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一章 少年和媳妇 闽水上江水击荡,十里江面具是浑黄。 枯枝残叶顺江而下。 台风肆掠,闽水泛滥,上游水淹百里,闽水下游桥毁房淹。住在江水堤坝外的百姓苦不堪言。 台风方过,天已放晴,毒辣辣日头一晒,刚过了洪水的地方,又热又臭。 暑气上涌,这还未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 侯官县方乐里,旁枕着闽江,堤坝之外是洪水未退,堤坝之内,则是内涝后的狼藉。 洪水方才退了大半,房梁上水淹的痕迹犹在,锅瓦瓢盆浮在似粪池水一般的污水,从家家户户的门面前飘过。街面两边的大人小孩,拿着长长的竹竿,在二楼窗台旁不断击打水面,希望能捞一两个锅盆来。 方乐里一间普通的屋内,类似于疍民所居的提脚屋,上下两层,下层潮湿炎热,又容易过大水,春天易霉,夏天易涝,只有上层才能住人,下层只作粪厕,灶前之用。 但是下层这里却住着一户人家,一名男孩正闭目在藤床上,昏迷不醒。 屋子里露出洪水刚退不久痕迹,一片狼藉,并充斥着发霉*的味道,但他却依旧窝在这里。 脑门陡然轰轰作响,这床上的少年,脸上露出了挣扎之色。 “不,这不是我的身子,不属于我的记忆。” “我不是林延潮,我不是。” “我要回去,宁做天朝的鬼,也不做明朝的人。” 呼一口长气吐出,这少年只觉得头痛欲裂,微微眯起眼睛,耳旁低声私语一直不断。 隐约一个老头用手切着自己手腕,开口道:“这病难了,这么几帖药下去,照道理就算不断了根,也该有好转了,可是这起色却不多。依老夫看再这样下去风邪就该转成肺痨了。” “大夫,求求你,你救救他吧。你不是妙手回春吗?” “别这么说,药医不死人……算了,看在多年街坊上,你家还有多少钱?……什么没钱?老夫束手无策了!” "庸医,你的医德在哪里?" ……………… 骂得好,床上的少年想要动嘴,但却一丝一毫的力气也提不起来。 看来是真的穿越了,阅读着另一个人的记忆,他生前的一幕幕在自己眼前展开。 思绪纷杂,他只觉得眼皮一黑,当下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他被隔壁的声音惊醒。 “大娘,我想向你借点钱去隔壁村找张大夫来看。” “许大夫一贯是名闻乡里,药到病除,他当初可是买着爹的面子,我又恳请半日好容易才将他请来的,他的药怎么会不济事?” 少年心底想到,原来之前的庸医,是你请来的。 “大娘,这许大夫看得潮哥一点起色也没有,又只知收钱,我已将他赶走了。张大夫医术高明,隔壁家三婶的儿子,当年被蛇咬伤,就是他救的,眼下只有他能救潮哥。不仅仅是药钱,还有潮哥的束脩,节仪欠了社学里大半年还没有给。但眼下也不顾的其他了,大娘先救下潮哥再说,这个月我的草席打好了,就拿钱还你了。” “救人如救火,一刻也等不得,我是知道这道理的,但是你看看家里刚刚过了水,这里是好大一个窟窿要堵,我手上的钱也是恨不得掰开来花,这哪里还有余钱呢?当年潮哥的爹妈,不是给你留了一笔钱,当嫁妆吗?我记得有支镏金凤钗不错,我拿到镇里当铺去抵,也能换得二两银子,给潮囝救命。” "不要给。"少年嘴巴想动,却动不了,这个大娘,明显是要这镏金凤钗,想要乘人之危。 但听见一个声音坚决地道:“大娘,这镏金凤钗是潮哥她娘当年给我最后一件东西,我绝不能当。如果大娘不肯帮忙,我只有向潮哥的伯伯和爷爷去借。” “你这哪里话,你是觉得我办事不公吗?你若以为可以越过我向我相公,我公公递话?你就尽管试试。" 对方没有答话,大娘大概是觉得慑住了对方,开口道:"浅浅啊,你借他们的,不就是借我的,这是当家钱啊,给了你全家都喝西北风了,我那当家的,前阵刚欠一屁股债,差点连我都当了,延寿又在读书,我是日愁夜愁,再说说我吧,操持这么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哪里都是钱窟窿啊。” 好个一软一硬的手段,少年心底已将这家庭妇女的形象勾勒得差不多了。 "说到底,还不是钱,你若是肯将镏金凤钗给我,我向当铺多换得钱来,你也可以治病,难道你真不顾得潮囝的身子。" "大娘,你莫要得寸进尺,这镏金凤钗,当时潮哥她奶奶打得十两银子,就算是九出十三归,也不能只当得两两银子。" "你这么说是信不过我了,你看看这闽水洪水一起,满城饿莩,人家卖儿卖女都抵不了两三两银子,你一个凤钗还比人命值钱了?爱当不当。" "不要当!" "不要当!" 床上的少年想要怒吼,却发不出声音,于是他用尽全力,将身旁的药碗一推,就听的哐当一声。 一个女子扑倒床头,惊喜交加地道:"潮哥,潮哥,你醒来了?" 淡淡的女子幽香扑进鼻头,床上的少年看去,但视线却是模糊不清。 他神情激动下,竟竟然又是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这一次他不知昏睡了多久,第三度醒来。 眼前昏暗的油灯摇曳不停,一个少女伏在自己床边,整个房间里透着一股令人浑身不舒服的霉味。 "看来真是穿越了。" 少年抬起手,他闭上眼睛,身体前一任主人的记忆还算是清晰,在睡梦里仿佛如过电影般在自己脑里回放了一遍。 身体的主人名叫林延潮,是一个读了两年蒙学,连三字经都背不清楚,兼又父母双亡的苦逼学童。他寄身之地,是福州府永乐里的祖屋。 祖屋里住着林家七口。 林延潮的爷爷林高著乃是急递铺的铺司,常驻铺舍内,很少回家。其膝下三子,长子平日,次子就是林延潮的父母,数年前在倭乱中遇寇遭难,三子就是林延潮的三叔在家务农。 林延潮父母双亡,但幸亏之前父亲替他找了一个童养媳,养在家里。故而林延潮与童养媳林浅浅一并相依为命。 平日里爷爷不在,就是林家长媳管事,她自持长房,将家里钱财一人独揽,为人刻薄吝啬,林延潮从她手里得不到丝毫接济,只能靠林浅浅打草席来维持自己生活,读书进学。 但不巧的是,林延潮一日为了救人,自己反而差点送了小命。林延潮回到家里,生了一场大病,药石难治。林浅浅将林延潮父母留下的钱,都拿去给林延潮治病,治到最后一文不剩,才有了之前那一幕,林浅浅恳求伯母。 烛火轻爆,啪地一声,将林延潮从记忆里拉回,但见伏在床头的女子眼中泪花闪闪,显然喜不自胜。 她双手合十念叨道:“多谢天妃娘娘,多谢天妃娘娘,你把潮哥还给我了,浅浅一生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尽。” 小姑娘泪光盈盈,有种分外的柔弱,林延潮连忙安慰道:“浅浅别哭,别哭。” “嗯。”林浅浅点点头,但仍是抽噎个不停。 林延潮见林浅浅发鬓散乱的不由有几分爱怜,两丫鬟就这么可爱的竖着,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眸如水般,眼角旁还垂着泪花。 罪孽啊,罪孽啊。 林延潮已是弄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又怎么忍心让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陪着你受苦呢? 林延潮不由叹了口气道:“浅浅,我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我怕拖累你,你这么年轻,别在我身边,找个好人家收留了吧。反正你也没过门。” “你掐我干什么?我病还没……”林延潮话说了一半,看见林浅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小姑娘义正严词地道:“我在天妃宫那跪了一夜,天妃娘娘说你会平安无事的,你不准给我提到什么病不能好了。就算你有事,我也是你们林家未过门的媳妇,要不要改嫁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说。” “还有我答允过你爹娘,要照顾好你的,你也要照顾我,你敢病死了,留下我一个人,就是不孝,听懂了没有?” 林延潮看着对方,心想开始还以为这未过门的媳妇,是个温顺可人,易推到的小萝莉,没料到这么彪悍。不是说古代的女人,都是三从四德的吗? 房门吱呦一声打开。 林延潮抬起头见一个身材臃肿,颧骨很高的女人走了进来。 “哎呦,潮囝醒了。大娘还为你担心半天呢?” 林延潮想起,这就是自己昏迷时与林浅浅吵架的女人。他身子还未好,不愿意说话,更不愿与这女人敷衍。 “大娘,潮哥的病好了,那镏金凤钗,我决定不当了。”林浅浅开口道。 “不当就不当,那也是你们自己的,大家都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是一家人,说得好像我在迫你似的。”大娘笑了笑道,“说起来,你家潮囝那些钱,论起来还真不是事,不是我不帮你,欠个几个月算得什么,你三叔前阵子还说了,眼下光景不好,索性让潮囝不要读书了,回家来帮忙他,还能省一笔束脩钱,浅浅你也不用如此以后这般辛苦了。” “不可以,我答允过潮哥他爹他娘,说要让他读书的……” “潮囝,不是我看不起你,你不是读书的材料,这还去什么社学,我家的延寿比你大一岁四书都读全了,先生说他明年就能去考县试了。”说到最后,那大娘口中透出一丝骄傲。 “大娘,你不能这样奚落我家潮哥。”林浅浅和一头小母虎一般护在林延潮的面前。 “浅浅,我可是为了你好,人家儿子读书,将来可以得功名,你家的潮囝,那把钱丢水里,连声水响都听不到,何必花这冤枉钱呢?” “大娘,那为什么延寿可以在本村社学求学?潮哥却要走十几里路去洪塘社学求学?为什么延寿的塾师是秀才,而潮哥的塾师只是童生?还不是因为洪塘社学的束脩便宜,而眼下你连这点钱也推三阻四的,你以为我不知你的想法,你要将潮哥那一份束脩吞没了。” 林浅浅站起身来据理力争,丝毫也不怕这体积大过自己一倍的大娘。 大娘重重一跺脚,看向林延潮道:“我家的延寿读书就是比你强,为何不能请个高明的老师,若是你还懂事,病好了,就别去社学了,回家帮忙才是,你说是不是?别老让浅浅递话,你一个人大男人,让还没过门媳妇养着,丢不丢人?” 林延潮大怒,瞪了大娘一眼,大娘心底一跳,心道这不中用的侄儿,何时也敢向他甩脸色了。 怒气上涌后,林延潮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淡淡地道:“我林延潮的事,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你也没资格管!你不满意,我和浅浅与你分家就是。” 说到这里,林延潮向林浅浅道:“浅浅,我爹虽不在了,但也是二房,我记得当年我爹中了秀才,族里分了十亩蒸尝田给我们家,若是分家该归我吧。” 大娘听了脸青一阵,白一阵当下道:“你竟鼓捣着要分家,你以为可以威胁了我吗?谁说一定不要让你去读书了,你自个要将钱往水里丢,就自己去,我管不着,反正也是你们老林家的钱。” 最后一句,任谁都看出伯母色厉内荏,说完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林延潮见占了上风,当下道:“浅浅,似这等尖酸刻薄的小人,你若弱一分,她便强一分,你若强一分,她便弱一分,不可退让一步。大不了我们分家过。” 林浅浅听了道:“我们分不了家?” 林延潮自信地笑着道:“怕什么,分家之事,请乡里宗老共决即可,她要想一手遮天没那么容易,若是不行,我就捅到官府上去,总之将事情闹大了,看她还有什么面目立于乡里。 林延潮上一世时,哪里有这么挨打不还手。自己也不是愚昧的古人,见官怕个半死,只要将事情曝光,诉求于司法,自己还怕这大娘作什么。 哪知林延潮刚说话,林浅浅就道:“潮哥,你不知道朝廷早有律法,凡祖父母,父母健在,而子孙别立户籍,分异财产者,杖一百。大娘不知道,也就算了,你不是读书人,怎么也是不知?” 林延潮听了一愣心想,果真是法盲害死人啊,自己看了小说多了,以为可以牛哄哄恐吓一下大娘的,没料到竟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浅浅板起手指头,一点不给林延潮留颜面地道:“不仅如此,你也别指望官府替你声张,衙门告示上说,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不许辄便告官﹐务要经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不经由里老理断的﹐不问虚实﹐先将告状人杖断六十﹐仍然发回里老去评理。” 听林浅浅这么说,林延潮才知道自己真是以现代人思维想当然了,这个时代政治追求是隶不下乡,民不见官府。县官老爷很忙的,哪里有空为了几亩田争来争去的分神,就算有这个空,一县父母官,也是你这没有功名的人随便可以见得的? “最后大娘他娘家就是本乡里老,强行分家肯定会偏颇,所以闹分家我们一点胜算也没有。” 真是帅不过五秒,林延潮是全盘失算,当下无语。 “浅浅,这分家的事,你就当我从来没有讲过。我们说点别的。浅浅,这家里只有一张床,你睡哪?” 第二章 家有悍妇 大明万历元年一个普通早晨。 醒来之后,林延潮已觉得得精神好了很多,身上的痛苦少了许多。他毕竟只有十二岁,一旦病去,恢复活力比谁都快,不似那些沉疴重病的大人。天刚蒙蒙亮,凌厉的江风,将破着的窗户纸打着哗哗直响。吹进屋子的风,将里面的霉味驱淡了一些。 身在病中的林延潮知道自己不能受风,于是披上衣服,伸展了手脚,缓缓将脚挪至床下,脚尖点地,穿上鞋子。小巷对面的屋檐几乎垂到了屋前,屋子里的采光很差,林延潮凭着微弱的光线,摸着了桌子边沿。尽管这是最简单的动作,却耗费了自己太多了力气。 看了几乎家徒四壁的屋子,林延潮不由想对自己说,自己不能生活屈服,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生活要重新开始,这一切都要重来。但是吐到了嘴边,林延潮自己却念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念完之后,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白话自动转古文? 自己在哪里读过这句呢?随即一个记忆涌上,大学第二章,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句话以前林延潮学过,当然是在社学里,不过当时他看了一遍就忘了,而自己重读他的记忆下,既比他自己看过得还要清晰。 “太好了。”林延潮不由抚掌,当下他想找几本书来读。 楼顶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就是痰盂还是尿盆移动的声音,想必是大娘睡到日上三竿,也是起床了。与这样的人同住在一个屋檐,实在是难受,必须想办法改变自己现在的处境。 林延潮扶着墙勉强走了几步,狭小的房间一目了然。书橱就在西墙角落一边。说是书橱也很勉强,就是一个杨木架子搭在墙上,上面孤零零的放着几本书。 林延潮随意取了书来,扫了一眼封面是谢枋得版的《千家诗》来,将书页一翻,一股书霉味充斥了整个房间。我的天,还是黑口黄竹纸的老书,这恐怕是正德年间的旧书了吧,放在现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而眼下书上好几个处都给霉黑了,黏在一起,怎么读? 林延潮只能放下千家诗这本书,搁到窗边晒晒。 随即林延潮又从书橱上取了一本《大学衍义》来。大学衍义是阐发《大学》经义,算是四书五经里《大学》的补充课本。书页鱼尾上写着林定二字,这是林延潮先父的名字。林延潮之父中过秀才,若非亡于倭乱,今天林延潮在林家中处境也不会这么惨。 林延潮打开书来,这本《大学衍义》白口白棉纸,乃是嘉靖四十六年的藩刻本。藩刻本即是明朝皇家藩府所刻之书,在当时藩刻本校勘精审、纸墨讲究、刻印精良,几乎比得上南北国子监刻本,至于比民间家刻、坊刻之书更是要强了不少。而且书上还有加圈断句,十分适合林延潮看的。林延潮将全书通读一遍,每遇到内容不解,就结合上一世和这一世记忆,两下一对比,即可迎刃而解。 林延潮尝试默背了一下,诵读两三遍就将《大学衍义》第一卷给背了下来。 “没想到,重生之后,我竟成了背书的天才!” 林延潮不由精神一震,想了下猜出了大概,一般来说每个人儿时的孩童时记忆力是最好,比如学语言什么的,都是这时候最佳。不过孩童的理解力就颇差了。而对于成人来说,理解力很强,但是记忆力就弱于孩童时候了。而背书是要靠理解后记忆的,林延潮处于十二岁孩童的年纪,偏偏理解力又是三十岁成人的,所以背起书来特别快。 “看我将来踏足科举之路,还是很有前途的。”林延潮不由这么想。 林延潮扫了一眼,家里书橱上的二十几本藏书,这就是有个秀才父亲的好处。虽是他不在了,但是他生前读过的书都留下了。否则换做普通人家,就算天资聪颖,又去哪里读书呢? 林延潮读书成果不错,沾沾自喜了一阵,随即取了笔来练字,但待一篇写完后,发觉字歪歪扭扭的,全无架子。林延潮顿时无语,自己上一世时就没有毛笔功底,这一世看来练字需下一番功夫啊。林延潮正看着自己毛笔字时,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 但见林浅浅给林延潮端上一碗蛋花粥来。淡淡蛋花葱香的味道传来。 “咦,你怎么有钱买蛋?莫非是大娘匀的?” 林浅浅白了林延潮一眼道:“怎么可能,大娘是那种鼻屎当盐巴吃的人拉。是隔壁堂三婶听说你身子好了,偷偷塞给我一个鸡蛋,给你补补身子。” 林延潮这才恍然,同时也哼了一声道:“我才想的以大娘吝啬性子,绝不会拿出鸡蛋,在这时候给我补身子。有血缘之亲的一家人,倒不如一个邻居对我关心,替我好好谢谢三婶。” “我早提你谢过三婶,快把你的书收一收,别身子一好,就读书,先吃饭了。” 林延潮闻到蛋花的香味,早就食指大动,拿起粥大口大口地喝起。林浅浅看着自己喝粥的样子,很高兴,从灶前端来一碗清汤见底的白粥,放在林延潮的一旁。 然后林浅浅又到房间角落牌位的前,双手合十拜了拜念道:“爹,娘,潮哥的身体已经大好了,浅浅很高兴,但求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潮哥能够出人头地。” 听着小姑娘稚气的话,林延潮有点感动道:“浅浅,出人头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看我们家徒四壁的,眼下日子都过不好,你应该求爹娘让我们先吃饱饭不是。” “那不行,潮哥你不能这么没志气。你一定要努力用功,考上秀才,光大我们林家的门楣,将来好风风光光的娶我过门。”林浅浅叉着腰道。 “秀才啊,”林延潮故意逗林浅浅道,“这可不容易啊,浅浅,要是我没考上呢?” “哼,你什么考上,我就什么时候嫁你。所以你要上进,懂了吗?”林浅浅认真地说道。 “那我一直考不上呢?”听林延潮这么说,林浅浅重重一跺足,生气不说话了。林延潮笑了笑,扒着口里的蛋花粥。吃完蛋花粥后,林延潮只觉得一股疲意涌上。林浅浅就扶着林延潮上床睡了。 睡了好长一阵,窗外天已是暗了,林延潮睁开眼睛,但见房间内昏暗的灯火犹自闪动。但见林浅浅独自一人在那,身旁堆着满地灯芯草。她对着微弱的灯火编织着草席,一旁还堆放着未编完的席子。 林延潮记得自己以前,就劝过浅浅好几次,她老是不肯。她打草席换来的钱,最后都换成了自己的学费。林延潮躺在床上,看着房顶正在吐丝编网的蜘蛛,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在林浅浅的细心照料下,林延潮的身子渐渐好了。家里人平日多不在,大娘更是少来看他们,林延潮,林浅浅二人算是相依为命的局面。 这十几日来,林延潮也没有清闲着,一面养着身体,一面将父亲的十几本藏书都读了一遍。 这些藏书虽无关于四书五经,但都是一些名家典籍,或者浅显的发蒙书籍,林延潮几乎是以一天一本的速度,将这十几本书都背了下来,并烂熟于胸。林延潮心知他这样的读书速度,无论放到现代还是古代,恐怕都要被人称一声神童。 不仅读书,林延潮病好以后,也开始四处走走。 从家门口,向东一百步,就是土夯的堤坝,那是江边空气更新鲜。一路上碰到熟悉的乡里,林延潮都要试图将面前的人,到记忆中的名字对上号,也试着学着如古人的礼仪般打着招呼。 走上堤坝放眼望去,整个村子一览眼底,鳞次栉比的小屋依堤坝建着。 黑瓦屋檐前,人人都在忙碌,乡人耕田,渔人打渔,歇息在家里的老幼,也不得清闲,男人们打藤床,女人们打草席,小孩子编草笠,草袋,堤坝外疍家的女人小孩,拿着针椎,麻线打渔网。 闽地交通闭塞,地不通商贾之利。乡里的土地硗确,所产不丰,百姓们往往终岁勤动,但是所得仅足自食。即便如此,附近的田土却耕耨殆尽,很少见得有闲田的。 洪山村也是折射着当时闽中百姓的生活状况。身居山野僻乡,史书上说闽中风土说,当地百姓产惧薄以勤羡,用喜啬以实华的性格。大意也就是生活贫苦,所以百姓都辛勤劳动,百姓们宁可平日所吃所用节俭一些,也不攀比,过华而不实的生活。 就算是官绅家子弟,很少有大手大脚花钱的纨绔子弟。官宦人家犹自如此,普通百姓们对于钱财之事更是十分计较,邻里亲戚因为田讼分家之事,闹得失和的事情常有发生。 史书又在这加了一笔,亩直寝贵,故多田讼。 江边的空气实在清新,大大有助于自己的身体,林延潮坐了一会,思维也渐渐通顺,分家争产并非是上策,就算争来也不够自己和浅浅后面生活的。有句话不是说,儿孙不羡爷娘田,好女不图嫁时衣。与其将精力放在与大娘分家产上,倒不如想如何出人头地才是。 你当是宝贝,我却不放在眼底,乡里妇人,这辈子连村口都没走出过,只懂盯着林家的一亩三分地,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宽广,哪里有半点见识可言。 活脱脱一个愚妇! 第三章 能否读书 天色渐晚,马上就要到了做晚饭的时候了。 在堤坝上徘徊了一阵,林延潮决定回家读书,走到门前,正见得穿着蓝衫,身材臃肿的大娘撑着腰,站在门口剔牙。对方见到林延潮,眯着眼道:“潮囝回来了。” “大娘!”林延潮淡淡地道。 “最近礼数真是周全,进去吧。”说着大娘皮笑肉不笑的侧开身子。 林延潮得知自己打算分家的意图不可能后,也是打算安下心来,和大娘和平共处。以后只要对方不惹到自己头上,自己也不招惹她,否则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她不为难自己,也是要为难浅浅。 待林延潮走过去后,伯母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冷笑道,这回看我如何整治你。 过了大门,走到天井里,但见林浅浅弯着身子,聚精会神地正坐在饭桌边上编制草席。 “浅浅!” 林浅浅抬起头看见林延潮,笑着道:“潮哥,回来了,要吃什么?等我编完这草席好嘛?” 正说话间,脚步声传来,一名中年男子提着锄头,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他一面走与一旁大娘说话:“潮囝回家了?正好把那事和他说说。” “不耽误这一时半会的功夫,晚上说也是一样,误了地里的功夫怎么办?”大娘埋怨道。 “耽误不了。" 林延潮见了对方,道了一声三叔。 林家男丁里,林延潮的爷爷吃公家饭的,除了朔望日外,难得回家,大伯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平日家里见得只有三叔。当年林延潮之父考上秀才,族里给了十亩蒸尝田,就是由三叔打理着。 三叔为人看得老实巴交的,凡事不出头,但碰上钱财计较的事,整个人就精明起来了。 “潮囝身子都大好了吧!” “谢三叔关心,好差不多了。” “既是好差不多了,三叔和你商量个事,眼下地里马上要秋忙了,家里短个人手,你回家帮个忙。" "为什么?"林延潮看了一眼,站在三叔旁的大娘,恍然大悟,原来这一次你拉了三叔,来当你的帮手。 看着大娘胸有成竹的样子,林延潮知道对方必然已是向娘家问了清楚,自己若再拿分家的话来压她,只能自取其辱。 "家里的情况不好,三叔想你先放一放,来家里帮忙,等将来家里光景好了再读书,年内你就不要去社学了,怎么样?"三叔开口商量道。 "三叔,你这是听了大娘的意思吧!"林浅浅直言道。 三叔尴尬的笑了笑,默认此事,显然被林浅浅被说中了。 大娘一听将手一摊道:"这哪里话,三叔和你大伯都是这么决定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半点主意。" "我用编草席的钱,供潮囝读书,这又碍着你们了吗?眼下不是地里忙了,潮哥不读书可以,可是你家延寿也得下地帮忙。"每次这时候,林浅浅都会像一心替他男人打算的小媳妇般,替林延潮据理力争。 与大娘对垒,丝毫没有小姑娘的胆怯。当然林延潮知道林浅浅这不怕事的性格,也是逼出来的。 伯母与三叔对看了一眼,伯母冷笑一声道:"浅浅,我和三叔这么说,就是大家的定下来,若是你不同意,那就等今晚爷爷回来,他亲自和你说也是一样,我懒得和你费口舌。" 伯母甩下这句话就上楼了。 林延潮看到林浅浅脸上抹过一丝坚决之色。林延潮道:"浅浅。。。" 林浅浅看向林延潮,垂下头去道:“潮哥,大娘这么说了,定然是有把握了。” 林延潮心想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己避开这纷争,但是没有料到自己的大娘却是步步紧逼。 林延潮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既是事到临头,咱们也不怕他。” 林浅浅抬起头看向林延潮,用力点点头道:“潮哥有你支持我,我就有底气了,今晚爷爷就仓里回来,我就同他说这事,爷爷平素严厉,但不是不讲理的,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林延潮见林浅浅这样,当下笑了笑道:“好的,我要吃你作的红糟蚬。” “那容易啊,你在家等着我,我再给你切条肉回来。”说完林浅浅脱下做工的围裙,当下走出了门去。 这林村不过几十户人家,除了每月十五的大集外,村民都是自给自足。不说屠户,村里连个食肆都没有,要吃肉都现杀,林延潮不知林浅浅去那里买肉。 林延潮看见林浅浅匆匆出门的样子,又看了一眼楼上,目光微寒。 不久林浅浅已是返回家里,她手里端着好几样菜,还有一条新切下的肉条。 林浅浅提起肉条对林延潮笑着道:"你看我带回来什么了?" 林延潮奇道:"浅浅,你哪里买的肉?" 林浅浅道:“你忘了我给张叔家打了十张草席,想起武叔家昨日杀了一头猪作祭,肯定有肉剩下。这大热天的,肉若不腌就会坏掉,比平日便宜了许多。" 说完林浅浅喜滋滋地走到灶前。林延潮心知,林浅浅买来好菜好肉是为了讨好自己爷爷和自己家里人。为了能让自己继续读书,作一点微不足道的努力。 林延潮上前道:"浅浅,我来给你打下手。" “厨房哪里进得,君子远庖厨!”林浅浅开口道。 林延潮道:“我哪里算得什么君子了”说着不容拒绝地拿起了泡在水里的菜叶,开始摘菜。 林浅浅见自己实在要帮忙,只能道:“你别摘菜了,把蚬子洗净了,再烫烫。” 林浅浅买来的蚬子,早养在小盆吐沙,林延潮将蚬子捞起洗了一遍,然后沥干,接着去舀热水来烫。这热水不必再烧,厨房的两鼎之间,早已埋一水缸煮饭时吸纳火温余热,现在已是滚烫。林延潮直接将沥干蚬子放入滚水中烫,等到蚬子两片壳稍稍张开,就将蚬子从热水里捞起,再加以一点酒糟,就是一道美味。 忙至夕阳西下。 外面有人道:“铺司老爷今日回家了。” “平哥儿前几日想托你捎个物件,给嘉崇里的张爷,办到了,有劳了,哈哈,多谢,多谢。” 一个咳嗽的声音在外响起,林延潮知道爷爷回来了。 林延潮的爷爷林高著,在急递铺当差,虽常被乡人奉承一声铺司老爷,不过却比不上衙门三班六房吏役握有实权。急递铺也就是和驿站一般,充其量放在今日也只是事业单位。 饭菜这时候已是差不多,林浅浅迎到门前,乖巧地给爷爷除衣道:"爷爷,今日我买了肉,饭马上就好。" “又不是逢年过节,吃什么肉?” 林高著脸一沉,他曾为抚院麾下机兵,有一股武人的杀伐果断。 以往林高著板下脸,三个儿子气都不敢出。林浅浅却没有害怕道:"爷爷,是我自己打草席换来的钱,今晚你和大伯难得回家,想做点好吃的。" "留着一半肉,明天再吃。" "是。" 林高著又看向林延潮道:“你现在身子好了?” “是,爷爷。”林延潮答允一声。 林延潮正要与爷爷说话,这时候大娘也从楼上下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 大娘未语先笑地道:“我正候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瞧,这是我托我大哥,从城里带来的上好烟丝。”说着大娘给林高著递上了水烟。 看着林延潮向爷爷献殷勤的样子。林延潮倒是有几分佩服大娘的手段了,在家里林高著平日跋扈如大娘也是畏他三分。若非林高著住在铺司,每月只回来两日,林延潮二人平日也不会受大娘欺辱了。 屋里就林延潮,林浅浅二人端着菜,一盘盘上桌。 “爷爷,可以吃饭了。”林浅浅向爷爷说道。 爷爷眉头一皱道:“你大伯怎么还没回来?等他回来再吃。” 林延潮心知自己爷爷最宠自己大伯。大伯毕竟是许家长男。等了一会,门外才响起脚步声,林延潮看去,一个男子拿着一蒲扇,斜着衫子也不扣,大大咧咧地走回来。 爷爷放下水烟问道:“又去哪里耍了?” 大伯笑了笑道:“去村口大舅哥那试试手气,折了点钱。” 林延潮爷爷正要骂,大娘连忙劝道:“算了,算了,大舅哥也不是外人,左手的借给右手的。” 但爷爷却继续数落大伯道:“整日游手好闲的,也没有一个定处。” 大伯不敢还嘴道:“爹教训的事。”事实上大伯平日也并非无业,是在衙门里给班头作帮闲,平日帮人跑腿,打探消息,得些官差里指缝流出的点洒扫钱。 以往在常在乡邻面前吹嘘,见过衙门哪个房哪个房相公,弄得手眼通天一般,但却不时还问家里要钱,有如何风光众人心底也就雪亮了。 当然大伯在父亲面前不敢吹嘘,而林高著以往曾一直想让长子入急递铺,子承父业,吃安稳饭,但大伯不肯受约束,不愿意去。林浅浅数度想开口和林高著说大娘要林延潮退学的事,但都被大娘借话打断。 一桌子坐得满满当当的。桌上的菜还算十分不错,一盘豆芽菜,一盘酒糟蚬,一盘蛤蜊汤,最要紧的就是一碗流着油的红烧肉。 众人看着红烧肉都是留口水,爷爷还没动手,大娘一口气就夹了五六块的红烧肉,放在自己儿子,也就是林延潮堂兄的碗里。这仿佛是天经地义一般,家里谁都没有异议。 红烧肉本不过十几块,每人两块都不够,堂兄一下占了这么多,剩下的人一人一块都不够了。林浅浅见了露出心疼的神色。红烧肉就那么多,众人一人夹一筷子就没有了。 一块肉还没有吃完,大娘给三叔使了眼色。三叔开口道:“爹,地里的稻子马上就要黄了,家里少个人,正好潮囝也回家了,就让他来帮我吧。” 爷爷问道:“潮囝,你书读怎么样了?” 林延潮道:“爷爷……”林延潮刚开口,大娘就打断道:“还能有什么长进,这几日都病在那呢,能读到千字文就不容易了。” “才念千字文,我四书都是读完了。”许延寿一边吃着红烧肉,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道。 "就知道你最有出息。"听许延寿这么说,大婶的脸上洋溢出自豪的笑容。 “我的小祖宗,知道你读书用功,来,吃口菜。”大伯笑容可掬地给儿子夹菜。 可许延寿却摇头晃脑地道:“不吃,我要吃红烧肉,!” “瞧你这嘴巴刁的。” “不行,不行,我要吃红烧肉,红烧肉!”说着许延寿当场撒泼起来。 大伯无可奈何当下道:“下次我从城里回来,给你带点安泰楼的荔枝肉。” “哦,哦,有荔枝肉吃了,有荔枝肉吃了。”许延寿手舞足蹈起来。 “手里有几个钱,这么花?”爷爷斥了大伯一句。 大伯唯唯诺诺地道:“爹,教训的事。” 爷爷这时候放下筷子,看向林延潮道,“潮囝,你读书两年了认个字就成了,也不指望你当相公,明日下地帮你三叔如何?” 爷爷,三叔这一起头,当下关于林延潮是否继续读书的争议,在家庭饭桌上展开。 第四章 叔侄定计 听爷爷发话了,一贯不敢忤逆爷爷意思的大伯,也在一旁道:“当初让你和延寿读书,也没想林家有人出人头地,中了相公,只是图个方便,将来写个文书不必费酒菜请个中人,识字算账不用麻烦外人吧。” “读两年书,等你爷爷从急递铺里退下,和衙门说一声,让你补个缺,这辈子算是捧了安稳饭,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也算得上旱涝保收,说出去也好听,到时候把浅浅娶进门,也算风光。”大伯说完看了一眼爷爷脸色,见他没有出声,心知自己说的合他的意思。 林浅浅开口道:“大伯,三叔,当初你们可是答允,让潮哥上三年私塾的,但眼下才两年,为何不让潮哥读完呢?” 三叔道:“浅浅,你不知道,现在哪里比得上前头,眼下这情况不同不是,过了秋正役杂役马上就要上了,前一段家里过了水,夏税还欠着,这一大家子等着用钱。” 林浅浅急道:“人不够,可以请短工啊,我也可以下地帮忙呢?潮哥才十二岁。” “十二岁可以干得不少活了,三叔十岁就下地了……”大娘也开始帮腔。 林延潮在那静静的吃饭,一家人七嘴八舌,都没有一个站在他和林浅浅这一边的。 大娘半笑着道:“浅浅,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以为让你家潮哥借着在学堂读书的名义,就可以推脱家里的农活了吗?我们林家可不养懒汉。” 林延潮这时候开口道:“大娘,你这话不对,我在私塾读书,乃是求学,未必不如下地种田的三叔辛苦。如果不行,堂兄比我大一岁,人也比我有力气,我这大病还是未痊愈呢,若是要帮衬家里,让他下地干活如何?”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大伯,三叔等人都不开口了。大伯也道:“潮囝身子才刚好,不如……” 大伯话才说一半,大娘往他脚下重重一踩,大伯呀一地声,吃了亏当下知趣不说。 大娘看向林延潮笑着道:“你倒好,想偷懒,也不用拿身子不好来推脱,这几日你天天在村口闲逛,身子好得很呢。再说三叔天天下地,风吹雨打的,你见他几时病过。反倒是你,肩不挑手不提的,倒是大病了一阵。我看都是养尊处优惹的。” 大娘说到这里,得势不饶人,嘴上不停继续道:“你和浅浅也不必拿延寿来推脱,延寿是长房,是你能比的吗?我们家延寿比你聪明,书读得比你好,当然是要继续进学了,若是将来他中了秀才,我们林家光宗耀祖了不说,也可以提携你一把啊,你却不知好歹,连长幼都不知道了吗?亏我们当家的,还一门心思的想让你补爷爷的缺。” “大娘,我爹可是秀才,而你家祖宗往上八代都是目不识丁,你凭什么说我不如堂兄!”林延潮一句顶了回去。 大娘被林延潮这句话顶着又急又怒,这可是她心底的痛,她爹是总甲不错,但没读过什么书。她谢家除了旁系,直系就没出过读书人,当初自己嫁给林家,还不是看林家出了个秀才。本来当初说媒是将她说给林延潮他爹的,可是林高著说长幼有序,长子未婚,次子怎能先婚娶。于是她就过门嫁给了林家长男。 大娘气得是浑身发抖,这时候爷爷出声道:“好了,不要说了。潮囝,我知你想要进学,但家里也不能不顾,你先与先生请个假,等忙完秋收这一段,再去学堂。明日你就跟着你三叔下田吧,能干多少是多少!” 爷爷一开口,就是定调了。大娘见爷爷同意了,方才被林延潮羞辱之气顿时消了不少,得意地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吃完饭回到屋里。 林浅浅一头扑在床上,委屈地哭道:“潮哥,你大伯大娘一家,依着爷爷的宠爱,仗着自己是长房,什么都争什么抢。大伯游手好闲,整日赌博,大娘平日不做家务,一切事情都摊给我,但有了好处的时候,就以林家长媳自居,冲在头一个。” “说到底,大娘,三叔千方百计地排挤我们,还不是为了少一人分家产。潮哥,我们去哪,都比在家受气好。”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们一怒之下走了,不正遂了大娘他们独占家产的意思。既是大娘要斗,我们就斗倒她!” 林浅浅抬起头,泪痕未干地道:“潮哥,我们斗不过大娘的,你先忍耐一阵,将来读书出息了,再来报今日的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这仇隔到了明日也就是了。你就等我如何将大娘逐出我林家家门!” 次日清晨,林延潮起了大早,一声不吭吃过早饭后,就随三叔下地。大伯和大娘以为林延潮昨日那般反对,今日会借故拖延,但没有料到林延潮竟是如此利索。大娘还以为是林延潮服软了,不由得意起来。 林延潮和三叔沿着田埂路往西山而去,在靠近村北的地方,有几处田垄。这里有十亩水田乃是林家的家田,就是当初林延潮父亲中秀才后,族里拨给的族田,不远地方还有大娘陪嫁过来五亩奁田。 家田内种着晚稻,即是很多穿越小说中的大杀器占城稻。但占城稻在福建却是满地皆是,早在北宋大中祥符五年,淮浙大旱,朝廷就下令,从福建取种占城稻三万斛,分给淮浙种植。占城稻最大的优势就是早熟,在闽地百姓口中俗谓之百日黄。除了稻米外,田间还种植不少菘菜。菘菜梗短、叶润,厚而肥,当年唐相张九龄自函京携种归曲江大量种植,因此在闽中呼为张相菘。 不说地里的稻子,三叔挑着菘菜上集去卖,平日也是一笔收入。可惜遭了台风,致地里收成大减,令林家今年的用度捉襟见肘。 夏日昼长夜短,到了地里时天色大亮,林延潮和三叔一人扛着一个锄头。三叔今年不过二十出头,与林延潮年纪相差不过*岁,原来关系一直最好,但是这两年来二人却是渐渐淡了。二人行了这么久,也不交谈一句话。 就要到地里时,林延潮指着家里的菘菜地道:“三叔,今年稻田虽是给台风给害了,但菘菜长得倒还不错,过几日就可以挑集里卖个好价钱。” 三叔摇了摇头道:“哪有这么好的事?” “怎么了三叔不好卖?”林延潮故意问道。 “怎么会不好卖,闹洪水几日,村乡不少菜地都给水泡烂了,幸亏我们家菜地田垄高。若是放到集市上卖,不用半天,一担就能卖完,若是担到城里,还能再值多些。” “那怎地卖不出去?” “还不是,你大娘开了口,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说他二叔家在城里开了菜铺,一开口都要了去,大娘拿回来的菜价还不值外头的一半。” 林延潮装着动怒的样子道:“竟有此事?这不是亏了我们林家,贴补了她的娘家吗?” 三叔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这有什么办法,别惹事,好好种地就是。” 林延潮却不打算收住话题道:“三叔这一番让我辍学在家种田,是大娘,还是你的主意?” 三叔拄着锄头道:“实话与你说了吧,这都你大婶教我说的,她说你不去塾馆,家里就省了一份束修钱,还能多个劳力,帮我种地。罢了,你也不要怪你大婶了。” 三叔又道了一番大娘是为了你好的道理,努力的和稀泥。 “是这样的吗?三叔?”林延潮看向三叔。 三叔不悦道:“潮囝,你怎么怀疑起你三叔来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三叔,我倒是听说大娘在你面前,是我有分家之心,要将这我爹当年为家里赚得十亩水田分走。你才答允大娘分家之事。” 三叔顿时色变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果真大娘是利用自己当初说了分家一句话,背着自己在三叔面前上眼药。这点很好猜,大娘若不如此,也不是大娘了。要知道三叔最着紧这十亩田了,为了地里收成好,仅是粪肥,就不知灌了多少担。林延潮若要分家拿得他这十年的心血,他也是不愿意的。 三叔沉默不语。林延潮这时候在旁道:“三叔,你被大娘骗了。” “她怎么骗我?你不想要这地?” 林延潮道:“三叔,我们家这十亩地,你种了有十年了,我有心于功名,不会去务农的,若是以后分家,这十亩田我是寸土不取的。” “这怎么能行?”三叔犹豫道,若是真要他谋侄儿这十亩田,他倒也做不出来,“最少三房一家一份。” 按照明朝的法律,分家析产,是诸子平分。 林延潮笑了笑,身为务农之人,最重田土,但到了现代人眼底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将来不会局限于这小山村里。 “三叔,我说了寸土不取,就是寸土不取,若不是我还没有满十六岁,当场给三叔你立下字据来。倒是三叔你倒是失了计较,万一将来分家时,却不一定能分到这十亩地。” 林延潮一番好心建议,三叔却板起脸道:“你不好生下地,与我说这些作什么,别说这些闲话。” “三叔,你不信,到时候别后悔啊。”林延潮作势扛起锄头。 三叔道:“慢着,你说个道道来。” 林延潮微微一笑,放下锄头来道:“三叔,你若觉得我人小言轻,这话说了你也不信,还落个不好,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三叔呵呵一笑道:“潮囝,怎么说呢,你这小子,这一病下,好似人一下精明许多,实话说来。” “那我说了。” “说。” “三叔我只问你一句,这十亩若是我们二房不取,将来是会落在大娘还是你的手中?” 三叔沉默了一阵半响道:“她娘家势大,大哥又对他言听计从的。我争不过大娘。” “正是,你想过没有,她眼下在三叔你面前编排我的坏话,为得是什么?” 三叔琢磨了一会,眼睛一亮,拍手道:“是啊,这恶毒的女人,就是怕我们叔侄俩,走得太近了。” “正是如此,大娘为了谋这十亩水田,也是煞费心机,大伯被他搓揉得,要圆就圆,要扁就扁的,爷爷又常年不在家,至于我们二人,他是拉一个打一个!” 三叔握住锄头,沉默了一阵道:“我又不糊涂,怎么不知道,但是大娘厉害啊,他平日欺负你和浅浅时候,我也不敢出声。潮囝,我知你心底有气,但你斗不过大娘的,就算我帮你也是一样。” 林延潮当下道:“三叔,人争一口气,就算我爹不在了,也绝不能让大娘如此欺压到头上。三叔你也不必帮我,只是到时候不要站到大伯大娘的一边就好了。” 三叔一握锄头道:“这怎么能行!” “三叔你只要按我说的,今日我就要大娘好看……” 第五章 滚出大门去 林延潮与三叔商定之后,从田边往家里走去。到了家里,林延潮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在那郎朗读书。 夏天虽天暗得迟,但天还是暗了。蟋鸣之声,已是与以往一般开始。 农家这时候,都是准备早早吃饭,然后上床睡觉,来节约灯火钱。 这时候除了富裕之家,只有读书求学的人,会在夜晚点灯。所以古人都用膏火之费,来形容求学的费用,膏即是膏油,火则是灯火。自古以来求学就是件不容易的事,一点对于寒家而言,尤其如此。 林延潮点上灯火,就隐约的听见大娘的声音在外响起。 “装什么勤奋,不上工,偷懒也就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了,晚上读书,不耗油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林延潮听了,没有说话,索性将灯拨得更亮一些,对一旁的林浅浅道:“浅浅,我以前看过一本书,书里有个人叫严监生,此人极端吝啬。他快要临终之际,伸着两根指头就是不肯断气,你知是为什么?” 林浅浅知道林延潮在气大娘,笑着道:“潮哥,你说他是吝啬之人,伸出两个手指,莫非是有人欠他二两银子,不肯闭眼吗?” “不,不是,他的大侄子、二侄子以及奶妈上前猜度解劝,但都没有说中。最后还是他的侍妾道:‘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直到对方挑掉一根灯草,那严监生方才点点头,咽了气。” “这人真好笑。”林浅浅咯咯地笑了起来。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他可以感觉房外的大娘,肝都要气炸了。 “延寿啊,现在有人都咒你娘死啊,娘与你说,一定要争口气,好好读书,免得被人说你娘祖宗八代都没有人读过书。” “死囝尽管得意猖狂去,爷爷回头到家里,见你不下地,看他如何骂你!” 林延潮听了目光微冷,怨恨自己不够,还在自己十三岁的堂兄面前说自己不是,挑拨二人感情。这样的妇人,真的容不得你了!不过大娘却没有贸然进屋,与自己大吵一番。大娘也算明白人。看来她是要等爷爷,大伯回来后,之后再当堂告状。 这正和我意。林延潮继续读书。 夜晚,已到了上灯时候。 一声重咳在门外响起,林延潮放下书,他知道爷爷已是回来了。 “爹,你可要为我做主啊!”大娘哭着在门外说道。 爷爷林高著声音传来:“怎么回事?谁敢欺负你来?” “还不是潮囝他,他咒我死!” 于是大娘在爷爷面前添油加醋的说了好一番话,林延潮在旁冷冷地听着。 “叫他出来,我有话问他?”林高著发话了。 听到这里,林延潮自己开门走出门外道:“爷爷,你回来了。” 见林延潮如此有礼貌,爷爷气色好了一些,但还是板起面孔问道:“你为何辱骂你大娘,尊卑都不懂了吗?” 见林高著发问,林浅浅怕林延潮被责走一旁走了过来道:“爷爷,快吃饭了,不如先吃饭再谈吧!” “吃什么饭?”爷爷斥了林浅浅一句,当下林浅浅不敢再说话。 这时候大伯也是刚回得家来,见这一幕道:“延潮,还不快和爷爷,大娘认个不是!” 大伯方这么说,大娘就狠狠瞪了大伯一眼,大伯当下就不吭声了。 林延潮将众人反应听在耳里,当下看向林高著道:“爷爷,我并没有辱骂大娘。” “我好意说你晚上读书耗油,你竟用那什么监生的故事来咒我死。” “大娘,我在屋里读书,与浅浅说故事罢了,这都是书上说的,并没有咒骂大娘你的意思。” “你明明是在说我?” “大娘,你这一番不过是自己对号入座罢了。” “爹,你看看,他还在狡辩!”大娘向林高著道。 “延潮,你有没有顶撞大娘不说,我昨日叫你今天下地,你却没有去这可是没错吧!”林高著言语重了三分,脸已是沉了下来。 “是,我没有去。” 大娘见林延潮承认,脸上露出喜色,看了一眼蹦蹦跳跳的林延寿,道:“延寿啊,平日你爷爷的竹篾都放在哪啊?” “我知道,我知道。”林延寿奔到二楼,又从楼上蹦蹦跳跳下来道:“爷爷,爷爷,给你竹篾,竹篾!” 按照古代‘棒下出孝子’的教育方针,这竹篾是爷爷执行家法时用的,以往林家三兄弟都挨过他的打,但他对于孙儿辈却很少动手。接过竹篾,林高著瞪了大娘一眼。大娘被林高著这一瞪吓得眼皮一跳,强笑一声对儿子责道:“谁叫你拿给爷爷的。爷爷又不会真的打延潮。” “爷爷不要打他。”林浅浅噗通一下跪在爷爷面前,抱住他的腿求情。 大伯也是道:“爹,吓唬一下小孩子就好了。” “看在你大伯和浅浅的面子上,你向大娘认错!以后不能这样了。”林高著将竹篾放在一边,众人见此都松了口气,大娘则是露出不甘心的神情。 “谢爷爷,你可以处罚我,但是我没有说大娘坏话,这错又从哪里去认!” 林延潮这么说,林高著脸一下难看了,他说要林延潮认错,已是从轻发落,给大娘作为长辈的一个面子。哪里知道林延潮一句话顶回来,让他没有台阶下。林高著有点不敢相信,在家里已是很久没有你敢忤逆过他了,就算他的三个儿子,也不敢这样。 大伯见林延潮顶撞敢顶撞自己父亲,当下质问道:“你说什么,敢再说一句?” 林浅浅忙拉住林延潮道:“潮哥,爷爷发话了认个错,这事就没了。” 林延潮却笑着摸着浅浅的头道:“我不是说了,我没有错,哪里认起,到是大娘她是非不分呢。” 林高著身子一颤,而大娘微微冷笑,却搀扶爷爷道:“爹,你别气坏了,和这小子生气犯不着。” “反了天了!我之前还以为你不会顶撞大娘,但今天看来你真的不知礼数。”大伯怒气上涌。 大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先前还要偷懒不去田里干活,而眼下连长辈的话都不听了,林家怎么出了你这个逆子。” 正在这时候,门外三叔却是扛着锄头进屋了,见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大娘见三叔这时候回来,神情更是得意了,连忙从爷爷身旁走到三叔身旁道:“你看看,先前偷懒,说要在家读书不下田干活也就算了,还顶撞爷爷,他大伯。” “这事啊,大嫂,是我让他不要去地里干活回家的,你别怪他。”三叔不以为意地道。 大娘强笑道:“三叔,我没听错吧,这秋收要到了,地里的人手可实在不够啊,没有潮囝帮你,你一个人忙活得过来?” “不是不忙啊,只是地里的水渠给人扒了,我们家十亩水田,变成旱田了,我叫延潮去看看怎么回事。”三叔开口道。 听说家里水渠被扒了,林高著无疑十分关心向林延潮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延潮道:“爷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家里水渠被人扒个口子,都流到大娘娘家的田里去了,一滴水都没流到我们家里。” 大娘听了脸色一变道:“爹,我不知道……” 见大娘为难,林延潮开口道:“大娘这么做也算合情合理。” 众人奇道:“林延潮怎么帮起大娘说话了。” 林延潮却接着道:“大娘不是常说了吗?都是一家人,左手借右手的。我家的东西,谢家拿来用也是使得的。” 爷爷听这么说,脸色顿时青了。此事算是大娘吃亏,其实这水渠是今日自己与三叔商定后,故意自己挖通,来栽赃大娘的。大娘自己也先入为主,以为是自己娘家人干的。 林延潮本也可以用家里菘菜地来说事,但他料到大娘这么精明,必然早就安排下说辞了。他索性故意栽赃,让大娘尝尝被陷害的滋味。 林高著已是脸色铁青了,大娘有几分害怕,但见林延潮昂然看着自己,嘴下低骂了一句,我还治不了你。当下大娘向大伯使了个眼色。 大伯对于大娘一贯都是言听计从,当下道:“好啊,你还有理了,三叔肯您不去地里,你就敢顶撞你大娘,还有爷爷了。”说完大伯也是对林浅浅斥道:“你看看你家潮哥,你也不劝劝,平日也和延潮一起尽和大娘顶嘴,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孝道?” 林浅浅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她知道大娘平日没少在大伯面前说她的不是。 见大伯斥林浅浅,林延潮挺身而出,站在她身前道:“大伯,爷爷都没有开口,浅浅如何,轮不到你来开口!” “你反了天了,我还管教不了你和浅浅?”大伯当下是真的怒了。 一旁林延寿见了一幕,连忙又拿起竹篾递给大伯道:“爹,竹篾,竹篾!”大伯拿起竹篾一抖举起身前,拿出长房的威风来,想吓唬一下林延潮。 林延潮哼了一声道:“大伯,不谈你管教不管教,我问你,今日的事你觉得我没有道理吗?大娘指示她娘家人偷扒我们家水渠,她就有道理吗?” 大伯将头一摇道:“别管有没有道理,你爷爷,你大娘他们是长辈,怎么做都可以,但是你就不能顶撞他们!”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大伯,亏你这么大人了,居然一点见识也没有,大娘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有没有半点主见!” 大伯气疯拿起竹篾指着林延潮道:“你说我没见识,你敢再说一句!” 大伯越是气怒,而林延潮越是平静,大伯如此动怒,没看见爷爷的不快吗?大娘只想让大伯将自己管教服帖,却忘了偷挖水渠在爷爷心底留下了不快,尽管她是被陷害的。 林延潮向前踏了一步,对着大伯道。 “我就敢说怎么样了?大伯你听着。” “我爹去世时,将我托你照顾,你亲口我说,以后你就是我亲爹,照顾我一辈子。一出事情,你就全忘了?心底只有你老婆,没有我这亲侄儿吗?” “你平日不是以孝悌自诩,我问你什么是悌?欺负自己亲弟弟的儿子,就是你的悌吗?” “我爹将我托付给你照顾,你就是这么照顾的?你不但不帮我,还要打我,打小孩是显得你威风,还是显得你对得起我爹?” “你说你有见识,那就把所有的亲戚和街坊都叫来,将事摊开了说。如果有人说你做得对,我就给爷爷大娘道歉,如果没人,你就承认自己没有主见,只听一个女人的话。大伯,你敢不敢?” “你敢不敢?” 林延潮的质问,一字一句说得大伯脸色苍白,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大伯当场呆住了,手中竹篾丢在地上,竟是半句也无法反驳。他如何反驳?他与他这弟弟感情最好了。 林浅浅想起林延潮的父母,不由轻轻的抽噎起来,而林高著更是面色沉重。 家里人都是沉寂了,大伯脸色苍白,看着林延潮不由生出几分愧意。他猛然重重一跺脚道:“这事我不管了!”说完跑回二楼去了。 “成了。”林延潮低声道了一句。 大伯离去,等于就是断去了大娘最大的臂助,将立于大娘孤立无援之地。 三叔见林延潮斥退了自己大哥,当下也大了胆子道:“嫂子,那水渠的事怎么说?” 林延潮不由点头,这三叔不愧是神队友,这时候配合自己向大嫂发难。 大娘正处于内外交困,一贯的盟友三叔倒戈,自己最坚定的支持者大伯,被林延潮一通话话骂的无辞以对,一个人躲进小黑屋了。大娘这时候不得不从幕后到前台。 大娘哼了一声,强硬的道:“不就是这点事,回头我和我爹说一声,多少钱补给你们林家就是了。三弟,你什么倒和潮囝穿一条裤子,听他嘴皮上下一动,最后我倒里外不是人了。” “那菘菜地的事,又怎么说?三叔日夜浇灌的菘菜,你倒好拿了一半的价钱,卖给你娘家开得菜铺子。” 大娘见林延潮指责她,她索性将脸一横道:“你倒说起我的不是起来,小小年纪,这么厉害,怎么这么快就要当家做主了,你要分林家财产吗?” 林延潮冷笑,这时候大娘,已是方寸大乱,乱讲话了,这话也是可以在爷爷面前说的。 果真爷爷怒了道:“潮囝不是厉害,而是说得有道理。” 大娘见一贯支持自己的爷爷也是倒戈了,连忙道:“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知道这潮囝之前说多可恶,竟是要与我们分家!” 林延潮道:“大娘,你休要胡说,把我拉下水。朝廷有律例的,父母健在不得分家析产,我身为读书人,怎么会不知道。” 你,一派胡言。 林延潮冷笑,大娘已是方寸大乱了,今日之事,不能留退路了,打蛇不死,反被反噬。 林延潮开口道:“大娘,你这几年当家,对我和浅浅多番刻薄,我就不说了,我半个月前重病快要死了,浅浅向你借钱,你不借也就罢了,还要她拿镏金凤钗来换,这是当年奶奶给我娘之物,我娘又给了浅浅,你连这都想贪,那么林家什么东西又是你贪不了的呢?” “由此可知,大娘每个月爷爷,三叔给你家用钱,你又了克扣了多少?藏了多少私财?” 听林延潮这么指责,大娘脸色大变,妻子藏有私财,乃是七出之罪。这话里是藏着匕首,要赶她出这林家啊。 “你这死囝,满口胡言!爹你要为我做主……”大娘看向爷爷,但见他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谁都知道爷爷当年夫妻情深,而那凤钗当年又是奶奶生平最喜欢之物,后给了林延潮母亲,但大娘没有得到一直于心底耿耿于怀。这是家里众所周知之事。 林高著沉下脸道:“我原来以为你只是有些泼辣罢了,当家媳妇泼辣点也好,别人惹不到我林家头上。但没有想到,你居然如此恶毒,延潮重病之时,你口口声声与我道会照顾好他,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你当我糊涂吗?真以为你做的那点事,你私藏的家私,我一点都不知道吗?” 大娘几时吃过这么大的亏,依她的性子顿时恼羞成怒道:“老东西,你算什么,居然敢这么和我讲话!”大娘也是气极了,口不择言,竟是指着鼻子骂起林高著。 “贱妇,你竟敢骂我爹!” 大娘一听抬起头,见居然是自己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屋中。 “我!”大娘也是懊悔了,刚要开口。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摔在她的脸上。出手的人却是林高著。 这一掌打得大娘半边脸立即都是青了。林延潮见了不由感叹道,自己爷爷不愧是习武之人,一掌下去就将大娘打懵了的。 大娘反应过来,当下躺在地上,撒起泼大哭起来。 “你们两个短命的父子啊,你怎么敢打我啊!” “我为你们林家含辛茹苦十几年啊,辛辛苦苦将延寿拉扯这么大!” “你们就是这么待我的,苍天你开开眼,给我劈死这两个人啊!” 大娘这大哭大喊的,顿时左邻右舍的都听见了,一下子涌了进来,看大娘在地上撒泼,连忙当起了和事佬。不过但听大娘咒骂林高著父子二人,也都是摇了摇头。 林浅浅见大娘如此,顿有些不忍道:“潮哥,我们扶大娘起来吧。”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今日一切,是她自找的。” 林高著左右扫过一眼,抱拳道:“左右街坊邻居,正好都在,我这儿媳平素怎么为人,大家也知道,我也知道,但顾念着亲家的面子,不忍责罚。但今日看来,我们的缘分也尽了。” 说到这里林高著看向自己儿子,大伯垂泪跪了下来道:“爹,孩儿一切听你吩咐。” “这种不忠不孝,吃里扒外的媳妇要之何用,”林高著对着大娘道:“从今日起,你就不是我儿媳了,给我滚出林家这大门!” 第六章 离家求学 太阳东升,橘光一点一点照亮天空。公鸡的打鸣声在村里此起彼伏,倒是充满了生机。 村口的埠头上,停满了渔船,渔民正张罗着渔网。堤坝外孩童们乘着退潮,一并奔到江边,在河滩上挖蟹子,浑浊的闽水打着江岸,吐着白腻的泡沫。 洪山村的百姓,在家里吃过一大碗稀饭后,从家里出门,肩扛着锄头,出村下田。勤劳的主妇们也是开始喂鸭,嘎嘎地声音到外头响作一片。 “命之修短有数,人之富贵在天。惟君子安贫,达人知命。” 这时候郎朗的读书声从林家的屋子里徐徐传来。 忙碌村民们不由都是停下脚步,看向林家。 “这不是林家的延寿吗?” “不是,我一早看到延寿去社学了,这是他们家的老二。” “哎呀,真羡慕铺司家里,有两个读书郎,不像咱们这辈子只能是在地里抛食。” “这么用功,说不准我们村里又要出个秀才了。” 说到这里,众村民啧啧羡慕,若非林高著家出了秀才,当初里长家不会把女儿嫁给林高著儿子,族里也不会分了十亩族田,这都是当初轰动一时的事。至今村里还时常念叨起,林定当年中秀才的事。 村民议论着议论着,就跑偏了题了。 “林家这后生能不能中秀才,我是不知道,但是可是厉害角色。” “怎么个厉害法,与我说说。” “前日你错过一场好戏,铺司家的大娘就是恶了老二,被铺司老爷扫地出门,赶回娘家了。” “不对,不对,看你这话传的,长媳妇是恶了林家一家人,才被扫地出门,他们家的延寿可是哭着找娘,但铺司硬是不肯。” 听了村里人都是高看一眼林延潮。谁不知道大娘仗着父亲是总甲,在村里是有名的泼辣角色,无人不惧。而这一次竟被一个十二岁的后生给收拾了。 “这林家老二秀才他爹当年若非遭了倭乱,他眼下的路恐怕会好走点。” “别看没爹没娘,这样的孩子早当家立业,人家懂事。” 林延潮的读书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些乡邻的议论倒是一句不落的听在他的耳底。 这时候林浅浅开门进来,听得外面的议论,怕林延潮生气连忙道:“别听这些闲言闲语的。” “他们要议论也就随着他们罢了,嘴巴可是长别人头上的。大娘回到娘家后,谢总甲有没有来找我们家的晦气?” 林浅浅摇了摇头道:“这倒没有,爷爷说了,大娘的爹谢总甲听说是极其护短之人,若是贸然找上门来质问,我们家倒不怕,若是不找上门来,那事情就糟了。” 林延潮不由点头心道,爷爷果然是个明眼人,看得明白,待到谢家真正找上门来一日,必定是谋定而后动,那时候就真麻烦了。 在大明总甲就是里长的俗称,里长可以摊派徭役,还有一定司法权。 林浅浅道:“爷爷说了,其他的都不怕谢家,咱们家在村里也是有根有底的,若是不行,明刀明枪的干上就是,只是担心,他买通胥吏,派为难的杂泛差役给咱们家。” 大明开国贯穿始终的役法只有两种,正役和杂役。正役也称里甲正役,其中包括办纳税粮,编户之役,里甲三办。而杂役,也称杂泛徭役,就是民间出丁给官府服役。杂泛徭役有力差,银差之分,银差就是使钱,让官府雇役,力差则是,应役户亲身充役。 百姓们最怕的就是力差,这点体系内的林高著深知其中厉害,比如急递铺的铺丁就属于力差。以往有个铺丁得罪了林高著。然后林高著就时常差遣这铺丁拿着一封无关紧要的公函在两个急递铺里,每日练习二十里以上的折返跑! 现代人很难想象里正在乡里有多大的权力,仅仅摊派徭役这一项,足够叫一户百姓倾家荡产。 林延潮也知里正的厉害,但还是安慰浅浅道:“这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瞎吹大话,”林浅浅嗔道,但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一次你病好后,与以往仿佛换了个人?” 林延潮笑着道:“没错,浅浅,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了。” “你说什么?” “我说被千年老鬼上身,眼下是害咱们全家,先害了大娘,下面一个个轮下来,最后轮到你。你怕不怕?” “不怕!”林浅浅嘻嘻笑着道。 林延潮笑了笑:“浅浅,我身子已是好了,明日准备去社学了。” “那是当然,到了社学里,潮哥你要勤,不可拉下功课。”林浅浅虽是笑着,但林延潮从她眼底看出一点忧色。 林延潮猜到林浅浅在担心什么道:“浅浅,你不需为束脩节仪的事发愁,我向先生求一求,让他缓一下就是。” 林浅浅摇摇头道:“潮哥你只管读书,钱的事,你别发愁。” 第二天,林延潮整理包裹,将文房四宝收拾好。林浅浅这时已是端了一碗线面汤进来,上面赫然还有两个大鸭蛋。 “来,来,吃了太平面和太平蛋。” 面是线面,又细又长,本地人就算家里再穷,但线面一定要有,家人出行,客人来家里做客,都要煮一碗太平面给他们吃。 至于面上的鸭蛋,称为太平蛋,只能用鸭蛋,鸡蛋都不行。在保留古代汉语的闽话里,将蛋叫做卵。鸭蛋就叫鸭卵,谐音压乱,压乱也就是天下太平。鸭卵又和压浪谐音,船上人家出海打渔也吃太平蛋。 这蛋和面里面都是林浅浅对自己的心意。 林延潮心底头波动,面上却是平静。他吹开面汤上的葱花,用筷子将面挑起,将线面吸进嘴里。 林浅浅看着林延潮吃面,拿出一包钱对林延潮道:“这里有两百文钱,一百文是端午节的节仪,你和先生说束脩,等咱们过了中秋一定还给他。还有一百文你自个留着用,买点吃的用的,以便不时之需,但不要大手大脚乱花哦。” 林浅浅认认真真地叮嘱着,手里将这包钱抓得紧紧的,一副生怕林延潮乱花钱的样子。林延潮知道这里面的钱,都是林浅浅从鸡鸣到天黑编草席,一文一文的换来的。 “浅浅,我用不了这么多。你留一点在自己身上,别苦了自己。” 林延潮这么说,林浅浅眉头就皱起来了。她气鼓鼓地道:“潮哥,你以后再这么说,我就不理你了。我辛苦攒钱,还不是为了你能出人头地,我可不想我将来的相公是个没出息的人。” “你若是不中秀才,你就别想进我家这个门,哼!” “好,好。我答应你。” “不行,你不可以敷衍我。” “好,我不敷衍。” 见林延潮再三保证,林浅浅脸上才露出笑靥。 这时林延潮抬起头,满是严肃地道:“不过我答应你这件事,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林浅浅眨着眼睛问道。 林延潮抬起碗来,将碗里的面还剩一半和一颗鸭蛋都搁进林浅浅的碗里道:“答应我都吃完了。” 林浅浅看着碗里的面和蛋愣住了。 “吃啊,愣着做什么?” 林浅浅温柔地笑了笑,不好意思的拿起筷子夹起鸭蛋,张开樱桃般的小嘴,浅浅地咬了一口。林浅浅抬起头看见林延潮盯着他,当下又羞又怒地放下筷子,伸手猛捶林延潮。 “快走,快走,不要耽误了时辰。”林浅浅将林延潮赶出家门。 林延潮背上自己的书箱和行李,大步走出门外。 此刻天才放明,公鸡又重新叫了一遍,扑着翅膀回窝。 林浅浅追出门来道:“潮哥,行李里还有两张饼,饿了就吃!” “我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林延潮走到村口,回头望去林浅浅依旧立在后面,望着自己,待看见自己回过头来,脸上甜甜一笑,然后用力向自己挥手。 林延潮挥了挥手对林浅浅道:“浅浅,你放心,我一定出人头地,然后回来娶你!” 说完林延潮转过身去,大步走去,洪山村渐渐落在他的身后。社学在东岐岭山下的张厝,而林延潮所在的洪山村则在西峰山麓。 东岐岭与西峰都属于洪山,洪山村,张厝都属于侯官县洪塘乡,不过洪山村属于永安里,张厝则属于清化里,一个洪塘乡,七个村子,两个社学,算得上密度相当高了。 洪山村的社学属于官民合办,塾师是由老生员担当,教学质量当然最好,百姓们多愿意去这里读。林延潮堂兄林延寿能入本村社学,可是费了不少束脩,还是托了爷爷和外公的面子。 至于张厝的社学,自然就差了一些,县里基本处于放养状态,自己的塾师也只是童生,而非生员。 林延潮在山间小路行走,江面上还是浑黄一片。以往洪山不过闽水水中岩岛,后由闽水泥沙淤积逐渐扩大,与高盖山、虾蟆山、烟台山等连成一片,成为今日江中大屿。 闽上游四州之水,汇于洪山,之后遇屿而分流,左入乌龙江,右入为洪江。这一道水域也十分危险,乃是江流回干之冲,常有隧风,渔船经过一不小心,就是摧帆折柂。 一旁的闽水涛涛,脚下是登山小径,从西峰至东岐岭,还要走好几里山路。 乘着日头尚未大晒,林延潮登上东岐岭,以竹杖撑路,抬起头是一番古刹栖云,紫翠重山的景色。洪山有一名胜,名为妙峰寺,建于宋天圣年间,成化年间重修,境极幽旷,居境内九庵十一寺之首。 妙峰寺更有名是,寺旁有一燕山祖殿,也是宋代时而建,从宋时起洪塘乡的读书人夏天多在此读书,以避酷暑,一共出了百余名进士举人。当年林延潮的父亲,也曾在此苦读,后中了秀才。 登上山后洪江已是不见,眺望山坳下一片村落骈广的地方,就是张厝。厝在闽中,闽南话里的意思就是家,闽地很多地名都有厝字,前面在冠于姓氏。原因是闽地百姓很多都由中原迁来的,一家一族在一地生根发芽,一村一姓居多。 洪塘乡一乡七村,张厝自是张姓的人居多。这张厝虽是个小村子,但是周围堡墙,吊桥,岗楼都有,这都是倭患严重时备下的。 走到村口抬头,就见一大大的牌坊耸立在那。 这并非是孝节牌坊,而是进士牌坊。凡进入村口的人都会看见,中门两层上匾书着‘进士’二字,右边竖刻小楷‘正德十二年丁丑会试’,左边竖刻‘中式三甲六十四名张经立’。 第七章 洪塘社学 张经何人,历任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先后平瑶乱,镇安南,后总督东南,节制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专办讨倭,但因权力太大,陷于党争,为严嵩,赵文华所害。后张经之孙张懋爵向朝廷明冤,朝廷追封张经官职,并荫官子孙。 在乡人眼底,张经是候官县洪塘乡人,有史以来,官位最高的一人。村里的张氏子弟,也都以张经的族人为傲。这样的牌坊不仅是乡里有一座,府城的西门那也有一座。 进入村子直行几十步,就是林延潮所在的洪塘社学,一旁就是挨着供奉着张经的张氏宗祠。社学临宗祠而建,也是常见的格局。 社学平日不到二十人,占地不过半亩,但麻雀虽小,可是五脏俱全。 林延潮凭着记忆,走进大门,中央是讲堂,旁边辟了两斋,其中左斋建祠以祀先师孔子,右斋则为塾师,左右熟坐馆休息的地方。后隙地一匝,作为射圃,射圃之后则是号舍,厨房,茅房,一个标准的前堂后室格局。 讲堂上已有弟子来了,林延潮知道自己恐怕是迟到了,于是赶紧从走廊绕讲堂,穿过射圃,跑到自己号舍里,放下书卷,行李。 号舍是长长的通铺,茵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上头,床前掉了油漆的案几上,放着同窗摊开未读完的灰白色的卷帙,一排线装书码在角落里。 此刻门扉半开,撒落一地的阳光,如阶梯般登堂入室而来。 “延潮!” “延潮!” 推门声传来,一名身材高大,容貌忠厚的男子推门入内。 林延潮愣了一阵,才想起来似乎是他相熟的同窗侯忠书。林延潮试探应了声道:“忠书!” 对方嘻嘻一笑,看来自己没有叫错。 侯忠书嘿嘿一笑:“延潮,你身子都好了?” “好了。” “正巧,你一来就有大事了,你猜猜看!” 林延潮笑了笑道:“忠书,你还是老样子,凡事都要卖关子。” 侯忠书平日说话确实是喜欢卖关子,看着别人着急询问的样子,但是见林延潮一副淡然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急。侯忠书埋怨道:“我让你问我话啊,回家一趟说话老气横秋来,你到底还问不问了?” 这小子,林延潮只是配合着问道:“我猜不到,请教忠书兄,到底什么事来着?” 侯忠书满意地点点头道:“没错了,你问一句,我答一句,这样说话我才有兴致,延潮,我方才在前门听到先生与张总甲说话,说督学老爷不日将巡历社学,考校学业。” 督学就是一省提学,常尊称为大宗师,小三关里院试的主考官,拥有纠察学校之风纪,考师生优劣之责。 “延潮,督学老爷来这里,就是我出人头地的好机会,我若被大宗师赏识,破格提拔入县学成为秀才,那时我就出人头地了。”侯忠书自信满满地说道。 只是堂堂一省督学,正五品大员,怎么可能来洪塘社学视察,这不科学啊,多半是误传。林延潮没有打断侯忠书的发梦,只是道:“快走吧,我们就要迟到了。” 侯忠书一听这才恍然大悟,二人一并从号舍出门,走过射圃,经门廊朝讲堂走去。 快要到门口时,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衫文士,背着戒尺大步而来。“糟了。”一旁侯忠书低声道了一句,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先生!” 此人正是林延潮,侯忠书二人的塾师,也是这洪塘社学唯一塾师林诚义。 林诚义走到二人面前来,对方身材高大;脸色有几分青白,一身青衫却是洗得发白,几乎褪了色,上面不起眼处还打了一两个补丁。这副打扮令林延潮想起了后世课本上的孔乙己和范进。 对方虽打扮贫寒,但穿戴却一丝不苟,不顾大热天仍是穿着圆领长衫,长衫上一丝皱纹也没有,加上其刻板的面容,令人顿生敬畏之心。 看到林诚义的样子,有些顽劣的侯忠书,也是夹起尾巴,大气不敢喘。这洪塘乡的人都知道林诚义虽只是童生出身,但是治学极严,学生没有不怕他的。 林诚义严厉地扫了二人一眼道:“人生一世勤为本,早起三朝抵一工!你们连早学竟也迟!” 此话一出一旁的侯忠书是暗暗叫苦,林延潮刚想和先生谈推迟交纳束脩的事,就碰上这一出。 “先生,弟子知错了。”林延潮,侯忠书一并答道。 林诚义重重哼了一声,顿了顿脚步道:“延潮,你的束脩还未缴纳吧!” 书上不是说,君子耻于言利吗?怎么老师主动向学生要起钱来了。 眼下林延潮只能硬着头皮道:“先生,束脩节仪缓至中秋再纳?”他在心底猜测着林诚义,是否会答允,以往的印象来看,这位蒙师似乎是一个极严厉的人,这年头作塾师手头也不富裕,更何况是童生塾师。林延潮记得林诚义还有一位老母亲要供养。 他主动提及,显然是一直放在心底,但是林延潮现在实在没钱,看来只能遭他的冷眼了。 林诚义捏须问道:“可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吗?” 林延潮道:“学生上一次生了病,费了不少钱,而且家里又遭了洪水,实在没有钱供束脩。故而恳请先生拖延至中秋,学生感激不尽。” 林延潮言辞恳切,却没有露出丝毫乞求之色。 一旁侯忠书也道:“是啊,先生,延潮家境确实不好,我可以作证。” 林诚义扫了侯忠书一眼斥道:“我问你话了吗?进去。” 侯忠书见林诚义训斥,当下不敢再说,只是委屈地回到讲堂,临走时给了林延潮一个小心的眼色。 林诚义看着林延潮一会道:“求学是为了自己,不可因家贫而怠慢学业。你天资不足,更需以勤勉,若是不用功,读书何用,倒不如回家。这几日欠下的课业,要立即补上,我这几日会考校你,如果不行,你就回家去不要来了!” 林延潮听林诚义这一长篇大论,不知对方是什么意思,好像是嫌弃自己没有钱交纳束脩,又好像是用此来激励自己,让他好好用功,但怎么说,自己先暂时过了一关。 林延潮进入明伦堂,已有十几名乡间少年安坐,林延潮一眼望去都是自己的当年的同窗。众人已是知道林延潮被训斥一事,有几名少年都是幸灾乐祸。 一人还冷言冷语道:“连束脩都给不起,还上什么学。” “事师长贵乎礼也,无礼之人,也配读得圣贤书?” “换我是先生,早赶他出社学了。” 林延潮仿佛没有听到这些话,走到最后一排空着桌位上,一个用旧木拼成的书案,没有椅几,直接席地而坐。 一旁侯忠书凑过来问道:“如何先生可有责怪你?” “有。” “那允你至中秋再给束脩?”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他说这几日考校我学业,若是不行,就赶我回家。” “惨了,这就是要给你小鞋穿了。这十几日先生教了《幼学琼林》。” “怎么说?” “这本书我读得头都大了,费了快一个月,才背诵得差不多了,现在差不多忘了一半了。他才给你几日时间,定是要整你。” 不久脚步声从外传来,讲堂顿时一片寂静,所有的学生都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样子。 林诚义拿着戒尺走到每名学童面前,学童们都是提心吊胆,连林延潮也感受到这气氛,儒家天地君亲师,除了苍天大地,皇帝,家里长辈外,最亲的就是师了。这时候绝对的惟师惟上,学童对老师要无条件的遵从。 林诚义检查桌椅,笔砚,笔洗,墨锭,书籍是否摆放整齐。若有杂乱斜的就遭训斥,或是一顿戒尺。三名学生被训斥后,见学童们不敢再有半分顽皮懈怠,林诚义这才微微点头,开始讲学,首先教得是《蒙童训》。 在社学里,林诚义也根据学生进度不同,因材施教。刚入学就读《蒙童训》,《小学》,入学一年的读,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 刚入学同学一律坐在左侧一组,面北而坐,而已有一定根基的同学一律坐在右侧一组,面南而坐。 讲书开始,林诚义坐北面南,先教新生《蒙童训》,《小学》,而有基础的学子则是背对着林诚义温书。教了半个时辰,林诚义开讲三百千千,另一半的学生转过身来,而先前的学生转过头去面壁温书。 闻着的墨水味,看着悬于壁间的水牌字,手抚着粗糙的桌面,置身于此,林延潮不由自主生出好好读书的念头。 乘着新生读《蒙童训》时,林延潮先是从旁拿一本书来,翻开扉页上防蠹纸,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黑口字。这本书正是蒙学必备的千字文,下面有还简略的释义,课文里早被人用句读好了,生僻字里还注了切韵。 这课本乃是社学所有,学生读完用完,是要还回去的。至于里面的旁准,不知是上一任的哪位学长写的,字体端正,一看就知是个细致人。这样的书读来,自然是事半功倍了。 林延潮兴致勃勃地开始默读了起来,待林诚义开始讲千字文时,他已是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的读了一遍了。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念!”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念!”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念!”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林诚义先是教学童每段依韵分读,最后再整合整篇文章遍读。 林诚义在上面念一句,下面学生摇头晃脑地跟一句。不讲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只求跟读对韵,这是古人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的读书方法。林延潮也跟着林诚义一字一句的念起来,凭着他过人的记忆力,两遍很快就记了大概。 第三遍时,林诚义让学生将书放下,背着双手,当堂默诵。 这就是能力高低显现了,学童里大部分都在学滥竽充数的故事,跟着别人背书,只有少数几个已学过千字文的学童,在那领头背着。而林延潮不随大流,只凭着记忆,自顾的背着,逐字逐句,竟然将一篇千字文背得下来。 只读了三遍,就将整篇千字文背了下来,说出来简直没有人相信,连林延潮自己也觉得不是真的。 林延潮感觉到林诚义转过头看了自己一眼,目光中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 林延潮明白学无止境,决不可因记忆力惊人,就骄傲自满,即便到了反复可诵的地步,也不算真正掌握了文章精髓。 所以林延潮目光专注,念得认真无比。 千里之行,积于跬步。 第八章 背书 林延潮现在所读的《千字文》,文章一千个字无一重复,据说作者周兴嗣当初一夜之间成《千字文》,然后鬓发皆白。千字文之所以被用以发蒙,因为蒙童学完成整篇千字文,也就意味着识了一千个字。 ,整诗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为始,以四字一句,隔句一韵。念诵起来,琅琅上口,丝毫不觉得吃力。并且这文章一脉相承,层层推进,整而贯之,逻辑通顺绝非是用文字堆砌拼凑起来的文章。 这样也就罢了,整篇千字文读来,也是文采斐然,词藻华丽,并且句句引经,字字用典。 上午的早学很快过去,其实念了三遍后,林延潮已将千字文默于心中了。 在最后林诚义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所教千字文,从天地玄黄至赖及万方为止,讲得是天地开辟,三代之事,盖此身发至好爵自縻,讲得是为人自省,明日入学不足一年弟子,要背至赖及万方为止,而其余弟子,背至好爵自縻,我要考核,若是不达,一律打二十尺。” “是,先生。”众学童看着林诚义手上戒尺一并答道。 “退堂吧!”说罢林诚义方才离开,课堂上同窗们之间是一片哀鸿遍野。 一名学童道:“惨了,惨了,背到好爵自縻要一百零二句,这是多少字啊!” “算不出来,我九章学得不好。” “大概五六百字啊,这完了,完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吐槽,古人心算能力,一百零二乘以四都不会算吗? “你们还好了,我们这些人,要背到赖及万方,今晚不要想睡了。” “我是破罐子破摔了,反正爹也指望我读书出息,只是认几个字罢了。” “可是背不完,明日先生抽考,责骂不说,还要吃戒尺的。” “要我的命了,我可不想挨打。” “那老实背书吧,能背多少是多少,最多少吃几下戒尺。” 一旁侯忠书看着千字文也是垂头叹气了好一阵子,对林延潮道:“延潮,你背得完吗?先生肯定是下套了,故意这么难,明日别人要是背不出,不过是打戒尺,你若是背不出,就要逐出学堂了。” 我能说我读了三遍,就将整篇千字文都已是背下了?林延潮也怕自己说得太惊世骇俗,估计侯忠书他们也不会相信,只能为难地道:“还好吧!” “你自己小心。”侯忠书语重心长地告诫林延潮。 洪塘社学每月朔望日休息一日,其余二十八天都要上课,每日上学里分早学,中学,晚学。早学后学生退而食,吃过中饭后,就要回来读书。这样的学习强度,几乎赶得上高三学生了。 林延潮与侯忠书掩上书,边说边走一并去厨房。 好的社学都有专门的食堂供学生吃饭,还雇了斋夫,膳夫充作杂役。可洪塘社学因陋而简,社学里除了塾师外,只有一名老膳夫,只替学童煮完中饭就走。 而林延潮,侯忠书两人,付不起伙食费,只好抵一些柴火钱,自己煮食。 “这真是条件艰苦啊!”林延潮不由感慨。 林延潮和侯忠书到厨房里,拿自家带来饭食,生火做饭。以前也不是没碰到过,时间不够,饭没煮熟,吃夹心饭的时候。 而厨房旁的食堂里,社学其他学童正边吃边聊,饭菜的香味是遥遥的就传了进来。林延潮侯忠书二人,肚子里是咕嘟咕嘟直响。 好容易煮完了饭,而本乡的子弟差不多也是吃完了,开始刷碗。他们都是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圈子。林延潮,侯忠书是社学里唯一两个并非张姓学童,自被排斥在这个圈子外,两边泾渭分明。 “林延潮,侯忠书,等会别忘了扫洒!”一名叫做张归贺的学童道。 “上一次才是我们,为何今日又是我们?” “说是你们就是你们,若是不愿,有你们好看。”张归贺甩下这句话,就与几名同窗说话去了。 “小人!” 、 林延潮知以往自己与侯忠书常常被欺负。侯忠书有几次还被羞辱过。 “算了,忍一时之气。”林延潮安慰侯忠书。 “等那天我得了学政老爷的赏识,出人头地了,他们对我就会毕恭毕敬了。”侯忠书又在大言不惭。 “你还是先将千字文诵得清楚再说吧!还要先扫地洒水。”林延潮好心地打击了侯忠书一下。 “我的亲娘咧,这怎么来得及。” 而侯忠书想起课文背诵,脸上涌现出一抹悲色,当下大口扒饭。 “不如我自个先扫地,你先回去背书,万一被先生打手掌可不好看。” “那怎么行,丢下你一个人。我可是讲义气的爷们。” 说完两人各自哈哈大笑,林延潮也是大口扒起饭来。 二人在洒水扫地,忙了一会,明日早起早学前,这还要再打扫一次。回到明伦堂,侯忠书立即捧起书,大声大声地背起千字文来,实在是争分夺秒,抓紧时间。 不仅仅是侯忠书一人,课堂内其他学童也是,嗡嗡的背书声此起彼伏,都是千字文的句子。 因为早学林诚义时定下背书,午学他是不会再教了,而是交给学生背书。以往午学,课业不重时,林诚义都会教学童朗诵《诗经》,习礼,简明的讲一些六书九数,有时候还会带学童到射圃习射。 林延潮坐在桌位上,先将千字文书本打开,自己默背了一番,再对照课文丝毫无误。林延潮心道就算明天林诚义考自己全文背诵也是不怕了。 林延潮想了下,想起自己字还写得很差,于是先从侯忠书那借来了颜勤礼碑法帖,又去左斋那呼噜来一大叠稻草纸。 这稻草纸,纸质粗糙,连用来印最劣质的书都不配,百姓倒是常拿来当月经纸,草纸之用。对于贫寒的读书人来说,哪里能买好的纸张练字。就算最便宜的一刀竹纸,也要二十文,林延潮可是不会轻易用来。 稻草纸只勉强用来练字,但也容易走墨晕染。不过这不是条件差吗?稻草纸工艺简单,取材简便,不要上集市或去货郎那买,村里人家都可以生产,最重要是便宜。 林延潮拿起桌上半截残墨,在半旧的砚台上添了少许水,开始研磨。轻研墨,重舔笔,研墨轻,如此墨汁才会细腻。待墨化开,提起笔来,从笔管里挑了两根断毛,蘸墨临帖。 依着《教子良规》里说,心正则笔正,笔不正则知其心不正。这点林延潮深有体会,若是写字时心境平静淡然,所写出的字也有一股正气,也就能越发能写出自己满意的字来。 所以学书法的人,最喜欢在家里贴心静二字,因为学书可以静心养身。当然要写好字,最重要还是下苦功夫,四大家中的赵孟頫号日书万字。 林延潮一笔一划临帖中,一直写了一个时辰多,到自己觉得有点长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将笔搁入笔洗里,抬起头见左右同窗仍是在愁眉苦脸地在背千字文。 而侯忠书早已是一手握着课本,一脸贴在课桌上熟睡,这也只比自暴自弃好那么一点。 林延潮摇了摇头,一脚踹在侯忠书的桌案上。侯忠书一惊,一抹脸上的口水,惊慌地道:“先生来了吗?先生来了吗?” 林延潮在旁道:“你昼寝也就罢了,还把口水抹在书上,真是的。” 侯忠书已是醒了过来,嘿嘿地笑了两声,出去拿水泼把脸,又回来读书。 林延潮开始补自己拖欠下的课业,侯忠书说自己生病这几日,林诚义教了《幼学琼林》。正所谓读了增广会说话,读了幼学会读书。看《幼学琼林》后,再读其他书,很多典故自然而然的,就通晓了。 这都是蒙学开基之书,古代学童必备。林延潮当下将书抱起,大声读了起来。 次日早学,不少学童还在抓耳挠腮,对着千字文的课文嘚嘚地背着。而有些学童早已是背熟,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众人读书之际,林延潮将庭院扫洒完毕,将竹扫把,竹篓搁好后,回到位置。 他打了口呵欠揉了揉太阳穴,将《幼学琼林》合上。就算他记忆力惊人,又在挑灯夜战下,总算将全书四卷背了两卷,再给他一晚就能背完。要知道一本幼学琼林比论语还厚了几分。 不久林诚义步入学堂,扫了一眼当下道:“再过半个月,督学大老爷将至社学,整饬学业,大家从今日起,不可怠慢,需加紧念书才是。” 林诚义此言一出,学童们尽是哗然一片。过去督学按临各地,其职责除了整饬当地学风外,还进行观风、谒庙、放告、岁考、科考。其中下乡到社学整饬学业,就属于观风。 只是林延潮没料到洪塘社学这么微末的学校,竟然也会让学政亲临,果真还被侯忠书一语说对了。凭着上一世工作经验,林延潮明白这领导下基层视察无二,有人是战战兢兢,有人却觉得是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机会。 林延潮看去好几个学童,这时候都目光发出异光,神色上露出激动紧张来。 砰!林诚义拿戒尺一拍道:“从今日起,我会更严苛要求你们,现在将书本都收上来,今日默书千字文!” 全部学童一片哗然,林诚义这是不按照套路出牌。昨日只说了背书,而默写可比背书难了不是一个层次啊。 众学童苦着脸只能课文尽数上交,回到桌位上。 第九章 被恐吓了 学堂上,沙沙的翻纸声响成一片。 窗外的大榕树,稍稍挡住了日头,终于使得阳光不再那么晃眼。 林延潮铺开一张竹纸,一角用鹅卵石镇住,把水倒入砚台。一旁同窗们不少皱着眉头,十分紧张,不时抬手擦汗。 磨好墨,林延潮挑了支写小揩的羊毫笔,沾墨点了点,再于纸上运笔。林延潮书法仍是不怎么样,这没办法还得靠时间积淀的,不过默书又不看书法。林延潮力图先将字写得工整就是。 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起,林延潮挥笔刷刷地写下来,只遇到有的字是简体和繁体不同时才停顿了一下,在记忆里比较后,选择繁体的写法写出。整篇写来虽不是一气呵成,但也是不慢。 把笔丢进笔洗后,林延潮左右旁顾发现同窗们都还在抓耳挠腮的默书,自己竟是第一个写完。 林延潮没有多想,将墨迹吹干,将纸张一卷,当下起身大步走向林诚义。不过看,只听见一旁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也可以感到同窗们的惊奇。 林延潮斜扫一眼,心道外姓弟子又如何,我就是要力压你们,独占鳌头。举业之路,就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你不把人挤下去,只能等着别人挤你下去。我不仅要过独木桥,还要走在第一个,这就是我的功名之道。 想到这些,林延潮念头无比通达。 “默完了?”林诚义疑惑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 “是,先生。”林延潮举止毕恭毕敬,挑不出一丝毛病。 林诚义板着脸,摊开卷子于讲案上,朱笔虚悬,停于纸上。 过了片刻后,林诚义竟无处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他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又低头看卷。 最后林诚义放下朱笔,定睛对林延潮道:“文尚可,但你这字要苦练,否则将来县试时,县尊老爷看你这字,就算文章作得再花团锦簇,也是不取!” “是,先生,学生受教。” “平日练得是什么笔贴?” “是颜勤礼碑。” “嗯,颜勤礼碑得颜公楷书精髓,但初学不易,不如多宝塔碑,但也并非不可。从今日起用功,为时不晚,你每日需练十贴,交给我看,不可有一日懈怠。” “是,先生。” “你运笔执笔给我看一下。” “是。” 林延潮从林诚义那取过笔来,林诚义摇了摇头道:“这不对,腕放平,管要直。执笔再高三分。你记住,学书有序,必先能执笔。” 林诚义又亲自执笔给林延潮示范了一下,林延潮照着林诚义教的方法,提笔拿笔。 “延潮连束脩都没有交纳,先生怎么还对他青眼有加,指点了一番。” “你们什么时候,看过先生和颜悦色和一名弟子这么说话。” “这人有点运道,归贺哥,看来你社学头名不保了。” “笑话,乡里巴人也能弹得出阳春白雪?他以往功课怎么样,我们又不是不知道,过几日,先生看他学业不佳,必会赶他出社学。你们等着明日他就不行了。” 林延潮将这些话听在耳底,回到桌前。他斜看了一眼,那张归贺也是盯着自己。林延潮心知这张归贺同与自己同岁,却比他早入社学一年,学业不错,为视为社学里最有可能进学的人。 林延潮不由想起过去读书时,班级里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是对头,可是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都是朋友。 刚刚坐下,就看到一旁的侯忠书挤眉弄眼的。 “延潮,爱育黎首的下一句是什么?”侯忠书涨红了脸,低声问道。 林延潮很没义气的别过头去,装作没有听见。 “竟见死不救,我惨了。”侯忠书发出悲鸣。 默写的成绩不佳,林诚义只是将千字文多教了一百字。这一日退堂,每个学童都是捂着通红的小手,唯独林延潮例外。 第二日,林诚义再试千字文默写,林延潮又是当堂第一个交卷。林诚义竟是破天荒地称许了一句,赞他近来学业大有进步。 林延潮荣辱不惊,下台时,却看见张归贺数人神色不善。 早学退堂后,学童们三三两两来到食堂。 林延潮和侯忠书,将昨日锅里剩下的干饭取了两大筒装后就在灶边吃了起来。侯忠书今日千字文只错了三处,被林诚义罚了十下戒尺,比起以往来说已是很大进步了。 侯忠书心情很好,对林延潮道:“来尝尝好东西。” 说着侯忠书拿出一个陶罐道:“这是新鲜的蟛蜞酱,我娘给我做得,来尝尝。” 说完侯忠书打开陶罐,但见里面都是生的小蟛蜞泡在红糟中。林延潮觉得恶心,但也知道这是海边人家的桌上之珍。这蟛蜞酱是用河滩上抓到小蟛蜞,加上黄酒,酒糟,盐巴等辅料,用碾成酱。 侯忠书直接拿来,蟛蜞酱来酱饭后,米饭上糊着一红色糟水,又用筷子拿了生腌的蟛蜞,取了放进嘴巴里一咬,嘎巴嘎巴的响脆。 “来啊,别客气。” “我真不是客气。” 碍于面子林延潮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初时一股蟛蜞腥味涌来,但随即被红糟,糖,酒味的中和后,变成了一种生鲜的美味。林延潮哗啦地扒了一口饭进去,然后二人就着蟛蜞酱吃了起来。 林延潮侯忠书二人酣畅吃饭的一幕,被一旁桌上数人冷眼看在眼底。 洪塘社学的学霸,张归贺哼了一声。白日默写千字文,洪塘社学里除了林延潮外,没有一人答对,就算是学得最好的张归贺,也是错了一处,被林诚义打了一下戒尺。 一旁一名叫张豪远的学童道:“归贺哥,这两个外乡人,目中无人,你也忍得下去吗?” “穷乡僻壤来的,难免不知礼数。我们可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 这时另外一个学童开口道:“可是归贺哥,若是由他顶了你社学头名的地位,到时候大宗师来社学,再赏识了他,就乌鸦变凤凰了。” “他也配?”张归贺轻笑道。 “不管怎么说,不知礼数就要教,否则他们还不知这社学是姓张的了,此事不用你出头,我来给你出口气。” 说完张豪远就站起身来,故意对左右的学童道:“诸位同塾,今日我家里捎来了一点腊肉,大家来尝个新鲜!” 林延潮看去,知道这学童叫张豪远,一直与自己,侯忠书十分不对头。不过此人是清化里里长的儿子,在学童里一贯出手阔绰,有不少人帮拳,以往林延潮,侯忠书屡有吃亏,可谓是结怨已久。 闽地临海,平原狭小,不能大量蓄养牲畜,故而物产多是海味河鲜,肉食很少。平常人家都只有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到一点肉食。众学童听说有腊肉分食,都是拿起自己的碗,捧到张豪远面前,盯着他的肉讨好地道:“豪远哥,多给我一些吧。” 张豪远也是一一夹去,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同塾们,可知道束脩是什么意思,听先生说,束脩就是十条腊肉。连圣人教导弟子,就是要束脩的,可是我们社学里,却有一人不缴束脩,在那厚颜无耻地听课,先生仁厚不说什么,但我等为弟子的却坐视不理。所以这腊肉谁都有,独少了他一份,因为他没资格吃。” 大家都有肉吃,独少了我一份,林延潮侧目看向这张豪远。但见他挑衅地看向自己。 听张豪远这么说,众人都看向林延潮,一旁得了他好处的学童都是道:“豪远哥说得是。” “这样的人,还在社学读书干什么,早点赶回家去。” 侯忠书在一旁替林延潮道:“张豪远,延潮又不是不缴束脩,先生说了,允许延潮中秋后再给。” 张豪远哼了一声道:“侯忠书,这事你不要替别人出头。这块腊肉是你的,拿了就不要说话。 侯忠书在腊肉和林延潮的友情中很是挣扎了一番,然后看了一眼碗里的半只蟛蜞,很违心地道:“谁稀罕你腊肉,我在家里天天大鱼大肉的。” “哈哈,侯忠书,说什么大话,你以为我们不知你家的情况,放在这村里,每日都能吃肉的,也不超过三户。很不巧我家就是其中一户。”张豪远脑袋仰得高高的,目无余子。 “忠书,算了,与这样的人没什么好争的。”林延潮一旁劝道,形势比人强,对方是里长儿子,惹上对方麻烦不少,何况自己也犯不着和一个孩童呕气。 侯忠书却不服气道:“笑话,我前几日还将吃不完的腊肉喂村口那条狗了,你看是不是他口里的这一条。” 几名张氏学童大怒,撩起袖子来。 张豪远拦住他们道:“这里打起来,先生面前不好看,这两个小子有种,大家走着瞧,到时候你们受的!” 张豪远放话威胁后,大步走了,几名学童簇拥在他身后。 “妈的,打就打。我也不是从小吓大的。等会你别离了我,大家一起进出,就算上厕所也一起,别落了单,我们兄弟俩联手天下无敌。”侯忠书在一旁大言不惭。 “他们人多,要不要捡些称手的兵器。”林延潮认真地建议。 “不用,万一被先生看到不好办,别怕,我们洪塘双龙手上的功夫,可是一绝。” 洪塘双龙啊,寇仲?徐子陵?林延潮只觉得好笑,仿佛又重温了放学时被坏孩子堵校门口的一幕。那时候自己心情挺忐忑的,现在只是觉得好玩。 第十章 赶出社学 两人刷完碗筷,提心吊胆地上完厕所,返回学堂,别看侯忠书吹得大气,一路都是小心谨慎的。 走回讲堂,林延潮一斜眼但见的笔砚,书籍被人洒落在地,而笔砚,纸物林延潮认得,正是他的。而林延潮书桌旁,张豪远与几名交好的张姓子弟在聊天说笑,仿佛对这一切都没有看见。 林延潮不动声色,走到桌位旁弯腰,将笔和砚台一一拾起,笔杆早已经被踩断了,砚台也裂一条大横,剩下的一点墨也不知丢到哪个角落去了。 林延潮将书本拾起,扫去扉页上的尘土。只是几张书页上被人,重重踩了几脚,弄得乌黑不已。而书尾上赫然用笔在上面画了一只乌龟,在乌龟旁还署名着林延潮三个字。 这几个小孩子,也玩得太大了吧,林延潮将书搁到案上,目光扫向张豪远。 侯忠书见了这一幕,大怒指着张豪远道:“是不是你弄得?” 张豪远下巴抬得高高的,看着侯忠书,林延潮二人,站起身来朝侯忠书推了一把道:“你干嘛,要打架啊!” “你妈!”侯忠书舞起拳头,却被人抓住。抓住侯忠书拳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林延潮。 五六个与张豪远交好的学童围了上来,一副要助拳的样子。 “别拦我,我把他打得,他妈都不认得!”侯忠书骂道。 张豪远骂道:“你侯忠书干什么?弄得又不是你的书,他出什么头。” 林延潮道:“忠书,别急,此事由我来。”说完林延潮站到了侯忠书身前,看着张豪远。 “首先我要你先赔礼道歉!” “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们做的,我们也是刚进讲堂,就看见这样了,你不要冤枉了好人。”张豪远得意洋洋道。 “你道歉不道歉?” “不是我干的,我为何要道歉?”张豪远将胸膛一挺。 “忠书,你去请林先生来这里。” “豪远哥!”几名学童听了林延潮让侯忠书找林诚义,都是打退堂鼓。 “怕什么?”张豪远上前一步,对着林延潮道,“去找先生告状啊!连束脩也交纳不出的人,先生会给你撑腰?何况我爹是总甲,先生也要卖我们三分面子?有种你去叫先生,看他骂谁?” “忠书,等什么,还不快去。”林延潮丝毫不会理会张豪远的威胁。 侯忠书应了一声朝门外跑去。 张豪远手指着林延潮道:“好,有种,你等着,到时候看先生偏谁,你准备从社学滚蛋吧!” “要滚蛋的人是你!”林延潮道了一句。 就在两边剑拔弩张的时候,手持戒尺的林诚义与侯忠书一并出现在门口。 “先生,张豪远涂踩我书本,还在上面乱写乱画,这等不敬字纸的行径,请先生为我住持公道。” 林延潮一语过后,就让张豪远等人背后一片拔凉,他们此刻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同学之间争吵是小事,就算相互斗殴,林诚义的责罚也不会比课堂上背书背不出来严重。 但不敬字纸就是大事了!很严重。凡读书人习字的第一日起,先生都教过他们什么是敬惜字纸,写过字的纸都不敢随意丢弃,要专门放在惜字塔焚烧方可。读书人将污践字纸的行为,比作污蔑孔圣,罪恶极重,相当于为人子女者,不孝顺父母。 打架斗殴不会被开革出学堂,但不敬字纸会! 林诚义将林延潮的书本拿起,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这毁坏的是什么,是圣贤书。 一旁的学童们见到这一幕都是不寒而栗,心知这是铸下大祸。 林诚义拿起书本额头青筋暴出,喝问:“是谁干的?给我站出来。” 张豪远已是惧了三分了,他没有料到林延潮将此事弄得如此严重,眼下若是坐实,可不止是打戒尺了,所以绝对不能承认。张豪远道:“先生,不是我们干的,一进来就已经是这样了。” “先生面前,你还敢撒谎,难道是笔自己在延潮的书上面画了只乌龟的?”林诚义质问道。 看见林诚义如此,张豪远几个同党都有点退缩。张豪远硬着脖子道:“先生,是这样的,我们中午用饭时,我家里正好捎来了一些腊肉。我想起先生平日教诲的三字经里,融四岁,能让梨的典故,不敢独食,所以就决定将腊肉分给同学时一起食用。” 林诚义听张豪远这么说点点头,脸色稍稍缓了一些。 张豪远见稍稍扳回局势继续道:“可是腊肉不多,同学们不能都食,结果林延潮,侯忠书二人没有分到,故而他们怀恨在心,林延潮故意将书涂抹,而让侯忠书来告状,污蔑学生。” 说到这里,张豪远脸上也是假惺惺地,滴出几颗眼泪。 演技派!林延潮不由赞叹,连林诚义也是半相信了,疑惑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延潮,忠书此事是这样吗?” 一旁侯忠书目瞪口呆,这张豪远居然无耻,先生面前也敢撒谎,而且好像要骗成功了。 而林延潮对张豪远真是刮目相看,这小子真是人才啊,居然知道找老师告状胜负关键,是老师心底对谁的好感度更多一点。融四岁,能让梨,连分个肉都要引经据典。 里长的儿子果真不一样! 林诚义难以作出判断,而学童们吃完饭,也是陆续进来,待看清的状况后。这些学童,有些立即帮亲不帮理的,站在张豪远一边。 有人道:“是啊,豪远午食的时候,是有分我们腊肉,我都吃到了。而延潮,忠书也确实没分到。” “先生,豪远为人大方,怎么会与侯忠书一般见识?” “定是他们诬告,先生,把他们赶出社学去。” 这时抱团排挤外人啊。张豪远得到同窗的支持,底气也足了几分向林诚义道:“是啊,先生,我是被冤枉的,他们这么有心机陷害我,将来也会陷害其他同窗,这样的人,学生耻于与他们同学。” “我才耻于与你同学了,张豪远你表演够了吗?”林延潮叱了一句。张豪远冷笑一声。 林诚义也是难以判断道:“延潮,豪远和你两个人说得都有道理,你让我相信谁?” 林延潮到林诚义面前,伸出手来道:“先生,可否把书给我一观?” 林诚义听了方才张豪远的话,心底也不好拿决定,听林延潮这么说反问:“你要书何用?” 林延潮道:“先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也会说话,告诉我们是谁做的?” 张豪远哈哈笑起来道:“延潮,你都傻了吧,书怎么会说话。” 林诚义听了林延潮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两句话,正是他以往教授过《励学篇》里的句子,不由赞许地将书给了林延潮道:“好,你仔细看看。” 听林延潮说得如此玄乎,众学童都是瞪大了眼睛,看林延潮如何揭开真相。 但见林延潮手捧着书,将书反复看了数遍,这时嘴边微微一笑道:“先生,我有答案了。” 林诚义见林延潮不紧不慢,举事稳重的样子道:“你说来听听。” 林延潮道:“先生你看,我与侯忠书二人脚上所穿的都是麻鞋,若是踏在书上,不是这个条纹的印记,而唯有张豪远脚上所穿的布鞋,才能在纸张上踏成如此。” “若是先生要辨明是谁干的,直接将我们与张豪远等几名同学的鞋子除下,与书本上的印迹比对大小,纹理,即可知究竟是谁干的了。”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不由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而反观张豪远一干数人,都是面色土灰,他们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侯忠书在一旁起身,先将自己的鞋袜除下道:“我先比对,你们快脱鞋,还等着作什么!看看是谁滚出社学。” 好补刀! 林延潮赞了侯忠书一句,也是脱下了自己的鞋袜道:“脱吧,你刚才说得不是很有道理吗?” 张豪远脸色更差了,他的同伙面面相窥,身子却一动不动,似乎不知该如何作。 林诚义一眼就看明白的道:“现在还不认错吗?还要等证据俱全时候再罚吗?” 林诚义声色俱厉,积威下其他学童都不敢吭声。 几个学童,除了张豪远意外都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少年人毕竟比孩童也没成熟多少,摊到事也只有抢涕痛哭一个办法了。张豪远好一点,但看得出来也是很害怕。 林诚义冷眼冷声地道:“哭也没有用,以往我用戒尺打你们是为你们好,但现在我连戒尺都懒得用了,因为朽木不可雕也。你们不懂敬惜字纸,损坏同窗之物,还敢对先生撒谎,从今日起你们都不要来了,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学生。” 听林诚义这么说,在场学童都是陷入了沉默,五六个一起革退这惩罚也是太重了。 学童等人都是脸色苍白。一名学童当即哭道:“先生,我们知错了,求先生不要将我们开革出社学。” “是啊,先生都是豪远哥的主意,他说看林延潮不惯,教训一下他,我们只是帮手而已。”说完几个学童都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张豪远见遭到背叛,心理防线到了这一刻也是崩溃了,跪在地上,抓住林诚义的长袍道:“先生,原谅我这一次,若是我被开革出社学,我爹会活活把我打死的。” 第十一章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连里长的儿子张豪远等人也是跪在地上哀求,众学童都是傻了眼了。这张豪远在社学什么时候,落到这个地步。 林延潮看去侯忠书则在一旁幸灾乐祸,显得十分快意。 “先生,请你看在我爹的份上,饶过我这一次吧,打我多少下戒尺,我都认了。”张豪远向林诚义哭诉道。 好嘛,把里长搬出来了,这张豪远不蠢嘛。 林诚义虽是盛怒下,但听了张总甲的名字神色还是一缓,他这民办社学的老师,能否留聘,可是取决于本村里长,士绅,乡老的决定。他也要顾及里长的面子。 林诚义沉默了一会道:“你爹我自会向他解释,可眼下不责罚你,以后你若是再欺负延潮,忠书他们怎么办?” 听林诚义这么说,张豪远竟转过头向林延潮求饶起来:“延潮,延潮,你大人大量,你不要让先生责罚我,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向你赔礼。” 这么多人看着,张豪远算彻底颜面扫地了。看着对方涕泪交错的样子,林延潮心想,也给他足够教训了,都是小孩子斗气嘛,不要太认真。 林延潮看向林诚义道:“先生,同窗不睦,我们也有责任,但请先生念在他们已是知错的份上,从轻发落,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张豪远则是面色涨红,当场痛哭流涕。 林诚义道沉默半响道:“不重罚,不能正学风。” 林延潮道:“先生,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惩戒不过是末,而使得人不再犯错才是本啊。” 林延潮此言一出,林诚义露出欣然之色道:“说得好啊,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你在这个年纪,竟能明白这个道理,实在难得,难得,难得啊!” 林延潮可以感觉到,侯忠书等学童都是一脸膜拜的看着自己。这膜拜的原因很简单,林诚义在社学治学两年来,很少能这样夸赞一个学生的。林延潮能享受这个待遇,足够众学童们顶礼膜拜的。 说到这里,林诚义忽然奇道:“这,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此出自大学章句,你何时学过了。” 林延潮却是不知出自四书五经里《大学章句》,只是上一世在哪里听过,却忘记出处。眼下林诚义不过教学生蒙学的课文,除了张归贺等少数学童,还没有人读四书呢。 于是林延潮道:“先生,我正巧听过,至于是不是出自大学,我倒是忘了。” 林诚义欣慰地点点头,对张豪远等人道:“难得延潮不计较,你们以后还敢不敢呢?” 到了这里,张豪远与几名学童当下立即道:“先生,延潮,忠书,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 侯忠书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而林延潮则是拱手道:“希望经过此事,大家从今以后言归于好,和睦共学。” 林延潮这么说,但见林诚义脸上露出微笑,显然自己这方宽容的做法,令他十分赞赏。 听侯忠书也这么说,林诚义道:“延潮,忠书不追究,但尔等处罚不可免之,小惩方可大戒,豪远你们将所毁之书,以及笔墨纸砚赔一副新的给延潮,还有你们六人罚扫洒之事一月,另放学后罚抄《小学》十遍!” 张豪远他们霜打了一般表情。 未到晚学,张豪远即拿了两本全新的书,还有一刀新纸,一锭墨,一方砚台,放在林延潮的桌上,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送来的正好,自己正要习字。中午的这件小事,耽搁了习字,每日定下十贴的目标,就必须完成,一会还要温习《幼学琼林》时间还是很紧的。 现在正好可以试试张豪远送的新笔新纸,想想也是满开心的。 新砚的砚底涂了腊,有一层光泽,摸在手中十分舒服,拿起墨锭放在砚上研墨,加了少许水,磨出来的墨汁黑如油,这说明墨锭的质量还不错。 想起小学时学的书法课,学校都是用墨汁的,方便是方便,却是少了几分研墨时的趣味。至于新笔林延潮就不试了,听说开始练字不能用好笔,否则就炼不出技法来,还是用软毫旧笔锻炼自己的腕力和笔力。 林延潮照着帖子开始练字,奢侈地用了张新纸,写字时舐纸不胶、入纸不晕感觉真是好极了,越写越舒畅,自己的字也是顺眼多了。一面写完吹干了,反过来再写一面,不要浪费嘛。 一帖字写完,林延潮只觉得全身痛快,就好像小时候上学时,新买的文具都特别爱惜,拿来和小伙伴们显摆一下,文房四宝,也就是读书人上阵打战的枪和剑。看了张豪远来捣乱,也是挺好的,否则自己哪里用得上这么好的纸墨。 自己在练字,其他学童们在背千字文。 林诚义将千字文定至全文背诵,而初入蒙学的学童也要背至三百字为止。林诚义这么布置后,课堂上学童们都是一片哀嚎,连学堂内最调皮的学童,这时候也认真许多,不敢再有所怠慢。 而吃了大亏的张豪远,更是面如土色,他现在正赶着抄《小学》,加上千字文全文背诵。他大概今晚不睡,都完成不了。 “此番也算给他们长了教训,以后看社学之内,谁敢欺负我们,真是痛快!”侯忠书笑着偷偷和林延潮说道。 “我们来社学读书,可不是来斗气的。”林延潮继续写着字。 “延潮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为什么不想想这么巧,你这几天学业正好有长进,督学老爷马上要来社学,就在这时候张豪远想赶你出社学。” 林延潮停下笔,没想到侯忠书平日一副缺心眼的样子,有时候却也满聪明的。 林延潮道:“你比别人强一截时,别人会嫉妒你,若是你强别人一大截,别人就会佩服你。所以别想那么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王道。”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延潮,这句话好像浅显,但我听得却很道理啊!你怎么变得这么有文采,大哥,请受小弟一拜。”侯忠书作势要拜。 “你的膝盖我就不收了,地上凉,我道听途说行了吧,真是的。”林延潮摇了摇头。 晚学后,林延潮被林诚义唤至塾内说话。 林延潮先向林诚义行以弟子礼然后问:“先生有什么话要吩咐学生的?” “我前几日说要考校你落下的功课,你准备得如何了?” 林延潮道:“回禀先生,学生不才,《幼学琼林》只背了两卷,还有两卷没有背。”事实上他《幼学琼林》已全文背诵下了,并且刚才还温习了一遍。 林诚义一愣道:“能背两卷,也是很不容易了,你费了几日?” “两日。”林延潮实话实说,不过是两日背了全书罢了。 林诚义脸一沉道:“求学当务实为本,一卷就是一卷,两卷就两卷,不求寸进是不对,贪多了嚼不烂更是不对。” “先生教训的事,学生受教了。” 见林诚义认错,林诚义脸色好看了一点问道:“那你背了几卷?” “两卷!”林延潮老老实实地回答。 林诚义脸顿时黑了,将戒尺重重一搁,从手边拿起书本来道:“为师最恨华而不实之人,作学问扎扎实实来不得一丝浮夸,你以为是神童,两日就背下半本《幼学琼林》。” 我已经很低调了啊,林延潮当下道:“请先生试之!” “试当然要试,不然怎么责你,”林诚义哼了一声道,“第一卷的文臣!错一处,吃一记戒尺!” 林延潮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道:“帝王有出震向离之象,大臣有补天浴日之功……此皆德政可歌,是以令名攸着,学生背完了,先生你的手怎么了?” 林诚义当然不会告诉林延潮,自己手举戒尺酸了活动一下。 林诚义轻咳了一声道:“背你的书去,第二卷老幼寿诞,还是不可错了一字。” “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寿……” ……后生固为可畏,而高年尤是当尊,先生下面再背哪一卷?”林延潮是越背越是舒畅,不由发问。 “好了,不必背了。”林诚义果断合上《幼学琼林》的书,站起身背着戒尺,来林延潮面前踱步,来回走了几圈。 林诚义停下脚步打量了林延潮一番道:“延潮,社学里学童之中,你的学业一贯并不好,但是你这两三日的表现,实在令我刮目相看。” 林延潮垂首道:“先生过奖了。” 林诚义将手一抬道:“不说你的课业,你今日言,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说得很好。在我看来,蒙学课业于你没有什么难度了,是时候习经学了。” 经学一般指儒学十三经,包括应试的四书五经在内,如果说蒙学读的三百千千可以说登堂,那么儒家十三经可以称得入室,好比是小学到中学的跨越。 林延潮听了谨慎地道:“先生,经学是圣人之言,学生不敢造次。” “也不算造次,”林诚义露出欣赏的神色道:“你知道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很是难得。但是不通经学,就不能得功名。” 林延潮想了下道:“敢问先生一句,你让我习经学,是否为了督学大老爷来社学之事?” 第十二章 同窗排挤 右斋内,师生二人相对而立。 林诚义听了林延潮的话,微微惊讶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道:“看来你是猜到了,我也不瞒你。大宗师观风社学,必考校你们学业。在弟子中,你行止稳重,我想你在大宗师面前应对。” 林延潮也明白,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林诚义道:“虽说要让大宗师赏识很难,但是也算得见过世面了,将来再与其他官吏打交道也不怵。” 林延潮听了暗暗感激道:“多谢先生好意,不过经学是应试的时文,不仅要能背得滚瓜烂熟,还要将经义能融会贯通。如果要能窥得门径,非要数年苦功不可,我骤然学习,根基不稳,若是大宗师考校,答得对不足为奇,若是答错了,不仅令大宗师看轻,还累及先生和社学的名声。” 林诚义点点头道:“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所以学生想另辟蹊径,若是大宗师考校蒙学课程,弟子可以上前应对,若是经学,还请先生另择人选。” 林诚义欣慰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若换了他人,恐怕就算不自量力也会一试,只是大宗师到时恐怕只会问经学,而不会问到蒙学课程。”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学生,也只有希望其他同窗得大宗师赏识了。” 林诚义哈哈一笑道:“为师虽不认同你的看法,但你执意如此,就随你吧。你的千字文书本弄坏了,我这里有一本千字文释义,上面还有我读书心得,我先与你讲解一番。” 说完林诚义从头到尾仔细地给林延潮讲了这一篇千字文。 林延潮退出林诚义房间,讲堂上已是点起灯火。林诚义给他讲千字文,居然是整整费了一个时辰。虽说是为了应对大宗师观风社学,但怎么说林延潮也是很感激林诚义这一番栽培的意思。 而且自己还欠着他的束脩,这让一贯不喜欢欠别人人情的林延潮,有一些不自在。 待林延潮走回讲堂,张归贺,张豪远几个学童表面上埋头苦读,但眼底却盯着观察着右斋的动静。 “归贺兄,先生对延潮面授机宜了许久啊。” “看来这一次应答大宗师,此人也是有份。” “对啊,本来不过当此人是山村小子,但他这一次出头,不是分薄了我们机会。” “此人心机深沉,连豪远兄都给他收拾了,眼下是压不住了。” “够了,”张归贺面露恨色,瞪了外面林延潮一眼,“总之就算我们不出头,也不能让他出头” 林延潮隐约听到张归贺几句话,但没有理会,将书本一搁,去厨房取了晚饭,直接捧来讲堂里。 林延潮捧晚饭,放在课桌上,准备边吃饭,边用功,将林诚义方才说的消化消化。 这也是上辈子当学生时,养成的习惯,只是当时都是边在食堂吃饭,边拿着手机上网看小说而已。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样才感觉吃饭香而已,能够有种享受人生中放松一刻的感觉,这种滋味绝对比屎后一根烟还要舒畅。 将腌菜拌进饭里后,林延潮一面用勺子舀着饭,一口一口拔进口里,结合林诚义所教导,将千字文释义又重新看了一遍。要知背得千字文虽容易,但要理解里面意思却不容易。比如胡适就曾说过他五岁时,就念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两句话,可是当了十年大学教授以后,还是不理解以上两句话的意思。 因此林延潮要将整本千字文都吃透,华灯初上,讲堂学童都已逐个回家,家里的饭食自是比学堂上要好。 他们自不会有林延潮这样边吃饭边读书的习惯,不过就算林诚义看到林延潮这一幕,恐怕眼下也不会说他三心二意,而是夸他用功读书吧。谁叫林延潮现在已经是好学生呢。 夏日的夜晚徐徐降临,窗外间蟋鸣不止。在用心读书的林延潮耳中,这蟋蟀的鸣叫丝毫不吵杂,反而带着一种夏日的生气,洗涤人心。在蟋鸣声中,油灯里烛光轻爆,短暂的夏夜很快就过去了。 又过了几日,明伦堂内燥热得犹如蒸炉一般,学童们身上的学子衫都是湿透了。 林诚义用书本逐了逐飞在耳旁的蚊虫,继续讲课,而堂上学童都是聚精会神盯着书本,只有额头拭汗时才动一下手。 一堂午学结束,学童们都是长长舒了口气。 林延潮和侯忠书二人耐不住酷热,到堂外一多荫通风的树下歇息。 四下无人,侯忠书悄悄来林延潮道:“延潮,你知道吗?前几天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三人被先生叫到塾内去了,呆了好一阵。你看这几日来,他们不知怎么的都是打了鸡血似的,一副奋发读书的样子。” 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都是学堂内,学业优异的学生。 “用功读书不是很正常?” 侯忠书眉头一挑问:“那先生也不是也招你吗?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林延潮道:“既你没有被先生所召,我就不该告诉你。” 侯忠书听了不言语了,过了一阵又忍不住问道:“延潮,亏我拿你当兄弟,你居然不告诉我,哼,我也早料到了,必然是大宗师观风社学时,先生让你们上去应答。枉我平日学习那么好,成绩那么优异,先生居然也不让我去,这真是没有道理!让我这样的人才埋没在乡里,真是国家的损失。” “那是谁昨日千字文默写时,被先生打了二十多下戒尺?让你去应答大宗师,这才是我们社学的损失。”林延潮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侯忠书老脸一红道:“那不是大意吗?如果我认真读了,就不会这样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兄弟两个,你得到大宗师赏识,不也是我得到赏识了吗?这可是鱼跃龙门的机会。” 林延潮道:“哪又如何,大宗师的学问如海一般深,而我现在只有半桶水,要得大宗师赏识很难的?” 侯忠书拍腿道:“虽然渺茫,那也是好机会啊,听说这位大宗师一向喜欢提携后进。” “延潮,我们洪塘乡乡野之地,大宗师十年也不会来一趟,这个机会实在难得。到时候我也会尝试一下,别想我顾忌兄弟情谊,让你三分。”侯忠书言道。 许延潮忍不住道:“忠书,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优点吗?” “是永不放弃的精神吗?” “也可说是,你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心。” 侯忠书脸上一僵道:“都是兄弟,你这么说我。” “先生回来了,我们快回学堂。”林延潮看见林诚义走来立即召唤道。 两人不敢怠慢,立即回到讲堂上。 林诚义一席青衫,站在讲案前开口道:“县里来了消息,学政老爷提前了行程,三日就到洪塘乡先拜祭襄敏公后,再观风社学” 襄敏公就是前兵部尚书张经的谥号。这消息一出,众学童都是一脸紧张,激动。 林诚义目光扫过众人道:“你们平日最擅的书稿文卷都要携带身旁,还有平日教你们的应对礼仪,都还记得吗?” “记得!” 林诚义点点头道:“学业有长短高低,与各自的天资悟性有关,但礼之道却不可有了差错。这一点你们要记得。到了明日,你们都要打起精神来,知道了吗?” “是,先生。” 说到这里,林诚义长长叹了口气,笑着道:“明日大宗师要巡历三个社学,我听闻其他两个社学,都张灯挂彩,大放炮仗。但为师不屑这一套,不过你们应答进退,都能合乎分寸,如此也不辜负我平日一番教诲,好了,散了吧!” 说完林诚义大步而去,众学童都一并起身,向林诚义施礼,下面交头接耳,为大宗师莅临社学的事,激动在那讨论。 林延潮看去,一旁的侯忠书双手不住的来回搓动,显得十分紧张。 林延潮问道:“你紧张什么?” “我在想马上要见了学政老爷,说什么话啊?” 林延潮不由扶额道:“你真是深谋远虑啊,与其想这个,倒不如想想,先生要你准备的卷子,可选好了。” 侯忠书讶道:“什么卷子?” 林延潮道:“你都没带着脑子听先生说话?” “不是有你吗?”侯忠书厚颜无耻地道。 林延潮道:“就是备一份平日作得最好的卷子,明日以备大宗师垂询之用。” 侯忠书恍然道:“我明白,可我连破题都不会,拿什么时文的卷子交?总不能是将刚默的千字文,交给学政大人看吧。” “但我也不会破题,时文就没办法,不过为了能应景,还是写几句诗词,对子。” “那还不是一样。当今天子重文章,你我何必论汉唐,这诗词,对子将来又不考,谁还用心研习啊。” “就你们也想得到大宗师赏识,真是白日做梦!” 林延潮,侯忠书转过头去,看见张归贺站在面前。” 张归贺身材秀长,个子虽是不高,但下巴却是抬得高高的,用眼缝来瞧人。 张归贺刚要开口说话,一旁张豪远上来一拉他的袖子道:“归贺,算了。” 张归贺摇了摇头道:“没事,豪远哥,我只是问他几句话罢了?”说完张归贺,走到林延潮面前道:“延潮,前几日在书房,先生与你说了什么?” 林延潮笑着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张归贺傲然道:“这社学乃是我张氏子弟读书之地,能容你们外姓之人在此就学,你们当感恩戴德了。大宗师驾临时,你当知道分寸,不要想出头,懂了吗?” “张归贺,你不要欺人太甚。”‘ 侯忠书大怒。 林延潮拦住侯忠书道:“我明白了,归贺兄的意思,就让我不要当你的路了,那么敢问一声,以你的才学,就算我没有出头,大宗师一定看得上你吗?” 张归贺听了不屑道:“大宗师看得看不上我,是我的事。总之你们别想与我争。” 说完张归贺拂袖而去,张豪远看了林延潮一眼,也是离去。 大宗师还未到社学,同窗内却已是开始明争暗斗。 第十三章 大宗师按临了 张豪远,张归贺这么一搞,侯忠书着实气得不轻。 侯忠书气恼地道:“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同窗之谊了,延潮,这你也能忍,这几日定要教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林延潮拍了拍侯忠书的肩膀道:“这是好事,不遭人嫉是庸才嘛,再说这张归贺城府浅薄,不过逞逞口舌之能,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侯忠书哼第一声道:“不行,我一定要出这口气,你等着督学老爷来的那日,看我如何一鸣惊人,技惊四座。” 林延潮见侯忠书如此,怕他生出什么事端来,好意提醒道:“先生可没有要你在学政老爷面前应答啊,恐怕你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 侯忠书哈哈一笑道:“总之你不用操心,到时候你配合我就是了,我侯忠书出头的日子不远了。” “我言尽于此了,你好自为之。”林延潮双手一摊。 “你别对我没信心啊。我不信你会在社学里被张归贺压着,一辈子不出头,你有什么妙计说来给我参考下。”侯忠书一拍林延潮肩膀。 “到头来还是要我出主意。” “你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快快说来。” 林延潮笑笑道:“不错,我确实有办法帮你,如果你有志进学,我可以帮你在学政前露脸,只是你学业未到火候,没有真才实学在,久了自会被人识破,到时候反而是害了你。” 侯忠书听了嘿嘿一笑道:“谁说我功课不行的,我们俩以前还不是半斤八两,就算现在稍稍差了一些,以后也总赶得上。再说了你不帮我,难道还帮那张归贺,张豪远他们二人不成吗?” 林延潮朝屋里望了一眼,点点头道:“那倒是。” 看着侯忠书心思活络的样子,林延潮道:“明日见机行事,你还是好生读书要紧,若真有才华,如椎处囊中,其末早晚自见。” 当下二人去吃了饭回到讲堂。 天已是黑了,张厝的百姓早就吃过晚食,就准备要睡觉了。 但读书人都是要三更灯火五更鸡的,晚上读书都是常事。 同窗都已是回家,而林延潮将自家拿来的油灯点上,与为了省灯油的钱的侯忠书挤在一张桌子上,这点微光远远看去如一点萤火。 侯忠书读了一会书,就趴在桌上呼噜呼噜地睡了。 林延潮也是无语了,事友数,斯远矣的道理,他是懂的,自己已是提醒侯忠书多次,已是够了,再说下去就要斯远矣了。 