伙计拿了温好的酒递上,而会馆里的读书人见了这几名官兵的,也是一并来看热闹。 几名官兵也不顾烫,喝着热酒,这时一名穿青袍的官员走来见几名官兵的样子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那官兵一见官员来了,当下起身道:“我们是巡抚衙门的标兵,军门命我们上京送河南一省二百八十三名官员联名上书,以及河南省八府一州士绅百姓联名请愿的万民书来了!” “万民书!”这官员顿时骇然了。 而一旁河南籍的读书人也是震动。 “什么万民书,所请何事?” 这官兵不说话,命手下将包裹一个个揭开,但见所谓万民书不是一张张纸,而是一面布,很大很大的布,展开后犹如一面民心所向的大旗,这样的万民书一共九面,后面是河南州府五百二十万百姓。 万民书铺开之后,但见上面都是墨迹,无数人的名字签在布上。 这里每一个河南的士子,见到家乡父老呈来的万民书后,神色激动。 这几名官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于大人,我们河南的老百姓苦啊!请你将此万民书交给圣上,救救老百姓的命吧!” 八百九十章 投书 河南驻京的于大人,官位不过是一名布政司都事,从七品。在大明九品十八级的官员体制中,他只能算是一名卑官。 于大人这辈子从来没想要干过什么名留青史的事情,只想好好当差,靠着河南官员进京公干的油水,滋润的活着。 待见到几名官兵展开万民书,扑通一声跪在自己的面前。 于大人他第一时间心道坏了,坏了,事情闹大了。 这几名官兵嘴唇都冻作紫色,脸上也是开裂,但却是神色诚恳地跪在堂上,仿佛自己就能替他做主了一般。 他仔细看去,几名官兵手中扯着的万民书上,那密密麻麻罗列在上的名字,顿时也有些动容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快站起来说话!” 那领头的官兵垂泪道:“于大人,河南去年刚刚闹了水灾,璐王又要来就藩,省里没有钱,只能向各府要钱。” “可是我们老百姓将地里粮食都收刮干净了,但连建璐王王府的钱都筹不齐。我们没有了办法,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啊!” 会馆里的读书人越聚越多,听闻官兵所言,有的读书人惊道:“怎么家里会变成这个样子?” 另有一人叹道:“你在京读书,自是不知家里的事。” “都是天灾人祸,天灾人祸啊!” 于大人惊了,此人在会馆里说了这些,万一煽动了士子闹事怎么办? 于大人立即道:“好了,不必说了,先将万民书收起来,明日本官就去通政司!” 那官兵急忙道:“于大人,迟不得啊!某从河南到京师没日没夜赶了几千里路,就是为了把这万民书交给圣上啊!这十万火急啊!” 于大人敷衍道:“那也不急这一时三刻的,你知道外面有多少言官,在议论此事吗?圣上是如何态度?” “这万民书一上,会引起多大的风波,你们知道吗?动荡之下,有什么后果谁也想不到,你不知京里情况,就不要掺合了,先回房休息,东西放在我这就好。” 于大人当下欲取走万民书,但这官兵不给。 于大人惊怒道:“你这是作什么?” 那官兵咬着牙道:“这是抚台大人,要卑职亲自送至通政司的,在这之前谁也不能取走。” 于大人骂道:“好个大胆的丘八,河南省至京师奏章,都由本官转呈,你怎么敢违背本官的命令?” 那官兵只是叩头,但无论如何就是不给。 “于大人,不如先让这位兄弟,将话说完,”一名卖木材的商贾站了出来,“这位兄弟我老家是归德府的,不知道老家现在如何了?” 一名士子道:“去年黄河决堤,就是在归德府,眼下哪里能好的?” “是啊,这收刮之下,恐怕是什么都不剩了。” “现在河南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还有个阉贼不要老百姓活。” 商贾从怀里掏了一把钱递到这官兵手中道:“兄弟,请说一说,我家里还有老母在堂,一个坡脚的哥哥守着几亩薄田呢!” “若是催科一下……家里老母如何是好?恳请大哥告知感激不尽。” 那官兵一推道:“大哥,这钱我不能收。你放心你归德府人,那家里一定安好。” 那商贾问道:“怎么说?快给这位兄弟再端碗热酒来,账算我的。” 那官兵一口热酒下肚道:“多亏归德府出了两位好官啊!一位是知府付大人,还有一位是同知林大人!” “就是林三元!” “没错,学功先生!” 众读书人对林延潮的名字是如雷贯耳。 众读书人问道:“河南催科如此之重,为何唯独归德没事呢?” 那官兵道:“都是林大人与付大人的恩德。林大人来归德来任官后,老百姓没饿死过一个人,反而将官府里的钱,拿出来救济老百姓!咱们归德百姓哪个不感念他们的恩德啊。” “你的母亲若在归德府,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有付大人,林大人在,什么天灾人祸都害不到他们。” 那商贾闻言流泪道:“这实在太好了,小人谢过了林大人大恩大德了!” 于大人不屑地道:“道听途说未必当真?一名官兵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事?眼下朝堂上那么多言官弹劾于他!” 一旁一名年轻官兵大声道:“回禀于大人,我就是归德府人。林大人在归德做的事,老百姓都看在眼底,若说他是坏官,那么世上就没有好官了!” “你!”于大人被这话一堵,不由哼了一声。 众读书人们纷纷议论道。 “好官坏官,只有老百姓说的才算!” “在老百姓心底,这林大人就是好官!” “朝堂上有奸臣要害林大人!” “何止是奸臣,简直就是秦桧!” “朝廷有这帮太监,以及庸庸碌碌的言官在,咱们老百姓怎么有好日子过?” 一名读书人当下出面道:“于大人,就将这万民书递上吧!让圣上知道,我们河南老百姓眼底谁是好官,谁是坏官,将民意告知天子!” “不能使得忠臣义士蒙冤!” “天日昭昭之下,圣上必给天下万民一个公道!在下在此恳请大人了!” 说着这读书人长长一拜,随即会馆里几百名读书人都是出声恳求。连同在场几名官兵,甚至连会馆里的伙计,店小二都是跪下了。 会馆外寒风凛冽,但会馆内众意却是沸腾如火,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于大人见此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转着圈道:“这行不通,行不通。这里有列位大人的奏章递上就好了,你们再将这万民书一上,此事不是一发不可收拾吗?” “这讨不了好去的。抚台不知京里舆情,不行,让本官致书省里,再作定夺!” 这于大人这么说,众人脸色一变。 就在这时一名读书人站了出大声道:“大人!这万民书就是民意,这堵塞民意,使得民情不能上抵天听,此罪也够你罢官!即你怕当风险,左右都是丢官,你愿意留下一身骂名而丢,还是为百姓而丢!” 于大人急道:“我又不是不上交,只是再请示抚台而已!” 那读书人拉住于大人的袖子喝道:“民情如火,如何能缓,若是迟了数日,后果不堪设想,若是于大人怕奸人阻扰,那么我等随你一并往通政司投书!” 于大人心道这么多人投书,不是闹出动静更大,我的乌纱帽是要保不住了。他正要阻止,却听闻下面的读书人都是一并轰然叫好。 一名士子登上桌子对四面高喊道:“诸位我等读书所为何事?一为往圣继绝学,二为万世开太平!” “我们读书人不为老百姓说话,还有谁能替老百姓说话,诸位若有胆量,随我去通政司一行!” 众读书人纷纷拍桌道:“愿去!” “我愿去!” 下面读书人将桌面擂得如山响,灼热之情驱散了冬日的寒意,那等情景任何人见了都一辈子不会忘记。 连方才那商人也是道:“我虽不是读书人,但也知道什么是大义,算我一个!” 于大人见了摊手道:“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当下一名读书人不容于大人分说,从腰间拔起剑道:“于大人随我前去!若有奸人阻拦,就拔剑杀了!” “我去!我去!”于大人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于是众读书人将于大人夹在挟持当中,一并前往通政司。 通政司门前官兵,但见这么多读书人一并涌来,吓得连忙逃入堂中禀告上官。 于大人被挟持着上气不接下气,连忙扯谎道:“诸位,通政司只受官员投书,你们这样怎么行?” 众读书人纷纷道:“既是到了这里,哪里有折回去的道理。” 一名胆气十足的读书人,二话不说冲到通政司的鼓前。 于大人见了吓得魂都没了,但已是喝止不及。 但见这读书人双手各拿起一只鼓槌,面露坚毅之色,当下二话不说,轮起胳膊咚咚咚地敲了起来! 激昂的鼓声犹如敲在每一个的心上! 鼓声声震四周,直透入紫禁城的重重宫阙之中! “这下事情闹大了!”于大人见此一幕,几乎就晕了过去。 而这时通政司大门一开。 鼓声犹自不歇。 “还不给本官停下!” 通政使倪万光在左右兵卒护卫下出门,见这么多的人聚集在此,人头涌动,士子们不顾天寒地冻,群情激愤。 倪万光暗暗心惊,面上喝道:“吾乃通政使,尔等所为何事竟然敲鼓?” 众读书人一并行礼道:“见过大人,我们乃河南士子,有民情上呈天子!” 倪万光骂道:“什么民情,好让尔等聚众在此,还击鼓鸣冤,赶快散了,若是惊扰了圣驾,你们谁来当此责任?” “晚生愿以身当之!”领头士子一句话就将倪万光堵了回去。 “说的好!”众读书人都是鼓起掌,大声叫好。 倪万光黑着脸道:“好,本官记住你了,什么民情递上来吧!” 这时几名读书人将万民书摊开。倪万光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 “万民书!” 倪万光变色了。 那士子顾盼四周,然后朗声道:“这是我们河南五百二十万百姓的万民书,上呈朝廷,求陛下圣断!” 八百九十一章 贪财好货 紫禁城,乾清宫中。 内监正抱着一堆堆厚厚的卷宗,步入乾清宫里。 乾清宫中现在摆放着十几张桌案,桌案上就堆放着无数这样的卷宗。 而在一旁内承运库的掌印太监张速,一副勉强镇定样子,指挥着几十个书手查账。 当初太祖建国时,十分鄙夷宋朝皇帝设立皇家私库的做法,太祖时国库称为内库,一共十库,其中内承运库主要存放金银。 但太祖后,他的后世子孙却是用实际行动打了他的脸。到了正统七年时,户部设立太仓库,而内承运库正式成为天子私库。 张速提心吊胆,是因为之前报给天子说内库空虚,没什么钱了,故而令天子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派人在乾清宫里查账。 而此刻天子却不在宫里,而是去皇城内教场视察内操去了。 所谓内操就是选太监在宫里授甲操练。 明朝皇帝里最热衷内操是正德皇帝,后来时停时续。 皇帝是很想设立内操,因为京营士卒的战斗力实在太差,不足以依靠,同时也有让自己亲信太监掌军的意思。 但大臣们却反对,他们认为在皇城里再设立这样一支军队,怕有什么不测,而且也容易使太监权力过大。 不过当今天子向来我行我素,在去年张居正病死后,就开始重建内操。 今年四月,天子从宫中拣选三千名内竖,授予衣甲,于内廷里操练。 养军队肯定是要钱的,天子第一个考虑肯定是这笔钱不会从内承运库里出,而是伸手向户部。 天子先要太仆寺配三千匹战马,然后又是狮子大开口要钱。 户部尚书张学颜明确表示,没钱,马也不给,同时奏请停内操。天子不听同时命户部每年加刍料银七万多两,最后一共从户部每年划走三十万两之数。 于是言官们不干了,给事中孙世祯,阮子孝,道御史田一麟,郭惟贤,潘惟岳,谭希施陆续上表要天子停止内操。 当即天子大怒,上谏的御史要么罢官,要么夺俸。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万历在言官弹劾下,终于停了内操,但马却不肯还回去,继续养在内廷。所以从户部划走的这笔钱没停下来,户部没钱被迫向各省摊派。 这笔钱天子就这样一直领了十几年,按理说三千匹马这么些年没剩下多少匹了。于是言官上表请皇帝查实马匹匹数,裁减草料钱。但万历不肯,继续堂而皇之地虚冒马匹,不肯户部裁减费用。身为堂堂天子,竟带头吃起了空饷,更坐实了万历贪财好货的名声。 身为内承运库的掌印太监,张速自然知道当今天子有多么贪财,若是被他知道内库现在剩下这点银子,恐怕一会他就惨了。 这时一声''陛下驾到'',令张速额上冷汗频出。 但见天子穿着一身戎服,满头是汗的回到了乾清宫中,显然不仅视察内操,还骑过马了。 天子前后左右一堆太监服侍。 但见天子对秉笔太监等数人道:“朕当今方知毅皇帝在时为何那么喜欢骑马射猎,其中自有乐趣。” 一旁太监笑着道:“陛下内操,也是观以武事,如此是居安思危,以示边臣的道理。” 天子龙颜大悦笑着道:“说的好,立即把张宏,张诚叫到暖阁来!” 到了殿里,天子扫了张速一眼,张速欲说话,但天子理也不理,直接步入暖阁更衣。 天子更衣后,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与张诚二人陪着。 即有太监捧着奏章上前道:“陛下,世袭黔国公沐昌祚有云南边事上奏!” 天子坐在龙椅上一趟道:“念!”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取过奏章读起:‘缅王莽应里素怀不臣之心,窥视云南……万历十年冬,莽应里命叔父猛别、其弟阿瓦,连同汉人岳凤,岳曩乌,土司罕虔,刀落参,分道入寇,攻打雷弄、盏达、干崖、南甸、木邦、老姚、思甸各地,烧杀抢掠,伤残数郡,蹂嗬一方……万历十一年春,岳凤率军六万,破施甸,陷顺宁,云南众土官皆叛,其势有几十万之众,更有象兵,及佛朗机人助阵……’ “……其顺宁沦陷,臣已率军移驻洱海,云南巡抚刘世曾移驻楚雄,并征调汉,土兵马数万,参政赵睿守蒙化,副使胡心得守腾冲,陆通霄守赵州,佥事杨际熙守永昌,监军副使傅宠、江忻协同督参将胡大宾……与缅军大小十余战,杀敌一千六白人,毙莽应里叔父猛别,南甸土司刀落参……” “……今大军云集,粮草不济,恳请陛下从贵,川调三十万石粮秣入滇……若军粮不济,贼若反攻,则云南危矣……” 天子听完黔国公沐昌祚的奏章,眉头拧成了川字问道:“黔国公忠心可嘉,为我朝世守云南,这一次朕要好好重赏他。但他所请粮秣……内阁如何票拟?” 司礼监太监张宏答道:“票拟上言……云南路途艰险,从贵州,四川二省调粮,实是艰难,命所司部议……” 天子怫然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若前方无粮,如何打战?” 天子于殿中踱步走了几步又问:“云南巡抚刘世曾可有本上?” 一旁张诚立即去奏章堆里找了一番答道:“陛下,刘世曾有本。” “速速拿给朕看!” 张诚递上后,天子夹手取过奏章,但见云南巡抚刘世曾奏章上写至…… “……臣刘世曾与黔国公率军分驻洱海,楚雄后,缅军不敢深入……江头城外有大明街,闽、广、江、蜀居货游艺者数万,而三宣六慰被携者亦数万,内奸岳凤闻天兵将南伐,恐其人为内应,与其子举囚于江边,纵火焚死,弃尸蔽野塞江……” 混账! 天子见叛军将汉人以及当即百姓尽数屠杀于江边,并纵火焚烧之事,不由大怒。 “……平定叛军,需用猛将,南京坐营中军刘綎,武靖参将邓子龙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其下兵卒骁勇善战,臣请陛下调至云南助战……另请户部拨给兵饷一百五十万两,以备军用……” 天子边看边念,眉头皱了更深。 张宏知天子是为钱的事发愁,给张诚使了个眼色。张诚当下宽解道:“陛下,听闻这武靖参将邓子龙虽年近六十,但却有廉颇之勇,还有这南京坐营中军刘綎所使用的镔铁刀重达一百二十斤,他在战马上能将刀轮转如飞,若是他们二人在,蛮夷必定望风而逃。” 天子没有理会,直接看下附在奏章上的内阁票拟。 但见小票上写着,命刘綎为腾越游击,邓子龙为永昌参将,各率本部军至云南助战。 天子点点头对张宏道:“依此批朱……等一下,内阁为何没有提军饷?” 陡然天子将拳头重重往御案上一砸怒道:“朕的大军马上就要与缅军决战了,但粮草军饷都未备齐,这战如何能胜?” 天子一怒,张宏,张诚都跪在地上。 张宏双手捧着奏章,跪着答道:“陛下,三位辅臣各个都是肱股之臣,但户部的情况,陛下是知道的,去年苏松,河南大水,之前云南边事又支银五十万两,现在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天子怒气稍歇,他见张宏年纪一大把还跪在地上,也觉得方才自己不对道:“朕知道,但是户部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是有一般大臣不肯给钱。先让户部部议,能凑多少是多少……” 张宏道:“是,陛下,可是朝堂上有些大臣对陛下用兵颇有非议,兵部主事李坦上奏言,天子治理天下,威服万邦,在德不在险。云南世代蛮夷之地,昔日太祖虽平之,但蛮疆险远,易动难驯,降了又叛,叛了又降,用兵讨之,有伤天和,且劳师费饷无数。倒不如请陛下对内修以仁德,对外效仿交趾,于当地设宣抚司,汉官兵马皆退回……” “此卖国之言!”但见天子从案上拔出了剑厉声道,“什么叫世非汉土?” “天福三年,石敬瑭卖国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洪武元年,太祖命大将军徐达率师北伐中原,幽云收复,隔了整了整四百三十年。” “天不亡汉室,降下太祖如此雄主,逐元人于漠北,复华夏之衣冠!若依这这位李主事的说法,幽云丢了四百三十年,太祖就不要收服?那么朕现在脚下踩着的就是蛮夷之地!” 张宏,张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年少的天子怒气冲冲的按剑于暖阁内。 有明一代的君王都是如此,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当今天子虽有不少缺点,但论骨气二字,却是没有丢先祖的脸面。 “内承运库查得如何了?让张速进来!”天子问道。 这时跪侯在门外的张速进入暖阁叩了三个头,向天子递上账本。 天子扫了一眼不由道:“怎么这么少?” 张速连忙叩头道:“陛下,确实只有这么多了。这几年太后,潞王,武清伯都有从内库中拨钱,实已没有多少了!” 天子将账本丢在金砖怒道:“这几年,你就是这么给朕当的家?内库就这么多钱,朕怎么拨给前线打战,让将士效命?” 说完天子飞起一脚,踹在了张速的头上。 八百九十二章 淤田哪里去了? 张速被天子的龙足踹翻在地,然后慌忙爬起来,又连连叩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张速向张宏露出恳求的眼神。 张宏叹了口气,当下向天子道:“陛下,事情到了如此,也没有办法,太后,潞王有命,当奴才怎么能替主子做主?不如陛下由他人代管内承运库吧。” 天子看了张速一眼,斥道:“既是张卿家求情,你的狗头且暂寄你头上。” 天子转对张诚道:“张诚,你来代管内承运库,以后一万两以上支出都需向朕请旨!” 张诚当下领旨。 天子见张速还跪在地上,无比厌恶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奴才告退!”张速眼泪泛出,重重叩了个头后退出门外。 张速走后,天子嫌弃地道:“此人昔日服侍太后多年,朕本来打算看在他是宫里老人的份上,继续让他掌管内库,但是他如何对得起朕?” 历史上天子对李太后战战兢兢的,一直如此几十年,但现在有了文臣撑腰,将权力夺回后,自是有了底气裁撤太后的亲信。 这边一名太监捧着一叠奏章来至天子面前,奏章上都是今日大臣们递上奏章,上面大多是议云南边事。 天子拿起奏章,仿佛觉得奏章有千钧重,但最后还是拿起奏章,犹如小时候捏着鼻子吞药汤般,飞速看过。 满朝大臣对于云南意见有两类。 一类是认为莽应里与叛军势大,不可浪战,应退守云南几个要地,让三宣六慰与叛军自己去打,至于其他无关紧要的地方放弃就好。 还有一等则是慷慨陈词,大声主战,但对于粮秣兵饷的凑集只字不提,仿佛朝廷军队不吃饭,不要钱都可以打胜战了一般。但偏偏奏章写得是慷慨激昂,最后还不忘补几句‘云南全境不再为我大明所有’的言辞。 天子初看时尚觉可气,愤怒,但是后来却是冷不然传来一两声叱笑。 张宏,张诚额上汗水一滴一滴的落下。 最后天子将奏章丢在一旁,仰天道:“朕怎么养着一般酒囊饭袋,满朝臣工就没有一个能替朕分忧的吗?” “陛下,息怒!” 张宏,张诚一并垂头言道。 天子将奏章举起放在张宏,张诚面前翻着,“你看看他们说得多好?大不了丢了云南就是,没错,我大明地大物博,丢了一个云南,朕还有十二个承宣布政司。云南丢了,还有四川,贵州嘛!” 张宏,张诚噗通一声跪下。 天子将奏章一份一份地丢在御案上,借此发泄,待翻至奏章下面时,手上却是顿了顿。 这是外头御史弹劾林延潮的奏章。 眼下朝堂上大臣焦点大体就是两件事,一是云南边军,主抚派和主战派各自争议。 二就是攻讦林延潮的淤泥贪墨案,以及马玉身死的案子。 天子看着这奏章脸上不由青一阵紫一阵起来,张宏与张诚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 就在此刻。 在紫禁城外,众书生们对着倪万光,将万民书展开后。 倪万光当场就倒吸一口凉气,老百姓上万民书一般用于两等场合,一是表彰地方官员官德政绩,二是有冤情上书。 到了当时,万民书已多成了走过场,一般官员在地方任官过得去的,都会与地方乡绅们通气,弄一个万民伞或者万民书这样东西送行或是挽留。 主要是搞一个形式,甚至到了后来形成风气,官员离开地方百姓送这些东西已是成为一个官场陋习。 但是将万民书递至通政司倒是多久也没发生过的事了。 所以倪万光走至读书人中间,但见一名读书人高捧着万民书跪下承上道:“请大人过目!” 倪万光扫了一眼题头,以及下面密密麻麻的百姓名字,轻道:“开封府……” 又走到一人面前道:“河南府……” “归德府……汝宁府……南阳府……怀庆府……卫辉府……彰德府……汝州……” 倪万光沉着脸看向当前读书人。 对方神色如常,朗声道:“晚生河南汝宁府举子李宗延,代百姓投书,举马玉在河南敲朴闾阎,勒索善良,我河南百姓无不罹其毒,恳请陛下怜悯我河南百姓!” 李宗延说得神色激昂,意气飞扬! 倪万光听对方名字,不由一愕,他听说过此人名字,对方乃万历十年时河南乡试第二名,堂堂亚元。 他本以为是几个无名读书人,因仕途不畅而借机闹事,但对方既是亚元,将来未必没有进士及第之日。 倪万光生起爱才之意道:“你既是举子,将来大比金榜提名之时,必可名世。何不珍惜此大好前途?” 李宗延慨然作揖道:“谢大人金玉良言,晚生读书所为,也就是心底那一点良知不泯,否则读书何益?先贤世代相传之志何存?往圣之学何继?” 倪万光脸已是再度沉了下来道:“好,本官会上呈陛下,这几日内汝不可离京!” 李宗延朗声笑道:“自然!” 说完李宗延回过身来,众书生们群星捧月般簇拥李宗延而去。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不知谁说一句,顿时众读书人们齐声大笑。 说完倪万光命官吏收下后,而通政司的众官吏都是遥遥目送着。 倪万光摇了摇头道:“这些读书人真不知天高地厚!” 官吏道:“那大人,我们怎么办?” 倪万光道:“还能怎么办?这一次不知多少人要丢乌纱帽了!” 倪万光刚欲转身,但听有人道:“大人,还有人……” 倪万光讶然回头,但见沈鲤,宋纁与十几名河南籍在京官员一并前来。 倪万光惊讶的是瞠目结舌,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倪万光当下降阶相迎地道:“不知宗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通政使与礼部侍郎一并,虽然都是正三品。 但沈鲤是以翰林学士兼任礼部侍郎,不同于其他正三品官员,何况沈鲤还是帝王师。虽说沈鲤与申时行都是教导过当今天子的,而且他的资历比申时行更深。申时行是天子登基后担任日讲官,而沈鲤是天子在东宫时就担任日讲官的。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帝王师。 沈鲤对倪万光点点头当下道:“我等河南在京官员弹劾马玉在河南借潞王之名,横征暴敛……这等瘠民肥己之恶贼,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正天下法纪!” 沈鲤乃当世大儒,有大贤之称。 但见他穿着御赐斗牛服,肃然一字一句地道出,每一句话都有千钧之重。 倪万光敢小窥士子,但却不敢小视沈鲤。 “又是马玉!”倪万光脸色都变了,这些读书人都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算了,怎么连这些官员也是如此。 甚至沈鲤还是堂堂正三品礼部侍郎,帝王之师。 宋纁也是封疆大吏。 倪万光额上冒汗,沈鲤正色道:“怎么银台不受吗?” 倪万光迟疑道:“马玉已是死了,沈宗伯你们这奏疏一上,恐怕天子不悦啊!” 沈鲤道:“人虽死,但其罪却没有公之天下。有罪,当以国法裁之,此正名矣!不正名,天下如何能治?若是天子面前,本官也是这么说,陛下不会驳一个字的!” 倪万光心道,这口气很大,但沈鲤是帝王师,他这上书,也有先生对弟子的规正这一重的意思。皇帝还真不敢驳他。 “本官这就代沈大人上呈陛下。” 沈鲤点点头道:“好!有劳银台!” 说完沈鲤将奏章放在倪万光手中,然后大步而去。 与士子的慷慨激昂不同,沈鲤等众官员仿佛如作了一件平常之事般,沉默而来,沉默而去。 但倪万光知道,越是如此,越不可小看。 倪万光回头环视,但见众官吏们都是沉默。 一名官吏道:“大人,这一次河南官员,河南籍官员,河南百姓尽述马玉之罪!我通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皆必须呈状以闻天子!若迟延了一步,朝廷必会降罪!” 其余众官员道:“恳请大人明断!” 倪万光也是咬了咬牙道:“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尔等随我一并去文书房,呈书叩见陛下!” 而此刻乾清宫中。 天子捧着厚厚一叠弹劾林延潮的奏章,对张宏,张诚道:“你们说怎么办?” 张宏,张诚对视一眼,都垂下了头。 天子道:“朕问你们话呢?怎么作哑巴了?” 张宏道:“陛下,内臣不敢说。” 天子道:“你们既然不敢说,那只有朕说了。拟旨!诏告之列位臣工,这几百多顷的淤田是给朕拿了,林延潮是给朕背的黑锅,这些言官要弹劾就弹劾朕吧!朕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赔罪!” 张宏,张诚大声道:“陛下息怒!” “谁说朕动怒了?朕没有……朕高兴的很!”天子怒极而笑,将这些奏章都甩在一旁道:“你们这些大臣不是问淤田哪里去了?朕告诉你们,朕刚刚接到高淮秘奏,归德府这几百倾淤田早都秘密变卖给湖广,苏州的商人了!” “林延潮变卖淤田,一共为朝廷筹集了二十万两银子,作内库解云南边饷之用,银子昨日都已运抵通州了!” 八百九十三章 当杀 京城,陕西巷。 明初时,大量商户云集前门外地区,招商居货。 而陕西巷里聚集了不少木材商,大多数是陕西籍的,故名为陕西巷。 商人聚集之地,钱财流通,自也容易成为烟花柳巷之地。 妓楼有南北之分。 从苏杭来的称为南班,黄河以北的称北班,江南文化之地,南班妓子多是色艺双绝,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甚至有的还作一手好菜。 故而南班妓馆在京师都是达官显贵出入之地。 除了皮肉生意,南班妓子多也是陪这些达官显贵们吃茶、宴饮、抚琴弹唱,弄曲填词,京城官员散衙后常来此聚集。 这天还未到入夜之时,陕西巷已是热闹起来。 数名年轻的官员,穿着普通的常服,各自坐在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子里,来至陕西巷,寻了一间名为‘花月轩’的妓馆入内。 京城里最的不乏就是美貌女子,如周盼儿这样花魁,不过风光个一二年。 詹事府右善赞萧良有下了轿子,一名男子即接他进入了‘花月轩’。 萧良有于史局重修大明会典四年,早已是褪去了书生气,官途上走得是四平八稳。 直到去年,张江陵病故后,丘橓抄家。 他站出来说话,上书天子,江陵非奸相也,稍持权而骄耳。今既反其批政,收其废贤足矣,奈何复令圣主有辱大臣老母孱子名哉。 萧良有这一句话,也算对得起当年张居正对他恩情,以及张懋修的好友之谊。 天子收手后,对萧良有这等持中立场十分赞赏。 眼下萧良有来到二楼雅间。 雅间里,几名穿着常服的官员,正对着歌舞喝酒,因怕惊动他人,没有用锣鼓,丝竹,只是让其他人拿着拍板点着板眼。 见萧良有入内,几名官员向他拱手。 萧良有目光扫过,除了他的弟弟萧良誉外,其余数人都是言官。 要在万历朝担任一名言官。 必须是进士出身官员。 进士出身,然后地方任知县,推官三年,经保举入京为官。这样的官员资历都很浅,但有了在地方任官经验,也不会是愣头青。翰林与言官都是清流,平素交往还行,但私下接洽容易遭人诟病。 几位言官见了萧良有都是起身行礼,萧良有也是作礼。 萧良有坐到了其弟萧良誉身旁,其弟与萧良有乃同榜进士,兄弟同中进士,当初也是一段佳话。萧良誉先是在地方任知县,今年回京任户部主事。现在林延潮离京后,萧良有,萧良誉二人,已是万历八年进士中,最风光的二人。 萧良有在史局修书,行事已不如当初为士子时高调,但萧良誉却是不同,在京里努力交游,广结善缘。 众人正在闲聊。 “今日兰台中,不少同僚齐上书弹劾林三元,可称一时盛事。” “要说结果,这么多奏章弹劾林延潮,申吴县要压也压不住。要么大义灭亲,弃车保帅,要么就是袒护到底,将自己相位也是压上?” “袒护到底?天下清议则饶不过申吴县,陛下也会觉得申吴县徇私。” “眼下天子御案前,弹劾林三元奏章怕是有累了三尺高了。林三元杀了马玉,天子岂会饶过他?” “不错,估计此事这两三天就该有个结果了。” 说完众人都是发出一阵阵的笑声,这时一曲已毕,几名相陪的名妓举起杯来,众官员们亦是举杯相祝,气氛融洽。 这几名言官中,有一人参与了弹劾林延潮之事,他们今日借萧良誉邀请萧良有,却并非无的放矢。 “以占兄,听闻你在翰苑时与林三元共事多年,不知如何观林三元今日之事?” “以占兄之才与林三元相较不遑多让,当初春闱之上,若非申吴县偏私取了,大魁天下的就是以占兄。” “近来官场上有风声,说林三元之业师林烃与申吴县乃同年。吴县看在年家子的份上故而徇私点了林三元为会元。若此事当真,我等真是为以占兄抱不平。” 众人素知萧良有与林延潮当初在翰林院时不合,借此之机撩拨起来。 此举虽很露骨,但却很有效。 萧良有,萧良誉曾在南京国子监坐监,当时国子监祭酒正是许国,所以他们二人可视作许国门下。若他们上表,那么以许国在内阁与申时行的关系,就很尴尬了。 许国是次辅,申时行是首辅。 次辅与首辅关系历来是面和心不和的,但申时行为首辅后,以他八面玲珑的本事,让内阁铁板一块。这不是言官们愿意看见的,他们这一次借弹劾林延潮,攻讦申时行,若许国倒戈支持,那么胜算大增。 萧良誉看了兄长一眼,眼下内阁,言官对立,六部官员也是不知所从。现在言官势力之大,大家都是看得见的,连他不愿意得罪言官。 萧良有目光扫过众人,众人都感觉气氛有些不同,连敲打拍子的妓女们动作都是一滞。 但见萧良有举杯停唇,然后笑着道:“诸位大人,都是当今朝堂上的要臣,怎么能听信这些子虚乌有之事?” 一名言官道:“萧兄,空穴岂能来风?” 萧良有道:“诸位都知我与林三元确有不和,他若倒台我会称喜,但平心而论他才是状元之才。” 众官员见萧良有说得坚决,一名官员笑着道:“我们也是闲聊而已,来,喝酒,喝酒。” 众人继续喝酒,两名官员也觉得无趣,起身站在窗边。这时对楼有一名家丁急匆匆地跑上走廊,其中一任低声笑着对身旁官员道:“看来弹劾奏章一上,已是有了结果。” “不错,看来我们多虑,就算……也可以扳倒林延潮。” 这时这名家丁在外敲门,这位官员从容地道:“是我的家丁,小弟出去片刻。” 众官员都是笑着道:“自便。” 但见这名官员出去了许久,席间众人虽是觥杯交错,但心都是放在外边。 正奇怪对方为何去了这么久时,这边那官员回到了屋里,众人都想从他的脸色上看出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但见这名官员神色凝重道:“事情闹大了,刚刚的消息,河南,河南籍官员,河南百姓投书通政司,举马玉十项大罪,当杀!” 话音一落,顿时屋里传来酒杯摇晃响动之声。 “此举是意在保林延潮!”一名官员失声言道。 乾清宫里。 张宏,张诚二人此刻都是说不出来。 朝中的党争,犹如上面平静,下面暗流涌动的湖面,指不定船划到哪个地方就翻船。 满朝诸公,即便是那些自命清流的大臣,哪个不是工于心计,强于庙算。就算你有严嵩,徐阶那般会做官,亦不保什么时候会被人暗算下台的。 就是这样的局面,无数明枪暗箭都是指向了林延潮。 御史言官的弹劾,天下有谁能够面色不改,但是就是如此,身处暴风中心的,林延潮仿佛都没有放在心上。 若将所有之事抽丝剥茧,捋一个条条框框来,那么无论马玉身死,御史上书,申时行护林延潮,但内在的核心就是在淤田贪墨案上。 林延潮将淤田暗中献给天子,以至于马玉误以为林延潮贪墨,故而追查此事,以至引起后面的事端来。 在熟知内情的天子看来,此事就是这样。 但林延潮作了什么呢?在马玉还未发现淤田弊案时,他就将淤田变卖所筹得的银子,秘密运送上京了。 用船运银,经过大运河,抵至通州,这一路上千里水路。 运银的船在大运河上是很不好走的,林延潮与高淮接洽,派出得力之人亲自督押,以及锦衣卫护送,一路还需封锁消息,最后抵达京师。 这其中所费的精力不说,若要运筹帷幄,林延潮必须在两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两三月前,这才是其中关键。 林延潮将淤田卖掉所筹得的银子,一心只为云南的边事。 两三个月前,官军与云南叛军激战时,叛军势大,朝廷上下都还在想着如何守住云南,这时候谁也不想到钱的事。 但现在官兵守住了,正筹谋反攻,没有银子为军饷,将士如何肯出力?没有粮秣,将士如何能深入千里平叛? 这银子送到的时候,一刻不早,一刻不晚,就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送到了。 有了银子,天子也就有了底气,击败莽应里! 若说从两三个月前林延潮卖淤田筹谋准备兵饷之事时,就已经预料到今日的情况,这等未雨绸缪的庙算实在是太可怕了。 天子道:“朕想起当年宋太祖设封椿库,将朝廷余财积蓄,为了将来收复燕云十六州之用。林延潮他……朕没有想到的事,他想到了。” 天子从御案上抽出一封奏章,对张宏,张诚道:“这是林延潮托高淮,转交给朕的秘奏,秘奏上他谏朕无论如何要守住云南,不可因朝中大臣的反对而动摇……更不可因国库空虚,短少了兵饷!” 这时张诚道:“可是陛下,马玉终究是死了,太后,潞王那边,还有言官他们要一个交代。” “若将淤田的事说出来,大臣必会谅解,但是……但是如此这二十万两,就进不了内承运库,必会被户部收归太仓。这钱一旦入了太仓,陛下要动用就难了。” 天子踱步道:“此事朕也是为难,当初言官上谏时,朕留中不发,但劾奏……” 天子拿起弹劾林延潮的奏章,突然似发现了什么,沉着脸道:“内阁的票拟呢?为何内阁不给劾奏拟票?” 张宏叩头道:“陛下息怒,内阁不敢拟票。” 天子一愕问道:“申先生可有密揭上?” 张宏道:“没有。” “这是为何?申先生为何不敢拟票?张卿家,你可知道?”天子问道。 大明的决策机制是,天子-司礼监-内阁。 天子平日有什么事要吩咐内阁,天子一般让司礼监内侍至内阁通传,内阁有什么事,也是经过司礼监禀告天子。但为了怕司礼监在中间蒙蔽阻隔,所以内阁可以向天子上密揭,密揭不在文书房留底,任何人包括司礼监不得在天子之前过目。 申时行既不票拟,也不上密揭解释,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天子要问张宏。 张宏垂下头答道:“内臣以为当初林延潮至归德任官,是申先生向陛下举荐的,眼下林延潮出了这么大的事,申先生自是不敢票拟,如此是避免嫌疑。” 天子听了这话,不由狐疑当下道:“不对,张宏你与朕说实话!” 张宏当下道:“奴才揣测,申先生避免嫌疑,也有护短之意。但言官们不肯放过,借助此事弹劾林延潮,若林延潮被劾倒,那么申先生的包庇之罪,就逃不了了。” 天子恍然道:“就是这样了,这般言官真逮谁咬谁!” 言官与内阁不和,乃是天子有意挑动。 嘉靖皇帝驾驭内阁的办法,就是用次辅斗首辅。隆庆皇帝时,内阁里能人很多,大家谁也不服谁,但皇帝嘛就已经是没人看在眼底。 到了万历时更好了,天子在张居正面前忍气吞声十年。 现在痛定思痛,天子觉得嘉靖,隆庆时,让内阁间自相残杀的办法不靠谱。 他也不愿意像以前那样只信任首辅大学士,于是作大言官的势力,来监督内阁的权力。 科道不过七品,官位是很卑微的。但因为官位卑微,顾及就少,所以很敢说话。 但是天子放任言官,内阁是制约了,但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之前为了内操之事,言官一个个似觉得自己乌纱帽来得太容易,上疏弹劾天子。 天子很恼火,要真让言官闭嘴,也不是办不到,但是要让言官真闭嘴,那么内阁怎么办? 大臣们对天子这点心思也是明了。 每当有言官弹劾天子时,本来与言官势同水火的内阁,也会用一招借力用力。 天子要处罚言官时,内阁都会出面力保,什么叫有板子大家一起挨? 天子现在拿着奏章,也是觉得手里发烫。 言官弹劾林延潮,申时行不敢拟票,他继续留中下去,下面的官员也不肯。 留中明明是天子的意思,但申时行却替自己背了黑锅。 而淤田明明是天子自己贪污的,但林延潮却替自己背了黑锅。 眼下怎么办,自己又不能挑明? 天子咬着牙道:“朕让马玉去河南办潞王就藩之事,他却去查淤田?这是他该管的事吗?这马玉实在当杀!” 八百九十四章 堵塞言路 言官没错,申时行没错,林延潮也没错,那么错的是谁? 就是马玉。 所以,马玉当杀! 这是天子情感上的结论。 但是张宏道:“陛下,马玉是宫里的老人,怎么说也是陛下派去地方的中官。马玉要杀要剐,那也是出自陛下,怎能由文官未经请旨杀之呢?” 张诚道:“不错,林延潮必须处罚。” 天子踱步道:“那你们可知林延潮为何要杀马玉?” 张诚答道:“马玉误打误撞揭了淤田之事,林延潮是否为掩盖淤田之案,杀之灭口?或者另有私怨?” “林延潮不是鲁莽之人?杀马玉,乃僭越行事,若真是私怨,那也太造次了。” 就在这时,外头内监禀告道:“启禀陛下,通政使倪万光,侍讲学士于慎行在乾清门外叩求陛见!” “倪万光,于慎行?”天子微微讶异,通政司虽掌内外章疏上书之事,但奏章递给天子一般是走文书房方才直达御前。 通政使倪万光并不直接负责此事,他怎么敢随便叩请陛见? 天子不由问道:“出了什么事?通政使为何不在通政司,而是至乾清门外?” 内监垂下头道:“陛下,倪万光手持红牌入宫,内臣不敢阻拦。” 红牌! 天子闻言是龙躯一震。 明太祖朱元璋为了让下情直接上达,设立了通政司。 但朱元璋怕有人阻碍,不使得下情上抵天听,故而又赐予通政司一面红牌,红牌上书‘奏事使’三个字。 朱元璋下令,凡有欲奏事不得至御前者,取此牌执之,可以直入内府,各门守卫等官不敢阻挡。 也就是说通政司内,有任何人手持此红牌,可以随时直接面见天子。甚至就算天子不愿见他,但他只要红牌在手,天子也必须见。 但这红牌一向束之高阁,很少会动用,但是这一次为什么通政使却手持太祖朱元璋赐下的红牌直接进入乾清宫? 这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为何? 有谁敢阻拦正三品大员通政使直接入宫面见天子? 就是在半个时辰前。 倪万光在通政司接下河南,河南籍,河南百姓的上书后,不敢怠慢,率领二十余名通政司官员一并从长安右门直入紫禁城,他们先经长安右门,然后至皇极门。 皇极门前,今日轮值的守门太监是余广利。 余广利见倪万光一行人抵至承天门后,面色一沉。 但见倪万光道:“本官有奏章要亲自上呈天子,尔等速速通禀!” 余广利当下道:“有奏章,交至文书房就好了,何必有劳通政使亲自上呈。” 倪万光道:“此奏章事关民情,十分重大,本官需亲自交给陛下。” 余广利知道方才通政司门前发生了什么事,万民书一上,必然引起震动。他与马玉素来交好,然后宫里有人传讯要他无论如何拖延一二,让奏章先交至文书房,然后再由文书房交给天子。 若是倪万光不能直接面见天子,而经文书房经手,虽说最后奏章一定会递至天子手上,但中间这么一阻隔,事情就有了缓冲的余地。只要过了今日,那么这些人就可以想出对策,重新布局,避免了这一次万民书上呈所引起的危机。 所以余广利在此的任务,就是阻止倪万光面见天子。 余广利见倪万光要见天子,拖延地问道:“什么重大的民情,要通政使亲自上呈?” 倪万光犹豫,谁都知道马玉掌管内官监,在宫里权力不小,甚至有不少同党。 这万民书与马玉不利,若是由文书房这些太监经手,那么难保这奏章会一字不改的交至天子手中。如此他这通政使不是失职吗? 倪万光正色道:“此事非公公所能闻之!” 身为正三品大员,他也不用将区区一名守门太监放在眼底。 余广利见此板起脸道:“倪大人既是与咱家这么说,那么咱家也只有对不住了,这皇极门你不能进。” 倪万光惊道:“这是为何,本官乃是通政使,汝敢阻拦吗?” 余广利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自王大臣之事后,宫里有严律,未时之后,若无实情,任何人不得擅闯紫禁城。倪大人这天都要黑了,你带着这二十几个人要入宫面见天子,这万一……倪大人,咱家是说万一,倒不是针对倪大人你的意思,万一有人图谋不轨,对陛下有所不利,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倪万光大怒道:“你……你!你敢拦本官,本官乃通政使,有亲自面见天子,上呈奏章之责,你竟敢堵塞言路,是受什么人指使,胆敢蒙蔽圣听?” 余广利此时也没有退路,笑了笑强硬地道:“倪大人,你何必扣这大帽子给我呢?咱家说了,你要投奏章就去文书房,若事情紧急,那么文书房内监阅后,必会立即上呈天子,何来堵塞言路,蒙蔽圣听之说?” “宫里办事自有这一套规矩,你可不要吓唬咱家,再说了倪大人虽说是文官,但也是与我们一并当差吃饭,什么事尽到心就好了,何必非要与人过不去,万一得罪了上面,吃不了兜着走啊!” 倪万光先是惊怒,但后来听出余广利话里警告的意思,宫里有人不想要这万民书给天子看到,而这个人倪万光他得罪不起。 倪万光心想,虽说堂堂通政使无法面见天子,说起来有几分丢脸,但今日这事他也算尽到力,外人无法说什么,大不了将责任都推到这些太监身上算了。 所以倪万光冷笑三声道:“好!你给本官记住了,此事本官不会就这么算了!” 其余众通政司官员见倪万光受辱,都是满脸悲愤,有一人道:“咱们闯进去得了!” 倪万光喝道:“你不要命了?擅闯禁宫乃是杀头的大罪!” 这名官员被斥后,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却只能退下。 而此刻倪万光重重跺一脚,仰天长叹一声,装模作样了半天后,重重拂袖,然后离去。 余广利也是松了口气,大笑着道:“好咧,送倪大人!” 倪万光悻悻离去,正经过会极门前,却听一人道:“倪大人,这是哪里去?” 倪万光转过头去,但见翰林院侍讲学士于慎行及翰林院掌院朱赓二人,从会极门内走来。 ps:这两天事务繁忙,更新慢了,抱歉了大家。明天补更偿还旧债。 八百九十五章 去而复返(第一更) 但见于慎行,朱赓二人从会极门走出。 于慎行边行边于道中与朱赓道:“昨日我替天子视察寿宫,见寿宫器具所用,远超规格。这一次营造寿宫,用银达七百万两之巨,其规模远胜于列位先帝。太仓里张江陵变法十年所积财货,而今不过两年即已用去泰半,我等身为人臣见此着实痛心。” 朱赓捏须道:“无垢兄,天子尚且年轻,盛于物欲,这也是难免之事。不过天子终究是圣君,迟早会有明白的一日。” 于慎行叹道:“希望如此吧,去年河南,苏杭大水,今年云南边事,朝廷用度捉襟见肘,下面的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你看京中就知,满街乞讨之百姓比以往多了不知多少,当今公卿出行载钱自随,车马所过则予以散之,让百姓哄抢。如此之举,他们传来美谈,以为仁义之举,吾却以此为耻。百姓衣食不能自给,冻殍充满天街,是谁之过,正是满朝诸公不知规劝天子!” 朱赓闻言立即道:“无垢兄慎言啊,你可不是想上谏天子,重蹈林宗海之覆辙吧!” “我等身为大臣,一定要明何为曲直之道。你看如屏风,若直则不张,需折曲方可立之。还有譬如这车轮,方不可行,必揉而圆之。当年林宗海明白这个道理,但却是知而不行,此实为不知啊。若他能能耐一时,到了今日以天子对他器重,必能在朝堂上规劝一二。” 于慎行摇了摇头道:“朱兄说的有道理,但吾仍以为当劝不劝,不如不劝。” 正在二人说话之际,看见通政使倪万光带着一众官员从皇极门前离开。 于慎行看了讶异,立即叫住。 倪万光见了于慎行,朱庚二人,也是上前。 朱赓与于慎行都是当今天子的近臣。 朱赓乃翰林院掌院,穿着绯袍,双手负后,一身贵气,微微发福的脸上带着笑意,望去和蔼可亲。 而于慎行为侍讲学士,穿着褪色发旧的青袍,脸颊消瘦,却身材高大,目光锐利,见之令人敬畏。 倪万光知朱赓也罢了,此人历来是主张息事宁人,和光同尘的,但于慎行不同,张居正在位时,怼过张居正,张居正去后,却在天子面前犯颜力保张居正。 二人问询,倪万光将自己在皇极门前为中官所阻的事情说了一遍,言语里十分愤慨。 倪万光此举当然也有演戏演全套的意思,同时心底也有几分愤怒。 天子可以谁也不见,但不能不见通政使啊。 虽说现在奏章都是通过文书房代呈天子,但他倪万光名义上仍是朝廷的喉舌。自己堂堂通政使居然没有办法直接面见天子,受辱于一名中官,这简直还有王法吗? 倪万光负气道:“此事本官实无计可施,唯有禀明阁老!” 朱赓,于慎行二人对视一眼。朱赓摆了摆手道:“你不用去文渊阁了,三位阁老现在都不在阁中。” 倪万光当然知道这个时辰,就算轮值的内阁大学士,也早是散衙回家了。 他本也没打算去文渊阁,只是拿来当托词而已。 倪万光道:“此事本官必不会姑息,眼下唯有请两位内制为本官主持公道了。” 倪万光顺势来了一个顺水推舟。 朱赓心想,倪万光都没办法面见天子,肯定是事情很大了,倒不如先回去再说。 朱赓当下道:“我等虽为翰林院学士,有面见天子之资格,但是也过不了中官那关,眼下唯有往首辅府上请教首辅再做定夺了。” 倪万光差一点拍手称是了,这才是解决方案。 于是倪万光道:“看来没有办法了,还请掌院同本官一并面见首辅。” 朱赓正待点头,这边于慎行却道:“不可,此去元辅府中一来一去,就算得到元辅亲肯,回到这里,宫门也是落锁了,到时谁也无法面见天子。” 朱赓,倪万光都是在心底道,废话,我们就是要拖到宫门落锁的一刻啊。 倪万光额上冒汗道:“那依于大人的意思?” 朱赓插嘴道:“倪大人,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公文,要立即呈给天子?” 倪万光道:“却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是河南百姓的万民书,只因此事涉及一省百姓,民情重大,故而吾身为通政使必须亲自呈给天子。” “万民书?” 朱赓,于慎行不由变色。 一省百姓的万民书啊,开国以来,也没有多少次这样的事啊。 倪万光叹了口气,一旁通政司的官员气愤地道:“不仅如此,还有河南二百多位官员联名奏章,以及河南在京官员上书,其中有礼部宗伯沈大人,以及保定巡抚宋大人!” 多嘴。倪万光心底骂了一句。 但是朱赓,于慎行脸色都是震惊不已。 朱赓想到河南百姓万民书,脑子里转过了无数的念头。 而于慎行则是惊怒道:“不说河南官员联名上书,即便是万民书也是万分重大之事,若非民间有什么重大冤情,怎么会惹得一省百姓上书。” “此冤情若不立即奏明天子,不知河南会生何巨变?” 倪万光双手一摊叹道:“这本官也是知道,只是无能为力。” 朱赓也是道:“没办法,今日还是真无法报之天子。” 此刻于慎行脸上已是变色,这位山东大汉厉声道:“哪里有活人给尿憋死?吾听说通政司有太祖赐下红牌,任何人都可持此红牌面见天子,任何胆敢阻拦,阴谒者,杀无赦!” 倪万光闻言顿时吓尿了,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面红牌自太祖下赐后,从未动用过。若是手持此牌面见天子,朝廷体面何在?” 朱赓也是在旁反对道:“无垢兄,要三思啊!” 于慎行看向倪万光,朱赓二人道:“什么体面不体面?都屎堵屁门了,还在乎体面做什么?” “此事若出什么差池,我于慎行一人当之!与你们无关。” 朱赓这才松了口气心想,你早说嘛,然后他看向倪万光道:“倪大人,我记得当年太祖确实有赐下此红牌给通政司,眼下民情如山,事情重大,你何不持此红牌面见天子?” 倪万光脸色如同便秘了般,他憋着气一字一句地道:“红牌虽是太祖钦赐,但此事非同小可,一旦亮了红牌,就是撕破脸了,事情就没有了半分缓冲的余地了。” “这……” 于慎行道:“倪大人,若江河淤塞,大灾将至,言路淤塞更甚于江河。眼下朝中有奸人作梗,欲蒙蔽圣听,使得天子于百姓疾苦,不能听!不能视!不能知!” “河南民怨沸腾,沉冤难昭,一旦民心有变,纵使万里江山,崩决只在朝夕!汝身为通政使当使言路通畅,使民情上通天子,怎可在此刻畏首畏尾!” 于慎行义正严辞,说得倪万光一脸惭愧,身后众官员皆感于于慎行忠义,几乎忍不住大声鼓掌叫好了。 倪万光仍是一副快死的样子,有气无力地道:“本官也是有心,奈何红牌不知放哪里……” “启禀大人,属下在架库阁见过红牌!” 倪万光瞬间觉得天一下子怎么就黑了。 “太好了,既是如此,倪大人,让你属下立即回通政司取来红牌如何……倪大人?好了,你们大人答允了!” 紫禁城的广场,寒风如刀,天色正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 朱赓闭目养神,表面上看去镇定,心底却七上八下。 倪万光则是面无血色,长吁短叹。 年轻官员们心底也是忐忑万分,这件事闹到这个地步,已是难以收拾。 众人之中于慎行满脸通红,负手在广场的石砖上踱步。 “宫门马上就要落锁了,怎么还不来?”这一刻有人沉不住气了。 “就你也相信什么红牌?就算有,也不知被老鼠啃成什么样子了?” “看来白来一趟。若是走程序,明日将万民书交给天子,也没什么,我们也决计没事,又何必在此苦等呢?” 有一人冷笑道:“是啊,走程序,如此换任何人都可以办到,又何必要我等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为官呢?” “诸位,居官无他事,唯为民请命而已!” 为民请命! 于慎行念起这几个字,当下点了点头。 就在宫门快关闭时,忽然数人奔来。 “他们来了!” 所有人翘首看向了宫门来处。 但见一名官员向于慎行道:“于内制,红牌拿到了!” 于慎行二话不说,将红牌抓在手中对众人道:“朝中有奸人阻拦,不欲使民情上抵天听,于某将生死置之度外,冒死持红牌面见天子。若是事成尚好,但若天子见怪,小人必然加害。各位随不随于某去,可想清楚了!” 寒风呼啸,众官员对视一番。 片刻犹豫后,有人高声道。 “愿同往!” “愿去!” “同往!” 众官员齐声答应。 于慎行点了点头,当下一人当下,众官员跟在其身后直趋皇极门。而倪万光,朱赓也是只能硬着头皮跟去。 守门太监余广利方才刚刚派人才向那幕后之人请功,说自己如何略施小计,赶走了倪万光。 但现在倪万光却去而复返。 ps:今天晚上还有一更。 八百九十六章 龙颜大怒(第二更) 皇极门,又称为奉天门,就是奉天承运的奉天。 这里当今天子御门听政的地方,自是宫禁守卫森严。 几十名身着飞鱼服的禁军持刀抢而立,看着从台阶下而来的于慎行,倪万光,以及身后的一众官员。 余广利心底大骂,好你个倪万光,去而复返,原来是去搬救兵了!方才我已将话说得那么透了,你居然还敢回来,真的不怕死吗? 余广利盯着倪万光十分愤怒。倪万光想解释,但于慎行高大的身影却立在了他的面前。 余广利见是于慎行和朱赓,抢先一步将拿话堵住道:“原来是于先生,朱先生,咱家有礼了,但咱家还是那句话,天已经黑了,这宫门也马上要落锁了。咱家不能放任何人进去!” “于先生,朱先生,你们无论说什么,咱家也不能给你开这宫门,望两位先生见谅!” “休与本官呱噪,起开!” 但见于慎行袖袍一拂,将余广利推开。 别看于慎行人虽瘦,但气力不小,余广利措不及防,头磕在了石制的础柱上,撞了一脑门子的大包。 余广利脑子一撞之下是昏昏沉沉,又惊又怒地对左右禁军喝道:“来啊,将这几个擅闯宫门,图谋不轨的贼子拿下!” 众禁军都没有动,他们认得于慎行,朱赓,倪万光都是当朝众臣,这于慎行甚至连天子都要称他一声先生。 余广利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下!” “谁敢!”于慎行一声大喝,但见他手持一面脱了漆的红牌,对守门官兵道:“此乃太祖御赐通政司之红牌,持此红牌者随时可以面见天子,任何胆敢阻拦,阴谒之人,杀无赦!” 杀无赦三个字!被满身正气的于慎行吐出,顿时令左右守门官兵都是一震。 换了他人,他们根本不会相信。一人手持一块可以拿来垫床脚的破木牌,说是太祖御赐,你骗谁? 但于慎行是侍讲学士,当今日讲官,他们不由不信。 “御赐红牌?”余广利挤着眼睛,瞧着红牌,心底反复念着,这到底真的假的? 余广利支吾道:“于先生,此事咱家从未听闻……” 但见于慎行厉声如雷道:“太祖御赐,也敢质疑!信不信本官凭这令牌,治你一个怠慢之罪!当场斩了你!” 余广利扑通一声跪下道:“于先生饶命!” 所有官员看着于慎行杀气外露,只言片语居然将方才神气活现的余广利折服,比起方才铩羽而归的倪万光,他们对于慎行心底顿生佩服之意,文官作到这份上,方可以称得上谏天子,下打佞臣了。 至于倪万光那等人,就算官居一品,别人也不会瞧得起你。 于慎行目视左右禁军喝道:“愣着做什么?没听见老夫方才说的吗?阻此令牌者,杀无赦!你们要阻拦老夫吗?” “于大人,我等不敢!”众官兵们一并言道。 说完奉天门就在众官员们面前徐徐开启。 看见雄伟的奉天殿展现在众人门前,众官员皆是大喜。。 朱赓点点头,捏须道:“无垢兄,老夫足疾发了,你们不要管老夫,先面见天子再说!” “也好,”于慎行对倪万光及众官员道:“我们一并入宫面见天子!” 于慎行对一旁太监道:“还不快先禀明白天子!” “是,于先生。”当下这名太监飞似的跑了。 于慎行手持红牌当先而行,倪万光,众官员跟随在后。 若见有人上前询问,于慎行即是喝道:“本官有要事奏禀天子,太祖令牌在此,尔敢阻拦吗?” 来人见于慎行神情肃然,又是太祖令牌,于是都是避至道旁叩拜。 于慎行,倪万光当下来至乾清门前,太监早就飞似的入内禀告天子去了。 这时候乾清门开启,一顶明黄伞盖远远而来。 左右则是张宏,张诚,以及一色禁军簇拥,天子亲自来至乾清门前。 于慎行见到天子要出声时但觉喉头哽咽,但仍大声道:“臣翰林院侍讲学士于慎行,叩见皇上!” 倪万光也在旁参见。 紫禁城的风刮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这时候竟突然起了厉风。四周殿宇琉璃瓦上乌鸦呱噪,盘旋惊飞而去。 天子遮着一件黄色的披风,走至于慎行面前。 但见于慎行双手捧着红牌呈上。天子从于慎行手里取过红牌,红牌早已脱漆,甚至虫蛀鼠咬,连背面写着‘奏事使’三字依稀模糊可见。 这面红牌不说当今天子,就是历代大明皇帝也是没有几人见过,而今竟到了天子手中。 天子掌中摩挲着红牌,目视于慎行问道:“于先生到底是什么事?你需用太祖赐下的红牌,方能面君?” 于慎行道:“此乃微臣冒失……只是民情重大,臣不得不见皇上!惊扰圣驾,臣死罪!” 于慎行叩头下去。 “于先生,朕问你到底是何人拦的你?”天子正色问道。 于慎行埋着头答道:“皇极门守门中官!” “张诚!”天子回过身去,朝奉天门一指道:“立即拿来见朕!” 这边张诚带着人去了,天子扶起于慎行道:“于先生,不是轻易造次之人,若非十万火急之事,不会入宫来见朕,到底何事?” 于慎行颤声道:“臣谢陛下信任,臣在承天门外见通政使倪万光进宫被拦,故而请太祖御赐的红牌入宫。” “连朕的通政使都敢拦,谁的胆子这么大?”天子冷笑道,“是不是有人欲朕不知道什么?要朕作瞎子?聋子?” 张宏,张诚都是慌忙跪下道:“皇上,下面的人当差也是一心为了皇上,行事不知轻重,却不是有意蒙蔽圣听。” 天子冷笑两声,看向倪万光道:“行事不知轻重?通政使,到底所为何事?” 倪万光叩了个头道:“回禀皇上,是河南一省百姓所呈的万民书。” 然后下面通政司官员,将万民书一面一面展开。 题头一篇长文,下面则是万千老百姓的签名,有的不识字的老百姓,就咬破了手指在布上按下手印。 见此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万民哭诉,天子见此不由倒吸一口气凉气,举过一面万民书对满场众人道:“民怨如厮,竟到了这个地步!尔等竟还说下面的人不知轻重?难道要整个河南民变,江河沦陷,才是大事吗?” 八百九十七章 召集 紫禁城里。 几十名太监手提着一盏盏琉璃宫灯,立在御道两旁将乾清门照得通亮。 在灯光下,御路石两侧铜鎏金狮子作怒目之状。 乾清门檐下的月台上,天子坐在御椅将奏章尽数读完,万民书就攥在他的掌心。 这时候乾清门值守太监余广利已是被张诚率领禁军押了过来。 余广利身子颤抖,叩头道:“奴才余广利叩见皇上!” 天子看着脚下的余广利问道:“余广利,你宫里当差多少年?” “小人九岁入宫,已是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也是宫里老人了,宫里的规矩你比朕还清楚,是谁叫你堵人的?” 余广利闻言一个头叩下去道:“没有人给奴才打招呼,只是因为祖宗规矩。” “祖宗规矩,有让你拦万民书这一条?这来的并非是旁人,是朕的通政使!堂堂正三品官!你拦谁都可以,为何敢拦他?” “回禀皇上,奴才糊涂,奴才一时糊涂,恳请皇上饶命。” 天子将手一摆道:“事情还没说清楚,饶什么命?你一个小小值门太监,没有这胆色敢作此事。朕再问你一句,是谁给递的话?” 余广利头埋在地上,身子颤栗不止。 “是不是朕身边的人?他?他?还是他?” 天子伸手指过司礼监掌印张宏,以及数名秉笔太监几人。 奴才不敢。 几名秉笔太监早已是瑟瑟发抖,张宏则是面色平静。 这时候张宏重新叩头道:“陛下,圣贤有道理,但祖宗也有祖宗的法度。此事是奴才吩咐的,是奴才之罪责。” “是你?”天子狐疑地看了张宏一眼,他深知张宏十分能体恤人,同时对天子也是没有私心。 天子道:“张宏,你的为人朕是知道的?你不要有什么事都替下面的人担着。” “但朕也知道宫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谁在幕后指使的,你一清二楚但不愿意说?要替他扛下此事对不对?” 张宏跪伏在地上道:“回禀陛下,确实是奴才授意的,此事与他人无关。奴才见陛下连日操劳,实在辛苦,故而吩咐下面的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打搅圣上。这余广利也是个实心眼,就这么依着奴才的话去办了。” 天子寒笑道:“张宏,你……你很好,你对朕与太后,潞王一直都很好。” “陛下!”张宏失声。 天子站起身来望着宫墙上已是漆黑的夜空,悠悠然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朕还是当初那十几岁的小孩子,可以整天被你们骗得团团转吗?” 张宏叩头道:“陛下,奴才不敢欺君,一切都是奴才的罪过,奴才愿去应天替太祖守陵。” “孝陵已经有一个冯保了!”天子正声言道,然后一掌拍在了汉白玉石栏上,“先是张先生,然后是冯大伴,他们一个个都走了。现在你是不是也要弃朕而去?” 疾风吹来,宫灯一阵摇曳。 张宏沉默了许久道:“奴才有负圣恩,奴才知罪。” 天子道:“平日朕怎么都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这是什么?这是万民书!你们怎敢拿这个事来欺瞒朕?” 张宏又是沉默了半响,直起身子然后道:“余广利,陛下面前,你就实话说了。你的命是皇上的,但老奴可以向皇上求情,留你一个全尸,让你子孙归位。” 余广利伏在地上,闻言后身子一颤,然后泪水一滴滴落下,当下哭着道:“广利……广利谢老祖宗恩典,此恩只有来世再报了!” “说吧!到底是谁指使你的?”张宏道。 余广利看了一眼天子,闭上眼睛咬着牙道:“启禀陛下,是慈宁宫!” 一语说完余光利人已瘫痪在地上,而天子身子一晃,左右太监皆是扶住连忙道:“皇上!皇上!” “朕没事!”天子手指着余广利然后又放下,沉默良久然后深深吸了口气道:“好了此事到此为止。余广利,朕饶你的命,但以后不要看见你!” 余广利立即被人架出了宫里。 张宏叩头道:“奴才替余广利谢陛下。” 于慎行,倪万光二人都沉默不语。天家的事,不是他们能搀和的,此事听到了他们可谓是有害无利。 于慎行倒是不怕,将生死置之度外,倪万光则是生出万念俱灰之感,他的仕途到此为止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但见翰林院掌院学士朱赓到了。 朱赓方才见余广利被拖走后,足疾马上就好了,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乾清门。 “臣朱赓叩见陛下!”朱赓朗声向天子叩头。 天子看了朱赓,再看看于慎行,然后道:“很好两位先生都来了,看来圣贤的道理,还是有用的。这是万民书和河南官员上的奏章,是你们要奉上的,朕读过了,奏章里面写的什么你们知道不知道?” 朱赓,于慎行叩头道:“讲臣不知。” 天子轻笑道:“那可惜了,奏章写的很好,可谓煌煌之文,朕要再读一遍。不过只有你们二人陪着,朕读的不尽兴,传召下去,把三位辅臣,在朝四品以上官员,王公大臣都叫来陪着朕连夜一起读!” 众人面面相窥。 天子目视四周道:“还愣着作什么?敲景阳钟,把值夜的官员都叫起来!” 咚咚! 景阳钟响起。 皇极殿里,巨烛如臂。 几十名官员列班在殿。 天子坐在御案后,手里端着一碗粥在那用调羹喝粥。 整个大殿的官员们都在静候。 这时候天子放下碗:“这么晚了,朕在皇极殿召见众臣工,还是头一次。诸位都用过膳了吗?申先生用过了?” 一身蟒袍,列于诸臣之首的申时行谨慎地答道:“劳陛下垂问,臣用过了。” “那就好,朕也刚刚用过。朕方才担心列位臣工来得匆忙,故而令御膳房多备了些,见诸位都用过了,朕就放心了!” “臣等谢陛下关心。”众大臣们道。 “朕与诸位在这里尚有一口安乐茶饭,但你们可知河南的百姓已是啃起了树皮草根?吃不饱,穿不暖,甚至再过两个月连树皮草根都没的啃了。你们在这里食朝廷俸禄时,有没有人想过他们?” 八百九十八章 银子去哪儿了? 巳牌时分。 紫禁城里起了大风。 这风直透宫墙,飞沙走石,风声鹤唳。 殿里烛光通明,照得大臣们脸似火烧。 天子目光扫过,众臣无一抬起头。 天子环视众臣当下道:“怎么不说话了?朕召你们前来,不是让你们看着金殿的地板!” 转而天子拿起名薄道:“驸马都尉平日你的话最多,今日为何不说话?” 驸马都尉许从诚乃是嘉善公主丈夫,平日与武清伯李伟相善。 许从诚但觉得天子来者不善,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出班道:“回禀陛下,臣以为河南之贫在于黄河,而黄河之患历朝历代都有。既是老百姓衣食无着,那么朝廷当赈济安抚,一从临近省份调粮,二是从户部拨银。” 于慎行出班道:“启禀陛下,驸马所言不实,今年黄河并无大水,今年各省报上朝廷秋粮,河南也不是歉年,为何今年河南老百姓会遭此灾祸?” “此臣实在不知道,河南距离京师有千里之遥。” “姑父不知,情有可原,平身吧,”天子拿起名薄数道,“锦衣卫都督李高!” 居于武清伯下首的其子李高,出班道:“臣在。” “你知不知?” 李高支支吾吾地道:“回禀陛下,这实在是……臣不知道。” “好一个实在是臣不知道,连不知道都如此实在,可据朕所知,这一次中使马玉去河南,你可是向他推荐了好几个家奴,说他们熟悉当地风土人情,可以带路对不对?” 李高头埋在地上。 武清伯李伟心知天子方才先问许从诚,再问其子,其实就是在敲打自己。 自己是天子外公,天子再如何也不敢责问到自己头上,至少当堂不会,面子是要给的,但其他人就不会如此了。 李高此刻已是颜面扫地。 天子向李高问道:“你说你不知河南的事?但你的那些家奴,有没有告诉你他们随马玉在河南干了哪些好事?” 李高不敢说话。 李伟也只能忍着,从万民书上抵天子那他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他本来用意是将万民书拖延个一两日,他用尽手段将老百姓上书,变成河南官员以民意裹挟圣意,然后反过来将河南巡抚杨一魁以及林延潮置之死地。 但没料到于慎行从通政司里请出红牌,将奏章直接送到天子那边,李伟现在也是一时无策。 现在李高被天子问责,李伟只能一言不发。 天子将名薄一合,然后问道:“潞王来了没有?朕怎么没有看见他?” 张宏小心地道:“回禀陛下,太后身体不适,潞王在慈宁宫相陪,不能奉诏!” 但见天子额上青筋冒出,深吸口气后道:“尽孝心也不急在这一刻,派人去催!朕和众臣工们都在这里等着他!” 张宏应声立即出门。 天子重新于殿上坐下,一言不发。 大臣们等着无妨,但令天子等候,谁有这个胆子?天子此举,是故意降罪于人啊。 众大臣心道,今日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要看见天子兄弟阋墙? 慈宁宫离大殿不远,半盏茶后,潞王已抵至金殿。 “臣弟来迟,令皇兄等候,实罪不可恕!”潞王在金殿上叩头。 “你替朕尽孝心,何罪之有,平身入班吧!”天子的语气淡淡的,就这么轻描淡写放过了潞王。 潞王心底一凛,叩头后入班。 天子站起身来,对一旁的张宏道:“那万民书都摊开,给列位臣工们都好好看一看!” 张宏指着太监们都万民书一面一面摊开,陈列于殿上。 众大臣们大多数不知情,但见了万民书才明白了情由。 申时行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仍保持着宰相仪度,而其他大臣们也是凑近看了一会,然后默不作声回到了班中。 至于武清伯,潞王此刻的脸色都是非常的难看。 天子拿起御案上的奏章道:“还有这些奏章,朕让马玉去河南去办差,这些都河南官员以及河南百姓今日送到朕这里来的。” “河南百姓为何要上这万民书呢?因为马玉去河南不足两个月,是天怒人怨!”天子将奏章往御案上重重一甩,震得众人一阵心底发颤。 一旁张宏捧起奏章念至:“……马玉初至于布政司,州府索贿达三万两……” “……收盐商银一十五万六千两……” “……爪牙以潞王名义至各府收刮,家破人亡者,不下百户,得银二十八万……” “……归德府知府付知远阻之,为马玉纵兵殴伤,几乎丧命……” “……两个月,马玉得银五十万两……此等残民害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河南巡抚杨一魁以下河南一省官员具名……” 勒索盐商,派爪牙残害百姓,聚拢敛财,官员阻拦,怀恨在心,竟将人几乎打死。 马玉猖狂到这个地步! 众官员们听了都是愤慨,太监出宫采办,祸害地方,不是没有,但如马玉到这个地步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难怪河南官员联名上书!百姓上万民书! 申时行出班道:“陛下,众臣工都知陛下爱民如子,决计不会行次残民害民之事,这都是马玉一人所为之事,与陛下无关。” 天子仰天苦笑道:“申先生不必替朕开脱,以往官员犯错,朕罚之,这一次马玉犯错,朕罚自己!是朕识人不明,用人不当,以至河南百姓遭此灾祸,这一切责任都在我朱翊钧的身上。” 众大臣们一并道:“陛下不必自责,如此我等臣子无地自容。” 天子看向众大臣们道:“朕还没说完了!这马玉打着朕的名义,在河南胡作非为,收敛钱财,但银子哪里去了呢?” “河南巡抚杨一魁在奏章里说,他率兵抄没马玉,及其党羽家财时,仅从他们身边收得不足二十万两,问及剩下银子,说已运至京里。” “马玉是朕的人,这三十万两既是运抵京师,朕理应知道,但是直至今天朕没有看到一两银子,也没有任何人告诉朕有这三十万两银子。列位臣工,这三十万两银子去哪儿呢?” 众人这一刻都将目光瞟向潞王。 而潞王朱翊镠此刻额上是汗如雨下。 八百九十九章 无耻之尤 昨晚发烧发了一个晚上,想了很多,早上起来看了大家留言,都是满满的关心,如同我的家人一样。我这人平时朋友不多,但在小说里能认识到大家,我很荣幸,也很感动,在这里说声谢谢。 谢谢在我没有及时更新时,仍给予了足够的体谅关心。 现在对一个三十而立的人来说,现在的生活包括工作,家庭,业余休闲三部分。 三者何等兼顾,是一个难题,大家到了我这个年纪都会有感受。。 年少时,我常挂在口头上一句话是,事业未成,何以为家。 但现在事业有了轨道,在大家认可下,本书成绩一直很好,同时建立温暖家庭,所以想的有些不一样了。 本书的宗旨大家都知道,那就是修齐治平四个字。 在我的理解里,就是先齐家,然后治国,一个男人如果不能照顾好家庭,是不能谈得上去治国平天下的。唯有先齐家,才能谈得上事业的成功。 所以请大家理解我的选择,在更新上我检讨,下面会尽力加快,尽量压缩平时业余休闲的时间,将我心爱的光荣系列,王者荣耀,今日头条都卸载掉,更多一些时间放在码字上。 最后今天病好了,没有大碍了,写完这些后就去码字,晚上会恢复更新,感谢大家的关心,以及一直以来的支持。 九百章 潞王的悲催 天子雷霆之怒,岂是了得。 何况这一次还是御史们理亏。 弹劾林延潮,是马玉一手鼓动的,打伤付知远,是马玉一手策划的。 仅仅是打伤付知远这一罪名,就足以令文官们愤慨的,一名太监居然敢让人开枪打伤文官,简直反了天的。 所以马玉此举等于站到了所有文臣的对立面。 加上百姓上万民书弹劾马玉,这么大的事,御史们能说百姓是睁眼瞎吗?御史们此举等于站在百姓的对立面。 他们自诩为民请命,但是他们请命到哪里去了?面子里子都丢了,这一次弹劾林延潮,他们可谓是全盘皆输。 他们心底恨啊,不应该押注错误,他有是的李子华,辜明已的同党,有的则是意在弹劾申时行,没料到这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十几名言官瑟瑟发抖。 “臣有罪!” 这时一名言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将弹劾奏章托在自己的头上,自己的乌纱帽上,头深深地埋在膝间。 其余言官也纷纷如此,他手中的奏章捧得高高,昔日他凭着手中一封奏章就能罢二品大员,但今日他们却自食其果,毁在了自己的奏疏上。 这一幕可谓衣冠丧气,当初弹劾张居正时,言官是如何了得,一个个牛气冲天,连六部尚书,封疆大吏都不放在眼底。 高启愚案,虽小有挫折,但也没有今日如此悲惨。 现在清正自诩,刚正不阿自诩的言官们,就这么跪伏在天子面前,如同打断脊梁骨了一般。 一旁许国看向了申时行,心底对他顿生佩服之意,利用压下林延潮奏章之事,将这几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御史搞倒搞臭,这一次是翻不过身来了。 天子金口圣断,给林延潮加了‘为民请命’四个字,就是为这一次淤田案,以及马玉被杀之案定了性了。 一言概括,淤田贪污是没有的,而杀马玉也是为民请命。 只是许国揣测,因为淤田之事,天子不降罪责罚林延潮,还算是‘情有可原’。但是林延潮杀马玉,再如何有道理,也是不行的。 天子为何连脸面也不要,却‘包庇’呢?这是令他所想不通的。 天子冷笑道:“有罪当罚!来人,将他们乌纱摘掉,官服拔去,交大理寺议处!” 众官员一惊,天子的处罚竟是如此之重,这一次言官们可真是要打趴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殿下已有言官悄声落泪。 就在天子要将言官罢官之时,申时行却出班道:“陛下,台谏责在监督,在上谏,河南民情失察,确有疏忽之处。” “但是这一次河南官员联名上奏,也有河南巡按曾乾亨具名,可见台谏亦尽到了按察地方之职责。至于朝中列位大臣弹劾林延潮,也是尽他们的职责所在,恳请陛下宽宥。” 什么?申时行竟出面给言官做保? 申时行不是与言官是死敌吗? 自从高启愚案后,言官对申时行的弹劾,一直都没有中止过。 但许国细细往里面思考一层,就能发现申时行的高明。 首辅出面力保,天子很不悦,上一次自己设立内操,然后又向户部伸手拿钱,这两件事被言官群起攻之,弄得皇帝很没有面子。 这一次他借林延潮的事作文章,大有报复之意。 故而天子方才表现惊怒交加,怒不可遏的样子,绝对不是演技,而是相当认真的。 三分是为了林延潮,七分是因为积怨在胸啊,朕已经对你们忍了很久了,以前你们让朕下不了台,今天朕把你们一个个扒了这身官皮。 如此他既顺应了民心,又包庇下林延潮淤田案,然后还打击了言官,简直一举三得。 但是天子不明白,内阁平日不是也被言官攻讦吗?自己给他出气呢,为什么申时行在这时还要出面保言官呢? 搏取清名?官官相护? 天子道:“申先生,不要替他们说话,百官失责,台谏纠之,台谏失责,朕来纠之。” 天子这番话,众官员听的很耳熟。 张居正在位时,就曾说过,抚按官有延误者,该部纠之,各部院有隐蔽者,科臣纠之,六科有容隐欺蔽者,内阁纠之。 没错,这就是张居正在位时,大明制度体系。 巡抚巡按这些疆臣,由六部监督,六部由科道监督,科道由内阁监督。至于内阁里,当然是张居正说得算。 可是张居正后呢? 台谏,就由天子亲自来抓,百官失责,台谏纠之,百官当然也就包括了内阁。这才是天子理想的模式。 如此内阁甘愿? 申时行当了几十年的官,一路被无数猛人揉搓后,方才有今天的位子,无论是官场,文章都娴熟至极,他怎么会没有对策。 不让言官监督内阁,他办不到,所以就……天子,百官失责,言官一律纠之。 天子不是想管教言官吗?不行,言官如果以后不敢弹劾皇帝了,不是尽往内阁挑刺。 所以申时行道:“陛下为君以来,广开言路,台谏感知遇之恩,莫不效死陛下,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这都是天子恩典,朝廷德政之处。” “言官行事确有所不周,陛下理当罚之。若是陛下能恩容言官之过失,必成明君之范。” 明君的典范,这个马屁的规矩不可为不高。 一旁许国,余有丁等大臣也是出班道:“臣附议。” 一旁众大臣也是心底对申时行佩服,这是什么?这是枢臣风范,不计前嫌,在天子面前力保攻讦过自己的言官,这是以德报怨。 这等不一味讨好的天子,并维护文官体面的首辅,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 言官们也是满脸羞愧,虽知道申时行在玩套路,但这一次怎么说也是承了他的情。 天子见众官员力保,就算他有意要降罪这些言官,也没办法。 当下天子只能对下面跪着的言官道:“既是如此,看在申先生以及百官的面上,予你们各自罚俸一年,以后若再敢如此,定惩不饶。” 众言官们都是松了一口气当下道:“臣谢陛下。” 言官的事揭过后,天子又道:“至于马玉以及其同党之事,必须明正典刑,以正法纪,内阁拟旨,要给众臣工,河南百姓一个交代。” 申时行众官员拜道:“陛下圣明!” “另外河南官员上奏璐王就藩河南之事暂缓,交予部院重议!” 下面潞王身躯一震,这时武清伯李伟出班即道:“陛下,潞王就藩之事,当初礼部,户部,各大臣都已是议过了,岂可屈于小民压力,而有所更张。处罚马玉已可平民怨,但是更改决议,有失朝廷体统,若以后小民皆效仿此举,朝廷制度何在?恳请陛下三思啊!” 天子道:“武清伯请听朕一言,宗室之事,并非一朝一夕了。这一次除了河南官员联名上奏,请裁减宗俸外,河南周王府宗正朱睦楔也是上疏。” “疏里有言,眼下天下之害,宗室是其一,宗室人口不断繁殖,比二十年前多了一倍,朝廷宗俸若继续按口给之,国库虚矣。” “周宗正也是宗室怎不会为宗室计?朕也是宗藩出身,深知宗室与家国同体,但朝廷财政匮乏,也是不争之实。故而朕打算重议宗室俸银体制,至于潞王为朕的亲弟,宗藩之观瞻,藩产之事亦当重新考量。” 朝廷在二十年前修《宗藩条例》减过一次宗室俸禄了,但是眼下二十年不到,宗室人口倍增,这样下去索要的俸银比原先还要更多。 天子也知道国库没钱,但是宗室也不能不护。天子想拿出一个解决的办法,两边是不是能各自妥协一下。原来天子忌惮李太后一直不敢开口,但今天马玉之事后,天子对潞王就不能不护着。 潞王的事不解决,将来如何能削宗室俸银?宗室也会有异议的。 (笔者按,历史上万历确实想削减宗室俸银,派官员与藩王们商量,宗室暗中商量说,裁禄之谋必起于朱睦楔。于是藩王聚集宗室千余人击之,裂其衣冠,上书抗诏。 后来万历中期施政,也有改革宗室俸银之事,但多没有成功,或者地方阳奉阴违。原因多方面,但众藩王认为万历对潞王封赏如此之厚,已是开了一个不好先例,他们又怎么会心服口服削减俸银。所以上梁不正下梁歪,要约束下面的人,先以皇帝为表率) 面对天子这么说,武清伯也没有办法,连周王府宗正都开口了,又加上现在国库里确实没钱,天子必然是动了削减宗俸的心思。 马玉牵连潞王是一,裁减宗俸是二,两件事连在一起,天子必须要对潞王藩产的事动手了。 所以武清伯不敢在这时反对,唯有到部议时再做打算了。 潞王见武清伯都退下了,知道事情没有转圜余地了。 马玉一介宦官无亲无故,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他也不会可惜。 至于言官,也是辜明已,李子华挑动的,这一次申时行力保,只是处以罚俸,损失也并不大。 但就藩之事关系他将来,重议必然待遇有所削减,这一次他实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今日之事,归其原因,都是因为林延潮之故,为什么他一定要与自己过不去呢?三番五次的与自己找茬? 潞王实在是欲哭无泪啊。 九百零一章 名宦祠 万历十一年末,归德府。 马上除旧迎新,府城的大街小巷里,充满着过年的喜庆。 府城之中,鞭炮响声是此起彼伏。 店铺到了二十八九这日都是关起门歇业,唯有府城中央的农商钱庄还开着门,但五个柜口只开了一个。 掌柜们在府城都有家室,多不在店里住在,除了一个值守的掌柜,伙计们就躲在二楼打马吊,推牌九,吆喝声一起合着外间的爆炸声,好生热闹。 陈行贵,张豪远也睁一眼闭一眼,这天坐了马车,就往同知署而去。 归德府同知署,封印后,署吏早就已是回去休沐。 现在内宅里,下人忙着打扫,贴桃符。 林延潮,林浅浅都在官舍里。 林延潮穿着官员的燕服,虽是起居所用,但也是一身崭新,而林浅浅则是绾着高髻,戴着珍珠耳坠,身穿大红色的云纹褙子。 这一身大红色穿着林浅浅十分贵气,也应着她现在官太太,五品诰命夫人的身份地位。 林延潮夫妻二人坐在堂中的高背椅上,商议今年年节赏赐,作为林家下人,年前茶酒利市不说,年后也有赏钱可拿。 林浅浅道:“我手头上有好几个大锭银子,一会命人去钱庄顷了,换成了银锞子。这顷好的银锞子不比街面的散碎银子,成色都很好,拿了赏给下人。” 林延潮呷了口茶道:“那咱们还是按老家的习俗,都用红纸包好了,赏给下人,不仅是老家来的,连扫地茶房的下人们,也要人手一份。” 林浅浅道:“相公的说得对,不过翠珠她们都是老家来的,跟着我们着实辛苦,这过年利市当给双份。” 林延潮点点头道:“内宅的事,一向是你拿主意。不过年后,该是有旨意下来了,到时候应是他调。” 林浅浅闻言道:“相公,不是事情都结了吗?陛下亲口都允了,怎么还要他调?”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事谁说得清楚,关于马玉,潞王的事,朝中诸公至今也未议出一个结果来。天子上一次下旨赦我,乃是因朝廷诸公,百姓上万民书保我,但事情一过,马玉的事就会被重提,怎么说也死了陛下身边一个公公,不可能一点事都没有。” 林浅浅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道:“可是,可是,相公你还给了皇上二十万两银子呢。他敢贬相公的官,咱们就把银子要回来!”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陛下当然认钱,但是其他官员不知道啊。放心,他调不过是走个场合,恩师来信说过了,品衔不变,另有别用,但是归德是不能再留了……” 林浅浅听了不由道:“相公,你在归德费了多少心血,为了老百姓的事,每日没夜的奔波劳碌,眼见有了些政绩,老百姓也渐渐过上好日子了,天子就要把你调走,那么不是白做功了吗?” 林延潮闻言叹着道:“我也是舍不得,我至归德为官也有一年有余。但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我本想在此为官三年,百姓安居乐业,让一地大治。我每日所思都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但是现在还未作出成绩即走,不合我的事功之道,但是圣命难违……” 林浅浅垂下了头,林延潮笑了笑道:“但换了也好,何处不能展抱负。” 正说话间,外头告知陈行贵,张豪远来了。 林延潮与林浅浅都是相视一笑。 这一次淤田之事,陈行贵,张豪远帮了林延潮大忙,正是陈家这一次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用了二十万两买下了那几百顷淤田,并且还将账做出看似滴水不漏,却似又处处破绽,惹得马玉,辜明已中计。 陈行贵,张豪远这一次也不是空手上门,农商钱庄里年利给林家结了,至于其他土物也是送了几十样,其中不乏胭脂米,鲥鱼这样的珍品。 林浅浅见钱眼开笑着道:“我们相公当着干系当几年官,也就这么些银子,倒是你们日子比相公好多了。” 陈行贵连忙道:“那还不是潮哥儿照看,提携我们,我们方能喝口汤,真正落在我们哥两手里,实不值得一提。” 林浅浅切一声道:“你们也别与我掖着藏着,今天留下吃过饭再走。” 陈行贵,张豪远千恩万谢地道:“那叨唠嫂子了!” 林浅浅于是去厨房吩咐,林延潮与二人喝茶聊天。 陈行贵与林延潮交代钱庄的事。陈行贵道:“这一次多亏彭家,杨家帮手,我们才在归德站稳了脚,我也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张豪远道:“对了,潮哥儿,过年了衙门是否缺人?” 林延潮听了笑着道:“怎么?当我们衙门是铺子,过年后都要招人?” 张豪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林延潮道:“说吧,谁请托的?” 陈行贵笑了笑道:“也并非是什么,官府里有人好办事,这不是听闻你要他调了吗?衙门里也要安插些我们的人。” 林延潮与陈行贵交情很深,彼此说话也不绕弯子,换了旁人提及林延潮他调的事,不会这么直接。 林延潮道:“是杨家,彭家托的人?” “也并非都是,也有一半是我们自己的人,跟随了有些日子,出了不少力。着实不能薄待了他们,若是可以,潮哥儿安排他们一个差事,就算是白役也行。” 他们不知,林延潮在意的不是能不能办到这件事,而是担心他们二人被彭,杨两家当枪使,虽说两边合作愉快,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现在听二人这么说,林延潮这才放下心来道:“让他们备好履历及保书就是。” 陈行贵,张豪远闻言都是大喜。林延潮将茶盅放下道:“上一次辜明远买通我府衙十几名官吏,以及我几个门生随从想要扳倒我,现在……现在位子正好空出来了。” 陈行贵,张豪远点点头,张豪远不放心道:“听闻府台大人是眼里掺不得沙子的人,他不会有二话?” 林延潮笑着道:“付府台媳妇熬成婆,指日就要高升了,新知府朝廷任命还未下来,衙门现在……” 林延潮看向两位儿时好友笑着道:“……不就是十几个经制吏而已。” 陈行贵,张豪远将心终于放在了肚子里,深感林延潮真是了得,十几名府衙经制吏员就这么随手安插了。 当夜林延潮设宴招待两位儿时好友,三人说说笑笑,谈起了少年读书之事,聊得都十分尽兴方才散去。 林延潮也喝了些酒,当夜睡得十分踏实。 不知不觉之间归德府昨日夜里已是下了一场好大的大雪。睡醒后,林延潮发才晓得。 整个归德府为雪覆盖,放眼望去一副白雪皑皑的景象。 年节里没有公事,终于不用被案牍之事劳形,林延潮又恢复了读书时那等作息,读书八法。 每日早起读书练字,当然也增加了陪伴家人的时间。 修齐治平。 不是说治国,平天下时,就不用读书修身,照顾妻儿了。 修身之事一日不可懈怠,齐家也是如此,然后方才谈得上治国平天下。 早起读书之后,林延潮吃了早饭,然后即出行前往府衙拜会付知远。 付知远受了枪伤后,身子一直不是太好,但听申时行说,这一次天子对付知远能够不畏得罪权宦,站出来维护百姓十分赞赏,后来又看了付知远的履历,知他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好官,只是被朝中权势斗争所耽误了仕途,于是决定提拔他。 不是一般提拔,而是要大大提拔,要重用的趋势。 这也就是林延潮之所以跟陈行贵,张豪远打包票老付指日就要高升,但眼下正值岁末,以朝廷那般官僚的处事效率,肯定任命没有那么快下来。 另外对于马玉一案的处置,朝堂上还有不同意见,也没有个定论。 目前只是将马玉戮尸示众,余党关押,辜明已被停职待劾,先暂时平了民怨,至于其他责罚还没有下来。 这些肯定是要等到年后再议了,到时候不知道有几人笑,有几人哭。 林延潮到府衙里时,得知付知远正在见客。 原来是府里有名望的士绅都来府衙拜会,其中连最大的宋,沈两家都来人。林延潮心道,什么叫好事不出门,明明是好事传千里啊。 这付知远指日就要高升的消息,看来早被明眼人看在眼底。 这年节时,就赶快过来钻营了。 也难怪别人势利,这一次事情闹得这么大,马玉丢了性命,辜明已被劾,林延潮布局在先,费尽心思,将来任命如何还不知道。 但目前看来赚得最大的,是付知远这样堂堂正正做官,不弄权取巧的人。 堂堂正正方才是王道所在? 林延潮心底不免有些羡慕,但也是认为如付知远这样的官员,身居高位朝廷才有希望。 所以林延潮收起心底的小失落,还是衷心为付知远高兴,他上位肯定是比辜明已这样小人上位好一百倍。 林延潮走到堂外,就听里面道:“付某何德何能,名宦祠之事实不敢奢望。” 林延潮听了简直颠覆了三观。 名宦祠?人家还活着呢?这就进名宦祠了,拍马屁也不用这么急不可待吧! ps:晚上还有更新。 九百零二章 又来一个 名宦祠是建于庙学之内。 如归德府名宦祠,就是建在府学中的文庙里,与孔子和历代先贤为邻,陪祀香火,列夫子门墙。 这对于一名读书人,一名官员而言,都是莫大的荣誉。 以太守(知府)而入名宦祠,称为贤牧。 不是每一名知府,太守可以列入名宦祠中,不仅仕途要没有污点,还要有显著的政绩,方才具备有资格。 然后其流程是经百姓,乡绅推举,然后由提学报给礼部详察,最后朝廷方才允许地方祭祀。 所以列名宦祠,也就是读书人完成了半个圣贤的待遇,另一种形式的三不朽。 林延潮在堂外,但听付知远推却道:“祀乃国之大典,不可以轻授。付某无功德于民,名不符实,何来模仿表率之用,实不敢受乡亲之推举。” “死勤事,劳定国,御大灾,捍大患,有此四德,可称名宦。府台为了阻马玉手下,不惜性命以搏,可谓死勤事,府台在归德为官以来鞠躬尽瘁,可谓劳定国,大灾后重建,归德方有今日太平景象,可谓御大灾,阻潞王就藩,清盐政之积弊,可谓捍大患、” “我等归德百姓,无不感念府台恩德啊!” 说着十几名乡绅一并拜下,言辞诚恳。 林延潮看得也不由生起嫉妒之意,看来自己见贤思齐这四个字还是做不到啊。 但见付知远决然道:“各位不必再说了,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付某皆不入名宦祠!” 众乡绅数劝,奈何付知远其意坚决。 付知远正好见林延潮在外,于是道:“司马还未用饭吧,一会至花厅陪付某小酌几杯。” 然后付知远道:“我与林司马有公事要谈,就不留诸位了。” 付知远如此就是真拒绝了,众乡绅见此没有办法,也只能离去。 当下付知远在花厅设宴招待林延潮,菜色很简单,白米饭,红鲢鱼,时蔬,还有一瓶黄酒。 付知远用汤勺将红鲢鱼汤舀在饭中调着吃,林延潮很想说如此吃不好,但又不好开口,只是道:“府台大人,之前负伤,应是多用点滋补之物调养身子才是。” 付知远道:“这鲢鱼汤即已很滋补了,司马要多吃一些。” 说着付知远给林延潮夹了一块肥美的鲢鱼肚,林延潮捧碗承过,吃过一口,赞了一句,然后道:“鱼之肥美不过鱼肚这一块肉,为官亦当名留后世方为美,家乡父老的美意府台何必却之?” 付知远道:“本府还在奇怪,本府去留的消息,本府自己都还不清楚,为何乡绅们却是一一知晓了,林司马能告知一二吗?” 林延潮一愕,心想不是吧,你居然还不知道,天子对你赏识指日就要高升了,当事人还蒙在鼓里。 林延潮疑道:“府台难道一点风声都没听闻。” 付知远道:“当年同年都疏远了,本府也不是好交游之人。” 林延潮听了几乎要拍大腿了,心道原来如此啊,你付大人不好交游结党,但我林延潮是啊。眼下谁都知道你得天子赏识,指日就要大用了,这时候与你交好,肯定也能沾上你的好处。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如此,府台若是不明可以早说,小弟于京中之事倒是略知一二。这一次府台入京……” “哦,司马果真交游甚广,于京中之事知之甚详,敢问你的消息是从首辅那得来吗?” 林延潮的笑容瞬间敛去,而付知远仍是在喝着鱼汤平静道:“四百顷的淤田,是你变卖了?这钱是在你口袋中,还是在抚台手中,或者在元辅大人那?” 不经意间杀机陡然出现,几句不经意的试探中,付知远亮出了刀。 现在这把刀朝林延潮砍了过来。 林延潮作色道:“府台,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延潮知道自己大意了,这付知远是好官没错,但不等于君子可欺以方。若真要斗法,林延潮不一定是对方对手。 林延潮现在不知对方底细,也不知对方掌握了多少,于是决定观望。 但见付知远将碗推在一边,一字一句的斟酌道:“林司马,你设局对付马玉,辜明已,付某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几百倾淤田是老百姓的!” 林延潮听了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冷笑道:“府台,你前程似锦,犯不着为了几百亩淤田断送了仕途。好吧,就算这几百亩淤田不是林某贪的,难不成还能将官司打到皇上那去?” “你马上就要调任了,这里的事不好管,留给下任府台,这笔糊涂账就是死账,无论是谁都不会管的,也不敢管。” 付知远道:“看来真不是你贪的,老夫派人查过了,是农商钱庄支的卖田银子,绝没有左手卖给右手的道理。” 林延潮怒道:“你竟然派人暗中查我农商钱庄的账?” 林延潮心想,果真最危险的敌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付知远道:“林司马,农商钱庄所为之事,实如当年王安石的青苗,均输二法,本府的银钱有一半经钱庄之手,本府如何不派人暗访?再说换你任知府,你会容忍佐贰官在府里另设银库而不察问?” 林延潮冷笑一声问道:“那你查到什么了?” 付知远道:“尚未……不过淤田的事倒有了突破,也算是有所得。” “付某不是有意与你过不去,只是眼下既是担了归德的父母官,就不能不管。就是不是这归德父母官了,但只要这事经了我手,本府也要查到底。老百姓的田,付某都要一寸不少交到老百姓手里。” “你怎么不知林某把田卖了,又把钱交给老百姓了?” 付知远笑着道:“付某不是三岁小孩,你这一次为了对付马玉,肯定动用了不少资源,这淤田你大概是暗暗变卖了讨好朝中哪位大员了。本府当然知道辜明已,十几位御史前车之鉴在前,但这是党争,付某现在只想知道这田你拿去送给了谁,付某找他去要就是,不用麻烦司马你!” 堂吏听见二人起了争执,不知何事,进来后又被付知远轰了出去。 林延潮见付知远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点点头道:“好,府台你真想知道我将淤田送了谁了?行,我就拿实话告诉你,这田我卖给谁了!” 九百零三章 无需解释 若用一句诗来形容,林延潮此时此刻的心情,那无疑是‘我本将心对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大多数人都是认为自己是正确,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自己会是一个好人,但换了常人与自己理解不同,就认为是错误的,你就是坏人。 这一点读书人尤甚,认死理。 所以对于林延潮而言,真是坏官难相处,但好官更难相处啊!特别是付知远这样的纯儒。 当然林延潮认为付知远是一名好官,当然林延潮也不认为自己是一名坏官,所以对付知远心底是敬佩的。 但付知远呢?有没有把林延潮当作同道,同样当作一样的好官? 显然没有,从至归德来担任知府后,付知远始终对林延潮是防着一手。 付知远不仅清廉,而且不好糊弄,称得上明察秋毫。 所以付知远心底不认为林延潮是一名清官,所以暗中调查。现在林延潮扪心自问,好官这一点他确实谈不上。 自己从农商钱庄获利颇多不说,譬如之前在府衙里安插自己的亲信,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付知远要拿这几件事来指责林延潮,林延潮也就是认了,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会笑着与付知远打太极。 但是付知远提及淤田的事,指责林延潮。林延潮则是真的怒,为什么?付知远在冤枉他,他根本没有干过。 那几百顷淤田确实不是他贪墨了,他林延潮是给领导背黑锅的。 但是从马玉,辜明已,连现在的付知远都认为是林延潮贪墨了,把自己当作大贪官来干!可是林延潮真心没有贪,简直是冤枉。 这个事,林延潮偏偏又不能解释。 当初他可以将此事告诉辜明已,因为辜明已不会替自己说好话,他反而会乐意,让自己一直背负着贪污淤田的名声。 可是告诉老付不行!真的不行。 但是面对付知远方才的质问,林延潮真是有头脑一热,将真相说出去的冲动。 当付知远知道那淤田是皇上的时候,那等错愕的表情,那等打脸的舒坦感觉。 哼哼!冤枉我? 但是……这冲动只是片刻,话到了林延潮嘴边,又吞了回去。 付知远见林延潮不说,不由追问道:“到底是何人?” 林延潮大怒后反而平静,笑了笑声:“府台,你死心吧,不会告诉你的。你大可学那十几个御史以及辜明已那般去弹劾我好了。” “你……”付知远勃然作色,然后踱步沉思道,“林司马竟如此维护此人,看来他对你不是有恩,就是权势极重?” 林延潮笑了笑道:“天下间有天下的规矩,官场上也有官场上的规矩。” 付知远叹道:“司马你贪墨几百倾淤田,对得起河南百姓吗?他们可是上万民书于圣上那保你,他们在心底都认为是为民请命的好官啊。” “知道现在官场上于你如何评价吗?马玉查到了你贪污的把柄,而你不得不杀之。没有人说你杀马玉是出于公义,而出于私心。贪污几百余倾淤田,背负上如此污名,你如同断绝了于清流仕途。汝当初为民请命上谏天子,负天下时望,但淤田之事,将你所积攒的大好名声都毁于一旦。” “天下老百姓如何看你?天下读书人如何看你?他们会说你林延潮是言行不一的卑鄙小人!” 林延潮明白了付知远,也是有一片好意在其中,当下道:“谢过府台了,不过只要你知道这几百倾不是林某贪墨的就行。” 付知远摊手道:“你将几百顷淤田拿去贿进,与自己贪墨了有什么不同?就算付某知道你为了杀马玉,故而拿这淤田为筹码来筹谋,但付某这么与外人解释,谁相信?如同泥巴丢到裤裆里,解释不清。” “所以治本之道,唯有将淤田真相说出去对吗?”林延潮反问。 付知远道:“不错,为了归德百姓,为了你林三元的名声,唯有这么办!否则就算你过了这一关,朝廷不降罪,但也难逃千夫所指。” “那就千夫所指好了!”林延潮干脆地道。 “林司马……”付知远正要斥责,就见林延潮打断道:“府台,林某做的事,不求万民敬仰,不求后世推崇,只要吾所知吾所行所为,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良心就行,林某一生行事俯仰无愧,无需与外人解释!” 说完林延潮袖袍一拂,昂然而去,留着付知远一人留在室内。 付知远默然许久,终才叹道:“竖子不知今日有如此名声,天下几人可及,天下读书人哪个不羡之?但却如此不知珍惜,实在是糊涂!” 归德府终于在一场大雪中,迎来了万历十二年。 万历十二年,当今天子御极第十二个年头。 新年伊始,就传来好消息,大明入云南的援军,在刘綎、邓子龙指挥下连战连捷,最后与缅军决战。 缅王莽应里亲自率军围困孟密,结果被明军一名把总高国春,以五百人败缅军数万人,连破六阵。 缅军大败,其大将猛勺投降,汉奸岳凤父子被擒,各土司重新归顺大明,云南全境收复。 云南巡抚,布政使,沐国公派官兵举露布向朝廷报捷。 露布所过,沿途百姓得知明军大胜的消息,欢声鼓舞有之,但大多数人还是平常视之。 在官员,百姓眼底小小的西南边患,不足以挑战强大的大明,反而有些胜之不武的感觉,甚至有些读书人以为朝廷王师远征蛮荒,劳师耗饷胜之无用,反而败了会有损国力,而且也不符合教化四夷的仁道。 但天子会知道枉死于屠刀下的十数万百姓,侵略者会知道什么叫虽远必诛,朝廷会表彰刘綎、邓子龙的赫赫战功,对高国春五百破数万之事,也会告知天下,并载入史册,名著后世。 至于朝廷在开战前,从内库派至的百万军饷,大家都谈论的很少,认为这是朝廷的份内之事,至于林延潮奉上的二十万两银子,更是无一所知。 就这样在云南一场大胜之中,大明迎来了万历十二年。 对于马玉案后续,以及潞王就藩的事,朝廷里也马上要议出结果了。 这时候一道朝廷圣旨抵至归德府。 ps:晚上还有更新。 九百零四章 榜样 正月,衙门还是在封印之时,这是官吏一年之中,难得有清闲的机会。 这个时候,有上进心的官吏们,都是赶着去上司那拜会,交游,而庸碌的官员,则是正好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个一月,除了某些方面,基本可以理解为,整个大明处于一种无政府组织的状态。 虞城县的河堡之内,也是如此。 这座河堡建在黄河大堤的险工之处,十分重要。河道衙门在这里设立三铺一堡,堡长一名,铺长三名,几十名应役堡夫铺夫,专门日夜巡视这段不到十里的河堤。 去年林延潮整治河务,将堡长铺长抓拿了几十个,这堡长平日坏事干的不多,只是有些懒散不作为,于是就走运逃过一劫。 因为外头天冷,又是下了大雪。 所以堡长也就懒得出门巡堤,而是叫来三位铺长,让住在堡里的浑家煮了一锅羊肉与他们吃酒。 在大冬天吃羊肉,兼之喝点小酒绝对是一件美事。 几位铺长上门也决计没有空手的道理,提着猪头狗腿上门加菜有之。 几个人偎在炕上,下面暖烘烘的炕火升着,上面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外间却是寒风刺骨,大雪漫天。 众人说笑间,谈及这样的日子,就是拿个七品官给他们换,他们也是不干。 正酒酣耳热之际,堡外传来敲门声。 堡长骂道:“这都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人来?大雪没把耳朵冻掉?” 敲门声仍是在门外响着,不紧不慢。 堡长喝骂一声,当下打法了一名正躺在草堆里捏虱子的铺夫去开门。 这门一开,寒风随即卷入了屋里,堡长正要喝骂,但朝门外看了一眼,马上就一骨碌从炕上跳下地。 “小人不知几位大人驾临,有失远迎!” 堡门开了,进来好几名官员,后面另跟黑压压一片的人。官员们垂手立着,堡长认得其中一位是本县顾知县。现在一县父母官顾知县,正毕恭毕敬地跟着一名穿着五品文官官袍的官员身边。 那五品文官走至炕边,堡内所有人都是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其他几名官员也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 这五品官看起来十分年轻,他走至炕边笑着道:“好一锅羊肉,看来堡里的日子过得不错。” 顾知县脸如火烧,当下对跪在地上的堡长道:“今日河堤巡视了吗?” “巡……” “外间的斗笠蓑衣都是干,还敢说巡了?”顾知县扳起脸来。 “是……没巡。” 顾知县冷笑道:“眼下凌汛就要到了,尔等不视察河堤,躲在这里吃羊肉?若是河堤有闪失,不知道是要掉脑袋的吗?” 堡长道:“回禀老父母,是小人疏忽,不过本省不比山西,陕西,以往本县凌情都不重,故而小人报以侥幸,心想外头天寒地冻,不忍兄弟受苦,这才没巡,小人有罪。” “还敢狡辩!”顾知县扳起脸道,“以往也就罢了,但现在缕堤内修了淤田,若是上游凌汛一起,下游也会河水漫滩,万一冲了淤田,与老百姓们怎么交代?” “本县三令五申的话,你们都当耳边风了吗?” “不敢!小人请县尊责罚。”堡长颤栗道。 顾知县向那五品官道:“司马,如何处置这玩忽职守之人。” 那堡长一愕心道,才想此人架势如此大,又如此年轻,原来就是本府同知,此人连宫里来的公公都敢杀,实在是心狠手辣之人,我犯在他的手里,哪里还有命在。 于是堡长痛哭道:“司马老爷饶命,饶命,小人上有八十父母,下有三岁小童……” 但见那五品官道:“罚二十鞭!下不为例!” 顾知县道:“司马身为一府要员正月里,冒着大雪还来巡视堤防,此人有愧职守,若不从重处罚,如何对得起司马这番奔波?” 堡长的心顿时悬起,一旁他的浑家也是哭了起来。 林延潮道:“看这人也是老河工了,治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如何整治吏制,终归也是还是靠这些人来办事。就这样吧!” “多谢司马老爷饶命!”