他现在琢磨的是,准备交给督学的卷子。 自己现在四书五经还没读,八股文无从谈起,准备交给督学的卷子,也只有对子和韵诗了。虽说眼下八股文是主流,元,明两朝的会试,乡试都不考试帖诗,但是宽松自由度较大的院试,府试,县试还是偶尔有考的,这纯粹看考官心情了。 但问题是林延潮不擅长对子,作诗,本想学其他穿越者,搞一些文坛大盗的行为。 可是林延潮在脑子搜刮了一阵,明朝以后的诗词,他本就没有记得几首啊。如人生若只如初见?算了十二三岁小毛孩,懂得什么男女之爱。北国风光千里冰封?拉倒把,写完没几天,锦衣卫就要请自己喝茶了。 所以林延潮准备放弃这等一鸣惊人的打算,老老实实下功夫,幸亏从现在学起,也不是没有速成的法子,林延潮先不忙着研墨写字,而出门走到左斋向林诚义先借了《对类》,《韵诗训》,《训蒙骈句》这几本书再说。 而林诚义却告诉他《对类》早都被借走了,而《韵诗训》早已是破旧不堪,只有《训蒙骈句》可以读。 林延潮心想有《训蒙骈句》也就够了,拿着书回到书桌上,天转北,日升东。东风淡淡,晓日蒙蒙。野桥霜正滑,江路雪初融。报国忠臣心秉赤,伤春美女脸消红。读了起来。凭着过人的记忆力,费了两三个时辰,将整本近万字《训蒙骈句》硬生生地背了下来。 换了旁人,谁也不会闲着蛋疼下这功夫,但林延潮却是可以。 背完后林延潮研墨提笔,《训蒙骈句》里的骈句韵对已在脑中,再结合以往林诚义讲得习对,作诗的记忆,开始作对写诗,冥思苦想一晚上,勉强作了两行七言对、一首五言诗,。 写完一看所幸还看得过去,林延潮又拿出一张棉纸,对着写好的字,工工整整的誉写了一遍,这才回到休息。 次日,林延潮又作了一首七言诗补上,而侯忠书也是借鉴林延潮办法,用《训蒙骈句》作了两个诗歌。林延潮看了简直惨不忍睹,几乎也就与‘大海你全是水,骏马你四条腿’的水平仿佛。。 洪塘社学内,大家努力准备,终于到了大宗师来了一天。 天方大亮,洪塘社学大门齐开。 乡人们忙着清扫街道,而社学里也张罗起来,林延潮,侯忠书端水来擦拭门面。 这时候一名戴着东坡帽,穿着缎子衫的男子大步走来朗声问道:“先生在吗?” 林延潮认得,此人就是本乡里长,张豪远的爹。侯忠书不待见张豪远,没有说话。但是林延潮迎上前道:“先生在屋内,张总甲里面请。” 张总甲正要举步,林诚义正好迈步而出道:“张总甲,找我吗?” 张总甲见了林诚义,爽朗哈哈大笑道:“先生,正是巧了,我只是来瞧一眼,听闻提学大人按临,水镜社学那边都忙得开了,先生社学里有什么要帮手的尽管说一声。” 林诚义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张总甲,不必劳烦乡里,我们自己学生就够了。” 张总甲听了道:“哪里,社学的学生,哪个不是我们洪塘乡的子弟,也不是外人。豪远在吗?” 张豪远拿着扫帚走了出来,见了张总甲低下头道:“爹,你叫我啥事?” 张总甲拍了下张豪远的头道:“你这小子,怎么弄得一身灰尘,赶紧洗了干净,学政老爷,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不穿得体面一些如何能行?一会儿见了,需好好应对,若是能得学政老爷赏识一二,就是你十世修来的福分。” 说完张总甲就给儿子拍身上的尘土,张豪远唯唯诺诺地称是。 张总甲一脸讪笑地对林诚义道:“先生,一会儿大宗师来了,劳烦关照下犬子,感激不尽。” 听张总甲这么说,侯忠书暗暗朝林延潮挤眉弄眼,林延潮笑了笑,继续拿着布擦门。 林诚义似觉得有几分难为情,但仍是道:“平日多劳张总甲关照,豪远是我学生,自是一视同仁。” “林先生,准备得如何了?” 但见一名三十多岁男子,身着锦衣大步而来。见到对方,林诚义与张总甲都不敢怠慢,一并行礼道:“张少爷。” 林延潮本不识这张少爷,但见连里正也是一副卑躬屈膝的讨好模样,不由奇怪。 侯忠书在旁咬耳朵才知,此人名为张享是张经的嫡曾孙,其父也官至太常寺主薄,属于名副其实的官四代。 林诚义道:“已是准备妥当了。” 张享听了道:“大宗师,这一次来此,非同小可,决不可出了半分差池,一会若是有学童在大宗师面前失礼,你馆师的日子也就当到头了,明白吗?” 堂堂一名塾师在学生面前,被人当面训斥,林诚义倍觉屈辱当下道:“若有此事,张少爷不说,我也自行辞馆。” 张享道:“明白就好。”说完拂袖就走。 张享走后,林诚义的脸色很差,张总甲连忙宽慰道:“张少爷,与你开玩笑的,先生不必如此。” 林诚义摇了摇头道:“无妨,还是迎接大宗师之事要紧。” 接着就是一段漫长的等候过程。 先到的是探听差事,这也就是衙门里打前站的。这几个人先到社学里,先指指点点了一番,不和规矩,碍眼的地方一律整改,又布置了乡人接官迎接的顺序,然后又去看中午席面,定下上席、平席、水席的座次。 之后再派乡人去前面路上伺候,预备上半路吃喝的茶水,糕点。张总甲也是点头哈腰的一一照办。 最后探听差事似乎是捞到了张总甲给的门包,满脸春风地走了,但对于林延潮而言又是一段等待的过程。林诚义没有讲课,只是坐着,学生们也不能看书,就是这样啥也不能做的干等着。 枯燥的等待令下面同窗们也是不由腹诽起来,实在是令他们等得太长。 迟迟到了快晌午的时候,满头大汗的张总甲快步奔进讲堂对林诚义道:“快,快,大宗师的一行快到村口了,你们赶紧准备!” 林诚义听了当下,不敢怠慢,整了整头上的巾冠,捋了捋身上的文士衫,而学童们则也是相互整理好衣裳。临了这一刻,林延潮见的张豪远,张归贺以下,同学们也是有些紧张。 林诚义领着学童们走到社学大门前,按照事先定好的位序迎候。 林延潮遥遥望向村口那大大的进士牌坊,众学童们都是望眼欲穿,然后远远的就听得鸣锣的声音。 然后乡里就鸡飞狗跳起来。 第十四章 讨厌的县令 咚!咚!咚! 一连连鸣锣十一下。 林延潮心知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等级分明。这鸣锣开道,也有高低之分,七品县官若是下乡,锣响七声,但若是五品知府下乡,就响九声。而省抚一级的官吏下乡,则响锣十一下。 我的天,不是说提学使只与知府平级吗?怎么也能响锣十一下,莫非看人家是省里来的。就算一省提学,且权力很大,不受抚院节制,你也不能这样。 待看到两面衔牌上写着“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提督福建学道”,林延潮这才恍然。 提学道隶属于按察司,督学要在里面挂衔。按察司里,按察司使是正三品,按察司副使是正四品,按察司佥事是正五品。如果督学官衔只是按察司佥事,那只能按五品知府的规格,但如果是正四品的按察司副使,按官场上就高不就低的原则,就按省抚级官员接待了。 算是长了见识了,林延潮有那么点沾沾自喜。 穿着皂衣的衙役拿着腰刀,跟在手举回避、肃静的衔牌后,赞导喝道前行,此外还有快手,听事,长随不知多少,后面一色青罩软轿,浩浩荡荡地朝村子里进来。 合乡村民都出迎在村口,跪道避轿。 轿子到了社学大门前停下后,一名国字脸,官威极重的官员走出轿子,目光慑然扫过众学童一眼。 众人噤声,大气也不敢喘。林延潮却没几分恭敬,上辈子自己作为小喽啰,也算是见惯了领导,新闻联播里连圣上都见过,几个四五品官还真震不到自己。林延潮仔细打量对方心道,此人就是学政?不过此人官威甚重,一看就决事果断之人,怎么会是清贵的提学官。 但见此人走到一顶青色油布轿子前,掀帘嗡嗡地道:“提学大人,襄敏公故里已是到了。”‘原来是误会了。‘林延潮暗道自己不懂官场规矩,如督学这样大员下乡,不仅要耆老相迎,此外还须由一名地方官员相陪。 半响,一黑缎官靴迈出轿外,然后一位四十多岁,绣云雁补子官袍的官员,徐徐迈出轿子。林延潮正要仔细看,但见一名衙役眼瞪了过来。林延潮只能将头低下。 说完一旁一人道:“提学大人有令,下乡所为亲民,大小规矩一切从简。” 规矩从简,就不必行那些繁文缛节。众学童们终于可以不必低着脖子,可以将脑袋抬起来了。 林延潮重新抬起头来,但见两名官员,犹如后世领导下乡视察般,左右上下,前呼后拥,乡老,士绅,衙门随员,书办,师爷等一大帮人簇拥在那,连张总甲那般在洪塘乡一手遮天的人物,都只能站着挨了个边。 就这群星捧月的架势,说不出的威风,难怪是人人都爱当官了。一旁衙役不再瞪眼,林延潮也是放眼随意打量,居首的胡提学自是十分好认,若非一身官袍加身,此人倒似一名普通饱学之士,说是教学先生也有人信。 至于另一人,就是林延潮先前误以为是提学的官员,听得一旁衙役都以此人马首是瞻,而一旁张总甲,乡绅们满脸热乎劲地,一口一个老父母称得,不用猜就知,就是本地父母官侯官县周知县。 对于这个周知县,林延潮也是略有耳闻。 闽中倭患严重,吏部选官时也是一贯挑选得力官员来闽地任官。 周知县的风评不太好,乃是拢着权利不放手的酷吏,为人又刻薄蛮横,重典治下,任官以来办好好几件铁案。不少人在他手上倒了霉,破了家,名副其实的灭门令尹,破家知县。 胡提学与周知县二人边走边聊,张总甲,林诚义以及本村乡老,唯唯诺诺地跟在二人,一并入了宗祠。 宗祠里摆着张经,张懋爵二人的牌位,张懋爵是张经之孙,后以父荫补为太常寺主簿。而张懋爵之子张享又补入国子监读书,可谓是一门官宦。 故而接官的位序上,张享排在第一。但许延潮却知此人县试考了五次才过,更不用说府试了。族中上下都知他不是读书之才,但他有个好爹,能够因荫监的身份,补入国子监,对他而言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般。 一阵寒暄之后,胡提学,周知县也是安坐,一旁人忙着端茶送水。一般而言这并非是真正的考校,提学的工作中心还是放在院试,以及整饬县学,府学上。所谓观风社学,其实不过是提学大人,了解地方情况,表示朝廷重视文教,鼓励民间向学之风。 因此观风也不会刻意为难,面子上过去了,再勉励一番也就过去了。胡提学是这么想,但是其他人却不这么想。恰如真佛就在眼前,谁还愿意走十万八千里至西天取经。遇见一个一句话就能改变你一生的贵人,谁能按捺住,不试图竭力展现一番自己。 胡提学对下面学童,没有拿捏官架子,而是一派慈和长者之风道:“这些都是襄敏公的族亲,乡里吗?” 在场张氏族人那么多,但胡提学一问,却不是人人有资格能他说话的。必须推身有功名的人,陪之起居说话。其他就算腰缠万贯的商贾,或是张总甲这样在地方十分有势力的乡绅,都是没有资格插嘴的。 “回大宗师的话,大多是本乡子弟。”张享开口回答,他补了监生,就有了能与官面上说话的身份,代表张氏宗族说话。 胡提学赞道:“忠义之乡,真是人物锦绣。” 说到这里,胡提学自古对一旁周县令道:“朱子有云,三代以上,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 “人生八岁,而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及其十有五年,除了王公子弟,有凡民之俊秀才入大学。故而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 听胡提学谈话,周县令身子前倾,表示恭敬,嘴里答道:“提学大人,所言甚是,眼下的社学,乃是效仿三代以上,小学所设,有教无类,凡百姓都可以接受教谕。到了十五时,入大学之学,除了王公子弟,庶民中独俊秀方能入学。搁到今天,所指乃县学,府学中的生员,唯有通过小三关三试,才能成为秀才。” 胡提学捏须笑着道:“数台兄,此言正合吾意。所以这一次天子令本官督学本省,凡社学师生一体考校,务求明师责成。同时也从民间荐拔举才,不可令贤良遗落于乡野。” 一省督学手握一省社学塾师的任免之权,同时也有破格为国举士的权力。 胡提学与周县令谈笑了一阵,众人包括张享都只能听着搭不上话。 这没办法身份差距所在,不说官位上的尊卑,就以‘学历’而言,周县令是隆庆五年的三甲进士,属于金字塔尖端的人物,而胡提学更是厉害,是庶吉士出身,后散馆出任御史,再钦点福建学道。 好比爱因斯坦和薛定谔聊天,想插嘴也是有心无力啊。 胡提学与周县令聊了一阵,方记起下面侯立的学童来开口道:“哪一位是社学塾师?” 听胡提学这么说,林诚义连忙站出身来道:“回大宗师的话,晚生林诚义就是。” 胡提学见林诚义仪表堂堂,点了点头问道:“老友师从何人?”以胡提学的身份可直称其名,但他这么说,以示优厚社师。 听胡提学这么说,林诚义一脸羞愧回道:“回提学大人的话,晚生还未进学。” 听此胡提学神色淡了几分,当时有功名在身之人,称生员叫老友,而称童生为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 林诚义卡在院试这关上没过,还算不得是秀才,当不起老友的称呼。 而当时社学,好一些的是请儒士或儒学生员为塾师,差一些的才请童生为塾师。而胡提学听说林诚义不过是童生,料想他才学有限,所教出来的学生水平也不怎么样。 张享生怕提学看轻了,连忙补救:‘林先生虽未进学,但教导学生却是十分严苛,他的弟子不乏出类拔萃之辈。‘这时周知县冷笑道:‘呵呵,提学大人面前,可不要乱放大话,出类拔萃四字岂是轻易用得?‘ 这一说,众人脸上都是露出尴尬之色。林延潮也不免对这周知县感觉不佳,作为本地知县,这么说一般是表来在提学面前表示谦虚回护之意,免的表现不佳,落差太大,但周知县这话听得这么刺耳,竟不给人留一点面子,完全没有官场上一派祥和的作风啊。 是想立威?还是已经知道自己在民间风评不好,索性黑脸到底。林延潮暗暗揣测。周知县这么说,没人敢说什么不是,都是垂下头来。连张享也不知如何回答。 胡提学笑着打圆场道:‘周知县治下,民风淳朴,当然不乏出类拔萃之才子。‘胡提学是周知县场内唯一需给面子的人物,当下道:“大宗师太抬举了。” 胡提学笑着问林诚义道:“社学中的弟子,学业到哪一步了?” 第十五章 胡提学的考校 见胡提学发问,众人都来了精神。 林诚义答道:“回大宗师的话,学有先后,有些弟子已读四书了,有些在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至于刚入学的还在读蒙童训,小学。” 胡提学认真叮嘱道:“师者,发蒙解惑,传书授业也,汝授书时当循序渐进,不可急切造次,欲速则不达。” 林诚义行礼道:“晚生谨记大宗师教诲。” 胡提学转过头向学童们温和地问道:“你们谁都读过四书啊?” 果真如林诚义预料,胡提学先考校四书。这也是必须的,经学是功名的敲门砖。胡提学负责一省文教,当然需引导士林文风的方向。 听到胡提学这一句话,学童中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都是精神一震,三人一并上前一步回答道:“回大宗师的话,晚生读过一些。” 胡提学回顾对左右笑着道:“瞧,说得多有趣,恰巧本官当年未中进士前,也读过一些四书,我们来相互印证一番。” 领导开玩笑,下级是一定要笑的,在场大多是衙门里的人,哪里不知这个道理。于是众人都是笑得‘前仰后合’。 胡提学当下指一指张归贺问道:“你四书读到哪里了?” 三人之中张归贺年纪最长,长得斯文秀气,一看最有读书人的样子。胡提学点他第一个来问,显然对其有几分兴趣。一旁作陪的乡老里,正有张归贺的族亲,当下颜面有光。 眼下听胡提学问话,张归贺当下精神一震,在族亲,在场官吏的注视下,丝毫也没有怯场。 张归贺上前一步朗声回答道:“晚生读完大学,正勤读论语,孟子。”林延潮心想,张归贺不愧是洪塘社学第一‘学霸’,十三岁能读到论语,孟子已算得不错了。 胡提学点点头,不过这在他眼底也不算得什么,当下道:“好,你既读了了论语,我问你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下一句是什么?” 张归贺不假思索,笑着道:“学生知道,楫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胡提学微微点头接着问道:“那这一句如何注解呢?” 张归贺停顿了一下,思索道:“讲得是,君子谦虚与人不争,但是……但是射箭之时,先作揖而让,再作揖而退,后登堂饮酒,这应该……应该就是君子之争。” 张归贺说的是朱子注集上的注解,这是官方标准答案。所以当初林诚义叫林延潮背四书时,他觉得时间不够,并非是四书难,而是四书的注集太长了。林延潮听张归贺说得虽结结巴巴,但意思上大体还是说对了。都可以看出对方十分勉强,连林诚义听他说完,都是替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胡提学听了不置可否然后转过头问周县令:“数台兄,你觉得此学童解得如何?” 周县令面无表情地道:“这可为难我了。” 作为进士出身,四书五经对于周县令早是烂熟于心,但胡提学这么说,他倒是不好接,说出来以免有卖弄之嫌。 当下一旁有人道:“大宗师,学生来替县尊解一揭。” 一名与张归贺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子从周县令身后走出。 “大宗师面前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周县令斥了他一句。 胡提学笑着道:“都是学生后进,就让他说吧。” 此人开口道:“那么晚生姑且言之,其中揖让而升者,乃是大射之礼,古礼,耦进三揖而后升堂也。朱子在这一段有注解,晚生采之,此言君子恭逊不与人争,惟于射而后有争。然其争也,雍容揖逊乃如此,则其争也君子,而非若小人之争矣。” 胡提学满意地点点头道:“十不离*了。” 听胡提学这么说,这男子当下大喜道:“晚生周宗城,多谢大宗师赞赏。” 周宗城表现的如此抢眼,当下惹得在场张氏子弟的不快,眼下是提学大人,来洪塘乡考校这里子弟的学业,你是什么鬼,如何到本地人头上抢风头来了。不过此人知县旁班列而出,不是县衙里人,就是知县亲信了。众人也不敢说什么。 张归贺见此,也是目光露出恨色,当下着急道:“恳请大宗师再出题!” 胡提学笑着道:“方才已是问过了,汝这个年纪,已是不错了,将来再用功就是。” 听胡提学这么说,张归贺不敢再说,只能跺足退下。张归贺没有料到自己这一跺足的动作,被胡提学看在眼底,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快。 胡提学看向张豪远,张嵩明问道:“你们学了什么?” “回大宗师的话,只学了大学,论语只是粗通。”二人一并答道。显然他们是看到方才张归贺失利,自知学问做不到那么深,于是退一步。大学经一章,传十篇,加起来不过五千个字,很难出什么差错。 这时张豪远上前一步道:“学生张豪远,乃本乡里长之子,于大学一书,早已是烂熟于胸,恳请大宗师出题!” 张豪远这一跃居张嵩明前,抢了个先,又主动介绍自己,并暗指自己是里长之子,这一切都是要胡提学面前加深印象。而张嵩明则是愣在一边,不知说什么,显然没见过世面,胡提学,周知县面前失了方寸。 林延潮在一旁看了心想,看来有个里长的爹,也是不一样啊,规矩礼数却是一点不错,这不是普通百姓教得出来的,不过张豪远是不是太刻意了一些。 里长在乡间势力很大,但对于胡提学而言,又怎么看得上呢。胡提学看着张豪远摇了摇头,张豪远神色一变,不知为何惹得胡提学不快了。 胡提学手指着一旁的张嵩明,问道:“你年纪较他小,为何抢在他面前呢?” 张豪远一时哑然,心知自己给胡提学留下不好印象,当下急忙补救道:“学生虽年纪小,但在族中的辈分却比大他。” 胡提学听了捏须道:“你说得有自己的道理,但于礼不合。” 周县令在旁拿眼一瞅,冷笑道:“大宗师在提点你,听到了吗?” 周县令官威很重,一般百姓大人尚且畏惧,何况小孩。他平平一句话,在张豪远听来就像是训斥一般。张豪远也不免颤抖道:“学生谢……谢大宗师教诲。” 胡提学倒是温颜道:“无妨,你刚才说大学一书,早已烂熟于胸,你可知古人为学首末次第,大学虽短,但学问须以大学为先,朱子有言,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你切不可轻慢。” 这话听得在场之人都是点点头,林延潮也在心底暗赞,尽管观风社学这一套,是古代人在官面上搞形式主义,但胡提学还是十分用心的,言语中肯,是真的在提点后进。 但是张豪远被周县令方才那一吓后,还没有缓过来,人在心不在地答道:“多谢大宗师提点。” 这一情形在场的人都看出来,倒是浪费胡提学一番好意思,张总甲在一旁看了,暗暗气恼,但又不敢出言提醒儿子。 胡提学当下问道:“汝可记得汤之盘铭所言?” 张豪远听了当下精神一振道:“学生记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胡提学微笑,以示嘉许,张豪远对大学一书准备得十分充分,正等胡提学再问自己。但胡提学已没有再问的意思,转过头去看向张嵩明问道:“大学中有言,意诚而心正,何为意诚?何为心正?” 张嵩明被这突然袭击,弄得惊慌失措,他也以为胡提学会再考校张豪远几题的。张嵩明紧张之下,大脑一片空白,听了胡提学的话,冥思苦想了一阵然后道:“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 “所谓正心……所谓正心……” 张嵩明答出一个,下一个就接不上去。 众乡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林延潮见了也是感叹,见了这样大场面,换谁都会紧张,难怪林诚义之前对自己说,不指望自己能得到胡提学的赏识,就当见见世面,以后见官不怵。 “你来告诉他。” 见胡提学指到自己,周宗城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出首道:“所谓正心,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程子曰:“身有之身当作心。” 见周宗城如此回答,胡提学露出嘉许之色。而一旁洪塘乡的人,顿时颜面扫地。 不久一名长随向周县令耳语几句,周县令向胡提学道:“提学大人,茶饭已是备下,乡野地方,没有什么佳肴,唯有鱼虾还算新鲜。” 胡提学笑着道:“早闻闽水的河鲜养人了,周老弟为官一任,真是好福气。” 周县令笑着道:“哪里哪里,过一段江口红蟳肥了红膏,那才是真正口福。” 说完二人齐笑,皆是站起身来。 林延潮暗暗摇头,估计观风社学的事,在两位官老爷眼底,还不如江口的红蟳更感兴趣。 两位大人离座,一旁的下属也是动了起来,开路掀帘。 胡提学听后点点头,从椅上起身。 张享见了急了,心道今日事传出去,不仅洪塘社学,洪塘乡的名望也是砸了。张享连忙上前一步道:“两位大人请留步,社学中还有几名弟子可以造就,请大人试之!” 第十六章 一鸣惊人 张享此刻心情太急切了,所以行动有些冒失,难免有阻拦上官去路的嫌疑。 周知县脸已是沉了下来,大为不快道:“还要再试吗?” 张享在周知县面前不敢陈词,林诚义上前一步道:“大宗师,老父母在上,晚生这些学生都是可以造就之才。” 胡提学听了侧过身温和地道:“进学有先后,资质有等差这不算什么,但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汝当仔细教学生这个道理。” 林诚义听了满脸羞愧,知道是方才张归贺和张豪远的表现令胡提学失望了,当下道:“多谢大宗师指点,晚生一定谨记,如此教导学生。” 听胡提学这么说,侯忠书对许延潮恼道:“先生受辱,我作为学生怎么能忍?现在提学大人,可是将我们洪塘乡的人都看得轻了,不行,眼下我不能顾全大局下去了,我必须站出来挽回先生的颜面。” 林延潮没有拉住侯忠书,但见他一步迈了出去,还未说话,就被张总甲拉下去道:“提学大人在这里考校学问,你一个外姓子弟说什么话。” “你别瞧不起人,我也是社学的弟子。”侯忠书闻言大怒。 林诚义看了过来,脸色发青道:“张总甲,外姓子弟也是我林某的学生,就算塾师不做,我也不能让你如此辱我学生。” 外人见林诚义与张总甲内讧,不由都是好笑,张享大失颜面,只能陪着讪笑,看向林诚义都是怒色。 林诚义为张总甲所辱,满脸都是悲愤之色,当下上前一步道:“大宗师在上,恳请你再试一人。” 胡提学笑了笑,不置可否。 林诚义先斩后奏,对林延潮道:“延潮,你千字文背得不错,何不让督学大人考一考呢?” 千字文,听林诚义这么说,众人都是一晒。千字文乃是学童发蒙之用,不在四书五经之列,让提学考校,等于数学教授,去考小学生加减乘除的功课。连张享也瞪了林诚义一眼,觉得他现在是病急乱投医。 不过也有人,顺着林诚义目光看去,但见一个年幼的学童站了出来。众人初时以为,此人也不算什么,但见对方行止从容,少年老成,不由多看了几眼。 林延潮见林诚义向自己点了点头,终于轮到自己出场了,侯忠书有句话说对了,师受辱,学生怎么能忍。 林延潮当下向前迈了一步,长长施礼道:“请大宗师出题考校!” 胡提学神色肃然,待见林延潮走前,不由眼睛一亮道:“小小年纪,竟有这等端重气度。看你少年老成,自有诗书满腹的气度,本官还以为你已是秀才了。” 听胡提学这么说,在场之人都是再度打量起林延潮来,确实林延潮眼下的气度,要说他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真是谁也不信。 “大宗师金口,学生必当努力,令大宗师言不有失。” 胡提学听了微笑道:“说得好,有志气。” “不过,”胡提学话锋一转开口道:“话虽说得漂亮,但也要有真才实学才行,你说你学了千字文,都背得如何?” 林延潮答道:“回禀大宗师,学生于千字文用功最久,可以说倒背如流。” “延潮这孩子,这会总该让大宗师满意了吧!”张享,张总甲都是松了口气。 这时候一旁周知县冷笑道:“倒背如流?你倒是倒背千字文给本官看看啊!”此刻张总甲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怪自己乌鸦嘴,公门里好几人窃笑出声来。 胡提学也是莞尔笑着道:“人无信不足以行天下,少年人,你说你要考秀才,本官甚欣慰,但可不要学大人大言不惭啊。” “多谢大宗师,老父母提点,敢问学生可以倒背千字文了吗?”林延潮说道。 “哦?这孩子,”胡提学哈哈一笑道,“姑且试来。” “也乎哉焉,者助语谓,诮等蒙愚,闻寡陋孤……”林延潮开口就来,丝毫没有停顿。 宗祠内最少有近百人,满堂之人都是看向林延潮。但对着这么多人的目光,林延潮却丝毫没受影响,双手负后,踏着读书人背书时的矩步。 “正表端形,立名建德……” 但听林延潮吐字清晰,仿佛当年曹植七步成诗,又恰似在自家院子里闲庭信步一般。在场之人听得张大了嘴巴,连下巴都要脱臼了。这小子真是在到背千字文啊。 “……荒洪宙宇,黄玄地天。” 最后一个字落地之后,祠堂之中鸦雀无声。 林延潮背完后向胡提学行礼道:“学生愚钝,两年从学只擅长千字文一篇,故而才这么熟稔。若是大宗师,老父母考校学生其他的,学生真的就不会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心底都赞了个好字,小小年纪就这么知进退,还给了周知县一个台阶下。乡人多不识林延潮,不由纷纷打探起这孩童的来历来。而有心之人则是偷看胡提学脸色,看他如何评价。 胡提学沉默了一会,旁人看不出他的心思来。 这时候他突然道:“磻溪伊尹,佐时阿衡何解?” 这是千字文里一段话,林延潮想起林诚义给自己讲解的千字文释义来,毫不犹豫地道:“周文王在磻溪遇姜尚,辅佐明君,而商汤王尊伊尹为阿衡。” 这句话不容易解释,一般人从字面上的理解,就是磻溪边的伊尹,为商汤王尊为阿衡。但事实上磻溪是周文王遇姜尚之地。千字文里用短短八个字,却道得两位贤臣知遇于明君之事。 胡提学忍不住轻轻击节,又道:“杜稿钟隶,漆书壁经?” “杜度草书,钟繇隶书,魏安厘王冢里漆书,曲阜孔庙壁中之经。合上一句既集坟典,亦聚群英来说,杜稿钟隶,漆书壁经指的是宫中所藏珍宝。” 胡提学脸上微微露出笑意,林延潮正好于这一段特别有心得,深入道:“上一句讲得是杜度乃草书之宗,钟繇隶书天下第一,道的是天下之珍!” “下一句讲的是上古无笔墨,以竹梃点漆书竹上,后有人掘魏安厘王的坟墓,十三篇漆书的古籍,使漆书重见天日,而壁经,是说秦始皇焚书坑儒后,儒学失传,所幸从孔子旧宅墙壁发现先人所藏的经卷,才使得经典重见天日。漆书壁经道的是存亡断续!” “解得好。”胡提学也不由赞了起来,下面凡读过千字文的,也是纷纷点头。 “本官再考校你一个难得,如果对了方才过关,”胡提学捏着胡须突然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何解?” 众人都愣住了,这是千字文第一句,也是最熟悉一句,考过科举的人都知道,每间号舍都用千字文来编号,但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算是举人都不一定晓得。 林延潮却笑着道:“天地玄黄出自易经天玄地黄,宇宙出自淮南子,上下四方称宇,古往今来称宙,洪荒出自太玄经,称洪荒之世。” 众人当下都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这时候胡提学捏须大笑道:“我问你淮南子,太玄经你都看过吗?” “没有,但弟子看过千字文释义,上面说的。” 胡提学油然道:“那也很不容易了,于千字文一书,你可以算出师了。” 林延潮当下躬身道:“大宗师过奖,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读破一卷书,赵普半部论语也可治天下。” 胡提学见林延潮这么说,十分欣喜道:“能务本求实,真孺子可教也。你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很不容易,必是家学渊源,汝父想必是读书人吧。” “家严是生员,隆庆年间中的秀才。” 听林延潮这么说,胡提学和周知县都是点头。读书人与读书人之间都是亲近,而秀才已列四民里士的阶层,若是林延潮说自己是商人,吏员,农人之子,就要有折扣了。 胡提学对林延潮更是亲厚道:“父亲是秀才,难怪应答有礼,进退有度,不知现在是在县学,还是府学?” 胡提学掌府,县二学,若是有名的学生,他该是有耳闻。听胡提学这么说,林延潮不能说话,只是垂下头。 “怎么不说话?”胡提学问道。 众人见了微奇,怎么不回答胡提学的问话,难道最后功亏一篑。 这时候林诚义站出来道:“禀大宗师,延潮之父母,在数年前,为本乡百姓避开倭害,不幸遇难。” 原来如此,众人听了不由大生同情之意。方才林延潮不能答,自然视作‘梗咽不能言语’。 “真有此事?”胡提学斟酌了一下,心想还是确认为好。 一名衙门里的官吏在周知县旁耳语了几句,周知县点点头,当下对胡提学道:“确有此事,隆庆年间,寇酋林凤率寇掠民,当时确有一名林姓秀才遇害。” 一名生员遇难对一县来说是不小的事,当时的知县,必须要上报提学道,提学道再上报按察司。 听到这里,连胡提学也觉得有必要给这少年补偿些什么了。 胡提学思索了一番伸手抚须道:“你文才具佳,本官很欣慰,决定对你奖赏一番。” “提学大人,”周知县打断了胡提学的话。 “周县尊有什么话要说?”胡提学问道。 周知县看了林延潮一眼,耐人寻味地笑着道:“提学大人既是赏识他,不如听听这学童,自己想要什么奖赏。” 林延潮心底一噔,看向周知县心想自己莫非是哪里得罪你了,要这样害我。 第十七章 成为弟子了(第一更) 周知县这么说,胡提学微微一愣后,哈哈地笑道:“数台兄说的是,还是让小友自己来提吧。” 众人也摸到了周知县的意思,心底也是替林延潮叫屈起来。 若是胡提学奖励林延潮,当然是长者赐,不敢辞,他给什么林延潮就要什么。 但是自己要求,这分寸可不好拿捏,要求多了,胡提学会觉得你贪心,方才苦心营造的一切好感都没有了,若是要求少了,自己也是吃了亏。若是什么都不要求,看似清高,但是却蠢极了,旁人反而会觉得你虚伪,甚至胆怯而不敢向胡提学有所要求。 在场众人心想,若自己是林延潮该如何回答,在旁人眼底,这可是一句话可以改变一生命运的机会。 “还没有想好吗?” 林延潮抬起头,看向胡提学,见他眼中露出些许笑意。 任何危机换个角度来看,也是一个机遇,林延潮定了神,脸上露出了笑意当下道:“回禀大宗师,晚生想好了。” “哦,说来听听。” 众人心想,林延潮这么说定然是打算向胡提学要求什么。 林延潮道:“晚生想请大宗师允许,让先父灵位入供抗倭的忠义祠。” “聪明。”众人几乎忍不住拍腿赞叹。连一直板着脸的周知县也是,眯起眼睛来再度打量起林延潮来。 此举表现了为人子的孝道,成全了好名声,也不过分贪婪,此外县府里早已下文,入忠义祠之人的家属,可优免二丁两年的杂泛徭役。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若换了一个成人做出这样决定,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若是从一名十二岁少年道出,就很难了。在众人眼底不仅是才学过人,而且人情练达,两者兼备最是难得。 而林延潮沉浸在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同时自己也算有了少许欣慰,他算为自己这一世从未蒙面的生父做了一点小事吧。 胡提学亦不由叹道:“生子当如延潮矣,数台兄,此事你看如何?” 周知县干笑两声道:“胡提学有识人之明,这小童有尽孝之心,今日真是遇上一段佳话啊。”此刻连周知县也是夸赞起起来。 胡提学笑着道:“这本官倒是受了,小友可有得意的卷子,放在身边,让本官看一看。” 到了这里,在场之人都是用又羡慕,又妒忌的目光,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早就准备,从袖子里抽出前几日作的对子和律诗的卷子来,交给胡提学。胡提学扫了几眼后道:“不错,不错,但是还欠些火候。” 林延潮当即道:“学生,恳求大宗师斧正!” 嗯,胡提学点点头,将卷子上不足之处,略微提点了一下。 林延潮当下跪下向胡提学叩了头道:“谢大宗师授业解惑之恩。” 这一番举动,众人都暗赞林延潮上道。 其中诀窍在,师者,授业解惑也,林延潮这么说就是拜胡提学为师,从此以后出门就敢说自己是提学大人的门生了。 胡提学满意地微笑,他远到福建这偏僻之地为一任提学,他的打算还不是借乡试,院试的机会,收得门生弟子,将来若顺利回两京任堂官,或是地方大员,这些门生可都是人脉资源,放长远也可荫庇子孙。 林延潮眼下虽连童生都还不是,但是知书达理,又十分聪慧,可以放在长线投资。 胡提学满意对周知县道:“你说你地方没有人才,我看不是嘛。” 周知县听胡提学这么说,也是颜面有光,薄笑道:“那是提学大人抬举罢了,不过提学大人再说下去,席面可是要凉了。” “好,好,”胡提学笑着起身,众人都是一并弯腰躬送胡提学。 胡提学脚步顿了顿,伸手向后面一招道,“延潮也一并入席吧。” “是!” 胡提学直接邀林延潮一同赴宴。乡人们这时候已是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与提学,知县一并赴席,这是何等殊荣。 林延潮走后,众人啧啧称奇,暗恨为何陪在胡提学,周知县身旁的不是自己。而林诚义看着弟子得到提学的赏识,也是一阵欣慰。 他当年自小家贫,父母将田地房子都典当,以资他求学,院试后父丧,母孤寡在家无力再考,只好以馆谷为生。 他自知自己为童生,在别人眼底水平比生员塾师,要差了一个档次。但是林诚义是个骄傲的人,他虽不是生员,但自认不比生员塾师差。因此他对学生严格要求,诲人不倦,就是希望他们能出人头地,若有弟子里考上秀才的,自己也可一吐被人看轻的恶气。 林诚义默然地走着,张享与张总甲二人,忙去招呼县衙三班六房的吏役。林诚义知道,这些他们畏吏役更甚于县官。 都是笑脸,尽是虚伪的客套,这些人上一刻可以捧你入云,下一刻可将你踩在脚底。方才张归贺等弟子表现不好时候,是如何呵斥自己的,而现在林延潮为提学抬举,又对自己摆出笑脸来了。 罢了,罢了,林诚义走向宗祠大门觉得自己已是看透世情,明日就辞去塾师,他的远房表叔是卖桐油的,需要一个帐房,他打算去那帮忙。 “林先生留步,大宗师有请!”一名衙役过来满脸堆满笑容的与他道。 林诚义知道衙役的人都是媚上而欺下的,他们突然这般待自己一个山村塾师倒是有几分意外。 “为何?” “那要多谢你的弟子了,他在大宗师面前赞你的才学,故而大宗师请你一见,对了,你有无趁手的文章在身边,如何没有请人去取,眼下先随我去见大宗师,切不可让贵人久候啊,林先生啊,说不准你要交大运了。” 林诚义听了方才死寂的心,不由又颤抖起来,但他涵养很高,拱手道:“多谢,烦请领路。” 那衙役笑了笑道:“哪里的话,我以后说不定还要劳烦先生照顾呢。” 宴席散去,胡提学,周知县已是打道回府。 宴席上林延潮也喝了一些酒,带着几分酒意。这时候可没什么十八岁以下不能饮酒的说法,林延潮也灌了几盅黄汤下去,人也有些晕晕乎乎的。 从宗祠里走出来时,太阳已是要落山,张厝村的房屋上披一层霞光,家乡方向的远山落下一道长长的斜影。风疾疾的吹着,令林延潮酒意顿消。他借着些许酒水,来舒缓一下穿越这一个月来一直紧绷的神经。 终于,终于有了一点出人头地的希望。 林延潮见侯忠书立街边左看右看问道:“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担心你,”侯忠书幽怨地道:“今日你可算大出风头。可我却无人赏识,我当初苦心安排好的大计啊,胡提学居然一眼都没有看过。” 林延潮将双手一摊道:“你的风头又怎么是我抢得掉的。你放心,方才你为张总甲拉下的一刻,必然在胡提学心底留下了深刻永远不能磨灭的印象。” 侯忠书啊地一声道:“是吗?” 林延潮重重地点头道:“是啊,正是由你这一番表现,才烘托了我出场力挽狂澜啊。” “去你的。” 林延潮担心侯忠书介怀,宽慰道:“这事求不来的,你学业不够,若是造假冒充才学,久了必被人识破,到时候是害了你。若是你真的要想上进,从今日起就和我一并好好读书。” 侯忠书道:“你说也是,你原来读得都不如我,这次一定是侥幸。” 两人说说笑笑,推开社学的大门,走到明伦堂前,林延潮,侯忠书却是吓了一跳。但见同窗都是在那,眼见林延潮回来了。这些往日从不向自己打招呼的同窗们竟是一起从座位上起身。 众人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神色,有那么一些拘谨,还有几分尴尬。 “各位同窗,这是作什么?”林延潮言道,侧头看见侯忠书却是抬头挺胸。 张豪远走向前,面上还有几分不自然,他向林延潮施礼道:“延潮,今日你为我们社学,为我们洪塘乡挽回了面子,以往自己有对不住的地方,请你不要往心底去。。” “豪远兄,哪里话,我们不是好几日前早已是握手言和了吗?” “我只是怕落下疙瘩,今日听延潮你这么说,知道你是大度的人,是我多心了。”张豪远这么说,另一人张嵩明道:“延潮,你为我们社学出了口气,在提学,县尊面前争了光,以后你就是我们自己人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向四方作了团揖道:“我一个外乡子弟,能得先生启蒙,得诸位同窗接纳,这乃是我荣幸,还是先谢过大家。” 林延潮这一番话赢得了众人的心,张豪远这时道:“延潮不计前嫌,今日又为了社学增了光,我出钱让膳夫加两个菜,今日大家一乐如何?” “豪远哥豪爽!” “谢豪远哥了!” 众人都是轰然叫好,林延潮也是笑容满面,没发觉在同窗中唯独张归贺独自一人,悻悻地离开了讲堂。 四面的同窗围了过来纷纷道:“延潮哥,今日款待学政老爷,县尊筵席如何?” “延潮哥,一席面上几个碗?七八个没?” “少了,起码十八碗!” “胡说,喜宴才上十八碗的。” “那么说,学政老爷,县尊断是不止十八个碗了。” 同窗们都是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讲堂内,大家都是齐声欢笑。待林延潮说到筵席上的丰盛,酒酿如何香醇,众学童们都是啧啧称奇,大家都是最喜欢听这个,仿佛都亲身经历了一般。 不久拍门声起,众人看去原来林诚义在张总甲等几人搀扶下,返回社学,张豪远等学生连忙都是一并上前帮手。 “先生怎么醉成这样?” “不是酒醉人,而是功名醉人啊,酒不醉人人自醉。”张总甲笑着道。众学童都不明白什么意思,唯独张总甲看着林延潮笑了笑。 ps:晚上还有一更,请大家收藏哈! 第十八章 传道授业(第二更) 夏日炎炎。 社学里的大树上蝉鸣不止。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热浪滚滚中,学生郎朗的读书声,也是回荡在社学里。外边扛着锄头经过的村民,每到这时候都会欣然的微笑着。自胡提学走后,整个学堂的学风,顿时也不一样了。原来有些怠学的学童,现在也变得认真起来,对着书一字一句的在读。 林延潮坐在书案上翻书,眼下他在读神童诗。这神童诗也是发蒙时学生常读之书,读起来令人意气飞扬,恨不得立马就中了进士,步入朝堂一般。而书里也是通俗易懂,不仅是新入学的孩童,还是读了一两年的学童都可以学。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众学童读到这里时,林诚义走入讲堂之中,目光扫过学堂上,默默地听着学生读书。林延潮突然感觉有种不一样的气氛。 片刻神童诗已是念得完了,林诚义将全书讲解了一遍。这一遍林诚义讲解得十分仔细,也是十分耐心,仿佛要把自己半辈子读书的全部见解都注入这篇诗中。似乎大家也有了预感,连平日最不认真的学童,也是听得无比专注。林延潮无比专注地听着林诚义的讲解,一字一句地跟读。 这带着墨味的书卷一页一页的翻过,沙沙的声音,仿佛春蚕食叶般,润物细无声般进入每个学童的心田。解到最后,林诚义缓缓合上书,目光再度扫过学堂上道:“诸位弟子,神童诗这一篇,望大家回去后勤加研习,而先生已决定不日辞去塾师。” 听林诚义这么说,学生们不由问道:“先生,为何不教我们了?难道我们做错了?” 课堂上一片安静,除了林延潮一人以外,众弟子们都不知道为何林诚义突然辞去塾师改去赴院试。 林诚义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很好,是为师的原因,为师向总甲辞去了塾师,以备八月的院试,所以不能再教导你们。” “先生,你考中了院试,就能成为生员了吗?” 林诚义点点头道:“是的。”到这里林诚义看了林延潮一眼,师生二人心知肚明。 突有一名学生站起身大声道:“先生,我们不愿你走!”林延潮看去说话的,竟是平日最懒散的学童,挨着林诚义的板子最多,但第一个挽留的也是他。 林诚义目眶微红,举起手向课堂上按了按道:“我不是教过你们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初来社学为塾师时,为师总有个期望,心想为师虽此生进学无望,但教出的学生也要有几人能够进学的,不仅仅是能中秀才,甚至能中举人的。” “说来惭愧,为师平日虽时常和你们说读书为学,不能拘泥于举业,但为师何尝有看得开了,正如这神童诗说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为师这些年实一心念之的,就是能够得到功名啊。” “所以说来,我的眼界见识,也不配堪为人师,但是今日为师有一句掏心底的话,告诉在座各位,无论尔等要读书立身,还是有志科举,都要记住,世道会欺你,时运会不济,人会误你,但诗书绝不会负人!” 张豪远,侯忠书等人握紧的拳头,听了林诚义这番话,在场学童甚至恨不能立即头悬梁,锥刺股,从此发奋读书。 “学生记下了。”在场学童一并回答道。 林诚义欣慰的点点头道:“你们记得就好,尔等年少,当惜这大有为时之光阴,奋发读书,不要待到如为师一般青丝白发时方才懊悔。” 说到这里,林诚义背过身去,言语中也有几分哽咽道:“好了,你们再读读书吧,我再看看你们。” 学童们一并背负着双手,挺起胸膛,对着堂上的林诚义大声念道。 “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 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 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 。 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 达而相天下,穷亦善其身。” ………………………… 晚学之后,林诚义给每名学生都一一布置了几日课业,最后一名名学童都向林诚义郑重行礼后拜别。 明伦堂上只余下林诚义与林延潮二人。 林延潮拿着书本上前,朝林诚义施礼道:“学生望先生此去院试独占鳌头!” 林诚义没有说话,而是看着自己良久,语气中有几分不忿地道:“胡提学提拔你也就罢了,你为何自己不好好把握,反而在他面前提及为师?” “学生今日能为大宗师赏识,离不开恩师教导,胡提学问其果,学生不过道其因而已!” 林诚义顿时无言以对,深吸了口气道:“此番若非你将我推荐给提学大人,为师也不会破格得到这次院试的机会。你放心,这个人情为师将来一定会还你!” 林延潮开口问道:“那么先生,敢问我还是你的弟子吗?” “是。” “那弟子向别人称赞自己的老师,做错了吗?” “不是。” “那老师得了他人赏识,算是欠下弟子的人情吗?” “这。” “所以先生若是要计人情,弟子能得你细心教导之恩,又兼延缓束脩交纳之情,要多久才能还清,若是一并计较起来,倒是弟子的不公平了。” 林诚义摇了摇头,没好气地道:“你真是能言善辩,为师收回方才的话,总行了吧。” 林延潮嘻嘻一笑露出几分顽劣弟子的模样来。 林诚义还是不习惯这样的气氛,板起脸来道:“今日能得胡提学赏识,为他收为弟子,可见你并非池中之物,为师学业浅薄。作了的蒙师尚可,至于经师和人师却是不敢当了,不过有句话我要问你,你想好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了吗?” 林延潮听了林诚义的话,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生逢太平盛世,于你我这样贫寒子弟而言,要想要有立身之地,仅有的,也是唯一的出路就是科举。” 林诚义正色道:“成为生员,见县令不拜,免徭役刑法,可四方游学不受路引限制。诚然成为生员,并非可言一世太平,就算你官至内阁首辅,也有皇帝压着你。但成为生员,至少宗老不敢难你,乡绅不敢难你,小吏不敢难你,衙役不敢难你,否则就算你坐拥万金,也不过是他人圈养的肥羊!” 成为生员,中了秀才,以往看史书,电视剧时,也觉得过去秀才,甚至举人,进士有什么了不起。但真正到了大明,在这低层待了一圈后,才明白什么是等级森严,尊卑分明,要成为一名秀才有多难。读书是唯一改变寒门子弟命运的机会。 “怎么不说话?”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林延潮正色言道。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欣然道:“你能明白就好,你与胡提学说,千字文上的典故,很多为师尚的不知,千字文注释上也不过照搬古人之言,你却是能清楚知悉来历,你是如何知得?” 林延潮一时语塞,今日回答胡提学的考校,除了林诚义给自己讲的千字文释义,还有许多是上辈子自己看书得来的见识 林延潮想了下言道:“回禀先生,家里有几本旧书……” 林延潮还没解释,林诚义就释然道:“必是你父亲当年读书时留下的,方才说了还是为师学问有限,作了你的蒙师还算妥当,但要作你经师就难了,有句话是经师易遇,人师难求,实际上真正能传制艺之道的经师哪里易遇得。” 两汉重经学,经师众多,但其中真正能称为人师的却难得一遇,所以说经师易遇,人师难求。 不过事实上明朝读书人,真正称得上授业解惑的,则是蒙师和经师。蒙师是给弟子发蒙解惑,而经师也称为业师,则是传授四书五经的经学,也就是制艺之道。至于人师,就是品德学问都可为人师表,往高了说,可以是孔孟,王守仁这样层次的。 林延潮连忙道:“先生切莫这么说,学生两年来能得你教谕,实是三生有幸。”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笑道:“没有料到,在洪塘乡两年,你却是我最得意的弟子。眼下为师也没什么帮你的,若是院试落第,那么一切休提,若是进了学,为师倒还能替你引见一人,作你的业师。” 林延潮听了不由大为奇怪,什么样的人物,也要等到林诚义成了生员后,才能引荐给自己。说到这里林诚义,打开包裹,从中取了一本书交林诚义道:“临别之际,为师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本大学章句就拿去读吧。” 林诚义这一番赠书有传道之意,林延潮当下接过书来,郑重地行了三叩之礼。 ps:第二更求下推荐票哈! 第十九章 回家 午后,社学里燥热得一丝风也没有。 自林诚义数日前辞去了塾师后,少了人监督,众学童们也没了昔日午学时,认真读书的劲头,都是一并躲在后院榕树下阴凉地方。 天热难忍,众学童们也是索性不要了读书人的体面,将长袖长褂的学子衫一剥,直接穿起了绔衣绔裤,几名学子从家里拿来了散茶茶末,泡了一大茶缸子。茶末拿来泡水,又经不过几个人牛饮,早已是淡而无味,但眼下众人也只能借茶消暑,聊胜于无。 幸亏这时村口的龙眼树硕果累累,被几个顽皮的学童,偷偷打了一耙子,弄了好几挂来。众学童们吃着解馋,吐出来的龙眼核,积起来砸狗,也是十分好玩。 众学童们被这酷夏的燥热,弄得无心读书。 而林延潮坐在榕树树荫下,认认真真地那看着林诚义赠给他的大学章句。 林延潮不用说话,自有同窗将一碗晾好的茶端来。 知了叫了不停,十分呱噪,林延潮读了会书,嘴也是干了,正好拿起大碗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吐出茶渣,长舒一口气,但觉得暑气退了几分。 一碗茶已是去了大半碗,又立即有人满上,一旁的人,见林延潮得闲,立即捧着千字文过来请教。 解答完问题,一旁旁听的几位同窗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愈发敬重。林诚义一走,他几乎成了社学里半个师长,比起动不动就看不起他人,崖岸自高的张归贺,同窗们更是喜欢向平易近人的林延潮请教。 说起师长,林延潮倒是想起林诚义来。 下个月这位蒙师就要院试,是否中式,林延潮预料是十有*之事。毕竟已是胡提学的约定门生了,按照这官场上的潜规矩,林诚义应该没有什么难度中式。 谈及约定门生,作为一名大明朝读书人,要想在体制里混,关系和脉络不可轻忽,这里一为师生,二为同年,三为同乡。 师生里又以座师最重,座师是门生官场上领路人,如果胡提学住持院试,所有被录取的生员,都是胡提学的门生。而约定门生就是还没有考试,但二人已是先一步定下师生关系。 而院试里,一不糊名,二不誉录,是否录用全凭考官一己的喜恶,当胡提学改到林诚义卷子时,只需看一眼他的名字,文章只要不要太离谱,下面的就是走过场了。 同样的,林延潮现在也是胡提学半个约定门生,不过他还必须先过了县试,府试两关。说到县试,就是小三关第一关,有本县县令把持,林延潮想到那黑着一张脸,为人刻薄的周知县。这样的人物,要想打通关节,还是别想了。 眼下唯有勤奋努力先,想到这里,林延潮放下茶碗,正要继续用功,这时外头有人念道:“延潮!” 林延潮起身看去,原是张总甲他满是笑脸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忠烈祠的事,已是办妥了。” 林延潮闻言不由大喜。 张总甲笑着道:“是督学老爷亲自关照的,县衙自是不敢怠慢,也不要我们使钱,顺顺当当的就办下来了。我正好与县衙礼房有旧,就托人打听,开具优免杂役文书也一并发到我这来了。” 林延潮还是很承张总甲的情,当下将文书收下道:“还是有劳总甲了,不知感谢才好。” 张总甲呵呵地笑着道:“哪里,哪里,要感谢,你以后不要忘了提携一把,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才是。” 张总甲这么说,张豪远顿时颜面无光。林延潮道:“总甲,豪远兄才学具佳,我也不过在千字文上有一日之长罢了,但日后能与豪远兄相互提携才是。”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总甲,张豪远二人都是很受用。张总甲继续对儿子道:“瞧瞧人家延潮,说话多有分寸,你要多学着才是。” 张豪远再度无奈地低下了头,林延潮也不好再分说什么。张总甲笑呵呵地又夸了林延潮一阵,这才走了。 拿到优免徭役的文书,林延潮心底就有了底气,到时候大娘的娘家谢里长,拿些杂泛徭役来摊派,他们林家也是不怕了。他之前未雨绸缪,就是为了防谢家这一手。 “豪远,忠书,明日我就打算回家看一看。”林延潮开口说道。 张豪远倒是道:“别啊,我正好这几日,想向延潮兄请益学业。” 侯忠书道:“延潮,你走了,谁陪我玩,不,谁陪我读书啊。” 连走到门角在旁偷听的张总甲叶氏摇了摇头,心道林延潮走后,这些学童学习的毅力也不会太久,马上就懒散了。 但见林延潮却板下脸正色道:“亏你们还说这番话,读书为己?还是为人?没有我难道就不能读书吗?” 听林延潮这么疾言厉色,二人都是不好答话,林延潮口气稍缓了一些道:“我将来是要考功名的,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能与你们一起赴榜,将来一并成为同案,岂不是很好。若是有了等差,我心底不介意,难道你们心底也不介意吗?”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豪远,侯忠书二人都是肃然。连张总甲也是在心底称许,此子真不是一般人,不仅在胡提学面前,举荐自己的先生,还不忘了提携自己的同窗好友,我让豪远结交这小子,看来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张豪远面露愧色道:“多谢延潮兄,这番提点。” 侯忠书则道:“潮哥,这么凶作什么,我努力读书就是。” 林延潮笑着道:“这就好了。” 次日,几个学童也是散了学,回到家中玩耍了,准备等新的塾师来了。而张豪远,侯忠书二人被林延潮那一番言语刺激后,倒是留在社学内努力用起功来。 号舍内,林延潮收拾行李,将衣裳层层叠叠放在行李底下包好,点灯所用的膏油,还有几只狼毫笔,再把要读的书放入书篓装好,打点起行装就走出了社学大门。 时候尚早,张厝的村民见了林延潮,不由议论起来。 “这不是大宗师,钦点的神童吗?” “年纪虽小,前途不可限量。我家那小子与他一并读书,怎么都没和他学个一点半点的。” 一路上,所遇乡民也纷纷和自己打招呼,林延潮也是回礼。 走到村口时,林延潮望着那高大的进士牌坊许久。这一去一来不过十几日,但是自己的处境已是一步步在好转。 十几里山路,走了一个多时辰,快要到家时日头已是高高挂起了。 到了山前,林延潮老远闽水边挤满了几十名妇人正用江水浆洗衣物,男丁在那拿着担子挑水,在水边洗马桶也不是少数。 这没什么卫生不卫生,老人家都说一句,流水自清。堤坝外的疍家渔民还吃,住,溺都在水边呢。还没到了村口,几条村里养熟的狗窜了出来,见了林延潮也不乱吠,而是温顺地呜呜作声。 还是家乡好啊,林延潮愈发亲切起来,但是这里却不是自己归属。洪山村还是太闭塞了,百姓们鸡犬声相闻,老死不相来往,村里很多人终其一生,连十几里外的省城都没去过。 消息不通,林延潮被胡提学赏识的事,估计都过了几日,也没有传到村里。 林延潮沿路还是与同乡,族亲打招呼,乡民们见了都是笑着回道:“潮囝,回来了!” “读了书,越来越懂礼貌了。” “快回去吧,你媳妇等着你呢。” 听了这句,林延潮不免尴尬的笑了笑。 来到家里二层小楼前,就见得门内,林浅浅正在喂蚕,一手捧着簸箕,另一手从里面掏出桑叶来喂蚕。林延潮看去,小萝莉身材微长成,真是越发的可爱。林浅浅回身拿簸箕上放下,正好看见林延潮。 林浅浅见了林延潮揉了揉眼睛,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 “潮哥。”林浅浅几乎喜极而泣。 林延潮正要长大双臂,迎接小萝莉的拥抱时,突然林浅浅脚步一停,喜色一僵,突然满脸怀疑地问:“今日不是朔望日,你怎么回来了?” 林延潮回答道:“浅浅,先生已是去馆,塾内没有塾师,所以我回家来看你了。” 林浅浅不信道:“先生好端端的,怎么会去馆,莫非你怠学,逃回了家中,是不是?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容易么我?” 林浅浅马上转怀疑到质问,林延潮哈哈地笑道:“你不知道,这一番我赴社学,得了督学的赏识,督学已是许了,让咱们爹入忠烈祠的事,衙门优免徭役的文书,也是下来了。” “督学老爷可是文曲星,哪里能容易赏识他人的。”林浅浅道。 “你不信我有文书啊?” “真的假的,拿来看看。” 林延潮摇了摇头,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从书篓里拿出文书来。林浅浅接过书来,她也是粗略能识文断字的,虽一篇文书上好几个字不认得,但大意还是明白了。 “潮哥,是真的,你终于出息了。”说着林浅浅一下子扑在林延潮的怀中,嗷嗷地哭了起来。 林延潮拍着林浅浅柔软的肩膀道:“好了,浅浅,督学赏识不算得什么,待以后我中了秀才,你再哭不迟,现在哭光眼泪,以后我再中了举人,进士,你眼泪就不够使了。” 林浅浅闻言重重锤了下林延潮的胸道:“你就会埋汰人。” “轻点,我可遭不起,你三天两头打的。” 林浅浅笑嘻嘻地将文书放在眼皮子,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又了一遍,这才相信是真的,高兴地道:“那就好了,赶紧将这好事,告诉大伯和三叔吧,他们这几日为谢总甲派下徭役愁眉苦脸呢。” 林延潮听了神色微冷道:“谢总甲给咱们家派了什么差事?” 第二十章 蚬子汤 朝廷的差役,分银差,力差。 如衙门中衙役,就是银差,派到百姓头上,百姓给钱,而官府自行雇役。而力差如门子,狱卒、铺兵,斗级、库子,仓夫这都要百姓亲自充役。简单概括,银差,给钱了事;力差,身体力行。 林延潮想起明朝徭役制度道:“按道理眼下还未过年,衙门过年时会重新派役才是,眼下派役不合规矩啊。” 林浅浅道:“谢总甲说了,官府的事没一个准的,临时派役也是经常有的事。” “我早就知道,幸亏这次我有了准备,他这一次给我们家派了什么役?” “前两日,谢总甲找上门来说,给咱们家派的是常丰仓的库子呢,过了秋就要赴任。”林浅浅垂下头道。 “好个谢总甲,竟是一点情分也不顾了,要把我们林家往死里整!”林延潮不由冷笑。 他本以为谢总甲,最多给自己家里派如坝夫,铺兵,修河工这样的苦役,但没有料到居然是可以令人破家绝户的库子。 林延潮也不算刚穿越过来时候的初哥了,换作以往,他还以为到粮仓作库丁是美差呢。官场上不是有句话,做官不如做娼(仓),做娼不如从良(粮)。 但这个福利是体制内的,不属于力差这等临时派遣的临时工。仓里平时有什么亏空损耗不仅要库子赔得,若是胥吏索取,无论公费私钱都要从腰包里出。从来徭役派至库子的,破产者十之有九。 此刻许延潮想起林诚义说的话,果真是句句在理啊。没有功名在身,作为一个小民,衙役敢难你,小吏敢难你,乡绅敢难你,宗老敢难你。 不要怪别人鱼肉你,这都是自己实力不够强大所至。 “潮哥,你莫要动气。事先谢总甲也派人传了话,说事情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只要我们老爷子,大伯,去给大娘赔礼道歉,接大娘回家,就消了我们差役,否则就两家和离,但当初大娘陪嫁奁妆,攒下的私财,都必须一文不少的退回谢家,还有延寿也要归谢家,改宗姓谢。他也可以做主消了差役。” 林延潮算明白了,谢家这是逼自己家就范啊。 去当库子,这是破家绝户的路子,一般人不会选。至于和离,不仅林家要赔一大笔钱,连孙子都要搭进去。林延寿可是林家长孙啊,林高著,大伯,宁可破了家,也不会把长孙让给别人。 所以了,只有第二条路了看似可以接受。 换作旁人来看,不算什么,就当是老婆生气了,跑到娘家去,老公回去哄,放下身段,陪几句好话。这在从来都是夫纲不振的大伯看来,简直不是事儿。但谢总甲开出条件,连林高著也要一并去,那就不像话。 公公给长媳道歉,长辈和晚辈赔不是,这成什么体统了?这是要把林高著的尊严和面子狠狠踩在地下,等同于打断了脊梁骨,从此在他谢家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要我爷爷赔礼道歉,想得到美,大伯和三叔怎么说了?” “他们说等爷爷回来再说。” 林延潮不由伸手扶额,果然这家里,自大娘被赶出家门后,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了。 晚上上了灯,大伯和三叔回到家里。 两人都是一脸疲惫,三叔连种地都是没心情了,而大伯则是打着呵欠,一脸的没精神。 “浅浅,爷爷来消息了没有?” “还没。” “潮囝回来了。” “嗯,大伯,三叔先吃饭吧,我有话说。”林延潮开口道。 “也好,也好,先吃饱饭再说。”三叔是半分意见也没有。 一家人是坐上饭桌。 林浅浅端了一锅蚬子汤来,还有一盘子捞野菜,锅里的粥也是稀的。蚬子是最便宜的,省城里一盆才几文钱。 林延潮不由诧异,家里日子什么时候这么难了。 林延潮穿越后是过惯了苦日子,但平日养尊处优的林延寿就在闹了:“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没有肉。” “那我要吃鱼,我要吃鱼。” “也没有鱼。” “那我要娘,我要娘。” 大伯一摔筷子喝道:“不吃,给我滚下去!” 林延寿当下嚎啕大哭:“爹不疼我,我要娘,我要娘。”林延潮心想以往延寿是家里宝贝,大伯从不对他骂一句,而现在。 林浅浅也露出抱歉的神色道:“前一段刚纳了岁进,家里没钱当家了。” 岁进属于里甲三办,是县里除夏税秋粮的重税,岁进,就是以当地土物,供给朝廷。县衙借个这名目,向百姓来摊派钱。 大伯和三叔都是垂下头,眼下地里没生产的,三叔没钱拿回家,而大伯呢,不指望他从家里拿钱就不错了。今年家里就靠着林高著在铺里当差,拿公食银,以及林浅浅打席子,换点钱当家,还要供林延潮,林延寿两个人读书。 平日林高著在铺里当差,有优免一石的特权,还有十五亩地的收成,以往日子过得还行,但今年过了水后,日子就一直很紧巴了。 林延潮安慰地林浅浅道:“浅浅没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的吃就好了,你的酒糟蚬,清汤蚬,我最爱吃了。” “你别说了,不是浅浅的错,都是你大伯我没用,只能给你们吃这样的配菜。”大伯筷子一放,自责自己。 “大哥,你别说了。”三叔也是叹气。 大伯和三叔都是厚道人,但是难不成还要我这个侄儿来安慰他们。 林延潮还未开口,林浅浅道:“大伯,你别多想啊,你看这么多的蚬子一煮,把里面白花花的蚬肉一剥,还是道荤菜呢。” “是啊,人说穷人吃不了三两肉呢,我们吃给他们看。”听林延潮这么说,大家心情好了一点。 林浅浅见了笑着道:“不仅蚬子肉能吃,你看蚬子壳熬得汤水,绿青青的,是一道上等的好汤,以往潮哥晚上盗汗,一碗下去是汤到病除。” 林延潮与林浅浅两人,一口一个地说蚬子的好处,听得林延寿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信以为真地拿起筷子道:“爹啊,爹啊,我要吃蚬,我要吃蚬!帮我夹!” 林浅浅当下用勺,从锅里捞了一大勺子蚬子搁在林延寿碗旁。林延寿吧嗒吧嗒地,如嗑瓜子办嗑开了蚬子壳吃了起来。 大伯感动地看了林浅浅一眼,又对林延寿骂道:“哪里有这样把配菜当饭吃的,一口饭一口菜!” 三叔道:“大哥,这几天雨水少,地里的菜都焉了,过一阵就好了。” 缓了这一段,林延寿吃得开心,大家也不再皱着眉头了。 林浅浅将剥开的蚬子,一个一个搁在自己碗里。林延潮虽觉得,眼下家里虽是粗茶淡饭的,但气氛却不错。 都说有情饮水饱,但如果可以,还是有情吃鲍鱼的好。 大伯道:“潮囝,你说有话和我们说是什么?” 林延潮当下将县衙优免徭役的文书拿了出来,交给大伯。 大伯看后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道:“潮囝,你怎么搞到的?有了这个我们还怕谢家做什么?” 林延潮笑了笑道:“大伯,你这下可以安心了吧。” 三叔听大伯说林延潮搞来优免徭役的文书,也是大喜,几日笼罩在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一拍桌子道:“谢家的欺人太甚,明日我就拿这文书拿给谢总甲看,气死他。”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三叔,先不忙着给。” “为什么?”大伯,三叔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们现在拿了,谢总甲早有了防备,说不定又谋些其他法子害我们,倒不如等些时候,他先托了人,把事情操办清楚来上门后,然后我们再告诉他,我们不去!” 大伯和三叔对望了一眼,再度异口同声地道:“延潮,你实在是太坏了!” 第二日,林延潮在家里读书,解决徭役的事,不过一时。谢家都欺负上门了,不一刀还一刀简直不痛快。 但从又哪里入手。 就在林延潮想着时候,门外头有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妙峰村的人和我村打起来了。” “打他妈的。” 林延潮走到门前,打开门,但见村里的人,满口骂娘,然后抄起扁担,锄头,就往村口赶。 永安里妙峰村与洪山村,原本本是一个村子,后通往洪山桥的官路修通后,两边就隔了一条路,久而久之,就各成了一个村落。 洪山村里,主要林氏,而妙峰村,主要是谢氏。 两村因水土之事摩擦本来就多,村民械斗的事也常有。 以往这事,林延潮也不关心,但眼下却是动了念头道:“浅浅,我去看看!” 林浅浅一听,立即放下手上的活,急道:“潮哥,他们大人打架的事,你搀和什么,别去了。” 林延潮笑着道:“我就是去看看,难不成,还和他们动手不成,。” “不行,不行,不行!”林浅浅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嘴里鼓鼓的,手里拽着林延潮的衣服,一直摇头。 “浅浅,放手,你放心,我我就远远地看好,不掺合行了吧!” 林浅浅见林延潮露出正色,知拗不过他当下道:“那你答应我,不能有事。村里人打架了,你就跑回来,别看着!” “嗯。嗯。知道了。”林延潮心不在焉地匆匆答应后,就跑出门去。 “潮哥,小心点!”林浅浅追在后面说道,眼底满是担忧。 第二十一章 谢老虎 闽水湍急,又是四面皆山,到了洪塘上游水势才缓了一些,经了多少年才冲出河央的好一片地来。这里的田亩两村人看得都和命根子一样,开发利用到极致,没有一处闲田的,因此是非也多。 照道理谢姓在本里本不是大姓,论丁口本不如隔壁村林氏的多,在没有法律可言的乡里,男丁多就是王道,谢氏斗不过林氏才对。但几年前妙峰谢家的一个子弟中了举人后,整个谢家也就跟着起来了,眼下倒是反过来压着洪山村一头了。 林延潮穿着麻鞋,沿着村里的田埂路,一路小跑。 到了村口堤坝边上,就远远地看到水渠边上到处都是人。东头的人多一些,看来都是洪山村本村的,西头的人少一些,应该都是是妙峰村的。看见两边人都各自站在一边对骂,说明没有打起架来,林延潮放心了一点。 再走进几十步,看见两边乡老搁在中央劝架,心底更定了些。 既是乡里老人出面,这架估计是打不起来了,估计也就是嘴皮上的论战,然后商量下损失,事后就可以散了。 林延潮更是放心了,大胆地走进人堆里,村里人都是大老爷们,别看整日只知道老实巴交的低头耕地,一旦涉及田产水土的事,各个都不相让。若不是两边乡里的老人,在那劝和,恐怕两边早就打起来了。 两村因田讼的事起冲突不是一次两次了,乡里人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一帮大老爷们梗着脖子在那边相互骂娘,很是让林延潮见识了一番闽地俚语的博大精深。 林延潮一个少年,混在人堆里,自是不起眼,大人也没拿他当回事,不过他倒是听村里几个大人,七嘴八舌地将事道了个明白。 原来昨日谢总甲三儿子,将洪山村的水渠抛开了口子,引水灌他自家的田,这样也就罢了,还将洪山村的水土扒拉了一大块,这样也就罢了,还害的洪山村一处河滩枯了水,河滩上林家村最好的一处蚬埕给毁了。 蚬埕是一处的河床,平日养蚬子的地方,旺季时随便就捞得五七担蚬子,不仅供本村百姓吃,还能挑进城里卖。毁了洪山村的蚬埕,就是断了村里人的生计,否则村里人也不会那么大的火气。 吵吵杂杂之际,不知谁喊了一声:“谢老虎,来了!” 顿时村子里的人,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林延潮看去,但见堤坝边上行过来一溜的人,为首的是四十多岁的人,必是谢总甲无疑,但见谢总甲背负着双手,踢着鞋走了过来,十几个打扮得如泼皮一般的人,往他身后一站。 被围攻中的谢家人,顿时腰杆子就硬起来了。 一个里长,就是方圆十几里地的天。 林延潮从书里看过这段话,天下之执,自上而下,甲首上有里长,里长上有县令,县令上有郡守,郡守上有藩司,藩司上有六卿,而天子加焉。也就是按照里,县,府,省行政级别划分,里长,知县,知府,布政司从下到上。 里长虽是最小一级行政单位,但里长却为为王当差,有六项权力:一,管慑十甲;二,催征钱粮;三,勾摄公事;四,编户之役;五,编户为王纳差,六,存留起运科粮。 说到里长,林延潮在洪塘社学时,与张总甲也打过几次交道了。在清化里,有张经家那样的四代官宦,张总甲里长再大,腰杆子也没官宦人家的硬,村里的事轮不到他说得算,所以张总甲平日都是笑脸迎人,当个和事佬差不多了。 可永安里下面的编户不一样,除了妙峰村谢家,其他村连个有功名在身的人都没有。谢总甲平日就是蛮霸二字,唱黑脸的角,平日村里催科钱粮的事说一不二,求情也没用,不给任何人面子,四方村民给了他谢老虎的诨号。 林延潮打量这谢总甲,他与大娘相貌有些相像。听说此人,年少时性子暴躁,后来因谢家出了个举人,谢老虎因此攀上官府,当上了里长脾气这才收敛一点。此人当上里长后对谢家人,妙峰村的村民,十分护短,其他村的人对他早不满了。 “谢总甲,是你们家三仔毁了我们村的蚬埕。” “要你废话,我们总甲没有看见吗?” “不过是借点水土,不是又给你们填回去了,呱噪个什么。”谢家的人叫嚷起来。 谢总甲将头一抬喝道:“老三,有没有这事?” “爹,有,但是……”谢家老三倒是一口应了。 “混账东西。”谢总甲骂了一句,不待解释一脚将自己儿子,踹下了田埂。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谢家老三扶起来,但却摔得满身泥浆子。 “坏了人家东西,多少钱赔给人家,我们谢家不是出不起这钱,而是丢不起这人。我谢老虎平日承乡亲们抬举,称一声总甲,为朝廷当差,总不能让乡亲指着我的脊梁骨骂说,处事不公道吧。” 啥!谢老虎居然转了性了。 谢家老三苦着脸道:“是。是。” 几位洪山村的老人,见了赶紧见好就收地道:“谢总甲,管慑一方,我们都是敬仰的,老三他也是一时无心,现在两村人化解了误会就好了。好了,没事了,大家散了吧,散了吧,还不要耽误了地里的农活。” 洪山村的人心想事情能这样结束也不错,也没丢了颜面,正要转身迈步却见谢总甲斜着眼,动了动嘴唇。 “慢着!我说了你们可以走了吗?” 众人停住脚步,洪山村老人赔着笑脸道:“谢总甲还有什么吩咐?” 谢总甲眯着眼睛道:“老林叔,秋汛就要到了,闽水马上就要泛滥,我接到衙门里的行文,要我们沿河各里都要加派坝夫沿河巡弋,你们洪山村那条堤坝,不可有差池,这次编役,你们洪山村最少得出二十人,作坝夫巡堤。” 几位老人听了连忙道:“哪里有这么多人,这坝夫一日到晚的都要在堤上,秋汛来了,秋收也要到了,误了地里的收成怎么办。” “你们这夯货,没半点见识,”谢总甲斥道,“若堤坝坏了,水淹了进来,稻子泡在水里能收?你洪山村一家淹了也就罢了,难道叫我们整个永安里,也陪你?是你们犯浑,还是我犯浑?” 几个老人被他斥得面子涨红,只能求着道:“谢总甲,你容情则个,二十个坝夫,对于我们洪山村太多,不如让一里各村都派人来轮,这样大家都有好处。” 谢总甲弯下身子,蹲在田垄上道:“你这夯货倒是精明。堤坝在你村子里的,难道还要其他村的人,驻在你们堤坝上。你管不管茶饭啊?就算你管茶饭,他们肯不肯啊?你们如果能划下个道道,那么这总甲由你来当啊!” 有一个老人见谢总甲步步紧逼,当下也是上了脸道:“谢总甲你这么做太霸道了。” 谢总甲刷地一下变了脸色:“霸道?你那只眼睛看见我霸道,我他妈的霸道,我会一脚将我儿子踹下水沟,会让他给你们赔礼,你这夯货,惹毛了老子,你一把年纪也得给老子,上堤巡坝。” 谢总甲威风一抖,那老人不敢再说。 另一名老人打圆场道:“总甲事情仓促,我找林铺司回来,议一议,再答复你,你看成吗?” 林高著也算是林村一号能人,加上与谢总甲还是亲家,虽说最近两边闹了矛盾,但也没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所以想推出林高著来缓和局面。但这老人没有料到,谢总甲眼下对林高著简直是恨之入骨。 “林高著,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别啰嗦,说破天来,也没用,到时候你们村少一个充坝夫,我就剥了你老货的皮。”谢总甲冷笑道。 谢总甲如此蛮横,几个洪塘村老人都是吓住了,村里的其他男丁也是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响起,清脆响亮。 “谢总甲,你有什么事,就冲着我爷爷来,别公报私仇,为难我同乡的乡亲们!” 谢总甲骂道:“谁在那边偷偷摸摸放话,有种站到我眼皮底下来。” 但见人群中,林延潮大步走到了田垄前,瞪着谢总甲。 “原来是你这死囝,你爷爷尚不敢这么和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还不赶快找你那童养媳吃奶去。”谢总甲这么说,谢家的人都是大笑。大娘被赶出夫家后,谁向谢总甲抱怨,是林延潮在背后使的黑手。但是谢总甲怎么样不相信,十二岁的少年能出这样的主意,以为是女儿夸大了的。 但是今日他却见识到这个少年的厉害,他借坝夫编役的事,本来只是针对洪山村的百姓罢了,林高著一家,他早安排下更狠的手段收拾。但是这个少年这么一喊,就变成了将两件事扯在一起,把他描黑成因与林高著家失和,扩大打击到报复到整个村子上去了。 让整个村子的人与林家站到一边,与他一并同仇敌忾。 林延潮丝毫也没有因为谢总甲的讽刺,而露出任何怒色,只是冷冷地盯着他。谢总甲被林延潮盯着心底发毛,心想这小孩有点名堂,换做胆小一点,如何敢于自己这般对视了。 “我算什么东西,谢总甲你又算什么东西,你身为总甲,枉顾国法而不顾,纵容儿子私改水渠,动人田土,毁人产业,这就是知法犯法!我问你一句,你敢说你没错吗?” 林延潮指着谢总甲的鼻子指责道。 永安里,已是有多久没有人指着谢老虎鼻子这样的质问了。谢老虎手上青筋冒起,心底火起。 第二十二章 大明律 林延潮指着谢老虎这么指责,谢老虎还没吭声,他下面的泼皮就开始大骂起来。 “妈的,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也敢在这里和总甲叫板。” “谢老虎也是你直呼的吗?” 林延潮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叫阵,眼下正是抓住机会,打击谢老虎的时候。 林延潮对左右乡民道:“诸位乡邻,你们说我说得是不是?” 乡里人见林延潮替他们出头说得谢总甲哑口无言,都是一并叫好起来。 “对,说得好。” “不愧是茂才公的儿子,就是会说话。” “谢老虎,你敢不敢回答我们潮囝的话。” 林延潮见一时得手,乘势而为,制造舆论,逼得谢总甲不能岔开话题。谢总甲冷声道:“我家老三的事,我已是自认错了,到时候有多少赔多少就是了。你以为拿着这当借口,就可以要挟我,免去你们洪山村的差役吗?” “你也不看看我谢老虎什么人,软的吃,硬的不吃!” 谢总甲这么说,一旁谢家的人,也是一并叫嚣起来。 “是啊,你也不看看我们总甲什么人,求着供着还不及呢。” “本来我们总甲还想着,看着乡里的份上,多少免一点徭役的。” “既是你们帮着那小孩说话,就是没商量了!” 听了谢总甲这么说,洪山村的人气势一下子弱了。此人若是铁了心要编役给他们,他们也是丝毫办法也没有。还有几个怕事的人心底,还暗暗怪罪林延潮与谢总甲撕破了脸,到时候私下转圜求情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延潮冷笑道:“谢老虎,你真以为你可以在乡里一手遮天,你可知大明律……” 林延潮掷地有声地念出大明律三个字时,谢总甲眼皮一跳,心道这小子不是唬我吧,这偏僻村子,都是目不识丁的村民,居然有人会懂得大明律。 “不要呱噪,大明律也是你山野小孩提的,小心官差把你拿到县衙去!”谢总甲恐吓道。 林延潮冷笑道:“谢总甲,大明律乃洪武爷定下,我说没错,官差拿我作什么,你可知凡应差丁夫而差遣不均平者一人笞二十,每五人加一等罪止杖六十。谢总甲你不是说你执法唯公吗?此事敢不敢与我去县衙申明亭上请求公断,若是我输,我领六十杖,你输了,你领六十杖,你敢不敢?” 谢总甲顿时失语,一旁他的儿子,在那道:“爹,怕什么,和这小子赌了,咱们老谢家什么时候怂过。” “你和衙门黄书办不是很熟吗?咱们还怕他作什么?” 不论旁人如何说,谢总甲就是默不作声,一旁的儿子,谢家人都急了。 林延潮走上田垄上,手指着谢总甲喝道:“怎么样?不敢答了吧,尔等小人,私心只敢藏在暗处,不敢揭于众人目光之处,天日昭昭之下。谢老虎,我再问你一句,你敢不敢?” 林延潮五指所张,指向谢总甲。 “敢不敢!” “敢不敢!” “谢总甲,你他~妈敢不敢!” 洪山村的百姓,一并是挥拳大呼。 谢总甲脸色铁青被一个小孩子连问数句敢不敢,他脸都丢光了。 “老子堂堂一个里长,岂会与你一个孩童一般见识!走!”这强撑颜面的话,谁都看得出来。谢总甲带着谢家村民一并退去,身后洪山村百姓,尽是欢呼。 “潮囝,你太厉害了。” “连谢老虎都怕了你了。” 面对同乡的夸赞,林延潮只是微微笑了笑。 谢总甲和谢家老三走在坑坑洼洼的田埂路上。 谢总甲倏然停下脚步,回身一个巴掌,将儿子扇倒在地骂道:“混账东西,今日竟让我丢了这么大的人。” 几名谢家的族人劝道:“叔莫要生气。” 谢家老三捂着脸道:“爹,我不服气。这十年来,咱们家都是横行乡里,什么时候怕过人,今日被一个毛头小子,欺负上门来了。” “你咽不下,我就能咽下?你懂不懂,今日爹要是与那小子去对簿公堂,就中了那小子圈套了。” “这差役的事,本来就由一乡里长安排。这国朝定下的六十杖规矩,只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几时有见过衙门因派丁不公的事,责过我们。再说咱们和衙门的胥吏又熟,输了也是不怕,但若是小子输了,六十杖可活生生打死他。” “蠢材,真是蠢材!”谢总甲大骂,吐沫星子都吐到了儿子脸上,“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蠢儿子,你以为那林家小子,将事情闹大是为了同村百姓编役坝夫的事请命吗?错了,他是要摆脱自己差事。” 谢家老三双目一亮道:“爹,你是说这小子……狡猾啊,这是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 “书倒是没白念,咱们大明朝的律法,乃是配户当差,验查丁粮多寡,产业薄厚,以均其力。杂泛差役派丁,分有田无田,无田的称为寡丁,优先承力差之事。而林高著家里有十亩水田,还有你姐带去的五亩奁田,也能算得中户,最多只能编得银差。库子这等力差,是排不上的。” “若是事情闹大,申明亭里和县里的官吏一说,事情剖析黑白,就算有黄书办为你爹撑腰,也抬不过这理字,他家就可以免去这破家之难,而改承花银子就能了事的银差,那么你爹我这一番心事不就是白费了!” 一旁的人听了都是霍然恍然大悟,纷纷赞道:“叔真是高明,厉害!竟然是看破了其中的诀窍,没有中那小孩的激将法。” 谢家老三骂道:“他娘,区区小孩哪里有这么厉害,断然是林高著这厮在背后搞鬼。不过爹,要是林高著既是明白这点,向衙门申诉不就可以免得库子这差事吗?” 谢总甲听了冷笑道:“怕什么,只要事情闹不大,我都能压得下来。” 众人见谢总甲卖了关子纷纷道:“叔,你老谋深算,也教教我等,让我等明白。” 谢总甲哼地一声道:“好,我就教你们一手,林高著要向衙门告状,先要申明他家是中户之资,必须查鱼鳞册,衙门户房具结,我亲自作保方可。衙门户房里我有人,先应承着,却不给他办,只要将此事拖个二三个月,等衙门行文下来,他还不得乖乖得去应役!若他不从,就是逃役,按朝廷律令,先杖一百,再强制应役!” “叔公,高,真高,实在是高!”下面的子侄顿时拍起马屁。 谢总甲也有几分得意道:“今日我佯作认输,给他们林家以为,去衙门告状,我就怕了,让他们按章程去走,岂不知我回去就给户房黄书办写信,让他立即下行文来,催林高著应役。” “爹,何不让他们碰一鼻子灰,回过头来求咱家。” 谢总甲斥道:“你懂什么,之前我还想林高著跪下磕头,将你姐迎回去,而今弄了这么一遭,我不彻底打服了洪山村的人,别人还以为我谢老虎不够狠。这一番是林家小儿自找的,逼我走得这条路。林高著也怪不到我狠毒。” 过了两日,那户房的黄书办办事果真利索,将行文提前从衙门里支了出来。谢总甲将衙门编役的行文看了一遍大感满意,叫来自家老三,命他将行文送到洪山村林高著家里。 然后谢总甲坐在家中,泡了一壶好茶,等着儿子的好消息。 说起谢总甲家的宅子,在永安里也是首屈一指,前后三进的屋子,左右厢房也是扩了出去。 谢总甲坐在正堂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对一旁的大娘道:“我谢老虎的女儿,养了十八年,自己都舍不得骂一句,这林高著父子居然如此对你。你放心,他打你一掌,我叫他换你十掌,他赶你出家门,我就叫他破家!” 大娘神色有几分憔悴,听谢总甲这么说,牙齿咬得咯咯响道:“爹,你尽管下手就是了,我含辛茹苦给林家操劳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林高著竟忍心赶我出家门。其他人你怎么样都好,只是……只是延寿,我这几日日日夜夜都在想他,林高著这老不死,竟不让我见延寿。” “好,一定要都如你意就是。老三回来时候,林高著就是哭也没用了。”谢总甲言谈之间,对于女儿倒是十分宠溺,丝毫没有对外人和儿子的凶悍。 快到中午时,谢家门外有人大喊道:“爹,爹,我回来了。” “老三回来了,走我们瞧瞧去。”谢总甲笑着女儿道。 待见谢家老三气喘吁吁的进了屋,谢总甲成竹在胸地道:“我还以为你回不来吃午饭呢?如何林家父子服软了没有?” “爹,这真见了鬼了。”谢家老三瞪着眼睛道。 “怎么回事?” “我拿应役文书,直接被他们打法回来。他们老林家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竟然说服衙门给他们家老二,弄进了忠烈祠,衙门给他们家免役两年,文书都开具下来了。” 谢总甲听了神色一变,道:“这怎么可能,以往林家求了衙门多次,事也没办下来,但这一次怎么却成了。” “必是林高著这老狐狸早就算好了,我衙门里有人,他林高著,说不准衙门里也有人啊。”谢家老三开口道。 谢总甲重重在桌上一拍,骂道:“这一回整不到林家了,还让我丢了份,可恶!” 第二十三章 南方的猪 这两日林延潮一直在家里读书,习帖。 虽说那日谢家老三得意洋洋地上门来要林家应役时,被大伯和三叔拿出文书直接给骂了回去。但林延潮猜想以谢老虎的性子,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事后必定会报复。 林延潮索性就在家里坐着,准备接招。在家日子,他也没有闲着,读书的事,是一刻不能放下,林诚义所赠的大学章句一书,他已是细细研读了。 在两汉,唐宋时,大学章句还不算是经学之一,无论是汉五经,唐九经,十二经,还是理学大成宋朝,官方定下的儒家十三经中都没有大学一篇。 是后来朱熹取《礼记》,中庸和大学两篇成书,合儒家十三经里的《论语》,《孟子》合为四书。《大学》是曾子所作,章句是剖章析句,是朱熹为《大学》作注,两者合起来就是《大学章句》。 而大学章句是林延潮读的第一本经学,论起读书次序。 林延潮记得古人读经学,一般是从五经之首,易经开始,古人认为易经从上古伏羲传下,成书最早,要最先读。也有的说法是五经中易经最难,需最先搞懂。 而朱熹注四书后,是认为读书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经学读书次序是,先四书再五经。因为四书易,五经难。并且四书成书于孔子后,五经成书于孔子前。 四书里《大学章句》是朱熹用力最勤的作品,为了怕别人不能体会他用心良苦,朱熹还写到,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所以遵循朱熹的教导,社学里教授经学,一般是让学童们先读《大学》,定下规模,但也有少数例外的,从最难的孟子读起。 也有的社学,完成了蒙学教育后,经学里都先教论语。这是怕学童没有耐性,先教最重要的一书,能体会到孔圣人的经典,一辈子就受用无穷了,其他经书的只要不赴科举,没读也不可惜。 林诚义将大学章句赠给自己,当然也是要林延潮先读《大学》定其规模的意思。 林延潮又将书读了一遍,想到听说一般读书人若想文章大成都需十年苦功的,这也是往往说的十年寒窗。 想想自己那不靠谱的堂兄林延寿都说已是读完了四子书,这已是很牛逼了,毕竟堂兄他才十三岁。难怪说他,有资格就要赴明年的县试,弄得自己大伯逢人就是吹嘘。 想想自己竟才刚刚开始读大学,这差距可不是一般大。 林延潮恨不能立即头悬梁锥刺股起来,不过整本大学章句,凭着他惊人记忆力,不用两日,就翻来覆去背得滚瓜烂熟了,只是对于其中经义,还不是很明白。 正好这一日自己那堂兄,从社学放学回到家里。 “爹,爹,我饿了!我饿了!”林延寿一回来就要吃的。 “大伯去集镇了。” 林延潮应了一声,心想这正好是个可以请教的机会,拿着书上前道:“堂兄,我读大学章句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想向你请教。” “潮弟,我没空,今日的课业,还没有读完,等我读完书,你再来吧。”林延寿一脸高冷地拒绝了林延潮。 “小气!” 林延潮无奈地走到一边,拿起水喝,心想怎么换个法子,让这堂兄教自己一些。 林延寿倒不是有意拒绝林延潮的,只是他真的饿了。林延寿先去碗橱里拿出一块光饼,啃了起来,垫了肚子后,这才摊开书开始念,一开口也正好是大学章句。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 噗! 林延潮忍不住把水一口喷了出去。 “延潮,你怎么搞的,我在认真读书,你搞这些名堂,我怎么能用功?” 林延潮摸去嘴边的水渍,拿着书对自己堂兄道:“老哥,你句读错了,应该是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 林延寿听林延潮说自己,当下就是不快了道:“你怎么回事,我先生就是这么教我句读的,是你高明,还是我先生高明,他可是禀生啊。” “你先生就是这么教你的?” “那是,先生说了,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顿的。” 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顿的! 王羲之会不会被你气死,林延潮掩面败退道:“老哥,我错了。” 经过这一事,林延潮觉得林延寿有点不靠谱,还不如自己读书。 这时候外面传来声音。 “延潮,延寿!” 林延寿一听将书一丢,飞奔出门外道:“爹,你去集镇里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嗯,猪囝?” “嗯,没错,现在是小猪囝,以后会变成大猪,大猪以后会再养一窝小猪,小猪再变大猪。以后我们家就顿顿有肉吃了。” 林延潮听了走到门外,看见大伯正抱着一头猪崽,当下问道:“大伯,你怎么买猪了?你哪来得钱?” 大伯笑着道:“这钱我是问熟人借来的,不用担心。我们家正好免了两年徭役吗?日子也好了一些,我想自己整日这样厮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养头猪,有句话说的好,人养人会厌,猪养猪不厌嘛!” 林延潮还是很欣慰的,大伯经过这一事后,看来也靠谱了许多,终于肯做一些正经营生了。不过大伯也太乐观了,以为谢老虎这样就算了。 这时候林延寿冷不防地说了一句:“爹,你这猪是南方的猪,还是北方的猪?” 大伯满头雾水地问:“寿囝,这有什么区别啊?” 林延寿咳了一声道:“圣人有言,南方猪强于北方猪!” 他爹倒是问:“奇了,圣人怎么会教这话?” 林延寿道:“爹怎么会骗你,中庸里有这句话啊,子路问强,子曰:“南方猪强与?北方猪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南方猪强也。” 有这话?林延潮琢磨了一阵,想到林延寿方才断句,心道:“是之,不是猪,闽话里,之与猪谐音,南方之强与,竟被他读成了南方猪强与。我真的服了!” 大伯对儿子一贯很有信心,一下子就相信道:“我儿子,真聪明,连这都知道,你放心,咱们家的猪,是南方的猪,一定很强!” 南方的猪,一定很强!林延潮差点笑趴下去了,强忍着实在难受。 大伯满口夸赞着林延寿,林延寿沾沾自喜道:“那是当然,塾师一直夸我聪明呢,说我将来最不济也是生员,中秀才简直不要太容易啊!” 林延潮忍不住腹诽,估计塾师是看在你外公是谢老虎的份上,这才违心的夸你的吧。 大伯对林延寿道:“延寿,你书读得这么好,也要教教弟弟,让我们林家再出一个秀才。” 林延潮还没开口,林延寿就道:“老弟他读书不行拉!居然连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顿,这么简单的都不知道,我才不要教他呢。” 林延潮也是赶紧点点头道:“老哥,你不用费心,是我资质实在太差,你搞不定的!” “爹,你看看,老弟都这么说了。” 林延潮不忍直视,索性回去读书,他眼下宁可自己读书也不想问林延寿,大学章句里不明白的地方,索性等回社学再说。 就在此时,谢老虎的屋子里,父女三人坐在那都是垂头丧气。 一个老妈子端着茶,刚进屋。谢总甲朝她横了一眼道:“滚出去!” 老妈子知谢老虎的脾气见不敢吭声,端着茶又退了回去。 谢家老三垂着脑袋道:“爹,眼下洪山村那帮刁民都向着林高著,整日和我们村抬杠,林高著这次又免了杂泛差役,以后难不倒他了。” 谢总甲骂道:“废话,爹不知道吗?” 谢总甲骂完儿子,大娘哭道:“爹啊,你要为我做主啊!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般欺负女儿吗?” 谢总甲被女儿这么一吵,也是烦躁。 谢总甲半响道:“我不知道吗?若是这一次我没将林高著压下去,洪山村那帮泥腿子,就会跟着造反,以后编户徭役的事,别想让他们再如以往般听话。” “爹,你出个主意,我们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听你的。”谢家老三开口道。 谢总甲哼地一声道:“主意我有,歪的不行,我们来正的,阴的不成,我就来阳的,咱们与林家杠上了,递状纸,上衙门告状去!” “打官司?爹这可不是好玩的,以什么名目?” “当然是为我女儿出口气,林高著让儿子无故休妻,休妻有七出,我还有三不去呢,他林家还吞了我们家五亩奁田,这都要给我吐出来。” 一旁谢家老三想了想问道:“爹,乡里申明亭有告示,女子嫁人后,奁妆归夫家处置。那五亩奁田现在姓林的了,怎么讨回来。儿子虽然读书少,但你不要骗我啊!” “骗你个母!蠢材!”谢总甲一巴掌盖在谢家老三头上骂道,“你一知半解懂个什么,你姐又不是改嫁,只要我们找夫家的错处,林家就没有理由以七出的名义休了你姐,只要衙门审断之后,判以义绝。那时不仅奁妆可以归还咱家,林高著还要吃板子。明日我去县衙里找黄书办商量下,请个省城最厉害的讼师,让他知道什么是官字两张嘴!” 第二十四章 进省城 天未亮,洪山村即是燃起了炊烟。 隔壁屋子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几声锅瓦瓢盆的轻响,林延潮从睡梦中醒来,心知是隔壁三婶,给种田的男人下厨做饭。 闽地接近南回归线,日头很毒辣,就算八月马上入秋的天气,中午也能将人晒脱一层皮的。所以种田的汉子,一般是五点钟就下田,干到*点钟,最多十点,就要返回家里,吃个晌午饭,睡个回笼觉,下午四点多时乘着太阳落山前,再干一程。 千百年来村里的百姓都是如此干活的,所以隔壁三婶就要四点早起做好饭。 而眼下身为家里主妇的林浅浅,也必须四点给马上起床下地的三叔做饭。以往大娘在家时都是睡到日晒三杆才起床,林浅浅从九岁起就站到灶前煮早饭了。 林延潮也是起床,浅浅都如此,他也不能赖床。 求学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 要改变眼下处境,进学是晋升正途,另外保护这个家的周全,在自己羽翼未丰时,有个庇护的地方。 谢老虎是眼下最大的威胁,此人旁窥在侧。林延潮心想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样坐在家里,等着别人上门,被动挨打的滋味太难受了。自己要琢磨个法子,将谢老虎从里长位置上拽下马来。 林延潮读书一直读到快晌午的时候,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声音:“林铺司在家吗?” “他去铺里当值了,差大哥有什么见教?”门外大伯在应答道。 林延潮拉长了耳朵,心底猜到莫非杂泛徭役的事,还没消停。谢总甲又鼓捣了其他什么办法。 “你是他的何人?” “长子。” “也好,这里也有你的名字,这是县衙的勾票,县尊老爷有令,让你和你爹后天去县衙过堂问话。” “什么勾票?”大伯言语里满是惊慌。 林延潮听了当下推门而去,但见一名帽沿插着鸟毛,身着箭袖青衣,腰悬佩刀的衙役正站在门口,与自己大伯说话。 大伯听要见知县,腿都颤了,这个年代百姓见官先畏三分,又何况看这样子是惹了官司。 眼下这周知县可是有破家知县之称的,大伯强笑着道:“这位兄弟辛苦了,怎么称呼,可识得黄班头。我可是在他手下的做事,平日都称他阿公的。” “妈的,一个帮役,也配与我攀关系?”大伯被*裸地鄙视了。 “兄弟司传案之事的,必是皂班的,每日能够侍奉县尊老爷的亲随,哪里是我攀得起的,不过小弟这不是不明白吗?向差大哥你讨教一二,不知县尊老爷传我何事啊?” 听大伯这么奉承,又悄悄塞了点钱,那衙役的脸色顿时好多了道:“算你会说话,实话告诉你吧,你们家犯了事了!村里里长递了状子,到县尊大人面前告你们吞了他们家的嫁妆田。” “什么,大娘的嫁妆田?这到底怎么回事?”大伯脸一下子苍白下来。 “你与我分说这些没用,还是告诉你爹,好好想想后天如何和县尊老爷解释。话反正我是带到了。” 说完这衙役扬长而去。大伯拿着勾票满脸忧虑,一个劲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不行,我要去铺里一趟,将事情告诉爹去。” “大伯何事?”林延潮走了过来。 大伯六神无主地将勾票拿给林延潮道:“你看看摊上事了。” 林延潮将勾票一看,啧啧地道:“这可是知县老爷的官印啊!真稀罕!” 大伯埋怨道:“潮囝,都这时候,你还有这闲情。” 林延潮自信地笑着道:“大伯,你不必担心,我正愁着没得收拾谢总甲,眼下他既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是自寻死路!” 当天晚上,林高著急急从急递铺赶回家里。 洪山村的林家里,点上油灯。灯火微红,照着林高著,大伯,三叔,林延潮的面孔。 林高著对着油灯,一口一口的抽着水烟,熏得满屋子都是烟味。 三叔先道:“爹,我看谢总甲这一次栽定了。” 众人都是奇怪,一贯没什么主意的三叔,这次怎么如此有信心? 三叔笑道:“你们听我说来,朝廷不有律法,户婚田土这事﹐不许告官﹐要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不经由里老理断的﹐不问虚实﹐先将告状人杖断六十。这谢老虎找知县老爷申冤,我们就告他没找两个村老人理断,就找上了衙门,让他先吃六十板子吗?哈哈!” 三叔自以为庙算成功,一人笑着,一旁却无人附和。 三叔停了下来问道:“我问得不对吗?” 林高著将口里的烟,一吐敲着桌子道:“老三,你这是什么主意?谢老虎就是里长,他家的户婚田土之事,不在此列,可以直接告官,不算越诉之列的。” 大伯也嘲讽三叔道:“谢老虎自己是总甲,这里面的道道,他还不明白?” 三叔一脸委屈地道:“大哥,我还不是为了家里打算吗?你这么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大伯道:“爹,三弟,不就是五亩嫁妆田,那也是原来他们谢家,给她就是,我也不稀罕。此事我们私下和了,让他们撤了状子,闹大了不好看。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能让乡邻们说我不顾念往日的夫妻情谊。” “老大,瞧你这样子,没半点出息,断了就断了,有什么好想的,大丈夫何患无妻,我随便给你找一个都比大娘的强。”林高著板着脸斥道。 “爹说得是,大嫂那样子,我是一点也没觉得爹,那一天做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三叔也在一旁搀和。 听老爹和三叔这么说,大伯也是垂下了头。林延潮也看得大伯自大娘离家后,面上不在意,整个人也是憔悴了许多。 “十五年的恩情,不是说断就断的,”大伯难过地道,“延寿这一个月都在找娘,我都没有说辞了,爹在家里,我自个上谢家道歉去,若是大娘肯回来,我们也就算了,打落的门牙肚里吞了。” “不行!”三叔坚决反对,“我可不想再认这嫂子!” 林高著叹道:“家和万事兴,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你媳妇这样,若是回来,又为难潮囝,浅浅怎么办?眼下就是我们肯,他谢家也不见得愿意啊。” “那就把五亩地给她,我就当没这个老婆,延寿没这个娘。”大伯咬咬牙道。 三叔听了立马道:“大哥,这话不对,这五亩地我这几年费了多少心血,粪肥就不知浇了几车,我简直拿了当自己儿子看待,交出去你舍得,我不舍得。他若要这五亩田,行,谢家将我们当初给他们家的彩礼钱退回来,大家两清。” 大伯听了顿时脾气爆发了,指着三叔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样才行?” “大哥,你别生气啊!”三叔尴尬一笑不接话了。 林高著拿起水烟,看向林延潮道,“潮囝这事你怎么看?” 大伯先道:“爹,潮囝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此事别让他搀和了。” 三叔在旁道:“老大,潮囝虽是小孩子,但你别忘了,这一次我们家是如何逃过杂役,还不是潮囝得到了督学老爷的赏识。” 林浅浅在一旁道:“是啊,大伯,我觉得潮哥病后以后,人比以前厉害了许多。”说完林浅浅给林延潮递了一个很有信心的眼神。 大伯听了道:“成,成,潮囝你有什么看法,就说说。” 林延潮道:“爷爷,大伯,三叔,若是谢老虎想和我们私下和了,就不会没知会我们一声,自己向衙门递了状纸了。谢老虎这样做,是要将事情闹大,存心要打这官司,不仅仅要夺回那五亩田,还要让我们家身败名裂。你说他当里长这么多年,衙门里路数肯定是门儿清,说不定还有小吏给他撑腰呢?” “那我们就更不能打这官司了!”大伯苦着脸道。 “大伯,这谢老虎既是以为自己稳操胜券,难道还会放过我们,与我们私下和调吗?就算我们将五亩奁田都还给他们谢家也是无济于事,主动说和,不仅反而被乡亲们看扁了,谢老虎还会再宰我们一刀。” 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露出深思的神色,觉得林延潮说得大有道理。 林高著问道:“潮囝,你说怎么办?” 林延潮道:“爷爷,咱们林家的人,平素不惹事,但事情临头了,也绝不怕事!” 林高著站起身来道:“说得好,事到临头,我林高著这辈子也没怕过谁,他谢老虎既然要斗,我就陪他斗!好了,早点睡吧,养足精神去县衙与谢老虎打官司!” “爹,我见了衙门的八字墙腿就软,帮不上忙,这几日地里活多,能不能不去?”三叔垂下头低声道。 “没出息!”林高著不由骂了一句。 “爷爷,三叔忙地里活,就让他去忙,明日我代三叔去吧!若是官司打不赢,我就去提学道衙门,请督学老爷住持公道!” 林高著看来林延潮一眼点点头道:“好!” 去县衙之日,林浅浅起了个大早,用水鸭母熬了汤,下了太平面,放了鸭蛋。林高著,大伯,林延潮三个人都是吃了个大饱。 因为要见官,林高著和大伯都是穿戴十分正式,而林延潮只是穿着一件旧裳,林浅浅道:“潮哥,你怎么穿这件在社学时的旧衣啊?”林延潮笑了笑没有说话。 林高著看了一眼,东方升起的日头,对大伯,林延潮道:“走,我们进省城!” ps:有书友说二十四章不见了,重新更新一下,起点太bug了。 第二十五章 打官司 洪塘乡永安里,往西到省城西门,莫约十里出头的路程。 闽水至洪塘乡分流出乌龙江和洪江两条支流,从永安里至县城,要渡得是洪江。洪江上多泛滥,巡抚,镇守中官多次在河上修桥,先是浮桥,后是石桥。北宋咸平三年曾建好一石桥,称洪一桥,宋绍兴七年建造洪二桥。但洪二桥已于明成化十一年被洪水冲毁。 仅余下洪一桥,因地近洪山,也称作洪山桥。过了洪山桥就是官道,也是入闽官道衫关道的终点。 桥旁有一集镇,称为洪山集镇,埠头上停着建宁延平两府来的货船。 埠头上税课局的关口,挎着腰刀的巡栏维持着秩序,穿着短褂的商贩,伸出无数双攥着铜钱的手,在那排队捐税,巡检司的弓兵拄着枪,无精打采地站在那,也懒得盘查了,只是偶尔才呵斥一番不守规矩的百姓。 走过了渡口,过了古庙西禅寺,又行了一段路,省城的西门渐渐清晰起来。 官道边的接官亭旁,停了五六顶轿子,还有一溜的骡子,驾马,套车远远的排在后头,不说伫立的官兵,仅是轿夫马夫就有上百人。 二三十名官吏,穿戴一新,官服上各种补子的图案聚在一起,好似进了百鸟园般。 他们拱着手候着在那,不时伸长了脖子,朝官道西面眺望,不知候着哪位大员驾临。看那些官吏此起彼伏打哈欠的样子,看样子他们比自己还早起。林延潮多量了几眼,几名官兵就吹胡子瞪眼,虚抽马鞭,吓得大伯立即将林延潮的头强行扭了过去。 省城在嘉靖三十八年时为了防倭重修过,重新包砖,外增了敌台,挖了堑濠,城周三千三百四十六丈有奇。城门前最雄伟的还是一排排进士牌坊,这是侯官,也是府城的骄傲。 乘着日头还不毒辣,百姓们赶着进城,城门口巡检,官兵盘查行人,弄得大半进城的百姓都只能堵在城门口。 在林延潮眼中城墙在越来越高,官道也是越来越拥堵,三人只能放慢脚步。 道路两旁头上插着蛇簪,裤管弯得一边高一边低的疍家娘,双手高举着鱼筐,沿街兜售。菜贩子们则是挑着担子,背着箩筐,只想挑城去,这样一担就能多卖个几十文钱,但他们得事先指望课税局少盘剥一些。 各色牙子吆喝着各种调子,吆喝生意,在他们背后跪着好几排面黄肌瘦,衣裳不整的男男女女,每个人蓬乱的头发上都插着草标。 麻衣上满是跳蚤的乞丐托着碗大步从牙子面前挤过,遇到穿着富贵点的人家,就蹭过去乞讨,若是不给就脏他们衣裳。 与百姓越贫瘠,城下越畸形地繁华,越靠近城门,官道两旁人眼越多,屋檐几乎垂到眼前,民居鳞次,鱼盐成市。一高一低的叫卖声,始终就没有在耳边停过,两边的摊贩都将摊子摆到路肩,五丈宽的官道只剩下一半。 省城的繁华,倒是刷新了林延潮闽中贫瘠的印象,但是想想也是释然。 省城是什么地方,机关办事衙门的囤积之地。 关关自己说得上的衙门,这城内就有巡抚衙门,布政使司,镇守中官,总兵府,分巡福宁道,分巡武平道,按察院,都转运盐使司,总兵府,此外还不算上府台衙门,闽县,侯官县两座县衙门。关关这些衙门里的官吏,随员,差役,亲属估计着就要上万人了吧。 “大人,行行好吧!让我们进城去,不然我们一家都要饿死了!” 城门口几千名遭了洪灾的流民,想要冲进城去乞食,结果被官兵们乱棒打出了。 这次闽水泛滥,饿死了多少百姓?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闽水上游每日飘下多少浮尸? 见到这一幕,林延潮不由拳头攥紧,却被林高著拉过,低声道了一句:“莫要多看!” 被林高著这一声,林延潮一醒,自己不过是个孩童罢了,无力改变些什么,何况眼下他还有一场官司要打。 省城共有七个城门,少天子驻跸的京城两个,城门处有瓮城重关。抬起头高大而黑沉沉的城楼子,雄伟耸立。 排队搜身过了城门洞后,林延潮来到省城城内。城内城外另又是一番风景。省城重地,官府自是要粉饰太平。 城西西湖上的舟舫,丝竹悦耳,透着靡靡之风,城门楼旁是城门庙,香火鼎盛! 城内大小道路委巷纵横,店铺宅院以千百计,内河引自洪塘江,经城西西湖,由西门旁的西水关入城,城中河数十曲,萦回于民居前后。 河道两旁遍栽榕树,柳树。从西门两侧水关进入的敞口船,顺着内河直接划入了城内。翠绿如绸的榕树下,撑篙的船娘,穿戴着鲜艳的衣裳,从眼前划船而过。 林延潮记得在翻看秀才老爹的藏书里,曾有一句描写北宋时省城繁华的诗句,百货随潮船入市,千家沽酒户垂帘。 大伯在侯官县衙帮闲,对城里也是门儿清。他向第一次进城的林延潮比划道:“西门前这条横贯东西的大路叫西门大街。沿着西门大街一直往东走,过了定远桥,这是去布政司衙门,府台衙门,都转运盐使司的路。咱们要去的侯官县衙,在城南通贤坊,乌石山脚下。” “你放心,到了侯官衙门,就是我的地盘了,到时候我罩着你。” 大伯大言不惭,立即遭来林高著的训斥:“你几斤几两,你爹我还不知道。就你那几个狐朋狗友的,能帮得上什么忙?” “爹,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还不快带路。” 侯官县衙衙前街一茶寮内,一名腿脚利索的男子走到正在四方桌上喝茶的谢总甲道:“林家父子三人进城了,正凑着县衙来呢。” 谢总甲将茶碗放下问道:“是林高著,他家老大,老三?” “老三没来,是个小孩。” “我知道了。”谢总甲想起林延潮,轻轻哼一声,心底倒有几分不详的预感,于是向同桌一名蓄着八字胡的男子道:“葛状师,那林家大人我都不怕,就是一个在社学念书的孩童,不知从哪里看得几条朝廷律令,居然说得有点门道,这官司烦请帮我上上心。” 那葛状师斜瞅了一眼谢总甲一眼道:“一介孩童怕得什么,我葛某给知县老爷作刑名师爷时,他还未出生,在省城里五十两的状子也不配我动一下嘴,一百两的状子也别想我动一下笔,你五亩嫁妆地加在一起值个几两银子?” 谢总甲被这一番话说得满脸通红,他在乡里高高在上惯了,但到了省城连一个状师都不把他放在眼底。 不过对方地道的苏州口音,加上透出给知县当过幕宾的深厚背景,谢总甲也只敢在心底大骂,仍是低声下气地道:“还请葛状师看着黄书办的面子上,帮我这一次。” “知道就好,我不是卖黄书办的面子,而是看在徐典使的份上,状子我已给你写了,凭着这状子官司就赢了七成,其余三成你随即应变吧。”葛状师开口道。 这也行?谢总甲心底大骂,但还是千恩万谢地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葛状师将茶碗一端,竟是官场上端茶送客。 一个讼棍也敢在老子面前摆谱,谢总甲心底大骂,转身要走。 “慢着!难道还要我给你结了茶钱,乡下人真没见过世面!” 从西门行至县衙所在的官贤坊,费了小半个时辰。 待林延潮行至衙前街,街首立着一匾,抬起头上面写着八闽兼邑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据林延潮所知,这四个字,是与一坊之隔,与侯官共处一城的闽县县衙坊前,那写着‘十闽首邑’的牌坊打对台,以示不甘于其后,一争排名的决心。至于府台衙门前,则是不吹不黑立的是‘八闽首郡’的牌子。 县衙紧靠侯官县县学,坐北朝南,八字大门南面而开,正合有理没钱莫进来的规矩。 衙门前一条长街,就是衙门街。自古衙门街前好风景,这自不用多说。 眼下息讼期已过了两个月,按道理不是衙门告状高峰期的时候,但衙前街仍是人潮汹涌,县衙大门旁的旌善亭,申明亭,都是挤满了人,这样子都是来打官司的苦主和被告。 若是酸儒见了这一幕,难免要感叹,什么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孔子都说了,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儒家认为无讼是社会理想状态,讼告越少,越说明民风淳朴,百姓易治。治理地方的官员,也容易得到个政治清明的考评。 相反地方讼告多,则认为当地民风浇薄,换句话说,就是刁民太多。 从这点上看,闽地不是官员们喜欢呆的地方。地方志上,民贫者众,喜讼轻生;其俗俭啬,喜讼好巫这样的话比比皆是。 今日正是衙门的放告日,知县当堂坐衙,放告牌这才放出,民众们就涌到了牌前。 一人苦主纠起被告的衣领骂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是不还今日就叫你大牢坐穿。” 还有人在推推搡搡,一个女子大哭着道:“相公,你相信我,我和张相公是清白的。” “贱货,还敢狡辩。知道什么叫抓奸在床!” 林延潮正要听下去,却给大伯堵住了耳朵,一旁道:“小孩子不要污了耳朵。” 这个大伯,林延潮顿时无语了。 林延潮正是大开眼界,这时候却听到一旁有人冷笑一声。 谢总甲负手而立,而谢家老三跟在一旁。 第二十六章 对薄公堂 这一番对峙,两边都是神色不善。 谢总甲还没说话,谢家老三就冲到大伯面前,大骂道:“你他娘的,怎么有种还敢来。” 大伯怒道:“我怎么不敢来了。” 谢总甲拉住谢老三道:“别生事,这里是衙门口。” 林高著向前一步对着谢总甲拱手道:“亲家,过去的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大家都是乡邻,容情商量一二,弄得闹上衙门,大家都不好看。” 谢总甲冷笑两声道:“姓林的,现在认怂也太晚了吧,好,我也不想仗势欺人,还是那两条道,一你带着你儿子,在乡里给我女儿磕头赔罪,请我女儿归家;二将当初我女儿陪嫁奁妆,这几年她攒下的体己钱,一文不少的退回,我外孙归我谢家,我们两清。” 林高著道:“你闺女窃夫家的家财,刻薄子侄,我不会再容她,更别提赔罪了。至于她回娘家,这奁妆我可以给,但其他不行,你看成不成。” 谢总甲哈哈大笑道:“你这老浑货,我老谢家的女儿求着你要吗?今天我是来与你讲道理来了吗?” 大伯怒道:“这欺人太甚了,哪里有这么霸道的。” 谢总甲看向大伯道:“老谢家的人就是霸道,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既然如此,我们只有对薄公堂了。”林高著沉声道,他也算先礼后兵。 谢总甲冷笑道:“对薄公堂,就凭你,衙门哪里开的都不知道,看,这是葛状师写了状纸,省城里的讼师,他排在五个手指头里,到时候输了等着哭吧!” 县衙们吵吵囔囔一阵,衙门们终于才有点反应了,闹事太凶的,用了一番棍棒教育。 这时一名书办喊道:“递告状先在一旁候着,一会自有刑房典使来收,告诉两边的人都齐了,先来过堂。” 这衙役一说,一旁的人都是骚动起来,随着林延潮他们随着一波人,在县衙门前排队,然后依次进入县衙大门。 侯官县衙看着有几分破旧,也难怪上一次重修是在宣德年间,屈指算来有一百八十几年了。这并非是太过廉洁,而官吏们都迷信着官不修衙的说法。 后面一百八十多年的知县,奉行着新三年,旧三年,修修补补又三年的作风,只有在正统,正德年间,加建了穿堂,后堂,其余一律如故。林延潮随着林高著,大伯过了县衙大门,就是中门,这里才是县衙的心腹之地,中门西面是县狱,东为寅宾馆、土地祠。 看门的门子,让衙役领着的百姓统统放过,至于其余苦主亲戚,闲得蛋疼来衙门乱逛的百姓,竟也是放过,让他们进入中门。这是县尊大人的意思,周知县每次放告之日升堂办案,都会允许百姓旁听,以示公正清明。 过了中门,就是县衙正堂,堂东为典史厅,堂西为库房,架库阁。正堂后面,则是知县,县丞、典史,主簿的宅院,这些地方就不对外开放,谢绝参观了。 百姓们堆在正堂月台上,算上来打官司的足有三四百号人。 “升堂!” 随着一声有力的声音,升堂排衙开始。衙役们各就其位,口喊堂威,水火棍往地上戳得,嘟嘟直响。 外面几百号百姓一下子就肃静下来,充满了对权威的畏惧。但见周知县穿着官袍,迈着八字步走出堂来,师爷,主薄各跟在后面。 这周知县当初在社学见时,林延潮就觉得此人官威很重,今日这等排场下一见,官威更是添了三分。周知县就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后,拿起案上放在一旁的告状,与师爷说了几句话后,坐在一旁的书办唱名,审起案子。 主,告双方跪在堂上陈词,周知县边看告状,边听二人述情。 审理了好几个案子,都是状纸看完,述情大多没问几句,就作了判决,除了重大的案子,才多问了告诉两方几句话。 不是想不问,而是言语难通,而来告状的百姓们又多不会讲官话,审案的县官都是外乡人,还是状纸最简洁明了。林延潮这才恍然为何古代讼师业这么发达,原来官吏断案看得是纸面上的功夫。所以一张告状的好坏,关系案子的成败。 才审了一会,堂上就有打板子的,原来一个案子,父偏心后娶之妇,而刻薄前妻之子,后儿子状告父亲。而周知县状纸,情由未问,就命衙役先把儿子抓来打三十扳子。 原因是子告父,有逆伦常。 林延潮也是一点一点理顺古人的思维。 儒家法治思想,传承自两汉的引经决狱。重伦常次刑法,清官海瑞就曾说过,与其冤屈兄长,宁愿冤屈弟弟。与其冤屈叔伯,宁愿冤屈侄子。不搞懂这一点是不。如明朝大臣给皇帝上奏折,里面总有一句,圣朝以孝治天下。以孝治天下,而不是以法治天下。 如此断案更重是教化百姓,引导风向,而不是简单的审案子。 儿子被打得鲜血淋淋后昏了过去,被衙役泼了一盆冷水,接着再审。看到这一幕场外的百姓,都有几分色变。连林延潮也是有几分震慑到,打官司真不是好玩的。周知县一口气审了十几个案子,又五六个人遭了板子,吃了顿打。 “谢家告林家无故殴妻案,谢家,林家各出一人上前。”坐在书案上的书吏唱名。 谢总甲扫过林家一眼道:“林铺司,请吧!” 林高著看了谢总甲一眼,脚跟没有动。 “你莫不是怕了吧?”谢总甲讽刺道。 “谢总甲,对付你,我林家一个三尺小童就可以了,何必我爷爷出马。”林延潮上前一步。 “你……你们不要自误,”谢总甲骂道,他倒是没想到林延潮与他对薄公堂。 “你放心,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哼,到时候哭得是你。”谢总甲拂袖走进了大堂,在砖头上跪下。 林延潮也是迈过门槛,踏进堂内,跪在谢总甲一旁。 林延潮也算是第一次在古代尝到了下跪的滋味,脸贴在地上,只看到左右皂吏的靴底。 “抬起头来!” 林延潮抬起头,公堂上一目了然。周知县正坐在公案之后,端起茶呷了一口,一旁衙役喝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小民谢彘,乃洪塘乡永安里妙峰村人士,庆隆二年任永安里里长至今。” 周知县听了道:“谢里长为朝廷教化地方,起来回话!” “谢老父母!”谢总甲站起身来,神色颇有几分自傲。在公堂上,没有功名的百姓要从头跪到结束,而谢总甲能免跪,这就是里长的权力。 “小民林延潮,乃洪塘乡永安里洪山村人士,现在社学读书两年,先父是庆隆年间的秀才,讳定。” 周知县听说是秀才子弟,微微颔首,仔细看去不由道:“这不是洪塘社学那个少年,你怎么来与本乡里长打官司了?” 林延潮心底一块石头落下,他之前还生怕周知县,认不出自己来,故意穿着那日在社学见胡提学的旧衣来。一旁谢总甲却是脸色大变,他反复打量林延潮,心底有种坏事的感觉。 林延潮答道:“承蒙老父母惦记,里长谢家本为亲家,祖父闻亲家指使长媳,无中生有向衙门告状,气得五内俱焚。孙儿担心祖父身子,故而代祖父应讯!” 谢总甲心底大骂,好个卑鄙的小童,还未开审,就给自己抹黑。而一旁围观的百姓,也是议论纷纷,一是赞林延潮有孝心,二是担心林延潮一个孩童,怎么与一个大人对薄公堂,这不是以大欺小。 林延潮听得议论,微微一笑,一来强调孙子替祖父应讯,这是孝道之举,二来暗批媳妇告丈夫,公公,违背了夫为妻纲,父为子纲的道理。参考之前子告父的例子,自己没打官司,就先操了三分胜算,这就是道德上的优势。 百姓,书吏们开始议论纷纷,舆论都已是偏向了林延潮这一边。 周知县倒是没有露出偏袒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谢家是否无中生有,诬告你祖父,本官自有论断,你爹是秀才,起身回话吧!” 林延潮站起身。 “将谢家的告状,念给他们听。” 一旁执笔书办,摊开状纸朗声念起。 ……民妇过门之后,饱受欺凌,嫌其貌丑如山鬼,叱辱常闻,日犹未午,已嫌午饭失时,起尚平明,已嗔晨兴过夜,如斯种种,不可枚举…… ……面上之抓横累累,臂间之青块棱棱。每遭毒打,唯有号呼。邻人闻之酸心,过客因之下泪…… ……谁无儿女,宁无伤心…… 官司胜负,状词占了七分,这也就是古代讼师不用出庭辩护,也能帮人打赢官司的把握所在。林延潮听来,状词一字一句极为诛心,而且还相当有文采,真不愧为能排进省城五个手指头的讼师。 一旁不明真相的群众,有几人开始义愤填膺,至于没义愤填膺,也只是文化太低,听不懂而已。 “谁家女儿嫁给他们家,真是倒了大霉了。” “县尊老爷,要为民住持公道!” 若非之前林延潮营造的道德优势,百姓们早就一面倒的支持起谢家一方了。 大伯已是忍不住道:“这简直一派胡言,无一句属实啊!爹,潮囝怎么不申辩啊。” 林高著道:“亏你还是衙门帮闲的,这都不知道,现在申辩就是咆哮公堂,直接打班子。你看潮囝多有静气。” 第二十七章 入理不如入情 状词念完,周知县脸上看不出喜怒来,而对着堂下的谢总甲问道:“你女儿何在?” 谢总甲垂下道:“侯在衙门外,被丈人和其夫殴打,心身居伤,不愿见人。” “传她进来验伤。” 不久大娘被请了进来,但见她右脸青肿,群情有些激动了。 “都是爹妈生的,就算是娶进门的媳妇,也是别人家心头肉啊!” “小民还有证人,是邻里!”谢总甲气焰又足了三分。 证人果真是洪山村的人,好似是妙峰村嫁到洪山村的妇人,不过也确实是邻里。这邻里当下一五一十控诉,林高著,大伯平日如何刻薄媳妇。 周知县听完将状纸丢在一旁向谢总甲问道:“对于你女儿被殴之事,你有何诉求?” 谢总甲道:“请老父母,断二人义绝,林家当还我女儿的五亩嫁妆田,另追究林高著殴打我女儿之罪,剥去役职下狱。” 周知县点点头道:“此也不算太过。” 周知县对林延潮道:“依大明律,公公或丈夫殴妻至折伤,此乃义绝之状,本官可以强判夫妻离异,并追究夫家之过,你有何异议?” 林延潮明白按照儒家法律,正如父亲可以告儿子,儿子不能告父亲一般;丈夫可以休妻,但妻不能休丈。但真遇到夫家实在太过分,官府替妻族做主,判夫妻和离,若夫妻应离不离,则杖八十! 林延潮也明白,这场离婚争产的官司,自己能不能打赢,就是判七出还是义绝上。判义绝,大娘就可以如愿以偿拿到那五亩嫁妆田,林高著还要因殴媳,受到处罚。如果是七出,大娘就什么都拿不到了。 一般案子周知县这时候就可以结案了。但周知县没有,不是偏向林家,只是想看看林延潮的本事如何。 林延潮丝毫也没有慌张之色,但也没有开口反驳。 周知县道:“你既不说话,本官就当你词穷,你若替祖父认罪,本官可容情轻判如何?” 林延潮道:“回老父母的话,祖父虽已将大娘逐出本家,但过去仍是我的长辈,有些话我若当堂直言,则对长辈不敬,但若是不说,对于祖父则是不孝。” 林延潮话兜了回来,还是扣住一个孝字。谢总甲岂不明白,心底暗呼厉害。一旁百姓也觉得林延潮有理,众人都心想,这个少年都懂得维护家庭的颜面,而这大娘横加指责,又有哪是做媳妇的本分呢。 啪! 周知县将惊木堂一拍,喝道:“本官容你孩童,故而不愿厉责之,但你若是不能做主,你上堂来说什么,让你祖父亲自来认罪就是。” “县尊老爷,真青天啊!”谢总甲不由跪下,这话可是发自内心。 林延潮心道这知县果然不好糊弄,当下他只能暂时‘服软’道:“回老父母,学生知错了。只是学生有一事不明。正如乡邻所见,祖父当初逐大娘出家门时,打了她脸一巴掌对吗?” 一旁作证人的妇女回话道:“没错,当时我亲眼看见的。” “那么这大娘脸上的淤青,确实是我祖父打的?” “没错,众乡亲都可以为见证。” 林延潮道:“可是当初祖父打了一掌,已是过了快一个月,这么许久淤青未退,莫非是祖父曾练过铁砂掌不成?” 噗!正在喝茶的书办,喷了半口茶水,见到周知县很不快地横了他一眼,剩下半口强自咽下。 而外面的百姓,都是哈哈大笑。 “那是淤久成伤,以往我隔个四五天,就听到你祖父殴打谢娘子。”那妇人强自辩道。 “敢问是间隔四五天吗?” “也有六七天,二三天不止。我亲耳听到。”那妇人连忙改口道。 林延潮向周知县道:“老父母容禀,我祖父在急递铺当差,每月只有两日回家一趟,其他都不曾返家,否则就是擅离职守。这又何来两三天,四五天,又六七天之说呢?” 哈哈!外周的百姓又是轰然大笑。 “是民妇听错了,或是他丈夫殴打的,但听成公公的。” 林延潮看向那民妇冷笑道:“真是牛吃房上草,风吹千斤石,无赖不成词,我再问你一句,到底是公公打得,还是丈夫殴打的?” 那妇人支支吾吾地道:“或是公公打的,或是丈夫打的,或是一起打的。” 见证人乱了方寸,谢总甲也是急了上前道:“老父母在上,无论怎么说,林高著这厮,殴我女儿不假,仅这一点即可断义绝。” 林延潮从容地道:“谢总甲,何必着急辩驳,你越是如此,越显得你理亏。实话言之,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否则你又何必请省城最好的讼师,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告状。” 说到这里,周知县眉头一皱了,讼师可一贯不受官府待见。 林延潮继续道:“你说这无中生有之事。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你又何必让你女儿自伤身体,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你又何必找个说话毫无条理的妇人作伪证。” “你越是处心积虑安排这些,越是显得你心虚啊。你安排下重重下作手段,以为糊弄我等也就罢了,但老父母大人有青天之名,你这等手段,焉能瞒得过他。”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谢总甲恼羞成怒。 “你在说老父母大人乃青天,这句话竟是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谢总甲,我没料到你几时这么大胆了。”林延潮嘲讽道。 又是哄堂大笑,场外的百姓十分欢乐,这样的官司已是许久没见过了,这样聪颖的小孩也是难得一见。 “你……臭小子,我怎么……”谢总甲牙齿都要咬碎了。 “谢里长,你再这样下去,本官可要视你为咆哮公堂了。”周知县不紧不慢地拿着茶盖,挑去茶水上的茶末。 “小民不敢。”谢总甲冷汗滴落,当下回到原处。 “林延潮,你有几分口才,但不要以为捧了本官,本官就会信你。你们林家诉大娘犯了七出,道理又在哪里?” 好一个油盐不进的知县,林延潮也是服了。不过无论周知县感官如何,这样官司自己是赢定了。 林延潮走向大娘问道:“既是官府还未下断词,你仍是我的伯母,但我有几句话问你?” 