堡长刚刚称谢。 这边两名公人过来,拉下堡长的衣裤,拿起马鞭当场就抽了下来。 这二十马鞭打得这堡长,鲜血淋漓,几乎晕死过去。 林延潮道:“不说尔等食朝廷俸禄,就是这十里长堤,也是关系一县百姓福祉,千万不可疏忽,林某在此拜托各位了。” 说完林延潮朝众人抱拳行礼。 众人见堡长背后都是血,都是畏惧地道:“小人听命。” 林延潮点点头对顾知县道:“我们去下一个堡吧!” 说完林延潮披上斗笠蓑衣,离开了堡里,但见外头落着大雪,寒风呼啸不止。 一幕风雪连天的景象! 林延潮离去后,几名公人提着好几个麻袋入内道:“这里都是蔬果腌肉,是司马老爷替同知署给你们的,还有每人三钱银子拿去收好,过个好年吧!” 公人走后,众堡夫铺夫听闻有东西领,顿时都冲过去争抢。 一人从麻袋拿出一条腊肉道:“果真有肉啊!这一次给的人没有贪。” “三钱银子也没有短少。” “是啊,说三钱就是三钱,自林司马任管河同知以来,弟兄们的工食银就没有短少过。以往能给个五成就不错了。” “是啊,要不然怎么说是林青天呢?” “若是朝廷官员各个都如林青天这样就好了。” “放屁!” 众人正说话间,却给被打了半死的堡长打断,“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青天大老爷?杀宫里的公公?哼,还不是为了吞下那几百顷淤田。” “将工食银给足,是让我们替他办事,这沿河的近千顷淤田有一半都是他的,大汛一起,他当然紧张。什么清官,清个屁。” 听了堡长骂人,众人当下不敢再说。 众人低声议论道:“就算林青天贪了几百倾田,但没看见他让沿河的老百姓们都过上好日子了。” “若是林青天能给老百姓办好事,那么贪了田又如何?” “没错,今年去年,我就见过林青天来我们这段河堤巡视了三次,别的不说,这大过年,这么大风雪,我们这些草头百姓都不愿出门,他却来巡视河堤,哪个当官能有他这样?” “还有你看去年新修的大堤,结实的如同小山一样,今年黄河再起大水也不怕他。” “说得好,当官的每天有几菜几汤,咱们不管,咱们老百姓只看自己桌上有几菜几汤。” 归德府的雪依旧下得很大。 虽说官员出行有轿子,马车,但上了河堤,有些地段还是要林延潮自己走。 每巡视完一段险要河堤,林延潮一回到马车上,立即就脱下斗笠蓑衣,然后捧起手炉,然后喝一壶暖暖的姜汤。 平日读书之余,也会练练养生的功夫,读书健身都是修身,对林延潮而言也是事功。 为朝廷打工,为人民服务是没错,但也要注意分寸,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冒着大雪出来巡视河堤,万一感染风寒,再来个积劳成疾,名垂青史是办到了,但这样自己未免不是太悲催了,完全享受不到革命成果啊。 所以林延潮办事很有分寸。 又视察了数处后,顾知县将林延潮请至距堤边一处庄子。 这庄子是征用的,但一切布置井井有条。 在大屋子里,在林延潮来前就升好了炭炉,地上铺了柔软的羊皮毯子,炉子里还温着酒。 进了屋后众人一下子就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林延潮对顾知县的安排很满意,自己骤然来视察河堤,他就给自己安排了这样舒服的地方,看来作了不少功夫。 顾知县道:“司马今年来我们虞城县视察了两次河堤,卑职心想下一次大人要来时,总得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于是就提前准备了这个地方,没料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顾知县很用心嘛。” 顾知县立即道:“大人言重了,若非大人简拔,下官今日不知尚在哪里,比起大人的知遇之恩,卑职实不足以报答万一。” 听顾知县这么说,林延潮不由感叹,官场上永远都是这样有能力会办事,又时刻替上官着想的人提拔的最快啊。只是很多人从外看来,都只看到了一面。 辜明已这样的人,林延潮不会与他们一路。付知远这样的官员,又不会与自己成一路。 所以最后林延潮与顾知县,成为了一路。 为什么张居正说,重用循吏,不用清流。循吏当然好用,忠心耿耿的循吏更好用。 林延潮现在终于有点体会到当时张居正的心情了。 林延潮道:“既然来了,今日就在这里处理公务吧!” “是!”顾知县见林延潮到了舒适之处,仍着想公务之事,不由佩服。马玉案后,林延潮前途未卜,换了旁人前途未卜,不免忧心忡忡,或者马上托关系,找人疏通。 而林延潮当办公仍办公,与平日无二,这等涵养功夫远远非一般人可及。 这样的人,可以作为自己仕途榜样。顾知县此刻心道想到。 九百零五章 连升三级 庄子外,风雪连天。 雪是越下越大。 外间的庖厨已是在准备晚饭,在院子的棚子下几名厨子正烤着一只全羊。 然后十几名美貌的婢女端着香茗,热帕入屋,因许久没住人,房间里还有些阴湿异味。 婢女们另端上香盒,香炉,著瓶,这三物称为炉瓶三事,大户人家专门用以熏香驱味之用。 顾知县可为煞费苦心,然后他命手下端着一本本账册给林延潮过目。 林延潮休息了一阵,呷了口热茶,然后孙承宗,丘明山两位心腹师爷先行看账。 顾知县拿给林延潮看的账本,都是去年河工所用,以及今年河工的预算。 他看过后,确认无误后,就当场给顾知县题销,至于今年虞城县河工预算合理处,也是答允替他向朝廷题估。 林延潮看了账后,提笔点了几处,都是题销不合理之处。 顾知县满头大汗,忐忑不安。 林延潮见顾知县如此,宽慰道:“公事公办,顾知县无需如此紧张。” “是。”顾知县知林延潮指出的都是合理之处,并没有因自己这一番献殷勤而有所睁一眼避一眼,真是公私分明。 随即全羊端上,婢女们端着各等食盒进屋,香味扑鼻。 林延潮没看一眼,而是与顾知县道:“眼下河工署虽不缺银子,但今年县里的题估,还是不可虚冒。去年也有帐目不清之处,这些钱本丞是不会给你题销的。” “下官该死。”顾知县身上汗如泥浆。 他账目确实有不清之处,他试图巴结的心思,也被林延潮看破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心底有个数就好了,我要的不是清廉却一无是处的官员,而是真正能办事的官员。” “今年本府诸县之中,汝县所报治河用度最多,但政绩也最为卓著。汝之政绩,我看在眼底,今年考评会向抚按保荐,你心底有个数,为官三年一迁,不是不能。” 顾知县闻言感激涕零道:“卑职叩谢司马栽培,这题销虚冒的地方,卑职会自己补上。” 林延潮满意点点头,心想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 “这几千两银子虽不多,但一两一钱都是取之百姓税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汝当慎之!” 说完众人用饭,次日林延潮即离开了虞城县。 孙承宗与林延潮同坐马车里。孙承宗有些闷闷不乐,林延潮见了问道:“稚绳为何不言?” 孙承宗道:“东翁,这顾知县虽是政绩卓著,但操守有亏。如此官员东翁为何在今年诸县治河官员中,名列第一向抚按保荐。” 丘明山在一旁道:“此腐儒之见。东翁用人,唯才是举,治河乃是事功,于小德而言何用?顾知县能治河就是大功,大功即是大德。” 林延潮看了丘明山一言心道,此人悟性很高啊,自己的事功学的诡辩法被他运用很熟练。 孙承宗道:“非也,德才兼备之人,方才称得上事功,并非是要才不要德……” 丘明山道:“陈平盗嫂窃金,刘邦用之,为人所崇这是为何?因为乱世之时,唯才是举。而治世之时,方才以德论之。” “而今东翁欲治河,眼下归德府百废待兴,恰如乱世,故而唯才是举,以政绩论之,德行辅之。圣人治世,不可万世一理,何时用针何时用砭,应择时而动。” 林延潮称许道:“丘先生所言发人深省,或许将来会有治世之时,官员多是德才兼备,论德为主,以才次之,而今之世,德才二者,吾以才为先!” 孙承宗点点头道:“东翁,孙某明白了。” 正在说话之间,道旁有快马行来。 但见数人骑着快马而来,来至马车一旁向车队问道:“快,我是徐大干,立即通禀老爷。” 这徐大干乃林延潮长随,这一次出行没有带他出门而是留在府衙,此人赶来莫非有什么要事? 林延潮随人当下给对方带路,来至马车前。 马车停下,林延潮一掀车帘问道:“何事赶来?” 徐大干叩头道:“启禀司马,省里派人来说,马上有圣旨到,府台大人高升了!” 付知远高升不出林延潮意料之外,当下林延潮问道:“付府台,升任何职?” “本省右布政使!” 噗嗤! 丘明山,孙承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林延潮也是惊得目瞪口呆,他知道付知远这一次会高升,但也没料到竟然升得这么高! 简直是一步登天啊! 虽说河南承宣布政司名义上的一把手是左布政使龚大器,右布政使只是二把手。但左布政使和右布政使的品秩都是一样,都是堂堂从二品大员啊。 人家老付,是足足当了十几年知府,但也没见过这么提拔的。 一般来说,老付升任正三品按察使,那已经是他付家祖坟着了大火。 现在正四品,一下跳至从二品,足足连升三级。 从正四品跻身从二品大员,不仅省却了十年之功,而且这不是看资历,当官久就行的,还需兼看造化。人家海瑞混了这么久,也才搞个正三品礼部侍郎,现在在京里给自己推行文教之事。 林延潮现在是羡慕嫉妒恨啊,自己布局这么久,机关算尽,搞掉了马玉,辜明已,但最后这天大的好处,便宜给付知远了。 徐大干不知林延潮的心情,在那边添油加醋的道:“眼下圣旨已是到了开封府,巡抚发话了要与省里的要员一并来宣旨,以示庆贺。” “陈管家派小人来快马禀告老爷,请老爷回府向新任布政使道贺,另外还问这一次要准备什么贺礼,方才符合布政使的身份?” 林延潮几乎要破口大骂了,道贺个屁啊,没见自己刚刚与付知远大吵了一架。还送贺礼?连升三级的人,又不是我。他老付这一次爬得这么高,是他该向我林延潮送贺礼才是。 “好了,退下吧!”丘明山呵斥了一句。 徐大干退下后,丘明山向林延潮道:“东翁息怒啊!眼下付知远已是二品大员,又在本省留任,是位高权重,眼下是得罪不起啊,万一他再追究起淤田的事,咱们虽不惧,但麻烦也比从前大多了。” 林延潮长出了一口气道:“啰嗦,立即打道回府!” ps:晚上还有更新。 九百零六章 大德大功 瑞雪兆丰年。 大雪能冻死田地土里的害虫,还能保持庄稼的墒情,故而民间有这样的说法。 归德府过年的这场大雪,对于老百姓而言,都是十分喜庆。 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降下后,预示着今年归德府会有一个好的收成。 庄稼人迎来喜庆之余,归德府的官场也是知府升迁在即,欢喜作一片。 付知远连升三级,升任河南右布政使之事,震动了整个河南官场。 平步青云,一步登天都不足以形容,这样的官场神话。 每个官员知道付知远升任河南右布政使时,都是瞠目结舌,心想居然还有这种操作。果真经马玉一事后,付知远现在已是天子眼前的红人了啊。 而现在归德府衙里,抚院文巡捕已是提前到了。 要知道巡抚衙门没有属官,只有随员。至于文武巡捕,则是由杂佐武官充任,文巡捕用于文官传令,武巡捕用以武官传令。 宰相门人七品官,巡抚的门人也有八品,这文巡捕平日去地方传令,对于地方官没什么好脸色。 但眼下到了归德府衙,却是收敛起傲气,向付知远叩头拜贺道:“恭喜大人荣升,抚台大人说了,方伯之任命,出自天子特旨,经九卿会推而授。圣上为河南右布政使钦命大臣,这等特简,乃是旷世少有的隆恩,亦是天子于河南百姓念兹于心之顾。” “故而抚台大人当亲自过府宣旨,与方伯一并叩谢天恩。” 听了文巡捕的话,付知远已是眼眶湿润,一旁左右随从都是跟着抹泪。 这简直是天降之喜啊! 不说连升三级,就说这天子特简的隆恩。 要知道大明三品以上官员任命,都是要经过九卿廷推的。 一般流程是某处要员出缺,吏部会写上两三个官员的名字,然后让九卿廷议,推举出人选,然后报给天子圣裁。 这是爵人于朝者,示不私人以官,与众共之义也。是明朝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典范。 但付知远的任命不同,是天子下特旨至吏部,然后九卿会推,最后任命。 这样用人的方式已经是很久没有用过了。 因为天子不经九卿会推,下中旨用人,很容易被文官打脸。天子想不经文官同意,任用私人,爱用谁用谁,嗯哼?做梦去! 但凡有骨气,敢于蔑视皇权的大臣,都是不答允的。若是吏部尚书敢奉旨这么干了,天下读书人都要沸腾了。 可是付知远就是天子特简,然后九卿会推一致推举为河南右布政使。 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付知远是实至名归,无论是天子和文臣一致认为,此位子非你付大人不可。 因此吏部尚书也不怕背负上骂名,被读书人群起攻之,卖天子这个人情。 最后用四个字概括,那就是''身孚众望''。 付知远此刻眼眶已湿,而他的首席幕僚汤师爷已是站了出来,叩拜道:“小人恭喜东翁,贺喜东翁!” 下面的随从下人,也是一并向付知远叩拜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付知远抹去眼泪心道,方才自己是失态,没料到做官这么久,还是会有热衷仕途之意。 付知远一整官袍走出堂中,朝北面郑重一拜,朗声道:“臣付知远叩谢天恩!” 付知远起身后,文巡捕也跟了过来再次向付知远道贺,然后道:“付方伯,一会抚台大人,中使,以及省里要员要来宣旨,你赶紧准备,到时再叩谢天恩。” 付知远正色道:“知道了。” 正说话间,付知远的老妻来了。 付知远连忙上前道:“你身子不好,怎么出来了?” 老妻道:“听到好消息,妾身怎么在床上呆的住。恭喜老爷,妾身马上命来富回老家报喜,告慰公公婆婆在天之灵。” 付知远点点头道:“应该的,这都是圣上的恩典,哎,只是付某一生清廉,难为你,陪我吃了半辈子的苦。” 老妻闻言眼泪坠下道:“老爷为官,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圣上,对得起百姓,哪有吃苦不吃苦的,今日老爷守得云开见月明,一心为民不改其志,付家的列祖列宗也足以告慰。” 付知远点了点头,当下他命下人给文巡捕送了喜钱。 几位下人东拼西凑了半天,才给了三两银子。文巡捕一看才三两银子,也不生气,而是心想这付知远果真清廉,这一趟奔波了几十里都当是作善事了。 付知远下人随从高兴,这边府里的属官也没有慢着,几位佐贰官都穿上红衣上前道贺,属下的吏员也是戴上的红帽子,一波接着一波的道贺。 府里的正印官高升,而且是特旨,连升三级,这可是万载难逢之事。官吏随着这次东风,当然也想沾沾光,借借势。 也有府里的官吏感慨,刚来府里的时候,都觉得老付这个性子太方直,眼里掺不得沙子,而且没有背景,不如林延潮这等处事有手腕,而且是天子日讲官,阁老得意门生这等深厚背景。 所以他们宁可巴结林延潮,也对付知远敬而远之。 但是没料到,没料到啊。 最后升官的,竟然是付知远,什么时候清官也可以混得这么好了。 真是集体失算,大家都瞎了眼了。 而林延潮赶回府衙时,看到的也是府衙里这张灯结彩,门庭若市的一幕。 他心底是气啊,是为他人作嫁衣的感受。 自己给皇帝贿赂了二十万两,付知远一毛钱没给,为什么皇帝提拔的是他?简直是昏君啊。 而且这是特旨啊!天子登基以后,不,应该说嘉靖年以后,有几个官员有这样的恩典。 不平衡,不平衡。 没办法,林延潮只能硬着头皮来至正堂,向付知远道贺。 这时候,几位府里佐贰官,以及闻讯赶来的知县,县佐贰官都在向付知远道贺。 堂上气氛是十分融洽。 如林延潮一手提拔原府推官,现在的粮捕通判马通判,正一脸敬仰地对付知远道:“方伯,当初为民请命,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们为官的,哪个心底不敬佩方伯,以方伯为榜样,而今方伯连升三级,正是朝中诸公慧眼如炬,天子明见万里。” 其余官员也是道:“方伯这一次升任,可知朝堂上正气不泯,我读书人的脊梁仍在。” 高帽一顶一顶的戴上去。 林延潮笑了笑,走了进去,众官员见林延潮来了,纷纷起身见礼。 马知州与林延潮素来不和,当下故意道:“司马,付大人高升了,这可是大喜,我们归德百姓之福啊,也是付大人仁德所至。” 马知州其实心底说,怎么样,你林延潮修了百里长堤,开了千顷淤田又如何?给老百姓青苗钱,平抑粮价又如何? 你事功了半天,但朝廷提拔的是付知远,而不是你林延潮啊,你不是白干活。 下面的官员对林延潮这样大兴土木,也是早有意见。 认为太折腾,为官谁不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林延潮来归德治河后,层层指标下达,一丝不苟,好比今天的kpi考核一样严苛。 官员过惯了清闲日子,叫他们干活一个个叫苦连天,但摄于林延潮手腕,也只能硬着头皮干活。 但其他官员都是聪明的不说话。 马知州却旁若无人对左右道:“所以当知为官以修德为先,有德必有功,事功不过为末流之道。” 林延潮懒得搭理,笑了笑,没说什么。 “此言谬矣,”这时付知远起身道:“诸位,林司马有管仲之才,可以经纬天地,付某实不如也!” “而今归德百姓不受黄河泛滥之苦,百姓衣暖食足,都是林司马之功。什么是大德,大德不是在官员的操守上,而是在每个老百姓一粥一饭一件衣裳上!老百姓过的好,才是大德,与此相较,付某这点小德不足道之。” 林延潮一愕,付知远公然称赞自己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淤田的事属于小德,他就暂不与自己计较了。 官员也是愕然,他们没想到付知远如此称赞林延潮。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鼓掌道:“说的好!” 众人看去但见巡抚杨一魁,一身大红绯袍跨过门槛,大步走进屋里,身后左布政使龚大器,按察使杨一桂以及省里要员一并前来。 付知远,林延潮连忙迎上道:“不知抚台,藩台驾到,有失远迎!” 杨一魁笑着道:“中使马车坏了,还在驿站换马换车。杨某与诸位大人,先行一步,一来恭贺付兄,二来趁机打一打秋风,故而没有通传作了恶客,也正好,若不是如此就听不了付兄这一番煌煌之言啊!” 说着龚大器等众官员都是齐笑。 付知远,林延潮以及归德府一众官员也是陪笑。 杨一魁回过身来,对堂上众官员问道:“请问诸位大人,什么是大德,什么是大功?” 众官员露出深思的神情。 但见杨一魁正色道:“清廉自守,一介一毫,不取于民,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不阿于上,不畏强暴,以民为重,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为民请命,不计生死,不计荣辱,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修堤开田,青苗均输,解民倒悬,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视民仇为己仇,以民怨为己怨,斩除奸佞,为民除害,申大义于天下,还日月于昭昭,又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杨一魁的话回荡在堂上,众位官员听着,神情肃然,有人感动不能自已。 满堂静默,而付知远,林延潮则是百感交集。 九百零七章 圣旨 杨一魁这一番话,落在每一个人耳里,可谓振聋发聩,掷地有声。 乍听起来有几分大道理,官样文章,但仔细一听却是能够打动人的。 人在官场中,说违心之言,说违心之话,那是常有。但能打动这些老官僚,可见言语出于诚也。 文不为心声,其为伪也。 杨一魁继续道:“当初马玉至河南时,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官场上是万马齐喑,无官敢于出头。汉时尚有一董宣,然今日我大明官员无一强项乎?” “时付知府不畏强暴,救百姓于水火,林同知不惜以命相抵,为天下诛此一贼,此大仁大勇大德大功也。” “然有些人坐而论道,无人能及,临断无能,难谋一事,待尘埃落定,却大言不惭,这样的人,可以言何为大功,何为大德吗?” 杨一魁这一番话说完,一阵掌声响起。 付知远,林延潮上前都是道:“抚台谬赞矣。” 杨一魁则是抚须大笑。 至于方才''大言不惭''的马知州,满脸羞愧,无颜再留在此地,当下说了几句自己有事的话,然后悻悻离开。 马知州离去,其余官员都是争相来拜见付知远。 虽说圣旨还没有下,但官场上升迁都是要提前道贺,若是在圣旨下达后道贺,那就是逊了一筹。 所以杨一魁他们抢一步前来也有这层意思。 昔日河南藩,臬官员们向付知远行的拜见二品大员的礼仪。 但付知远没有造次,依旧是以知府旧礼答之,然后排位升座,推让了一阵,付知远方才坐了左首第一张椅子。 若拿梁山好汉的规矩来排,那就是河南官员中的第三把交椅。 过了一个时辰,这时候宣旨的中使终于到了。 这名中使乃是高淮,马玉来至河南办差时残民害民,但高淮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住中官下榻的驿站里,闭门谢客,无事不外出。高淮如此不扰官不扰民,廉洁自守的太监,众官员百姓们对他都是评价很高。 高淮来了后,当下拜香案宣旨。 付知远的河南右布政使是天子特简,故而另有一番隆重。 高淮当下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几个字打头。 然后圣旨里赞,付知远公忠体国……擎天捧日……奉大节不夺其志等等赞誉之词,毫不吝啬。 众人心道,此旨一出,天下官员当以付知远为榜样了。嘉靖朝有一个海瑞,而今万历朝有一个付知远。 读旨之后,实授付知远承宣河南布政司右布政使,官从二品,另天子闻付知远廉洁家贫,赐钱千贯。 宣旨之后,众官员向付知远道贺。 好生热闹! 林延潮立于台下,远远地看着付知远,不知为何此刻心底的嫉妒之意少了许多,心底有些淡然。 我就是不能见贤思齐,但这就是我啊。 付知远坚守的是他的道理,我也有自己的道理,杨一魁说的对,你不能选择了事功九鄙夷那些洁身自好的士大夫官员。 正如那些士大夫官员不能鄙夷事功一样,二者殊途同归都是为了百姓福祉。 只要都是为百姓办事,就让你先着一鞭,又有何妨? 这时候汤师爷走至林延潮一旁向他拱手道:“见过司马。” 林延潮对汤师爷淡淡地道:“恭喜汤师爷,方伯高升,你此后也是藩司枢密了。” 汤师爷捏须笑着道:“司马,汤某年事已高,这些年的幕金也足够汤某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今日之后汤某就会辞幕,回家养老。” 林延潮闻言不由道:“那真是可惜了,汤师爷不在,以后不是少了请教的机会。” 汤师爷笑了笑道:“司马之雄才,管仲复生,也不能及也,汤某焉敢谈请教二字。汤某转幕多年,侍奉过不少大吏,见过的官员如过河之鲫,不知多少,但平心而论没有一人可及林司马的。” 林延潮哈哈笑着道:“汤师爷也给林某戴高帽子?” 汤师爷笑着道:“是不是高帽子,何必汤某来戴。司马任官以来,不出一年归德虽谈不上大治,但今年以来不闻百姓因河役催征,而冻饿死一人,老百姓比汤某更有说服力。” “至于区区几百顷淤田,瑕不掩瑜,何况汤某看出司马于淤田之用,另有妙用,此事恐怕与宫中有关吧?” 林延潮一愕,汤师爷此人着实厉害,竟被他看出端倪。 林延潮正要出口解释,就听汤师爷笑着道:“汤某也是随便瞎猜,林司马不必当真,何况此事汤某也不会与东翁言明,你知我知而已。” “汤某此番来,是想告诉司马。司马非百里之才,而是可以经纬一国,他日若为宰执,能继张江陵后,成就一番古今无人可及之大事,此事并非汤某独见,而是东翁肺腑之言。” “你家老爷?”林延潮讶然,付知远对自己评价如何高? 汤师爷笑着道:“林司马不信?东翁于今年司马考评之中,皆是赞美之词,且没有一字提及淤田之事,汤某提及这点,不知司马可否放心了?” “那当初为何又提淤田之事?” 汤师爷道:“那是东翁的爱才之意了,叹司马不惜自身名节,遇事宁用小智,不守大义,堂堂正道不走,非要走小路。此看似逐近,实急功近利。” “在东翁眼底,以淤田之事告诫,实是盼司马能走正道,成为一名真真正正的好官,如此实乃朝廷之幸。” 林延潮闻言不由沉默。 汤师爷道:“汤某辞幕在即,故而绝不会替东翁讨好司马。只是这一番话,东翁无能如何也不会与司马言明,汤某这才来斗胆告之。” 林延潮看向正在接受官员道贺的付知远,点了点头道:“林某心底有数,多谢汤师爷这一番金玉良言了。” 汤师爷察言观色知林延潮已是想通,当下大喜,然后向林延潮行礼,然后又道:“这一次圣旨虽未提及司马任命,但也就是在月内之间了。以汤某多年观察,朝堂上看似平静,但近日会有一场大风波,司马若是要回京,并非上选。” 林延潮一愕,他知道汤师爷在京中交游广泛,这几句话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但这大风波是什么?又从何而起了?林延潮不由皱眉。 次日。 林延潮早起后,正要读书,就听陈济川在门外道:“老爷,高淮公公在门外求见。” 九百零八章 皇帝的密旨 听闻高淮来时。 林延潮当下便让陈济川将他迎至屋里说话。 这时天还未亮起,外头的雪积得很深。 高淮亲自提着一盏灯,身上戴着斗篷,一看即知是秘密前来,不欲外人得知。 其实自高淮来河南时,他与林延潮没有见几次面。 为了避嫌,二人都是公开场合相见,私下只是以书信往来,包括这一次对付马玉的大计,也是高淮与林延潮在书信里定计的。 这一次高淮亲自来至林延潮的官邸,虽说是行事机密,但若有心人监视林延潮府邸,那也是逃不开他们眼睛。 所以林延潮迎至屋外低声向高淮道:“高公公,你怎么来了?” 高淮笑了笑道:“无妨,咱家手里有一道陛下密旨。这么早来,可惊扰到林先生了?” 高淮既是奉天子密旨来林延潮府邸,那么二人见面就可以解释的通了。 若是有心人上奏天子,说林延潮私下结交中官,那么也与马玉查林延潮淤田般,会吃不了兜着走。 听闻有密旨,林延潮不动声色道:“我早已是起了,公公请进说话。” 高淮来至林延潮书房,看见书房里点着火炉,桌上摊着书,不由讶道:“原来林先生,这么早就已是起来读书。” 林延潮笑着道:“少时我有早起读书的习惯,仕官后一直不改,眼下到了地方,每日公务繁忙,才没有了读书的功夫。眼下正月里清闲,就重新拾起读书的兴致来,这倒是让公公见笑了。” 高淮不由道:“难怪宫里常道,这诸位翰林先生里,以林先生最勤勉,这话咱家现在才明白了。” 林延潮笑道:“勤勉不敢当,只是不敢负了这俸禄所给,以及天子期望吧,公公请坐吧!” 高淮坐下后,就将一密旨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叩拜后,接下密旨。 圣旨不稀奇,林延潮在侍讲时,就替天子起草过不少圣旨。明白所谓的圣旨,这都是翰林,中书舍人的代笔之作。 但密旨林延潮却没见过。 传说中,密旨有各种各样,但真正的密旨长什么样? 既是密旨,就没有公开朗读的一流程,林延潮拿起看后但见其中内容却是露出怀疑之神色。 但见高淮却是笑着点点头。 林延潮收去狐疑神色,继续看去。 但见密旨上,没什么奉天承运这样的话。 上面写着‘林卿,京师一别已是年许,别来无恙否?你说你去地方事功,事功的如何?朕要知道,说来与朕听听……’ 没错,什么高大尚的密旨? 一边凉快去,这完全就是皇帝和你唠嗑嘛。 林延潮一看密旨,我勒个去,不是熟悉的馆阁体,而是传说中的御书! 没错,是当今皇帝亲笔写的! 在皇帝身边为讲读多年,林延潮不会将天子御书认错。 刚登基那会天子十分喜欢书法,还经常喜欢拿自己亲笔书赐给大臣。比如六位日讲官,就被天子赐予‘责难陈善’。 但是后来张居正不满意天子将精力放在书法上,认为天子应学习治国之道,书法容易玩物丧志,宋徽宗就是前车之鉴。 张居正不许天子沉迷书法后,天子后来就不怎么自己写字了。 林延潮不由心想,圣旨不稀奇,御书也不稀奇。 但皇帝亲笔写的圣旨,这可是稀世之珍了,留之子孙,以后拿去卖掉,那是多大的一笔钱。 安了,三环内买房不用愁! 高淮不知林延潮是为了子孙买房之事欣慰,不由问道:“林先生何故出神?” 林延潮眼睛有几分湿润,仰天叹道:“记得当初我侍讲文华殿时,一日与二三讲臣,至后殿东阁天子游息之处。见窗下不过一几,几上设少许书籍,又一二玉盆,盆中养小金鱼寸许。西壁上又是一几,几上笔砚无甚珍异,笔皆市中所买,上贴笔匠杨彦章名楮。” “眼下见陛下亲笔所写圣旨,想起陛下起居读书所用之物,不过如一普通读书人,简朴如此,不由感念君恩。” 高淮见此也是感动,他在乾清宫侍奉起居多年,对天子很有感情。 听林延潮这么说,也是触动心弦,高淮以袖试泪道:“咱家不知道外面的官员,以及后世读书人怎么说,但在咱家眼底,皇上就是好皇帝,千古第一明君。” 林延潮这番话,当然是想借高淮之口,转述给天子的。 不过这番话,也并非全是马屁。 当初为日讲官时,林延潮与小皇帝朝夕相处了好几年。 就算你纯粹将这段经历,当作是工作关系,也会对这个人生出一丝感情来。 儒家士大夫思想的熏陶,就是忠君报国,那么这感情无形中就会放大了很多倍。而且林延潮侍驾三年,平心而论天子还是有人格魅力的,最重要是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一直对自己很不错。 林延潮接着看密旨,密旨中完全就是纯聊天,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内容。 但是林延潮却从里面看出一丝感动来,这如唠嗑,说家常话一般的密旨,是天子的亲笔信,几百个字不是秘书打的,这份情谊对于普通人而言不算什么,对于天子来说,已是很难得了。 高淮道:“林先生,咱家返京时,陛下除了问马玉,潞王之事外,问得最多就是你的事。咱家不敢挑明与你的关系,只是推说不知,然后陛下就动怒,亲自写了这封密旨来,让你要密书一封交给他。” “其实……其实陛下自将你贬至归德后,遇到疑难之事时,曾提及了你几次,后来日子长了,虽再也不说了,但有提到河南的奏章,陛下总会多留意。这一年多来,我看陛下早已是后悔将你贬至归德来了。只是皇上有皇上的面子,不肯说而已。” “林先生,你若是想要回京,那么就在给密书说了,那么陛下一定会调你回京。” 林延潮听高淮这么说,天子如此看重自己,也是很感动。 但是待听说提及回京之事,林延潮却是犹豫了,他突然想起之前汤师爷提醒自己的话来。 九百零九章 不掺合 京中朝局将有变动,不知这变动是什么? 林延潮心底揣测着问道:“回京?” 高淮点点头问道:“先生,难道此心不愿回京?侍奉圣驾?” “那倒不是,只是回京……”林延潮言语中有几分踌躇。 高淮见如此,立即问道:“先生莫非是担心回京担任何官?”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是考量之一。要知道眼下朝堂有不利于我之风声。若是回京,恐怕……还有同在翰苑的赵兰溪,之前得罪江陵公,也是与我一般被贬,去任解州同知,眼下江陵公虽不在位,但也只是南京太仆寺丞。” “还有张新建,也是开罪张江陵,被贬为徐州同知,现在为南京尚宝丞。他们二人都没有调回京师,若我回京师,恐怕朝堂上会有非议,” 赵兰溪就是原翰林院侍读赵志皋,张新建就是原翰林院侍讲张位。 这两个人都是当年张居正丁忧时,与王锡爵一起冲到张居正家里大闹的两位翰林。当时众翰林逼宫,逼得张居正拿了刀子以自尽相威胁。 堂堂权相落到这个地步,也是很窝火的事。 那件事后,王锡爵以探亲守制为名,挂冠而去,既用实际行动打了张居正脸,也是避祸。 而赵志皋,张位他们就都被算账了。二人一起贬为同知,现在张居正挂了一年半,二人也只是调至南京任闲职。 尚宝司丞、太仆寺丞虽说是清流,但也只是正六品,与当初侍读,侍讲的风光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说这两位兄弟,与林延潮可是同病相怜,一并从翰林讲官,贬至同知。只是林延潮才贬了一年多,这两位兄弟已是被贬六七年了,至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京。 高淮点点头道:“是啊,虽说眼下圣心回转,但先生现在若回京大概,也只能如赵,张两位先生那样,先任尚宝丞,太仆寺丞,待过数年,大概就可以回翰林院。” “但就算如此,也算是回到京师了,在陛下身边,如果稍有功劳,被陛下看在眼底,那么回翰林院也是迟早。” 尚宝丞,太仆寺丞这样的官职,在官场里被称为升转之阶。 因为名和权不可能一并给你。 当然任京官,确实比任地方官风光多了,这就是名。 就算是一名尚宝丞,整天在尚宝司里给皇帝用黄绸子抹他的宝玺也是一等风光。 因为这是一名人人向往之的京官。 林延潮默然,然后推开了窗户,冷冽的空气瞬间侵入屋中。 林延潮负手立在窗边望去,但见天空亮得有些迟,可依旧是亮起来,从正月起,以后每一天都会亮得更早。 而不知不觉间,院里的老树开始抽出了新芽。 “宫里最近有什么大事?” 高淮没料到林延潮为何突然问了这一句,先是讶异,然后低下头道:“宫里?宫里能有什么大事?” 林延潮转头看去,以审视的眼光看着高淮。 高淮吃不住当下,额上渗出冷汗来道:“我说,我说,恭妃与皇长子移居景阳宫!” 林延潮闻声愕然,心道果真还是如历史上一样,恭妃失去圣眷。 内廷里三宫六院,三宫指的是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 乾清宫为天子所居,皇后住坤宁宫 至于嫔妃住东六宫。 嫔妃是否得宠,一般是看居处离乾清宫远近而论。 东六宫里景阳宫位于东北角,距离乾清宫最远,也是紫禁城里最为冷清的宫殿。 皇长子与恭妃住在这个地方,颇有失宠嫌疑。 “眼下宫里得宠的是郑妃,郑妃现在虽还未诞下皇子,但恩宠早已十倍于恭妃了。恭妃看不过,她再如何能忍,在如何不与郑妃争,但她也不能不替皇长子争啊!” “但哪知郑妃说了几句什么话,陛下就把恭妃连同皇长子一并移居至景阳宫。” 林延潮心道,不好,自己儿子当初与皇长子同日而诞,天子还说过要让自己儿子给皇长子当陪读的。 事后恭妃找到自己,恳请自己照顾皇长子。林延潮当然虽没有答允,但也是出了主意。 这一次自己回京,难保恭妃不会再次找上门来。 若是天子继续不喜欢恭妃,自己处于这两难之间,如何做人? 要知道皇后可能无法诞下皇嗣,那么皇长子将来继承大宝的可能性很高。 天子又不喜欢皇长子,会不会也要自己拿主意? 将来万一……这可是要丢乌纱帽的,甚至脑袋的事。 果真汤师爷没有骗自己,这京师现在已是凶险之地,自己实不易在这个时候去掺合。 于是林延潮道:“公公放心,我马上书信一封给陛下。但京师,我是暂时不会回去了!还有我劝你一句,你若是回宫,切记不要掺合进恭妃与郑妃之间的事,就算天子问你也一个字都不要提。” 高淮露出疑难的神色。 林延潮正色道:“怎么你已经站在谁的一边了?” 高淮连忙道:“这倒是不曾,只是……只是老祖宗他……” 林延潮道:“你说得是内相他?他支持恭妃?” 高淮叹了口气道:“我也劝了老祖宗他几次,但老祖宗说了,皇上可不喜欢恭妃,但不能不疼他的皇儿啊!他实在是看不过去啊!” 林延潮想起是张宏,不是高淮,心底松一口气。 高淮没事就好。 林延潮道:“此事你无论如何都不要管,对了,这一次你来河南宣旨后,安顿潞王之事后,就要回京了!文墨的事可有长进,你好歹也是进过内书堂。” 高淮摇头道:“文墨之事我不甚喜欢,我与先生一样喜欢事功。” 林延潮听了顿没好气,他离京前,一再叮嘱高淮多用功读书,努力争取进文书房。 在宦官里内书堂好比官员的进士出身,文书房好比翰林院。 凡宦官升司礼监者,一般必由文书房出任。 而能在司礼监里担任掌印,秉笔太监的宦官,有的人文章水平甚至不输给进士出身的官员。 但高淮这个样子,看来进文书房是没有戏了,实在是浪费了自己一番苦心。但你不爱读书也就算了,干嘛一定还要扯事功二个字,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这时高淮道:“对了,这一次天子派陈矩替马玉,来办潞王就藩之事,他马上就要到了。你若有意,我可以帮你引荐!” 九百一十章 太仓王家 听高淮提及陈矩两个字,林延潮不由脚步一顿。 林延潮自穿越之后,虽说有过目不忘这个天赋,但是对穿越前的事,却并非能够过目不忘的。 比如穿越前,林延潮兴趣使然,看过明史,神宗实录,但是穿越后明史的内容却记得不多。 所以说林延潮要将整部明史背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否则明史,神宗实录在手,林延潮以后官场仕途,就好比看着攻略打游戏一般。 虽说不记得了,但林延潮近来读史,读书,涉猎典籍时,比如看到一个人名,有时会将这个人在明史上的事迹,竟偶尔给‘回忆’起来。 比如上一次,林延潮为了救张居正,提前让张敬修他们将自己以往给张家的投书都还回来,那就是林延潮突然记起自己看过明史时,严清传里那么一段记录。知道皇帝后抄家后,有乱翻大臣书信的习惯,所以未雨绸缪。 而现在高淮提及陈矩,却一下子令他记起这个人来了。 在明史里,这人可是日后的东厂兼掌司礼监印,集行政、监察大权于一身的人物,比张鲸,高淮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厉害。 若能得此人为政治盟友? 林延潮不由思量,当下道:“陈矩正在哪里?” 高淮道:“他奉了圣命,要先去苏州府太仓见荆石先生,再转道来河南。” 荆石先生,就是王锡爵。 对于王锡爵,林延潮虽从未见过他一面,但翰林院里满满都是这位哥的传说。 此人与申时行,余有丁都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三鼎甲。 会试时,王锡爵第一,申时行次之,殿试时,申时行得了状元,王锡爵为榜眼。 后来王锡爵也担任过天子讲官,天子对王锡爵的器重信任,不在沈鲤,申时行之下。 当然王锡爵开罪张居正后回家了,天子三请五请要王锡爵出山辅政,而且开的价码,正是位极人臣的内阁大学士。 但是王锡爵以服阕未满的理由,数度拒绝了天子。 王锡爵恪守礼法,数度拒绝内阁大学士的延揽,每拒绝一次,反而声望更隆重了一次。朝堂上清流对王锡爵也很敬佩,认为论持身之洁、嫉恶之严,无人出王锡爵左右。 现在满天下的官员,读书人都希望他能复出入阁,执宰天下,所以王锡爵实可以称得上身负时望。 二月的江苏太仓,已是春风度来,万物复苏。 太仓自元开漕粮海易后,已成万家之邑,弘治十年时,苏州府割昆山、常熟、嘉定三县地建太仓州。 太仓之地,人物锦绣,大官名士层出不穷,民间也是读书成风。 王锡爵居所就在于太仓城城厢,王家乃簪缨之家,宅院气派非凡甲于太仓。 这一日两顶轿子落在王宅门前,轿帘一掀。 一位气度清贵的老者走下了轿子,此人正乃当今文坛盟主王世贞。 王世贞也是太仓人,另一顶轿子坐着则是他的弟弟王世懋。王世懋也是当今名士,进士出身官至南京太常寺卿,擅诗文,只是名气不如其兄。 太仓王氏,若叙渊源乃琅琊王氏支属,放在晋汉时那就是顶级门阀,到了明时,太仓王氏也以衣冠诗书著称于世。 而王世贞,王世懋就是其中翘楚,而王锡爵则与这兄弟二人同姓不同宗,他出自太原王氏,也是昔日五姓七族高门。 王世贞,王世懋二人抵时,王家下人立即通报,不久王锡爵之子王衡出迎。 王衡生于其父中榜眼时,当年张居正夺情时,王锡爵恶心了张居正一把。 王衡作了一首和归去来辞,请他父亲回家。王锡爵当时拿着儿子的手书,对众翰林同僚说,吾不归,将为孺子所笑。 当时王衡不过十四岁,已是名满天下,并以诗文著称。 王衡持后辈之礼见过王世贞兄弟二人后,王世贞对他弟弟一面介绍,一面调笑着道:“此王家之千里驹,可惜其父名气太大,才华为门第所掩。” 王衡闻言笑了笑道:“这么说,世伯的公子,也与我有一般之苦恼了。” 王世贞二人都是大笑。 王世贞负手道:“犬子焉能与你相较,当世后辈才名与你并称者寥寥无几。” 王衡笑着道:“余子也就罢了,不知世伯眼底,小侄比你的门生林三元如何?” 王世贞闻言笑而不语,王世懋知王世贞不说的意思。不过他不忍拂同乡青年才俊的面子,当下道:“林三元的诗文,一定不如你的。” 王衡点点头也不谦虚,王世贞道:“汝父何在?” 王衡答道:“正在见一位老友,两位世伯这边请。” 说着王衡将二人引至后院。 这王家的宅子很大,江南园林嘛,山水萦绕,亭台楼阁,仿佛如人间仙境。 王衡带着二人来至一处碧湖边。 但见春风吹拂湖面,湖旁雅轩里四面帘子高高挂起,山水亭湖之间,但见王锡爵穿着素净的道袍,发髻用木簪定住,正在雅轩里烹茶待客,好似神仙中人。 王世贞,王世懋望去,但见王锡爵高坐上席,而来客虽坐于客位,但居卧如常,丝毫也没有顾及尊卑的意思。 王世贞不由问道:“这来人是谁?居然可与荆石公平礼?” 王衡冷笑道:“听说是海盐来的举人王文禄,但因为是家父故友,故而才这般托大。” 王世贞道:“荆石现在虽是在家守制,但当今天子是要招其入阁。服阙之后,即身居揆地,纵然来人是他旧友,如此也非礼也,传出去恐为官场中人笑话。” 王世懋摇了摇头道:“我却以为荆石大有古风,此乃老友穷达之不拘套者。” 不久来客告退,王世贞二人来至轩中,王衡离去。 三人见礼后,各自入座,说说笑笑谈及旧事。 正在这时,王衡又来至轩里道:“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南京礼部郎中李三才在门外求见!” 王世贞知李三才乃是王锡爵的门生。 而且不是一般的门生,王锡爵曾数度对外人说过,自己这么多门生里,以李三才最为得意。 王锡爵对李三才的器重,就犹如申时行对林延潮的器重一般。 九百一十一章 赫赫凶名(二合一) 听闻李三才与陈矩一并前来,王锡爵却皱了皱眉头当下道:“在中堂相见吧!” 王衡道:“父亲是否更衣?” 王衡的言下之意,王锡爵还未除服,若见宫里来的中官,理应换上生麻所制的衣裳,以示守礼。 但春冬之季穿着生麻的衣裳,肯定很冷,一般士人都会有所变通。 眼下王锡爵以服阙未满的理由,拒绝天子的征召,理应要表现出足够的悲伤之情,即表示孝道,也给了拒绝天子的理由。 所以穿着生麻的衣裳面见中官,这才合情合理。 却见王锡爵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王世贞兄弟对视一眼,心想王锡爵果真坦荡君子,不以伪示人。 王锡爵对王世贞道:“两位请在偏厅稍候。” 王世贞兄弟二人当下答允,二人至偏厅等候。 却说王锡爵在中堂见了陈矩。 身为堂堂秉笔太监,陈矩的身份地位与马玉不可同语。 若说司礼监掌印太监,与内阁首辅可以抗礼,那么秉笔太监的地位,较内阁大学士也是差不多。 按道理王锡爵如此预备宰相都要给予陈矩足够的尊重。 但王锡爵面对陈矩却是十分倨傲,与方才相见自己老友不同。他那老友不过是举人,王锡爵与他平礼相交,但面对陈矩却是高坐堂上,不拿正眼视之。 陈矩见王锡爵如此,也不生气,他在宫里多年深知对方耿直强硬的脾气。 而且若是自己在天子面前编排王锡爵的小话,那么天子一定信的是王锡爵,而不是自己。 至于南京礼部郎中李三才则是恭敬地立在一旁。 陈矩笑了笑道:“咱家这一次奉圣命,专程来苏州拜访王先生。” 听闻是圣命,王锡爵不好再不理睬他,而是道:“劳陛下挂心了,不知陛下有什么吩咐老臣的。” 陈矩笑着道:“陛下说他挂念王先生得紧,现在朝堂多事,河南,苏松灾害不断,民不聊生,云南又是烽火频传,各地都在用钱,国库空虚。国家这时当有重臣主持。王先生乃三朝老臣,又曾是陛下的老师,陛下视王先生为擎天之柱。” “所以陛下请王先生服阙满后,回朝授官,以礼部尚书衔入文渊阁办事。” 陈矩此言一出,站在王锡爵身后的王衡,以及陈矩身后的李三才都是动容。 朝堂上一般都是翰林以三品侍郎衔入阁办事,当初天子召王锡爵也是先以礼部侍郎入阁。 这是一般大臣入阁的程序,如张四维,申时行都是以侍郎衔入阁。但天子以礼部尚书衔让王锡爵入阁,以宗伯拜阁部,这就是殊荣,有别于其他内阁大学士。 不仅如此,王锡爵在回家前,也不过是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的官员。此举等于从正四品一口气跳过正三品侍郎这一关,连升四级,直接以正二品礼部尚书入阁拜相。 与之相比,付知远连升三级的圣眷…… 正四品知府至从二品布政使与正四品少詹事到正二品礼部尚书,这两个放在一起,付知远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张四维,申时行当年都没有的待遇,而在官员眼底,岂非意味着天子对王锡爵的器重,还要在申时行之上。 难道朝堂上会出现嘉靖四十一年的三鼎甲同阁办事,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一并在阁,这是开国以来都没有的事情。 面对天子这般厚遇,连王锡爵也是动容,一旁王衡也是低声道:“爹爹……” 他生怕王锡爵不答允。 但见王锡爵却叹了一口气道:“蒙陛下看重,申吴县我与他共事多年,其心思缜密,老成谋国,怎么能说没有重臣主持,有他主持大局,陛下大可放心。某只乞骸骨归乡,琴棋书画自娱,不问世事。” 王衡坐不住,心道申时行怎么可与爹爹你比较。 说起申时行,王衡还是有气的,当年王锡爵是会元,申时行第二,到了殿试时,若是再夺状元,那么就是双元,虽说比林三元差一点,但也是相当了得的。 可是殿试上,王锡爵在策论里直指时弊,耿直直言。而申时行说话则圆滑多了,最后嘉靖皇帝取了申时行当状元,王锡爵降为榜眼。 这也就算了,毕竟王锡爵与申时行同在翰林院,二人交情很好。 但后来张居正夺情事件时,王锡爵是表示反对此事,并拉申时行站到自己一边。于是二人都跑去张居正府上抗议。 但同样抗议,结果却是不同,王锡爵被赶回老家,申时行则在次年成为了内阁大学士。 由此王衡得出结论,申时行实在是太无耻了,说一套做一套! 再好的朋友都有较劲的时候,何况申时行,王锡爵二人是同榜,又在翰林院共事多年,就是交情再好,也是有上下之心。 万历六年时,王锡爵在家种田,申时行入阁,一高一低令王衡替王锡爵很不平衡。 陈矩没料到王锡爵还是拒绝,当下一愕,心想你王锡爵如此回复,也实在太不给皇帝面子了吧。 陈矩于是计上心来,突然仰头大笑。 王锡爵皱眉问道:“中使何故发笑?” 陈矩笑着道:“无他,突想起唐书里一句话,严挺之宁不为相,也不见李林甫。” 王锡爵不由色变。 而李三才则是暗笑心道,恩师心高气傲,一般相求,不易成功,倒不如以言语激之。陈矩实在是高明。 在场之人都是饱读史书,陈矩这话的意思,是引用一则典故。 唐玄宗时,张九龄与李林甫二人为政敌。 但张九龄想推荐自己好友严挺之为宰相,他对严挺之说你若要担任宰相,我答应了还不行,你还必须要拜见李林甫。 严挺之听了却没有照办,为官除了公事外,从不私下见李林甫。李林甫深恨,于是找了个由头将严挺之贬官。 陈矩举这个例子言下之意,就把王锡爵比作严挺之,申时行比作李林甫。王锡爵不愿入阁,是不是因为申时行在位为宰相的缘故,如此说来你心眼也太小了吧。 王锡爵听了冷笑道:“申公待我如何,我待申公如何,日月可表,天地可鉴,又何必与外人道哉。” 见王锡爵作色,李三才立即道:“陈公公路远道乏,不如先歇息。” 陈矩见李三才给自己使了眼色,当下点了点头先是告退了。 陈矩走后,王锡爵对李三才斥道:“你身为我的弟子,怎可巴结中官?” 李三才道:“恩师,陈矩不同于马玉那等奸佞,他的名声一直很好,这一次出宫沿途也没有祸害百姓。他路经苏州,我也是代表南直隶官员迎候,若是马玉那等人,学生就算不要这乌纱帽,也不会迎候。” 王锡爵听了点点头,仍是正色道:“你说得虽有道理,但我辈读书人以清节为重,就算陈矩没有恶迹,但也是天子中涓。你身为官员去逢迎也有巴结之嫌,为读书人不齿。” 李三才垂下头道:“恩师教训的是,弟子记住了。” 这时王衡道:“爹爹,圣上如此器重于你,为何仍要拒之,如此不是辜负了圣意。” 王锡爵看了王衡一眼道:“不要胡言。” 王衡不服气当下继续道:“就算爹爹不体圣心,天下士子对爹爹出任宰执,也是翘首以盼。爹爹若一再拒之,天下苍生奈何?” 李三才也是道:“恩师身负众望,学生不少同僚,好友也是频繁来信,问恩师为何不出仕为官,学生也不知如何答之。” 王锡爵见二人这么说,沉吟道:“你们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一次虽说天子召我,但也有李植,羊可立,江东之三人在朝堂上为我造势之故。” 李三才道:“李兄他们都是朝中清流,举荐恩师也是出于一片公心。” “公心?”王锡爵斥道,“老夫还不知他们肚里卖得什么药?他们与申吴县不和,故而希望老夫入阁取而代之,这才是他们的''公心''!” 李三才心底佩服,王锡爵不为名爵所诱,看事十分通透。相较下,李植,江东之以为王锡爵为人刚直强硬,眼里容不得沙子,入阁后必与申时行冲突。 却不知王锡爵也知道这一点,在申时行,王锡爵这样经久历事的老官僚眼底,他们的计谋就犹如小孩子耍弄权谋一般。 王衡道:“申吴县任首辅以来,畏首畏尾,不敢规劝天子,将朝堂上弄得乌烟瘴气,爹爹入阁,正好是拨乱反正。” “竖子之见,申吴县长于谋身,不等于不善于谋国。你们与李植,羊可立,江东之他们在下面骂的倒是轻巧,但若论真正上台办事,为政天下,你们全部加在一起连申吴县十分之一都不如。” 王衡满脸通红,李三才道:“恩师所言极是,但是恩师若是拒之,李兄他们必推举其他人入阁,若是内阁不和,到时岂非党争再起?此才是国家的不幸。” 王锡爵闻言点点头道:“你这话倒是有道理。” 李三才,王衡又再劝了一番,王锡爵终于有几分意动。 次日陈矩要往河南办事,王锡爵终于决定在服阙之后就入朝为官,并书信一封交给陈矩让他转交天子。 陈矩办妥差事后大喜于是道:“荆石先生想通这一点就太好了。” 王锡爵道:“陛下如此看重老臣,老臣怎不知进退。老臣要说的话都写在信里,公公回宫后,也当劝谏天子疏远谄媚之臣,止钻营求官,戒除虚浮,节约开支,广开言路。另外张江陵忠于谋国,在位时虽是狂傲,但也为国家办了很多大事,恳请陛下也不要再追究张江陵旧人的事,并善待张家后人。” 此言一出,陈矩对王锡爵心底十分敬佩,王锡爵被张居正整成这个样子,在他身后失势时,仍是肯为他说话。 这样的话,王锡爵不是第一次说了,在之前就上表天子讲了好几次。 这与于慎行,林延潮一样,都是正直君子之举。 陈矩当下道:“咱家谨记先生教诲了,这一次咱家去河南办潞王就藩之事,马玉前车之鉴在前,不知先生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王锡爵道:“马玉之死乃咎由自取,公公既去河南,当以百姓为重,如此必不生祸患。” “受教了”。陈矩言道。 于是陈矩从苏州乘舟至徐州,再从徐州转乘从贾鲁河前往开封,一路上都没有惊扰地方。 待陈矩座船快要抵至归德境内时,船上官兵来报道:“公公,河岸上有官船来迎!” 陈矩在船舱中摇了摇头道:“不是与你们说了,沿途不要惊扰地方,你们要我如马玉一样吗?” 官兵道:“回禀公公,我们一路上是依公公吩咐办的,但是这官船却是不禀自来,似早已打探到我们行踪,在路上等候很久了。” 陈矩闻言一晒心道,这么说就是来巴结,这官员做的也太难看了。一般官员对路过地方的太监,都是敬而远之,恨不得早早让对方过境。 甚至如王锡爵那般,处处与宦官划清界限,陈矩也是欣赏的。 