大娘骂道:“你算什么,你叫我答,我就答?” 林延潮毫不犹豫转过身去道:“回老父母,伯母不答。” “民妇林谢氏不可不答。”周知县开口道。 大娘咬牙切齿道:“好吧。民女知道了。” 林延潮看向大娘道:“大娘,我问你你嫁到我们林家,这五六年来你可煮过一日早饭?” 大娘贪睡,不肯起得大早,林浅浅一直都给家里做早饭了。大娘道:“没有,我顿顿煮的。告状里都说了,日犹未午,已嫌午饭失时。” “大娘,我问你这五六年来,你可给祖父,三叔洗过一次衣裳?”大娘道:“何尝没有,你小时候的尿布都是我洗。” “家有桑田,可以养蚕,你可为家里织过一丝一毫?”大娘冷笑道:“我没养桑种蚕,你吃西北风啊?” “大娘,三年前,你得了疟疾,是谁连夜背着你,赶里十里路到省城求医问药,难道不是你说殴你的相公吗?” 大娘听了抬起头,前面说她的时候,她强加狡辩,但是说到这里时,她倒是露出内疚之色。看得出她对大伯,这份夫妻之情还是有的。果然还是入情比入理,更能打动人心。 既是大娘不出口否认,下面的事就容易多了。 林延潮当下将大伯当初待大娘如何如何,捡了一大堆说的。这并不难,大伯除了有些懒散外,但顾家上倒是没得说的。说至最后,大娘竟是一辞不发,目眶微红,竟是留下泪水。谢总甲在旁干着急。 说到最后一句,林延潮当下对道:“老父母在上,学生已是问的明白了,至于如何断罪,请你示下。” 一旁围观的百姓,这时候也是明白了情由,对着大娘指指点点。谢总甲低下头,露出沮丧的神色。 当下周知县写判词:“嫁妆田,归夫家处置,谢家不可再有染指之心,另此案告诉两方诉讼之费,由谢家一己承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三纲五常,伦常有序……” “完了,这回什么都拿不到了,被林家骑到头上撒尿。”谢总甲脚步一绊,差点摔在地上。 “哇!”大娘顿时大哭了起来,她突向堂外奔去,众衙役都久经战阵的,以前没少见过什么告状的妇人,情急下做出什么自残的举动,当下各自上前阻拦,真在堂上出什么事都不好了。 周知县判词还没写完,哪知大娘一头奔到堂外,对林高著,大伯二人咚咚地磕头哭着道:“爹,我错了,相公,我错了,以往都是我的错了。” “我说要离,只是说说的,我只是想你们,能够稍稍让着我一点。” “我不想离,我想回家,我要延寿!我要延寿!” 这。这。林延潮也是愣住了,他也没料到这一步,难道自己最后那一番质问,令大娘良心发现? 一旁的广大人民群众,不愧是热心人,在旁都抱着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道理在劝着。 大娘当众痛哭流涕,大伯不愧是林家第一心软之人,刷地一下,整个人就崩溃了,跪在地上抱起大娘,夫妻两个人一并嚎啕大哭:“婆娘,我们不离了,不离了,我们一起回家过日子,延寿一直在哭着喊着要你呢。县尊老爷,我们不离了,不离了!” 大娘顿时痛哭道:“相公,我以后都听你的,听你的!” 眼看事情要往另一个方向发展,林高著发话了:“我儿子答允你回我林家家门,我还没答允!你以为我林家的大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第二十八章 民意 眼见一场大团圆的好戏,立即要被林高着棒打鸳鸯。 一旁的百姓也是七嘴八舌说道了起来。 见民心一片支持,大伯和大娘也是在林高着面前一并哀求:“爹!你就网开一面吧!” 谢家老三也是奔出门来扶住大娘道:“姐,咱们不求他们林家,我和咱爹养你一辈子。” “三弟,你别插手姐的事。”说完大娘可怜巴巴地看向林高着。 “早知今日,当初又何来我逐你出家门一事了。我问你那五亩嫁妆田,你以后还图不图了?” 大娘哭道:“我只要延寿,什么田啊我都不要了。” “那你还为难不为难,延潮和浅浅了。” “我不敢了,我发誓,从今以后我给林家做牛做马,再刻薄延潮和浅浅,我就不是人。” 林高着神色缓了几分道:“人谁没有一点缺点呢?但要知错能改,潮囝你看呢?” 林延潮看了大娘一眼道:“一切全凭爷爷决定。” 林高着点点头,向堂外谢总甲道:“亲家,你怎么看?” 谢总甲见女儿这样也是心疼,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说,还是不是你说得算,这一番是你林家赢了。” 林高着点点头对大娘道:“好吧,这一次算了,回家过日子吧。” 好了,好了,一家和好了。这破镜重圆的好戏,又是俗套的大团圆结局,但每次都令一旁百姓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以后和你男人,好好过日子嘞!” “是啊,有这样的相公和公公,哪里找喽!” “咱们作女人,一辈子也不求大富大贵,就求个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你说对不对?” 大娘也是泪流满面道:“我记住了,我记得住。” 啪! 就在气氛一片温馨的时候,惊堂木一响,周知县喝道:“你们这般要离就离要和就和,朝令夕改的,还有哪点把本官放在眼底,信不信本官治你们一个扰乱司法之罪!” 周知县这一喝,众人皆惊。 这可是有名的破家县令,这样的人岂是好相与的。 林延潮当下上前道:“老父母在上,听讼,并非为罚,而乃是教化万民。而今若老父母公正执断,怎么能使得谢总甲一家悔过,若非老父母执法生威,我们林家与谢家又怎么能言归于好,眼下这一切都是老父母之能。” “正所谓罚,不过罚一人,责一家,但因罚而戒,却是和睦两家,令万民畏威服法,这才是老父母一片拳拳爱民之心。学生请老父母体察。” 林延潮拜下,一旁谢总甲,林高着等人也是一并拜下,连着外面三四百号百姓也是跪下齐声道。 “请老父母体察!” 什么是人心,这就是人心,林延潮一席话,就令所有百姓都站在了他林家一边。 周知县后,师爷,书办,以及一旁的众衙役都是惊到了,只见黑压压一片百姓,都是拜倒在堂前,这种无声的声势,令在场周知县揭茶盖的手,也是悬停在半空之中。 何为天下至强,就是民意! 这一刻连破家灭门的周知县,也不得不放下茶碗,一整官帽,从桌案前起身避让,若是他再大大咧咧的坐着,传出去巡按,御史都可以向天子弹劾他。 周知县站起身来,其余官吏也是站了起来,窃窃私语。这些官吏衙役平日都是鱼肉乡里,平日一两个黔首还真不放在眼底,但几百人呢? “这少年真的只有十二岁吗?” “这,我是不知,但我在衙门当了二十年差了,这样情况也没遇到几回啊。” 周知县道:“林延潮,你这是作什么,裹挟民意吗?” “学生不敢!” 堂上都是一片肃静,周知县当下道:“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就看在督学大人面子上,饶过你们这次扰乱公堂之罪,并收回方才的判令,你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好了,起身吧!” “谢老父母!” 众百姓都是一并起身,周知县看向林延潮笑着道:“果真是督学大人,教出来的好门生,这一次来省城,想必是要去拜见督学大人吧,替我问候一声。好了,退下吧!” 林延潮一怔,随即想到周知县这话不可能无的放矢,莫非在暗示自己什么。 出了县衙大门,面前是繁华的衙前街。 大伯这一番吐气扬眉,以往跋扈如虎的大娘,此刻如小媳妇般依在身边。 十几年第一次一振父纲的大伯,声音也大了几分道:“爹,岳丈,时候也不早,不如我们先用过饭,再雇船回家,这一次我做东,就在安泰楼如何?” 安泰楼是省城有名的馆子,就在县衙北边安泰河边,那里地近达官贵人所居的三坊七巷,所以吃一顿饭很不便宜。 谢老虎和谢家老三对视了一眼,他们此刻只是觉得颜面无光。 谢总甲道:“女婿,不必了,我们还有一点事要办,你只要对大娘好,我也就没其他要求。” 说着二人就先走了。 剩下林家四口,大伯一脸得意向林延潮道,“潮囝,今天可多亏了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大伯我好好招待你,老婆你说是不是?” 大娘一脸温柔地道:“你说什么,就什么。” 听了这句话,不说林延潮,林高着也是满身鸡皮疙瘩。 大伯朗声笑起道:“走,潮囝。” 林延潮在思索方才周知县的话,似有一道灵光闪过,但片刻后又琢磨不透,故而大伯的话没在心上。 林延潮道:“大伯,我不去了安泰楼了,我还是先去提学道衙门拜会一下老师。” 听到林延潮这句话,众人都是震住了,连举步走了几步的谢老虎父子,也是停下了脚步,拉长了耳朵。 “是啊,这一次虽是我们有理,但县尊也是看在督学的份上,否则也不会这么容易。” 谢老虎此刻心底一个劲的后悔,心道这场官司输得亏啊,原来这少年是督学的弟子,那是比知县还大的官,连抚台老爷的面子都可以不卖的人。早知这林家这小孩如此厉害,怎么说也不能打这官司。 谢老虎当下与儿子灰头土脸地走了。 听了林延潮要去拜见督学,林高着对大伯道:“快把身上钱都取了,给延潮。” 大伯道:“爹你把钱都潮囝怎么回去。” “不懂规矩,提学道衙门也不轻易见的,门子不要门包钱吗?” 林延潮当下辞过家人,直接在衙前街旁,找了个茶肆问清去提学道的门路,然后又向茶博士要了盅茶,一盘饼子,借了笔墨。林延潮一边吃饼子,一边写帖子,帖子下书门生林延潮拜上这几个字。 林延潮写完之后,但见茶肆里不少人都在打量自己。 林延潮觉得微微奇怪,也没太在意,正要向茶博士结茶钱,茶博士笑着道:“这位小哥,你的钱,早有位大爷替你结过了。” “这是怎么回事,做好事,不留名?” “莫非自己在省城还有什么认识的人,不成?” “是哪位兄台帮我结得帐?”林延潮刚问,一旁茶座上一名头戴八爪帽的男子站了起来,满脸赔笑地向林延潮道:“这位小兄弟,在下冒昧了,想结识一下。” “好说,好说。”林延潮揣摩着对方的来意。 对方马上就道出了意图:“方才在县衙里,看见小兄弟,三寸不烂之舌力斗劣绅,在下十分佩服,你可知道那劣绅,托的是省城葛状师写的状词,没料到还是败给小兄弟你。在下这里有个小小纠纷,我有个不成器的异母兄弟与我争产的,在下向请你帮我合计,合计。” 我擦,林延潮倒是没想到这一番官司,倒是替自己打出了名气,当然是这样完全意外的方式。 对方似乎见林延潮的为难之色,立马道:“小兄弟,你不用担心吃亏,行情都我问过了,如葛大状那般,为人问计收五两银子,若是写状词十两,兄弟绝不亏你的,葛状师如何收钱,兄弟也给你多少,如果官司赢了,事后还有一笔钱奉上,你看如何?” 五两,十两银子,这一共是十五两,这足够三口之家维持两年生计的。而对自己来说,完全是一笔巨财。 这男子说完,茶肆内也有几人连忙上前道:“在下也有官司要打,三两银子行不行?” “小兄弟,我也有,我也有。” “别抢,别抢,先来后到,先来后到。” 可惜,可惜,林延潮看了白花花的银子,却只能叹息,自己是不能帮人作讼师。帮人作讼师,会恶了自己的名声,若是自己是生员,被官府查到,直接会被革除功名的。 林延潮心底虽然心疼钱财,但面上还是要高风亮节的,于是就很无耻的决定,既不能当**,所以就立牌坊了。 林延潮抱拳道:“多谢各位好意,讼师之事,为人作辞蝶,加增其状,这乃扰乱民心,岂非违背无讼的本意,大丈夫固穷,但不可折其节,请恕我不能帮这个忙。至于茶钱,我虽然穷,但还是付得起的。” 说完林延潮丢下十几文钱于桌上,竟是辞了他人的好意,飘然而去,大有名士之风。在林延潮这一番义正严词的话,说得众人肃然起敬。 看来将来若是功名没有希望,我去当讼师,一天弄个几两银子,似乎也满轻松,如此不要两三年,就足够在省城买个房子住,到时候把浅浅接过来住。嗯,按照后世估算,这个地段也算是一环内,最少一平方两万起,简直不要太贵。 林延潮一边想,一面向提学道走去。 第二十九章 送信 提学道衙门的路,林延潮早都打听清楚了,从衙门街走到头,就出了官贤坊,这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即是官贤坊街,继续往南是天王岭,就到了城墙根了。官贤坊街往东走是省城最繁华的南门大街,一直往东是去府学,闽县县衙,县学的地方。 但提学道不在这个方向,林延潮沿着道往西走,过了几个路口就到了乌石山脚下。 省城有三山之称,乌石山是三山之一,北宋时福州城,闽水肆掠,城池南面又低洼,江水漫漫不见天际。福州郡守程师孟登此乌石山时,前眺山下城外江河万里入海,回览是人烟茂盛的城镇,产生了那么一刻不真实的感觉。 于是程师孟对一拍脑袋,对左右说,此山可与道家蓬莱、方丈、瀛洲相比,改名为道山。后来无数文人墨客,在乌石山上提毫篆刻为雅兴。在今日就是某某到此一游,而在古代却是一件雅事。 提学道衙门就建在乌石山下,原是嘉靖年间由书院改建的,这才搬过来没几年。 衙门翻修过一遍,看得崭新崭新的,来之前林延潮也没有把握胡提学一定会见自己。虽说自己是他门生,但只要这次院试一放榜,自己的师兄弟马上就多了上百个。不过这一次自己来了省城,按道理也是要去胡提学门上拜访一下,这也是应有之意。就算没见到胡提学,但也可以说自己来过了,至少在提学道衙门里混个脸熟。 而且周知县那一番话里似乎也在暗示什么。 林延潮揣着名帖,来到提学道衙门前,就被门子拦住了。 门子一副高高在上模样道:“你这小孩子乱闯什么,提学道衙门也是你进的?” 林延潮将名帖交出道:“我乃是洪塘林延潮,特来拜见老师。” 听说林延潮是督学的子弟,门子脸色好了一些。 林延潮又奉上了门包。门子掂量了一下,似乎有点嫌少,没好气地道:“你等着。”丢下这句话门子就拿过名帖入内通禀了。 不一会儿,门子出来面无表情地道:“跟我来。” 林延潮跟着门子,跨过门槛,眼前过了一道照壁后面是办公的正堂。而林延潮被门子领到西边的一处偏厅。 “在这候着,不可乱走!”丢下这句话,门子关上门就走了。 既然来之则安之,林延潮坐在椅上干等,过了一刻门一开,进来不是胡提学,而是一个仆役来上茶。 青花纹路的茶盅,十分精致,放到后世不得卖个几百万的,翻开茶盖,袅袅热气在眼前腾起,茶味入鼻全身一阵舒坦。 “嗯,是上等的普洱,官家的人,真是享受啊。” 林延潮拿起茶细细品起,这可比在社学整日喝的大碗茶,不知强了多少。 又过了老久,门再度打开,人未到声先闻,一口地道绍兴话传来:“抱歉,抱歉,东翁正忙于院试之事,无暇来此,鄙人姓许,有什么话与我说也是一样。” 这位八成是胡提学的幕客,那也算心腹人物了,林延潮放下茶盅,站起身来道:“原来是许先生,幸会,幸会。” 许姓幕客见这少年,等了这么久时间,居然没有半分愠色,不由点点头。 而对林延潮来说,胡提学没空见自己,虽微微有些失望,但也是意料中的事,自己不过来顺路拜访一趟。 两人分别坐下。 那许先生笑着道:“那日在洪塘社学,小友技压群雄,我仍是记忆犹新呢,真是少年英杰啊,恐怕不出几年,我就只有瞠乎其后了。” “哪敢这么说,学生后辈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要向许先生请教。” 许先生开门见山的道:“不必过谦,小友,这一次来省城,是为何而来啊?” 林延潮道:“说来惭愧,此番进省城是家里人惹上一场官司。” 林延潮就将自己家与谢总甲打官司的事简略的讲了一遍。 许先生脸色缓了下来,笑着道:“原来如此,不过一个里长罢了,在下与侯官县衙里的贺师爷,都是同乡,此事要不要我去信过问一下?” 看来就算没到胡提学,这一趟也没有白来。如书上说的一样,绍兴师爷间果真是彼此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林延潮当下拱手道:“多谢许先生,肯援手,不过此事学生已是摆平,打赢了官司。” “哦,那真要恭喜小友了。那么小友此来提学道衙门,是顺路来拜访东翁了?” 林延潮当下道:“洪塘社学一别月许后,学生一直很挂念老师,只恨平日不能时时听聆教诲,甚为遗憾。此来提学道衙认认门,问老师安好。” 许先生满脸都是笑意道:“你倒是很有心,我会将你这番话转述给东翁。” 林延潮道:“对了,学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许先生。” “请说。” “今日这场官司,晚生本来十拿九稳的,但最后却胜得极险,还是周知县说看在大宗师面上,饶过我这一次,这里我有一点不明白了,故而想请教一下许先生。” 许先生双目一凛,但随即笑着道:“这可是为难我了,我又不是诸葛孔明,无前因后果,哪里算得出来。” 林延潮将这对方表情看在眼底,当下道:“是学生考虑不周了,官司经过是这样的……” 听林延潮讲过后,许先生点了点头,显然是心中有数,但却明知故问地道:“此事我倒是不知,你怎么看?” 林延潮当下道:“学生初时猜想,周知县是否有什么难事,要麻烦老师,故而特意在学生面上落下个人情。” 许姓幕客微微笑着道:“似乎有几分可能。” 林延潮又道:“但学生转念一想,学生人微言薄,又有什么人情可落的。想来是周知县料想学生,会在官司之后,来提学道衙门拜会老师,故而想借学生的口,在老师面前来投石问路罢了。” 说这里,许先生笑着道:“聪明,聪明!” 林延潮心底一喜,仍是道:“学生愚钝,还请许先生告之。” 许先生欣慰的道:“许久没有见过这么聪明的少年,好吧,我就告诉你,事实上周知县确实有事,正在烦东翁,但又不好意思派人来催问,故而借你之口,点一点罢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感叹自己原先的猜测真是一点也没有错啊。官场果真处处是文章啊,从表面的文辞背后猜到出题人的意思,这相当于八股文里的破题。 林延潮听了当下道:“学生明白,绝不会向外透露一字。” 许先生点点头,林延潮又道:“不知此事学生有什么可以为恩师效力一二的呢?” “你……呵呵,还早了一点,”许先生笑了笑道,“不过你有这份心,东翁也足以欣慰了,少年人将来不可限量,我看好你!” 怎么可以这样子?这分明是嫌弃我等级太低,不带我玩啊! 林延潮不甘心地道:“既然如此,学生是否要回复周知县呢?” “嗯,”许先生点了点头道,“这是应有之礼,这样吧,我手书一封给县尊大人身边的沈师爷。此事已了!” 说着许先生端起茶来。 端茶送客,这就赶我走了,好像什么好处都没有落到。对了,送信?这可以有。 林延潮不放过一点机会道:“许先生,这送信跑腿的事,何必麻烦他人,不如由晚生来干啊!” 许先生欣赏地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这少年人果真不能小看。 许先生道:“也好,你亲自拿给交给沈师爷,算是有了交代。东翁不会平白让你做事的,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直接找沈师爷吧!” 林延潮听的明白。 这算是通过胡提学的幕友,借着送信的机会,将自己引荐给了周知县的沈师爷,这也算是在本县周知县面前搭上线了。这难道就是后世的,要认识领导,就先从认识领导的秘书,司机,警卫开始这条路线。 看来今天没有白来一趟,还是有收获的。林延潮揣着信从提学道衙门出门,这才刚刚过午不久,于是一路无闲话,马不停蹄地赶向县衙。 到了县衙门前,放告牌早已是收起来了,没有了打官司的人,县衙门也清静了不少。 林延潮到了衙门前,一个衙役拉住了他道:“放告结束了,要递状纸的三日后再来。” 林延潮矜持地一笑道:“劳烦通禀一声,我找沈师爷。” “什么师爷?”衙役瞪大了眼睛,“去,去,别瞎胡闹,谁家的孩子,县衙里只有县尊老爷,没有沈师爷。” 林延潮瞬间秒懂,心底暗呼,失算,失算,不懂规矩,差一点将穿越来的英名尽毁,幸亏没有什么人看见。 林延潮绕着县衙转了半圈,是由南绕到北,看到有一小门合着。 生为国人,连走后门的规矩都忘了,真是可耻! 林延潮走到小门前敲了几下,小门开了,一名仆役走了出来没好气地问道:“什么事?” 林延潮当下道:“提学道许先生差人,向沈师爷递个信!” 林延潮正要奉上门包,哪知听说提学道来人,这仆役立即改容,不待林延潮给前就恭敬道:“请兄弟稍侯片刻,我这就替你通报!” 门虚掩上,片刻之后,这仆役回到道:“沈师爷正帮县尊处置公务,立即就来,这位兄台先跟我来!” “成了!” 林延潮当下按捺住喜色,再度跨入侯官县衙。 第三十章 奇才 林延潮跟着仆役入门,在两墙间过了一道角门后,来到内宅的地方。穿过跨院,里面是三间厅堂,仆役挑开了靠西一间斑竹帘后,请林延潮进入。 林延潮打量四周,想来这就是县官待客的花厅,不久立即有美貌丫鬟给林延潮端上了茶。 林延潮端起茶盅一喝,嗯,这味道竟比提学道衙门的还好,以后大碗茶可以丢了。这么好的茶才品了一口,门外就听到一口地道的绍兴话。 “抱歉,抱歉,陪东翁处理公务,怠慢了贵客。” 自己茶还没品,对方就到了,林延潮丢了茶盅起身道:“不敢,沈师爷,我这也是刚到。” 两人打了照面,沈师爷身材矮小,与许姓幕客完全两种风格。 沈师爷开口道:“这不是洪塘乡的神童,大宗师的得意门生吗?怎么许老弟拿小友你当跑腿使?”听得出来,沈师爷言语里有几分诧异。 林延潮笑着道:“今日官司后正好去拜见恩师,是蒙恩师与许先生对学生器重,才放心送信之事,托给了学生。” 沈师爷恍然笑着道:“原来是这样,小友小小年纪能得督学大人和许先生其中,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我与许老弟正好是老交情了,与小友也不是外人。” “沈师爷过誉了,学生才识浅薄,唯有人小腿脚利索。既沈师爷看得起,跑腿送信的活,学生是愿意奔走的。” “好,以后就有劳小友了。” 林延潮见此行的目的已是达到,不再多说,以免言语有失,直接将许先生的书信交给了沈师爷。 看到信,沈师爷收敛起笑容,吐了口吐沫,熟练地将信纸拆开读了起来。 林延潮察言观色,沈师爷面色却不太好看,半响后苦笑道:“这,这,许老弟还是不把我当自己人啊。” 沈师爷将信纸一收,当下对着林延潮道:“小友,这许老弟除了这信,就没别的话了吗?” “这……好像没有了。” 沈师爷将手背往手里一拍,苦着脸道:“这可麻烦了。” 这究竟是什么麻烦事,林延潮来县衙,之前还抱着自己一试的心思,但连胡提学和周知县两个大人物,都相互踢皮球的麻烦事,自己还是少搀和了。 反正将信送到,自己也算认识了沈师爷,对方现在愁眉苦脸的,还是以后有机会再亲近,。 林延潮正准备起身告辞。 这时候一名衙役奔入道:“沈师爷,不好了……” 沈师爷咳嗽一声,这衙役见有林延潮在会意过来,在沈师爷耳边说了几句。 沈师爷脸上满是忧容道:“这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先叫人打发回去。” “这。” “平日你们怎么办的,就怎么办,这时候心慈手软了?县尊养你们何用?” “是。”衙役当下匆匆离去。 见沈师爷满脸忧容的样子,林延潮起身道:“沈师爷,没什么事,晚生先告辞了。” “请留步。”沈师爷笑着道。 “沈师爷,还有什么吩咐?” 沈师爷笑着道:“我与小友你一见如故,有几句体己话想与你说说。” 这么快就一见如故,还体己话。林延潮也只能道:“谢沈师爷信任,学生洗耳恭听。” “你可知县尊大人求督学,所为何事?” “晚生不知。”林延潮很坦白的回答。 沈师爷微微露出失望之色道:“原来许先生没有告诉你啊,看来也只能姑且一试了,这次东翁却有麻烦督学大人的地方。说来是与这次闽水闹了洪灾有关。” “哦,”林延潮想起之前在城门看到一幕,遍地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当下不免起了管一管的心思开口道,“师爷请说。” 沈师爷道:“这一次闽水泛滥,府内十邑,候官县遭灾颇重,不仅如此上游数万灾民,涌入城乡。灾民入城每日病疫不知多少,无处安置,数万口百姓嗷嗷待哺啊。” 林延潮听了有些不快道:“学生来时已见到,县衙不处置此事,反而令衙役将人堵在城外,以为不见他们饿死,关起门天下太平了吗?” 沈师爷道:“小友,你不在官场,不知官场上的难处。我们若放饥民入城,那么扰乱了治安,万一饥民到抚台,布政司,镇守中官的衙门闹事,御史一本奏折,东翁乌纱帽就不保了。” 林延潮微微冷笑,但面上问道:“那县尊老爷有什么对策?” 沈师爷道:“到了这一步,当然只有开仓救赈了。可是侯官的粮不够啊,就算常丰仓里存粮,也不够百姓几日之食的。本来东翁是想向闽县知县借粮的,闽县一常丰仓,三预备仓,存粮绰绰有余。东翁本待先借一批,秋粮入库之后,再补给他们。但闽县知县就是不肯。” “那就上奏,府尊难道坐视不理吗?” 沈师爷唉地一声道:“都是三生作恶府县同城,府尊背地里给闽县知县撑腰,故而闽县知县敢搪塞说,治下也有灾民,就是不借。”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那既是府台衙门撑腰,县尊老爷又为找提学道衙门呢?府台衙门也不会卖提学道衙门的面子啊。” 沈师爷笑着道:“那你有所不知了,胡督学与抚台大人乃私交甚好,只要他能在抚台大人面前递话,此事不就易了了吗?” 这什么馊主意啊,自己老师胡提学答允了才有鬼。胡提学向抚台递话,抚台大人以巡抚之威压布政司司,固然达成了目的。但提学道衙门,不就开罪府台衙门了吗?一贯爱惜羽毛,只想在一任捞完名望就走的胡提学,怎么会干这破坏和谐的事。 当然除非胡提学与周知县是很铁的关系,可是胡提学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周知县是隆庆五年进士,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周知县是广东南海人。 两人既不是同年,也不是同乡……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从林延潮脑中划过,隆庆五年! 庆隆五年的会试主考,不正是当朝首辅张居正张太岳吗?换做其他科的会试主考官,林延潮不一定记得。唯独张居正这实在是太有印象了,因为张居正明朝有史以来,第一个被门生弹劾的座主。 当然这都是后话,眼下张居正刚刚干掉高拱成为首辅,周知县作为当朝首辅的门生,还是很吃香的。 至于胡提学,林延潮也猜得一二,张居正是湖广江陵人,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二人也算有乡谊。 难怪当初胡提学下乡,周知县会亲自作陪…… 原来如此,我全明白了。 林延潮笑着道:“许先生曾对我说过,县尊乃是张阁老的门生,与恩师不是外人。” 沈师爷拍腿笑着道:“这是当然了。县尊可是将大宗师视为家里叔辈啊,小友你若是能与许先生一并,在大宗师面前促成此事,县尊必有厚报。” 他这也是没有办法,周知县履新不久,在福建官场上,唯一的靠山,也只有胡督学了,此番若不指望他,就没有人援手了。尽管知道眼前孩童,能促成胡提学帮忙的希望几乎没有,但眼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这时候但见林延潮思考了一番,道道:“沈师爷,若是不嫌弃,我倒是有主意可以帮县尊一二。” 沈师爷听了顿时来了精神,当下就问道:“莫非小友有什么打动大宗师的办法,但请说来听听?若是此事能成,东翁与在下必有一份厚报。” 厚报,林延潮犹豫了下,沈师爷初次见面,人品如何不清楚,周知县那般刻薄之人,恐怕也并非良好的投靠人选。但是胡提学任期再过一年多就到了,对于林延潮眼下的处境而言,可供选择的机会太少,只有为自己争取任何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想清楚后,林延潮道:“沈师爷言重了,我在人微言轻,恐怕也没有什么分量,能够说动恩师啊。” 沈师爷急道:“小友,你这不是消遣我吗?” 林延潮笑着道:“不敢,我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消遣周师爷啊,只是这件事确实不用麻烦老师。” “不用麻烦胡提学,哪还麻烦何人?” 沈师爷心底倒是不以为然,板起脸来道:“少年人可不要胡吹大气哦。你难不成你认为自己是抚台大人吗?一县令尹还要卖你的面子?” 林延潮道:“沈师爷,姑且信我一次,就算不成,也不过浪费了笔墨而已。” 县衙里最不缺的就是现成笔墨,沈师爷皱了皱眉,当下命人送上笔墨来。 林延潮挥就后道:“此信交给闽县知县一看,其必然答允借粮给周知县。” 沈师爷见林延潮如此有信心,不由满脸疑惑地接过信来一看,但见上面写道:“昔惠王乃小国之诸侯,犹能移河内之民,以就河东之粟,今皇上为天下之共主,岂忍闭闽县之粜,以乘侯官之饥。莫非欺天子年少,欲裂土封侯乎?” 沈师爷看毕手拿着信纸不住颤抖,陡然之间拍桌而起赞道:“小兄弟,真乃天下奇才!” 林延潮拱手道:“沈师爷,不敢当,我也不过是为乡里百姓,作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第三十一章 敢要多少? 夜幕降临,戊初三刻一过。 一发晚梆响起,侯官县衙内外闭衙,各处司官带着衙役开始查守仓库、监狱。 仆役爬上梯子上灯,一盏盏的灯光从高低错落的屋房间,长廊间由远及近的亮起。 外署已是闭衙,外署即大堂及厢房。大堂白日审案地方,左右厢房是典史厅,库房,那是六房书吏办公。眼下这些书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都回到官舍休息去了。 闭衙落锁,内宅宅门上锁,间隔了内外。外署内署泾渭分明,晚梆一响,典使书吏衙役需经门上通传后才能入内,内署内只有县官,师爷,长随,家眷。 在侯官内署内的重中之重的签押房,就在后堂之侧。眼下房内,灯火亮堂堂的。签押房分内外屋。外屋是掌印,签押各自坐在桌上不言语,身旁一名茶房伺候。 签押房内屋里,现在周知县铁青着脸坐在塌上,摇曳的油灯照的他脸阴晴不定。 一贯深受器重的沈师爷,此刻不在签押房。只有徐师爷侯在周知县的身旁,徐师爷是广州南海人,读过几卷《钱谷备要》,《刑钱必览》,因为是老家人的关系,充作钱谷师爷。而沈师爷则是周知县从绍兴重金聘来的,专治刑名。 屋内地上跪在三个人,都是周知县的长随。 徐师爷端了杯茶给周知县道:“东翁,下面的不会,慢慢教就是了,别上了肝火。” 周知县将茶举起又放下,脸上肉一跳,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指着中间一人骂道:“你是不是饭桶?叫你去巴结贺知县的身边的陈师爷,使银子请客吃饭也就罢了,你呢?巴结到潭尾街的粉头身上去了,你是给我当长随,还是给妓院当帮闲的?要嫖拿别人孝敬你的出息去嫖,费得是老爷我的银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那人委屈地道:“老爷,我不是去闽县县衙里打听到,周师爷好这一口吗?我就投其所好。” “那周师爷应承你了吗?” “他说叫我等回话!” 周知县直接抓起茶碗砸在了长随的头上,破碎的瓷片满地都是,茶水和鲜血是混在一处。这长随哀嚎痛哭了起来。 “亏的几十两银子,都记在自己帐上,滚下去!” 那长随头上痛心底更痛,这银子自己出,自己在一年来在衙门内就白做了。 徐师爷在一旁劝道:“东翁,和这般人有什么好见识的。” 周知县对另一人问道:“府台衙门那边怎么说?” 另一个长随乃是长班,专派往府台衙门里,探听府内事务的长随,因为长年在府台衙门地探听,称为坐府长班。此外还驻巡抚衙门的长随,称为坐省长随,这相当于后世驻省办的。 平日里周知县,给知府三节两寿水干礼物,都由此人转手,知府衙门喜庆大事,打点知府身旁长随,提供人、财、物,而与府署,也是由他一手包干,是个精干人物。 这长随道:“老爷,府台大人的态度,十分暧昧,听说府台那边,贺知县也没少上眼药。我疏通了半日,府台衙门回话,府库常丰仓里的粮草是留着备倭的不能动,要想贺知县答允借粮,要老爷自己想办法,府台大人也不好有所偏移。” 周知县恨声道:“不用求了,我早看出来了贺知县与府台衙门,是穿一条裤子!” 长随道:“这贺南儒依仗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处处要压过老爷一头,所以这一次故意按着粮不发,就是要为难我们。听说那姓贺的都放出话来了,叫老爷不出三个月,必丢乌纱帽。” 周知县冷笑道:“他要帮得到才是,我翻过身,就要贺南儒死无葬身之地。” “东翁眼下闽县衙门,府台衙门是都没指望了,也只有抚台衙门这最后一条路了,若是沈师爷能说通胡提学向抚台大人递话,那么这此事就有眉目。”徐师爷道。 周知县摇了摇头道:“难。” 徐师爷道:“他与胡提学都是湖广同乡,只要胡提学能说动抚台大人,贺南儒敢不答应?” 周知县又端起一杯新茶呷了一口道:“且不说胡提学是否答允,抚台大人履新不久,威信未立,也很难插手此事。” 说话间,外房脚步声响起。 帘子掀开,沈师爷走了进来。 周知县一见沈师爷,就起身问道:“沈公,莫非胡提学答允向抚台大人说话?” 沈师爷摇了摇头,笑着道:“东翁!喜事,喜事!” 周知县知沈师爷不会无的放矢道:“沈公,你就直说吧。” 沈师爷笑了笑,当下将一张纸递给周知县。 周知县将纸接过看起,徐师爷亦是贴在一旁看去。 啪! 周知县伸指一弹纸页,仿佛看到一篇好文章般道:“好文!” 徐师爷看后,对着沈师爷也是一揖到地道:“苏秦,张仪复生,也不过如此。沈公真乃大才!” 沈师爷汗颜道:“不敢当,不过是案牍之劳罢了。” 徐师爷道:“就算衙门里几十年的刀笔吏,恐怕也没有这等见识,沈师爷实不必过谦。” 周知县微微点头道:“当得!” 徐师爷道:“东翁,事不宜迟,我立即就以衙门的名义,草拟文书,投至闽县衙门去,看贺南儒这匹夫如何下台!好一句今皇上为天下之共主,岂忍闭闽县之粜,以乘侯官之饥!仅此一句,足可叫贺南儒吓出屎来,哈哈,痛快,痛快!” 说完徐师爷大步离开了,其余长随也是一并向周知县贺喜。 周知县怫然道:“有什么好贺喜的,我就从来没怕过。” 众人也知这知县喜怒无常,讨了个没趣就只怨他们自己摊上了这极品县令,当下一并退下。 沈师爷跟在周知县犹豫是否把林延潮的事隐瞒下来,自己窃居其名,但想想对方身后有提学道的后台,这事恐怕瞒不住,反而成为官场上的笑柄。 于是沈师爷道:“东翁,其实这计策并非是在下想的。” 周知县看向沈师爷道:“我就猜得,若是沈公你想到了,也不会提学道一来人就提出来了。胡提学,我真小看你了,本以为你不过只知寻章摘句的书生罢了。只是……” 周知县皱眉道:“我们欠下胡提学这么大人情,恐怕不易还之,你看是不是先派几个家人去湖广收些田产宅子,再去扬州杭州买几个瘦马船娘?” 沈师爷连忙道:“东翁,你误会了,出此计策的,也并非是胡提学。” “哪是何人?” 沈师爷低声东:“东翁,还记得今日告状之少年。” 周知县一愣:“怎么是他?笑话,非久历宦场的人,怎能明白其中关窍?就说你在衙门治了二十年的刑名,也是毫无办法,他一个小孩子就能想得到?” “东翁,我也是不敢相信,但千真万确啊。此子真是聪颖,洪塘社学也就罢了,今日县衙之上,我就感觉此人非池中之物,而今……” 周知县皱眉问道:“此子现在在哪?” “被我安排在寅宾馆住下了。” 周知县脸上惊讶的神色已是过去,捻须道:“我看没什么的,不过一时运气,再说了少时了了,大时未必的人多了去了。” 沈师爷不好说什么,他知道周知县的脾气。 沈师爷只能顺着周知县的话道:“东翁说得是。” 周知县走了两步道:“这样吧,赏这少年五两银子打发了就是。” 沈师爷听了脸色一变,上前一步道:“东翁,这太少了吧。” “一个读书郎哪里有使钱的地方。五两银子不少了。” 沈师爷道:“区区一个少年没什么,但他也是许先生荐来的,是胡提学的门生。” “那就叫他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好了。” “这恐怕……” 周知县怫然道:“一个孩童,也担心这,担心那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与许先生都是绍兴人嘛,此事也托了不少关系。这样事情一成我亲自见见他。如此你也不会失望吧。” “至于那少年报酬的事,就看他敢与我要多少了?”说到这里周知县浮出一丝冷笑。 第三十二章 好处(第一更) 林延潮在寅宾馆住了整整两日两夜,自己想让沈师爷派人给爷爷和大伯带信,让他们不用担心。但沈师爷却派人告诉他,事情没成,尚不能泄露一点消息。同时这几日就住在县衙寅宾馆里,不能外出一步。 林延潮看着寅宾馆那笑得阴晴不定的馆夫,还有整日臭着脸,如自己欠了他几百银子的门子,也不会自讨没趣,随意乱走,索性就在寅宾馆老老实实住下。 自己被看管在寅宾馆内,所幸饭菜还是不错,四菜一汤,竟还是三素两荤。 林延潮整日在寅宾馆不是吃了就是睡了,不敢泰然高卧,只是满心惦记周知县,沈师爷那边的音讯。 不知自己这封信会在侯官,闽两县之间,掀起如何的波澜。 想起沈师爷佩服自己的神情,林延潮没有多少得意,这还多亏了上一世自己一没事,就去看闲书功劳,古人再聪明,但信息面还是窄了一些,解决问题的手段还是太单一了些,思路没有自己这么广。 如周知县,沈师爷遇这样的事,第一时间还是走得托关系,走后门,求人情的主流路线。 眼下林延潮,在想自己是否要将此事,告诉提学道那边。最后决定还是算了,因为眼下自己见不到胡提学的面,这个功劳搞不好会被许先生拿来当做自己的功劳。而沈师爷这边倒是放心一些,因为他要看在许先生和胡提学的面子上。 这就是有时候己家人,反而还不如外人可靠的原因。但过了两日两夜,林延潮心底也有些打鼓,若是沈师爷最后打定主意,硬是要在周知县面前吞掉自己的功劳,自己也没办法。 还是怪自己实力太弱小,眼下对于林延潮而言,就算有微乎一点的出头机会,都不能放错。 就在林延潮忧心忡忡的时候,外头脚步声传来,房门打开,就看见沈师爷乐呵呵的一张脸道:“小友,这两日怠慢了,怠慢了。” 林延潮看沈师爷的神情,心底一喜知道是有着落了,当下笑着道:“还是先恭喜沈师爷,县尊了。” “哪里,哪里,这打官司的文书一送到,闽县贺知县就认怂了,连夜拨了三万石粮食。眼下衙门里都忙开了,张贴告示,归粮入库,发动士绅,县尊说若非正忙着督办救灾之事无暇分身,一定要来此向小友你亲自道谢。” 林延潮又是高兴,又是有些失望,失望的事,周知县的面是见不到了,看来以后还是只能继续和沈师爷打交道。但林延潮面上还是荣辱不惊地道:“岂能劳动老父母大驾,晚生也是为了桑梓百姓尽一点力罢了。” 不吭不卑,不骄不躁,不得意忘形。换做少年得知自己立了这样一个功劳,必是骄傲自满,但这少年却丝毫没有的骄气,明明是一口好剑,却能知将锋芒藏于匣间,这太难得了吧。沈师爷微微点头,想起之前还想将这名气窃为己有,这一点龌蹉的小心思,更是惭愧不已。 “东翁说了,他虽亲自不能过来,但还是要向小友你表示谢意的。”这一番周知县确实应承了亲自来,但后救赈之事太多,心底也觉得见一个连童生都不是的学童没有必要,就让沈师爷自己来了。 之前与周知县也交代清楚了,一不要伤了与提学道的关系,二周知县要把这救民水火的功劳作为自己政绩,所以不能让少年将这事情泄露出去。 想到这里,沈师爷咳嗽一声道:“这里是五两银子是东翁的私赠,聊表谢意!” 林延潮听到五两银子的一刻也是惊呆了,心底骂道,娘的,你周知县的乌纱帽,只值得五两银子?你这给得也太少了吧。 这县令也太极品了吧。却见沈师爷脸上却丝毫愧疚之意,也没有,林延潮恍然明白了。 霎时之间林延潮脸色变得很难看。 沈师爷见林延潮脸色先是一愣,然后变得难看,自己清楚对方的不快,当下连忙解释道:“小友,这五两银子乍看不多,但是也算与县尊老爷结下了善缘不是,你是要考取功名的吧,将来总归要过县试这一关,这一点善缘对于你来说,将来可是有莫大的帮助啊。” 林延潮听了沈师爷这么说脸色好了一些,肯耐心与自己解释,说明沈师爷这个还算是有点诚意的。或者说报酬多少自己有那么点商量的余地 不过林延潮也明白,五两银子与周知县乌纱帽比起来,价值差距有多大。如果敢问一声,胡提学帮了周知县这个忙的话,周知县敢给五两银子就打发了吗? 至于县试,什么善缘,没有落到身上的好处都是浮云。 若是自己县试时,周知县调离候官县,自己找谁说理。这沈师爷还真以为自己是十二三岁的无知少年? 心底虽这么想,但林延潮面上还是十分恭敬,将对方的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里。 “你看之前你们家免两年徭役对吧!我知道是胡提学授意的,但县尊老爷也是点头了不是。” “还有结交县尊,这是多大的面子,日后若是再有里长,胥吏为难你们家,就尽管到衙门来,县尊会替你做主的。” 沈师爷好处许诺了一堆,换作其他天真的少年,自己这一番话可能就当真了,还要千恩万谢一番,感激涕零不已。但是这少年没有表露任何情绪,认真地听着。 莫欺少年穷。 欺老不欺少。 沈师爷脑海中不知为何冒出了这两句话,这都是他久历衙门多年,磨练出人情世故的经验。 沈师爷又许下林延潮许多空口承诺,林延潮继续认真地听着,但对于这些没有落到实处的东西,仍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是,是,沈师爷说的是。” “好,可是我还是一个少年,这……” “长远了些,不过还是感谢沈师爷对我的关照。” 沈师爷总算见识这个少年的厉害,捏须斟酌了一番,看来要糊弄过去是不行了,可周知县给自己的筹码实在不多啊。 沈师爷微微笑着道:“小友,你可有家人当差的?” 实质性的好处来了。 林延潮脑子里将爷爷和大伯二人比对了一下,当下毫不犹豫地开口道:“我祖父在急递铺任铺司,其他没有了。” “祖父?就是今日大堂上。” 其实林高著年纪还好,托早婚早育的福,才四十几岁呢,又是从小习武,身子很好。 沈师爷点点头,心道总算有门路。当下沈师爷道:“那也好,你祖父既是作铺司,那会识文断字肯定是懂的,也好,急递铺,驿站都隶属于衙门兵房,按道理可往上动一动,升个书房书办。” “兵房好啊,在衙门里坐着,头上顶着片瓦,风吹不到雨打不湿的,千金都不易啊,那些臭衙役,动不动还得下乡碾狗。这话咱们读书人说得粗俗了,但是个理啊!你也知道,衙门的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后面还有无数眼睛盯着。我看着是不是求东翁开口,和几房典使那商量商量,挪个位置出来。。” “要不是看在你小子份上,这我可不轻易许诺人的,当上吏员,也算是百姓眼底的官人了,少年人,这可不要太划算。” 林延潮听了肚子里大骂,开玩笑,当我什么都不懂,兵房书办虽是吏员,但不是经制吏,也就是没有编制的。再说了经制吏又怎么样,林高著眼下只是急递铺铺司,但也是役职。 杂职,役职虽都不入流品,权力没有吏员大,油水没有吏员多,但是从地位上是高于吏员一等的。 “咳咳,沈师爷,我爷爷眼睛不太好了,恐怕案牍上的活计,恐怕不太适合。”林延潮委婉拒绝道。 嗯?不要?沈师爷有些为难了,那该给个什么呢? 第三十三章 落地还钱 见沈师爷犹豫,林延潮却有主意。 “沈师爷,我是洪塘人,这一次来省城,路过洪塘市,那边真是繁华极了。” “洪塘市,中亭市,潭尾市,乃郡城外市,省城税赋所在。”沈师爷与林延潮分说道。 “是啊,学生记得洪塘市那正好有巡检司,税课司,不知那里缺不缺主事?要么驿站驿丞也不错?”林延潮商量着问道。 听林延潮这么说,沈师爷顿时翻了个白眼。这简直狮子大开口啊,巡检司,税课司,驿站的首领官虽然是小官,但也不是随便进的。 这样部门要么是官员贬职外放的去处,要么是背后有大靠山。比如王阳明从京城被贬,就在龙场干过一任驿丞。若换了普通官吏,没有费大的代价,怎么可能轻易进得去的。 何况洪塘市的巡检司,税课司,周知县也无法安插人啊。 这些都可是油水部门,洪塘市巡检司,课税司每年过手银钱有几千,上万两之多,而驿站里官吏迎来送往,吃喝马嚼,一年报销个两三千两,也属于正常。 “谁说巡检司巡检,税课司大使,驿站驿丞没有流品了,这都是从九品的杂职官,不说轮到轮不到,就是轮到也轮不到你一个本地人。”沈师爷数落道。 林延潮听了大失颜面,果真还是外行了,干笑两声道:“我就是这么一说,沈师爷听听就好了,做官还不是为了离家近嘛。” 离家近?做官就是为了离家近? 沈师爷立即收回对此少年,神童的看法,什么莫欺少年穷,简直就是个贪图安逸的懒散之辈。 “没有就没有吧。”林延潮也是在心底盘算利害得失。吏员就算了,虽钱多权大但身份低,何况自己是要走科举之路,自己爷爷当了吏员,对自己名声也不好。一句胥吏家里出来的,就能成为士大夫口里的笑柄。 吏员不行,就杂职官吧,所谓杂职官就是传说中的下九流,不入流品官员。但即便不入流品,也是官,身份高于吏衙民。 正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林延潮主动这么一提,沈师爷也大概摸清林延潮的要价。 这少年还真敢开这口,难道真的不把衙门放在眼底吗?沈师爷想起之前周知县说的话,不由腹诽起来,什么叫你敢要多少?你县尊大人自己来试试。 眼下周知县不在,沈师爷也是给自己擦汗,看来小鱼小虾就混弄不过去了,下面差不多到自己可以做主的底线了。 沈师爷道:“你想离家近,好吧,下渡的闸坝官那有个缺?” “这是作什么的?”林延潮虽穿越到明朝有段日子了,但有些部门还是不清楚。 “掌闸坝,启闭蓄泄之责!” 林延潮,我。。。。。。 “你这也太难办了,好吧,我想想,对了,漏泽园……,你不知道?这可是个好差事啊!”沈师爷击掌说道。 乱葬岗岗主?好差事?不是这么坑人的吧。 林延潮对此呵呵两声。 说到最后沈师爷没好气地道:“好吧,河泊所大使空缺了许久,其余的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少年人好自为之吧。” 林延潮问道:“沈师爷,这,这河泊所是什么地方?” 沈师爷也没兴趣再绕弯下去了道:“洪武初年,倭寇在海上活动猖獗,朝廷对渔民严加管制,故而编户立长,属河泊所。河泊所平日主要就是催鱼课,此外工部催办的鱼油,翎毛,鱼鳔也要收一收,所大使三个月前就退了,没有人管事。” “最好的一点,因为闽地地处偏僻,国朝允许,所大使可以由土官充任,平日只要完成了催科,没有人会来管你。什么完不成催科,那也没太大关系,区区两百两银子,县里真心没人看得上,你说是不是给个王爷都不换的好差事。” 打住!连漏泽园的活,都是说是好差事的沈师爷,林延潮打算还是问清楚再说。 “具体待遇呢?” 沈师爷虽是刑名师爷,但对本县钱谷食货也是精通,如数家珍般地道:“国朝有法度,本县河泊所课米一千石以下,故而只设官一员,不入流,另攒典一人,巡拦八名,给纳捐船五艘。河泊所大使,钦给马一匹、马夫一人,续增柴薪皂隶一名,河泊所大使,俸每月三石,其中本色一石、折色二石,闰年不加银,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 林延潮记得自己爷爷当铺司时,年俸也不过九两五钱,比普通铺兵七两二钱只高那么一点。 河泊所自是远远不如了巡检司,驿站之列,但比起急递铺一,却也是强了不少,再说河泊所怎么说也是实权部门。看来这也是目前自己最大限度能争取到了,再贪心就什么都拿不到了,还是见好就收吧。 于是林延潮拱手对沈师爷道:“周知县,沈师爷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能不识好歹,如此也就太不给面子了,我回去和我爷爷说一下,明日回话。” “也好。”沈师爷在额上擦汗,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把事情是定了下来,这少年实在可不好糊弄啊,我若是有个这样精明的儿子,将来就什么都不愁了。 沈师爷将林延潮送出县衙后,郑重叮嘱道:“今日之事,我与你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切记不可声张,与第三人说到。” 林延潮听得明白,当下向沈师爷道:“沈师爷,我记住了。” 沈师爷当下笑了笑,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林延潮出了县衙,眼下兜里有了五两银子,就不必辛苦走两个时辰回家,索性奢侈一把,雇艘小舟回去。 想到这里,林延潮直接往北,到安泰河边,找了一个租船的船牙,花了一百文钱雇了艘小船。乘舟返家,而沿途上开仓救灾的消息已是传开,百姓们扶老携幼的,拿着粮袋在城西的常丰仓那排队去。 沿着河,拿着粮袋领完米的百姓,满脸幸福地走着。 丈夫扛着粮袋扶着老母走在前面,妻子抱着孩子,一家人一人一下手上摸着,丈夫背着鼓鼓的粮袋,大人小孩都是喜极而泣。 一位皓首白发,身上打着补丁的老人,抱着一个孩童,走一步看一眼手里的粮食。 “孩儿,咱们可以活命了,活命了!”老人老泪纵横,对着怀中孩童言道。 “娘,有了粮食,你就不用把我卖给大户作丫鬟了是不是!”一名少女向母亲问道。 “孩儿,娘对不起你啊!娘不卖你了。” 女孩清甜的声音在那唤着:“娘,那回家我给你和弟弟做野菜稀饭吧!” 如此场景,遍地皆是。 看着这一幕,林延潮眼眶里几颗泪水不知觉的落下。 在为周县令,沈师爷谋划时,自己只关心的是自己能从其中,为自己,为家里拿到几分的好处。但眼下见眼前饥肠辘辘的百姓,那卑微的一点期望,以及最简单活下去的需求。 林延潮觉得自己有些狭隘,记得上一世刚踏入仕途时的雄心壮志,到后来失望于前途,疲惫文案,壮志消磨,只求三餐温饱,女友欢心。 读书不为稻梁谋,自己眼下是办不到,但若是将来……将来自己有当官的一日,定然不能忘了今日所见的一切! 林延潮握紧手心,对自己默默言道。 ps:第二更,求下推荐票哈! 第三十四章 林高着当官(第一更) 林延潮坐船到了洪塘渡后,下船步行回家。 天色已是渐渐晚了,风轻轻吹着,林延潮望见那江边堤坝的轮廓,知已是离家很近了。 省城的繁华如同烟云般打眼而过,而回到了自己小山村,闻鸡犬之声,见炊烟人家,心底却有种踏实之感。 林延潮走到村口却到堤坝上,有一个俏生生的身影,迎着江风立着。 “浅浅!”林延潮不由吃惊道。 对方听到叫唤看了自己,从堤坝上飞奔下来,不是浅浅还能是谁。 林浅浅提着裙子,跑下堤坝,见了林延潮就是大嗔道:“你这没良心的,走了这么多天,也不差人给家带个话,你不知我和爷爷多担心你吗?” 见林浅浅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林延潮连忙道:“好了,好了,浅浅,我错了。” 哪知自己这么一道歉,林浅浅却是哭得更厉害了道:“大伯还以为你被胡提学留住了,但去提学道衙门问了,你根本没在,你这几日到底去哪了?” 林延潮笑着道:“我与你说,这几日我见得人可多了。住里了县衙里的寅宾官,还有县太爷的师爷,胡提学的幕客都说过话,喝过茶。” 每个男人都喜欢在自己喜爱的女人面前吹嘘,林延潮也不例外。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回家再与你说,江边风大!” “回去老老实实与我说,不许不许骗我,知道了没有?”林浅浅认认真真地与林延潮说道。 “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骗浅浅你啊。”林延潮笑着哄着林浅浅。 “我这一次进了城,可是救了好多百姓呢?” “胡吹,我不信!” 林延潮笑了笑,见林浅浅已是破涕为笑,满是笑靥,这哄女人的本事,他本就不高,所幸经过上任女友多番培训,对付没见过世面的小萝莉还是可以的。 两个人快到家里,村里都是人。 浅浅为了避嫌,不愿意和林延潮一起走,而是先一步跑回了家里。 “潮囝,你这一次打官司的事,四叔都听说了,谢总甲都被你打得没脾气了!” “还是读书人好,连县尊老爷也得给你面子。” “咱们村以后就看你了。” 见一堆叔叔婶婶辈都在夸自己,林延潮也是应对着道:“哪里,哪里,运气而已。” “这后生,真谦虚!谢总甲,眼下不敢为难我们村!” “来,捎上这蛋,算是三姑一点心意!” “这是昨日烟丝,回去给你爷爷解解瘾。” “潮囝,不要推脱,你是能人,将来中了秀才,不要忘了你婶娘就好了。” 林延潮推不过,将东西带回了家里。 推开门林延潮就见大娘在灶前煮菜,一见林延潮却是脸色一变,但没说什么继续掌勺。外面村民的言语,大娘想必都听见了。 爷爷抽着水烟,大伯,三叔在坐在一旁见到林延潮回来都很高兴。 大伯笑着道:“潮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几日可把浅浅急坏了,三天两头往堤坝上跑,见提学没有太多事吧?” 林延潮看了林浅浅一眼,林浅浅害羞地低下头。 爷爷将水烟一放道:“大伯说你这两日不在提学道里,你是去哪里?” 三叔立即满是计较地道:“潮囝,听说省城繁华,可是好玩了,你年纪轻轻,经不住诱惑,可没乱花钱吧。” 大伯道:“你不知潮囝这一次多厉害,还是本省督学的门生,就算花钱应酬一些也没什么,你说是不是。” 听家里人你一言我一句,林延潮不由道:“你们都问我,我可只有一张嘴,没办法都答得过来。” 众人都是一笑,林浅浅看着林延潮,如小媳妇一般站在他的身后。 林延潮笑着道:“爷爷你明日要去铺里吗?” “嗯,”林高著将水烟放下问,“有什么事?” 林延潮道:“县衙里的沈师爷请你过衙门一趟,准备和你商量任河泊所大使的事?” “吓,这是怎么回事?”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不是爷爷,而是在一旁掌勺的大娘。 大伯也是道:“河泊所大使,专课鱼税,算得上是官了,沈师爷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将这好处落给咱们家。” 林延潮道:“我只是顺手帮了师爷一个忙而已,沈师爷不过投桃报李罢了。” 大伯听了道:“这是真的吗?你小小年纪,能帮沈师爷什么忙呢?” “是真的,但不方便说。爷爷明日去了就知道了。” “好,我去一趟!”林高著开口道。 大伯连忙道:“爹,小孩子说话了,你怎么也信了?你这几日没去铺里,事都耽误万一问责下来,怎么办?” 林高著道:“潮囝虽是小孩子,但办事比你稳重。” 林浅浅在一旁道:“我信潮哥的。” 第二日中午,林高著从城里回来了,林延潮看见他脸上皱纹道道都舒展开来,人仿佛也年轻了十岁一般,而身上也是穿着崭新的公服。官服俱用直纽,还有练鹊补子。 大伯到了门口,不能置信地道:“爹,这事是真的啊?” 林高著笑着道:“是啊,成了,印用条记都带回来了。” 大伯看清了林高著手上的代表官家身份的铜条记,大喊一声道:“我的老天啊,是真的啊!” 家里人都是围了出来,林高著笑着道:“你们看我这衣袍合身吗?” “合身,合身!”大伯顿时哈哈大笑,看着林高著的公服,眼底露出羡慕的目光,“爹,你也借我穿几日成不成?” “好了,别扯了,把爹的衣裳扯皱了。”大娘在旁说道。 三叔也是笑得合不拢嘴:“这么说以后,我们家至少每日新鲜的鱼虾可就不愁了。” “何止是鱼虾啊!爹往后这十里水上的人家,都不是要听你的吩咐吗?”大伯在一旁道。 林高著笑了笑道:“别说大话,还是要多谢潮囝给我打通了关节才是。若非如此沈师爷也不会替我做主应承下来。” 林延潮笑了笑,没说什么。 大伯可是忍不住了上来道:“潮囝,你真厉害啊,上了县衙一趟,就替爷爷落了这么好的缺,你什么时候也帮你大伯一把啊?” 一旁大娘也是震惊过了,在一旁对大伯道:“是啊,相公,你就算给黄班头帮役一辈子,最多也就当个衙役出息了,但朝廷有规定,娼优隶卒,三代不得科举。你当了衙役,延寿就没办法参加县试了。” 大伯脸一红道:“婆娘,我哪里稀罕当皂隶了,我想是入衙门当书吏啊,就算不是经制吏也成,潮囝,能进衙门当差是你大伯一辈子的指望,你就帮帮我。” “大伯想多,我哪里有那么大能耐,这一次也是巧合罢了。” 大伯道:“你别谦虚啊,你能认识沈师爷,这可是多粗的一条腿啊,人家可是绍兴师爷,多少年的案牍之吏。县尊老爷的第一心腹,你只要替你大伯说一句话,进六房当差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大娘也是喜滋滋地道:“相公,当年算命说我是有官人夫人的命,你若进了衙门,我看我爹,我大哥他们以后还敢不敢瞧不起你。” 吏员虽然不算是官,但在老百姓的眼底已是不得了。听了大娘这话,林延潮和林浅浅都是一个劲想吐,当初家里最瞧不起大伯的人,可就是大娘了。 “婆娘,说这些做什么,赶紧的煮几个好菜,想想你以前是怎么待人家的,你先给潮囝赔个不是。” 林延潮道:“大伯,大娘,这我可不敢当啊,过去的事,都算了。” 大娘赔笑道:“你这死鬼,你看潮囝多大度的人,过去的事提了作什么,我给潮囝,浅浅认错还不行吗?这几日家务我可是碰都不让浅浅碰一下,我全包了不是。我看潮囝这么出息,我们浅浅将来才是官人夫人命!” 林浅浅听了大娘的话,顿时心花怒放,那喜色是想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住。 “别说了,快整几个菜,再去弄点好酒来,最好是藏了三年以上的青红,我们中午好好闹一闹,先恭贺爹去河泊所新官上任!” “好的。”大娘顿时温顺地离去了。 ps:今天还是两更,求下推荐票哈! 第三十五章 钱没了(第二更) 大娘走后,没有料到,不一会儿,谢总甲,谢家老三与大娘一并来了。 谢总甲是抱着一瓶好酒,一见林高著就道:“亲家诶,我是来给你来道喜了。” 林高著迎出门去道:“总甲客气了,老大家的,你这还劳动亲家做什么?” 大娘笑着道:“爹你眼下你当了官,我这不是让我爹给你来贺一贺,也当作以往不对的地方,给你赔罪了。” 谢老虎赔笑道:“是啊,亲家,咱们都是一家人没有隔夜仇啊!” 谢家老三也是提了一条肉,一条大肠道:“是啊,亲家公,你这一高升,咱们官面上也算是有人了,以往我和我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不要往心底去啊。” “哪里,哪里,都过去事,咱们没有隔夜仇,这几日大娘很好,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林高著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大伯和大娘满脸都是喜色,以往在夫家地位低,大伯也是受气,但眼下随着林高著当了河泊所的所大使,谢家就要开始仰仗着林家了。 说着大娘就下厨要整治谢家老三带来的大肠和肉,还温了酒,林浅浅要打下手,但大娘却怎么也不肯。 这一番席面上,大娘可是使了全部手艺,整治了好几道菜,好大的一条清蒸黄瓜鱼,一大盘的红烧肉,酒烧大肠。还有一盘蛏干肚,这可是好菜啊,林延潮尝过一次,用蛏制成的蛏干、羊肚和老酒一起炖煮,海鲜的鲜味将羊肚的膻味盖住再配以老酒的醇香,吃得差一点连舌头都吞进去了。 开了封的上好青红,酒香四溢,那倒出来的酒水如清清澈澈的十分好看。 “亲家,以前的事,都不提了,咱们的交情都在酒里。老三来和我一起敬亲家一杯。”谢老虎眼下是彻底服软了。 谢家老三也是举杯道:“亲家,来我敬你。” 林高著笑着道:“大家别的话不说了,不醉不归。都举杯!” 家里人都是举起杯子,林延潮和林浅浅也是倒了一点。 林高著道:“今年家里遭了大水,大家过了好一段苦日子,这家还差一点散了,但眼下咱们苦尽甘来了,大家干了!” 众人都是碰杯。 林高著看向林延潮道:“这事还得多亏了潮囝。潮囝,你出息了啊。别的不说了,眼下我当了官了,家里日子好了,你就一心一意的给我们林家读书,你每月从我这拿五钱银子,若是有其他使钱的地方,尽管来爷爷这取。你考上秀才前,不许为钱的事费半点心。” 林延潮当下点点头,自己一直窘迫的钱财问题,总算好转了。 大娘听了脸色顿时有些不好,谢老虎看在眼底,心想这女儿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这谢家二郎怎么惹得起。当下谢老虎道:“亲家当了河泊所大使后,每年进项少说二三十两的银子,拿出几两银子资助孙子读书,根本不算事儿。” 大娘脸色这才好了一点,陪着干笑了两声。 “潮囝,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林高著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爷爷,延潮别无其他所求,只有一句话,家和万事兴!” “家和万事兴!” 众人听了都是停杯品味起这句话来。大伯,大娘都是对望一眼。 大伯道:“潮囝这话说的好,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大伯了,我也只希望浅浅以后,不要每日每夜都打草席了。” “这是当然了!浅浅没出嫁前,也是咱们家的女儿,不能再让你辛苦了。”大伯开口道。 林浅浅道:“多谢大伯的好意,浅浅打草席,也不怎么辛苦。” “不行,以前家里日子过得紧,但眼下家里还缺你这几个钱吗?”林高著开口道。 “那我白天打,晚上不打可以吗?”林浅浅弱弱地问了一句。 众人都是大笑。 大伯则是拿着酒杯道:“潮囝,你在沈师爷那再努力努力,帮大伯说个好话,给我在六房谋个差事。此事就都靠你了,你可不能不帮啊。” 说着大伯继续拿捏起长辈的架子。 大娘在一旁道:“你怎么说的,都是一家人,潮囝怎么会不帮你呢?你说是不是。” 林延寿在那一筷子夹了个红烧肉,却被大娘用筷子打掉。林延寿当下就哭闹起来:“娘,我要红烧肉,红烧肉。” “吃什么吃?”大娘当下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给林延潮,又分了一大块鱼肉给林浅浅。 “大娘,这。”林延潮推辞了一下。 这一番弄得一直毫无存在感的三叔埋怨道:“大嫂,你也不能偏心啊!” 接着三叔心底不平衡起来向林延潮道:“潮囝,你什么也给你三叔弄一个好差事啊。” 林延潮笑呵呵地,林浅浅也是坐在一旁笑着始终没有停过。 这一顿饭,气氛很好,桌上好酒好菜,又是一大家人。只有三叔酒量不行,早就喝高,进里屋躺着去了。。 喝得日头偏西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问道:“这是林大使家里吗?” 一家人正诧异,林高著任河泊所大使的消息,才刚刚传出,怎么就有人听到消息上门来了。 林高著应了一声,但听数人在门外向林高著道:“恭贺林大使高升,我乃是河泊所攒典,这几位都是巡拦,以后都要在老爷你手下听差,故而不请自来拜见老爷,作了恶客。” 林延潮也是心想,事一下子都传了这么远了。 林高著哈哈笑着道:“还什么恶客,不恶客,原来是自家兄弟,何必见外,快老大,老三去隔壁家借着桌椅,再借几副碗筷,大家聚一聚。” “这叨扰大使了。” 一家人都迎了出去,林延潮当下就见到一排人,为首是一名吏员,其他都是巡拦打扮。这吏员必是攒典,没有副大使,就如同所大使的副手了。 这几人都是很有礼数,不是空手来的。 “这,这,这怎么好意思?”林高著看着贺礼犯了难。 “属下一点心意啊,大人可一定要收啊!”众人一并言道。 林高著见推辞不过当下道:“好吧,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听林高著答允,大伯,大娘脸都笑开了花,若不是客人在,早就上去拿过来了。这些贺礼都是最少一百钱以上,最多的则有三百钱,还有不少蛏干,淡菜干,鱼干,虾干等干货。谢老虎,谢家老三看得是眼珠子都要瞪下来了。 攒典道:“一点意思,不成敬意,待大使履新后,渔民编户网首还是一封孝敬送上。” 大伯顿时惊喜交加道:“没料到你们河泊所日子,这么好。” 攒典笑着开口道:“比起衙门,其他司局,这不算什么,不过胜在无事责任轻。但有句话说的好,河官顿顿食鱼羮,不待侯门有铗声,往后大使家里不谈有大肉,但大鱼一日三餐都是有的。” 听攒典这么说,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众人入了房,顿时午饭直接转成了下午茶,大家接着吃。 第三十六章 被请家长了 屋子里喝得酣畅,林家三父子加谢老虎父子俩是轮番上阵,正应了上阵父子兵的话,与河泊所一干人拼酒。 林延潮和林浅浅则是回到房里。 林浅浅的脸红扑扑的道:“潮哥,每个月五钱银子,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交不起束脩了。” 林延潮看着林浅浅的笑靥,当下忍不住上前吻在了她的嘴上。 嗯。嗯。 林浅浅挣扎了两下,就努力的回吻,林延潮另一只手也不停,摸到了林浅浅的衣裳下。 “够了,潮哥,不许你没规矩。”林浅浅连忙将林延潮作恶的手挡了下来,满脸都是红晕。 林延潮嘿嘿笑了笑:“好吧,好吧,你看这是什么?”他从兜里掏出五两银子。 “咦,这是什么?哪里来的银子?”林浅浅看到银子,捂住了脸颊双眼放光,“我长这么大,头次看到这么大锭的银子。” “是县太爷给的我,有五两那么多呢。” “五两!”林浅浅瞪大了眼睛,一下子从林延潮手里抢了过来道,“潮哥,你可不要乱花钱哦,这钱我先替你收着,要拿时候,再问我要。” 林延潮措手不及被林浅浅夺了过去道:“这怎么行?” 林浅浅将拿银子的手背在身后,挺起胸膛道:“不行,不行,你会乱花的,这钱我要替你攒下来,将来拿来娶媳妇用!” 说着林浅浅露出狡黠的笑意。 “娶媳妇?是娶二房啊?还是娶三房啊?”林延潮哼了一声道。 “你还想娶二房,三房?你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娶妾都不行!”林浅浅气鼓鼓地道。 林延潮则是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道:“浅浅,你可不是这么玩我的,要么把银子还我,要么答应给我娶妾?” “不行,一个都不行!”林浅浅哼地一声。 “你是我林家的养媳,你要听我的。” “这没未过门呢,我干嘛要听你的,就算过了门的,我也不一定要听你的。反正将来你娶我,三媒六聘一样都不能少!这钱只是你的一点定钱。” “定钱?五两银子,你还不够啊?” “不够,最少要一百两,我娘说了,男人不能对他太好了,不然他不会珍惜的!”林浅浅仰起头。 “这就是你娘教你的驭夫之道?先把银子还我。”林延潮脸上换上恶狠狠地神色,朝林浅浅扑了过去。 “别想!”林浅浅咯咯地笑着,在屋子里与林延潮捉迷藏。 “来来,我们敬大人一杯!” 房内的一点声音,旋即被房外林高著他们的劝酒声给压下来了。 次日林高著去河泊所赴任,穿戴整齐,衙门所给他配的马夫,直接给他套了辆车,赶到家门口来。 这一幕出现,整个洪山村都是轰动了。 这是什么?公车接送上下班啊!洪山村的头一遭啊! 瞬间林铺司高升为河泊所大使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里,整个永安里。 林高著穿戴着崭新的官袍,还有那练鹊补子,往车上那么一坐。整个村的百姓都啧啧地开始羡慕起来。 村里的小孩子都是绕着车子跑。河泊所的官衙就在洪塘市,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是将林高著送到村口。 而这一天大伯,大嫂,三叔他们也是穿着新衣,颜面有光站在一边。林高著车子走后,随即来拜访家里的村民,几乎又将家门槛给踏破了。东边家拿来只鸡,西边家拿头鹅,多年不走动的亲戚,也是踏上门来。 洪山村多久没有出体面人了,这大家钱塞的少,但心意都是满满的。 纷纷扰扰的,倒是弄得林延潮没办法读书。 现在家里的事,已是解决,总算安定下来。 林延潮这几日在家,是顿顿有鱼有肉。林高著河泊所大使的待遇,已是足够林家过上好的生活。大娘不敢为难浅浅,以后每个月都有五钱银子,专门供林延潮读书之用。 林浅浅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打草席给自己攒学费了,不过这活她暂时停不了。 正应了家和万事兴这句话,林延潮还没舒服会,就被林浅浅催着去社学了。林延潮心想有这样的老婆,自己想不奋发用功也不行啊。 临行前,林延潮起了大早,用冷水洗面。 而林浅浅起了大早,除了做造反,还给林延潮缝了一件新学子衫,然后把装了钱的小布包塞在书箱底上。 林延潮拿起来掂量了下,发觉比以往沉了点,林浅浅将林延潮手一拍嗔道:“好好读书,别想着花钱,这一次塞了两百钱,不要苦了自己。”林延潮虽是再度腹诽下林浅浅的抠门,但比起以往一百钱的生活费,已是翻了一倍。 然后小两口对着灶前吃起了太平面。 水鸭母的熬得老汤,汤面上都是黄油花,还放了点葱头。 “多喝点汤,这水鸭母的汤最养人了,”林浅浅刚盛完汤水,又给林延潮夹了一鸭翅道:“讨个好彩头,希望潮哥你一飞冲天。” 林延潮笑嘻嘻地,也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块鸭脖子放在林浅浅碗里道:“你最爱吃鸭皮了,脖子皮多!” 林浅浅感动地笑了笑,眼睛里都是小星星,低声责怪道:“好啦,潮哥,锅里还有半只鸭了,你别再和以往一样往我碗里拨了。”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这回咱们家日子总算是宽裕了。” 背上书箱,林浅浅将自己送到村头,林延潮踏着熟悉的山路,重新启程至洪塘社学读书。 这一来一去已是七八日,看着山上的落叶,酷夏已是快结束,马上就要入秋了。估摸着这时候各府的院试,也是要有了结果。童子试是三年两试,这一次院试完,明年要歇一年,再考要等到后年。 往往最后一届竞争的压力都不小,但林延潮知道林诚义进学是十拿九稳的。到时候林延潮还等着林诚义提携自己一把,不过眼下还是安心到社学读书。 行了一个多时辰,总算赶在上课时间之前赶到洪塘乡,久违的学堂此刻看来起来别有几分亲切。而社学大门已是打开,以往琅琅读书声没有听见,也没听得同学嬉闹打骂的声音,只是一片静悄悄的。 许延潮赶紧到讲堂前,但见堂上一名老先生拿着戒尺,正审视着堂下学童。 许延潮猜这必是新来的塾师,来接替林诚义的。林延潮当下施礼道:“拜见先生!” 凑到近处,林延潮仔细打量这老先生,见穿着一身破旧的长衫,上面打了好几个补丁,胡子有点乱蓬蓬的。这为人师表的形象也太差了,差了林诚义不知几条街去,一见就知是一个穷酸书生。 林延潮行弟子礼,对方却没有说话,半响一声传来:“谁是你先生?” 那老者背起手,走到林延潮面前三步距离,用戒尺指着自己道:“老夫在社学教书已是有五六日了,为何你今日才来?” 林延潮听了心底有几分不爽,当下轻慢地道:“有点事,没有来。” “什么事?” “当然是家事。”林延潮总不能说,我见了周知县,沈师爷,还是去提学道里喝茶了,说出来把这没见过世面的先生吓死。 老先生听了怒道:“无故旷学,先生问你还搪塞,不肯道出原因,你尊师重道的良心哪里去?你家里人知不知道?我们社学里怎么出了你这样顽劣的学生。” 林延潮道:“先生,学生真的不是故意的,但先生一定要怪就学生的话,但请先生责罚!” 老先生哼地一声道:“当然要责罚你,你现在不要进学堂,立即出这个门,回去把你家里的人叫来,让他们亲自与我分说,这几日你在哪里?若是你家里人不来,从此以后就不要来上学了!” 我擦,我竟然遇到了传说中的请家长? 第三十七章 与先生作对的顽童 这么大人了,还玩请家长这一套。 林延潮鸟也不鸟,也算明白老先生心思,心底有些读书人的小敏感,估计刚来社学没几天,又想要立威。但林延潮怎会给他拿来当靶子直接道:“我家在洪山村,距这里有十几里路。家里人都要种田,很忙的,过不来。” “这我不管,你什么叫家里人来,就什么时候来上学,现在不许进学堂一步。”老先生在那冷笑,他等着这学生向他求饶,这等顽劣学生就是要这样处置,才会令他害怕。 哪知道林延潮将袖子一拂当下道:“可笑,先生,你连我都管教不好,还想去管教我大人。是你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学堂上顿时哄然低笑。 老先生恼羞成怒将手一扬:“你真以为我不敢赶你吗?立即给我走。” “你要我走,可以。”林延潮丝毫不理,将大门重重一甩,扬长而去。 老先生本见林延潮竟是真走,也是气得浑身打颤对着学生道:“你们看见没有这就是顶撞先生的后果。” 但见一个人走进来,差点与林延潮撞了满怀。原来是张总甲,他进来道:“吵吵闹闹的作什么?我在宗祠和族长商量点事,都给你们吵进来了。” 老先生见了张总甲,神色一缓指着林延潮向他告状道:“张总甲,这学生十分顽劣,我半辈子从来没有见过,我要将他赶出社学。” 老先生实话是,请家长,赶出课堂这两个手段都不怕的学生,他才是从来没见过。 张总甲看向林延潮,当下一团和气道:“是,这不是延潮吗?还未向你爷爷道贺呢。先生,这怎么回事,是不是有点什么误会?这延潮是我们社学里最好的学生,大宗师的门生,你可要仔细教导啊!” “原来是他,但是他太不像话了……”老先生继续道。 张总甲一句堵了回去道:“先生,我请你来社学,就是让你来管教弟子的,不是让你来处罚弟子。” 谁都看出来张总甲偏袒林延潮了,老先生道:“张总甲你这么说,让我怎么管教学生?” “那是你的事,眼下我没这功夫,不要忘了当初来社学时,你向张少爷是怎么承诺的。” 老先生脸刷地白了道:“是,张总甲,我会好好教书的。” 众学童都看得出来,这老先生对张总甲有些畏惧。张总甲大步走出门去。 那老先生看向林延潮,神色有些悲愤道:“那日在社学大出了风头,觉得很了不起吧,被胡提学收为门生,有了胡提学,就看不起先生了吗?伤仲永的故事听说过吗?” 林延潮挺烦别人这样扣帽子的,眼下反正两人都撕破脸。林延潮直接道:“先生,我从来没有自认为很了不起了,这些都是你说的吧。” 这老先生将戒尺一放道:“顽劣之徒,看在张总甲的面子上,我奈何不了你,但给我罚抄《幼学琼林》三遍来。” “三遍,差不多是五万字,先生这我办不到。与其如此,你还是赶我出社学吧!”林延潮直接回答。 “你……”老先生这辈子岂有见过,以不读书要挟先生的学生。 “先生《幼学琼林》三遍实在太多,延潮今日怎么抄得完?” “是啊!先生责罚太过了。” 学童们与林延潮交好,纷纷帮他说话。课堂上乱做一团。 老先生见学生都这么维护林延潮,没有办法只能妥协道:“好了,不要大声吵了,那我就让你四日内抄完,明日必须将第一卷的三遍交来!” “延潮兄,算了,何必与他顶了。” “给先生一个面子好了。” 林延潮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态度也有些太过了,当下道:“是,先生。” 当下林延潮回到桌位上,一旁侯忠书立即给自己打了小报告道:“这个老夫子,一看就知道比林先生还一根筋,你又干吗顶他呢?” 老夫子这名字有点意思,正好可以概括这老头迂腐古板的一面。 林延潮道:“我咽不下这口气呢,你说他老夫子是什么来历?” 侯忠书朝张归贺那使了个眼色道:“据说这老夫子是张归贺的三舅,是村里唯一的童生,四十岁才过府试,院试考了三次都没有过,眼下快五十岁了,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老婆前几年得病死了,平日在镇里替别人抄书,过年过节时帮乡里人写对联,这才养活自己来。” “不过此人一贯以读书人自命清高,常常负气于乡邻斗气,满口之乎者也的骂人,又兼活得实在穷困潦倒了,于是同乡们都取笑他为老夫子,现在社学里没了塾师,实在没办法了,才找他来凑数,还是托了张归贺的关系。” 林延潮不由有些同情起这老夫子来,不仅是童生老师,还是终身进学无希的童生老师,难怪张总甲对他也是没有半点尊敬,至于学生们心底和明镜一样就更清楚了。 连林延潮也是道:“四十岁才过府试,这样的水准,恐怕是误人子弟。” “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的,大家这几日也是这么嘀咕的,说比林先生差了不知多少。” 这时候老夫子开始教课道:“今日教《增广昔时贤文》,书只有三本,大家借着轮着读,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你们先来拿!” 众人都知道这老夫子是张归贺的亲戚,他这么安排大家心底都有意见。 由于大伙心底对老夫子都有意见,林延潮可以感觉对上课时,自己同学就没有林诚义教书时那么认真了。 而且老夫子教书方式很套路,下面整堂课上,新塾师只是读一句,让学生摇头晃脑地跟一句。学生有问文字意思的地方,就被他训斥。临到最末了,老夫子才粗略的,讲了一遍。所幸增广昔时贤文还算浅显,大家也不会听不懂。 一堂早学下来,老夫子一溜烟走人,看样子午学和晚学是不准备来了。 学童们已是大吐苦水。原来林诚义在时,根据学生进度不同,各自教学,而这个先生则是统一教学。如刚刚学蒙童训的弟子就觉得增广贤文太难,而早开始读四书的弟子,又都觉得太容易了。 “什么鸟先生!”几名学童已是开始在课堂上大骂了。 这时候张归贺站起来道:“你懂什么,林先生突然辞馆,乡里面好容易才找一个先生,给了钱,暂代几堂课。若是重新请一个先生来,就要重新给束修,你们家里拿得出这笔钱吗?” 听了张豪远这么说,林延潮恍然大悟,原来新先生是代课先生啊,薪水低(拿不到束修),非正式编制(提学和乡老不承认),还没办法评职称(享受不到免除徭役的补贴)。 新先生与学生也没有正式的师生关系,所以也不用至西塾行拜师礼。古人还是很现实的,学生没给学费,老师甚至没必要教你。连孔子都在论语里讲,学生给束脩的,我都教得很用心(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换句话说,没给束脩的,孔圣人就有点不靠谱了。 “那还学个什么?老头子乱教一气,不如随我去摸蚬摸虾好了。”一名平日都不向学的学童开口道。 “不怕老夫子责怪吗?” “怕什么。” “若考校课业呢?” “那也是明天的事。” 听这学童一鼓动,其他学童也是动了心思,当下呼啦一下,讲堂里的人,也走了大半。 张豪远,侯忠书也是意动,拉拢林延潮:“潮哥,你也去吧!” 林延潮一面铺纸,一面没好气地道:“你们两个明明自己想去,但怕被老夫子责罚,就想多拉点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哈哈一笑。 林延潮道:“我不去了,老夫子罚了我抄幼学琼林呢,你们去吧。” 二人当下露出一番对林延潮深表同情的眼色,侯忠书道:“先生罚你抄书太过分了,咱们两人一人帮你抄一卷好了。” 张豪远道:“那怎么行,你的笔迹能和延潮一模一样吗?明日老夫子一下就看出来了。” 林延潮当下道:“不用你们帮忙,你们只要各借我一把写小揩的硬毫笔就好了。” 这是什么道理? 张豪远,侯忠书两个人不懂,依林延潮的话,各借他一把笔来。 但见林延潮研墨后,将三把笔都染上墨,一口气在案上铺了三张纸,然后林延潮一把攥起三支笔来,一起在三张纸上写字。 “延潮,文章都是从上到下书写,你怎么从左到右?” “写文是从上到下写,但谁和你说抄书一定要从上到下写了,书里每竖二十四字,我抄写竖头一字即可。然后再右起抄每竖的第二个字。” “这也行?” “这也行?”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绝倒。 “三把笔一起握,这字写出来竟不会歪歪扭扭的,这这怎么可能,延潮你有练过啊!”张豪远道。 侯忠书一脸膜拜:“延潮你太了不起了,有这等绝技在身,赶紧教我吧,以后我就不怕被先生罚抄书了,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第三十八章 老童生 第二日,老夫子随堂考试。 老夫子以贴经,墨义的方式,考校学童们昨天《增广贤文》学习状况。 对林延潮这样身经百考的学生而言,贴经即是将书某行贴起几个字,学生将贴住的字写出来,相当于填空题,而墨义就是对经义的注解,相当于简答题。 贴经只要能把整篇课本背下即可,至于墨义《增广贤文》,对于林延潮而言,已经是很白的文言文了。比成书于孔子前的五经,浅白了何止十倍。 如书里面,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些话林延潮早就耳熟能详了。 所以整堂考试对于林延潮而言,是一点压力也没有。 但是反观小伙伴,却都是不太妙了。 昨天众人都一窝蜂的去摸蚬了,哪里有空背书,老夫子开考后巡视几圈,不是看见拿着支笔子在那么动动划划,就是不写字的,就是抓耳挠腮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的。 老夫子巡视一圈,脸色是相当的好看。但学童们却没有多少紧张神色,张豪远依仗着自己是总甲儿子,索性将卷子草草一作,就交卷了。 老夫子将卷子收上来草草看了一遍后,肝都要气炸了,但他没有办法指责学童,因为张豪远可以不买他的帐。 “林延潮,你上来,幼学琼林默完了吗?”这老夫子明显是要将气都撒在林延潮身上。 林延潮捧着厚厚一叠纸上来,往案上一丢。 老夫子看着满满一叠涂着黑墨的字,吃了一惊,但一张一张拿起来看过,尽管这字写得是歪歪扭扭,但是他确实将幼学琼林的第一卷写完了。 老夫子又拿起林延潮课堂考卷看了一遍,但见上面几处贴经写得不错也就罢了,而墨义里答案,写得十分标准,就算是自己来解释,也不会比林延潮解释得更好了。 老夫子心道此人倒是真才实学之人,大宗师能选他,绝不是侥幸,神色和缓了一些然后道:“你都写得完了,该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吧?” “敢问先生,学生错在哪里?”林延潮仰着头,一句话顶了回去。 “顽劣,顽劣!”老夫子眼下是颜面尽失道:“不知悔改,看来幼学琼林是白抄了,我考校你增广贤文,若是背不出,再罚你抄书!” 老夫子之前故意罚林延潮去抄幼学琼林,抄不完就罚,就算抄完了,增广贤文肯定也是背不好,然后照样罚他。至于林延潮所交的这篇文章,他认为是林延潮固然解释的不错,但四千字的文章,不可能都背诵下来。 张豪远这时候道:“先生这般不公平!延潮昨日抄书抄了一日,哪里有时间去背增广贤文?” 侯忠书道:“是啊,先生你是故意刁难延潮。” 眼下林延潮人缘很好,学童们纷纷为林延潮抱起不平。 林延潮这时候道:“多谢诸位同学了,不过先生要考就考好了,何必动怒,学生对《增广贤文》是倒背如流啊!” 老夫子见林延潮这么嚣张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开口道:“你倒是给我倒背看看啊!不行的话,我罚你抄十倍!” 听老夫子这么说,众学童都是大笑,张豪远,侯忠书等人还是拍起了桌子。 学童们看向老夫子都是摇了摇头,老夫子经验不足啊,他不知周知县就是这么,在千字文栽倒在林延潮手上的。 “倒背啊!学生有点夸下海口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下面学生都看不下去,心底骂道,林延潮简直太无耻了,这时候还要扮猪吃老虎,明显是欺负老夫子嘛。 老夫子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中计道:“学生当以诚信而立,话一出口岂能修改,我让你抄十倍就抄十倍,这会是你自找的,无话可说了吧!” 林延潮低下头十分惋惜地道:“先生,既然这么说了,学生就姑且试一试吧!” “食来嗟受不士志,水泉贪酌可官廉……” 林延潮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中间还故意停顿几句,装着想不起来的样子,见老夫子将眼睛都瞪圆后了,又通顺地背了下去。同学们见过林延潮倒背如流的本事,早都见怪不怪了,但是拿着书一字一字对着,也是好玩。 “好啊,好啊!” “延潮,真是厉害。” 林延潮背完最后一个字,从头背到尾,没有一个字错了,老夫子口瞪口呆之余,手中的增广贤文的课本也是丢在地上。 林延潮微微一笑,仿佛作了微不足道事一般。他重生之后,最厉害的技能就是背书了,千字以内的文章,读了两三遍,就立即能背诵,神童也不过如此。 而老夫子恼羞成怒了,今日他已是颜面扫地了,板起脸来喝道:“喝什么彩,尔等,尔等今日课文很好吗?你们今日都给将《增广贤文》抄写三遍,明日交给我!” 老夫子当下也不讲课了,直接让学童们在课堂上抄写《增广贤文》,然后一甩袖子就走了,明显的就是我辩不过你们,我还不能处罚你们吗? “这日子没办法过了。” “没错,这样的老师也配教我们?” “我就是不抄,看明日先生拿我们怎么样?” 学童们都是抱怨起来。 张归贺站起身道:“你们干什么?自己不好好读书了,还怪先生,你们看看今日课文除了我以外,谁背得出来了?还不思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归咎于先生。” “张归贺,**就是先生养的一条狗!”一名学童骂道。 “你。”张归贺大怒。 “没错,你看今天先生把我们就罚了,为什么就漏了他一个,分明是奸细!” “奸细给我们滚出去!” “有本事就找先生告状啊!”张归贺激起了众怒。 “好,好,你们等着。”张归贺见犯了众怒,也害怕吃亏,当下三步两步离了教室。 侯忠书看了当下道:“这小子去肯定找先生告状,到时候罚了我们怎么办?” 张豪远道:“怕什么,如果这样我就都不写,老夫子敢罚我们,我们就罢课!” 次日,老夫子见学童们没一个抄写,十分生气,要进行处罚,学生们却集体罢课。 老夫子十分生气,找张总甲,说要辞馆。但结果给张总甲狠狠训斥一顿。 那日课堂外,学童们都听到张总甲骂得话。 “你要辞馆,你辞啊!你看看你年五十岁的人了,都不曾进过学?我好容易给你在社学寻了馆,每年寻得几个钱,养活你这半死不活的,你还来给我摆脸色。” “读了几十年书,连乡试贡院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你说你府试时,取过第二名又如何?考到白了头,还是个老童生。你若要泛酸,我不留你,以后过年过节饿了肚子,别腆着脸到我这来,求写个对子,混口饭吃,到时候别说我不顾及乡里的情面。” 老夫子被张总甲骂了一顿,掩面而去。 林延潮有些内疚起来,学童们也是如此,但到了次日,老夫子又和没事人一般来教书,只是对学生处罚之事再也不提。 而众学童也是把握到老夫子的弱点,他是怕丢掉好容易得来的塾师职位。老夫子这才妥协。学童们当下更不将他放在眼底。此后数日,社学内相安无事,老夫子依旧在课堂上教书,但下面学童们已是没有心思了。 林延潮看在眼底,他知老夫子没有得到学生敬重,除了他自己性格问题外,更因为他是老童生。五十多岁的老童生,比后世范进的地位还不如,学童们也不认为自己在他那能学到什么,故而对老夫子怠慢起来。 连林延潮也认为自己是不是应该在社学内继续求学,跟着这老童生读书了。 第三十九章 买书 学堂的日子,依旧过着。 老夫子不敢管他后,林延潮的日子无疑悠闲得许多。 家里的环境好了,林延潮不用自己再烧火做饭了,吃着干饭伴着腌菜的日子。 在食堂里林延潮交上一百文,每日两餐是固定能吃到一道素菜的,偶尔还有一点小鱼小虾,至于张豪远也会带点家里吃不完荤菜进来,给林延潮侯忠书二人打打牙祭。 这样的日子,无疑是十分惬意的,林延潮发觉穿越久了,过完一遭苦日子后,自己对生活质量的要求,竟低了好几个档次。 有时候读书读得疲了,林延潮累得不行,躺在讲堂外大榕树的树荫下,仰望天空,也会想着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是不错。直接在乡间当个学霸好了,不用想什么出人头地,不用整日头插鸡槽里埋头读书,努力考什么功名,但过个几年考了县试,捞个童生的名头,自己就上省城当个讼师。 凭着自己看了无数闲书的阅历,怎么样也能混个大状,这收入绝对比穷酸秀才高了十几倍不止。 或者打了几个官司,积攒经验,能被知府,知县赏识,混个师爷,幕僚也不错,甚至去权贵家当个清客也行,整日陪着二世祖,斗鸡耍狗,帮衬在旁调戏良家妇女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但是这也只是想想而已,每次这么想完后,林延潮都会去洗把脸,重新坐下来读书。这么读书究竟的意义在哪里,他也不太清楚,总是觉得是一种惯性,或者是心底隐约觉得,既上天给自己重生在大明朝的机会,他不登上巅峰去看一看,见一见张居正这等伟人都是一种遗憾。 这么苦读下,林诚义给自己的大学章句早都看烂了,至于颜勤礼碑他也写了无数遍,乡间社学藏书太少,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本。林延潮在社学里想找本书看都不行。 这一日,天气也不炎热,老夫子依旧早早教完书就走人了,林延潮摸着兜里还剩下的几十文钱,约上张豪远,侯忠书一并到洪塘市去买书。张豪远,侯忠书他们自然是高兴,能上一趟集镇,对于这整日困在小乡村的少年,是件多愉快的事。 洪塘市是省城三大市之一,沿着入闽的衫关道,商港埠头,十分繁华。 因为挨着官道两旁,洪塘市极其就是一条长街称为洪塘街,上连芋原街,下衔下坞街,就是一条数里长街。明初时地方志上就有言,洪塘街沿江居民袤数里。 这样的街道上的店铺自是目不暇接,酒米店,棕毛店,米店应有尽有。 但三人是纯粹来逛书店,闽地文风鼎盛,读书人很多,在集镇里专门有书肆。书肆旁,也有其他配套,都是作读书人的生意。 林延潮入了一间书肆,这间是专门卖旧书的书肆。一般文人不到落魄是不会买自己读过的书,但总有些落魄子弟,或是因读书读到贫困潦倒的读书人,将旧书卖给书肆。 而对林延潮这样不算富裕的子弟而言,来买旧书书肆,也会比新书便宜个两到三成。林延潮在书肆里淘书,看到一本魏何晏著的《论语注疏》十分喜欢, 还有一本《多宝塔碑》的帖子,想到自己这几日《颜勤礼碑》已是练得熟稔了,莫约准备临下一个帖子了。 不过林延潮兜里的钱只够买一本的,两本就有点不够了。 林延潮想了下,先随便拿了一本新刊的《毛诗正义》装着一番很喜欢的样子,与老板商量价格。讨价还价半天,林延潮说太贵了不卖了。 然后林延潮再拿起《论语注疏》问老板买,《论语注疏》是旧书,书页有些黄了,上面还有上一任书主的注释。书店老板本是觉得这样的书不太好卖,却不知道林延潮最喜欢看别人注解过的旧书。 书店老板认为林延潮不喜欢,就报了个低的价格,又经林延潮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将价压到五十文就把《论语注疏》,临末了还贴上十文,将《多宝塔碑》的帖子也是弄到手了。 林延潮开心地从布兜里掏出钱来,数了六十个铜钱,放在桌上,取走了《论语注疏》和《多宝塔碑》,这样兜里还剩下十几文钱的。两本书虽是旧书,但书页没有残缺,回去后弄个书皮,加个防蠹纸就好了,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喜滋滋。 林延潮买完了书,侯忠书,张豪远也是很有收获,书肆里还卖着不少纸笺,这都是配套产品。 张豪远买了几支上好的湖笔,侯忠书则是很不争气地买了一套版画,相当于明朝的小人书了。 挑完了想要的东西,三人都是兴尽而归,张豪远提议直接在洪塘市吃饭好了。 三人都没意见,他们赶得来,中午吃得早了,又走了一大段路,早就饿了前胸贴后背了。 张豪远兴致勃勃都讲起:“这洪塘市最有名的店叫义心楼,里面的红烧贴沙鱼,清炖贴沙鱼,油炸贴沙鱼,啧啧,好吃极了,以往我和我爹来市里吃过好几次呢?” 林延潮不知什么是贴沙鱼,听张豪远比划了下,才知原来是半边鱼,这可老贵了。 林延潮当下道:“豪远,我们可是囊中羞涩,要去义心楼,你来请客。” 张豪远听了嘿嘿笑了两声道:“我也就这么一说,我身上也没什么钱了,还是老老实实去吃鼎边糊好了。” 说着三人找了家夫妻店,要了三碗鼎边糊,五块蛎饼,三块罗卜糕。 张豪远道:“这夫妻在这卖鼎边糊十几年,味道绝对没得说。” 不久热腾腾的鼎边糊就端上来了,汤底是正宗的蚬子汁,里面放了不少鯷鱼干,红色的小虾皮,白花花的蚬肉,佐料还有芹菜、葱不够还可以再加。林延潮等人吃得都十分酣畅。这样的美食,鼎边糊一碗一文,蛎饼罗卜糕合在一起也才两文钱,简直不要太划算。 鼎边糊趁热吃才好吃,林延潮吃得满头大汗,而这时突听得一个声音。 “这不是洪塘社学的神童吗?真凑巧了。” 林延潮开始没意识到在叫自己,待被人一拍肩膀才回过神来,脸上挂上了少许不快之色。 “嘿神童,叫你没有听见吗?” 林延潮回过头来,见得几名青衫士子正好路过这个摊子,其中一人拍了自己肩膀,看去有几分眼熟,想起来是那日胡提学来洪塘社学时,周知县身旁的周宗城。 此人应该是周知县的子侄吧,那一日他本可以得到胡提学的赏识的,但是自己大放异彩,将他的光芒完全掩盖过去了。 来者不善,必是来找碴的。 林延潮当下不快地道:“我怎么知是你在叫我呢?你叫的是神童,又非是我林某。” “你,”周宗城不由一怒,但随即知是自己失了士子风度,收敛笑着道,“好啊,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神童的话,就算我逗你玩的。” 说着他一旁几个士子,也是附和着笑了起来。 一旁侯忠书,张豪远也是认出周宗城来,想起那日对方砸场子的事来。张豪远先是不快道:“你来洪塘市作什么?” 一旁几名周宗城同来的士子见了,其中一人有几分衙内模样的上前,道:“周兄,没料到你在这里还挺有人缘,这几位朋友不如给我等引见引见。” 周宗城笑了笑道:“也好,黄兄,这些乃是洪塘社学的学童,先生不过是童生罢了,那日胡提学按临社学,我正好随行,他们连论语,大学都背不齐,还要我来救场,你说可笑不可笑。” 几名士子顿时哈哈笑起,一人道:“周兄,何必动气呢,乡下地方有几个读书人?能读个三字经就不错了,哪里比得上我们城里。” “还是周兄厉害,若是能结好了胡提学,后一年只要你过了府试,院试如探囊取物。” 这几个士子谈笑,侯忠书,张豪远早就气炸了。林延潮也是鄙视,没口德也就罢了,还搞什么城乡歧视。 “妈的,乡下人又怎么样了,没有我们乡下人种田,你们城里人吃屎啊!” “那日明明是延潮背得千字文,最后得到大宗师的赏识了。” 侯忠书,张豪远一人一句骂了过去,两边一开骂,顿时剑拔弩张了起来。 第四十章 状元公的劝谏 见林延潮一边三个乡村少年叫板。 那姓黄的士子将折扇噗地一折,指着侯忠书,张豪远道:“无礼也就罢了,还满口喷粪,满口喷粪也就罢了,还信口雌黄,大宗师是何须人,你就算将千字文唱出花来,也能得到他的赏识?” 张豪远冷笑道:“巧了,事实就是如此。” 侯忠书接了一句道:“你不信,那你去问他!”说着指向了周宗城。 “周兄是吗?”黄士子转过头去,有点不敢相信。 周宗城不太不愿意承认,但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撒谎道:“黄兄,这小子不是过些运道罢了,若是我读三年千字文,我也能背出花来的。实话与你说,这小子估计到现在经学都还没有念,将来还想考什么科举?” 黄姓士子本是十分尴尬,待听了周宗城后面的话当下神色一缓道:“原来如此,也没什么了不起,千字文不过蒙学时随便读了一读罢了,四书五经才是正途,你们知道吗?我们几人都是*岁就开始治经学了。” 黄姓士子这么说,一旁其他士子也是附和起来:“是啊,偏僻山村,恐怕连通经学的人也没有吧,难怪也只能把千字文读出花来了。” 众人仿佛又从找回自信,哈哈地笑了起来。 侯忠书,张豪远听了都不由有些挂不住,侯忠书连经学的边都还没开始摸,张豪远也是十二岁时才开始读四书的。 黄姓士子看出侯,张二人的神色,不由得意起来。 众士子大声奚落起来,顿时引得旁人驻足旁观。 一名二十岁士子走了进来道:“黄兄,周兄,你们何故吵起来。” 这些士子见了来人,都是一并拱手致礼道:“原来是翁兄。” 黄姓士子也是上前道:“翁兄,幸会,怎么在此碰到你,哦,我差一点忘了,翁兄也是洪塘乡人。” 林延潮看去但见这士子,不到二十岁,但少年老成,神情似有些忧郁。 周宗城道:“翁兄来得正好,你不在,我等不过顺手教训一下,你乡里几个连经学都没读过,却大言不惭的少年罢了。” 黄姓士子,对着林延潮他们,颜面有光地介绍道:“你看,这位翁正春翁兄也是你们洪塘乡人,但人家七岁受毛诗礼记,十一岁改治尚书,至于四书,他早已是读得不爱读了。” 林延潮听到翁兆震三个字时,不由身子一震,又重新打量这位不到二十岁,目光忧郁的少年。翁正春,又是洪塘人,没错,*成就是他。 这是林延潮穿越后,见到第一个名载史册的名人。 他正巧知道,明朝嘉靖万历年间,福州府也就出了两个全国第一的状元,一位是现在任南京国子监祭酒龚用卿,一位就是眼前这位,在二十年后的殿试里一举夺魁的状元翁正春。 当然状元,就是状元,这位状元公的学习进度,令林延潮瞠目结舌,七岁受毛诗礼记,十一岁改治尚书。 也就是说翁正春,不仅完成了四书的课业,还掌握了五经里诗经,礼记,尚书,要知道四书五经里,四书是必修,而五经是选修。在童子试里,五经只要精通一经就行了,而人家居然读了三经。 林延潮难免不平衡了,人家状元公十一岁就读了五经里的三部,自己十二岁了才开始读四书,这差距不是一般大。 待听到黄姓士子提及自己,翁正春谦抑地道:“黄兄谬赞了,读万卷书,不如破一卷书,若是我能专心致志专研一经,也不会连续两次府试都落榜了,至今连个童生都不是。” 连续两次府试落榜!都童生也不是!我的天。 其他人只当翁正春是谦词,可林延潮脸色很不好看,尽管他知道科举不容易,但没有这么不容易吧,这位后来的同乡状元公,居然二十岁前,两次府试落榜。 林延潮顿时心情不好了,见这几人还在呱噪,顿时不顺眼起来,这可是你们惹我的! “翁兄,太谦了,我等也不过治了几年经学,是远远不及你的,但比起某些乡野小子,却还是强了不少。” 林延潮斜瞅了一眼道:“你们是不是到洪塘乡显名声来了?” 林延潮一直不说话,这一开口,弄得他们目瞪口呆。 “你们年轻不懂事,这没什么?我不怪你,但显名声拉上我们干吗?*岁开始读书很了不起,你们也配自称治经?想以我们粗俗,来衬托你们的博学?抬高自己贬低别人,很了不起?自己自卑,还在别人身上找自信?很有面子?” 说到这里林延潮手指到周宗城他们的鼻子上喝道:“你以为你们是谁?来我们洪塘乡撒野,我给你数三声,立即滚出去,否则我们捶你!” 林延潮这放大招,满口地图炮,就几个士子,包括翁正春一并数落得是目瞪口呆。一旁的人都是拍起手起来,这夫妻档的食肆,都是洪塘乡的市井百姓,听说有人到自己地盘上撒野,都是同仇敌忾。 “骂得好!” “滚出去!” “滚出去!” 所有人都是站在林延潮一边。周宗城指着林延潮连道了几个你,你,你。 周宗城,黄姓士子都是气得鼻子冒烟。 黄姓士子指着林延潮道:“好,你有种,你给我等着!” “一!”林延潮竖起了第一根手指,一旁已经有码头上的帮工围了上来,这几个人都是快头大,且五大三粗的。 黄姓士子和周宗城吓得尿都滴了,当下也不顾读书人的面子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走吧!” 有人说了这么一句,几个人当下撒腿就跑。百姓们是一阵哄笑。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拍起手来了,侯忠书一拍林延潮肩膀道:“延潮你这几句话说的太好了。” “自己自卑,还在别人身上找自信,骂得好。”张豪远拍手哈哈大笑。 林延潮笑了笑对着四方作揖道:“多谢众位乡亲捧场了!” “少年人客气啥!” “你方才骂得好,我们也是解气啊!” “外人不知,但我们洪塘乡,可是老出状元,进士咧!” 乡里人你言我一句,翁正春向林延潮道:“方才我几位同学确实无礼,我代他们向你们赔罪!” “翁兄,何必这么说,”林延潮搬了张椅子道,“他们的事与你不相干的,相逢不如偶遇,一起坐下来吃碗鼎边糊如何?” “这。”翁正春有些迟疑。 林延潮笑着道:“翁兄,兴义楼我们请不起,但一文钱一碗的鼎边糊,我们还是出得起钱的!” 林延潮这么说,翁正春也是一笑当下道:“林兄好爽快,实应是我来做东才是。” 翁正春当下坐下,张豪远向老板招呼道:“老板添双筷子,再捞碗鼎边糊,三块蛎饼,两片罗卜糕!” “好的。”老板招呼了一声,将鼎边糊,蛎饼,罗卜糕都端了上来,还加送了一碗蚬肉汤。 众人笑着道:“妙极,妙极,蛎饼,罗卜糕都是上火的,来碗蚬肉汤正好中和。” 四个人吃吃聊聊,林延潮正好也向翁正春请益学问。 相互一印证下来,林延潮与翁正春学业比起来,自是差了十几条街,也算明白自己与这等州府内第一流学子差距所在。但林延潮胜在知识面广,几百年积淀的下见识,高出古人不是一点半点,翁正春讲通了一点后,林延潮常常能举一反三,其中很多观点令翁正春也是大有收获。 当下翁正春也收起了小瞧林延潮之心道:“林兄粗涉经学,但竟有这般见地,假以时日,必有建树。还好林兄年少,若是能早四五年读书,后年童试必是我的对手。” 听翁正春这话,侯忠书,张豪远都不以为然,但林延潮心想这可是状元公的评价啊。 不过林延潮问道:“那敢问翁兄,我现在开始读经学,后年县试有无希望参加?” 翁正春当下道:“林兄太心急了,我也是读了六年经学,才赴童试的,而其他学童读了十几年经学,才赴童试的大有人在。当然林兄若想碰碰运气,我是无话可说,但是晚几年再考,不是更稳一点,何必争在这一时呢?”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当下道:“翁兄所言甚是。” 第四十一章 师之道 四人聊天聊了一番,将东西都是吃完,这决定散了。 临行前林延潮有些不舍道:“翁兄一走,以后不知何日才有机会向你请教啊!” 翁正春道:“林兄不敢,我这两日都在乡里,你都可以来找我,但几日后,我要去金山寺闭门苦读,恐怕就没办法招呼林兄了。” 金山寺洪塘乡有名的江中寺,建到闽水江心一岛上,内外交通只有僧人持舟往返,在这里倒是读书人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去处。 林延潮听了有些失望,心道看来状元公的大腿自己是没办法抱上了。于是林延潮与翁正春拜别,接着侯忠书又去逛了集市,买了一堆光饼回去。 洪塘市的光饼十分有名,侯忠书乃是吃货,自是不会放过。二人回社学时,一路吃着光饼,还谈论着林延潮今日喝退周宗城之事,说说笑笑。不过林延潮却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相反有些思虑重重。 童子试是三年两试,今年八月院试才刚结束,明年歇一年,后年才开始下一次童子试。 后年二月是县试,四月府试,到了八月就是院试。距离后年二月,满打满算只有一年半的时间,那时自己正好十四岁,似乎还蛮年轻的。说起来好像不急切,实际又好像挺急切的。 县试,府试,之后还有院试。就算院试过了,也不是就有资格乡试的。金举人,银进士,乡试比会试录取率还更低,过了乡试,还有会试,殿试。 后年的童子试,就是自己第一个机会,自古没有场外秀才的,考了才有机会。翁正春说自己最好再迟五年再参加县试,不过林延潮想来自己努力追赶就是,反正自己有背书的天赋在。 林延潮明确了方向后,看着山边的晚霞,觉得整个人都是释然多了。科举就是自己来到明朝必定要走的路,即便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也要亮剑而上。林延潮现在恨不得就捧起书来读。 老夫子依旧在学校里混日子,同窗们也乐意塾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转眼就是八月十五,乡里的学童都早早回家过节,只有林延潮留在社学里。 教室内无人,林延潮正用心读书,不用担心被人干扰。 林延潮拿着林诚义给自己的大学章句大声地念起。 “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林延潮读到这里不由皱眉,因为他不理解啊。 大学章句书经一传十。经一篇是孔子的话,两百余字。传十篇,曾子阐发叙述孔子的话,两千余字。集注是朱熹和程颐二人,对整本书的注解,五千余字。 尽管将孔子两百字,解释成八千多字,但林延潮等广大学童还是表示真心看不懂!都说是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但眼下自己读了不下一百遍,怎么仍是读不懂。 林延潮正在犯难,但见窗外人影一闪,林延潮回过头去,走到窗外似空无一人。 眼下中秋了,社学里同学都回去过节了,就自有他和老夫子,那个身影八成是老夫子。 林延潮拿着书,走出讲堂,窗外月光明晃晃的,但见西斋上还有灯火,于是就走了过去。 但见林延潮走到西斋前,将头探去,老夫子正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林延潮低下头看一个新鲜的鞋印心道,好啊,果真是你,先生看弟子读书也罢了,干嘛还偷偷摸摸的。 屋门是开的,林延潮走到屋里行礼道:“见过先生。” 里面老夫子拿着本书,不快地道:“中秋了,为何还不回去,在这里作什么?” 林延潮道:“先生误会了,学生家远,往返不便,一个月才回家一趟,这才来了几日就要回去过中秋,岂非浪费时间。” “这样,这么晚了,可有何事?”老夫子神色缓了一些。 林延潮拿起大学章句问道:“先生,学生方才读,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不明白其中意思,请先生解答。” 老夫子反问道:“你是如何认为的呢?” 林延潮当下道:“经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此句出自诗经里卫风里的淇奥,曾子在传中选用这句话,来经里释大学之道里,止于至善这四字的意思。瞻彼淇澳,菉竹猗猗,以竹而赞君子之善。至于下面的学生就不懂了。” 老夫子点点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不强加解释,加入自己的意思,还算可以。” “我替你解来,当法古之圣贤,如切如磋者,道学也;意思是如打磨骨器,不断切摩,讲得是君子研究学问时品德。如琢如磨,自修也,讲的是君子修养自身如打磨美玉,反复琢磨。瑟兮僩兮者,恂栗也,瑟乃庄重,僩乃胸襟开阔,君子看得庄重而又开阔,是因为内心时怀谨慎和戒惧。赫兮喧兮者,威仪也,道的是仪表堂堂,因而有的威仪。而如此即可达到至善之境了。” “学生明白了,多谢先生教诲。”林延潮如醍醐灌顶,自己一直琢磨了多日,不能了解的话,在老夫子一席话下,竟一下子明了。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林延潮心道,这老夫子虽只是童生,但肚子里还是有真才实学,当下上前一步问道:“先生,学生于……” “好了,我已是倦了。”老夫子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 我擦,这是要敢我走。 林延潮连忙道:“先生,学生很多地方不解,还请先生教我!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老夫子冷笑道:“我不过个落第的老童生罢了,哪里有资格教你。” 林延潮知老夫子对自己仍有芥蒂,想想这几日的事,自己也多有不对地方,心底也因对方是老童生,而有点看不起对方。从这一点上来说自己是不够尊师重道的 林延潮当下诚恳地道:“先生初来社学,学生不懂事,多有冒犯得罪之处,在这里向先生赔罪,请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学生。” 古惑仔教育我们,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立正。 觉得世界要绕着自己转,这是大多数穿越者的通病啊,林延潮暗暗提醒自己。 当然老夫子并没有因为林延潮认错,而表现出‘受宠若惊’。不过老夫子重重哼了一声,但气已是消了很多了。 老夫子开口道:“我为诚义兄举荐为社学塾师,他告诉我,有个叫林延潮的弟子值得栽培,要我多加费心……” 林延潮眼下想死的心都有了,原来搞了半天是自己人,张豪远不是说,他是走了张归贺的后门吗?消息不准确啊。 “……谁料到你如此顽劣,顶撞我也就罢了,还鼓动……” 老夫子洋洋洒洒批评了一通,林延潮认真表示受教。 “不过那日你能倒背昔时贤文,足见天资过人,诚义兄眼光不错。这几日,我也在观察你,每日最早来课堂之人是你,最晚离去之人也是你。不自持聪明,而刻苦求知,此向学之心,比刻苦与聪明二者更为可贵。” 林延潮更是惭愧,他能说他一心向学,是为了稻梁而谋吗?不过说得这么高尚,连自己都有点当真了。 老夫子转过身来道:“你既有心向学,我教你经学也没什么,但你以后却不可对外人说我教过你经学。” “为何?” “没有为何,若不能遵守,你就不要来学了。” “学生记住了。” 灯火之下,老夫子看着林延潮,心底道,此子将来绝非池中之物,若他以后中了秀才,举人,旁人问他的经师何人,他说一个老童生,我岂非是被人取笑。先生的无能,教出弟子都能中秀才,而先生却不能。 想到这里老夫子脸上抹过一丝哀色。 第四十二章 先生是案首 八月十五一过,天气很快就凉了下来,马上就要到寒露了。 已是到了大雁南飞,菊展黄色的时节了。 读书的日子也是很快,一日一日的过去。 林延潮白日在社学,与同窗们一并读书。 每日晚学后,就去找老夫子请教经学,大学章句他已是背得烂熟,老夫子一讲,立即迎刃而解。几日后,就可以读论语了,正好在书肆里买的《论语注疏》就派上用场了。 在老夫子下面治学,不比林诚义来得轻松,林延潮眼下境界还太低,无法比较林诚义和老夫子哪个学问更好一些,但作为自己的师长都是绰绰有余了。 林延潮早已是不敢对老童生有任何小瞧之意,怎么说也是过了府试的人,举业上每前进一步的人,都值得自己敬佩的。自己一个蒙童哪里有资格说三道四的。 一面在老夫子下求学,林延潮得了闲了,有时候也会去张享门上去借书。 张享身为二代,在村里一贯是傲慢不待见人。但张享见了胡提学对林延潮的赏识后,对林延潮也是青眼有加,开了方便之门。 只是林延潮到了张享家的书房看了后,却是失望。他的书多买来装点门面,都是各种诗歌古籍。这让一心想找借些专门应试书籍的林延潮却有些失望。眼下林延潮求学若渴,也顾不得什么了,拿来有点用的书就看。 反正不是有句话叫书非借不能读,不读就白白浪费了林延潮那好记性。别人一借走数日是读书,而林延潮却是背书。可惜是看了那么多诗集,啃了那么多书,自己作诗的水平仍没有提高,还是打油诗的水平。 林延潮也并非一味读书,偶尔也会和张豪远和侯忠书去闽水边玩水,随便摸虾捞鱼。 这天,他们正在水上玩耍间,江对岸突然传来救命的声音。林延潮抬头看去,但见江水中央一艘小船,在急流中正打着旋。船上一名少年用竹篙撑船勉强支持,而坐在船上的少女早就吓得花容失色。 “快,快去救人!” 林延潮说了一声下水,听林延潮这么说,一起捞蚬的张豪远,侯忠书,也是一并跟上。 江水浮沉,林延潮一头扎进江里,双臂如桨般划动。作为从小长在江边的小孩,他的水性非常不错,而且他们常在这里游泳,对哪里水上有漩涡,哪里有急流,了若指掌,救人不过是举手之劳。 一个浪头打来,哗地一声,将船打翻了。 林延潮心底一紧,却见船沉了一会后,那一男一女挣出水面,在江上大呼救命。那男子会一些水性,将女孩托住,应是能再支撑一会。 “不好,表妹,我的脚被钩住了。” “怎么了?” “该死,是渔网。” 男孩大呼,那女孩着急得哭了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延潮奋力游了过去。他游到了女孩的身旁,一下托了她,然后向对岸游去。而侯忠书,张豪远二人也是将那男孩从渔网里拖出,救下了那男孩,五人一并游回了江岸。 一男一女两名少年,在河滩上大吐苦水。女孩子又几分晕厥过去,林延潮掐起女孩的人中来。 河岸旁几名身着青衣,打扮得同仆役的人跑来。 “少爷!” “小姐!” 但听一人一句,手上锤背揉胸,救治两位少男少女,将林延潮等人凉在了一旁。 林延潮他们对望一眼,心想救得这两人,还是有钱人家子弟。 不一会一中年妇人在两名丫鬟的搀扶,气喘吁吁地赶来哭道:“我的孩儿啊!” “夫人,放心,少爷小姐,都没有事!” “吓死我了。” 一旁张豪远,侯忠书都看得出来,这一家非富即贵,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下人。侯忠书给林延潮挤了挤眼,显然是庆幸自己这一次交了好运,救了人有什么好处。 不一会儿,一男一女都缓了过来,扑在妇人怀里惊魂未定。 一旁一名老仆向这名妇人道:“夫人,是这几位少年救了小姐。” 听老仆这么说,那妇人抬眼打量这几人。张豪远,侯忠书见这妇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贵气,当下不知觉的有几分自惭形愧。 妇人笑着道:“也好,几位少年见义勇为,救了我儿子,女儿,真乃是仁心。” 听着妇人夸赞,侯忠书三人都是笑了笑。 妇人道:“忠伯,一人赏他们一百文钱吧,一点心意。” 一百文?张豪远等人嘴角都是翘起,他们终于明白这妇人是什么人了。 那小女孩出声了道:“娘,难道女儿的性命只值得一百文钱吗?” 妇人听了一愣,她显然十分宠溺自己的女儿,笑了笑道:“也好,还是我女儿心肠好,那么你看让他们过几日来我龚府赴宴,给你爹磕个头如何!” 林延潮还未开口,张豪远先冷笑道:“多谢夫人好意,我们救人不过举手之劳,小姐既已是没事,也就算了,至于磕头,嘿嘿,还是算了吧!” “还有几分傲骨,听你谈吐,还是个读书人。”妇人笑着丝毫没有张豪远冒犯而动气。 妇人从容地道:“既是读书人,那么通贤龚氏听过吗?” 林延潮在一旁惊奇地道:“夫人,通贤龚氏啊!” “正是。”妇人笃定地笑着,他龚家在省城内也算名族,料想这少年不会不知。以往报出他通贤龚家的名头,乡人可是无不尊敬。 “请恕我孤陋寡闻,通贤龚氏的名头我从未听过。”林延潮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笑了出来。 听林延潮这么说,妇人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一旁为侯忠书他们救下的少年,已经醒来开口道:“娘,他们于孩儿有救命之恩,需好好感谢才是。” 妇人温和地笑着道:“娘知道,你别说话,小心受了风。” “是。”少年低下了头。 林延潮看得明白,通贤龚家嘛,不是状元郎的府上吗?少年少女都还是知恩图报的,但这妇人就有点一副不喜欢和他们扯上关系的样子。既然如此,也不要腆着脸上门了,反而叫人看轻了,自尊心还是要的。 侯忠书道:“我们也是好意救人,你既这么说,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也好,改日再上门拜访道谢!”妇人笑了笑,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突然张嵩明从岸边跑来,脸色高兴地道:“你们在这作什么呢?快回村里吧,先生他这番院试中了案首,入府学,补博士弟子员!” 案首? “哪个先生?”侯忠书一脸难以置信。 “当然是林先生拉!”张嵩明补了一句。 “先生中秀才了,还是案首!”在场三人震惊过后,都是无比惊喜。 张豪远激动得直抹眼泪,仿佛不敢相信般多问了一句道:“嵩明,真的假的?” “哪里还有假的,报录人,正在社学,你爹还有张少爷也都赶来了。” 张豪远终于喜极而泣,一把抱住林延潮道:“太好了,先生他中秀才了,中秀才了。”林延潮欣慰地笑了笑,算了算时间,也有些慢了,心底想到八月考的院试,快九月才放榜,提学道做事的效率也实在太慢了点吧。 秀才也就罢了,重要是案首啊,院试第一将来到了乡试,也是有很大的机会中举的,只要林诚义不要像蒲松龄那般运气那么差就好了。 那妇人也是露出惊愕之色,她上前一步笑了笑道:“原来你们的先生是院试案首,难怪教出几个弟子也是见义勇为。你回去告诉你们先生,就说我们是龚府二老爷有请,让他来府上赴宴,你们也一并来吧,忠叔,给他一张老爷的帖子。” 一旁仆人称是一声,上来恭敬地递帖子。 林延潮本想甩脸色的,但毕竟有三十几年的阅历,还是没发作。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天下这样势利人多了去,也没必要撕破脸。林延潮淡淡地道:“夫人,救人乃是份内之内,帖子我转交给先生,到时候是否上门就看先生的意思了。” 这妇人也是明眼人,她方才态度不好,这少年心底有芥蒂,但对方说话间还是留下了情面。 妇人笑着道:“也好。” 林延潮当下转身要走。 “谢,恩公救命之恩。”那救下一男一女都是上来拜谢。 第四十三章 先生的背景 而林延潮,侯忠书他们也无心在这里待下去。三人撒着脚丫子,飞奔朝社学跑去。 进了村子,还没到了社学门口,但见就是张灯结彩,聚集了不少村里百姓。 村民们见林延潮他们,远远的就有人喊道:“秀才公的几个得意弟子回来了。” 这话听得三人都是十分开心。乡民们立即让开了一条道出来。 张豪远等人一番与有荣焉的神情,大步走进大门之中。但见到了平日的讲堂前,那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面书着‘捷报贵府老爷林诚义,蒙提督福建学道胡,取中为万历元年闽县岁试第一名秀才,乡试联捷。’ “真的,是真的!”张豪远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侯忠书也是道:“太好了,我老师是院试的案首!” 林延潮被这喜庆的气氛感染,不觉得也是有几分热泪盈眶。 “先生在哪里?”张豪远不由问道。 堂中张总甲与林诚义的母亲,正与报录人和老夫子说话,一见儿子来,顿时哈哈大笑起身来与张豪远道:“你怎地这么迟了,还弄得一身黑泥。” 张豪远答道:“见人落水,我等都下水去救,已是救上。”张豪远轻轻将他们下河摸蚬的事揭过。 张总甲听了大喜道:“做得好。” 一旁老夫子也是向张总甲道:“林公这几个弟子,真是热诚啊。” 报录人问道:“是啊,说了这么久,不知林公何在,我们也好当面道喜。” 张总甲笑着道:“林公,现在不住这里,不过他已是传口信给我,赴了提学老爷的簪花宴后,他会回乡一趟,过个几日才来,你放心喜钱少不了你的。”报录人听见不到林诚义微微失望,但想有喜钱可拿还是释然了。 正说话间,一旁的张嵩明拿着一张大红的帖子飞奔道:“乡里的谢举人,来向先生拜喜了。” 张总甲,张享都都是站起身来,林诚义的母亲听说有举人来了,也是不顾老态龙钟的身子,撑了起来。一旁报录人更是不敢坐在桌上。 张总甲笑着道:“这正主还不在。” “也好,正好亲近一下。”张享淡淡地笑着,但也是脸面有光。 不久一轿子到了社学门口,轿帘一掀,一名头戴乌纱,身穿圆领长衫的中年男子走出了轿子。 这中年男子十分富态,脸色红润发光,看过去就有股贵气。林延潮也知什么是穷秀才,富举人,到了举人这层次,已是彻底和贫困二字说拜拜了。本待林诚义中了秀才,不至于这谢举人亲自拜访,但对方是督学亲点的案首,这又怎么是一般秀才及得了。 乡人们都是退到一旁,纷纷拱手道:“谢老爷!” 面对乡人的殷勤,谢举人只是点点头,张享和张总甲一并迎了出去。张享和张总甲作礼,谢举人对张享回了一礼,而张总甲则是回了个半礼。 张享道:“谢老爷能光临社学,真是蓬荜生辉,可惜先生他不在,只有老夫人在堂!” 谢举人笑着道:“无妨,拜见一下老夫人,也是好的。” 说着谢举人上前给老夫人拜了拜,老夫人连忙避身连道不敢。 谢举人对张享道:“既是林先生不在,改日再来拜访。” 张享和谢总甲道:“哪里敢,他日林先生,亲自上门拜访才是。” 谢举人笑着道:“也好,林先生刚进学,手头必不宽松,既同在桑梓,且具贺仪二十两,聊表心意。” 说着下人就奉上一封银子。 二十两银子!乡人们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享,谢总甲都是笑着替林诚义收下。众乡人看得那雪花银眼睛都是要瞪下来,这银子要是自己的该多好啊。 林诚义中秀才之事,在洪塘乡传得沸沸扬扬,社学塾师中了案首,足够村里那些妇人说个三天三夜了。 受了二十两银子的刺激,社学学生都是遭了殃。他们回到家里都被家里人耳提面令了一番,诸如好好读书等大道理,说得他们耳朵都长茧子了。 过了数日,林诚义终于返回了洪塘乡。乡里顿时热闹起来。 平日十里八乡的邻里乡人,认识不认识林诚义的,都是一并都是来了。 洪塘社学前,排成了长龙,人人都是忙着送礼。家有学生在社学读书的,都奉上白钱和银饼子,没有学生在社学里读书的,也是拿了鸡蛋,白酒,米面,干货。 对于洪塘乡而言,已是很久没有出过秀才。在百姓眼底,秀才高高在上,遇上地方上的争执,要与官衙打交道,都要经过生员出面。一般平民家中遇有婚丧事,或过年过节,亦有请村中秀才帮忙写对联、写祭帐。 这些都是百姓们要麻烦秀才,眼下结下这交情,将来一定有用得着地方,故而乡人也是精明,早早来打下关系。而林诚义中秀才后,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焕发,少了几分原先的拘谨木讷,人也是豁达了不少,与道贺的乡民谈笑欢乐。 林诚义收了这么多人情,也决定设宴答谢诸位乡亲。 于是宗祠里摆下乡宴,搭起棚子,垒起灶台,乡里请了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厨师。 这一趟乡宴,就远不如胡提学来时讲究了,但乡下人讲究的就是五大三粗,宴席精细不精细次要的,主要是碗要大量要多,一定要吃饱了。按闽地飨宴的规矩,吃完一定还要有剩的,乡人才打包回家,这叫打酒包。 酒包分给家里人再吃一顿,将欢喜带给家里的小孩,这好显得主人家待客之道,若是菜没有剩下,别人就会说主人家小气。 林延潮一帮弟子也是请了上桌。 白灼大虾,清蒸螃蟹,老酒炖蛏,一道道菜摆上桌。 飨宴就是流水席,吃一道上一道,一桌学童们本也顾不得同窗情谊,但见主席上林诚义一眼扫了过来,只好收敛起来。 不过学童们还是没那么多讲究,过一会就放荡行迹了,侯忠书直接掰开大蟹脚就啃了起来,林延潮则是不紧不慢地拿了一碟姜丝醋,拨了虾皮,挑去虾线,蘸醋慢慢吃了。 这是原生态无污染的上好河虾啊,吃在嘴里不腥,反而十分清甜。而竹子色的大蛏,经老酒一炖后,更是鲜味十足。学童们都是放开了手脚。 林诚义看了一眼,也不好再说什么。 主席上张享笑着对林诚义道:“先生中了秀才后,若是再与老母住在社学中,既是不方便,也是不体面。我自己做主在村东头,已是为先生收拾了一个两进的居处,还找了一个杂役伺候先生母子二人。先生在里面既可安心读书准备两年后的乡试,也可以偶尔到社学来指点一下学童们你看如何。” 林延潮听了点头,心想这真是太好了,有林诚义这院试第一指点自己,作自己的业师,自己县试,府试的把握就更大了。 林诚义听了却是起身道:“多谢张少爷好意,族里人已是有了安排,我与老母,准备不日搬回老家居住。” 众人听了都是露出失望之色。 张享干笑两声问道:“不想先生还有这个安排,与先生同处这么久了,却不知先生原籍所在,敢问老家哪里?” “原籍是在崇善东乡开化里的濂浦村。” “崇善东乡,那不是在城门里吗,怎么了?”一人自顾说道,却见到一旁人吃惊的神色。 听到林诚义这么说,台上识得关窍的人,都是放下筷子。 在一旁林延潮也是搁下筷子,他虽不知道情况,但看得出旁人的神色,而侯忠书还是一无所知的,拿着半边螃蟹在手里啃着。 张享满脸惊讶地问道:“是濂浦,这么说先生也是濂浦林氏的子弟了?” 见乡人露出如此神色,林诚义连忙道:“诸位不要误会,在下不过东林的旁支,族中如我这般子弟有千余之多,本来也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这一番取了秀才,族里宗老闻之后,拨了二十亩族田给我,让我回老宅居住,还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故而愧对总甲的好意了。” “无妨!无妨!” 张总甲和张家长者一并摇首。那长者道:“不知先生出自濂浦林氏,实是让我惭愧,我们洪塘乡有幸,竟请得宦门子弟来此教书。” “惭愧,惭愧。” 侯忠书在一旁听了,向林延潮问道:“濂浦林氏是什么来头,怎么张豪远他爹他们这么尊敬。” 第四十四章 林诚义的推荐 林延潮还在琢磨,听侯忠书发问后还未反应过来。而一旁张归贺已是十分不屑地侯忠书对道:“平日叫你多读书,居然连濂浦林氏也不知,真是白瞎了。” “不知就不知,我也不问你,潮哥,你来告诉我!”侯忠书向林延潮问道。 林延潮自是知道濂浦林氏的名头,他上一世闲得无聊,就翻越明史上,记得对于濂浦林氏有一句评价。明代三世五尚书,并得谥文,林氏一家而已。 谥文,一般是三品官以上方有的权力,而不是每个三品官都有,明朝只在大学士,两京六部,都察院的主官方有。而且身前身后名声都需俱佳了,如严嵩等定性为奸臣的,就算是首辅,死后也得不到谥号。历史上张居正,谥文忠,后来被清算时,谥号也被褫夺。 而濂浦林氏,不仅三代出了五个尚书,而且还具得谥号,属于身前位高权重,身后体面的家族,难怪明史上说,天下只此一家了。没料到林诚义居然出是三世五尚书的濂浦林氏。 不等林延潮回答,张归贺卖弄地道:“三祭酒四尚书你听过没有?” 嗯?少了一个,对了,这才万历年间呢,大概是林家还有一人,还没官至尚书呢。 “什么是三祭酒四尚书?”侯忠书摇了摇头。 张归贺长叹一声,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开口道:“说你蠢,你还不信,这话意思是濂浦林氏,曾有三人任至国子监祭酒,四人官至尚书,你说呢?”‘在国子监卖酒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啊!‘林延潮轻咳了一声,与侯忠书拉开了点距离,低声道:‘是国子监祭酒,国子监里的监生都是他的门生。‘一省督学的门生,不过是一省的生员。而两京国子监的门生,却是半个大明朝的监生。‘原来如此,那四尚书,也就是四个人官至尚书,‘侯忠书啊的一声道:“我们洪塘乡只出过一个尚书啊。” 洪塘乡的尚书,自是张享的祖上张经了,张经曾官至兵部尚书,大明整个东南皆由他节制。 林延潮解释道:“在本朝士大夫顶了天,生前当官也不过做到正二品,就算堂堂内阁大学士正官也不过五品,还得靠后头挂一个尚书衔,才能跻身正二品之列,而林家四位尚书,四位二品大员,你说厉不厉害。” 确实三世四尚书,就算一个家族荣华之至了。 过去一个家族三代,出三进士,甚至三个举人,都可以说得上科举连芳了,在任何地方,都算得上牛逼轰轰了。可是这濂浦林氏,居然三代出了四位尚书,不提后面再算上一个,整个大明两百多年,也只有这独一份啊。 而林诚义居然是出自濂浦林氏这样的大族,众人事先谁也不知道。 但林诚义自承是濂浦林氏旁支后,众人才好受了一些,也难怪如此他之前会落魄到洪塘社学来教书。但是这一番进学,还是院试案首,族内宗老对他也是重视起来,看来是要重点栽培了。 靠上濂浦林氏这颗大树,这无比深厚的背景和底蕴在,林诚义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众人都是暗暗可惜,都想抱大腿,但这么多年后,才发觉原来大腿就在眼前,以前怎么没有好好与林诚义打好关系。但是林诚义能有今日,还不是靠了林延潮,众人不由用羡慕的眼光扫向林延潮。此人拜在胡提学门下也就罢了,以后还有林诚义的提携,哎,最大的得益者竟是这个小子。但是林延潮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坐在那该吃什么,吃什么,表现得十分低调。 张享目光从林延潮那收回来,对林诚义道:“先生高中秀才,进学之后,为族内看重,还说了一门亲事。这真是大登科后小登科,喜上加喜啊!”张享竟也开始奉承林诚义了。 张总甲也是不甘心道:“先生,只是怕你这一去平步青云,以后恐怕都不记得我们了。” “怎么会,我在洪塘乡承蒙张少爷,张总甲照顾,这份情我一定记得。” 张享听了当下满意地点点头道:“先生,这一杯酒我敬你。” “林先生,来我敬你!”乡人们纷纷举杯,其中巴结的味道更浓了。 第二日,林诚义要与老母亲,收拾东西返回老家,临行前,学生一一都被叫来说话。 林延潮依旧是最后一个。 屋外,乡人们给林诚义收拾屋子,整备骡马,屋内林诚义与林延潮皆在屋内。 林诚义先关心林延潮功课问道:“课业准备如何了?”林延潮道:“回先生的话,你赠我的大学章句,已是读完了,正在读论语,我正向新先生请教。” 林诚义点点头道:“三人行必有吾师,新先生虽是老童生,但也是过了县试,府试,你不可以因为他落第于院试,而看轻他。” 林延潮能说自己还真的看轻过,于是回答道:“学生很用功地向新先生请教呢。” “我知道,我有向他问过你的学业。” “新先生,是不是赞我很有天分呢?”林延潮不由笑着道。 林诚义板起脸道:“你说天分?” 林延潮立即端坐坐姿,当下道:“先生,学生失态了。” 林诚义神色稍稍缓了一下,但仍是正色道:“读书谁有没有天分,为师不知道,但就算没有天分,但从不懈怠的刻苦,始终不变的向学之心,这才是比天分更重要的。” 林延潮虽被林诚义训了一顿,但是也是对林诚义的话,深以为然。 林延潮当下知错就改,恭敬地道:“先生之言,学生受教了。” 林诚义对林延潮的态度很满意,当下也不板着脸道:“你的学业,周先生向我说过了,他说你正专研经学,正苦于不得门径对吗?” 林延潮当下道:“是的,先生,学生正苦于此,所以还请你能指点一番。” 林诚义道:“为师身为廪生将来为你县试,府试结具作结可以,但眼下要准备乡试,恐怕无法抽出时间来指点你。” 林延潮不由心底哀嚎一声,想了下还是问自己最关心的话题,道:“先生,敢问以学生眼下读书,要几年才能赴县试呢。” 林诚义想了下道:“这,你的基础很扎实,蒙学文章没有不会的,虽经学只念了大学章句一篇,但若研读经学,比其他只读四书五经的士子,要事半功倍,但是若想在童试中出头,最少还要七八年的勤学,就算你是天资聪颖,但立三四年的苦功也是少不了的。” 这显然与林延潮一年半后参加童试,预期相差很远。 林延潮当下问道:“先生,还有更快的途径吗?” 林诚义听了严厉地道:“你以为举业,有那么容易,读书最讲究循序渐进,欲速而不达的道理,你知道吗?” 林延潮当下不服气地道:“先生,我不是不想循序渐进,但只是想如何读书能令自己更有效率,我有听说国朝有人十八岁就中了状元,难道他也是一步一步挨的吗?” 林诚义听了默然道:“你现在还不到参加县试的水准,就想向状元看了,想走捷径,也不是没有,首先你要加倍努力才是,其次必须要有一个名师指点你,这样能走点弯路。” 提及名师,林延潮眼睛一亮道:“记得,先生说要给我择一名业师。” “没错,我是说过。” “求学者,不仅要名师指点,还需见贤思齐,不可闭门造车。平日与一群有志于科举,并且水平很高的同窗一并研习经义才是,然后成为同窗中翘楚,再去参加县试。” 林延潮黯然叹到,自己同窗罢了,也就张归贺水平和自己相仿佛,其余不是太懒散了,就是天资不够,见贤思齐又从哪里说起。 林诚义与林延潮讲了一番话,然后仰望着窗外,慢慢地道,“这一次回乡后,为师已向族里宗老要求,让你入濂浦林家开办濂江书院求学。”‘濂江书院?‘‘是的。‘林延潮一脸震惊。 ‘濂江书院始建于唐的书院,朱熹,及其弟子黄榦都在这里讲学过,有千年传承。原来是濂浦林家的族学,林家的进士皆从其而出。‘ “而眼下濂江书院内的山长是举人,而授业的讲郎,也是贡监,他们的学业都在为师之上,在你没有进学,成为生员前,也足以作你的业师了。”林延潮琢磨着,这是相当于是后世山区小学,进阶省重点中学的机会。 第四十五章 无不散之宴席 “你的学业已是有很好的根基,若是按部就班,或许不出几年,你的课业就可以胜过你的先生,甚至于我。”林诚义徐徐言道。 “若是你想要的功名只是秀才,甚至廪生,那么在这小山村蛰伏下去,或许有一日你会达到的。” “或许有一日?”林延潮目光一凛,“那是什么时候,五年,十年或者是二十年?学生不愿蹉跎岁月,要争就只争朝夕,学生要参加后年县试。” 林诚义目光一亮,点点头道:“我果真没有看错你,你方才说本朝有十八岁中状元,那是记错了,本朝最年轻的状元是成化年间的费宏,年二十岁,曾三度入阁。”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属猪的吧,明年就是鼠年了,要十三了,后年童子试就是十四了。奸相严嵩五岁发蒙,九岁进学,就以本府来说,十二三岁,蒙童进学为生员,甚至三试案首的也不少,所以你十四岁赴童子试也不算太小,难就难在一年半内,你要将四书五经融会贯通,就是严嵩,费宏复生要做到这一点也是不易。所以你不从现在开始发奋,是不行的,不可有半点心存侥幸。” “是,先生,敢问先生,我何日可以去书院读书?”林延潮正色言道。 林诚义点点头道:“你拿着我的荐信,随时可以,先在书院之中,与立志赴举业的同济切磋,授山长讲郎的指点和教导,当然你先将此事告之夫子,再去告诉家里人。” “去书院求学,身在异乡,难免艰难,若是嫌苦,也可以不去。一切你自己拿主意。” “学生明白了。”林延潮目光中露出坚决之色。 社学里。 老夫子筷子夹着藕片,一面吃着,一面喝着小酒。 听林延潮说完,老夫子点点头道:“我早料到有这么一日,我也没什么好交代你的,去吧!去吧!” 林延潮向老夫子郑重行了一礼,当下告退。老夫子默默看着林延潮背影一眼,淡淡道了句:“浅水难养蛟龙!” 回到讲堂间,徐风吹过。 林延潮抬起头来,眼前大榕树沙沙响动,自己在此发蒙,三年之久,一景一物难免有几分感情。 这一刻林延潮不觉得想起了高中离校前,与同学高谈阔论,想着他日放飞的心情。活过一世,这些心境不免还是影响着他,多了几分惆怅。 “延潮,先生找你说了什么?”张豪远本来笑着向林延潮问道。 侯忠书也是过来,笑着道:“先生,是不是鼓励你,让你好好读书,将来也如他一般做个案首啊!” “嗯,先生入了府学了,我等也不能堕后才是。”张豪远笑着道。 “哼,案首?”张归贺本是要去找老夫子的,听到这句话停下脚步看了林延潮一眼,“延潮,你还是在社学,先胜过我再说吧!” 众人都知道,张归贺自从林诚以中秀才后,也是拼命读书,倒真有与林延潮一较高下的意思。 “归贺,你要胜过延潮,还是先赢了我再说。”侯忠书上前言道。 “就你,还从来不放在我的眼底。”张归贺仰着头。 “你,我还没将你放在眼底呢?”侯忠书气道。 “那我考你,子曰,吾不试,故艺,何解?” 侯忠书愣了道:“吾不试故艺?我不是故意?这很难吗?子曰,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 哈哈,大家都是捧腹笑了起来。林延潮也不由莞尔。 张豪远笑着道:“归贺,忠书还未读论语呢?你别捉弄他。” 张归贺笑了笑,看向林延潮,一副斗志昂然的样子。 “各位同窗,我不日要去濂江书院读书。” 林延潮说完,场上一下子静了下来。 侯忠书一愣道:“书院?延潮你要离开我们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 “濂江书院,是濂浦林氏开设的,专课童生,不说全府,就算放在全省内,也是第一流书院,”张豪远言语里有几分萧瑟,“延潮,真要恭喜你了。” “那也未必。”张归贺牙齿紧咬似憋出了这几句话。 一旁其他社学同学听了,也是围了过来。 “什么延潮,要去濂江书院?” “延潮,在哪里读书不是一样,何必要舍近求远?” “是啊,大家都舍不得你啊。” “大家有你在,故而才有准头和方向在,你一走了,恐怕大家就懒散了。” “是啊,归贺不是放下话说要胜过你,也比以往用功了许多啊。” “胡说,我哪里有讲过。” “好了!”老夫子走了出来。 老夫子道:“你们在吵什么,延潮要去濂江书院,是他的造化,你们怎可以情义捆绑,若是你们有本事,也去濂江书院啊!” 林延潮道:“各位,这三年来同窗相伴,延潮足感谢大家的照顾,在此谢过!” 当下林延潮长长一揖,众人也是连忙作揖,纷纷道:“延潮,不敢!” “先生讲过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相离乃是为了下一次相聚,但盼再见之时,同窗之情,长存心底!” “不错,同窗之情,长存心底!延潮,我等就在此先祝你宏图展翅了。”社学学童们纷纷言道,与林延潮说一两句道贺的话。 “延潮兄,苟富贵勿相忘啊!” “是啊,以后小弟去你那打秋风,不要装得认得啊。” 哈哈! 闽水涛涛,奔腾流淌入海。 自古闽地的地势,高低起伏的山脉,犹如一张圈椅上高立的椅背,三面包围整个闽中盆地圈在其中。 古代想离开闽地不易:东南面是茫茫大海,风波不定,其余三面山脉耸立,想要进入闽地深处,闽水一道算是最方便的。但即便如此,闽水也不容易走,号称路远、山高、坡陡、谷深、流急、滩险。 一辆牛车,行向洪塘集镇的埠头上,天没有大亮,但闽水上已是一片繁忙。 水上早有放排工,驾着长长的排厂沿江而下。先是毛竹制成的排钉将砍下的大树钉成木排,然后五六个木排钉在一起,上面用竹子搭成小屋,屋顶覆以多层茅草,以防晒避雨,排厂里可以住人,也可以烧水做饭。 林延潮提着大包小包,背上还有重重行囊,从牛车下来后,林浅浅怕林延潮背不过来,也帮他提着几样。 林延潮不愿意其他人来送的,但林浅浅还是坚持要来,稍带上张豪远,侯忠书两个小伙伴。 “大家留步吧,别舍不得我!”林延潮开玩笑说道。 “我们想跟着也没办法,先生照顾你只推荐了你一人进书院,我们要去都没办法。”张豪远有点酸溜溜地道。 林延潮笑了笑。 “还说呢,你爹不是打算,将你换到城里的沙合社学去吗?就我了,还是只能留在洪塘社学里,看老夫子的脸色。”侯忠书埋怨道。 林延潮道:“老夫子的学问,已是很好了,你可要用心。” 侯忠书点点头道:“好吧,听你这一次,潮哥。” “好。” “浅浅,你要和我说什么?”林延潮看向林浅浅。 张豪远,侯忠书都识趣退开。 林浅浅嗔道:“不过是去濂浦读书而已,又不是背井离乡,你记得三个月回家一趟就好,不然我不给你钱花!” 林延潮笑了笑道:“知道,知道。” “第一不许乱花钱!” “第二将心思放在读书上,别乱交狐朋狗友!” “第三要记得我,就算林家尚书相公的女儿,哭着求着要嫁给你,你也不能答应。” 听到这一句一旁侯忠书,张豪远捧腹笑了起来。林浅浅拿眼睛一瞪,侯忠书立即道:“我们肚子疼,肚子疼,你说什么我们都没听见。” 张豪远道:“我们去看看船来了没有。” 两人一并离开。 林延潮道:“别理他们,你说的我都照办就是了,还有第四,第五呢?” “暂时没有了。”林浅浅垂下头。 “那你也保重自己,别编草席了!眼下家里日子不是好了,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买点好看的衣服给自己。” 埠头上熙熙攘攘,人潮涌动,两人分别在即,但又不知说什么。 第四十六章 书院 江风吹个不休。 林浅浅将头垂下,剪水的双眸一眨一眨的。 林延潮掠了掠浅浅被江风吹起发鬓,想要来个吻别,或者是握一握手,但在这个时代,这是骇人的惊世之举,会遭来物议,所以还是算了。 憋了心底的话,酝酿了半响,林延潮刚要开口,这时候,侯忠书跑了过来道:“潮哥,潮哥,船到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浅浅我走了。” 两颗眼泪从林浅浅脸颊上滑落,砸在地上,碎成八瓣。林延潮仿佛听了眼泪碎开时,吧嗒,吧嗒的声音。 “好好读书,不要挂念家里。”林浅浅梗咽地道了一句,扭过头。 “好。”林延潮道了一声后,转身离去。 埠头接林延潮的船,是河泊所的纳捐船。林延潮这一番不由也体验到了公车私用,不,是公船私用的滋味。 船上巡拦,自是林高著的下属,他殷勤地向林延潮一抱拳道:“小官人,请。” 从跳板登上船,林浅浅伸手掩面,转过头去。林延潮亦觉得有几分儿女共沾巾的气氛,他向在林浅浅,一并来送行的侯忠书,张豪远挥别。 侯忠书倒是没心没肺地,双手捧在嘴边大喊道:“潮哥,以后发达了,不要忘了咱们!” “知道啦。”林延潮挥起了手。 张豪远也是一并走着,将双手放在嘴旁道:“延潮,保重!” 船夫支起了帆,船顺江而下,开始远远驶离洪塘乡。 岸边三个人追着跑了几步,林延潮看着林浅浅踮起脚尖,努力让自己更高一些,挥着手。 林延潮奋力挥了挥手,然后走入船舱,渐渐的码头上林浅浅和侯忠书的影子已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清晰了。 “小官人,第一次离家吧,放声哭吧,不要怕难为情。”接林延潮的巡拦一面看着江景,一边笑着调侃道。 林延潮转过头对巡拦道:“背井离乡算得什么,我乃读书人,士人周游天下,此乃是孔圣人那传承下来的规矩,何谈悲伤之有!” 巡拦竖起大拇指道:“瞧不出来,小官人还是有大抱负的?果真是读书人,我每隔几日都要到洪塘乡,到时候你有什么家信,尽管托我捎带。” “多谢了。” “诶,小官人,客气什么。” 林延潮站在船头,一席长衫的长摆随着江风啪啪地响动,闽水泱泱。满江上多是渔民所撑的漕篷船,这漕篷船行得不快,且前狭后广,看去和游在水里的水鸭母差不多,本地话里将这小船叫作鸭母船。 而河泊所的纳绢船,一艘老福船,是从郡海防馆退下。老福船虽旧,眼下走不得海路,但胜在架子大,劈波斩浪的驶在闽水上。一路行来,沿江的渔家船看见林延潮所乘的官船,纷纷避让。在渔船上的老疍民,只要瞅一眼,从船头龙目的朝向上,就知道是官船,商船还是民船。 老福船在江头拐了弯,从乌龙江而下,洪塘与濂浦,虽都在闽水的江中大屿上。但一在上游头,一在下游尾,江头连着江尾,走水路要比旱路快多了。 越近濂浦,到了闽水下游,江面上更阔了,船也更多了。 从海归港的海船耸着高高的帆,吃着风左晃右摆,但见了插了巡海道,海防馆的旗子的巡江兵船,是远远避开。疍民的连家船,三四五艘,好几艘连着江岸畔,停泊在那,疍家人生老病死都在条船上。 “小官人,你看这是柔远驿的琉球船!” 船上巡拦朝远处一指,林延潮看去果真一艘大海船行在江心,果真是琉球来的贡船。船顺流而下,一瞬间两船就交错而过,行了好久,船到了濂浦村外的埠头上。 农历*月的朔望是大潮,鱼虾入港,是鱼货最丰的时节, 埠头上渔船密密麻麻的躺着,死鱼死虾,给涨潮的江水一卷,拍在码头上,一起一落的。船到岸边,鼻尖充斥着鱼腥味,他不由想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文昌眷顾之地,这和理解中的实在不太像啊。 林延潮下了船后,背着重重的书篓和行李,一步一步混在渔民中。 江埠头上去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石板路,这样的路叫合掌街,当中是窄窄的走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 路本就不容易走,还弄得特别狭窄,而林延潮左右都人,人挤人。皮肤黝黑,手脚粗大的渔民,脚夫提着一大竹篓的鱼鲜,牡蛎,挨着自己身旁走过。土路的开着不少鱼牙,蛎房牙的铺子。 鱼牙,蛎房牙就是鱼与牡蛎的批发行。 鱼牙,蛎房牙的店铺店铺间隔着风火山墙,屋脊上还镇着石兽,屋檐下大门敞着,人来人往的,临街三开间,一排的排扇门,显得气派很大。有些牙行柜台,用木栅栏隔开,开着两个小口,好像今天银行柜台一样。 渔民脚夫们抬着鱼货挤过人流,一篓一篓地抬进牙行的门里。 在柜台旁穿着短衫的伙计丝毫没有店大欺客的意思,上来帮手,抬了一程,然后才开始清点。穿着长衫的掌柜在打着算盘,一旁渔民的网首满脸堆着笑在旁声音洪亮地道:“老掌柜的,今年牡蛎特大,你给个好价钱嘛!” 一旁渔民,脚夫也是帮腔:“老掌柜的,打渔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胡须花白掌柜打着算盘的手一停,斜了一眼道:“成,多加你们几个钱,搬到开间去吧!” 渔民们一阵欢呼。 一条街走下去,街面上除了鱼牙,蛎房牙,下去还开着渔网店,鞋店,豆干店,以及钱庄。整个濂浦村几乎就是繁华的渔镇,就算是民宅旁边,也很少看见身穿长衫的士子,反而是门口前一排矮凳上,老弱妇孺们坐在那,动作麻利地撬蛎壳。 真是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城镇啊,林延潮不由感叹。 抬起头林延潮看见一白色的木构牌坊,横于头顶。上书进士两个大字,显然是进士牌坊无疑。 闽地进士牌坊不少,林延潮早就见怪不怪。以往一个村,一个县城出了进士,恨不得有多少人,立多少个,最好一排挂满。但濂浦乡似乎只有一面进士牌坊,丝毫不起眼的立着。 鲤鱼化龙图案旁就是一排小字,林延潮走近了仔细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右阙上书着,正德丙寅岁孟春吉旦立,嘉靖庚子岁孟冬吉旦修。 中阙上书着,父林元美永乐辛丑科; 子林翰,成化丙戍科; 孙林庭?,弘治已未科; 林庭机,嘉靖乙未科; 侄孙林庭璺,嘉靖乙未科; 曾孙林炫,正德甲戍科; 林燫,嘉靖丁未科; 林烃,嘉靖壬戍科。 林延潮看手里数着,一,二,三……七,八,八个进士,好吧,八个进士都写在一个进士牌坊上,倒是很环保,节约了不少木料钱不是。 林延潮找了三十多岁的男子问道:“敢问濂浦书院在哪?” “沿御道街走,上了坡往左拐就是。” “多谢!” “不客气!”对方见林延潮行礼,也是还了一揖,心想果真是礼仪之乡,一个乡人竟也不俗。 林延潮背着行囊,顺着对方所指的路径,看到一处墙院前。正是石板铺地,白墙瓦屋,马鞍式的曲线山墙,正是粉墙黛瓦石板路。走进墙垣拱门,门匾上依次书着流丹,道南,易东,飞阁,照壁大大咧咧地刻着濂江书院四个大字。 照壁对面,两扇刷着黑油大门紧闭在那。 终于到地头了,林延潮感叹一句,上前敲门。 一名门子开门而出,通报了一声,当下门子引林延潮入书院内,正殿旁耳房里一名斋夫接待了林延潮。 斋夫相当于学校的教工,平日不司教学,但也是管事。 对方先一见林延潮就道:“书院一年四次招收生员,五日前,上一次报名已是结束了,你若是要报名,请回吧,三个月以后再来!” 一进门即吃了闭门羹。 林延潮眼见就要遭到扫地出门的待遇,当下道:“别啊,我有信啊!” 林延潮将林诚义给自己的举荐信拿来,斋夫一手接过仔细看了,看完后又上下打量了林延潮一番,露出怀疑的神色。 第四十七章 面试 林延潮身上虽穿着浅浅刚给他做的长衫,但一看布料,就不甚名贵。斋夫难免有些衣冠取人的看法。 “你要入书院附读?”斋夫上下打量林延潮。 林延潮道:“正是。” 对方又问道:“你姓林,那么是濂浦林氏子弟?” “不是。” “不是?那可你府上有人在朝中做官?” 林延潮点点头道:“算是吧。” 斋夫脸色露出释然的神色道:“原来是官宦之后,失敬,失敬,敢问一声官居何职,不是冒昧打探,但我总要记录一下,还报给山长讲郎知晓。” 林延潮善解人意地道:“当然,我爷爷是本地河泊所大使。” 斋夫神色一僵道:“河泊所大使那是几品?” “杂职,不入流。” 斋夫听了不由失笑问道:“唯一只能是你家财丰厚了?不过看来不像的样子。” “爷爷没成为河泊所大使前,家里勉强只在温饱。”林延潮如实答道。 斋夫点点头,当下拿着林延潮荐信仔细地看起了第三遍。 林延潮开口道:“敢问我还能入书院读书吗?” 当下斋夫道:“河泊所大使不算什么,你也差不多算是寒门子弟,按道理来说,书院是不会收录寒门子弟的,但除非你学业实在太过优异,或是有族里宗老,给你写的荐书。” 林延潮看向对方手里拿着的荐书问道:“可我的荐书可以吗?” 斋夫道:“我也就诧异了,你身为寒门子弟,居然有资格让老尚书相公,亲自给你写荐书,这实在是搞不懂啊!” 老尚书相公??? 林延潮来之前,仔细打探过濂浦林氏的底细。濂浦林氏出了四位尚书,除了两位已是过世外,还有两位都是健在。 一位是前南京礼部尚书林庭机,现在已是致仕在家,另一位则是现南京工部尚书林燫。林燫眼下身在南京,自不可能是他,写信来推荐自己。 所以只能是在家休养的林庭机了。林庭机历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太常卿,南京工部尚书,最后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后因为儿子林燫升任北京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后,为了避嫌,提前致仕。 林延潮也是搞不清楚,但想来只也能叹服林诚义太强大了。他说是向族里宗老要求自己入濂江书院读书,但是没想到竟然是向林庭机请求的,这大腿未免也太粗了点吧。 正待林延潮沾沾自喜时,这斋夫将信纸摊到桌面道:“不过老尚书相公,只是在信里说,给你一个进书院面试的机会,却没有说要录取你。” “什么意思?” 斋夫嘿嘿笑了两声道:“也就是说,虽然你错过了报名时间,但看在老尚书相公的面上,我就替你报上了,但是三日后录用考试,能不能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本事。要不然外人还以为我们这濂江书院,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读的。” 最后还是要考试,不过也好,至少林诚义让自己至少有了一个参加考试的机会。 当下斋夫拿着了笔墨给林延潮道:“将你姓名,籍贯,年庚,几岁发蒙,几岁读经学,蒙学读过什么书,又治过什么经,都写下来,另外三日后,再拿一篇你最得意的文章,对了,里面必须附一篇策问给讲郎看,什么不懂什么是策问,我等会再与你说。写完后,我带你去吃饭,再给你在村里找个房间先住下。” 林延潮一边写一边问道:“敢问三日后讲郎会考我些什么?” “你管那么多,我们濂江书院收取学员,也自有一套章程。总之你有才华,都不用担心就是,没有才华,趁早走人,也别浪费功夫。” 林延潮不由腹诽几句。 写完之后,斋夫看了一遍道:“好了,我先带你去用饭。” 这斋夫领着林延潮穿过学堂,来到后寝的食堂,对一个膳夫问道:“中午还剩些什么吗?” 那膳夫道:“还有些牡蛎粉干。” “先将就一下吧。”说完斋夫走出门去了。 见林延潮没说什么,膳夫当下从锅底里舀了一大碗牡蛎粉干给林延潮,然后就出去忙了。 虽是剩饭,而且粉干也干了,没有汤底了,但林延潮早已是饥肠辘辘,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去,一吃下虽有点冷,但是味道还是很不错。里面芹菜的味道恰到好处,牡蛎也很新鲜,但是如果有一点老干妈就更幸福了。 嘘嘘几下,就是半碗粉干进去。 “吃慢点,粉干坏胃!” 斋夫不是什么时候又回来好心劝道,林延潮笑了笑,当下放慢了速度捡起芹菜吃,还是有点美中不足遗憾问:“你们这都没有番椒吗?” 番椒也就是辣椒,这个时候应是传入中国了吧。 林延潮这么问,斋夫,膳夫一并摇了摇头道:“听都没听过。” 林延潮一碗吃完,将碗一举道:“再来一碗。” 一旁膳夫也摇了摇头道:“我倒是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学童。” 林延潮嘿嘿笑了两声,终于吃得饱腹肚圆,吃干抹尽后才罢了手。 等了许久的斋夫,在一旁看了也是没好气地道:“走吧!” 三日后,林延潮再度来到濂江书院。 天正下着蒙蒙细雨,昨夜秋雨袭来,打下不少枯叶在地上。 阁楼前的水池上挂着一层青苔,在书院的台阶上,几名仆役正在打扫,林延潮拾阶而上。 这里到处透着一种古朴的味道,书院是唐朝时建的,南宋时朱熹来福州讲学,在书院传道,开创闽学。 南宋灭亡后,张世杰、陆秀夫护着宋帝在福州登岸,以此为行宫,书院见证了南宋的落日余晖。 元灭之后,国朝鼎立,濂江书院随着林家的辉煌,出了八个进士,四个尚书。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但见三日前空旷的小楼里,已是坐满的学生。 郎朗读书声传来,穿越千年,无数士子曾在此头悬梁,锥刺股。 林延潮驻足在外,不由心底有了几分敬意。 走到昨日的耳房,那日接待自己的斋夫,正在那看见林延潮后道:“等你有一段时候了,跟我来吧!” “是。” 林延潮当下跟着斋夫从小楼旁绕过对林延潮,对着小楼道:“这是文昌阁,当年朱子讲学的地方。” 然后他又指着一厢房道:“这是右厢,当年朱子所住的地方。讲郎正在里面考校学生,你先在厢房等候一阵。” 说着斋夫走进了厢房,林延潮左右看了下,但见文昌阁前平台上,类似笔洗的石臼,一旁石栏正面刻着文光射斗四个大字。 此地的一景一物,都是满满带着书院,悠远传承的气息。 无人闻之时,韦编三绝,读书进取,国家危难之时,投笔从戎报国,都说书生误国,逢国难之时,如文天祥之辈的读书人,何尝不曾为国奔走,死于社稷。 由宋,明以来,就是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国家以科举量才取士,如王守仁,张居正般胸怀天下之志的雄儒,正是我辈读书人。 撑着伞,下着小雨,耳旁回响着阵阵读书声,林延潮不由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一声激得一旁经过的几名学生不由驻足。 林延潮暗道失言,竟是将东林党党魁顾宪成的名言给窃取了。 林延潮立即转过身去,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打量起四周来。 正好这时右厢的门打开了,抽咽声从里面传来,但见一名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童,走了出来。 一旁一名四十多岁穿着圆领襕儒生对一名穿着绸衫的中年男子道:“令郎根底还算扎实,但还需再打磨一下,回去读书,待明年开春了再来试试。” 那男童听了哭得更是伤心,一旁穿着绸衫男子道:“还是多谢先生指点了。” 说完中年男子将男童领走,这时一旁斋夫指着林延潮道:“林先生,这是从洪塘乡来的学生。” 林延潮心知此人就是书院讲郎林燎,贡监出身,但见他穿着玉色布绢的衣裳,宽袖皂缘,头上皂条软巾垂带。这是标准的生员衫,举人监生也经常穿。 这个时代,一介秀才都可能有后世国学大师的水准。 林延潮向林燎行了一礼道:“林延潮见过讲郎。” 讲郎林燎点点头,对林延潮道:“进来吧!” 第四十八章 不早点告诉我 林延潮当下跟着对方走进了厢房内。 厢房内摆设十分简单,除了朱子像外,只有一个小案,两张麻席。 林延潮先向朱子像行了一礼,讲郎林燎已是坐下小案前的麻席上,伸手请林延潮入坐。林延潮看见对方居然是正坐,不由一凛,幸好想起林诚义以往教学生礼仪时,正坐的坐法。 林延潮当下到麻席前,将学子衫微微提起,然后坐在自己的腿上。 讲郎林燎点了点头,当下拿起写着林延潮资料的纸看了起来。 “你在洪塘社学发蒙,读过《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声律启蒙》、《千家诗》、《古文析义》,《神童诗》,嗯,根基尚可。只是你经学里,只读过《大学章义》,我们书院所课的童生,一般都是读过四书,先登堂再求入室的。” 这对方这么说,林延潮心底一沉暗道,不是吧。 讲郎林燎将纸放下道:“还有这是你手书的字吧,仿的是颜体,你仿得是《颜勤礼碑》,《多宝塔碑》吧,可尚未得精髓,但方向是对了,每日练字不可停,假以时日必有成就。” “多谢讲郎教诲。”林延潮答道。 “嗯,你既是经学未通,那么制艺也是无从谈起了,你趁手的文章可带在身边。” 林延潮听了当下当下早已备下的卷子交了上去,卷子里自还是当初在社学里交给胡提学那几首诗和对子,另加了一篇策问。 讲郎林燎将林延潮的卷子拿起来看了一遍后,微微皱眉道:“对子尚不说了,这几首诗虽是文理通顺,但也是通顺而已,平平罢了,谈不上出色。” 林延潮也知自己诗词水平摆在那里,尽管稍稍经胡提学润色过的,但是还是上不了台面。 讲郎又将林延潮卷子放下,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道:“凭着这些书院暂还不能录取你,但你既是老尚书相公荐来的,想必有什么过人之处吧,我就出题考你的功底吧。” “请先生考校!” “嗯,你放心,不会太难的,既你擅长诗赋,我们就先考诗赋吧!咦,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林延潮强笑道:“先生,没有。” “好吧,先来最简单的增字对,虎!”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道:“龙!” “猛虎!” “神龙!” “降猛虎!” “豢神龙!” “威降猛虎!” 林延潮抓耳挠腮了一阵道:“术豢神龙!” “奇威降猛虎!” 林延潮想了一会,老实地答道:“学生不会。” “异术豢神龙!”讲郎林燎淡淡地道。 停顿了半刻后,林燎道:“以‘绿杨花扑一溪烟’为题,赋一首五言六韵诗,以官韵为准。” 林延潮冥思苦想了一阵,作了一首,虽对韵格式上不错,但水平也就那样摆在那里。 林燎见林延潮赋诗之后,脸色就更差了几分,嘴唇一动,还是没有直接批评。 林燎终于忍住气,语气冷淡地道:“最后一题,考校你的表判!” “表判?” 林燎不耐烦地道:“怎么蒙学里没有教过?往年本县县试也考过两次表判,府试里也考过一次,考校得是你辨别是非,撰写公文的能力。” “表判就是身言书判的判对吗?” “嗯,是的,”讲郎神情稍稍好了一些道,“汝还不算太……咳,你听好题,过去有两个农人向当地知县控诉,起因是他们的家牛互斗,结果两牛一死一伤。于是失牛的农人要求另外一农人赔偿其牛,而另一方告对方牛伤了自己之牛,你以此案,替知县拟判,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说完林燎起身,他想方才林延潮作诗赋都这么久了,这表判的难度,更在其之上。而且这等断案的案例,若是官宦子弟家,常常听父辈家里人提起,耳读目染,一般会比较有经验,而林延潮这等寒门子弟没有这个环境,就很难了。 林燎也是想林延潮知难而退,哪知他才刚起身,林延潮就拿起墨锭来添水研磨,然后拿起笔架上的笔,在纸上唰唰地写了起来。 “这等草率,此案自己断都不容易,又何况是他。写得如此快,连案律都不援引了吗?”林燎当下有些怒了,站在林延潮身后,看他是如何写。 林延潮挥笔而就,纸上只有十六个字。 两牛相争,一死一生,死着同食,生者同耕。 林燎差一点拍腿叫好,但心想如此不是失了分寸。 “先生,我写得如何?”林延潮问道。 他不动声色从林延潮案上拿起纸张反复看了一遍,当下心道,才思敏捷,此人若非是奇才,也至少是个偏才,但可以肯定绝非泯然于众之辈。 但这一番话,讲郎放在心底,没有道出,嘴上却道:“童试时,还是以四书文,五经义为重,判词写得再好,不经科举又怎么为官,充其量只能给别人当个刑名师爷罢了。” 好嘛,古人诚不欺我,果然我有干刑名师爷的天赋。林延潮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林延潮还是虚心地道:“多谢先生指点。” 见林延潮的态度,丝毫没有骄傲之色,林燎突然发觉自己有几分欣赏起这个弟子来了。 他本要赶林延潮出门了,又收回了主意,于是考校了林延潮大学章句的口义。口义,就是口头答述经义,墨义就是笔作答。 考校之后,他将林延潮添的学籍资料和卷子交替看了起来,心底琢磨道,大学章句功底十分扎实,无可挑剔,但这也不算什么,他四书文里毕竟只学了大学章句一书而已。 但是他大学章句只学了一个月,能融会贯通到这个地步,实在不容易,恐怕只有书院里最优秀几个学生能办到吧。何况此人可是出身于洪塘社学,这等山野社学,没有名师指点,而书院里的优秀学生,是由山长亲自指点的。 可惜就是诗赋功底太差,简直不堪入目,不可这可以调教,眼下又不是唐宋以诗赋取士之时了,八股制艺才是王道。 林燎心底这时已有了主意,但面上还是要损一损的,于是拿起林延潮之前递来的卷子道:“你这几首堪称得意的对子和诗赋,实在是很难拿得出手啊,若我没看错,你这诗词里,恐怕还是请人润色过,原诗应更不堪吧!” 林延潮诚实地道:“先生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 林燎不由得意一笑道:“你这点小心思,还瞒得过我,但也没什么,之前与你一般来面试的学子,他们的文章也都是请人捉刀过的,难道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只是这替你捉刀之人是谁?看这文辞应是可以改得更好一些,显是没有用心才是,莫非是你的蒙师不成?” 林延潮听了道:“回禀讲郎,弟子不敢说。” “还有什么敢说不敢说,直接道来。” 林延潮当下老老实实地道:“是福建提学道督学大人改的。” “什么?”林燎手上的纸差一点飞了出去:“大宗师怎么会替你改卷子,莫非你是他的门生?” 林燎想到自己方才,居然非议一省督学给学生改的文章,想哭的心都有,这不是找抽吗?若是被他的学生,或是府学,县学里的生员听见,还不得活活骂死。 “是的,机缘巧合,当初他来视察社学时……” 听了林延潮说得来由,林燎没好气地道:“真是的,原来你是大宗师的门生,不早点告诉我,那还面试什么?害我浪费这么多口舌!” 我勒个去,你事先又没问我。林延潮腹诽道。 “那先生我是否可以被录用了。” “咳,咳,”林燎轻咳了几声当下肃容道,“当然了,你已是本书院弟子了。” “太好了,多谢讲郎。”林延潮当下作揖。 林燎见林延潮这高兴的样子,不由欣然,但仍是规劝道:“先不要高兴太早,本书院院规甚多,有八条要记得,正心术,稽学业,择经籍,严课规,经学不可不明,小学不可不讲,史学不可不广,文学不可不富。” “若是行止不端,怠慢学业者一律开革,绝不讲情。” 林延潮当下道:“是,讲郎。” “好了,具体此后会慢慢与你说,明日再来与行拜师礼吧,眼下你去和斋夫领学子衫,书籍吧。” 第四十九章 神童 待林延潮走后,林燎揉了揉眉间,想起还要和山长说收录学生的事。 当下披上衣服,撑起伞,走到书院的西院一屋,屋上门匾上写着‘借庐斋’三大字, 走入借庐斋,隐门之后还悬着一匾书着‘经魁’二字,右首旁落嘉靖辛丑年福州知府邬绅为,左首嘉靖辛卯科乡试第五林垠立。乡试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称亚元,第三名至第五名称经魁。这五人也称为五经魁。第六名称亚魁,至于其余中举的举人,都可称得上是文魁。 在一县一乡里,家里拿块举人文魁的匾额已是稀罕物,至于经魁的匾额就更是稀罕了。 这一块经魁牌匾,是福州知府邬绅,给嘉靖十年乡试第五名的林垠立的。而牌匾上的林垠即是濂江书院山长,已是致仕十几年了。每次看到这牌匾,林燎就会无比羡慕。 经魁牌匾下,还写两行对联,山川寄迹原非我,天地为庐亦借人。这对联想必就是借庐斋的来历了。 而濂江书院的山长林垠,穿着一身丝绢儒生道袍,正伏在书案上挥豪。 山长林垠见了林燎示意对方稍待,林燎也是不敢惊动,屏息静气站在一旁。 山长林垠写完之后,林燎递上浸湿的毛巾,看着书院山长方才挥毫之作,仔细品道:“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此诗读来不仅隽永,还深得市井情趣!” 林垠净了净手,取下胡夹,抚着额下银须笑了笑道:“万物莫不有理,道理都是在这浅显生活之中,我们才应格物致知。” “山长说得极是。” 林垠摆了摆手笑着道:“又不是师生应对,不必拘束,这次弟子如何,有没有可以栽培的?” 林燎当下毕恭毕敬地道:“山长,书院这一次收录了三个弟子。” 山长林垠看了笑着道:“慢着,让我猜猜,看你神色,显然是有十分得意的弟子吧。” 林燎笑了笑道:“山长明鉴,果真一点都瞒不过你,山长可记得叶桂山?” 山长林垠想了一会道:“我记得,桂山是他的号吧,他不是你府学的同窗吗?隆庆元年天子登基,开恩科,他拔恩贡入国子监,眼下该是国子监肄业,在京准备会试吧。” 林燎笑着道:“是啊,山长的记性真好,庆隆五年时,他龙门点额之时,还写信向我借盘缠,说还要再等三年,不中进士,绝不还乡。” 山长林垠捻须道:“桂山此人,真是执着。” 林垠,林燎一人是以举人出仕,一人是以贡监,但却都不是进士之身。这叶桂山执着举业,也真是令二人佩服。 林燎道:“学生,也是这么说的,但还是借给了他十两银子,不知是否如此,良时兄看得起在下,将他的长子托付给我,委我教导。” 山长林垠笑着道:“你何必妄自菲薄,而你是嘉靖年间的岁贡,在府学就学时,位次可是比他高啊。你来教他儿子,足够了!” 林燎叹道:“话是这么说,但他这儿子,实是不能让他小看,你看这是他八岁时的对子!” 山长林垠双眼一眯,他年纪大了,故而将纸拿得近一点,另一手叩着桌子合韵念道:“日长似岁闲方觉,夜永如年卧不知。” 读完后,林垠闭上眼睛,继续轻轻击节道:“此诗清新脱俗,文意隽永,真是他八岁所作?” “是啊,山长。” 山长林垠收敛起笑容,正色问道:“此子治经如何?” “这正是学生要说的地方,先生你看就是。” 山长林垠看了几篇对方写的文章,诧异地问道:“此子年若干?” “十四岁。” “受业何人?” “无他师,师其家里大人罢了。” “难得,难得。” “此子乃神童,弟子怕教导不了,是否将他拔入内舍,山长你亲自指点?” 山长林垠沉默了一会,惋惜地道:“不行,书院的规矩不能破,再说少年得志不是好事,要先压一压,三个月后季考,他若是能位列前茅,升入内舍,我自会教导他。” 接着林垠又粗略看另外两人的文章。一人不置可否,待翻到另一人时,不由停顿下来,诧异道:“这林延潮于经学上的根基这么差,怎有资格入学?” 林燎急忙道:“山长,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这个学生……” 听了半响,林垠神色才缓下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本次院试案首林诚义,你知道吗?” “如何没听过。我林家已是快十年没出一个案首了,眼下两位尚书相公对林诚义,很是看重啊。听说前几日,老尚书相公与知府老爷酬对时,夸林诚义乃吾家之千里驹,这句话除了小尚书相公外,他可是从没夸过族里其他任何子弟啊。” “是啊,这林延潮听说就是林诚义的门生,当初若非他一席话,督学也不会赏识林诚义,不仅让他赴院试,还取了他为案首。” “还有这等事?他一孩童能说动督学也就罢了,更难得是这一份报答师恩之心,真羡慕林诚义有这样一位好弟子。”林燎不由叹道。 “眼下此人不是也在你的门下,需用心关照一二,这也不辜负了老尚书相公的嘱托。” 林燎当下道:“是,山长,我一定从严要求此子,将之栽培成才。” 林延潮跟着斋夫来到濂江书院的书阁。 书院,古意中院者,垣也,书院就是用墙圈围起的藏书之处。古人求知不易,一书难求,故而名士都是好书,建一藏书楼,有志于学的人来借阅,渐渐而形成了书院。 如濂江书院这样有千年积淀的书院,藏书之多自不用多说。 书阁乃是一小楼,里面有缮写,刻书各一人,管书二人。缮写就是抄录,修改书籍,刻书专司印刷刊印,管书则是日常管理图书,相当于图书管理员。 那边早有两个拧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学童,等候在那。 两名学童见了斋夫与林延潮一并行礼,林延潮也是还了一礼。 斋夫对藏书阁里的管书道:“这也是书院里新收录的学生,你点一下。” 接着斋夫又对林延潮三人道:“你们领过书后,就回去将行李搬到学院寝舍来,。” “是。” 说完斋夫即扬长而去。 林延潮等着分书,另两名学童在屋檐下避雨。 这时一名学童走上来向林延潮自我介绍,笑着道:“这位兄台,在下陈文才,认识一下。” 这学童满脸堆笑,身上带着几分市侩之气。林延潮见了也是拱手道:“原来是陈兄,在下洪塘林延潮,幸会!” 说完朝另一人瞅了一眼,但见对方透着一股高冷的气息。 陈文才介绍道:“这位是叶兄,我们三人,正好是一起入书院的,也算是‘同年’了,要相互照应才是。”听到这三人都是会意一笑。 “你们还要不要领书?”管书没好气地道。 “是。”三人连忙走到藏书楼下。 “各领四书章句一套,不可损坏污涂,学末归还书院,书院的号牌一面,凭此也自由出入书院,草席一张,另外每月可领竹纸一刀,墨一锭,来书阁借书数目不限,但一次最多三本,若无疑,在这里签领吧。” 林延潮听书院还有纸张和墨锭的福利也就罢了,这无限借书对于看书成痴的他来说才是真正的福利,以后不是想看多少,就能看多少。 当下三人冒着小雨,各自带着行李,由斋夫领他们至安排好的号舍。 书院的号舍是人数不定,因为睡得是大通铺,几个人,十几个人也是睡成一排,可多可少,自我增减。 这里早已是住得五个人,见林延潮三人,几位同窗也是一并上来。 陈文才先是主动通报了姓名,道:“在下陈文才,家住省城汤门,父亲城门边开了间澡堂子,各位若是有意洗汤,小弟随时可以做东啊!” 读书人对商贾子弟,是有几分看不起的,但陈文才这么一说,众人都是哈哈一笑,对此人很有好感纷纷道:“以后到省城考试时,一定要叨唠陈兄了!” 不愧是商人子弟,十分圆滑。林延潮笑着与众人道:“洪塘林延潮,见过诸君,真是幸会。” 看林延潮打扮,即知是寒门出身的子弟,但却胜在气度稳重,众人不敢轻慢都是一并还礼道:“幸会。” 最后轮到叶姓士子,他只是淡淡点点头算打过招呼,然后吐出五个字:“在下叶向高。” 第五十章 为何读书 三人通过姓名后,其余五名同寝也是开口。 “在下古田余子游,三位同窗幸会,幸会。”一名少年老成的同窗道。 “幸会。”林延潮,叶向高,陈文才拱手作礼。 一人道:“在下濂浦林璧清,幸会。” 此人应是本地林氏子弟。 “侯官黄碧友,幸会。” “嘉登朱向文,幸会。” “浦城于轻舟,幸会。” 陆续众人一一都通了姓名。 余子游开口道:“嗯,你们三人睡靠那边的铺头,取来新的草席,将行李都整到那去吧!” 听余子游这么比划,林延潮和陈文才都露出一丝不悦。 叶向高开口道:“余兄,请恕我直言,这里靠西,有西晒,夏天的时候很热的。” 余子游板起脸道:“我在书院读书三年了,年纪也是我最长,所以在号舍里由我来分配。如果你不满意,可以与山长和讲郎说。” 陈文才连忙上前劝道:“叶兄,先来后到,我们刚来,我睡最西头好了。” 余子游脸色稍稍缓了一些道:“这才像话,我们是老生,汝等是要尊敬前辈的。” 三人这才无话,各自整起自己行李来。号舍里没有衣橱,书柜。 林延潮先铺好草席,只能先将书和衣裳在草席另一头分别叠好。私人之物都是放在朝北面靠墙一侧,晚上头顶睡,身子是面朝南脚朝北的躺在铺上。总得说起来比大学寝室睡得条件差了不少,人与人要并头睡,若是掉个头来,对方的脚丫子足可把你熏死。别以为读书人,就讲干净多少了。 睡在林延潮两旁的是叶向高和来自浦城的于轻舟。 一旁林延潮这才整好,一旁于轻舟对林延潮道:“林兄,我先小人后君子,我一贯好洁,不喜他人碰我的床和东西,你稍稍挪过去一些,以后也讲究些。” 林延潮笑笑道:“好啊!” “多谢林兄了。”于轻舟见林延潮丝毫没有着恼,松了口气,反而自己有些愧疚,不好意思。 “好了,要灭灯了。”余子游说了一声,即揭开灯罩,吹熄了灯火。 暗下来后,号舍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林延潮躺在床上,用手枕着突低声道:“叶兄?” “何事林兄?” “敢问你向高二字,是项羽的项,还是向背的向。” “向背的向。” “嗯,叶兄是福清县人?” “不错。” 嗯,林延潮合上眼睛,心想身旁这人,八成就是历史上两度入阁,独相十三载的叶向高了。 叶向高问道:“莫非林兄认识在下,或者是家里的长辈吗?” 林延潮道:“叶兄,误会了,你这名字起得好。向高,向高,好好读书,日日向高!” 叶向高亦是道:“当年我祖父给我起此名时,也有此意。” “好了,食不言寝不语,不准说话。”余子游的话从另一侧传来。 叶向高轻哼了一声。 “叶兄,我们初来乍到,不宜出头,免遭入众矢之。” “多谢林兄相劝,我有分寸。” 听得叶向高答允,林延潮也不说话了,双眼合上,不多时即睡了过去。 次日天亮,林延潮整理好被子,还在洗漱,这时外面斋夫道:“林延潮,叶向高,陈文才,今日你们要向山长,讲郎行拜师礼,先至西塾一趟。” 林延潮三人听后不敢怠慢,连忙赶至西塾。 山长林垠乃是个和蔼老人,有长者之风。 林垠先领着三名弟子,先拜了了孔子,朱子,然后三人再向二人拜首,行拜师礼。 拜首之后,依规矩送拜师六礼,芹菜,意为勤奋好学;莲子,意为苦心教育;红豆,意为红运高照;枣子,意为早早高中;桂圆,意为功德圆满;干瘦肉条,是用以表达弟子心意。 然后书院山长讲郎向林延潮,叶向高,陈文才他们各赠一份糖和葱。糖有粘性,表示安心读书之意;葱与聪音近,葱形中通外直,喻学问贯通,做人正直。 如此拜师礼才行毕,林垠当下与他们讲了一番,读书做人的道理。 不说尊师重道四字,仅是对方举人出身,嘉靖十年乡试第五名的名头,既然说是最平常的话,林延潮等人也是洗耳恭听的。 林垠一些励学的话后,温和地向三人问道:“你们为何而读书?” 三人对望了一眼,林垠指了指陈文才道:“你先来说。” 陈文才一整衣襟,将右手向上一扬,目光与指尖平齐,朗声言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陈文才有几分搞笑,林延潮见众人却没什么好笑的神色。 林垠点点头道:“是横渠先生的名言啊。”横渠先生是北宋名儒张载,这横渠四句是他广为人知之言。 “你呢?”林垠点了点头叶向高。 叶向高毕恭毕敬地道:“依正道而行,守中正仁义。” 林垠笑着道:“然,近濂溪先生矣,不愧是桂山先生的佳儿。”林延潮知道濂溪先生是周敦颐,周敦颐除了一篇爱莲说名满天下外,最重要是开创了程朱理学,依正道而行,守中正仁义正是他的主张。 叶向高拱手道:“家父也常常在我面前提及山长。” “好。好。”林垠笑了笑。 “那你呢?对,林延潮。”林垠看向林延潮。林延潮似察觉对方的目光中似有几分探究的味道。 林延潮想了下,放弃了数个一鸣惊人的答词,而是用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先生为学,但求穷者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面面相窥。 林燎连忙道:“山长,此子初来乍到……” 林垠摇了摇手,咳了几声笑着道:“不知无妨,何况他说的是孟子之言,儒学的道统,由濂溪先生,明道,伊川二先生上承孟子的。” 林垠又剧烈咳嗽了几下,林燎给他端了杯茶喝下后脸色才好了一些。 林垠道:“老毛病又犯了,我们书院,乃朱子讲学之地,承袭儒家道统,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尔等要记住了。” “是。” 林延潮恍然大悟,原来山长方才问你们为何读书,不是随便作答的,而是有一套章程的。 濂江书院是当初朱熹讲学之地,当然传扬的是理学了。所以林垠才说,非濂学(周敦颐),洛学(二程),关学(张载),闽学(朱熹)不讲,而将民间盛行的王学视为末流。 不过理学好啊,理学是显学,也是官学,功名的敲门砖。林延潮虽尊王阳明,但王学可没办法,帮他科举登第。 当下拜师仪式结束,斋夫将三人领出了书屋,解释书院的规章道:“我们书院分外舍,内舍,上舍,尔等新来皆为外课生,在外舍从学,外课生不给银,若学业有进,升入内舍;内课生每月支膏火银三钱,内舍生学业有进,升入上舍,为上课生,每月支膏火银五钱。” 林延潮不由感叹,原来快慢班和奖学金制度,这么早就有了。当时如濂江书院这样的有名书院,都有官府的拨款,助学田的收入,并不靠弟子的束脩,不仅食宿免费,对于学生还有膏火银的补助。 林延潮看叶向高和陈文才的样子,显然是早就知道的样子,自己倒是消息落后了。 斋夫继续讲道:“另外学院,朔望课,师课半月一考,由山长出题,月课一月一考,由县学,府学教谕出题;官课,季课一年四考,由知县,知府,学政出题,以定尔等座次。其余我也不与你们分说,久了就自行知道了。” 斋夫走后,陈文才道:“季课,竟由知县,知府,学政出题考校,这书院未免太阔气了吧。” 叶向高道:“这还不好,不用到了县试,府试,院试之时,我们也知考官的出题路数,可惜一季一课,着实太少了。” “林兄,你怎么看?对了,林兄似对书院之事一无所知,难道之前师长都没有与你提过吗?” 这就是寒门的先天差距,至少在关系门路上,较官宦子弟,商贾子弟要逊色一筹。 林延潮双手一摊道:“师长没有提过,所以还是要叶兄,陈兄多请教才是。” 叶向高,陈文才一并谦虚道:“林兄,不敢。” 第五十一章 外舍弟子 叶向高,陈文才他们对书院底细,十分清楚。 书院分外舍,上舍,内舍。外舍有三十人,专课外课生,内舍有二十人,专课内课生,上舍只有十人,专课上课生。上课生,内课生都是书院最杰出的弟子,不少人都是过了县试,府试的童生,他们的目标当然是进学,中秀才。 至于外课生,大多还是没有考过县试,府试,有考过的也多是名落孙山。 外课生,上课生,内课生,依考试成绩排名,优秀者升补,不足者罢黜。 这快慢班的制度在现代,可是遭了不少诟病。可是在当时却是常制,说起发明者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 北宋变法,王安石将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每月考试递补升降,废除科举,以此作为国家取士的途径。后这三舍升补法虽随变法失败被废除,但却被地方官学和书院采纳。 在宋明以科考为主的书院,多采用三舍法。 一炷香后,三人拿着书本来到地头。 一间门院上门匾上,挂着外舍二字,院子里有一间四面开窗,坐南朝北的大屋子。 大屋子面南三开间,中央是讲堂,左右两侧是厢房,三面围绕,书堂厢房外都有环廊。天井前栽着两株梅树,屋子门额上书着二梅书屋四个字,说得正是天井上栽得梅树,门额倒是写得十分应景。 二梅书屋内,坐得都是书院弟子,没有一人在交谈,都在认真的读书。三人见了这一幕,也是放轻了手脚,各自走到空着的案上坐下。 书屋没有椅子,弟子们都是席地而坐,坐在地上后,林延潮抬起头看着横梁,更显得厅堂高敞却大。四面也没有立柱阻隔,不仅一眼看到讲案上,四周弟子的肩背都能看得见。 这书屋由于是独栋一间,四面采光直接照入,窗明几净的,感觉很好。比起光线昏暗,空气潮湿的洪塘社学的讲堂,条件果真好了不止一筹。 不过可能一个课堂内,容下三十人的缘故,桌案倒是比洪塘社学小了许多,只有半人宽。林延潮随身携来的书不够铺在案上,只能放在案几底下和两旁,这样就不能伸腿坐着了,只好盘起腿来坐在席上。 前后左右都是挨得很近,眼下他周围的弟子,都是埋头看书,讲堂里一片宁静,只听到翻书时的沙沙声。 即便是外舍,弟子这等专注学习的态度,就胜过洪塘社学不知多少, 林延潮轻手轻脚从书袋里取出一个竹筒放在岸上,竹筒盖上盖子,里面装满水,口渴时可以拿来喝。林延潮发觉明朝读书人都没有课堂上喝水的习惯,大概是怕水容易打湿了宝贵书籍的缘故。 他们都是宁可下课时,跑到外面水缸舀水来喝的。林延潮打开竹筒,喝了口水,将手擦拭干尽这才坐定后。 他左右瞧了一眼,一旁的弟子都是合着《孟子》一书,对着《孟子集注》在看。 孟子是四书里最难的一书,太祖朱元璋就不喜欢孟子,而作为应试书籍,孟子里被删减了不少诛一夫之类不利于皇权的话。 林延潮心想大概是等会要讲孟子,于是从书袋里讲《孟子集注》放在案上摊开。林延潮一入学,书院就给了他一套私坊刻的四书章句集注。 这是濂江书院自己版的书,用发黄的竹纸作的,虽谈不上太好,但线装,版刻都十分精细,而且书里错漏,谬误都很少。 虽说是一本新书,从无人用过,这让喜欢读别人注释的林延潮有些失望。不过重生后两个月以来,看了不少古文书后,林延潮也是开始十分习惯起来,整篇不加句读,音切的书来已不算麻烦,若是白一些的文章,看起文言文有时还白话文更顺溜。 翻开书,书页上带着芸草香,芸香可以辟蠹,所谓书香门第,书香就是芸草香。 书页翻过,纸张脆响,林延潮立即无比专注地读起来。 重生以后,他随时都可以,进入这种浑然忘我的读书境界。心无杂念,忘记时间的感觉,仿佛如老僧坐定,整个人沉浸于书海之中,这样的感觉实是无比美妙。 早读自学了莫约一个时辰,讲郎林燎才进来。 讲郎林燎是国子监贡监出生。 要知道监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如张享那般凭着父荫入监的荫监,就算没有功名的童生知道其出身后,明面上恭敬,但背地里都会呵呵两声。如林燎这般的贡监就不一样了,只有府学,县学中生员中的廪生才有资格入贡。 林燎作为贡监,从学历上来讲,碾压举人以下一切。林延潮听说,林燎监生肄业后,外放任县学教授,专注五经,教导生员。 林燎干了两年,因有政声,朝廷升运司判官。林燎却很任性地说了一句,吾安能舍青衿对驵马会也。这句话大意就是,我宁可在县学里教生员(青衿),也不愿意去和那市侩的商人打交道。于是林燎辞官不干了,回家教书。 贡监的水平就已经如此了,若是山长林垠,嘉靖十年的乡试第五,他的学问又到了什么程度! 林燎检查完课业后,直接开讲,讲得是《孟子》七篇里,第一篇前半部梁惠王上。林延潮还没有学到孟子,但对于这一篇却不陌生,里面有一章,寡人之于国也。 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说的是梁惠王说自己对于国家治理十分尽心,河内遇到饥荒,就把那里的老百姓迁移到河东去,把河东的粮食转移到河内;河东遇到饥荒也是这样做。 林延潮就拿这一篇说事,当初写了惠王乃小国之诸侯,在灾荒时,犹能移河内之民,以就河东之粟,今皇上为天下之共主,岂忍闭闽县之粜,以乘侯官之饥。这一大段话给周知县,为他解了燃眉之急,也为本乡百姓作了一番事。 事实证明,读书还是很有好处的,特别引经据典起来,就能为自己言辞增色不少。 作为书院讲郎,林燎并非一味地教大家,科举应试的办法。他对学生传道时也常说,我讲书时,尔等往自己身上体贴,这句话与你相干不相干,这章书你能不能学,是否可法可戒,说与两条,令之省惕,他日违反,即以所讲之书责之。 尔等记住,我讲书首先要你们学古代圣贤读书立身之法,功名才是末流之用尔,读书为学切不可舍本逐末。朱子说过,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你们一定要戒之慎之。 林延潮听了不由赞许,这两句话,才是读书人真正的气度,追求于功名,但不为功名所累,凭此就不枉自己拜在此人的门下。 林延潮一面看书,一面就里面的意思,一步一句的琢磨,但是今日自己来的匆忙了,预习得不够。所以林燎讲得七成林延潮都听不懂,这好比初中生,骤然到大学讲堂听讲微积分一样,都是双眼一抹黑。 但自己听不懂,别人听得懂,说明林延潮距外舍同窗的差距还是有点大。 林延潮索性拿起笔来,拿起笔来蘸墨,在书中留白的地方将林燎的讲的记下。以往他读书时候就有记课堂讲义的习惯,眼下即是听不懂,就果断记下来,留着课后再慢慢揣摩。 一旁同窗见了林延潮这奇异的举动,都是不了解,因为他们都有四书的底子,孟子都至少读过两三遍了,不似林延潮这般第一次读。 见林延潮在奋笔疾书,林燎扫了一眼,于是将语速放慢了三分。 讲了一个多时辰,林燎合卷,让弟子们理书,林燎的规矩是晚上前理书完毕,明日后再教《孟子》梁惠王下。 过了一会,悠然的钟声响起,午食时间到了。退堂后,林延潮将讲义附在书里夹好,收拾了一下桌面,顺手拿起竹筒。去耳房旁的水缸里舀水,这水缸里每日书院的水夫都会将水打满。 众弟子们都是走出讲堂放风,再勤学的弟子,坐了这么久了也是疲倦了。林延潮打量过去,外舍弟子虽说三十人,但年纪都不大,多是与自己差不多,最大差不多十四五岁这样,最小的也有十岁。 然后膳夫就挑着午食的担子,来到书屋。 外舍没有食堂,书院弟子们就从膳夫那取过食盒,林延潮看了两块大肉包子,一块拳头大的馒头,还有一小碟配菜的酱菜,有荤有素还是不错的,就是可惜没有汤,只能用竹筒喝水。 第五十二章 大宗师弟子的光环 二梅书屋后,正有一处亭子。 于是林延潮端着食盒到亭子那,而其余弟子多是贪方便,直接在廊下用饭。 外舍弟子里,也分了好几个圈子。 余子游,黄碧友,于轻舟等人自是一个圈子,陈文才也腆着脸凑了上去,叶向高也有几个官宦出身子弟聊天。 林延潮暂时没有找圈子打算,毕竟成人的阅历在那里,遇到什么事,自己有办法解决,用不着求人。只要待人以真诚,以后慢慢总能交到朋友。 吃完饭,林延潮回到讲堂温书。 林延潮拿着书本读了起来。眼下时间很紧,今日教的还不会,明日又要教新的,这就难办了。 林延潮索性林燎白日所教的,先通背一遍,背书一贯是林延潮强项,不到一个时辰,林延潮已是将孟子一篇大三千字的梁惠王上,通篇背下了。 背下孟子后,林延潮将孟子放在一旁,再将朱熹作的《孟子集注》拿出,对着书,边理解边背,将集注里关于梁惠王上的部分背完了。二者背得滚瓜烂熟后,他将林燎白日所讲记下的讲义拿来看了一遍,与自己所背的融会贯通。 他不知不觉将别人三四日要背的课程,一个下午就背完了,而且林延潮试过后,自己背完简直过目不忘,本来记忆有一个遗忘的过程,但林延潮没有。两个月前背得内容,现在仍清清楚楚的记得,且一字不差。 吃过晚食,掌上灯,林延潮休息了一阵,也是精神更好,没有丝毫疲倦之意。林延潮伸了伸胳膊,挑灯再战。 这一下林延潮将《梁惠王下》也如下午那般背了下,最后还拿过《颜勤礼碑》,《多宝塔碑》的字帖来练字了,这是他每日必备的功课,没有一日停的。 待练字结束,不知不觉,外舍里已是空无一人,书院的弟子们早已是走空。 油灯也是快燃完耗尽,听到书院外的打更声,他才知道已是凌晨两点多,他竟没有丝毫发觉。林延潮收拾了一下,吹熄了油灯,走出书屋,夜已经深了,头顶星河倒悬,夜风凉凉,林延潮在两株梅树前驻足了片刻,这才返回号舍。 回到号舍草草睡了一觉,一觉睡到天明,钟声响起。 “林兄,林兄,快起来,不要误了早课。” 林延潮被陈文才一推,这才醒来,左右同寝都在穿衣,收拾书袋。 林延潮当下连忙漱口,手指蘸了青盐,随意刷了下牙,穿上衣裳一路小跑往二梅书屋去了。 到了书屋门前,郎朗的读书声已是响起,该死不死的,林燎正拿着书,正从外舍门口进入。林延潮立即猫着身子,接着长廊的掩护,偷偷溜进书屋,坐在案上后,才长出一口气来。 第二日的课程,果真简单很多,这是在昨夜背了一晚上的基础上。 下午林燎今日讲起课来,对林延潮而言,就有点掌上观纹的意思了,果真一夜的辛苦没有白费。昨日是完全不懂的摸虾,今天林燎讲孟子经义的第一篇的《梁惠王下》来,理解得就更深了。当然还是有不懂的地方,林延潮也是笔上不停,边听边记讲义。 林延潮的日子,就如此在忙碌和紧张中过着,他也没有留意其他,只是专注于读书之事。下面的几日来,林延潮每天都是读到外舍最后一人才离开书屋,不过也没有第一日那般学到凌晨两点。 这一天林延潮提早一些回到号舍,正值今日轮到他扫洒。 林延潮拿起扫帚,正要扫地,余子游等人倒是热情地招呼起他来。 余子游道:“林兄,你听说了吗?这一次书院新收你们三个弟子中,有个弟子格外出色,山长有意直接栽培他入内舍?” 林延潮偷眼看了下叶向高,心道要有神童,也肯定是此人。 虽然林延潮对叶向高的中进士前的履历记不太清楚,但明朝官场有一条铁律,他是记得的,那就是非进士不进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逆推过去,叶向高后来成为首辅,之前肯定是翰林。大明朝要入翰林院,要么是进士中的三鼎甲,要么就是庶吉士出身。 能入翰林院的,这不是一县一府一省,而是举国一时之选的人才! 不过一开学就受到太多人关注就不好的,何况书院又采取三舍升补法这样制度,所谓神童肯定是成为众矢之的,遭来弟子们嫉妒的。 林延潮开口替叶向高解围道:“诸位想多了,就算之前我们几人也有点薄名,但书院里藏龙卧虎,我等还需向诸位前辈学习。” 听林延潮这么说,余子游脸上浮出玩味笑意,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早看穿了一切。 “有何不妥吗?” 余子游对左右同窗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延潮兄这等虚怀若谷,实乃令我等愧疚。” 余子游这么说后,一旁的弟子也是点点头来道:“说得是。” 于轻舟道:“延潮兄,你也不必掖着藏着,我们都知道了,你是督学老爷赏识的弟子,山长要栽培的神童一定是你,我们以后都还要向你请教才是。” 黄碧友亦是附和道:“延潮兄,你不必担心,我们不会嫉贤妒能的。” 林延潮不知自己是胡提学门生的消息如何泄露出去,但他知道自己的本事,在这学霸满地走,神童多如狗的书院,自己眼下这水平被称为学霸,那不是笑话。 林延潮当下解释道:“各位同寝,这是误会!” 众人停了下来,余子游怀疑地问道:“莫非我们搞错了,难道延潮兄不是大宗师的门生?” 大家的目光唰唰地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道:“我侥幸为大宗师收为门生,但情况不是大家想得那样……” 林延潮话才说了一半,众人就打断道:“这就是了吗?大宗师的门生,会差到哪里去?督学老爷能认可延潮兄,你最少有秀才之资了。” “延潮兄,马上要补入内舍或是上舍,那么我们这些外舍的弟子,恐怕也不配与你相交吧。” 余子游这话有几分酸溜溜。 “不敢。”林延潮开口言道。 次日林延潮来到讲堂上。 讲堂内同窗们都窃窃私语,望着自己指指点点。显然自己是胡提学门生的消息早已是传了出去。林延潮知道解释只会越描越黑,自己也无暇理会别人的目光。 这时候讲郎林燎出现在讲堂外道:“延潮,你到我的书屋来!”林燎这么说,讲堂内一下子安静了,同窗们都是唰唰地将目光注视到林延潮身上。 林延潮坦然受之,大步走出了讲堂。 来到林燎书屋,林延潮向林燎行礼道:“先生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林燎道:“我看你这几日都在抄录讲义,是否是我讲得太深奥了?” 林延潮如实道:“先生,弟子之前没有读过孟子。” 林燎恍然道:“我倒是差一点倒是忘了,你没有经学的根底。我尽量讲得仔细一些,可是我不能顾你一人,也要周全其他的弟子。你刚入学,需比其他弟子更多下功夫,你的同窗们学业都在你之上,你要多向他们请益,见贤方能思齐。” “多谢先生指教。学生不怕难,但怕先生不肯教。”林延潮狡猾地说了一句。 林燎呵呵地轻笑而起,拿起折扇摇了摇道:“嗯,真是聪明的弟子,这段日子你要多勤力了,晚学前拿你的讲义,给我看看,以后不明白之处,随时可来问我。几日后的朔望课,时文你可以不答,但贴经,墨义却不能错。” “是,先生。” 林延潮离开书屋。 林延潮坐了下来,该喝水喝水,该温书温书。 午食时,几名同窗来找林延潮说话,样子看来都是打探他的底细的,或者是主动来套近乎的。看来作为胡提学弟子的光环不小,林延潮简简单单说了几句话,既没有拒人千里之外,失了礼数,也没有流露出亲近的意思。 林延潮态度无可挑剔。 几人退下后,围在余子游,与一名青衫士子旁身旁。 一名陈行贵的学子,听了几句开口道:“此人底气很足啊,余兄,你看他什么来头?” 余子游道:“什么来头?不过寒门子弟,侥幸得了大宗师赏识罢了,你说此子如何?” 这陈行贵前后左右也围着几个人,他笑着道:“行事很有规矩,倒似我们官宦家的子弟,要知道能进书院的寒门子弟,都是出类拔萃的,余兄你与他一个号舍,怎么摸不出他的底细?” 余子游道:“只能说,这小子有点道行,不过也不是被督学大人赏识,就一定有真才实学的。” 陈行贵笑着道:“余兄在外舍三年,也没补入内舍,家里大人该对你很不满吧,这一度月考若被这小子挤在马下……” 第五十三章 朔望课 .听到这里,余子游脸色有几分铁青,内舍的内课生,每月有三钱银子,这钱对于寒门子弟来说是一笔很大的钱,但却不在他的眼底。 家里人费了那么多关系,送他来濂江书院就学,他有个好成绩来给家人一个交代,可是县试落第也就算了,在外舍三年也补不入内舍,着实令他着恼。 外舍内对林延潮大宗师弟子的光环不免议论纷纷,林延潮每日依然故我,记了讲义之后,将前几日的讲义在晚学一并交给林燎。 第二日早学前,林燎即将讲义还给自己,并道每五日给他看一回。林延潮拿回讲义看了一遍,讲义从头到末都被林燎用朱笔改过一遍了,不仅批改增删错漏之处,连错别字,文法不周之处也给林延潮订正过来。 在林燎身上感受到这种治学的一丝不苟后,林延潮也觉得若是不努力,也难以报答林燎对自己的栽培。 如此林燎将孟子七篇,讲了整整十四日,林延潮也是记了十四日的讲义,将整本孟子和孟子集注都给背下了。 十四日讲完,半月已过,即是半月一考的朔望课。 朔望课成绩关系到三舍排名座次,虽说三个月才升补一次,但是对于弟子而言,事关重大。 临考前最后一天的晚上,到了快三更了,外舍内仍是座无虚席。 人人都是捧着孟子集注在读,林延潮也是将这几日的讲义重新拿来在看一遍。 外舍同塾们也满怀羡慕妒忌地想,林延潮已经是大宗师的弟子,怎么还这么用功了。 第二日,还未考试,弟子们已是在摩拳擦掌。 不久林燎走入书屋,将卷子发了下来。朔望课的卷子是由山长林垠出的,称为师课;而月课,季课都是由教授,知县,知府出题,这称为官课。 考试时间是从辰初至午正,也就是早上七点到中午十二点,五个小时。 卷子卷子帖经题十道,墨义题五道,最后是制艺文一篇。 首先是帖经题十道吗,第一道,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后面留白。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写上……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 林延潮笔上不停,一口作气,连写十道。对于孟子一书滚瓜烂熟的林延潮而言,这根本不是难度啊。 但是想来外舍其他同窗也不会在这种题目上答错,帖经题是最基本的,若是一般乡村社学里的学童,可能还会失误,但对于书院弟子来说,写错一道,真的是要拿来打屁股了。 下面是墨义题五道,这里就有点开始拉分数了。 林延潮认真审卷,第一道题,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这一句话就是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出处。 林延潮想起孟子集注里,朱子对这一句话的解读,当下写到,人君能与民同乐,则人皆有此乐;不然,则下之不得此乐者,必有非其君上之心。明人君当与民同乐,不可使人有不得者,非但当与贤者共之而已也。 这已是现成了答案,最好一个字都不能改。当然这也是林延潮这十四天来背熟的内容,以他过目不忘加倒背如流二点零技能,丝毫难度也没有。 五道墨义题写完,林延潮擦了擦手,这才费了不到一个时辰,剩下有大把时间来作制艺题。 题目是,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 林延潮看到这里,迅速想到,这句话出自梁惠王下。原文大意,是邹国和鲁国征战,死了不少官吏,但百姓却无动于衷。邹国国君要惩罚,孟子说不可,你如何待别人,别人如何待你,百姓不过将官吏原先待他的,报复回官吏罢了,所以说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合下一句是君无尤焉,是孟子让国君不要怪罪百姓。 这样题目是小题,八股文格式,四书文限定三百字以上。 林延潮只能拿着卷子苦笑,八股文是这样,题目从四书中出,答题代圣人口气立言,从朱子集注中阐发,这都是靠读书背书就能搞定的,但是写文第一步如何破题,这就不是靠知识积累,而看个人悟性了。 林延潮也不做冥思苦想的呆头之状,索性趴在那眯着眼,打腹稿。待眯了大半个时辰后,林延潮心底想得差不多了,于是提笔磨墨开始写。 考后众人皆问林延潮考得如何,林延潮只是道:“考得不好,要在榜末了。” 众人听了信也有,不信也有,当然多数还是不信,大家都道:“延潮兄,你又在谦虚了。” “看看,延潮兄,这虚怀若谷,啧啧……” 林延潮笑了笑,出去吃午饭了。 下午即是放榜,依书院的规矩,季课放大榜,月课,朔望课放小榜。小榜就是各舍内部排名,大榜则是整个书院排名。 放榜前众人议论纷纷。 林延潮听得两个年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同窗在那议论。 “这次考得不好,要在十五名后。爹妈知道了,不知要如何骂我。” “我也惨了,破题时候竟是漏题,制艺文恐怕要评个下了。” “这一次外舍竞争比以往激烈许多,若是今年再不能读进前十名,我爹妈会不认可我在书院有用功读书,恐怕要我回家闭门苦读了。” “你还好,毕竟还未放弃举业,我爹可能会让我去衙门作个小吏,此生不入清流了。” “放榜了!”不知道谁到了一声,众人都去看成绩。 林延潮挤过人群,从下往上看,一下子在倒数第三看到了自己名字,外舍第二十八名。 林延潮心底有数,也没太意外,平静地回到案前坐下读书。不少有心人目光却一并唰唰地瞧向林延潮。 “余兄,这就是大宗师的门生?别逗我了。”陈行贵笑着道。 余子游道:“这我也没想到他这么脓包,或许是第一次考试太紧张了吧。” “一会看看卷子去?” “好,看看他怎么答的。” 除了陈行贵,余子游外,其他同窗也是来了兴趣,他们之前有料过林延潮考得优良,或者一般,但却没料到林延潮会考得这么差。 “延潮兄?”一名平日有说过几句话的同窗,有点幸灾乐祸地问道。 林延潮正在埋头看书,听到道:“啊?” “延潮兄,当初大宗师为何会看中你,收你为门生啊?” “运气好吧。” “你这一次是否发挥失常?” “没有啊!很正常啊!” “可你才考了,第二十八名。” “没错啊,第二十八名就是榜末,与我说的没差啊,何来发挥失常!” “这。”这同学无言以对。 又有一人不甘心来问:“延潮兄,这一次你考了外舍第二十八名,为何丝毫不见你懊恼啊?” 林延潮把头出书背后探出,不经意地道:“尔等以不第为耻,吾以不第却为之懊恼为耻。” 来人吓了一跳,心道这话境界真是高尔仰止啊,勉强笑着道:“延潮兄,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呵呵!” 林延潮亦笑着道:“是啊,呵呵!” 古人也是知道聊天止于呵呵的道理,来人收落了一脸遗憾,无功而返。 众弟子们议论纷纷。 “此人莫非不是扮猪吃老虎?” “还是真的深藏不露?” 同窗们纷纷揣测,午学之后,林燎评卷。 按照外舍的惯例,评卷最佳的三篇,林燎评得外舍第一卷,乃是叶向高。叶向高也是新入外舍的同窗,但奈何他的祖父是名儒,父亲又是贡监,他的文章确实又作得好,所以尽管有人不爽,但也无法非议。 “大贤谅邹民抱怨之心,见邹臣之自取也!” 听了叶向高破题第一句,林延潮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原来自己冥思苦想的破题,还能这么破的。大贤指得是孟子,破题时不能对圣贤直呼其名,孔子用圣人替,颜回子思曾子孟子用大贤替,孔子的弟子们用贤人替。 这破题一句,结合上下文说的是,孟子谅解邹民抱怨的想法,而察觉到是邹国官吏自作自受。而破去题目夫民今而后得反之,百姓不过将官吏原先待他的,报复回官吏罢了。 仅是这破题,就足拿外舍第一了。 第五十四章 我不是作弊 课后众人的卷子,被贴至墙上,供大家评鉴。 这是书卷的规矩,以示公平。一般来说前三名的文章,会引来众人驻足,可以拿他们破题,承题的思路与自己相互比较,揣摩对方文笔优劣,起到见贤思齐的作用。 上面会有林燎的点评,在写的特别好的地方会用朱笔勾记,卷后附有点评,众人可以从中获益良多。 但这一次叶向高,余子游,陈行贵这前三名的文章没有一人看,外舍同窗全数挤到林延潮的卷子。 众人表情都很精彩,不久就有一人拍腿道:“原来这就是大宗师,得意弟子文章,长见识了。” 说完拂袖而去。 另一人道“此人几乎毫无时文根底可言,不说咱们外课生,就是外面社学随便一蒙童都写得比他好。” “看来新来咱们外舍,就那福清囝厉害,此人不足为虑。” 余子游,陈行贵二人在外听了也是走到一个角落说话。 余子游问道:“我实在是摸不透啊,陈兄你怎么看?” 陈行贵道:“余兄,此人时文卷子咱们且不提,你看他的帖经,墨义,竟是没有一处错处。就算放之外舍,这一次朔望课,帖经,墨义全对的,也不过是*人之数,其余人多少也都会错一些。” “何况此人之墨义,与朱子集注上相对,没有多一字,也没有少一字,这点你办不办得到?” 无论书院,社学,对于帖经要求,是不能错一字,而墨义就放宽了一些,当然能将朱子集注,一字不错背下最好,但判题时,学生能答对主要几点意思,个别词字上的疏漏,先生也不太会故意判错。 余子游看了林延潮的卷子,果真他的墨义题,就如打小抄般,和朱子集注上写的一字不易,这说明什么,说明此人读书极为认真,苛求自己到一个字都不能错的地步。 一种不舒服的情绪,余子游道:“童子试考得是时文,又不是帖经墨义,此子作得再好,也不过是死读书罢了,时文不通,什么都没用。” 陈行贵笑着道:“余兄,你太在意了,倒是我看此人绝非一无是处,否则大宗师不会收他为弟子的。” 余子游不屑地道:“寒门子弟有什么背景,就算有,也不会胜过你我。外舍里,除了叶向高和陈兄你,是我对手,其他我都不放在眼底。” 同窗们评卷时的议论声,林延潮都听在耳里,心想这早点打破光环也好,免得整日万众瞩目的,麻烦要紧,造成读书分心就不好了。 待到评论的同窗都陆续走了,剩下都是拿着纸,将前几名写的好的卷子,连卷子和批注一并抄下,准备拿回去揣摩。之后书院就会将卷子回收回去,书楼会将弟子的卷子都抄录一份,算是留档。 林延潮则是走到叶向高等外舍弟子的卷子前站住。 旁人见林延潮,口中念念有词,以为是他在读,却不知林延潮只是看一两遍后,就已经将文章连批注都背下了,且一字不错。 “林延潮,讲郎找你!” 林延潮听林燎找自己,心想自己已是背了前三名的卷子,已是够了,当下迈步出门。 一旁弟子见林延潮走后,忙问:“刘兄,讲郎找此人什么事啊?” “还有什么事,林延潮倒霉了。” “刘兄别卖关子,赶紧说来。” “问什么,等会就知道了。”说着两人相视而笑。 林延潮去书斋找林燎也是有点忐忑,心想是不是这一次自己考得不好的缘故,不过林燎之前说自己只要帖经,墨义对了就好了,时文自己写得好不好都无所谓的。若是他拿这个质问自己,自己就和他争论。 书屋内,林燎端坐在桌案旁,身后依旧挂着一副朱子像。 “拜见先生。” 林燎板着张脸道:“延潮,你说你事先没有读过孟子一书,可是实话?” “是啊,弟子于四书,只明大学章句一书。” “那你考试是怎么回事?帖经全对也就罢了,墨义竟也是一字不漏,莫非你来书院十四天内,就将孟子一书,及朱子集注都背下了吗?” 林延潮挺委屈的,当下道:“先生,你当初不是与我说,朔望课时,时文的卷子我可以不答,但贴经,墨义不能错。” 林燎想起自己确实有这么一说,但是不过是让林延潮努力向学,也没有真指望他十四日内将这好几万字的内容,都是背得滚瓜烂熟,甚至一字不错。 林燎站起身来道:“不错,我是说过。” 林燎背过身去对着朱子像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当着朱子像前告诉为师,你真是将孟子及朱子集注都背下了吗?而不是朔望课时作弊的?” 林燎话说到最后一句,已是有了几分严厉。 林延潮抬头看了一眼朱子像,如实道:“贤人可鉴,我真的将孟子及朱子集注都背下,而不是作弊的。” “好啊,”林燎转过身来,重重拂袖目光盯着林延潮道,“你既是一口咬死,我就现在就考你,孟子滕文公上篇,你背得如何?” 林延潮当下道:“学生了如指掌,可以说倒背如流。” 在师长面前一点都不知谦虚为何物,还倒背如流,林燎气笑道:“还倒背如流,好啊,你就将滕文公篇倒背给为师看看啊!” 林延潮:“学生,我。。。。。。” 一刻钟过去了,一只燕子扑腾着翅膀,离开了窝。 书屋里林燎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林延潮有那么点难为情地道:“先生,我倒背完了。滕文公篇不过弟子恰好很熟而已,其他篇弟子可能就不那么熟了。” 此子不仅真的倒背如流,还不错一字,林燎将孟子一书合上,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真的才背了十四日?” “嗯,之前有点印象吧,也不算只读了十四日。”林延潮已是尽量说得很低调了。 林燎手腕一颤,难掩心底震撼,心道此子真乃天下奇才,此子不仅精于刑律,还有张松之能。暂且忍耐,不可失态,以免得此子得知后自傲,以后翘了尾巴。 林燎努力深吸口气,平缓自己的心情,然后淡淡地道:“好了,为师收回方才质疑你作弊之言。” 林延潮也是道:“是,先生,弟子背书还行,但于时文还没有根底,一开始的破题就难住了弟子,不知先生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林燎见林延潮这么虚心,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急切不来,破题与诗赋一般,既靠自己的悟性,也靠平日之积累。你经书义理虽背下了,但如同囫囵饭,只是吃到肚子罢了,这是死读书,离融会贯通尚早。” 林延潮试探问道:“先生,难道就没有什么速成的办法吗?” 林燎板起脸道:“哪里有什么速成的办法,制艺一道来不得半点捷径,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你听过没有?” 林延潮垂下头去道:“是,先生。” 林燎道:“你想时文上有所小成,非要有水滴石穿,金石为开之志方可,你跟我来。” 林燎领林延潮到自己书屋内,书屋分前后屋。林燎挑开个帘子后,林延潮抬起头来,但见是一个书房,书壁上有厚厚两大柜的书摆在那。 林燎对林延潮道:“我进学之前读过的书都在这里,如果说你真要寻你什么捷径,将先这些书都读透一遍,我保你最少是个秀才。” 林延潮看了这么多书,也不由感叹果真秀才也不是那么容易考的。 林燎见了林延潮的神色,心知自己这一番敲打对他已是生效,当下咳了几声道:“你既有志于进学,那么为师这里有几套书,对你还有几分帮助,这一套书是《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合五十册,其中大学两册,中庸两册,论语二十册,孟子二十六册。所有时文里所有大题,小题的范文都在这里。” “还有这破题全书,讲得是破题之法。” “这本经义概述,讲得是……” 林燎说了一通,然后从书架取了几本书来道:“你既学孟子,那《四书大题小题文府》讲孟子梁惠王篇的四册,可以先拿去看,这些都是八股名家范文,你若背下任何一篇放在考场上,纵拿不了第一,考官也不能罢落你的卷子。” 林延潮听了心念一动,这不是相当与后世的题库了,他将《大题小题文府》随意翻开一页,里面都是蝇头小字,这随便一页上都有上千字,他不由满怀恶意的揣测,每页印这么小的字,不是为了考试夹带作弊用的吧。 第五十五章 月课(第一更) 事实上,林延潮知自己猜测是正确的,明清以八股取士,两朝科场上舞弊案,是屡禁不止,会试,乡试就不知多少,下一级没有曝光的童子试,就更不知多少了。 这《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就相当于后世的题库了,若是八股文换成开卷考试,四书五经,朱子集注不一定人人有带,但这大题小题文府肯定是人手一本。 看了这书林延潮不由想到,如果我把这题库背下,赴童子试…… 林燎见林延潮略有所思,一下就猜到他想什么当下道:“不要持着自己记性好,就动歪脑筋,这些范文,你看看就好了,揣摩名家破题,承题的功夫,这才是正经,不要妄图想背下,这是屡试不第的老童生,没出息的人才这么干的。纯粹是想赌运气,想要在考场上蒙对题。你还年轻,要研习如何破题,承题,起股才是正途之道。” 林燎的动机肯定是为自己好,他既这么说,林延潮也就是答允下来。当下他从林燎手里接过四册《大题小题文府》的书来道:“学生看完后,再来与先生借阅。” “好,随时都可以来,另你写的讲义,也一并带至。”林燎叮嘱道。 于是林延潮一身轻松地返回了二梅书屋,并心情大好与人打招呼。 众弟子纷纷诧异,此人被先生训了,怎么心情还这么好,莫非此人是个奇葩? 林延潮没想这么多,回到案上,研习林燎给自己的《大题小题文府》。 大题小题文府,所谓大题就是,就是四书五经章句都完整的题目,比如出题,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算是一道大题。 如题目列出‘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一句单句,也算一道大题。 但如果出‘学而时习之’,只有上半句,截了下半句,就是小题。还有出题‘不亦乐乎’,只有下半句,截了上半句,这也叫小题。 简简单单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九个字就可以出三道题,四书文最少三百字以上,遇到喜欢发挥了洋洋洒洒写个五六百字都不稀罕。 这三篇范文就达一千字以上,还不算五经,仅仅四书合在一起总共五万多字,科考的考官可以从中取多少种组合,出多少道题目,所以要背下整个题库,果真是不现实的事情。 而且林燎还特鄙视这一行径,称为屡试不第的老童生才干的事。 所以即便林延潮自负记忆力惊人,也没背下《四书大题小题文府》的打算。如林燎与自己说的,仔仔细细读,揣摩名家破题,承题,起讲之道,才是正经。就如后世做题目,掌握的解题方法和思路,才是正道,整日背题,想要靠蒙题,猜题来考试过关的,实在是不现实。 所以林延潮就照着林燎说的方法读了起来,这一幕在有心人看来,不由窃窃私语。 “此人被先生狠狠骂了一顿后,居然还有心思读书,必有蹊跷。。” “定然如此。” “我看看他读什么书去?” 一名弟子摇头晃脑地走到林延潮一旁,假装与一人聊天,不时探过头刮一眼林延潮手里的书。 林延潮全神贯注读书,没有察觉,但就算察觉也不会说什么。 那人探头探脑了好一阵,面露讥笑之意,返回众人之间,笑着道:“你们猜猜那书呆子在看什么书?” “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那人笑着道:“那书呆子在看《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呢。” “什么,居然还有人看这书?” “那可是几十册的书,当年先生也叫我从里面,揣摩名家范文,我看了几篇就丢了,实在是头大。” “是啊,这人说蠢也蠢,说不蠢也不蠢,他知道自己时文不行,就揣着瞎猫碰到死耗子的主意,若是县试,府试真给他碰到三四道,也说不准。” “哈哈,林兄,你还真信有这事,若是这方子可行,满府的老童生,也不会从城门楼子一路排到万寿桥下了。” “我与你说,以往就有人,拿这《大题小题文府》,不眠不休地背,熬到少年白了头。他一个书呆子要背个几年?满打满算,背下来又如何,县试,府试碰到偏题,截搭题不是一样没救。”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哈哈一笑。 “唉,为何大宗师会收录此人作门生,却不是我。这真是不公啊。” “说的对,其中必有什么黑幕。” “下一次月课,我等且瞧他笑话。” 林延潮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不读还好,一读却是吓一跳。 连林延潮都不敢置信,书里任何一篇八股文,他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后,合卷起来,立马就可以脱口背出。 这不对啊,自己原来背大学,孟子,差不多读上三四遍才能背下,而读千字文,幼学琼林,大学,孟子的程朱注集时,才快了一些,读个两三遍,就能背下。但眼前这八股文范文,不用背,他只读了一遍,就可以背诵了,最多不超过两遍。 林延潮一路读了下去,这一册读了半册,合起卷来默背了一下,竟是真的过目不忘! 林延潮没心思读了,仔细揣摩起来,他记得林燎有说过,论经义深奥,用朱熹之言是,读四书是熟饭,读诸经如打谷取米,可见五经难于四书。 程朱注集注解四书,所以程朱注集要更浅显一些。所以四书他要读个三四遍才会背,而程朱注集两三遍就会背了。而八股文虽是拟圣人口气答题,但言辞段落,都不出程朱注集的范畴,加上笔者自己的话,所以八股文章要比程朱注集更浅显。 浅显的文章,比起那些诘屈聱牙的四书五经,当然要更好理解和背诵。 当初林燎可是叫自己不要背,要揣摩名家手法,可是林延潮也没有不听他的话,有违师道。只是自己确确实实是在读,没有想去背,结果只读了一遍就会背了! 都是过目不忘的错。这又什么办法? 怪我咯! 林延潮读了一册书,不,应该说了背了一册,也有些乏了,索性回到号舍。 号舍之内,自又是另一副样子,考试刚毕,平日苦读的弟子们,也是难得放松。 余子游考了外舍第二,自是十分高兴,其余寝友也考得不错,叶向高不用说,黄碧友,朱向文都考了前十,只是陈文才差了一些,考了二十二。 余子游等人买了不少零嘴,与众弟子分食。 余子游看了林延潮,打趣道:“延潮兄,怎么今日这么早回来了?” 余子游一旁的黄碧友笑着道:“不是因为今日考得太差,所以灰了心,自暴自弃吧,林兄请恕我之言,我看你所写时文,真非读书的材料。” “是啊,黄兄说得有道理啊!”林延潮淡淡笑了笑,好像丝毫没有介怀。 黄碧友却好似一拳打到空气里,反而心底一堵,当下补了一句:“林兄,你身为督学大人的门生,这一次考了二十八名,你可想知道外舍弟子是如何议论你的吗?” “别人看法,没必要知道吧。”林延潮呵呵笑着说道。 黄碧友不由讥笑道:“延潮兄,掩耳盗铃,佩服,佩服!” “黄兄,这一次想必考得很好吧!” “也不佳,外舍第九,但比延潮兄要高不少。” “那下一次月课,我们分个高下好不好?” 听闻林延潮这么说,宿舍里其他同寝都围了过来。 黄碧友听了露出又惊又怒的神情,那分明是说,谁给你的勇气! “我若是输给你,我写一千个服字给你,贴在墙头!你若是输了?” “我也写一千个字服字给你。” 黄碧友冷哼一声道:“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林延潮接道。 ps:晚上还有一更,不过要比较迟,先求点推荐票好嘛,兄弟们? 第五十六章 其实我想认真做题的(第二更) . “黄兄算了,都是同寝,吵什么,来,林兄吃蚕豆,这次考不好,下一次咱们再努力就是了。”余子游开口道,表面上倒是官宦家子弟大方的作派。 “好啊。”林延潮知此人口蜜腹剑,但也不想揭破这皮,抓了一把蚕豆,回到了自己的铺上,剥着蚕豆吃了起来。 一旁叶向高盘着膝,摊着书正在读。 林延潮没说什么,继续吃起蚕豆道:“叶兄,恭喜你取了外舍第一了。” 叶向高继续看着书道:“哪里,不及林兄荣辱不惊才是。” 林延潮看了一眼,叶向高语气淡淡的,猜过去有八成是敷衍自己,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就是。 这是一个面子上礼数上不缺,但内心却高傲冷艳的人。等等,荣辱不惊,不是脸皮厚的同义词吗?好啊,这叶向高。 这叶向高平日读书时与陈行贵等几个官宦出身的子弟有交集,但在号舍里却是独来独往。这与林延潮一般,倒是陈文才努力与余子游等人打好关系,已是号舍的人打成一片。 林延潮也是猜得到,对叶向高而言,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这外舍,濂江书院,对他而言不过是过路的小溪小河,驻足看一眼的时间也没有,至于同学之情相较之下也不在乎了,一切都不如自己读书最重要。 林延潮还未高考前,多少何尝不是也有过这样经历,然后到了社会后,又后知后觉地其实还是学校最好混。这以自我为中心,算不算也是中二病啊,算下叶向高年纪,好像是发病年龄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继续嗑蚕豆。 次日林燎不讲经文,而是合孟子之书,讲如何作八股文,这就是不讲课本了,专讲习题了,教导弟子应试之道。 林燎列举了各种题目,然后讲破题之法。一篇八股文最重破题,一般破题对了,文章也是成了一半了。 林燎又讲如何明破,暗破,正破,反破,顺破,逆破,又解释了什么是破题的忌讳,比如不能骂题,漏题,不可连上,不能犯下,避讳等等。林燎举了几个,不是出于四书五经,但是却很精彩的破题例子。 林延潮最欣赏的一个,题目为‘楼’,破题‘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 最后林燎才结合孟子,朱子集注,列举梁惠王一篇里如何破题的诀窍。 午饭后,林延潮将白日林燎讲的讲义,读了一遍,又将孟子梁惠王篇温习一遍,程朱注释又背了一遍,又练完字帖,最后这才拿了《大题小题文府》读了起来。 当林延潮捧起《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外舍的同窗们,就都在那偷笑。 “这书呆子,真不知他如何进得书院!” “死读书啊,此人真是丢了大宗师颜面。” “真是迂腐之辈!” “有此人在,从此娘亲再也不担心我会垫底了。” 林延潮偶尔也听了一两句,只想说,这些少年人,通过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有意思吗? 两更天时,林延潮,一不留神就读了一册半,这进度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早早收拾书袋,回号舍睡觉。待见了黄碧友,他对自己冷笑两声,一副不屑的样子。 第二天又读了一册半,林延潮已是将林燎给自己的四册《大题小题文府》读完 第三天,林延潮拿着和读完的四册书给林燎。 林燎见林延潮来还书,一愣道:“你怎么读得这么快?” 林延潮只能撒谎道:“先生这几日教破题之法,学生就先研习揣摩,每篇范文里的破题之法,之后承题,起讲也略微一观,起股等以后再学。” 林燎也没反对道:“不按部就班,先学如何破题也是可以的,为学一道,主要还是要靠自己的悟性,为师不过将你领进门罢了。” 于是林燎又指点了林延潮破题,再借给林延潮四册书。 下面的日子,也就相当林延潮每日用课余时间,花了十五天,一字不漏看了一部几百万字的小说,可谓丝毫压力也没有,不过时间有点不够用就是,导致林延潮最后三天,每天都读到三更天,一日读两册书。 当然外舍的弟子,也将每日看林延潮背书,当作一个茶余饭后的笑料来谈。林延潮的努力,总算有了回报,到了月考前的一天,《大题小题文府》里有关,孟子一书的二十六册,林延潮全数看完,于脑海里一字不漏。 终于到了月考当天,林延潮由于前一夜书读得有些迟,故而睡得迟了一些,赶到考场时,已是快要开考了。 见林延潮打着呵欠走进考场,下面的外舍弟子都在偷偷讥笑。 “考试前一日还在想临阵磨枪,昨夜可是背到了三更天吧!” “今日不知能否提起笔来。” “此人真是可怜,不知他如此背法,将整本文府背了两成了没有。” “两成,你莫非以为他是神童啊?以我想来,他能背一成就了不起了。” “就算背了十分之一又如何,他又不能过目不忘,多半记了前面,就忘了后面,最多再过个几个月,他忘光了,又要重头背起了。” “真是羞于此人共学,就算将来中了中了进士,与此人同舍,也是颜面无光啊。” 众人一个劲地感慨,不久月考的试题,就发下来了。 这一次是由闽县县学教谕命题,这是官府亲定的官课。 官府每年从藩库拨支经费给濂江书院,也以官课来考核书院学生进展如何,官课自是比书院自己出题的师课更重要。不仅事关书院弟子名次,官府还会给奖银,每次官课的卷子,官府还会统一抄录一遍,刻印上缴。 官课如此重要,林延潮的同窗们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 还是惯例,考试时间五个小时,月考不考帖经,墨义,只考时文,一卷纸上依次写着三道题,题间没有留白。 随即林燎又每人分发了五张两开的黄色毛边纸,作为稿纸来用。 至于真正誉写的,给三张八开的红线竖道表纸,两面一开,每开十二行,一竖行二十四字,不可多不可少。这可是乡试时专门的考试用纸。听说殿试用纸是用四层宣纸裱成,更为考究。 月课,已是如此,又何况季课,书院这么做目的也是让学生们尽早身临其境,感受大考时的气氛。 题目一到手,弟子们就迫不及待地看起题目,纸页哗哗的翻动声响起。或者有的学生是将卷子的一角,在镇纸上压好,再看起题来。 林延潮也是拿到卷子,扫了一眼三道考题,嗯,一道大题,两道小题。 第一道大题,题为‘庄暴见孟子日’。 这是大题,一章五六句的意思,破题都要含在里面。 林延潮回忆起题库里写的,破题一句为,乐无古今,惟同民者古今为能好也…… 这直接造抄就是,看下一道,林延潮也不动笔就写,先将题目看完再说。 第二道,一介不以与人。 这是小题,全句是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出自孟子万章篇。 书里写过,破题一句,取与之际,虽圣人不敢忽也……这也是背过的,两题在手,林延潮心底大定,这一次是不会垫底了。最后一题,来个没背过的,自己练练手。 第三道,申之以孝悌之义。出自‘寡人之于国也’那一章,林延潮想也不想,破题一句从脑海里冒出,教有所尤重者,务申其义而已…… 这时候其他外舍弟子,都在皱眉凝思,揣摩如何什么角度破题,正破,反破,还是明破,暗破,还是顺破,逆破,之后如何承题,如何起讲一步步下来。 而林延潮却是愣住了,迟迟不能下笔,尼玛,连蒙对三题,闭卷考变开卷考! 这滋味实在是太酸爽了,其实我是想认真做题的! ps:继续向弟兄们,求一下推荐票支持!有能力的弟兄们打赏一下啊,读书不为稻粱谋,可是写书要啊,兄弟们都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第五十七章 讲卷 当然林延潮愣住不能下笔的一幕,也是被人看在眼底,自是当作看蒙了,一题都答不出来,又是在肚子讥笑了一番。过了好一阵,林延潮摇了摇头,开始研墨,提笔蘸墨后,在毛边纸上写写点点,打起了草稿来。 见了林延潮动笔,不免有人讥笑,这小子装模作样,还弄得挺好的,到时候看你写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文章。林延潮也确实是在装模作样,他也想按照自己的角度来破题的,但是脑子里想了好几个破题的答案后,拿来与记忆里名家范文一比,就成了渣渣。 看来自己的水平还是不够,索性林延潮也不改了,直接将范文的破题写上,破题一定,文章也是定型了,正是破题之前,文章由我,破题之后,我由文章。 林延潮一路写下来,将后面的承题,起讲,起股,束股的地方,略作了修改,当然这也是无伤大雅,不过这一番却费了林延潮不少脑筋。这么做纯粹是掩人耳目,毕竟写得范文一模一样也真心不太好吧,这也是考试中唯一需要林延潮动脑思索的地方。 林延潮第一篇很快写完,但大部分人才刚刚开始在草稿上动笔,拟好了破题承题数句,还有几人还未想出如何破题,正在抓耳挠腮,冥思苦想,十分苦恼。 林延潮于是第二篇,第三篇赶紧放慢了速度,竟是将剩下几张纸,练起了字来。待到考试还有半个时辰结束时,有几人信心满满地交卷了,林延潮这才拿出表纸,将稿纸上的文,誉写到卷子上。 誉写好的卷子,是直接交给考官的,在考试里,誉写的文章,字迹一定不仅要端正,还要美观。 但了万历朝时,考场书法,早已不是馆阁体的天下了,颜体与馆阁体,一般都是笔画干净,点画到位,且字迹写出筋力丰满,气派雍容堂正,更少了几分妍媚,仿佛可见当年颜公骂李希烈时铮铮铁骨,刚直不阿。 现在林延潮笔力,自然达不到那种境界,但经过三个月的苦练,做到笔画干净,点画到位八个字倒是不成问题。整张卷子卷面看得干净整洁,林延潮不由涌起一股成就感,重生后数这一篇的字,写得自己最喜欢,当然以后还会写得更好。 写完林延潮拿上去交卷时,县学教谕扫了一眼卷子,抬起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没说什么。林延潮行了一礼,当下走出了书屋。 卷子是一交上去就改的,当然是由命题的县学教谕亲自评卷的。 午饭时,众人谈论起早上的考试,有人喜,有人愁,喜的人,津津有味地谈着自己如何解题的思路,愁的人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月课也是事关外舍的排名,而且分量比朔望课更重,仅次于三月一次的季课。就学书院的弟子,若是见自己排名逐步上升还好,若是下降则说明他们越读越回去了,心底压力未免更大。 不少人无心下箸,吃着吃着就发起呆来,有的人只是扒了几口,就将食盒一推,到一处无人的地方独处。林延潮看了这一幕,也不由想到后世自己当高三狗的时候,即便是穿越了几百年,这一番情绪大家都是感同身受。 不过林延潮这一次考得不错,心情自然也就好,他走到自己习惯去的亭子上坐下,望着四周马上要入冬的景色,就着庭前的梅树下饭,这也是一件雅事。 林延潮打开了自己的食盒,今日的饭食,还真不错哩,不仅有荤有素,膳夫居然煮了海蛎蛋汤,以往可是一直喝白水的。 林延潮在大快朵颐。一旁几名弟子来到亭子前,笑着问道:“林兄,这一会考试如何,有无把握?” 林延潮想了下道:“还不错。” 几名弟子相视一眼,笑着问:“敢问延潮兄,你说还不错,是觉得自己能排在多少名?” 林延潮夹了一筷子海蛎,认真点点头道:“前五有之吧!” “前五?延潮兄,你还真是信心十足。”那人忍不住笑着道。 林延潮道:“也是。” 众弟子听了皆是拱手,窃笑而去。 林延潮也是拱了拱手,继续吃饭。 下午外舍放榜,斋夫拿着榜纸,直接贴在了书屋上。 众弟子们都是心情忐忑的,一下子涌到榜前。 “陈兄,你考如何?” “不提了,我第三题写来不及了,只考了第十七名,比上一次还落后两名,马兄满脸春风,该是不错吧。” “是呀,这比上一次进了三名。” “恭喜马兄,内课生有望。” “你们看这第二名的是林延潮吗?” 一时所有人都是禁声,齐刷刷看向榜去。 高居榜首的依旧是叶向高,第二名林延潮,第三名余子游…… “诸位这榜单,是不是挂反了啊?” 众人看了心底第一个反应都想笑,那整日背书的书呆子。上一次此人写的时文,不是不堪入目吗?此中莫非有什么蹊跷? “此人时文不是写得一塌糊涂吗?” “肯定他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噤声,林延潮就在一旁。” “这有什么不可说,我就是要说给他听,我等寒窗苦读十年,怎么能与一个不学无术之人共学。”一名耳红脖子的弟子大声言道,还回头瞪了林延潮一眼。 “贺兄说得对,真是如此,我们岂能坐视,其中若有蹊跷,我必与向山长讲郎申述。” “好了,好了,贺兄,马兄,”陈行贵站了出来,看向林延潮道,“稍安勿躁,等卷子出了再说,林兄,清者自清,也是不怕别人说,是不是?” 陈行贵向自己递话了,林延潮也知此人平日与余子游交好道:“陈兄说得是。” “好了,大家散了吧。” 听陈行贵这么说,众人都是走入书屋,陈行贵看了余子游一眼道:“余兄?” 余子游回过头来道:“没什么,看了卷子再说。” 不久之后,县学教谕拿着一叠卷子进入讲堂。 朝廷有制县学设教谕一人,训导数人,必须由举人、贡生出身,藩司指派,平日教学秀才。 众弟子都是屏息静气,县学教谕算是名儒,老举人一名,闽县又是十闽首邑,读书人质量最高,此人教书县学,清名甚佳,学识不在山长林垠之下。 还好这一次县学教谕批卷,若换了不知是哪里来的人改卷,外舍的弟子此刻早就掀桌子,造反了。 县学教谕负手道:“老夫来濂江书院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次收获甚佳,你们中哪一位是叶向高,林延潮啊?站起来给老夫看看。” 叶向高,林延潮一并起身。 县学教谕满意地道:“虽非我闽县子弟,都是可教之才,可惜,可惜。” 众弟子能入书院读书,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县学教谕话中意思,很明白,说叶向高,林延潮都不是闽县人,将来就算进学,中了秀才,也不能到闽县县学读书。他说的可惜,就是不能以教导二人而遗憾。 众弟子都是惊讶了,叶向高也就罢了,这林延潮怎么可能啊。 一旁余子游脸也是青了,他也是此次月课第三名,屈居于林延潮之下就是不舒服了,但是县学教谕只提了叶向高,林延潮二人,而不提他,说明自己与他们二人的水平,并不在一个层次上。 余子游看向林延潮心道,我倒要看看你卷子,有何过人之处。 县学教谕因讲完卷子,就要去中舍了,故而只拿了叶向高一人的卷子来讲。 林延潮在下面听了叶向高三道破题,都不是从《大题小题文府》里出的,大多是自己的写的,但即便如此,也是别出心裁,从另一个思路上破题成功。这才是林燎要求自己达到的境界。 林延潮仔细体会,叶向高破题的精妙之处,但其他弟子却没有什么心思,他们要看得是林延潮的卷子。 县学教谕将卷子发给弟子后,就走了。 林延潮拿起自己的卷子,但见好几处写得好的地方,都用朱笔画了个圈,左上角圈了一圈,用朱笔写了个第二。 “延潮兄,拿你的卷子一观,可以吗?” 因为是盘膝坐得缘故,书屋的案几很矮,比桌上电脑桌高不了多少,所以两位马姓,贺姓同学站在林延潮身边时,显得有几分居高临下。 要令人原谅是,林延潮入学这么久两位马姓,贺姓的同学名字一直都不知道,当然以他过目不忘的能力,要记怎么会记不住,但是他真觉得没有必要。 “延潮兄,拿你的卷子一观,可以吗?” 二人这么说,但口气里是询问的意思,但动作却简洁明了,直接从林延潮桌上将卷子拿走了。 ps:多谢兄弟们的推荐票和打赏,最后再拜谢大家的支持,谢谢。 第五十八章 质疑 马,贺两名同学拿走林延潮的卷子后,当下一群人是围了上来。 “乐无古今,惟同民者古今为能好也!这破题一句,余兄高才,你看看毛病出在哪里?”马姓士子一时不敢擅自发言,推给了余子游。 余子游还算有几分稳重道:“且容我三思一下。” 一旁黄碧友急切道:“有了,有了此言太笼统了,不能算佳句。” “黄兄,你确定?” 黄碧友当下道:“当然了,我看此文到处都有破绽。”说着黄碧友从桌案上抽出一支笔来,在卷上虚点道:“你看,这里,这里,都是写得是败笔。” 黄碧友以一番师长的口气说来,仿佛在教育弟子一般,若非卷子还要拿去抄录,他早就在上面批改了,但如此也不足以消除他的恶气。 “黄兄,你确定你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一人开口了,众人看去却是叶向高。 对于外舍第一,众人还是保持足够的恭敬。 两次考试,众人对叶向高的才学已由嫉妒,到十分佩服。 “请叶兄指点一下。” 叶向高道:“这初股说得很精彩,夫国不期于大小,期于好乐,了不欺于今古,期于同名。这并非是落大家的面子,吾实话实说。” “而且此文有魏晋余韵,少有八股之虚词,实乃佳文。” 叶向高这么一说,众人都没话讲了。 “这与延潮半个月前的卷子,简直判若两人,难道他在半月内,进步如飞?” “是啊,这也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必有蹊跷。” “不用猜,此人故意耍我的,好一个扮猪吃老虎,我等都被骗了。” 众人议论纷纷,这时候但听轻咳两声。 “我说你们这么看,可以先将卷子还给我吗?卷子都弄皱了,一会拿去给斋夫抄录,我就不好交代。”林延潮开口了。 从林延潮手里夺去卷子的马,贺两位同窗,听了面红耳赤。贺姓同窗将卷子还给林延潮后,作揖一礼即是红着脸:“延潮兄,在下孟浪了。” 此人当场知错就改,承认自己不是,这点也是难能可贵。林延潮也是作揖道:“贺兄,客气了,同窗之间切磋学业,有什么不对了。”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温和,对于方才同窗的质疑,并没有急于予以回击,正是中正平和的君子之风。不少人都是暗中点头。 反观贺姓士子更是惭愧。 而马姓士子仍是皮笑肉不笑地道:“延潮兄,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上一次朔望课,你是不是乱答的,想要戏弄我等?” 林延潮道:“马兄误会了,我怎么会是这种人。” “那为何你朔望课考得那么差,以你今日的水平随便写写也不至于如此。” “马兄,说得好,延潮兄,你一定要给我们个说法,否则就是看不起我们!” “对!”外几人在旁附和。 “既然诸位想知道其中诀窍,我就告诉你们。” 讲堂里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众人都是竖长了耳朵。 林延潮轻轻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因为这三道题是我蒙题,猜中的!” 讲堂上一片安静。 “猜对的?” “你是说,你三道题都从《四书大题小题文府》里蒙的?” “是啊。”林延潮点点头。 “不可能,你怎么会好运气,蒙对一题,也就算了,难道还连蒙对三题?” 林延潮笑着道:“你们谁有《大题小题文府》,我们一对就知?” 当下就有人跑到林燎那借了《大题小题文府》,厚厚一叠二十六册,两个人才捧来。马姓士子道:“这里题目最少一两万道,要随便蒙中三题,几乎不亦于大海捞针,延潮兄,你不是蒙题,是蒙人吧!” 林延潮笑了笑,不予回应。 不少同窗已是开始七手八脚地找起来,可是这书页实在太多,几个人又怎么找得出。于是同窗们都是全体动员,一人手持一本书,在里比对题目,翻书页。 “不是这题。” “这题也是不是。” “我找到了,找到了!庄暴见孟子日,出自梁惠王篇下,破题乐无古今,惟同民者古今为能好也,果真是简直一模一样!” 题目找到后,众人都围了上去。 “这篇是泾野先生的状元卷啊,正德三年的殿试所作,才想的我有几分印象。” 泾野先生,名为吕柟,理学大宗师,以教书育人而闻名,书院不少弟子都读过他的文章。 “是啊,下面承题,起讲也是如出一辙。” 一人拿着卷子横了黄碧友一眼道:“方才是你说泾野先生的状元卷,到处都是破绽,全是败笔了。” 黄碧友脸一下白了,当下恨不得找个洞钻下去,在场之前想要批林延潮卷子的同窗们,也是颜面无光,若非黄碧友急于站出来挡枪,他们恐怕也要步此人的后尘。 “连鉴赏眼力,也配谈八股?”又有一人嘲讽道。 黄碧友当下不敢再说了。 众人目光又回到卷子上:“哦,不对,其中错了几处,不是文字上疏漏,但大意还是对的。” “看来延潮兄,也并非全数背下,虽枝叶少了几支,但主干却没有差。” 当下又一人叫道:“我也找到了,这一介不以与人,这破题就是照抄的。” 于是‘真相’水落石出,三题都找到了,真是出自《四书大题小题文府》。 “延潮兄,你这本《四书大题小题文府》都背完了?” “没有啊,我是抽着背的,”林延潮道,“方才马兄,不是说了吗?我若真的是蒙题,而不是蒙人啊!” 马姓士子本来想乘大家都没有主意,偷偷溜出门去的,人都站在门沿边了,但是林延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突然点到他。 “马兄,你实在太不该了。” 马姓士子嘿嘿笑了两声道:“我肚子有些疼,先去出恭,大家继续啊。” 几名与马姓士子交好的同窗都掩面,一个读书人连脸都不要了,输也就算了,还输不起。 余子游上前道:“林兄,这样也能蒙对题?不是此中有什么诀窍,也好传授我等。” 一旁陈行贵也是上前道:“是啊,是啊,林兄,不要吝啬啊。” 林延潮笑着道:“真的是运气好而已,实话实说,并非是有什么诀窍,你看我只是破题背下了,下面的我也背得不全,若是下一次就没那么侥幸了。” “这也倒是。” “延潮兄,也总不能将整本几十册书都背下吧。” 也有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连这样也能考第二,果真运气太好。” “是啊,会试,乡试也规定,考生不可夹带作弊,却没说不能默书啊,嘉靖年间有一人乡试时,三场试题,尽录坊刻,自破题,承题直到结题,不易一字,主考官还是翰林出身,居然没看出来,结果也被取为举人。” “如此我等寒窗十年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死记硬背好了。” “诶,现在又不是嘉靖年了。” 同窗们听了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各自散去了,但彼此之间的议论仍未停下。 而林延潮待众人走后,则是走到墙壁边,斋夫将众人的卷子重新贴上去。 此刻已是没有一人欣赏,而林延潮驻足在墙边,研究起叶向高,余子游的卷子,对着上面县学教谕的点评,一字一字地揣摩。 书屋内,早已是人去楼空,唯有林延潮一人还在勤学。 书屋外的亭子里,余子游,陈行贵还有外舍里几个衙内们,聚在一处。众人神色都有些不善。 一个衙内冷笑道:“莫非林延潮昨晚整整踩了一夜狗屎,否则运气也太他娘好了?” 陈行贵斜了一眼道:“这你也信,就算他踩了全府的狗屎,也不可能这么恰好蒙对这三题。” 余子游道:“陈兄,可是事实如此,我们却不能不信,除非他背了全本的《大题小题文府》。” 余子游这么一说,众衙内异口同声地道:“比起这个我更愿意相信他昨晚踩了全省的狗屎。” “我就说这小子有些道行!”陈行贵用指头在桌上一敲。 一个衙内道:“不错,就算神童也不能在半月内背下整本《大题小题文府》。” 余子游沉吟道:“这么说来,可以说得通的道理也只有一个了!” 众弟子相互看了一眼,一并点头道:“对,他是作弊了。” 第五十九章 天生我才 最简单的真相,往往可以解释最复杂的结果,认为林延潮作弊的,当下得到了共识。 “若非他夹带小抄了,否则他不会连蒙对三题。” “原来如此。那他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可谓处心积虑” “我要向山长和讲郎申述。”一个暴脾气的衙内站起身来。 “稍安勿躁。”陈行贵拉住了此人。 “陈兄,你如何能忍啊?若非这小子,你这一次就是外舍第四名。”余子游不快地道,当然他就是第二名。 陈行贵笑着道:“考试已了,我们贸然去检举,也是没有证据。我们要将这小子赶出书院,要人赃俱获才行。” 众人听了都是恍然大悟,一并道:“陈兄,真是高明。” “林延潮,先生让你去书屋一趟!” 听了这一句话,众人都是转过头去,但见林延潮走出二梅书屋大门。 余子游冷笑道:“恐怕他连先生这一关都过不去,陈兄你是白安排了。” 书屋内。 朱子像前,林燎负着手来回踱步,他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你背下了?” “什么背下了?” “不要给为师装糊涂。” 林延潮当下老老实实地道:“弟子背了那么一些。” 林燎是书院内唯一知道林延潮底细的人,当他要说,林延潮将整本大题小题文府都背下,他也是有些不信。 “背了几成?” “五成。”林延潮决定还是低调一些。 “五成?”林燎质疑问道。 林延潮点点头,五成就已是上百万字,大几千篇范文,当即便如此林燎还是不信。 林燎当下抽出大题小题文府,随意指一章对林延潮问道:“背一遍。” 林延潮老老实实地背了。 林燎又抽了七八篇,林延潮除了三篇说没背过,其余几篇都背得一字不差。于是林燎又是一番瞠目结舌加目瞪口呆。 “先生,是不是这一次还要弟子再倒背一遍?” “别。”林燎这一次不会再上当了,只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心道这弟子小聪明十足,不可让他持才自误。 于是林燎一脸严厉地对林延潮道:“不是叫你不要去背《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了吗?你怎么不听。” 林延潮道:“先生,我也没有刻意去记,只是一篇范文看了几篇,揣摩在心底,然后见了题目,自然而然就记起来,写了出来。” 林燎听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我就知道如此,你这是小聪明,不是大聪明,懂吗?当然如此默书,将来童子试时,考官见了你也不会判你错,罢你的卷子。但他们若出偏,截搭题,题不在这本文府,你该从哪里作答?” “就算你过了童子试,将来乡试,会试之时,哪个考官不是翰林院出来的,这等饱学宿儒之士,什么名家范文没有见过,他们看了你的卷子,与其他士子别出心裁,另辟蹊径写出来的卷子一比,怎么会录你?为师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弟子明白了,先生是说童子试时,还能靠背题蒙混过关,但是乡试,会试就不行了。” 林燎听林延潮的话,好像说的是他那个道理,但是听起来却怎么那么怪。 林燎道:“什么叫蒙混过关?不要存侥幸之心,你若是想在书院里有好名次,自己需勤加苦学。” “那学生还能从先生这借文府来读吗?” 林燎沉默了一会,哪个老师不喜欢学生背书的,但他反对弟子背题,就是担心他们作了歪路,整日琢磨着如何在童拭里如何猜题,蒙题,而耽误了正经功夫。 可林燎想到林延潮居然半个月就二十六册孟子里所有大题,小题都背了一半,这似乎也没什么难度。不行,此子是可教之才,不能让他走上这投机取巧的歪路。 当下林燎语重心长地道:“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你若是再借文府看下去,就是走上了歪道,以后不可从我这里借此书。” “学生记下来。以后不往先生这借此《大题小题文府》了。” 林燎看着林延潮走出书屋,不由想到方仲永,严嵩,这两人都是神童,但却都为神童名声所累,他实在不希望林延潮走上这条道路。学业必须一步步来,不能为了求快,这样会欲速则不达。 林燎想林延潮如此聪明,应已是将他的话记在心底。 而此刻林延潮正是书院的书楼前,拿着自己的学牌对管书道:“劳驾,借《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一套》!” 管书抬起头道:“书院规矩,一次最多借你三册,一套别想了,你要哪三册?” 林延潮想了下道:“那就论语吧,要学而篇,为政篇,八佾篇。” “真是麻烦。”管书抱怨了一句,走上书楼去,不久给林延潮带来三册。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了,如果可以,文府论语里下面几册书,也帮我留着,下次再来取,这里是一点灯油钱,聊表心意,不成敬意啊。” 管书见左右无人,将林延潮的钱收下,脸色温和地道:“许久没见过你如此勤奋的弟子了,好,我给你留着。” “多谢了。”林延潮借到书后,心想林燎是叫不准,往他那边借书,但又没有说不准往书楼借书啊,这么明显言语里的漏洞,自己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不管是林燎有心无心这么说,林延潮还是准备往背题库的路数上走下去,反正对他而言又不难。可是林燎说得对, 天生我才,有才不用白不用! 林延潮回到二梅书屋,将借来的论语读了一册后,收拾书袋返回号舍。 号舍之外,但见一个人影横在了自己眼前。 “这不是黄兄吗?”林延潮问道。 黄碧友顿时赧然,深吸了口气当下抽出一张卷子道:“延潮,这是一千个服字,大丈夫言而有信,你拿去!” 林延潮拿起卷子来,笑着道:“哦,还有此事啊,我都不记得了!” “你。”黄碧友见自己与他打赌,此人竟丝毫没放在心上,不由生起一股被轻视的愤怒。 见黄碧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林延潮笑着道:“黄兄,说笑的,别生气,你言之有诺,我自也是遵守约定。大家同学相交,一时意气之争也是寻常,我平日也有不少不对的地方,也请你包涵。” 说着林延潮向黄碧友拱拱手。 黄碧友听了也是怒色消去,向林延潮回了一礼结结巴巴地道:“延潮兄,言重了。” 同寝之人也是见了这一幕,于轻舟不由道:“林延潮有大度,乃谦谦君子。” 余子游嘴唇一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林延潮先去洗了把脸,回到号舍里,但见中央的油灯下,号舍里七个人都是拿着书在读。 一般来说,考试刚毕,大家都会放松一下,而眼下。 林延潮躺在床上,一旁于轻舟凑过头来道:“延潮,你可知因为你一下考了外舍第二,眼下所有人都被你提起劲来,都在发奋读书了。” “我,不是吧,我不是碰运气的。”林延潮笑着道。 于轻舟摇了摇头道:“你从原来全班垫底,现在全班第二,也就是说除了叶向高,所有人都因为你,平均名次都往后退了一位。” “我们书院里所有弟子,都将全部精力拿来读书,却换了这个结果,你说大家心底如何能平衡呢?” 林延潮点点头道:“说得也是啊。那我也总不能每次都考最后,来让大家来开心吧,这样不是我不开心了。” 于轻舟轻声地笑了起来道:“是啊,每个人都在埋头读书,没有一个人懈怠,大家都在进步中,但是你名次后退了,就说明你没有其他人进步得快。你才来一个月,若是在书院久了,就能体会到大家的心情了。” “我之所以放松的与你说这些,一来是我欣赏延潮兄你的为人,二来明年我就不会在书院读书了。” “为何?” 于轻舟笑着道:“不堪重负了吧,我和家里人说书院都是如叶向高,延潮兄这般的才子,在这里读书对我而言,只会让我越来越绝望,倒不如换个轻松的地方,说不定学业上还有些进步呢。” 林延潮不免一愣。 “灭灯了,灭灯了。”这时候余子游开口道。 “慢着,再让我读会书啊!”嘉登的朱向文开口道。 号舍里众人都取笑道:“不差这一会啊!” “唉,你们不知道,我晚上若不看完三卷书,整个晚上就会睡不着的,一连十几天了,大家原谅则个。”朱向文讨好地与众人说道。 众人听了顿时一阵笑骂,林延潮却在笑中,觉得有几分苦涩。 第六十章 道统 .次日,林延潮从号舍起床,发觉天已是开始冷了许多,不知不觉他已在书院求学一个月了。 闽地气候很暖,又是近海,一般这个纬度,除了冬天很少会下雪,不过眼下是小冰河期,入了冬后,气候还是骤寒了下来,听同窗说前几日近郊的山里下了场小雪。 山里下雪,说明气候已快降到零度了,林延潮起床后又加了一件厚衣,整好衣裳去号舍旁的水缸打了盆水,拿着昨夜泡好的杨柳枝蘸上牙药揩齿,然后洗脸,水打着脸上是冰凉刺骨的。 冬日昼短夜长,外头天还蒙蒙亮着,号舍里的同寝已是背上书袋,三三两两地朝外舍走去。 林延潮走到外舍前,见了同窗大部分已是穿上了冬衣,而书屋前两株寒梅已是吐蕊,看来马上就要迎着寒风绽放了,真不愧是岁寒三友。 这两株梅树与外舍同窗们朝夕相伴,眼见要开花,众同窗们都是驻足在旁。 直到膳夫送来了早点,同窗们这才纷纷回到书屋里。林延潮也是驻足一阵,让后迈步走进了书屋。 不久林燎到了书屋,直接讲论语。 四书里孟子最难,论语地位最高,记载是孔子和他弟子言行。 自五四运动喊起‘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来,孔子地位在林延潮这一代不少八零后眼底,已是史书上随便一老头差不多。但在林延潮现在这时代,孔夫子可是读书人的精神领袖,尊为至圣先师。 读论语里最有名即是满篇,子曰。子是对老师尊称,论语成书于曾子门人,所以整篇里即孔,曾二人以子称呼。 林燎讲论语前,语气中对论语极为推崇,告诫子弟:“你们看论语孟子,要熟读玩味。将圣人言语切己,不可只作一场话说。人只看得二书切己,终身获益。” 然后林燎又说了自己读论语心得:“我自七八岁发蒙读论语,当时已晓文义,但年纪越长,读之愈久,越觉意味深长。” 接着又联系之前教的孟子,和论语比较,林燎道:“孔子言语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语句句是事实,汝等要记住。” 林燎这一番话,深入浅出,恰好将读论语的重要道出,符合书院以读书育人为主,举业为末流的精神。 林延潮在下面正襟危坐,知道今日要教论语头两篇,林延潮早是温习过了,在穿越前他就看过南怀瑾的《论语别裁》,对论语并不陌生,不过当时对于他说,既畏惧古文的生涩,又不肯看满街披着论语外皮,实在卖心灵鸡汤的书,故而选这本国学大师的书来看。 那时他对国学不过稍有兴趣,但没料到穿越后,国学成了他衣食所来。 来书院前,他买过《论语注疏》,有向老夫子请教过,这一次正好拿来和朱子注的《论语章句》相互印证。说完好一通话后,林燎才开始教论语第一篇《学而》。朱子集注里说,称这一篇是入道之门、积德之基。 林燎在上面讲书,林延潮在下面一字不漏的听着,手里笔头也是不停。 天气有些寒,林延潮手有些僵,不时得搓一下手,记讲义的速度也是慢了下来,一旁研好了的墨,一会儿就冷凝了,又得再添水化开。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读书的专注之意,却丝毫未减。见到这一幕,连一旁其他弟子也不得不佩服林延潮求学的认真。 陈行贵看着林延潮的背影,在那琢磨着。 在外舍里,陈行贵在众多二代中,算是背景深厚。他家里直系里虽没有高官,但远亲里有出过都御史,云南巡抚,这样一地方伯的大人物。到了他父亲一代,成了闽浙豪族,作的是海上生意,知道其中底细的,就是知道他家的钱如淌海水似多了。 读书并不重要,他又不似寒门子弟只有进学一条出路,就算不中秀才,也没什么。 陈行贵来书院读书后,他也并不打算真靠读书进学,是本着广交朋友的打算,有价值的人就结交,没价值的,也不拒交,这些人将来都可以是他家里的阻力。他不以钱财疏通,但依旧在外舍里人缘极好,很有几分号召力。 