至于中途逢迎,就是谋攀附的,想谋个好前程,将来调至京里去。 此举说出来,真是辱没了读书人脸面,传到官场上令人不齿的。 陈矩道:“你去打探一下,到底是什么官员?若是一般七品小吏,就给我直接拒了不见!” 不久官兵回来,陈矩但见他脸上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问道:“为何如此惊慌?” 那官兵哭丧着脸道:“公公,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到底什么事?” “外头官船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杀马玉的林三元!” 咔嚓一声! 陈矩手中的念珠线断了,念珠一颗颗地掉在船板上。 “什么林三元?” 饶是陈矩一贯镇定,不把文官看在眼底,听到林延潮的名字,也是有点慌了。 林延潮半路劫在路上意图何为? 他前脚刚杀了马玉,后脚不会来杀自己吧! 我陈矩可是冤枉的,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还没干过呢! 当下面对王锡爵也是从容不迫的陈矩,现在一颗颗斗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 当然身在官船上意图巴结陈矩的林延潮,不知自己还未现身,但凭着赫赫凶名,已是将一整艘船的人都给吓尿了。 九百一十二章 马屁的方式 满船的官兵,随从听闻林延潮的出现都是惊慌不已。 马玉的案子是轰动天下,马玉被林延潮所杀了以后,林延潮毫发无损,而马玉的人头现在还在开封城城头挂着,听说过几日要到卫辉府。 这叫传首示众,平息河南百姓的民愤。 至于马玉的那些爪牙也没好下场,好几百人都给抓了。 这些爪牙也是区别对待,跟随马玉从京里来的,或者从半路投靠尚好,被关在布政司监牢了,等候发落。 至于那些河南本地加入,那就没什么好下场了,都被各府收押,能被判刑的,关起来的,那也算是好的。 最怕是那些被放出来的,还没回家,就被愤怒的百姓抓在半路上打死了。 可见河南百姓恨马玉,以及他的爪牙,竟恨到了这个地步。 而林延潮持民意而来,若一句''尔受贿'',那么河南百姓真的可以,不加任何调味料的,将他们一船的人都给生吃了。 所以满船的人,能不瑟瑟发抖吗? 陈矩见左右如此,强作镇定道:“慌什么,眼下这是何处境内?” 一名官兵报道:“距离归德府还有十里水路。” “坏了,坏了,这林三元不等我们过境,就要在半途上杀了我们,他与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下人们顿时无比沮丧。 但陈矩却是从中听出一丝名堂来,若林延潮要对自己不利,也不用赶着动手啊。 这离境十里前来,也可能是出迎。 这是官场上一种极重的礼节,在大员路过地方的时候。 地方官若守在边境迎接已是算得上隆礼,但若是离境十里出迎,那简直称得上是''不要脸''。 陈矩想到这里不由一晒,心想自己何德何能,能让林延潮几十里外出迎。 就在他如此想着时候,但听船外突然连声炮响,船身也随之一震! 不好!林蛮子要开炮炸船了! 陈矩大惊失色,心道林延潮真要致自己于死地吗? 一船的人都趴在船板上,还有一人慌不择路,竟从舷船那跳船入水逃生! 而在官船上,林延潮正下令,船上的官兵,放炮相迎。 司礼监秉笔太监前来,能不隆重嘛?放炮是必须的。 其他的官兵拿出所有气力,敲起大锣大鼓,林延潮还让本地好几名德高望重的乡绅,站在船头,拿起贺表在那念着。 “东海扬波,皇恩浩荡……” 这声音和着船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就在这时候却看见迎面而来的陈矩座船上,一个人飞出舷窗,噗通一声落在水里。 然后不顾天寒地冻,奋力挣扎向岸上游去! 林延潮与满船的人看的是瞠目结舌。 “东海扬波?皇恩浩荡???” 远远的一艘船上,本地县令看着林延潮这边锣鼓喧天的样子,对左右道:“看来林司马已是迎上了中使!” 左右问道:“太尊,我们是不是也要跟上去!” 那县令摆了摆手道:“不可,若是我们这时候上去就是逢迎宦官,传出去官场上会不齿的。” “那为什么林司马可以去?” 那县令笑着道:“林司马岂会干出逢迎的事来。只是这马玉前脚作恶被杀,如今又来了一人,不可不警告。” “这林司马此去迎接中官,实用意让他不可胡来,以免重蹈马玉覆辙。所以这事他可以,我们却不可以,否则就是逢迎。” 左右纷纷翘起大拇指,道:“原来如此,太尊高明!实在是高明!” 陈矩的座船上。 林延潮与陈矩二人四目相对。 看着陈矩一副勉强镇定的样子,林延潮很想说一句,中使受惊了。 但这话此刻开口却很是不妥的。 正待林延潮想着措辞时,陈矩道:“林同知有心了。” 林延潮松了口气道:“中使奉皇命来河南办差,一路之上秋毫无犯,百姓,驿站都称赞中使贤名。本丞也知人有好坏之分,不可一概而论,面对陈公公,本丞心底只有敬佩之意啊。” 这一番话说得开了,满船的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眼看这方才跳船的人,已是救上来了,但''冬游''的后果,就是去了半条命。 陈矩咳了咳,当下道:“如此就甚好,只是道听途说不一定准确。林司马还是不要贸作定论的好,免得到时面上不好看。” 这话说得令人摸不透陈矩底细,这一番逢迎不成,搞成了惊吓。林延潮不知陈矩是否心底对自己不快。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丞相信陈公公不会令我失望,前面岸上略备酒席,还请陈公公赏光!” 于是二人坐着小舟,来至岸边。 陈矩在宫里早听闻不少林延潮的事迹,可惜之前见的很少。所以来此也有领教林延潮的意思。 而林延潮也在揣摩着这个人,这陈矩看起来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容貌清癯,很是普通的样子,但对方目光凝决,一看就知是遇大事而不疑的性子。 酒菜上后,陈矩当下开门见山地道:“在京城一直听闻林同知的事功之学,不知事功指的是什么?” 林延潮见陈矩前认真做过功课,知道他爱听什么,于是道:“本官以为事功在于经济。” 陈矩目光里抹过一丝讶色问道:“何以见得?” 林延潮道:“眼下国家之弊种种,如官吏贪墨,宗室日增,边事疲惫,其实归结在一起就一句话国家虚耗太多,以致于国库没钱。” 陈矩点点头道:“说得好,当年庚戍之变,咱家不过弱冠,见干爹带领将士披坚执锐,守护京城,咱家心仰慕之。其实边事疲惫,归结原因就在于朝廷没钱,嘉靖年时国库岁出大于岁入,但为何仍是无法给足军饷,此咱家所不解。” 陈矩又问道:“眼下西南兵事方歇,辽东边事又起,国家以天下钱粮经漕运,供给九边,但仍是不足。圣上因此苦劳不已,咱家也是忧心不矣。” “咱家以为此漕运之弊矣,不知林司马是如何看的?” 这就是考较自己了,林延潮道:“最上之法莫过于漕运改海运。” “漕运改海运可以治本?”陈矩反问道。 林延潮道:“当然,开海运不仅可以至京师,还能抵至辽东,粮船经海路抵至开原城西老未湾,不仅京里粮事可解决,辽东还可得海运之惠。” 陈矩闻言点点头,这改漕运为海运之事,做起来十分艰难,但所谋却是和他一致。 寥寥数语,陈矩深感林延潮与他政见相和。 陈矩不知林延潮是早做好攻略的缘故,这开海运之事,也是历史上陈矩的政见。眼下说来陈矩对林延潮,不免有知己之感。 这一点很重要,不说历史上,仅仅说现在陈矩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机会也很大,一旦他上位了,他会喜欢一个与他政见相同的内阁大学士,还是一个政见不同的呢? 要知道张居正之所以那么得意,也正是他与冯保作到了''宫阁一体''。 历史上多少内阁大学士,都是被司礼监掌印太监赶下台的,前车可鉴。 林延潮与陈矩聊天,二人越说越是投机。正如高淮说得,陈矩是相当有政治抱负的人,正是因为目光远大,所以他很能爱惜羽毛,路经地方不索贿,不骚扰百姓,就是明证。 所以林延潮拍马屁的办法,就是努力做到与他政见相合,入阁之事离他尚远,但若能得到陈矩赏识,那么将来调回京师,重入翰林院机会也是很大。 二人谈着谈着,已是到了潞王就藩之事上。 这也是二人政见容易产生分歧的地方。 林延潮即要巴结陈矩,也要坚持自己政治底线,这说起来颇难。 陈矩一面用酒菜,一面道:“你们河南的官员要潞王移至湖广就藩,但朝廷所拨给潞王的藩田却都在河南。藩邸在湖广,但藩田在河南,此事咱家不好与圣上交代。” 林延潮道:“若再建藩邸要近七十万两之费,而河南一年的税赋折银不过一百五十万两。河南穷困如此,若能劝潞王不在河南建藩邸,公公善莫大焉,老百姓都感念你的恩德。” “可是我听闻,这近七十万两修建藩邸的钱,马玉已是命河南省收齐了。”陈规不为所动道。 “没有七十万,只收齐了区区三十万,还是追讨各府多年积欠。为了完成考核,省里逼迫府里,府里逼迫县里,县里逼迫官吏衙役下乡催征。老百姓苦不堪言,去年马玉强夺民财破家者百余户,但横征暴敛之下,破家又岂止百户,一个冬天方才过去,但开封府已经饿死了两千余人!” 听林延潮这么说,陈矩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封府还是首府尚且如此,其他各府就不知饿死多少人了? “为何官吏如此苛?朝廷之政猛于虎?”陈矩十分触动,放下筷子。 林延潮道:“此考成法之弊,官员征粮与考成有关,税赋缴纳不足八成者,考成法下一律免职。所以公公一句话,就能活河南百姓无数。” 陈矩闻言默然半响,然后道:“考成法乃江陵公之良法,但在马玉手上竟被糟蹋成如此。” 顿了顿陈矩又道:“咱家可以上书劝陛下让潞王就藩湖广,但这收齐三十万如何用?” 陈矩目光有几分尖锐。 没错,藩王是贪得无厌,但官员也不见得干净。 陈矩道:“朝堂上早有传言,说马玉横征暴敛太过,激起了河南官员的集体抗议。但百官真是为民请命吗?有人说是马玉太过贪婪,吃相太过难看,以致官员们无法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没错,咱家一句话可以活人无数,但咱家更怕这老百姓的钱,不给藩王拿走,而是入了贪官污吏的囊中!” “除非你们能将这三十万两都还给老百姓,你们办得到吗?” 听陈矩这话,常人很难反驳,三十万两银子发给河南五百二十万老百姓,一个人分不到多少钱不说,这行政成本也是很大的。 但见林延潮从容道:“请公公放心,这三十万两银子,林某自是打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取来容易,用来难啊?”陈矩显然不信。 林延潮指岸边的贾鲁河道:“公公,看见这条河了吗?” 陈矩点点头道:“看见了。” “这条河名为贾鲁河,此乃前朝治水名臣贾鲁所修,公公沿此河可从徐州至开封,路上还走得方便?” 陈矩道:“那是自然,没有停歇一日”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是因为公公清廉的缘故。” “清廉?这话怎么说?” 林延潮道:“黄河数度为灾,此河遭河水倒灌数次,河道淤积,以致两百石以上的河船不能行也。” “公公不取民一毫,这船当然也是轻的,吃水不深,所以一路行来畅通无阻。” 陈矩闻言恍然,然后问道:“所以林同知要用这三十万两来疏通此河?”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去年本官就有疏通贾鲁河之意,但所耗太大,以致放弃。” “疏通此河有三等好处,一使得开封与徐州水路畅通无阻,使苏杭,湖广的粮船可直抵开封。粮食一旦充足,粮价就会降低,百姓就可以不用饿死,此乃解民倒悬。” 二疏通此河,以工代赈,让沿河穷苦百姓能谋生计,此乃活民无数。 三疏通此河,商路便利,不仅可以请朝廷在这里设立税关,而且运河一通,商贸往来,两岸各府所产也可以运抵苏杭。这一点可以参考宋时的汴河,此乃通商惠工。” “此三功,也是三德恳请公公采纳。” 陈矩问言笑了笑道:“此听起来,确实为良法,林同知真有经济之才。但咱家还需斟酌,听一听工部的建议。” 林延潮正色道:“不是本丞有经济之才,而是陈公公有经济之才。只要贾鲁河一疏通,各府受益,百万百姓必然传颂公公的功德,到时沿河百姓必设立生祠,世世以香火祭祀,感激公公的恩德。” 林延潮这话就是开出筹码了,陈矩这人不好钱,但是却好名。 马玉要捞钱,但他陈矩是想当一个受万民敬仰的好公公的。所以林延潮就拿此来作为交换条件。 陈矩十分欣然,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啊。 林延潮如此能为他考虑,这样的人是绝对要拉一把的。 于是陈矩道:“林同知说的好,你如此为百姓考虑,不知心底所求是什么?” ps:旧的一年马上过去,新一年马上到来,在这里祝大家新年快乐,大大发财啊! 九百一十三章 宰相之才 林延潮意欲何求? 陈矩看的官员很多,有的官员求权,有的官员求财,或者是如他陈公公一般求名。 权(色)名利,陈矩认为大凡人所求不过这三样。 林延潮杀马玉是为权名利吗?名是有了,但权和利却没有。 之后为了淤田之事,名也没有了。 所以到了现在林延潮到底所求的是什么?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本官所求当然是为了老百姓。” 陈矩一晒,言下之意显然是你在忽悠谁,然后他道:“?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林延潮心想,这是论语的话,大意是看一个人品行,要看做事的情由,动机,并是否乐意。 陈矩继续道:“有时候事虽善,意却未善,不可以称为君子,有时候事善,所由也善,但心却不以为乐,此乃伪君子矣。” “林同知,你杀马玉之事,所行所由所安是什么?” 林延潮深感能在司礼监里混的死太监,都是相当了得啊。 文采了得不说,更是一语道破天机。 你做好事,但存坏心,是不能称得上君子,你做好事,也是为别人考虑,但心底却不高兴,这也是伪君子,不是正心诚意之道。 陈矩眼下之意,你林延潮杀马玉,是哪一种? 林延潮沉默了,但见陈矩道:“杀马玉之事肯定是好事,但若林司马若为了贪墨淤田,那就是存了坏心,称不上君子了。” “再譬如你杀马玉,对咱家说是为民请命,但心底却不是这么想的,那就是伪君子!” 河面上不知何时,突起风浪。 陈矩几句话下,杀机已现。 林延潮坦然道:“陈公公,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行孝事,主要看心,论迹,贫家就没有孝子了。 论邪念,主要看迹,论心,世上没有人没动过歪念。 换句话说,讨论一个事,看事情的结果就好了,好心办坏事,还是坏事。 但讨论一个人,则要看他的动机,观其所由。不能因他办了错事,而否定这个人。 至于杀马玉,有利于百姓,有利于天下苍生就行了,你在那边讨论我的动机干什么? 林延潮一句话将陈矩下面所有话都推回了肚子里。陈矩自负博古通今,能言善辩,常自诩若他不作太监去参加科举,说不准也能考取一个翰林。 但在林延潮面前,才知道什么是盛名之下,绝无虚士。 自己的学问,真是难望项背。 这时江风一起,而林延潮则从陈矩话中探听到,天子并没有完全听信自己与高淮的一面之词。 先下圣旨处置马玉,平息河南的民怨,再下密旨安抚自己与高淮,但实际上却是将信将疑。 陈矩这一次至河南,八成暗中奉了圣命,查探马玉案的真相。 这还是天子一如既往的作风,否则为何付知远的任命都到了,但自己的任命却迟迟不到? 若是给陈矩查到是自己设局,故意诱马玉来查淤田之事,那么林延潮就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但是查得到吗? 陈矩道:“那咱家不问马玉,问你林同知何许人也呢?” 林延潮一脸诚恳地道:“林某行事对得起圣上,对得起百姓,不错,马玉是为淤田之事,与我有私怨,此事由辜明已挑拨,河南官场上人所共知。” “但林某杀马玉,真不是为了私怨,恳请公公明鉴。” 陈矩点点头,然后又追问了一句:“淤田真不是你贪墨的?” 林延潮道:“这话是圣上问的,还是陈公公你问的?” 这会轮到陈矩额上渗出汗来,然后道:“当然是咱家问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没错,我贪的。” 闻言陈矩露出笑意,当下道:“方才是咱家一时闲聊,林同知不必放在心上。”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陈公公,有一事,林某求之。” “但说无妨。” 林延潮道:“这一次潞王请将我归德盐政,归于长芦,本官与付藩台都以为不可,但原先的河东盐又贵又劣。故而本官想请公公答允,将本府改为山东行盐。” 陈矩闻言笑了笑道:“林同知,诚然疏通贾鲁河,以及改山东行盐,都是有利于归德老百姓之事。无论这二事能不能成,但可能你在归德任官的日子不多了,你费如此大气力,最后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何必白费气力?” 林延潮笑了笑道:“只要调命没有下达,林延潮在任一日,就仍是百姓一日的父母官。只要有利于百姓之事,林某就尽力去做。” 陈矩点点头,重新审视了林延潮一番,然后道:“若藩司那边没有二话,咱家可以答应你这两件事。” 林延潮大喜,眼下老付刚刚升任河南右布政使,就算老付不开口,但这个面子人家肯定也是要给的。 陈矩见林延潮方才与自己说话时,提及马玉案,他一直不动声色,唯独自己答允他此事,却是露出喜意。当下陈矩若有所思道:“咱家倦了,多谢林同知款待了。” 林延潮将陈矩送至船上,临别之际,林延潮赠了陈矩几本古籍。 陈矩喜好读书,喜好收藏古籍这是林延潮从高淮那打听到的。 林延潮知道若是金银,陈矩绝对不会收,但是赠送书籍嘛,这都是读书人常有的事。而且其中还有两本是林延潮派人从苏杭求来的孤本,价值千金。 陈矩略微一翻,他是此中行家,自是知道这古籍价值的分量,但他也没有推辞,当面就收下了。 回了船以后,陈矩左右都收了一笔馈赠。 人人是眉开眼笑,他们本以为林延潮是来''打劫''的,但没料到白赚了一笔,这等心情实在是好啊。 当然左右也有人道:“公公,都说林三元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但见今日看来言过其实啊!” 另一人则道:“刚正不阿,嫉恶如仇,那要怎么看了。林三元对其他人当然是如此,但公公是什么人啊?就算他的恩师申阁老见了也是要恭恭敬敬的,他敢造次?” 听了这一番话,众人皆笑。而陈矩则是道:“观人不可片面,你们都不懂林三元。” 众人皆问:“公公慧眼如炬,以为林三元如何?” 陈矩将林延潮送了几本古籍放在一旁,徐徐地道:“达能抚世,退可安民,远能追管仲,近可比江陵,真宰相才!” 九百一十四章 未得意先忘形 三月,归德府夏邑县。 大雪消融,去年一场瑞雪后,田里的庄稼长势极好。 大雪堆积在河滩边的淤田里,雪化水融。 去年十月后,百姓在这近千顷田亩里,种下的冬小麦,早已拔节,接近了丰收的时候。 林延潮站在遥堤上,远远望去,但见黄河紧紧地约束在缕堤之内,而缕堤和遥堤间却是麦田遍野。 林延潮当下走至田边,来至田边捧起沉甸甸的麦穗,不由点了点头。 一旁的府经历黄越开口道:“司马大人,今年这麦子长势极好,四月时亩收三石,不在话下。” 林延潮点点头道:“三石,这淤田真能收得如此?” 陪同的左右官员,以及众乡绅们都是欣然地点头。夏邑县知县道:“是啊,北方土地贫瘠不比江南,我河南土瘠沙碱,若是下地,百姓力田一年,亩收也不满一石,大多都只收得数斗,唯有上田两年三熟方可有两三石的收成。” “这沿河淤田,老百姓们耕种半年,足以得食,还有半年可另谋生计,去年冬天我们归德府没有饿死一名百姓,这都是司马大人的恩德啊!” 众官员,乡绅一并称颂。 林延潮点点头道:“本官当初也没多想,只是看到此景,没有辜负了,当初买田的老百姓就行。” “司马之恩,何止如此,眼下黄河两岸百姓能有一口安乐茶饭,这都是司马留下的德政啊!” 林延潮笑了笑对左右道:“这也有父母官的功劳,本丞可不敢独享!” 听林延潮这么说夏邑县知县连忙道:“司马过誉了,下官不敢居功。” 林延潮对左右道:“统筹在本官,治事在于地方,若没有父母官与百姓支持,这黄河也不会变害为利,收这近千顷淤田。” 林延潮放眼望去,但见淤田长势极好,露出欣慰之情。 自己在归德任上忙碌一年有余,就是为了见到此丰收的景象,这是自己的政绩,如此不辜负了自己在归德为官一任。 林延潮沿着大堤一路前行,却见道旁竖了一碑。 林延潮向夏邑县知县问道:“这是何意?” 夏邑县知县不答,众乡绅们一并道:“司马治水开田之功,恩泽我夏邑百姓,我们百姓感念恩德,在此刻碑以录功德,这沿河大堤,我们议过了决定定作''林公堤'',以此上报朝廷。” 林延潮心底狂喜,但面上却是一沉道:“这是何人主意?” 众人不知林延潮喜怒,心想会不会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这时众乡绅不敢答,知县倒是上前,表示自己有话说。 林延潮当下与他走到一边。 知县上前道:“下官听闻官场上有风声,说司马马上就要调任,若是司马一离任,这修堤的政绩就要留给下任。” “所以下官与百姓商议,立碑刻功,让朝廷,及后世百姓们都知道这大堤是司马的功劳。” 林延潮闻言一滞,心想我还以为是老百姓真的刻碑颂德,原来是你这小子赶着来拍自己马屁。 林延潮道:“本官就想着,这沿河百里缕堤还未建毕,就说你们夏邑县还有三里许没建完。堤未修毕,你就着急刻碑,这话若传出去,让本丞成为官场笑柄不说,你还得罪了下任本府正堂。” 知县当下急着道:“可是归德府能有今时今日都是司马之功啊,若是让后任贪享,那么下官与百姓们心底不服。” 林延潮闻言默然一阵,然后道:“我知你一片好意,但当今圣明天子在堂,首辅也是老成谋国之人,若是本官真作出政绩,就算没有刻立石碑,他们也会看在眼底。” “倒是你刻意为之,反而让别人以为本官自彰表功了。如此本官政绩有十分,也被他人看作只有七分了。此碑不许再立,至于此堤名字也不要叫林公堤了,待建成了留给下任府台吧!” “如此你也是送一桩人情给他,懂了吗?” 说完夏邑县知县闻言嘴唇一动,然后垂头道:“回禀司马,下官懂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当下又道:“马上就要四月,到时黄河大汛就要来了,你身为父母官需组织百姓,立即抢收麦子。” “抢收麦子后,你可以从耕种淤田的百姓里募集河夫巡堤,役钱从河工署里支出,他们有田在堤内,定是会尽力护堤。另外百姓贪利,不免怀侥幸之心,但你不可如此,四月一过,任何百姓不许住在这遥堤缕堤之内,只能结庐住在堤上。若是五月大水一来,淹死任何一名百姓,本官不论身在何处,必惟你是问。” “下官记住了。”不知何时知县的喉咙里有了一丝沙哑。 但见林延潮拍了拍他肩膀后,继续上堤巡视。 当日林延潮巡视完夏邑县后,次日回到了府衙。 到了府衙后,但见正堂里粮捕通判马通判,商虞通判吴通判,以及睢州 知州马光三人正在堂上聊天。 他们三人见林延潮到了,一并是起身见礼。 林延潮见了三人,笑了笑道:“何事聊得这么高兴?” 吴通判起身笑着道:“司马,好事,天大的好事。” “怎么说?” 吴通判与马光交换了眼色然后道:“司马大人听说了吗?这一次皇上派来的陈公公,真是如怀恩公公一般好内监。” “如何个好法?” 吴通判道:“自上个月陈公公到了开封后,第一件事就是处置了马玉余党,将几百人里手头上有人命的都是向朝廷请了秋后问斩,而敲诈勒索百姓的则是判了流放三千里,百姓们闻之无不称颂陈公公的功德!” 林延潮点点头,这果真符合陈矩的做事风格,先杀人立威,博取民望。 “之后就是下令免了河南修建藩邸之用,让潞王在湖广就藩,如此一项,就为本省省却了六十八万两。” “另外下令将归德,开封二府的盐政归还给本府,潞王府只用卫辉,怀庆二府盐引。” 听到这里林延潮不由眉头一皱,但随即释然,能做到如此已经是很好了,虽说这一次马玉之事,令天子对潞王大大的不满。 但只要潞王一日是天子的亲弟弟,太后一日仍是天子的娘,那么天子就不可能太绝情。 他的目的是通过潞王敲打其他宗室,只要潞王这诸藩观瞻的源头能够遏制住,如此日后朝廷削减宗室的阻力就会小了很多。 这时马光笑着道:“下面就是这省却的银两怎么用了,陈公公提出了要将之前收取上来修建藩邸的银两,做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之后有人提议,将这用度用来疏通贾鲁河。” 吴通判道:“这贾鲁河贯通徐州至开封,其大半都是流经本府,开封,若是贾鲁河能够疏通,不仅江南的粮船可以直抵开封,本府也可以借助粮船往来,大获其利。” 林延潮知陈矩果真是拿''书''办事,真的推动了贾鲁河疏通之事。 林延潮问道:“那省里商议的如何?” 吴通判道:“其他省里的官员态度如何尚不知,有官员去问付藩台的意思,但付藩台说自己刚升任布政使,不好擅自作主,如此还没议出个结果来。” 马光不由道:“付藩台就是太谨慎了,他好歹也是任过本府知府,在疏通贾鲁河的事上怎么不出面争一争呢?” 林延潮一晒当下道:“这你就错怪付藩台了,新官初履,肯定是不好发表意见的。” “所以此事他没有表态,就是表态意属贾鲁河疏通之事,所以肯定省里其他官员也是会卖他,以及陈公公的面子。因此此事肯定无碍,省里商议,然后上奏朝廷都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马光被林延潮反驳,不怒反喜,吴通判更是喜上眉梢。 吴通判道:“这就好了,疏通贾鲁河可是大工,造福百姓不说,对于我们官员来说也是一项大政绩,若办的好,能凭此官升一级,下官在这里先祝贺司马了。” 听吴通判这么说,林延潮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 官场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场之人都清楚付知远已经高升,而林延潮马上就要调任。 所以消息一传出,吴通判立即有所动作。 他马上通过自己各种关系,努力在省里活动,谋求下一任知府的资格。 在归德府众官员里,粮捕的马通判,刚刚被林延潮提拔从推官升任,不可能一年未满又行升迁。 而何通判虽是进士出身,但之前得罪过朝里大员,估计在归德府是要把冷板凳坐穿。 唯独他吴通判在归德府任官数年,虽然无功但也无错啊,熬了这么久的资历,若是这一次能顺利升任知府。 那么再凭着修堤,疏通贾鲁河的政绩,将来再升迁一级,最后以藩臬大员的身份致仕,对于他一名举人出身的官员而言,几乎算是官场神话。 就算不能升迁,但疏通贾鲁河这等大工程,以及河工署里去年结余几万两银子,那么以后的日子,吴通判也可以过得很滋润。 至于马光似也听闻了消息,对吴通判也有几分巴结的意思。 当然吴通判面上对林延潮也很是恭敬,但心底那份急躁和雀跃,以及盼着林延潮早日调任的心情是如何也掩不住了。 林延潮看在眼底,没有说破,不久吴通判与马光就告辞了。 留下的马通判欲言又止,林延潮道:“有什么话说吧!” 马通判道:“是关于吴通判!” 林延潮问道:“怎么说?” 马通判道:“司马去任的消息一传出,吴通判即努力往省里交游。”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我知道。” 此事对林延潮而言,还是比较忌讳的,自己身为马通判的上官,还未去任,下面的人就开始活动要取代他的位置。 这虽然说可以理解,但他还是有点不舒服。 林延潮又道:“不过知府升任之事,省里虽可以建议,真正的任命之权却在吏部。吴通判不走吏部,反而在省里下功夫……如此有些无用。” 马通判道:“吴通判背景不够,当然在吏部找不到靠山。当然若是他能通过司马,求吏部推荐,那也算了,但是他却不这么走。” 林延潮闻言当然知道吴通判是怎么打算,他不通过林延潮举荐,日后在修堤治河的政绩上,他就可以全盘领之,为自己升任知府后谋求政绩。 马通判压低声音道:“吴通判已是联络了本府在京官员的乡绅,作出各种许诺,允诺他担任知府后,给予这几家乡绅好处。” “什么好处?” “在淤田,河务,以及修河的工料上,数日前他去参加乡绅宴饮,宴后酒醉放出话来说。他为通判多年,对本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府去年能安,他也是为司马鞍前马后的操劳,若他这一次不能为知府,那么他将向朝廷请求致仕。” “此外他还说,若有朝一日他为知府,就如何如何……不仅是对乡绅如此,连对府里的官员,吏员,也是如此大行许诺。” 林延潮不由摇了摇头,这吴通判也太放肆了,这还未没当知府,就急不可待地开始行驶知府的权力来了。 “他还说……还说昔日付藩台,以及司马治府时,政事太多,对官吏月课,季课实在太苛,若他为知府,当简其政,松考核……” 林延潮闻言不由冷哼一声。 马通判道:“当然吴通判他也不是坏人,以往在府里为官,无论侍奉司马,还是付藩台都还是恭敬的。只是权位利诱之下,心底不静,还未得意,便已忘形。” 林延潮闻言心底有数。 当日夜里,林延潮正在签押房处理公务,就听得陈济川入屋来禀告道:“老爷,吴通判前来,在外求见。” 林延潮听到吴通判三个字,眉头一拧当下道:“不见,就告诉他我已是睡了。” 于是陈济川出门见了吴通判告诉了他林延潮早已休息。 吴通判看到签押房的灯还亮着,当然知道林延潮还没睡,如此自己是吃闭门羹了啊。 吴通判这才知道他已经得罪了林延潮,不由惶恐不安,不能自已。 于是他在林延潮的屋外,冒着寒风,整整徘徊了一夜! 九百一十五章 送信 却说吴通判知自己吃了闭门羹后,无比惶恐,得罪林延潮的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 但吴通判却是不敢走,对陈济川道:“既是如此,我这里候至天明就是。” 陈济川笑了笑当下道:“东翁前日刚去了夏邑,今日回府舟车劳顿,既已是睡下了,小人怎么敢惊动,别驾还是请回吧。” 吴通判涨红了脸,当下也不说话,就站在那。 陈济川拱了拱手,也是离去了。 署里落了锁,吴通判一人候在屋外,那穿堂风侵肌透骨。 吴通判苦苦熬了一夜,待次日时,方才见了林延潮。 林延潮看了一旁陈济川一眼,斥道:“怎么回事,让吴别驾等了一晚上!冻出病来怎么办 ?” “老爷,小人错了。”陈济川垂下头去,隐去脸上笑意。 “快,扶进屋子里来。” 于是吴通判被下人搀扶进屋里,自有人盖上毯子,让他靠近炉子烤火。 吴通判经炉子一熏,鼻涕眼泪一下子都出来了。 林延潮将手里的热茶给吴通判递上,吴通判惶恐地起身,双手接过热茶,开口道:“司马,下官在门外足足站了一夜!” 林延潮端起面前的茶一停:“你这样说,倒是本官的不是了。” 吴通判捧茶的手一颤,连声道:“司马,下官没有别的意思……下官不知何处得罪…………” “不,是下官的不周,下官昨晚想了一晚上,有糊涂的地方,做官久了,不能前进半分,所以鬼迷心窍……” 林延潮温言道:“吴通判,不要急,想清楚了再说,喝口茶,捋顺了气。” “是,是。” 吴通判哆嗦地将茶喝完:“司马,你我同济一场,你也是知道我的性子,我就是个直筒子,对权位眼热,但心底绝对没有一丝一毫对司马不敬的意思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也没怪你,是你自己在屋外站了一晚上,从没有人逼你。” 吴通判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下官站了一晚,想……想………” 林延潮道:“你想升迁,人之常情,但此事是朝廷定的,你可以去吏部,但是你把这些话与那些官吏,乡绅说作什么?若到时你不是知府,那么你放出的话怎么办,是不是要与朝廷派来上官做对?” “再说疏通贾鲁河,修百里缕堤,以及盐政从河东改山东,都是本官与付藩台在位时力主的,你难道要更易吗?” “下官不敢,下官萧规曹随还来不及,怎么敢更易,”吴通判连忙道,“司马大人,下官鬼迷心窍,以后只要司马在任上,下官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妄想了。” 见吴通判诚恳认错,林延潮也就算了,此人是厚道人,平日待自己也算恭敬,警告一下也就好了。 林延潮道:“本官也不想为难你,你升迁的事,还是看吏部如何定吧。我和付藩台都不会在此事上说什么。” 其实吴通判也不是林延潮心底理想的归德府知府候补人选,但怎奈眼下也没有合适之人。 林延潮来个不赞成,不反对,纯粹看此人造化。 这时吴通判知林延潮终于原谅自己,松了口气当下道:“下官之前一时糊涂,以后一定尽心为朝廷,为司马办差。” “下官近日还打听到一事,河道总督李子华,已是向吏部推举了他的亲信莱州府单知府来归德任知府。” “下官知道司马与河督素来…………眼下归德府才刚有起色,但这姓单的明显是来捡漏的…………” 林延潮问道:“此事当真?” 吴通判道:“当真,下官听闻他为了巴结河督,整整贿赂了两万两银子。这姓单的在山东政声一直很不好,治下已是被他弄的民不聊生,若来了归德府,百姓就遭殃了。” 林延潮知道吴通判这话言下之意,你与其便宜了单知府,倒不如来便宜我,肥水不流外人田。 林延潮不动声色道:“河南不比山东,有藩司,有臬司,还有抚按监察,这姓单的就算任了归德府知府,也不敢放肆,否则付藩台第一个饶不了他。” “是。是。”吴通判见没有取得林延潮支持,也是无奈,最后告辞离去。 吴通判走后,林延潮思考再三,写信给吏部的顾宪成,查证此事。 寄完信后,林延潮即出府视察贾鲁河去了。 到了四月,马玉被杀,已是过去了近半年。 陈矩为潞王就藩的差事,办得差不多了。 马玉及马玉余党得到了惩治,河南百姓拍手称快。 原开封府知府辜明已,也被视为攀附马玉,被朝廷勒令致仕。 至于潞王就藩之事,最后定下。潞王改就藩湖广,原下用以修建藩邸的银子,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用来疏通贾鲁河。 而本来划拨给潞王的数万顷藩田,减为三千顷,河南湖广匀之。 原先潞王所请盐课,皇庄,皇店一律减去三分之二。 至此潞王藩的规模,被降至余其他藩王府差不多的程度。大约只是历史上的十分之一如此。 只是河南官员所请,将藩王禄银定为永例,永不加增,在周王为首的众藩王的反对下,最后失败了。 但即便如此,陈矩办的差事,仍是十分漂亮。 他离开开封返回京师的一日,河南官员,百姓夹道相送,焚香叩拜,河南百姓送的万民伞插满了陈矩船头。 陈矩站在码头看着这一幕,对前来相送的官员道:“其实咱家此来并没有做什么?潞王一样要就藩河南,不过是如平常藩王例罢了,但为何百姓却感激成这个样子?” 众官员们相互对视,都不知如何搭话。 但见陈矩叹道:“要知道百姓所求不过一粥一饭一衣裳,只要朝廷略略施舍一下,百姓们其实就能过上好日子。百姓要的并不多,所以要惭愧的反而是我们啊。” “咱家在这里希望各位都能为朝廷尽心办事,时时刻刻在心底为天子念一念百姓。” 说完陈矩向众官员们一揖然后登船。 陈矩登船之后,船还未开,就见一名下人手捧的书信道:“公公,岸上有人送信来,说是归德府同知送给公公的信。” 九百一十六章 文华殿 却说陈矩收到林延潮的信后,仔细看了一遍,但见信上大体是写着林延潮对这一次贾鲁河疏通之事的构想,以及以后如何刻碑建庙给陈矩歌功颂德。 说白了就是马屁的姿势与力度。 书信说得就是这几件事,然后林延潮还给陈距送了一本宋开宝年间所刻的佛经,以作临别之赠。 当然这本古籍的贵重,又胜过了之前林延潮所赠。 陈矩看着信,这边又看着古籍,笑了笑对左右道:“你们可知林三元送此信,以及经书的用意?” 左右皆摇头不知。 陈矩笑了笑当下道:“读书人嘛,很多事不好明说,碍于面子,所以让你从字间的意思去猜,咱家林三元不是俗人,但是没料到也是搞这一套。好吧,你告诉林府下人一声,他们家老爷交代的事,咱家心底有数了。” 当下陈矩乘舟回京,回京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天子复命。 天子于是在文华殿里接见了陈矩。 文华殿,即是昔日举行的经筵地方,林延潮当初舌战群儒的故地。 殿中的左右铜鹤上熏香寥寥升起。 陈矩恭恭敬敬地跪在殿下,口中禀告着这一次出使之事。 天子一面看着百姓送的万民伞,一面听着陈矩的汇报,是龙颜大悦。 陈矩在复命时,倒是丝毫也不居功道:“陛下,内臣这一趟差事办得如此顺利,都是百姓拥护,百姓之所以拥护,此乃他们在心底感念陛下的隆恩啊。” “这一把把万民伞,就是百姓们对圣上的感激。” 天子大悦,笑着道:“你不要都往朕的脸上贴金,这万民伞是你挣的。朕从来只听闻过官员受万民伞,没听过太监受的,难得,难得。” 陈矩叩头道:“陛下夸奖,内臣惶恐。” “惶恐什么?你这一次差事办的确实得力,王锡爵已是答允朕,服阙后出山,此后阁内有申先生,王先生二人在,朕总算可以高枕无忧。” “还有这河南的差事,这一面面万民伞足见百姓喜悦之情,河南巡抚杨一魁也上奏说河南一省官员百姓,既仰朕之恩德,也是感谢你在其间转圜,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这马玉在河南为非作歹,差一点激起民变,你去河南平息民怨,能便坏事为好事,这一趟差事办得如此好,朕真不知如何赏你才是。” 陈矩垂头道:“内臣哪里有什么功劳,这一切都是仰仗陛下,朝廷的恩威,官员百姓方才敬服。内臣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天子笑着道:“你还是如此谦虚推让,不行,朕这一次一定要好好赏你。” 陈矩跪下磕头道:“内臣哪里敢授陛下赏赐,若陛下真得要赏,内臣恳请赏另外两位官员。” “哦,哪两个官员?” 陈矩道:“付知远,林延潮。” “他们二人?”天子不由讶异。 陈矩道:“正是这二人,臣这一次去河南详查,马玉之前为非作歹,河南官员万马齐喑,唯独这二人不惜丢了乌纱帽,甚至性命,也要维护百姓,方制止了马玉造恶。” “下官这一次去河南,提及二人名字,老百姓都是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的。陛下,这二人实可称得上大忠大勇,如此之臣实在上天赐给我大明江山的。” 天子踱步道:“朕知道,这二人确实办得好。朕已是赏赐过了付知远了,升他为布政使。你看朕还将付知远的名字写在了这文华殿的御屏之上。你过来看。” 陈矩上了台阶,来至文华殿屏风后看了一眼,但见上面写着不少大臣的名字,有的大臣的名字已被划去,这些人不是被夺职,就是病故的。 留在上面名字只有一半这样,其中付知远与林延潮二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付知远的名字墨色较深,显然是新写上去的,至于林延潮的名字,墨色早就淡了,已不知在上面书写了许久。 陈矩心知天子让他看这屏风,就代表了他对自己的信任,视自己为心腹。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天子点点头道:“至于林延潮,这一次无论是淤田的事,还是马玉的事,他都干得很好。淤田解了朕燃眉之急,云南兵事,他可是立的大功,还有马玉,那是真的该杀!他以朕名义贪墨的三十万两银子,到今日仍不知去向。” 陈矩看到天子提及马玉,真是咬牙切齿。若马玉现在还活着,不用说,天子肯定把他剁成肉泥喂狗。 天子顿了顿又道:“林延潮是忠心可嘉,但马玉终究也是宫里的太监,他未请旨就杀了人,虽说事急从权,情有可原,但是此例不可开。朕不夺职不贬官,就已经是赏赐。” “另外朕总觉得,这一次林延潮敢杀马玉之事,没那么简单。此人事朕多年,朕了解他。林延潮行事谋定而后动,做事很谨慎,怎么会干出一时冲动,失手杀了马玉的事来?朕总是有些疑心。” 陈矩垂下头道:“陛下,臣此去河南,正好见过了林延潮。” 天子微微笑着道:“林卿,他说了什么?” 陈矩一副有些后怕的样子道:“臣当时正往开封而去,却措不及防林延潮找上门来。内臣见他来寻,确实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对内臣不利。” 说到这里,陈矩顿了顿,偷看天子脸色。但见天子笑着道:“你们这些奴才,每次出宫依仗朕的名头,行事不知收敛。哼,这宫里又岂止一个马玉,现在有个人让你们怕一怕,也是好的。” 陈矩垂头道:“臣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林延潮登船后,却道内臣没有贪墨。” “哦?林延潮莫非查抄了船?” “这倒是没有。” “那他如何得知呢?莫非有火眼金睛。” 陈矩笑着道:“他说臣的船吃水浅,一看就知没有载什么重物。臣听闻此事,想起过去山贼截道,都是看马车的辙子,若是辙子深的,就拦下搜,辙子浅的,就放过去。” 天子听陈矩这么说,不由拍腿大笑道:“好,好,看来林卿还有这一手,将来就是不当官,落草为寇,也不会饿死。” 陈矩见天子高兴,也是陪笑道:“听说这林同知有过目不忘之能,肯定是博览群书,想来盘道的手段也是略知一二的。他当时见内臣没有重物,当下就请了内臣喝酒,说内臣这样不贪墨的公公,是值得结交的。内臣当时心想能得林三元的金面,请了喝酒,回宫以后说出去也是颜面有光的。” 天子微微笑着道:“那是你走运,若是你如马玉一般,恐怕就不是吃酒,而是吃刀子,不,是吃花瓶。” 说完天子又是抚掌大笑。 听天子这么说,陈矩附和地干笑了两声,但见天子心情是十分的好。 陈矩继续道:“不过当时内臣心底还是害怕,他话是这么说,办得是不是另一套,就不知道了。于是内臣就问他,你杀马玉到底是私心,还是公心?” “臣当时还说,当时马玉查归德府淤田,你若是为了掩盖贪墨淤田之事,杀了马玉就是私怨,称不上是为民请命了。” 天子听了眉头一动,问道:“那林卿是如何答的?” 陈矩道:“林同知当时说,他与马玉确有私怨,但杀马玉却并非私怨。现在外人说他是为了贪墨淤田而杀马玉,他也确实是贪墨了。他说既然如此,就论迹不论心吧。” 天子听了微微一笑,然后道:“好一个论迹不论心,林卿替朕背下淤田之事,朕实在是委屈他了。这一次云南平叛,林卿实居功至伟,但朕偏偏无法昭告天下。” 陈矩听此微微地笑着道:“林同知有今日都是陛下简拔,为陛下效劳也是应当的。” 天子笑了笑道:“那你相信,林卿所说的话吗?” 陈矩道:“这话臣当然没有信,但却认为说得有道理。眼下河南民怨得以平息,马玉之事变害为利,百姓们对圣上感恩戴恩,这一切也有林同知的功劳。” “那么再去追究林同知杀马玉之心,也没有意义。” “这老百姓嘛,就算是亲如夫妻,也有各自小心思,又何况于君臣之间。陛下若欲穷举,则世上无完人。” 天子闻言陈矩之言,沉默了良久,他不由想起了皇后,王恭妃,郑妃以及后宫其他嫔妃。 这么多嫔妃间,唯有郑妃最得他的意,但即便有夫妻之亲,但郑妃也未必没有别的心思。 天子半响后方道:“陈矩之言,深得朕心。朕明白了,马玉之事到此为止。朕也该下一道圣旨给林卿了。” “陈矩你看,该授意吏部把林卿调往何处?是不是调回京里来?或者他想调到哪里去?” 陈矩闻言不由感叹,朝廷三品以下官员调动,都是吏部做主,最后给天子报闻就好了。 但天子能关心一名五品官的调动,就已经说明了什么叫简在帝心。 而在归德府。 疏通贾鲁河之事,经藩司议后,已是定下。 但是因如何修贾鲁河,各府里又起争议。 原因起于开封府与归德府之间的争执。 九百一十七章 河堤 四月。 归德府连续下了好几场暴雨。 大雨如注。 黄河已是提前进入了汛期。 归德府沿河在三月时,已是开始修堤固堤,但因暴雨突来,不得不停止施工,耽误了修堤的进度。 今日河道总督李子华来至考城,这考城县乃是睢州下辖县。身为睢州知州的马光,心底七上八下,与考城县县令一并出迎,陪同视察。 李子华坐在棚里,命手下河工去大堤上巡视查堤。 其间马光数度要与李子华说话,但刚来到棚子前,都被总督衙门的河标拦了回去。 马光吃了闭门羹也是没有办法,谁叫人家是督抚大员呢? 李子华好整以暇地喝着茶,外头雨水虽大,但是他官袍上却没有湿了半点,饶是如此一向爱洁的他,仍是拿起净帕弹了弹袖子,然后抬眼看了看帘子外冒雨候着的马光,以及考城知县两位官员。 这时李子华方才瓮声道:“让他们进来吧!” 马光与考城知县二人一并入内,官袍早都已被打湿,入内后一直滴水。马光向李子华行礼叩拜道:“下官睢州知州马光叩见制台。” 一旁知县也是跟着叩拜。 李子华捏须问道:“你就是睢州知州马光?” “下官正是。” 李子华点点头道:“知道你脚下是什么地方吗?” 马光道:“回禀制台,是考城县的黄陵岗。” “弘治年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马光抬起头,雨水顺着乌纱帽滴落,但见他道:“弘治二年,黄陵岗决堤,黄河北迁淹运道,至弘治六年时,刘大夏动用五万八千有奇,堵此决口。” 李子华沉思道:“弘治六年,今日已是万历十二年,那你这堤修得如何?好不好?” 马光垂下头。 “怎么不说?” 马光垂着头道:“下官……下官,尽力。” 李子华冷笑道:“尽力?” 李子华命人一拉帘子,但见帘子外的不远的大堤上,几十名河工挥着锄头铁锹,在抛去堤面。 大雨之下,锄头铁锹挟带着泥土高高飞去。 不用细看,就可以看到泥土里有些一些稻草之类的东西。 李子华冷笑两声道:“来人,将马知州拧至堤上巡一巡,看一看。还有这位知县,将我们抛开的堤段拿给二人过目。” 于是几名标兵正要上前。 马光见此连忙膝行几步,叩头道:“制台,下官该死,这修堤的钱只有这么多,下官已是尽了力,但没办法方方面面都顾及上。疏忽之处,还请制台宽宥。” 知县也是吓得浑身发抖。 李子华挥了挥手,示意标兵退下,然后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错了,认了就好。来人给,两位大人看座!” 两张太师椅摆上。 “坐!” 李子华点了点头,二人不敢违命,挨着椅子坐下。 李子华道:“你方才说修堤的钱只有这么多,言下之意府里拨给你们的钱不够了。” 马光闻言道:“制台的意思?” 李子华摇了摇头,离座道:“我先回去更衣了,顾师爷你来与他们说道说道,不是,考城县知县,你可以先回去。” 顾师爷称是一声,然后李子华即去了一旁。 顾师爷与马光耳语数句,马光脸色一变道:“你这是要我全部都推至司马身上?” 顾师爷笑了笑道:“府里管河的人除了林司马,还有别人吗?若是没有只好你马大人当着了。” “我早打听清楚了,你马大人素来与林司马不睦,把事若在他身上,你就没事,否则你就有事,想明白了吗?” 马光满脸涨红道:“下官,这……这容下官先想一想。” “想想?一会林司马,还有开封府的官员就要到了,你与他对质去?看看谁的责任?” 马光作色道:“不错,这黄陵岗的堤是修得不好,但这是前任府台留下的,去年修堤后已是坚固不少,至少大水是抗住了,你们不能如此害我。” 顾师爷冷笑道:“糊涂,马大人,我问你堤修得好不好,谁说得算,那是我们制台老爷。我们说堤修的好,那不好也好,我们说堤修的不好,就是真不好。何况这堤还真的不怎么好,你明白了吗?” “你们。”一股愤怒从马光心底溢出。 正在说话间。 这时外间禀告道:“启禀大人,归德府同知林延潮到!” 李子华回过身来,目光一凛。 而顾师爷也是变色,心道,这时候林延潮不是还在路上,怎么来得这么快。 于是顾师爷对马光道:“你仔细想一想自己的前程,不要自误。” 马光闻言后悔不已,他当初修这大堤时,因与林延潮不睦,对他的交代是阳奉阴违。 现在河道总督李子华突击视察这黄陵岗大堤,命人当场抛开堤段查验,现在出了问题,那么责任就要他马光来担当了。 现在李子华要马光陷害林延潮,马光也是不敢。 没错,他与林延潮是不睦,但他马光也不蠢啊,林延潮在归德府任上时手腕。 他是看到的,见识过的。 前任知府,马玉,辜明已权势都在林延潮之上,但结果呢?一个个都给林延潮整得罢官夺职,甚至丢了性命。前段日子吴通判得意忘形了一些,结果得罪了林延潮,听闻整整跪在同知署一夜,回去后还生了一场大病。 他马知州有几个胆子,胆敢陷害林延潮,嫌自己命长了? 就在这时。 帘子一开。 但见林延潮来至雨棚里,他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马光。 林延潮见马光脸色惨白,再想起方才大堤上,有人抛堤,一下子明白了。 于是林延潮开门见山向李子华道:“敢问制台是不是河堤有不妥的地方?” 李子华待林延潮又是一个态度,当下笑了笑道:“例行公事而已,林司马不必大惊小怪。一会开封府与归德府官员齐至商议贾鲁河疏通的事,本督还要林司马好好在旁参详。” “原来如此。”林延潮笑了笑。 李子华,顾师爷见将林延潮蒙过也就松了口气,他们突击视察河堤,但没有料到林延潮也来得如此之快。 这是令他们措手不及。 但林延潮背负双手,看向马光问道:“马知州,这堤确实无事吗?” 马光看看李子华,再看看林延潮,突然大声道:“启禀制台,启禀司马,这黄陵岗大堤是下官疏忽所至,恳请制台,司马责罚!” 九百一十八章 怼河督 马光跪下后,一下子将事情捅破了。 顾师爷原想要挟马光,让他稍后在开封,归德两府官员齐至下,反水对付林延潮。但没料到马光,自己招了,还将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如此等于将他们阴谋给捅了出来。 林延潮目光从几个人脸上转过,从他们的神情上猜了个七八分,但这时他反是先看看三人动静才是。 李子华神色不变,仍坐着喝茶。 顾师爷目光一厉,随即收敛。 而马光则是瑟瑟发抖,一副汗出如浆的样子。马光的官袍早已是湿了,脸色苍白,看来是在林延潮来前吃过苦头了。 八成是李子华拿到马光把柄,以此来要挟,但马光犹豫之下,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那就是自己背锅! 这个选择不能说是聪明的,但夹着两个自己都得罪不起的人之间,立即有了决定往往是最好的。 这时候林延潮有两等选择,一是袒护马光,在李子华面前替马光说话,还有一等是…… 而林延潮瞬间有了决定,但见他眉头一竖,厉声道:“什么?马知州,本官去年起就三令五申,要你加固黄陵岗险堤,你是如何听命办事的?” 马光叩头如捣蒜地道:“下官有罪!” 林延潮拍案佯怒道:“马光,你还知道弘治二年的事吗?当时黄陵岗大堤北决,河淹运道,漕粮不能北抵,京师震动,连天子也无法安枕。这样的事,若再有一次,谁来当此责任,谁又能担当得起?” “这一次本官非严惩不贷才是。” 马光颤栗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 林延潮用眼角看了一旁李子华的神色。 但见李子华接过话来道:“诶,林司马不要过责下属嘛,这大堤确实有不周之处,但今年入春以来连连暴雨,以至无力修堤,也是不争之事实。” 顾师爷也是笑着道:“东翁,这一段堤是马知州所辖,堤出了问题,马知州确实是难辞其咎。但作为马知州的上官,林司马还未看堤,这堤是不是出了问题,确实也不好说。马知州你着急承认,将林司马置于何地呢?” 