对于林延潮,他一直觉得这少年不同于他人,眼下也是从心底从可以观察,拉升至可以结交的地步。 到了课末,林延潮将林燎讲的《学而》和《为政》两篇,一并背下。论语二十篇,林燎准备用十天来讲,然后各用两天讲《大学》,《中庸》。 大学之重,不用多提。读说中庸,中庸乃《礼记》一篇,为子思所作。 朱子在序论里说,尧传位给舜时,传授了‘允执厥中’一言,这句话去过故宫的人,都知道。 舜传禹时,将四字添为十六字,合起来就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尧本一句话已是够了,舜多添了三句,就让尧这一句浅显,让天下人容易明白。 十六字即理学推崇儒家心传,先王之学,圣人之教尽在这十六字里。 至于道尽先王之学的,十六字心传,千百年来已经有无数读书人尝试着解释,但林延潮觉得朱熹说得很到位了。朱熹道,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 这句话意思,即在上的圣贤之人虽智慧,而不可失了人性之本,而在下的凡人,虽然凡愚,但是却不能不以智慧约束自己。慧心与真性情二者夹杂与方寸之间,一时不慎,身居高位的圣贤,会越高越危,微末的凡人,越低越是微小。 林延潮听林燎讲完中庸一书,深感真是获益匪浅。这样精辟的话,真是恨不得,每日都能听见。只是可惜林燎只是讲了两日,否则从中间的体悟会更多。 论语,中庸,大学读完这是上半月的课程,期间有一件事,就是冬至。 在古代冬至的重要,不亚于岁末。 在过冬至节时,书院弟子还是着实热闹了一把。在民间冬至大如年的说法,这一天皇帝要亲自举行郊祭,即祭天,百官要进表朝贺。在百姓家里则是要祭祖,百姓不管有钱没钱,就算借钱都要过节,置办祭品。 而书院间,则是拜圣寿,也就是给孔夫子拜寿,释菜先师。林垠,林燎领着书院弟子们拜祭了先拜孔圣。 孔子是至圣先师,当然要先拜,冬至普通人家祭祖,读书人祭孔,其隆重之礼不亚于孔诞。 林延潮在祭孔时,不由想起,后来朱熹,以及其弟子以十六字心传,来宣扬道统,认为道统犹如天道,传承自有脉络,圣圣相承。 先王之学,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尧舜禹汤是口耳相传。而数百年之后,先王之学,又有周继承,汤传周文王,武王,文,武王传周公,周公传孔子,但间隔太久,于是只能以心传心,类似于走心的说法。 周公后,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周天子治统不保,孔子的鲁国乃周公封地,孔子承周公的道统应运而出。 这点林延潮刚学的论语很有体会,孔子说过,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大意是周朝文化昌盛,我学周。 又说过,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大意是我老了,好久没梦见周公了。 孔子拜后,林垠,林燎引得弟子再拜亚圣孟子。 孟子曰,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此言以孔子传人自居。 孔孟之后儒学所传何人? 韩愈推崇杨雄,说他可继儒家道统,可书生们不买账了。杨雄改仕王莽,此乃失节,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骂是杨雄是小人之儒。 山长林垠拜完孟子,下面拜得则是周敦颐。周敦颐之学上承孔孟,下启程朱。 之后是二程,程颐赞其兄程颢,周公歿,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盖自孟子以后,一人而已。 二程拜完拜张载,张载有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拜完最后则是朱熹,朱熹有言,自是以来,圣圣相承。 这一条线下来,就是理学推崇的道统,孔孟之道,周、程、张子继之;周、程、张子之道,朱子又继之。 拜完诸子时,众弟子们感受到这庄重气氛,也不由身心受到了一番陶冶。林延潮走出斋舍,心想这道统说,看起来逼格很高,很能给自己长脸,但总觉得有些抱古人大腿的感觉。 下面弟子以全礼拜先生,同窗互拜,这才算完毕。在没什么娱乐的古代,过节相当于最大的娱乐了。书院弟子们都是喜洋洋的,没有每日读书时的苦闷,显出了一些年轻人的朝气。 晚上书院也是置办宴席,按照习俗,冬至这一天,北人吃混沌,南人吃汤圆,而闽地呢,却是吃米时,也就是糍。据说吃了米时可以时来运转,给人添运,对于读书人来说,也是讨好好彩头,希望朔望课能考个不错的成绩。 第六十一章 拉拢(第一更) 冬至之后,马上就是朔望课。 上半月朔望课依旧是由山长林垠出题,课的是论语二十篇,中庸三十三章,大学经一传十。 下半月再专门讲论语,大学,中庸八股文的破法,以及大题的思路,月课上围绕,论语,大学,中庸考三篇八股,大体上一个月的课程就是如此。联系上上一个月将孟子读完。 林燎必须要将两个月内就将四书过了一遍,这当然外舍弟子都有基础的缘故,对于他们而言,四书课不过是一趟温习而已。若是真的认认真真要学一遍四书,最少非两年之功不可。 蒙学三年如何识字,提笔写字,词字读音,背诵三百千千,增广贤文。然后习四书两年,再选五经之一为本经,研究上一年,最后研习各种八股文破法,写法,苦下功夫数年,方有底气赴童拭与人一较长短。 这是一个普通读书人的经历,真正的寒窗十年无人问。 当然也有各种神童,将这十年缩短了不少。 求学的日子,冬至过后,书院的日子依旧如此平静。但二梅书屋里留下读书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 越是抵近三月一次的季课,书院弟子求学的压力,就越大。林延潮感觉到这几日,同窗们说话的话语,明显变少了, 林延潮也不免受此影响,心道果真如于轻舟所说,真是片刻都放松不得,稍以懈怠,身后就会有人把你追上。 朔望课终于到来。 考试时,林延潮感觉有五六双眼睛,不时从自己身上瞟过。 林延潮一下子就猜到他们是在怀疑,窥视着什么,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以一个成人的口吻叹道,少年人啊,少年人啊。 考题是帖经题二十道,墨义题五道,制艺题一道。 帖经题比上一次多了十道,由此也可以看出书院,对弟子帖经这基本功的重视。 当然帖经题无论是十道,还是二十道,对于林延潮而言都是没差,只是多费了一些笔墨而已。 林延潮阅卷后,即认真答题。 帖经题,墨义题不费吹灰之力答完,当然这对于外舍同窗们来说,多也不是难度,所以真正拉开分数的,还是在制艺题上。 最后一道制艺题题目,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这一题出自论语卫灵公。课业匆忙,林延潮这半月来,只是背了论语,论语章句,关于论语大题小题文府只看了五六册。这卫灵公一篇,他自还没有背到。 没有背,就自己答,林延潮背了那多范文,平日课堂上也听了林燎那么多破题思路,感觉最近自己八股文的功夫也有点突破。 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换成现代文就是,当公务员的童鞋,先做好工作,再给我谈工资。 林延潮想到朱子集注上对于这一段的注释,君子之仕也,有官守者修其职,有言责者尽其忠。皆以敬吾之事而已,不可先有求禄之心也。 那么破题就从朱子集注上阐发。 想了许久,林延潮有了思路,在草稿纸上写到,君子之仕,在于修其职而不求其禄也。 林延潮点了三个点,君子之仕点事君,修其职点敬其事,不求其禄点后其食,这破题一句都点到题目的意思,没有漏题,可以算是成功破题。林延潮写完后不由小小的激动了一下,自己终于凭着自己的实力破出了一题,只是这破题是照办朱子集注上的,少了自己见解,分是很难给高就是。 然后林延潮一步步写下来,最后大步上前交卷给林燎。 林燎拿过林延潮的卷子,不看他帖经,墨义,直接看他的时文。他先扫了一眼,神色好了一些,大概是见林延潮不是采用《大题小题文府》的范文来答题,心情好了一些。 林燎粗略了看了下,在林延潮破题的一句,用朱笔在旁边画了一个三角。 林延潮知道古人改卷的套路大同小异,写得好的地方,画圈,其次画三角,再次一竖,最末就打叉。打叉说明一窍不通,一竖说明勉强及格,三角犹可一观,画圈就是最佳了。 接着林燎又在林延潮承题,起讲,中股的地方,画了几个竖,当然这一篇的卷子是比不上,上一次月课时,县学教谕给自己改的,好几个小圈圈的卷子了。 但终归是自己做的。 眼见林燎要对林延潮说话,当场的外舍弟子都是竖着耳朵听好了。 当下林燎温和地对林延潮道:“破题尚可,可承题,分股还是不够,总而言之很有长进。” 林延潮当下喜道:“多谢先生。” 什么叫很有长进,众弟子们不淡定了,林延潮上一次可是考了外舍第二,这一次居然很有长进,不是要考到第一去了。 众弟子们长吁短叹。 而林燎对林延潮说得这一番话,不久就传到陈行贵,余子游耳里。并且他们从其他人的嘴里,也听出林延潮考试时,从始至终都在认认真真地做卷子,没有打小抄。 这可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这一次放榜前,可没有一个人去问林延潮考得如何了。 下午放榜,成绩出来,林延潮考了外舍第二十二名。 众弟子们在风中凌乱了了,从外舍第二长进到第二十二,原来是林燎说林延潮很有长进,就是这么长进的啊。 这个世界真是令人看不懂啊。众弟子们都是有心无力,连放榜去看林延潮卷子都懒了。 而林延潮依旧站在榜前,将前三名的卷子都是看了一遍。 叶向高的卷子是,圣人论人臣之义,惟务自尽而不求利也。夫为禄而仕,非所以事君也…… 林延潮看了叶向高的卷子心道,以前看只知叶向高卷子写得好,但好在哪里,自己不甚明白,那是因为差距太大,现在能明白个*不离十,说明我和他的差距缩小。 看来背范文,也并非全无作用,这一个半月来,我确实如先生所言,进步很大啊。 “林兄!”林延潮正在榜前驻足,突然一人在背后开口道。 林延潮转过头来,竟是陈行贵。 “陈兄,有何见教?” 陈行贵笑着道:“见教不敢当,林兄你的卷子,我看了,进步不小啊。” 林延潮赧然道:“哪里,从第二名到第二十二名,怎么会进步不小。” 陈行贵微微一笑道:“我指的是,林兄的卷子比上一次朔望课时,进步不少,而不是上一次月课。” 林延潮讶然,此人莫非看穿我的本事。 陈行贵忙道:“林兄,不要误会,我并非来打探什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读书的方法,林兄别出蹊径罢了。只是下一个月,就教五经了,林兄可想好以何经为本经吗?” 五经乃是易,诗,尚书,春秋,礼记,科举时,士子只要精通一经就可以了。乡试时五经魁,就是各选一经答得最佳者为前五名。 林延潮道:“在下来书院不过两个月初来乍到,还请陈兄指教。” 陈行贵当下道:“不敢。看来延潮兄,还没决定,以何经为本经吧。”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是啊,不知书院弟子,大多以何经为本经?” 陈行贵笑着道:“山长擅治春秋,次辅书与诗;讲郎擅治诗经,至于其他四经,也通晓一些。因此书院里,以春秋,诗经为本经的弟子比较多。” “春秋,诗经啊!”林延潮点了点头,好比魏晋子弟,论阀阅,讲谱学,讲究士族子弟血脉传承一般。 两汉治经,讲究是代代相授,非常注重师承传授关系。如诗经,分四家流派,鲁诗,齐诗,韩诗,毛诗,每家师长对弟子传授如何注释诗经,都有不同的见解。 而春秋,而春秋也有左氏,公羊,谷梁三传,也是各一派别,师徒相承,各有体系。 所以两汉时,要学习诗经,春秋还要择一流派才行。 到了明朝,科举规定如何注释五经的框框。可是一般也是先生治什么经,弟子也是学什么经,是一脉相承。 照道理,林延潮该学春秋或者诗经才是,但是他偏偏另有主意。 ps:传说中的双更来了,求一下大家的推荐票啊!晚上还有一更,恐怕会稍晚,但是一定会更。 第六十二章 本经(第二更) 林延潮听陈行贵这么说,想了下道:“本经一事,我还没有决定,且容我三思,再答复陈兄。” 陈行贵露出十分理解的表情,点点头道:“好啊,林兄,到时尽管说一声就好了。我与几位好友,正好都是治春秋,起了个春秋社的名头,社里可是不乏上舍,中舍的弟子,平日各自专研学业,只是在讲经的时候,才聚在一起商量研讨,有时候还能得到山长亲自指点,你可知道山长当年是五经魁,全省举子,他春秋治得最好。” 林延潮听了不由有所心动,山长的学问自是他佩服的,也希望能得到他的指导。 林延潮眼下是真确定陈行贵确实是实意的邀请,不过思量后还是道:“真的多谢,陈兄这么看得起我,盛情相邀。我仔细思量后,再答复你。” 陈行贵笑着道:“好的,林兄也不必着急,还有半个月。” 待陈行贵走后,林延潮不由琢磨起来,陈行贵这是怎么回事,向自己示好,这是拉拢自己的意思吗?”是陷阱?还是示好?林延潮心道自己一个寒门子弟,似没什么值得对方陷害的,但示好也不至于吧。 陈行贵走后,林延潮深感常识的匮乏,他竟在五经里选择何经上,犯了难。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汉朝时设五经博士,一经设一博士,以家法教授弟子。 当时学者多只治一经,兼治两经已是很少了,当时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称兼通五经,经学大师马融都赞他经学上的造诣无人能及,此外两汉能称得上兼治五经的人不多。 到了宋明,研习经学的人,越发多了起来。但就算当时大儒,虽敢说兼通五经,但如果教授弟子,也只敢择一经。 所以林延潮要选本经,最好是春秋,诗经之一,特别是诗经,林燎待自己极厚,自己学诗经,他定会倾囊相授。除此以外其他三经山长和讲郎恐怕就没办法教自己了。 而林延潮不想治春秋,诗经,他想治尚书。 在上一世时,自己正好看过当世几位国学大师研究尚书的文章,对于尚书有那么一些,超过这个时代古人的心得和见解。至于其他四经,他是毛都碰不到一点。 还有个原因,冥冥之中,他对尚书有那么一份自己的喜欢。 孔子论六经,曾这么说,“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大意是,到一国家,看那的风俗,就可知该国的教化。为人温和柔顺、朴实忠厚,即是《诗》教的成果;通晓远古之事,是《书》教的成果;心胸广阔坦荡,是《乐》教的结果;如果是清洁沉静、洞察细微,是《易》教的结果;端庄恭敬,是《礼》教结果;善于辞令和铺叙,那就是《春秋》教的结果。 《书》就是尚书,尚字通上字,意为上古之书,从三代开始记载。朱熹在中庸作序道,儒家圣圣相继的十六字心传,就是出自尚书里的大禹谟。 正如孔子所说,读尚书可疏通知远。 林延潮决定不着急下结论,还是再多挖点资料。 林延潮先是直接去了书楼,借了一本国朝福州府乡试题名录。这题名录里,同榜中式者姓名、年龄、籍贯的名册,也记录了考生科考时,选用何书为本经。 林延潮将这本题目录看完,总结了一下,本府内学诗,春秋,易的最多,礼记次之,尚书则是最少。林延潮不由想骂娘,以尚书为本经的学生这么少,说明府内能教尚书的老师也很少啊。 要不要随波逐流,改换阵地,诗经好像也不错,孔子不是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大意是诗三百,一句话概括,就是三观正啊。 春秋也不错,孔子修春秋,以微言大义,令乱臣贼子惧! 但想来想去,林延潮还是舍不得放弃尚书,但是没有一位能指点自己,精通尚书的经学老师,也是没用啊。算了,还有半个月,才定本经,林延潮想多问问其他人的意见,再决定。回到号舍后,众人也多没有睡觉。林延潮的成绩时高时低,众人现在也拿林延潮当作奇葩来对待,弄不清楚倒是他的真实力到底如何,是不是作弊。 号舍里,唯有于轻舟与林延潮,那一夜交心后,二人关系不错。林延潮乘机向他问起了可以不可以选尚书作本经的事。于轻舟很是意外反问:“你为何要选尚书啊?” 林延潮毫不犹豫,很无耻地道了三个字:“我喜欢!哈哈!”于轻舟斥道:“不是喜欢不喜欢,书院弟子,一般只治《春秋》,《诗经》,除非你自学成才,或是来书院之前,已是有了其他经师,否则一般不会改治他经的。” 林延潮没有说话。于轻舟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这么随性啊,你上一次月课试了第二,若都是这成绩,很有希望从外舍进入中舍,从外课生成为内课生。但若是下个月,你选了尚书为本经,谁来教你治经,那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林延潮当下道:“外课生与内课生,除了多了点银子又如何,我就不信了,进了中舍,我读书就会更聪明了,在哪里求学不是一样。”于轻舟摇了摇头道:“你还真是不知规矩,你以为外课生与内课生没区别,我实话告诉你,书院一百年来,从没有外课生参加童拭,能考取秀才的先例。” “外课生不能中秀才?” 于轻舟点点头道:“很难,一般都是在县试,府试时就落第了,少有府试中第,就算侥幸府试中第,又怎么能过院试。延潮,你要知道童子试里升补罢黜,要比书院三舍艰难十倍。在书院里你都无法成为内课生,你又怎能指望靠童试时,一朝中式,还是趁早与我一般早点打道回府吧!” 林延潮微微吃惊,于轻舟盘膝坐在床上,以一副前辈的口吻道:“你现在知道艰难了吧,所以朔望课你随便考考无所谓,但半个月后的月课,一个半月后的季课,对你而言,不容有失,乘着你现在还有进入内舍的希望。” 听了于轻舟的话,一旁的黄碧友也是凑过来道:“延潮兄,若是你下一次的月课,还是与这次朔望课,一样排名的话,你就算季课考得再好,也没有机会进内舍了。” 说到这里,黄碧友得意地道:“早知道,这一次和林兄打赌了,谁输了,就写两千个服字。” ‘那这一次月课,咱们再来比比。‘林延潮蛮认真地道。 黄碧友闻言顿时涨红了脸,于轻舟道:“黄兄别怂,你这一次可是外舍第八啊。” “哼,谁与他一般见识。”说完黄碧友拂袖而去。 几个人听见了,都是低声地笑起。 于轻舟看了林延潮那笃定的样子,心道这小子哪里来的自信。但要黄碧友打赌,他也没这底气。 “还是叶兄好啊,置身事外。”余子游笑着道。 叶向高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看书。 余子游见叶向高那高傲的样子,当下以一副前辈的口吻对其余人道:“你们与其争论这些,还不如多抽点时间读书,那些中舍,上舍的弟子,是不会等着你们的。” ‘当然叶兄不在此列,你可是进内舍易如反掌啊。‘ 对于这个三次考试,皆是第一的妖孽而言,进入内舍简直毫无难度。在余子游这一番话下,众人想到就这样被占去一个名额,都是心底一阵不舒爽。 为什么此人一进外舍就能拿第一,为什么他成绩这么好,这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啊,大家都不会喜欢的。 所以余子游这一番话挑拨,还蛮成功的。 叶向高当然听了出来,当下哼地一声道:‘余兄,听闻每次季考后,外舍进入内舍的弟子,也不过一到两人,如此说来,余兄你就算是外舍第二,运气不好也无济于事,我看你才是比其他人,更多努力的好,再说了,你也未必最后能排在外舍第二。‘ 余子游怫然道:‘叶向高,你这话什么意思?‘ 第六十三章 林府 叶向高与余子游剑拔弩张,令林延潮感觉到这位未来的首辅大人,好像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林延潮心想是不是要帮一下叶向高呢,这可是与他拉好关系的机会。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他与叶向高的交情本来就不深。 余子游与叶向高当下一副要拳脚相向的样子。当下同寝之人一并上前七手八脚地拉住二人。 "福清囝,我今日就好好教训你。" "来啊,试试看啊。" 人家都说书生打架,只会对骂,不过这两位主,却丝毫不是这样角色。 叶向高更是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个木棍来,瞪着眼。 林延潮吓了一跳,此人竟还是早有准备,丝毫不吃亏。看来一进号舍起,叶向高与余子游结下梁子,他就有准备了。 从叶向高身上,他终于知道后世他家乡的地方社团,为何能称雄海外了。 除了林延潮外,号舍里五个人都上前去劝,却丝毫没有效果。 陈文才眼见推不动叶向高了,当下对林延潮道:"延潮兄,别坐着,快来帮帮忙啊。" 林延潮没心没肺地道:"他们要打就让他们打去好了。" 于轻舟挡住余子游,他这边显然比陈文才那边轻松,顿时没好气地道:"延潮兄,你还在说风凉话。" 林延潮笑嘻嘻地道:"你让他们闹嘛,闹出事来,山长知道了,少说也会革去他们参加季课资格,我等不是得了好处,大家不如学我坐山观虎斗好了。"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愣住了,叶向高余子游是外舍第一第二,他们若是失去参加季课资格,当然是便宜了其他人。 方才还拉不动的叶向高立即就将木棍丢在地上,余子游也是收手,整理衣裳。 朱向文喘着粗气道:"延潮兄,你不点早说,我们几个人累得半死。" 余子游不是不知好歹,当下上前抱拳道:"多谢延潮兄好意提醒,我差一点做错了事。" 林延潮笑了笑道:"应该的。" 叶向高也是向林延潮道:"多谢延潮兄了。" 林延潮笑了笑。 于轻舟拍了下林延潮的肩膀道:"你这小子有一手,我们五个人都办不到的事,你一句话就行了。但是刚才在那看戏实在不该。" 于轻舟这么一说,号舍里众人都是大笑。 托小冰河期的福,林延潮见到了书院入冬的第一场雪。 雪很小,望在空中的白花花的,飞入手心却化成了水,唯有远山上树梢淡淡的粉白,才清楚见证了大。,雪过来。 外舍的弟子们呵着手,提着书袋。 书院的日子,一直如此,读书,朔望课,读书,月课,读书,朔望,月课,读书,朔望课,季课。 连林延潮刚进书院时,新鲜感也是完全磨灭,每日不是看书,就看卷子,背范文。 林燎教得很用心,林延潮可以感觉自己每一日都在进步。 这一日林燎将林延潮召至书屋,对林延潮交的讲义讲解了一番。 从你记得讲义来看,这两个月来,着实进步不小。"林燎欣慰地道。 "都是老师对弟子的栽培啊。" 林燎呵呵地笑起道:"少来给为师来这一套,不日就要习五经了,想好以何经为本经了吗?" 林延潮听了道:"学生还没有决定。" 林燎道:"怎么没想好?我不知你之前所学的功底,不好替你决断,不妨请教下你的蒙师,让他替你判断。" "是。" 听林燎这么提醒,林延潮也是想到,自己来书院求学,还是多亏了林诚义的推荐。这一次自己在书院安顿下来,正好也是要登门拜访一下。 过了两日,林延潮找个了空闲向林燎告假。 书院是封闭式管理,不告而出,会被处罚的。林燎听林延潮说要去拜见林诚义也是一下同意了,只是让他在闭锁前返回书院即可。 当下林延潮回号舍换了一身新衣裳,还取了上一次月课第二,书院奖励自己三两的助学银,这才出门去了。林延潮先去买四色点心,又想到林诚义刚娶了一房娇妻,又去布店,买了半匹布,加上一些零碎,差不多将三两银子都花完才行。 上一世林延潮是对别人大方,对自己也大方的人,刚穿越时,环境窘迫,不免束手束脚,但现在身上有些钱了,不免就想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一些。 何况又是栽培老师,他收拾妥当后才动身。林延潮照着林诚义给自己信里所说的地址,找乡人一问,才知是在林家尚书祖宅的隔壁。 林延潮听了感叹不已,濂浦林家对林诚义还真是不赖,连祖宅都给他住了。 林延潮在一乌木门前敲门后,一个老仆模样的人开了门。林延潮通报后,老仆领他走进宅院。 林家的祖宅在林庭机进尚书时,重新翻修过了。 走入乌木大门,右手边即是轿厅,达官贵人家中必备,平日落轿,轿夫下人喝茶的地方。 轿厅下一条直道通到底部,左三间右四间院子。仆人不用多言语,林延潮从院子门前的抱鼓石,那高书着累世一品的门匾上,也可以感觉到数代显贵的富贵。 路上不少丫鬟下人,屏息静气地走过,一个个挨着向林延潮行礼,这高门大院的规矩,自是不一般。 老仆领着林延潮到西北角一院子前,即是停步,示意他进去。林延潮走进院门,绕过照壁走入右侧的回廊。 此刻有些细雨,雨水顺着屋檐上的黛瓦滴落在天井里。天井里的石缸,正承着雨露,这石缸是整块石头凿空,不仅可以用水,还可预防走水,乃是大户人家民居必备。 从天井旁的屋檐下走过,就是三间屋子,左右间应是厢房书房之类,中央则是正堂,正堂之后还有居处。 正堂上书着‘中和‘两字。 但见一个穿着青衣直缀的男子,一旁的屋子推门而出,走到正堂。不是林诚义是是谁。 “拜见老师。” 林诚义刚才书房里读完书出来,陡然见到自己的学生,一时还没缓过来,待真见到林延潮后脸上露出喜色来,但又收敛起来淡淡地道:"啊,是你来了。" 随即林诚义看见林延潮大包小包的提着东西,板起脸来道:“怎地乱用钱,到为师家里还买这么多东西,快拿回去。” 林延潮不由赧然道:“先生娶亲,学生未具贺礼。” 林诚义听了脸一沉,再要教训林延潮一番,林延潮立即岔开话题道:“敢问师母在哪里,学生要前往拜见一下!” 林延潮是林诚义的得意弟子,算是半个家人,自然不避内眷。当下林诚义当下带林延潮见了自己妻子,林延潮但见这位师母,年方二八,知书达理,一见就知是出身教养俱佳的女子。 林延潮也不由感叹林诚义好福气。 师娘见了林延潮带着的礼品,亦是笑着道:“这半月来,那么多学生来看望你,就这弟子最有心意。”林诚义听娇妻陈赞,当下微微一笑,对于让林延潮将礼品拿回家的话,是再也不提了对师母道:“知会厨房说我有客人,加几个菜。” “是。”师母温顺地道了一声。 “叨唠先生了。” “与我到书房说话。” 书房里林诚义问了几句林延潮读书进度,并将自己治经的一些心得,毫无保留地告诉给林延潮。 林诚义说,林延潮认真地记。林诚义一讲起来,就一如继往地滔滔不绝,林延潮连插嘴的机会也没有,连询问选经的事,也是耽搁了。 待到了晚饭时,二人才从书房出来,师母已在天井里摆桌。 这时外面突传来一声长笑,人未到声先闻:“林兄,请恕我不请自来,作了恶客!” 那人说了不请自来,但言语间丝毫没有愧疚的意思。林延潮看去但见来人,三十岁,身穿宽袍大袖,手里提着一壶酒,头发不羁地别在脑后,倒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范。 林诚义见了来人,当下站起身来,林延潮也是一并起身道:"世兄来做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还有个小友嘛。”那人打量了一眼林延潮。 林诚义道:“这是我的弟子林延潮,正在濂江书院求学。延潮,这位是你林世叔。” 林延潮听了知此人来头不小,他是替自己在引荐,当下叫了一声道:“世叔!” “林兄你……,你这也是,知我冒然前来,也没带什么东西,怎好平白被小辈叫一声世叔了。” 当下对方拿了一锭状元及第的银锞子,对林延潮道:“讨个吉利。” “你这是埋汰我,我还嫌拿不出手呢。” 林诚义当下点点头,对林延潮道:“手下吧,你世叔为人豪爽,若是不收,一会他要朝我翻脸了。” 说着两人都是大笑,林延潮也笑了笑称谢收下,心道这一趟来实在不亏,花了三两,收了五两,还净赚二两。 ps:今天有事,明天继续两更,再求一下推荐票哈。 第六十四章 诗赋和经义(第一更) 接着二人就在席上坐下,林延潮作陪在一旁,师母添了一副碗筷,不过尽管是师母,但女人是没办法上桌的。 布完席面,师母就离开了。 三菜一汤,简简单单,林诚义说多加两菜,看来夫妇二人平日只有一菜一汤啊!不过以林家对林诚义的重视来看,这倒不是怠慢,只是揣测是林家家风如此,喜俭朴而不喜奢侈。 林延潮与来人高谈阔论起来。 在谈论中,来人身份林延潮也大体明了,此人名叫林世璧,乃是当朝正五品大员,通政司参议林炫的长子,他的爷爷乃是已过世的工部尚书林庭?。另外老尚书相公林庭机是他三叔公,南京工部尚书林燫,太平府知府林烃都是他的叔辈。这背景天子脚下的京城,都没几个衙内比他牛逼的。 背景牛逼也就算了,此人还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而才华横溢啊。林世璧少年时即被视作神童,有乡名,甚至被视为比几位中进士的叔辈还要杰出,深受家里重视,作的诗词曲赋之词,撰之成集,在士林间都很有影响力。 众人皆以为林家要出再出一个进士,继续科举联芳下去。 林世璧的神童之名,却如流星般划过,开始还有人以为又是一个方仲永,但他新作的诗词,依旧受人吹捧。大家才知道,原来这小子偏科了。虽然偏得不太远,从时文偏到诗赋上去了。 但是会试,乡试是不考试贴诗的。 后来家人发现,林世璧越来越不对劲,整日不宅在家里读书进取,而是出外饮酒高歌,以结交三教九流为乐事。这番不肯进取功名,整日醉心于诗词的样子,令他父亲,家里长辈都恨铁不成钢,最后把他禁足在祖宅读书,不许再于朋友诗词唱和。 林世璧不怕禁足,却怕找不到志趣相投的朋友喝酒。正好林诚义搬到祖宅居住,林世璧就找上了他喝酒。 林诚义与林世璧在席上聊得都是诗词歌赋。 席面上林世璧言谈直率,颇见真性情,真有股魏晋名士的风流。在理学约束下的大明,读书人大多克己束礼,已是很少见到这样的读书人了。 林延潮看林世璧,想到孔子的话,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大意就是找不到行为合乎中庸的人,作朋友,就与狂狷者交往。狂者敢做敢为,大所有为;狷者清高自守,有所不为。 林世璧大概就是这样的狂狷之辈。 两人谈话都是诗赋,林延潮这方面肚子里墨水本来就少。 不过插不了话,就不插话,就算能插话,也别在别人面前卖弄点什么,那很俗。林延潮也没想表现自己,林世璧虽是衙内中的衙内,但自己行的正坐得直,没什么好巴结的,拿他当一个纨绔子弟看待就好。 不过也不要作出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还丢了林诚义的颜面。反正自己年纪小,那就做低伏小吧,殷勤地给林诚义和林大才子添茶倒酒就是,不给人留下个坏印象就行了。 正所谓讷于言而敏于行,孔夫子的话,时时刻刻照耀我前进啊。 酒席过半,一名仆人走进来对林世璧道:“少爷,二叔爷回来了,老相公请你去见见。” “不去,不去,见了也是那一番老话。”林世璧当下道。 仆人不敢多言退了下去。 林世璧见林延潮道:“这想必就是,将世兄推荐给胡提学的弟子吧。” 林诚义笑着道:“是啊。” “你眼下在读什么书?” “论语,论语章句。” 林世璧叹道:“又是一个深受八股之害的孩童,八股之害甚于焚书,且败坏人才,秦皇当年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不过四百六十余人也,但而今朝廷以八股取士,所害之人何止千千万万。” 听林世璧这么说,林延潮不免有些不爽,眼下他读八股文正起劲了,却突然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心想这人竟抨击我最爱的八股文,若不是看在你是林家子弟的份上,定要反击。 林诚义也是道:“我弟子正志于举业,你这么说有害无益。” “世兄,我不过是早日点醒梦中人罢了,若非我肯专心举业,今日又岂止一个秀才。不是我不愿,只是我不取罢了。” 说到这里林世璧又向林延潮问道:“你现在在哪里读书?眼下业师是谁?” 林延潮答道:“在濂江书院,业师姓林讳燎。” 林世璧喝了点酒,说话之间更狂放道:“林垠那个老学究啊,此人迂腐的紧,没什么好共语的,至于林燎不过我学弟,此等割裂经义以为能事之辈,就更不用谈了。” 这是出言攻击了,不论如何林延潮都要还击,以捍卫老师的颜面,这也是弟子应做的事。 林延潮当下道:“世叔此言差矣,山长与林先生,都是有德君子,有道之士,小侄在他们那获益良多,实不容世叔如此诋毁。” 说完林延潮从袖子,将林世璧的银锭取了出来,放在桌上道:“世叔馈赠,小侄受之有愧,眼下原物奉还,还请恕罪。”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没有脾气和主见,伤害了自己的师长朋友,就是要挺身而出,撕破脸了也是在所不惜。 林世璧喝了一口酒,朗声笑起道:“这少年人倒是还有点脾气,我好意劝你罢了,还是放弃时文,跟我来学诗赋吧,我会从头教你的。” “多谢了,但我对你的诗赋没有兴趣。朝廷以八股取士,就算我诗词有李白,杜甫之才,也是中不了举人,进士。” 林世璧听了脸色一冷道:“举人,进士,大言不惭。林垠和林燎糊涂,教出来的弟子也是糊涂。” 林延潮道:“学生是糊涂,但是山长和讲郎清誉,却不容世叔这么说。” “好了,好了,”林诚义打圆场道,“延潮,世叔是长辈,你不可出言无状,还不向世叔赔罪。” 林延潮听林诚义的话道:“先生,弟子自是要道歉,但义之所在,弟子不认为自己有错,若是他人,在弟子面前诋毁先生,弟子也一并与之割袍断义。” 林诚义听了面无表情,但心底还是很受用的,脸上还是斥怪林延潮道:“什么割袍断义,事分曲直,若是理亏在我,难道你也帮亲不帮理吗?” “林兄,说得好,”林世璧一拍大腿道,“此当浮一大白,除了林兄,天下也无余子在我眼底了,真是的先生聪明,但林兄的弟子太糊涂了,我要替你管教管教他。” “管教?”林延潮道,“不知道世叔要怎么管教啊?” 林世璧,林诚义都是哈哈一笑。林世璧道:“你这弟子倒是厉害,丝毫也不怯场。你不是说你不糊涂吗?我考你几题,你若是都能答出来,我就收回之前的话。” “可以,但仅限经义。”林延潮一口堵住对方的话。对方诗赋都出版成集,士林传唱了,他方才听了此人与林诚义讲了一通诗赋,自己连半个字都听不懂,眼下就不要自取其辱了。 “四书?你不是怕我考你诗赋答不出来吧。”林世璧嘲讽道。林世璧心底向往唐诗宋词,而不屑于八股文的虚词,要他再谈八股真是从心底不屑。 林延潮淡淡嘲讽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必论汉唐,世叔说自己的诗赋很强,但写得好与不好又没有公论,而八股取士,谁高谁低一目了然。世叔屡试不第,早已失去锐气,只敢在诗赋上自吹自擂,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足,说到底都是心虚而已。” “其实真正的原因,还是世叔怕经义上输给他人吧!” ps:昨天陪家人去了外地,上一更还是在动车上写的。今天回来满满的惊喜,先感谢大家推荐票,打赏哈。大家这么支持有点受宠若惊了,我会好好更新的,晚上还有一章。 第六十五章 比试(第二更) 林延潮这一番话几乎直指本心,林世璧心底的些许薄弱之处。他顿时勃然大怒。 “汝既是要试经义,我们就试经义!”林大少双眼冒火,恨恨地吐了这几个字。 林延潮嘿嘿一笑,心道,你中计拉! 他正要开口……林延潮却抢先道:“为表公平起见,还是请我先生来考校,先生,我五经还未学,就从四书经义里取题,然后谁先破题,破得佳为胜,先生,世叔以为如何?” 林延潮偷换概念,将对方出题考校自己,而变成两人公平比试,这显是拿自己与对方身份平起平坐。 林世璧自然从心底知道林延潮的打算,但是他不屑于争辩,如此失了他的风度。 林大少将折扇噗地一声打开,指着林延潮道:“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全,也来我面前放肆,不过汝当庆幸,考得是时文,而不是诗赋,否则你在我的面前,连说一个字的资格都没有。” “那就试试看了。” 林延潮与林大少说话间,院门里进来一书生,这书生面容与林大少有几分相近,也是手持纸扇,仿佛是一位翩翩贵公子。 那书生一见林世璧,即皱眉道:“大哥,我二叔从京城回来了,派人请你,你也不去,怎地还要我三请五请不成。” 林大少看了来人一眼道:“你等一下,眼下我没这闲工夫,等我教训完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就去。” 那书生也是摇了摇头道:“大哥,你还是这臭脾气,别让我二叔久候。” 书生的仆人搬了张椅几来,书生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只是口里催促道:“那你快一些。” “放心,不用片刻,我就叫他知道什么是五体投地。”林世璧冷笑言道。 林延潮一副不屑于争辩的样子,向林诚义道:“先生可以开始考了。” 林诚义叹了口气,一副你们真要如此吗的表情。而林延潮,林世璧二人都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林诚义当下取了一卷论语,随意翻开一页念道:“吾十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两位从这句破题吧!” 林世璧扇子轻摇,斜眼看了林延潮道:“论语我五岁时就倒背如流,七岁时即背论语章句,你几岁蒙学,几岁治经学?” “我指点你一番,此文是出自论语为政篇第四,再教你个乖,朱子集注里有言,古者十五而入大学。心之所之谓之志。此所谓学,即大学之道也。志乎此,则念念在此而为之不厌矣。你如果聪明,从此中破题就好……” 林延潮看都不看林世璧一眼,脱口而出道:“破题一句,圣人所以至于道者,亦惟渐以至之也。” “哈哈。”一旁那书生朗声大笑起道,“有点意思,大哥,你这一次还真是阴沟里翻船了。” 说完那书生就寻了张椅子坐下。 林延潮方才说完,林世璧脸色刷地一下变了。 “圣人所以至于道者,亦惟渐以至之也。” 林世璧心道,圣人就是孔子,道的是,孔子才能成为圣人,乃是渐进积累。正好破去这一章的意思,可笑自己还依着老办法,去程朱集注里找方法。 林诚义作为裁判,当下道:“此破题极于工巧而后已。” 他也是奇怪,林延潮学了八股文不过两个月,怎么破题破得这么好。 “敢问先生,是我胜了吗?”林延潮问道。 林诚义点点头道:“是的,你破题,世兄还未破题,且你又破得全无破绽,世兄,是你输了。” 不过林延潮底细,林诚义自己很清楚,他不可能进入书院才不过两个月,就强到这个地步。于是林诚义想到了一个可能,对林世璧道:“林兄,我弟子或许刚刚在书院读过此题,一时凑巧蒙对。” 这事情也是有的,比如老师上午刚讲了这篇,就刚好问道了,或者是林延潮刚作了这个卷子,揣摩过破题,否则仔细慢慢想来是不可能如他这么快的。 林世璧心底琢磨,不论是否这小童是蒙对的,但毕竟输了就是输了:“世兄,咱们再试一题,若是再输了,我就拜你弟子为师。” “天瑞,这玩笑太过了。”林诚义连忙道。 林延潮却道:“世叔不敢当,如此乱了辈分,将我师长置于何地!” 对付嚣张的人,你就要就比他更嚣张! “妙极,妙极!”林世璧这一次被气得不轻,然后咬着牙道,“世兄,赶紧出题!” 林诚义也不想弟子压过林世璧,心想小孩子赢了一阵,沾沾自喜就不好了。既然刚才说论语,他不过恰巧碰对,孟子一书三万多字,应是没那么巧了吧。 于是林诚义翻开孟子当下道:“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与路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林世璧眼下不敢再有小瞧林延潮之心,一听题目,立即就在心底思索起来:“这一题出自孟子尽心一篇,大意就是鸡鸣而起,就为善事之人,乃是舜一般的人,鸡鸣而起,就逐利之人,乃是蹠这等做大盗的人,欲知舜与蹠的区别,没有其他,看他到底是取利,还是取善。” “我若是要破题,当从义利之辨来作文章,如此我最有心得了……” “以善利分天下之人,而为利者庶乎其止矣!”林延潮一语道出。 啪!啪!啪! 林世璧感觉自己被人狠狠连抽了三个耳光,面红耳赤,愣在原地。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今有小顽童秒思破题,”那书生起身,笑着道,“诚义兄,这是你的弟子吗?” 林诚义点点头,也是颜面有光地道:“是啊。” 那书生走到林延潮面前笑着问道:“小友今年贵庚?” 林延潮道:“回相公的话,今年十二岁。” “十二啊,甘罗能十二拜相,你也差不太远……” 林诚义忙道:“世升兄,别捧杀我这弟子,他擅长背书,或许又是他碰巧罢了,少年人不足夸啊!” 林延潮没好气地看了林诚义,心想林诚义和林燎都是一个心思,就怕自己生骄傲自满之心,自己像是那么得意忘形之人吗? 那书生笑着道:“诚义兄,你放心我有分寸,小友我也考校你一题好吗?” 什么?将考校人,当作乐趣?方仲永不就是成为神童后,整日被人考校,考残了吗? 林延潮道:“多谢抬举,不过我要走了,先生要我书院闭锁前返回的,不能耽误了。” 林世璧道:“慢着,我知你的底细了,我猜你必是将四书范文都背下了,否则不会破题如此轻巧。我问你子曰二字,怎么破题?” 林延潮不由一愣,心道论语上虽满篇都是子曰,但是他背得名家范文里,没有一篇是讲子曰怎么破题的。此人果真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实力,看来我速速开溜,不然就晚了。 林延潮当下道:“世叔,我问你君子如何才能言而有信?” 林世璧脸顿时黑了,这是林延潮在提醒他拜自己为师的事啊。 那书生上前一步,笑着道:“莫要得了便宜卖乖哦,这样吧,我出一题,若是你能答得出来,我就帮你一个忙如何?若是答不出来,方才你们二人作赌不作数如何?” 林延潮心道,好嘛,果真狡猾,林家昔日的神童林世璧,拜一介少年为师,传出对林家的名头着实不好。 这书生是来找回场子的。 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用少年的口气道:“不行,不行,你们林家的人,说话不讲信用,我怎么相信你?” 哈哈,那书生莞尔一笑。 林诚义对林延潮这般顽劣也是没有办法,摇了摇头道:“延潮,不可无礼,这位是小尚书相公的公子。” 第六十六章 燕可伐与 小尚书相公? 原来是南京工部尚书林燫的儿子,衙内中的衙内啊。 从这书生一进院子,林延潮即知此人不凡,不同于普通富贵家的子弟,虽约束得很好,但口吻里还有几分颐指气使的感觉。这就有权有势家里子弟,与有财无势子弟的区别。 “原来是公子。”林延潮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没感觉多敬重,也没感觉多不敬重,普普通通的就是了。 书生看了林延潮一眼,欣赏地点点头道:“这回你该认为,我会言而无信了吧?” “这我不知道,但我明白,若我不与你打下这个赌,先生绝不会饶我。” 林诚义,书生二人同是一笑。 书生道:“你说得倒是。” 林延潮问道:“如果我赢了,是不是什么忙都能帮呢?” 书生脸色一沉,心道这少年好蠢,换作聪明人就会眼下卖自己一个人情,留着以后再用,只有短视之人,才急于眼下兑现。 书生淡淡地道:“能帮得上就帮,帮不上的就不帮,不过你的事,应该很少有我帮不上的吧。” “那我就放心了,不知林公子考校什么呢?” 书生微微笑着道:“书上经义我不会再考你,你说你还有何长处呢?我就考你的长处吧。”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这书生倒是大气,想了想自己除了记性好外,就是对刑律上还算下过一番功夫,打赢过两场官司,于是道:“刑律断案,略知一二。” “刑律断案?”书生笑了笑,“你先生还教这些?” 林诚义笑道:“这倒不是我教的,只是上一次他家遇了官司,他代祖父应讯,乡里人对他赞不绝口呢。” 书生双目一亮道:“还有这事?” 林延潮谦虚地道:“不值一提。” 书生笑着道:“那好啊,我的一位好友,吃了个棘手的案子,若是你从中参谋一二,帮我这好友开脱,算我再欠你一个人情好吗?” 看来又要操刑名师爷的活计了,正好我是丝毫不虚啊。林延潮心底想道。 林延潮跃跃欲试地道:“尽管问吧,我试试看。” “世升,你说什么笑话,一个十二岁少年,仗着有几分小聪明罢了,你居然将刑案拿来询他。”林世璧在一旁道。 书生林世升笑着道:“他不答不出来,不是更好,如此你的颜面,我也替你保住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嘛。” 林世璧摇了摇头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但你既是爱问,随便你吧。” 书生林世升当下看向林延潮道:“你听好了,我这位好友家里富贵,三世为官,蓄养了几个优伶。有一天伶人问此人‘如捉到窃贼,要用什么办法惩戒?’他说有一个方法很妙,陈醋灌他的鼻孔,窃贼痛苦之下,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恰好有一日,有位娇痴的监生,不懂人事,在村里观剧,到了人散时,此监生仍是不走。伶人以为他是小偷,于是抓来询问,这监生不答,于是采用我好友说的办法,将这监生灌醋而死。” “此事为官府知道,收敛尸体检视后,才知此人不是窃贼,而是国子监的监生。县官当下堂审怜人,伶人说这办法是我好友教的,县官当下将两人一并抓了了下狱。此事我明知我好友是无辜,有意为他辩答,但多番奔走,百词而莫赎,县官也不肯开脱,你有什么办法救下我好友呢?” 林世升说完后看着林延潮,林诚义也是道:“此案我也听说,两个月来轰动一时啊,一个监生死了,牵涉甚大,士林间都闹成一片。连抚台老爷都发文至府台衙门过问此事,若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恐怕世升兄你的好友很难脱罪。” 林世璧道:“此事难住多少人,世升你也认识不少府县官吏,他们都无法替你出谋划策,你拿此来考校一少年,此胜之不武,换一题目吧。” 林世升点点头道:“大哥,教训得是,此事我是有些过份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敢问可有笔墨?” “笔墨?”林诚义讶然。 林延潮点点头。 林世升笑着道:“看来我们倒是小看了少年人的想法。” “也好,不妨看一看。”林诚义笑着道。 众人都是没异议,心底多半觉得林延潮不自量力想尝试一下,但也是怀着鼓励之意。 林延潮当下饱蘸墨汁,沉吟了一下,在纸张上写下四字‘燕可伐与’! 在场三人都是饱读诗书,一见林延潮写‘燕可伐与’四字,就知道林延潮孟子七篇里公孙丑的一章。 这一章大意是,齐国大臣沈同私下问孟子,燕国可以讨伐吗? 孟子说可以,燕王哙,将封国禅让给大臣,这好比一个大臣,不经君主,将俸禄爵位让与他人,他人也不经君王同意,接受俸禄爵位。燕王哙此举将周天子置于何地。 后齐国攻打燕国,有人问孟子:“你鼓励齐国攻打燕国吗?” 孟子回答说,没有,沈同问我,燕国可以征讨吗?我说可以。然而他们若问我,谁能够征讨燕国。那我会告诉他,唯有奉周天子之命的人才可以征讨。 好比有一杀人犯,他人问我,此人该杀吗?我答可以。若是问我谁可以杀这杀人犯,我则回答主司刑法的官吏可杀。眼下齐国讨伐燕国,乃无道之国讨不义之国,我何尝有如此鼓励过。 写到这里,林延潮开口道:“伐燕固在齐而不在孟子,故而推之,你的好友告诉伶人,灌醋可以逼问窃贼,但若是再问伶人是否可以施刑窃贼,你的好友则必不会同意,这一切乃是这怜人自作主张罢了。” “若是县官断你好友有罪,那先罪孟子!” 林延潮这话说完,三人都是目瞪口呆。 “古春秋决狱,今孟子断案。”林世璧半响道了这一句,摇了摇头持着折扇看向林延潮满是复杂之色。 林世璧也是拿起林延潮所书,心道此子真天纵之才,吾不如之。 林诚义听了林世升这么说,连忙道:“世升兄,勿捧杀小徒,碰巧,碰巧而已。” 林世升调侃道:“诚义兄,你好不厚道,教出如此得意的弟子,平日还与我等掖着藏着,说吧,小友要何事要我帮忙?” 林延潮嘿嘿笑了一声。 林世升道:“只要我林世升能办得到的,你是想替家人求官呢?我有一二门路,若是求财,我可指点你一条康庄大道,若是求美色……你年纪还太小,不能害你。另外我那好友日后还有一份厚报。” 林延潮道:“多谢相公了,下个月书院就教五经了,我想拜一名师学习经学,不知相公能否帮忙一二。” “原来是求学啊。”林世升露出欣然的笑意,不求富贵,而求诗书,正是喻义不喻利的君子之风。 林世升当下道:“这容易,你准备以何经为本经?” 林延潮道:“尚书。” 林世升问道:“尚书?这……这眼下以尚书为本经的人不多,为何该学毛诗?礼记?” “学生只想学尚书,最好老师离书院比较近,五日里可以拜访一次。” 林世升点点头道:“也好,眼下治尚书的名儒虽不多,但我总算也认识两三人,你三日后来,我给你消息就是了。” 林延潮还未开口,林诚义即笑着道:“世升兄真是交由广阔,我替小徒谢谢过了,延潮还不赶快谢过人家肯帮你这个忙。” 林延潮心道老师,你这不坑我,明明是他赌输给我了,谢什么谢啊。 不过林延潮也知林诚义一番好意,当下只能作礼向林世升称谢。 夜色已深,林府的后花园里, 十几个丫鬟端着面盆,毛巾,茶盅候立在那。 花园的亭子里摆着一桌宴席,一旁摆着一个青泥炉子,炉子上温着壶酒,两个丫头在煽风炉煮酒。 宴席上坐着两人,一位是鹤发银须的古稀老者,一位则是三十多岁的男子。 古稀老者指着桌上的螃蟹道:“吃螃蟹易积冷,故需温酒来去寒,你多年没回家,尝尝家乡的菜,先喝些热酒去寒。” 说着丫鬟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酒来,那男子恭恭敬敬地喝了,然后道:“爹,我给你掰蟹壳。” 老者听了摇了摇手道:“自己掰来才好吃。” 老者拿了只蟹一边掰一边道:“苏杭的人喜摆弄精致,吃个蟹还搞什么文吃,弄了个什么蟹八件来,你这一次入京见了申侍郎,他是如何吃的?” 第六十七章 有人辞官归故里 听老者问话,那男子认真地答道:“申侍郎虽留孩儿在他的府上用饭,却没有吃蟹。我们有同年之谊,十几年相交,不过普通宴席罢了,孩儿见申年兄一饮一食都有讲究,不似胸怀锦绣的人。” 说着顿了顿男子又道:“也若非如此,权相怎么会容他,以他为左右手,眼下朝廷上多是俯首帖耳之辈,真是令我辈心寒。” 古稀老者拿螃蟹蘸了姜醋,点了点道:“所以你两次入京,就都没有去张府?” 那男子沉默了一会道:“爹,是孩儿没有听你的话。” 古稀老者道:“没去张府,也就罢了,张江陵迎母进京,沿途官员多备厚礼迎候,你身为太平府知府,却对属下官吏道,吾岂是搜刮民脂民膏,巴结权贵之人,如此扫了首辅大人的面子,你这样做外面人看以为是你兄长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古稀老者话虽说的平静,但已是苛责。 古稀老者叹道:“你二十二岁中进士,仕途太顺了,这一次你辞官在家,给我好好反省,在家读书,不许出户一步,磨一磨你的心性。” “是,爹,孩儿疲乏了,先告退了。”这男子当下起身离去。 古稀老者抚须摇了摇头。 不久林世璧,林世升二人踏着鹅卵石路,走到亭子前。 “拜见爷爷!” “拜见叔公!” 那老者当然即是已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林庭机,濂江本地都称他为老尚书相公。 林庭机笑了笑道:“是你们啊。这蟹性寒,趁热吃不仅好吃,还不易闹肚子。” 林庭机对丫鬟摆了摆手,当下丫鬟立即将席面上的冷蟹端走,从厨房里取了热蟹摆上桌。 林世升入座后问道:“爷爷,二叔到哪里去了?” 林庭机道:“不要说他,世璧怎么来得晚了?是不是怕见了我和你二叔,又催你读书之事?” 林世璧自斟了一杯酒道:“叔公哪里的话,反正你们见了我都是要提一次,我耳朵听出茧子来了,早就习惯。” 此言一出,林庭机,林世升都是哈哈大笑。林世璧素来不拘礼法,又不是林庭机亲孙儿,这般说话大家也都不意外。 林世升笑着道:“爷爷,大哥方才是与一个小童斗法呢,两人取四书一段,看谁破题快,结果大哥连输两阵。” 林庭机闻言奇道:“你大哥与人比试,这不稀奇,但输给人却还是头次听说,那小童于经义专研很深吗?” “经义专研深不深,倒是不知,只是破题极快,不假思索。” 林世璧黑着脸道:“这有什么,是这小童取巧罢了。” 林庭机道:“尚经义者质,尚诗赋者文,你喜诗赋,身为长辈不说你有错,但若是重诗赋而轻经义,则是重文则轻质。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若是平日里林庭机这样说教的话,林世璧能自动免疫,他自幼天资过人,自视过高,但今日居然两阵输给一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学童,当下大受打击。 眼下林庭机这番话说来,他猛然被触动,当下垂下头道:“叔公说的是,侄孙受教了。” 林庭机又和蔼地笑着道:“这少年能胜过世璧,想来有些投机取巧,纵有些才气也没什么,这年头有才情的少年,比这江里的螃蟹还多。” 说着林世升笑了起来,而林世璧没有将林庭机这句话听进去,而是是垂下头沉思。 林庭机与林世升边谈边掰蟹,吃了几头肥美的膏蟹后,林庭机对林世升道:“今天忘斋先生,给我来信,求我向抚台求情,救一救他的孙儿。” 林世升点点头道:“我差点忘了忘斋先生,是爷爷你乡试时的年谊。” “我们两家本就是世交,他儿子与你爹的交情也不浅,而他孙儿也是你的好友,这一番他孙儿下狱,听说你也没少走动。眼下忘斋先生求到我,你也知道活到我这把年纪了,老朋友本就没有几个,他要救他孙儿,我怎么会不理,可眼下并非我不舍得卖这老脸,只是此事终究死了个监生,士林间影响甚广,我若是插手此事,一个不慎,恐怕就是老妪改嫁,年老失节了。”林庭机言道。 这事林世璧,林世升也知,越位高权重,行事越多顾虑,不是怕办不到,而是怕损了名声。 林世升笑着道:“爷爷请放心,此事我已有计较了,救不出忘斋先生的孙儿,对于我们而言并不难,只是担忧事后士林舆论,既然如此我们就给他们一个说法。” 说着林世升给一张纸道:“爷爷,解决的办法都在这里。” 林庭机草草看了后,不住点头,连酒也是多饮了几杯道:“妙极,这是你们想出来了吗?” 林世升露出惭愧之色。 林庭机笑着道:“你们都是正经读书人,料来也想不到,世升你是请了谁替你捉刀?这不是你平日交游的那帮只知吟诗作对的清客相公作得出,到底是三司衙门的幕客,还是府县官衙里的师爷,难不成是省城里的名讼师?” 林庭机将手里的蟹放下,一旁丫鬟端上了绿豆面子来净手。 林世璧,林世升对望了一眼,都有几分难以启齿。 林庭机净了手,取了毛巾擦干,丫鬟端上香茶漱口。林庭机转过头见两位孙儿不答问道:“怎么我猜得不对?” 林世升赧然地道:“爷爷,还记得方才与大哥比试的少年吗?” “竟然是他,难得,难得。” 林世璧道:“叔父不是说,有才情的少年比江里的螃蟹还多,有何难得的。” 林庭机沉吟道:“年轻人才情出众,也是常理,但他能以经义,学以致用,用之断案,这就不是一般的少年了。” 听到这里,林世升道:“爷爷说的是,孩儿也是如此想的。” 林庭机问道:“这少年是什么底细?” “叔公,他是林诚义的弟子,在濂江书院读书。” “原来就是他,我记得是他将林诚义推荐给胡提学的,我还写信荐他入学的。” “是的。” “我记得他也是姓林,是我们濂浦子弟?” “应该不是。” 林庭机听了嗯地一声,露出惋惜的神色,又拿着纸来看了一遍道:“这办法可以,我手书一封给周知县,忘斋先生的孙儿就可以放出来了。不过这少年帮了你的忙,你可许了他什么?” “他说想拜一名儒为经师,习经义。” “准备以何为本经?” “尚书。” 林庭机有些意外道:“尚书,闽中治尚书的人可是不多啊。” 林世升道:“虽是不多,但孩儿总算还认识几人。” “说来听听。” “孙儿已想过了,本府教尚书的名家不多,但忘斋先生正是一个,由他来教少年尚书正好,何况这少年还帮过他们家这么大一个忙。” 林庭机抚须道:“可忘斋先生授业于马子萃,马子萃又授业于王阳明,不是正宗之学。” “爷爷,说的是,那横周先生呢?” “那更不行了,横周先生所承尚书,既无家法,也非名师所授,穿凿附会之说已不可胜言,乃是误人子弟。” 林世升笑着道:“看来爷爷心底已有人选了,若非我治毛诗,而大哥治得是春秋,我也想让此少年随我们学经,而家里除了二叔外,没有人治尚书了,爹不是想?” 林庭机点点头道:“有何不可。” 林世璧和林世升对望了一眼,林世璧道:“爷爷,二叔他可是两榜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出身,教一个学童?” 林庭机道:“两榜进士又如何,如今辞官在家,也是一闲人啊。” “什么二叔辞官了?”林世璧,林世升二人都是吃惊。 林庭机长叹,露出几分痛惜之色道,“你二叔意气用事,得罪了张江陵。辞官也好,回家磨一磨性子。我让他教授几个弟子,不让他无事可做,也从学童身上的求知好学的样子,看到当年磨志读书的自己。有人漏液赶科考,有人辞官归故里,真是可笑,可笑!” “爷爷这么做是为了二叔啊!”林世升,林世璧都是点了点头。 第六十八章 冬衣 祖孙二人就这么定下了给林延潮请的老师。 “那么爷爷,是否要将这少年召来一见呢?” 林庭机笑了笑道:“我都这么大把年纪,见了又如何。” “是。” 林世升见林世璧从头到尾一直略有所思,不由诧异道:“大哥,今日你的话怎么特别少?” 林世璧抬起头道:“我想今日之事,以往视经义之词为虚文,但今日这少年,却能以经义,断我不能断之事。叔公说的对,尚经义者质,尚诗赋者文,二者兼具,方能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以往是侄儿糊涂了。” 林世璧这么一说,林庭机与林世升都是露出大喜的神情。 林庭机喜道:“若是你肯用心习经义,你之才不出数年可乡试中举,此真乃我林家之福。” “是啊,大哥,以往怎么劝你都不管用,这一次竟想通了,没料到竟是拜一个少年之赐。如此我林家不怕再出一个进士吗?”林世升惊喜交加。 林世璧下定决心发奋读书时,也没有想到,他因林延潮的话,人生轨迹转了一个弯。而在另一个时空,他持才傲物,一直不中举人,到了三十六岁那年登山失足而逝。 从林府出来后,林延潮即匆匆忙忙地返回书院,总算在落锁前,赶回了书院里。 书院的规矩很严的,若是弟子夜不归宿,不仅要处罚,还要载入稽考簿,相当于后世学校处分之类的,若是严重的还有可能被逐出书院。 对于此林延潮当然是觉得很不人道,换做以往自己上学时,没有电脑时,还天天溜去网吧通宵呢这滋味叫现代人如何受得了,但古时候的书生不知怎么的,都是练了一手好的忍耐功夫,仿佛断绝了七情六欲一般,整日除了读书就是读书。 气候愈发寒冷了。 林延潮晚上在号舍睡觉时,被子也是不够御寒了,林延潮临睡时,不得不将厚厚的冬衣都穿着自己身上,裹着被子方才觉得身上暖和了一点。这一夜,天寒地冻,林延潮听得出来,大家睡得都不踏实,辗转反侧,到了快要天明时候,有人才打起了鼾声。 林延潮也是没有睡好,这天才微微亮了,林延潮就听了拾衣穿鞋的声音,大家不肯在越躺越冷的床上呆下去,早起出门读书去了。 林延潮也是起床刷牙抹脸,走出了号舍。 出了门,喝,空中洋洋洒洒地竟是下起了雪来。 林延潮进了书院后,见得入冬的第一场雪。雪很小,望在空中的白花花的,飞入手心却化成了水,唯有远山上树梢淡淡的粉白,才清楚见证了大雪过来。 “下了雪咯!” 书院众学童们都有几分兴奋,呼喊声里也透出几分少年的朝气来。 外舍的弟子们一边打着伞,一边呵着手,手里提着书袋,眼里望着远山的雪景去上课。 下雪终于让枯燥的书院生活,多了一点涟漪。 “延潮兄,来一起撑伞!”于轻舟招呼道。 林延潮点点头,二人同遮着一柄伞向二梅书屋走去。 “于兄,最近心情不错嘛。” “是啊,想通了离开书院的事后,我整个人都好多了,不用再为了排名发愁,终于书也能看得进去了,也不用每夜都到三更天后才能睡着。” “那就不要走了。每个人都有低谷的时候,只要熬过这一段就好了。”林延潮挽留道。 “不了,家里已替我找到书院了,业师是禀生,也是与我家相熟的,县试时还能替我作保呢。” 于轻舟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料到,我就要离开书院了,还能交到延潮兄这样的朋友。” “我也是啊!” 两人说说笑笑走进二梅书屋前,梅花放开依旧。 到了书屋前,外舍的学童们都是将伞合起抖干,依在走廊旁的墙上放好,并将鞋子除下后,着袜走进了讲堂。 几名士子自发地拖起地来,虽书院专门请了打扫夫,但书屋内还有由弟子们自己打扫。看着窗外雪景,大家的情绪都放松了不少,讲堂上也是不时冒起了笑声。 书院外的钟声响过,林燎来到课堂后,对众人讲道:“诸位两日后的月课,将由知府教谕来命卷!诸位可需努力啊!” “府学教谕!” 众学童们吃了一惊,一府的教谕,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啊,众人听说由他来命卷,不由压力山大。 听见学童一片哀鸿遍野,林燎笑了笑道:“进士,也是由童生,秀才,举人一步步考上来的,大家也不要觉得进士出的卷子,真的就比举人,秀才难了许多。” 下面林燎开始讲课:“我们四书经义,大题小题也讲了差不多了,下面与你们道一下偏题与截搭题。” “以‘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为例,‘如‘三人行,我师焉,’可出一题,此破题之法,不可由‘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上去破。题意需不黏不脱,还要把意思说足了,你们明白吗?” 听林燎这么说,有一个弟子悄悄议论道:“如此不是强截句读,破碎经文吗?远孔圣之意。” 另一个弟子笑了笑道:“这还不是怕考生,蹈常袭故,蒙题,猜测题。”说着这考生也是朝林延潮望了一眼。 林延潮在一旁听了,也是一愣,偏题,截搭题,不是专破林延潮这样只知专心背范文,不肯好好读书,正经做文章的士子。 大题小题范围就那么广,国朝取士快两百年来,题目被人出了个遍。为了防止如好好读书,整日靠蒙题为生的考生,于是截搭题,偏题就出来了。中以截搭题最为无情,无情到什么地步,有人说句笑话,床前明月光,小人常戚戚,然后考你这句话,如何解? 截搭题,偏题最多出现就是在童试之中,考试考官出题随意性大,无数童生们就这样被截搭题,偏题虐得是死去活来的。 虽说无情,但截搭题,偏题,试得是考生发散思维,随机应变的能力,不拘泥于经义之上。死读书的士子考到这样的就惨了。大题小题就相反了,考得是士子扎扎实实的经义功底。 所以经常是童试时被虐得死去活来的士子,到了乡试会试,犹如神助,一举登天。那是因为乡试,会试,一般只考大题小题。 林延潮听林燎讲如何破截搭题,也是不由感叹科举的博大精深啊。 林延潮一边记如何破解截搭题,但想学完这些知识后,多半也是然并卵,但是科举在选拔人才上,至少还是相对公正。 王阳明,进士出身,位列二甲第七人,张居正,十六岁中举人,二十三岁,进士出身,二甲第九人,他们都是科举里的佼佼者,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也很像现在的高考,高三前老师常常在自己面前耳提面令的一句,高考没考上的,并非不是人才,但是高考考上的,一定已是人才。 林延潮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了,一面还背讲义,一面背经义以及集注,还要背《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临了最后还要练字帖。 到了晚饭后,于轻舟对林延潮道:“延潮,你家里送东西来了。” 林延潮听了来到书院的斋房,斋夫对自己笑着道:“人都走了,家里人惦记着你,托人给带东西来了。” 林延潮听了大喜,拿起厚厚的包裹,就返回了号舍,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有两件厚厚的冬衣,一床暖暖的冬被,还有新制的腌菜,一大挂用绳子串起来的光饼。 林延潮心知是林浅浅挂念自己,知天冷了,特意托人送来的,于是林延潮心底顿时一阵舒坦,这衣服还没穿上了,身上就已经是暖烘烘的。 上面还有林浅浅给自己的一封信,叮嘱自己好好读书,不要挂念家里。 看着林延潮的被褥和冬衣,众同寝看到了都是露出羡慕嫉妒恨的表情,林延潮别提是有多长面子了。 林延潮将光饼拿了出来道:“来,来,大家都吃一点。” 好叻,于轻舟第一个拿过,然后陈文才,小胖子朱向文也伸手过来拿了一个。 至于其他人不好意思的,林延潮就主动拿去,以前与他有过芥蒂的黄碧友,拿过林延潮的光饼后,道了声谢。 叶向高等人也是接过,林延潮还拿了自己腌菜,学着以前腌菜饼子的做法,把光饼剖了一半,将菜夹在饼子里吃。 这么一吃,果然别有一番风味,众人也是一个个拿了腌菜这么吃,然后是个个都是叫好。 第六十九章 君子之争 腌菜就光饼几下子就被同寝们吃完,大家不免意犹未尽。 小胖子朱向文连啃了三个光饼,满脸羡慕地道:“延潮,你家里人对你真好啊!” 林延潮嘿嘿一笑,拿起林浅浅寄来的家书,又从头看了一遍,不说烽火连三月,就是离家两个月,家书也是值得万金啊! 娟秀的字迹,透着微微撒娇的口吻,还带着几分关心,希望自己好好读书的心情,林延潮仿佛又看见林浅浅在自己面前,从一数到五般的唠叨。 妈的,我竟有点想念起家来了,惧内的大伯,爱打小算盘的三叔,自信满满的小堂哥,新官上任的爷爷,想必很是威风吧。 林延潮将家书压在枕下,躺了下去。 过了一阵,许是光饼的刺激,朱向文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家,然后嗷嗷地哭了起来。 “娘啊,我在这里好苦啊,你知道吗?”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又来了,众人都是摇了摇头,这小胖子隔三岔五的就要来这么一遭,谁又没有点想家呢?大家都是懒得劝,熄了灯都躺去睡觉了。 见小胖子还在哭,林璧清先是忍不住了吼了他一句,小胖子不敢再哭,在床上抹眼泪。 一旁的黄碧友忍不住安慰他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这不过是小插曲罢了。 第二天早上,朱向文又没心没肺地与众人嘻嘻哈哈了。 空中又有点雨加雪,风夹着雨卷过一下,躺在床上即便是裹着被子,也能感受到冷冷的寒意。大家都不愿意起床,但是又不得不起床,动作有些慢吞吞。 于轻舟打了伞在号舍外喊了句:“延潮,快点,一起走!” “好咧!”林延潮赶紧穿上林浅浅给的冬衣。 余子游一旁酸酸地道:“最近你们俩都是挺好的嘛。” 于轻舟,林延潮两人都是嘿嘿地笑了两声,撑伞出门。 “于兄,林兄,等等我,一起走!”朱向文也是屁颠屁颠地加入了二人。 两日后,第二次月课到了、这一次林延潮将《四书大题小题文府》里有关论语,大学,中庸,尽数背完。 成就感嘛,是有那么一点。 这一次月课,依旧是五个小时,两个半时辰。 时间不变,但是题量却加了。 制艺题却从三道加为五道,五道题目时间很紧了,乡试头场一天,也不过七题,加五言八韵诗一首。当然书院的用意,也是让弟子们练习如何压缩时间,这样好适应将来科举的艰难。 这量就相当大了,所以外舍弟子们看了题目都是咋舌,不敢想太久,就是提起笔来在草稿上酝酿。一般考试的时间,都是在破题上耗去大半功夫的,这时候谁能破得又快又准,谁就能胜人一筹。 林延潮看去前四篇都是普通的大题小题,自己都是背过,至于最后一道则正好考的正是前几天林燎一直在讲的截搭题。 截搭题,是根本蒙不到的,这样的组合有无数种,实在太多了,不过这截搭题,也不是太偏。没有出现,上句取自四书,下句取自五经无解搭,这种题与‘床前明月光,小人常戚戚’比起来也是丝毫不逊色的。 待拿到题目,林延潮想了下,该如何去答。题目不可以全抄,自己也得做一两道题目,否则起不到练手的效果。嗯,四题里挑最有把握的一题,自己来答,至于其他三题,就抄写范文吧。 林延潮是信心满满,左右看了一下,左右同窗们无不作垂头忏悔之状,有的几乎将笔头都咬烂了,一番苦大仇深的样子,众人中唯有叶向高,余子游等弟子,才是作奋笔疾书的样子。 哈哈,这样有对比,有衬托的考试,才显得自己爽嘛。 林延潮没有先将默背抄书,而是选了自己最有把握那篇制艺文,趁着刚开始考试,自己思路最清晰的时候,开始做题。 即便如此,也是作了快一个小时,才将文章搞定。林延潮擦了擦汗,心想自己最拿手的文章都作了这么久了,又何况其他,如果真的考,就是能全部答满,考试时间也是不够用的。 下面三道题,林延潮不假思索,提起笔来,脑海自然而然地就冒出范文来,当下笔不加点的写了起来。 果然默写的速度,比自己写题快多了,他自己答的第一题,可是写了一个小时,而这三道题才写了一个小时。 林延潮左右看去,有的同窗才刚刚把稿子上写好的题目,誉写到答卷上去。林延潮不由心想这么写,时间哪里来得及啊。 林延潮摇了摇头,最后开始写截搭题,这他娘的,这种题目,简直可以杀死无数脑细胞的。 一个上午考完,大家吃午饭时,又是一番人生百态。 不过抱怨的人,略多了一点,都说这一次考试题量太多,不少人都是漏了一到两道题目。 小胖子朱向文在那里抹眼泪,号舍的人都在一旁劝。 “别伤心了,大家都考不好,题目没有做完啊。”于轻舟劝道。 “我惨了,我这次肯定进不了前十名,爹娘一定对我失望透了。”朱向文哭道。 “那下一次吧,总有机会的!”黄碧友劝道。 “我都笨死了,怎么读也是那个样子,有时候我脑子都学蒙了,书怎么也看不进去。”朱向文继续哭道。 “那也吃饭啊,吃饱了。”林世璧见朱向文一直哭,没了耐心道。 “你们吃,我不吃。” 林延潮道:“朱兄,你的心情我们是知道的,你若是想哭就继续哭吧,不过你最爱的海蛎煎蛋就吃不到了,还有这粉条拌豆腐丝,用卤水煮过,可有嚼劲了,这也吃不到了……” 朱向文脸一抬,胖胖的脸上泪痕未干道:“林兄,那我先吃一会,等会儿再哭!” “这就对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哭嘛!” 朱向文点点头将食盒扒拉了过来。众人都是如释重负,纷纷竖起大拇指给林延潮点赞。 午饭过后不多时放榜,人头攒动。 林延潮没有挤到人堆里,而是坐在书屋里看卷子,不久于轻舟噔噔地跑了进来,开口道:“延潮兄,你这一次考了第三啊!” 众同窗们都以不敢置信地神色看着林延潮。 “第三啊!知道了。”林延潮继续看书。 “你怎么这么平静,难道这一次题目又被你猜中了。”黄碧友也是过来问道。 “差不多吧。” 林延潮再度陷入一篇质疑之中。 但是这一次大家都不急,自也是有人,将林延潮的卷子上的题目,与文府上题目比较。 这一次五篇题目比对完后,众人分析出了结果,林延潮有两题全盘造抄,一题‘重度借鉴’,一题自己写,最后一题截搭题,要抄也没地方去抄。 众人顿时一篇哗然,换句话说,林延潮这一次是蒙对了两题,一题蒙了一半,还有一题没蒙到,还有一题是想蒙也不蒙不到。 “四题蒙对两道半,这什么与运气?” “真是太狗屎运了,居然又被他蒙到了。” 相对于上一次背后议论,这一次大家与林延潮相熟了,则是直接围着问:“延潮,蒙题有什么诀窍啊?” “延潮,你整日往讲郎那跑,是不是偷看考题啊?” 当然最多的人还是道:“延潮兄,把你蒙题的诀窍告诉我等吧!” “求指点!” “请指教!” “不要吝啬嘛!” 听到这里林延潮耐心地解释道:“没有诀窍,只有背书,诸位,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大家共勉,共勉!” “切!” 众人一片嘘声。 稍后斋夫贴出了外舍弟子的排名,排名上林延潮成绩还是不错。 叶向高两次朔望课,月课都是第一,外舍第一已是毋庸置疑,而余子游与林延潮一样,两次月课,二人各拿了一次第二和第三,但在朔望课的成绩上,林延潮倒是不如余子游,所以余子游暂时列第二,林延潮列第三。 所以三人都有机会在季课之后,升入中舍。 “恭喜林兄,每次都是运气这么好。”排名一放出来,余子游首先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装着没听懂对方话里的嘲讽,笑着道:“哪里,我还是远远不及余兄啊!” 余子游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刚入外舍,能考到这个成绩,已是相当的不易了,作为同窗又是同寝,我是真心为你高兴啊。” “今日的截搭题我做得还是不好,可能是第一次接触,没有经验,以后还请余兄多指点我一下!”林延潮谦虚地道。 “是么?林兄的意思,若是你有经验,将截搭题做好了,那么这一次外舍第二就是你,而不是我了?”余子游冷笑着道。 林延潮双手一摊道:“余兄,多虑了。” 余子游轻笑一声道:“林兄,这一次大家进中舍,我们二人作君子之争如何?” 第七十章 德主刑辅 林延潮问道:“何为君子之争呢?” 余子游吟道:“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大意就是君子没什么好争的,除了射箭之事外,射箭时作揖谦让,而后射箭,完了再相互作揖退下来,相互敬酒,这就是君子之争。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正当如此。” 余子游笑着道:“正是如此,若是我输给林兄,我就离开书院。” 林延潮道:“余兄,不用如此吧。” “你不知道,我在书院三年了,一直在外舍,毫无寸进,若是一次再不能入中舍,我也无颜呆下去了,所以向林兄你挑战,也是给自己一个压力,迫得自己使劲全力。林兄可敢迎战?” 林延潮一愣,心想余子游很有想法啊,自己刚入外舍,能不能考进中舍都无所谓,但是他却是背水一战。 自己心态上是游刃有余,他却没有退路,答允下来这君子之争,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平白给自己增添读书的压力,好击打了自己眼下这么好的心态。 余子游的小心思,在林延潮心底一转而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虽然他是十二岁少年,与同窗相处久了,又重新找回了当初少年时童趣的感觉,但是心态和阅历上还是三十岁的成年人啊。 “啊这样啊,余兄,这样不是对你不公平吗?因为无论我能不能上中舍,我都会继续留在书院的。” “这无所谓,你答允我的挑战吗?”余子游目光凌厉,步步紧逼。 林延潮心道,这可是你自找,一个连史书上都没留下两撇的古人,也来与自己挑战。 林延潮当下长叹一声,露出不胜唏嘘的神色道:“余兄,读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要计较一时得得失失,目光放远才是长久之道。但是如果你不明白,觉得这样对你有帮助的话,就当我接受了吧。” 这一番话犹如一盆冷水,顿时将余子游满腔斗志给浇灭了,他是愣在原地,心道,他这么说,我本该很生气才是,但是为什么我会觉得他说得竟这么有道理呢。 看着余子游苍白的脸色,林延潮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心道,其实我不想这么打击你的。 次日就是治经的日子了。也就是四书五经里的五经。五经虽只选一经,但是在科举考试里比重很大,乡试头场七题,四书才三道,五经却占了四道。 按照老朱给士子们划分的考试大纲,里面有说。 四书采用是朱子集注不用多说了。下面的五经:易经主程传、朱子本义,尚书主蔡氏传及古注疏,诗经主朱子集传,春秋经主左氏、公羊、谷梁三传及胡安国、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 永乐间,颁得四书五经大全,废注疏不用。其后,春秋亦不用张洽传,礼记止用陈澔的集说。最后方方框框就定了下来,一直沿用到万历朝。 之后外舍的弟子,果然都是一致地选了诗经和春秋,只有一人选了礼记,至于最难的易经没有人选。 “延潮兄,你想好选何为本经了没有?”陈行贵再一次来询问。 林延潮听了道:“陈兄,我已经想过了,决定以尚书为本经。” “尚书?”林延潮的回答,显然出乎陈行贵的意料。 “延潮,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是想好了?” “嗯,想好了。” 陈行贵一脸惋惜问道:“既然如此延潮兄想学尚书,准备延师何人?” 林延潮道:“我已是在外找了一先生,在书院内若是于经义上不明,我也会请教先生。” 陈行贵道:“延潮兄,本府里治尚书的名家本就不多,何况就算是名家,学问也未必及得上山长和讲郎,你舍近求远着实可惜,不如听我一言,与我一并学春秋吧。” 林延潮拱手道:“实在多谢陈兄好意,但是我主意已定。” 陈行贵听了知道林延潮已是决定不可更改,当下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多言了,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林兄尽管可以来找小弟。” “承蒙陈兄慷慨相助了。” 林延潮也是摸不透,陈行贵突向自己示好究竟是为什么,但是他在未明白对方意图前,先不近不远的处着再说。 外舍里,也唯有林延潮一人选了尚书为本经。所以林延潮将尚书报上去后,不少弟子都是奇怪。 于轻舟道:“延潮兄,五经之中,古人在宋元学案里有统计,毛诗三万九千二百二十四字,尚书二万五千七百字,周礼四万五千八百六字,周易二万四千二百七字,春秋左氏传一十九万六千八百四十五字。” “五经里以尚书字数最少,以中材而论,日诵三百字,不到九十天就可以背完,如果沿着延潮兄,背诵烂时文名篇的套路,尚书是他最省力的一篇吧。” 林延潮笑着不言语。 另一旁与林延潮一并读书的黄碧友道:“那答案就明了,延潮兄你真是太狡猾了,又选五经里字数最少一经,竟又是打着蒙题的主意。” 林延潮笑了笑道:“好吧,我承认我善于背书,不过我选尚书为本经不是为此。” “那是为何?” “过两三年,即可知道。” 于轻舟,黄碧友都是道:“延潮兄,你这人就是好不利索,什么都掖着藏着。” 林延潮当下道:“并非是我不愿意说,只是没有十足把握之事,我是不会说出于口的。” 选定尚书为本经的当日,林延潮就想林燎说,准备去书院。 没有料到林燎早知他的意图了,林燎看着林延潮许久,没有说话。 林延潮试探地问道:“学生作了什么不对吗?” 林燎摇了摇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咦?” “你一句燕可伐与,不仅救了忘斋先生孙儿的性命,而且在士林之间,也是传为佳论。” “啊?”林延潮不由诧异。 “不信?其他的信函我就不一一说了,这是本府主刑名的推官,致信于我打听你的消息,另外这是巡抚大人来信,于我这里夸奖你,刑律娴熟的!” “巡抚大人?”林延潮也是真的醉了,这被省委书记夸奖的感觉,有那么点晕淘淘的。 林延潮当下谦虚道:“学生当时只求救人,别无他想!”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少年成名不太好的,所以这几日你就呆在书院里,不要出去了,免得分了读书的心思。” 林燎笑了笑问道:“你怎么看的?” 林延当下道:“若是学生有志于举业之上,其他之事,于我无益,愿在书院读书。” “对啊,你能这么想就好了,”林燎不由大赞道,“当初正是那句两牛相争,一死一生,死着同食,生者同耕,我从令你入的书院,但我不愿夸你,就是怕你用错了心思。” 林延潮听了不由腹诽,你不是说看在我是胡提学门生的份上,才让我进的书院吗? “若是你真正有心于律法,这刑名师爷乃是不入流罢了,律有大道,有小道,如张汤,周兴,来俊臣这等酷吏,操律为刀,以法残民,不仅落下骂名,还难保全此身,此乃是小道!只有如大小杜律之称的杜周,杜延年父子,著春秋决事比的董仲舒,叔孙宣,郭令卿,马融,郑玄这等律学名家,则是大道!” “若是你有志于刑律,当取大道而行,德主而刑辅,若是为官,达者如包龙图,为民请命,洗刷冤屈,穷者也能弊绝风清,治下政治清明,将来不失为一方名臣。” 眼下都是四书科举取士,读书人专研五经还来不及,至于律学就别提了,所以地方官都是将刑名之权放予师爷,幕僚。所以说本朝真正的刑律专家,都是幕僚,师爷出身,至于官员间则很少。若是自己能精通刑律,将来为官,于仕途上也是大有好处。 林延潮听林燎这么说,知道是林燎是怕他研究刑律下去,走上歪路,要么沦为替人打工的刑名师爷,讼师,要么就玩弄律法,以刑法害人,所以让他先从科举出仕,先修德再修刑,德为主刑为辅,这才儒家的法治精神所在。 这一番都是老师对弟子的劝诫,林延潮当下发自内心感谢道:“多谢先生教诲。” 第七十一章 书到今生读已迟 下面林延潮向林燎告假,就出门往林府去了。 一路上,他倒不知林世升给自己安排什么经师,照道理来说自己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他不至于来坑自己才是。 照着约定的时间,林延潮来到林府。 向门房同禀一声,上一次来林府门上没什么客人,但这一次好几顶轿子落在门口,轿厅门房那都是坐着不少下人,轿夫在那坐着喝茶吃饼。 “敢问是濂江书院的林公子吗?” “是。” “二少爷说了,他今日有事不能在,就让老仆给你带路!” “劳烦带路了。” 林延潮掏了点铜钱给他,对方笑了笑当下给林延潮领路,不是上一次林诚义来的时候的偏宅,这次是从轿厅走的。 绕过回廊,林延潮跟着仆人走甬道,七拐八弯后,来到庭院一处,天井旁圈的水井上印着隆庆的字样。 四周帘幕低垂,远远的听到有人在调宫理商,悠婉的低唱。 老仆笑着道:“今日来了客人,是府里的歌姬在献唱。” 林延潮笑着道:“很好听嘛。” 老仆笑着道:“公子真是趣人。” 当下仆人领着林延潮到一处书房里道:“院子后面是绣楼,公子就在书房这等吧!” “好。” 书屋里十分简单,案几上放着笔墨纸砚,除此之外只有一盏纱罩笼住的油灯,此外除了几本线装书外别无他物。 林延潮等了半个小时,方才听到脚步声,一名青衫男子踱步而来,此人头发用木簪挽起,眉目犹如刀削,但林延潮从对方身上感觉有几分意气消沉。 不过想想也是了然,这年头教书西席,大半都是仕途不顺,科举无望的读书人,当初林诚义,老夫子不也是如此吗?但希望他的水平不要太差。 林延潮已是看了好一阵的书了,当下告罪一声。那青衫男子问道:“你就是林延潮?” “是,学生拜见老师。” “好,你先坐下。” 林延潮依言坐下,当下问道:“不知老师名讳?” 青衫男子沉默了一会道:“我教你尚书不过是受人之托,其实上尚未想收下弟子,但今日既是你我相见,也是有缘,我自号复章居士,以后有人这么问,你就这样答吧。” 当时文人都喜欢给自己称号,有人以斋为号,有人以居士为号,有人以山人为号。比如李白就自号青莲居士。选居士为号的,一般都比较清高,多是宁宅家里而不出仕的文人。想必是科举上灰心丧气了,然后怨天尤人,怒叱了一番科举如何如何黑幕之类的话,然后再也不参加考试了。 换了二十出头人这么想很正常,但你三十好几的人,也这么想,也就太激愤了吧。 对方这么说,听来也是不愿意教弟子,不过受人之托罢了。林延潮当下又是心道,我靠,你一个落第书生,还瞧不起人。 林延潮起身道:“先生是否有为难之处?若是勉强教授学生,学生倒是无妨,只是苦了先生。” 对方闻言没有动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不是因你,是我自己有几分心灰意懒,只怕教得不尽力罢了。” 林延潮心道,这是什么借口,看来林世升真是应付自己,随便找了个教尚书的老师,不行,若是教得不好,我定要找这林家二少理论去。 当下林延潮嘴上道:“先生尽管教吧,若学生觉的先生教得不尽心,自会向林家二少爷说明的。” 当下复章居士嘴角一撇,笑了笑道:“难道林家公子,之前没向你提我是何人?” “你不是说你自号复章居士吗?仅此而已,学生其他就不了解了,不过重要吗?” “好,好,这当然不重要。”对方微微一笑,竟是有几分高兴,脸色也不如刚进来时那么苍白了。 复章居士道:“你以后每五日下午来一次,教你两个时辰,若是你觉得我教得不行,尽管去之,我不会说什么的。” 林延潮当下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心道万一人家真的教得不错呢,赶紧道:“不敢,先生若觉得学生愚钝,也尽管斥之。” 对方皱了皱眉头,心想学生学得不好,先生斥责不是天经地义吗?怎么听他嘴上说来,好似成了卖自己面子。 “随你吧,不过我教弟子不重资质,悟性的,所以笨一点也没什么,也不会因你愚钝斥你。” 林延潮腹诽道,我谦虚的说,倒成了自己愚钝,你还真当真了,到时候看我怎么打脸。当下林延潮问道:“那先生最重学生什么呢?” 复章居士道:“为师最看重弟子在勤字,我一生最佩服之人是苏东坡,东坡居士有句话,书到今生读已迟。大意是吾等就算是从襁褓之时,就能读书但也已经是迟了。所以你说读书要不要勤?” 书到今生读已迟,这说法好玄幻啊。 林延潮当下抬杠道:“先生,我不这认为。” “哦,你莫非在质疑东坡居士的话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 “为何?”对方有几分沉下脸来了。 “因为是东坡先生老爹说的啊?三字经上不是有言,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说的是,苏老泉二十七才开始发愤读书,终不是也列入唐宋八大家之一,由此可见,只要肯用下心来,发奋读书,多少迟了都不算晚,主要看你有无发奋的决心啊!” 苏老泉即是苏洵,苏轼的老爹,这用老爹来打儿子的脸,真是啪啪啪的脆响! 对方也是愣住了,倒不是林延潮这一番,令他无言以对,而是触动了他的心思,令他想到了朝堂之事。 年轻真好啊,真是何时迟都不算晚。 复章居士轻轻一笑,看向林延潮道:“逞口舌之能,很有趣吗?我早听说你很能言辞,还救下了忘斋先生孙儿的性命,不过不能嘴巴上做文章,笔下也要有千言才行。” “我文章写得好不好,那就看先生教得如何了?”林延潮成功甩锅一丢。 对方摇了摇头,当下两人在书案前对坐,对方将尚书翻开道:“有些日子,没有读尚书了,你且容我想一下。” 林延潮差一点吐血,什么叫有些日子没读了?这也太不敬业了吧。 但见对方将尚书一页页地翻开,开始翻得有些慢,后面就翻得快极了。最后他点点头道:“既是你从我学尚书,要学致用之学,还是应试之道?” “何为致用之道?何为应试之道?” 对方摇了摇头道:“致用之学,就是读经,学以致用,我随性而讲。” “应试之道,就是专为科举之讲,当然也会说训诂,经义,但是不会发散,而且如五子之歌,汤誓,盘庚,微子,西伯勘黎,金滕,顾命,康王之浩,文侯之命这些篇目,我就不说了。” “这是为何?” 居士叹了口气道:“你还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五子之歌,悼失国,汤誓,斥君无道,盘庚,说的是迁都,微子,说的大臣出奔,其余等篇也有不妥之处,考官若以此出题,则是犯讳。” 林延潮听了大喜,尚书本来就是五经里字数最少的,这一下就少了几篇,不是更容易了。 林延潮想了想于是道:“那请先生先教我应试之道,后再致用之学啊?” “这是为何?” “读书当然是以致用为本,但凡事也有经权,眼下学生第一是要通过外舍考试,进入中舍,但是如五子之歌等数篇,自己虽也想学,但人力终有时尽,所以请先生先教我应试之道。” “待一个月后,学生时间有空余了,先生再从头到尾教我致用之学。” 居士听了微微点头道:“说得有道理,不是死读书的人。” 林延潮道:“那先生可以开始教学生了吗?” 居士道:“不急,先给你捋一捋,眼下士子所用尚书注释,采自永乐所编的《五经四书大全》,而《五经四书大全》以朱子弟子蔡氏所书《书集传》为主,但书集传中颇有错漏,后人又书《尚书蔡传订误》,《尚书蔡氏传正误》,《蔡传辨疑》等书递相诘难,我八岁治尚书,承业师指点,年长后又博采群家,向治名家讨教,总算有一些私人浅见。这些与《书集传》上颇有出入,我会将数经并列,说其出入……” 这一番说来,林延潮觉得对方似乎逼格很高的样子,当下也不再抱有小瞧之心。 接着青衫男子徐徐道来,林延潮一遍仔细听,一遍拿起笔记录。 林延潮听了一个多时辰,已是从之前的怀疑,到后面五体投地,心道这先生教得实在是不错啊,应经据典,随口信手拈来,怎么感觉学问比林燎还强上不少。若是我能早两年,拜在此人门下读书,过个县试绝没有问题的。 第七十二章 恩公 林延潮因自己没有早拜入对方门下,有几分懊恼,不由出神。 “你在想什么?”居士口气里有几分严厉。 林延潮当下表露出十分艰难的样子,道:“听先生这么一讲,学生在想,尚书如此深奥,学生要多久,才能融会贯通。” 其实居士讲得很好,林延潮差不多是听懂了,但尚书很难倒是真的,和四书相较果真上了一个档次。 居士笑着道:“原来你是想这个,儒家十三经里尚书并非最难,最难是易经,尚书在于通古。古人治学先学易经,次五经,取先难后易之道,而我们先四书再五经,循序渐进,已是来得容易多了。” 林延潮问道:“那弟子是不是除了尚书,五经也要学一点。” “那也未必,有人治学取其广,有人专其精,有人认为立身处事只要读透一本论语就够了,其余都不必了。老师曾与我说过,但凡一个人只要做到论语里面一两句话,就可以称为贤士了。” 林延潮听后想到一个梗,顿时麒麟臂发作,忍不住又抬杠道:“那老师,你说只要做到论语里两句就能成为贤士,弟子已经做到两句了。” 居士笑了笑道:“那我倒是要向你请教了,你是做到哪两句了?” 林延潮嘿嘿一笑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林延潮实很想看见对方一口老血喷出来的样子,但居士闻言只是一愣,薄薄地责道:“你这弟子,不学有术。” 然后居士将听了将书一掩道:“你既已是听不下去,我再讲也是无益,下面你记得五日来一趟就好了,回去将尚书五十九篇都背下就好了,唯有读透了才能作文章。” 林延潮当下答允。 如此林延潮就定下五日去林府学习尚书的时间,其余还是多留在书院里。 讲郎林燎三日讲一次诗经,山长林垠也是三日讲一次春秋,研习两经的书院弟子,无论外舍,内舍,上舍都去旁听,不去也是无妨。其他时间,书院也是放任弟子,自己读书,连朔望课也是取消了,让弟子们安心准备季课。 这课程一下子松了下来,令林延潮乍然有种从高三,进入大学的感觉。 不过不去上课,不等于课业少了,五经之中的尚书,果真很难,不仅难过千字文等蒙学课程,难过程朱集注,还难过四书。 平日的讲书,也不讲了,现在书院的课程,就悠闲了许多。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尚书五十九篇,近三万字,他费了足足五天,每日费五个时辰才背下。 四书读起来至少还琅琅上口,但尚书读起来多数篇章来说诘屈聱牙,不愧是五经之中,成书最早的经义,林延潮只有先粗略了解经义后,才能将书背下,如此速度无疑就慢了许多。 而除了读尚书外,林延潮也会跑去旁听林垠,林燎讲课,虽不治这两经,但听一听也是必要的。 这一日早起,林延潮准备去朱子阁听林垠讲春秋,快到朱子阁时,突然有一人喊道:“这不是恩公吗?” 林延潮脚步一顿,但见迎面一名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一脸喜色的看着自己。 林延潮初时有些脸盲,后想起恩公二字,这才突然记起,这不是当初自己和侯忠书,张豪远在闽水畔救起的少年吗?似乎是通贤龚家的人啊。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是你啊!不过恩公两个字,不敢当,你叫我延潮好了,你也是在书院吗?” 那少年一脸高兴地道:“是啊,我在内舍,先前没通姓名,我叫龚子楠,既是恩公不喜欢我叫你恩公,那我就以兄长之礼侍之吧!” 恩公不喜欢我叫你恩公?林延潮感觉有点醉,心想这文字水平怎么进的书院。 林延潮见龚子楠也比自己还小了一两岁,也是笑了笑道:“我也不过痴长几岁,既然如此就随你。” 龚子楠连连点头道:“兄长是才入书院吗?以往都没见过。” “是的。” “我比兄长早来半年吧,能在这里遇到真是太好了。”龚子楠说着十分欢喜。 林延潮却微微有些不平衡,自己比龚子楠大了两岁,但对方已在内舍求学了。因为书院就外舍,内舍,上舍,既然外舍没见过他,就只有在内舍了。 科举除了讲究勤学,也讲究天赋,既有不到二十岁的状元,也有百岁赴考的老童生。若是将考科举的浮躁都抛去,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正应了那句话,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子楠,耗些什么,再不走就迟了,误了山长的课了。”一旁数名比林延潮,龚子楠年长一些的少年言道。 “我马上就来,我遇到一个故人。”龚子楠呵呵地笑着道。 “那快一些。” “……也不知怎么想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那闲功夫与外舍弟子聊天……” 对方声音很低,但风是往林延潮方向吹的,有些话还是断断续续飘到林延潮的耳底。 龚子楠看了朱子阁一眼道:“哎呀来不及,林兄,我去听课了,中午用饭时,我们再边吃边聊。” “好的。” 在朱子阁听完课,龚子楠拉林延潮一并到内舍上舍的食堂吃饭。 林延潮边吃边朝龚子楠打探了一些内舍的情况。龚子楠很明显是个从小被父母呵护很好的少年,年纪又小,没什么心机,与林延潮坐在一起巴拉巴拉地讲了起来。 “内舍也不会比外舍好多少,只是山长会亲自教书,这也没什么,我觉得林讲郎平日说得也不错,另外每月中课生给三钱银子,这点钱还不够我在家一日开销,唯一不错就是内舍,上舍都修了食堂吧,终于不用像在二梅书屋读书那样,捧着饭吃了。” 林延潮心道,原来在小孩子眼底,内舍唯一比下舍好的地方,就是有食堂。 “那外舍进入内舍难不难?” “难也不难。” “怎么说?” “若是有才华,那么书院是不会埋没的,我就是在进入书院的第二次季课里,考了外舍第二进入了内舍。一般书院只会从外舍选第一名或第二名进入,但上一次季课,书院才从外舍取了两个弟子,这一次很可能只能取一人。” “这样啊,也就是说外舍第二进入内舍还不十分妥当。” 龚子楠笑着道:“那也不一定,兄长你若是真有才华,书院也会取你的,当然还有一个例外,就是内舍或者上舍,弟子有孝期在身,则需离开书院,待孝期满后,才能进入书院。” 林延潮想起书院弟子规,当官遇到孝期,都要丁优在家,学生读书就更不用讲了。当下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是有这个规矩。” “那中舍,上舍有什么弟子比较出众的?” “有啊,你看此人叫林泉,乃是当朝工部尚书林燫的孙子。”说完龚子楠将指去,林延潮连忙拉了下来,但见一瘦小的少年已是察觉,转眼看向林延潮这边。 见林延潮朝他微微一笑,他神态冷淡,继续默默的吃饭,看他挑剔的样子,显然对食堂的饭菜不甚满意。 “子楠,别这样。” 龚子楠嘿嘿地笑了笑道:“我姐和我娘,都说我缺心眼,你们别介意。”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别这么说,我是很愿意与龚贤弟你交朋友的。” “那太好了。多谢兄长看得起我,”龚子楠道,“这书院里的人,整日只知读书,人情味很淡,年纪多也比我长,来这里一年了,也交不到朋友,我都闷得想回家了。” 林延潮又问道:“这林泉,还有中舍,上舍里的人,不是和你年纪一般大,为何不与他交朋友呢?” “此人倨傲得很,仗着自己是林家的嫡系子弟,他爹是工部尚书又如何,我大伯还是国子监祭酒呢。” 林延潮恍然原来南京国子监祭酒龚用卿,就是龚子楠的大伯。此外龚用卿还是嘉靖五年的状元,整个闽中学子仰望的人物啊。 龚子楠道出后,连忙低声道:“我娘平日不让我随便和别人说的,延潮兄,你要替我守秘啊!” “放心,那这林寿学业如何?”林延潮点点头。 “进了外舍不过三个月就升入内舍,在内舍不过三个月,就升入上舍了。” 林延潮听有点牙齿发疼,这林泉,龚子楠比自己年纪都小一两岁,但都已是进入上舍,内舍了。自己比起这些天才来,已是晚了一步啊。 林延潮又与龚子楠问了些中舍,外舍的规矩,两人这才离开了,走时,龚子楠一直让林延潮多去内舍看他。 林延潮回答:“不会太久,下个月我考上内舍,大家再一起读书就是。” 第七十三章 讲会 定下发奋的目标,下面日子,就是林延潮在书院,林府两头跑了。 书院的弟子也是很忙,众弟子们以春秋,诗两经各自结社,每日进行讲会。 现在来说,科试为目的的书院,已经很少举行讲会,但在书院开创之处,讲会却是经常的事。书院讲会开始有点类似佛家辩经的无遮大会,后来又演变成自己的风格,当年朱熹与陆九渊,以心学理学相互辨难的鹅湖之会,天下闻名。 这一日林延潮正在读书,陈行贵来道:“延潮兄,今日可有空?”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是陈兄,你看我不是正读尚书。” 陈行贵笑着道:“整日读书也是无趣,我下午有个讲会,不如你一起来,见见几位好朋友。” 陈行贵办的是春秋社,研习的春秋经,因为书院里研习春秋的人太多,山长林垠一个人教不过来,即允许弟子们结社,然后各社自办讲会上,相互辩难,促进学业。 书院里这样的社有五六个,大的有十几号,小的也有三四人。这时候读书人各自的小圈子就显出来了,成绩优异的,自是不愿意和成绩不好的人玩了,大家都是扎堆一起。 之前陈行贵来邀请林延潮,林延潮没答允是因为自己治的是尚书,而他们研习的是春秋,两边不搭,所以林延潮也没想去参合。比起有些平日成绩不行,四处找门路,被各社拒之门外弟子来说,林延潮是有些超然了。 当下林延潮也是拿这个借口拒绝道:“多谢陈兄好意,但是春秋经不是我的本经,我现在尚书还读来不及啊。” 陈行贵笑着道:“就知延潮兄会这么说,今日我们讲会,不讲五经,只讲四书。” 四书啊,林延潮心想眼下虽在学五经,但四书也是要复习的,毕竟月课可是四书五经都考的,再说陈行贵屡次三番邀请,自己再不来,也不够意思了,当下就答允了。 如书院讲会,分大会小会,如林垠,林燎在朱子阁讲春秋,诗经,任谁都可以去,老少贤愚都行,甚至其他书院都可以,当然前提是你要挤得进去。而陈行贵这样只是小会,只有小圈子里的人才行。 这不由令林延潮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诗社,但是书院里的结社,却是完全两个性质。 讲会地点,就在二梅书屋外的亭子里。 这亭子以往是林延潮常来的地方,亭子外有一颗树,正好遮风挡雨,正适合交游读书。 林延潮来后,见的陈行贵春秋社有十几人,这一次只来了五人,加上自己算六人,除了另一名是与林延潮相熟的外舍弟子外,其他的都是内舍,上舍的同窗。 同时还邀了六名不认识的士子,林延潮问了后,才知道他们是养正书院的弟子,一并来研讨。这几人与陈行贵他们都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之前相互辩经过,交情都不错。 两边一见面都是相互作揖,谈笑风生,林延潮不由感叹读书人以读书会友为两大乐事,要不怎么说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呢。 两边书院的弟子分东西列坐,地上铺了席子,然后各摆纸张文案于面前。要讲会之前,要先推举一人为会主,是养正书院一名讲郎是秀才。 林延潮没有料到陈行贵居然把别的书院讲郎都请来了,但是想过来,讲会既是辩难,由学生弟子来裁判,水平难免不足,由一个秀才来公道,正是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也听说养正书院,与濂江书院一般都是大书院,而且他们不仅课童生,还有课秀才,讲郎的水平应是相当不错才是。 会主选定后,然后两边书院各选一人为副会主,濂江书院这边选的是上舍一名弟子。 然后讲会就开始,由会主先道讲会的主旨。 林延潮听他说来:“古人讲学口头即是躬践,今日讲学尽是世情,此讲学不信于世,非讲学之过,乃讲者之过。希望诸位讲学讲其所行者,不行则不讲!” 说完会主让两边人从经书里选一篇来辩。 两边书院弟子们先各自商量了一遍后,然后再通过副会主与会主交流了一下,最后选定论语里的第十四篇宪问来讲。 林延潮有点恍然大悟,书院讲课,属于顺竹子劈材,节节而下那种,比如论语,就要从第一篇讲到最后一篇这样按部就班。但是很多时候先生在讲的一篇,已经学会的弟子们,就想跳过去,让先生重点讲自己不太会的一篇。 而讲会就不一样了,学生们可以商量自定篇目,这样就可以针对自己的弱项来讲了。古人读书看来还是蛮有方法的嘛。 正好宪问这一篇,林延潮也并非十分熟稔。当下会主拿出论语一书,翻到宪问这一篇上,开始析书中之义。 下面弟子们都是认真地听着,一篇宪问讲完,林延潮整篇跟着这养正书院的讲郎思路走下来,将原来的条理梳理得很顺,思维里没有打结的地方。看来这会主的水平与林燎差不多,这样林延潮就放下心了,心底想这样的讲会自己来得还是满值的。 当下会主讲完后,两边书院的弟子各书心得,然后当堂念了出来,不是每章都句句都念,只是讲些各自主要心得。 然后大家对经义上,理解不同之处,或者是认为对方错漏的地方,随时站起来相互辩驳。一般来说这样的辩驳,弟子们自己都会争出个所以然来,但也有分不出高下,弟子们理解有偏颇的地方,然后会主出言最后作一个公断。 这样辩难的效果很好,特别是养正书院的弟子,他们学的论语毕竟不是同一个老师所教,多少有些出入,两边碰出不少火花。 在辩难之中,林延潮也提出几个自己之前的疑惑,有几个被人纠正了,还有一个众人难以解答,会主就亲自与众人将这一段仔细讲解透彻了,最后还夸了林延潮一句,汝理解到这一步,足见你对这段经义掌握已是入木三分。 会主这么评价,令讲会里不少人对林延潮都是刮目相看,特别是知道林延潮底细的外舍弟子,更是惊讶合不拢嘴。 这一番下来林延潮是都听懂了,宪问这一篇也差不多讲完了,然后众人又商讨了下,选了孟子滕文公里的一节来讲。 众人又是在争论中结束了,林延潮也是觉得获益匪浅。 这两篇是学过,背过的文章,加上他的记性特别好,所以这一次不用如听课一般辅助记讲义,而且众人发言多半都记得,无论是正解还是错解。 学完当下濂江书院这边留下养正书院弟子们一顿饭菜,大家吃完后散去,陈行贵还给担任会主,养正书院的讲郎一封银子作为答谢。林延潮这算是弄明白陈行贵的手段了。 这一番后,不仅是林延潮,众人对经义也是大有收获,比起课堂上那种广播种的听课效率,要高上好几遍。 事后陈行贵与林延潮道:“延潮兄如何,这样的讲课,对你有帮助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是当然,只是讲会实在太费功夫了,众人都讲完一遍,又争辩完一番后,就这么哗啦哗啦过去,一个下午两个时辰,讲得口干舌燥的,也才讲了两篇。” 陈行贵道:“延潮兄说得是啊,人少必须与会的同窗,必须学问都差不多的才行,不过人多也有集思广益的好处。” 林延潮道:“若是十人之内,其实是最好的。” 陈行贵笑着道:“我知道了,今日延潮兄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连养正书院的讲郎都夸你学问入木三分呢。以后我们春秋社的讲会可是还要多靠延潮兄你撑场面才是。” 陈行贵话是可以这么说,但如果林延潮真这么理解,那就实在是不知好歹了。林延潮赶忙道:“陈兄,这是说得哪里话,我能参与这讲会,还是沾了陈兄的光才是。” 陈行贵哈哈地笑着道:“那就请延潮兄以后,多来参与我们讲会好了,当然是在不讲春秋的时候。” 林延潮也有些不好意思,同时心底也些佩服对方笼络人的手段,当下道:“那就多唠叨陈兄了。” 在吃过晚饭后,林延潮在书屋又读了会书,当下返回号舍。 路上听到竹林后的墙角有响声,林延潮不由走过去,但墙头上骑着墙坐一人,下面蹲着两个。 林延潮心道还不是吧,书院还进了贼了。 第七十四章 心灵鸡汤 林延潮待要高声喊人拿贼,待仔细一看才发觉原来墙头上的是于轻舟,墙下的是朱向文,黄碧友。 朱向文在那囔囔道:“糟菜饼来一个,要是,没有,红糟肉饼来一个也行。” 林延潮看了走到墙下问:“你们干嘛?” 众人听是有人都吓了一跳,当下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延潮小声点,被斋夫看到我们就完了。” 黄碧友嘿嘿地笑着道:“延潮兄,我们开小灶,你要不要来点。这人家的光饼夹菜,还有鱼丸呢,着实不错。” “你们不是吃我的光饼夹菜,吃出瘾来了吧。” 朱向文,黄碧友二人都是嘿嘿地偷笑。林延潮不由也是肚饿道:“成,我也来碗鱼丸!再来块素菜饼。” “好的,好的,鱼丸来三碗!”朱向文向于轻舟道了一句。 “好的,”外人的人答允道,“碗和汤勺我明日还是这个点来取啊!” 当下于轻舟从墙外捎来三碗鱼丸,众人一个劲的叫,汤别撒了,撒了汤,你等会要我们白啃饼啊。 三碗鱼丸连着汤勺,三个人一碗传一碗,放在墙边。众人既是开小灶,也不敢声张,拿着饼夹菜,就着鱼丸汤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林延潮闻着汤上的葱香味,看着碗里五颗白花花的鱼丸,不由想起以前一个笑话来。 以前有个老外看到国人把一粒乒乓球放进嘴巴,以为变魔术。又看到咬破的乒乓球里面竟然有肉丸子,老外忙问:“你们是怎么把肉丸子装进乒乓球的?” 然后那位国人说:“我们吃的是鱼丸。” 林延潮用汤勺舀了个鱼丸咬在嘴里,心底大赞,嗯,不是淀粉,是真鱼肉打得皮,再往里咬去再赞,肉丸子是糖和酱油的味道,实在太地道了。 吃了个鱼丸后,然后一大口素菜饼子,再就着一口带着油星的汤水,实在享受。三人一下吃了大半,到后面剩下一点倒是舍不得狼吞虎咽了,聊起天来。 “延潮,听说陈行贵邀你入他的春秋社了,能不能帮我求个情,也带我一个。”朱向文热切地道。 林延潮听陈行贵说春秋社最近缺人,加上自己的面子,所以机会还是蛮大,就算不成,也没损失什么。但林延潮也没把话说满道:“我与陈行贵也不太熟,可以帮你和他说一声,你别抱太多希望啊。” 朱向文听了满脸是笑,憨憨地道:“林兄肯帮我说一声就好了,我之前也问陈行贵两次了,可是他都没答允啊。” 听林延潮肯为朱向文说话,黄碧友连忙道:“林兄,你也帮我说一下啊!” 听黄碧友这么说林延潮还未开口,朱向文就急了:“你治的是诗经,干嘛进春秋社啊。” “我蒙学时读的是春秋啊,不行吗?你要我现在治春秋,也行。”黄碧友开口道。 林延潮有点为难了道:“黄兄,余子游,叶向高他们不是治诗经吗?为何你不找他带你入社呢?” 黄碧友皱眉道:“怎么没找,余子游与林璧清一伙的,看不上我,叶向高更别提了,上一次我见他有一本五经正义,想借过来读,结果他说他叶家的书绝不外借,这小气的人,我怎么会向他开口恳求?” 叶向高的画风令自己有点看不懂了,未来的首辅大人不至于这个气度吧。但想想也是这年头好学生自己读书还来不及,谁还会帮不如自己的人一把。 黄碧友也怕林延潮为难道:“延潮,你不是治尚书吗?我手头上正好有一本转录尚书大题小题的文府,你随时可以拿去看,什么时候还我都行。” 林延潮点点头,这个可以有啊,这题库文府,本来就是他要去书楼里借的,但书楼里规矩麻烦,一册书一个月内必须还回去,一次还仅能借三册,这是铁规矩,林延潮给管书塞钱也没用。 所以能随时手头上有本书随便翻,还是挺不错的。 见黄碧友许诺,朱向文着急了道:“延潮兄,我也没什么书籍,就是有一册闱墨,是这几年侯官,闽县试的闱墨,如果你想看,随时可从我这拿啊。” 所谓闱墨,就是在考试考官选定中式文字,相当于考试范文了。 林延潮心道这也不错,于是道:“我帮你们说一说吧,到时候就看陈兄意思了。” 两人都是十分高兴,唯有于轻舟去意已定,事不关己自己吃着饼子无动于衷。 次日林延潮向陈行贵说了这事,陈行贵一口答允道:“既是林兄的面子,我是一定要卖的。春秋社人也蛮多的,大家可以治春秋时讲会一次,治四书时讲会一次就行,大家愿意去哪,就去哪,这样人也少了。” “至于黄碧友我荐他去研习诗经的社就好了。”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朱向文,黄碧友二人得知事情搞定后,都是十分高兴,当下各自将说好的书,都给了林延潮。 拿到想要的书籍,林延潮不由十分高兴,这下自己可是省事多了。 这一日到林府听课。 这已经到了腊月,一年最末的时候了。 林府上下已是准备要辞旧迎新了。 林延潮也算在这位复章居士下面,听了好几次课了。 这几日来,林延潮对这居士的学问已是十分佩服,而且对方的见识,也并非是仅是一般的教书先生那样,言辞很少虚文,不空洞。不是那种书生之见,纸上谈兵的,而是真正是实践过的那种。 几次下来,林延潮也看清对方绝不会是落魄书生,而说话时是不是会冒出一两句官腔。而且平时讲官话也是说得很正宗,并非是纯粹地方腔味混杂的官腔,舌头有些硬,似乎有在北方游历过。 此人多半是在外地做过官,然后要么辞官不作,要么就是丁优在家,故而教书打法时间。 当然这在明朝也是很正常,在后世就算你考个好大学,也不如毕业后有个好工作。但在明朝,那些任性的读书人,费尽千辛万苦考取功名后,却经常只当了一两年官,就回家养老了。 这乍看还满符合读书不为稻粱谋这句话,但实际上主要考取举人后,读书人的待遇就已是相当不错了。 经常有的官员,一路上干干停停,数起数落,闲得就去当官,累了就回家歇着。 比如历史董其昌出仕后一不如意,就养病回家,家食二十余年,朝堂闹得不可开交,他却有闲工夫,不仅将书画技能点满,还顺便祸害了一下乡里,然后在家闲得蛋疼后,就又出仕为官。 三起三落,这边为官,那边又享受长假,人生过得真是无比滋润。 尽管猜出对方可能是致仕官员,但是林延潮仍旧是该顶嘴时就顶嘴,该抬杠时候就抬杠,管他呢。 这一日课讲到一半,居士讲书卷一掩道:“十日后就是你们书院的月课了,你可有把握?” 林延潮想起这几日都是埋头苦读,当下道:“学生每日都是读书,但是学问的长进,却未能达到学生满意的程度。” 居士点点头道:“此欲学而未能也,你勤学之志,这几日为师已是看到了,实是出乎为师意料。要知道我都是给你一般人两倍三倍的课量,也就是说旁人学两三个月,你只需学一个月罢了。” 林延潮听了沾沾自喜,心想那是当然,我是神童嘛。 居士话锋一转道:“不过求学之道急切不得,有一诗,你可从中依着去做。” 居士讲课是不错,但是与这时候老师一般,都是爱讲大道理。 林延潮从小就是喝着父母和老师的心灵鸡汤长大的,可惜也恰恰是从小听过很多道理,但是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林延潮垂着头道:“学生洗耳恭听。” 但听居士念道:“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此诗是朱子所作,是他的学问与修养的经验之谈,圣贤的几十年修养之功,可知学问并非是一作就作到的,要平常慢慢体悟,此诗讲得是平日的烦劳或者功业,如同搁浅在江岸旁的巨船一般,却怎么拖也拖不动,待到春江水暖江水涨潮,巨船随水而升,轻如鸿毛,在江中是随波逐流,在江中自在而行。” 林延潮琢磨着这四句诗,觉得这鸡汤还是挺有营养,当下道:“是先生,我记住了。” 第七十五章 府台巡视 林延潮提笔将居士赠自己的四句诗写下,然后郑重地夹在自己的经籍中,准备拿来装逼,不,拿来作座右铭来用。 见居士捏须望着窗外飞雪,林延潮放弃了过问他身份的打算,既是对方没有主动提,自己也没打算问,不说破就说破,既然如此,让对方继续沉浸在这种扮猪吃老虎的乐趣之中吧。 “先生,学生告辞了!” “嗯,可以。记得好好勤学。” 当下林延潮回到书院后,就继续勤奋用功。 寒冬岁末时候,终于下了数场雪,这一次雪下的有几分大,再也不是看得见摸不到的白毛雪,而是实实在在。书屋外的树木都是染得白了。 古人一贯都是单裤,是没有秋裤的,遇到这种天气也是冻得涩涩发抖,于是众弟子们请书院,在讲堂里烧火盆取暖。 书院马上同意了,在每日书屋里,打扫夫就会搬着一堆木炭到书屋一旁堆着。 然后外舍弟子们,将木炭拾了放进火盆,弟子们在书屋读书时,讲堂四角都是摆放火盆取暖,如此一下众弟子们才避免了冻成狗的结局。 到了季课前十日,书院的讲会也是都停了,让弟子们回到书屋专心读书,前几日忙于讲会的弟子们发觉,二梅书屋里读书的气氛比以前竟是更浓了。 三个月来的卧薪尝胆,每天坚持不懈的苦读,就是为了季课。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 “夏六月,邢迁于陈仪。迁者何?其意也……” 二梅书屋里,众弟子朗朗读书声,也是比原来高亢了好几分,每个人诵经的表情,都是那么专注。 这么多人,都在一起努力,大家也不免生了竞争之心,林延潮虽说天赋很高,但看了别人这么拼命,也担心别人超越过去,何况他的名次还落后于余子游。 科举就是这样,孙山之位和名落孙山,看起来只是差了一位,但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下。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没有谁让谁的,自己学业每精深一分,就有无数人被自己甩在身后,同样自己每止步一刻,也有无数人赶在自己前头。 林延潮看向余子游,心想最后季课谁高谁低先不想,但在季课之前,我读书一定要比你更勤奋。林延潮与余子游嘴上,说是不争朝夕,心底却想怎么把他打趴下才好。 林延潮努力读书之余,心底也不由吐槽,这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就是去拉屎,心底都会有负罪感啊! 现在号舍里有了小圈子,叶向高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余子游和林璧清两人一起读书, 而朱向文,黄碧友,于轻舟,林延潮都是经常出入在一起,自林延潮引他们入社后,他们眼下都是将林延潮当作大神来拜。 小胖子朱向文,也时常抱怨一些,我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我不如干脆死心的话,但每次这么说,还是苦着脸在那读书。 黄碧友也时常开玩笑地与林延潮说,谁说延潮兄,你胜了我两次,但我不一定认为我季课会输给你哦,我们的赌约依旧有效。 至于于轻舟,大家都知道他,马上要离开书院了,大家问他,你都要走了季课考得再好也是没有用了。 于轻舟也是笑着说,我也知道我就算季课考了第一也没用,但我只是想在离开书院前,与大家一并读书,算是留下一点纪念吧。” 听了这话,众人心底都是有些小感动。 就这样十日的功夫,很快就过去了。 腊月中旬季课开始了,季课之后,众人就要回家过年了,所以说这也相当于期末考了。 季课当天,众弟子们拿着书袋走到二梅书屋时,各个都是神色凝重,谁也没心情讲话,也有几个人故作大声的讲话,来掩饰心底的紧张。 众人都是提前进入书屋,坐在各自的桌位上。 林延潮一旁当初为难他马姓的士子,垂着头道:“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了,真难熬啊!” 这时一人都咚咚地跑出去,一旁人有人窃笑道:“何兄这已是起早起来,第三次出恭了。” 片刻后林燎走进讲堂,众人以为他正要考试,不由诧异。哪里知林燎开口道:“一会府台大人要来巡视,你们都安静坐着,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你们三人出来。” 这一次季课是由府衙出题,众人本以为季课之后,知府才会与他们讲话,没有料到,还未开课知府就先来巡视了。 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三人走出讲堂,林燎对三人道:“知府大人一会问话,你们三人谨言慎行就好了。” 林延潮知道自己是被挑出来作接待了。 不一会儿,林延潮就听到院子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潮张望去但见一名四十岁左右男子,迈着官步负手而行,想必就是本府知府了,而左右都是官吏簇拥在左右。林垠,林燎二人在一边作陪。 林延潮穿越后,见到的古人,还是以瘦子居多,体胖的人很少。朱向文虽说常常说是小胖子,但也是相对而言,林延潮上一世坐办公室久了,腰肥体阔的时候,也没人说他多胖。 但这一行来的人,却有好几个体型偏胖的,看来都是养尊处优之辈。 而尤以据首的知府,更是比别人胖了一圈,他抬起头先看门匾,又指着书屋前的梅花,笑着道:“二梅书屋,倒是很应景的名字。” 林垠笑着道:“这两株梅花,老朽告老还乡时,已是有了,后辟出院子建了书屋,就做主取景而名,倒是让府台大人见笑了。” “哪里话,山长在朝堂以中正仁义为官,居江湖之远又以师道教化百姓,真是令本府羡慕啊!”知府笑着这么说。 一旁众人都是呵呵地陪笑。 下面一行人到了讲堂前。 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三人垂下头,林燎在一旁道:“这三名弟子,都是外舍里颇为出众的。” 林燎先指了叶向高道:“这位桂山先生的孙子,叫叶向高。” 又指着余子游道:“这位一贯是外舍中名列前茅的弟子,叫余子游。” 叶向高,余子游当下作揖向知府行礼。 知府老爷听了,笑眯眯地道:“二人一看就是书香子弟。” “这弟子来外舍不久,但后来居上,叫林延潮。” 知府老爷听了笑着道:“莫不是‘燕可伐与’那位?” 知府这话说得虽轻,但外舍众弟子们都是竖长了耳朵,心想燕可伐与,这是什么典故,莫非知府也认识林延潮不成。 而林延潮则是感叹,自己这一次果真名声传出去啊。 林燎笑了笑当下道:“府台大人慧眼如炬,正是。” 知府又重新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你近来为学如何?” 这句话问得很笼统,林延潮道:“每日三省吾身,欲穷其知而未达。” 林延潮大意是每日三省,努力追求学问,但是还没有做到。 “善。”知府眯了眯眼睛只说了一字,然后知府没再与林延潮多说什么而是对众人道:“尔等有如此优秀的师长,需刻苦向学,不要辜负了他们这番栽培之意。” “是,我等谨记知府大人的教诲。”众弟子们一并说道。 说罢知府才踱步而去,林延潮三人,当下将知府送出了外舍院子。 回到书屋后,众弟子们惊奇于林延潮与知府的对答,这可是知府大人啊,不仅是闽中十县的父母官,还是学子们府试的主考官,能在他面前留下好印象,对将来多有帮助。 而余子游则是额头上冒汗,他这一次与林延潮可是胜负在此一搏,但是身为这次季课主考官的知府老爷,不知为何竟看好林延潮,这莫非早就意属于他了吗? 余子游想到这里,不禁觉得压力更大。 过了一阵斋夫就捧着卷子走了进来,随后林燎。 “斋夫也来监考!” “看来这一次真是严苛啊!” “那是,这是季课。” 众弟子们低声说话,但见林燎目光往下一扫,众人立即闭上嘴巴。 “开始考试!” 第七十六章 撕破脸 季课比月课用时更长,足足三个时辰。 考试内容没有了朔望课里的帖经,墨义,分别是五言八韵诗一首,四书题两道,五经题两道。 卷面上写的五经题一共十道,但弟子只要选自己本经的两题来作答就好了,除了表判,策问之外,这基本都是近年来府试的流程。 林延潮没有想太多,拿起卷子来就是做题,五言八韵诗虽一直不是他的强项,但四书五经的制艺题眼下对他而言,已不是像刚进书院时两眼一黑。就算是题目不在自己背的文府里,他也能写得有模有样,但自己写的文章只能算得二流三流水准,拿不到高分就是了。 林延潮依旧是沿袭原来的套路,选择制艺题里,自己最有把握的两篇来自己写,至于其余两篇就‘借鉴’范文了。 林延潮也知如果全部‘借鉴’四篇范文的话,自己的分肯定会给的更高,但一来居士和林燎都劝过他最好每篇自己写,少投机取巧,二来这样自己一篇篇在临考状态写出来的,最为锻炼自己的水平。 所以林延潮还是打算用自己方式来考试,至少是否能压过余子游,获得考上内舍的名额,他真心没有太在意。三十年的人生,从小到达无数考试,就算出了学校也是各种考证,岗位笔试面试,让他对于考试早有种淡定的心态。 林延潮拿是一种放松的心态来写文章。 而此刻余子游已是不断拭汗,他本来对这一次考试就很紧张,昨晚翻来覆去一个晚上没有睡,但白天嘴里含了一个参片,这才精神了一点。坐在桌案前,他也是一直定不下神,待见到知府对林延潮说了那几句话,更是有几分慌了手脚。 “不行,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我要认真看题目,知府不过恰好认识林延潮而已,要相信知府大人还是公断的,不会在卷子上有所偏颇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进内舍机会,不让爹娘就要让我回老宅读书了。” 余子游想到自己的老宅读书,就是住在一个阁楼上,连下楼的梯子都被拆除,平日吃饭饭菜用篮子吊上楼去,不能下楼一步,简直如同圈禁起来的猪羊。 这样的日子,余子游想想都是怕:“不行,我绝不能如此,我一定要考到内舍。” 当下余子游咬咬牙,提起笔来在卷子上书写。 窗外又下起雪来,弟子们目不交睫地盯着卷子,笔下不停。 若是画面能定格在这一刻,可以清楚地看见每名弟子脸上那凝重的表情,不论过了多少年,大家都是一样的相似。 “收卷了!” 随着林燎一声,众弟子们都是不甘心地放下笔来。 白卷上已是尽数染上了墨色,被斋夫一张张收去。 卷子收去的一刻,哗,众人看去但见余子游霍然站起,脸色苍白,然后大步走出了书屋,过了片刻,满脸是水地走回了书屋。 没有人笑话他,众人也是一般,纷纷走出书屋,拿起水浇脸,有几人拿完水浇脸后,就如同大哭过一阵般。 到了中饭时,众弟子们才有几分生气了。 “放榜了。” “终于可以解脱了。”有人笑着说道,这一刻却没有几人,像以往那样挤到榜前。 “看了也没什么用,反正我也考不进内舍,还是等来年吧!” “是吗,明年再一起努力吧!” “反正最关心的,也不是我们几人。” 当下几人起身,直接走出了书屋。 林延潮从桌位上起身,走到榜前。 在一个书屋里,林垠林燎二人正在饮茶。 他们手中放着正是林延潮的卷子。林垠拿起一杯茶道:“你说这弟子,学经学才不过三个月。” 林燎点点头叹道:“是啊,三个月前,他来我这里面试时,我还历历在目呢,那时候他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林垠拿起林延潮的卷子反复看了,长叹道:“不过三个月的时间,竟能治学到如此地步,此子的天资,恐怕还要在叶向高之上!” 林燎点点头道:“而且不仅如此,督学,府台都很看重此子。但是山长,我以为欲速则不达,这样天资聪慧的弟子,我怕他生了骄纵之心。我看是不是缓了一缓,压一压?” 林垠呵呵一笑,将茶徐徐喝下道:“你想得多了,读书育人,也是如此。要不温不火。有的人纵使怎么缓也缓不住,就让他到适合他的地方去吧!” “有些比他还年轻的孩子,都已是秀才了。” 林燎笑了笑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可是余子游啊!他在外舍三年了,用功勤奋,你我也是看见了,林延潮若是补入内舍,他不是被挤掉了,我实在不忍心啊。” 林垠叹口气道:“你说余子游啊,我也知道,此人的父亲我认识,三年前他父亲还嘱托我好好教导他的儿子呢,那时候他才那么点大,可是现在你看看他这次季课作的卷子,连他平日一半的水平都不到。” 林燎也是叹道:“他是被自己吓住了。平日的课业他都是不错的。” 林垠摇了摇头道:“季课都如此了,何况于童试?” 书屋的榜前。 余子游五指攥紧,抬起头看着榜单,从上到下第一名叶向高,第二名林延潮,第三名余子游,第四名陈行贵,第五名…… 几名与余子游交好的同窗一并涌来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又是他第二,其中有蹊跷。” “是啊,上一次月课时,他的文章我看过,与余兄你尚差了一截。” “莫非是他与知府行贿,要知道府台老爷先前那一番与他说的话,实在太诡异了,或许知府的幕僚,在批卷中给了林延潮高分。” “不错,换了山长讲郎,若见了林延潮再沿用大题小题文府里的题目,必不会给高分,但知府的幕僚们就不知道了。”说得是徐贾,平日与余子游最为交好了。 “徐兄,慎言,朝廷命官的清誉,也是你可以诋毁的……” “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一个乡下挑粪种菜的小子,也配进内舍。”