李子华平和地道:“话不是这么说,林司马不想修好这堤吗?但这归德府治下有好几百里长堤,哪里有一一顾及到的,疏忽也是难免的。所幸我们发现的早,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林延潮一句话不说,看着李子华与顾师爷这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换了平常时,他早就被顾师爷这番话,引得大怒。 但在官场上久了,明里暗里见的刀子多了,修养也提高了少许,林延潮冷笑道:“制台切莫如此,有赏当赏,有罪当罚,本官最厌恶私情包庇之事,朝堂风气正是因为如此而败坏。此事不必制台出面,我将此事上报藩司,藩司不能裁定,我就上报抚院,抚院不能裁定,我就上报部里,部里不能裁定,我当上奏天子!” 林延潮这一番话,马光当下想死的心都有了。 自己替林延潮挡枪,就是希望林延潮能替他求情,免过一劫。没料到,林延潮反而这是要制自己于死地。 我马光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林延潮这一番话,将李子华肚子里的话尽数都堵了回去。 李子华的脸色终于稍稍有些铁青了。 顾师爷见此,出面解围道:“制台大人今日视察黄陵岗河堤,也是顺手为之。本待情况明了后,再与府里州里详究。但眼下马知州为何着急认罪,此为一不解?而林司马又为何着急给马知州定罪呢?此为二不解。” 林延潮将袖袍一拂道:“有什么一不解,二不解的。朝廷治河,当层层问责,人人追究!” 一句层层问责,人人追究!掷地有声,将雨棚里的众官员都敲得一醒。 林延潮目光环视左右,众官员都垂下头来。 林延潮正色道:“河堤有失,是河工的责任,再往上追究是考城知县的责任,若往上是睢州知州责任。再往上是林某的责任,若林某再往上,这又是谁的责任呢?” 李子华怫然,怒瞪了顾师爷一眼,你明知林延潮连马玉都敢杀,这样天不怕地不怕,后台又极硬的官员,怎么会吃你这一套。 顾师爷被林延潮数落的面红耳赤,但他有不敢反驳,他今日终于见识了什么叫口若悬河,言之滔滔。 自己这点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在林延潮面前,犹如积雪为旭日一晒,顿时融化。 李子华青着脸道:“好了,你们不要再争了。一句话今年伏秋大汛,河堤安然无恙,大家都安然无恙。若河堤有什么闪失,本官就提着下面一溜的官员,一并囚车入京,向天子请罪!” 李子华这一番话说得极硬气,但谁都知道他才是输了。 他方才的话,其实就是此事到此为之,我不追究了。 马光几乎喜极而泣,自己方才还怪林延潮,却不知林延潮此举,恰恰是在救自己一命。 林延潮,马光送李子华至门口。 林延潮停下脚步,然后道:“下官亡羊补牢,整治河堤,不能远送,还能制台恕罪。” 李子华脸上阴晴不定道:“无妨,明日开封归德官员齐议,林司马不要迟了就行。” 待李子华走后。 林延潮回到棚里,马光向林延潮躬身道:“多谢司马大人,救命之恩。” 林延潮板着脸道:“本官才懒得救你,本官只问你一句话,这黄陵岗大堤你到底是怎么修的?”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马光想死的心都有了,当下只能硬着头皮道:“回禀司马,这沿河大堤,朝廷说是要我们一年一修,但银子哪里够。一般地方官能两年一修就算是不错了,有的三四年才一修,或者就是应付了事。” “若你还是这番话,本官就不想再听了,你好自为之。” 马光慌忙道:“启禀司马,下官句句是实话。其实……其实去年拨的河工银少,下官看黄陵岗大堤还算坚实,就挪了银子往别处修堤,待今年时重修。哪知今年入春以来,连连大雨,堤修了又溃,溃了又修。” “一连数次,堤基不实,工料又用完了,州里拨不出银子,只好……” “所以你就准备给本官修一条‘稻草堤’对不对?”林延潮沉着脸。 “下官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这大部分堤面堤底都是好工好料,夯得是实土,只是部分堤段用了稻草,谁知道在这个时候,河督竟来视察!这李子华绝非无的放矢,他必是早已收了宪报,要对付司马你啊!”马光颤栗道。 林延潮道:“你不要怪罪他人,本官可没有教你用稻草修堤。难道你不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吗?好了,此事本官也有责任,去年本官为了修百里缕堤,河工银没有给足你。” “但今年这黄陵岗临着贾鲁河故道,现在朝廷又要疏通贾鲁河,这堤何等重要。若在这档口决堤,不说你,本官也要跟着吃挂落!” “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一定修好这堤。” 林延潮见马光如此,当下道:“好,记着你这番话,本官再从河工署里拨三千两给你,所有用稻草填塞的堤段,全部抛开了,重修。五月之前,我要这黄陵岗大堤固若金汤。否则本官会亲自将你的人头,与马玉摆在一块!” “是。是。”马光满头是汗。 马光当下亲自撑伞,一路送着林延潮上了马车。 待林延潮走后,马光回到雨棚,凶神恶煞地对着考城县知县道:“你这王八娘养的,去年是怎么与我说的,这黄陵岗大堤万无一失?这话是不是你这贼斯鸟口里冒出来的?” 考城县知县跪下头叩头道:“下官知罪,下官也是误听下面人言。” 马光冷笑道:“本官不管你是不是听下面人说,之前河督大人发话了,若这堤有什么闪失,他也不用给我们治罪了,拎着我们一溜官员,一并用囚车押解入京下天牢。而司马大人更狠,他说要将我的人头与马玉摆在一处。我马光没有好下场,而你呢?你准备怎么死?” 考城县知县哭丧着脸道:“下官不想死,下官想活。” “想活?好,一句话,四月之前,这黄陵岗大堤要修好,本官再拨给你一千五百两银子。若是修不好,河堤给大水冲了口子,那么本官就拿你一家老小进去填堤!” 考城县知县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听着马光足足训斥了半个时辰。 待马光走后,考城知县揉了半天的腿,众官吏们都不敢说话。 考城知县猛然抬头,对着下面官吏道:“看什么看?若不是你们这般杀才,本官怎么会有今天?立即将本县大小官员都叫来,本官要在堤上训话!” 办妥了治堤之事后。 林延潮即坐上马车前往开封府仪封县。 开封府仪封县与归德府睢州考城县毗邻。 林延潮坐马车没有几日即来至仪封县,与林延潮一并的,还有归德府治下,以及开封府治下的官员。 河道总督李子华在此召集两府官员就是为了商议疏通贾鲁河之事。 在疏通贾鲁河上,目前两府分歧很大。 九百一十九章 新河旧河(谢盟主北京河马主神) 轰隆隆的大雨一直下个不停。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马车的雨遮,油布上。 林延潮略微挑起车帘,看见马车已是进入了仪封县县城。 低矮的屋舍,狭窄的县大街。 在官兵的维持下,衣裳褴褛的百姓站在屋檐下,目光木然地看着一行入城的官员仪仗。 中州重镇仪封县就是如此。 因‘仪封人请见于夫子’而名载论语的古县仪封,在林延潮心目中顿有几分落差。 甚至连归德旁考城县,经过林延潮去年一年的治理,都比仪封县好上些许。 来至仪封县县衙,林延潮下了马车,这时雨骤然变大,仪封的天色浸在黑蒙蒙之中。 陈济川等左右随从,连忙给林延潮撑了伞,但即便如此,些许雨水还是透过伞打在林延潮的官袍上。 仪封县县衙门前的门子慌忙上来迎接,他们心底都有些讶异。 一般官员出行都是坐轿,轿子可以直接抬过衙门口入轿厅停放,如此风雨都不会沾了一丝半点。 而眼前这官员只是坐马车,马车是比轿子快了许多,但免不了颠簸之苦。 另外遇了雨,马车只能停在台阶前,官员难免要冒着风雨走一段路。 林延潮摆了摆手,当下走进县衙里。 一名穿着青色袍服的官员上前道:“下官仪封县县丞见过大人,眼下河督与众官员都在厅里议事,大人是不是更衣后再过去。” 林延潮看了就官袍下摆湿了一点,靴子泥泞了一些,身上官袍倒也还是干净,于是道:“不必了。” 仪封县县丞心想,官员最重官仪官体,这人也是个不讲究的。 仪封县县丞又想对方连轿子也不坐,肯定官大不了哪去,也就懒得通姓名了,让一旁随从替林延潮引路。 林延潮扫了一眼,没有太在意,他心底眼下只有疏通贾鲁河之事,这样小事不会放在心里,直接步入大堂。 县丞正要挪步,一旁陈济川上前道:“这位老爷,请留步。” 县丞转过身问道:“何事?” 陈济川道:“我们老爷的马,行了一日,十分疲乏。请找间清静的马舍,另外马料也要最好的。” 这县丞不由不快地道:“这些事,你吩咐其他人就好了,本官乃本县县丞,还需接待其他官员,哪里有空操此杂事。” 陈济川跟林延潮身旁多年,什么样的官员没打过交道。 当下他也不动怒或者甩脸色,而是笑着道:“不是听说大多官员都已是到了,正在厅里议事吗?” “大多,也就是没有全到。”县丞不耐烦地道。 “不知赞公还在等候何人呢?” 听了这一句赞公,县丞脸上多了几分傲然,负手在后,已教训的口吻道:“你们老爷是怎么当官的?连你们归德府同知林大人还没到,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做下人,也不知道提点……” “我们家老爷就是林大人。我是他管家。”陈济川毫不客气地打断。 县丞满脸错愕,颤声道:“难道方才入内的,就是林司马……” 陈济川不屑答负手挺胸,对展明道:“你们随这位赞公先将马车,行李安顿好了!” 展明等众随从点了点头。 然后陈济川对县丞道:“有劳了赞公了。” 县丞慌忙躬身行礼道:“不敢当,赞公二字再也不要提,本官这就亲自去办。” 林延潮走过长廊,但见廊院下不少官差,随从或坐或立,显然都是陪同各自老爷来仪封的。 仪封县衙太小,这么多人一来,自显得拥挤。 开封府是大府,治下有四州二十八个县,这一次河道总督主持商议疏通贾鲁河的事,自然来的官员也就多了。 大雨瓢泼,雨水在打在垂下屋檐上,顺着势泼进了天井里。 耳里充斥着雨声,偶尔还有一两下雷声响过。 轰隆隆,又是闷雷响过。 林延潮心想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可是令今年河工大受影响,这二至四月之间,本就是修堤的时候,结果遭了大雨。 想到这里,林延潮已是到了议事的正堂。 这时还未到傍晚,但正堂上却已是盏上了灯。 李子华面南高坐,东首人多的显然是开封府的官员,大约来了二十几人,西首人少的自是归德府官员,不过五六人。 马,吴两位通判,府经历黄越都是愁眉苦脸,而开封府官员那边则是仗着人多,呱噪不住。 两边看来已是吵了有一阵了。 这边归德府官员见林延潮来了,都是一脸喜色,起身见礼。 堂上随着林延潮的到来,原本喧闹的地方,一下子鸦雀无声。 开封府官员一并目视步行而来林延潮,不约而同的闭口。 正在品茗歇息的李子华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此子名声在外,还真有声势。人方到,已是令开封府的官员不敢轻言。 接着李子华又看林延潮官袍和靴子都是泥泞,显然是匆匆赶来未曾更衣,不由心道,此子是务实之人,不重虚名,看来今天之事有点难办,若是方才在堤上拿住他把柄就好了。 林延潮以官场礼节见礼,一旁开封府官员也是起身见礼。 然后林延潮入座,放眼看去,二十余名开封府官员坐得满满当当,相比下归德府这边人手有点少。 虽说议事不是打架,哪边人多哪边赢,但万一吵起架来,嗓门总是没人家大。 不过现在开封府归德府都没有知府。 归德府知府付知远高升右布政使,而开封府知府辜明已被勒令致仕,这还是拜林延潮所赐。 所以归德府虽是小府,但堂上官员里,除了李子华,就属林延潮与开封府同知两名官员,官位最高。 李子华点点头道:“方才诸位也商议了一阵,眼下林同知到了,也是有了正主了,河堤上的事都处置好了……很好,本以为林司马要明日到的,那我们就关起门来议事……还有沈司马,这疏通贾鲁河的事,省里没有派人来商议吗?” 开封府同知起身道:“龚藩台,付藩台说了,河工大事一向都是由河道衙门主持,司里不敢越权。” 李子华闻言笑了笑道:“司里的话还说得真好听,如此还不是将担子都压了我李某人身上。” 闻言众官员都陪着李子华笑了一番。 开封府沈同知笑着道,制台治河三年来,上报君恩,下安黎民,我们河南山东哪个官员不称道的。藩司自然对制台也是敬仰之至。 李子华点了点头,然后面色一肃道:“那么开始议事……” 随即众官员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正堂的大门,左右从内关闭,将雨声隔在了门外。 开封府沈同知是最熟悉内幕的人,他知道今日开封府有李子华的支持,可谓胜卷在握。 于是他开口道:“诸位大人方才都商议过了,很多话沈某本不愿意再重复第二遍,但既然林司马刚到,那沈某就简略说为何这一次疏通贾鲁河新河,而不疏通故道的缘故。” 贾鲁河是河南境内第二长河,因受黄河决口影响,时淤时通。 在明弘治七年时,名臣刘大夏,除了疏浚贾鲁河故道外。 还从中牟开新河,导水南行,经开封府朱仙镇,尉县,从开封府扶沟,入淮泗最后抵达徐州。 这条新河,被人称之为运粮河,连接开封与徐州,最为繁华,也是贾鲁河最重要的第一段。 但这条新河全境都在开封府境内,与归德府没什么关系。 若依着开封府官员的意思,只疏通新河,不疏通旧河,那么就没有归德府什么事了。 归德府境内时贾鲁河故道,这条故道是从洼泥岗,过黄陵岗,最后抵至徐州小浮桥。 这条故道大多数都在归德府境内。 这条河在弘治时,黄河决黄陵岗,夺贾鲁河故道,后来刘大夏主持修河,将黄陵岗故道堵住,最后河归正流。 沈同知开口道:“万历十年,黄河大水,归德府南北堤皆决。” “河水南漫,侵入贾鲁河,万历十一年贾鲁河故道和新河皆淤,船两百石以上不能行。” “苏杭的粮船,不能从徐州抵至开封,故而去年河南粮价二三月时一斗难求,六七月时反贱如糠,到了十月,潞王建藩,各府各县是饿殍遍野,连本府一贯富庶,也不例外。” “所以本官以为,眼下当务之急当解决新河淤塞之事,只要新河能够疏通,徐州的粮船随时可以抵达。” “平抑粮价为当务之急,所以本官以为以疏通新河为重。” 沈同知说完,一旁开封府的官员都是点头附和。 “是啊,还是以平抑粮价为重,民以食为天。” “我们开封府有近两百万百姓,又是首府,归德府不过三十万,孰轻孰重?” 归德府这边吴通判出面道:“列位大人,方才本官与沈同知也商议了许久。没错,新河是重中之重,新河不疏通,粮船就无法到开封。但本官不明白的是,为何疏通了新河,旧河就不能疏通。这二者冲突吗?” 马通判也道:“不错,开封府是大府,我们归德府是小府,但也不能事事顾及到大府,而不将我们归德几十万百姓放在眼底吧。” 归德府这边官员也出声帮腔,但怎奈人数太少,声音一下子就被开封府那边官员压过。 ps:感谢北京河马主神书友成为本书第六位盟主,谢谢你和令尊都对本书的喜欢和支持。 九百二十章 又见圣旨 “这三十万两银子不够啊,若是新河旧河一起疏通,钱花完了怎么办?” “新河不过七十里,你们开封府官员,难道疏通一里河道要两万多两银子吗?” “话是这么说,但河工的事,你们也知道。一旦开工,钱就如流水一般花出去,停不下来的,总是要留足才好。” “不错,不错,有备无患。” “放屁,三十万两银子,来回疏通三倍都够了!” 纷杂的雨声,以及闷雷声,仍不时透来。 值堂的衙役们给在座的官员们添茶。 在场官员吵了许久,难免嗓子也是哑了,所以茶碗都是空了。 如吵得最激烈的几名官员都喝了三遍的茶了。 吴通判,马通判都是尽力去争,奈何人微言轻,开封府的官员仗着人多,各个都好似流氓,堂上唾沫星子一片乱飞。 林延潮好整以暇,这仪封县城虽小虽穷,但衙门里的茶却是不错,是六安瓜片。 这样的茶浓香四溢,又能提神醒脑,在如此嘈杂,吐沫横飞的嘈杂公堂上,安静一品此茶,实在是悠然自得。 此情此景可比大热天,开空调盖棉被睡觉。 吵由着他们去吵,林延潮如同一个旁观者,不争不闹。 这疏通贾鲁河的事,绝不是靠吵就能吵出来的。 “好了,争够了没有?” 趁这会功夫,李子华是出恭了一趟回来,见堂上仍是吵的不成样子,终于发话。 李子华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吵是吵不出结果的。方才大家说的,本督也听在耳里。藩库拨出的银子只有这么多,要想将贾鲁河新河旧河一起疏通,钱不够,对不对?” 开封府沈同知站出来道:“回禀制台,是这个意思。” 李子华沉吟道:“开封府两百万百姓为重,本督亦以为疏通新河为先,旧河可以先放一放。林司马你以为如何?” 林延潮已是将茶喝了底,见李子华发话,方将茶盅放在一旁。 众开封官员见林延潮一进堂上,官袍不洁,靴子也是脏的,进屋后只顾喝茶,话也不多说一句。 若非林三元名声外在,他们差点还以为是请错人了,要把他轰出去。 现在李子华过问了,林延潮不能不表态了,于是反问道:“那制台的意思,旧河就不要疏通了?” 李子华哪会上当,微微一笑道:“本督没有这个意思,旧河是一定要疏通,但要等新河先疏通好了以后。” 林延潮点点头。 这边府经历黄越忍耐不住,起身道:“斗胆启禀制台,新河若是明年疏通好,那是不是后年再疏通旧河,新河后年疏通,那么旧河是不是要再等一年。” 李子华听了冷哼一声,一旁开封府官员都是大喜,归德府这边真是好没眼力,竟在这个场合得罪河督。 如此我们开封府赢定了。 当下沈同知道:“黄府经这么说倒是有些胡搅蛮缠了,我们都是官员,岂可如街边妇人般争吵,河督大人的意思,以新河为重,旧河次之,先新河再旧河。” 李子华徐然点点头。 林延潮开口道:“那付藩台那边怎么交代?当初这治河是付藩台一手争取的。只开新河,不开旧河,这让付藩台与归德老百姓不好交代。” 林延潮此言一出,吴,马两位通判,以及归德府的官员都是点头。 当初为了争取疏通贾鲁河,咱们归德府出力最大,省里上下都是看在付知远的面子上,这才答允了将藩库的三十万两银子用来疏通贾鲁河上。 否则这三十万两银子,哪里不能用,省里不少官员都是盯着这一笔钱的用途上,轮是轮不到你的,只能去争。 好了,现在我们归德府争取下这笔钱来,你河道衙门,什么意思? 卸磨杀驴?最后跟我们说,疏通贾鲁河的事,与归德府无关,我们只新河不旧河,有一句mmp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李子华丝毫也没有为这无耻而愧疚的意思。 他反而是闻言大喜,心想林延潮怎么如此草包,说出如此话来。 李子华温和地笑了笑,对众官员道:“诶,话不能这么说。付藩台眼下是乃是承宣河南右布政使,主管一省,无论河南哪一府哪一县的百姓,他都是他们的父母,一视同仁,岂能有偏袒之意。” “就算付藩台仍是归德府知府,但是为一府之私,反误一省之大计,这也是说不过去的,为官者修德修心,当以大局为重,天下百姓的福祉为要。” “付藩台为了百姓,不计生死与马玉相争,甚至差点丢了性命,在付藩台的眼底,不论是归德府还是开封府的知府,都是一样。你如此之言,让付藩台情何以堪?又将他置于何地呢?” 李子华这一番话说得,在场众官员都是鼓起掌来。 什么是煌煌之言,堂堂正正之师,什么是姜还是老的辣,人家李子华能担当正二品大员,当然有他的本事。 这几句话,不是林延潮整天指人对骂,手持花瓶给人开瓢说得出来的。 什么舌战群儒?不过是逞口舌之能,杨修之智,小人之慧。 唯有这样四平八稳的话,才是部堂大员的气象所在,你林三元要练就这一手还早着呢。 相对之下,林延潮就是十分相形见绌了,但见他仍是争道:“但是还有陈矩,陈公公,当初他的初衷,也是争取贾鲁河新河旧河一并贯通的。” 李子华心底一噔,暗暗冷笑,心想你林三元终于是说到点子上了。 有的人想不通,为什么李子华要为开封府争这开新河之事。 他李子华到底有什么好处,从其中谋得。 毕竟这钱又不是从河道衙门划拨,李子华身为河道总督,肯定不缺钱,也不会为了三十万两银子如何使用,从中做什么手脚。 身为河道总督,每年经手的银子几百万两,这三十万两在他眼底,不算是大数。 但是李子华不知为何,打听到了,林延潮打算通过疏通贾鲁河,为陈矩歌功颂德,刻石立碑的事。 这话听在李子华的耳朵里,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到了河道总督的位置上,差不多已是位极人臣了。 身为外官,他这辈子是当不了内阁大学士的,所以要想再进一步,他唯有谋求工部尚书的位子。 没错,李子华挂二品工部尚书衔,但是毕竟不是正牌的工部尚书。 至于南京工部尚书,也是正二品大员,但对于李子华这等地位的人,若去南京担任工部尚书,他绝对是不甘心的。 所以李子华打算,如他的前任河道总督潘季驯一样,先治河,然后以河道总督,再进为京职工部尚书。 握有工部实权,这样才称得上是位极人臣,仕途到达顶峰了。 但要成为工部尚书,李子华搞出如潘季驯那样卓著的治河政绩,相反,他任河道总督以来,河工的事被他几乎搞成了烂摊子。 乌烟瘴气,索贿成风。 所以对于李子华而言,不能进一步就只能退一步了。 他再在河道总督任上干下去,万一哪天什么雷炸了,他可就惨了。 因此李子华无论是从上进,还是从自保的角度来说,都迫切要上位为工部尚书。 要成为工部尚书,那么在内廷就要有强援。 所以他看上了陈矩。司礼监有六名秉笔太监。秉笔太监与内阁大学士一样,也是论资排辈的,他陈矩排名也不靠前,但是此人很得天子的赏识和信任啊。 陈矩说话在天子面前很有分量,所以李子华就动了巴结陈矩的心思。 因此李子华当初听到林延潮要以疏通贾鲁河的事,给陈矩刻石立碑之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卧槽,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你林三元前脚刚杀了马玉,后脚就干出这样拍马屁的事情,你这等无耻程度,也是足够刷新我的三观。 李子华与林延潮素来是不睦的,他在河督任上也没少使小绊子,想让林延潮丢官,怎奈他的背景太硬。 现在听闻了此事,李子华如何能让林延潮得意。 所以他将疏通贾鲁河之事,由开封府负责,一来是恶心林延潮。你想拍马屁是吧,我就让你拍不成马屁。 河都修不了,你给我去哪里立碑。 第二件事,就是这个马屁,换我李子华来拍。 这件事舍我其谁,你们都不行。 所以李子华就要把林延潮从这件事里踢出局,但他也知道林延潮的性子,这等大亏,他如何能忍下去。 因此才有了之前视察黄陵岗河堤的事,他本想拿住林延潮的把柄,大意就是这件事我放你一马,但马屁的事交给我来。 结果林延潮软硬不吃,于是李子华心想没办法了,虽说林延潮再了得,也只是被贬至地方的五品官而已,他李子华只是担心得罪了申时行,但现在没办法了,还是自己的前程要紧。 于是以河道总督的身份介入此事,并暗中煽动开封府官员配合此事。 现在李子华听到林延潮提出了陈矩的事,心想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他李子华在心底早把林延潮的人品鄙视了一百遍。 开封府沈同知听了大是不快,心想林延潮拿出付知远的名头,大家都也是算了,但是你摆出陈矩干什么? 疏通贾鲁河是官员之间的事,我们吵得再凶,也只是内部矛盾,你拿一个死太监来压我们是怎么回事? 明朝官员一贯是鄙夷太监的。 于是一股豪情涌上了沈同知的心头,但见他霍然起身道:“政务不是我等同僚议论,难道是出于宦官之口吗?” 沈同知此言一出,开封官员都是群情激愤,集体入戏。 大家一并心想,林三元啊,林三元,什么时候,你也背叛了革命,要投身阉党吗? “不错,马玉前车之鉴在先!” “我们怎么能听一名宦官的话。”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什么时候能让一个太监插手了。” 众官员们顿时浑身是戏,口叱怒骂,一副大义凛然,义正严辞,不畏权势,不媚权势样子。 见众官员如此,吴通判,马通判都是在心底大骂。 你们这样铁骨铮铮,我们怎么不知道。马玉在时,你们哪里去了? 陈矩在时,你们又去哪里了? 现在人家陈矩回京,你们倒是一个个跳出来,大义凛然,不屑为伍的样子。 国家大事,往往都是败坏在你们这群戏精的身上。 李子华心底默默鼓掌,心道大事定矣,今日林延潮真是差劲至极,有失平日水准啊。 李子华向林延潮问道:“林司马,现在还有什么话说?对了,差一点忘了,林司马现在还只是佐贰官,对于这样的事,恐怕还是拿不了主意,要不要与几位通判商量一下?” “或者等贵府新任知府到任了再说?” 这时候李子华一旁的顾师爷,面露讥笑道:“老爷听闻新任归德府知府是原来莱州府的单知府,朝廷已是下文到吏部,就等过章了。” 李子华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故作恍然地道:“是单府台啊。” 顾师爷笑着道:“是,此人是老爷的旧属。” 李子华微微笑道:“倒是故人不错,林司马,单府台到任后,你可要好好的辅佐啊。” 林延潮不答,吴通判,马通判都是满脸悲愤。 吴通判悲愤的是,卧槽,果真归德府知府我老吴没分。马通判悲愤的是,李子华如此是故意羞辱林延潮啊。 疏通贾鲁河的事,就算开封府官员不出面闹,他也可以拿河道总督正二品大员的身份,强令此事通过。 就算这两种办法,他都不用,只要他的亲信单知府到任,那么此事也是板上定钉,一切都在他李子华的掌握之中。 如此林延潮根本没有什么翻盘的手段。 官位悬殊不说,他毕竟只是同知,佐贰官而已,在唯上的官场里,就算是知府,堂堂正印官都不一定,在这件事上能硬抗李子华,又何况他区区一个同知呢? 其实就算是省里出面,也不一定有用。 督抚,藩臬专职在于民生税赋,而河工是河道衙门的专务,这官司打部院,甚至是御前,天子,尚书们十有八九支持的也是李子华,而不会是省府。 当然马通判心底却不甘心,他心想林延潮或许还有什么翻盘的手段。 可是林延潮却开口道:“既是如此,下官无话可说,一切都依着制台的意思吧。” 此话一出,惊讶的反而是李子华。 他本以为以林延潮的性子,此事就算不成,他也是要闹一闹的。 他不可能就如此顺顺利利地就将自己策划已久的疏通贾鲁河之事,交给他人,拱手让给李子华。 但是林延潮就这么说出了,脸上也没有太多的失落,沮丧,或者是被强权力压下的悲愤委屈。 连沈同知他们也以为此事要经一番周折,连吴通判,马通判他们都出面力争了,为何林延潮上来就说了这么几句话,然后就表示认怂,一切任你们宰割,连脸都没有红一下,半句废话也没有。 李子华向林延潮道:“那林司马,此事就是这么定了。” 林延潮笑了笑,双手一摊道:“还能怎么办?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是河督发话了,林某是心服口服啊。” 林延潮的话并不拖泥带水,但一点点不满还是有的。 而沈同知这一刻倒是有点明白了,林三元显然是见事不可为,干脆利落的认输,总比泼妇倒地撒泼打滚的好。 李子华也是明白了,温言道:“林司马不必沮丧,这旧河本督是一定要疏通的,一切等到新河事毕,本督就着手此事。” 这句话换过来,就是我李子华确实要疏通旧河,但是前提是你林延潮从任上滚蛋以后。 但李子华面上不会这么说,面子也要给人家,不要逼得太狠了,万一逼急了林延潮,来个什么鱼死网破,可就不好了。 做人留一线的道理,李子华还是知道的。所以说几句话安抚一下林延潮,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这纯粹是屁话。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本待商议两天的事,一天就商议完了。 值堂的衙役打开了门,这时外头的暴雨不知何时,已是停歇。 这对于苦于暴雨,河工之事一直无法进展的众官员而言,当然是好事。官员们脸上都露出喜色。 当然这高兴之情,仅限于开封府官员。 李子华出言道:“本督已是令下面的人置办好酒馔,请诸位同僚享用。此地鄙陋,简慢了诸位,待疏通新河后,本督定要好好宴请。” 众官员都是应声。 随即李子华对林延潮道:“林司马也留下,与本督同饮几杯再走。” 林延潮刚要说话,这边李子华不待他出言就沉着脸道:“怎么林司马不赏脸吗?” 这话一出,身为下级官员是不敢拒绝的。林延潮笑了笑道:“岂敢,林某恭敬不如从命,只是……” “只是什么?”李子华问道。 “只是怕到时制台没什么好胃口啊!” “哈哈。”李子华回顾左右,众官员们也是一并附和着大笑。 李子华负手挺胸对左右官员道:“有林司马在,本督没胃口,也会有胃口的。” 众官员再度大笑。 林延潮也点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到了晚间,筵席之上。 正要开宴时,忽然外头禀告。 “启禀列位大人,有圣旨到!” 九百二十一章 凤凰不与寒鸦为伍 大雨停歇,仪封县县城充斥着雨后泥土的气息。 来仪封县县衙的官员很多,下面的随吏,长随更多。 所以筵席就设在县衙二堂三堂间的穿堂上,这是随从所在。 而二堂里摆了三桌酒席,则是众官员席位。 官员列席后,堂里上菜。 一桌十二人,八菜两汤,少荤腥多素菜。 就算是荤腥也是腊肉腌鱼为主。 但见李子华起身举杯道:“各位,朝廷到处都在用钱,国库不充裕,我们河南去年又是遭了大灾。” “我等为官当上体天心,下忧黎民。这酒菜虽简陋,但也是民脂民膏,皇恩所赐,诸位,谨以此薄酒,叩谢天恩,圣躬万福。” 众官员们都是举杯道:“圣躬万福。” 林延潮默默叹了口气,待看见眼角湿润的李子华,林延潮这杯酒还未下肚,感觉自己也是真的醉了。 一酒饮毕,李子华道:“古人饮酒有节,酒不可过三爵,过为违礼。我等为官,一杯足以,多则为滥饮。” 众官员于是都是停杯不饮。 这时下面有官员故意高声赞道:“听闻河督每至地方,与诸官约,酒止一爵,故而官场有云李一杯。” “不错,河督廉洁如此,实乃我等为官的楷模。” 林延潮看了上首的李子华一眼,立即命人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米饭,好压压惊。 筵席开始。 李子华略略动了几筷,为了表示廉洁奉公。 李子华也端了一碗白饭,贴心的下人已是暗中给白饭里加了鲍汁,但即便如此,李子华吃了一两口,也觉得难以下咽,简直食之无味。 其他官员也大多如此,为了表示简朴,筵席上油水很少,在场官员们哪个平日真是如此甘苦过的。 但是为了面子工程,大家都要表示吃得很欢畅。 李子华看到林延潮端着一大碗的白米饭,一碟素菜,一筷子菜就一大口饭的吃,那相当的津津有味。只是其他盘菜,一筷子都不夹,确实有些令人费解。 李子华故意问道:“怎么这几道菜不合林司马的口味吗?” 见李子华说话,众官员不约而同的停了筷子以表恭敬(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林延潮答道:“下官是福建侯官人,家乡菜吃惯了,来至河南以后,确实有些不惯。” 很不合格的上下应答。 毕竟是李子华设宴,林延潮这样说不是嫌弃人家菜不好吃吗? 李子华不以为意道:“看来林司马,在自己衙门里,吃的比这好了?” 这话也就是埋坑了。 陪席的吴通判,马通判都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但见林延潮道:“好,确实是提不上,但却是老家的厨子,一向知道下官的口味。” 李子华叹了口气,对左右道:“本督这一次来河南,听闻有些地方的百姓连糠都吃不上,本督一路行来,所见所看方知不假,实在是触目惊心。但凡为地方官的,人家称我们一声老父母,老父母若见自己子女连饭都吃不上,那么该如何痛心,要食不知味才是啊。” “林司马,本督实不知如何说你才好。” 此言一出,众官员都是偷笑,叫你林三元嘴大,得罪了人家河督,眼下颜面扫地了不是。 一名官员道:“听闻林司马也是寒家子弟出身。这一顿饭菜虽不丰盛,但比林司马当年应该是好了许多吧。为人切不可忘本啊!” 众开封官员齐然点头称是。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向李子华,向众官员道:“制台,诸位同僚所言极是,为官者当忧百姓之忧,虑百姓之虑。下官为官以来一直奉行如此,去年归德府上报省里,治下百姓无饿死一人,无冻死一人。” “对于一个前年刚刚遭了灾的府县而言,谁人敢信。但这句话我林延潮敢拍着胸脯,对皇上,对河南众官员说,对天下人说!” 说到这里,李子华脸色很难看,但见林延潮起身离席,目光扫过对众官员道:“在场都是河南官员,在场哪一位官员敢如林某如此拍着胸脯说,如果有去年治下饿死百姓,不超过五十人的,请站出来,林某敬你一杯酒!” 在场无一官员站了出来。 林延潮对李子华道:“既是没有,那么此酒唯有林某自饮之,但喝前,林某还有一句话。” “我等为官者桌上几菜几汤,老百姓不在乎,但老百姓关心的是自己家桌上有几菜几汤,此言与诸君共勉!” 开封府沈同知拂然道:“林司马,此言诛心!敢问哪位圣贤说过?出自何典?若是没有,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林延潮道:“林某自己说了,没有出自何文何典……” 沈同知冷笑一声,刚要出声,就听林延潮下一句道:“但经筵之上,林某曾道过此言,当时百官与天子都没说什么?你沈同知敢质疑吗?” 沈同知面红耳赤,不能答,只能恨恨坐下。 谁来追究林延潮的话? 在场官员,包括李子华在内,连文华殿的门槛都没有摸过,更不要说参加经筵了。 所以林延潮的话,你敢反驳?你敢反驳一个经筵讲官的话? 真的是太欺负人了。 眼见众人都摄于林延潮的声势,方才嘲笑之色,都僵硬在脸上。 你这么说犯了众怒知道吗?林三元。 众官员都是如此心底道。 这时顾师爷出面道:“诸位,林司马今日失意,难免说话藏着锋芒,下面不如听听林司马之言,当初毕竟他也是天子讲官,大家也好一饱耳福。” 众官员听了都是笑了心想,这顾师爷说得好啊,今日林延潮一败涂地,让他占几句口头便宜又如何了? 特别是当初天子讲官几句,更是暴击,你林延潮再厉害,怎么样你是天子贬至河南来的。现在大家都是一起为浊流官,你老是提及当初哥如何如何,有意思吗? 好汉不提当年勇,听过没有? 也有的官员私下道:“林三元能言善辩是不错,但锋芒太露,今日的话将我们众官员都得罪个遍,还当众落了河督面子,以后有他的拌子吃!” 也有人道:“那是当然,林三元是翰林出身,贬至地方,又是年轻气盛,心底难免有气。你要他荣辱不惊,得失淡然,天下有几个人可以办到。” “是啊,太年轻受不得一点委屈,城府不够深,林三元在官场上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时李子华微微一笑,也是对众人道:“看来今日林司马是没什么好胃口,来,我尽管吃菜!” 说着李子华举筷,一桌的人都是举筷。 什么叫睚眦必报? 这就是了。 你林延潮不是没胃口吗?我们有胃口啊! 李子华之前就说了,只要林司马在,我的胃口就很好。言下之意你的胃口不好,我的胃口才好嘛。 正说话间,外周有人来禀道:“启禀列位大人,有圣旨到了。” 满堂皆惊,这么晚了竟有圣旨会到,众人唯有林延潮神色如常。 李子华定了定神问道:“来宣旨的是什么人?” 外头道:“是吏部左侍郎陈经邦。” 李子华闻言已是有了笑意,但还是讶异道:“吏部左侍郎怎么会来宣旨?” “并不太清楚,听闻是陈少宰归省,顺道前来宣旨。” 顾师爷笑容满脸对李子华道:“看来是开封,归德二府的知府任命了,虽说陈少宰是归省,顺道而来,但也是天子恩遇,吏部的重视啊!” 李子华点点头,也是与有荣焉。 归德府新任知府单知府是自己是心腹啊,吏部侍郎来任命,这是何等重视。 没错,吏部侍郎是正三品,官位是没有他高,但人家是手握铨选实权啊! 在官场位序上,内阁首辅礼绝百僚,但唯独吏部尚书可以抗礼,其他五部尚书都不行。 而吏部侍郎,则体同五部正卿。 就是吏部侍郎,虽然不过正三品,但在官场上可以与五部尚书抗礼。 李子华虽然是工部尚书衔,但毕竟不是工部尚书啊。 还位序上还要逊人家吏部侍郎一筹。何况这陈经邦是什么人? 翰林出身,与申时行,沈鲤一并任过当今天子的日讲官。出日讲官后,一口气从正五品翰林学士,跳到正三品侍郎。 严嵩,高拱都曾任过吏部尚书,前车之鉴在前,所以万历年明朝官场已有不成文规矩,那就是吏部尚书,都御史不能入阁。 而陈经邦,下一步不是拜礼部尚书,就是直接入阁大拜的。因为吏部尚书不能入阁,所以能以吏部左侍郎入阁的,将来在阁内无一不是能量巨大,前途无量。 如申时行,张四维都曾任过吏部侍郎,最终入阁。 这样炙手可热的人物,连李子华也要巴结的。 “开中门,随本督迎旨!” 李子华当下率领百官出了县衙大门,直接来到官员下轿下马处相候。 众官员心底大骂,无耻。 官员迎来送往的礼仪,都是送到衙门口就可以了,但是你直接到人家下马处相迎,那就是巴结了。 你李子华也是堂堂正二品大员,官位还在人家之上,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好意思吗? 但是李子华还真好意思! 平日李子华待下都是不苟言笑,容甚威严,但到了陈经邦下轿时,一下子完成了从上官到下僚的自由切 猴子爬山嘛,向下的都是屁股,向上的都是笑脸。 李子华的神情,有些拘谨,腰也不再挺的笔直。 就算碰到了其他侍郎,李子华也不必如此,但唯独吏部,都察院,这两处的地方,再小的官员,也要当作大爷一样供着。 吏部文选司郎中,不过正五品,但在吏部值房里见外官时,官当的多大,都是小吏,人家叫你等多久就要等多久。 见了陈经邦,李子华很恭敬,话语殷切。但陈经邦则是淡淡的开口道:“一会再行叙话,还是先宣旨才是。” 但大家听得明白,其实二人也没什么交情。 陈经邦一直在翰林院,李子华则是从外官一步一步升迁上来的,两边没什么交集。 不过仅此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毕竟大家连攀交情的资格也没有。 众人迎着陈经邦入内,当下陈经邦拿出圣旨,众官员们皆是叩拜。 李子华探听口风,知是归德府知府任命之事,想到之前听说,自己亲信的任命,就差吏部过章,于是心底是十拿九稳。 同时又心想,若当着林延潮的面,宣布知府人选,他不是要气死过去。 陈经邦左右看了一眼,然后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归德府同知府事,林延潮…………” 众官员都是一惊,但是又不敢抬头。 “……升任归德府知府……责成贾鲁河疏通之事……” 陈经邦读毕,满堂皆静。 他看向众官员中林延潮,也不用别人介绍,即大步走到他面前,笑着道:“林同知接旨吧。” “臣林延潮叩谢圣恩。” 林延潮叩拜后,起身从陈经邦手里接过圣旨。 其他官员们升官后,多少都有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但林延潮却是神色平静。 而众官员此刻气都有些喘不匀了。 林延潮看向陈经邦,不卑不亢地道:“有劳天官来此宣读圣旨,让你跑这么一趟,耽误了回乡省亲的日子,都不知如何道谢才是。” 同样是官员,李子华在陈经邦面前犹如小吏,但林延潮却是平等待之。 换了旁人被宣布任命,又是面对吏部侍郎这样的大员,还不得三跪五叩后再起身说话啊。 但林延潮没有,与陈经邦说话如常,而且还带一点叙旧的味道。 众官员这才想起来,林延潮是翰林出身,陈经邦也是。 这点有人心底也想到,但具体交情深到如何,大家谁清楚。衙门大了去,你也不一定人人都熟啊。 但见到堂堂吏部侍郎,能专程来一趟来宣旨,大家就都明白了。 当初付知远任命时,河南巡抚杨一魁以及河南一省官员齐至。 但林延潮升任时,吏部侍郎亲自跑这一趟。 连付知远都比下去了,杀了马玉后,荣升知府,官升正四品,吏部侍郎亲自道贺。 众官员一遍又一遍刷新了对林延潮的三观。 陈经邦笑着道:“翰院一别,宗海风采依旧,这一次经手你的任命,本官欣慰之至,此来借着宣旨,专程来向你道贺的,至于省亲之事,不足道哉。” “这怎么敢当。” 林延潮微微一撇,但见在场众官员都是战战兢兢,垂下了头。 不仅是昔日同僚,交情竟还到如此地步。 与此相较,河道总督李子华的交情算个什么。 而顾师爷心呼,难怪行文都下达了,马上就要等吏部过章了,但这个时候归德府知府易人,林延潮凭着与吏部侍郎的这份交情,插队不是不能。 陈经邦看了众官员神色,心底也有数,故意替林延**捧道:“本官归省时,要路过候官,到时有什么东西,要替家人稍带的,本官可以代劳。” 众官员,这才记起来陈经邦是莆田人,与林延潮有乡谊啊。 林延潮道:“怎么敢劳烦少宰。” “诶,上一次宗海归省,你也是顺路给我家老母亲,带了枇杷膏。至今她还在念叨,这一次还有没有,我路上也带一些。” 开封一名官员上前道:“下官家里也有上好的枇杷膏,还请天官赏脸。” 陈经邦扫了一眼,就没有说话。 那官员悻悻而退,林延潮笑着道:“那是有的,正在府衙里,不敢耽搁天官行程,一会下官就托家人送至莆田老家就是,还是上一次去的随人,正好轻车熟路。” 其实林延潮上一次也是顺手买的,现在早就用完了,但现在谁会蠢到说实话,别说枇杷膏,蟠桃都给你搞来。 陈经邦笑着道:“那就太好了。” 陈经邦与林延潮说说笑笑,众官员都在一旁听着。 连李子华也插不上话。 林延潮升迁知府时,一名入阁在望的吏部左侍郎专程来宣旨道贺,这就已经是天大面子。 一名吏部左侍郎宣旨和一名普通三品官宣旨能一样吗? 此举说明吏部看重林延潮啊。 更不用说,连陈经邦更是在众人恭维林延潮。 叙了一番旧。 陈经邦方才说到正事道:“这疏通贾鲁河之事,陈公公回京后禀明圣上,圣上说了此事涉及河南一省民生,非干臣不能为之。” “于是部堂大人就向陛下推举了你。你的才干,不仅本官,甚至部堂大人是一贯知道的。” 要死了,要死了。 所有官员颜面扫地,难怪林延潮不敢这些官员放在眼底,甚至大放阙词,丝毫不怕得罪了这些人。 原来是凤凰不与寒鸦为伍。 林延潮平日结交的都是翰林,不说当今首辅申时行,连吏部侍郎,甚至当今吏部尚书杨巍都对你青眼有加。 就不说林延潮被吏部看重,现在他高升知府,正四品大员,跻身绯袍之列。 他身为上官,何必要与开封府这些卑官客客气气的说话,当面打你的脸又算是什么。 萤火也敢与日月争辉? 人家有吏部撑腰,将来前程远在你之上。 对在场大多官员而言,知府乃是仕途的终点,但对林延潮而言,这才刚刚起步。 因此人家还要客客气气与你说话,保持一个表面上的客套? 林延潮道:“下官微名,竟能入太宰之耳,实在是不胜荣幸,只是……只是疏通贾鲁河此事恐怕下官不能胜任。实在是有负圣上与太宰的期望。” 林延潮此言一出,李子华,沈同知以及开封府的众官员都是在心底大骂。 此子真乃卑鄙小人。 ps:这一章修改几次,耽搁了时间,这才上传,抱歉,抱歉。 九百二十二章 功成不必在我 什么叫小人,林延潮如此表现就是了。 官场上大体保持和谐,矛盾尽量内部解决。 疏通贾鲁河这样的事情,大家自己内部讨论就好了。你把他提出来,说给吏部侍郎听,这是干什么? 没错,我知道贾鲁河疏通是你们归德府一手从省里争取下来的,省里卖在付知远升任右布政使的面子上,这才答允的。 好吧,我们这样卸磨杀驴,是有点不厚道,但是……但是什么叫家丑不可外扬! 当然开封府官员是不欲林延潮把真相到处,现在各个是心底着急啊。 沈同知干咳了两声,出面道:“今日林府台荣升,正是大喜的日子,我们要好好贺一贺,此事就不要提了。况且天官好容易来地方一趟,我们要尽地主之谊,这点小事微不足道,林府台,明日再商量嘛。” 林延潮斜瞅了沈同知一眼问道:“商量?” 言下之意,沈同知你有几斤几两能与我商量? 李子华左右旁顾,他心底却一直在沉思。 李子华待听说吏部尚书杨巍出面时,就知道事情不一样了。 别的官员只能看到杨巍一人,这是因为他们官位不高,所以看的角度不够,但李子华深知朝堂之事,能从杨巍的背后看到申时行的影子。 杨巍是什么人?吏部尚书。 林延潮是什么人?首辅的门生。 外头的传闻,申时行与杨巍二人结党。 在高启愚案里,言官就这一点弹劾杨巍,申时行,迫使他们上表辞官,令二人差一点一起罢官。 虽说二人向天子自辩的奏章里说,咱们没有结党,咱们俩是清白的,咱们从来没有一起做过头发。 但是谁也不信,事实就是如此。 朝堂之上,为什么如此忌惮,吏部尚书出任内阁大学士,就是因为握有''票拟''和''铨选''二权,可称真宰相。 张四维当首辅后,冯保打击他,第一件事就是将张四维的老乡吏部尚书王国光给搞下马,否则部阁一体,冯保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杨巍支持林延潮,就是吏部尚书倒向了申时行。 首辅若有吏部撑腰,才可称宰相,若再得司礼监支持,则可称权臣。 申时行地位现在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次林延潮升任知府,有没有天子,陈矩的支持,他李子华不知道。但是他可以肯定申时行是出了力的,申时行一句话吩咐给吏部尚书,就将他的门生推上了知府之位。 如此的权力运作实在是太可怕了。 所以李子华知道当申时行插手贾鲁河疏通之事时,事已不可为。 而自己巴结陈矩的意图失败了,还得罪了林延潮。 李子华本来不知为何申时行如此看重林延潮,但今日有却明白了。 万历八年,这一科进士里,只有三鼎甲进了翰林院。 而三鼎甲,张懋修被贬为知县,这辈子应没有翻身可能。而萧良有听说也不是成事之人。 唯有林延潮,为何申时行对林延潮如此栽培? 因为他是申时行的门生中,唯一一个有可能成为内阁大学士的翰林。 这是衣钵传人啊! 李子华后悔不已,但面上笑着出言道:“方才恭聆圣旨,一林府台高升,二是让林府台责成此事?我等当然要尊圣训而从之。” 李子华这话就是求和了。 林延潮看去心底冷笑三声,方才你不是很屌吗?不是很嚣张吗?继续啊! 你李子华河道总督再大,但能大得过圣命,大得过天子吗? 你能拿河道总督来压我,我就不能拿天子来压你吗?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林延潮只是放在心底,既身在官场,唯有点到即止,给人留以颜面。 这是官场规矩,大家要遵守的。 但林延潮却问道:“敢问河督这怎么商量?” 没错,我不当面驳你,但今天要把话说清楚了。 换了以往,林延潮不可能如此迫李子华表态,人家随时可以甩你一个脸色,拂袖就走。 但现在他身为知府。 正四品官,着绯袍,可以称得上是地方大员。 而且吏部侍郎陈经邦还在旁看着。 李子华面上笑着,陈经邦也笑着,他负手故意不说话,装着不明白的样子。 但陈经邦不表态,就是这么站着,李子华也必须答之。 于是李子华斟酌了一下言辞道:“既是如此,好吧,本督以为这样如何?新河,旧河同时疏通,今年内完成此事,以解决百姓的民生大计。” “如此对皇上是一个交代,对我辈而言,则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明明吃了一个大亏,李子华居然还能说出如此振聋发聩的话来,这脸皮堪比城墙厚。 但见林延潮笑着道:“河督之言,真可谓掷地有声!下官替归德百姓感谢制台。” 林延潮率先赞许,其他归德府的官员则也是满脸喜色,齐声道谢。疏通贾鲁河此事若传至归德,老百姓们还不得奔走相告,众人欢庆。 这是林延潮高升知府后,为归德老百姓所争取的第一件事,这也是他的政绩所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声音有点小,归德官员不多,所以喝彩声有些孤单和零落。 林延潮侧目扫了一眼,沈同知与在场的大多数开封府官员。 那眼神中的意思,分明是说,你们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河督李子华难道说的不好吗?你们听的不感动吗? 你们不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八个字激动,而欢呼雀跃吗? 吏部侍郎陈经邦也是顺着林延潮的目光看了过来。 见到如此,沈同知他们唯有含着眼泪纷纷道:“制台之言,我等谨记。”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实乃我等官员第一要义。” “此言真精彩至极,发人深省。” 李子华也是接受着众官员的祝贺,笑着道:“本督在此多谢诸位同僚的支持,皇上日理万机,却能关心贾鲁河疏通这样的小事。” “我等为官上下都唯有皆力为之,好报答皇上的圣恩啊。” 众官员都是佩服,什么叫打落了牙齿含血吞,这样的本事,总督大人,才是舍你其谁啊。 而林延潮则笑而不语。 当下李子华,林延潮请陈经邦上座。吏部侍郎来后,厨子又重新布菜。 但陈经邦却道:“不必了,我看你们也没动几筷,本官就仅以薄酒,祝贺林府台荣升。” 陈经邦看了一眼筵席上的菜,不由讶异笑着道:“听闻河南不富裕,今日亲眼所见,方知此言不虚。” 李子华笑着解释了几句,不过又是河南穷,我们官员当以身作则这样的话。 陈经邦随便恭维了两句,一旁陈经邦的随从却是在心底讥笑,这饭菜还不如我们下人吃的。 什么以身作则,一个字假。 筵席上,林延潮与陈经邦是谈笑自如。 但众官员却没怎么动筷子。 这到了最后谁没胃口? 难怪李子华请林延潮留下时,林延潮说自己在,恐怕你们胃口都会不好。 原来如此! 为什么方才在集议时,林延潮方才不争不抢的,原来是早知道自己高升归德府知府的消息了。 早知如此,我们还商量个屁。 林延潮是故意恶心李子华的吧。 李子华运作了半天,不仅疏通贾鲁河的事丢掉了,连之前运作的归德府知府也丢了,真是一败涂地啊。 席上陈经邦举杯对林延潮道:“林府台,我与你同僚多年,见你升任知府,也实是欣慰。仅以此酒贺之!” 林延潮亦举杯道:“下官何德,能得天官恩荐!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答。” 与陈经邦对饮后,李子华也是举杯笑着道:“林府台,在京可为翰林,外放可称能臣,本督不甚佩服。” 看着李子华的脸,林延潮吐了的心事都有了。 但林延潮点了点头,端起酒杯起身道:“谢制台夸赞!以后治下为官,恳请制台多多教诲。” 李子华笑了笑道:“不敢当。” 二位大员敬酒后。 方才还与林延潮闹着大红脸的沈同知也是举杯道:“林府台,年纪轻轻即任知府,他日前途不可限量。下官在此敬府台一杯,他日扶摇青云上。” 林延潮笑了笑道:“多谢沈司马吉言。” 几杯酒下肚,林延潮已是微微熏然。 而其他的官员也是陆续上前敬酒。方才那些不愉快,那些讥讽早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林延潮荣升知府,他们必须要上来敬酒,你就算再不快也必须压下。 否则会被人见了,觉得你不视大体。 “之前下官冒昧了,府台大人不计小人。” “府台,鹏程万里,我等望尘莫及,他日恳请提携一二。” 林延潮笑着应答。 春风得意,不过如此。 不知不觉喝了十几杯酒,林延潮已是醉了。 这一刻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兼济天下苍生,力挽大明国势都是虚的。 那是大道理只是大道理,实实在在的,唯有这一刻荣升的喜悦。 为官五年见过庙堂,如何如何之高,也见过江湖如何如何之远。 贬官至归德任同知,此中滋味,酸甜苦辣唯有自知。 现在林延潮仕途的谷底已是过去,正四品,绯袍大员了,一府正堂,治下三十万人的父母官。 前方风景已是在望。 