徐贾斜了林延潮一眼,这话竟也不避他,几乎是当面指着他骂了。 平日一贯好脾气的林延潮这时霍然将桌案一掀,只听砰地一声,桌案倒在地上。 众弟子都是吃了一惊,这……这是掀桌子了。 林延潮目光扫过聚在余子游身旁几人,用手指着几人道:“诸位,你们诋毁我已不是一次两次,以为我不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忍让,以为我好欺负?质疑我舞弊,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给我把话吞回去,闭嘴懂了吗?” 这是撕破脸了,同窗们什么时候见林延潮发这么大的火。 徐贾几名站在余子游身旁的弟子都是一寒。以往他们也有如此半背地半正面地讥讽过林延潮,但林延潮不管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了,都没有回应。但是这一次,也是第一次,林延潮却是站了出来疾言厉色当着他们的面狠狠数落过去。 几个人顿时吃了一惊,他们与余子游交好,多是家境优越,在家里都是被捧着,到书院也是不把林延潮这等普通子弟放在眼底的人,什么时候被人如此斥责过。 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顶嘴? 真是好胆,你来书院才几个月,竟敢对前辈无礼。 这小子是什么东西,竟这么说。 几个衙内都是在心底骂道,但不敢出言正面质疑,一来没有想到林延潮这次不忍气吞声,突然雄起,他们有些手足无措。二来他们没有证据下,被林延潮说一句诬告,闹到山长那就不好看了。 几个人脸色都很难看,但不敢说话,心底盘算怎么对付林延潮。徐贾咬咬牙,出声道:“余兄,这小人夺你进入内舍的位子,我们不能与他干休啊!” 余子游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几人劝说下,他陡然道:“别说了,我岂是输不起的人?成王败寇,我这点气量都没有吗?” “余兄。”几名与他交好的人都是惊讶。 余子游抬起头来看向林延潮道:“林兄,我们身为同窗,又为同寝,平日说不上太亲密,但相处的还算不错吧,你说是不是?” 林延潮见余子游也是跳出来,笑着道:“余兄你想说什么?” 余子游袖子一拂,斜着眼睛看向林延潮道:“不该归于汝的名位,汝取之,此称为僭越,不诚不信,以虚充实,欺瞒师长,此称为贪婪,你以为可以以言掩过,故作大声指责同窗,掩盖内心心虚,来逃避别人对你的指责吗?” 第七十七章 你敢再说一句试试? 余子游站出来当众指责林延潮,令外舍弟子都是惊呆。 “说得好。”一旁余子游几个同伙一并给他打气。 “余子游你要三思而行啊?话不能乱说的。”林延潮开口道。 余子游微微一笑上前一步,盯着林延潮冷笑道:“我没有乱说,林延潮,你文章作得什么水平,大家都知道,我本来顾念同窗情面,不忍站出来指责,但是道有所道,今日却不容许我噤声了,我问你一句你今日的卷子,真是自己做的吗?” “怎么余兄不信?” 余子游冷哼一声道:“事到如此,还要狡辩,我奉劝你一句,老老实实去山长讲郎面前坦白,恳求他们从轻发落。若你再执迷不悟下去,此事揭露出来,不仅你颜面无光,山长将你逐出书院,甚至知府老爷追究起来,永远夺去你参加的科举资格!” 余子游这威胁可谓相当厉害了。 林延潮这样的寒门子弟,唯一出路,就是靠读书来出人头地,若是剥夺了他科举的资格,就算他学问再好,这辈子也没有出路了。就算知府没有剥夺他以后参加的科举的资格,但是舞弊这一污名,也会伴随这林延潮一辈子,让他永远抬不起头来。 林延潮听到这里不怒反笑道:“余兄,这就是你的手段,污蔑我也要像模像样的才好,我说过有证据就直接拿出来,如果没有证据,你这般辱我,我告之山长讲郎,你以为你还能留在书院?我看到时候滚的人是你!” 余子游摇了摇头道:“林兄,你竟如此执迷不悟,诸位同窗,你们今日也看到了,不是我欺人太甚,步步紧逼,而是延潮他自己不放过自己。” 说到这里余子游顿了顿道:“你要证据是吧,好啊,我就向山长讲郎说,我今日是如何看到你作弊的……” 众弟子们一片哗然。 于轻舟上前道:“余子游你胡说八道什么,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啊?” 余子游冷笑道:“你马上就要滚出书院了,这里哪里有说话的余地。” “你。”于轻舟重重拂袖。 黄碧友上前道:“余兄,林兄,你们俩都稍安勿躁,把此事由来慢慢道来,可能此事是余兄你有所误会了。” 朱向文也在一旁道:“是啊,我不相信延潮兄,会是舞弊之人。” 余子游没有料到舍里几个人都是帮林延潮说话,这有些出乎他意料,他不快地道:“你们呱噪什么,我亲眼所见的,还能有假?” “亲眼?”众弟子们都是来了精神,之前他们也怀疑过林延潮舞弊,但是都是没有确认。 徐贾来了兴致,当下道:“余兄,你详细说来,给我揭穿这不要脸之人的真面目。” 当下余子游负手道:“各位同窗,我就将我看到一切都说出来,今日季课时,我亲眼看见林延潮拿着几张纸页,塞在案几之下,在考试之中抽出,私下抄写。” “不是吧!” “口说无凭啊!”好几人质疑道。 “口说无凭?”余子游冷笑一声道,“我亲眼所见,还要什么凭据,若是你要证据,你拿林延潮的卷子来看,看看是不是有几题与大题小题文府里所抄录的一模一样。” 余子游这么一说,场上有几名本来置之事外的同窗动摇了,他也是议论道:“是啊,这实在是太凑巧了,前两次月课里凑巧蒙对也就算了,这一次季课再蒙对,怎么又如此巧合。” “事不过三。” 正待这时斋夫搬着弟子们的卷子走入书屋,众人拿起林延潮的卷子对着文府一看,正好有两篇是从文府里一模一样。 余子游与几名反对林延潮的弟子脸上都是浮起了喜悦之色。 徐贾拿起卷子直接在林延潮面前一甩道:“林延潮,这就是证据,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林延潮道:“前两次月课,我也是这么写的,没有人说错,为何这一次季课,我这样写就不行呢?” “那是因为前两次你手法隐蔽,别人没有发现,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一次余兄发现了你的诡计,现在人证物证具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余子游走了出来道:“诸位,、我们也不想事情闹得太大,大家都是同窗何必将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呢?” 几名弟子一唱一和地道:“余兄,真是宅心仁厚。” 林延潮连连冷笑。 “我看却不是如此,说不定是余子游余兄,嫉妒延潮挤了他的名次,故而陷害延潮呢?”众人看去说话的,竟是叶向高。 “叶向高你……” 叶向高哼地一声道:“我与林延潮相交平平,这么说不是帮他,只是纯然质疑余兄你的人品罢了。” 听了叶向高的话,余子游连连冷笑。 这时候陈行贵出面道:“大家是否安静一下,此事大家只是怀疑,先按捺一下,不要将事情闹到山长和讲郎那去,这时候知府大人估计还未走呢,万一影响了书院的清誉……” 余子游道:“事情很简单,不需惊动山长和讲郎,林延潮你既是自问清白,那么我问你一句,你可敢将书袋,给我们搜一搜吗?” “没错,你敢不敢!” “敢不敢!” “将书袋拿出来搜!” 余子游要去林延潮案几旁拿他的书袋,却见林延潮先一手拿过。 “林延潮,你这什么意思,你敢不给?你不给就是做贼心虚?”余子游用手指着林延潮道。 林延潮拿着书袋冷笑道:“给你们搜?凭什么?我在这里问一句,若是书袋里面没有你所要的证据,你怎么办?是不是承认诬告于我,若是你肯承认,这书袋就给你去搜。” “这……”余子游一时语塞。 徐贾在旁帮腔道:“那有什么,不在你这个书袋内,也是被你藏到另外地方去了。” 林延潮道:“好蠢的问题,既然搜了书袋,又不能证明我的清白,我为什么又要给你搜?” 哈哈,众弟子们有几分都是笑了起来。 徐贾感觉自己被林延潮愚弄了,当下又气又恼地道:“你这下贱胚子,真是会狡辩!” “下贱胚子?你敢再说一遍?”林延潮眉毛斜起,口吻中却是异常平静地道着。徐贾但见林延潮双眉如刀,一股寒气铺面而来,不由浑身上下打了个哆嗦。 林延潮还未怎么的,于轻舟上前拉住林延潮的袖子道:“延潮,打架斗殴,是要被逐出书院的,别和他一般计较。” “嗯。知道。我就吓唬吓唬他。”林延潮淡淡地道。 “吓唬?吓唬?”徐贾将牙一咬,想起刚才有些畏惧,让人看到了自己的胆怯,不由觉得在同窗大丢了面子。徐贾咬牙切齿,变本加厉地道:“来啊,打我啊,你不敢吧,怎么样,下贱……” 啪! 但听一声脆响,林延潮一记耳光甩在了徐贾脸上。这一巴掌力气好大,直接将徐贾打得原地转了圈。 林延潮慢慢地挽起右手的袖子,冷然道:“真下贱,骂你也就算了,非要等到动手,才知我文武双全!” 经了这一遭,书屋内众弟子们不仅没觉得林延潮暴戾,反而有些好笑。好几个平日与徐贾不快的人,心底暗道,打得好。 徐贾捂着脸,怒道:“林延潮,你敢打我,你敢打我!从小到大,我爹娘都舍不得打我一下,你居然敢我!” “那我就替你爹妈教训你,怎么样?你敢再说一句试试?”林延潮动了动肩膀,真有几分古惑仔附体的感觉。 几个人连忙劝开,几名站在余子游一方的想上前助拳,但都被同窗们推开。 看着林延潮的眼神,徐贾缩了回去,连忙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余子游上前道:“林延潮,你不要太猖狂,把事情闹大了,对你没好处?” “怕什么,我行的正坐得直,不怕事情闹不大!我现在问你一句,你敢不敢与我去山长讲郎面前对质?” 林延潮盯着余子游,余子游有几分胆寒,他本打算用胁迫的手段,逼林延潮就范,自己放弃内舍的名额。但是没有料到,一贯看起来好脾气的林延潮,这一次居然如此强硬。 这给他感觉完全不是没有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反而是一个十足的市井痞子。而且他短短来书院不过三个月,人缘竟是不错,不少人竟也替他说起话来了,令他一时无法发动舆论的力量。 余子游额上汗水渗出,这时候一个声音响起:“你们不好好读书,在这里闹哄什么?” 众人一看顿时色变,山长林垠,讲郎林燎一并站在了书屋门口。 第七十八章 背书 讲堂里,桌案乱作一团,二三十名弟子在那推搡。林垠养性的功夫不错,没有发作,但林燎看见这乱糟糟的一团,当即就动怒喝道:“这是怎么回事,谁能与我来说说,余子游你来说!” 余子游是外舍里资格最老的弟子,虽三年没有考进内舍,但为人稳重,少年老成。林燎对他还是比较信任的。 余子游扫过林延潮一眼,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神色,当下上前道:“回禀先生,徐贾等几位同窗对林延潮这一次季课的成绩,有所怀疑,故而问了几句,但没料到林延潮恼羞成怒,竟是出手打人,大家在劝架,故而才变成这个样子。” 这一番话令大家都是佩服余子游这手告刁状的本事,事实是没错,但是加上他的语意引导,就变成林延潮的不是了。 果真林燎脸沉了下来道:“延潮,书院的规矩怎么说的,同窗之间需友爱和睦,决不可打架斗殴,你可知道吗?徐贾你动手了吗?”徐贾当下摆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道:‘先生,我只不过问了林延潮几句,哪知他就动手打人,学生从头到尾都没有动手。‘‘林延潮是这样吗?‘林燎脸上添了几分怒色。徐贾得意洋洋,看着林延潮心底骂道:‘看你怎么办?‘ ‘学生知错了,‘林延潮听林燎这么说当下认真认错道,“先生,是弟子错了,弟子不该意气用事,当徐贾骂我是下贱胚子时候,我不该动手的,我应该忍住气,与他理论说你才是下贱胚子,这样就不会动手伤了和气。” 林延潮说的是一本正经,但一半的同窗都是暗暗笑岔了气,若不是师长在眼前,怕失去礼仪,他们早就大笑了。 林燎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林延潮,徐贾两个学生平日如何,他也是心底有数。林延潮平素行事很有分寸,要他仗势欺人绝不会,而徐贾平日就好与弟子争执,这一次也显然是他挑衅在先。林燎当下道:“延潮,你打人,就是不是。徐贾,书院有规矩,不可谩骂同窗,你出口伤人,却是挑衅在先,也是不对。你们一会去斋夫那里记过领罚,下不为例。”这说的是各打五十大板,下不为例,但也就是不追究了,换句话说,徐贾被林延潮白打了。 徐贾当下急道:“先生,我怎么错了,是林延潮自己这一次考试舞弊,不容人说,还出手打人。” “舞弊,你可有证据?”林垠开口了。 徐贾点点头道:“回山长的话,有证据啊,余子游亲眼看到了,而且林延潮的卷子上也有两道题与文府上面雷同,这也太巧合了吧!” 林垠与林燎对视了一眼。林燎不动声色道:“把延潮的卷子给我。” 当下林延潮拿起林延潮的卷子看后,对林垠道:“确实有两道题目与文府上吻合,一字不易。” 林垠捏须道:“吻合,也没什么,也可能是弟子押题猜题的,此虽不妥,但也不能说有错。” 余子游上前一步道:“山长高见,考试押题猜题之事也不足为奇,弟子也背过文府,但是十次考试,却连一次押题成功的也没有,但是林延潮连续三次的考试,次次都能押题而成,此事若非舞弊,实也是说不通啊。何况这一次是弟子亲眼所见。” 林垠点点头,沉吟了一番道:“你说的,倒也很有道理啊,子游说亲眼见延潮舞弊,延潮说没有,那么也就说你们二人中,有一人在撒谎了。我常与你们说过,来书院,能求举业固然最好,但举业不成,至少也要学得仁义诚信四字,这样才不辜负我一番教导。而我最信任的弟子间,居然有人当众撒谎。老夫身为山长,着实有愧多年来对你们的教谕,着实是心痛啊。” 听年纪老迈的山长这么说,外舍的弟子都是羞愧地垂下了头。对于这位德高望重的宿儒,他们实在是无颜以对。 林垠长叹一声道:“讲郎,你是他们二人的师长,此事如何处置,交给你来办!” 林燎也是很为难,这两人都是他得意弟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很难下判断说哪个弟子有错。 林燎看向余子游和林延潮道:“你们二人这一次季课都有机会进入内舍,但我希望这个机会,是你们光光明明,正正大大争取来的,而不是靠污蔑同窗或者是考试舞弊来的,我现在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谁撒了谎,自己向前一步,有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后还是我林燎的弟子。” 余子游和林延潮都是一动不动的。 林燎见二人如此,不由无奈道:“好这条路是你们选的,放心为师会给那没有撒谎之人一个公道,林延潮,既是余子游说你舞弊,那你就要证明给他看。我从大题小题文府里,出题考你十道,如果你能背对三道,就证明你没有舞弊如何?余子游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三道?”余子游咬了咬牙道:‘先生,若是这一次季课而言,十道中三道当然算公平,但林延潮第一次月课,是三道全押中,这实在太侥幸了,若要证明他的清白,非要五道不可。‘这时候教室一角有人道:‘余兄,如果延潮兄,真是舞弊之人,断然是一道题也背不出来的。何来五道之说。‘众弟子们都点点头,认为余子游要求确实太过分。林燎皱眉道:‘林延潮,你觉得余子游的提议如何,若是觉得不妥,可以。。。‘ ‘这,又又是背书啊!先生是知道我的。。。。‘待见林燎的表情,林延潮无奈地道:“那好吧,背就背吧,对于余兄的意见,弟子没有异议。”听了这话,余子游,徐贾不仅没有半点高兴,反而脸色大变,心道此子如此胸有成竹,不会是真的将这本文府背下了吧。‘你想好了?‘‘弟子想好了。‘ “好的,”林燎抽出一册书来,随意翻到一页指着道,“第一题,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不骄,易。” 众弟子知这一句话出自论语。大家都读过,但不知林延潮是否有背过。 徐贾有点紧张,盯着林延潮,心想这小子狗运一直很好,不会第一题就蒙中了吧。而余子游更是如此,大冬天的,但是汗水已是将他的内衫都打湿了。他已是没有退路,他看向林延潮的嘴唇,生怕他道出文章。众弟子们也是不会错过这一幕,都想看看林延潮是如何过关,或者是如何失败的。 林延潮似思索了片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正待有人不耐烦时。林延潮终于开口了,余子游心都要提了起来。林延潮耸耸肩道:“回禀讲郎,这一题弟子不会!” “不会?” 余子游,徐贾先是一愣,然后心底生出喜意。 “我就说嘛,这人是绝对是作弊的。”徐贾抓住一名同窗的肩膀,大声言道。 “高兴什么,延潮十题答出五题就好了。安静些,听先生讲题。” “第二题,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林燎开口道。 这一句出自大学。 林延潮又想了一会,当下道:“不知道。” 这一次众弟子们一片哗然。连原本相信林延潮的于轻舟他们也是动摇起来。徐贾笑着道:“我说吧,他一定是作弊的,不然不会连续两题都不会的。” “果真如此。”余子游脸上肉一跳,心道我这一次倒是赌对了,如此我也不算冤枉了他,林延潮果真是舞弊的。哼,这下贱的田舍子弟,也配与我争?我是凭自己本事,堂堂正正考上内舍的。 几名弟子对林延潮大肆攻击,却没有看到林延潮脸上一闪而过的讥讽之色。 林燎脸上也露出诧异的神色,看了林延潮一眼当下道:“第三题,学而不思则罔。” 林延潮又陷入了思索之中,众弟子不由叹气,徐贾继续大呼小叫道:“先生他已是想了许久,若是再答不出来,就算他输了。” 林燎瞪了徐贾一眼,徐贾不敢再说,但是他得意洋洋,他就是故意用这样话刺激林延潮,令他生乱,紧张。林延潮越是自乱阵脚,越是没有机会将题目答出。这叫善用兵者,以攻心为上。林燎也是向林延潮下了最后通牒:“再给你三十息,若是答不出就算你输了。”‘看,他果真答不出来,这是第三题,下面不用考了,结果也是一样。‘ 林延潮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向同窗们脸上扫过一眼,却在心底默数‘一,二,三……十。’‘十八,十九,二十,.......惟学而不求诸心,则昏而无得于己。盖学贵乎思也。不然,宁能免夫罔之失哉?昔圣人言此之意谓。夫理散于事,非学无以聚之,非思无以得之也……”林延潮一字一字吐出,分外清晰在课堂上回荡。 课堂上一片寂静,余子游,徐贾仿佛吃了一记闷棍,双眼失神地立在原地。 第七十九章 逐出书院(第一更) 徐贾面露惊慌。 余子游愣了一会,又几分不屑,又似有几分强作镇定地道:“运气真好,我看你还能蒙对几题?” 徐贾也是缓了过来道:“余兄说的对,他不过恰好答对一题的,要答对五题才可,他下面的七道题,他必须答出四题,否则也是舞弊。” 林延潮转过头来道:“你们好啰嗦,还让不让我好好背书了。” 余子游,徐贾都是窃喜,他们心知背书时切记分神不得,他们就是要故意激怒林延潮,让他不能专心。 “你还管什么?嘴巴在人脸上,你还不准别人说了?” “你这个窃文之贼,还有什么脸面,指责他人,真不知羞耻。” 书院众弟子们都是自觉离了余子游,徐贾一步,他们这故意捣乱,使林延潮分心手段很下作。但凡正直的人,都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林燎出人意料的没有制止,而是听着二人的呱噪,对林延潮再道:“第四题,子曰:愚好自用,贼而好自专……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 这一篇出自中庸,共有两句,乃是大题,因为题目太长,经常容易被人忽略过。 “答不出,答不出……”徐贾心底暗暗道。 余子游在一旁道:“先生,不可让此人想得太久,谁知他又使什么手段,快约以时间。” “卑鄙!”一名弟子看不过去道,“余兄的人品,我们今日算见识到了!” 余子游脸色煞白,仍强笑道:“你懂什么?滚开!” 林燎袖子轻轻颤抖,有几分怒不可遏,当下深吸了口气对林延潮道:“就依余子游说的,给你五十息。五十息后,答不出算你输了。” 林延嘴角边浮出一丝笑意道:“先生,我现在就答给你听,天下之宗周,于文于礼见之矣……此固天之道也,世之纪也,而敢有不同者哉!” “善!真一字不差!”林燎点点头。 众弟子们一片哗然,一字不差意味着什么,四书五经背得一字不错,已是不容易了,又何况八股文范文。 “这……这不可能。”徐贾惊道。 “徐贾,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徐贾已是开始深深地后悔了,心道我何苦要帮余子游出头,他们两个斗就斗去,反正我又进不了内舍。 余子游这时候站出来道:“先生,请让我来选题。” 众人见了这一幕,都是看不下去,余子游这么说显然是连林燎都不相信,认为他与林延潮间存在某种默契,要自己来。 这一刻林燎对余子游彻底死心,他将书卷放案上一放沉声道:“好,你来考。” 余子游听出林燎口气里的怒意,心底一阵阵后悔,但是现在他已是没有回头路了。而支持余子游的同窗们也是摇了摇头,若是再支持他,就是与讲郎和书院反目。 有一人道:“余兄,你好之为之,给自己留个台阶下吧。” 余子游对这些话至若寡闻,强撑着身子走到案上。 余子游神色冰冷,当下将一叠文府书册,翻过来倒回去挑了半天,然后瞪向林延潮道:“第五题,呜呼!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 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余兄到了这一刻,你还不死心,你听着……” 林延潮一边说,余子游一字一字的比对着,林延潮竟是没有背错一字。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林垠长叹一声离开了书屋。 “第六题,七世之庙,可以观德。万夫之长,可以观政。”余子游咬着牙继续问道。 林延潮这一次不假思索地背着。 “第七题……” “第八题……” “第九题……” 林延潮又是连背四题,一字不错。书院众弟子已有原先的羡慕嫉妒,到这一刻只剩下佩服二字。林延潮这不是蒙对的,而是将整本题库都背下大半了。换句话说,以林延潮现在的水平,又何必去打小抄作弊。 余子游的额头已被汗水打湿,眼睛是通红的,手上虽是翻着书页,但给人感觉是无心拨草般,然后苦笑着道:“最后一题,好了,最后一题……” “可以了。余子游,给你自己留一点颜面吧!” “延潮九道题答出了七道,你别不要脸了。” 几个人出声,余子游听了身子一颤,将手里的书奋力朝人堆一砸,用俚语土话大骂道:“胬你娘,什么鸡趴!” 这时林燎开口道:“余子游,你当着师长的面污蔑陷害同窗,坏了书院的规矩,从今日起,你被逐出濂江书院了,以后也别说你是我的弟子。” 林燎最后一句话下。 余子游陡然跪下,上前抱着林燎的大腿垂泪道:“先生不要,学生知错了,学生知错了。” 林燎长叹一声道:“我也已给过你机会了。其实这一次你虽试了第三,但我已向山长求情,正好内舍有一弟子,家里大人过逝,要休学回家,你正可以补入中舍,哪知你非要害林延潮,将你自己的机会失去了,眼下只能补外舍第四名入内舍了。” 余子游听了但觉得喉咙的痰一涌,本脸上就是眼泪鼻涕,这一下更是伏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心底骂道,为什么会这样,会这样。外舍弟子们见了余子游如此,都是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林燎语重心长地道:“其实进不进内舍都无妨,自己在何处不能勤学用功,你去书院外面悉心念书,将来未必不能中秀才。” “是啊,余兄!”众弟子们都是心软,见余子游被革出了书院,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我要你们同情了吗?”余子游猛然抬起头,指着几人骂道,“不就是给破内舍吗?我还不稀罕了。” “这余兄,真不识好歹。” “算了,你没看出吗?他平日就是这等之人。” 说完余子游提起书袋大步奔出了书屋,但一不小脚下拌蒜,磕在门槛上,砰地一声摔在地上,书洒了满地都是。 众人都是一并摇头。 又是寒冬腊月,辞旧迎新时。 小船在闽水上划啊划,载着林延潮返回了家里。 身上背着行囊,走在乡间的路上,远远的堤坝下面,就是自己的家乡。 到了村口几头土狗跑了出来,似乎有些认生,待林延潮作势踹了几脚后,这才呜呜地走开。 “我回来了。”林延潮道了一句推开家门,却是吓了一跳,但见自己的家里坐的是满满当当。 林延潮看他们打扮,才知是渔民催首,网甲。自从林高著作了河伯所大使后,家里门槛都被这些人踏破了。 林延潮见了当下作了团揖道:“见过诸位叔叔伯伯。” 在座年纪都是与大伯差不多,但见林延潮施礼,都没有托大,站起身来回了个半礼。 “是秀才的公子吧!” “一见就知是文曲星,将来的状元郎。” “林老爷真是好福气,有个读书人的孙儿。” 这话说得上首林高著呵呵直笑道:“喝茶,喝茶。” 大伯满脸春光,拎起家里的粗陶茶罐儿,给人倒了圈茶,还对林延潮道:“潮囝你回来了,我还念叨着你几日回来呢?” 灶前大嫂在煮荷包蛋招呼客人,见了林延潮赔笑了两声。 林延潮笑了笑道:“大伯劳你挂念了。” 当下林延潮上前向爷爷行礼道:“爷爷,孙儿读书回来了。” 林高著笑着道了两声:“好,好。” 他的下属,网首们见了林延潮又是一阵夸赞,林高著微微地笑着,林延潮凑见一旁这些人带着的年货堆得可是高高的。 林延潮说了几句话,当下就走到自己屋子,走进去就觉得两眼一黑,眼睛被手掌遮住了。 “猜猜我是谁?”一个女孩的声音腻声腻气地道。 第八十章 大伯求官(第二更) 哪个少年人,没有玩过猜猜我是谁的游戏。 林延潮想起,自己小时候与林浅浅一并长大,二人倒是时常一起这般游玩。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骑竹马,斗草,玩蟋蟀,虽是还未穿越时自己肉身的记忆,但却在自己脑海里一一浮现了出来。谁说童养媳是万恶的封建制度的,这不仅给自己一个青梅竹马的童年,而且还保障自己的初恋能走进爱情的坟墓。 想起上辈子虐成狗的初恋,林延潮将林浅浅的手抓了过来。 两人四目交对,林延潮满怀恶念地道:“让叔叔看下,小萝莉长大了多少。嗯,似长高了一点,嗯,某个地方也挺拔了一些。” 不错,不错,有那么点养成的味道了。 林浅浅给林延潮看得又羞又急了起来,道:“不许再看了。” 林延潮嘻嘻地笑着,粗布荆钗下,林浅浅仍是明眸皓齿,言笑嫣然。 “你刚才说什么叔叔,你又不是我长辈,还有什么是小萝莉?是一种茉莉花吗?”林浅浅不断地追问道。 林延潮不由哈哈大笑,其中的恶意更浓了。 大年夜,家里人和和睦睦地过着,大娘经过那一遭后,不敢动辄欺负人了,林浅浅的日子舒心了许多。既是林浅浅不再受欺负,林延潮对大嫂终于也没有以前那么厌恶。其实穿越前,归根到底家里矛盾还都是缺钱闹的,不是有句话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家贫百事哀啊。 在学风很盛的闽地,举全家之力供一个读书人,倒比比皆是。但一个普通百姓的家里,要供两个读书人基本不可能。 林延潮和林延寿二人,家里为了分配资源,这几年大娘和林浅浅是没有少开战。谁不想岁月静好,安然若素,做一个安静的美少女,所以林延潮也知林浅浅有些泼辣爱财的性子,是逼出来的。 作存量,不如作增量,这是铁道理,眼下林高著当官后,家里不仅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而且供给林延潮,林延寿两个脱产读书人也不吃力。顿时家里就和睦下来了,其实这齐家的道理,延伸到治国,都是一样。 正月之中,林延潮也算舒心地与家人过节团圆,然后就准备忙着拜年了。 林延潮先是去城里一趟,侯官县衙的沈师爷,自己的老师胡提学,许先生都是要一一拜会的。 在临行前,大伯突然叫住了林延潮,说是要一起去。林延潮明白大伯的意思,他一直指望着林延潮能帮他在县衙里谋个差事。 这事大伯提了好几次了,能进衙门,做一个欺压良民的胥吏,是大伯一辈子的追求。既是家里长辈要求,林延潮就答允了。 这一次进城,林延潮去洪塘集镇讨了艘船,船家听说是河伯所大使的儿子和孙儿,怎么也不敢要钱,最后林延潮好说歹说下,才要了二十文钱作了船资。想到第一次进城打官司,因家里付不起船钱,一家人是走着进城,这一次则是有了交通工具了。 船是最寻常的鸭母船,大伯和林延潮二人站在船头看着风景,这次进城就没那么多新鲜了。 小船经城西西湖,由西门旁的西水关附近入城。待靠近水关时,大伯朝林延潮肩头一拍道:“延潮,你看见那山上的城楼了吗?” 林延潮顺着大伯的手指看了过去,点点头道:“看见了。” 大伯道:“这是屏山上的北城楼,洪武爷那时候建的,是各城门楼子的样楼,因地势最高,晚上海船入城时,就以这座城楼为定准呢。”大伯是一有机会就在自己面前卖弄自己的学问,不过林延潮还是蛮爱听的。 船从水关进城,弯弯曲曲,萦回于民居前后。上了岸后伯侄二人就起了争执,大伯说要先去侯官县衙拜访,而林延潮却道要先去提学道。 争论一番后,大伯还是从了林延潮意思,先去提学道。 这个时候的古人,没有后世短信群发的神器,达官贵人间相互拜年,也是各有规矩。 新年贺礼时,很多达官显贵,无法一一去拜访贺年,就从家里差一名仆役代往到相熟的人家里一一投帖,这称为飞贴。然后显贵们自己也不愿见客,就在自家门前贴一红纸袋,上写接福,即用来承放飞贴。 所以大过年的,看见满街空车,载贴不见人的,也不要奇怪,这是国人世情嫌简不嫌虚的遗俗。 林延潮到了提学道投帖,问了得知胡提学出门,去给抚台大人拜年去了。 这也是情理之中,就算胡提学在,也不会见自己的。林延潮当下放下帖子,这礼数已是到了。然后林延潮又问许先生在不在,许先生倒是有在,当下林延潮和大伯进了提学道衙门,在第一次见面的花厅见到了许先生。 许先生见林延潮很是高兴,两人说了一通的话,林延潮也知胡提学任期马上要到了,眼下正琢磨着升迁的事情。 提学道不像地方官那样可以留任,这是为了防止呆久了,受人请托,所以任官三年就是三年,可以短,不可以长,三年一过就要卷铺盖走人。胡提学走后,下一任提学官就主持明年的院试,很好杜绝了关系户被照顾的可能。 胡提学这一任督学福建,名声还不错,留下了恺悌爱人,敷教以宽的评价,算是留下清名,不仅名宦祠里是少不了有他的一席之地,将来肯定也是得到升迁的。 听许先生这么说,林延潮心想,虽然本省提学弟子的名头,只能再借用一年了。但胡提学将来升迁后,自己还是有希望继续抱大腿的,如果有一天,能在两京六部作一任堂官,林延潮就发达了。 许先生这关系还是要留着,林延潮聊了一阵后,送上礼品这才离开。 之后林延潮来到了侯官县衙,大伯早就挺胸收腹了。林延潮待仔细一看,嘿不得了,大伯这一身衣服怎么刷得这么干净,还有这鞋面也经过浆洗的,看来今天果然是有备而来啊。 林延潮暗暗好笑,看着大伯那一脸热切的样子道:“大伯,我与沈师爷交情也是一般,可以替你引荐,但事情能不能成,两说。” 大伯嘿嘿笑着道:“你放心,这一次大伯可以将家底都掏出来,别想歪了,那是大伯我的体己钱,你大娘也当了好几样压箱底的陪嫁首饰,你爷爷也借了我些,凑了有二十两,差不多在县衙六房谋一个好差事了。” “二十两!”林延潮不由咋舌,林高著虽然这几个月在河泊所收入不错,但林家也没有富裕到随随便便拿出二十两银子的地步。二十两银子,相当是林家七口人两年的开销了。 “二十两,一点不贵,这还是光景不好的时候,若是以前这六房书吏的顶头银非三四十两不可。” “大伯,三叔还指望着过年后,说门亲事娶媳妇呢?这样好吗?” “潮囝,你还是太嫩了,不知道舍不了小钱,赚不了大钱的道理啊,这都是衙门里的规矩,以后只要你大伯当上吏员,马上就能回本了。明年我一定劝爹给你三叔娶媳妇。” “你这小孩子,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反而教训起你大伯我来了。一会儿你不要说话,这衙门里的规矩里你不懂的,不要冒犯了贵人,一切由我来说,看着我坐下,你才坐下,懂了吗?”大伯又教了林延潮一通人情世故。 林延潮心想若不是此人是自己大伯,自己立马骂一句‘你奏开’,然后甩脸走人。 第八十一章 公门之中好修行 依着明会典里,春假有五日,从初一一直到初五,对于假期很少的明朝官员而来,可是难得长假。 春节里,衙门是十分冷清,各司官吏大多是封印闭衙。 但封印闭衙,不等于不在县衙,各房司吏,典使本地官员可以回家过年,但如知县,县丞这样外地的流官,可没办法回家,只能在县衙里过年。 当下林延潮带着大伯,轻车熟路地来到县衙后门,经门子通报后,进入县衙里。 一路走来,大伯的心情很有几分忐忑,他以前虽在衙门里作白役,都属于帮人跑腿,讨些从别人指缝里漏出来的扫洒钱,不仅从没有进过衙门中门,六房,后宅更不用说了。但是这一次却直入后宅,这可是知县老爷,师爷,长随,以及家人住的地方,非心腹之人不能进入。 花厅里坐着,林延潮喝着茶,大伯抚着那银杏金漆的方桌,黄杨木作的官帽椅,啧啧地道:“这都是上好的苏样啊!真是里衙门的气派。” 林延潮暗呼丢人,但谁叫他是自己大伯呢。林延潮只能道:“大伯,你还是坐下吧,等会沈师爷看到了就失礼了。” “明白,明白。”大伯坐下后,又拿起茶盅咕嘟咕嘟了喝了大半碗茶,拿了块小点,吞进肚里,正待这时听得外面咳嗽一声,沈师爷步入花厅。 大伯连忙丢下茶碗,嘴里连忙将糕点囫囵咀嚼吞下,给林延潮递了一个不要说错话的眼神,迎到门前。 大伯一见沈师爷就笑得脸上如开了花一样,迎了上去道:“我是林延潮的大伯,上一次多亏沈师爷的照拂,让我们家老爷子有了这么好的差事,真是感激不尽啊!这是云崔馆,绍兴师父作得四色点心,不成敬意。” 大伯这般热情,沈师爷见了却只是社交性的拱了拱手道:“客气了。” 一旁仆人接过礼盒,退了下去。 下面沈师爷就撇下大伯,对林延潮第一句话就是:“那句‘燕可伐与’出自小友你之手吧!”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是啊,你也听说了啊。” 大伯吓了一跳,心道师爷夸奖你,居然也不谦虚。大伯赶紧赔笑道:“沈师爷,我这小侄不会说话,让你见笑了,他最多有些小聪明罢了,哪里比得上沈师爷你,辅助老父母大人,将一县之事大大小小都处置十分公断啊。” 对于大伯的恭维话,沈师爷礼节性地笑了笑道:“岂敢,小友,这案子我也听说过,本以为是个铁案,没想到你一句燕可伐与,就翻过来了。府里读书人吃惊一会也就过去,但是我们这些衙门里的师爷,幕客,小吏才知道,你这是真正的大才,不是四书五经上,而是脑子里的,真正的学以致用,知行合一。” 大伯威胁地看了林延潮一眼,林延潮只能谦虚道:“沈师爷,不敢,我不过有些运气罢了。” 大伯接着替林延潮补救道:“是啊,沈师爷,别夸坏了小孩子,姜还是老的辣,你老人家才是真行家。” “对了,延潮,那燕可伐与是什么?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林延潮懒得解释。 沈师爷对林延潮道:“小友,你若是有心,就从我办事,我教你《钱谷备要》,《刑钱必览》,再教你书启,征比,挂号,帐房之学,以你的天资,不出三年就可以出师。” “不是我夸口,那时候天下督抚的幕中,你都可以去得,不说节仪,下面的孝敬,每年都能从东翁几百两酬银。” 几百两,大伯惊讶得合不拢嘴。 林延潮听了不由心动,作师爷也是很不错啊,比讼师有前途多了。 讼师是有恶名的,但师爷却没有,而且作师爷不仅地位高,还能结识很多达官显贵的,要知道同乡林则徐在中进士前,就在闽浙总督张师诚下面,干了五年的师爷啊。 说实话林延潮是很喜欢学这些案牍之事,上辈子自己就是干这行的。林延潮顿时脑子一热,就有答允沈师爷的冲动。但转念一想,跟着沈师爷办事,也不等于要替周知县干活了,周知县此人刻薄挂恩,自己是见识过了,这样的人恐怕不是长久可以侍奉的。 这倒是有几分可惜了,不过以后也可以有机会,林延潮当下道:“学生是很想从师爷学习,但眼下读书为重,先谢过沈师爷好意了,幸好来日方长,若有暇学生一定要向师爷求教。” 沈师爷哈哈一笑道:“好,老夫的承诺长久有效,你什么时候有意,都可以来。” 这时候大伯猛地咳嗽两声,将话题扯过,当下向沈师爷委婉请求能不能在衙门任职。 沈师爷皱眉道:“衙门书吏啊,这衙门里的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啊。不说经制之吏,就是小小的贴书也不容易……” “这,这,我与延潮是忘年之交了,你拿这阿堵物来,不是坏了我们交情吗?……” “也罢,就也替你跑跑腿,看在延潮面子上我的那份就不收了,这银子我就替你到衙门上上下下疏通一下的……” “嗯?兵房的差事啊,刑房威,兵房武,光是征役一项,就够一家老小吃喝了,还不说武童卷费,马食银……” “回去等我消息吧,最迟不会过上元节,名登卯册嘛,问题不会太大……” 从县衙口出来后,大伯志得意满,豪气冲天。 林延潮知大伯是那种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人,干净道:“大伯,进衙门,不比在家一切都要谨慎啊。” 大伯点点头道:“你大伯我浑浑噩噩了三十几年,没干得什么事来,尽靠吹牛皮来出风头,大伯也不想这么过了,这一次给家里挣回几分面子来。” 林延潮没料到大伯能说出这一番道理,也是道:“大伯,能这么想就好了,我听说胥吏都是鱼肉百姓的,有句话说得好,公门之中好修行,为善为恶都在一念间。” 大伯笑着道:“晓得,我也不是那种人啊,大家都拿的钱,我会拿一份,但伤天害理,鱼肉百姓的事你大伯不会做。” 林延潮这才放下心来,笑了笑道:“那要先恭贺大伯了。” 大伯哈哈一笑,搂住林延潮肩膀道:“好了,我还剩下点银子,咱们找馆子吃酒去,庆贺一下,还有我们吃喝的事,不准告诉你大娘。” 林延潮与大伯坐着船从城里返回家里中。 大娘一见大伯就追上去问道:“怎么样有眉目了吗?” 大伯哈哈地笑了两声道:“娘子,以后你就等着叫我官人好了。” 大娘喜得喜极而泣,连连道:“我终于熬出头了,嫁到林家十五年,今天总算熬出头了。” “瞧你说,快服侍我更衣,以后我就要穿白衫黑靴了,这麻衫布鞋给我通通丢……算了,还是给三弟吧,他下田用得着。” “大哥,你。”三叔在一旁听了气得说不出话来。 大娘作低伏小地,温柔地道:“是,官人!” 大伯听大娘说一声官人,整个人顿时舒畅起来。大娘当下服侍给大伯除起了衣裳。 林延潮见了顿时无语。 大娘也凑到林延潮这边来道:“潮囝,这次多亏你帮我家官人。” 林延潮淡淡地道:“大娘哪里话,你家官人,不就是我家大伯。” 大娘见了林延潮连忙道:“潮囝,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对,我已向你赔不是了。眼下我对浅浅是当自己女儿来看待。” 林延潮缓缓地点点头。 这时候林高著走了过来,见大伯喜气洋洋,也是将旱烟一插问道:“事办好了。” “那还不是,沈师爷见我在衙门待过多年,老于世故,又是精明能干,一下子就说替在儿子还衙门那说道说道。”大伯继续得意洋洋地吹嘘道。 林高著将脸一板道:“净说大话,还不是靠了延潮的面子,还有银子开路,否则你这差事十辈子也轮不到你。” “爹教训的是,”大伯又有些郁闷地道:“爹,我当上吏员后,从此以后就长住吏舍了,除了朔望日了就没办法回家了,侍奉你老人家了。” 林高著拿起烟杆,重重敲了敲大伯,骂道:“没半点出息,男儿当事业为重,哪里有一个劲的往家里跑,你不惹我生气,就已是孝顺了。” “是,是。” 三叔在一旁冷言冷语地道:“大哥,你若是想在家里也好,家里的十五亩田你来种,我替你的班啊!” 大伯哈哈干笑两声道:“我不过说笑的,爹和三弟,你们还当真了。好了,好了,婆娘给我收拾被褥,过几日我就去县衙了,眼下是小小帖书,不混个典使回来,我就不回家了。” “去,去,就你那出息。”林高著开口又骂。 大伯也只能委屈地道:“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儿子我怎么也是个官人了,你给我点颜面可以吗?” 第八十二章 岳丈来了 次日,林延潮与林高着请求去张厝,给原来老夫子,张享,张总甲拜年送礼。 林高着点点头,欣然道:“正该如此,做人当知恩图报,当初你在社学读书时,多蒙他们照顾,否则哪里有你今日的出息,备些好礼是应当的。” 当下林延潮就置办起来,托林高着成为河伯所大使的福,家里的年货本就是不少,所以少不了拿东家送西家。 林浅浅给林延潮是置办起来。闽地近海又靠江,所以鱼虾不值钱,所以林浅浅就替林延潮拿了风鸡风鸭各一只,三条白粿,糯米半斗,其余散茶烟丝干果鱼丸等等。 当下林延潮提着大包小包,出门去了。这年头讲究的就是礼轻情意重,古人千里送鹅毛,林延潮十几里送鸡鸭。 林延潮到了村口,顺路趁了辆车,仗着读书人的光环,也没给钱就上路了。 十几里山路后到了张厝,林延潮先去老夫子住处,但见一个破篱笆后,是破破旧旧的茅草屋,还未到屋子前,就听到里面传来吵闹声。 “你大过年说这些作什么?” “我怎么不能说了,你这老犟驴,不懂营生,又是个烂忠厚的老实人,我嫁了你真是可怜。” 林延潮心道自己来得还真不巧,但这都到了门前,只能敲门道:“先生,学生给你拜年了。” 老夫子开了门,见是林延潮余怒不消的道:“呵,你来了,不敢当,堂堂濂江书院的弟子,叫我先生,就笑大发了。” 还是这么酸,林延潮不由心底骂了一句道:“你这么说,那我把东西丢下走了哦。” 老夫子见林延潮作势要走,这才道:“还要挟起我来了。他娘,有客人来了。” 方才与老夫子吵架媳妇,连忙出来满是歉意。林延潮毕恭毕敬地道:“师娘给你拜年了。”当下将鸡鸭白粿放下。 老夫子媳妇当下连连感谢道:“还是你有心。否则我们家大过年也不见半点荤腥。” 老夫子坐着生闷气道:“你说这作什么,还不快拿进去。” 老夫子媳妇流下了两滴浊泪,然后进屋给林延潮煮了碗面,当下林延潮吃了后,临行时多塞了一吊钱,弄得老夫子的媳妇,又一阵感谢。 然后林延潮又去张享,张总甲家,张享是出门后会客了,而张总甲却在家里,张豪远也在,同窗许久没见,也很是热闹,几名当初在社学与林延潮玩得还不错的弟子,听说林延潮来了,也是一并到了。 大家说说笑笑,说些别来之情,林延潮知张豪远去了沙合社学,这也是有名的社学,出过一名举人。听张豪远似在学业也有所长进。随后张豪远留在张家吃了顿饭,林延潮当下就回乡了。 回到洪山村,林延潮但见家门,停了一辆不错的马车,马车旁有几名皂衣马夫,青衫小厮。四周围了不少村民指指点点的。 林延潮不由诧异地心想自己家怎么来了贵客了。 但听门口马车旁一名小厮在开玩笑道:“这家也真寒碜,你看这屋子,唉,老爷的爱女嫁到这家来,真是受穷了。” 另一个小厮道:“你知道什么,那是有由头的。” “借过!”林延潮道了一声,走到门前,扫了那几个小厮一眼。那几个小厮顿时闭嘴,一人骂道:“在别人家门口,也乱嚼舌根?回去后看老爷怎么责你们。” 林延潮推门进入屋子,但见家里果然来了生客。 当中的圆桌上摆放着茶水瓜果,众人坐在一圈,与林高着并坐的这位中年生客白面黑须,容貌有几分儒雅,穿着绸衫,只是右手拇指那硕大的翠绿扳指,倒是令他有些降了格调。 坐在他下首的倒是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也是穿着绸衫,二人一并都是商贾打扮。 林高着见了林延潮入内,笑着与那两人介绍道:“程员外,程公子,这就是延潮。” 说着林高着又对林延潮道:“延潮,还不见过程员外,程公子,他是浅浅的亲生爹爹,兄长。” 林延潮不由有些诧异道,林浅浅的爹,不就是自己未来的老丈人吗。 这程员外的事,林延潮以前也听家里人说过,对方原来是林延潮秀才老爹的同案,两人交情不错。虽说程员外一直屡试不第,没考上秀才,但是家境却十分宽裕,在南台有一间牛皮行,一间油烛店,城里还开了一间丝绸庄。 后来程员外的妻室产下浅浅后,找人算了一卦,算卦之人说浅浅与夫人八字不合,若在程家养大,不是克了妻室,就是女婴夭折。 正好这时候秀才老爹中了秀才,于是程员外就与林家说了这门亲事,将襁褓里的浅浅送到林家来作童养媳了。听算卦先生说了,为了割断与程家的关系,林浅浅一出生连姓氏也是跟着林家姓。 不过既是童养媳,这程员外又找上门这是干什么?浅浅虽未过门,这都已是自己待年媳,按照万恶的封建思想,已是与你家没有任何瓜葛了,你来干嘛? 林延潮不由对方所来什么原因,但仍是施礼道:“见过程员外,程公子!” 程员外喝了口茶,然后点点头道:“好,就是看得瘦弱了点。” 一旁大伯见了程员外,就当心林延潮在老丈人面前失了面子,当下道:“程员外,咱们家延潮,是读书人啊,难免有些秀气。” 程员外点点头,又向林延潮问道:“在何处读书?读了几年?参加过童拭没有?” 林延潮回答道:“回员外的话,家严去世得早,所以发蒙的晚了些,蒙学一共读了三年,故而今年九月才开始治经,也没有拜得什么名师,童试嘛,倒是准备明年去碰碰运气。” 林延潮这话说得很是低调。众人都是诧异,大伯当下感觉有几分在程员外面前失了颜面,当下起身道:“延潮何必太……” 林高着听了清咳了一声,大伯这才不说话。 程员外听了道:“你十二岁才治经,这晚了,至于一年后参加童拭,最多只是走个过场,把握很小。你要赴考时文制艺的书要银子,上好的笔墨纸砚也要买,这得先去二三两银子,费了钱不说,还要请廪生结具作保,这又要二两礼金。” “我看小侄,你若是沉稳一点,不凡再等个二三年。你看你家也并不宽裕,也是要为家里的大人着想,别一意只念着自己的功名。” 程员外一番话,相当于比较重的指责了。林延潮不软不硬地道:“多谢程员外指点,小侄自有主张。” 程员外听林延潮没听自己的劝,不由眉头一皱,稍稍露出点不快的意思。 程员外也曾是童生,虽没有进学,但也是府试中式,若不是家里有产业,也可以到不起眼的地方,当个社学先生,或是被请作西席。所以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错在他以中人之资来估量林延潮罢了。 大伯连忙替林延潮解释道:“程员外,你不知,眼下延潮爷爷已是河伯所大使,这闽水上十里江面,谁不听他的。家里日子还算宽裕,所以延潮去童拭,花五六两银子,也不是什么事,搞不好,还能让他过了关呢?” 程员外不由笑着道:“原来世伯在河泊所仕官,我在这里给你道贺了。” 林高着笑了两声道:“这不算得什么。” 这时下首程公子却大模大样地道:“爹,县衙兵房的何兵书,那不是爹你的八拜之交。听说这河泊所大使不好作啊,那些水上人家多是刁民,若是世伯公有什么麻烦的地方,不是可以找何兵书。” “何兵书?”大伯脸色微变,他在谋求兵房的差事,自是知道何兵书,在县里是如何有能量的人物。 兵房司吏的尊称是兵书,而刑房司吏,尊称为刑书。如果把县衙的六房,比作朝廷的六部,那么县衙兵房司吏,就相当于朝廷的兵部尚书。司吏是一房之长,管着一房的典使,帖书,以及城内驿站,铺兵,弓手等武备。 林高着身为河泊所大使,也要受兵房管制的,程公子既是说何兵书是他爹八拜之交,也就说丝毫不把林高着这河伯所大使放在眼底的意思。 林高着没带丝毫火气地抱拳道:“这么说,还要多谢关照了。” 程员外扫了一眼儿子,连忙道:“世伯千万别这么说,折煞我了,犬子不同规矩,在那乱说话。我与林定兄,乃是同案,亲如兄弟。如果世伯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与我程家吩咐一声。” 第八十三章 不后悔 程员外虽说的客气,但显摆的意思很显然了。 林浅浅不由有些着急起来,她看看林延潮,又看看自己父亲,担心林延潮生气,当下秀眉上皱起。哪知林延潮看了过来,对林浅浅点点头,反而示意她不要担心。 程员外当下道:“世伯,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实不相瞒,前两年浅浅的亲娘,刚刚故去了。” 众人都是微微惊讶。林延潮看了林浅浅一眼,见她愣住了,心想虽是襁褓之中即到林家来,但也是很难过吧。 林高著道:“有这事,若是知道一定前往祭奠。” 程员外苦笑道:“不敢劳烦,这两年来,我没睡过一日安枕觉,别人劝我再立几房妾室,但我心底只有浅浅她娘一人,我发过誓此生绝不会迎第二个女人过府。” 程员外这话说得众人倒对他添了几分好感。 “犬子过年,就要随大伯去两浙做盐货生意,眼下我是膝下空虚,无人在旁,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想向世伯将浅浅讨回家里,住个两三年。” 大伯干笑着道:“程员外,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程员外苦涩地道:“我也知此事太过冒昧,但内人生前有遗愿,说她死后,就不会妨碍了浅浅,就让她回家,改姓程氏。” 听到这里,林浅浅不由眼泪滴了出来。 林高著不动嘴,大伯出来撑场面道:“浅浅是我们林家的养媳,虽未过门,但是我林家养了她十几年。程员外也不能一句话就要回去呢。” 程公子哼了一声道:“本来浅浅养在你们家,我和爹爹是不该有此请求的。但不久前我爹派人打听浅浅消息,问她过得如何,结果听闻浅浅过得是苦日子,正是你家大娘刻薄所制,每日干活不说,干不好今日挨骂,明日挨打。” 大娘急忙道:“哪里有这事?”但随即又垂下头,她确实有待浅浅不周之处。 程公子沉下脸道:“浅浅是我妹妹,说句不中听的,在我程府哪怕是个丫鬟,也不是让他白干活的,每月也有例银,吃穿住也都比在你们家强。” 程员外当下斥道:“你这怎么说话,还有规矩吗?浅浅现在已是林家的待年媳,要打要骂也是林家的事,我们管得着吗?” 众人想到这话听得怎么不是这个味啊。 林高著当下惭愧道:“程员外,之前我们家待浅浅确有不对的地方,但打骂却是从没有的,可能那人旁听来的,当不得真。” 程员外点点头道:“我也明白,但父女连心啊,我也不是将浅浅退婚改嫁,而是将她带回府里养两三年,待到适婚之龄,再送到林家让延潮娶之,到时候绝不再收一文礼钱,这不过分吧。” 大娘在一旁冷笑道:“程员外说得好听,恐怕浅浅回去了,就回不来了吧。” 程员外正色道:“我也是作生意的人,生意人诚信为本,怎会反悔。” 见他说得那么认真,众人都不免将信将疑。 这时程员外点了点头,程公子从袖子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程员外道:“这是五十两银票,这钱你们先收下,浅浅我先替你们林家养两三年,待适婚之龄再嫁到林家,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程立本言而有信,上千两银子的生意,也是一句话,从不要字据的。” 说到这里程公子得意地道:“这五十两银子,恐怕这里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吧。替你白养两年媳妇,还给钱,除了我们程家,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这时候林延潮冷笑了,这当我们蠢吗?若是真要将浅浅带回去养,又何来拿出五十两银子。若是答允了,就上当了。 林延潮不动声色地问道:“程公子,敢问一句,你成亲了没有?” 程公子道:“问这作什么,告诉你也无妨,我内子是嘉劳坊黄秀才的千金,在当今提学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物。” 林延潮道:“失敬,失敬,敢问程公子一句,若是黄秀才与你说,有一不情之请。他思念女儿,要你妻子又回到娘家住个两三年可以吗?他当然还是很疼爱你这女婿的,只是思念女儿了而已,何况他还给了你五十两银子呢。” 程公子冷笑道:“五十两在我眼底算什么?” 林延潮微微露出嘲讽之色,自己这位未来的妻兄,真是蠢材一个呢。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五十两太少了,那五百两呢?如果黄秀才出五百两,要你退婚,你答应不答应?” 程公子也知失言道:“这是两件事,你扯在一起作什么?” 林延潮点点头道:“看来程公子价码挺高啊,五百两还是嫌少了,那黄秀才也心疼女儿的人,他与你出五千两又如何?五千两还不行,那五万两呢?” “胡说八道,黄秀才没五万两多钱!” 程公子见四周人偷笑,知道自己中了圈套。程公子暗恨之余,也是心惊,不说五万两,就是五千两,自己说不准会答允了黄秀才的条件。 程公子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自己太小看了这少年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程公子,我只是打个比方,我当然知道你与夫人的关系,是情比金坚的。又怎么是钱财可以考量的,冒昧之处还请见谅。”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是点头,林延潮没有得理不饶人,而是既维护了自己的体面,又给了岳丈一家台阶下。 林高著满意地点点头道:“如何程员外,方才我孙儿的答案,你听见了吗?不要我再说一遍了吧。” 程员外好生为难,他也知道理不在自己一方,若是林家人不肯,他也没有办法。 “爹,大哥。”这时候林浅浅开口了。 程员外转头浅浅,满脸慈爱地问道:“浅浅,你有什么话说?” 林浅浅望向林延潮,林延潮朝她点点头。林浅浅用手扭着衣角道:“爹,大哥,古语有云,生恩不如养恩。女儿受林家教养十三年,受林家之恩重于程家。女儿粗略读过书,知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林家对女儿有教养之恩,那么女儿虽未过门,也是林家的人,又何来回娘家一说?” 程员外见林浅浅坚毅的样子,口气软了下来道:“你和你娘都是一个倔强的性子啊!你可是想好了?甘愿忍受清贫,不后悔?” 林浅浅泪水滴了下来,但昂着头道:“另外女儿自是思念爹爹和娘亲,但孝义所在,绝不后悔!” 听了林浅浅这话,当下林家众人都是点点头。 正说话间,外面车轱辘的声音响起,一人管家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拿着一封大红帖子道:“敢问河泊所的林大使在家吗?” 林高著起身道:“某正是。” 那管事当下道:“我们家老爷,来给林老爷拜年。” “哪位老爷?”林高著问道。 但听程公子在一旁道:“这不是徐家管事吗?” 那管事听了道:“请恕我眼拙,这位老爷是?” “我是绸缎庄的程公子,白露前我们还见过的。”那管事恍然道:“原来是程公子啊,那真是太好了。” 程公子当下脸面有光地,对程员外道:“爹,是孩儿生意上结识的一个长辈,是咱们绸庄的大客户。” 听说来人来头不小,当下屋内女眷都是回避,不久两顶轿子到了门口,一名四十多余头戴东坡巾的男子下了轿子。 见了戴着东坡巾的男子,程公子脸上浮出笑容,三步并着两步上前讨好地道:“这不是徐老爷吗?昨日过府上拜会,你不在,今日见了实在太好了。” 程公子当下作揖,态度十分恭敬。那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还了半礼笑着道:“原来是少掌柜的,幸会,怎么你也是林府上的客人吗?” 林府?哪个林府。 程公子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这破屋子,也配称得上林府,那自己不是要叫紫禁城了。 这时一名穿着头戴纱帽的龙钟老者走下轿来,一旁仆人给他递上了拐杖,那戴着东坡巾的男子上前搀扶道:“爹,你小心些。” 程公子见听对方称呼,惊道:“这……这忘斋先生吗?” 一旁程员外也是脸色微变,这忘斋先生他也是有耳闻啊,当初他在读书时,对方就是闽中很有名望的大儒啊,承业于马子萃,中了举人后,没有做官,而是游历两浙,湖广闽中各地授学讲课二十余年。 其门生弟子遍布天南,去年忘斋先生七十寿诞,连福建布政司都上门亲自道贺。 当下程员外上前对老者执弟子之礼道:“晚生程立本拜见忘斋先生。” 第八十四章 不识凌云木 程员外对于忘斋先生趋步上前,长揖至地,真是毕恭毕敬。这是晚生后辈对师长执礼,虽程员外原来不是老者的弟子,但是心底却是如弟子一般恭敬。 忘斋先生差点还以为是碰到弟子了,正要说话。一旁忘斋先生的儿子徐第,已是听了管家介绍,连忙道:“爹,这位是城内程记绸庒的程员外,也算是孩儿生意上的朋友。” 忘斋先生的儿子徐第,不爱读书,无心于功名,却十分热衷于做生意。他通过父亲门生弟子的门路,随便作了点生意,已是省城里有名的大商人了。与程员外相较,两者不是一个级别上的。 虽不是自己弟子,还听说是个商人,但忘斋先生也没有任何轻慢,回礼笑呵呵地道:“幸会,幸会。” 程员外知对方的身份,与自己打招呼虽不过出于礼数,但是仍是十分高兴当下对儿子道:“还不上前行大礼,拜见忘斋先生,能结识这样的大儒,是你三生有幸。” 程公子应了一声,有几分局促不安,上前走了几步,正要跪下磕头,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却丝毫没在自己身上。 忘斋先生拄着拐杖上前几步,绕过了程公子,语气诚恳地道:“这位小友莫非是延潮公子吗?” 程公子一扯长袍下摆,避开了被看人看穿自己跪下磕头的尴尬,却见的忘斋先生热切地与林延潮说话,不由心底想到这是怎么回事。 林延潮听方才程员外提忘斋先生时,就知来人是谁了,当下也是恭敬地行礼道:“拜见老前辈。本该亲自去府上拜会的,没想到您却亲自来的。” “哪里,是老朽迫不及待想见见你。”忘斋先生笑容灿然地道。 “两位能来寒舍,实是蓬荜生辉,只是林某与二位素不相识。”林高著知来人不凡,但也未料想到自己认识过这等人物,平日他打交道不是胥吏,就是下属,要么就是渔民,这等有文化的人,他是从未有过来往。 眼下见对方与林延潮说话,心想延潮怎么会有这么大面子,会请到这等人物。 忘斋先生笑着道:“还请官人恕罪,老朽没有事先通报,作了不速之客。老朽自号忘斋,家居城南,平日以教书为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匠罢了。” 忘斋先生不欲自持身份,乃是谦抑。 林高著,大伯等人却依然云里雾里。林高著只能道:“久仰,久仰。” 徐第笑着道:“家父教书三十年,称一声名儒也不为过,我是他长子,这一次来府上,一是贺年,二来是谢过贵府延潮公子对犬子的救命之恩。” 众人一阵恍然,程员外,程公子唰唰地目光都是看向林延潮心道,原来如此,这小子竟这么好运气,救下了忘斋先生的孙儿。 弄清楚缘由,林高著当下十分高兴,请他们入家里,不,是林府入座。 徐第刚坐下,即是对林延潮道:“贵公子真是青年才俊,洪塘乡自前兵部尚书后,又出一乡贤。” 程公子心底不舒服,一介寒门书生也配称什么乡贤。 众人又说笑几句。 徐第命下人,取了一盘银子道:“我是生意人,只知黄白之物,难免俗套了些,但礼俗情不俗,这里是一百两银子,具贺礼之礼,不成敬意。” 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 林家众人差一点合不拢嘴巴。程员外,程公子差点拿起袖子遮脸,这是什么事啊,自己拿个五十两银子在林家面前得瑟了半天,但知徐家一出场,随随便便就是一百两银子送了出去。 程公子恨不得打自己嘴巴。 林高著连忙推却道:“这怎么好意思?” 忘斋先生道:“若非延潮公子对我孙儿救命之恩,他此刻早已是没命了,我徐家三代单传,延潮公子对我们徐家有再造之恩。这礼是俗了点,但我等凡夫俗子,只有俗物,其他的你们就更看不上眼了。” 见徐家其意如此之诚,当下林家也是不好意思笑纳。 见了林家受了礼。当下众人就笑着攀谈起来,林高著也是盛情留众人吃饭,并请了乡里煮村宴的大厨来。程员外和程公子现在在那,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待听到林高著也挽留他们,程家父子感觉脸都快丢光了。 下面的宴席,林家众人各个满面红光,扬眉吐气。忘斋先生与林高著作了主客主位,其余人依次而坐。 程家父子闷气吃饭,倒不是受了冷落。徐第是场面上人,与程家父子不时聊上两句,令他们感觉不出受到冷落又不会显得过于亲热。但是这敬重完全是因为林家的关系,而不是看在绸缎庄掌柜的份上。 特别是徐第探问程家父子与林家关系时,林延潮如实说是自己未来的岳丈后。徐第对二人更是亲热三分,还出面介绍了一桩生意给程家绸缎庄,这生意利润又远远超过了那五十两银子之数。 这让程家父子二人对林延潮,更是无颜以对。 忘斋先生倒是兴致很高,频频与林高著对饮,还问林延潮几句学业,待得知林延潮选尚书为本经时,十分高兴。他本是闽中数一数二治尚书的名家,当下在席上考校了林延潮几句。 这考校并不是很难,多是试探下林延潮的根基如何。林延潮一一对答。 忘斋先生很满意地称许道:“小友你这位经师治学功底很深啊,本来老夫还想让你从吾治尚书的,却是贻笑大方了。” 林延潮笑着道:“忘斋先生有气量才是,没有问得太深,否则换了气量狭隘的,非要分出高下,晚生从老师那学来的学问就不够用了。” 众人都是称笑,忘斋先生笑着道:“学问高就是高,低就是低,又岂是与其他人辩难就能分出高下的,自己学得怎么样,自己知道,好比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林延潮听了当下道:“晚生受教了。” 忘斋先生抚须微笑对林高著道:“你这孙儿,将来不简单啊,前程不是我可以预料的。” 听大儒这么夸林延潮,程家父子都是露出震惊的神情。忘斋先生为人他们是知道的,治学严谨,从不虚言,因此受到士林敬仰。而林浅浅在屋内,听到林延潮这么被重视,更是心底如同抹了蜜一般甜蜜,这是妻子的小骄傲。 程公子当下忍不住了道:“徐前辈谬赞了,我这位……嗯,将来的妹夫没有你说得那么厉害。” 徐第还未程公子是替林延潮谦虚,开口道:“延潮公子之才,岂止于此,当初犬子这桩是铁案啊,我抚台衙门,三司衙门那都是求告过了,他们都与我说,此事关联甚大没有办法,若是强判,恐怕也要惹来士林舆论。” “当时我都要以为我孙儿命没了,哪知延潮公子一句燕可伐与,谁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我素爱不爱读书,但今天才知读书真有妙处。只能佩服一声。” 这回不仅程家两父子更是无言以对,就是林家的人,看向林延潮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宴席过半,徐家父子离席,程立本缓缓斟了杯酒对林延潮道:“世侄,伯父不识凌云木,目光短浅了,这杯酒向你赔罪了,不要放到心底去。” 说完程立本一饮而尽,在下首程公子倒是脸色难看,自己父亲竟是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低头了。 自己这位未来岳父,不简单啊。 林延潮当下也是举杯道:“伯父言重了,大家早晚都是一家人,哪里有赔罪不赔罪之说,我不敢说将来会大富大贵,但绝对不会负了浅浅,谨满饮此酒,以表心迹。” 当下林延潮也是一饮而尽,程员外看了一眼坐在林延潮一旁的女儿,缓缓地点了点头。而程公子气度不如其父,放不下面子,但在父亲的眼神授意下,只能向林延潮低头敬酒。 这一场酒宴自是尽欢,程立本自是不好意思再向林家提让浅浅回家之事。 临别之际,程立本从袖子里取出一锦帕,拿出一个碧玉镯子,给林浅浅戴上,看来一会突感叹道:“这手镯是你娘打给你的,将来出嫁那天戴的,本来是算着尺寸打的,没想到还是大一点。” 林浅浅将手镯戴上点点头道:“爹,我正缺一个手镯,再长大一点就会戴上的。” “嗯。女儿大了,总是要离开家的,爹也没其他说的了,记得明年过年与延潮一起来府上看望你爹。”程员外看了看林浅浅,又看了看林延潮。 “好。”林延潮和林浅浅一并言道。 当下程立本与程公子一并坐上了马车,当下车夫一抖缰绳,马车驶离,林延潮与林浅浅一并目送着他们。 陡然林浅浅从林延潮身旁奔出,噗通跪在村里的土路中央,对马车喊道:“爹,女儿不孝!” 说着林浅浅脸上眼泪簌簌地落下。 第八十五章 措手不及 春节在家,对于林延潮而言,除了必要的应酬外,都是在家读书的。 程家赠了一百两后,众人每日看了都是笑得合不拢嘴。 依林高著的打算,是准备置办上十几亩肥田,或者买个耕牛。 在闽地人多地少,用地方志上的话说是亩直寝贵。 眼下又承平了好几年,一亩上好的水田能抵个七八两银子,山边的半旱田,也能有三四两银子,而一头耕牛差不多是六七两。 置办个十亩水田,再买头耕牛,这一百两也就差不多了。这意见大家都是比较同意,囤积土地,是很朴素的观念,若是吃喝浪费掉,不说家里,别人也会说一声败家。 敲定主意后,林高著就让大伯,三叔就开始张罗这事了。 林家水田地左近,挨着邻村大娘娘家,还有同村一个出五服的叔伯家,依三叔的意思,将这家里水田连成一片,要赶在春耕前,将地买到。 就是林家打算买地时候,大伯的差事下来,侯官县衙兵房帖书一名,闻此消息,全家都是高兴不已。虽然还是编制外,非经制之吏,但已是够大伯,大娘的社会地位着实提高一截了。 林延潮原本还以为,身为吏员不能科举的,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个误区,不是吏员不能参加科举,而是吏员不用参加科举已具备做官资格。 明朝做官三途,进士一途,科贡一途,吏员一途,明初时以吏员出身而成为高官之人,不可胜数,到了中期后期,国朝重视科贡,才规定于御史,州县正官,不得从吏员中选拔。更有了后来,举贡,吏员出身,非大卓荦不得出头的章程。 不过同在衙门为官,吏员比衙役完全高了好几个档次,身为衙役可是三代之内不许参加科举考试。大伯喜极而泣后,在乡里大摆宴席,还招呼以前在衙门里的那些狐朋狗友吃饭。大娘也是一有空就往娘家那边跑,当着自己兄弟姐妹的面前炫耀,炫耀多了,弄得旁人见了大娘就往别道走。 这高兴了好几天,大伯上衙门当差,住进吏舍后,就淡了下来。 大伯如愿以偿后,林延潮也是放下一桩心事,书院是二月二开课,那时林延潮就要去书院内舍读书了。 上元节过后了几日,这天,林延潮读完书,刚刚上床休息,睡得正熟,突而听闻外头锣鼓声,咚咚的响声。 “倭寇来了!” “倭寇来了!” 林延潮睡得迷迷糊糊,心想倭寇? 不对。 林延潮从被窝跳了起来,浅浅从一旁小床上起来,迷迷糊糊地道:“潮哥怎么了?” 林延潮立即推开窗户,但见村里好几户人家已是亮了灯火。各村各户家里养得狗,都狂吠不止,很显得有几分惊慌。 村里的土路上的百姓,拿着锣鼓大敲,惊慌地大叫道:“倭寇来了!倭寇来了!” 砰! 房门打开,但见一个人影跑了进来,不说二话就拉林延潮。 “潮囝,倭寇来了,快往山上跑。”虽是一片昏暗,但这声音不是三叔是谁。 三叔用力拽着林延潮,林延潮初时的慌乱已是过去,当下喝道:“三叔,冷静点。” 三叔牙齿都磕磕作响,显然十分害怕。 林高著在洪塘市集的官署,而大伯昨天刚刚去衙门了。眼下家里就自己,三叔,林延潮三个个男丁。 随即咚咚的下楼声,大娘的惊慌的声音传来道:“倭寇来了吗?” 突然哇一声哭响,然后听得林延寿哭道“娘,你在哪?你在哪?好黑,我好怕。” 说话间,外头脚步匆忙响起,有人大叫道:“快跑,倭寇都是罗圈腿,咱们上了山去,就没事了。” 罗圈腿?没错,倭寇都是水贼,长期生活在狭小船上,罗圈腿是有的,但不等于不能上山啊。林延潮摇了摇头。 大嫂陡遭大乱,也是手足无措。 “我们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三叔催促道 林延潮道:“三叔,别慌,我们这里偏僻,倭寇没那么快,杀过来,他们要抢掠,也是先去繁华的集镇,所以你们先收拾细软,我去坝上看一下,马上回来。” 林浅浅急道:“延潮,你小心。” “知道。” 说着林延潮奔出门外,三步并着两步跑上堤坝顶部,朝远处望去,沿着闽水江岸一处,两处,三处,五六处烽火燃起,烈火熊熊,在夜空中也是看得清楚。林延潮心知,这最近一处是下游盐仓方向的烟墩,回头一看上游方向烽火,一座接着一座燃起。 一片熢燧星联的景象,说明真是有倭寇来犯了,而且不是小倭寇,而是大股倭寇。 当初备倭,福建巡抚谭纶闽水江口设小埕水寨,在海坛、浯铜还有两支游兵,更有把几十座截寨、捍寨把守水陆要道,防止倭寇偷袭入境。待春秋二讯时,宪司巡海道与府海防馆,遣出海军驾乘楼船巡海以备倭寇。 故而一般小股倭寇来犯时,也是平常时,烟墩都不用点的,但这一次烟墩燃起,说明大股倭寇已是攻入了闽水,正沿江而上。这是战争啊,这一幕令生逢太平盛世的林延潮丝毫准备也没有。 他只是个读书人,只想按部就班,通过科举来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至于这打战的事,想也没有想过。 四下都是百姓们,上山躲避,这都是老规矩了,可是有用吗?林延潮记得自己五六岁时,父母就是在倭害里,躲避在山上时,被倭寇搜出杀害的。 古语有云小乱避城,大乱避乡。 倭害最严重时的嘉靖年间,宁德、福清、永福,连江等县城都被倭寇攻破过,还曾过攻打省城举动,后来朝廷派谭纶抚闽,又派大将戚继光,俞大猷入闽清剿,倭寇之势已不复嘉靖之时了。 所以倭寇现在是不敢打省城主意的,反而会祸害省城周边乡里,所以躲避在山上,反而更危险。 前面几处烟墩还在熊熊燃烧,越点越明亮,倭寇应该没那么快杀来,既是如此还不如躲进城去。于是林延潮拿定主意后,跑回家中,但见家里人都已是收拾停当。 当下三叔拿根锄头防身,林延潮和林延寿,也是各拿了镰刀在手。 林延寿却仍是啼哭不止,林延潮喝道:“堂兄,你是家里的男人,别婆婆妈妈的,难道倭寇来了,还要你娘替你挡着吗?” 林延寿被林延潮这一喝,这才止住了哭声。 林延潮道:“倭寇没那么快来,我们走官道,直接到洪塘集镇,找爷爷去,他是会安置我们,就算不行,也会安排我们的一条船进城的。” 三叔连忙道:“为什么我们不去山上?官道万一遇到倭寇怎么办?” 林延潮道:“山上没有粮米吃,倭寇若肆掠久了,我们不被搜出,也会饿死的。进城现在冒一点风险,但以后就不用担心受怕了。” 众人都觉得林延潮说得有道理,当下就同意了。当下三叔带着一家人出门。 村长这时正在村口组织乡民准备往山上撤,听说林延潮要避入城内道:“你怎么不往山上去啊?以往倭寇来,我都是这么躲着的。” 林延潮道:“村长山上也不太平啊,西峰,东岐岭,洪水都是小山藏不住人,倭寇若真的进山搜捕,我们躲也是没用。” 村长听了道:“你说得也对,都藏山上也不好,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筐里,有没有人愿意一起去城内的?” “我们城里有亲戚,一起去!” 五六户乡民一起响应。村长道:“大家一起走,大家路上也有照应。” 林延潮点点头道:“村长一起去城里吧!” 村长摇了摇头道:“这里总要有人看着,说不准倭寇只是一会就走了。唉,当年若是不是你爹引走倭寇,我早没命了,没想我这把年纪,还要遭这个罪啊。” 林延潮听了眼眶一红道:“村长,我先走了,你保重!” 当下林延潮一行四十多人,走出官道,人渐渐多了,都是向东往城里去的,大家携家带口的,孩童的哭啼声一路响个不停。 一家人还未到了洪塘集镇,就听到前面道:“坏了,坏了,官兵们把桥给封了,这如何是好啊? 林延潮心道这可糟了,洪山桥是唯一通往省城陆路,若是封了自己怎么过去。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林延潮赶到河泊所的官署,先找到林高著再说。 第八十六章 俞龙戚虎 洪塘集镇,也是一片兵荒马乱。 林延潮进入河伯所官署内畅通无阻,几乎没什么人阻拦,到了官厅才看见一名攒典正在收拾公文。 这攒典识得林延潮一家人,一见他们就道:“你们怎么来了?” 林延潮道:“听说倭乱,我们来找我爷爷。” 攒典摇了摇头道:“你们来得真不巧啊,海防督捕馆差人下令,林大使率着巡拦督船到上游去了,免得疍民响应倭寇作乱。” 林延潮不免有点替林高著担心,又问道:“眼下倭情如何?” “倭寇来得突然,消息到处都是,有人说,倭寇从定海,牛头门登岸,小埕水寨被攻破了,北路参将殉国,满江上都是败兵。也有人说不过小股倭寇,绕过官军的封锁。不过依我看,倭寇来势不小,虽未必如嘉靖那年的倭害,但乡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要么往上游那跑,要么就躲进城里,就这两处最安全。” 林延潮当下道:“我也不是非要找我爷爷,只要攒典能让我们进城就好了。” 攒典听了道:“洪山桥上被官兵封了,也罢,我手里还有船送你们过江,然后一切自己小心就是了。” 众人听了都是大喜。 正待这时,一名巡拦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好了,不好了,五虎门那发现倭寇,官兵正开炮击敌呢!” 攒典大惊失色,踱步之后道:“他们是大使的家眷,你驾船送他们去城里。唉,都打到五虎门了,看来这是遇到了大股倭寇了,你们快走,五虎门不过一游官兵不知能抵挡多久。” 林延潮,三叔互望了一眼,都是庆幸,看来来洪塘集镇是对的。 当下这名巡拦驾船,见林延潮带着这么多乡亲挤上去,当下不满地道:“所里的大福船被调走了,我这艘漕篷船怎么载得了这么多人,万一船在江心翻了船,你们都要喂江里的鱼虾。” 听巡拦这么说,乡亲们都是急切的哭了起来,一并哀求。林延潮亦恳请道:“大哥,能不能行个方便,这些人都是我族亲啊!” 这巡拦吃不过恳求,摆了摆手道:“好吧,好吧,所里还有一艘备船,只不过没人掌舵,你们谁会划船吗?” 众乡亲闻言都是大喜纷纷道:“都是长在水边的人,谁不会驶船呢?” 当下众人都乱糟糟地挤上船,这样的漕篷船,载个二十多人还是吃力。巡拦脸色不好看,怪了几句林延潮,说顾着自己一家就好了,何必带这么多人呢? 林延潮没作理会。 漕篷船过了闽水后,即进入小河道。进了这小河道后,不到半个多时辰就可以到西门了,众人都是松了口气。 船首点着松明,照亮了眼前水道,小船就这么一前一后靠着河岸边行去。 三叔,巡拦划船,林延潮站在船边看着努力看着岸上有没有倭情,他听说每次倭害之下,不仅有外来倭寇作乱,本地也有不少盗匪跟着混水摸鱼。 夜风习习,耳边静得只有划水声,小船上人人都是不敢说话,林延潮回头望去,众乡亲只是搂着自己的包裹,低着头,脸上稍稍透着点惊慌。 倭寇六七年未犯福建,百姓们都已是习惯了太平的生活,但这一次又令他们重新记起了当初的噩梦。 林延潮不由想起七十年后的浩劫,京师沦陷,君王死社稷,一片石血战,然后华夏处处烽火,接着就是嘉定三屠,扬州十日…… 石达开写给曾国藩的诗里道,我志未酬民犹苦,东南到处有啼痕。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本来只是想安安静静的读书的,但似乎也不应独善其身,应该为天下为国家为百姓,作一点事情。 林延潮细细地想着,但觉得温暖的小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林延潮回过头去,看见林浅浅咬着嘴唇,看着自己,在漆黑的夜里,她的双眸温柔如水。 “潮哥,我们真要进城去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进了城,我们可以去投奔大伯,他会给我们一个安定的地方,我们身上有银子,不怕没地方住。” 林浅浅点点头道:“嗯,去哪里我都和你一起。” 林延潮轻轻抱了抱林浅浅道:“放心,一切有我。” 林延潮嗅着林浅浅身上的馨香,突然想到,七十年后看得还很遥远,就算自己看不到,但自己与浅浅的子孙将来终要面对,到时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自己一介书生,又能为国家做什么事情呢? 到了渡头,林延潮他们下了船,乡亲们惊魂稍定,不由对林延潮都是千恩万谢。 林延潮谦虚了几句,只说危险尚未过去,领着他们赶路从渡头到了城下西门前。 此刻天色未亮,夜依旧是黑沉沉的,透着几分阴森,城门前挂着六盏红灯笼,将城门楼子照得敞亮,城门前长长的窄桥下,聚着上百名奔到城下的百姓。 百姓们拍着城门上的门钉,高呼开门。 城门楼上无动于衷,几门嘉靖年间添了红夷大炮,都是掀开了炮衣。头戴明盔,身披响甲的大明官兵,一手持松明,一手插着腰刀,正在巡城。此外官兵还装备铳炮、火箭、喷筒等各式火器。 看见官兵,林延潮心底才稍稍定了一些,这时却听到从东面传来几声隆隆炮声,好似闷雷般在天际响动。 虽是炮声很远,但却是令林延潮心头有几分不宁。 省城驻兵众多,他在书院里听说,不说福州有左中右三卫,近万兵丁,还有镇守总兵下面的土兵,抚院直属的机兵,州县里弓兵丁壮,也是一股战力。但倭寇这一次胆子居然这么大,竟是骚扰到省城附近来了。 林延潮这才来了一会,城门这又聚集些百姓,他们都是要入城的,不过都是被拦在城门前,不少百姓在城下不由恳求,有的甚至怒骂起来,但依旧没用。林延潮也知城门官,是不敢轻易担干系的,在夜间开启城门,放百姓入城,风险很大,若是有倭寇奸细混入,甚至突然夺门,就不妙了。 于是林延潮他们只能靠着城门较近的一处地方,坐下默默等候。城门官也是发话了,让百姓稍安勿躁,待天明之后,就行开城门。 百姓们这才安静下来,耐心地等候,陆续的套车车轮轱辘轱辘的声音,远远地响起,来人渐渐多了,都是要进城避难的。 这时候大家都尽量挨着城门近一点坐,至少在红夷大炮射程之内,心理上安全一点,也有点抱团取暖的味道。众人聚集在一起,相互询问也是城外附近几个村的,大家都是有点沾亲带故的,当下就七嘴八舌聊起天来。 “嘉靖年时,倭寇不是平了,怎么又来了?” “还不是朝廷的狗官,将戚爷爷调走了。” “是啊,若是戚爷爷在,倭寇不说打进来,连登岸撒尿不敢。” “可惜戚爷爷被调去漠北了,打蒙古鞑子了,我要戚爷爷调胡来。” “戚爷爷虽然走了,但不是还有俞大帅坐镇吗?” “是啊,倭寇难道不怕俞大帅吗?” “你不知道,我有舅舅是大能耐的人,听我舅舅说,是有奸臣还害俞大帅。” “真的假的,俞大帅是好官啊?谁敢害他,不怕被我们百姓吐沫星子淹死吗?” “我怎么知道,朝廷的事,是我们明白的吗?” “娘的,被我知道了,哪个奸臣要害他,我去他家门口砸他一砖头。” “好,壮士义气。” 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说道,林延潮听得听得明白,戚爷爷就是戚继光,俞大帅则是俞大猷,人称俞龙戚虎。 在闽地,谁是当今天子,你可以不知道,但这两位你不能不知道。这二人在闽地百姓心中如万家生佛一般,可谓是人人敬仰。没有这二人,嘉靖年间的倭乱,闽地还要再死多少人不知道。 现在戚继光已是早已是远调,但百姓为他建碑纪功,且犹自留了很多故事在民间,如戚继光斩子啊,连小吃光饼和鼎边糊都来由,都附会上戚家军的故事。 至于俞大猷现在任福建总兵,总兵官的尊称是大帅,故而人人都将俞大猷尊称为俞大帅。 第八十七章 文武之争(第一更) 此刻的万人敬仰的俞大猷俞大帅,正十分心烦。在倭寇犯境之时,他本该出战的,但是他却不能,原因是他眼下正受兵备道弹劾,停职待查。 福州巡抚衙门,在福星坊内,原本是提学道衙门,挨着安泰河,一河之隔则是府学。嘉靖内朝廷因备倭而立福建巡抚,总称巡抚福建地方兼提督军务。 公堂之外的滴水檐下,巡抚衙门机兵,插着腰威风凛凛地立着。 公堂内新任福建巡抚刘尧诲坐在主位正听着下面的军情,刘尧诲是湖广人,因仕官时弹劾过胡宗宪而被罢官。刘尧诲又以平瑶乱之功复出,除了与俞大猷一致一贯厌恶胡宗宪外,两人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刘尧诲坐主位,其余左右班文官武将各坐一边,泾渭分明。 武将镇守总兵俞大猷是以下,下面是都指挥使,卫指挥使,福建路参将,游击。 文官居首的福建左布政司万思谦,此人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传奇科举班的毕业生,在任嘉定县县令时,曾率义勇万余击退过倭寇进犯,也算有勇有谋,眼下半依在官帽椅上,一面听着军报,一面静静的喝茶。 除万思谦外,其他官吏就不那么淡定了,大家都是正襟危坐,屁股沾了椅子边。 万思谦旁是提学道副使胡定,巡按御史商为正,身材臃肿的福州知府陈楠,坐在椅上满脸发愁,倭寇袭扰境内,他今年的考成必是好不了了。 还有与陈楠一并苦着脸的,就是侯官知县周裔先,闽县知县贺南儒了。倭寇一来,受害最大就是他们这些地方官。 其余还有清军道,兵备道,巡海道官吏,不一一细说。还有一位重要人物,就是镇守中官,他则单人一脸阴恻恻的坐在角落,他权力虽大,但碍于阉人身份,与这般文官没什么好交流的。不过这样大的军议又少不了他的存在就是。 听完了倭情,众人才明白为何,这一次倭害来龙去脉。原来都是殷正茂害的。 殷正茂是谁?殷正茂是当今两广总督,此人也就是首辅张居正,万思谦同年,一并是嘉靖二十六年传奇科举班出身。 此人个性鲜明,一是贪财,二是能打战。隆庆年间两广瑶乱厉害,时首辅高拱推举殷正茂,众官一致反对,说坚决不行,原因是此人太贪。高拱说,没关系,我拿百万金给殷正茂,纵然被他吞没一半,但他却能帮我把两广平定下来。 高拱言下之意,换了其他庸才,就是一两银子也不贪,也是搞不定事情。结果殷正茂任两广总督,证实了高拱的知人之明,用俞大猷为将平定了瑶乱。 可也是殷正茂太能来事了,平定了瑶乱之后,一般人也歇息了。哪知他又出手整治沿海倭乱,先是调集两百多艘战舰,大样民船一百余艘,擒杀大海盗曾一本。 曾一本死后,殷正茂后来又击败了曾一本的部将林道乾,两广沿海的倭寇,被殷正茂逼得没有活路了,一部分随林道乾南下越南,开创霸业。 一部分北上投了曾一本另一位部将林凤。 闽粤两股倭寇合流后,林凤势力大增,在去年突袭闾峡澳,俞大猷因此被弹劾差点免官,为了补救派福建中路参将胡守仁,率三千义乌兵驻守福宁州,与倭寇交战数胜,但哪知林凤只是声东击西,这一次乘着年后,闽中守备宽松,率领战舰六十余艘,五千余倭寇,从马公岛出港直袭闽中。 这才有了这次倭害,所以来龙去脉算起来,不由该怪殷正茂多管闲事。 刘尧诲看着军报,也是皱眉对道:“本府驻军虽众,但真正能出城野战的,唯有胡参将的三千浙江兵,眼下是不是把浙江兵调回来?” “刘抚台有所不知,”左布政司万思谦开口道,“胡参将的三千浙江兵,方至福宁州,仓促即是调回,来回奔波,岂非是疲兵。眼下倭寇主力不明,我们岂可贸然行事。何况胡守仁那也发现敌情,万一调回,倭寇又犯福宁州如何是好?” 万思谦身为左布政司,表面上看了是一省大员,但实际上行事处处受巡抚节制,所以刘尧诲有什么举动,他都要反对一下,万一出了事,自己既能撇清关系,也是能当个先见之明的。 刘尧诲城府很深,笑着道:“方伯说的是,既是不调浙江兵回来,那么必是有其他退敌之策,我等在座大人,都愿洗耳恭听。” 万思谦被将了一军,暗骂一声,他不愿替巡抚出什么意见,但糊弄过去还是轻轻松松的。当下万思谦掉起了书袋道:“退倭之策嘛,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 万思谦洋洋洒洒说了一通,但是众人耐着性子听完,却发觉其实万思谦什么都没说。 万思谦还很无耻地补了一句:“抚台大人,依着我这么说破敌就好了。” 虽是万思谦什么也没说,但众官却是一片吹捧道:“布政司大人,果真是高见!高见!” 刘尧诲也是习惯了问道:“诸位还有什么高见?” 福州知府陈楠,他身为一郡太守守土安民,是他职责所在,于是斟酌了一下道:“眼下倭寇犯境,林寇虽没有攻打省城的胆量,但必是荼毒乡里。眼下虽是胡参将不在,也必须派兵,击退倭寇来犯,能歼灭是最好,再不济也要将林凤驱逐出境。” 刘尧诲点点头道:“陈府台,言之有理,各位将军以为如何?” 几名将领沉默了一阵,三卫现在已是很糜烂了,洪武年时三卫旗军,一万九千零兵丁,到了现在仅剩六千。 当下一名卫指挥使道:“启禀抚台大人,卫所军除了出海军外,城操军实已未经战事,器械老化,守城尚且有余,出城野战却是难了。” 卫所兵的糜烂,是众所周知的事,出海军尚可一战,城操军兵械都不足,连刘尧诲也知卫军一个个是贫无立锥之地,待哺待毙而已。 刘尧诲温言道:“尔等只要谨守城池就好。只是眼下城西,城东,城南城门前都挤了不少百姓,你们要打开城门,先放他们进来,不仅要提防倭寇混水摸鱼,也不能伤了百姓。” 卫指挥使可怜巴巴地哀求道:“省城有七门,末将力有未逮,还请抚台大人多派点丁壮。” 刘尧诲也是无能为力地道:“此事你与都指挥使和清军道商议一下吧。” 刘尧诲想了想,陈楠说的对,守城没有用,林凤就是再多几倍人马,也不一定敢攻城,所以眼前还是以退敌为先。 卫所兵不能打,刘尧诲将希望放在,镇守总兵所辖土兵上,这些土兵是地方郡县募来的,守土作战,还是可以倚重的。刘尧诲问询俞大猷,但镇守总兵俞大猷一直黑着脸,他眼下停职待劾,大有扯犊子不干的架势。 镇守总兵俞大猷不说,只能坐营游击答道:“兵士都是可以战,但驻扎城内的只有一营二游,人马太少,何况欠饷两个月,士气低迷。” 刘尧诲心底大怒向分守道官员问责道:“兵饷之事,之前我是如何与你交代的?” ps:今天上三江,向大家求一下推荐票和三江票哈 第八十八章 有事找他(第二更) 刘尧诲说得很平静,但语气却是不佳。 福宁道分守道佥事连忙道:“抚台大人,督饷之事,我们一直尽心在办,只是两个月前李兵宪弹劾俞总兵,授意暂停发放兵饷,我们也是按照兵备道的吩咐办事。” 刘尧诲也是恼火,俞大猷与兵备道交恶,兵备道居然授意分守道停了军饷,这简直乱来。福宁道分守道隶属布政使司,分掌布政司之权,乃是治权。兵备道隶属于按察司,行驶是练兵,整饬兵备的事权。 兵备道居然可以对分守道指手画脚。这就是典型的文官间相互通气,排斥武将了。换了平日,刘尧诲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但眼下这档口。 刘尧诲忍着气心想这屁股还是只能自己来擦,当下对一名兵备道官员问道:“李兵宪在哪里?” 一旁兵备道官员连忙道:“抚台大人,李兵宪去建宁府审查武备之事了。” “那兵饷的事,你知道吗? “这下官,下官……” “不必说了,”刘尧诲摆了摆手对那游击道:“你放心,此事我会给让李兵宪给你们个交代,告诉将士们,眼下当以杀敌报国为先。你们率一营二游出城至五虎门迎敌。” 坐营游击还未说话,几个营,游的把总就跪下来道:“抚台大人,非我等不敢尽力,只是大帅被劾,我们将士都心有不平,说朝廷里奸臣,要陷害忠良,如此我们如何有心作战,就是打了胜战,也没命享啊!” 几名把总话刚说完,那边按察司,兵备道的官员就站起来斥道:“你们这些丘八,胡说八道什么,谁是奸臣,谁是忠良?我们李兵宪也不过是依章程办事。” “再呱噪一句,信不信,砍了你们的脑袋。” 众将领心知,这些鸟毛文官,确实是有这权力不敢应声。 刘尧诲默默叹了口气,这是没办法,俞大猷虽很得将士百姓的拥护,但与文官系统一直处得很糟。这点与戚继光截然相反。几十年来俞大猷屡屡遭遇夺职、降级、夺荫,甚至差点下狱处死, 今年闾峡澳失利,俞大猷已是被参了一本了,而年前万寿节,地方文官官吏至寺观,以祝延圣寿万安,俞大猷又出了纰漏,因打呵欠十分不恭,被与俞大猷一贯不睦的按察司按察使以失仪上控,当大不敬罪。 俞大猷上表辩白,说没有此事。但朝廷已是震怒,先令将俞大猷停职,并令刘尧诲彻查此事,要他给个说法。 刘尧诲见武将跪在自己面前,一面心底微有不忍,一面自己还要用他们,若是自己强令他们出战,那么军心未定,将士不肯用命,万一兵败,那么让倭寇攻到城下,他的政治生涯也就是到头了。 刘尧诲当下道:“尔等说的,本抚已是知道了。俞总兵的事,我三日内会给你们交代,你们严整兵马,准备出战。” 几名将领对视一眼,都露出忧虑之色道:“诺。” 刘尧诲也不由暗恨那些兵备道人咬住不放,没有俞大猷在,谁能守得住沿海,可惜他却不能为俞大猷出头。 刘尧诲看向福州知府陈楠道:“俞总兵失仪之事,由你复核其事,三日内,本抚要见到你的详文。” 说着刘尧诲又看了一眼镇守中官不知这阉人又在想些什么。 陈楠听了脸都白了,这叫什么事,一边是按察司兵备道,一边是福建镇守总兵。若是偏袒兵备道,不说自己还指望着镇守总兵下的骄兵悍将,替自己守境安民,驱逐倭寇,就是敬仰俞大猷的全省百姓知道了,一个个也会指着脊梁骨把自己骂死。 但是若偏袒镇守总兵,那他在文官这圈子里也不要混了。文官里也只有张居正,谭纶那般,才坚定地支持戚继光。这是两边都不讨好的差事。 散衙后,陈楠疲惫地坐在轿子上,回到了府衙。 才到府衙,陈楠就收了无数乡绅送上的名帖,不用看知道这是请他驱逐倭寇,保境安民的。陈楠见了不由苦笑,外人以为他一个知府能量很大,但在这城内上头有巡抚,布政司,按察司一级一级压着,哪里有他决定出兵的权力。 眼前不是巡抚大人好一个太极拳,甩手一丢,将责任推他身上,他搞不好还要背黑锅。这知府他当的实在是悲催啊。 回到府衙内堂,换上燕服,喝了杯茶,定了定神后,陈楠对长随道:“把张师爷叫来。” 不久一名师爷打扮的人,走到了内堂问道:“东翁,今日抚衙商议得如何呢?” 陈楠是绍兴府上虞人,而张师爷也是他的同乡,在这无绍不成衙,无宁不成市的年代,什么师爷,有比又是同乡,又是绍兴人来得更牢靠。 陈楠将今日的事一说,张师爷斟酌了一会替他分析道:“东翁啊,这事不好办啊,一边是百姓民心,一边是官场同僚,两边都是不能得罪啊。” 陈楠道:“我也想置身事外,可有什么办法?可有两全其美之策?” 张师爷想了一会道:“若是文武官吏,避之都来不及,绝不会沾染上这事,是指望不上的,这我倒是想不出来。” 陈楠叹了口气道:“那两权相害取其轻?” 张师爷道:“当然取官场同僚。” “怎么说?” “东翁,你的知府任期,最多不过两年了,遭了骂名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是官场同僚,却是要处一辈子的,你说你取哪个?” 陈楠点点头,他任知府以来战战兢兢,名声不算好,但也不差。他也是有良知人,但与良知相较,自己的利益,更重一些。 陈楠左思右想,发觉自己确实别无良策后,只好按着张师爷说得办法,从案上提起笔来,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放下。师爷在一旁问道:“东翁是不是让我替你来写?” 陈楠长叹道:“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是不愿下此决断的,我的好师爷,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张师爷也是踱步凝思,半响道:“我是想不出来了,会馆里的其他师爷,多半也是想不出。整个城内,恐怕也只有侯官县衙的沈师爷,倒些能耐,我去求一求他好了。” “沈师爷,”陈楠沉吟了下道,“提及沈师爷,我倒是想起他上一次提及的人。有一句什么的,我差点忘了。” 张师爷道:“莫非是那个‘燕可伐与’。” “不错,”陈楠一拍额头道,“瞧我这记性,上一次去濂江书院还见过此人,你看他?” “嗯,听沈师爷说这后生有难决断的事,可以找他,或许可以抱着希望一试。”张师爷言道。 陈楠双眼一亮道:“那还不快,吩咐人立即备轿,我要去侯官县衙。” 张师爷连忙道:“东翁,使不得啊,知府不入县衙啊,这是官场上规矩啊,失了体面啊。” 陈楠也是失笑,是啊,自己是知府啊,一般而言上官有事,召下官去府上参见好了,哪里有上官亲自跑到下官官衙去的。若上官不经事先通知,跑到下官衙门的,那多半是来找碴的。 张师爷当下道:“东翁请宽心,我这就去侯官县衙,就是求也要将那两人求来。” 陈楠这才松了口气道:“一切就指望师爷你了。” 此刻被知府大人寄予厚望的林延潮,仍是被关在城门外。 天已是蒙蒙亮了,城东的炮声终于也是停了,令众人多少安心了一些。 不过不凑巧时,这时下了一场雨,这雨着实不小,雨水浇落,顿时将城下的百姓淋成落汤鸡。 城下百姓们,只等着开城门,没有一人去避雨,顿时有几分凄惨,林延潮也只能解下衣服,与林浅浅二人共遮。众人不由咒骂起官府来,这时候千呼万唤城门终于缓缓开了。 ps:又是新一天,向大家求推荐票,还有三江票,这个一天可以投一次的,差前几名只剩几票了,帮帮忙,感激不尽啊! 第八十九章 嚣张一点 城门开时,雨也仍是下个不止,百姓们抹去脸上的雨水,抬头望去乌云笼罩四野。 百姓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入城,推搡,骚乱都有,大家都想尽快一步,如此就安全一些。三叔也想拔腿,林延潮却道:“慢一些。” 话音刚落就听得几个摔打的声音,几个人跌在了泥水坑了,狼狈地弄了一身泥水。 一声梆子响,城楼上有人大喝道:“妈的,谁敢捣乱,排队进来,一个个走,若是敢乱动的,就当倭寇奸细杀了!” 说完城门楼子下,一排排拿着鸟铳的官兵,冒了出来,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城下的百姓们。百姓们吓得这才老实,众人不敢再骚乱,依着次序排成了长队,当然一阵推搡也是少不了的。 城门处,彪悍的官兵拿着兵刃,虎视眈眈。 几名手脚利索的官兵将过城门洞的百姓们拉出,严加盘查,一名千总在对着可疑之人盘问了几句。 待轮到林延潮一家时,官兵正要搜他,这名千总道:“这是读书人,放他过去,不要侮辱了斯文人。” “是。” 当下林延潮一家人微微盘查了下,就顺利放进城里。 过了城门洞后,那股城外提心吊胆的感觉消失了,众人都是长长松了口气。 众百姓们都是不及避雨,就是进城而去,鼓楼一通鼓声响过,推着大车的人,正沿着街道挨家挨户的收马桶。百姓们也是摆出摊来卖早点,或是走出家门上工,挨着勾栏之地的河边上,也是浮着昨夜姑娘卸妆下的胭脂画粉。 这简直是两个世界啊。 众人沿着路前往侯官县衙前,这时因倭乱,县衙门前自是戒备森严。 这到了衙门街前,就是一个衙役带着几名白役过来,喝道:“你们干什么?衙门重地也是乱窜的?小心把你们当倭寇奸细拿下。” 林延潮也知这班胥吏欺负良善的本事,三叔当下讨好地道:“我们是兵房贴书林克林官人的家眷,请劳烦让他们见一见他。” 听到林克的名字,那衙役笑了笑道:“原来是找林克啊。” 三叔见是相熟的,当下笑着道:“是啊,莫非这位大哥认为林官人。” “什么林官人,原来不是黄班头下面那白役,进了衙门当差,居然也就自居其官人来了。”此人言语中带着几分妒忌,衙役的身份与吏员相差悬殊,就算是一个没编制的贴身,也是他不如的。 三叔讨好地道:“是我失言了,不过还请这位大哥通报一二。” 那衙役冷笑道:“通报?眼下倭寇来了,县尊老爷要我们巡查,看看有没有奸人,尔等也不准随便进县衙,若是你们是倭寇冒认的,意图刺杀县尊老爷的怎么是好?” “你。”三叔手上青筋冒起,瞪着这衙役。 “怎么,你还想动手?妈的,活腻了是不是?妈的,我瞅你怎么这么像倭寇奸细?弟兄们,给我拿到县衙大牢里去。”那衙役作势要动手。 大娘连忙出来道:“兄弟有话好说,我们真是林官人的家眷。” “谁他妈信你,滚开!” “慢着。”林延潮站在三叔面前。 “你什么东西,谁裤裆没夹紧,把你这小毛孩放出来了。”衙役嚣张地道。 林延潮瞅着他道:“好啊,这么张狂,你是不是张狂到连沈师爷的面子,也不给了?” “你这小崽子算什么东西,敢我说张狂?” “我?” 林延潮当下从兜里取了一物,直接甩到对方脸上。 “你敢打我?这帮刁民?”那衙役顿时又惊又怒。 “打你又如何?你先看看这帖子是什么?” 那衙役又惊又怒,当下打开帖子看后,不由道:“这是沈师爷的名帖?” “你还认得字?怎么林官人的面子,你可以不给,连沈师爷的面子也不给了吗?你知道林官人是谁的人吗?这里轮到你放肆了吗?”林延潮一句接着一句质问。 这衙役当下被林延潮骂得哑口无言,沈师爷确实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当下道:“妈的,居然是真。” “你还要不要带我们见官?下牢?不啰嗦了?那就给我带路,否则沈师爷要你好看!” 这衙役灰溜溜地道:“凶什么凶,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小海,你带他们进衙门去,老子还要去巡逻,不奉陪了。” 这衙役说了句场面话,赶紧带人走了。 众人这才进了衙门大门,一旁三叔与林延潮道:“潮囝,方才这么做是痛快了,但是却得罪了你大伯的同僚,以后他就难做了。” 林延潮当下道:“一个皂隶也怕的话,我们还不如待在老家得了,衙门胥吏衙役就是如此,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大可嚣张一点,不必与他客气。” 大娘在一旁道:“我觉得延潮方才威风,咱们当家就是人太老实了,在衙门里被人欺负。” 众人当下进了县衙,过了仪门,前面就是上次打官司的正堂,仪门西侧是架阁库,而东侧则是典使厅,也就是六房典使,书吏办公的地方。 典使厅分六房,一道门进进去左列吏、户、礼三房,右列兵、刑、工三房,这都是规矩天下衙门也是一般。当下那个白役将林延潮一家带到后,朝兵房那间一指,人就走了。 林延潮走到兵房门前,找了一名白衫帖书道:“劳驾,找一下林克,也就是你们新来的帖书,我们是他家人。” 那白衫帖书眉头一皱道:“啊?林克,他被打法去里坊征召壮丁去了。你们在茶房等一会吧,别在这碍手碍脚的,今天忙死了,该死的倭寇。” 林延潮他们当下就在茶房等候起来。 林延潮一家就搬了小凳子,坐在旁边等着,茶房几个人知是贴书的家眷,也没有怠慢给了茶众人喝,还升了盆火给他们烤衣衫。 林延潮他们坐了一阵,不久就看见大伯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大伯。” “爹。” “相公。” “官人。” “大哥。” 一家人围了上去,大伯陡然见到妻儿,顿时激动地将她们揽在怀里道:“你们来了,我还担心你们呢,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然后就是好一番一家大团圆的场面。 大娘呜呜地哭道:“相公,我还以为差一点要见不到你了。你这没良心,跑到城里吃香喝辣的,就不管我们娘俩了,还不是延潮机灵,你以后休想见到我和你儿子。” 说着大娘往大伯身上猛锤几下。 大伯见同僚过往的连忙道:“娘子,给我几分颜面嘛,这都是我署里的。” 倒是三叔见大伯道:“大哥,你身上怎么回事,衣裳都是脏了,这黄黄是什么?这不是屎吧!” 大伯见三叔这么说,顿时有几分狼狈道:“没事,没事。我不小心滑了一跤,滑了一跤。” 大伯才说完,一旁吏房里走出来一名穿着青衫的吏员问道:“林克,事情办的如何了?” 大伯当下拱手垂头丧气地道:“回,回禀典使,事,事没有办好。” 一旁与大伯一并去的贴书也是道:“典使,我们去坊里召集丁壮守城,被人堵住了,坊甲脚底抹油走了,只剩下我们背锅,百姓骂我们平日只是拿钱,倭寇来了又不能抵挡,还要将俞大帅这样的好官给罢免了,现在还要他们的子弟去送死。” “说着说着,就什么东西都砸了过来,有人还拿着粪桶丢啊,我算是跑得快了,林贴书慢了一步,搞成了这个样子。” 林克连忙道:“典使,我没事,皮糙肉厚的,挨几下打没事,就是衣裳脏了。” 典使当下道:“这,这成什么体统,你是衙门的帖书,也是有身份的人,眼下清军道发牌票,要我们兵房从城里征召壮丁,协助卫所兵守城,你们若是不给我征来三百个人,我也没办法交差!” 大伯只能应道:“是,典使,此事我们一定给你办好,我先安顿了家眷,再去坊里一趟。” “嗯,尽快去办,喝碗茶,擦擦身子,换身干净衣裳,不行,把黄班头他们叫去,他们拿那些刁民最有一套了。”典使说话还是有一套的,虽是催促,但也没有逼急了。 林延潮当下道:“大伯,你去办差,我们身上有钱,先随便找个客栈住,你事情办妥了,再来找我们。” 众人都是十分理解。 大伯听了眼眶一红,又看了他妻儿道:“难为你们了。” 大娘也是难得大度道:“官人不用担心我们,用心当差。” 林延潮收拾了一阵,正要走时,这时吏房风尘仆仆走进来两个人。 典使本是绷着脸的,但看见其中一人,顿时满脸笑得和花一样道:“哎呦,这不是沈师爷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ps:兄弟们要不要这么厉害,一觉睡醒,三江第二了,第二了,第二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再投下三江票拉!每天都可以投一次的,推荐票也不要拉下了哈! 第九十章 礼宜先行 沈师爷负手站着,一旁书吏忙是向他见礼。沈师爷点点头问道:“你们房新来的林帖书呢?我找他。” “哪里敢劳沈师爷亲自来。林帖书,沈师爷有请!”典使催促道。 大伯忙走了出来,沈师爷见了大伯的样子,皱眉道:“怎么搞得这个样子?” 典使赔笑道:“我派他去坊里征召壮丁,被刁民给扔东西了。” 沈师爷旁的张师爷突咳了一声。沈师爷回过头看张师爷,眼尖瞧见了一旁在茶水房收拾东西的林延潮,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老夫我真是鸿运当头啊! 沈师爷当下上前扶起了大伯,一派宽和长者的样子道:“让你受委屈了,太辛苦了啊。来兵房做事,有什么任何不习惯的,就尽管和老夫说啊。” 随即沈师爷又板起脸道:“于典使,你是怎么回事的?吏员下乡办事,怎么不派衙役陪同去?衙门里的人手什么时候缺到这个地步了?” 于典使也是一愣,心想这沈师爷一贯和颜悦色,如生意人般讲得是和气生财,这会怎么发起火来了。 于典使在兵房二十多年,是个有眼力价的人,他看沈师爷后跟着人,心道莫非是摆个样子给别人看的。当下于典使也就服软道:“沈师爷,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沈师爷当下点点头道:“你们要记得,县尊老爷对兵房很是看重,特别派了得力之人,来兵房办事,尔等要好好体会县尊老爷之意,不可轻乎。”说着沈师爷拍了拍大伯的肩膀,于典使和兵房里的帖书都是反应过来了,哦,要不要说得这么明显,你这不是指林贴书的背景是县尊啊。 沈师爷这么说,大伯有些受宠若惊,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延潮的交情不会这么大吧,这一疏通,难道还疏通了县太爷? 典使久历官场,趋炎附势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何况他对林克一贯还是不错的。当下于典使道:“沈师爷说的是,我考虑不周了,林贴书,你这也受了伤,就暂时歇着,我再派两人去,这会带上捕快衙役,看看哪个刁民不从就枷谁。好了,看什么看,都散了吧!” 兵房里的帖书当下见了这新来的林贴书也是有这么大能量后,当下都是告退,心底盘算着日后怎么与他搞好关系。 沈师爷满意的点点头,转过身突然‘惊奇’地道:“这不是小友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延潮在一旁早是看沈师爷演了一套戏,只是他的演技着实不过关,眼中那隐隐压抑的喜色没有掠过。林延潮心道,我勒个去,刚才那一套,这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啊。 林延潮拱了拱手道:“沈师爷有礼了?” 沈师爷关心道:“遇了倭寇,来城里投奔你大伯了?唉,既然来了,就住下吧。” “嗯,还无处安身吧,也好,这年头兵灾*,谁都不容易,县衙里的寅宾馆还空着,你们就先住到那去吧。” “寅宾馆?这不好吧,这可是官舍啊。” “寅宾馆本来就是住官人家眷,小友你是我的朋友,你大伯也是县衙里的人,怎么说都住的了。于典使派两个人,送他们去馆里安顿。” 于典使一愣,心道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 “沈师爷,咳咳,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不会又要我帮什么事吧?”林延潮低声道。 沈师爷当下笑呵呵地道:“哪里话,我和县尊都现在还欠着小友你的情呢,这不算什么,不过眼下确实有件棘手之事,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府台大人身份的张师爷。” 张师爷走上前拱手道:“这位是?” 沈师爷厚着脸皮道:“这位就是我和你说神童。” “不敢当,沈师爷,这高帽子,可不要给我乱戴啊!” 张师爷笑起道:“哈哈,我与沈兄相交多年,素知他不是随便乱夸人的,你当初那断案之事,我与几位朋友聊起来,对你都很是赞赏啊!眼下府尊有件事要劳烦你。” 府尊?那个胖胖的陈知府? 林延潮想了下道:“两位师爷,我当初也不过是凭运气,误打误撞才办妥几件事的。没料到府台大人这么看得起在下,我岂有推脱的道理,只是怕办砸了,辜负了府台大人的信任才是。” 见林延潮这么稳重,张师爷欣赏道:“无妨,办成办不成,府台大人都很愿意见一见你!” 接着张师爷就叫了三顶轿子,从侯官县衙一路往府台县衙去了,林延潮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作这种轿子呢。 王安石曾反对道,自古王公虽不道,未尝敢以人代畜也。但林延潮现在……,唉,管他呢。 府台衙门,紧挨着布政司衙门,府台门外,还有总捕,清军海防,理刑等衙门,都是直属于府的。 两位师爷与林延潮,下了轿子直入府里的和衷堂,在这里林延潮拜见到了本府知府陈楠。这不是又见了市长了。陈楠上一次在书院见过一次,虽是穿了官服,但也没感觉多威严。 但眼下经过府衙,见了排场,这位府台大人的派头就显了出来。陈知府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两位师爷都是只能站在一边旁听,左右的人都是远远避开,堂上没有任何闲杂之人。 林延潮还不是秀才,见了知府还得跪下行礼,但陈楠摆了摆手道:“免了,你叫林延潮是吧,本府召你来,是想欠你一个人情。” 林延潮赶忙道:“府尊有什么差遣,直吩咐晚生就是,晚生不敢讨要什么。” 陈楠笑着道:“好,聪明,目光长远,不急功近利,本府最喜欢和你这样的后生打交道。至于什么事,师爷来前与你说过了吗?” “还未,得知府台大人相召,来得匆忙。” 陈知府想起那件事,顿时脸一沉,张师爷就主动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林延潮也明白了,他看看陈知府,心知这场官司是兵备道兵宪和镇守总兵的文武之争,而咱们的知府大人想要置身事外。 听完后林延潮心底隐隐也是愤怒。俞大猷就是福建的定海神针,眼下倭寇都打到城下来了,这般文官居然还抓住不放,追究俞大猷的责任,非要将人斗倒了,让倭寇打进城来烧杀抢掠才甘心吗。难怪百姓们各个都骂狗官,确实是狗官。 明朝文武倾轧,他早有耳闻,带兵的武将,在文官眼底贱如狗,美其名曰,以文驭武,明史上不乏文官监军斩杀武将之事。林延潮心头怒起,一个国家如果不尊重,在战场上流血牺牲的军人,那么距灭亡也就不远了。 一股躁动在林延潮心底浮起,他虽是二世为人,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心底仍有读书人那股未被现实打磨的二杆子气。我一介书生纵是上阵杀敌不行,但却可以为咱大明保下一柱石之臣,因为我想为百姓社稷尽点力。 他胸中波浪滔天,但面上却静似平湖道:“府台大人,敢问当时万寿诞,祝延圣寿万安时,府台大人是否看见了俞大帅失仪呢?” 陈楠道:“祝寿时文官在前武官在后,我虽未亲眼看到,但也听了同僚所言,俞大帅确实失仪了,武人嘛,难怪粗犷了一些,不知礼也无妨,但偏偏是在万寿诞上,你若是要为俞大帅,辩白无罪,我看还是算了,本府也不会这么做。” 陈楠以为自己这么说,林延潮会不高兴,哪知他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淡淡地道:“既是如此,反而是好办了。” 张师爷上前关切地问道:“小友可是想出办法?” 林延潮点点头,三人脸上都是露出喜色,陈楠道:“快,拿笔墨来。” 林延潮当下挥笔提就只有八个字道:“礼宜先行,不遑后顾。” 三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遍,陈楠如同捧着圣旨将纸张捧起来叹道:“妙!”陈知府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能不能脱身。 沈师爷也是反应过来笑着道:“文武百官为天子祝祷圣寿时前行,不可左右后顾,若见到了背后之事,说明自己也已失仪了。” 张师爷也是捏须道:“对,若是东翁将此事写成详文上禀,就是李兵宪见了也不敢说什么,他若再坚持,就说明他失仪后顾了,他也不会拿此事再作追究,而是轻轻放过。这不仅保了东翁,其实也是保了俞大帅啊。” “何况,简直是一举三得,不仅保全了府台大人的名声,还令俞大帅得以起复,令按察司也没办法计较我们什么!这八个字真是一字百金!恭喜东翁,贺喜东翁。”张师爷向陈楠贺道。 陈楠也是满脸喜色,畅快大笑,多日来堆积在心头的大石竟是被一言就这么轻易解开了。 第九十一章 民心 林延潮走时,陈楠身为一府之尊竟是亲自将林延潮送出门外。 次日,倭寇大举进攻五虎门,官兵坚守不出,只敢放炮击之,倭寇随之肆掠乡里,烧杀劫掠。 无数乡绅的请愿的书信,如雪片般递入福建抚按,府县各司衙门,百姓们拥堵在衙门外,上万百姓上书请愿,请求让待罪之中的俞大猷出城击敌。 乡绅和百姓上书,文武官吏毫无对策,于是百姓怒了,巡城兵卒禀告说在城隍庙发现一泥塑的下跪之人,背后书着‘李兵宪堪比秦桧’几个大字。接着兵备道衙门前,也遭到了,不明百姓的投石。 兵备道衙门顿时怒了,当下四处抓人,最后只是拿到几名半大的少年。 民怨沸腾,官绅们已是琢磨着法子上控了,福州巡抚刘尧诲也是坐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他也要完蛋了,他也有俞大猷戴罪立功的想法,遭到了这边兵备道一致反对,甚至科道官员还威胁要拿此事参上一本。 可是刘尧诲也不敢,贸然下令镇守总兵下的一营二游出战,他虽读了很多兵书,但也是纸上谈兵,手下没有得力将领,何况军心也是不稳。 刘尧诲只能什么都不做,耐心地等着陈楠的折子,终于陈楠就林延潮写的详文,呈报给巡抚衙门。 刘尧诲看到详文后,脸上的阴霾尽扫,不由抚掌大笑,对巡抚下属官吏,以及诸幕僚道:“陈知府,对我有救命之恩啊。” 福州左布政司隔岸观火的万思谦,知道后冷哼一声,继续陪同镇守中官看戏。 而在建宁府避着刘尧诲不出的李兵宪,则是摔了一地东西,恨恨地道,便宜这俞蛮子了。 至于福州镇守总兵府,俞大猷接到刘尧诲给的信函后,左右大将都是大喜向俞大猷贺喜道:“恭喜大帅,贺喜大帅,此必官复原职!” 满头白发的俞大猷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道:“区区总兵,不在我的眼底,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大帅,这话不是戚总兵说的?” 俞大猷淡淡地道:“难道本帅不能借来用一用。” 众将官们闻言都是道:“当然,当然。” 俞大猷将头兜戴上,满是杀气地道:“传令下去,三军将士明日出兵,杀倭! 天明一亮,郡城中街上,马蹄声踢踢踏踏地响起,佛朗机炮被马车拉拽着前行,包铁的木轮碾过街道上的石板道时发出金铁迸响。 俞字的大旗招展,白发老将独骑在前,大明官兵赳赳而行。 “是咱们儿郎,出城杀倭了!” 郡城中街时,市井里的百姓们见了都是放下手中的活计,奔来相送。 百姓们都是喜极而泣,立在百姓之中的林延潮,三叔看着这一幕,耳旁是别人谈论的话。 “看那不是俞大帅吗?” “是啊,那白发老将,就是他老人家!” “太好了,朝廷终于用他了。” “听闻是抚台老爷的意思啊。” “没错,没错,我衙门里的二舅说,听说他力压众人,保举了俞大帅啊。” “啊,二舅,你上次不是说在衙门里当差是你大舅吗?” “唉,细节不要追究嘛,总而言之,朝廷里还是有好官的。” “没错,俞大帅一出马,倭寇都是闻风丧胆。” “我们百姓有救了。” “别说了,看俞大帅来了。” 但见俞大猷骑马经过,百姓们一片默然,无人出声。这时候一个声音从百姓深处喊起道:“俞家军威武!” “威武!” 不少声音跟着喊起来:“威武!” “威武!” 一旁的百姓也不知为何自己跟着喊起来。 “威武!” “俞家军威武!” 百姓们一个个跟着高呼起来,震动着右臂。百姓们的声音,仿佛有序的调子,如水纹般在街上上空散开,一圈又一圈。临街的百姓都是打开了门窗,不少百姓也是纷纷从远出赶来。 白发老将俞大猷有几分措手不及,于马上抱拳回应道:“多谢诸位乡亲。” “多谢。” 呼声一起,百姓们是再也停不住了。 “俞大帅庇佑我八闽百姓!” “俞大帅公侯万代!” 俞大猷忍不住有几分热泪盈眶道:“百姓对俞某如此厚重,俞某唯有以死报之!本帅宁死不辜,百姓们之托付!” 人群之中,三叔忙拉住林延潮道:“延潮你刚刚带头乱喊什么,我就怕你被治一个喧哗,扰乱行伍之罪!” 林延潮嘻嘻一笑道:“怕什么!不是没事,三叔你方才不是也喊得很大声吗?” 三叔叹道:“是啊,百姓们心底有杠秤,谁是好官谁是坏官,分得清的。俞大帅就是好官啊!” 嗯,林延潮点点头,抬头看去,但见俞大猷威风凛凛的起在战马之上,心道我能做得也只有这么多了。 这老将弃笔从戎,由文入武,为国奔波一生,但是却因不善于与文官相处,临到最后,因为一点点小小的失误,被罢去了军职,最后的岁月只能回忆起昔日的戎马生涯。 而眼下,俞大猷的命运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努力,比历史上为大明多守几年江山?对于这位与戚继光媲美的民族英雄,最好的结果,应是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而不是终老于病榻之上吧。 百姓们欢呼声不止,俞家军昂然出城。 俞家军一出,林凤即得到消息,不敢接战望风远扬。但俞大猷没有纵敌逃跑,而是追上接连三战,打得倭寇溃不成军。 闽地倭寇初平,福建巡抚刘尧诲八百里加急向京师报功,首功福建镇守总兵俞大猷,次推福州知府陈楠。 福州大捷的消息,传至京师,顿时满朝震动。保举刘尧诲出任福建巡抚的,首辅张居正,也因知人,受年仅十一岁的天子嘉奖,加上去年戚继光擒获兀良哈朵颜部酋长董狐狸之功。 张居正被赐予坐蟒、白金、彩币。 随即张居正公布考成法,澄肃吏治,并下令福建巡抚刘尧诲拭行一条鞭法。 倭寇平定后数日,闽地入春后的雨水,一直不断。 林延潮听着雨水沙沙地打着瓦片的声音,这样的雨不小也不大,下得刚刚好。 透出窗外看去,檐前的细雨滴滴嗒嗒,汇聚成串,流淌而去。县衙旁的安泰河水应是涨满了吧,竟是透着几分喧嚣沸腾起来。 这场的场景临轩读书倒是有几分意境。 林延潮这几日在馆里研习功课,觉得很有长进,这边盘算着书院几时开学。 砰! 门一开,大伯和三叔二人拿着雨具走了进来。林延潮走到桌案上给二人倒茶问道:“家里如何,有没有遭了倭害?咱们乡亲有没有事?” 三叔唉地一声道:“遭是遭了倭害,不过总算老天保佑,没死人,只是村长他们在山上倒是饿了好几天才下来,幸亏咱们来城里。” 大伯也是摸了一把脸上的雨珠道:“大家,保住命就不错了,要不是俞大帅,倭寇还没这么早退去呢,只是到底要耽误些功夫,误了农时,今年收成恐怕没那么好了。过几日你回家有的忙了。” “回家?万一倭寇再来怎么办?”三叔连忙道。 大伯脸一沉道:“你这怎么说了,难道怕倭寇,就不要种地了,白吃白喝了?谁养活你?当初你还说想买田呢。” 三叔这几日与林延潮闲聊,以前是只在地里干活,没出过村子,但见识了省城里的繁华,不由有点新的念头了。 林延潮开口道:“大伯咱们不要买田了,家里十五亩田够了,再买田咱们家反而不划算。” “怎么不划算?给咱们家多囤点田地的怎么不好了?”大伯反问道。 林延潮掰着指头和大伯数道:“大伯你还不是衙门里经制吏,无法让家人免役。而爷爷可以啊,他虽未入流,但依照朝廷律令,未入流的官吏可免役一人,免粮一石,这个你知道吧?” 第九十二章 当城里人(第一更) 免除徭役在明朝叫优免,多少读书人考秀才,举人,很大原因不止为了做官,还为了这优免二字。 众所周知明朝亡于流民,流民起于苛捐杂税,苛捐杂税为正役,杂役,正役为田亩,杂役包括摊派,杂泛徭役。 有了优免徭役四字,杂役没有了,有了免粮一石, 差不多免了十亩民田的正役,这点权力在明朝不能大富大贵,至少不家破人亡,做一个开心的自耕农。 眼下林延寿,林延潮二人都还没有到十六岁成丁的年纪,可以免役。不过大伯和三叔却不行所以以前大伯要去衙门厚着脸皮当一个白役,也是为了逃避税赋,不过三叔却免不了。 现在大伯有了衙门里的正式差事,所以林高著优免一丁的待遇,三叔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到了,当然这是在林延潮,林延寿还没有十六岁前,林延潮没有考取秀才功名的前提下。 随便说一句,秀才可以免两丁,免两石。 大伯道:“这我们都知道啊,这不是应该更应该买田吗?别小看免粮一石四字,也就是我们家十亩水地的正役少了,不仅如此,还少了淋尖踢斛的一块,免粮的好处,自己家地里种出来每一粒粮食,都是咱们家的。” 淋尖踢斛这是官府收粮的潜规则,官府收粮时,用个大斛做量器,百姓将粮食放进斛里称重。 谷堆要按尖堆型装起来,会有一部分超出斛壁,然后这时收粮的胥吏,就是展示神腿盖世的功夫,对着斛里猛踹一脚。这溢出来的谷物,据说是弥补储存和运输过程中损耗用的,归入自己腰包了。所以老百姓纳粮,国家拿一块,胥吏要剥削一块。 林延潮接着道:“是啊,大伯如果免粮一石最多只够十亩地用的,如果我们家继续买地,多余的地就不能享受免粮的好处了,那么正役加上淋尖踢斛这一块,就够我们受了,万一遇上了灾情,那可糟了。” “你这么说是对,但不是大家还在种着地么?”然后大伯又道:“或许等明年我们家延寿过了童试,考上了秀才,咱们家不又可以买地,早买晚买都一样嘛。” 大伯依旧对自己的儿子信心满满,随即见了林延潮又道:“延潮,你不要误会,你也是很厉害的,不过就是聪明用到俗事上去了,没在读书的点上,你大哥不同,一心一意读书,没有分心啊。将来也好,你哥当了官,你就给他当师爷。” “戏文里怎么说的,你大哥就是包龙图,你就是公孙策啊,哈哈!” 大伯又在自以为萌萌哒了,林延潮黑脸道:“大伯,我真的不想和你再说话了。” “别,别,你可是咱们家小诸葛,大伯听你的,你说不买就不买,咱们和爷爷说一说,不过既然不买地也要种地吧,不然咱们家吃什么。”大伯开口道。 “咱们不种,租给别人种就好了。” 大伯道:“不是吧,就十五亩地租给别人种,不是还要分别人三四成收成。再说三弟不种地,闲着做什么啊?” 林延潮这时候开口道:“大伯,三叔,咱们索性在城里买个住处吧! “住处?”大伯,三叔一脸惊讶。 林延潮又说道:“大伯你都在衙门当差了,也算是个官人了。这在城里要有个住处吧,就算住吏舍,但把妻儿老小接来城里住,这样才显得体面。” 大伯点点头,不由学着几分沈师爷的样子,摸了摸下颚的短须道:“言之有理。” 林延潮又顺着道:“再说,我和延寿要读书考功名,如此就重在交游,住在城里,这里名师大儒多,读书人多,交游往来下,学问这长进的才快。” 听到为了儿子读书,大伯眯着眼笑着道:“对,对,说的对,主要是买了住处,我们也算城里人。” 三叔道:“潮囝,可我只会种地啊,来城里我干什么?” 林延潮道:“这不难,三叔你可以找个活计,咱们一步步来。” 这一下林延潮说服了大伯和三叔二人,他们决定都是听林延潮的。 于是林延潮与大娘,浅浅,三叔一并拿着大伯的帖子去找房牙,至于大伯,衙门里有差事,不能走开。 这年头房牙就是后世开遍大街小巷的房产中介,不过区别在这房牙不是私营的,而公营的。 吃官家饭的。房才本是怠慢,但林延潮报上大伯名字给这位房牙时,房牙也是十分恭敬,毕竟大伯眼下可是县尊面前的红人,一定是要大大讨好的。 房牙笑着道:“想必是给你家官人买的房子吧!也是,官人在衙门里上班,不日就要当上典使,司吏,早该是把家搬到城里来了。” 房牙一脸讨好,大娘顿时颜面有光,也是从泼妇转型到贵妇,逼格满满地道:“咱们就看看吧,不过差的屋子就不必说了,咱们官家人要的是这份体面。” 大娘重音落在了官家人三个字上。 林延潮向房牙问道:“那么买房估摸着要花多少钱啊?” 房牙笑着道:“小官人人家说长安居大不易,咱们省城里,住得也不轻松啊,不同地价也是不一样啊,若是安泰河旁的河房就更贵个两成了,就看你给得多少吧!” 试探起自己底细来了,林延潮笑了笑道:“蛮问问,若是你给我说的不合适,咱们就租,价钱合适就买。我听说若是买断,你的抽头可是不少吧,有句话是不是叫什么成三破二来着,还有句话叫吃了买家再吃卖家。” “小官人哪里听来的,换了他人,我尚不敢如此昧着良心,又何况是林官人的家眷,咱就收你个人情价。”房牙呵呵地笑着道。 “若是房子满意,也不会少了你的房牙前,你说说罢。” 房牙听了眉开眼笑道:“那我和小官人,试着说道说道。” 于是房牙拿了张图来,就是简易版省城地图了。 房牙当下将地图摊开对林延潮解释道:“你看咱们省城有句话是城北住官人,城西住贵人,城南住公差,城东住穷人。怎么说呢?城北就是城北大街这一块,是布政司,按察使司,本府府治,镇守总兵,盐道衙门,粮道衙门的驻地,多住得外来高官,总兵家眷。这里寺庙也多,如华林寺,开元寺都是古刹。” 大娘点点头霸气地道:“咱们也不差钱,城北的宅子多少钱呢?” “咱们给你算算,你说要有门市?门市好啊,出入方便,若是大街上还能租出去当个铺子,也气派,否则门开在小巷子里,多不体面。还得带庭院的,庭院好啊,四四方方的,还要小楼,那更好了,你看这里有间二层小楼,原来都转运盐使司的官人住的,一点儿也不贵,只要七十八两银子就好了。” “七十八两?咳咳,城北外地人多,咱们还是看看城西的吧。” “好,城西呢?就是郡城中街以西,这里巷有郎官巷,塔巷,坊有光禄坊,朱紫坊,临西湖而居,前面是小河,读书人不是爱说一句小桥流水人家。本地官宦乡绅,多是衣锦子弟,都喜欢买寓所于此。” “不过这里屋子都比较大,少说也是三进,二进的就不给你说,有一栋六十三两,还有间七十几两,哦,不,这已是卖掉了。” 大娘连忙道:“咱们家也就七口人,下人也没几个,住不了三进的屋子。城南的看看吧,我瞅着城南也挺好。” “城南呢?就是南门大街,郡城中街以东,有侯官,闽县两县县衙,还有府学,县学,多住的都是衙门里的官差,以及商贾。不过地少人多,要么屋子小,要么不带门市,要么不带庭院的,没有小楼的,这你看看。” 大娘顿时没有底气,频频目视林延潮。 林延潮笑着道:“那就看看城东吧。” 第九十三章 买房拉(第二更) 家当就那么点多,还是别充阔气了。 房牙笑着道:“城东呢?就是东门大街,汤门大街的,这里住得都是普通人家,都是穷老百姓,以林官人的身份,住这里合适?” 林延潮笑着道:“城东就城东吧,咱们家以前不也是穷老百姓嘛,我觉得住城西城东都没关系,最重要是要住得舒畅才是最要紧的。” 林延潮的话意思是,就别他妈给我选什么贵族社区,王牌物业,一流安保了,咱们小百姓选房子住的舒服就好了。 房牙笑着道:“小官人说得实在,不过别看城东是普通人家,却有一个极大的享受呢。” 众人见房牙不由追问道:“什么享受?” 房牙嘿嘿地笑着道:“这里与你们卖个关子,大家都知道官家人最乐的事是什么啊?”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大登科后小登科!还有就是他乡遇故知。”林延潮笑了笑道,这倒是他有耳闻。 房牙点点头道:“是啊,是啊,可是咱们老百姓,穷人没那么多讲究,金榜题名也是一辈子也指望不上,但咱们也有四大乐事,你可知道是什么?” 林延潮道:“洗耳恭听。” 房牙笑着道:“咱们百姓四大乐事一是打喷嚏,一定要急的,哈急嚏,你说痛快不痛快。” 三叔,林延潮都是笑着点点头道:“说得好,痛快。” “第二乐就是扒耳朵,爽快不爽快?” 三叔问道:“第三乐呢?” “第三乐,解决内急,顺畅不顺畅?” 几个女子都掩嘴笑了起来,林延潮也是笑骂道:“扯烂你的嘴,说正经的,别污女眷的耳朵。” 房牙赔笑道:“言语粗俗得罪了,最后一乐就是热汤洗澡了!” 众人这才恍然明白:“你说的就是泡热汤啊!”泡热汤是闽人俗语,也就是泡温泉。 “对啊,你说古代长安有个华清池吧,当皇帝的,洗个热汤还要跑到城外才洗得到,但咱们城内就行,汤门,当初就是闽王当初建罗城时,在这里挖出了地汤,于是就叫汤门。汤门附近百姓洗的民汤,官家人洗的官汤都有。” “你说天下诸府比咱们府城繁华的多了去,但能在这城内洗热汤,算是天下独一份,你说算不算福分。” 众人都是笑着道,“那城东挺好的。” “好咧,”房牙也是得意一笑,营销成功,当下拿着薄子一翻道,“正好有几间合适你们的,咱就带你们去看看。” 省城七门,城东北有井楼门,汤门,正东有东门,东南有水部门。 水部门,东西有分有六巷,依次是德政桥巷,东闸巷,河务巷,使君桥巷,后岸巷,登瀛坊巷。 登瀛坊巷是北宋状元陈诚之的宅邸,原名九仙坊,是靠近九仙山的缘故,陈诚之高中状元改名为登瀛坊。林延潮在靠近水部门的登瀛坊巷看中一座宅子。 登瀛坊巷现在已是落魄,早不复当年状元故居之貌,但也有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味道。 现在巷里住了不少来往商贾,又分出几个只可步行的小衕。 到了门前,房牙一路攀谈也看出,那三叔和几个妇道人家都不是拿主意的,只有眼前这十三四岁的少年,才是主事的人。 林延潮仰头但见白墙灰瓦,还有屋与屋间隔的饰以飞鸟走兽的风火山墙,不由点了点头。 当下房牙着意奉承问道:“小官人看得觉得怎么样?” 林延潮行走在这小衕之间,若是一个成人,举起双手都可以撑到衕边两墙了,别说马车轿子了,连马都难以进来的。 交通不方便,但林延潮却偏偏喜欢这种闹中取静的感觉,不由道:“咱们闽地,虽比不上苏州那等繁花似锦,没有杭州山清水秀,也不如绍兴的人杰地灵,但到了这里,却有了几分当初家家诗礼,户户弦歌的味道来。” 房牙今日也是尝到了林延潮厉害,几乎跑断了腿,心想好容易听到他说一个不错的地方,当下又怕读书人看不起商人,向他压价,连忙解释道:“小官人,虽是不如从前,但坊里以往也是出过文曲星的,小官人读书要求举业吧,住此状元巷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看看再说吧。” 屋子门是开在巷子内的,大门对着衕是朝东开的,虽然没有门市,但是却是十分宽敞,前后两个院子中间夹着一个天井。 房牙带着林延潮走进大门是照壁,过了照壁即是前院,前院挨着巷子修了个倒座,左右是前厢,修了走廊,中间种了一簇翠竹,过了前院院门,两院之间是采光的长方形天井,天井是大石板铺的,光滑溜溜的,四边修着是排水的阳沟。 天井正中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有几处青苔,探头望里一看,嘿,水是满的,还养着几尾鲤鱼,甩着尾巴游来游去。 天井后后院才是重点,进了后院,正西是一厅两房,正北修着小楼,正南乃是厨房,只简易的用茅草盖顶,而不是其他屋子都覆以青瓦。三面又围成了一个小天井,屋子都用台基垫高了,可以防潮。 屋子里属正北的楼房最好,毕竟坐南朝北才是王道,小楼前面种着好几处盆栽,花正迎春怒发,香气自来。大娘看得十分满意,不过她们也没表现出来,频频目视林延潮,赶紧砍价,就这了。 林延潮还没说,林浅浅就如小媳妇上街买菜般,先开始挑剔了:“叔啊,你说这屋子不是坐北朝南,这点倒是不美。” 房牙赔笑道:“娘子这是小衕是南北向的,门就只能这么开的,若是要南北开,那门就要打在别人家的墙上了。” 林浅浅又道:“这样也罢了,但是这小衕也太窄了吧,还没大人肩膀宽。” 房牙笑着道:“我的姑奶奶呦,行行好了。” “价钱能不能再商量点?” 正说话间,一名妇女施施然走了出来,一见房牙即是用尖酸刻薄的本地话道:“你怎么地又来了,别尽介绍些‘两个声’来我们家来看房子,买不起又净杀价,他告诉他们,咱们吴家的屋子少了钱就是不卖。” 两个声是本地俚语,专指外地来省城十邑谋生,既操着外地口音,本地话又说不好的人。 林延潮心里想来,这本地人排斥外地人,看来是从古到今的恶习啊。 房牙连忙解释道:“吴家娘子,你误会了,他们几人都是城西洪塘乡的,家里出了一官一吏,想把房子买在城里,搬来住。” 这吴家娘子一听,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笑脸相迎道:“不早说,原来是贵客,平日真是请也请不到的,来喝茶。” 林延潮笑了笑道:“吴家娘子客气了,你这屋子若是价钱可以商量,我们马上就能定,若不行,我们就再看别家。” 吴家娘子赔笑道:“这小兄弟怎么见面就压价呢?” 林延潮笑道:“别叫小兄弟,我是读书人。” “呵呵,读书人,读书人好啊!”吾家娘子赔笑道。 大娘摆着官太太的模样上前道:“算了,潮囝,看了那么多房子了,我轿子也是坐得乏了,去掉添头,就这间吧。” 吓,轿子?轿子在哪里? 林延潮道:“大娘,还是再看看吧!” 那吴家娘子连忙道:“别啊,断买五十二两银子,若是你们明日能定,咱们可以商量一点点了。” 两人一唱红脸,一是唱黑脸,砍价砍了一通,最后以议定价了,五十两三钱银子,另给七钱房牙钱,次日一手房契,一手给钱。 第九十四章 两封信 次日,林延潮再次来到屋舍,大伯也是一并来了,房牙找了坊甲,左右邻居等作为中人,还请了衙门里的代书写契,当众立下了房契。 房契的事,要到衙门备案,但因屋子买在是闽县的地界,但林延潮他们籍贯却是在侯官县人,这里必须上府衙走一趟手续。 林延潮就让房牙,三叔拿着府衙张师爷的帖子去办这事,府衙那些吏员见了张师爷的帖子后,经手的书吏也都不敢收钱了,而且还是速度奇快地给办下来,完全不符合封建官僚的作风。 这一次房牙才对林延潮真的心服口服,连府衙的人,都对这少年这么看重,这是什么背景啊。 林延潮付清了钱,吴家娘子喜笑颜开地千恩万谢了一番。 坊甲,邻居知道林延潮一家里一个做官,一个为吏员,于是也是来攀关系,大伯当下帖子就收了好几个,都是请大伯吃饭的。 大伯现在也是头脸人物,他知道远亲不如近邻,当下也是依着规矩,一一谢过后,也与坊甲说过几日在巷里设下流水席,请街坊邻居吃一顿。 送走了客人后,林高著也是回来,眼下终于一家团聚,其乐融融。 林高著看了屋子后倒是十分满意,大伯却道有些美中不足,依着他的意思,要将天井那口水井填平了,然后在天井那弄一个正堂,两侧修着走廊,弄成前堂后厅的格局方可,还举例说衙门里当差的人都是这么建的。 但大伯的馊主意,遭到了家人的一致反对,于是没有通过。 里院四间房,正厅靠北的屋子,分给了大伯大娘,正厅靠南的屋子给林高著住,因林高著平日多住衙门,平日里也是挪给林延潮,林延寿作书房,至于里院坐北朝南的小楼,楼上一间就给了林延潮和林浅浅,而三叔住楼下。 至于外院的两间厢房,一间拿来作客房,还有一间以后请下人后住的地方。 有了新家后,林延潮和林浅浅都是十分满意这新居住。 林延潮喜欢这闹中取静,而林浅浅喜欢住楼上风景好,且院里的盆栽。不过二人虽住一间,但因为大婚,仍是守之以礼,各自分床睡,中间隔着一个帘子。 忙了一日,大家都是累了,两人各自躺在床上,隔着帘子聊天,林浅浅兴奋之意不减,一五一十的与林延潮说,要买什么添什么,如家具布料锅碗烛台床帐等等,努力地与林延潮规划着自己的家。 楼上的风穿过窗缝,透了进来,分外清新。这风响的沙沙声,和着林浅浅的软语,林延潮只是嘴边只能轻轻表示附和,但心底却是静极了。 女人嘛,倾国倾城,名门贵媛也就那样,看得来,但不一定处不来。自己也就一个凡人,不擅长恋爱,更懒得费心思追女人,但是如果有个女子一心一意待自己,他会让她很幸福,嗯,他大概就是如此。 林浅浅声音越说越疲,也是困了,林延潮也是闭上眼睛,静静的听着窗外的风声。 两日后,林延潮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陈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林延潮有几分惊讶。 陈行贵哈哈地笑着道:“林兄,莫怪我消息灵通,我陈家在城里还有几分势力的,嗯,这宅子好,闹中取静!” 林延潮笑着道:“不过搬了个宅子罢了。” 陈行贵四面打量了一番道:“延潮兄,此来一是贺你乔迁之喜的,二来告诉你个消息,书院停课了。” “书院停课了?”林延潮心道这可不是好消息。 陈行贵道:“是啊,倭寇这一次又袭击了濂江,书院被损毁了一些,书院要开课,就必须重修。何况这倭寇不知何时会回来,估计半年内都没办法开课了。” 林延潮忙问道:“那山长,讲郎和同窗们都没事吧。” 陈行贵笑着道:“延潮兄,真是仁厚之人,这你放心,倭寇来前,濂江的百姓早就走空了。眼下距县试不足一年了,既是书院去不了,延潮兄可有读书的打算。” 林延潮想了下道:“这还没有,陈兄呢?” 陈行贵笑着道:“不瞒延潮兄,我准备趁着书院停课,闭门苦读。侯官的翁正春不知延潮兄,听过没有?他可是将自己关在金山寺这孤岛一人读书,这等毅力可是我等不及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此人的毅力,我辈不及。” 下面陈行贵与林延潮又聊了一阵就告辞了,临走给林延潮留着地址,说随时可以去他府上找他。 陈行贵走后,林延潮也在想,闭门苦读一番也确实有必要,不到一年就县试了。这一段倭寇的事一搅,让自己分心不少,是该用苦读补回来。 林延潮正拿起书想要读书,这时候就听砰地一声,大伯道:“延潮在家吗?延潮在家吗?” 林延潮顿时恼怒了,还能不能安安静静的读书了。 噔噔脚步声,大伯踩上楼来,手里拿着两封信,喘着粗气给林延潮道:“你看看这都是谁送来的信,延潮,简直如同做梦一般啊。” 林延潮慢慢地道:“大伯,你也是衙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遇大事要有静气。” 说着林延潮将大伯的信接来一看后,心想难怪大伯如此惊讶。 信有两封,第一封信,是濂浦林家派人送来的,林延潮本以为是林世升,林世璧两位仁兄,或者是自己的老师林诚义。 结果没有料到,落款人却是林烃。 林烃是谁?当今南京工部尚书林燫的亲弟弟,自己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状元申时行的同榜,翰林院庶常士出身。 但前一段听说,他在任太平府知府任上时,开罪了张居正。 当时张居正迎母进京,沿途官员无不巴结,只有林烃对属下官吏道,要我搜刮民脂民膏来讨好权贵,我办不到。 开罪了张居正后,林烃于是辞职回家。这已是去年的事。书院里都是传开了,同窗们都是佩服林烃的气节,但也有人认为他是沽名卖直。 本来一个得罪张居正辞官的知府,翰林院庶常士,与林延潮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却在信子里,问林延潮经书温习的怎么样?若是有空,让林延潮到文儒坊的林府拜见他。 这着实令大伯震惊不清,一个致仕知府来问林延潮的学业干嘛,这绝对绝对是寄错了。但来送信的人,坚持说没有送错。 大伯这才半信半疑地回来,想从林延潮嘴里打探些什么。 林延潮事实上也猜了个*不离十。历史上濂浦林氏八进士,五尚书,眼下八个进士有了,却只有四个尚书,那么这位林知府将来的仕途,不用说也是不言而喻了。 别看他现在得罪了张居正,落个辞官的下场,好似蛮惨的,但明朝官员辞官起复就跟玩着一样,今天是闲职在家的糟老头,明天就官复阁老。比如现在的张居正,就和防贼一样放着致仕在家的前任首辅高拱。 而且在万历朝,但凡在张居正在位时,反对过他的官员,在万历清算张居正后,却一个一个的得到了重用。 第一封信已是将大伯惊的不轻了,但第二封信,直接将大伯惊得尿都滴了。 落款人是福建镇守总兵俞大猷。 信里面写的是言简意赅,小兄弟,来总兵府一趟,请你喝酒。 "搞不懂啊,搞不懂啊。延潮,你怎么认识这么多大人物啊!" 林延潮淡淡地道:"没什么,这两个人嘛,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嘛,我对他有恩。" 大伯听了顿时更搞不懂了。 林延潮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俞大帅嘛,我帮他并非是要报恩,而是希望为百姓做一点事情,至于他答谢我嘛,就不必了,写封信答复他就好了。"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假,算了我确实也没想过去,我岂是那种别人一召就屁颠屁颠过去的人,这个谱是必须要摆的。 大伯听了已是说不出话来了。 林延潮笑着道:"不过老师那,还是要亲自去拜见一下的。" 毕竟自己还要问他请教学问呢,书院既是关门,自己反正是他门生,就老老实实在他门下读书,准备县试好了。 第九十五章 师徒问答 万历年官方统计,福州府户口九万余,口二十五万余,不过算上大比重的隐匿人口,真实人口大概四五十万间徘徊。 其中福州城内人口,最低估计在二十万以上,这还仅仅是本地人口,若是算上外来官绅,官绅家眷,商人,商人家眷这样的流动性人口,大致是在三十万附近徘徊。 这只是林延潮保守估计,事实上明末至福州的西班牙人,就这么记录称城内有十五万户以上,这当然要包括城南那一片繁华商业区。 林延潮这日起了大早,梳洗了一番,走出房门出了巷子。 林延潮刚走出登瀛坊巷巷口,走上水部门大街,这时水部门城门刚刚打开,生意人乡民涌入城内。 在水部门附近有柔远驿,这是琉球国贡使的居馆,而水关直城外码头,那的河口可直通海船,船坞,册封琉球的大舟就是这里建的,所以云集了大量了官吏,工匠,百姓。 在拥挤之中林延潮走到河边,租了一艘舟代步。小舟在坊间桥边树下穿行,河间的木桥石桥,与街道建得一般高,却不妨碍桥下走舸通行如常。 林延潮自由自在地躺在船头上,一旁船夫缓缓摇橹,河边人家的支起窗户,任清风徐来,妇人拿着棒槌在水边敲打洗衣。 待船行至烟柳之地,但见青楼比邻,台阶傍水,垂柳挂在水边,正是章台柳色青的景致。青楼上姑娘方是迟迟而起,临水照影,画眉梳妆。待梳掠之时,见舟船来往,举止大方,嫣然一笑。 林延潮躺在船上,感受这份水巷妓子人家的悠然。他在书院听同船聊天,也有听过妓子分四等,一二等为上,只做熟客,非有人引导,不得入门。不过自己年纪太小,什么时候去见识一下。 待过了侯官县衙,林延潮下了船,就从城东到了城西。 城西的坊巷,几个市坊,几条小巷,方圆几百亩地,却是达官显贵聚集之地。文人置业是雅事,如王安石的半山园,杜甫的草堂,袁枚随园,李渔的芥子园,屋舍寄托着文人的情怀。 谁说求田问舍是一件很庸俗的事? 闽地读书人也是如此,通常中了举人进士后,他们多会将乡里房子搬到城西坊巷来住。 林延潮记得大明礼制,王公以下,屋舍不得用重拱藻井,庶人所造堂舍,不得过三间五架。但林延潮看去,这坊巷里的屋舍,何止重拱藻井,连七架九架都有了。 如林庭机所住的文儒坊,是当年国子监祭酒郑穆居所,里人学风日盛,所以才改名为文儒坊。除了文儒坊,附近还有衣锦坊,光禄坊,朱紫坊,光听名字,就觉得贵气扑面而来。 坊前通衢大道前,立着石制的经幢,大道上石板铺地,林家府邸是在早题巷旁,大门是对着大道开的。 唉,人比人,这林延潮自己家的门连对着巷子开都办不到。 林延潮经通报后,进了林府,其庭院之状,就不多说了,下人将林延潮引到一书房里。 林延潮见了林烃当下执弟子礼道:“弟子拜见先生。” 林烃头戴棕丝网巾,身着宽袖常服,说起网巾,流行于明初,贫富贵贱都可以戴,取是是法束中原,四方平定的彩头,与四方平定巾,*一统帽都是明朝读书人最常见的巾服。 林烃见了林延潮态度恭敬,笑着道:“汝原来对先生行礼甚是随意,今日可是知了为师身份后,这才前倨后恭吗?” 林延潮保持着长揖的姿势道:“不,弟子恭敬是敬重先生乃是君子。” “哦?为何这么说?”林烃笑问道。 林延潮道:“弟子敬的是先生,上不媚首揆,而讨好其母,下不愠弟子,常言出顶撞。读书人能不媚上而不欺下,难道还称不上君子。” “善,”林烃温和笑了笑,招手道,“进来说话吧。” 当下师徒二人隔着书案对坐。 林烃道:“当初为师收你为弟子,一半是受父亲所托,还你对林家的人情,一半是听世璧,世任两个侄儿在我耳边夸奖你,故而想看看你的才学。前几日听闻,你给知府写的礼宜先行,不遑后顾,这八字甚妙,不仅帮了府台的忙,还挽救了俞总兵的仕途,只是为师有一事不解。” 林延潮忙问道:“先生,有何不解?” 林烃捏须道:“我先问你你拜下为师门下治经为何?” 林延潮想了下道:“一求制艺,二求学问。” 林烃点点头道:“是啊,你既是为求制艺学问,当读书砥行,又为何分心于刑名世情,专研些四书五经之外的事,于学问无益呢?” 林延潮道:“回先生的话,弟子读书为求仕官,仕官为的是作一名好官,要作一名好官,不仅要为百姓洗刷冤屈,也不可受胥吏蒙混。若能精通刑名世情,任你吏滑如鱼,我自能明镜高悬了。” “还有呢?”林烃继续问道。 “先生说于学问无益,弟子也不赞同,正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不通世情,只是读书,不过是书呆子罢了,正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林烃右手的青衫微微颤动,不由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此言是真知灼见。左传有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虽久不废,此三不朽。可自宋以来,读书人为求不朽,只重立德立言,而将立功抛却了,而立功却又不能立德。” 林延潮听到这里,差一点中二之气爆棚,想出口道,先生所言甚是,弟子以为,自至圣先师以降,除了王阳明能真三不朽外,读书人都称不上大儒二字。 但话到口中,林延潮心想这话也太惊世骇俗,将程朱置于何地呢?再说了自己这么推崇王守仁,不知会不会打上王学门人的印记,何况自己几个老师,都是崇理学的,咱还是牢牢地跟着理学大军身后吧。 林烃问道:“延潮,立德,立功,立言你想做到哪一步?从你的志向来看,是要立功吗?” 林延潮激动的情绪已是压下去了,在老师面前乱放大炮是不好的,话不能说得太满。当年孔子问诸弟子志向时,子路,冉有道,公西华一番豪言壮语被‘夫子哂之’,唯有曾子老爹说了一番喝酒跳舞唱歌回家的话,让孔子赞道‘吾与点也’。 林延潮想了下道:“弟子也知力有未逮,先生以为弟子可以一试吗?” 林烃听了没有说什么,只是站起身叹道:“你行与不行?非为师能够断言,先出一道四书文考考你。就以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为题吧!” 这题考得都很应景,这话是孔子说的,大意就是君子担心死亡以后他的名字不为人们所称颂。所以啊,读书人才要行立言,立德,立功,这三不朽之事。 林延潮读通了大意,顿时明白,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题目的意思是在鼓励自己啊。 林烃借着这个题目告诉自己,去吧,作一番不朽大事,能让自己名声能够留于后人传颂之中,不要疾没于世。 林延潮有些激动,笔头颤动了一下,陡然心念一动,文思如涌,当下提起笔来洋洋洒洒写一篇四平八稳的八股文,当下拿给林烃看了。 这一篇文章,林延潮临场发挥,也不再作窃取他人范文的事了。 林烃拿起林延潮的文章,看了一遍,又看了看林延潮,再低下头又重新读了一遍,最后将卷子一掩斟酌的口气道:“看来你还差得有些,有些远呢!” 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林延潮顿时泪奔,心道老师不带这样打击人的吧。 第九十六章 理辞气三道(第一更) 林延潮满脸委屈地看着林烃。 林烃笑了笑道:“为师口吻有些重了,听说你治经学还不过半年对吧?” 林延潮赶紧点头。 林烃道:“不过半年,写出来的火候已与其他人三四年差不多了。” “真的吗?”林延潮一阵激动。 林烃点点头道:“为师实话实说,你这一篇时文骨架都在,算是有模有样。但若是拿到明年童试应考,却还是远远不够的,也就是比从未参加过县试的童生强上几分罢了。” 林烃说得是实话,林延潮却不服气,若是自己到时候水平还是不够,大不了将抄书的大杀器放出。反正八股文的题目自己都背下了,考场上押题押对了又不算你作弊,考官一般只会怪自己出题这么容易被考生蒙到了,不会作黜落,只是名次不会太高。 反正蒙到也是本事,说明你刻苦啊,当然也要防止考官出什么截搭题之类的偏题,那么就惨了。 不由林烃指点自己,是为了自己好,林延潮还是虚心地道:“先生,我这不是向你求治学的法子来了?” 林烃反问道:“治学的法子?我问你上一次我赠你的诗记得吗?” 林延潮当下脱口而出道:“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林烃笑道:“记得就好,治学如推舟,水满了自然会走,功夫不到入木三分的地步,不过是陆地上推舟。你可知你文章的不足所在?” 林延潮心道别和他打哑谜了,有话直说,当下道:“请先生赐教。” 林烃将卷子铺在案上道:“从你方才的文章来看,破题两句尚可,破尽题中之意,在经书你已算是用功到位了,但破题以下,却尽是虚词,词句重叠,都是以往用过的陈词滥调,我看你平日里文府闱墨没少背吧。” 林延潮顿时瀑布汗,要不要这么厉害,一眼看穿我的虚实。林延潮只能硬着头皮道:“先生明见。” 林烃没有责怪林延潮的意思道:“为师没说你不对,文府闱墨也是要揣摩的,这些人都是当今八股名家,要和他们学文章框架,法度,不过嘉靖年以前的文章,不少流于诡僻,文章冗长,以艰险之词,饰浅近之说,用奇僻之字,盖庸拙之文,放在当时尚可,但眼下已很难算得佳作了。” “那弟子应如何让程文的文章,算一篇佳文呢?” 林烃当下吟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覆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 “这就是理,辞,气三道,我说你破题破的不错,于理字一道,你将程朱注释研习的有所小成,算得上切究乎宋儒之说,但你言辞空洞,笔下局面不展,却是因你只专研于时文的缘故,在辞,气二道全无根底。”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林烃方才所说,明理,要读六经程朱注释,至于辞气,当取秦汉唐宋,先秦有国语,离骚等,汉赋也是辞藻华美,唐宋八大家的散文。 自己眼下确实只读了,四书五经程朱注释。 林延潮道:“先生,这是要师法先秦诸子,博采唐宋大家的文章啊!” “不错,你看你背诵时文后,写出来的文章,都是笔下不劲,机局不畅。你若要想将八股文写得文才斐然,就要读古文,古文里法详笔健,见识广博,写出来的文章才能精妙。” 林延潮记起林燎与自己指的两大书橱,告诉他说这就是他中秀才前读的书的事,由此可见明朝读书人风气未衰,并非仅仅局限于四书五经之列。 他上一世听过一个笑话,说的是清朝一个年老的甲榜进士,看见一个少年在读书。进士问少年,你在读什么?少年道,史记。 进士问少年,史记是谁写的啊?少年说太史公。进士又问,太史公是哪一科的进士?少年回答说是汉朝人,没中过进士。当下老进士将书取来读了几句,不屑地道,文章平平,没什么好读,浪费什么时间,说完弃书而去。 虽是笑话,但也难怪后世将八股取士骂到这个地步。 但是明朝的读书人却不一样,明朝文风先是推崇三杨的台阁体。之后前后七子举起了复古大旗,如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提出了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 而今李攀龙去世后,后七子里里由王世贞,领袖文坛,其地位拿到今天打个比方,好似武侠之金庸,言情之琼瑶,网文之三少。 当时王世贞火到什么程度,只要他一有文集出,当今儒生就剽窃他文章。天启年间的才子艾南英就讽刺,后生小子不必读书,不必作文,但架上有前后四部稿,每遇应酬,顷刻裁割,便可成篇。 王世贞文风即代表了当今明朝士大夫文风取向,同时崇尚复古之风,也潜移默化影响到科举之上。如嘉靖年以前,读书人再只专研四书五经,时文范文已是不行了,就算取中,也拿不了好名次。 林烃点点头道:“你仔细看,嘉靖以后会试取中的程墨,其文章皆有秦汉余韵,你文章理已通顺,但缺了辞,气二道,所以有骨无肉,嚼之干巴巴的,你眼下当师法三代秦汉,博采唐宋文章,只有满腹经纶,下笔才能锦绣文章。” 林延潮听了林烃的话,深以为然,当下问道:“那弟子要得辞,气二道,当以何文章为先?” 这也是当时一个争论,前后七子,认定文必秦汉,大历以后的书都不要读。但很多人不认同,这样将韩愈,苏东坡,王安石的文章置于何地。唐宋派是文坛另一流派,著名的有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他们反对前后七子文必秦汉的观点,认为唐宋文章也有可观的地方。 林延潮眼下要竖立自己的文风,至少是八股文的辞,气二道,取法秦汉,还是博采唐宋,这也是一个选择的方向。 林烃道:“你可先读《八大家文钞》,学六经史汉最得其宗的,莫过于韩欧曾苏诸名家,比起先秦三代文章的诘屈聱牙,唐宋文章读起来琅琅上口,你先易后难,先读此书。” “是。” 说着林烃从书橱拿了一叠《八大家文钞》的书卷给林延潮。林延潮看去这是茅坤所著,儒将茅元仪的祖父,同时他也是唐宋派的坚定一员。 我们今日所熟知唐宋八大家的名声,却是因这本《八大家文钞》而广为众人所知。 林延潮郑重接过。 林烃当下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勤学苦读用功,为师是不能帮你的,只有自己下得寒暑苦功才行。” “读书必要有大毅力,锲而不舍之精神。一句不通,不看下句,琢磨透为止。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不可易书易章。若是今年不通,明年再读,要有水滴石穿之志。有些人读书如挖井,掘井多,却没有水可饮,这样读书万卷也是徒劳,反而不如专研一经,汝当戒之。” 林延潮当下欣然接过。 林烃又道:“你今日回去,先将这《八大家文钞》读两日,再将经义温习两日,经义你有小成,但还不足与下了苦功专研经义的人,论及长短,需用心揣摩,不可放下,假以时日后,必能见效。” “五日后你再来吾这里,为师替你解惑,并考察你的学问。以后若非为师吩咐,无论刮风下雨,你都依此法读书,明白了吗?” 林延潮道:“弟子谨遵师命。” ps:这周三江票最后排在第二了,这个名次很开心,谢谢兄弟们的投票。没什么好答谢的,就努力加更报答大家吧,大家看得爽了,就投个推荐票哈! 没错,票不能停啊!最后晚上还有一更! 第九十七章 读书真费钱(第二更) 清晨,东方露出鱼肚白,乳白色的雾气,在浮动在小河上,船舸缓缓行驶,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浓雾里,农家人用木桶飘过取水,与两岸的河房,石阶相映,仿佛构成了一副画。 青楼勾栏的繁华,已随着丝竹之声的沉寂,早已是散尽,沉寂的市井坊间,随着赶集的小贩又重新热闹起来。 街道上担菜过街的菜农与刚出青楼门口出来,满脸疲倦的读书人擦肩而过。 登瀛坊巷巷口的纸房,丁老板打着呵欠,指挥着伙计一块一块地抽着门板,自己则是点了一管炒烟,徐徐地抽了起来,好提提神。 这时候店门口一个声音传来道:“老板,来一刀竹纸。” 丁老板看了来人一眼,但见对方十三四岁年纪,头戴方巾,穿着浆洗干净的衣裳,双目发亮,脸上透着勃勃的朝气。 丁老板将烟管放下,热情地笑着道:“林公子,这么早,又是买纸来临帖啊!” 读书人笑了笑道:“是啊,老板,上次买的纸纸都用得完了。 “用功真勤啊!”丁老板吩咐一声,“还是要两面一开的浦城竹纸?” “是,”读书人点点头又道,“老板能不能便宜些啊,老顾客了,照顾点拉!” 一旁伙计拿起纸刀,对着一大叠纸裁下,发出擦地一声脆响,然后动作利索的用纸带扎好。 丁老板哈哈一笑道:“一刀竹纸才五十五文啊,你再讲价,我就亏本了,好,既是你这么说,不如你买两刀,就再便宜你十文钱,咱们街坊邻居的,以后中了秀才,别忘了请你老哥我喝一杯。” “十文,嗨,多谢了,一定,一定,”读书人笑容满面,“老板,你既这么豪爽,再来一刀大呈文纸,这一次要便宜一钱银子。” “啊?”丁老板看着眼前的读书人,但见他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这读书人自是林延潮了,他抱着两刀纸回家,不由感叹读书的不易。 竹纸最低劣的一种,用来练字都勉强的,一刀要五十文,而用来写卷子的大呈文纸,一刀则要三钱银子,至于最贵的碗红纸,是贵到十张一钱银子的地步。 抱着卷子走进巷子,里面空无一人,再经过狭小的衕子,到了家门前,一步一步地挪进去。 浅浅端着盆子水,从屋门里走出来道:“潮哥,你去买纸拉!怎么不让我去?” 林延潮笑着道:“就几步路,怎么这点小事,也要劳烦你,我不能去?” 林浅浅道:“我是看你每日读书都那么迟,那赶紧吃早饭吧,我煮了热粥,还有醋紫菜。” 林延潮道:“先写完卷子吧,明日要给先生交五篇时文,我只写了三篇。” 说着林延潮走过前院,过了天井,到了后院,这时候大伯方才起床,穿上衣裳吃过饭要去衙门,见了林延潮笑着道:“这么用功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 “一起吃过饭吧。” “不了,我先写卷子。”说完林延潮上了楼。 大伯啧啧地对大娘道:“你看潮囝多用功啊!延寿还在睡吗?” 大娘道:“大春天了,少年人贪睡,让他多睡一会。” 林延潮走到小楼,推开窗户,窗户外尽目都是白墙黛瓦,几处楼轩耸立在那,远远的可以看见安泰河上舟船流过。远处的马鞍墙,将巷口坊外的喧哗声,都是挡大半,小楼一点不吵,也并非是静至了极处,恰到好处,正适合读书,写卷子。 取了一张大呈文纸铺开,用镇纸押上,对着林烃写给自己的题目,开始写了起来。 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响动,一张白纸,很快就尽数染上了墨色,吹干了墨汁,林延潮重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修饰了一下。 一张卷子写完,不知何时桌案一旁已放上了早点。 林延潮知是林浅浅端来的,每次自己读书她都是怕打扰了自己,悄无生息的端来,也或者是自己太认真没有发现的缘故。 林延潮就着粥吃着,粥还有些温热,熬得也是恰到好处,就着放了醋的生紫菜,味道正好。林延潮连舀了两碗就不吃了,虽是意犹未尽,生怕吃得太多,人就倦了无心读书。 而外面的街道,渐渐繁华了起来,隐隐约约,小贩讨价还价的声音飘到了自己的窗前,林延潮不由一笑,当下翻开书读来,将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放在案头,大声读了起来。 以林延潮的天赋,这本八大家文钞,早已是通篇背下,眼下再多读几遍,是要将文章读通读透。 林烃说自己四书五经,程朱注释已有小成,眼下要涉猎八大家文钞,以增辞气。 一个上午在朗朗读书声中渡过,中间有府衙来人,是张师爷有事劳烦林延潮。但林延潮给推辞掉了,他答允了林烃在县试之前,绝不分心他事,只是一心用功读书,专研圣贤书。 吃过午饭,林浅浅加倍用力,给林延潮整治了不少好菜,自也是用小案端上。 林延潮吃过后,躺在床上小眯了一会,没有睡着只是躺着养神,稍稍松弛一下。 待午后慵懒的阳光洒在窗前时,林延潮一骨碌爬起床来,拿起字帖一笔一划地练字,写了整整一个时辰,费掉了五张早上买来的竹纸。 写完字帖后,林延潮穿了衣裳,揣上钱,出了门去。 林延潮走出巷口,直接城南去了,他是要去书铺买书。府学学宫外的丁字街,是专门作读书人生意。 眼下林延潮走到府学学宫外,街上正有不少读书人在逛,闽地各府仅是生员就有三千之数,而考过县试府试的童生更是十几倍有之。 林延潮走到几个书坊前,得知今年的春闱已是放榜,而会试殿试的程文闱墨,已是卖得满街都是,此外殿试状元孙继皋从县试至殿试,一路被考官取中的制艺篇目,也是被有心人收罗起来,放在书坊里叫卖。 不少读书人就站在书坊门口,津津有味地翻阅。 林延潮拍了拍自己的钱包,感叹了一下,读书真费钱啊,不知又要阵亡多少三军将士,当下走了书坊。 伙计马上就殷勤地迎了出来道:“客官可是买新到的时文闱墨,还是买经史子集?” 林延潮当下问道:“有最新的大题小题文府吗?” 伙计心道来了大主顾啊,笑着道:“有的,是嘉靖三十四年修订的。” “拿来看看。”林延潮随意道。 伙计当下奉上,林延潮翻开书后,随意看了几篇,摇了摇头道:“都是旧篇,不是新的。” 伙计一脸为难,当下掌柜从柜后走了出来道:“这位客官,我这有隆庆四年,程文大集,也是与大题小题文府差不多,不过只有十卷,还有十卷需从别处调货,是不是你先看一下,满意后再定。” 林延潮点点头,拿了《程文大集》看了后点点头道:“终于有些新意了。” 林延潮翻了一下,至少有五成,是自己以前没有背过的。 掌柜笑着道:“这里不少时文都是嘉靖年间收录的,你看连隆庆四年各省乡试程文也是收录在内呢。” “好,就是他了,多少钱?” “二十卷,要一两二银,客官面善,既是都要,就收你一两吧。” “贵了,这两本今年会试,本省乡试的呈文,送我作个添头好不?” 掌柜伙计对望了一眼,顿时。。。。。 ps:卡文了,有些晚,大家见谅。 第九十八章 喝茶听戏 从书坊买完书,仅仅是程文大集,就有厚厚半人高,加上会试乡试程文,林延潮一个人也是抱不动,只能由店家派人陪林延潮送到家里。换做其他读书人,每天读这样半日高的书,都要头疼死了,但对于林延潮而言,也不过是个把月的功夫。 林延潮回到家里,浅浅给林延潮沏了杯茶。林延潮接过茶来,对浅浅道:“家里要是请个下人来就好了,你就不用辛苦服侍我了。” 浅浅笑着道:“是啊,所以你要努力读书,将来中了秀才后,才能风风光光的迎娶我。” 林浅浅又再三叮嘱。 林延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别煮我晚饭了,我要用功读书。” 林延潮当下捧了茶,取了两块萝卜糕走上小楼。 这番散散心后,精神更好,拿起八大家文钞又读了起来。旁人读书都是看着书读,但林延潮因为已是背下的缘故,就负着手,凭着脑海里的记忆背读。 朗朗读书声,又回荡在小楼里,曾国藩说过读书之法,读书要读出金石之声。林延潮边读边觉得读书声飘飘意远,能回荡于胸。 稍稍停顿,喝一口淡茶,润一润喉咙,口齿生津,起声再读。 读韩愈之文,但觉得气势磅礴,如大江大河,浑浩流转。 读苏轼之文,其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 这样的文章清韵不匮,声调铿锵,真是越读越有感觉,初读时尚摸到边,再读再三才慢慢品出了点味道。 读完文章后,整个人都是十分舒畅,思路通畅。 想起还有一卷文章没作,方才刚读了好文,林延潮正好很有下笔冲动。 写得卷子多了,林延潮习惯在写卷子前,看一篇文章,如此下笔写出来的文章,更加生动,能直抒胸臆。脑中的灵感一直不绝,能达物我两忘的地步。 林延潮不由想到,这就是满腹经纶后,下笔如有神的境界吗?不过我眼下肚子诗书储备尚浅,才要用如此办法,但要考试时哪里有书借来看,所以我还要多读书才是。 林延潮当下磨墨提笔,在卷子唰唰地写起来,偶尔停下片刻,斟酌字句,顺手拿起萝卜糕一并就着茶水吞下。 萝卜糕吃完,茶水还有半壶,但文章已是写完了,卷子写得很满意,不足之处就是卷子旁沾染了些许油星。 咚咚!宣政街上的鼓楼响起了定更鼓。 林延潮抬头看向窗外,原来不知不觉天色已是将要暗了,林延潮聚精会神地读书写文,竟是对时间流逝,一点也未察觉。 林延潮掌上灯,眺望着坊巷屋舍间的灯火,陡然鼻尖一凉,下起雨来,雨水凌乱地从屋檐上斜落,打在了乌黑的瓦片上,一点两点,数点一并打湿。 林延潮将窗户一合,下了楼,拿起雨具与浅浅说了一声,独步走了出去。 走在河边,雨滴在河水上飞溅,林延潮走在河边屋舍的屋檐下,慢慢而行。 疾雨只是下了一阵就小了,通津门楼下的繁华之地又重新热闹起来。 通津门楼俗称青门楼,因下通舟楫,所以被称为通津门楼,通津门楼西面一里的利涉门,都是当初的罗城南门,随着省城扩建,罗城的城墙被废,但当初城门上的谯楼仍是保存下。 曾巩为福州知州时,曾写道,红纱笼烛过斜桥,复观翚飞入斗杓。人在画船犹未睡,满堤明月一溪潮。 这首诗写的是北宋时利涉门外安泰河的美景,眼下利涉门通津门,靠近府学,又临着抚院,既是读书人聚集之地,也是达官显贵居所,夜晚十分繁华。 林延潮走在南岸上,望着河对岸的小街曲巷,又响起了箫鼓之声。不少达官贵人,富家公子撑着伞,从拱桥上走过对岸,夹岸楼阁中的青楼女子,临轩而立,湖绿,淡红的衣裙招展,目光撩人。 南岸上,屋檐下避雨的行人拍打着衣裳,待见雨水小了一些,又重新赶路。 雨水打在纸伞上,冷风拂在脸上衣上,林延潮望着河对岸的夜景,仿佛如一副美丽的水墨画,这样的墨色绝不是大都市的高楼大厦,以及后世拆了重建的人造景点,能渲染出来的。 独自走在河边,林延潮不由哼起了歌来。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美梦有多少方向; 找痴痴梦幻的心爱,路随人茫茫。 …… 林延潮哼着当然是粤语版,这首曲子与当初唱这曲子的人一般,都是心中大爱。 林延潮边哼边走,突听几声曲笛鼓点,转过头看到河对岸的拱桥前有一园子,里面有儒林班在唱戏。林延潮当下举步过桥,走进园子,园子十分宽敞,种着花木,中央搭着戏台,戏台前搭着棚子,有十几张四人方桌,坐了*个人,一旁还有水榭。 水榭里用帷幕遮起,似有人家带着家眷来听戏。 雨水从屋檐上往下溅落,戏台上锣鼓齐响。 林延潮来到斜对戏台的一张方桌前坐下,收了雨具,搁在桌旁滴水,一旁自有人上来问道:“客官喝什么茶?我们这里煎茶很好。”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来一壶煎茶。” “客官要什么糕点?这里有山药糕,栗糕。” “嗯,那就山药糕,栗糕各来一份。” 戏台上,出来一个女旦,悠然唱到,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这不是陌上桑吗?” 不久茶和糕点送上桌来,林延潮喝着茶,吃着糕点,看戏听曲,一旁的人也是吃茶闲话。 还是城里好,这市井生活的俚趣,一股天下太平,四方无事的慵懒,令人有几分熏熏欲醉。 一出戏完,当下有班主拿着戏折子来到桌前,有人给了赏钱点了一出子都。 又听了一出戏,林延潮见雨小了,当下拿了伞回家。 漫步于河边,林延潮领略着市井繁华,读书人常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林泉野径,自有闲逸潇洒的意境,不过避世远居,终只是小隐,至于大隐,大隐隐于朝,就是身居庙堂,却志在玄远的读书人。东方朔曾道,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 林延潮心想,这大隐的境界,自己目前是办不到了,不过中隐可以尝试一下,一面享受市井繁华,听曲喝茶,一面矢志读书,不改其志,亦忙亦闲,又远离饥与寒,这面上可以称得上中隐的境界吧。 次日林延潮到了林府,拿了昨日写的五篇文,给林烃看了。 林烃一篇一篇看了,点头道:“一篇佳过一篇,特别最后一篇,颇有唐宋大家文风,有那么点,理辞气兼具的意思了。” 林延潮听了一喜道:“弟子也喜欢,东坡先生的文,特别那句,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糜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林烃听了微笑点头道:“善。不过东坡居士的文风妙而多变,等闲模仿不来,你也无需去模仿。你有天纵之才,大可博采众家所长,将来独树一帜,不拘于前人。” 林烃这么说,林延潮顿时受宠若惊,心道我有这么厉害吗。 “不是为师胡乱夸你,你一个月,你将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读个这个境地,已是不错了。但仅靠八大家文钞一篇还是不够,眼下你可以读文选了。” 昭明文选是南朝梁武帝之子昭明太子组织文人所编,选录了先秦至南朝梁朝,*百年间、百余个名家之作。昭明文选,就相当于明朝的古文观止了,只是少了唐宋八大家的部分,但比古文观止要更难。 第九十九章 我有办法(第一更) 春日乍短,三四月一过,天气就炎热了起来。 晚明市井间的生活,真是丰富多趣。江南物产丰美,又兼朝廷给了士大夫最大优厚,令他们可以悠闲地享受这样的生活。 早晨林延潮也会去河边散步,偶尔坐在河岸旁的榕树下,看几个老叟对弈。林延潮上一世下棋的水平不怎么样,但好歹也是看过几届春兰杯的。这几个老叟的棋艺,林延潮觉得可以让他们三个子了。 老叟看他一个少年,有时也会热情地请他来下棋。林延潮一般都是推脱的,但一次实在忍不住出马,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所以林延潮下决定以后看棋绝不下场。 河边老叟对弈实是无聊,但去棋社里,高手就多了,不少也是与林延潮差不多大的读书人,棋艺都远在自己之上。不过棋社要茶位钱,如林延潮这般不下棋,又天天看白棋的,自是不遭老板待见。 幸好下棋只是林延潮一个业余爱好罢了。 走在河边时林延潮喜欢看别人遛鸟,有时候也会带上渔具和书袋,走到河边的树荫下,将钓竿一丢,放在那钓鱼,自己往那慵懒地一躺,拿起程文大集在那背书。 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过去,偶尔乌篷船从眼前缓缓掠过,初夏的微风,吹得人熏熏然,鱼也没钓到一两只,但林延潮却有满载而归的喜悦。 在家里也有乐趣,也可去拌一拌鱼食,喂一喂水井里那几头大鲤鱼,与浅浅闲聊。若是下雨的时候,林延潮就坐在天井里读书,或者上楼看看白墙黛瓦的坊巷沐浴在雨水中的景致。 除了棋社,林延潮读书乏了,最常去的还是,府学学宫附近的书坊,河边的梨园。 书坊那总会有新出的时文选集,或者朝廷翰林三品官以上程墨,本省知县,知府,学道以往程文,林延潮是出一本买一本,买一本背一本。陈知府送了二十两润笔银来,他也是毫不客气拿来用了。 比起借书他还是更习惯买书一些,这时候读书人,还是以藏书为喜好的,爱读书之人家藏万卷都是等闲。 林延潮也爱买书,两世都是如此。 店里的掌柜和伙计,每次见林延潮花钱买书,都是笑得合不拢嘴。不少读书人买书都是读完再买,哪里如林延潮这般一个月花了三五两银子专门买书用的,如此家有百金也是不经这么花的。 掌柜和伙计只拿林延潮当作,那些买书装点面门的冤大头,但若是他们知道林延潮不仅买了还看了,而且还背下的,不知会惊吓成什么样子。 除了时文,经史子集之外,林延潮也会挑书坊里卖的最好的买,如王阳明弟子所写的传习录,传习续录,湛若水的湛甘泉集,心性图说,王世贞的四部稿,以及罗汝芳讲会录等等都买上一本,拿回家看看。 有次林延潮还看见几个读书人正津津有味地翻越一本《红泉逸草》的书。 林延潮当时便是奇怪询问这作者是谁,那知那几人看了林延潮笑着道:“兄台,莫非是从山野来的,此书乃临川汤显祖所著,你连他都不知,还读什么书,此人二十岁乡试中举,名扬天下。” “听说此人会试中式板上钉钉,但他却言要取状元,故而特意不参加明年的会试,在家读书,待三年后再一举夺魁。这《红泉逸草》是他第一部诗集,是拿着车马未到,先名动两京的打算,早都售得一空,洛阳纸贵,眼下省城读书人不读之都不好意思出门,劝兄台你还是买一本吧。” 1汤显祖啊!就是写牡丹亭的大大啊。临川果然是出才子地方,王安石,曾巩,陆九渊,近代还有罗汝芳,汤显祖。于是林延潮也是不能免俗地买了一本《红泉逸草》。 除了书社林延潮就是逛梨园,隔个两三日就要去一趟,当然这一日若是没有去棋社,没有去钓鱼才去的。 这天林延潮读了一日昭明文选,下午作了几篇文章后,晚上就去河边听戏。 才进了大门,马上就有人招呼道:“嘿,林公子,你又来了……老位子,给您留好了……还是只看两出戏……还是煎茶,糕点要不要换?要不来些鲜果子……” 这一日儒林班的生意不太好,桌子上只有寥寥三四个人。 林延潮也听戏友说,这儒林班是一个致仕官宦开设的,因这官宦喜欢听戏,故而自己家养了一个三四十人的大戏班子。但这官宦致仕后,囊中羞涩,又不肯将这大戏班子裁掉,于是就问好友借了个园子,将这大戏班子取了个钱塘班的名字,在园子里唱儒林戏赚些钱来补贴。 今日人很少,戏台上又是一个老旦,在那唱得令人昏昏欲睡。 林延潮也是摇了摇头,准备喝完茶就走,这时有一人道:“这位兄台,请了。” 林延潮头一斜,但见一名男子拱手向自己施礼。这男子戴着高巾,衣袖宽大,正是刚从浙江那新传来的苏样,一看便知是翩翩公子。 见对方也不过比自己稍长一岁,林延潮起身拱手道:“兄台,有何见教。” 此人道:“请恕在下唐突了,在下谢肇淛,本地人士,少居钱塘,父亲为安仁知县,正是园子里这钱塘班的主人。” “原来是少东家。” 谢肇淛连忙道:“不敢当。” 两人坐着当下聊了起来,两人都是读书人,又是年纪相仿,说了起来。当下谢肇淛又叫人加了几样点心,然后对林延潮道:“林兄,我看你经常来此看戏,可见兄台抬爱,敢问兄台你最喜欢钱塘班何处呢?” 林延潮笑了笑道:“都还好。” 谢肇淛不甘心地道:“兄台,请恕我问得急了一些,就说喜欢哪几处就好了。” 林延潮道:“既是谢兄,这么追问,算是有三处。” 谢肇淛大喜道:“哪三处?” “茶水,糕点,园子。” 谢肇淛将茶碗揭开一半,脸色一僵。林延潮连忙道:“谢兄,是我失言了。” 谢肇淛摆了摆手苦笑道:“林兄,不必安慰我,看此寥寥无几的客人,就知道了生意多惨淡了。” 林延潮看了左右,也知自己来后,戏班子人一直不多。 “其实这钱塘班在园子里搭戏台半年多了,一直入不敷出,近一个月以来,亏损甚多,凭着家父先前为官时的积蓄,实已是很难维持下去。有人劝我,将戏班子搭在勾栏那,演些淫俗之戏,我却不肯。这戏班子里文娟、玉翰、芝卿、长君,放在杭州的戏班子,也能演上旦角,平日唱戏都是给儒生看的,如何能去勾栏娼巷里去摆台,那不是自贱吗?” 林延潮当下也很是同情道:“儒林戏是很好,但弹得都是中正平和的曲子,难免曲高和寡,这样也是罢了,但不该的是你们唱得是正音(官话),而不是本地闽腔,这样市井百姓就不爱听了,不如让你的戏班子,习闽腔来唱戏,不好吗?” 谢肇淛道:“这我不是没有想过,但习新腔,曲调要从新,曲向翠管也要变。若是强变,只能如唠唠腔那些江湖戏一般,用闽腔唱外戏,里外都不像。” “这容易。”林延潮暗暗道,又有几分欲言又止。 谢肇淛连忙道:“延潮兄,此戏班子是我和父亲的心血,你若有什么高见,尽管说出,我们父子俩感激不尽。” 林延潮道:“不敢,我有一个浅见,你看编一出新戏,重新谱曲如何?” ps:昨天忘了看了补上,多谢亮小小0125兄弟的打赏,舵主哦。 今天还是两更啊,另外周五上架时会爆发一下。 第一百章 传曲(第二更) 听林延潮说完后,谢肇淛不由一愣:“新戏?” 随即他苦笑道:“新戏谈何容易啊。不说谱曲,但要请人写戏本就不易。” 林延潮笑着道:“这谱曲我不行,戏本我倒能帮忙一二。” 谢肇淛见了奇道:“林兄?莫不是在说笑话,写杂戏本之人,非几十年阅历不可,而且科,白,唱,念都要会写,你会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会。” 谢肇淛叹了口气,林延潮见对方不信,当下也不再说道:“谢兄,既是如此,我也不说了。我还要回家读书,告辞!” 林延潮刚要起身,谢肇淛连忙道:“林兄,请留步,死马活马都要医一把,请林兄不妨说一说,就当茶余饭后闲聊。” 林延潮笑了笑道:“谢兄当真?” “是啊。” 在谢肇淛挽留之下,林延潮当下又坐了下来道:“好吧,我就试一试。” 林延潮回忆了一下,上一世在大学图书馆里偶然看过的电影剧本,然后想想这一个月看戏经历,依着儒林戏的模式,先是在脑海里构思了一出。 戏文里一出,就是一个重要角色登场下场,与剧本里一个场景,也差了不太多。 当下林延潮就道:“在夜幕之下,黑暗不见星月,荒郊野外几处鬼火,一封破损的石碑竖立在一个庙前……” “等等。”谢肇淛出口打断。 “何事?”林延潮问道。 谢肇淛叹了口气道:“林兄,开戏前,要先念一出诗来念白啊!” “哦,我倒是忘了。”林延潮记起前一看戏,看得窦娥冤,开篇一诗就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 林延潮当下念道:“嗯,开篇诗一首,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林延潮念完,谢肇淛拍腿赞道:“好诗!好一句只羡鸳鸯不羡仙,是改自卢照邻的,顾作鸳鸯不羡仙吧。林兄,果真大才,你接着说。” 谢肇淛顿时神采奕奕,眼中冒着小星星。 林延潮不由好笑道:“谢兄不怀疑我了?” 谢肇淛不好意思道:“还请林兄说完,方才是我失礼了。”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道:“在夜幕之下,黑暗不见星月,荒郊野外几处鬼火,一封破损的石碑竖立在一个庙前,上书着三个大字,兰若寺。凄冷的风中,枯黄的叶悄悄落下,风吹开了寺院阁楼上的纸窗……” “烛火下,一名年轻的书生正自持书苦读念白,我寒窗苦读几十年,此去京师路过此寺,但见甚是清静,不如苦读几日,盘桓一番再去京师,若能功成名就,还了一世心愿。” “忽然,一缕轻纱掠过,抬头观望,只见一白衣少女在面前翩翩起舞,婀娜多姿。书生念白道荒郊野外,怎么会有良家女子,可是苦读几十日,丫鬟又不在身边……” “打住,”一旁谢肇淛道,“不一定是丫鬟,也可以是俊美书童。” 林延潮没好气看了谢肇淛一眼继续道:“书生禁不住诱惑,手握轻纱与少女缠绵在一处。就连桌上的烛笼落在水盆之中也自深然不觉。” “情到浓处,少女手上铃铛响动,震人心慑。楼外,一物正贴着地向阁楼扑近;楼内书生仍沉醉在温柔乡里。” “突然,他双眼圆睁,极度的恐惧使其面孔完全变形:仿佛看见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夜读书生一声惨叫,双腿在激烈的抖动,然而身边的女子却漠然的扯下了纱帐,好象一切都归于平常。” “冷风之中,一抹红绸陡然喷涌而出。” 林延潮平静地说完了第一出戏,喝了口茶,但见一旁的谢肇淛口瞪口呆,合不拢嘴巴。 林延潮摇了摇头,这一幕在他意料之中,这一出戏,融合了悬疑,惊悚,鬼怪,情(协和)色多种元素,难怪令信息面不广的古人惊得目瞪口呆了。生角,旦角又是老百姓们最喜的书生女鬼两个角色。 还起了很好的铺垫,让观众们为下面出场的宁采臣,从始至终都是捏了一把汗。 林延潮轻咳了两声道:“谢兄?谢兄?” 谢肇淛半响回过神来道:“这,这简直太妙了,下面呢?下面呢?林兄你若是不说完,我今晚睡不着了。” 林延潮不悦道:“我又不是说书的。还有你的手,可以不可以别这么用力抓着我。” 谢肇淛赶忙将手放开,惭愧地道:“是,是我失礼了。林兄,请恕我情难自禁。” “别,我可不好此风。找你的俊美小书童去。”林延潮赶紧拍拍袖子道。 谢肇淛当下急着解释道:“林兄,误会了。我只是想你请你将戏本给我,你放心,若是这一出戏上演,我谢家一文钱都不要,所得尽数给林兄。” 林延潮听了谢肇淛这么说,不由感到此人真是实诚啊,这个朋友可以交。当下林延潮道:“谢兄,别这么说,此戏我也是偶然得之,并非乃我所作。” “原来如此,才想林兄如此年轻能得此佳席,林兄,我并非是这个意思,可以看出你是有志于科举,怎会沉迷于戏曲之中。不过作此戏之人今日身在何处,我与我父亲,必请他回来,主持此钱塘班。” 林延潮想起电影里那翩翩书生,那音容相貌只能留在无数影迷的追忆之中了。林延潮不由叹道:“当初传我此戏之人,我很是敬重,但可惜英年早逝,眼下我不过留下此戏,做一点念想罢了,你将之演出来,也算帮此人做一点事吧。” 谢肇淛听了顿时肃然起敬道:“林兄,你请放心,我一定办到。只是林兄你看过此戏,还记得曲腔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记得一些,不过可能有些怪,你且听听。”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美梦有多少方向; 找痴痴梦幻的心爱,路随人茫茫。 …… 林延潮唱了出来,谢肇淛第一遍听得倒没有如何,待听了第二第三遍时,这才赞道:“这是好曲,不过不能拿之作戏文之用……而且林兄唱得不太好,而且曲好,可文却太白了。” 林延潮不由心道,那是废话,此曲是大师黄霑所作,这可能是最后一位具有古典情怀的大家了。虽然此曲无法融合入戏文,但拿来单独唱唱还是不错的,就算是明朝欣赏水平,也不会差这么多吧。 不过林延潮还是不甘心道:“若是曲风不和唱腔,你能不能改一下?” 谢肇淛连忙道:“此大家之作,我只是作画蛇添足,林兄长夜漫漫,我们不如一起剪烛长谈吧!” 林延潮却起身道:“不了,我不过传先人之作,至于我还是以科举为重,不会因此事分心,三日后与你再谈,至于平日就不要找我了。” 说完林延潮转身而去,赶紧逃窜,免得被留下啰嗦。 “林兄请留步!”谢肇淛追到门外,见到林延潮没入夜幕中的身影,不由顿足道:“林兄走得太急了,我还没问此戏名字叫什么呢!” 下棋,看戏,钓鱼,赏景,夜来读书还有红袖添香,林延潮生活乍看滋润,实际上还是与大半寒窗苦读的书生一般,每日天明读书至三更,只是他会合理安排时间,都有留出游玩的时间,这样免得以后回忆起自己少年之时,落下个一片苍白就是。 春来雁北,秋至雁归,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又能几回寒暑。 倥偬之间,大半年过去了,距次年二月的县试已没剩几日。 第一百零一章 竞争激烈 大半年林延潮在林烃指导下,诗文日进,不仅读完了八大家文钞,昭明文选,还读了国语,史记,国策,汉书,楚辞。此外林延潮的本经尚书,林烃也是悉数传授。有一名翰林院庶吉士指导,这是多少读书人都求不来的事,而且林烃也只是指导林延潮一人而已。 林烃教导林延潮五日一次,无论寒暑,还是刮风下雨,林延潮都依照他的吩咐每日必到,从不缺席。 林烃作老师就是那淡泊的性子,从来不责林延潮一句,只是尽力教书。若是习课遇到雨天,林烃也会吩咐下人给林延潮备一姜茶。 至于梨园那,这戏不过是林延潮帮谢肇淛挽救儒林戏的随手之作,更多的只是一个影迷的怀念罢了。不过林延潮也是如约三日去一趟,坐下半个时辰,一面说戏,一面看谢肇淛将戏排得如何。 初时只有谢肇淛一人接待,后来其父谢汝韶也来了,谢汝韶乃是举人出身,先在钱塘任教谕,后以知县致仕,与其子一般好文,好戏,好著书,好写戏本。 谢汝韶,谢肇淛对林延潮所写名为《聂小倩》的戏本,都是喜欢如痴如醉。 大半年来,父子推掉了一切,这边依林延潮所述,写了一篇五十三出的戏本,这边依着戏本,以及林延潮所唱的曲,改编成适合戏曲所用,讨论合适的唱腔。这边戏班子一面演出,一面排戏,依着林延潮的建议,生旦两角都用闽腔来唱。 读书,看戏的日子,一直到了七月,七月后,林烃其母去世,连其兄南京礼部尚书林燫也不得不丁优回家。 事实上,林延潮在林烃下治学那么久,也知林家与张居正关系处得有多差了。 林燫与张居正同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算是同年,中进士后,二人又是一并成为庶吉士,为翰林时,二人一并受业徐阶,履历相当。 徐阶十分器重林燫,称‘燫可抚世宰物’,有提携他入阁之意。待徐阶身居首辅时,林燫却被中旨调至南京,徐阶感叹,谁谓天下事由我?我尚不能为国家留一林贞恒。 待到张居正当权后,对林燫有所延揽,但林燫却为之拒绝。虽触怒了张居正,不过这一次林燫服母丧回家,无数官吏皆是而来。毕竟任过国子监祭酒,会试同考官,顺天乡试主考官,林燫的门生故吏可谓遍布天下。 大雪刚过。 林延潮在窗前磨墨,准备提笔写文章,身旁是一个暖炉,烘得室内是热乎乎的。 林延潮趁着磨墨,调整自己的思路,待差不多了,再下笔写了起来。 唰唰地,笔走龙蛇,几百字的文章顷刻而就,林延潮拿起卷子自己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先生说让我师法先秦三代,博采唐宋大家。这大半年来,我也自觉的文章大进,虽然文风还达不到独树一帜的大家境地,但也是略有小成。 可惜先生服丧,我不能拿文章向他请教,否则也当问问,我考这一次县试有几成把握。 林延潮自言自语了下,将卷子放在一旁,这几个月来,他八股文就不知写了多少篇,叠在一起有半人高了吧,至于练字的字帖,更是不计其数。 林延潮看了笔筒里,十几把写秃了笔头,不由摇了摇头,自嘲道:“我如此用笔墨纸张,浅浅知道了恐怕又要心疼了。” 不过字帖练得也是很有成效,眼下林延潮的书法,比起当初已是不可同日而语。这一些将来县试时都会派上用场吧。 “我穿越到此,准备了一年半,差不多就为了这场童试呢。” 说到这里,林延潮推开窗户,朝外望去,但见轻雪依旧在飘着。 四方的屋舍,都笼罩在雪里。 “嗯,放晴了,许久没去钓鱼了,乘着今日兴致正好,就出门一趟。” 说完林延潮,整理了几本在看的书,搁入书袋,下了楼拿了大斗笠,蓑衣,又拿起鱼竿,竹篓走到河边去。 雪仍是在下着,走到河边,不少市井街坊,平日下棋的老叟见了林延潮,笑着道:“这么冷的天,还去钓鱼?” “是啊,徐叔,你咳嗽好了吗?” “让你记挂了,早好了。” “林公子,我们家书坊刚从连城那进了竹纸,掌柜说只要你四十五文一刀。” “知道了,明天再过去看。” 林延潮走到河边,找了一石阶铺了个棕垫坐下,然后朝水边用饵料打底,然后鱼竿一甩坐着钓鱼。 林延潮一面钓鱼,一面拿起刚入手的万历元年各省乡试的程墨看了起来。冬日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城市里倒真比当初住下乡下时要暖和一些。 读了一阵,日头照到书上反了光,林延潮当下偏了偏鱼竿,转过头再读。 “林兄,林兄,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马上要县试了,你还在这里钓鱼?” 一连串脚步声传来,林延潮一侧头但见是陈行贵,身后还跟着数人。 林延潮将鱼竿收起来笑着道:“陈兄,不要取笑。” 陈行贵笑着道:“你这打扮和老渔夫有什么差别?莫非不读书,要钓鱼为生?到时候卖给我几尾来?” 陈行贵话刚说完,一旁数人莞尔笑着道:“陈兄,这就是你要与我们介绍的朋友吗?” “一介渔夫?”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这几人言语中多是含着戏谑,却不是恶意。林延潮有条不紊地收拾钓竿道:“子曰,知者乐水。姜太公,严子陵,柳宗元都是善钓的名士,尔等笑渔夫,不是笑姜太公吗?” 一席话后,众人都是不敢再笑,众人一并道:“不错,不错,说得有道理。” 陈行贵当下转过头对一旁数人笑着道:“怎么样,我说过我这位朋友值得一见吧。”众人当下都是与林延潮通过姓名,原来都是与陈行贵一并参加这次闽县县试的学子。 林延潮笑了笑道:“陈兄,你许久不来找我了,可是这大半年来闭门读书,大有长进?” 陈行贵有几分自负道:“略有所得,林兄你呢?” 林延潮看着对方脸都读了青掉的样子,想必也是下了苦功。林延潮点点头道:“还好。” 陈行贵道:“正好,县试在即,我们几位好友要聚一聚,哦,对了,黄碧友,朱向文也来省城了,现在住在汤门客栈,还托我打听你的消息,这我不是来了。” 林延潮听说二人也来了,不由笑着道:“是吗,咱们几个同窗那是好久不见了,不知叶向高,于轻舟如何了?” 陈行贵笑着道:“叶向高要在福清参加县试,于轻舟则在浦城,若是他们与我们都过了府试,到时候大家才能碰头呢。” 林延潮叹着道:“是啊,希望大家都能通过县试,在府试上碰面呢。” 陈行贵摇了摇头道:“哪里有这般容易,我们闽县,侯官县,都是科举强县,哪个家里没有读书人的,县试都有几千人的,一百人才取一个。” “至于叶向高,于轻舟那边会少一些,但也有三四十人取一个的。总之比我们当初外舍考内舍,要难个十倍。” 这录取比例都赶上后世公务员考试了,而且这仅仅童拭的第一关县试,林延潮不由道:“这么难啊。” 一旁的人道:“是啊,咱们闽中文风虽不如苏杭,但咱们擅考啊,自古以来出的进士状元人数,不输给吉安,绍兴等府。所以你要想在闽地出头,一个字难。” 众人都是读书人,加上又是要参加这一次县试,彼此有意亲近,就约了一并去吃酒。 林延潮也想交游一下,当下陈行贵吩咐下人,将林延潮斗笠蓑衣钓竿鱼篓送回家里,告之一声,又吩咐人把黄碧友,朱向文请来。 一百零二章 舆论(第一更) 然后几人一并朝河北岸而去。陈行贵早就在利涉门拱桥边的酒楼定下位子。 酒楼三层,在南岸临轩而坐,可以看到河边的景色,南面是南门大街,是入城的通衢大道,熙熙攘攘的都是人流,桥上桥边还有士子赏雪赋诗。 每临近童试,乡试这样读书人的聚会就越发多起来。 众人落座后,不久黄碧友,朱向文二人也是到了,还有陈文才也是一并来了。林延潮记起来,陈文才家住在汤门,离自己这并不远,不过自己觉得此人太势利,没什么交往。 同窗久别重逢,大家见面后彼此一阵喧闹,好生热闹。 人到齐后,菜也是上桌。 林延潮夹了一筷子猪耳朵后,笑着问道:“这距县试还有一个月,你们怎么提早来了?” 黄碧友喝了一口热酒,将酒杯放下道:“书院关门之后,我们自在家苦读,但读书这么久,怕是闭门造车,所以看了县试在即,就来城里与以往相熟的友人切磋学问,有几人都是过了府试的童生,我向他们讨教获益良多。” 朱向文也是道:“是啊,我们嘉登虽是不如省城读书人多,但咱们读书人也是有交游的,组织了文会读书,延潮你呢?也是在家读书?可有拜老师?” 林延潮笑了笑道:“还好。” 黄碧友自信地笑着道:“延潮兄,这大半年来我们读书可是大进,你却闭门读书,恐怕就要拉在我们身后了。” 朱向文道:“怎么会?延潮兄当初三个月能考进内舍,你行吗?” 黄碧友哼了一声不说话。 陈行贵笑着道:“幸好,我们与文才,向文都是在闽县士子,至少不必与林延潮在县试里捉对厮杀了,倒是黄兄,你们却是要一同参加县试。” 林延潮笑了笑道:“陈兄,朱兄哪里话,没有在侯官县县试里碰上你们,是我的幸甚才对。”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都是哄笑。 酒桌一旁,突然有人问道:“敢问哪位是林延潮?” 与林延潮他们相邻的,也正有一桌读书人,只是彼此互不相识,两边没有打招呼。 林延潮道:“在下正是。” 待林延潮将自己名字报出后,另一个酒桌上数人都是露出果真如此的神情。 陈行贵转过身,手搭在椅背上问道:“怎么你们听过我这朋友的名字?” 林延潮看对桌几人神情,但见几人目光中浮过一丝不屑。 “是啊,对于林兄,我们虽未见面,但也是神交很久了。”一人语气中带着讽刺地道。 林延潮喝了口酒淡淡地道:“我与诸位素未平生,不知如何招惹各位?” 之前问林延潮姓名的士子开口道:“敢问林兄,之前是否在濂江书院读书?识得余子游,徐贾二人否?” 林延潮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下道:“你们莫非是余子游,徐贾的朋友?是否他在背后编排我什么话?” 一桌人都是冷笑笑了两声。 陈行贵在一旁怫然道:“你们讽刺林兄也就是讽刺我,大家都是读书人,有什么话不妨当面直说。” 林延潮一桌的人,也纷纷道:“是啊,不要话说了一半。” “大家摆开车马来谈。” 陈行贵朋友这边有几个衙内,说话颇有气势。 反观另一桌的人有些气弱。 当下一人道:“好,我也就道个明白。在下姓赵,我们都是侯官的士子,准备要参加县试的。半个月前,我等去了一文会,也是读书人相互论道,切磋学问。文会上,余子游余兄,此人乃翩翩君子,学问我等也是很是佩服。” “交谈下,余兄说要是往年,以我们的才学,要过县试不难,但眼下出了一个林延潮就难说了。我们问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才高八斗,与福清叶向高一般,都是少年神童。我们想若是我们这一届,真有神童在,无论能不能中,与之同考也是我们的荣幸啊。” “但余兄提及了这位林兄之事。他说林兄在濂江书院读书时,不思如何破题,写文章,求学业长进之道,反而却专思背文抄文之法,以求在考试中押题蒙题。林兄,余子游说得没错吧。” 林延潮听了没有回答。 那士子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算冤枉你了,余兄说你,准备在童拭之中,不以自己真才实学,博得出彩,反而靠抄袭前人文章,以求蒙混过关,这等行径与那些文贼何异。我自幼苦读诗书,虽不敢说过县试,中秀才,但也不屑于行此小人之道,君子直道而行,就算今年不中,大不了明年再来,此等歪门邪道就算取中,与小人何异?” 赵姓士子的话,顿时博得了一桌之喝彩。 还有一人假惺惺地劝道:“呵呵,赵兄你错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嘛,从家里抄到考场,也不算得什么?那是人家本事啊!” 闻言林延潮这边一片哗然。 黄碧友虽有些嫉妒林延潮,但还是以同窗之情为先,第一个站出来道:“我问你们,若是你们谁没有看过文府,看过以往程文的?” “若是县试时,正好考到你们原先做过的题目,你们是写还不是不写?” 朱向文道:“是啊,你清高什么啊,眼下一个个不屑,恐怕若是你们真的押题押对了,难道会不写吗?” 两边各持一词,那群侯官士子说了几句,见对方人多势众当下都是怕了,不敢再说,连酒菜也是不吃了,匆匆离开。 临走时一名士子道:“若是林延潮,你凭此下作手段通过县试,我等必定闹到学宫!” “**你娘!” 陈行贵将酒壶直接丢出砸在那人头上。那人痛叫一声,骂道:“你再说一遍。” 陈行贵昂着头道:“他以为我在威胁你,不拿之当回事,却不知我说到做到,知行合一。说**你娘就今晚就去**你娘,你信不信?” 那人不敢再说,狼狈而走。 而林延潮一桌都是大笑。 陈行贵对林延潮道:“林兄,不必往心底,余子游不过是小人手段,坏你名声,也让你县试之时,束手束脚,你可别因此而乱了阵脚。” 林延潮笑着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不算什么,只是多谢陈兄替我仗义解围才是,否则我要与这些无聊人费一番口舌。” 陈行贵朗声一笑道:“咱们都是同窗,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来,就以此酒,预祝林兄,马到成功。” 林延潮也是举杯道:“咱们府试里见。” 两人相视一笑。 过了几日侯官县里出了公告榜文,定在一个月后,也就是二月十七日进行县试。所谓的县试,就是由县官主持,县学教谕监试,考场就定在县学学宫旁的考棚。 县内士子必须在十五日内往县署礼房报名,写上三代履历,并要人作保。 林延潮,林延寿结伴前去,大娘不放心,一定要亲自跟去,大伯道自己在衙门里照应了,还担心个什么事。作保有两种,一种叫互结,考生取具同考的五人,写具五童互结保单。还有一种叫具结,请廪生具保。 林延潮自是早早写信给自林诚义打过招呼,他可是府学禀生,正好他来给自己认保。大娘和林延寿听说林延潮有禀生作保十分羡慕,按照规矩找禀生作保是要一笔钱的,林延潮找林诚义自是不用。 林延寿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他的塾师虽是也是廪生,但具保的名额满了,可林延寿同村要找五人结保,却不容易,这比禀生作保有风险,若有一人出了问题要五人连坐,若不是彼此亲戚关系,也没人肯当这风险。 所以大娘委婉地向林延潮提出,让林诚义给林延寿具保作结。林延潮答允了,不过说自己蒙先生免了钱,已是不好意思了,延寿却不能再免了,需按规矩来。 大娘小心思落空了,但还是答允了。 ps:明天要上架会爆发,今天先两更,预热一下。 第一百零三章 赴考(第二更) 当下林延潮,林延寿二人走路从家里出发,到了县衙的衙前街,早有不少从各乡各村来的士子,准备入县衙报名了。 林延潮与林延寿,先去县衙旁的茶寮,林诚义早在里面坐着。林延潮将林延寿给的礼钱给林诚义,林诚义当下道:“为师眼下哪里缺这些钱。”当下不收。 林诚义道:“这一次我具保五人另外三人,为师也没收一文钱……等等他们来了。” 说话间,林延潮朝茶寮外看去,顿时喜道:“忠书,豪远,哦,这位是归贺兄。” 侯忠书,张豪远二人见到林延潮都是激动的,搀住他的手臂。 侯忠书哭道:“延潮,你可想死我了。” 张豪远斥道:“哭哭啼啼作什么,被人笑话。” 林延潮见到侯忠书,张豪远二人也是有几分激动,忍不住眼眶也是微微红了。 一旁的林诚义见了不由抚须,心道我这位徒儿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林延潮与侯忠书,张豪远二人相厚,而张归贺则在一旁冷眼旁观道:“延潮兄,你这一年去濂江书院读书,不知读出什么名堂来,这一次我们再分个高低如何?” 林延潮笑了笑,他觉得张归贺如此,还是比余子游可爱多了当下道:“好啊。” 林诚义板起脸道:“好了,别磨蹭了,我们进去吧。” 众人出了茶寮,但见县衙门前已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衙役们在外维持秩序。 林诚义领着他们直越过那些互结保单考生,进入县衙的中门,衙门们见了林诚义身上代表秀才身份的襕衫,都是不敢阻拦。 众人到了县衙仪门上,林诚义直接拿了一个名帖给了小吏,上附‘治下门生林诚义’数字。 小吏不敢怠慢,请林诚义入内,林延潮他们等了片刻,当下就有一名小吏领他们到一房里备录,询问他们三代中是否有人从事娼,优,皂,隶,以及贱民之列,还有其他。 备录有一项是年庚,也称作试年。 试年,士子都是自己报的,按照当时崇尚神童的风气,大家都会少算两岁,在清朝有个礼部尚书是遗腹子,其父为国捐躯,后他当了大官,同乡为给其母请孝节牌坊。有个小吏与他说,这不行啊,太老爷是某年阵殁的,太夫人某年生老爷,老爷今年该是几岁,可老爷当初你在县里报考时,少报了两岁啊。这样太夫人生老爷你,就在太老爷去世后两年之后了。 礼部尚书当时听了,估计是满头黑线。 林延潮听得这故事后,决定不在这事上弄虚作假,该几岁就几岁,流程走完后,小吏领他们到一旁屋里领了考牌并签字用印,还用一张纸写了五人相貌特征,贴在考牌之后,这张纸称为浮票,最后每人再交了一百文常例钱就完了。 林诚义领完弟子,就去访友去了,他明年乡试,眼下也是要交游会友的。 林延潮与几位同窗走了出来,当下问道:“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侯忠书垂头道:“县城客栈太贵,我住不起,待等到临考前几天,我再来住。” 张豪远斥道:“胡说什么,那时候县城里的客栈都住满了人,你能睡到柴房,就算烧高香了,早叫你和我一起住了。” 侯忠书道:“你那客栈二两银子一个月,谁住的起啊?” 张归贺冷笑道:“我在城里有亲戚家住,不与你们啰嗦了,先走一步。” 张归贺走后,林延潮想起当初在社学时,与侯忠书二人一起煮饭,一起吃蟛蜞酱拌饭的日子道:“忠书,豪远,你们跟我一起,住我家里好了,大家每日一起切磋学问,岂不快哉。” 侯忠书欢呼道:“太好了,延潮,你在城里买房子拉?” 张豪远也是笑着道:“太好了,能与延潮一起读书,我们求之不得。” 当下侯忠书,张豪远,到了林延潮的家里,都是啧啧称奇。 侯忠书刘姥姥进大观园般道:“延潮,你家里,就算是皇宫也不过如此吧。” 林延潮道:“忠书,你说话夸张了哈。” 张豪远道:“好,还是城里人好。延潮,你提早把房子买在城里,免去了你我挤客栈之苦,还真有先见之明。” 说话间,正好林浅浅走了出来,侯忠书,张豪远一并异口同声地道:“嫂子!” 林浅浅又羞又怒道:“延潮,你怎么把他们俩个蠢货领进家里来了,看我不把他们打出去。” 两人齐声道:“别,别。我们赔罪,还不行吗?” 林浅浅这才神色稍温,林延潮笑着道:“浅浅,县试前他们先住我们这,前院还有两间厢房,收拾来住吧。” 林浅浅点点头道:“好,不过他们房租免了,但饭钱不能免哦。” 侯忠书,张豪远二人一并道:“这是当然,当然。省了我们二两住客栈的钱,就感激不尽了。” “还要自己洗衣服,整理被褥哦。” “当然,当然。” 林浅浅笑了笑,当下去收拾屋子。林家本来要请下人来的,不过大娘和浅浅都不答允,于是前院两间厢房就一直空着。 住下后也林延潮每日与三人读书,也会抽空与他们讲一些自己读书的心得。一个月温书备考的时间很快过了,终于到了赴考了一日。 城中鼓楼上更鼓敲响。 林延潮也是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起身子,看在枕旁放着赴考穿得冠服,而在楼对面的厨房里却亮着灯火,隐隐传来锅鼎碰撞的声音。 林延潮穿上衣裳,朝窗外看去这还是四更天的光景,黛瓦白墙还笼罩在浓浓夜色之中。 知道今天是去参加县试的日子,林延潮一件一件穿起了冠服,然后走到楼下。 林浅浅大概是听见下楼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拿手擦了下围裙道:“潮哥,你等一下,早饭马上就好。”说完又急匆匆地跑了进去。 厨房里大娘,也对一旁堂里北屋里喊道:“延寿,延寿,快起来了,不然来不及了。” 一个声音懒洋洋地答道:“知道了娘。” 林延潮走到前院,但见侯忠书,张豪远二人都是顶着一个熊猫眼,一看就知一晚上没睡好。 一旁林延寿也是进来,见了二人笑道:“果然不是做大事的人,将来府试,院试怎么办?你看我昨晚就睡得很好。” 林延寿这么说,侯忠书,张豪远顿没什么好气,一旁大娘端着桌子出来笑着道:“那是,我家寿囝天生就是做官的命,这一次一定高中案首呢?”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摇了摇头,林延潮宽慰道:“没什么,这一晚其他人士子,肯定也都睡不好。” 张豪远问道:“延潮,怎么看你一副睡得很好的样子。” 林延潮心道,我能说我上辈子大考小考,早经历了无数次吗?考过的卷子,比你们平日练习的卷子还多。 接着大娘,林浅浅端着菜出来,四人围在一桌吃饭。林浅浅大娘不到三更准备饭食,桌上有馒头,稻米粥,酱菜,卤肉,一筐水煮鸡蛋。 大家都大吃大喝起来,林浅浅在一旁给林延潮剥鸡蛋,并提醒道:“少喝点粥,以免考场里三急不便。” “嗯,说的是。”林延潮放下粥,拿起一块馒头,也赞林浅浅细心。弄得侯忠书,张豪远一脸嫉妒。 而林延寿在一旁不断打着鸡蛋,这颗鸡蛋剥开一半,看了蛋心,又去掰另一颗,一旁侯忠书道:“大少爷,不是你这样搞的,你都剥了,我们吃啥?” 林延寿已是剥了五六颗了,当下掉眼泪起来道:“不行,不行,这么多蛋都没有溏心的。” 张豪远笑道:“大少爷,吃了溏心鸡蛋,就能高中的话,你也真信啊!哈哈!” “我就信,我就信!”林延寿耍赖起来。 这时候巷口那响起铃铛声,林延潮道:“马车到了,大家别吃了,走吧!” “我还没吃饱呢?”侯忠书道。 林延潮道:“把馒头鸡蛋都带上,咱们路上吃,考场上也备一些。” 大娘道:“不用,吃食的篮子,都给你们备上了。” 众人提起了长耳考篮,书袋。林延潮道:“看一下你们考牌都带了吗?别到时候回来找。” 众人一脸紧张地往书袋里找了一阵,然后如释重负地道:“带了,带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当下推开门,衕里是黑洞洞,此刻夜正深沉,只有巷口那有一些灯火的微光。 林延潮举着灯笼出来,烛光一步一步驱散了衕里黑暗,待走到马车前,回头看向家门口,但见林浅浅手提着灯笼立在那,垫着脚尖看着自己。 这一刻,林延潮觉得考试离得他很远很远,不必焦虑,不必着急,只需放手去考就好了。 家里有个小萝莉正等着他回来! ps:明天上架,会有三更这样的,到时候向大家求一下订阅,喜欢这本书的朋友们支持一下吧,本书能如何就看你们的了。 第一百零四章 县试(第一更) 在巷口等候的马车是黄碧友的。 除了黄碧友外,还有一个车夫,他见了林延潮道:“赶快上来。” 林延潮,林延寿他们一并登了车。 车马一抖缰绳,车轮转起,载着几人一并奔向考场。车上林延寿抱怨着没吃到溏心鸡蛋,其他人没有心情安慰他,都是默然不说话。 车子一直在颠簸,转过了巷口,抚院门前戒严了,马车绕了个圈,从小巷插到南门大街前。 林延潮挑开车帘子,但见大街上已是车马辚辚,每辆马车前都挑着一盏灯笼,星星点点,橘红色的灯火在南面大街上汇成一条线,恍如如长龙蜿蜒而行。 “我的天,看这架势整个省城的车马都来了吧。”侯忠书顺着窗缝望去,说了一句。 “别吵,静一点。”张豪远打断他的话。侯忠书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从南门大街过了安泰桥马车左转,即是侯官县衙及县学学宫的所在。 这时差不多已是五更天了,南方的天边残月沉沉,天色将明未明,马车浩浩荡荡汇聚到学宫考棚附近,车马前的灯火虽是微弱,但汇聚在一起,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林延潮从马车上跳下,几个人都是跟在他身后。 放眼望去考棚前一片熙熙攘攘,既有三四十岁的大人,也有十来岁脸上稚气未脱的孩童,如林延潮这般十四五岁的少年,反而比比皆是,反而倒是如传说中白发苍苍老考生没见到。 一旁衙役过来呼喝道:“快把马车开到一边去,别挡着人了。你们去那边五十人一排站好了。” 林延潮还未说话。林延寿道:“我为什么要排队,我爹是林克,我要先入考场!” 林延寿声音十分大声,弄得旁边在排队的士子都看了过来。林延潮,张豪远等人赶紧用袖子遮住脸。远离三步,摆出与此人毫无关系的样子。 衙役也是失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这里是省城,抚台大人治下,你就是府台老爷的公子,也得给我排队。” 听衙役这么说。一旁士子都是哄笑,林延潮赶紧将林延寿拉到一边道:“兄长,你再是乱讲话,我就回去与爷爷告状。”林延寿家里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林高著。听林延潮这么威胁,顿时老实了。 众人看了怎么觉得林延潮才是兄长的样子。下面童生们都按照五人具结,或是各自社学同窗一起站好。 当下两三千人的考生,被衙役分作五十人五十人一排的站好。前面搜子搜身,检查有无夹带之类的。 检查过的考生,陆续走过考棚的正门,考棚的正门又称作龙门。鱼跃龙门,十分应景的词。而读书人将没考上,就称作龙门点额,顾名思义。就是脑袋撞门脸上了。 林延潮与几人耐心等着,轮到他们进场,还有一些时候。 一旁士子也是交谈起来,一人道:“你听说了吗?昨日我经过城南沙合桥时,看到沙洲盖过水面,你知道吗?这叫沙合可涉。” “这有什么名堂?” “这你都不知。故老相传说,沙合可涉几十年一遇。若是遇到一次,不是福州要出状元了。就是要有人当宰相了。” “原来如此。我们今日来参加县试,嘿,可巧了。不知这三千考生之中,哪一个是会是将来的状元郎呢?” “我等不知,反正若是案首出来了,大家就去结个善缘,说不准日后就用到了。” “快了,快了,要到我们了。” 待前排士子走向龙门搜检,林延潮这边士子也是聚在一处。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在临到考试了,居然碰到熟人。 “这不是林兄吗?幸会,幸会。” 林延潮看了对方,明知故问地道:“请恕在下眼拙,你是?” 对方顿时一脸恼怒道:“林兄,你这记性要好好长长,某是周宗城,你要认几遍才能记住。” 林延潮哦地一声道:“失敬,失敬,怎么周兄,也要来考县试?” 周宗城哼了一声道:“这话该我来问你才是,你四书五经才读了一年吧,就敢来赴考?胆子真大啊?莫非你以为县试考得又是千字文吗?” “啊?难道不是吗?”林延潮一脸惊愕。 林延潮旁侯忠书,张豪远都是捧腹大笑,他们对这周衙内实在是全无好感。 林延潮一旁黄碧友倒是不解地道:“林兄,这千字文有什么典故?这位是谁?” 林延潮还未答话,周宗城哼地一声,拂袖道:“和你们几个说话,真是枉费光阴。我是谁不重要,反正待到放案之时,你看县试案首之人就知道了。” 说完周宗城冷笑两声仰着头昂然而去。 “这人真是太不可爱了,”林延寿摇了摇头道,“居然与我林延寿争县试案首,真不知天高地厚。” 听林延寿这么道,林延潮三人都是默默摇头。 “堂兄,低调,低调。”林延潮劝道。 一旁不明真相的黄碧友,看看林延寿,再看看林延潮心道,林延潮不过读了一年多四书五经,都如此厉害了,此人是其堂兄,说不定学问在他之上啊,我一会不可嘲笑此人,说不定能结下善缘。 不久轮到林延潮他们入场,搜身后,当下放林延潮他们过去。 林延潮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进入考棚,后面还有黑压压一片人,尚等得入场。会试的考试规模也不过如此,而三千余考生,县试录取名额不过五十人,就算入围也是艰难,榜首又谈何容易。 县试考棚正面为公堂,公堂前是数排考房,东西相向,中间是甬道,茅房在另一端。 林延潮默默记忆地形,公堂上设公座,侯官县周知县,县学教谕都坐在上面。有顶遮盖的考房不够三千多考生考试,所以堂外甬道东西两侧还摆上考案,作为露天考点。 坐在这考试若是碰上刮风下雨,太阳晒,那就凄惨了。 林延潮等考生先被待至公堂前等候,一旁有小吏唱名,次第向周知县一揖致敬,一旁禀生认保。 待到了林延潮时,一旁小吏唱名道:“洪塘乡林延潮,禀生林诚义作保!” 林延潮低头作揖,但听一个声音:“学生林诚义保!” 当下林延潮领到试卷纸,一名小吏带去应试,小吏在一旁低声道:“是,林公子吧,林贴书关照过了,卷上写有你的座次。” 哪里都避免不了潜规则啊,就算再严格的省城考试也是一样,换了一般不知底细的子弟,哪里知道这一点,待抽没有露天的考点,或还在怪自己运气不好呢。 林延潮看了卷子钤印上书‘玄二癸酉’。 带屋顶的考房以千字文里‘天玄地黄’排列,只有四行,其余都是露天。癸酉即按照天干地支排的,在六十进制里排第十。二癸酉就是七十,也就是玄字排第七十号考房。 林延潮本想顺着甬道自己找考房的,但小吏殷勤地领着林延潮领到座位前,他也就不推脱了。 考房很低矮,林延潮刚刚拔个,站起来可以碰到头的,左右都是厚厚的板壁,一张可以拆卸的几案横在上面,除了盛水的笔洗别无他物。 林延潮走进考房,将长耳考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陆续左右考房也是有考生入内。 笔墨砚都是摆在几案上,将卷子放好。等了一会考生终于进场完毕,考棚大门关闭,公堂上击云板声大作,试场肃静。(未完待续) ps:第一更终于上架了,谢谢大家们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一百零五章 我取定了(第二更) 入座后,就有兵丁提着牌灯巡行,防止考生有移席、换卷、丢纸、说话、顾盼之情况。 林延潮将试卷一翻,但见六张素纸作为稿纸,三张呈文纸作誉写的正卷。林延潮看见甬道对面的考房,不少人着急着研墨提笔写上自己的姓名。 林延潮摇了摇头,这才太着急了,写名字又不差那么点时间,等会笔砚上墨水被冻干,那才不好写了,真是半点考试经验也是奉欠啊。 天色明亮起来,云板敲击三声后,考生都已是入座,这时不说其他,若是有人再站起身来,就要以作弊论处了。县试作弊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被枷号领走,剥夺考试资格不说,还要将你上黑名单。 接着周知县简短说了一番劝免的话,无非是考场纪律,尔等小心之类的话,然后考试就开始了,书吏们举着考题贴板,在甬道上来回走动。 一名书吏举着第一道题,四书题,晋人有冯妇者,冯妇攘臂下车。 “第一道就是截搭题!” 不少考生倒吸起凉气来,林延潮没多想什么,看着考题贴板,先提笔在草稿上将题目都抄写下来。 第二个书吏举着考题贴板,写得是五经题。 五经题一共五道,易经,春秋,礼记,诗经,尚书各一道,士子各取本经来答。 第三个书吏,则是五言八韵诗一首。 林延潮将题目都抄录在卷子上后,最后再在誉写的正卷和草稿上,都写上自己的姓名,然后看起题目来。 第一道四书题。晋人有冯妇者,冯妇攘臂下车。 这一句出自孟子一书尽心下篇。 原文大意,是齐国饥荒,齐国百姓都希望孟子能再劝齐王一次,开仓赈灾。孟子回说。这恐怕要作了冯妇了。 冯妇是什么人?冯妇原来是打虎的,后来行善不打虎了,有一次老虎伤人,百姓见了冯妇求他帮忙,于是冯妇就捋起袖子下车打虎。百姓们对冯妇十分感激,但士子却讥笑他。为了打虎,将自己行善的原则和追求放弃了。 鲁迅有句话是再作冯妇,说的是迫于某种原因,重操旧业。 晋人有冯妇者,冯妇攘臂下车。中间割裂了一大段经文,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等等一大段话,所以是名副其实的截搭题。但这两句又同在一章之中,所以算有情截搭。而且题目出得很妙,两句凑在一起,不会有断节拼凑之感。 换了别人。或许会想这样的题目四书文府里肯定没有的,自己只能老老实实答了。 但林延潮看了题目,却丝毫没有意外之感。截搭题又如何?这道题目并不新鲜,当初在嘉靖八年的会试时,就考过一遍了。自己在《历年会试集》里正好背过这题,林延潮清楚记得会试第一名,八股大家唐顺之,是如何答的此题。 这本《历年顺天府乡试集》在省城有卖。虽说有卖,不等于很多人都买。很多人买不等于很多看,很多人看不等于很多人把这题背下了。 林延潮左右看去但见考生都是提笔磨墨。开始凝思,他也不假思索刚要磨墨下笔,突然笔尖一抖,他想起了在酒楼上那赵姓士子的那一番说辞。 好个余子游,你真是算计满满啊,知我要参加县试,故意在这一次参加侯官县试的士子,散布对我不利的谣言。这是要坏我名声来了。 这样做当然有好处了,一让自己愤怒,情绪焦躁,让他考试时无法正常发挥。 二让自己于考场上,再作抄题之举时,有所忌惮,畏首畏尾。甚至逼迫自己迫于舆论压力,不是靠押题,而是自己写文考试。 三利用士子舆情,弄出自己文章不实的样子,影响知县的判断。这计谋一步跟着一步,可谓是一步三招啊。 林延潮搁下笔来,县试的时间,足足是有一天的,一般人都可以完成三道题,所以大部分人都不着急下笔,但若是换成乡试一日七道,恐怕就没那么多功夫,给你想了。 林延潮闭目凝思,首先默写程文,押题成功之事,以往考试都有之。毕竟四书五经就那么几万字,考试范围就那么宽,而乡试,会试,殿试等正考都从中出题,哪一句没有用过? 考试里,正好背过那篇的弟子写出来,你取不取?不取,你敢质疑先人取中的程墨,那主考官还是写文章的人,说不准就是现在哪位翰林,哪位阁老呢。 其次,而此题在会试时可是难倒了很多举人,一般而言,正考是不考截搭题的,所以那些苦练制艺之道多年的举人们,被考倒了不少。截搭题考得就是发散思维,从四书经义里另辟蹊径,自己没有足够的把握。 但这两条仍不足以让林延潮下笔。 很多人以为考试能否录取,只是在于自己能不能写出一篇好文章。但是他们没想到下一步,这好文章又由谁来断定。好与恶,取与不取只在于主考官可与不可之间。 所以考试考不是人与文章,到底还是人与人。 周知县认为可与不可,才是林延潮下笔如何写方向所在。 林延潮想起上一次与周知县,沈师爷打交道的一点一滴都揣摩了一遍,周知县的性格在他心底早有了大概。此人为人自负,刚愎自用,且为人狠辣冷酷,刻薄寡恩,这不是林延潮一个人的说辞,而是大伯转述衙门里官吏对这位侯官县父母官的风评。 另外为了研究周知县的喜好,林延潮将周知县以往童拭,乡试,会试,殿试的程墨都读了一遍,甚至周知县落榜没有录取的文章,也想方设法拿来读了一遍。 读完这些,又将周知县上一次县试取中五十篇程文包含批注也看了一遍。 看周知县的朱批就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他的原则只有三个字‘看心情’。有的文章,写得很好的地方,被他批得一无是处,反而是一些不出彩的地方被他以为可。当然作为科班出身,他取得文章大多数还是中正平和,剑走偏锋很少。 最后林延潮认为可以写,周知县选择截搭题为县试试题,就是不希望士子剿袭文章,换句话说,剿袭成功了,他也没有办法。 林延潮当下重新提起笔,想到那些士子的讥讽,不由冷笑,文抄公又如何,有的人就是见不得人好,尔等以为讽刺我,就可以让我屈从于你们舆论,畏首畏脚。我林延潮又岂是怕人说三道四的,待等放榜之时,木已成舟,我直接拿名次来打尔等的脸,这县试我取定了。 当下林延潮下笔写了起来,破题一句,晋人始则改行以从善,终则徇人而失己也。 这就是唐顺之当年会试的破题,述而不作,中规中矩,又道尽题中之意。 林延潮一篇写完,正待写下一篇,这时候外面突寒风四作。县试还是二月时节,寒风料峭,不少衣裳单薄的贫寒考生,身上瑟瑟发抖,还要努力用胳膊压住案几上的试卷,不让之吹飞。 有考房遮蔽,这风小了些,林延潮先将卷子用镇纸压住后,连忙披上林浅浅准备的裘衣,加上考房板壁的遮挡,身上顿时十分暖和,侧耳听去一旁考房的考生,已是冒出擤鼻涕的声音。 不知多少考生在这一刻冻成狗。看来考试也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啊!(未完待续) ps:兄弟们第二更,求一下订阅哈。 第一百零六章 交卷(第三更) 寒风呼啸,考场上温度顿时低了好几度。 那些坐在旷野之中考试的士子,就算披着几件衣裳,也抵挡不了刺骨寒风。 “这怕是快接近零下了吧!”林延潮披着裘衣,搓了搓手暖和了一下,又凝眉做题。 林延潮依序写了下来,下一道五经题也是自己背过的,林延潮斟酌了一下,改了改几处语句,也在稿子上写好了。 两题做完,只剩下五言八韵诗。 这时公堂上击鼓三声,按照章程,这鼓声提示考生可以饮茶水、上茅厕了。 当下不少三急的士子开始叫唤公差,公差一个个领人去茅厕解决人身大事。 这时候林延潮觉得有几分肚饿,都是早饭吃得太早了的锅。他索性直接从考篮里拿出午饭,拿起午饭得小心翼翼的,不能污了试卷,否则卷面不整,马上就会被刷下的。 午饭是果脯,千页糕,咸鸭蛋。千页糕,咸鸭蛋早就被切成小块的,免得入场时被官兵搜检,让他们替自己切片。 嗯,千页糕很赞,是城西林记出品的,里面的肥膘肉和面皮恰到好处。咸鸭蛋,果脯也是不错。 林延潮就着水一点点吃吃喝喝,为了少喝水,林浅浅给自己准备了李干。饭后正好拿起来放入口中一嚼,那酸味,刺激的自己顿时满口生津,口中那干渴之意,舒缓了不少。 一旁考生见林延潮这么早就在那吃吃喝喝,把考场当作饭馆,不由都是心底大骂,有人的强忍着无视。继续考试,有人则是受不了,拿出了吃食,免得遭受刺激。 结果有一人因不敢喝水,又吃得太急噎着了。几个兵丁连忙上前捶胸揉背的,否则当场要出人命。唉,这都是考场花絮啊,林延潮心想回去和浅浅倒可以说说,博她一笑。 吃干抹净后,林延潮开始作最后一道题。五言八韵诗,也称作试贴诗。 同考时文一样,试贴诗也是选前人诗作一句,诗作前冠以赋得二字,以规定格式而作。不可以自由发挥。 试贴诗中五言八韵诗,最有名的就是,白居易应考之作,赋得古原草送别,就是妇孺皆知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作诗林延潮虽也是有练习。但与旁人比进步不大,毕竟唐诗三百首,这个年代是人人会背。 古人诗句就这么多。自己背得下来,别人背得也是轻松。 幸亏五言八韵诗在考试里占得比重不大,考官主要还是看第一道四书题,甚至四书文里破题第一句,若是破题破得狗屁不通,那么一句看完就直接将卷子丢了。也不会耐着性子往下看。这也是没办法,否则三千份卷子一篇一篇看。周知县就是三天三夜也看不完。 所以第一题四书题重要,第二第三题就有些次要。可次要也并非不必要,是用来排名次的。 五言八韵诗,题目是‘纸作良田’,林延潮想了一下,试贴诗不求你写的多漂亮,而是要求你格式要对,就是未求句工,先求韵稳。 不过说实话,五言八韵诗并非林延潮的长,自己的强项是在经义。若换到王安石以前的唐宋,自己是休想凭着诗赋出头了。这也是没办法,穿越之前技能点没点在这上面,诗赋是要靠天赋和才情的,不是用了多少功,看了多少书,就能办到的。 不过林延潮还是认认真真地将五言八韵诗写好了,格式正确就好,至于其他,咱就不强求了。 三道题目都在稿纸上拟好后,林延潮重新看了一遍,待无大错后,就开始誉写在试卷上了。这还未誉写完毕,林延潮即看见有人拿着写完的卷子,提早到公堂交卷,并请周知县堂试。 提早交卷,一般都是学霸居多。而有勇气堂试更是学霸中的学霸,三千份卷子,凭什么是你脱颖而出,堂试能让县官多关注你一会。 若是考官看了你的卷子,再问你几个问题,搞不好会当堂将你取了,次一等也能在下一场提坐堂号。 林延潮不想搞这些,自己的卷子已是标准答案了,还要考官看什么。 待林延潮只是看了一眼,自己就认认真真地誉写,专注于自己之事,别人如何是别人的,自己如何才是自己的。 按照自己节奏写下去,不要因别人交卷,有所动摇。县试第一场里考试规定是申时击鼓,击云板就必须交卷,写不完不给烛,直接扶出! 眼下离申时还老远的,自己丝毫没必要着急,一笔一划写清除了,写成董其昌那档次的书法,自己没这个实力,但清清楚楚,工工整整是个读书人就能办到。 有些士子不重誉写,写错涂改,导致卷面不洁反而给考官留下不好印象,名次降了一等。 待林延潮誉写结束交卷之时,考生交卷的也陆续多了起来,周知县也没空如前面几人那样当堂面试,而是命书吏一个个收好卷子。然后交卷的考生,走到龙门前,还是五十人一排,人满了即是放行。 林延潮提着考篮挨到门前,与考生们等了一会,待到龙门一开,众人都是急不可待地逃离了考场。 “终于考完了一场。”林延潮长吁了一口气。 县试第一场为正场,也是最重要一场,若是考得好的直接录取了,不用考第二第三场,直取入,允许参加四月的府试。 若是没取中的,要参加第二第三场甚至第四第五场。 林延潮想到,后天发案,到时候就可以知道自己的成绩了,眼下先回家吃吃喝喝。 正待这时,一人上前笑着拱手道:“兄台,考得如何?你可记得文章,我可与你点评一番,看看你取中机会多大?” 林延潮看对方一眼,呵呵地笑着道:“不记得了,我还要有事,你找别人吧。” 林延潮不欲纠缠,那人还来劲了,拉住林延潮的衣裳道:“别啊,说一说,我好替你宣扬一下,你不知我是谁,入我口中,说不准会传入老父母的耳中。” 几个闲人也是凑了过来,笼起袖子来道:“未来的秀才公,说一说啊,说一说啊!” 当我年少无知,好欺负?林延潮将对方拉自己衣裳的手扯开,看了左右一眼笑着道:“你真要听啊?那我就说说吧。” “是啊!是啊!说说吧!” 林延潮道:“我记得我写得第一句就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请了!” “你!”众人讨了没趣,顿时散开。 “真是无聊之人。”林延潮走了几步,却见有几名考生被人拉住,簇拥在中央念起自己的文章来。考生满脸红光,念一句,众人就夸赞一句。考生沉醉于其中,仿佛觉得自己此刻已是过了县试一般。 林延潮摇了摇头,又见有几个考生痛哭流涕走出考场,一旁亲友在那宽慰。 也有得意之人,意气奋发。 众生百态,阅入眼底,林延潮提着考篮大步走向家中。(未完待续) ps:大家对本书的抬爱,令我很惊喜,感觉不好好写,会很对不起大家,我会努力的。三更码完好累,先滚回去睡觉,还有明天继续两更,最后还是求一下订阅。 第一百零七章 发案(第一更) 林延潮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回到家,结果却发觉不是。 走到前院但听得林延寿的声音,他在那得意洋洋地道:“爹娘,先生说了,第一年县试,不让我去,是让我厚积薄发,等到今日县试再去,如此就是稳了,连案首也是犹如探囊取物。” 林延潮听了差点撞在门槛上,心道你也不想想,你先生既以为你必然高中,为何不直接给你县试作保? 偏偏大伯大娘却是一个劲地夸奖。 大伯呵呵笑着道:“我儿果真聪颖啊,但是不要骄傲啊,要知道你取秀才虽是容易,但中举人还是有些不易的,还需虚心读书才是。” 林延潮闻言又是一跌,差点坐在地上,心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大娘道:“那你就提前交卷了,老父母有无夸奖你什么?” 林延寿道:“我有请老父母堂试啊,可是他看了一眼我卷子,就叫我先回家,等消息了,恐怕是要直接取我入府试了。” 大伯疑惑道:“若是你卷子写得好,老父母会当堂将你取了才是啊?” 林延寿道:“爹你放心,先生说我,经术已明,取青紫如拾芥。老父母不当堂夸我,是爱才之用,免得我骄傲,耽误了府试,院试。” “吾儿言之有理啊。” “不骄不躁,考了这么好,还这么谦虚。你看咱们家的孩儿就是有出息。”大娘在旁边点赞。 林延潮心道,这回答真心溜。 林浅浅的声音传来,问道:“那潮哥呢?” 林延寿道:“延潮,还未出考场呢?” “这样啊!” “浅浅。别担心。”大伯安慰道。 这时侯林延潮走进里院,林浅浅见了想问有不敢问的样子。大伯笑着道:“考得如何?” “还好,还多亏大伯安排的考房,不然今日够呛,那风冷得戳到骨子里。” 大伯呵呵地笑着道:“你大伯我就这么点能耐了。好好考,今年不中,咱们明年再来。这个家大伯养得起。”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大伯了。” “谢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说话间,林高著也回来了,大伯和大娘都惊讶地道:“爹。你不是在衙门当差吗?怎么也回来了。” 林高著道:“我两个孙儿今日县试,怎么也要回来看看。” 说着林高著提了一荷叶抱着碎肉对大娘道:“这拿去煮煮,补一补脑。” 又吃猪脑!果真是吃什么补什么的老观念。 林高著与林延寿,林延潮说几句话,无非让二人放宽心。无论中不中,都给你们读书,不要担心家里,放手去考。 林延潮算算来这一年他读书所费也用了家里不少钱来。这个时代培养个脱产的读书人不容易,就是要这样一代一代的接力,一个家族往往就是数代之力培养一个读书人。然后读书人当了官后,则要反哺族人,如果不报答。就是忘恩。 大学里所说,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句话代表了读书人最高的追求。 不一会儿张豪远,侯忠书也是到家,众人一并吃饭。二人对于今日县试第一道截搭题都是抱怨不已。这一晚大家都是早早睡了,昨日那么早起床,肯定是吃不消。到了第三日就发案的日子。 林延潮他们一并结伴去县衙看榜。 那一刻就如同高考查成绩一样,众人都是心情忐忑有之。 眼下还未放榜。但县衙前已是拥满了不少读书人,相熟的人都是彼此聊天。 黄碧友也是找到了林延潮问道:“延潮。你前日考得如何?” “还好。你呢?” 黄碧友嘿嘿一笑道:“凑合。”林延潮心道,这小子学乖了。说话懂得留余地了。 “让道,让道!” 但见一群衙内排众而来,左右都是彪悍的仆役开路,应是将人群挤开了一条道来。 林延潮看去那衙内之中,正有周宗城在内。 “瞧瞧那威风!诶,那不是姓黄的吗?”张豪远指道。 林延潮,侯忠书都认得,此人与周宗城在钱塘集镇时都在一块,还嘲讽过他们是乡下人。 “别理会他们,我们自己看榜就好了。” 说话间,鸣炮三声,吹手在嘀嗒滴答地奏起乐来,几名衙役轰开聚在榜单旁的考生,然后一名典使走到衙门前高声道:“县尊老爷,昨日阅卷,查本县学风日下,考生只知经赋,而不知孝经,性理,圣训,故榜上今科诸生皆再试一场。试四书文一篇,孝经论一篇,御制大诰一篇。” 听了这典使这么说,在场考生都没什么太大反应,大部分人都要参加次场,县试次场也称为招覆。县太爷这么做,只是让少许自认为可以直通府试的考生有些不满。 下面几名书吏拿着大红的榜纸,张贴在墙上。 县试发案的纸张是碗状的,取在县试五十名以内,这张纸称作团案。 团案里正中写了大大的‘中’字,这中字写的有技巧,一竖上长下短,取得是‘贵’字的字头。围着‘中’字分内外两圈,外圈是二十名至五十名,内圈为前二十名。 没在团案内的,为出圈或叫出号,圈外再设一张副榜为候补,若入副榜可以参加下一次考试,若是团案上的考生第二场考得不好,副榜上就可以补入团案的圈内。最后一场犹在团案上的考生,就算通过县试,准许参加府试。 当然若是既不在副榜,也不在团案的,就说明被淘汰了,被称作出圈,出号,那么请君明年再来吧。 众考生都挤到团案的榜文那去看,众所周知,第一场是正场,比重最大,一般第一场能在团案上的,也说明了他的实力,到了最后出圈的几率很小,如果能列在内圈前二十名的就更好了,那么只要不作死,基本保送进府试了。 这一刻众人都是忐忑不已,那些比林延潮个子高力气大的成人都挤到前面去了,而自己气力小一些,挤不过那些人,只好退到一边。 这早一点晚一点都能看到至于吗?弄脏弄皱了衣服,可就划不来了。 林延潮索性退后找了个空地透气,这时候一个声音传来:“延潮,延潮,你在圈内!” 林延潮眼皮一抬,但见侯忠书跑了过来,衣裳都是皱巴巴的。 “这样啊!”林延潮对于自己名次早有把握,故而倒是没太意外,只是对侯忠书道,“你看了我的,你自己的呢?” 侯忠书呵呵笑着道:“反正没在圈内。” 林延潮骂道:“真傻,走!”说着林延潮和侯忠书一并挤到副榜前,这里的人都宽松多了,大家都是奔着团案去的,只有自己名字不在团案上,才会来副榜这看自己的名字。 副榜上六七百人的名字,林延潮陪着侯忠书一个个地找。 “忠书,你在副榜上,看这是你的名字!”林延潮顿时将侯忠书一把扯过。虽说名列副榜上,虽通过县试几率很小,但对考生来说,也是一种鼓励,再说也不是全没有希望。 侯忠书转过头来看到自己名字,顿时也是高兴地道:“哈哈,我也在副榜上。张归贺一直说我蠢,你看他,不是也没在圈里,与我一样挤在副榜上。” 林延潮看去张归贺闷闷不乐,站在副榜上自己名字前。而张归贺一旁的张嵩明,也是林延潮的同学,此刻则在默默流泪,大概是圈内副榜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渐渐的聚在团案前的士子人少了,而聚在副榜前的人多了,林延潮终于可以凑近去一睹庐山真面目。 但见团案正中的内圈里,赫然有林延潮名字在列。(未完待续) ps:谢谢大家支持,多谢柳神轻语书友的打赏堂主,嗯,好好码字去了。晚上还有第二更。 第一百零八章 招覆(第二更) “果然与我想的一样!”林延潮微微点点头。 内圈之上赫然有林延潮名字在列,说明林延潮在县试首场之中,排在了二十名之列。虽说自己五言八韵诗作得不太好,但是凭着两篇时文,已足以将自己保送进四月的府试了。 而且若是自己一直在二十名之列,很有可能在下一场府试之中,提坐堂号。所谓提坐堂号,就是府试时试卷要加盖“堂”字,其考场设于大堂。这被称为提堂。 坐在主试官附近,如此获得更严密的监试,不仅杜绝了作弊的可能,还得到主试官当堂面试。这样做一来使得没有真才实学之人,无可遁形,二来也使得真正有才学的士子,得到主试官进一步关注,使得被取中的几率更大。 提坐堂号啊,那好像要县试前十才行,不知记得有没有错。 林延潮又看了几个人名字,周宗城居然也有在团案里,不过是外圈,还有黄碧友也上榜了,看来这一年,他的确用功用得很勤啊。 林延潮看完成绩,云淡风轻地拂了拂袖子,周宗城在哪里,还有当初那个在酒楼讥讽自己的赵姓士子在哪里,我等着打你们脸呢,晕死,反派没有登场,这让自己很没有成就感嘛! 人呢?人呢? 反派角色没出现,张豪远却来了,他也是名列副榜,这时候走了过来笑呵呵地道:“来,延潮,我们去庆贺一下。” “慢着,我还要找一下我堂兄。堂兄呢?” 林延潮找了半天,没发现林延寿的影子。 林延潮不由道:“不是吧。摊上事了,这让我如何与大伯和爷爷交代啊。” 张豪远,侯忠书道:“延潮,我们分头去找下。” 一旁黄碧友也凑过来道:“怎么回事?” “延潮堂兄不见。你也帮忙找找啊!” 黄碧友现在名列团案,气势也是不一样道:“少年人经不起打击,落差太大难免如此。你放心,以后多考砸几次就习惯了。” “习惯尼玛?”三人都是骂道,“还不帮忙找?” 黄碧友嘴碎道:“要不我去河边上找找?” 三人都是骂道:“去你的。” 于是几人还请了张归贺,张嵩明一起找。张归贺考了副榜,闷着气在那不说话,也不动。张嵩明虽连副榜都没有,但也是帮着找人。 众人沿着县衙兜了一圈,叫破了喉咙。都没发现人。 林延潮道:“惨了,早知道放榜之前就盯紧我堂兄了。” 侯忠书,张豪远在一旁道:“我看你堂兄也不想是那种想不开的人。” “谁知道他年纪小变数大,少年人啊。”黄碧友冷言冷语道。 当下林延潮忐忑地走回家里,正遇到浅浅。林浅浅扑上来问道:“潮哥,你考得怎么样?有没有中?” 林延潮点点头道:“有啊,不过还要再考四场,才行。” 林浅浅一听眼底的喜色。怎么掩也掩盖不住,但还是努力一副教育人的口气道:“不过才过了第一场,你不要骄傲啊。满招损,谦受益,知道没有?有没有认真听我讲话?哼!”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懂,我懂。延寿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拉!” 四人一并道:“啊?” “他人呢?” “一回来就门一甩,躲在屋里,大娘怎么叫他都不应。” 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要不要安慰一下?”黄碧友问道。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想他应该想静静。” “对啊,少年人总要经历点风雨嘛。这样才会成长。”黄碧友悠然道。 林延潮看向黄碧友问道:“黄兄,怎么感觉你放榜前放榜后。好似换了一个人。” 黄碧友尴尬一笑道:“林兄,见笑,见笑。这不过是第一场,我们尚不敢说万无一失,既是令兄已是找到,我还回去温书,明日还有下一场呢,告辞!” 当下黄碧友拱了拱手离去了。 休息了一日,县试第二场招覆,亦名初覆。 当初各乡各村来赴侯官县县试的三千余考生,在昨日出案后已是散去了大半,各自踏上了归程。到了这一场时,赴考考生只剩下六七百人,与第一场考棚前爆满的场面,不可同日而语。 一场淘汰五分之四,真是可怕的淘汰率。而整场县试是三千取五十。 作为省级一级达标学校,不,是达标书院,濂江书院还是表现不错的,参加侯官县试的五名弟子,只淘汰了一人。除了林延潮,黄碧友外,还有两名不认识的弟子,也入围了招覆。 进了考场位置也调整了,林延潮等五十名团案的士子,被安排在公堂前考试,直接处于知县,县学教谕的眼皮子底下。 不过坐堂考试又如何,第一道四书题,林延潮继续作他的文抄公大业,至于孝经论,不过摘抄孝经一段,让考生再作议论文。 这考试就比较随便了,没有固定格式讨论,全靠你自己发挥,不要写得太离谱就可以了。 最后的御制大诰,又称明大诰,乃是明朝律令大全。每月乡老都会在各乡申明亭,与百姓们讲解御制大诰,大明律,减少法盲的存在,而作为士子,更是要将御制大诰背熟。背书对于别人或许是个问题,但对于林延潮从不是个问题。招覆里让考生选取御制大诰一段,默写个五六百字,林延潮不假思索地就写完。三题做完交卷,丝毫难度也没有。 待到第三日,放榜之后,林延潮的名次依旧在团案上内圈,前二十名之内,十分稳定。内圈诸人也是牢牢不动,外圈名次也只变动了一位。至于副榜上就没那么好看了,这一次七百多人只剩下了三百多人。侯忠书被刷下,张豪远,张归贺勉强在列。 此刻侯官县二堂里,周知县正坐着看卷,一旁沈师爷给他周知县递了茶笑着道:“东翁,再辛苦两场,就可以放榜了。” 周知县放下卷子,呡了口茶道:“辛苦什么,本官还觉得县试考得不够多。” 沈师爷笑了笑,县试是朝廷取士的第一关,把持在知县之手。虽说有县学教谕监督,但教谕哪里管知县之事,好恶全由周知县一人决断。 当然周知县作为酷吏,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将这大权拢在手里。 说到这里,周知县道:“当然本官也并非是操权玩弄,县试终是国家论才大典,若是本官选上去的人,府试院试表现不佳,本官也难辞其咎。不过你看看这些考生考得是什么?” 说到这里,周知县拿了一篇文章道:“本官看了此人第一篇本来想骂人的,但听那么多人说他好,还是什么侯官五子之一,于是本官又耐着性子,又多看了几篇,果然还是想说好个屁。” 沈师爷不由忍俊,缓了缓道:“东翁还请息怒,玉不琢不成器。东翁当年修嘉登海堤,此人亲族可是捐了五百两银子啊。” 周知县道:“我知道,否则早就把他的卷子扔到一遍了,到时让他坐红椅子就是了。至于有真才实学的,还是要放在头几名的。” 县试最后一名俗称坐红椅子,因其名字后面画一红色截止符号,形似椅子座面和靠背。 沈师爷与周知县说话之际,这时候一名衙役上来在沈师爷耳旁附耳说了几句。 沈师爷听了有些凝重,当下对周知县道:“东翁,这一次县试考生里面传起了流言。” 周知县听了眉头一皱道:“说来听听。” 宣传下书友群164548046,满地都是空位。(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反击流言(第一更) 二月省城里,市井小巷里的百姓,出来踏青,斗草、秋千。 西湖边聚满了游园的百姓,省城里的商家作头牙,设祭求生意兴隆。伙计被店主邀请做头牙,就是当年被继续受雇的信约。 近郭田边,也是办起劝农祭,俗语云,二月二,逢种都落地。城内城外都好是热闹。 不过这份热闹却与士子们无关,因为他们要读书考试。 第三场放榜后,林延潮正在家里作第四场考试准备,这一日黄碧友来林延潮家里,对他正色道:“延潮,你听说了吗?考生里流传对你不利的流言。” 林延潮双眼一眯道:“是几日前酒楼上那一帮人?” 黄碧友点点头道:“林兄料事如神啊,不过源头却不是你。” “这怎么回事?” 黄碧友摇了摇头叹息道:“还不是有人得意忘形,一名四十多岁士子在酒楼酒后放豪言说今科必中,秀才举人,易如反掌。别人问他为何,他说他用二十年时间熟背历科程文程墨,时文大集小集,如县试第一场四书题,乃是嘉靖八年会试之题,他当场将会元唐顺之的文章默出来,且一字不易,名列圈内。” “之后这人说完,考生们一篇哗然,他还当堂与人辩论,讥讽那些落榜之人不识时务,整日皓首穷经有什么用,倒不如回家学他一般背程文程墨去。他这话火上浇油,引起考生哗然,众人将他轰了出去,并道要向府道。提学道检举此事。最后那人顶不住,吓得弃考。” “而上一次赵姓士子,他们也利用此事,在这一届侯官赴考考生里散布舆论,说有个林延潮的考生也是不思如何答题。只知如何背题,押题,但也名列内圈。故而不少落榜考生,以及副榜的考生,都已是知道你的名字了。” 林延潮,侯忠书。张豪远三人听得都是目瞪口呆。 林延潮心底大骂,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啊,这样猪一样的队友,你自己闷声发大财也就算了。还宣扬得四面皆知,简直脑残啊! 黄碧友道:“延潮,县试只剩最后两场,名次还未最后出来。眼下这些人,散布利用这些舆论,就是要引起士林公论,若是传入县尊老爷耳里,你说他是要得冒着罪那么多士子的风险?还是执意要保你?” 一旁张豪远道:“延潮。行得正,坐得直,县试又没说不能剿袭文章。我们哪个读书人应试时,没有背一些程文程墨的?” 黄碧友道:“你这看法就浅陋了,是,我等应试时,谁都有背一些,但谁能把全篇都背下来?常人没有这等精力啊。” 张豪远道:“我倒明白。这些人的想法了,原来过目成诵。也是不对的。要背只能背一半,全背就是错。” 接着张豪远又愤愤不平地道:“这些人自己考不中。不在自己身上反思,整日想着挡别人的路,拆别人桥有什么用?难怪别人说我们闽中士风日下,这几年乡试皆输给兴化,漳泉士子。” 黄碧友笑着道:“这你就不知吧,李卓吾近日针砭当今科举,曾说过一句话,吾熟读烂时文百余首,进场时做一日誊录生,便高中矣。而李卓吾就是泉府晋江时文大家,现历国子监博士,可见漳泉那边士子也在剿袭文章。” 李卓吾啊,这不是大思想家李贽啊,没料到现在就这么有名了。李卓吾这句话讽刺大意就是,我只要将经典时文背下个百余首,进考场后默写一天,就可以高中了。 侯忠书急道:“理会这李卓吾有什么用?眼下有人要令延潮不中县试,要如何办?” 正说话间,大伯也回来了,焦急地道:“延潮,我今日在衙门里,听到不利于你的传言。” 众人听了都是讶然,流言传播的速度果然惊人,这么快衙门里的人都知道了。 张豪远也是正色道:“延潮,眼下此事,你不能再置之不理,要拿出对策来。” 大伯道:“延潮,你不是与沈师爷关系不错,请他替你说项。我记得周知县似也亏欠你人情啊。” 林延潮听了摇了摇头,心道周知县是什么人?刻薄寡恩啊,自己上一次帮了他那么大的忙,给我五两银子就要打发了。 若是周知县是念恩情的人,自己县试前也会和沈师爷委婉提一提,自己上次落给周知县那番恩情,让他给自己的县试开开后门。尽管这件事对周知县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但林延潮却想也没想,提了反而适得其反。 黄碧友在一旁道:“彼以流言攻之,我亦以流言应之,我等也是县试考生,可以帮你去说说,就道是有人嫉妒汝之才华,栽赃陷害。如此舆论往来,也不会一面倒了。” 侯忠书道:“这怎么行,不争论还好,一争论起来,不是把事闹大,反而越抹越黑。” 黄碧友道:“此事有什么不行,眼下遮盖已是遮盖不住了,我们又没理亏,朝廷也没一条规定县试不许剿袭啊!” 林延潮起身道:“我本待顺顺利利考过县试也就罢了,但却有人偏偏与我为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他自找的,也怪不得我,正好与我借力,好送我上青云!” 众人听林延潮这么说都奇怪。 大伯道:“潮囝你莫非有什么应对之策?” 林延潮沉声道:“大伯,几位兄弟,你们帮我去市井县衙推波助澜,将这流言散布得越大越好?” “越大越好,帮他们?延潮你没想错了吧。”大伯惊讶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既是遮盖不住,就把事闹大,他们不是威胁要越级递讼?闹到府道,提学道吗?很好,不劳他们跑腿,我替他们来做!” 第四场县试称连覆,考棚里只剩下百余名考生作答,算是当初三千考生最后的精英,但他们还不是最后胜利者,最后两场试毕团案上剩下的五十人才是这场县试的胜者。 这一次考完考生纷纷交卷,正要从龙门放排离开考场时,典使出来道:“考生一律不准先走,县尊老爷要在试后统一训话。” 众考生们都是奇怪,以往考试没有这一茬啊,怎么今天来这一套。不过县尊老爷有命,他们也不敢违背,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等候就是了。 林延潮很早就答完,随后交卷的考生越来越多。林延潮站在那谦虚低调,但有人走来,眼神递会,也会点点头,不失礼于人。 不久一名考生上来道:“敢问这位是林延潮,林兄吗?” 林延潮道:“在下正是,不知兄台有何见教!” 那考生笑着道:“见教不敢当,告辞。” 说完还留下两声意味不明的呵呵。 这考生聚到另一帮人去谈天说笑,那群人不时朝林延潮这来递上一两眼。说来也是奇怪,考生彼此都有相熟的朋友,三五人的聚在一起聊天,唯独林延潮孤家寡人。 “豪远!” 林延潮朝张豪远点点头,张豪远道:“你放心,事都已是办好了。谣言这两天发酵一下,眼下该传入县尊老爷的耳里了。” 林延潮笑着道:“好,我看今日有几人要倒霉了。”说完朝那边士子们看了一眼。 稍待第四场考毕,所有考生都被带到公堂前,但见周知县头戴二梁冠,身穿罗衫,腰系革带站在那不怒自威。 为官者要有牧民的官相,从这一点上,周知县是很合格的。但见他目光扫视下,众考生都是垂下了头,屏声静气。 等了半响,周知县开口道:“县试四场未毕,召诸位前来也不为了其他事,近日来本官已从市井坊间,听到某些谣言,想与各位求证一下。” 周知县话说完,顿时考生里一阵骚动。(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取中(第二更) 见考生一阵骚动,周知县温和地笑了笑道:“本官不过随意问问,尔等不要紧张。” 林延潮也是第一次见周知县露出笑容,方才紧张的气氛一下一扫而空,令众人放松下来。 周知县踱步笑着道:“县试过后,尔等取于本官门下,身为你们的座师,大家也都是一家人的。所以本官找你们来是开诚布公谈一谈,不要有顾虑嘛。” 座主与门生的关系,官方社会都是肯定的。如正德阁臣李东阳就说过,座主之义,自有科举以来有之。……乃至于徇私而忘公,故宋之初尝革之,以为弊;其亦矫枉而过者哉! 朝野上也认为,国朝设科目,士子礼座主如师,所谓士伸于知己者,亦礼当然也。 周知县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将众士子顾虑打消了。 “老父母大人容禀!”一名考生出列道,“老父母大人所提考生之中的流言,学生也有听说,有些考生专背时文,不求甚解,只是临场抄录,反而令熬夜苦读,探求经义的考生落于其后,故而引起我等争论。” 周知县听了问道:“那你是如何认为的?” 这名考生道:“学生以为如此,只能让学风日坏,偷鸡摸狗之辈,登上大雅之堂。” “善!”周知县点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考生听周知县夸奖,大喜道:“晚生殷思源。” “饮水思源,好名字。”周知县笑着道,又问。“还有什么看法?” 眼见殷思源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众考生们都是跃跃欲试。 这时一名考生举步而出:“老父母在上,在下陈道临有话说。” 陈道临一出,众人都是看去,但见他风度翩翩走出。 周知县温和地点点头道:“你要说什么?尽管说来。” 陈道临道:“老父母大人。请恕晚生直言,县试是国家论才大典,能选拔有才华之士,而不应让投机取巧之辈,蒙混而上。若是有人真是以押题蒙混过关,晚生以为实不足以在那么高的名次。退一步来讲,就算他侥幸押题成功,也只能列最后几名。” “稳重之见。”周知县赞了一句。 这时候一名考生大步而出道:“老父母在上,晚生赵知远有话说。” 林延潮,张豪远看去。这不是酒楼上讽刺林延潮赵姓士子吗?总算知道他的名字,林延潮知道他也是名列前五十名的考生,也算是有真才实学。 周知县道:“尽管说来。” 赵知远道:“朝廷取士,乃取得是博学贤良,灵活变通之才,死记硬背不过是两脚书橱罢了。方才陈兄说,让他取最后几名,不过让人心存侥幸。想蒙混过关。所以本次县试当从严而行,为以后立一个章程。” 周知县称许道:“你是建议本官做一个表率?” “是的。” 周知县欣然道:“如此你就是首倡之功了,真是居功至伟啊。” 赵知远有几分受宠若惊。当下道:“晚生不敢,晚生在此举报洪塘士子林延潮,不求读经明意,反而靠剿袭前人文章,以求蒙混过关。以往晚生就警告过此人,此人充耳不闻。老父母大人只需将他前四场卷子拿来一看即知。晚生说得不假。” “若真是如此,以你之见当如何处置?” “直接逐出考场就是。不再录用。”赵知远转过头看向林延潮面露得色。 在场近百考生都是看向林延潮,方才他们早就认识林延潮是谁。眼下林延潮身处众目所视的境地。不过林延潮却镇定自如。只是静静地站在连狡辩一句都没有。 周知县看向林延潮问道:“林延潮有何话说?” 林延潮道:“回老父母的话,晚生没什么好说的,晚生只相信老父母取晚生为县试前二十,自有道理,又是其他人可以非议的呢?若是一个考生,就能县尊大人的评判指手画脚。那岂非质疑老父母的公正,朝廷的威信?” 赵知远听了冷笑道:“好个狡猾之徒……” “够了。”周知县打断赵知远的话,走到场下,拍了拍林延潮的肩膀道:“汝第四场卷子,本官不看了,至于第五场,你也不必来考了,本官当堂取你为县前十,准备四月府取吧!” “谢老父母大人!”林延潮荣辱不惊,长揖作谢。 这画风一下转换太快,众考生一下子没有适应过来。 县前十不仅是县试的荣誉,如乡试的五经魁一般,县前十还能在府试时提坐堂号,府试中式的机会更大。 周知县目光扫过众人,当前第一个站出来的考生赵知远,不明所以,方才他还被周知县夸奖,而眼下他不仅不罢落林延潮,还取了他县前十。 赵知远颤声道:“老父母大人,晚生莫非听错了吗?” “没有听错。” 赵知远左思右想,不知怎么回事,但眼下骑虎难下硬着头皮道:“老父母在上,你取一个两脚书橱入县前十,恐怕会引起士林非议,府台那边,提学道那又会怎么看,会妨碍你的清廉的名声啊?” 周知县冷笑几声道:“提学道的看法?那要等你能到院试时再问。” “这是怎么回事?”赵知远顿时惊呆了。 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心里替此人默哀,这赵知远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真是可悲。 周知县这时道:“昨日县试未毕,名次未出,尔等有人将此次县试之事,匿名投贴至府台衙门,提学道衙门。” 周知县言语微寒,众人方想起此人破家县令的名头,顿时都是毛骨悚然。 赵知远闻言脸色大变,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是越级上讼,乃是官场大忌啊。 拿上级压下级,若是一般性子软一点的知县,可能会被吓到,但是周知县是什么人,拢着权力不放手的人,若是屈服于此,他的威信就受到动摇了,这样反而适得其反,周知县若不反击此事,他也没法在侯官混下去了。 赵知远心道自己再蠢,也不会干出这事来啊,是哪个蠢材办的,连忙道:“县尊老爷明鉴,晚生绝不会干此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名额(第一更) 考棚内此刻是一片寂静。 摄于周知县的威严,众人都是不敢抬起头来。 早有看明白事情的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周知县方才那一番所谓的开诚布公,实际上是为了钓鱼啊。可怜赵知远几个人以为咬住了鱼饵,傻傻的一头上钩了。一县之尊的威严,怎能允许挑衅,越级上讼若是成功,堂堂一个知县以后威信何在。 私下制造舆论,试图左右县试录用,已是在模棱两可之间,挑战周知县的底线。事情若没有闹开,周知县或许顾虑一下,将林延潮的名次往下降一降,平息一下就是。但是事情闹大了,就成了挑衅知县权力,妄图实行舆论绑架了。 方才周知县取林延潮参加府试就一个信号。你们不是说他剿袭文章?本官却偏取他为前十,尔等再试图制造舆论,胁迫本官啊!看到底谁说的算。 在场读书人,脑筋转得快的,都是想通这一点,不由幸亏自己方才没有站出来。 周知县神情冷峻道:“你们说林延潮剿袭文章,是他与你说,还是你自己猜?本次县试程墨未出,你没有真凭实据,也去府衙投贴告状?‘ ‘晚生实在没有啊。‘赵知远哭丧着脸道。 “不是你,也是在场其他人为之,名次不济,不反求诸己,却想拉其他人下马,这就是尔等读书人的志气?” 周知县目光扫过堂上诸位考生,众人都知道周知县这一次是要拿此事立威了。 待周知县目光扫到殷思源微微一寒。 殷思源触到对方眼神,为周知县的官威所慑,顿时吓得两腿发软。 殷思源噗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地道:“回县尊老爷,此事晚生全然不知啊,我等只是私下议论而已,若真要告,晚生也不会去。又并非是什么大仇怨。倒是赵知远,此番就是他在考生之中挑起舆论,走动说辞,匿名投贴之事一定是他干的。” 殷思源说话间满怀怨气,若是事先不是听了你的挑拨,我会上船的吗?眼下全由你负责。 赵知远也是跪在地上。哭道:“老父母,给晚生一百个胆子,晚生也不敢去上面说您的不是啊。此事必是另有详情啊!” 赵知远一面说,一面身子瑟瑟发抖心道,到底是哪个与自己一般嫉妒林延潮的考生。会干这事,真是蠢到家了。害人也不是这么害的啊,简直是太不专业了。 这时一名考生站出来道:“还说没有,我那日在酒楼,亲眼见得你就是如此威胁韩兄,说他若是不退出县试,你就去府衙,提学道投贴。而今却是撇得干净?” 赵知远认得。这站出来指责自己的考生名叫周宗城,别人私下猜此人是周知县亲戚。那日此人在一旁推波助澜,是帮着自己。对付韩姓士子,今日却来落井下石。 周知县‘明知故问’地道:“这韩兄是什么人?” 周宗城一唱一和道:“这韩兄不过侥幸押中本次县试一道四书题,在酒楼里不慎道出。结果这赵知远心怀嫉恨,言此人不思进取,只知剿袭文章。还以去府衙,提学道投贴要挟。