为官五年,即已主政一方!自己不过二十五岁,仕途从知府而后,就只是一个开始。 任命之后,林延潮即返回了归德府。 来仪封时,暴雨倾盆,下个不停。 但离去时,却是雨过天晴。 因为付知远荣升,印信还在府衙,所以也不用勘核,交割印信。 林延潮直接坐着车驾,沿途与黄越又去了一趟贾鲁河,视察河清。 然后林延潮也未停留,待赶至府城时,已是一日又一夜。 次日林延潮,又将黄越叫到了马车上,二人拿着贾鲁河河图在马车上商议如何疏通之事。 点点画画,笔上勾勾点点,所谓荣升的喜悦,睡了一觉后,已是过去。 这时马车外有人禀告道:“府台大人,在前面的接官亭里,本府官员与百姓都在道旁迎候,贺喜府台大人荣升!” 林延潮看了黄越一眼。 黄越连忙道:“不是下官,是吴通判他们的派人先一步回府通风报信的。”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算了。” 到了地头。 林延潮下了马车,但见道路两旁都是站满了人。 归德府的官员,还有从其他几个县赶来的顾知县等官员。 林延潮的幕僚孙承宗,丘明山以及一众门生。 还有本地宋家,沈家大族以及乡绅。 更多的则是穿着草鞋布衣的平头百姓,远远看去一下子望不到头,都是拥在道旁。 林延潮一下马车,人头攒动,人潮一浪一浪赶来。 老百姓纷纷道:“林青天来了!” “林青天到了!” “府台大人到了!” 看着如此多的百姓都来迎接自己,林延潮霎那之间,但觉得眼眶湿润,为官如此,夫复何求? 官员们,乡绅们一并在前面大声道:“恭贺司马荣升知府!” “恭贺东翁(老师),荣升知府!” “恭贺府台大人!” 见这一幕,不说林延潮,连吴通判,马通判,以及率人来迎接的何通判都是不由生出‘为官者当如是’的心情。 但见林延潮还是平复了情绪,走至道贺的官员,老百姓中。 道上人群在道旁左右分开,无数手都伸了出来,向林延潮招着。 陈济川,黄越,展明等随从都随着林延潮走入百姓中,见这百姓拥护爱戴的一幕,都不由举袖试泪。 林延潮在一面走,一面曲手向左右百姓作礼:“谢过诸位同僚!” “谢过父老乡亲!” 走至一半一名老人走了出来,向林延潮道:“林青天。” 林延潮认得此人,是黄河边一村子的乡老,姓魏。 前年就是这个魏老汉带着自己的儿子,村子的乡亲,冲击粥厂,差一点被官兵抓了杀头。 是林延潮出面保下了这位老人及他的一家。 去年林延潮又下乡见了他一次,一眼就将这老人家认出来。 那时他与几个儿子,凭着‘以工代赈’下河工役,将原先抵押给地主的田都赎了回来。 林延潮见到他就道:“老人家,今年吃上饭了吗?” 魏老汉点点头道:“吃上了,都过了春荒,不仅过了春荒,还有余粮,今年大儿子还要娶媳妇呢。” 说着魏老汉拉着牛犊般强壮的大儿子道:“我们父子能活命多亏了林青天。眼下你升官了,咱们穷老百姓没什么拿出手的东西,只有几句吉利话!” “林青天,青云直上,公侯万代!” “林青天,青云直上,公侯万代!” “林青天,青云直上,公侯万代!” 无数百姓都是如此言道。 声浪夹着黄河边上的大风,传得远远的。 林延潮笑道:“多谢老人家了。多谢归德的父老乡亲。” “林青天,请为我们老百姓说几句话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吧。” 放眼望去,但见道上挤满了老百姓,都是翘首听之。 林延潮演词不过例行之言,平平无奇,马通判等官员们本听得都熟悉,待后来辞锋突然一转。 “何为利?何为义?义利是否两立? 此本府所不以为然,本府窃以为为官之义在于百姓的利,切乎每个老幼妇孺,无论豪右闾左,尽当一视同仁。 故为官之义,即百姓之利,此利人利己。义利合一,即为事功。”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在场官员,百姓问道。 义利合一难否?既难也,也易也,众说纷纭。为官为民,其道难乎? 在场官员百姓无一人交谈,受此气氛感染,众人都静听着林延潮之言。 林延潮目视左右道:“本官为官以来,欲明德于天下者,求事功之道。辞京陛见时,林某曾言,三年内,让归德大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今林某为官一年又半载,大治否?未也,百姓温饱尚不及也。” “尔今林某愧任知府,三年内归德是否大治,仍无把握。然而功成不必在我,不妨留待后人。一心为民,为政事功,则必不唐捐。” 听到这里,众官员百姓已是忍不住鼓起掌来。 “故为官为民,其道难乎?” “不难矣。难只在林某空有事民之心,却一人不足以成事。故林某恳请本府的官员,百姓助一臂之力。得道者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事必能成之也。” “今日林某愧任知府,心底战战兢兢,自思无以报天恩,唯有一心酬百姓社稷。” “三年之内,让归德大治!民得食,衣足暖!大河不以为害,大堤一御百年!归德百姓人人得以安居乐业!” “今日之言,行之践之,林某请在场诸位,父老乡亲监督!” 说完林延潮向百姓们深深一鞠躬,官吏们但觉得呼吸凝重,无法言语。 “此万世之言,当浮一大白!” 孙承宗忍不住率先鼓起掌来,孙承宗以下门生们,无不为林延潮之言而激动。 这短短的话,怎不知有如何的效力,但就好比一把火,将每个人心底都点燃了。 温饱小康,是每一个百姓,每一个读书人,内心期盼的大同之世。 得道者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河堤岸边,道路亭边,掌声如雷。 孙承宗,丘明山,黄越,吴通判,马通判,何通判,侯执蒲等等,无论官员百姓,林延潮的随从门生,都是一并用尽所有气力喝彩,簇拥向林延潮。 百姓们的呼声,响彻归德城外。 九百二十三章 荣升知府 归德府府衙之内,亦是张灯结彩。 林浅浅在宅里忙着张罗,而这时候派出去打听的下人回来道:“夫人,听说老爷还在城外,要先接受下僚的拜贺,至于乡绅,百姓还要迎一阵,还要拜谒城隍爷,方才能进城,没有这么快。” “这任一个知府,规矩也太多了。”林浅浅嘴上埋怨,但口里却透着喜气。 就在这说话间。 外头陈行贵,张豪远二人就入内拜贺了。 二人现在都是农商钱庄的大掌柜,出入间倒很有贵气。 陈行贵,张豪远一见林浅浅即是笑着道:“恭喜嫂子,贺喜嫂子!宗海兄这一次荣升,嫂子也要升四品诰命夫人了。” 林浅浅笑容满满,脸上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不就是一个知府嘛,我家相公不稀罕,才正四品,官不算大。” 陈行贵,张豪远对视一眼,都是哈哈大笑。 陈行贵笑着道:“四品官还嫌小,按嫂子这么说,这官当到多大,才叫大啊。一府知府啊,这方圆百里都是府台治下,三十万老百姓的父母。” 张豪远道:“是啊,知府是正四品大员,着绯袍。我们二人虽常在衙门走动,但至今绯袍官员没见几个。眼下宗海兄升任知府,说实在话,我们几个昔日同窗,都是颜面有光。” 林浅浅切地一声道:“瞧把你们高兴的那个样子,我才没有多欢喜,多颜面有光呢。” 陈行贵笑着道:“好了,是嫂子有静气,嫂子眼下要立即派人去侯官老家报喜,林老爷子听了必会高兴,还有宗祠那边,也要告慰列祖列宗。” 张豪远道:“若是人手不够,我们钱庄有人……” 林浅浅笑容更显,嘴里却淡淡地道:“这还用你们吩咐?我半个时辰前就派下人回老家报信了,从驿站走的,不要多久就到老家了。” 陈行贵,张豪远不由对视一眼,这就是‘我才没有多欢喜呢?多颜面有光?’,实在是令人无语啊。 就在林浅浅,陈行贵,张豪远闲聊时,外间有人禀告道:“夫人,大梁道分守道参政方进方大人,马上就要到南门了。” 付知远升任后。 归德府的知府事是由布政司参政方进代理。 没错,林延潮当初任同知时,曾暂署府事,但是付知远调任后,藩司本有意继续让林延潮暂署。 但李子华向藩司施压说林延潮专署河工之事,不易再分心府事。 所以后来藩司就让方进代管。 可是李子华不知道的是方进早就和林延潮好的穿一条裤子了。 方进对于府事几乎是放手。 所以付知远升任布政使后,归德府里的政事,小事同知,通判,推官各自分工,大事几位官员齐议,最后给方进报知就好了。 如此最后还是林延潮说得算。 而现在方进到了,亲自向林延潮道贺,以二人良好的关系,以及日后还是林延潮顶头上司的身份,都必须以隆礼相迎。 陈行贵,张豪远以为林浅浅不懂官场规矩,正要提醒。 但见林浅浅已是问道:“眼下府衙里还有哪位官员?” 下人答道:“几位通判,推官都出去迎接府台了,连知事,照磨都在城内张罗迎贺府台荣升之事。现在府衙里只有几名小吏。” 林浅浅闻言道:“那不成,来忠,你立即出城将此事知会老爷。” “还有你们两人!” 陈行贵,张豪远问道:“我们?” 林浅浅点点头道:“没错,你们也是相公的朋友,就先替相公在南门迎方大参,最好能拖一些时间。” 陈行贵,张豪远见他们从贺客,变成了迎客,也是不由苦笑,但是心底也是佩服林浅浅应变得力。 陈行贵点点头道:“也好,我们也早想拜会方大参了。” “不错,以往一直无缘得见,将农商钱庄的事拿来与方大参说一说。”张豪远言道。 于是二人向林浅浅告辞,出了门。 却说新官上任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那就是祀! 新官上任要先要慎重一言一行,然后斋宿。 林延潮接到任命后,即已是斋戒,次日抵城先拜城隍。 这是新官上任最重要的环节,必须郑重其事,慎之又慎。 林延潮对此十分郑重,这祭祀之事,为自己所请,也为百姓所请,为自己,为官恪尽职守,为百姓,祈求一年风调雨顺。 府内众官在城外迎接了林延潮,即一并入城祀之。 祭祀之时,林延潮在众官员面前念祀文。 维神聪明,维神正直,以佑我民,以福我国。惟小子延潮,自慨凉德,今来作宰,行不敢墨除…… 儒家主祀,既在鬼神,也在于一个敬字,敬畏天道。 ………… 祭祀后,林延潮即在城中张贴告示,晓谕百姓。 以示自己新官上任。 之后林延潮即接到了报信,说参政方进已到了南门。 林延潮下面还要更衣,祀仪门,拜印信,当下命官位仅次于自己的吴通判,先去南门迎候。 待事毕之后,方进即至府衙见了林延潮。 方进由吴通判相陪,林延潮见还有陈行贵,张豪远二人在旁,不由讶异。 左右告退,但见方进入内抬手道:“宗海,恭喜荣升,将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 林延潮笑了笑,方进原来是称自己一口一个贤侄的。 现在称宗海颇有平辈相待的意思。 看来这高升,不仅官位提升,连辈分也是跟着一起涨了。 也是,布政司参政乃从三品,二人官位只是隔着一级。 按照明朝官场规矩,官隔一品,避马避轿,三品则跪。 那么二人隔着一级,不是说以后林延潮在路上碰着方进可以不用避马避轿呢? 不过这只是纸面,毕竟二人现在已是上下级关系。林延潮要是不想找麻烦,还是要避马避轿的。 林延潮立即道:“下官谢过大参。” 方进哈哈大笑,见林延潮还是穿着五品官袍不由道:“怎么官服还未准备?” 林延潮道:“圣命来的突然,官袍还正在做,先凑合着。” 方进摇头道:“这怎么行,官员官仪最重。来人,拿两件官袍来,赠给林府台。” 林延潮闻言不由撇嘴,你早准备好要送我官袍了,干嘛不早说呢? 九百二十四章 帮忙 方进命人取来两件官袍,这两件官袍一件是公服,常服。 公服就是公事接待,常朝时所穿,常服可以当作官员外出,至民间视察时所穿。 两件官袍都是崭新。 方进说这是自己当初去湖广任按察使副使时,准备用的。 当时接到任命,方进立即就命人作了两件,但没料到还没有到任上,朝廷就下旨让他去河南担任参政。 按察使副使与知府一样都是正四品。 如林延潮年少时见过的胡提学,当时他觉得多么高不可攀,而今与他一样都是正四品而已。 同时这官服还有一个好兆头,刚做好官服就升迁。 林延潮当然是欣然谢过,仔细打量,这四品公服是缎织的圆领衫,与以往穿五品公服差不多,不同的是,服色从青色换成了大红,也就是绯色。 然后就是四品公服的腰带上以金荔枝为纹饰,而五品的纹饰为乌角。 一品官员的腰带上是嵌玉的。 当年张居正在参加科举时,主考官就曾赞张居正可持腰玉,说的是张居正将来可以当一品。 方进所赠腰带上的金荔枝,当然是足金,价值不菲。 至于常服,也是不同,除了服色,就是官袍前的补子,但见绯色袍服上绣的是云雁,而并非是原先青袍上的白鹇。 文官飞禽,武官走兽,天子赐服则为蟒。 这就是官员明尊卑的方法。 补子上飞禽走兽,就是官员和老百姓辨别官位高低的办法,这个方法虽说土了一点,但也算明了,总比官袍上直接写着''一品'',''二品'',''三品''如此的字样来的含蓄。 这两件官袍总共要好几十两银子,林延潮从方进那边笑纳了。 这方进突然送自己厚礼,不知有什么意思。 果真方进下面叹了口气道:“宗海,你是荣升了,但眼下老哥我却是有一件难事,已是愁的几天几夜没睡好觉。” 林延潮一副我早知如此的表情,上一次丘橓弹劾河南官员,方进就名列其中。 上一次的罪名若是坐实,方进少说也要贬至边远山区或是烟瘴之地。 林延潮实际上已是帮了他一次。 林延潮道:“大参,不妨说一说,看看小弟是否能帮的上忙。” 方进点点头道:“实不相瞒,老弟刚刚荣升知府,不应该拿这些事相妨,但眼下却是有难处。我刚刚接到消息,户部马上就要派出给事中,至河南巡仓。” 林延潮心底大骂,果真不给自己省事。他问道:“去年巡按御史曾大人不是刚巡过仓吗?怎么又来人了?” 方进点点头道:“是啊,朝廷有体制,巡按御史三年一盘仓,去年盘仓,我是东挪西凑,总算才应对过去。但是怎知今年户部不嫌事少,又派了给事中来地方巡仓,两京十三省,户部就抽中河南,山东两省。哼,青黄不接的时候来巡仓,真是乱弹琴。” 方进是分守道。 分守道的职责是什么,协助布政使掌理该地区钱谷,督课农桑,考核官吏,简军实,固封守。 说白了最主要就是了解地方钱谷,然后督课,将地方的税赋收上来,充军实。 在明朝对于官仓仓储极度重视,要知道明太祖朱元璋如何得天下,靠的就是这九个字。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所以分守道就是协助布政司将钱谷都给收上来,然后充以军实,至于下面的考核官吏,固封边疆都是次之。 方进身为分守大梁,主要负责就是将开封,归德两府的税赋收上来,然后入卫所仓。 这卫所仓,就是是由布政司直辖的官仓。 在大梁道,开封府有军储仓,禹州有广积仓,陈州有永积仓。 归德府有广盈仓,而在大梁道衙门驻地睢州,则有广丰仓。 这五个仓设有仓大使,归布政司管理,从各府县收上来的钱谷就存储在这五个仓里。 军队的军粮,官员的俸禄等等都从这里支出。 现在好了,你方进跟我说,仓里拉了亏空,这罪名足够方进杀头的。林延潮很想立马转身就走,当作从来没认识过你这个人。 当然话是这么说,林延潮想了想,却发现自己不能这么拂袖就走。 这两件官袍是无足轻重,但方进是什么人,与林延潮一样都是申时行一党,大家都是自己人,虽说你是猪队友,但是林延潮若见死不救,大佬会生气的。 林延潮道:“眼下贾鲁河还没开通,整个河南都在闹粮荒,这时候哪里给你找粮来。” 方进笑了笑道:“不妨,就差个两万石,对于贤弟你不过是举手之劳。” 林延潮听了神色缓了缓,还好,自己不是帮不上。 他现在刚刚接管知府,大事小事都是一把抓,不用如以往还要商量。 而且监督的同知不在,所以林延潮从仓平仓,预备仓里拨个两万石给方进还是可以办到的。 但林延潮转念又想,不对啊,这两万石虽说不少,但以方进藩司大员的面子,向开封粮商借两万石应是不难,总好过向自己开口。 林延潮心底怀疑,面上却笑了笑道:“那,能不能拖至夏粮收上来的时候?” 方进道:“科臣下个月就到。” “若是只缺两万石,那么与科臣好好说一说,未必不能过。这科臣是何人?当年在内阁办事时,六科的同僚也是有不少相熟。” 方进面露讶色笑着道:“这倒是不敢劳烦宗海。” 林延潮见此心底有数道:“方大参,开封是本省钱粮第一大府,仅说开封的军储仓储粮,我们归德府所有的官仓加在一起,都不到其两成的。” “方大参为何不在开封借粮,反而到我归德这小府借粮。” 方进问言默然道:“这……” 林延潮摇了摇头直接问道:“方大参,你若不说实话,请恕……好,现在情况有多糟,五成有吗?” 方进道:“不到。” “三成?” 方进又是摇了摇头。 林延潮恨不得拿茶碗砸在方进头上,问道:“总不能连一成都没有吧!” 方进恼羞成怒道:“这怎么可能!” “一成与五成,有什么区别?” 林延潮也是生气了,这方进果真是在骗自己。 方进一上来就不说自己拉下这么大亏空,而是说我就差个一两万石就可以过关,你帮我一把就行。 这就和人借钱买房子一样,首付几十万,说自己欠个几十万首付买房子,向你借个一两万,谁都不会借。 若是说我就欠个一两万,然后如此一个个借过去,大部分人若交情可以,都会考虑一二的。 所以少个两万石,林延潮说不准咬咬牙给他垫了,但是一下子少了这么多。 林延潮把粮借给他,就好比一个穷人借钱给马上要破产的亿万富翁一样。 方进一样完蛋,林延潮借出去的两万石,也是要不回来了,自己也得跟着遭殃。 这方进实在不厚道,为了自己活命,还要拉自己也下水。 林延潮很生气,也不管客气不客气了,你这方进完蛋定了,你要死自己去死,来祸害我干什么。 “宗海,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现在也是没办法了,”方进放下架子道,“你现在是知府了,从府县下面的预备仓,常平仓里拨个几万石给愚兄救命,若是过了这一关,愚兄于你的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啊!” 林延潮咬着牙道:“预备仓,常平仓是朝廷用以赈济灾荒的。朝廷有明令,府预备仓积万石,州预备仓积五千石,县预备仓三千石,若发现不足,官员一律裁革!” “若是我把府里县里的粮借给你,万一出现灾荒,预备仓里没粮,我不是成了本府百姓的罪人。就算今年没有灾荒,但这件事被人知道,或者省里派官员下来查仓,那么我岂非要把乌纱帽给你赔进去。” “就算退一万步说,这几件事都没有发生,但府县里的预备仓也没有多少存粮了,你拉下这么大的亏空,借给你也是杯水车薪。” 林延潮一番话说完,但见方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很生气,就在爆发的边缘。 林延潮生起提防之心,人到了绝望,什么事都会发生。 却见方进如此半响,然后苦笑一声,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颓然道:“十年寒窗功名,我这求的是什么?当的是什么官啊?早知如此,还不如听憨山大师的话,在家修禅,出仕惹这一身红尘俗事作什么?” “我的仕途,看来就完在这参政任上。” 方进所言憨山大师是有名的高僧,王世贞,甚至李太后都对他推崇备至,在士大夫里很有名望。 林延潮见方进如此样子,有些不忍。两人毕竟又有些情分,但林延潮不可能为了这情分将自己赔进去。 不过林延潮倒是想到一个救方进的办法,只是方才他刚刚坑了自己,自己要不要说呢? 现在见方进如此,林延潮终于道:“你能不能拖过两个月?” “两个月?” “不错,贾鲁河一疏通,苏松,湖广来的粮船就可以抵达开封,到时粮价必然大跌。” 方进道:“两个月疏通贾鲁河,难。科臣下个月就到河南了,还有中官陪同,想要让他们放我一马,更难。” 方进又颓然道:“宗海,我知你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错,我现在手里有大把的银子,但是粮价这么高,怎么买啊。” 林延潮道:“不是不能,除非有人肯按几个月后的粮价,先把粮卖给你。” 方进一愕道:“不错,但是我问过了,本地粮商哪个肯吃这样的大亏。” 林延潮闻言不语。 方进讶道:“宗海,可有这样的粮商引荐给我?” 林延潮半响后道:“思来想去,确实有。不过……” 方进立即振作精神道:“条件无妨,如何苛刻,我也是答允。只要能帮我过了这一关。” 林延潮道:“此言当真?” 方进道:“当真,当真!” 林延潮道:“那好,方大参。你可知道去年我修堤,是问谁借的钱吗?” “民间钱庄?” 林延潮道:“不错,那钱庄是农商钱庄,农商钱庄的两个大掌柜,你方才也见过了。” 方进不由身子一直,满脸警惕地道:“你们说他们俩,我知道去年他们到睢州来拜会过我几次,但我不知底细,就没有见。” “难道这农商钱庄?” 林延潮道:“这两位大掌柜是我的好朋友。我很信任他们,想必方大参也是可以。” “那宗海,可以说动他们帮我?”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眼下思来想去,这河南地界,也只有农商钱庄肯帮你了。不过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将你手下几个库的库银都存在农商钱庄。” 方进拂然道:“这不行,朝廷的钱谷仓库,怎能由商贾代执?” “万一出了问题,谁担当的起?还有这是触犯朝廷律令的。” “另外官员入股放贷,朝廷也是明令禁止的。你在我治下,我不会说出去,难保别人。” 林延潮看向方进一副很惊讶的样子道:“方大参,难道将卫所仓里的储粮私下高卖低买,就不触犯朝廷律令吗?” 方进听了连忙解释道:“胡说八道,我这是替朝廷平抑民间粮价,所以……所以不惜此身。”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林延潮很想果断地骂出这句话,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于是林延潮拔腿就…… “贤弟,帮兄弟我这一次……” 林延潮重新坐下道:“高价卖,低价买,这均输之法,去年我在归德府也有推行,正是农商钱庄替府里为之。效果很好,不从官府经手,官吏没有从中贪污一文,而老百姓尽得其惠,钱庄也是收入不菲。” 方进捏须道:“本参也知道这是良法,但是此事不经官府,假手于人,一旦久了,朝廷必会得知,到时追究下来,乌纱不保。”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说的对,但是若朝廷不追究,你办不办呢?” “不追究,这怎么可能?” 林延潮笑着道:“去年我将五万两河工银通过农商钱庄,作为青苗钱借给府里穷困的老百姓,此法成效卓著。” “后来巡按御史曾大人闻知此事后,来追究我的责任。他是想扳倒我,再以此板倒恩师,但是他却不知我早就通过丘橓,将此事禀告给了天子。” “天子下谕旨说此为良法,不妨先试试。所以我说的,大参明白了吗?” 方进了思考了一阵,然后道:“你的意思,是让本参将库银都借给农商钱庄,要用钱时就从钱庄支取,待到年末还能收一笔利钱。” “不仅如此,还能解决方大参的燃眉之急啊!” 林延潮语重心长地道。 帮人从来没有白帮的道理,我给你方大参渡过难关,你也总要回报我才是。 大家各得其利,合作双赢才是王道。 林延潮见方进犹犹豫豫下不定决心,当下道:“农商钱庄的陈行贵,张豪远就在门外,他们是现在唯一能帮上大参的人。只要世叔你一句话,我就叫他们进来,如此危急自解。” 方进左思右想犹豫了半天,最后方道:“好吧,就先见一见,至于答允不答允再说。” 林延潮见方进这么说,不由一笑,他心知事情有了七成了。 当下林延潮请陈行贵,张豪远入内与方进相谈。 有林延潮的授意下,陈行贵也是拍了板子,愿意出十万石粮,帮助方进渡过这难关。 就是更多,陈行贵也是拿的出来。 当然为了渡过难关,陈行贵也没少提要求,为了能将生意从贫瘠的归德府进入繁华的开封府,他必须努力,当然方进免不了也是要宰一刀的。 见此之下,方进终于下了决心,约了二人明日在睢州官厅再见。 京师。 文华殿里,天子正手持朱笔批阅着奏章。 这时他拿起一份奏章,对一旁的陈矩道:“近来有一些大臣,总是劝谏朕说什么,于百姓施以恩惠,轻徭薄赋,切勿与民争利。” “可是这些大臣想过没有,朕轻徭薄赋,没有钱,河工怎么办?漕运怎么办?边事怎么办?陈矩,你来说。” 陈矩道:“内臣以为,轻徭薄赋,确实乃仁政所为,寻常人家,得利而喜,失利则怒。天子身为治理万民,以社稷为重,得得失失岂能与民论哉。” 天子龙颜大悦,称许道:“正是这个道理。有些大臣们以义理自守,整日只知打坐修禅,不通经世之学,这些人朕实在懒得搭理。” 说到这里,天子拿起一份奏章道:“这一次林延潮上奏章说,要让归德三年里大治,口气甚大。朕拿了他奏章给大臣们讨论了,大臣们听了都是笑,却碍着朕的面子,却不敢说话。但是朕却偏偏升了他一个知府,他们是不是都觉得朕喜欢听大话,用讲大话的人。” 说到这里,天子微笑:“陈矩,你在朕面前赞林延潮有管仲之才,你觉得如何?他能办得到吗?” 陈矩道:“内臣看是难,三年已过了一年半,还剩一年半。但他即夸下海口,那么到时,陛下治他欺君之罪就是。” 天子道:“欺君之罪倒是不必,真治了以后每人给朕办事。到时林延潮办不成,朕把奏章糊在他脸上就是。陈矩,你将这奏章,好得给朕好好收起来。” 说完天子拍着奏章,笑了起来。 九百二十五章 主政一方 方进的答允,对林延潮而言,当然是一件好事。毕竟整个农商钱庄,林浅浅可是有一成干股在。 当初林浅浅投入了三万两银子,去年钱庄年底分红,可是收入了不少。 当然林延潮若要可以拿的更多,当初陈行贵,张豪远他们与本地彭,杨两家,都是有意要再送林延潮一成,却被他拒绝了。 农商钱庄对于林延潮而言,并不是小打小闹,对他而言有另外的野心抱负在其中。 因为方进的答允,林延潮看到另外一条道,慢慢从眼前铺开。 忙完方进的事后,就是贺宴。 与以往知府接风宴不同,因为林延潮是从同知任上升上去的,对于本府官吏都是认识的,所以接风宴就是与同僚们酬答。 官员们少了忐忑的应付之心,也是大着胆子上来拍马屁。 何通判,吴通判,马通判三位通判,自是跟随林延潮已久,还有各州县的官员,以及府里的众吏员们都是端酒向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今日心情舒畅,虽然保持着上官与下面的距离分寸,但多饮了几杯也是免不了的。 马通判跟着林延潮最近,林延潮升官,他自是跟着水涨船高。 以后身为粮捕通判,有了上官支持,事情会顺利很多,在下属面前也跟有有威严。 而吴通判有些失意,虽知自己在吏部没有强援,当选知府可能很小,但事情到了眼前还是失落的。 特别是当初他放风说自己担任知府如何如何,之后再被林延潮凉了一夜,威信大失。 林延潮见吴通判如此,就着意安抚了几句,但也不会轻易给他许诺什么。 最后是何通判,他与林延潮任同知时交情就很好,乃是谁也不得罪的中间派。他是进士出身,与府里其他举人出身官员保持天然距离,与林延潮倒是常来往。 现在林延潮荣升知府后,上下尊卑差得远了,人难免生分,所以这时候何通判才是最要拉拢的。 林延潮拉着何通判说了好一阵话,然后官员又上来敬酒。 其中商丘知县马上就要调任,宁陵县知县马上就要致仕,众人不免多说几句。 林延潮是方方面面一一俱到,至于别人向自己说的祝贺之词,那些戴高帽的话,却没有多少在心底。 半响后,林延潮以不胜酒力为由,让下面属僚自便,自己则是回到宅院里。 否则若是自己再迟了,院里的某人就要生气了。 林延潮跨过院门,回到宅里但见家里的丫鬟,下人,服侍多年的仆人都是向林延潮道贺。 老爷升官,下人也是水涨船高。 林家待下人还是不错,除了薪水丰厚外,他们以后回了家里,与左邻右舍说一句在知府或者是林三元的府上当过差,别人也是会高看一眼的。 林延潮笑着点了点头,到了内宅里见了林浅浅的大丫头翠珠就问道:“夫人呢?” 翠珠笑了笑,然后道:“恭喜老爷荣升,夫人说了,正要睡下呢。” 林延潮心想,这时候睡哪门子觉呢。 于是林延潮点点头来至内宅,看见林浅浅正在哄着小延潮入睡。 林延潮不作声,走到林浅浅与小延潮的身边。 林浅浅回头对林延潮道:“轻点,轻点,看你一身酒气的。” 林延潮笑了笑,林浅浅当下叫过奶妈让他们来陪小延潮。 自己则走到林延潮身旁嗔道:“官当得大了,家都不记得回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下面的官员要向我道贺,总不能立马推了人家。这算早了,酒宴这才一半呢。” 林浅浅听了继续嗔道:“谁要你早回来了?辞了别人多不好。” “不早回来,怎么听你向我道贺呢?夫人快说一声参见林府台。” “切。想得倒美。”林浅浅脸上已是转为喜色,头轻轻仰起,然后道,“你还不如你向我道贺呢。”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啊,夫人,下官在外能得百姓爱戴,皇上的赏识,都是夫人在内宅打理得力的缘故。” 说着林延潮向林浅浅拱了拱手。 林浅浅听了眉开眼笑,点点头道:“嗯,我已经差人去老家报喜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应当的。” “看你一身酒气,相公我服侍你更衣沐浴。”林浅浅温柔地道。 “那还不快打热水。” “方才翠珠已经烧好了。” “嗯,那你要陪我一起洗。” “不,就是我服侍你更衣沐浴吗?” “不,我是说一起洗!” “嘻嘻……嘻嘻,才不要。” 沐浴后,澡堂里,林浅浅替林延潮穿衣裳。 林延潮突问道:“不知道爷爷如何呢?” 林浅浅道:“身子还好,只是近来行走愈发不便了。” 林延潮听了想起年少时身子健朗的林高著,不由思念。 林延潮闭上眼睛道:“是啊,读书十年,为官五年,我还以为爷爷还是与以往一样。” 林浅浅道:“什么时候,你再向皇上求个假,回乡省亲。”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这一两年内怕是无法了,我向皇上上奏章里说了,三年内要让归德大治。海口已是夸下去了,现在一年半了,若做不到的话,不知会有多少人看我笑话。” “笑话,就笑话喽,反正嘴巴长在别人身上。” 穿好衣裳,林浅浅又仔细给林延潮梳起发来。 林延潮欣然地拍了拍林浅浅的手道:“不错,我是从来不怕别人笑话,但是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还是好的。不,不完全是为了拍皇上马屁,也不是全为了当大官。” “上一次恩师给我来信,信里说当官者,当以民子,为吾子,以民父,为我父。这一句话我想起来,现在方才体会到其中的意思。” 林浅浅笑着道:“那相公就去做啦,家里你就不要操心,有大伯和三叔看着,他们都操持妥当。” 林延潮点了点头,林浅浅一边说着,一边见林延潮有了乏意。 当下就叫两个丫鬟,与自己一起搀着他扶到了床上。 这时林延潮已是睡了过去,格外香沉。 林浅浅看着林延潮,从明日起自己的夫婿,即将主政一方。 九百二十六章 视察拓县 升任知府后,摆在林延潮眼前就是两件事。 一件是疏通贾鲁河。 还有一件就是五月的府试。 朝廷考核地方官政绩主要两项,一个是税课,一个就是文教。 不过比这两件事,还有一件更加急切的事,等着林延潮去办。 拓城县。 日头高照。 自入春以来,归德一直降雨,雨情不小,现在雨势一停,立即就好十几日大晴天,一丝风都没有,热得燥人。 有的上了年纪的百姓说,如此大热大雨,天象反常,今年怕是多事。 现在拓城县李知县用巾帕擦拭着额头上滴落的汗水。 听闻林延潮要来,拓城县知县,县丞,典史,主薄等官员一并在官道上早早迎接,是十分的恭敬。 拓城县知县是林延潮同乡,福建闽县人士,会试不第,入国子监读书。 他当初在国子监时,与叶向高的父亲叶朝荣,都曾同窗过。 在国子监空耗了十年后,最后当了官,吏部一纸文书派到归德来。 来归德后第一件事,此人就拜会了林延潮,大有投靠之意。 任官后李知县借着是林延潮同乡的关系,县里的官吏对他都很客气,但他毕竟是书生,之前一直在国子监读书,没有治理地方的经验。 在国子监时,又将钱财花得差不多了,所以任命一下来时,除了朝廷给一点路费外,还是借了银子来赴任,只请了一个师爷,两三个从老家跟来的随从。 下面的吏员一看就知道他的底细,所以并不是太放在眼底。 这一次知府出巡,拓城县知县很忐忑,想要在林延潮面前表现更好,若是有知府撑腰,那么他考绩也会好看,在下面的人面前也会有威严。 李知县左右张望,虽说提前派人通报过了,但是等候了这么许久,人影子都没见到。 李知县不由怀疑是不是听错了消息。 这时候一名衙役飞跑而来道:“来了,来了。” 李知县上前问道:“是,府台来了。” “官道上是来人,但不知是不是府台。” “没半点眼力。” 李知县气呼呼的,拓城县是穷县,衙门里没有几匹好马,否则他早就让衙役乘马沿着官道上寻了。 现在李知县是望穿秋水,待看着远远道路上,一顶褐伞而来,当下立即道:“真是府台大人,快快,立即鸣炮相迎。” 说完李知县立即率领众官在道旁跪道相迎。 鞭炮放了好一通,前方官兵,鸣锣喝道。 随从,官兵站在道路两旁,随即一张褐伞下,一顶轿子落下。 这官员出行都有规矩,七品官出行打黑扇,六品官员出行打碎金扇,五品官员出行可打大金扇。 至于褐伞,乃黑色茶褐罗为表,红绢衬里,是四品官员以上出行才能打的。 越品使用仪仗,则为越礼,御史是可以弹劾的。 而在这归德府里,可以明目张胆的打着褐伞打官员,除了林延潮还能有何人。 轿子停稳后。 身穿绯袍腰金的林延潮步出轿子,随从立即打着褐伞遮住了毒辣辣的日头。 林延潮看向一旁跪道的众官员道:“天气热,大家都起来吧!” “遵府台钧旨。” 说完李知县带着一众官员起身。 这李知县三十多岁才发解,又在国子监读了十年书,所以看起来有五十岁的样子。 而林延潮才二十多岁。 年轻后生身居高位,五十老者却亦步亦趋,这一幕在迎接的官员们看起来有些怪。 可林延潮虽是刚刚主政,但也是担任了三年多京官,年许的佐贰官,整治河工,击杀马玉,身上也有几分地方大员的气势。 在场官员都知越是这样年轻即身居高位的官员,越是决计惹不得。 一背景了得,二年轻气盛。 众官员都是心想,他们迎接如此隆礼,一定能和这年轻气盛,重立威官员的心思。 “本府路上有事耽搁了,累诸位久等了。” 李知县额上汗水虽是不住下落,仍是道:“迎候府台大驾,不敢言累。” 林延潮笑了笑道:“今年地里庄稼长如何?” 李知县道:“自府台去年颁发劝农书,百姓们都是谨记教诲,三月上紧耕种,四月种桑养蚕,五月谨守法度。下官决定将禁讼期延至七月,让百姓安心农事。”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很好,既然民间禁讼,那么官府在做什么?” 李知县道:“下官组织官吏下民间追捕盗贼,禁杀耕牛,追拨青苗,严查投献,孝敬父母,谨守法度。” 林延潮点点头道走进李知县,用二人话可以听闻的声音道:“既是有这么多事,为何还有闲暇出城来迎。” “下官……”李知县顿时急的脸上发涨。 “本府用人,以勤力为第一,才干次之。但记得下次至府衙迎候就好,不要越了官场规矩。” “是,下官唐突。”马屁拍到马脚上,实在是令李知县懊恼啊,这下自己在拓城县任官的日子悬了。 但见林延潮面上依旧是和颜悦色,对众乡绅,拓城官员道:“本官这沿路行来,见拓城县境内,田禾旺发,百姓遵循时节耕种,可见李知县治理得力。” 这一番话说得李知县在下属面前,颜面有光。 众下属们纷纷称是。 李知县知林延潮不仅给他留下面子,还在下属面前称赞他,不由感激躬着背道:“是,下官谨记府台教诲。” 一旁孙承宗上前道:“老爷,该入城了。” 李知县立即道:“下官请府台视察。” 李知县揣测着林延潮的来意。 林延潮之前是同知,可以随意去各县各府视察观风,但现在为府台,身为正印官,不可以轻离印信之地。 一般有什么事吩咐下面一声就好了。但亲自来视察,必有要事。 李知县心想,要么是疏通贾鲁河的事,来此催工,或者是马上要府试了,来这里视察教化。 李知县心想多半后者,如此第一件事就是视察学宫了。 官员上任都喜欢去学宫,一来亲近士子,看看能不能收纳什么人才,二来也是注重教化之意。 林延潮看了一眼城门然后道:“先去养济院。” 李知县一愕。 养济院是朝廷收养孤老的地方,林延潮来地方视察第一件事来养济院,实在没想到啊。但仔细一想,此举表示尊老之意,正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李知县率领官吏陪同林延潮至养济院视察。 县里的养济院自是不太好,李知县心底忐忑,林延潮见了也没说什么,亲自将米面,衣布送至每个人身上。 养济院里每人都是领到三斤米,一斤布,他们几乎都是喜极而泣。 归德穷的太久,去年才有一点好日子过,但年轻人大多吃不饱,又何况这些人老弱病残。他们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所谓的活着不过是在挨日子而已。 眼下但见连堂堂知府,不顾风尘仆仆,入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望他们,不假手于人,亲自将米面衣布送到他们手中,这等感动,岂是言语能形容。 跟随林延潮来的,众官吏,乡绅见此都是称许,不使孤老失所,无人赡养,此乃仁政。 林延潮新官上任,至拓县第一件事就赢得了满城百姓的心。 但李知县全程流着汗,向林延潮道:“县里的钱不多,养济院实在无法认真打理,还请府台赎罪。” 林延潮道:“无妨,其他县的养济院,我也知道如何,但本府任知府后,你们需用心。礼运大同篇我们都读过,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此大同也。” 李知县当下与所有官吏都是欣然称是。 下面林延潮又是视察了县学,拜了先师,探望了县学生员。 县学生员也不是省事的,见了林延潮后,有个担子大的,直接说廪米好几个月没发了,恳请府台大人一次性拨齐。 林延潮听了又看向李知县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知县一脸急躁,他知道是下面的人克扣学生廪米,但这时他只能硬着头皮道:“下官无能。” 林延潮拍了拍李知县肩膀,没说什么,先答允了生员们要求。 中午歇息,李知县在城内酒楼款待林延潮。 这一次他吸取教训,没有准备太奢侈,但酒菜也还算丰盛。 林延潮屏退其他官员,只留了李知县吃饭。 李知县先是为之前之事请罪,林延潮笑了笑道:“拓城县的情况,之前本府也略有耳闻,前任知县就与下面吏员处不好。下面的人抱团,对朝廷的政令是阳奉阴违,所以你骤任知县,又没有背景,下面的官吏不会听你的话。” 李知县听了几乎要流泪了,当下道:“府台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下官至拓县以后,一直就是如此。下官知道自己一介书生,只会纸上谈兵,却有一样本事,就是上官让下官怎么办,下官就怎么办。” 林延潮点点头道:“本官这一次来拓城县视察,一是为贾鲁河疏通,二是为你。” “为下官?”李知县讶异。 林延潮道:“不错,贾鲁河疏通,要动员拓县大量人力物力,但若是本府的政令在拓县不能下达,没有人贯彻,那么也是无用功。” “所以本府这一次来拓县,就是为你站台。” 九百二十七章 学以致用 地方官没有上面官员的支持,至地方来是多么难以开展工作,这是李知县上任后几个月所品尝到的。 县衙里的官吏各自一个小帮派,面上对他客气,但是谁也是不买他的账。 所以这李知县上任后十分心灰意冷。 他本指望林延潮能念在同乡的份上支持他一二,他们不仅是同乡,他国子监的同窗,现任九江通判叶朝荣,更是林延潮好友,当今翰林叶向高的父亲。 林延潮若能支持,至少让他在下属面前有个面子,渡过这新官上任的菜鸟期。 没想到林延潮不仅支持,还将荣任知府后的第一站就选择在拓县。这不仅仅是站台了,而是全力支持的。 李知县一时激动的都不知如何言语了,手足无措的道:“下官……下官,不知如何报答府台大人的大恩大德才是。” “不必谢,你我乃同乡,又是同在归德为官,还是叶世伯的好友。本府不帮你,还能帮谁。”林延潮温和地言道。 “来坐下说话,菜都要冷了。” 当下二人边吃边聊,林延潮大概就是问拓县的一些情况。 比如这一次疏通贾鲁河,可以在不耽误农时下,在民间动用多少民役。 工期多少,又是谁负责此事。 林延潮这时道:“疏通贾鲁河,省里拨给此事三十万两。到了我们归德,开封两府的账上不到二十万。我去省里争了半天,与开封府官员都扯破了脸,才争得十万两银子。” “这十万银子不好用,开封府疏通新河,不过七十里,十万两银子足够富裕,但我们归德府疏通旧河要二百余里,二十里一万两,所以钱要用在刀刃上。” “这十万两银子,下面几个县都要分,但一家一本小九九,本府知道你们每个县都有每个县的难处,你拓县不仅穷,还承担最难最长的一段。但即便如此,你也可切记不用挪用他处,修河为今年第一要事。” 李知县立即放下筷子,拜下道:“下官谨记府台教诲。”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府不兴这一套,坐下说话。” “是。” 李知县一面答着,一面努力往知府心腹的路上靠去。 菜也吃的差不多了,林延潮突然道:“为正印官,抓好钱粮,对下吏恩威并用,做好这两点就足够了。不过要有得力帮手,你师爷请了没有?” 李知县见林延潮突然提及师爷,心底一凛,然后立即答道:“请了一个,但老眼昏花,不堪大用。”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我这里有个人,可以推荐给你。” 李知县听了又是高兴,又是惶恐。 上司向下属推荐幕僚,也是常有的事。 好处是林延潮将他当自己人,坏处有被监视的风险。 但李知县可以拒绝吗? 当下他满脸感激地道:“下官谢府台。” 林延潮放下筷子,拿巾帕擦手道:“第一笔银子过几日就可以拨到你的账上,明日就开始动员县里民役,记着本府的宗旨是以银酬工。既要用民力,但更要惜民力。” “应役,雇役该给多少就给他们多少,不可以克扣,伙食也要给好,钱不够本府可以再拨。切记疏通贾鲁河乃惠及百姓,要让百姓从中得利,不要变好事为坏事。” 李知县不由诚惶诚恐,但随即想到有了钱粮,自己这知县腰杆子就硬,如此在地方就能站住脚了。 “下午去老河口。” 李知县讶异问道:“不知府台去老河口作什么?” 林延潮道:“本府此来,还有一事就是给司礼监的陈矩陈公公,刻石立碑。老河口既能望到贾鲁河,又是行人来往之处,故而本府打算把碑立在这里。” 李知县听说林延潮要给一名宦官立碑,歌功颂德,顿时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 这样的事,连他一个监生出身的官员都是不齿为之,又何况林延潮进士出身,任过清流的官员。 林延潮道:“此事你要用心,碑石刻成。你要立即拓写一份,快马送至本府手上。” 李知县立即称是。 老河口里。 林延潮亲自操办立碑此事,简直不亚于疏通贾鲁河般上心。 而孙承宗全程在旁看着,脸不知什么时候已是黑了。 当日林延潮回到驿站歇息,一边洗脚,一边与丘明山谈话,这时外头禀告:“孙师爷求见。” 林延潮想了想当下道:“让他进来。” 林延潮抹干了脚,孙承宗正好入内。 “稚绳,这么晚了有什么要事?” 孙承宗听了有几分犹豫,但最后仍是道:“东翁,孙某有一句话不吐不快。” 然后孙承宗目视丘明山,让他离去,但见丘明山却好整以暇低坐着,完全当作没看到。 “说吧。”林延潮穿上了鞋,端坐椅上。 孙承宗见丘明山不走,当下咬了咬牙道:“敢问东翁署里河工银够吗?” 林延潮笑着道:“你是我师爷,署里银子多少你不是最清楚吗?” 孙承宗道:“疏通贾鲁河,我们一共到账十万两银子,就算河工署还有余银,但今年修堤任务很重,去年卖了淤田剩下的银子,满打满算,也是勉强着用。” “但是东翁为何大笔一挥,批了一万两银子给一名中官用以刻碑立石?” 林延潮问道:“稚绳,你是反对我刻这碑,还是反对我巴结中官。” “承宗不敢言巴结二字,东翁身居高位,行事都有考量。但是这一万两银子,也是百姓之钱,下官记得东翁说过要将每一两银子,每一文钱都用在老百姓的身上。” “一万两银子足够今日东翁去过的养济院二十年之用。府里孤老尚未温饱,反而用这钱用在一名中官身上,此承宗不明。” 孙承宗边说一旁的丘明山边冷笑。丘明山与孙承宗素来不和,这在林延潮幕中是谁也都知道的事,眼下丘明山如此令孙承宗实在是愤怒。 林延潮道:“我明白了,稚绳的意思是这笔钱应该我自己出,不可假手老百姓。” 孙承宗道:“东翁,承宗并非此意,不,承宗还想说,为中官刻石立碑为我儒者不齿,敢问东翁可想过自己的名声否?” “当初东翁不惜性命,死谏天子,仰天下之高,读书人无不以东翁为榜样。而今日东翁为中官立碑,岂不是自污名节,此事传开敬仰东翁的读书人会怎么看。要知道上一次淤田之事,官场上对东翁的非议已是颇多了。这一次东翁新任知府,第一件事就来给中官刻碑,如此实在有亏今日名望。” 林延潮道:“那稚绳以为,当初我上谏天子,乃为名之举?” 孙承宗道:“东翁,承宗……”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稚绳,此事我不会与你解释,也不会更改我的决定。” 孙承宗露出失望的神色,当下拱手道:“是,承宗明白了,是承宗孟让了。” “不,你并没有孟让。我还很谢谢你的直言不讳。你跟随我多年,多年来本官浮浮沉沉,但你却始终待我不变。你不仅是林某的宾幕,林某也视你为友。” 孙承宗点点头道:“承宗不敢当,这几年一直承蒙东翁教诲,对东翁,承宗是以师事之。承宗一直以为,东翁的事功之学,将来可与朱王之学比肩!”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可不敢当了。不过你提及事功,吾学四门你可知否?” 孙承宗道:“承宗明白,是义理,辞章,考据,以及经济。”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四学,任何一样挑出来,稚绳你都是其中翘楚。当今读书人都以义理,辞章为重,不通二者不足以言功名。” “至于考据,汉儒之学,朱学所摒弃,读书人习之也很少了,外人以为此乃我林学根本,此误也。考据在于作学问,无论修平都用得上,但经济才为吾学重中之重。经济在于经世济民,在于事功,小则立身谋食,大则以天下为己任。但是若旁人若以为经济乃事功学之本,那也是错了。” 孙承宗,丘明山都在认真听着。 但见林延潮道:“吾学只在学以致用。学以致用不成,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这也是当初为何我要放弃翰林,要至地方为官的原因。” “但直到如今,我也不敢说我学以致用了。稚绳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说到这里,林延潮话锋一转道:“眼下拓县的李知县,身边缺一个得力师爷,他身边没有什么可以信的过的人,下面的属吏也是不服他。” “稚绳,你先去他身边任师爷,他任官经验浅,贾鲁河疏通之事由你来主导。” 孙承宗闻言一愕,林延潮这话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从一个方面来理解,就是栽培,让孙承宗到拓县独当一面,他是代表着林延潮,代表着知府。 到地方学习如何学以致用。 从另一个方面理解,那就是赶人走了。 孙承宗是林延潮第一师爷,掌管签押房的,知县的师爷怎么可能与知府的师爷相提并论。 但见孙承宗道:“是,承宗这就去赴任。” 林延潮点点头,一旁丘明山则道:“孙先生不在幕中,丘某以后一定会想念的。” 孙承宗没说什么,向林延潮行礼后即离开了屋子。 九百二十八章 重逢 孙承宗离去后。 丘明山对林延潮道:“东翁,道德文章不过雨天的一件蓑衣,用时避雨,不使身上打湿即可,不用时,丢在一旁就可了。” “孙先生是高才不假,但行事却是拘泥不化,东翁此举让他至李知县那磨砺磨砺,也正好让他知道为官之难处。”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磨砺是磨砺,但稚绳他并非是拘泥不化,而是心底有正气。稚绳性子敦厚,待人淳淳然,处事尽心为人谋也,此吾三不如。他日若能身居朝堂之上,前程还在我之上。” 丘明山听了知道林延潮的意思。 林延潮道:“稚绳之事不提了,你这一次去山东,那些响马如何了?” 丘明山道:“道路都已是摸清了,我手持东翁书信见了陆巡抚。陆巡抚已是将李二回下面的响马都编入官军,算是给他们找了安身之地。周二当家还当了把总。现在这支人马,就驻扎在聊城,临近漕河,随时可以听从东翁调令。”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李二回的命要保住,但是切记不可以放人,与山东那边打招呼,案子要慢慢审,但要好酒好肉伺候着,总之保住命来。留在牢中,就是人质,如此响马不得不服。” “是,东翁,高明,”丘明山又道,“小人这一次去山东,还见了东翁的一位故人,漕官楚大江。” 林延潮闻此人名不由大喜道:“楚大江,他如何还好吗?” 这楚大江说来,何止是林延潮故人。当初林延潮上京赶考,就是坐着他的漕船过淮的,后来他手下的人被仓官欺压,还是林延潮给他出头,一篇漕弊论天下闻名。 丘明山知道林延潮是念旧情的人当下道:“现在也调至山东任漕军千总了,我去山东时,正见他有些难处,日子过的不好。但他听闻东翁升了知府,十分高兴,说是要来拜贺呢。” 林延潮听闻故人消息,不由抚掌大笑道:“很好,你再去山东一趟,先替我笼络响马,将山东至河南的私盐盐路掌握手中。这楚大江我也有一份书信给他,告诉他若有什么难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丘明山称是后告退。 随后林延潮召陈济川入内道:“稚绳几日后去拓县任师爷,你帮他在签押房交接一下。” 陈济川听闻孙承宗要出外,任一名知县的师爷,有些惊讶,听完林延潮吩咐后道:“老爷,这孙先生为人厚重可信,他主持签押房以来,一切都井井有条,署里上下对他都十分信赖。” “现在他离开签押房,还想找如他这样可信,有才干的人主持签押房就不易了。” 林延潮看了陈济川一眼道:“你也以为我是与稚绳失和,将他调走吗?” 陈济川道:“小人不敢揣测老爷的心思,只是孙先生跟随老爷已久,与府中之上下之人都相处融洽不说,就凭孙先生的才干,小人也以为不易放孙先生这样的人才离去,留在幕中替老爷办事,如猛虎添翼,让如此左膀右臂离去,是老爷的损失。”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说的我怎么不明白?这几年孙先生在我幕中帮了我大忙了,我岂是不知。去年河工之事千头万绪,我除了大方面掌握下,署内,以及细节之事都是由他把握,还调节我与下属,府衙六房的关系。没有孙先生在,府里之事是会出差错的。” “更不用说,当初我贬至归德来,孙先生放弃了会试的机遇,金榜题名的机会,风雨不弃,一路千里随我至归德来任官,这份情谊我一直记得。” 陈济川点点头道:“是啊,孙先生如此之才,老爷万万不可任他离去。” 林延潮道:“你以为我舍孙先生走吗?但正因如此,我才不可以拖累人家的前程。我若将孙先生视为下属,拿他当作私财一般看待,这才是我身为东主的不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济川道:“老爷,是要栽培孙先生?” 林延潮目光肃然,然后道:“孙先生之才,乃当世之选,朝廷社稷比我林某更需要他。” “这番话不是出自老爷真心吧。”陈济川低着头说道。 林延潮看了陈济川好几眼,见他不说话,当下哼了一声道:“从另一个方面而言,宦海上浮浮沉沉,没有一直不沉的船。恩师为何一直提携我,正是为自己将来寻一替手。” “我栽培孙先生又何尝不是,换句话,若有一天,我不在庙堂,而居江湖。那么孙先生我可以尽心托付,让他替我主持大事。当然他要先考中进士。” 林延潮知道孙承宗是有状元之才的,对于他能考取功名当然有信心。 陈济川闻言欣然道:“老爷,对孙先生真是一片苦心。哎,孙先生在府里多年,他这么突然一走,连我也有几分不舍,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 “还有老爷,孙先生这一走,签押房里由谁来主持呢?签押房内心腹之地,若非可靠之士不能托付。” 林延潮道:“我早有主意了,前不久望龄来信,说是要投奔我幕下,问我可否,我已是答允,他过些日子应该从浙江老家赶到归德了。” 陶望龄是林延潮的次席弟子,事功学的经义主要都是由他一手编写,还参与了燕京时报的编纂。 林延潮曾赞,众弟子中陶望龄可以为他道南。 上一次林延潮上谏天子,燕京时报被查封不说,郭正域被杖时,就是陶望龄率领一干弟子砸了顺天府衙门大堂。 后来林延潮出面把徐火勃,陶望龄救出狱,回头就叮嘱二人赶紧回家避风头,不可露面,同时努力读书,不要拉下功课。 现在林延潮升任知府,显然是圣意有所转圜了,于是陶望龄觉得风声没那么紧了,又决定出来跟随林延潮。 林延潮就答允了,让陶望龄来归德。 以往林延潮身为翰林时,什么屁事都不用管,只要给天子讲书就好了,幕僚肯定是没有用的。 现在任了知府,手头上一堆事,林延潮让陶望龄来自己幕下,肯定是通过做事来历练的。 对于这一点,陶望龄在书信也说,纸上得来总觉浅,实践出真知,他此来归德,正是为了施展一下抱负,印证一下心中所学。 陈济川听林延潮说将陶望龄叫来点了点头。陶望龄是林延潮弟子中跟随最久的人之一,仅次于徐火勃。 如果林延潮一手栽培的门生去签押房任事,当然是可以信的过。 但随即陈济川又道:“可是陶周望虽可以信任,但是第一次办事,总是初出茅庐。签押房之事琐碎繁重,而且又事关重大。陶周望不知能否胜任?” 陈济川的意思,陶望龄人品是足够了,但经验不丰富啊。 林延潮想了想道:“无妨,我早想过了。这一年来,袁可立一直承孙先生之教,在签押房办事,其人敏锐洞事,可以任事。就让他与望龄一并主事,日后望龄负责掌印,可立负责书启。” 袁可立是归德本地人,他是前礼部尚书陆树声的弟子,董其昌的同门师兄弟,眼光见识都胜过林延潮的其他门生。 之前袁可立年轻气盛,十分傲气,拜入林延潮的门下有将傲气收敛,又对孙承宗是佩服之至。 林延潮平日公务后,与众门生们吃饭闲聊,对袁可立的才识也有了解,认为他的才学。 原先签押房是孙承宗一人总司,如此就变成袁可立和陶望龄二人协同办事。 陈济川听说林延潮将袁可立,陶望龄总司签押房后,这才放心。 有话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陶,袁二人目前只是经验不够,磨砺一二将来也是可以胜任的。 但孙承宗在时身为书启师爷,并总司签押房。而陶,袁二人等于是两个人干孙承宗一个人的活,终究还是差了一点。 林延潮怕不是一时,以后恐怕也没有能找到比孙承宗更能胜任的人选。 但陈济川又想,老爷果真早有让孙先生出幕的打算,故而是料事在先,处处安排妥当。孙先生一离开,马上替补的人就找好了,但是…… 陈济川道:“可是老爷,如此小人怕孙先生离去,心底会有疙瘩啊。是不是要小人去解释一下。” 林延潮道:“之前时,我已是与孙先生说的清楚的,你若再解释有些画蛇添足。响鼓不能用重锤,能明白自然明白,不过你还是替我留意一下吧。” 陈济川当下称是。 次日林延潮返回了府城。 陈济川与孙承宗交割签押房里的事。 签押房以及各衙署里的人听说孙承宗要走,众人都是大生不舍之意。 孙承宗在林府里很久,林府下人随从对他印象都很好,而林延潮外放归德后,同知署里的人对孙承宗的为人处事,没有一个不赞赏的,知道孙承宗要走的消息,众人都觉得失去了什么。 特别侯执蒲,侯执躬,彭端吾等林延潮的门生与孙承宗相处十分和睦,平日以兄长事之,现在孙承宗离去,他们都是十分难过,相送之际差一点落泪。 孙承宗也是不舍,这时袁家三兄弟正好来归德府拜见林延潮,知道孙承宗要离去,也是极为难过。 甚至众人大有向林延潮要求,将孙承宗留下来的意思,但是孙承宗却没有答允,他说在拓县任师爷也是太守做事,不曾有离去之说,大家要见孙某,去拓县也是很近。 话是如此说,但终究孙承宗还是不在府衙签押房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最后孙承宗还是离开了林延潮的幕中,临别之时,孙承宗向林延潮三拜,以谢多年宾主。 林延潮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各种心情堵在胸口里,甚至生出一丝后悔之意。但无论是为了孙承宗将来的前程,还是以后自己在朝堂上的布局,都唯有让孙承宗离去。 所以林延潮没说什么,让自己门生属吏送孙承宗出门,自己则回到了屋子。 至于林浅浅对孙承宗离去也是不忍,当下赠了孙承宗三百两银子。 孙承宗离开后,签押房里暂时无人主事,林延潮也没有另请师爷的意思。 直到数日后,陶望龄抵达了归德府。 知道陶望龄到了,林延潮立即放下手头的事,跑到偏厅相见。 但见林延潮刚至偏厅,一名穿着青衫的年轻人即是跪倒,拜在自己的膝前。 “学生陶望龄拜见老师!”这年轻人哽咽地言道。 林延潮扶起陶望龄,但见这位昔日在京中时风度翩翩的公子哥,世代簪缨,以才华自诩的年轻翘楚,现在不复当初时的意气风发。 他的脸上已有沧桑之色。 当初陶望龄被关押在顺天府大牢里数月,遍尝艰辛,以及狱卒的拷打,但是他却一个字也没有道出任何不利于林延潮的内容。 放出大牢后,陶望龄骨瘦如柴,又不得不千里回浙江老家避祸,途中生了一次病,回到浙江老家时已是奄奄一息。 不过二十出头,但已是遍尝人生苦楚。 林延潮与陶望龄相对而视,二人都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是为师对不住你啊。”林延潮半响方才道了这一句。他看着陶望龄长大,见到自己的学生如此样子,心底顿时如刀搅一般。 陶望龄抹去眼泪道:“老师,不要说如此之言,能拜在老师门下从学是望龄此生最得意之事。学生自回浙江后,想起当初在老师身边读书,承蒙教诲,实是怀念。” 林延潮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大家也休作儿女之态。” “来了就好,以后你跟在我就是。” “是,老师,”陶望龄答道。 当下二人坐下,师生二人说了一阵别来之情,然后林延潮又将签押房的事交代了他一方。 陶望龄点点头道:“老师重得圣眷,这一次升任知府,正是大展抱负之时。学生这一次真是来对了,愿效犬马之劳。” 林延潮欣慰地点点头。 什么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孙承宗虽是离去,但是林延潮又得了陶望龄相助。 九百二十九章 赚到了 林延潮刚刚升任知府,局面未稳,这时候孙承宗离去,对于林延潮的幕下人事是一个很大变动。 因为府衙下面的官吏都习惯通过孙承宗来与林延潮打交道,林延潮也习惯用孙承宗,对府衙属僚发号施令。 作为知府的首席师爷,孙承宗权力很大,但行事之时,秉公处置,却没有半点弄权之心,这是令所有人都十分敬佩的。 而现在换了年轻的陶望龄,袁可立,大家心中都是没底。 师爷之重要,不言而喻。 知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请师爷,师爷最少两人,一人主刑名,一人主钱谷。 一般而言,刑名师爷都是知县的首席。 因为刑名,钱谷是知县两大事,这二事关系知县的升迁荣辱。 一般知县赴任都会请经验老道的钱谷师爷,刑名师爷,这两位如果不得力,地方官治理地方就要抓瞎,不仅陷入繁琐的事务中,还容易被狡猾的胥吏蒙蔽欺骗。 可是若官当的越大,那么对官员而言,刑名,钱谷两项就越来越下降了,因为这两项对于官员升迁,渐渐不是那么重要了。 特别是藩臬,督抚这个级别,最重要的师爷,乃奏章师爷,书启师爷。 奏章师爷就是专门给督巡起草给天子的奏章。如果一封奏章写得好,为天子赏识,那么督抚青云可待,若是奏章写的不好,容易遭到天子训斥,甚至丢官。 比如曾国藩当年给天子写奏章,当时湘军一直吃败战。可是曾国藩听从幕僚的建议,将奏章上屡战屡败改成屡败屡战,一下子奏章的意思就不一样了。 所以几个字,就可以挽救了一名官员的仕途。 所以身为一名奏章师爷,这样职位虽说稀缺,但是一旦获聘,那么不说待遇如何如何,身为幕主的总督,巡抚也要对你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可谓礼遇有加。 奏章师爷之下,就是书启师爷。书启师爷负责官员公文往来。 公文上申称详文、平行称关移、下行称牌票。这些都要经书启师爷之手。官场交际应酬重文字,对上司,同僚,下属大多也是通过公函往来打交道。 一名好的书启师爷,不仅要擅长替幕主打理应对之事,最重要是能揣摩幕主的心思。 之前林延潮任管河同知时,不掌刑名就不设刑名师爷。 就由孙承宗担任书启师爷,掌管签押房,官印。署里的大事小事,孙承宗办的是井井有条。 现在孙承宗离任,林延潮让袁可立掌书启,陶望龄掌官印。 意在让二人遇事后商量着来,若是二人意见不统一,再上报林延潮裁断。如此分配,当然牺牲了效率,但保证了确定性。 所以袁可立,就如同首辅内阁大学士。陶望龄掌印,相当于司礼监的批红。 至于签押房下面对口的,就是府衙六房,这好比朝廷六部,而府里七县一州,就如同两京十三司。 小到州县,大至朝廷,权力运转都差不多。不同只是朝廷的分工更细,权力更制衡。 从同知升任知府,再加上孙承宗一走。 一句话摊子大了,人手少了,所以林延潮深感幕下的人才缺乏,是时候请几位得力手下了。 幕僚不比门生,人家来帮你做事,是要给钱或者给前程的。 知府为正四品,月俸二十四石,比同知十八石提升了不少。 但是凭着这俸禄来养幕,肯定是不行的,就算知府本人不吃不喝,但是这笔钱是请不来''名幕''的。 这些''名幕''每月少说几十两的,若是督抚延请一两百两也是有的。 当然林延潮也不是请不起名幕,但是他又不要这些久练官场的人入幕,如此反而会坏了自己幕中的风气。 现在林延潮招揽幕僚,让陶望龄,袁可立以及他的门生放出消息,推荐自己熟悉的人。 林延潮言明招收幕僚的条件,但凡有一技之才的,不论出身如何,都可以入幕做事。 但是第一个向林延潮推荐的,并非他的门生,而是府经历,管河工的黄越。 黄越向林延潮推荐是他一位老友,安徽桐城人,名为左出颖,于河工水利有一技之才。 这天此人从桐城赶到归德,林延潮当下在府衙花厅见了此人。 林延潮见左出颖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衫,脸颊消瘦,看的有几分落魄,见到林延潮立即弯下了腰。他的手边携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这少年却是胆大,眼里没什么畏惧。 但见林延潮入座后,左出颖躬身道:“小人左出颖见过府台大人。” 林延潮笑了笑道:“左先生请坐,奉茶。” 上茶后,林延潮问道:“不知左先生是何出身?” 左出颖忐忑道:“小人一介平民,读过五年私塾,没有考取过功名,但听老友黄越说大人这里招纳幕僚,不论出身,凡有一技之长的都可以前来,故而小人这才前来。”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确实如此,左先生请坐,这孩童是谁?” “是犬子,犬子一个人在桐城老家,小人不放心,故而携在身边,让府台大人见笑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原来如此,但令郎也不小了,离了先生就不能自处吗?” 左出颖闻言有些尴尬,但见其子朗声回答道:“府台老爷荣禀,并非是我离不开父亲,而是圣人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故而是爹让我在他身边,以时刻尽孝。” 林延潮闻言不由莞尔,重新打量这孩童当下道:“说的好。令郎真不凡。” 说到这里,林延潮对左出颖道:“黄府经说你有一技之才,不知你有事可以教我?” 左出颖道了一句不敢,然后道:“听闻府台老爷要修贾鲁河,我有一策可收一事两功之效。” “请说。” 左出颖道:“贾鲁河旧道起于仪封,考城之间的黄陵岗,原来是黄河往东的三条正流之一,后来大河夺贾鲁河为害,使其淤塞,后又北决黄陵岗,淹没运道,一年迁三百里,三年后又北迁三百里,危害极大。而今决口虽堵上,使黄河归正流,但贾鲁河淤塞后,这里的黄河之水不通江淮。” 林延潮微微有些不耐烦,当下道:“左先生所言本府都已知道,你说一些本府不知道的。” 左出颖垂下下道:“故而朝廷疏通贾鲁河旧河有三条好处,一是分河势,解北堤之患。二是疏通河道,贾鲁河一旦疏通,从江淮至开封,再至黄河,水路通畅,商路一通,百姓自富。三就是贾鲁河一通,可引河水灌溉农田,收淤田之利。” 林延潮闻言道:“你说的前两条好处,常人都说过多次了,至于第三点,左先生或许不知,本府修黄河缕堤,在缕堤遥堤间开淤田千顷之数,民得其惠,你所说的事本府早就一直在办了。” 左出颖道:“府台所行所为,小人当然早有耳闻,但堤内落淤,再以淤田耕耘,却有三不足。” 淤田是林延潮引以为傲的政绩,但听左出颖这么说脸都沉下来了。然后林延潮道:“你接着说。” 左出颖看到林延潮脸色很难看,犹豫了下继续道:“府台老爷赎罪,左某也是实话实话。堤内落淤,确有三不足,一是顾忌缕堤河势,若河势有变化,缕堤不坚,那么即便在非汛期,淤田也会有淹没之虑。二堤内落淤,只能耕种半年,若汛期一变,容易颗粒无收。三堤内落淤,对于种田的百姓风险不小。” 林延潮斥道:“你说的本府都早已知道,并早都有提防之策,若百姓淤田损失,府里可以将淤田原价赔之。” “另外只要预防得当,不会有百姓出事。” 左出颖不由颤栗,一旁其子见此道:“恳请府台让父亲将话说完。” 林延潮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左出颖父子见林延潮摩挲着茶盅,这万一端起茶碗,左出颖就是应聘失败了。 但林延潮却道:“左先生继续说吧。” 左出颖道:“小人只是以为堤内落淤不如堤外落淤。” “堤外落淤?”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风险太大,堤外落淤必须开堤口或者设立涵洞,斗门,如此于堤必有隐患,万一水势一大冲溃决口,如何是好?” 没错,堤外落淤绝对是比堤内落淤好。 现在人治理黄河,都是采用堤外落淤的办法,但是以现代的科技,也不是在堤上开个口子,但是用抽水泵的办法抽水落淤。 左出颖道:“小人有一策,可解此之危。” 林延潮讶道:“左先生请说。” 左出颖道:“堤背落淤确实风险不小,但一旦事成,收效也大,小人以为可以用月堤之法。” “所为月堤之法,就是在河水缓处的堤背后再修一道堤防,引河水灌之,事毕后月堤内之地都为淤田。” 林延潮踱步,这月堤,也是潘季驯修河的主张之一。 当时是建在河水危险的堤段,在堤段后再建一道堤防。或者是河情哪里出了危险,比如堤背上出了好几处管涌堵不住,那就索性放弃这堤段,在背后再修一段堤,然后把水放进来。 林延潮脸色缓了缓道:“但此举耗工太大,所以你的意思,将月堤之策,放在修贾鲁河上。” “也是,贾鲁河旧河为黄河支流,水势没有正流湍急,这堤后放淤之策,可以尝试一二。不过还需慎重为之,贾鲁河疏通后水势到底有多大,谁心底也没数,万一溃了堤防,那就是变利为害了。” 林延潮这里已是认可了左出颖的能力,认为他有资格入自己幕中治水。 但是左出颖却继续道:“府台老爷误会了,若月堤只是用来落淤,不足以为奇,小人也不敢来见府台,这月堤之策,还可兼收疏通河水之效。” “哦,怎么说?”林延潮来了兴趣。 但见左出颖道:“旧法疏通淤河太缓,效果又不明显。故而小人认为,可以在正流之侧,挖一条引河。” “这引河就如同是月堤,待河水过引河,正流水干后,堵住正流,民役下河道,将正流的淤泥挖出,筑以堤防。而引河正流之间的田土,即是天然的淤田。” 林延潮闻言不由拍桌道:“此乃妙法啊,我怎么没想到!” 当年三峡筑坝,为了截断正流,是先在一旁挖了一条引河,然后再截断正流修堤。 疏通贾鲁河,大意也是如此,但现在贾鲁河已经淤塞的非常厉害了,截断正流难度不高。 左光颖见自己的主张得到林延潮的赞赏,也是大喜然后道:“府台老爷谬赞了,小人不过千虑一得而已。” “而且此法也有弊端,那就是所费人工太大,小人计之,若仅仅是疏通贾鲁河两百里旧河,那么十万两紧着花应该是够了,但若是以此法疏河,不说动员人力多少,就是银子也好多花数倍。”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无妨,银子的事好商量。” 左出颖不知,林延潮只是缺好办法,但钱却是不缺,只是用途说明有些麻烦。付知远刚刚上任时,看见府库里都可以跑马了,几乎与林延潮翻脸。 不过这是以往,现在林延潮是一府正堂,要怎么花钱,就这么花钱,府里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林延潮当下对左出颖道:“以后就劳烦左先生在林某幕下办事了,馆谷你想要多少?” 这一番话就是正是请人了。 左出颖脸上惊喜交加,惶恐的道:“府台老爷不敢当,小人不过是一介草民,能在大人幕下做事,已是三生有幸,至于馆谷自然是府台老爷说的算,只要能养活我们父子二人足矣。” 这时候其子出声道:“爹,韩信有云,多多益善。” 左出颖心底一紧,但见林延潮哈哈大笑,这才松了口气。 “犬子无知,还望府台老爷见谅。”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令郎说话真是有趣,既然如此,就每月五两银子,年底还加一个月,若是治河有功,本官再许你一个出身,免役或是为吏任你选,就是为官也不是不能。” 左出颖闻言是大喜过望,这等馆谷虽比不上名幕,但对于他一个初出茅庐,从没有在别人幕僚里历事的人,已是高得太多了。 何况林延潮还许以出身。 免役就是一个学校出身,入国子监就能解决,为吏就是担任吏员。 至于做官,大概就是杂职官,这对于一名没有经过科举的老百姓而言,就已经是跨越阶层了。 要知道黄越还是秀才出身,现在也不过是一名府衙经历。 左出颖是又惊又喜道:“府台老爷,不,东翁,太多了,这……这不敢当。”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就当是给令郎的吧。我看令郎双目炯炯有神,他日不是池中之物,给他请一个好老师,不要埋没了他。” 左出颖闻言不由感激涕零,当下拉着儿子拜下道:“来,光斗跪下给府台老爷叩个头。” 说完这少年给林延潮恭恭敬敬叩了个头。 不过少年抬起头时,却见林延潮满脸惊讶。 林延潮向左出颖问道:“额,令郎叫什么名字?” 左出颖没想这么多,而是答道:“小儿出生于丑时,时晓月正出于北斗之间,故名为光斗。” 林延潮闻言赞道:“好名,月照于北斗,斗辉之晓月,将来表字可为共之。” 林延潮此言一出,左出颖父子都是惊呆了。 左出颖立即对其子道:“光斗,还不快谢过府台赐字。” 说完左出颖向其子频使眼色,手里扯着他的袖子向下用力,还用脚跺地。 赐字过去是老师方能为之的事。 左光斗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恭恭敬敬地拜下道:“光斗久仰府台之名,也想有朝一日大魁天下,恳请拜在府台为师。” 林延潮心道了一声惭愧,自己方才出手也有点太急切,吃相有点难看了,实在不是眼下自己声望和地位干出来的事。 不过再来一次,林延潮还是会这么干的。 当下林延潮扶起左光斗。 左出颖感激涕零地道:“蒙东翁青眼,左某实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林延潮笑道:“你在我幕下办事,就无需如此见外了。” 说完林延潮看向左光斗,然后道:“入为师门下,为师都会告诉他们一句话,读百家书,成一家言。此乃学业之根本,这句话你记住了。” 左光斗恭敬道:“先生,此言是不是与圣人所言,吾道一以贯之,异曲同工?” 左出颖立即出声责道:“光斗,不可多嘴。” 林延潮笑了笑道:“旁人再怎么告诉你,也只是百家之一,就算为师也是一样,你认为的一是什么,就是什么。” 左光斗目光绽出光芒,欣然道:“多谢老师,弟子记住了。” 然后林延潮对左出颖道:“我久不习经文,加之案牍之事缠身,恐怕无法亲自教导令郎功课。如此你们就一并住在府里,我请一位名师教导令郎功课,待两三年后,我再亲自教导令郎习事功之事。” 此言一出,左出颖父子都是十分感动。 林延潮点点头,历史上左光斗除了是东林大佬,也是治水的能臣,没想到这本事是来自家学。 九百三十章 跨府巴结 左出颖,左光斗就在林延潮府衙住下了。 林延潮现在可谓求贤若渴,心想既然能将十一二岁的左光斗召至自己身边。 那么其他贤才呢?是不是也能招至帐中呢? 林延潮第一个念头,就是公安三袁。三袁现在与自己十分交好,对自己文章十分推崇,并极力在湖广公安推广自己的事功之学。 眼下公安几乎已是林学最昌盛的地方,比眼下儒家流派的大兴之地的浙江更加流行。 所以三袁与自己是不是师生,已不重要。 而且如他们这样的官二代,也不可能为了钱来自己幕下做事。至于前程,他们自己考功名也行。 公安三袁略过,下面就是华亭三杰。 华亭三杰,历史上并无如此称呼。 是林延潮自己编的,指的是当时华亭(今上海)的三位杰出人才。 他们分别是陈继儒,董其昌,徐光启。 陈继儒和董其昌,不用说了,在当初林延潮返乡的西湖装逼大会,哦不,是西湖船会上就见过。 之前消息误传,令林延潮以为董其昌在去年的会试中式,但其实并没有。 董其昌与袁可立都师从于前礼部尚书陆树声。二人可称师兄弟。 董其昌与陆树声都是华亭同乡,陆树声其实并没有教导董其昌,袁可立二人,反而是让董其昌为馆师教导其子陆彦章。 而袁可立当初是受业于董其昌门下,后来董其昌在万历五年时,去教导陆彦章时,为了借重陆树声的名望拜在了他的门下,并顺道引荐了袁可立。 如此可见董其昌手腕之高超,既当陆彦章的老师,在名义上还是他的同门,还顺带拉了一个袁可立。 说起陆树声,对林延潮而言也是仕途上的恩人。 陆树声与林延潮的业师林烃,其兄林燫相善,当初林延潮得罪张居正,差一点丢了唾手可得的日讲官。 当时回乡,他顺路拜访了陆树声,然后陆树声出面向张居正说情,让张居正放自己一马。 这陆树声当年可是差一点入阁的人,只是与冯保不和,才没有完成拜相。但尽管如此,陆树声在官场上不仅很有能量,而且他还是徐阶的同乡。 张居正是徐阶一手提拔的,故而张居正与陆树声可以算是同党,二人关系一直很好,后来张居正肯让林延潮成为日讲官,主要是申时行的争取,同时也有卖陆树声面子的缘故。 而且陆树声现在就算不在官场,但他的门生故吏满天下,他的弟弟陆树德还在任山东巡抚。 所以林延潮将袁可立视作心腹,一来看重他的才干,二来也是向陆树声示好,要保持着关系。 现在林延潮通过袁可立向董其昌提出招揽。 结果不出意外,被董其昌拒绝了。董其昌在回信里说他要安心准备科举,多谢林延潮的看重,还请林延潮待为照看袁可立。 林延潮知道,董其昌不比袁可立。董其昌现在有陆树声这大树靠着,暂时不用投奔自己。 虽说没有成功,但林延潮抛出橄榄枝的目的达到了。林延潮还顺便送了董其昌三十两银子,让他安心备考。 董其昌不成,下面就是陈继儒。 陈继儒更是毫无意外的拒绝,当然他背后的理由更充分,如果说董其昌是陆树声请来教导儿子的馆师,那么陈继儒就是王锡爵请来教导他儿子王衡的老师了。 当然名义上二人都不敢当这样的称呼,如此不是与陆树声,王锡爵平起平坐了,这么大的辈分,以后还要不要到官场上混了。 与陆树声这致仕礼部尚书相较,王锡爵是现任宰相,无疑更加牛逼。 所以陈继儒没有道理来投林延潮门下,他也是拒绝了。 二人拒绝,林延潮不由深感,官场上的那些大牛,事业都已经那么成功了,但对后生晚辈的招揽,仍是那么不惜余力。 但凡是冒尖的人才,都是被早早收入帐下,就算自己用不上,也可以留给儿子用,这就是所谓的照看子孙家人。 华亭三杰拒绝了两个,只剩下徐光启。 徐光启是历史上比董其昌,陈继儒更有名,而且是个事功务实之人。 现在徐光启较陈继儒,董其昌二人,尚且名声不显,也没听说过哪位官场大牛招揽过。 所以林延潮就打算抢一个先手。 林延潮也是修书一封给他,结果仍是被拒绝了。 拒绝原因是,父母尚在,不敢远离。 话一般到了这里,也就打住了。林延潮却打听他家庭状况,听说他本来家里很有钱,但后来家道中落,只能务农为生。 林延潮听此后命人送去十两银子。 拿到银子后,徐光启十分惶恐,亲自来归德见了林延潮一面,将家里情况说了一遍。 说他的祖母徐氏刚刚病故,去年他家里又遭了水灾,父母又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徐家上下是靠他一个人撑着,他是无法远离家中。 林延潮听他的说明,知道此人确实至孝,自己看来是又招揽不成了。 如此与其强留,倒不如留一个缘法,于是林延潮再拿给他十两银子。 这钱犹如雪中送炭,令徐光启十分感动。 徐光启的十动然拒,令林延潮对华亭三杰的招揽彻底失败。于是林延潮心想与其继续在挖历史上名人的事走下去,真是事倍功半。 倒是自己不争不抢下,孙承宗,陶望龄,郭正域,袁可立,左光斗主动上门。 如此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与其挖人,倒不如自己培养人才呢? 林延潮当年读书时,就十分敬佩曾国藩。 曾国藩的治幕是有手腕的,他幕僚团阵容,唯有胡宗宪可与他相提并论。 但二人当时都已是封疆大吏的身份,什么样的人才请不来。而自己虽有三元名声,但位不过知府,要真请到如董其昌,陈继儒这样的一流人才,还是不行的。 特别是有功名的人,都是喜欢去当朝宰辅,或者是致仕大员下面担一任幕客,先有了靠山,将来无论是考取进士,还是在官场上都方便的多。 所以林延潮也当唯有从没有功名的人培养起。 因此林延潮继续招贤,虽之后都没有来什么有名望的人物,甚至不少都是没有功名在身的。 但林延潮不计较,凡在水利,以及钱庄经营上有一技之长的,都召入幕下。 就在这时,传来了巡抚杨一魁向朝廷请致仕,而后朝廷派顺天府尹臧惟一来河南替杨一魁任河南巡抚的消息。 新任巡抚到任,岂是小事。正所谓一人一政,对于林延潮现在要卯足全力干大事的官员而言,最忌讳的就是上面的人事变动。 若新任巡抚到来对贾鲁河疏通的事,有什么更张,那么林延潮的政绩就要凉了。 但是新任巡抚到任,林延潮就着急去巴结,会被官场中人诟病,同时身为知府也不易轻离治地。 于是林延潮找了一个视察贾鲁河的由头,''顺路''就拐到了开封府。 林延潮到开封府第一件事,就是先去送杨一魁离任。 林延潮以往与杨一魁相处很好,在马玉之事上,二人相互借重(勾结),各自铲除了心腹之患,送送也是应该的。 话说回来,杨一魁在河南有政声,解决了不少前任巡抚留下来问题,打压了宗室气焰,干掉了马玉,初步平定了前年河南大水,淹没百里的灾患。 但是去年为了应对潞王就藩,杨一魁在马玉逼迫下,下令各府对百姓催科,间接导致开春后粮价暴涨,民不聊生。 于是杨一魁被潞王一党的御史以扰民,赈济无方的名义弹劾数章。 这件事对于杨一魁而言实在是一个天大的讽刺。杨一魁受不了这气,一怒之下,就向朝廷请求了致仕。 然后天子也就答允了。 所以杨一魁离去时有几分凄凉,百姓怪他,天子怪他,连九泉之下的马玉也怪他。 做官做到这个地步,也是悲催。 码头上寥寥无几的官员相送后,倒是林延潮赶来时,令杨一魁有些触动。 “宗海,老夫已不是河南巡抚,此后与百姓无异,你实在不必冒着离境的风险,来开封相送啊。” 林延潮暗道,惭愧,谁是来送你的。我是顺路的。 林延潮面上道:“抚台休要这么说,抚台在林某心中,永远是河南的巡抚。就算离境也要亲自来送抚台一程。” 杨一魁目露悲色,捧着林延潮的手道:“宗海真是有心了,老夫没有看错你。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老夫为巡抚时,治下百官无不仰仗鼻息,现在却是人走茶凉。哼。” 林延潮道:“抚台放心,当今天子明辨忠奸。似抚台如此忠臣,必有东山再起之时。” 杨一魁点点头道:“多谢宗海这一番话,你或许也知道了,眼下朝廷开始查李子华那笔烂账,他在河督任上贪的简直不像话了,判个流放都是轻的。“ 林延潮心底暗爽,李子华倒台也是迟早的事。你虽然会拍天子马屁,但是底线还是要有的。本职工作干不好,什么都没用。 “只要李子华一走,朝廷想要用治河的名臣,数来数去也就那几个,只要潘乌程不出,论及熟悉河工,当朝官员能有几个,朝廷还是要用老夫的,河南这烂摊子,谁要谁拿去就是。” 杨一魁说话也是动了气,完全不是原来封疆大吏那等大度,而是如同受了委屈的学生。 不过林延潮却心想,这杨一魁看来还有起复的机会,自己这一次顺路来烧冷灶,还真是烧对了。 送完杨一魁,林延潮当即就去巡抚衙门投帖。 今日正好不少开封府官员,好似与林延潮约齐了一般。大家一起来参新任巡抚。 眼下巡抚还没有到。 花厅里是坐满了官员,在场二十多名开封府官员,林延潮的老熟人沈同知也在。 林延潮来归德任官后,尽干得罪开封府的事。 先把人家的前任知府搞下台,又因为疏通贾鲁河的,跟开封府里的官员吵得撕破了脸,现在好死不死的是,开封府的新任知府,竟然是李子华原来推荐的要来归德府任知府的单知府。 单知府是李子华心腹,李子华与林延潮关系如何,路人皆知。 现在众人又都是在一个花厅里,大眼对小眼。真的是,放在古时候,两人不要说话,都可以拔剑单挑了。 林延潮反正安坐不动,不轻易挑起战火就是。他与一旁花厅里唯一一个愿意理睬自己的分守大梁道参政方进,方世叔说话就好了。 但是没料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单知府对一旁的沈同知发话了,明知故问地道:“这开封府的境内,怎么有外地的官员在内?” 方进虽是分辖归德府,但他是布政司的官员啊,全场就林延潮一个人是归德府的官员了。 呵呵,这不是拐着弯骂林延潮''跨府巴结''吗? 林延潮倒不愿生事,笑着起身道:“这位是开封府新任的单知府?小弟是归德府知府林延潮,失敬了。” “哦!”单知府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是林知府,本府久仰大名了,大家能来河南一省为官,也是缘法,你我兄弟二人当齐力协恭,为巡抚大人分忧才是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是当然,单兄乃是首府,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就是。” 见林延潮礼数还算周全,单知府点点头道:“既说是吩咐,也不敢当。不过本府有一个提议,林府台不妨听听。开封府眼下粮价奇高,商人居奇。府里准备上报抚台,开仓售粮,待夏粮收获后,再买粮补仓。” “但是仓粮有限,而且一旦开封府开仓售粮,临近各府都会跑到开封府买粮,如此就是将仓粮都卖掉也是无济于事。所以本府心想归德府与我开封府同属大梁道,你我两府一并放粮,既可以平抑粮价,利于百姓,同时得利之钱,与省里五五分账,剩下可作为羡余。” “这等一举两得之法,稍后你我一并启禀抚台大人如何?” 单知府此言一出,开封府官员都是点头附和。 林延潮实在惊讶,心道,你不明白,尽管吩咐这几个字,只是我的客气话吗?你居然还当真了?药店碧莲好吗? ps:网文书城收费都是按字数收费的,多少字就是多少钱。 有书友反应,章节太短看不尽兴,所以最近就将两更合为一更,比如今天这章就是,以前还有不少五千字章节,有书友说有几章章节收费贵,就是如此。 另向马上回家过年的朋友问好,一路平安。 九百三十一章 坐而论道 单知府的话,令开封府的官员纷纷附和,就算不认同,但人家是开封知府,身为下僚的哪敢反对上官的意思,不赞同也要赞同啊。 同时对林延潮而言,单知府资历也很老,朝廷任用地方官的制度里,知县重首县,知府中重首府。 如知县中,担任首县官员,一般要进士出身,而普通县知县举人,监生出身就好了。 至于首府官员,必须在其他知府任上任满三年以上,才能担任。而普通府的官员,则不需要有这个履历。 似林延潮从同知升任,可以担任归德府知府,但就是不能为开封府知府。 而开封府知府身为首府,因为是在巡抚,藩司驻地,所以又是巡抚,藩司的耳目,在河南的知府官员中,都必须要以首府马首是瞻。 所以单知府的话,虽是令林延潮不快,但他也不好单面拒绝。 林延潮心想如此自己再退一步,笑道:“这事下官不好做主啊,大家以大参之见马首是瞻如何。” 眼下厅里有三位绯袍大员,除了单知府与林延潮,就是方进。 方进是分守大梁道参政,代表布政司监督开封,归德两府官员。 林延潮言下之意,单知府虽身为首府,平日都是直接与布政使,甚至巡抚打交道,没错,你牛逼,但是你要指挥我林某,是不是先问过方进的意思先。 方进当然知道林延潮推自己出来的意思,就是替他拒绝。 方进捏须微笑道:“其实单知府提议之事,之前已是报知本参。本参心想开放仓粮的事……不同之府有不同之情,此事还是由两位知府自己拿主意,只要抚台大人不反对,本参一切以巡抚衙门,布政司衙门之意马首是瞻。” 方进此言一出,单知府不由在心底大骂,这仓粮的事,自己之前是找过方进的。方进是满口答允下来,但现在怎么林延潮一来他就改口了。 单知府确实不知方进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药。 林延潮却一清二楚。 现在河南大梁道的粮库都已在农商钱庄掌握之下,为了应对这一次户部,科道的联合检查,彭,杨两家一共投入了十七万五千石,加上方进自己从市里买回了一些粮食,总算是达到了朝廷考核仓粮的最低标准。 因此方进质押了十万两银子,还有今年夏粮的税入,都在农商钱庄的账上。 但方进质押的十万两,是他当初变卖仓粮的一部分而已。 若不是这一次朝廷突击检查,方进只要等夏粮上市,或者是贾鲁河开通时,粮价下跌后买入,这一次他绝对是要赚的盆满钵满。 所以当初单知府提议要卖仓粮时,方进是一百个赞成,如此可以浑水摸鱼,将仓粮的亏空,在账面上给作平掉。 但现在仓粮已经补上,方进对于单知府的提议,已是不再那么热衷了。 单知府心想,自己这一次没有拉上林延潮这强援,反而失去了方进这臂膀。 若是一般官员,这时已是知难而退了。但单知府是什么人,他治理地方的时候,其实政绩平平,但是有一样本事很了得,那就是好放大言。 将一件事吹得日后如何如何好,以此取得上官的支持,然后换成仕途上的筹码。 至于这件事日后如何,他不在意。所以他为政以来,所行之事多是虎头蛇尾,空耗钱粮,百姓苦不堪言。 但是单知府面上作得不错,还很懂把钱拿来作官场上的孝敬,如此反而得以上面垂青,特别是碰到李子华这样的官员,二人是相得益彰。 故而单知府的官是越当越大。 而今开仓卖粮的事,他打算作为自己新任开封府知府后第一件政绩来作,若是如此被林延潮如此拒绝,他颜面何在。 此刻单知府心底和明镜似的,心道这时候巡抚早该来了,眼下迟迟不到,会不会躲在哪里偷听。 既是如此,我倒是不如在面上驳倒林延潮,一来将自己的政见在众人面前说透,为自己在河南官场上树立名声,二来驳倒林延潮,这位堂堂的林三元,也是一件大涨面子的事。 想到这里单知府一抹嘴边的微须,然后从袖中取出了一把扇子,轻轻地摇着,然后笑道:“敢问林府台是如何看的?” 林延潮道:“变卖仓粮的事,本官还要想一想,日后再答复单府台如何?” 单知府一边用折扇给自己扇风,一边笑着道:“林府台说想一想,言下之意,就是心底有不赞同的地方。不如说出来给大家洗耳恭听,如此也好一涨见闻。” 林延潮笑道:“这怎么敢当,首府为外官多年,在地方历事经验丰富,是小弟应当请教才是。” 单知府心底冷笑,你林延潮说我是外官,言下之意还不是说,自己是翰林出身,身为清流懒得与你们这些浊流争论,但我今日还就要与你论一论了。 单知府笑着道:“诶,林府台,不要过谦,三元之名天下皆知,现在闲来无事,大家坐而论道,岂非乐哉,诸位说是不是?” 开封府官员,纷纷抬头看了单知府一眼,心想你要自取其辱吗?之前李子华还不够惨,你为什么如此想不开,好好活着不行吗? 但也有人心想,林延潮是经学大家,这点谁也辩不过他。但在地方为政的经验绝对没有单知府丰富。所以争论地方政事,那单知府或许能占到上风。 无论大家怎么想,顶头上司的面子都是要给的。 于是众人纷纷道:“林府台不要藏拙嘛。” “有什么高见说出来,让我们也见识一二。” “不错,我等都已洗耳恭听,不要让人失望。” 众人都在吹捧,一来给面子,二来万一林延潮跌下来,这些言语可以来个反差的参照。 林延潮笑着,口里连连说着,不敢当,不敢当。 但众人见林延潮高兴的样子,似有几分意动,当下就更努力的吹捧而去。搞得林延潮若真的不说,就很对不起众人盛情的样子。 单知府也是添油加醋,加了几把火,给林延潮举得高高的。 当下林延潮有些受不了盛情了,点点头道:“好吧,那么本府就说说一点浅见。官府售卖仓粮,我确实不太赞成。” 见林延潮终于表态,单知府眼中厉色一闪,果断将折扇一合。 好,等着就是你这句话。 九百三十二章 谁是经世致用之学 就在厅里争论时,河南巡抚臧惟一正从正堂走来。 开封粮价居高不下,商人囤积居奇,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是他新任巡抚后,遇到的第一件难事。 若是处理的不好,很容易步前任杨一魁的后辙。 但是他新官上任,最忌讳的也是贸然行事。所以他先谨慎地听取了解各处官员的意见,然后再做一个决定。 只要熬过了这青黄不接的两个月,待夏粮丰收或是贾鲁河疏通,那么就能解决这燃眉之急。 但是这青黄不接的两个月如何渡过,或者不引起各方面的民乱,成为了摆在臧惟一眼前的当务之急。 现在他去厅里,正是借着这一次官员来参的机会,要听一听下面官员的意见。 这新任开封府知府,听说在山东还挺有政绩,自己来河南赴任前,河道总督李子华还在自己面前称赞过他的才能。 但是到底如何,今日臧惟一还是要眼见为实的好。 眼下来他至厅外,就听得里面说话声很大。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却听里面单知府与一位''林府台''说话。 臧惟一不由对身旁的下人问道:“这林府台是何人?” 一旁下人连忙给他奉上名帖。他看了手中的大红贴子,心道,原来是他。 林延潮的名字,他当然是听过。 他任顺天府尹时,林延潮虽已被贬离京,但之前他担任光禄寺正卿时,却与林延潮有过数面之缘。 当年林延潮在经筵上,大杀四方,舌战群儒,将曾省吾等一干人驳得如何颜面扫地,臧惟一是亲眼见过的。 眼下他听说单知府要与林延潮坐而论道,争议政事。臧惟一顿时来了兴趣。 他抬了抬手示意手下不要禀报,自己就在站外门外先听一听。 而厅内。 单知府将本是画着美人图的折扇一合,方才面上那份和气尽数不见,一瞬间可谓锋芒毕露。 他是吴中人士,为官之前,师承大儒罗钦顺。 明朝时,三学鼎力,分别是理学,心学以及气学。 罗钦顺当年是可以与王阳明比肩的大儒,仕途上官至吏部尚书,也是位极人臣,他所传承的气学来自北宋名儒张载。 气学与事功学都有相近的地方,都主张不可''离气言理,要在气中求理'',气是天下之本原,理不过是一''气''而已。 在单知府看来,林延潮的什么事功学,不过是气学之皮毛。 至于林学里所讲的,义利合一,理气一体,远远不如气学的''理一分殊''来的精妙。 至于认识(知)上,气学讲格物致知,事功学讲学以致用。在单知府看来也是气学的皮毛,甚至还不如心学的''致良知''。 受罗钦顺之教,单知府做官时很重视格物致知,与理学的安静了事不同,他尽力在任上''折腾'',哦不,是事功,干了很多政绩。 现在林延潮敢公然说出自己不赞成将仓粮卖掉出之事,那么我岂会与你干休?定要好好将你驳倒。 于是单知府将折起的折扇,啪地一声打在左手掌心,但见他言道:“听闻林府台的归德府治下有一个农商钱庄,在夏粮秋粮征收之际,低价向老百姓买粮,待到青黄不接时,再高价时出粮。” “当然粮商米商都是如此,无可厚非,并非秋粮夏粮征收之际卖粮,在青黄不接时买粮才是合理。” “只是平籴之事,连民间都可以为之,那么为什么朝廷不能为之。这钱为何林府台只许农商钱庄赚之,而不许官府赚之?” 单知府这话,言下之意,你林延潮禁止官府买卖仓粮,不让朝廷来赚这笔钱,而是让农商钱庄来赚这笔钱,是不是有什么私心? 说白了,你林延潮是在官商勾结吗? 这句话下,众官员都是肃然,不敢再作之前谈笑之状。林延潮这话要是答不好,自己可就麻烦了。 而且这单知府不是无备而来,他初到河南任官,就将林延潮的底细查得如此清楚,方才那一句仓粮并非是无的放矢,而是事先设局,眼下林延潮既表明了态度,那么自己就危险了。 林延潮脸上笑着,心底知道单知府之所以知道如此清楚,必是李子华给他透的底。 看来当初李子华授意曾乾亨,用这件事想要将自己罢官不成,于是就故意宣扬出去,败坏自己的名声。 林延潮不急不缓地道:“首府,买卖仓粮的事,朝廷虽不是说没有这个先例,但是地方官员实施时都很谨慎,朝堂诸公也有担心的地方。” “昔日,鲁国国相公仪休言,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我不让官府介入,就是官不与民争利的道理,此例不可轻开。” “当然首府说林某为何支持农商钱庄?那就是诛心之言了,本府对于下面所有钱庄,商贾都是支持。一言概之,昔日司马光反对王安石变法,也是一句官不与民争利,难道也是出于私心吗?” 司马光从私德上而言,乃是正人,无从指责的。 司马光反对王安石变法,主张官不与民争利,难道是就存了私心? 同理可证,我支持农商钱庄,反对官府不贩卖仓粮,也是主张官不与民争利,难道也是存了私心? 单知府没有证据,当然不好乱说正色道:“官不与民争利,确实是先贤之言,但我等为官者岂可墨守陈规?” “我记得林府台昔日会试,所问王安石变法时,曾有云,天下之患莫甚于不权时势、而务博宽大之名。?难道林府台这么快就忘了。” 这句话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可谓十分厉害。 但见单知府继续道:“昔日宰相刘晏行平籴法,官府既能获利,还避免了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刘晏乃一时名相为何不见有''官不与民争利之说'',而今河南粮价奇高,我们为何不能允许官员在粮贱时买粮,粮高时卖粮。”” “林府台抱残守缺,死守先人只字片语,不仅负了圣贤之书,还忘了仕官之前的初心,是否越为官越不如当初呢?” 单知府这一番话,说的相当精彩,有理有据,还举出了刘晏的干货。 连身在门后偷听的河南巡抚臧惟一都是称赞心道,这单知府果真有本事,不枉了李子华如此抬举他。 林延潮一时似没有说什么。 单知府笑了笑,心道你林三元不过如此,就这点水平有点白瞎了状元身份。 单知府趁胜追击:“林府台,任地方官不比任京官,不尚那些虚文,而在于务实。” “汝以月印万川为天下万物具是一理,吾以为然,但月为实,万川印月不过为虚,实误也。理不过是气之一道,恰如理在一,人人皆可圣贤,理在气,百姓有上下贤愚之分,不可皆成圣人。” “不明理在一,分在殊之理,岂敢言实学,所谓月印万川,只是井中捞月,徒然用力,白费功夫。” 实学就是经世致用的学问。 古往今来,包括儒家的理学,心学,气学都说自己是实学,是可以经世致用的,他派学说都是不能经世致用的。 单知府所言气学,也认为理是一,但理在万物上,则分为殊。 比方说,龙生九子。就是龙的九个儿子都可以称得上龙,这是理,但是在外形上各不相同,这是殊。 月印万川将天下万理归为一理,林延潮用以解释,将天理人欲,义利,王霸合为一,这一就是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的一,中庸的中,万理归于一的一。 但气学的理一分殊,则是反过来。万理归于一理,我们赞同,但反过来不是一理化万理,而是一理化万气。 所以气学讲理在气中,理不过气之一道。 单知府用理一分殊,否定了林延潮的月印万川,以指责他抱守一理,不知运用。 单知府见彻底压倒了林延潮,得意地将扇子噗地一声重新打开,笑着道:“林府台言必称''官不与民争利''为一理也,民利方才是理。” “恰如百姓肚饥,食小麦可饱腹,食水稻亦可饱腹。只要百姓能吃饱肚子,何必在于用何种手段,官不与民争利,气也。售仓粮利民,亦气也,只要殊途同归,先解去当前燃眉之急,百姓的倒悬之苦就好。” “林知府只守死理,却不见百姓之饥。言比称圣贤,墨守陈规,说是经世致用,却不知如何解决民生。此举就是讲理而不讲气,非实学!” 说到这里,众官员纷纷点头,露出了大有收获神色。 气学与事功之学都是最近大兴的学问,皆有挑战理学,心学的趋势。并且二者都起于浙江,都是注重于外用,而且都强调自己是经世之学。 两派观点如此相近,但二者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他们也谁没料到,二人竟从政事上,牵扯出两家学派之争。 到底谁才是经世致用的学问? 现在看来单知府略胜一筹,单知府的言下之意,无论理学,事功学都专注于理一,但没有用功在分殊上,没有在优先解决实际问题上。 对于气学而言,分殊才是实学,才是格物致知。而理不过是气之一,只要手段可以达至''理'',就可以用。 单知府摇扇环视四座,然后笑着道:“兄还是改不了这直言不讳的毛病,说话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林府台不要见怪。” 单知府最后一句话,言似恭谦,其实却是狂妄至极。 九百三十三章 是你要将脸凑上来的 如何理解理一殊分? 理学认为理是一,既然是一,那么就是不可变更的,不随时间,大势而变化,所以必须遵从古人定下的金科玉律,尊先贤之言。 气学则认为殊分,只要能达到理,那么手段可以变通。 这一点法家也是如此认为的,正如商鞅所言,治世不一道,变国不必法古。 总而言之绝对不可墨守陈规。 所以在单知府的口里,就批评林延潮墨守成规,抱着古理不放,却坐看开封府粮价高涨,无视老百姓死活。 林延潮听了这话,怎么觉得如此刺耳啊。 明明自己就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对方是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官僚。 而对方却指责自己食古不化,墨守成规。 这也太讽刺了吧。 厅外的巡抚臧惟一也是称许心道,目前看来单知府确实在辩论上是赢了一道。 事功之学,莫非真不如气学? 单知府扇子轻摇,今日驳倒林延潮已成定局,不仅为自己来开封府到任开了个好头,而且还大大的长脸啊。 当下单知府当下手里扇子摇得更勤了。 林延潮道:“首府说的是,可是……可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王安石市易法与单知府出售仓粮一般,也是高卖低买,却留下害民之称?” 单知府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难知的?无论是市易法,还是青苗法,都乃王相公利民之举,但却打击了大商贾及兼并之家,故而遭到民间反对,才遭到失败。” “为政不难,不罪巨室。哼,本府偏偏要反其道而行,开仓粮济民,会得罪不少本府官员,以及大粮商。但本府身为百姓父母官,岂能见子民受苦。故而本府宁可不要这乌纱帽,也要推行此政!” 说的好,此处应有掌声。 单知府这一番话说完,下面官员都是鼓掌。 官员们最敬佩的就是这样,不畏权贵之人啊。 单知府得意洋洋的摇扇道:“林府台,本府这一番话你听懂了吗?” 单知府说到这里又道,“但也无妨,本府此来并非与你谈论古今,你要请教这些,本府私下当然是知无不言。但眼下满堂官员正在,我们就不要耽搁功夫了。” 单知府一说,满堂官员都是笑了。 下面沈同知也是道:“林府台也是好学之至啊,不过学是学,可以慢慢来,但眼下老百姓在外面饿着肚子,我们在此辩经研学,谈论古今,那是读书人所为,并非是我们为官之举啊。”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沈同知说得是。” 一旁方进不认为林延潮这么容易就被驳倒了,当下道:“林府台,胸中有什么话,倒不妨一言,让我们也好听听。” 单知府笑着道:“是啊,说了半天,我们还未听林府台高见,但若是守着''官不与民争利''的道理,说是为民,其实为商贾说话,那么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们都不如早点散了。” 受方才单知府鼓动,也有官员道:“林府台,不要再说了,单知府不惜乌纱也要为了百姓,你若反对,就是为了商贾说话,而不是为了百姓说话,如此是为官之义吗?” 单知府自顾笑着,众人也都将目光看向林延潮。 “重农抑商,国之本也!” “林府台请慎言!” 开封府官员当初反对林延潮,是因为单知府是他们顶头上司的缘故,现在则是都被单知府说动了。 众人诘难下,是否能坚守自己。 臧巡抚看了林延潮,不由赞一句:“千夫所指,不改其色,真大丈夫。” 面对众官员诘难,以林延潮不为民做主,反替商贾说话,在这等冤屈下,常人如何能忍。 林延潮离座走至厅中央,环视左右道:“昔灾年之时,朝廷禁酒,以存粮食,但为何现在不禁?” “秦汉时,动则授田百亩,然百亩之食不足以养一户。然而为何今江南一家数口,仅靠数亩之田可活?” “本朝比秦汉之时,天下丁口多了数倍,按理百姓该食不果腹才是,但眼下朝廷虽天灾连连,为何粮食还是丰足?” 林延潮离座目视众官,侃侃而谈。 林延潮正色道:“秦汉起重农抑商,因为老百姓饭也吃不饱,尔商人却倒买倒卖,不生产一米,却赚得盆满钵满,此非道也。故而古时要禁酒,朝廷劝课农桑,就是为了重农抑商,以收固本培元之效。” “但而今,时也易也,湖广之地一亩能产三五石稻米,两年三熟,粮价贱至一石一两。但为何当今天下,老百姓仍有饿死之人呢。那是因为不患不足,而患不均!” “粮不足,可劝课农桑。不均在于流通不足,当通商惠运。当今之事,流通比劝科农桑更为重要。不审时度势,拘泥于重农抑商之言,到底是谁在在墨守陈规?当初付藩台,为了解决河南粮价居高不下,认为以疏通贾鲁河为先,就是此心。” 林延潮的话,放在现在很好理解,这就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嘛。 但当时众官员都不知道,乍听起来确实石破天惊,特别是不患不足,而患不均之言。 商人正是在于徒贵就贱,用近易远。 单知府反击道:“徒贵就贱,用近易远,朝廷为何不能为之。林知府说来说去,还是替商贾考虑。林知府出身寒家,却一直为人着想,实难得。” “但本府生于商贾之家,自小不知农事之艰难,反而处处为老百姓考虑,甚至当了官以后,仍是为百姓操劳。如此说来,我与林府台倒真是异曲同工,都是替对方的自己人说话啊。” 说着众官员都是笑。 林延潮道:“本府这话并非是独与单知府这么说过。当初张江陵致仕前,陛下曾命我去相府上探望,他当时都没说什么。” 林延潮此言一出,满堂默然。 “单知府敢问一句,你自比张江陵如何呢?” 单知府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在场官员有的心底大骂,怎么林延潮又来这一套,烦不烦啊你。 换了其他人,或早有对策,但单知府却是抓瞎。众人摇头,这是你将脸凑上来给林延潮打的。 一旁方进笑着道:“不知林知府当时与张太岳是如何说的?我想列位都是想洗耳恭听的。” 众官员都是称是,在场官员大多数都没有见过张居正。 当也知道万历朝前十年,张居正权势到了何等地步。他的新政,他的变法,不管大家反对或者支持,都在影响着在座每一个官员。 以林延潮的地位,料想不会骗人。 林延潮合上眼睛,想起当时见到病榻上张居正的一幕。是他告诉了自己,什么是以天下为己任。 虽说二人私交平平,但是林延潮一直记得自己答允过他,若将来有宰执天下之日,必恢复他的名位。 人家才是真正的''为政不易,得罪巨室'',你单知府算个屁。 林延潮道:“当时张相已是病重,仍是不忘心忧天下,他询我变法之成败。。” “我答朝廷行事不再于修花除草,也不在于培草裁花。圣人不以万物为善恶,但在于一个度字,譬如以往朝廷重农抑商就是一个度,而今当鼓励工商,也是一个度。政令当依时而变,依势而设。” “时变则事变,事变则法变。墨守成规是不行,但不查民情,一味以己意揣度,强加政令于人,倒还不如墨守陈规。” 这一番话下,众官员都是露出深思的神色。 单知府气道:“林府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延潮问道:“敢问单府台一句,你为官前每日读几个时辰书?” 单知府心想你林延潮还不是借此来吹嘘你多能读书,考取三元。 单知府道:“吾资质愚凡,每日都要读六个时辰以上。”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打个比方,我告诉单知府只要每日读书八个时辰以上,一定能成圣贤,你读是不读?” 单知府一哂道:“当然读之,每日拿四个时辰睡觉足矣。” 林延潮笑着道:“那单知府真能自束,吾倒是不成,一日两日或许可以,但日日如此则必然坐不住了。” 说着众人都是一笑。 然后林延潮又道:“诸位,林某也就罢了,但若告诉所有百姓,若是每个百姓不论贤愚,只要每日都读八个时辰的书,就能成圣贤,那么他们能不能办到?” 单知府不能答,有的官员道:“每个人都有勤懒,有人就算知道是一定能成圣贤,但也未必肯花这功夫。” “或者有的人就根本不爱当圣贤。” 林延潮点点头道:“吾意也正是如此。单知府的官府取代商人出售仓粮,让本官想起了当年的市易法。王安石变法,件件都是良法,若条条能真正行之,国家必然大治。” “当时王相公有天子支持,朝堂之上合己存,不合己走,然而呢?国家大治了吗?为何仍是不成呢?” “就在于道心惟微,人心惟危。” 王安石的变法起点是很高的,放在今天仍不过时,但为什么失败了? 就在于用圣贤或者说用自己的标准来约束其他人,认为人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办法来作。 这一点到了法家手上更坏了,做到圣贤有赏,做不到处罚,我这是为了你好。什么你不想成为圣贤?不行,国家需要你!不行,也得行。 说完这句林延潮下了断语:“气学所言理并非是气之一道,此误也。理在于人心,理气不能相合,顺应人心而为,才是纸上谈兵,井中捞月。” 一言概之,就是就算再先进的制度,但考虑生产力的发展,不重视事物发展的规律,而强加之上都是要失败的。 所以你气学是机械唯物主义! 这时但听啪的一声,单知府手中的折扇不知为何被拗断了。 九百三十四章 官员的操守 咔的一声轻响是格外的清脆。 众官员见单知府爱不释手的折扇都给折断了,都是微微露出笑意。 林延潮的话也不见得如何凌厉,这场辩论也未见分晓,为何单知府却如此动怒呢? 单知府将折扇掰断后,也觉得颜面扫地,一掷地上恼羞成怒道:“林宗海,你这是在胡搅蛮缠!我绝不与你干休。” 林延潮不动声色道:“单府台不要动气,来我帮你把扇子捡起来慢慢说。” 一旁官员扯着单知府的袖子,一面掩袖偷笑。 单知府现在急的是耳红脖子粗,就在这时但听外头一声咳嗽。 众人往厅外看去,但见巡抚臧惟一负手走入厅中。 臧惟一不过四十有许,这个年纪官至巡抚,在天下督抚中都是很少见的,由此可知他肯定有过人之处。 众官员都是向臧惟一躬身行礼口称:“拜见中丞大人。” 臧惟一走至主位上坐下,双手压了压。 众官员当即入座,都是半个屁股边谨慎地贴在椅子上。 臧惟一道:“方才本院在外头听了一阵诸位的高论。” 单知府,林延潮二人都是垂下了头,下面官员则是露出了尴尬之色。 臧惟一目视左右道:“本院上任还不足十日,不了解河南情况。但眼下开封粮价高涨,民情如火,拖延下去必然伤民害民,使民不聊生。”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本院现在正是要大家拿一个主意的时候,林府台是哪一位?” 林延潮闻言起身向臧惟一忐忑地道:“下官归德府知府林延潮见过中丞。” 臧惟一点点头道:“方才林知府之言振聋发聩,令本院大有所得。这一番话实应出现在庙堂上,道给天子听才是。” 臧惟一说完,单知府如中雷击。他这句话言下之意,说给天子听就好了,何必浪费于无益的争论。 单知府方才在堂上被林延潮打击也就算了,巡抚出现又来补了一刀,他死不瞑目啊。 有了巡抚撑腰,林延潮连忙道,下官不敢当。 臧惟一笑了笑,随意与众官员讨论了一番民情,即让众官员回去了,但却留下了林延潮。 众官员都是羡慕,这更说明了新任巡抚对林延潮实是看重啊。 但林延潮却知此事没这么简单。 臧惟一请林延潮更衣,二人一并换了燕服。 身穿公服相见,就是正式说话。 而换了燕服,即是有点私下相待,说明二人交情不一般。 臧惟一吩咐有客一律拦了,然后留林延潮在巡抚衙门吃饭。 下人端着饭菜在花厅里摆桌,林延潮与臧惟一就坐在厅外的炕上边喝茶边说话。 官场交接套路林延潮已轻车熟路了,大家先是攀交情。 臧惟一道:“本院诸位同年中,与公望(陈经邦)最为相善,他常在本院面前夸奖你,辞京前,元辅也交待本院,到了河南后,庙堂上有什么难以决断的可以问他,江湖中有何疑难不决可以问宗海。所以你我也不是外人,这一次本院到河南来,你可要多多帮本院才是。” 林延潮心道,原来你也是申时行的同党,难怪这么帮我。林延潮道:“谢中丞抬举,下官哪里有什么才干,以后在中丞下面任官,一切凭中丞做主,效犬马之劳。” 臧惟一笑了笑当下道:“不敢当!。” 这时酒席已备,二人入席,同席的还有巡抚衙门的两位师爷。 一名姓黄名玉起,此人五十多岁,在多位督抚手下都任过事,专司奏章之事。 这黄玉起可谓是名幕,连林延潮在京城时都听说过他的名字。是张居正都有意请他入幕做事的人物。 臧惟一能请动黄玉起担任自己的幕客,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而另一人名叫章合,此人看得十分年轻,也是臧惟一的师爷。此人林延潮虽没听过,但能与黄玉起一并入席相陪,绝对有林延潮不知的本事。 众人聊了一阵,酒过三巡。 黄玉起当下道:“林府台此来开封,所为何事?” 一名官员大半的本事,能耐都在师爷身上。林延潮对黄玉起这样名幕不敢怠慢,开口道:“巡视河工,去贾鲁河新河和旧河相汇的地方视察一番,天色晚了,就在开封府里住一宿。” 臧惟一笑着道:“原来如此,那就住在舍下,也算一尽地主之谊。” 林延潮连忙道:“不敢打扰中丞。” 黄玉起笑着道:“这么说,林府台前来是为了疏通贾鲁河之事,敢问一句此与出售仓粮之事,是否冲突?” 林延潮心底一凛,真是名幕啊,一下子抓到内在关键。 林延潮知道与臧惟一这样官员打交道,不能说假话,你有什么心思,对方甚至比你还了解。 于是林延潮道:“下官之前确实有这担心,眼下河南粮价高涨,要想平息粮价,除了疏通贾鲁河,将苏松,湖广的粮仓运进来外,别无他法。” “这出售仓粮,不仅不妥,而且治标不治本,万一真的实施,实会分了省里疏通贾鲁河的决心。” 黄玉起对臧惟一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大笑,而章合却是陪笑了两声,只顾给几人斟酒。 臧惟一对黄玉起道:“你看本院之前与你说什么,宗海是个坦诚君子,是可以掏心窝的。” 林延潮连忙道:“中丞大人面前,下官不敢有一句欺瞒。” 臧惟一点点头,一旁黄玉起道:“可是林府台,疏通贾鲁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现在开封府的粮价已到了五钱银子一斗的地步。谁都知道贾鲁河疏通,粮价一定会跌,但是这一两个月怎么过?林知府可有高策?” 林延潮犹豫了一下。臧惟一拍腿道,还请宗海一定要教本院,知无不言。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敢当,蒙中丞看重,下官有一愚之得。若是中丞大人出面,召集本府粮商,告诉他们两个月内贾鲁河新河一定会得以疏通,到时粮价会贱的与湖广一样。那么这些粮商怕购来的粮食砸上,一定会不敢囤积居奇,到时不用官府一粒米,粮价之危自解。” “妙策,”臧惟一看向黄玉起问道:“你觉得宗海之见如何?” 黄玉起却是谨慎有所保留的道:“当然高见。” 臧惟一看出黄玉起的保留,向林延潮问道:“那若本院决定,出售仓粮会有什么后果?” 林延潮没有说话。 臧惟一见此,笑了笑道,宗海,你放心,疏通贾鲁河这十万两银子,本院不会动你一两银子。就算本院决定出售仓粮也是一样。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多谢中丞,下官代归德府三十万百姓谢过中丞了。 臧惟一笑着点点头道,现在你该与本院交底了吧,本院总觉得粮价涨的蹊跷,这里的水很深。 林延潮闻言仍是看起来有些犹豫。 黄玉起笑着道:“东翁指的水很深,是不是官府出售仓粮,有会官吏上下其手,贪墨仓粮自肥?” 臧惟一捏须道,确实有此担心,宗海是否也是这么看? 林延潮立即道:“回禀中丞,下官绝没有这个意思,本省吏治还是清明的,当然主要还是穷的缘故。” 顿了顿林延潮才道:“就算真有官员贪墨,那么也是官府出售仓粮的最小一弊吧!” “哦?怎么说?”臧惟一问道。 林延潮道:“出售仓粮,确实可以缓一缓粮价,官府还能从中得利,但是长此以往,后果将不堪设想。” 臧惟一没有说话,黄玉起立即道:“林府台过虑了,出售仓粮也就是两三个月,待贾鲁河疏通,湖广的粮船一到,那么我们没有出售仓粮的必要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黄师爷,有所不知,只要官府一旦介入仓粮之事,从中尝了甜头,这就收不回来了。” “今日有人提出售仓粮,明日待到贾鲁河疏通时,湖广粮船一到,那么立即有人会提议,向粮船征税,船征船税,粮征粮税,过关征关税,靠岸收宿夜税,直到将湖广粮船收到与本地的粮食一般的价格了,如此仓粮还能继续卖,同时朝廷还能从湖广粮船上收一笔税。” 臧惟一,黄玉起闻言都是对视了一眼,都是骇然。 林延潮当下侃侃而谈道:“单知府的提议,背后八成有本地粮商的鼓动。粮商们知道贾鲁河一通,那么从湖广来的粮船,必然打击粮价,如此他们哪里来赚钱?所以他们就同官府勾结在一起,有钱一起赚,大家一起控制粮价。” “而官府呢?既从仓粮里赚钱,之后为了维持仓粮的利润,就必须抬高湖广粮商的成本,还能从中谋利。所以说何为官不与民争利。只要官府介入粮食之事,从中谋利,又有哪个商人斗的过官府呢?” “官府有一百个办法,让这些湖广来的粮商赚不了钱!这课以重税只是其中之一!所以这就是林某所言为何官不可与民争利,王安石变法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林延潮说到这里,倒是释然了。下面就看人家怎么决定了。 他反正把自己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对得起为官的操守了。至于臧惟一如何决定,那是他堂堂巡抚的事。 九百三十五章 可使为宰相 王安石变法的前车之鉴! 听到这里,臧惟一不由叹息。 王安石在清末前一直都是被读书人批判的对象,甚至还有读书人,认为就是他的变法造成北宋的灭亡。 故而主流舆论中,是否定王安石,推崇司马光的。 直到了清朝后,梁启超为王安石翻案,他赞王安石为三代以下唯一完人。 从此之后一直到今天,主流舆论才变成赞同王安石变法,贬低司马光。 而林延潮提出官府不售卖仓粮时,他知道自己的话已是打动了臧惟一。 但是打动归打动,面对其中利弊,他也要分析清楚。 出售仓粮,利的是官府,害的老百姓。 作为一省巡抚,他要的是官府的利益,还着眼于老百姓的利益? 这是一个选择摆在他的面前。 要知道河南不富裕啊,从好几年前起,朝廷就一直拖欠河南官员的俸禄,甚至去年的俸禄,大部分的官员到现在都没有领到。 这时候臧惟一道:“开封的单知府,他口口声声道为民请命,不畏那些粮商,到了最后他才是勾结粮商之人。” 臧惟一是生气了,这时黄玉起道:“中丞大人,还请息怒啊!” 林延潮也是连忙道:“下官只是揣测,并无真凭实据,还请中丞大人恕下官之罪。” 臧惟一温言道:“宗海无妨,本院要多谢你直言不讳才是。” 黄玉起道:“中丞大人,当今之计还是以平抑粮价为上。” 藏惟一斥道:“这些粮商,故意哄抬粮价,以胁迫本院。若本院示弱,以后如何服众?” “还请中丞三思,”黄玉起极力劝道,“就是中丞要办这些奸商,也要考虑河南的几百万老百姓。” 臧惟一点点头道:“黄先生说的对,话是如此,今年三月青黄不接之时,湖广的粮价犹自一石一两,但即便如此,运到开封也不过一石二两。湖广粮食如此便宜,到时河南几百万老百姓怎么办?” 黄玉起也是道:“是啊,湖广一亩地可以收三至五石,但我们河南除了淤田,普通民田一亩能收一石就是上田,其余大多不过数斗啊。” 臧惟一肃然道:“谷贵是伤民,但谷贱亦是伤农啊。湖广粮价如此之低,到时百姓不思生产,舍本逐末,必然民心浮动。” 黄玉起:“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林府台可有高策?” 林延潮冷眼看了二人一唱一和一阵,心底已是了然。 待问到自己时,林延潮却是笑了笑,喝了一杯酒,然后按膝道:“下官为官之初,什么都不知道,当时进文渊阁值东房,请教恩师申阁老。” 说到这里,众人都将目光看向了林延潮。申时行从翰林至首辅,屹立政坛二十年没倒下过,论为官之道,不说当朝,就是大明朝恐怕也没几个人比的上他。 他们都想知道申时行对林延潮说了什么。 但见林延潮道:“当时恩师就说了四字''燮理阴阳''。为官之时,下官一直揣摩四字,这四字放在当前,下官愚见既不可因本地粮商,继续谷贵伤民,也不可为了湖广粮商,而谷贱伤农。偏向两边都不是燮理阴阳,所以这修花除草不可,培草裁花亦不可,为官行事但在一个度字,如此方可燮理阴阳。” “宗海这一番话真知灼见。”臧惟一击节赞道。 林延潮道:“中丞大人,下官愧不敢当,一切听凭中丞决断!” 臧惟一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仓粮不可售,贾鲁河依旧要疏通,但是可以与本地粮商言明,官府可以对贾鲁河上的苏松,湖广粮船课以重税,然后要他们立即平抑粮价。” “若是他们不答允,那么两个月后,载满稻米的湖广粮船,就会停满朱仙镇的码头上!” 林延潮,黄玉起一并赞道:“中丞大人高明!” 藏惟一笑了笑林延潮道:“若非宗海,本院真是要一筹莫展了。” 之后众人又聊了几句,非要事林延潮就继续保持低调一句不说,免得给巡抚一个轻浮好放大言的印象。 待酒席撤了,一旁下人送上茶点时,林延潮即向藏惟一告退。 藏惟一送至院门外,然后又让黄玉起送林延潮。 走出院子,身旁剩下黄玉起,林延潮稍稍松了口气。 每过一处路口都有官兵把守,随路行来,但见巡抚衙门里的亭台楼阁。 这也不见得有多少繁华,甚至不如以往林延潮去过的园林精致。 但不知为何这封疆大吏居停之处,却有着一等森森然、凛凛然之气象。 一路行来,黄玉起随意与他林延潮闲聊,也没谈论什么政事,只是点点哪里是书楼,哪里是戏台,这块匾,那块石有什么来历。 那棵树是哪位巡抚栽种,那间是哪位名臣所建。 待送林延潮出衙门时,林延潮也不免流露出羡慕。 一旁黄玉起以言挑之:“林府台,年轻轻轻,官至知府,又有圣眷在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官至封疆大吏也是指日可待,以后黄某要请府台照看了。” 冷风吹过,林延潮这时突没有敷衍回答的意思,而是正色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以往为同知时,会想知府如何如何。但当了知府时,待来了省城转一圈,方才自惭形愧。” “官当的再大,此都不足道哉。唯有为国为民,方是事功,为民谋福祉,鞠躬尽瘁,官大官小都要为之!” 说完林延潮向黄玉起一揖回到了车上。 坐在车上,陈济川向林延潮问道:“老爷如何,事都办成了吗?” 林延潮待车子远离巡抚衙门后,方才道了一句:“法乎其上,得乎其中。” 黄玉起回到巡抚书房里,但见章合正与臧惟一禀事。 臧惟一见了黄玉起问道:“如何林三元可是走了?路上有说了什么?” 黄玉起一五一十地答了。 臧惟一捏须道:“林三元可是讽本院不肯尽心为民吗?” 黄玉起道:“东翁,林三元是元辅的得意门生,是需着意拉拢的。” 随即臧惟一点点头道:“说笑罢了,若不是他一番实言,本院还被下面的人蒙在鼓里。当初申吴县让本院至河南任官,言遇事可以问林宗海。当时我还以为是他让本院照顾他这门生一二。今日想来,是本院小看了后生晚辈,还是多亏听了黄先生的话,请他一叙,方才理清这次粮价暴涨的头绪。” 黄玉起道:“东翁,小人哪里有什么功劳。小人对林三元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来自张江陵的眼光。” “哦?”臧惟一来了兴趣,“本院听说过张江陵说对此子青眼有加,说此子是可以持腰玉的,但二人却私交不睦,这是怎么回事?” 黄玉起笑了笑道:“小人当年在张江陵幕中听过一些。也不知什么时候说起,但是确实听张江陵说过林知府,当时他还是翰林,说法与民间传闻也有出入。” “哦,那倒是有意思,说来听听。” 黄玉起笑着道:“当时林宗海不知为何得罪了张江陵,张江陵对几个儿子道,此子心思深沉,行事玩弄手段,吾甚厌之。” “当时我心想,以张江陵之能,还对付不了一个翰林,就算他是林三元又如何?只听张江陵道,‘然唯此子,吾百年之后,可使为宰相。” 一直不说话的章合开口道:“不以喜好而偏废人才,张江陵是宰相,当然要有此心胸,不足以为奇。” 黄玉起看了章合一眼,笑着道:“张江陵后一句大家是听懂了,但前一句呢?” 章合想了半天,不由默然。 臧惟一笑着道:“黄先生不要卖关子了,赶快说来。” 黄玉起捏须道:“东翁,你想对付湖广粮商的办法那么多,为何林延潮非要用重税贾鲁河粮船这一条办法呢?” “因为贾鲁河新河不过七十里,而旧河有二百多里。一般粮船都是取道新河至开封,但若将来新河开征重税,那么湖广粮商为了避税,是不是可以宁可走徐州小浮桥,从归德绕远道将粮船运至开封呢?” 闻言章合不由拍桌而起道:“此子……此子实在是太……” “章合!” 臧惟一斥了一句。 章合连忙躬身行礼道:“中丞大人恕罪。” 臧惟一笑着道:“若非黄先生提醒,本院差一点……” 章合亦道:“是啊,心底不甘。张江陵说的没错,此子果真心思深沉,行事擅长玩弄手段。” 臧惟一道:“那是人家的本事,黄先生你怎么看?” 黄玉起道:“我还是那句话,林三元是元辅的得意门生,是需着意拉拢的,将来回京申阁老面上也好看。这李子华就太蠢,得罪了林延潮,再得罪了申阁老,现在不仅保不住河道总督,还要被追责,甚至抄家!” 臧惟一徐徐然点头,然后道:“本院明白,其实就算不看在申阁老的面子上,我也需给他留个人情。” 顿了顿臧惟一看向黄玉起,章合,然后道:“本院不能如李子华那么笨,将来的宰相岂能得罪的。” 说完三人都大笑。 九百三十六章 聪哥? 确定了疏通贾鲁河之事后,次日一大早,林延潮即从开封府赶回了归德。 一回到府衙,陶望龄和袁可立已是在二堂候着。 林延潮见自己一日不在,府衙里公文已是堆积如山。 这知府的事岂有轻松的道理,这可是三十万人的父母官。 在后世三十万只是一个县的人口,但对于林延潮而言处理之事实是不少。 这里不得不腹诽一下太祖朱元璋,给官员那么少的俸禄,却干那么多的活。 林延潮自己掏腰包请了三个师爷,二十几个书吏在府衙里给自己帮忙,尽管如此林延潮离去一日,公文已是如此之多。 若是让林延潮真的一个人处理,那简直不日不眠都不一定行的。 林延潮一回府衙,更衣之后就伏案工作,连洗把脸的功夫都没有。 陶望龄,袁可立二人新上手,自己还要教着他们来。况且二人似也有些不和,陶望龄出身于浙江这样文风昌盛之地,家中长辈又是世代为官。 而袁可立出于寒门穷苦人家,一切只靠着自己性子里那股倔劲努力至今日。 二人实在是三观不合,现在已经露出苗头。 林延潮心知肚明,将二人递来的公文,一一批改。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林延潮这才稍稍休息,命人告诉林浅浅不回宅里吃饭了。林延潮与袁,陶二人一并坐在桌上吃饭,边吃边闲聊,指点二人公务上的事。 就在这时外头禀告:“扬州的梅公子到了。” 林延潮听了放下碗筷,袁,陶二人都是大奇,这是什么人,居然也值得令林延潮这一府知府离案。 就在这时,二人但见堂外来了一位世公子一般的人物,此人身后左右跟着陈行贵,张豪远。 这位梅公子见了饭桌,当下道:“看来梅某不速之来访,打扰府台用饭,真事罪过。”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本府也是刚吃完。” 梅公子笑道:“府台这是在安慰梅某吗?昔日有言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今日梅某是知道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当,梅兄不嫌弃,一起来用饭。” 梅公子也不推辞,笑着道:“既是府台相邀,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二人入座,袁可立,陶望龄见这位梅公子风度实在不凡,气场十足,与林延潮不相上下。 于是下人递了筷子,张豪远,陈行贵也被邀请入座,加了三双筷子,县衙里的厨房又立即加了三五盘菜。 林延潮笑着道:“这都是公厨本来给六房的吏员们备的,还请梅公子不嫌弃简陋。” “公门饭,早想尝一尝,林府台你先请。”梅公子笑道。 入席后,袁可立,陶望龄才得知梅公子是来自苏松的大商人,如何大,众人都不知道,但看见陈行贵,张豪远二人那毕恭毕敬的样子就了然了。 袁可立等人看这梅公子,显然是大富大贵之家出身的,这公门饭就是大锅饭,再普通不过,但这梅公子却吃的津津有味。 饭菜用毕,撤席之后。 堂里只剩下林延潮与梅公子二人。 左右无人,林延潮就直接道:“梅兄……你们这苏松,湖广粮船入河南的事,恐怕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了。” 这梅公子单名一个侃字,坐在椅上喝茶,听林延潮的话道:“早意料到了,听闻河南粮商故意抬高粮价,再鼓励官府出售仓粮时,就知这些无耻的河南粮商要拉什么屎了,家父闻之消息,就立即让我来河南一趟。” 顿了顿梅公子又道:“这么说,府台见过巡抚大人了?” 林延潮道:“见过了,中丞有言对贾鲁河新河粮船课以重税是免不了的。” “只是新河?看来旧河不会课税?” 林延潮笑着道:“旧河还未疏通。至于什么课税不课税,本府说了尚且不算。” 梅侃摇了摇头,又自斟了一杯茶道:“梅某听说,新任巡抚是府台恩师申阁老在廷推上举荐至河南为官的,如此他与府台是有渊源吧。” “既然新河课税,他对河南粮商已是可以交差了。至少旧河……至少旧河府台也不愿意开征吧。” 说着林延潮笑了笑。 梅侃从容将茶盅一饮而尽当下道:“既是府台已见过巡抚大人了,那么梅某也没有必要再往开封一趟了,一切之事都拜托府台了,明日我就回扬州!” “对了顺便说一句,要用多少钱,我们梅家都出的起,全凭林府台打点。” 林延潮闻言微笑道:“钱就不要了,上一次梅兄出手二十万两,买下这河边几百倾淤田,这份情谊本府还没相报的地方,这一次就让本府帮梅兄一个忙。” 没错,这梅侃就是陈行贵给林延潮引荐的苏松大商人。上一次林延潮拿卖淤田的二十万两行贿皇帝,这二十万两银子就是这梅侃所出。 当时林延潮拿到这笔钱时,对这梅家的财力着实吃惊。 在嘉靖时,严世蕃曾与人说,天下富家,家财超过五十万两的,才能算得上首等。 当时严世蕃一共举出了十七家,其中商人只有五家。 到了万历年,因为几十年来白银大量流入,苏松商人几万,几十万家财也是平常,但是过百万的却是不多。 比如前几年徽商吴养春就一口气拿出二十万两银子捐献朝廷,别人就传言他靠贩私盐最少得利过百万两。 但是如梅侃这样一口气从林延潮手里用二十万两银子买走四百多顷淤田,还不还价的商人,他的家产到底有多少? 简直是无法估计啊,莫非你梅侃就是我大明的聪哥? 林延潮心底一直记着这事,故而去巡抚那边交涉,也有还他人情的意思。 但见梅侃却道:“林府台,我梅某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林延潮道:“梅兄何出此言呢?” 梅侃道:“那二十万两对于我梅侃何足道哉,我梅某人更看重是林府台的为人,觉得是一个可以结交的至友。林府台急着还我们这个人情,是不是看不上梅某呢?” 二十万两何足道哉! 赚个一亿的小目标! 这话真霸气。 林延潮笑了笑道:“梅兄不要生气,本府也是想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帮一帮梅兄,来,梅兄喝茶。” 九百三十七章 府台高明 在''重农抑商''的制度下,古代商人地位是又高又低。 低的是四民之尾,商人的身份无法给对方提供以保护。 但是商人身份又很高,因为商人身份无法得到保护,所以经商一定要有门路,也就是寻找官府的支持。 在如此之下,就连县衙门口卖煎饼果子的大爷,都可能是县太爷的哪门子亲戚。 对于一个随便将二十万两银子,在林延潮面前露白的梅公子。 他的背景,林延潮是难以揣测。 这年头没有福布斯榜,而且商人一个比一个低调,很少炫富,所以无法查证什么。 但林延潮看得出来梅侃的底气很足,绝对不是装腔作势,满嘴跑火车那等。 再说谁会拿二十万两银子在你面前装逼。 如此财力露出去,若没有什么背景后台,他梅家离沈万三就不远了。 林延潮亲自给梅侃倒了一杯茶,伸手一指。 梅侃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杯喝了。 林延潮露出了笑容道:“梅公子,快人快语,那么本府也就实话实说了。当初那二十万两银子确实解了林某燃眉之急。但是大家若想长久,请恕本府直言,梅家还缺乏一点诚意。” 梅侃道:“我明白,你们官府中人行事讲究,与什么人结交,与什么人来往,都有分寸。如此林知府想了解我梅家底细?” 林延潮道:“是也不是,本府当梅公子是好朋友,不会生查探之心,但是梅公子能直言相告,足见梅家的诚意。” 梅侃一愕,然后拍桌大笑道:“好,府台果真快人快语。” 想到这里,梅侃伸指往茶水里点了点,然后在桌上写了一个名字。 林延潮看后拱手道:“梅公子,是林某多心了。” 梅侃点点头,正要说话。 却见林延潮不动声色地将桌上茶渍抹去,然后道:“眼下本府欲疏通贾鲁河,尚且缺银,不知梅公子可否助林某一臂之力。” 梅侃愕然,半响反应过来,刚才林延潮还是一脸提防,一副不想和你扯上关系的样子,而转眼间,两人的关系尽然,好到可以开口借钱的地步。 而且这转换间如此平滑,甚至连开口借钱时,那份羞于启齿,那份忐忑通通不见。如此理直气壮,如此理所当然。 “林府台,若不是知你的堂堂知府,我梅某断然以为你是经商多年的大商贾!” 林延潮笑了笑道:“哪里,梅兄,若非我早知你的身份,还以为你是哪里来的官员,你若奔仕途,前程一定在林某之上。” 梅侃肃然道:“不敢当,府台若在吴中经商,我梅家才是要立即退出苏杭才是。” 二人不要脸的相互吹捧一阵,然后相视大笑。 梅侃点头道:“既是府台开口,不知想要多少?” “不多,三十万两就够了。” 梅侃差点翻白眼道:“疏通一个贾鲁河,居然要费这么多银子?” 林延潮道:“仅是疏通当然不用,但是我还有其他构想。” 于是林延潮将左出颖打算,边疏通边引河灌淤的想法说了出来。 “贾鲁河两岸共有斥卤之地三十余万亩,若是能引河灌淤,这三十余万斥卤田,都可以变成上好的良田。” 梅侃问道:“我虽不懂河工,但也知道林府台之前堤内放淤,那都是无主之田,但这堤外放淤,贾鲁河两岸的斥卤地,恐怕不会是无主之田吧?” 林延潮道:“梅兄不懂河工,那就没有人懂河工了。不错,这三十多万亩斥卤田,大多都是有主民田……” 梅侃低声道:“府台,你大可趁着修河放淤的消息还未放出,派人低价购买这些斥卤田。” “只要价钱稍高一点,肯定那些地主会急着将不能种庄稼的斥卤田卖出脱手,就算有不肯卖的,下面的人以官府的名义稍稍强逼,也能使之屈服。待到灌淤之后,再卖作良田,那时候就可以大赚一笔。” 林延潮闻言正色道:“梅兄所言是良策,若林某是商人,此举无可厚非。但是林某乃堂堂知府,朝廷所命的四品官员,若是如此做了,对得起这头顶上的乌纱帽吗?” 梅侃闻言看了林延潮片刻,然后点头道:“林府台,是梅某失言了,方才的话不过故意试之,梅某果真没有交错府台这个朋友。”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过梅兄说的对,这三十多万亩中,还是有五六万亩是无主之田。若是引河灌淤成功,林某会将这些田都作淤田卖了,到时用以还钱,若是有不够的地方,林某将来再慢慢还,梅兄你看如何?” 梅侃点点头道:“可以,梅某现在身边只有十五万两银子,可以立即做主借给林府台。其余的十五万两,需梅某禀告家父同意后,方能借给林府台。” “此外,这三十万两银子,我梅家收府台一成利息,这可以吧?” 林延潮笑着道:“一成利,已是便宜,如此林某就谢过梅兄了。” 二人谈到这里,都是取所需。 当下梅侃起身道:“那么梅某这就回扬州,禀告家父,以免耽误府台大事。” 林延潮道:“多谢梅兄了,那我就不强留,待他日再尽地主之谊。” 当下林延潮送梅侃出门。 回府衙后,陈行贵,张豪远与林延潮商议。 林延潮道:“这梅家的三十万两银如果拨至府里账上太惹眼了,到时就划到农商钱庄的账上。” 二人一并称是。 这时候陈行贵道:“府台,这贾鲁河疏通的事,之前我们农商钱庄已是在筹措银两了,缺口不到二十万。但是府台却向梅家借了三十万两,这会不会太多,到时候仅是利钱就要多还人家一万两。” 林延潮听了陈行贵这话,顿时无语,他能开口说,他原来向梅侃开价三十万两,就存了狮子大开口的意思吗? 漫天要价,遍地还钱嘛,哪里想到这位梅侃居然一口答允了,没有还价。 林延潮也是深表无奈,这等套路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当下林延潮只能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借钱这事,钱借少了,你是人家孙子,但是钱借多了,人家就是你孙子。” 听了林延潮这话,陈行贵,张豪远都是满脸敬佩,一并躬身道:“府台高明!” 九百三十八章 打坝淤地 临近初夏的柘县,天已是开始有些燥了。 孙承宗担任李知县的师爷,已是有半个月了。 签押房里,他拿起笔写了几个字,又想了想,从笔尖间里挑出几根断毫后,点了点头当下胸有成竹地奋笔疾书,一篇文章片刻在他手里写好。 然后孙承宗将文书给李知县过目,李知县笑着道:“孙先生,呢我还不放心吗?不用给我看,直接贴上去就好。” 孙承宗道:“太尊还是看一眼的好。” 见孙承宗坚持,李知县拿起读了,看后却是赞不绝口,一字不易的让孙承宗张贴去了。 孙承宗点点头,当下命衙门书手抄写好几份后,就贴了出去。 这告示在柘县张贴后,顿时县里乡里就炸开了。 于家沟,就挨着县城。 告示张贴后,于家沟里长就拿起锣敲了起来。 上百名村民从地头上被叫到村头,里长大声道:“乡亲们,官府又要开河了!” 村民们纷纷嚷道:“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是第一次,若没其他事,我们就散了。” “还以为什么事,咱们还要种庄稼呢。” 里长双手压了压道:“这一次不比以往,朝廷除了开河,还要引河灌淤,打坝淤地。” “大伙听清楚了,是打坝淤地!咱们村东头那五千多亩地,都在坝里。” 消息一出,村民们都炸了。 众人纷纷道:“真的假的?” “官府肯办好事?俗话说的好,沟里筑道墙,是拦泥又收粮啊!” “这打坝淤地的好处,大家是都知道的,那坝里的淤田就是个粮囤子,再烂的地都能收粮食。” “何止是烂地,就是不长庄稼的斥卤地,只要的河水淤泥一灌,立马就成了好田啊。” “那村东头我家有十几亩斥卤地,原本是好田的,结果河水泛滥,十几年前给泡坏了,原来的良田成了种什么庄稼也长不了的斥卤地。若是淤泥一灌,又成了好田。” “十几亩算啥?我家还有一百多亩呢?那是祖传的,上个月西村的高大麻子,要我一亩三钱卖给他,都没答允呢?” 这斥卤地就是现在的盐碱地,过去黄河泛滥,若积水不退,土壤容易盐碱化,就成了盐碱地。 想要将斥卤地变回良田的解决办法,就是引黄灌淤,引黄河浇灌,冲洗盐碱,然后形成新的土层。 这一点早在先秦时,就已经采用了。史记河渠书有云,用注填阏之水,灌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 至于左出颖给林延潮提出的疏通贾鲁河,就是用这等办法,他用挖通的引河的泥土筑坝,形成月堤将河岸圈住,然后引水灌淤,将坝内的土地都变作淤田。 这一套的手法,咱们老祖宗可是有两千年的经验。 听说官府要打坝淤地,老百姓们纷纷打听各自家里有多少亩斥卤田。 这时一人道:“孙二傻,你家里有二十亩斥卤田,不是发财了?” “发什么财,官府会给你白修?你真当我是二傻啊!”孙二傻一点也不傻回嘴道。 “总甲,他们是要我们村出人还是出钱啊?” 里长听了道:“这我看看告示上怎么说?” 里长看了一阵,也看不明白,然后拉一名年老的书生道:“牛相公,你是读书人,看看这告示上怎么写的,我好几个字不识的。” 那年老的读书人,穿着长衫,袖子上都是补丁,但即便如此,下面大字不识的庄稼人对他也是很敬佩。 这牛相公咳嗽了两声,将告示读了一遍后,众人纷纷问道,牛相公,你看的如何了? 牛相公不耐烦道:“不要呱噪,容我慢慢看,有了,告示上说,每里最少要出二十男丁,每个男丁一个月可领五钱银子,男丁每村不限,是越多越好。” “什么那不是官府不要钱给咱们修?有这么好的事?” 一名村民道:“是啊,你也不看现在谁是知府,那是林青天啊!” “去年我们村没饿死人,都是多亏了他啊。他来归德后,你看过去那些狗仗人势的衙役,哪个敢下乡催科的。” “林青天是好官,为了咱们老百姓着想的好官,他知道咱们柘县,啥也不多,就是被黄河水泡坏的斥卤地多,于是就趁着开河的机会,给咱们老百姓打坝淤地呢。” “这一次咱们又托了林青天的福了。” “这样的好官,过去怎么不早一点来咱们归德啊!” 老百姓们听闻官府免费给他打坝后,满脸都是喜色。 “过去咱们靠天种庄稼,雨大冲良田,干旱难种田,现在有了粮囤子,咱们还怕什么?”一名老农激动地道。 “有林青天在,咱们老百姓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不止是好日子,一天过的比一天好!” 里长见此道:“大家都说林青天好,那么打坝的事,你们去不去?” 众乡民们纷纷举起了手道:“我去,我去!” “总甲,算我于老实一个!” “算了老石子一个!” “修坝,也算我一个!” “什么?老于头,你去干什么,家里的地不种了?” “种啥子,耕个一年,牛都死了,也收不了三五斗,但只要粮囤子一起,那一亩最少两三石。” “何况修河还有银子拿!” “这等好事咱们怎么不去啊,你们说对不对!” 众乡民一并道,里长一看呦呵,竟然有三十多个村民报名,还不算其他还没来的人,看来县里交代的事,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办妥了。 里长正得意,下面的人就道:“总甲,咱们不仅看在你面子上,更是看在林青天面子上。” “咱们老百姓谁不想过好日子,林青天是能让老百姓过好日子的官。” “以后有了粮囤子,咱们老百姓就不要荒年逃荒,青黄不接时乞讨了。” “林青天当知府那天都说了,三年内,让全归德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那叫什么,没错,是大治,人家一个唾沫一个钉,说到做到!” 村民们一个个信心百倍。 “打坝如修仓,拦泥如积粮,村有百亩坝,是再旱也不怕!”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当下吟起这民歌来。 众老百姓们闻言都是歌道:“村里百亩坝,是再旱也不怕!” “再旱也不怕!” 不少村民里眼睛噙满泪水,从此荒地为良田。 老百姓们真的有好日子过了。 三年内归德府大治,林青天没有骗我们老百姓。 众村民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却大声嚎哭。 众人看去原来是村里的于家大寡妇。 众人都是问道:“于家嫂子,你这是怎么了?” 于家大寡妇好一阵哭,半响止住后才道:“去年当家的看病,欠了不少债,今年当家的过了身,债主就上的门来。上个月高大麻子上门来说用三钱五分一亩,收我们家村东头那二十亩斥卤地。” “我心想那斥卤地,既然不长庄稼,荒着也是荒着就是卖给他了。哪知道今天告示一出,那斥卤地成了粮囤子。你们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听于大寡妇一说,村里好几个人也是道:“是啊,上个月高大麻子,不知为何来我们村收田,专收斥卤地。” “我们都以为他脑袋给门夹了,没料到他是早得了消息。” “没错,我听说高大麻子的女婿就在县衙里当差,还是一号人物。” 村民们七嘴八舌,得知于家沟村里好几个人手里的斥卤田,都是上个月被高大麻子买走的。 此人就是提前得知消息,从老百姓手里买到了斥卤地。只要坝一拦,那么这些斥卤田就立即点石成金,坏田变成了好田。高大麻子就算自己不种这田,只要转手一卖,不是一口气赚了十倍。 乡民们闻讯顿时义愤填膺,大骂起高大麻子。 “大家不要动怒,这高大麻子混蛋,勾结官府,我们就去县衙里告他!” “告他?高大麻子家里可是有做官的,民不与官斗!” “人家官官相护,我们斗的倒他吗?” “有什么斗不倒的!县衙告不倒,我们就去府衙告,有林青天在,哪个贪官污吏敢欺负我嘛老百姓。” “没错,林青天一定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众老百姓们本来听说打官司,心底都是害怕,但这时候听了林青天三个字,却是一下子大起胆子。 当下村里几个被高大麻子骗去买走田的,一并请了高相公写了告状,然后前往县衙。 众人来到县衙门口,却见早就聚了不少老百姓。 这些老百姓围在县衙门口,手里拿着白条子或者是田契,纷纷道:“衙门里有人官商勾结,上个月就低价买了我们家的田,求县太爷还我们公道。” 老百姓们民愤沸腾,而里面混着几个地痞模样的人道:“你们瞎嚷嚷什么?不认得字?当初白纸黑字都写好了的,现在想要反悔吗?” “你们这些刁民,信不信老父母把你们抓进去打板子!” “当初画押时候,拿钱的时候不吭声,现在见钱眼开,到衙门里伸冤?” 就在众人吵闹之际,县衙大门一开,但见孙承宗走了出来。 衙门口一下子安静了。孙承宗看着众人道:“诸位乡亲,你们要说的,太尊都是知道了。告示里面最后一句,你们看了没有?从上个月五日起,只要近贾鲁河三十里内,本府签订所有买卖田契都不算数!” 九百三十九章 两害相权 孙承宗的声音一出,下方百姓都是欢呼雀跃。 也有人质疑道:“你是什么人?” 孙承宗作了一个团揖道:“在下是太尊身旁的孙师爷,孙某替太尊在此向诸位父老乡亲言明。各位父老乡亲有什么疑难不明之处,尽管可以向孙某询问?” 一名老百姓问道:“孙师爷,敢问上月五日,是以何为准?” 孙承宗当下道:“是以立契之日为准,你们看看手中的田契,红契不算,若是白契,只要在上月五日内立契,尽数作废,田主造契赔钱给银主,可以不必报官。若是银契两清,再有银主相逼,尽管来县衙,有太尊为你们做主。” “另外即日起,本县所有近贾鲁河三十里的田亩地契,在十月本县造册之前,一律禁止买卖。” 听了孙承宗这么说,众百姓都往手头上的田契看去。 但见有人喜,有人愁,喜的当然都是卖主,愁的当然都是买主。 一人手持地契大声道:“敢问孙师爷,买卖田契,乃民间自主,官府从无干涉之说。契纸上有言,所买所卖两家各无反悔。而今有人想要赖账,官府不主持公道,反而还助纣为虐,敢问这是谁的主张?若生出什么差池,孙先生敢负这个责任吗?或者是太尊来负责?” 此言一出,百姓一片哗然。 众人看去,说话之人穿着一身襴袍,有人识得此人乃县学生员兰子山。兰家是本地大族,不仅经商,在本地还有大量田土。 这兰子山从小就请名师培养,三年前成为县学生员,今年又升至廪生,听说他很受本省督学的赏识。明年乡试很可能再进一步,若是中了举人,兰家声望更甚。 所以难怪这兰子山说话如此嚣张。 孙承宗看了兰子山一眼,当下道:“朝廷律令有言,凡买卖田宅不立契者,鞭五十,不过割者,鞭四十。” “官府何时不管了民间立契之事?孙某方才也说了,若是红契,官府不问。但若是白契,就是民间自行立契,未经官府自行买卖,未过割者,当鞭四十!” 孙承宗此言一出,那兰子山不由后退一步,心道此人是谁?如此厉害,对刑名如此熟悉。 所谓红契就是官契,白契就是民契。百姓买卖田亩,一般都是先立民契,待到官府造册时候,再去官府交割。 如此就不用跑两趟衙门,被衙门那些胥吏们收取了两遍的钱。官府对老百姓先立民契的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会认真追究。 但是兰子山呢,跟孙承宗按照朝廷律令说事,没错,田契签订的事,是咱们老百姓自己的事,官府凭什么干涉呢?若是往大了说,信不信,我去上面衙门告你? 所以呢,兰子山与孙承宗讲道理,于是孙承宗也与你''讲道理''。这就是官断十条路,无论是按照你的道理,还是我的道理来,你都没道理就是了。 而本县李知县呢?方才在门后偷听半天,待见孙承宗压下了兰子山。 于是李知县就出面了。但见李知县走到衙门口,众百姓纷纷道:“拜见老父母!” 李知县点点头,对下面的百姓道:“方才诸位所言,本县都明白了,这打坝淤地的事,有益于百姓,诸位何乐而不为呢?” “再说了,这禁止田契买卖是府尊大人所订下,本县也是奉命行事。” 孙承宗看了李知县一眼心想,此人还是怕死,生怕得罪了本地乡绅,所以将责任都往上面推。 不过这也是为官之道就是。 而听了李知县所言,老百姓们纷纷拍手称快道:“林青天,真是为民做主的好官!” 而兰子山等几位乡绅们则暗道,原来是知府的主意,这样不行,我们要去府城讨个说法。 清晨,正是日出之时。 归德府府衙后堂里栽着几颗柏树。 这几颗柏树相传是永乐时归德的州官所植,栽种柏树,也是取松柏常青之意。 不过这位州官后来得罪了本州的豪强,闹出民乱,遭弹劾去职。后来的官员就将这几颗柏树留在府衙后堂里,也是有引以为戒的意思。 现在柏树下,鸟声脆鸣。 而林延潮正在展明的教导下,打着一套养生功。 之前申时行写信给林延潮,除了日常问询外,信里还给林延潮交代了几句为官戒气戒斗,要与上下和睦相处的道理。 上一次回乡看望林烃时,他也告诫林延潮行事要淡泊,要戒斗戒气,并写日记来警醒自己。 林延潮读了申时行的信,再想起林烃的话,就认真反省了一下。 于是每日早起多了一件事,就是让展明教导自己练习气功,一来修身养性,二来强身健体。 今天天气正好。 林延潮练习这一套养生功,渐渐有老大爷打太极拳的感觉。 正在这时他看见陶望龄,袁可立候在一旁。 林延潮知道府衙有事,当下收功,扎着马步站了一会。 待林延潮调匀了呼吸后,当下一名下人奉上香茶,展明加衣。 林延潮拿茶漱口后,吐在痰盂中,将发鬓拢了拢,走到凉亭里坐下,从果盆取了苹果。 这时候苹果没打农药,直接就吃,这时袁可立,陶望龄行至凉亭里,向林延潮奏事。 林延潮拿了公文看了,先是眉头一舒。 原来是下面各县奏事,年初时清点县内丁口,一是准备编排赋役,二是以备秋末造册之事,现在各县已是将人口统计上来。 万历九年造黄册时,归德府一共有户三万七千六百三十三戶 口二十八万一千九百五十七口。 待到今年年初时,各县统计上来数字,户一共是三万八千六百三十九户,比万历九年增加了一千零六户。 而丁口则为三十万五千两百八十八口,比万历九年时增加了两万三千三百三十一口。 要知道这是万历九年造的黄册,而万历十年归德府大水,淹死了上万人,然后就是大饥,这时候林延潮刚刚来上任。 而现在万历十二年,归德府的人口不仅没有减少,反而略有增加,这就是政治清明的象征。 数据可以说明一切。 但林延潮是询问了一句:“下面各县没有胡写吗?或者是将隐匿人口填册?” 明朝人口隐匿很严重,老百姓为了逃役,要么当了流民,要么就是将土地献给有功名的官绅,然后托身于大户的名下。 所以有人估计明末人口,甚至给出了六千万至两亿这样的一个数据。 六千万是在册人口,这是可以肯定的,但两亿就是将官府没有统计的隐匿人口,自己估计一下算进去。 隐匿的人口,不用纳税,但也没有田产屋产,也无法考功名。以林延潮估计归德府没有在册的人口,最少有十几万,这数据丝毫也不夸张。 当然作为官员,林延潮也不会强行统计人口,这可是很得罪人的事。 听林延潮质询,袁可立回禀道:“统计丁口,是为了重造黄册,入了黄册就要纳粮纳役。” “下面的各县,多报丁口,实没有好处。谈不上为此,讨好府台。”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 “还有一事,就是漕运衙门下文,说今年漕船必须在淮安过淮勘验后,方许北上。” 林延潮听到这里,不由哼了一声。 去年贾鲁河淤塞,归德府的漕船无法起运,所以林延潮变了方子,让本府的漕兵空船至临清,再从临清买粮北上。 结果事后被河道总督李子华参了一本,虽说奏章被申时行压了下来,但是朝廷今年下令至漕运衙门,让所有黄河以南的粮船都必须至淮安勘验过,方允许北上,不许再搞这样半途买粮的事,以免扰乱临清的粮价。 李子华明明是河道总督,居然管起漕运的事来,这等狗拿耗子,就是为了恶心林延潮一下。 林延潮不由心想,李子华看你在河道总督的任上还能得意多久。 随即林延潮心想,自己动怒,又是不合申时行交代戒气戒斗的话。 于是林延潮道:“知道了,先将此事知会下面。” 陶望龄道:“老师,看来我们一定要在七月之前将贾鲁河疏通,让漕船北上,否则耽误了漕期,必会被户部问责。” 林延潮点点头道:“为官者功莫大于治河,政莫重于漕运。此言何解?治河是功绩,漕运是本分。治河得力那是有功,而漕运办好了,朝廷不会赏你,办差了,就要丢乌纱帽。” “现在为师两样皆占,真是成王败寇。何况为师之前还在奏章上向天子言明,要让归德府三年内大治,眼下朝堂上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本府的笑话,你们说我是不是作茧自缚。” 听林延潮之言,陶望龄,袁可立二人不由莞尔。 林延潮看了二人道:“还笑?” 陶,袁二人皆道不敢。 然后林延潮又看下一封公文。才看了一半,林延潮眉头已是皱起。 林延潮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怎么扎堆了在贾鲁河边买田?本府三令五申,尔等不可将打坝淤地的事泄露出去,为何还是走了风声?” 见林延潮面色肃然。 袁可立道:“学生查探过了,从各县上的公文来看,确实有部分田契买卖是在打坝淤地的政令下申之前签订的,这些人有的是早想买了,竟意外捡了便宜,还有的则是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风声,但其余七成都是在官府政令之日附近签立的。” “他们有的说,是田主欠了他们的钱,田租,要以田抵债,有的是祖产,兄弟妯娌争讼,还有的说忘了在官府登记造册,甚至有的人就是要明抢。” 陶望龄道:“老师,此讼状上,一共涉及田地两万八千多亩,若以淤田计算,一共涉银十几万两。” “这些人都是本地大族,官绅,他们得知老师准备引黄灌淤后,都是设法侵吞百姓的民田。有的地方消息闭塞,有的是里长乡老助纣为虐,甚至侵田自肥。” 袁可立叹道:“我现在方知老师之前所言,为何要开启民智。这些老百姓多是目不识丁,然后被那些无耻的读书人蒙骗或是强逼,不知不觉中就将家里的田给卖了。” 陶望龄道:“幸亏他们不知老师有以上月五日后,一切田契买卖无效这一招,否则他们事先就更改立契之日了。” “现在乡民们都知道了官府要打坝淤地的事,要骗他们重写一份田契已是不易了。” 林延潮道:“可是即便如此,那些官绅们也不罢休,你们看他们都将讼状递至本府这里了。还上言若是本府不准,他们就要越级到省里上诉,甚至进京告状!” “这些人也有家人为官的,甚至在京为官的,若是得罪了他们,怕是要在天子那边参我一本。” “老师。”袁可立,陶望龄一并急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必会给老百姓一个公道。” 半个时辰后,林延潮召集通判,推官,六房司吏在二堂议事。 林延潮将府里众官绅告状的事,与官吏们一说。 众官员脸色都很精彩,各个双手按膝,作冥思苦想之状。 林延潮道:“平日你们一个个能言善辩,口若悬河,怎么今日都哑巴了?” 众官员仍是紧闭嘴巴,而各自的目光犹如无声的电报一样,暗中传递着讯息。 半响后,吴通判被''推举''出来,但见他起身道:“府台,官绅告状,兹事体大,一旦惊动有司,我等都担当不起,还请府台慎重啊!” 吴通判说完,众官员们都是低声议论,虽说没有发言,但林延潮看出不少人已是对吴通判持赞成之意。 林延潮道:“吴別驾请说。” 吴通判道:“居官者当以清静省心为要事。这一次疏通贾鲁河,在民间征调如此大的民力,已是在朝堂上惹来不少争议。” “而今皇上要我们将河疏通,有司也是盯着,我们已是骑虎难下。但若要想成事,必须要当地士绅配合行事。” “这些田亩有多少是真被侵吞,此难知也。但是若不取得地方官绅支持,一旦贾鲁河疏通不成,朝廷必会下责我等,两害相权当取其轻者。” 吴通判说完,众官员们都是称是,几乎是一面倒的赞成。 吴通判见此道:“下官肺腑之言,还请府台见谅。” 林延潮道:“吴通判哪里话,这等真知灼见能当堂直言,本府要多谢你才是。你放心,本府已有主张,不会使官绅受屈。” 听林延潮之言,众官员都是大喜道:“府台高见!” 九百四十章 为官难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