韩兄铮铮铁骨,气不过此事。故而退出了县试。” “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赵知远刚想开口。 周知县道:“原来如此,才想此人中途弃考。原来是这个缘故,本官险些被蒙在鼓里。” 赵知远哭丧着脸道:“我没有,我只是随口说说,吓唬吓唬他的,真没有投贴。” 周知县这时候道:“投贴不投贴,无关紧要。但尔威胁考生,令其退出考试,没料到考生之中竟会出了你这样一个歹毒之人。” 周知县一声断喝,考生们都是噤若寒蝉。大家都是闻弦知雅意的读书人,知道这句话要反着理解。 投贴不投贴,才是至关紧要,尔威胁考生,令其退出考试,本官才无所谓呢。考生中有这样人,也别怪本官歹毒了。 周知县声色皆厉,赵知远伏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来人,将此歹毒的考生,叉下去,责打十杖,以儆效尤,并且此番考试作废,三年内不可举其赴县试。” 周知县一声令下,两名凶悍的衙役一左一右,犹如提小鸡,将赵知远整个人从地上拎起。 “老父母,你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我是读书人,你这样有辱斯文!”赵知远一面挣扎一面言道。 周知县冷笑道:“你若是秀才,本官当然要过问提学道后,才能对你动刑,但尔眼下连个童生都不是,在本官治下不过一介草头百姓,打你谈不上有辱斯文!” 林延潮心道,这赵知远真是昏了头了,棍棒之下,还在乱bb,真是作死啊。 周知远连声哀嚎起来,他名列团案上,实已是一脚踏进府试大门。但周知县一句话将他十几年的所有努力都剥夺了。 读书人纵有满腹经纶,但不经科举正途,也是出不了头的。 周宗城在一旁义正严辞地叱道:“这等败类,真是羞于之为伍,县尊老爷此举真大快人心!” 周宗城这么说后,一旁的其他考生谁也不想落得如赵知远一般,也是一并道:“没错,我当初怎么没看出来他是这样的小人。” “此人是害群之马,必须清除。‘ “我侯官县不能有这样的读书人。‘ 几个考生说后,众人仿佛纳投名状般,都是破口大骂,唯恐周知县将自己视为赵知远同党,要知道那个匿名投贴的人,还没找出来呢。 林延潮在旁听了心觉讽刺,这些人可是原来都要看自己笑话的。没想到在周知县又搓又揉之下,立场变得这么快,痛打起赵知远这落水狗来。 啊! 惨叫声,远远响起,赵知远已是在吃板子了。 此刻他内心无比悔恨,对于周知县,林延潮他心底的怨恨还好,他真正恨的是那个匿名向府衙提学道投贴之人。若不是此人,他如何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啊。赵知远心底恨啊,他本来稳稳当当的就能过县试。 目光从远处收回,周知县又看向殷思源,陈道临二人。这两人也是双腿打颤。 两位一并道:‘晚生无知,受赵知远鼓惑,老父母开恩啊。‘ 周知县点点头道:“你们二人,也就算了,板子可以免了,不过县取要得是品学兼优之士,尔二人有才无品,明年再来吧!” 殷思源,陈道临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道:“是。” 这一下令副榜上得考生,都是大喜,原来他只希望从前五十名里,只拉下林延潮,那韩姓士子二人下马,但这一次周知县一口气罢落了三个。 也就是说,对于身在副榜上的考生,整整多了三个名额啊。当下方才对周知县还怀着少许不满的考生们,顿时都是从心底对周知县感恩戴德起来。 “老父母公正严明啊!” “此处置真是公允!” 林延潮不由称赞,周知县这一手干得漂亮,恩威皆由己出,权力之上不容他人染指分毫的霸道,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正印官,在这一点上周知县没有让自己失望,否则他之前布局就成了笑话了。 纵然自己不喜欢周知县,在为官之道上,自己还是要多向周知县学一下的。 走出考场,本来待自己一脸嘲讽的同科考生,都是静静地走了。倒是有几人先前自问没得罪过林延潮走上来道贺。 ‘林兄,荣膺鹗荐,可喜可贺啊。‘ ‘林兄,当初一入考场,我就知你非池中之物。‘ ‘林兄,以后大家都是同案了,大家相互提携啊。‘ 林延潮笑着一一致意,不落了一点礼数。待众人走后,张豪远才走到林延潮,不由笑着嘲讽道:‘延潮,这些人本来还是要看你笑话的,眼下都来恭贺你,真是世态炎凉。‘ ‘世态炎凉,怎么说也是一种保身之道,这是他人为刀俎,我等为鱼肉的悲哀啊。‘林延潮感叹说道。 张豪远笑着道:“你真是的,县试过了,也不见你多高兴,倒是在这里感叹什么春秋。” 林延潮道:“正是要感叹春秋,才知道路要怎么走,我等辛辛苦苦考县试为何?还不是将来,能够自己掌刀切肉。” “放心,延潮你终有苦媳妇熬成婆的一日。” 林延潮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在挖苦我,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也终于是过了县试了。‘ 林延潮抬起头,看向天边,但见晚霞遮天。 “嗯,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你怎么知道。” “这你都不知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万里啊!” “对了,给府衙,提学道衙门,写得匿名信,不会让人看出破绽吧!” “延潮,你也未免太谨慎了,这都问了多少遍了,说了让你放心的。” “呵,小心无大错。” 县试在三日后落下帷幕,尽管多了三个名额,但张豪远终究从副榜脱颖而出,取中前五十名,最后与侯忠书一并返回了洪塘乡。 黄碧友则是以吊车尾的成绩,勉强通过县试,与林延潮一并参加一个月后的府试。(未完待续) ps:周一向大家求一下推荐票 第一百一十二章 老俞有请(第二更) 登瀛坊早晨的雾是稀薄的,仿佛如一层轻纱,笼罩在坊间。 轮了一夜的更夫,提着竹梆子和锣打着呵欠,往更房走。 巷口那早摊店里,炉子上架着大鼎,柴火明亮的跳跃着,鼎里熬着的白粥浓稠浓稠的,浓郁的粥香一点一点的渗出来。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腿有些坡了,拿着长长的木筷子,在一旁油锅边炸着油炸桧。 眼下时候尚早,上工的人都还没起来,不过巷口一个穿着藏色长衫少年,迎面走了过来。 “嘿,这不是延潮吗?又去河边回来啊?家里的小娘子,没给你做饭?” 这二月末的天气还是格外的冷,林延潮搓了搓手,笑了笑道:“是啊,早起了没舍得叫醒她,正好念起老叔你这的油炸桧,就来尝尝拉,老规矩……” 老板笑呵呵地道:“知道,知道,老规矩一大碗稠粥,不要米汤,酱菜一碟,油炸桧,外加豉油。你自己坐,我这忙着,不招呼了。” “好的。” 林延潮坐下,老板一面用木筷子拨弄着油炸桧,一面笑着道:“延潮,昨日听坊里说,你县试过了。” “嗯,是啊,侥幸,侥幸。” “诶,那可不得了,以后你就是正经读书人了,搞不好,马上要称你一声相公了。” 林延潮笑着道:“别啊,你这不是拿我开玩笑吗?相公就是秀才,可我眼下府试还没过呢,就算过了府试,还有院试呢。过了院试进了学。才能称相公呢。” 老板夹了一根新炸好的油炸桧装盘,摆在林延潮面前笑着道:“延潮,你这年轻,又如此勤学,中秀才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老叔信你。” 林延潮咬了一口油炸桧,满嘴酥脆点点头道:“再说我就矫情了,就借老叔你的吉言吧,对了,店里还有没有卤煮?” “昨夜剩下些。” “那来一些。” “好,我给你在卤水里再煮一煮。更有味道。” “多谢了,老叔。” “客气什么。” “老叔,你的店幌歪了,我等会给你挂一挂。” “好的。我腿脚不方便,麻烦你了。” 当下老板给林延潮端上了稠粥。卤煮。林延潮就着卤煮,酱菜,用油炸桧蘸豉油,再用筷子将热粥最外一层,一点一点拨到嘴里,不多时额上脸上已是渗出了汗珠,顿时将春寒驱散了。 日头渐渐起来,将坊间的雾驱散了。坊间上工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老板这的生意,也渐渐好了。一旁里坊都认识林延潮这个每日早起读书,在河边散步,看棋,钓鱼的少年。 一个个打趣地道:“这不是未来的相公吗?不得了,县试三千人取五十人,都让你过了。你看这小脸。一脸聪明相啊!” “县试过了见了县老爷了吗?你有没有赞你几句啊?” “延潮诶,我给你说门亲事啊!” “别吵。他家里有养媳了。” 相熟不相熟的街坊邻居都过来问一句,林延潮只能一脸憨笑。礼数还不能错,否则就说你得志了,瞧不起以前的邻里。 何况林延潮现在还没得志呢。 人散后,林延潮帮着老板将幌子挂好,又用纸包了两根油炸桧,一并付了钱提回家里。 路过巷口的纸房,相熟的伙计跑出来道:“延潮,延潮,咱们店里新到徽墨,湖笔,助你府试夺魁啊!” “啊!你们不是只卖纸吗?啊,好吧,改日去看看,先回家了。” 走家门口前的小弄子,正遇上坊里的坊甲,坊甲一见林延潮笑着道:“哎呦,这不是咱们坊里的大才子嘛。” “总甲,你这么说我,我可真是羞愧,不敢当,来家里坐坐。”林延潮笑着拱手作礼道。 “不了。我来你家,是来收值更银,还有河工役也到了,哦,忘了,你们家免役。瞧我这记性,延潮,若是你中了秀才,咱们一坊的人,都指望你了。” “总甲,你又来这一套。” 林延潮与总甲客套几句,这才回到家里。 推开门,但见林浅浅拿着长嘴的开水壶子,满院子转悠。 林延潮道:“浅浅,怎么了?” “抓老鼠,这东西昨晚把烛芯咬断了。” 见了林浅浅抓狂的样子,林延潮道:“算了,别抓老鼠了,先来吃油桧吧。” “不行。” 林延潮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张豪远,侯忠书走后,小屋里又复冷清了不少。 林延寿因考得不好,去乡下老屋与三叔一起住一段。大伯,爷爷又常年在官署不着家,家里顿少了几分热闹。 林延潮方要上楼读书,待听得外面敲门声响起。林延潮想起家里除了自己外,没有男丁,只能出去开门。 林延潮一面走,一面想:“看来是该请个下人了。” 对方把门敲得如山响,林延潮不免心道,来人怎么火气这么大,于是口里应道:“来了,来了。” 林延潮打开门,但见一名兵丁站在了自己家门口。 但见这名兵丁人高马大,穿着对襟红胖袄,手里把着腰刀,满脸彪悍之色,双眼朝自己这么上下一打量道:“你叫林延潮?” 林延潮心底一凛,感觉对方有几分来者不善,转而道:“你叫我堂弟做什么?他不在家里。” “他去哪里了?” “去河边了,怎么了?” “你刚从河边回来?”对方盘问道。 “没有啊?” “那你靴子上怎么湿了一块?”对方疑惑道。 “你傻啊,我早上不要去井里打水么?” “不对,打井水湿了是裤膝一块,从上往下的,但你却是靴子底,裤边湿的,分明是沾了水。” 嗯,这么不好骗,你要不要去当福尔摩斯啊,林延潮连忙补救道:“我人矮力气小,水洒在地上,这才弄湿靴底裤边的。” 对方面上有几分疑惑,显然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这时一旁一名街坊路过笑着道:“延潮,听说你过了县试,了不得啊!” “嘿嘿。”林延潮只能无奈干笑两声。 但见那兵丁瞪向林延潮道:“没错,你是林延潮!” 林延潮见躲不过道:“我是,你找我何事?” 那兵丁道:“那就对了,我是俞大帅麾下家丁,俞大帅有命,让你过总兵府一趟!跟我走。” 说着这兵丁不容林延潮分说,拽着他就大步走了。 “喂,大哥,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大力啊!”林延潮惨叫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总兵府 福建总兵府,在将军山以西。 将军山早先称为冶山,取名因春秋战国时铸剑师欧治子,在此冶铁铸剑。 后也许是因此地有金铁兵戎之气,朝廷将福州总兵府设在此地。福建原先只是副总兵,后因倭寇严重,在嘉靖年间升格为总兵府。 福建总兵府,下辖一营二游,分别是新前营、标前游、标右游,设坐营官一人统领。营、游各设把总一人领兵,遇汛,各分兵驻守沿海要地。汛毕,二游驻镇东备倭,新前营备城。 眼下卫所兵已是糜烂,唯有总兵府的一营二游,以及三千浙江兵能打。所以抗倭的重担,早从三司的都指挥使司,移至俞大猷的肩上。 去年林凤来犯,俞大猷正值停职,倭寇在闽地境内肆掠,后俞大猷起复,率大将胡守仁领兵在陆上大败林凤。 林凤逃至马公岛,俞大猷,胡守仁也率船追击到马公岛,两军再战,林凤再败逃至与福建一洋之隔的魍港。本来到了这里官兵也是追到头了,哪知俞大猷,胡守仁还是没有放过林凤,率水师渡海在魍港大破林凤的倭寇。 林凤不得已只能扬帆南逃,跑到吕宋与西班牙人抢地盘。到此明军才放弃追击,俞家军返回驻地。朝廷上下振奋,授赏俞大猷由都督佥事进封为指挥同知,晋从一品之衔。 而另一个历史时空里老俞,因与文官关系太差,被弹劾回家,官位也就止步都督佥事。之后虽有起复,但却再也没有带兵征战了。 这太该算是自己引起的蝴蝶效应吧。 一路上林延潮没给这押解自己来总兵府的兵丁好脸色看。不过自己对他发火,他却没有动气,一声不吭。对方只是如看贼一般,将林延潮领入总兵府的花厅里。 林延潮心想。与此人生气也没用,俞大猷找自己来是还人情的。 不久俞大猷来了,但见将军白发,年纪虽迈,但虎威犹在。 林延潮上一世老爹就是军人,所以自小最敬重军人。小时候本想长大后当兵的,结果熬夜看书过多,卡在视力这一关上,只能继续念书。但他对军人仍是十分敬仰。 林延潮站起身向老俞行了一礼,并非是表面上。而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俞大猷在主位上坐下道:“还是个小娃儿,展明你没找错人?” 抓林延潮那兵丁低首抱拳道:“回大帅,没有找错。这小子之前还抵赖,后还是其邻居道出了他的身份,属下将他拿至府中。” 俞大猷道:“罢了,罢了,市井之徒就是心眼多。本帅好意请你,你却推三阻四。真不痛快。” 听俞大猷这么说,林延潮突然想起来,好似戚家军。俞家军选兵时有个规矩,城乡的油滑之徒不要,老兵油子不要,见惯官府的城里人不要,最好是见官府有胆怯之意的乡野之人,农村人和矿徒最好。 后世曾国藩组建湘军。也是拿着这规矩招兵,要手上有老茧农家子弟才行。 想到这一茬。林延潮就道:“俞大帅,你这就错了。” 俞大猷没说什么。一旁押解林延潮的兵丁展明喝道:“小子,大胆!大帅也是你冒犯的吗?” 林延潮揉了揉耳朵道:“大哥,你说话可不可以别这么大声。” 俞大猷摆了摆手,展明这才将按刀的手放下。 “你倒是说本帅怎么说错了?”俞大猷道。 林延潮道:“俞大帅,在下不是城里人,我也是农家子出身啊!” “是吗?”俞大猷神色倒是缓了缓。 林延潮道:“是,我家住洪塘乡,家里世代务农为生,我爷爷年轻时,还在抚院当过机兵,与戚爷爷一起打过倭寇。” “好,难怪有几分胆色!我这家丁,手上杀过好十几个倭寇的,你居然不惧。” “我生平没作亏心事,有什么好惧的,当初直承自己身份,只是瞧着此人不像好人。”林延潮拿着话刺了展明一下。 展明只是叉手而立,没有辩解,只是垂首而立。俞大猷拿着茶盅道:“当兵的都是粗人,好人可杀不了人啊!” “俞大帅说得是,俞大帅军纪严明,只会杀作乱的倭寇,怎不会伤及百姓,我又怎么会担心自己性命。”林延潮侃侃而谈。 俞大猷神色微悦:“说得好,赐你坐下。” “多谢俞大帅!”林延潮抱拳行礼,挨着椅子坐下。 俞大猷道:“年轻人有胆色,有文才,当初你一支笔救了本帅的仕途,这唠叨子破官我早不愿当了,只是念在倭寇未平,才不得不穿上这戎服,眼下将林凤赶到吕宋,算出了本帅心头一口恶气。” “本待这次回来就辞官归隐,不再受那帮文官的鸟气,没料到朝廷却加封本官为指挥同知,节制福建三路兵马。我生平不欠人,你说要本帅如何报答你的才好?” 林延潮当下道:“俞大帅,不必这么说,当初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若是你真要报答,就灭了林凤吧!我年幼之时家严家慈,就是亡在此人之手,如是俞大帅替我报仇,我全家对俞大帅都是感激不尽。” 这一句话令俞大猷也是动容,正色道:“好,本帅一定答允你,为闽地百姓灭此巨寇。” 当下林延潮拜道:“如此真多谢俞大帅了。以后俞大帅有什么事要我手头这笔杆子的,尽管说一声,必全力以赴。” 俞大猷走上前将林延潮扶起道:“本帅一贯不喜欢书生,但你是例外。来,本帅请你喝酒!” 当下俞大猷在总兵府里设宴请林延潮。说是宴请,规格有些高了。其实就是两人一壶小酒,几样下酒小菜而已。 俞大猷举筷道:“来,来,都是几样家乡菜,不知你吃得惯不过惯。” 对了,俞大猷可是闽南人啊,‘爱bia加e呀(爱拼才会赢)’,也算是本地名将了。 当下二人继续喝酒,展明在旁按剑而立。 二人说了一阵,林延潮酒量一般,怕喝高,当下扯话题道:“听说俞大帅,写了一本书叫剑经是吗?” 俞大猷点点头道:“你们读书人也有听说啊,不过剑经不过是他人的叫法,此书是教人用棍的!” 林延潮道:“我当然知道,书里有句话,我记得很牢,说用棍如读四书,钩、刀、枪、钯,如各习一经。四书既明,六经之理亦明矣。若能棍,则各利器之法,从此得矣。说得真是深入浅出啊,不知这剑经有什么来由呢?” 俞大猷捏须叹道:“那是本帅年少的事了,当时我也与你一般大,师从于虚舟先生学荆楚长剑……” 林延潮看过一本杂书里有说,这虚舟先生,名为赵本学,乃是宋朝赵氏后裔,既学技击之剑法,又学兵法,注过孙子兵法,后他将自己剑法与兵法都传给俞大猷。 但听俞大猷接着道:“虚舟先生说过,学剑乃敌一人之法,学兵法是敌百万人之法,二者相通。本帅从中悟出,天下之理原于约者,未尝不散于繁。散于繁者,未尝不原于约的道理,后又从李公学棍棒,糅合两道故而著下此书。” 李公就是李良钦,乃是丈二棍创始人,江湖上另一位侠士,也投入到抗倭之中。 林延潮听了这话,想起几十年后的宫本武藏也在他的五轮书里,说败一个人的技法和击败十万人时没什么不同,兵法家可以小中见大,就如同按照一寸高的木俑可以雕刻出极大的佛像一样。 这也就是从剑法入道兵法。不过在兵法上面,宫本武藏有理论,没实践,俞大猷可是将兵法和剑法都实践了一遍,其当初还上少林,教授少林武僧棍法。 林延潮顿感兴趣,俞大猷是不逊色于戚继光的名将,但他一生所学在后世却流传不广,远远不如戚继光纪效新书名气大。 林延潮当下道:“俞大帅,纸上得来终觉浅,晚生看过剑经却一无所得,你说以剑法入兵法,不知可否将兵法剑法一并传授于我?” 俞大猷笑着道:“你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学兵法剑法有什么用?” 林延潮道:“晚生不想俞大帅之兵法,没有传人,自己虽是个读书人,但也可以学上一番,自己用不上,也可以著书留待后来人啊。” 俞大猷叹道:“你说得也对,本帅已是年迈了,一生兵马战阵无数,也想有个传人。我手下都是领兵打战的,没有懂得文墨的,你既有意著书,本帅就成全于你。这样吧,展明跟随我多年,兵法战阵剑术棍法都学了一些,我让他三日往你府上一趟,教授于你,你写之成书好了。” 林延潮听了道:“俞大帅,我平日读书,以赴科举,只有闲暇之时,才能写啊。” 俞大猷道:“这样,也好,我将展明派在你身边,你有不懂的就问他好了。” 当下俞大猷对展明吩咐道:“展明你就在这小兄弟身旁,什么时候他书写成了,你再回我身边。” “是,大帅。”展明答允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府试前的特训 听俞大猷这么吩咐,展明目光露出一丝迟疑,但还是服从了。 林延潮道:“岂敢这位展兄,不在沙场上杀敌报国,而在我一介书生身旁,不是屈就。” 俞大猷叹道:“没有笔杆子,我等这一番杀敌报国,后人又如何知。就让他在你身旁一阵,有什么事,也可以使唤就是。” 林延潮连忙道:“为国杀敌的汉子,我岂敢使唤。” 俞大猷道:“朝廷重文轻武,为国杀敌的汉子,不如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这话林延潮听得略有些羞愧。 回家路上,林延潮看了在旁默不作声的展明一眼,笑着道:“你是不是不愿意随我啊?” 展明沉声道:“不敢,大帅叫某赴汤蹈火某尚不惧,又何况跟随公子。” “那就好。” 林延潮心道,著书嘛,倒也是必要的,一来让俞大猷的兵法传之后世,二来自己也要立言。 至于展明看起来不错,暂时留在身边当个保镖也好,否则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碰到什么纨绔恶霸,不与我讲道理就惨了。 嗯,巧了也是姓展,不是有句台词,呔,展护卫何在?给本官将那欺负民女恶霸拿下。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顿生几分恶趣味,笑着道:“对了,展兄你可有台甫吗?” “台甫?”展明一头雾水。 林延潮笑道:“我说得文了,就是三国的赵云知道吧!” 展明点点头道:“常山赵子龙我知道。” “没错,赵云,云是他名。子龙是他的表字,咱们读书人第一见面时,不能问对方名的,要问对方表字,台甫就是表字。” 展明挠了挠头道:“你们读书人就是规矩多。再说某一个当兵的,哪里有台甫,以往家里行三,别人叫我展三郎,名还是给大帅当家丁时起的。” 林延潮笑着道:“那你跟着我这读书人,就要有个字了。不然我整日叫你展明,展明也不好。” 那展明想了想道:“某没觉得不好,不过既是公子这么说,我起什么字比较好?” 林延潮露出奸计得逞的笑意,一般字都是家里长辈或师长给小辈起的。不过这不算什么,还有更恶趣味的。 林延潮一本正经地道:“展兄,那我替你想想,明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也,不过欠缺中和,为人当外圆内方,圆字通元。嗯,元方,外元内方。你觉得元方如何?你如果觉得方字太硬。元芳也不错,芳草的芳,刚中带柔。元芳,你怎么看?” “元方?”展明不明所以。 林延潮差一点拍腿大笑,眼下不过强忍。 “这字好不好,我也不知。不过我还是问过大帅才是,再说我是来帮你著书。你给我起字做什么。”展明淡淡回绝道。 居然不上当?真扫兴。 俞大猷这边的事了却,林延潮下面则是要一心一意准备府试了。 林延潮想起自己老师林烃来。 林烃其母过世。按礼制,父尚在时,当杖期服丧一年,眼下已快至一年,也快出孝了。 林延潮心想自己府试在即,但心底忐忑没有把握,还是去拜访一下老师,求他指点一下比较好。 到了林府上,本担心林烃因还满孝不肯见自己,但下人通报后,却进了书房。 但见林烃坐在几案前,容色有几分清减。 林延潮也是为自己这位老师叹息,这一年来他着实过得不顺。张居正眼下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最少还有七年的日子要熬。不过他还算年轻就是。 林延潮向林烃行了一礼道:“弟子拜见老师。” 林烃温和地笑着道:“我听说你过了县试,这很好,为师这一年都在家居丧没帮得你什么。” “先生勿要这么说。学生来打扰着实不该。” 林烃道:“也无妨,你这一年来,可有按着我说的去读?” 林延潮道:“弟子依着先生所说,两日读时文,两日读古文,取一日练文章,先生吩咐弟子读得八大家文钞,昭明文选,国语,史记,国策,汉书,楚辞,都已是读了数遍,若说真正得之精髓尚不敢说,但文章句句烂熟于胸,倒是可以说得上。” 林烃微微点头道:“读完这些,你方有些根基罢了。你最近趁手的文章可有拿来?” 林延潮道:“有。”说完从书袋里拿出一叠卷子来,都是他大半年来所写的挑选其中比较好的,大约有三十多张这样。 林烃拿着林延潮的卷子,一篇一篇看过去,看了几篇问道:“这卷子可是按顺序排得?” 林延潮喜道:“是啊,都是从先到后排的,最后几张都是弟子县试前几日写的卷子。” 林烃没有说话,而是一张一张卷子看下去,并拿住朱笔来,在卷子上钩点圈画。 看了半个多时辰,林烃这才看完道:“你的文章颇有长进,为师本担心你才学了经学一年多去参加县试,是否太仓促了一些,但看最后几张卷子,取个县试前五十名,还是可以的。不过你竟取了县前十,颇出为师意料之外啊。” 林延潮听林烃的话,开始还比较开心,但听到后面说‘取个县试前五十名,还是可以的’,那不是说自己文章的水平勉强取中县试吗? 林延潮本想辩解几句,但想林烃是翰林院庶常,没有道理会说错。 林烃看了林延潮的神色,笑了笑道:“读书能够一日比一日都有长进,这就很好,为学与事功一样,并非看尔今日作了几分,而是看你将来能达到几分。” 林延潮受教道:“先生说的是,是弟子太急躁了一些。” 林烃道:“你府试在即,今日拿文章来,显然是想问为师,过府试的把握有多少。为师实话言之,你这文章,过县试可以,过府试勉强,过院试难。” 林延潮听了不服气道:“先生,文章这不一定的事,哪里有你这评价说的。” 林延潮顶撞林烃是经常的事,林烃丝毫没有愠色道:“你说也对,文章之事不一定的,有人考个秀才考了几十年,但中了举人却一蹴而就。但你拿这几年府试的前十名的程墨对照,你自问你的文章与他们相较,谁高谁低?” 林延潮想了良久,半响道:“比不上。” 林烃捏须朗声一笑。 林延潮恼道:“先生为何发笑。” 林烃笑着道:“当然是恭贺你,你若说比得上,那么为师无论说什么,你也听不下去了。只有你知其然,为师才教你所以然啊!” 林延潮听了身子一震心道,对啊,我有什么好自满的。 县试首场那一题,晋人有冯妇者,正好自己在程文里背过,若是真正叫自己去写,恐怕这考倒无数人的截搭题就难了,这一次连能不能取中县试都两说,更不用讲取了一个县前十了。 林延潮当下将过了县试的自满之心尽去,老老实实地道:‘学生请先生指点。‘ 林烃道:‘你现在读的文,古文骈文皆有,古文长短随意,写文直抒胸臆,而骈文讲究声律对偶,故而写文之人,常讲文辞华丽,内容浮华,可整篇读来都是言辞堆叠,却言之无物。‘ ‘不过你也见得,真正好的骈文,却也能如古文抒发真情实感。而我们写的时文,也是骈文的一种。这几年会试的时文,哪一篇不是如此。‘ ‘故而我要你博采众家所长,如果你腹中有物,写出来的时文,也能理法具备,让人看的不仅花团锦簇,且义理通畅。‘ 林延潮听了林烃的话,恍然道:‘老师,你要我做的时文,不仅要具备骈文韵律,也要如古文那般写得鞭辟入里。‘ 林烃道:‘不错,这有些难,好似戴着脚镣起舞,但若是作成,无论古文还是骈文,你都是写得得其神髓。‘ 林延潮道:‘我知道了。‘ 林烃道:‘你根基已有,但缺融会贯通,从今日起,你两日来我这一日,从早到晚都给为师写时文,写完后,为师与你讲不足之处,如此一个月,你就可以去府试了。‘ ‘从早到晚写时文?‘林延潮想想都觉得自己要吐了。 林烃反问道:‘莫非你还有什么更好办法?‘ 林延潮连忙道:‘弟子依先生吩咐的做就是了。‘ 林延潮心想从早到晚,就从早到晚,就当作府试前的特训好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雨天苦读 早晨,天未明,春雨就沙沙地下了起来。 小楼屋檐前的青苔上打着雨,雨水不停地飘了进来。林延潮穿上衣裳,打着伞帮着林浅浅将小楼前的几盆花,搬进了走廊里。 收拾好后,林延潮起床吃饭,然后收拾好书本卷子,放入书袋后,撑了把伞即是出门坐船往林府去了。 到了林府的时候,雨越下越大,林延潮长衫的下摆都是湿了。 达官显贵居住的文儒坊里,仆人们正冒着雨给要出门的公子少爷套车,几株颇具古意参天古榕上的叶子被雨水打得哒哒作响。 雨水下街头巷尾出没的人也是比平日少了许多。 林延潮通报后,从偏门走进书房,但见林烃已在拿着书在那了。书房里摆着两张案几,一张案几是空的,另一张案几上坐着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些的少年。 这少年正悬腕提笔在写文章。 林延潮见了那少年觉得有几分眼熟,顿时想起来记得这人名叫林泉,自己在濂江书院时,龚子楠与自己介绍过此人。 风流公子林世升的儿子,礼部尚书林燫的孙子,用了六个月,从外舍进入内舍,又从内舍进入上舍。濂江书院的学霸,还有加上他家八进士四尚书的基因。 林泉用眼角撇了林延潮一眼,然后与林烃道:“二叔公,此人迟到了,罚他站了听课!” 这小鬼很狂嘛,一点都不可爱。 林烃道:“安心写你的文章。” 林泉撇了撇嘴。 林延潮道:“先生弟子来迟了。” 林烃笑着道:“不迟,我在家中,你赶路而来。又遇了雨。对了,此是我侄儿,刚刚取中闽县县试案首,眼下也在我跟前读书,你们二人可认识一下。彼此也可切磋学问。” 闽县县试案首!林延潮震惊了。 考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县试案首府试必取,府试案首院试必取。 也就是说这个小屁孩,已是保送入院试了,更令林延潮心底不平衡是,他比自己还小一两岁这样子。比起叶向高来说,这又是一个神童啊! 林泉看了林延潮一眼道:“二叔公,我写卷子来不及的,谁有兴趣与他说话。” 林烃道:“案首也不能小看别人啊,延潮他也是侯官县考的县前十。” 林泉讥讽道:“二叔公。谁不知他的县前十,还是抄文章抄来的。” 林烃摇了摇头道:“好了,闲话不说,既你们从我学文章,我要你们二人在今日日落前,要给我写十篇卷子,写不完不准吃晚饭。” 当下林烃将十道题给了林延潮道:“六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别站门口了,先进来坐下吧。” 林延潮接过卷子,坐到案后。用镇纸压住卷子,然后将湿了袖边卷起。 林烃这时道:“府考由本府知府裁断,本府陈府台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未中举人前,承业于嘉靖七子中的徐子舆,其文颇得骈文之髓。文辞骈俪,藻丽而富。若是府试时,你们能写一手漂亮的四六骈文。会和他的意,到时名次不会低。” 听林烃讲解,林延潮与林泉都露出极认真的神色。 “延潮,你习时文尚短,还没有自己的文风,这样也好,不拘泥于一格,模仿他人也容易。司马相如的大赋你已是倒背如流,这一个月,你文章可以学着贴一贴,若是学不来,再教你其他法子。” “至于泉儿,你自幼饱览群书,已有底子在,实不必变了太多,不过需在铺陈词藻有所着重,这方面你可以师法六朝写骈文的名家。” “好了,其余我就不说了,你们自己写文章,写完十卷后,就放在案上,后天我会与你讲解,回去后要记着,拿陈府台的程墨揣摩一下。不要觉得以文献媚很丢人,先师法古人,再自成一家,否则你们文风大成前,那些翰林,进士出身的考官,是不会取你们的文章。” 说完林烃将袖袍一扬,大步走出门去。 屋里林延潮,林泉对视了一眼,都是轻哼了一声,然后别过头提笔磨墨,写起文章来。 身上衣裳有几分湿漉漉的,但这已经是不要紧了,十篇时文一天写完,这个时间可是相当紧了。当然林延潮可继续无耻的抄程文,可这起不了练兵的作用。 见老师不在,林延潮将湿了的鞋袜脱掉,露出赤足来,自然这一番粗俗的举动,自被林泉不屑地讽刺了一句,具体什么林延潮没听见。不过林延潮也难得管这小屁孩,而是认认真真地动笔写了起来。 屋檐外仍是不住的在滴水,打在石阶上,四处飞溅,偶尔还有几声春雷隆隆响动。 几阵穿堂风刮来,带着湿润的草泥清香,远远的廊下,打着伞穿着软底鞋的丫鬟,静静走过。也有几声女子的银铃般的笑声,但听得不真切,似从绣楼那传来的,又好像隔了好远好远。 一个上午,紧赶慢赶才写了三篇文章,还有一篇写了一半,一名仆人即进来送饭。 林府上的伙食,没有林延潮想象中簪缨世家那种三汤五割,只是平平常常的家常小菜而已。 林泉身为林府少爷,吃得也是与自己一样,没什么特殊的。见此林延潮更没有什么挑剔的资格,因为他是来吃白食的。 不过由此可见林家家风着实不错,官家子弟嘛,难免自视高人一等,但这也是读书人通有的臭毛病,但在吃穿上面,却没有丝毫奢侈的地方。 林泉提起筷子,先将一碗蛋花汤,倒了半碗进饭里,搅拌了一下,就着菜吃。 林延潮好心地道:“少年,这样吃,胃会坏的。” 林泉撇了林延潮一眼,反而是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林延潮摇了摇头,也是就饭吃了起来,吃完饭后就有仆人收拾端走。 林延潮长长打了个饱嗝,继续写文,当然自己那打饱嗝的举动,自是再遭到了林泉的鄙视。 下午雨是越下越大了,天边乌云密布,都低至屋檐了。 林延潮,林泉不得不早早地点上灯写文。待天黑下来时,林延潮还有两篇没写完。而林泉则是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朝林延潮这讽刺地一笑道:“吃饭去也!” 说完林泉扬长而去。 屋子里就剩林延潮一人,他又写完一篇,但提笔看向最后一篇文章,差一点两眼一黑,白日九篇文章,腚不离凳的写下来,他满脑子都是文章经义的词句,在眼前乱飞。 林延潮摇了摇头,清醒了些看着外面天色早已是黑不隆咚的。屋外又是飘来饭菜香味,令林延潮肚中一阵雷鸣,原来他早已是饥肠辘辘了。 我要回家!我要吃饭! 林延潮浮出了这个念头来,顿时有一股脚底抹油,临阵脱逃的冲动。 “公子,你还在啊?”思想正斗争之际,一名林府的下人掌着灯过来道。 林延潮道:“是啊,我很快写完就走了。” “好的,公子快一点,外门要落锁了,这雨下得有几分大,你问门房要一盏灯,提着回去。” “多谢了。” 林延潮点点头,手边剩下最后一篇文章,心道那个林家臭小子,都可以将十篇时文都写完,为何我不行? 写不完,大不了老子直接在书房里打地铺,咱怕什么? 林延潮平息下心底浮躁的情绪,方才绞尽脑汁抠字成句,越是如此,写得越慢。 林延潮定了定神,拿水拍了拍脸,顿时恢复了几分精神,他拿起笔来,写最后一篇文章。 林延潮耳边听着雷雨的轰鸣,笔上不停,又过了一阵,这才将最后一篇文章写完。 林延潮如释重负地吹干墨渍,将十篇文章按次序叠在一起,灭了灯走出书房。 林延潮在走廊里抬起头望向天井之外,雨也是小了许多,不由心道看来迟回去,还是有迟回去的好处。 林延潮笑了笑,心道方正回家迟了也是迟了,就顺路从河边走,看看雨景吧。 想到这里,林延潮撑开伞,背着书袋离开了林府。(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戏弄(第一更) 入春之后,闽中是接连的大雨,内河的河水暴涨,原先清清澈澈的小河,也是有些浑黄起来。 这天林府的门子刚刚打开府门,就看见一名少年,正站在府门门前的屋檐下避雨。 那门子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待定睛看清后才笑着道:“原来是小公子啊,怎么今日这么早来书房上书?”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啊,昨日迟了,那日多谢你的灯了,不然要摸黑回去了,原物奉还。” 门子笑了笑接过灯来。 林延潮将伞在府门前拍了拍后,一撩长衫,跨过门槛,进了府后径直走到书房。 打开门,书房静悄悄,林延潮来到案上,但见几案上自己一叠文章都已是用朱笔改好。 林延潮坐下拿着卷子读了起来,过了片刻,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但见林烃穿着麻服,走到了屋里。 “今日怎这么早?比前日早了小半个时辰。” “先生,俗语有云,早起三朝当一工。” 林烃点点头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我辈。听说前日你写了很迟方走,今日仍是十篇,有无难处?要不要我给你减两篇?” “若是怕难,学生就不会这么早来了,今日还是十篇。” 林烃满意地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当下林烃与林延潮道:“我先与你说说前日文章的不足,你十篇文章贴司马相如的大赋而写,有七八成相似,但却不免趋华而不实。堆砌辞藻……” 师徒二人正说话间,林泉则是打着呵欠进来了,但见林烃正与林延潮讲解文章,不由奇怪心道,这人怎么今日这么早来了。莫非上一次受了我讽刺,这一次故意早来让我没面子,哼,这些寒门子弟就是小心眼,不过提一句而已,竟是记心上。 林泉当下哼了一声。坐在椅上,看起自己的卷子来。 不一会,林烃与林延潮讲解完卷子,得了林烃的指点后,他也对写时文的诀窍。竟是比以往有了更深的了解。 林延潮将握笔的手反掌张开,看着掌心,心道前日埋头写了一日的卷子,几乎抵得上他以往十天写得时文的量。 只要是努力,即有回报。读书就是如此,唯有厚积方能薄发。林延潮信心大作,开始写今日的卷子来。 而另一边林烃与林泉讲解又是另一个样子。 “二叔公,你要我又要写出好的骈文。又要言之有物,这好比戴着脚镣跳舞,几个人能做到……” “满朝的诸公。新科进士,皆是时文高手,皆可作你前辈……” “其他公也罢了,陈知府是徐子舆的弟子,徐子舆常与弟子讲复古,尊古。崇古,不过是老调重弹。泉儿以为不如王弇州多矣。” “王弇州也不是如此写文的,你饱阅群书。博闻强记,但少用生字僻典、写文还是含而不露好些……” 林泉与林烃争辩了一通,林烃说一句,他是回三句。林泉也不是一味无理,他说得确有几分道理,但才智过人之辈,总是容易犯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的毛病。 林泉辩解半天,林烃长叹一口气道:“泉儿,你这样的,我也无法教你。” 林泉听了一愣,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道:“二叔公,泉儿知错了,请你继续教我。” 林烃叹了口气道:“好吧,你先写吧。” 说完林烃走了出去,林泉双手据案,眼泪都滴到了纸上。 “都是你!都是你!” 林延潮笔一停,抬起头来看向林泉,但见他红着眼睛,泪痕未干地看着自己。 “我又哪里招惹了你?” 林泉带着哭声道:“你文章远写得不如我,但二叔公却只责我,不责你。昨日你都迟到了,二叔公都不怪你,而换了今日,我不过稍稍迟来了一些,二叔公却对我多有不满。” “你不过是他的弟子,而我是他的侄孙。为什么,他更看重你?” 林延潮搁下笔道:“你这也太敏感了吧!老师责你,并非是你迟到,而是你文章不和他的意。” “放屁,你不过是县前十,我是案首,我的文章不和他的意,你的难道还和他的意吗?” 林延潮看了林泉这样子,知道是个说不通的人,当下懒得再说道:“我与你说了,你也听不进去,你要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写文去了。” 说完林延潮又低头写文章去了。林泉见林延潮不与他争辩,气得又哭了一阵,这才重新写起文来。 经过前一日那样的题海战术的训练后,林延潮十篇文章写完后,天方才刚刚擦黑,这一次他写得游刃有余。 林泉还差最后几句,见林延潮已是起身,不由惊愕但随即道:“你今日以为比我写得快就赢了吗?孰不知我的文章,强你十倍。” 林延潮不理他,将卷子一张一张叠好后,放在林烃的书案上,然后收拾书袋。 林泉见林延潮不理他,提笔加紧写完,拿了卷子一抖,也是放在书案上,然后他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林延潮的卷子,不由拍了拍手道:“你的那些微末文章,也配我二叔公来教你,我替你改来。” 说完不待林延潮开口,林泉着急着拿起案上的笔墨在林延潮的卷子上圈点删改起来。 林泉动作很快,一目十行,又是笔下不停,待林延潮将卷子拿回来时,已是将一篇卷子,点点圈圈,涂改得面目全非。 林泉见林延潮的卷子冷笑道:“县前十又如何,寒鸦就是变不成凤凰,此类一无是处,文辞不通的文章,我二叔公看后会不会作呕,我算替他代劳,做一做善事,你自己拿了文章回去揣摩吧!” 这一番话说得林泉尽吐胸中的恶气,不自觉脸浮出得意之笑。他看向林延潮等待着他的愤怒。 林泉没料到,林延潮突然夹手拿起一旁林泉的文章。 林泉惊怒道:“你拿我文章作什么?” 林延潮道:“只允许你改我文章,不许我看你文章?” 林泉冷笑道:“看瞎了你的眼,你敢改我一句?” 林延潮道:“改又如何?我替老师看一看,这才是弟子代其劳。” 林延潮将林泉的卷子拿起仔细读起。他不似林泉那般拿笔在卷子上涂涂画画,也是没有说什么,看完了一篇看下一篇,并一字一句在口中默读。 林泉剑林延潮看得如此认真,差点以为他不是来挑刺,而是在欣赏自己的文章。 林延潮将林泉十篇文章都看完,林泉冷笑道:“如何?我的文章,你不能易一字吧!” 林延潮却忽然哈哈大笑道:“你还以为你的写的是吕氏春秋,一字千金,实话与你说,此等文章坊间早有刻录,你这十篇文章句句剽窃前人之作,割裂词语,编织成文,我连改也不屑改呢。” 林泉怒道:“你胡说,我这文章都是今日写的,你竟说我剽窃?你如此污蔑我,你信不信我告诉二叔公?” 林延潮斜了林泉一眼:“我看还是不要好,只是丢了你的人,也好,你既不信,我就背给你听,正好县试前,我坊间看过的这几篇文章,还记忆犹新呢?” “好,你背,你背!”林泉咬牙切齿。 林延潮点点头,将林泉的文章往桌上一甩道:“好,你第一篇不违农时,刻录于唐家制艺三百问,破题,王者尽心于民事,道建而业斯隆焉。承题,盖必民事尽,而王者之心始尽也……” 林泉但听林延潮将他十篇文章,当堂一篇一篇背了出来,虽是字句有些不一样,但大体都是无措。 林泉哪里知道,林延潮故意如此,真要他做,他能将林泉的文章一字不差的背出来。 林泉不可置信,心道我这文章竟真的是早有人写过,若非如此,此人也不会看了一遍就背出来了,我还自以为别出心裁,原来我的文章连一无是处都谈不上。 林泉有些不甘心又问道:“你说我写的文章,早都在坊间流传这话可是真的?” 林延潮道:“不错,外面随便一个士子,都有看过,真不知你是如何侥幸在县试中的案首,好心提醒你一句,下个月府试中,切切不可拿出来,否则为人耻笑啊!” 林泉听了脸色一变道:“竟真的如此,那我读书读来有什么用!” 说完林泉双手一揉,将自己十篇已写好的文章尽数撕烂,趴在桌上痛哭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府试报名(第二更) 林府,中堂之内,上面立着一块‘上台元老’的匾额。上台指的是三公三师,这里的上台元老,指的是前南京兵部尚书林翰,为朝廷追赠太子太保。 这匾额是当年福建布政使送给致仕在家的林翰,十分珍贵。 堂上,林泉在林庭机,林烃二人面前嚎啕大哭。 林庭机微微含笑,对林泉道:“平日你恃才傲物,不将旁人放在眼底,这回遇到比你更聪明的,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吧!” 林泉带着哭腔道:“太爷爷,我不信,世间竟真有过目成诵之人。” “不是没有,我就见过几个。”林庭机道。 “你倒是说来。” 林庭机道:“当今首揆张江陵就算得一个,当初我在翰林院也见过几人。” 说到这里,林庭机捏须对林烃道:“嗯,烃儿你可是有个好弟子啊,使得是张松旧计,唬得泉儿上当啊。” 林烃道:“泉儿自负才高,吃一堑长一智也好,免得走世璧的旧路。” 林庭机笑着道:“你别说世璧,世璧今非昔比了,他早已是收心读书,这一年足不出户,连当年同案诗文交游也不去了,一心一意以备明年的乡举。” 林烃道:“世璧若真能用功,乡试大有希望,真乃本家之幸。故而泉儿,你当学你堂叔知耻而后勇,他当初也是与我这徒儿打赌输了的。” 林泉听说林世璧也输给林延潮,也是惊讶不已,他平日最佩服这位堂叔的诗词,认为就算他不做官。也是唐寅一般的人物。没料到自己这位堂叔也败下阵来。 林泉听了也只能自愧不如,悻悻退下了,同时打定主意以后见了林延潮就绕道走。 林庭机道:“江山代有才子出,听说你这弟子,天资虽是过人。但发蒙得太晚,经学才读了不过一年多,就是勉强赴这一次县试,就算过了,下面的府试恐怕有些难啊!” 林烃道:“他今年才十四岁,就算府试不中。也没什么,就当历练了。” 林庭机笑着道:“你当初二十一岁中举,一年后至京师中了进士,殿后后,又入翰林院为庶常。仕途如意当然不觉得了。但对于其他人而言,却是几年辛苦之功啊。” 父子二人又说了一番话。 林庭机突然道:“眼下你丧期将满,吏部申侍郎来信与我,说准备提请让你补任苏州知府,他这是一片好意,你去还是不去?” 林烃叹道:“申年兄是不忍让我埋没田园啊。这一年我也想通了,不再执拗就是,只是不知兄长如何呢?” “他恐怕没那么容易了。当今右副都御史,当初是我在南监时的学生,曾提请过你兄长。但那个张太岳却道,眼下台省人才济济,待空虚之时再议。”林庭机道。 林烃冷声道:“这张太岳分明就是托词,不让兄长复职,挟私报复!兄长乃是二品大员,门生故旧那么多。就没有人不平发声吗?” 林庭机斜了一眼道:“发声?谁敢?那可是首揆啊!” 林烃垂下头不平道:“兄长春秋正盛,却在家空耗光阴。不能一展抱负,我去任苏州知府又有什么用呢?” 屈指算来。林延潮去林府上写了十几次时文,三月也已过了大半。 林延潮陷入题海战中,奋战得筋疲力竭。 每日从林府回到家,林延潮都是一头砸到枕头上,立马就睡,睡眠质量特别好,一口气睡到第二天早上。如果林浅浅不来叫自己起床读书,林延潮能够一头睡到日晒三杆去。 读书后,次日又去林府写题,大体都没什么变化。 不同的是,林府那公子林泉,不敢来与自己找碴,挑衅了,在写卷时,两人目光偶尔碰在一起,林泉立即闪躲而开。这一幕好似情窦初开的小女生,看到心仪的男子一般。 还有的,就是林延潮的文章。这一年林延潮读了那些多古文骈文,以及背了无数的程文,积累得已是差不多了。可以往林延潮写文时,受到八股格式的制约,十分的学识,能道个三四成就不错了,而现在经过这拔高的训练,他将胸中之意,更流畅写于纸意之上。 这一段求学求知的过程,对于林延潮来说,虽然很苦,但心无旁骛,纯粹尽心于一物上,却也能让人有一种新的体悟。写到最后,当林延潮写出一手漂亮的时文出来后,回过头,也不敢相信这一篇是自己写的。 虽说林烃当时看了自己这篇文章后,没有说什么,但是自己却满意极了。这一刻林延潮方知自己于制艺一道上,终于有所小成了。 这一天,小楼外烟雨潇潇。 林延潮休息在家,昨日高强度写文后。林延潮决定先不读书,缓一缓,换换脑子,临摹一下字帖。县试,府试都是没有誉录的,所以字的好坏,能给考官第一眼印象,要知道卷面分的比重还是很大的。 林延潮拿起笔,静静地写帖,这时候外院传来敲门声。 林延潮没有挪步,眼下展明在外院安营扎寨,开门之事,当然是由他来办。 门一开,但听得一个声音传来,我……我……我找林兄。 “你是谁?”展明粗哑的声音响起。 “在……在下,黄碧友。” 林延潮将笔搁下,把头探至窗外大声对外院道:“不必通报了,让他进来吧!” 不久黄碧友从外院来到林延潮的小楼内,心有余悸地道:“林兄,你怎么请了这一个这么凶的下人?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林延潮道:“他不是我家下人,黄兄此来有何贵干?” 黄碧友拢了拢袖子道:“什么叫有何贵干?延潮,你我可是县试的同案,你这么说不觉得生分了吗?” 林延潮搁下笔笑着道;“黄兄,你我既是同窗,又是同案,交情自是不一般,我这么说,也是不拿你见外嘛。” 黄碧友哈哈地笑着道:“说的也是。这次来,是有关府考之事,昨日府衙发文了,说府试定在下月二十六,让我们去县衙礼房拿了文书,再去府衙报名。我来是与你约个时间一起去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个好办。只是听说府试要两个禀生保人,你找了吗?” 黄碧友笑着道:“我来正与林兄说这个,这是样子的,延潮你县试时的保人是社学里的蒙师对吧!” “是啊,如何了?”林延潮问道。 黄碧友嘿嘿地笑着道:“我县试的保人是我族叔,你看能不能让你的蒙师,也来当我的保人,作为交换,我的族叔来当你的保人。你我既是同案,又是同学,对彼此肯定信得过的,而咱们的保人也是如此,这样不就不用另外去找了吗?” 林延潮竖起大拇指道:“黄兄,果真深谋远虑,想得周到,就依你说的。” 黄碧友笑着道:“惭愧,惭愧,对了,还有一事,这一次府试,书院的同窗也是从各地来省城。大家同窗一场,这一次又是好久没见,大家决定在府试前共谋一醉,延潮你可不能扫兴缺席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门路 听黄碧友这么盛情邀请自己,林延潮心底隐隐猜到几分道:“怎么请我一醉,还不让我扫兴缺席,莫非余子游他也过了县试,你们邀了他,又怕我不来?” 黄碧友尴尬一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延潮兄?是的,余子游托人与延潮你说和的,说大家同窗一场,以往谁对谁错,都不要放在心上,他要当面与你赔礼。” “赔礼?谁对谁错?”林延潮将袖袍一拂道,“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若是之前还行,但这一次他在侯官县试前,在考生间散布不利于我的谣言,可见他丝毫没有悔改认错之心。此次见我过了县试,就假惺惺来说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理会的。你传出话去,我与余子游这笔账迟早要算,让他给我等着!” 黄碧友听了道:“延潮,你这样做恐怕别人会说你小气啊!大家毕竟是同学一场,多个朋友多条路啊!” 林延潮反问道:“小气?我要让人知道得罪我的后果,余子游这等人我绝不会与他干休,但对于黄兄这样的朋友,我却很珍惜!” 黄碧友听了很高兴,笑着道:‘子曰,匿怨而友其人,耻之,延潮光明磊落,真是君子!好,我回去回话就是。不过我看延潮你这话放出去,大家以后要邀请余子游,都要掂量一二了。‘ 林延潮笑了笑,匿怨而友其人,孔子这句话说的是,心底藏着对某人的怨恨,表面却和那人友好,对这种人我认为可耻。读了论语就知,孔夫子乃是真性情之人。 至于匿怨而友其人的一套,是法家的。可后世那么多口蜜腹剑的人却都自称是孔门弟子,还真是冤枉。 林延潮当下将黄碧友送至门外。 林延潮回到小楼上,待又练了一阵子字帖,他的字学的是颜体,平日也有请林烃指点过。不过林烃平日习的是柳体。颜体上造诣不深,所以林延潮平日还多是临摹字帖来提高自己书法。 这时门外又有人敲门。 林延潮不由皱眉,心道:‘今日的客人怎么特别多?还能不能让我好好读书了。‘ 不久外面有声音传来道:‘老夫找林延潮,就说是侯官县衙沈师爷来了。‘林延潮听了立即将笔一投,披衣下楼,迎到院门前拱手笑着道:‘沈师爷。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沈师爷笑着指着前院的一片绿竹,还有水井里养着鲤鱼,笑着道:‘小友,你可真会找地方住!我将来归乡养老。也能有这一间屋子就足慰晚年了。‘ 林延潮笑着道:‘沈师爷,瞧你这话说的,我这不过是用来栖身的,怎能入你老人家法眼。里面请!‘ 到了里院,沈师爷看到小楼前的花圃,又是赞了几句。两人寒暄了一阵,林延潮这才将沈师爷请上了小楼, 入座之后。沈师爷左右看了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小友,你托我帮的事。有些眉目了。‘ 林延潮听了手里不停,一面给沈师爷沏茶,一面问道:‘真是有劳,沈师爷了,不知张师爷是怎么说的?‘ 沈师爷呷了口茶,好整以暇地道:‘张师爷让我与你说。府台老爷是有恩必报的人,去年你帮他的忙可是一直记在心底。可是今年府取与往年不同啊!‘ 林延潮知道此事要那么轻轻松松答应下来。这才奇怪了。 林延潮问道:‘张师爷透了什么风声吗?‘ 沈师爷道:‘你也知道,大三关中,乡试最难。而小三关里,府试最难取中。府试是三年两试,去年歇了一年,以致今年考生比前年多了不少,若是放在明年倒是好办一些。另外你也知道,陈知府身为一省府台,方方面面也需顾虑周全,府里累世簪缨,科举世家也是不少,几千个人都盯着那五十名试额,僧多粥少啊。特别是今年府试之后,还要出题名录。” “题名录?”林延潮讶然道:“那不是乡试,会试才有的吗?” 沈师爷摇了摇头道:“有人说咱们是科举强府,也当出一册题名录,到时中试童生的程墨,都会一览无遗。若有些太差的文章,写在题名录上一看,恐怕会遭人非议,主考官背上骂名也是有的。你看那些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就算过了府试,但还有院试一关。若是府试和院试,水平反差太大,也是不利于陈府台的清名啊。所以张师爷与我说,陈府台也有他的难处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明白,陈府台的意思,总之到时候是否要取中,仍是要看文章就是了。‘ 沈师爷道:‘也不尽是如此,陈府台的意思,他还是会在彼此文章差不多下,多照看你一些,但是若差了太多,他也不会冒险将你取中,惹来旁人的非议。他还托张师爷带话,说考生们都知他好四六骈文,若是你能写一手好的四六骈文,也好多个取你的理由,但若平日写得太差,现在练也来不及了,临考的时候还是写自己称手的文章。至于考题什么的,我看此人明哲保身,是不会透露的。‘ 林延潮点点头,托人办事是这样的,就算有十成把握,对方也会说得很勉强,断然不会把话说满的。何况自己把能否通过府试,完全寄托在当初对方欠下得人情上,这想法也就太简单了。在没有同等地位下,对方要不要买你的账,纯粹看良心的。 林延潮道:‘请转告张师爷,如此我就很高兴了,我一介寒门出身,与那些各公子哥儿比起来,也没什么优势,只要陈府台给我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就是了,至于其他的,我自己来取!‘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沈师爷不由称许地点点头道:‘真有志气啊!老夫没看错你。其实你能取县前十,足见你文章不会差。张师爷那边,我会再与你递递话,但我能帮到你的,也只到这为止了。世事三分天命,七分人算,府考能否中式,小友自己也需多努力才是。‘ 林延潮道:‘既然如此,多谢沈师爷了。‘ 沈师爷摆了摆手道:‘你我的交情,谈什么谢字!‘ 当下林延潮将沈师爷送至门外。 沈师爷突然停步,连声道:“瞧我这记性,还有一事要告之延潮你。” “沈师爷请说。”林延潮也是停在门前道。 沈师爷看巷子里无人当下低声道:“我听到风声,今年这一次各府县试,出了不少剿袭前人的卷子,有不少落第考生投贴此事。虽说以往这等事也是寻常,但今年也不同,连名士李卓吾都发声了,上书给提学道请杜绝此风。” “提学道也下文给各府了,当然这也只是作个样子,只是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这件事,延潮你要好之掂量一下,不可疏忽。” 林延潮听了当下觉得这个消息很重要,诚恳地道:“多谢沈师爷告之。” 沈师爷听了拱了拱手,这才离去。 林延潮回到小楼,一路上都是在想着这件事。 走到几案前,林延潮心道,若是县试前,告诉我此事,那我说不定会慌了些手脚,但眼下我的文章已有小成,府考时大可凭真才实学去考。 何况自己还是县前十,提坐堂号。在考场上,知府会亲自面试我,只要不出错,机会都会较他人大一些。如果陈知府再关照一二,那么府试取中机会应是不小,但也不可大意。 沈师爷说得对,三分天命,七分人算,所以能谋事的还是在人,真正府考如何,还是要看我考场上文章写得如何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童生的好处 到了三月,各县的县试落下帷幕。 闽中各县县试取中的士子,乘兴进城。 除了这些士子,还有历届过了县试,却卡在府试一关的士子们。这些考生有大三千这么多,合上今科县试取中的考生,就算拿贡院作府试的考场,也是容不下这么多人。所以三月末的时候,福州府将这些往届考生进行一次提考,淘汰了一部分人,从大三千人里筛选出小两千人考生,与今年县试过关的考生一并参加这一次的府试。 林延潮,黄碧友一并来到府衙前报名,衙门还未开衙,眼前正是见到这一番热闹的报名景象,当然这场面比起侯官县试而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府前街的茶寮,食肆都坐满了从各县而来的考生,他们都在谈笑聊天,议论着县试里的趣闻。不少茶寮,食肆为了作生意,还将棚子搭在了街上,使得本就不宽的府前街更是拥挤起来。 黄碧友不由吃惊道:“这么多人,这一次府试也是要快三千人了吧。” 林延潮道:“是啊,这也出乎我的意料啊。若不是之前府考之时,筛落了一千多人,恐怕这里的还更多啊。”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也是终于明白为何府试是小三关里最难的了。县试考生人数虽然多,但没有门槛限制,能写个名字就能参加考试。拿侯官县而说,几千个考生里,真正有言辞通顺,文墨值得一观的考生,也就几百号考生。 侯官这还是大县城。科举强县,若放到小县城,能有几百人参加县试就不错了。 而院试呢?虽说考生限制在童生之列,但是考生人数较少,提学道一般都是合一府两府的考生。就地提考,这样录取率就比较高了。 可府试就不一样了,考生基数大,又是刚才县试里一番搏杀出来的,你好容易在同届县试里名列前茅不够,还要与以往府试里筛落的考生。再进行一次竞争。 黄碧友对林延潮道:“你我眼下过了县试,府试自是要再进一步,别人称府试为府关,说的是这一关拦下多少人,不过我看也没他们说得那么难。” 黄碧友兴高采烈的。丝毫不觉得自己县试考了个吊车尾,已是十分勉强。他觉得自己还能府试连捷的。林延潮知黄碧友刚刚过了县试,现在有几分盈满,以往一直默默无名,在书院里被人压着一头,陡然得志后,不免将自己自视过高, 林延潮劝道:“黄兄。还是谨慎些。” 黄碧友听了道:“你以为我有几分膨胀,实话与你说我清醒的很,这几日我每天读书到三更。” 林延潮知他听不进去。只能叹到,喝醉酒的人,总是说自己没醉一般,果真很清醒,就当为你这番勇气点赞吧。 于是二人在一间茶棚外点了壶茶,两人边喝边谈些事。这时但一名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的考生,走了过来。端着礼向衙役问道:“敢问差大哥,永福县考生。可以报名了吗?” 衙役嫌弃地看了这年老考生一眼道:“没看见府衙大门还没开吗?先到远处候着去。” “是。”这年老考生匆忙行了礼,颤颤巍巍地走到一旁。 他本想歇脚,却发觉没一块空地,而身上袍子也破了多处,舍不得花钱到茶棚里喝茶,显然也是家境贫寒之人。 林延潮心底不忍道:“这位前辈,不如来一聚!” 那考生看了林延潮一眼,讨好地笑着拱手道:“多谢这位公子,不必了。” 说完此人用袖子在台基上扫了扫,袖着手挨着坐下。 黄碧友喝了杯茶道:“延潮兄,你也太好心了,此人蹉跎光阴,都一把年纪了,一看就知并非是读书的材料。与他同桌喝茶,少不了要序齿一番,他年岁大居长,我们二人年纪小居幼,传出去岂非丢人。” 林延潮叹道:“我只是不明白罢了,我在想这些考生皓首穷经图得是什么,若是四五十岁的老童生,也就罢了,毕竟进学成了生员,可食禀免役,于个人而言,也能见官不拜,在乡里也算有个身份。但若是四五十岁府试未取,就算侥幸中了也不过是个童生。童生说来不过好听,但切实没有一点用啊。” 在明朝大兴科举以来,童生这词,也是慢慢在变,开始时,凡习举业的读书人,不管年龄大小,未考取生员,都可以称为童生。但后来只有过了县试,府试的考生,才有资格成为童生。 黄碧友摇了摇头道:“林兄,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别看这些人这么老,但考上童生,就算将来一捧黄土时,也可在碑上写上‘待赠登仕郎’五字,若是连童生都不是的,只能写上‘处士’两字。有了童生,也算给自己一世读书有了交代,子孙也是有些颜面,在乡里也算风光,好歹称得上读书人家。” “原来这些人是为了,生前身后名啊!”林延潮恍然。 黄碧友笑着道:“我等考上童生也有好处,若是你过了府考,取中童生,大的社学不要想了,但一些偏僻地方,会请你去社学教书。要不然去殷实人家里,作个西席,一年十两酬金,虽不说大鱼大肉,但也是他们家最好的饭食。若不想辛辛苦苦教书,那就有一技之长,平日吟诗写字什么的,略通昆曲马吊,去大户人家当个清客,清闲过的日子,也是平常。” 林延潮笑着道:“听你说来,若是我将来不第,当个清客也不错,至少比狗奴才好一些。” 林延潮说完,二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黄碧友笑过之后道:“最重要的还是,过了这府试,就有赴院考的资格了。但府试没过,你也看到了下一次府试,你还不一定有资格考呢,还要再考一次。” 二人说话间,但衙门里一阵梆子响,府衙大门开了。顿时在外面棚外,喝茶,吃小点的读书人都一起起身,朝府衙拥了过来。 府衙里的书吏喝道:“不要挤,不要挤,一个一个县来,先是闽县,再是侯官县!” 林延潮懒得排队,当下拿了张师爷的名帖,交给衙役。衙役不动声色地将林延潮和黄碧友领进了府衙。绕过排衙的大堂,林延潮被引至吏房来,当下再写了一遍履历,而林诚义和黄碧友的保人,也替他作保之后。府衙当下给林延潮开具考引,贴上浮票。 林延潮看了一眼浮票,但见上面些着,身材适中,面白无须,容貌平平。林延潮心道这完全是标准书生像啊,咱长得不帅,可看起来也不俗气就是。 取完考引后,对方得知林延潮是县前十,又在考票上再盖了一个堂字。 走完流程,林延潮即回家读书,最后去林府上书了一趟。 自己写完最后一篇文章,林烃指着林延潮以往写得厚厚一叠文章道:“写完这些,府考前半个月都不用来了,你可以去赴试了。”林延潮当时听了高兴满满,以为林烃说自己的水平已可以过府试了。哪知林烃后面又补了一句:“就算府试没考上,你用功也算到位了,就算没过,也不会有遗憾。” 林延潮听了顿时无语。 寒食节一过,距府试还有半个月,聚在省城里的读书人,自是免不了作诗交游。 不得不说,每年府试,乡试,给省城三大产业链注入了浓厚生机。这三大产业分别是客栈,青楼,寺庙。 这一天,陈行贵,黄碧友非拉得在家读书的林延潮一起出来,三人一并到城东一家大庙去。 这大庙听陈行贵说,是北宋状元叶祖洽,赴乡试前住的地方。 据说有一晚,叶祖洽在寺庙过夜,作了一个怪梦。他梦见有一头狗,跳到案上,朝他直叫,又看到案下有竹一束。 他睡醒后,一直在揣摩这件事,找人给他析梦,说乡试之前作了此梦,到底有何征兆。 给叶祖洽析梦之人,笑着给叶祖洽作礼,叶祖洽问这是为何? 那人道恭喜公子不仅是乡试中第,还要中了状元啊。 叶祖洽又惊又喜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连乡试还没过,何谈会试啊。 那人道,状元公,你想啊。狗就是犬,又伏在几案上,案作两脚,犬和案合起来就是状元的状字啊,此梦是吉兆啊,说公必中状元啊。 叶祖洽听了大喜,然后又问,那案下竹一束是什么意思。那人告诉他,这就是取状元的途径,你要从中去猜。 叶祖洽冥思苦想了一阵,心道对啊,竹一束,就是一个策字。当时王安石要罢诗赋,有意以三经取士,廷对用策问。 这梦合起来的意思,就是要想中状元,就要努力专研策问啊!叶祖洽受这梦启迪,当下苦读一番,后来果真中了状元。林延潮听陈行贵说完这故事,不由感叹这故事真是说得真是有鼻子有眼的,难怪那么多读书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林延潮与陈行贵他们来后,僧房早已是爆满,不少来赴府试的读书人,都想在此住上一宿,看看有没有神人托梦,指点自己中状元的方法。 连陈行贵,黄碧友一脸深信不疑的样子,林延潮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当下只好答允与二人在这寺庙里的禅房睡了一晚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南园 林延潮与陈行贵,黄碧友三人挤在一间禅房里过了一夜。 次日醒来陈行贵与黄碧友都是津津有味地与林延潮讲着昨夜做过的梦。 陈行贵先道:“我昨夜梦见一穿着蓑衣的人,在江边钓鱼。” 陈行贵话刚说了一半,黄碧友拍掌道:“钓鱼者,此必是姜尚!他是要告诉你,功名之道,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陈行贵没好气地道:“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 黄碧友嘿嘿地赔笑道:“莫非我说得不对,既不是姜太公,也可能是严子陵,你看那渔父是白发还是黑发,白发是姜太公,黑发是严子陵,好吧,陈兄,你说,我不说了。” 陈行贵不屑地道:“我哪知是白发黑发,我只记得那个老者我一夜梦见了两次!” “居然两次!”林延潮,黄碧友都是吃惊。 陈行贵回忆道:“一次是上夜吧,那渔夫见了我,就拿出钓竿给我,我本以为他,要说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的话,哪里知得他却道,汝来年乡试必取!” 黄碧友惊诧道:“这凭地太好了,乡试必取,也就是说你今年县试府试院试皆要连捷啊!” 林延潮也是抱拳道:“陈兄恭喜你了!这是吉梦啊!” 陈行贵笑着摆了摆手道:“我不是话还没说完。” 黄碧友焦急地问道:“对,那渔夫下夜与你说什么呢?” “到了下夜,我又梦见那渔夫,结果那渔夫立即伸手对我喊道快把鱼竿还我。吾前言戏耳!” 陈行贵说完,林延潮,黄碧友二人都是捧腹大笑。林延潮笑着道:“陈兄,应该把鱼竿拿住,反道。汝戏我,前梦不假!” 接着二人又问黄碧友昨夜作了什么梦。 黄碧友愣了半响道:“我的梦境倒是稀奇,我梦见有一日,我穿着青衫长袍,圆领直袖,腰间别着一柄学子剑。骑着一头青花色的大骡子……” “黄兄,请直说要点!”林延潮立即打断道。 黄碧友点点头道:“我这不是正要说,当时我行在一条的小路上,路两旁没有大树,一直行了许久许久。但见路的尽头,有一个很奇怪的景象,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碧友,你知你目前为止说得都是废话吗?直接说你见到什么?”陈行贵也是忍不住了。 黄碧友道:“你知我看什么,我看见路的尽头,两颗槐树夹着一口老井!你说这怪异不怪异!” 林延潮,陈行贵二人都是面面相窥,然后齐声道:“一点也不怪异!” 黄碧友道:“不会的。你们不知道,这梦一定有什么寓意,预示着我如何通过府试的办法!” 林延潮。陈行贵二人如何说,黄碧友也是不信。当下二人问林延潮,昨夜你在禅房睡了一夜,可作了什么梦吗? 林延潮看了二人一眼道:“二位,你们昨夜打了一夜的鼾,一人上半夜。一人下半夜,此起彼伏。你们觉得我有可能作一个好梦吗?” 黄碧友,陈行贵二人听了都是一脸不好意思。 陈行贵道:“林兄。我好意拖你来的,没料到遇到这事,令你一夜未眠,你实应该弄醒我们的。” 林延潮摊了摊手道:“弄醒你们,你们不是也作不了梦了,再说了,遇上了此事,所以要么忍,要么滚,但是不能狠啊!” 陈行贵,黄碧友听了都是一阵感动,道:“林兄真是厚道人啊!” 林延潮暗道,我能说这是我当年宿舍生活,总结出的经验。 三人当下在庙里住上一夜后,即是坐上陈家的马车回城径直去了南园。今日陈行贵的堂兄陈振龙,请府试士子游园。林延潮早就听说,这南园是省城有名的园林名胜。 听陈行贵这么说,林延潮也想去见识一下,同时与同辈交游。 马车出了省城南门,即是茶亭。 当年有一名僧人,因为夏天酷暑,故而在此设了一亭子,所以后人取名为茶亭。 这里是省城南门必经之路,从南门至吉祥山这一条街,是来往城台的要道,凡上任、赶考、驿递及过往行人都要经此出入城里城外。林延潮在车帘外看去,这一条街的繁华更甚于洪塘市集。 不过林延潮只是远远看了一眼,马车随即载着他们过了洗马桥,这里传说是官员进城前洗马的地方。而建在洗马桥的南园,是嘉靖三十二年状元福州府长乐县陈谨置办的产业。 南园依着溪河而建,逶迤里许,望去林木郁郁葱葱,亭台楼阁数不胜数。 状元公陈谨眼下早已是病逝,当年卫卒索饷作乱,抄掠城台官宦,也扰及陈谨府第。陈谨当时丁忧居家,出门解劝。因衰绖在身没有威仪,混乱中为乱兵所伤,卧床一个月就病逝。堂堂状元郎丧命于兵卒之手,此事在当时轰动很大,福建省巡抚汪道昆因此被御史弹劾去职。 陈谨去世后,只留下一子陈一愚。陈一愚年纪幼小,没办法守住这么大的家产,准备卖掉,正好同乡陈振龙愿意买下这园子。 陈振龙不仅愿意买下这南园,还肯继续借给陈一愚一家居住。 眼下状元公的儿子陈一愚,正在园门前迎客。 他见陈行贵到了当下笑着道:“这不是行贵弟吗?” 陈一愚前年长乐县试第二,不过府试折戟,今年在家读书读了两年,自觉文章大进,也参加府试。当年陈一愚为了感激陈振龙,二人还续了谱,以兄弟相称,作为陈振龙堂弟的陈行贵,对陈一愚也是称他为兄长。 陈行贵笑着道:“一愚兄,我与你介绍,这两位是与我一并参加本次府试的友人。” 林延潮,黄碧友与陈一愚通了姓名,陈行贵笑着道:“一愚兄,今日款待我等,不知有什么好玩的吗?” 陈一愚笑着道:“当然有,不过你们先不忙游园泛舟,一会有个诗会史长君,董小双都要来,要一睹我们府试士子风貌,你可要给我拿出十成本事,诗会之后然后看昆曲,弈棋都随你们。” 史长君?董小双? 陈行贵不由笑着道:“陈兄果真厉害,连史长君这省城有名的女校书都请来了,今日真是尽兴。” 说着众人举步入园,但见规矩得体的下人,领着他们从长长的临水长廊前行。 临水长廊上景致很好,脚下是一池碧谁,眼前是雕梁画栋,但行了一半,领路的下人却低下身来道:“大爷来了!” 林延潮转过头看去,但见一名穿着儒袍的男子大步而来,而此人身旁簇拥着十几名戴着两翅小帽,拿着折扇的文人。 那儒雅男子来到陈行贵面前,朗声笑着道:“你来了。” 林延潮记得,以往陈行贵见任何人时都是游刃有余的,但见此人却十分恭敬道:“大兄相召,我怎敢缺席。” 林延潮恍然明白,此人就是陈行贵的堂兄陈振龙。 陈振龙笑了笑,回过头去对身后一旁文人道:“此处景致甚好,你们各拟一首怡情悦性的诗来,写得好,就选一首命画工提在廊上。” 原来那一帮文人是传说中的清客相公,林延潮当初还有点以他们为奋斗目标呢。 但这些清客听了陈振龙的话,纷纷很怂地道:“我等哪里有好诗词,眼下几位郎君在这,都不敢献丑,这诗来是请几位郎君来提为好。” 陈振龙笑着道:“我算白养你们了,也好,就请客人各题诗一首吧。” 黄碧友有心卖弄,当下第一个就提了。 下来陈行贵也是笑着提了首诗。 林延潮最后一人想了半天,也作了一首,他思索最长,但诗作却平平无奇。 陈振龙见了林延潮的诗也是摇了摇头,心道,此二人诗赋平平,我这兄弟为何与他们称兄道弟。倒是一旁清客相公胡夸乱赞了一阵,将陈行贵的诗吹捧成文采才情如何如何。 林延潮将陈行贵的诗拿来念了一遍,顿时明白原来当一名好清客,首先要学会拍马屁啊! 两边别过后,陈行贵忍不住对林延潮道:“林兄,你不知我这位大兄的来历,整个省城最富有之人,他不出五指之列,你为何不把握机会啊!” 林延潮恍然原来陈行贵是想将自己引荐给陈振龙啊。林延潮道:“陈兄误会了,我实不擅诗词啊。” 陈行贵拍腿道:“我忘了这一茬,林兄的长处在经义啊,但眼下士子交游都要吟诗唱和的,林兄总不能当堂写一篇时文,惹人注目吧!” 林延潮道:“这我也没办法,何况我也不喜欢吟诗唱和。不如陈兄不要招呼我们,此诗会我就不去了,让我一人游园泛舟去。” 陈行贵连忙道:“林兄,别如此,兄弟请你到这来,就是要一尽地主之谊。跟我走,这史长君,董小双都妙人啊!还有府试在即,你连各县的英杰,也不愿见见吗?” 陈行贵拽着林延潮走了,而黄碧友一脸清高地看向陈振龙和他一帮清客相公,冷笑道:“这有什么了不起,商人嘛,雇了一些读书人捧他的臭脚,就了不起了?哼!再有钱,也不过是沈万三!”(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诗会 林延潮随着陈行贵,黄碧友走在南园之间。 与二人一脸热衷交较,林延潮对于诗会之事,本没有太大的兴致,随二人参加诗会的意思,一来是碍不过好友的盛情相邀,二来也想见一见女校书到底如何。 想起几十年后那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柳如是,林延潮对这个时代的**还是抱有好奇,挺想一见的。 想到这里,林延潮放慢了脚步,慢慢走,细细看。 看着园里的景色,林延潮心情也是放松下来。既是游园诗会,自己何不尽情山水,暂时将经书试卷放在一边,就当欣赏一下这个时代的风物,也是好的。 步于亭台园林,眺望景色,再纵情声色于绿波朱阁之间,这才是明朝文人小资的奢靡生活。 眼前是一临水雅轩,前通折带板桥,下面是白色台阶,青砖铺就的台基,四面垂着绛纱,眺望远处则是绿波碧湖。 黄碧友赞道:“好景致!” 林延潮点点头,也是喜欢。 当下三人都是一并上前,到了轩内。 林延潮倒是见了不少相熟的人,如侯官县试前几名的人,一并都是到了。 他们与林延潮,黄碧友是同案,彼此都是相互见礼。 除此之外还有叶向高等好几名濂江书院的弟子也在。林延潮上前与几名故友见礼。 叶向高也与林延潮打招呼,这一次他取了福清县县试的案首,挟势而来。据说县试时,主考官看了他的卷子。还未看他名字,就道这必是桂山先生之子。掀卷一看,果然正是。 顺便说一句,叶向高父亲叶朝荣去年会试第二次落第后,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授江州府别驾。眼下叶向高也是官家子弟的身份了。 叶向高与林延潮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二人交情也仅此而已。 这时有人道:“延潮兄,许久不见了。” 林延潮听了转过头来,随即惊喜道:“这不是翁兄吗?怎地你也来了。” 此人正是林延潮老乡翁正春,他握住林延潮的手道:“我也要赴这一次府试,故而来了。” 林延潮见了翁正春调侃道:“当年翁兄为了读书。独自搬到金山寺的孤岛上,怎么今日弃了诗书跑来游园,莫非也是为了美色?”在林延潮印象里,翁正春这人是矢志读书的好学生一类人,他来这里倒是奇怪。 翁正春苦笑道:“林兄。莫要取笑,此间主人陈一愚是我故交,受他之邀来此。” 林延潮听了微微讶异,但看向一旁叶向高的,他想到翁正春,叶向高,陈一愚,这三人都是问鼎府试案首的热门人选。而他们恰好都在这里,莫非不是偶然。 他正与翁正春说话之间,这时一名仆人上前道:“两位公子。这是此间主人诗文,请你们一观。” 林延潮称谢后接过,但见一本薄薄的小册上,写着南园集三字,里面摘录着十几首写着山水风物,赠答送别。咏史怀古的诗作。此间的三十多名士子人手一册,都是读了起来。 林延潮将南园集读一遍。觉得陈一愚的诗词确实了得,他也总算有点明白这诗会的用意了。 当年陈子昂。赴长安赴科举考试,但却两次落第。 陈子昂苦于无人赏识自己,于是十分郁闷,当时有一个胡人恰好卖琴,索价百万,无人敢问津。陈子昂当下以千缗买下,然后告之众人,次日在长安宣阳里宴会豪贵,当众弹琴。 到了第二日,宾客云集,陈子昂捧琴道,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而琴乃贱工之乐,岂宜留心。陈子昂说完当众将此琴砸地,众人无不为此名贵之琴砸碎而可惜。但陈子昂却毫不在乎,将自己的诗文遍发给众人,从此名扬天下,然后一举中了进士。 陈一愚赠诗集,并借着名妓与诗会,来增加自己的名望,与陈子昂砸是琴异曲同工啊。 诗会是读书人云集的地方,若是诗会里捧出一两人,他的名声很快就可以借此传遍全府读书人的耳里,以至府试考官也会听说。就如同陈子昂,未砸琴前无人所知,砸琴后自己名声,传遍长安,一举中式。 难怪陈一愚邀请参加诗会,都是这一次参加府试的考生,连清高的叶向高,苦读书的翁正春也来了,他们都是想借着这诗会,将名声传出去。 看来读书人也要学着自我炒作啊,交游诗会就是最好一种方式。 想到这里,林延潮抚着这南园集的诗集,心想当然还有比诗会,更好竖立名声的办法,那就是著书立作啊。 没有什么比立言更好打响名声的方式了,当然立言二字太高大上了,写得不好会被群起喷之。所有大部分读书人退而求其次,出版一两册诗集,还是可以的。比如汤显祖还没参加会试,但他的那本诗集,就传遍两京。 可惜,自己先前不知有这样的诗会,否则也印个……算了,自己的诗词根本拿不出手嘛,为什么穿越前没有好好用功,背纳兰容若和郑板桥的诗集。 不会剽窃诗词,简直是穿越者之耻辱啊!说出去都不好意思见人了。 林延潮不免有几分尴尬,自己还以为诗会纯粹是读书人玩乐之用,但眼下看来自己也要想办法在诗会里扬名,为自己府试铺路,否则就对不起陈行贵一心拉自己来此的一片好意了。 这时但见帘子挑起,陈一愚来到了轩内,身后还跟着两名女子。 众人都是向陈一愚行礼,答谢其邀请之意,然后一并看向两名女子。 林延潮仔细打量,但见两名女子一个清新,一个秀丽,且不事铅粉,韵致天然,而且她们衣着淡雅朴素,显然不是以色媚人的普通**。 林延潮不由点点头心道,这一看就是有逼格的文艺女青年啊,若是让两个庸脂俗粉,夹杂在一堆读书人中间,那么这诗会的格调就下降多了。 陈一愚笑着介绍二人道:“董小双,史长君两位女校书,平日交游的都是本府举人秀才,今日来到南园,让我等一度大家风采,实是为诗会增色不少。” 陈一愚这么说,众人都是一并作礼,两名女校书也是欠身回礼。 有了二名大美女在,气氛就不一样了,林延潮看了一旁摩拳擦掌的黄碧友不由道:“黄兄,你不用这个样子吧!” 黄碧友笑着道:“延潮兄,这可是女校书啊,你看这董小双,当年宁波来的富商,出二十两银子要她陪酒,她却连门也不开。还有这史长君当年与林世璧共游西湖,林世璧一连写了三首诗赠给她。” 林延潮不由道:“真的假的?” 黄碧友道:“这是当然。满府士子众所周知的事,我还会骗你吗?” 林延潮道:“我说,林世璧写三首诗就能捧红一个**,这也太假了吧!” 黄碧友道:“这是你不知,林世璧自幼就是神童,当初若非流连花丛,沉迷于诗词之道,早就中了举人进士了。他能赠诗的妓子能差到哪里,这等女子都是千金万金都见不到的。她们平日只交游才子的。” 然后黄碧友一脸陶醉地道:“若是她们能在诗会里点中了我的诗词,过个几日,满城读书人就会知道我黄碧友的名字了。” 青楼,诗会原来都是读书人刷声望的地方啊。 众人入座后,陈一愚笑着道:“听闻古人题诗都以芭蕉叶,今日我等也附庸风雅写在芭蕉叶。大家就以此间南园为题,各写一诗,诗词高下当然不是由我来断,而请两位女校书来评,古人有红袖添香,我们有红袖评诗。” 众人都是笑着道:“陈兄,真是雅致。” 当下仆人上前将芭蕉叶都分给在场士子。 林延潮拿起芭蕉叶,却发觉自己的叶子上缺了几角,待说要换,下人却道没有了,只能将就拿过。 当下轩内一片研墨的声音传来,窗外清风习习,窗纱拂动撩在众士子的衣裳上。 众士子们举袖一挑,然后鼓捣着所有的才学,努力地想着应景的诗句,这里的紧张之意,丝毫不输给将要参加的府试。 写完之后,陆续有人交卷了。 林延潮也将诗写好了,但觉得自己的诗词也是那样,就算再冥思苦想,也拿不出更好的,还不如早点写完。 于是林延潮就拿起芭蕉叶上的诗句交了上去。 此时两位女校书也点评了好几名士子的文章,林延潮等她们点评完一人后,将自己诗作交给董小双。 董小双看过几眼后,就笑着道:“公子,你写的诗作,犹如这残缺芭蕉叶,都好似被蚕啃过的桑叶一般。” 董小双这俏皮的话,顿时引得左右阵阵发笑。 林延潮也是自嘲笑了笑。另一名女校书史长君拿过林延潮的诗作后,却道:“妹妹,瞧你说的,此诗虽谈不上上佳,但也可一观,” 说完史长君向林延潮抱歉地一笑道:“我这妹妹言语刻薄,还请公子见谅。” 林延潮道:“无妨,评诗嘛,无论是好坏都要直言相告。君子不掩其失!” 说着林延潮施了一礼离去,史长君见了倒是对董小双道:“这位公子倒是雅量!” 董小双笑着道:“一看就知是穷书生,说什么雅量。”(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来一试(一更) 史长君叹了口气,心道穷书生也有鱼跃龙门的时候。 一首游园诗后,董小双,史长君拿出几篇方才写得较好的诗作点评。叶向高的诗清奇高远,翁正春的诗虽是有股感伤的味道,却能动人愁肠,陈一愚的诗却有富贵风流的气度。 故而这三人的诗排了首,拿出来赏析。 下面又写了几首,能拿出来点评的诗作,偶尔夹杂着其他几人之作,但大多都是在这叶翁陈三人之列。 众人心底有数,这三人不愧是府试案首的热门人选啊。当然也有人不服,朝廷是以经义取士,又不是诗赋。也有人反驳道,经义好不好只有考场上见得,但诗作如何,足以见的一个人才情如何。 至于林延潮的诗作不好不坏,勉强算个中游,算是彻底泯然于众人,按照这说法,只能是才情平平了。 不过黄碧友却是不服,低声埋怨道:“什么女校书,不过认得几个字罢了,也配点评我等诗句。” 黄碧友埋怨声音不大,却被一旁几人听见,他们冷笑道:“两位大家可是给秀才,举人唱和过诗作的,若来府试恐怕比兄台的名次还高一些。” “什么,你说我还不如几个伎子?”黄碧友当下怒了与几人争执,那几个读书人,索性拿起黄碧友的诗句,痛批了一通。 林延潮知黄碧友诗写得确实不怎么样,但自己也是他的同案加同窗,少不了帮了几句。这几个读书人也不敢当堂争吵,怕在大庭广众下失了颜面。当下也就不争吵了。 然后几名考生又争相将自己以往的诗文给两名女校书点评,颇有几分邀宠的味道。 林延潮见了不由摇了摇头,当时读书人的风气,放慢了事功的追求,要么整日拿着自己的诗文。到处投贽,只要能替他扬名的,无论是富商,还是**都行,只知道专营声利,要么就是无心读书。优游林下,享文酒声伎之奉。 难怪别人说明末世风日下。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有几分怒气,当下推案一旁,搁笔不写了。他以这些捧臭脚的读书人为耻。当然也有因为他诗文实在不好的缘故,心想自己若要扬名需另辟蹊径。 当下诗会结束,擅于度曲的董小双,将叶向高,陈一愚二人的诗作,分作了一首。众人唱和几句后,林延潮知这两首新谱的曲子,很快就要在本地青楼市井里流传一阵了。 二人也算不虚此行。名声远扬,满载而归。 诗会之后,时日尚早。陈一愚请了私家蓄养的声伎班给人唱曲。 当下三十几名读书人转场,来到一水榭边,这里搭着戏台。 当时最流行的还是昆曲。 午后的阳光下,听着婉转的乐声,众人都不免熏熏欲醉,生起一种慵懒的意味来。 林延潮不由想到。若是在这里听一曲,昆曲中的名唱游园惊梦该多好。可惜汤显祖大大,这时还没写出临川四梦啊。 戏台上唱的是不伏老。唱得是北宋梁颢八十二岁中状元的故事。 众考生看梁颢八十二岁,头插宫花,身着莽袍,打马御街的一段,都是啧啧有声,羡慕不已。 林延潮十分不解道:“梁颢都一把年纪了,就算中了状元也当不了几日官的,有什么好羡慕的。”更主要是林延潮毕竟是年轻人,看见一把年纪人中了状元,这等剧情实在没有代入感啊,你在起点写一本八十岁中状元的小说,扑到姥姥家去。 黄碧友却没有这个想法,在旁道:“唉,八十二岁又如何,若是真要我中日了状元,就算是熬到一百岁也肯。此是读书人一生一世的风光啊。”黄碧友这么说,连一旁叶向高,陈行贵,翁正春等人都是露出同意之色。 戏看了一阵,有人想继续听曲,有人要对弈,便各作各的。 这时几个身穿绮罗的女子行来,见了男子以扇遮面,步入了一旁水榭里。水榭里垂着厚纱,隔绝了视线,在场读书人无人看得女子长得如何。 林延潮不由微觉可惜,黄碧友在旁道:“林兄,这些女子,你还是别看了。” “为何?” “这些女子都是官家的女子,除非明媒正娶,否则连作妾室都不肯,你看了又怎么样?想的着,吃不着,当然你有张生这偷香窃玉的本事另说。而董小双,史长君这样青楼女子看似清高,但不过待价而沽,你若真是名士,却可以娶了做妾,大妇也不会妒忌。” 说完黄碧友又道了一番,娶妻娶贤,娶妾娶色,谁该养在家里和谁该带出来玩的道理。 不过林延潮看向一旁挤在董小双,史长君身边争献诗词的读书人道:“你觉得我们二人能挤的进去?” 黄碧友不服气地道:“能,等我过了府试院试,中了秀才举人,就能挤进去了。” “那还不够,你就算中了秀才举人,没有一身好皮囊,也是不行的。” “什么?你竟觉得我长得丑?你很一表人才吗?”黄碧友顿时恼怒。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不与你吵了,我去看棋!” 轩内有两盘棋正在对弈,林延潮选了围观之人最多的一盘。原来是陈若愚亲自下场与一人对弈。 明清古棋,计算与现在贴目不一样,用还棋头来计算胜负,林延潮也看了好一段,才大体明白这规则。 陈一愚下棋很快,不假思索就在棋盘上落子,另一人也是如此。对于林延潮这等外行人,他们是最喜欢看别人下快棋了。一旁人的也大概如此,水平不怎么高,故而围观之人较多。 第一盘陈一愚输了,颇有不服气,第二盘互换了先手,重新再下。这一次二人下得十分胶着,从布局,中盘到了官子时仍是不分胜负。 两人官子时,棋盘上棋子黑白相间,不时的提子交换,看的众人都是目不暇接,又觉得紧张刺激。 下了最后要分胜负时,林延潮计上心来,趁着别人不注意,往一旁一名垫着脚尖看棋的士子微微推了一下。 这士子重心不稳,收不住脚,往前一跌,袖子擦过棋盘,人虽未摔着,却是落下一大片棋子来。 这一下令对弈二人,都是错愕,不由对这胖子怒目相向。 一旁人的人见棋子撒了满地都是道:“可惜,可惜!” 当下帮着陈一愚二人捡起棋子来本问:“如何还能不能再摆棋了?” 陈一愚道:“若是中盘时尚可,但眼下都下了几百手了,谁还能记得!” 这时候林延潮轻咳一声道:“陈兄,不如我来一试!”(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府试(二更) 林延潮走到前来,在场士子除了侯官县的士子,濂江书院的同窗外,其他人都是不识林延潮。 陈一愚却识得这不是陈行贵带来的同窗吗? 陈一愚当下抱拳道:“原来是林兄,你记得方才我对弈下得棋?” 林延潮点点头道:“在下略记得一二。” 陈一愚笑着道:“无妨,我也记得一点,若是林兄摆不出来,大家一起动手就是。”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好,我就姑且一试,不行陈兄再帮我,先献丑了。” “好的。”陈一愚让开位子。 当下林延潮走到棋盘前,伸手一抹将盘面上的棋子全部抹去。不懂棋的人,微微诧异心道,林延潮这样做,不是更难记吗? 而如懂棋的陈一愚等人,则是微微点头来。 林延潮先拿起两黑两白棋子,在四角星位上摆下座子,这是古人下棋通行的起手式,据说座子可防止模仿棋。 摆下四个座子后,才是二人正式对局的开始。 但见林延潮不假思索手中抓了一把黑白棋子,在棋盘上一颗一颗的落子。 布局时尚好,在场不少人都还能记得,但中盘起就不容易了,因为古棋还棋头的胜负方式,导致古棋比现代棋中盘拼杀更加惨烈,棋谱也是更难记。 众人开始还能跟着,林延潮从第一手,至中盘一手一手地摆棋,但到了后面林延潮越摆越快,到了结尾最复杂的官子时,众人已是跟不上林延潮思维。 陈一愚在旁见了。不由心道,林兄不仅记下了整盘棋局,而且还无一错漏,我本以为还能帮他回忆一两步棋,但没料到根本不用。此人真是天纵之才。 到了后面,整盘棋摆下来,林延潮将对弈提吃也是记得一步不差,好似对着一张棋谱摆棋一般。到了这一步众人也只能用佩服二字来形容。 “一步不差!”陈一愚早已是五体投地道,“看林兄落字指法生疏,看来平日很少下棋。一个初学棋道的人,竟是记得一步不差,佩服!佩服!” 林延潮笑着道:“侥幸而已,是陈兄下得精彩,我这才看得专注一些罢了。” 陈一愚有些惭愧。他的棋艺虽是不错,但也谈不上什么高超,但对林延潮的夸赞还是受了。 当下众人也是议论起来。 “几百手棋,竟是一步不差,就算当今国手里,恐怕也没几人能作到此地步吧!” “没料到此人,虽诗文平平,但记性却这么好。” “诗文平平又如何。眼下朝廷取士用的是文章,又不是诗词,诗词不如文章。才情不如过目不忘,真不知此人是什么来历?我等可试结识一番,将来府试说不定也是同案。” “这我倒是知道,此人叫林延潮,当初与我濂江书院同窗时,此人最擅长的就是背书。”黄碧友凑过来接话。 “此人竟是濂江书院的弟子啊。难怪。” 黄碧友抬起头来道:“我也是濂江书院弟子,平日与他常有比试。互有长短。” 二人对望一眼当下道:“失敬,失敬。” “我叫黄碧友。你们要记住了。”说完黄碧友扬长而去。 黄碧友走后,一人不由道:“他这话什么意思?我为何要记住他啊?” 文人相轻,有人欣赏林延潮,就绝对有人站出来贬低。 “此人也只有此长处而已,不知道吗?林延潮县试就是靠着几篇背过的程文,押题取了县前十的。过目不忘又如何,可见他时文功底平地,除了取巧一无是处。” “没错,此人还被考生告上府台衙门,提学道衙门,但侯官知县打定主意庇护此人,一点事也没有。” “原来如此,看来此人背景不小。府试之时,怕是又多一强敌。” “怕什么,听闻这一次府试,默程文这一套,行不通了。府台衙门都出告示了告诫此事,就算给他侥幸押题押对,府试名次也不会高。” “不论怎么说,此人今日这一手,着实令人大开眼界啊!我倒想知道他府试能取第几名啊?” “拭目以待吧,这一次府试神童很多啊,不说这里的叶翁陈三人,就是各县案首也是了得,更不用说以往积年不第的考生里,总会有几人突然一鸣惊人的!” 随着这么一议论,林延潮过去的事迹也被大家知晓,从大宗师弟子,濂江书院戏弄余子游,至县试发案的押题。众士子们议论纷纷,对林延潮有褒有贬,但此人差不多过目不忘,倒都是公认的。 名声无所谓好坏,因为对读书人而言,最怕是默默无闻。因为世风浮躁,十年寒窗无人知的读书人,很难出头。 这边对弈的议论,也是传到一旁。 史长君听说后,笑着道:“这书生果真不一般呢,妹妹,你可看走眼了。” 原先讥讽林延潮诗词的董小双,也是眉头一皱,隐隐有几分后悔讽刺此人的诗词,不过嘴上仍道:“谁知呢?考上府试再算他本事吧!” 说到这里董小双侧目看向水榭一旁,但林延潮手按在扶栏上,与几名士子侃侃而谈。 董小双不由走进了几步旁听起来,但觉得这年轻人虽没有平日交游那些才子俊俏,能说一番漂亮话哄自己开心,但相较之下,此人说话又比那些才子,多了几分恳切,且锋芒内敛,没有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顿时董小双没来由的一阵心烦,心底不屑道:“寒鸦怎能成凤凰,我就看你府试如何?估计连童生也考不上呢,呵呵。” 四月二十六日凌晨。 府试。 林延潮一手举着高脚灯笼,一手提着长耳考篮,向府试的考场走去。 学宫的方向已是人声鼎沸。 轿子,马车,驴车拥堵在考场街道前面。 考生们也是一并提着考篮,大着嗓门说话,在人群中挤进考场。 前面有人在喊:“许先生的禀保弟子到了吗?到灯笼这来。” 还有人喊着道:“平山书院的来这边。到我看得见的地方。” 还有人道:“古田县的弟子有没有,来我这里。” 还有衙役在喊:“送到这就可以了,不相干的人,都给我回去!” “让考生先行!谁敢再挤!” 过了衙役这一关,林延潮方才好了一些,但往地上一瞧,但见不少考生都是光着脚,原来方才一路挤来,不少人的鞋都被踩掉了。 林延潮又行了几十步,前面一名衙役拦住了他喝道:“你怎么不懂规矩,没有与人一起来吗?到时候按一县一县的入场懂了吗?你是哪个县的?” “侯官县的?去哪边候着,离你们入场还早着呢。” 林延潮又补了一句道:“可我是县试时提坐堂号的。” 那衙役言语一下子客气了道:“是如此啊,府尊有命,提坐堂号单独等候,公子请这边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陈知府的心思(一更) 知林延潮是提坐堂号,衙役脸上亲热了许多,笑着道:“公子是侯官人,内人也是侯官的。” 林延潮笑了笑道:“幸会,幸会。对了,我与你们府衙的张师爷相熟,他今天有来吗?” 衙役听了更是殷情,当下道:“原来公子是张师爷的熟人,那就是自己人了,他当然来了,一会我知会当搜子的弟兄一声,然后他们下手轻些。” 林延潮笑着拱手道:“多谢这位大哥了。” 衙役也是笑得咧开了嘴。 当下林延潮跟着衙役,走到考场旁一角,但见早有一群人黑压压地站在那,并手里都提着灯笼。 他们见有人过来,都是微微举高了灯笼,然后有人道:“林兄,你来了!” “我们还在道林兄何时来呢?” “不会是睡过头了吧!” 林延潮手上不便,笑着回礼。这些不少是林延潮侯官县试同案,书院同窗或是那日在诗会上认识的,与他相熟。现在林延潮在这一届府试考生中,也算是小有名气之人。 林延潮到侯官一圈的士子中站定,左右都是县前十的人。 大家都是拱了拱手,聊了几句,就没什么心情说话,抬起头看着龙门,闭口不言。 鱼跃龙门,若是过了府试,那么就进一步算是童生。在等级森严的科举体系里,也算是有了名位了。而身为童生就能考秀才了。 此刻就算是铁定过了府试的各县县试案首,也是并不轻松。因为他们也要在府试里拿个好名次,若是能取府试第一,无论院试成绩如何。都会保送进学。而府试前十,也能在院试时候提坐堂号。 这每前进一步都是要争的! 林延潮看着左右考生,突然想到一点,事实上府试说取五十个名额,但只有四十个。因为十个县的案首实际上已是内定了一席之地。 剩下并非县试案首的考生们,要为了争夺四十个名额,进行一番搏杀。三千县试搏杀过来的考生,要争夺四十名院试试额,这难度简直比当初国考还难啊! 想到这里,林延潮却心道。难就难吧,我有何惧,该准备都准备了,就放手一搏吧! 林延潮抬起头望向天边,启明星正在天边的薄雾中闪动! 嗯。这是个好兆头。 公堂之内,知府陈楠端起一盏新沏好的龙井茶,呷了一口。 作为绍兴人,陈楠当然最喜欢喝的,还是这产自本省龙井茶。 茶味在口中回甘,陈楠醒了醒,府试是卯时一刻开考,身为主考官他也必须与考生一般。不到四更天就要起床。 眼下陈楠还是有几分发困,所以喝几口茶好提提神,驱散困意。他一会要向本府考生训话,他也生怕在这时候,有任何失仪,到时候就闹了笑话了。 趁着还有些时候,他将考生名单拿过来仔细看了遍,他也是要斟酌一番。本府十县,身在省城内的闽县和侯官两县读书人最多。但是不能五十个试额都取侯官,闽县的。这其中必须有所平衡。 每个县都要雨露均占,开国之初南北榜的事就狠狠闹了一出,这都是以往的教训啊!既要平衡各县地方,又要从中选拔人才,而且还需照顾到几家背景太硬的关系户,这内内外外,着实不容易啊。 陈楠在细想之际,张师爷走了过来道:“东翁,各县县学教谕都来了,眼下正提请考生准备入场。” 陈楠点点头道:“马上到卯时一刻了,时候不多了,告诉外面的人准备开龙门,放考生入场。让搜子把眼珠子放亮了,该查的查,该搜的搜,不许姑息。本官就不信了,各县县试会有那么多剿袭文章的墨卷,这里面八成都是夹带舞弊!” 陈楠吩咐下去,当下在旁的书吏,衙役都是领命而去。 公堂里就剩,陈楠与张师爷二人。陈楠又喝了口茶,心想府试之后,取中五十名童生都会拜自己为座师。一般而言,历次福州府五十名童生里将来都会出一两个进士,这对于官员而言,可是宝贵的人脉财富。 若这一届砸在自己手上,没选拔出什么人才,那可损失大了。 想到这里,陈楠不敢怠慢,用手指敲了敲桌案问道:“士子之中,可有什么公论?或是贤良之才?” 张师爷赔笑着道:“派去打听的人都回来了,众考生都赞府台大人,平日公正廉明,此次府取必是公允,至于是不是贤良之才,还不是府台你说的算。” 陈楠笑了笑道:“奉承话就不要讲了,古人征辟选士,每到地方先问有无孝廉,有无贤良方正。本府身居高堂之上,也偶尔会听说,士子里有什么闽县七杰,侯官五子,你看这些人可有真才实学?” 张师爷认真地道:“属下也打听过了,读书人相互吹捧,彼此造势也是常事,有无真才实学在下不敢判断,但滥竽充数肯定有几人。” 陈楠道:“眼下很多士子不好好读书,整日只知交游,写了几首歪诗,就自以为有了名声。朝廷开科取士,是为国求贤,不是要这些沽名钓誉之人。难怪我在绍兴时,听家里人说眼下世风日下,终不如当初我辈读书人求实务本,专研经义。” 张师爷道:“东翁慧眼如炬,自是能淘出金子的,吹嘘再了得,但文章是骗不了人的。” 陈楠称许地点点头道:“此言深合我意,不过你真的没听说什么贤才吗?” 张师爷道:“有那么几个,东翁可听说过陈一愚?” 陈楠笑着道:“此人不是昔日状元公的儿子。” 张师爷笑着道:“正是,此人府试之前,在南园内举行数次诗会,请了不少府试弟子。陈一愚眼界很高,诗会里确也请了几名有名的考生,如翁正春,叶向高等。” 陈楠点点头道:“叶向高县试时的墨卷,我看过,此人才华横溢,不说秀才,就是举人进士也是可期。至于翁正春本府就不知了,不过能与陈一愚,叶向高并列,也不会差。” 张师爷当下又说了几个名字,陈楠拿了笔一一抄录下来,待听到林延潮三字时笑着道:“怎么他也有被请去南园?” 张师爷笑着道:“是啊,不过别人都说他诗才平平,可却有过目不忘之才。” 陈楠停下笔来道:“半个月前,此人还托你找过本官,本府记得他有提坐堂号吧。罢了,到时他的卷子,本官会着重看一下,但话还是放在那,取不取要看他文章写的如何。” 张师爷笑着道:“东翁真是公正廉明。” 陈楠笑着道:“这也是为国荐才,还有你说的这些人的卷子,到时本府会着重看,务必不使贤良遗落。” 陈楠话音落下,那边一阵梆子响。 张师爷拱手道:“东翁,龙门开了。” 陈楠点点头,端起茶碗又呷了口茶。(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又蒙对题了(二更) 龙门缓缓打开。 考生们五十人一队待搜查入场。 林延潮经历过县试的搜检,觉得没有传说中那么严格,但见了府试搜检,才这知道县试和府试不是一个级别。 但见考生一个个站在龙门前,解衣脱鞋已是不够了,连发髻也是要打散掉,披头散发地检查,然后考篮里,笔墨纸砚也是拿出一个个搜察。 这时一名考生待搜子搜到自己时,颤颤巍巍地不住发抖。 这搜子顿觉得有异,当下仔细搜了起来,将这考生外衣内裳都是脱掉,却并没有发觉什么异状。 搜子一时也没有主意,突见这考生双腿夹得很紧,当下踹了一脚骂道:“腿岔开。” 那考生颤抖地张腿,但见那搜子伸手往他裤裆里一掏,然后将一叠纸甩在地上骂道:“你这夯货,居然将作弊文卷藏在谷道里,来人扒了他的裤子,让去见府尊。” 身后的考生都在那偷笑。 两名衙役在拔他的裤子,而那考生努力提着裤子道:“不可如此,有辱斯文啊!” 衙役骂道:“扒了,啰嗦什么!带走。” 一名考生被抓后,不久又是一人被搜检出来,林延潮见得竟是之前在府试报名时,见到的老儒童。 这老儒童是将作弊的卷子夹在饼里的,被官差剖开了,就露了陷。 老儒童眼泪都落了下来道:“诸位差大爷,行行好吧!求你们饶了我这一次吧,老朽十三岁过县试,但府试却来来去去考了十几回。老朽只求取个童生。让我进去写一题也是好的。” 说着这老儒童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官差道:“取了你,别人怎么办,恳求也没用。” 两名衙役一左一右上将这老儒童拉开。一旁考生无不哀叹,看着对方一把年纪赴考,还落得这下场。不由生恻隐之心。 林延潮心道,果真如我所料,县试剿袭的文章太多,令府试时加强了搜查的程度,以防止考生作弊。 不久又是一名考生被拿下,门口官差喝道:“尔等不要让我们为难。乘着还没入场,将作弊事物都给丢了,我可以当没看见,若是被搜出来,拿至府尊面前那就不好看了。” 众考生们一阵骚动。当下就有人偷偷将作弊的东西丢了。一时满地上都是小纸片。 下面搜查出舞弊的考生就少多了。待进场了几百号考生后,就轮到林延潮入场了。 一名衙役走来,林延潮正要解衣,哪知对方只是笑了一下,简略搜了一下,走了过场就放过了。 林延潮一愣,陡然想起这是对方交代的优待,果真还是有特权的存在。也好,可以衣冠整齐的赴考了。 又经廪保认人的程序后,林延潮拿到卷子。但见卷子上除了写自己座号之外,卷面上果真加盖了一个‘堂’字的小戳。 而提坐堂号,就在要在知府坐考的公堂前考试,所以连找位置也省去了,直接往公堂上去就好了。 但见陈知府坐在高背椅上,目光扫向自己。林延潮当即低头朝他作揖。 陈知府显然是认出自己,目光多停留了一下。却没有什么表示。林延潮知他身后还有一群考生,众目睽睽之下。陈知府也不好与他说什么。 林延潮当下入坐,就坐在公堂前的考房内,正巧也面对着公堂一侧。 林延潮将笔墨纸砚悉数放在上面。随着考生入场结束,陈知府开始训话,训话前先不由分说将十几名夹带被抓的考生,每人抽了十鞭,然后剥夺他们三年府试的资格。 接着云板一响,几名官差既拿着写着考题的卷子下发。 哦?府试考题没有写在考题板上,而是发下来? 林延潮接过考题,但见一张纸上写着两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两道五言八韵诗。 第一道题,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这一题意思很明了,是周公对他的儿子封在鲁国的伯禽说的,旧友老臣没有大错,就不要抛弃他们,不要对人求全责备。 林延潮见了这一题,不由仰天而望,差一点泪流满面了。 众所周知,科举有三重,重八股,重首场,重首题。 重八股,尽管几场考试里,要考你策问,诗赋,表判,大明律,但最重要的还是要考你的八股文。否则就算你诗才有李白,杜甫的水平,也考不上。 重首场,县试一般是四五场,府试则是三场,但无论多少场,第一场都是最重要的。第一场过了,后面几场随便你考。 重首题,就是第一场的第一题,至关重要。 府试三千考生,首场三千卷子,九千时文。身为考官怎么有那个耐性,一题一题看。很多考官看完第一题,对你文章就有个大概印象,第一题写不好,直接丢了,后面写得再花团锦簇也是白搭。 更有甚者,只看第一题首句,破题不对,整场考试都白来了。而林延潮手上这首场首题,出自论语微子这篇考题,竟然刚刚作过! 林延潮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确认自己真的不是在梦中后,只能感叹自己狗屎运实在太好了。 这一题,在林烃给自己布置的考前突击题海战术里正好作过。 这一篇文章,林烃当时看完后还是很欣赏了,说文章立意很高,枝干也不错,理气也足,颇有韩海苏潮之势,只是可惜太重理气,修辞上不足,用词上也达不到四六骈文那种美感。 之后他以十分认真负责的教学态度,将林延潮这篇文章润色了一遍。 而当时林烃给自己改那篇文章,就算过了三百年,自己都还会记得。 当下林延潮不假思索地在卷面上写到,轻弃故旧,于义俭矣。破题言简意赅,但文章重得是后面,洋洋洒洒一大段气势磅礴的骈俪句。 林延潮运笔写下来,一气呵成! 就在在场考生还都在寻思如何破题时,林延潮已将首场首题给写完了。 这篇文章九成是自己写的,其中一成是林烃改的,令文章看得更华美一些,打个比方,将原本能评八十分的文章,拔高到九十分的程度。 林延潮定了定神,平复下情绪,第一道题虽是中了,自己府试录取已是*不离十了,但一题不够了,下面几题虽没有首题重要,但在首题伯仲之间时,第二题第三题可断考生名次。 后面几题,林延潮先看了一遍,都不在林烃给自己出的题目之列。也是府试前写了一百五十道题,能在考试里的三题中蒙对一题,已是极低概率的事件,若是再蒙中一题,唯一解释只有林烃已是提前从陈楠那得知考题,泄题给自己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好文章啊(一更) 第二道题,必得其名。 只有短短四字,换做一般对四书五经原文不熟的考生,连这一题出自哪里都不知道。 必得其名,出自中庸第十七章!林延潮口里轻轻地念道。 原文是故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俸,必得其名,必得其寿。 看着这一题,林延潮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一句话放在这一章里,是歌颂舜的孝道,大意是说如舜这般大德之人,必拥有与大德相应的地位,财富,名声,长寿。 那‘必得其名’四字,就是说舜大德之下,一定会得到很好的名声。 这题不好做啊,这题截上又截下,他背过的小题里,没有这一道,以往所背的程文之中,倒是有,但是林延潮这一次要凭自己实力答题,自是不肯再照搬。 用过去程墨上的题来答,虽是不算错,但不会取一个好名次。 现在林延潮过府试已是*不离十了,眼下是要争取好的名次,所以必须自己答。 林延潮参考了自己背过卷子里的破题,之后搁笔沉思,他眼下有足够的时间,因为别人要答三道题,自己只需两道就好了,所以丝毫不慌。 必得其名,按照两句破题来说,要一句写上意,一句写下意。正破是上句破必得,下句破其名。 正破有些难,反破容易些,上句破其名,下句破必得。这样就简单了,先因其名,而后必得,前因后果。 林延潮当下写下‘圣人有誉于天下。理必可也’。圣人之所以誉满天下,这是理所当然的。 破题可以了,下面起讲从破题一句发散,夫名者,名其德也。有大德矣,名安能去之? 这大德是全篇之意,若是放在破题里讲,与‘必得其名’无关,就犯了‘连上’的错处了,主考官下面看都不用看。就可以将卷子丢掉了。 所以大德,必须放在起讲里说,解答了破题里圣人为何名满天下?是圣人之所以誉满天下,因其美誉在圣人的大德,有大德的人。名声怎么会离他而去? 写到这一句,林延潮不由感叹,圣人的教诲,实是很有教育意义。想到诗会上,读书人争相投诗,要将自己名气传出去,真该让他们好好写这篇文章,扪心自问一下。林延潮摇了摇头。将这点想法抛之脑后,自己继续专心答题。 破题,起讲后。就是文章的主体了,林延潮知道本府知府喜欢四六骈文,但这一篇文章若是再追求格式,文意就要差了三分了。林延潮取舍了一番,心想不能以辞害意,两者取舍还是文意最重要。 所以这一篇文章。林延潮就没有拘泥骈文的格式。 这时候云板响过,考生们可喝水上茅厕。林延潮只是专注于文章之中,没有在意。 到了午时时候。云板一声响,几名书吏已是下来收第一题的答卷了。 林延潮心知提坐堂号的考生,可以在午时前先写完首题,交给主考官,呈浏览一遍。这样做,当然是方便主考官有足够的时间,看这些考生的卷子,若放在统一交卷,那么主考官要在两天内看完九千张卷子,那时候看得有多认真,就可想而知了。 这时林延潮第二题也写得差不多了,见书吏来收卷就交了第一题上去,待第二题写完后,拿着干粮吃了起来,并琢磨下一道五经题和最后的五言八韵诗。 在公堂上,陈楠坐在椅上,拿起考生的卷子一篇一篇看了起来。 按照科场重首题的惯例,陈楠若是满意的,就在首题上画一个圈,这差不多就算取中,通过府试概率很大了。划一个竖,就表示待定,至于划一个叉,就直接淘汰了。 看了几十张卷子,陈楠不由摇了摇头,除了五六张卷子可以外,其他多是不合他的意。 陈楠看了那五六张取中的卷子,如叶向高等人就不必说了,这些人名副其实,是有真才实学的。还有几篇什么闽县七杰,侯官五子,陈楠看了他们卷子却哭笑不得,在那怀疑,他们是怎么通过县试了。 陈楠拿起下一张盖着堂字小戳的卷子,入目一行字,轻弃故旧,于义俭矣。 嗯,破题道得好,小巧精致。 而后文章看下去,竟是一手他最喜欢的四六骈文。 陈楠精神一醒,将椅子拉近了一点。他直起身一面用手指叩着桌案,一面一字一句地默读文章,看完之后赞道:“此文词格律严整而略带疏放,读此文如读庾信的哀江南啊!” 陈楠喝了一口龙井茶,心道,好文如好茶,一遍读完口中回甘。文章也是意味深长,理气辞三道兼具,这等好文,不取第一也难,我本以为天下读书人之钟秀都出在绍兴,苏杭,不料闽中也有这等才子,这文章究竟是谁写的? 陈楠翻过卷子,一看名字,口里的茶竟差一点喷出,居然是他! 陈楠揉了揉眼睛心想,是否我看错,或许前面几篇文章都写的太差了,这一对比下,这篇文章写的不错,才胜人一筹。 陈楠想了一阵后,又拿起方才那篇文章,重新再读一遍,不由仰天长叹,为何我还是觉得不错呢?莫非整日只读案牍公文,好文章看的少了? 陈楠笔虚了一半,拿不定主意,对一旁张师爷挥挥手。 张师爷来到一旁问道:“东翁有何吩咐?” 陈楠道:“你也是取过秀才,算得精通文字,这一篇文章你拿去看看。” 张师爷听了也是奇怪,有什么文章连两榜进士都为难呢?他当下从陈楠手中接过文章仔细读了起来,读完之后也是拍腿叫绝道:“东翁,这是好文章啊!即直抒胸臆,又格律严谨,在下以为……以为是好文章。” 陈楠点点头道:“那你以为可以取第几?” “这我不敢说。” 陈楠摇了摇头道:“你既不敢说,那请卢教谕过来。” 不久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走了过来,卢教谕是进士出身,饱读诗书,论博学二字在福州府内官吏之中,不出第二人。 陈楠拿了两篇文章给卢教谕道:“你看看这第一篇文章如何?” 卢教谕拿起来后,读了一篇道:“佳文,可取第一。” 陈楠道:“第一篇是福清叶向高作的。” 卢教谕道:“嗯,桂山先生之子,我听过,果真名副其实。” “还请卢教谕看下一篇。” 卢教谕点点头又接下去看,半响后道:“府台大人,这一篇也是不错啊。” 陈楠与张师爷互看了一眼。陈楠又问道:“卢教谕,这如何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有文有笔(二更) 卢教谕听陈楠询问,当下道:“府台大人,依律学官不得阅卷,下官只是司于监察,不好再说。” 陈楠道:“少拿这一套,本府也就让你谈谈这两篇卷子而已。” 卢教谕为难道:“这……这下官实在不敢再说了。” 陈楠站起身来问道:“那我不问你别的,你就看第二篇,是否从哪篇程文上抄来的?你饱读诗书,判断绝不会有错。” 卢教谕笑着道:“府台大人,你多虑了。你看此文文词清丽,颇有几分王弇州等人提倡的复古文风,绝对是新文而非旧文,再说嘉靖后的时文,我看过不下几万篇,其中绝无此文。” 听了这句话,陈楠心底疑虑才尽去,他其实怕那篇文章不是不好,而是剿袭的,那时候自己取了才是闹笑话了。 陈楠松了口气点点头道:“那就好!” 卢教谕走后,陈楠心道,卢教谕乃是名儒,既说这篇文章不是剿袭,那就是不差了,看来我的眼光无误。 想到这里,陈楠拿起卷子,但见卷上考生名字上正写着‘林延潮’三个字。 陈楠站起身来,朝公堂下走去,一旁张师爷不由大吃一惊,上前道:“东翁,你这是要作何?” “本官要去看看林延潮的卷子。” 张师爷立即道:“东翁不可啊,府尊你亲自巡场,取看考生的卷子,恐怕会引起他人的非议,到时候引起不必要的流言。” 陈楠还是十分听张师爷的劝的,当下点点头道:“本府差一点失察了。” 说完又重新坐回了案前。陈楠看向了堂下考房内,正奋笔疾书的林延潮,自言自语道:“若是此人真有才学,我当……” 陈楠说到这里,顿了顿叹了口气道:“算了。还是看他下面几题写得如何再说?” 堂下林延潮丝毫不知,他已是第二道题写完,吹干墨汁,但觉得不拘泥于骈文的格式后,自己这一篇写得如花团锦簇一般,对。不能以文害辞,以辞害意。写文章当直抒胸臆,那才是痛快。 这一篇写完,剩下五经题和五言八韵诗也是一气呵成,而这时候绝大部分考生都还在埋头做题。 林延潮想也不想。将卷子一卷,拿在手上,直上公堂而去! 这一刻考场内,众考生笔下都稍稍停顿了下,抬起头来看去,心想此人是谁,竟第一个交卷? 林延潮昂首挺胸,直至公堂之下。抬起头但见公堂外匾下书着四个字‘为国求贤’,而堂上则是竖‘天地君亲师’的牌位。 知府陈楠端坐在案后,看着正拾阶而来的林延潮。而左右则站着书吏,官员二十余人。 林延潮停下脚步双手举卷,一旁书吏接过铺在陈楠的桌上。 林延潮当下道:“请府尊当堂面试!” 陈楠笑着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本官也不知试你什么?” 说到这里,陈楠顿了顿道:“本府问只问你一句,为何而求举业?” 林延潮朗声道:“晚生求举业为。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露出赞许的神色,读书人学而优则仕。若是不仕,要么是天子无道,自己当隐士,要么荒废一生所学,不愿为国家百姓尽力。 陈楠心底赞赏,面上不动声色拿起林延潮的卷子就看了起来,一卷阅毕后,露出释然的神色问道:“这三篇时文,都是你当堂作的?” “是。” “第一篇有文,第二篇有笔,为何第二篇不学第一篇呢?” 读书人将有韵有偶有文采的文章为文,无韵散行有文采的文章称为笔,而没有文采的文章称为言。 林延潮道:“第一篇文章已是学生极至,第二篇谈圣人教诲,若再求行文韵偶,学生不能。” 陈楠欣然点点头道:“本府也猜是如此,前篇文采胜于后篇,但后篇立意高于前篇,皆有长处。可惜你年纪尚小,文字还欠缺火候,若是有一日,你文风大成,独树一帜之时,必成一代文宗,那时天下读书人都会传抄你的文章。” 林延潮听了不由讶然,这评价相当之高啊。 陈楠拿起朱笔,在林延潮的几张卷子的卷尾上都点了几个圈,然后道:“你的文章,本府已是取了,名次待发案时再定!” 林延潮双手一举,长揖道:“谢府台大人!” 陈楠笑了笑道:“退下吧!” 林延潮面朝着陈楠后退几步,这才转身,当下走到月台边,正要下台阶时候,朝下一望,但见考场内三千考生正垂头伏案,悬腕运笔,一笔一划写在卷子上。 嗯,与你们相比,我已是童生了!林延潮驻足了一会,随之大袖一拂走向龙门。 “这位公子,请稍待,时辰未到,龙门还不能开!” 林延潮脸色傲然之色,顿时消散,心道,我擦,我竟是忘了这一茬。 于是这位新录童生,只能站在龙门前无奈干等。 回到家后,林延潮告诉了林浅浅一声自己中了童生后,疲惫不已,倒头就睡,这一睡睡了好久过去。 次日精神恢复,林延潮就起床吃饭,林浅浅就凑到桌旁问,林延潮取童生的经过。 林延潮如实道了,林浅浅担心地问:“陈知府只是口头上说取了,到时候会不会变卦啊!” 林延潮笑着道:“你放心的,不会的。” 林浅浅道:“没有到发案,总是不能让人安下心来,你还是先不要与外人说,到时候闹了笑话。” 林延潮也是一脸无奈道:“知道了,对了,明日发案时,你多备着零碎的铜钱。” 林浅浅问道:“为什么啊?” 林延潮扒了一口粥解释道:“因为明日我府试录取后,就会有报喜的人,吹吹打打上门来,到时候你要准备钱打赏啊!” “打赏?”林延潮皱起眉头问道,“为什么要我们给他们钱打赏,你中了童生,应该他们给你钱恭喜才是啊!” 林延潮听了差点喷饭,连忙开口纠正道:“浅浅你方才说得有两处不对的。第一,只有中了秀才,没有中了童生这一说,第二,这钱真心是我们要给的。” 听说要给钱,林浅浅嘴巴嘟得高高的。 “给多少?” “这我也不清楚,但最少每人五十钱一百钱的吧!” “不行~~~~”林浅浅最后一个行字拖着长音。(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报喜了 看着林浅浅一脸执拗加呆萌的样子。 林延潮哈哈笑了笑,突凑近亲了亲林浅浅的额头。 林浅浅被林延潮动作吓了一跳,低下头满脸羞红地道:“干嘛亲我?” 林延潮笑着道:“听我说的去吧,我的钱不是还有不少嘛,从此以后咱们家不差钱!” “嗯。”听林延潮这么说,林浅浅满眼都是小星星,“潮哥你的钱,我都替你攒着呢。” 林延潮道:“知道,你别太辛苦了,多给自己卖点衣裳,城里的成衣铺,听说新仿了苏样,你可以去买一件。明日别人来了,见了也是喜庆。” 林浅浅摇摇头道:“我是女眷,怎么能陪你出门见客,不过衣裳我也有买,成衣铺太贵了,我都是拿了布自己裁得穿。你好好读书,我去换钱。” 说完林浅浅提起裙子下楼了。 次日,府试发案。 这一天一大早,陈行贵,黄碧友等人即来林延潮家敲门。 林延潮睡眼朦胧见了二人道:“这一早作什么?” 黄碧友满脸羡慕嫉妒恨地道:“我们都听说了,你被府台当堂录取了,这等好运,还在家里睡着,赶紧陪我们去看榜。” 陈行贵也是道:“林兄,是啊,太不够意思了,这一次要你做东,请我等大吃大喝一顿啊,中午我在城东的酒楼,定好了位子。” 林延潮见了二人道:“二位兄台,我就先不去了,我若走了。报录人来了,家里乱哄哄的,没人这接待。二位好兄弟,我就在此,先祝你们榜上有名。” 二人也是笑着答允。林延潮问起他们考得如何。 陈行贵摇了摇头道:“听天由命,三千人只取五十人,我之前还有几分信心,考了之后,却看得淡了,反正考前析梦。梦中的渔夫也不是说戏言而已吗?” 说着陈行贵自嘲地笑了笑,林延潮道:“陈兄何必在意梦中之言,尽管去看榜好了。” 黄碧友笑着道:“我与陈兄一样,首题里,我一句写不出来。想起梦里见到两颗槐夹着一枯井,我随便写了句,两槐夹井以来,昔去今往,填进去后一看句子反而顺当了,你说好不好。” 陈行贵骂道:“好个什么,你这是杜撰典故,不写还好。若是写了,考官知你杜撰,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黄碧友听了神色一僵道:“我也是从权。当时就要收卷了,我也没有办法了。罢了就算今科不中,我也比陈文才,朱向文好了,毕竟他们县试都没过。” 二人又说了一阵,当下向林延潮告辞。去看榜了。 而林延潮与林浅浅在家打扫屋子,过了一阵。一辆骡车停在街口。 林高著,大伯。三叔,大娘,林延寿一并下了骡车。 大伯付了钱,林高著即领了一家人往家里赶。 但见是林高著满脸喜色,走得很快,而林延寿却道:“爷爷,爹,三叔你们别高兴得那么早,府台老爷哪里有当堂取录的道理,就算是取录了,那是一等一的好卷子。延潮的水平我知道,当初连文章里遇到‘之’字要顿都不知道,能过县试已是老父母开恩了。这一次府试比县试还难十倍,延潮没考完三场,就一场当堂取了,肯定其中有蹊跷。” 林高著听了,眉头一皱道:“这不会吧。” 大伯亦然还是很相信自己这个儿子的,当下也是道:“爹,延寿说的也有道理啊,当初连延潮他爹,也是考了三次府试,才取得榜末过的关,延潮,怎么一下子就取了?” 大娘也是一旁道:“是啊,你们也慎重,慎重,爹你都把署衙里的差役,都叫到家里来,说要热闹热闹,万一到时候报录人没有来,你不是丢人了吗?” 大伯也道:“何止是爹,连我也将衙门里一帮弟兄们,都叫来了,连典使他都请来了,若是到时候闹了笑话,脸就丢大了。” 大娘听了大声道:“什么你连典使都请来了,完了,完了,阿弥陀佛,到时候千万别闹笑话就好。” 林延寿继续在那道:“是啊,爷爷,爹,你都对延潮太有信心了。我看此事八成是他知道府试取不了,碍于面子怕过不去,随便说自己过了。爷爷,爹,你们还是把人请回去吧,真来了,可就尴尬了。” 大伯道:“我昨日都说好了,哪里今日又叫他们回去的道理,多没面子。” 倒是林高著哼了一声道:“够了,别说了,寿囝你自己县试都没中,却见不得你堂弟取了童生,再啰嗦,我撕你的嘴。” 林延寿听了吓得往大娘身后一缩低声道:“爷爷就是偏心,信不信,延潮诳了我们后,今日一大早就跑了,留我们在家被别人看笑话……” 林高著正待回过头来呵斥林延寿,这时听得前面有人道:“爷爷,大伯,大娘,三叔你们都来了。” 众人看去,但见林延潮穿着崭新长衫,站在家门口。 林高著看了喜道:“知你取了府试,我和你大伯,都休了一日的假在家陪你。” 听林高著这话,林延寿撇撇嘴道:“还不知真的假的。” “延寿。”林高著喝了一句。 林延寿低声道:“爷爷,知道了。” 一家人进屋后林高著问道:“对了,打赏的钱备下了吗?这一会可不能少了。” 林延潮捉弄般看了一眼林浅浅,林浅浅气得一跺脚,当下走到林高著面前低头道:“爷爷,昨日去倾销店,用整锭银子都换了铜钱,备下了好几千钱呢。” 林高著笑着道:“这也差不多了。待延潮中了秀才,备个几万钱都不够了。” 说到这里林高著朗声哈哈地笑了起来。 三叔在一旁添趣地道:“按照爹你这么说,延潮中了状元,不是要撒出去好几千万钱了。” 林高著愣了一下,然后道:“若延潮真中了状元。好几千万钱,也要给啊!人凡有了喜气,就散给人啊,让大家都沾一沾。以往帮过你的人,甚至对你有一言之善的人,咱们都要记着心底。想着报答。做人不可忘本,更不可忘恩。” 听了这朴实的话,林延潮,林浅浅都是点点头。 下面林高著就张罗起来道:“赶紧布置布置,茶果。零嘴都要备好,桌子凳子都去街坊那多借来几张,再去借来香案,堂里正中不要放地方了,待会报贴挂在这里……” 林浅浅见了,笑着对林延潮道:“早知爷爷这么熟稔,我们昨日就不用瞎忙了。” 林延潮却叹了口气道:“当年我爹中秀才时,家里也是想必这么摆的。当时爷爷一定很高兴!” 说着林延潮看向林高著。兴高采烈在操持着,顿有几分伤感。 林浅浅听了依在林延潮身旁道:“延潮,你能有今日。他们一定很高兴。” 林延潮握住林浅浅的手点点头。 而街坊邻居,也是知道林延潮府试过了,平日与林家相好的,也是聚到林延潮家里道贺,并且帮忙收拾屋子,几个男丁自告奋勇。去厨房端茶送水,还去厨役市请了两个厨子。在家烧汤,准备酒席。 如此大娘和浅浅两个女眷空闲下来。就上楼等候消息。 家里收拾停当后,众人就坐在家里等候起来。 三叔先是跑到巷子口那去等着,而爷爷,大伯都有同僚要来,就站在家门口那迎候。 过了一阵,爷爷和大伯那些同僚,都是提着贺礼上门来了,爷爷和大伯就招呼这些同僚到后院的正堂坐着聊天,马上就有人出来端汤送水。 众人等了一会,仍不见报录的消息,林高著笑着对几名属僚道:“发案还没真快,几位宽待。” 属僚们纷纷道:“属下巴不得多等一会,多等一分,添一分喜气。” 众人都哈哈一笑。 又过了一阵,这时候门口三叔大叫地跑了进来道:“报录的来了!报录的来了!” 众人一提精神,几十人一并都是迎到门口去。 但听着巷子口那边,远远吹唢的声音呐滴答滴答响起,并越凑越近。 林高著等人脸色笑意更浓,就等着对方入巷子来,不过听了一阵那唢呐的声音又远了。 “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阵诧异,林高著道:“不会咱们家偏僻走错了地方吧!三郎,你快去看看。” 三叔当下连忙跑去探问,不一会又跑回来气喘吁吁地道:“爹,我问了,是巷子另一头的陈家,取了府试第二十一,报录人是往他家去的。” 众人听了只能是返回屋子里继续等候,家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倒是林延寿抓起果盘里的点心,胃口很好地吃了起来。 大伯见了斥道:“还在吃,你都吃了,别人怎么办?” 林延寿口里嚼着道:“爹,你放心,不会有人来了。之前和你说了,你又不信。” 大伯当下气得把林延寿拉在地上,见大娘眼一瞪,也不敢动手收拾儿子。 就在众人等候之际,外面突有人问道:“这是林延潮,林公子的府邸吗?” 门口迎候的三叔大声道:“是啊,你是报录的啊!” 那人气喘吁吁地道:“你们家可让我们好找啊!我将省城都绕了半圈,才到地头。弟兄们,嘿,别喘气了,快吹打起来!” “捷报贵府老爷林延潮,蒙福州知府陈,取中为万历三年福州府府试第一名!” “我的天啊!”林府的人不约而同地说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案首的风光(一更) 一个读书人只要过了县试,府试,就是童生,童生虽不如秀才,但也是预备秀才。 秀才见官可以不拜,不过童生要拜,但一般官员也予以优厚,不会让童生跪着与自己说话,以示优厚读书人。 秀才犯了事,没有提学官一句话,革去功名,县官是不能羁押他,也不能打他板子的。童生犯事,官员需掂量一下,该打的也会打,不过板子大概会轻一点。 诸如此类,童生还是有很多好处的。当年洪天王,就是因为三次府试不过,发了个烧,然后走上了埋葬清王朝的道路,但若是让洪天王取了成了童生,日后有没有这场干戈,那就两说了。 眼下林家众人听到林延潮取了府试案首的消息,都是轰动了。当然他们还不知道府试案首,在院试里只需走个过场就好了。 即便如此,他们也知府试案首何等了得,这是一府士子的第一名,而且又是在福州府这样,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读书人的科举强府!众人都知道,坊里这新搬来一年多的林家要发达了。 外面穿着红衣的报录人,吹起了喜庆的曲调。 街头巷口路过百姓,听着外面的吹吹打打,已是明白了什么事,都是羡慕不已。不少人挤到林家门前拱手道。 “恭贺!” “恭贺!” 三叔则是早拿了一簸箕的铜钱,在那撒着道:“多谢,多谢,沾沾喜气啊!” 可惜林家门前。就一匹马宽的巷子,不然可以挤进更多人来。 林高著年纪毕竟大了,有些耳背向,一旁的大伯问道:“方才报录人说第几来着?” 大伯还未开口,就有几个人向林高著道:“林老爷。大喜啊,延潮取了第一啊!府试第一啊!” “是第一啊!”林高著这才听清,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这边大伯道:“快,快,点鞭炮去,最大的那捆。” “先不忙。”林高著开口道。 众人都停了下来。林高著对林延潮道:“延潮,其他事先不急着,你先拜祖宗!” “是,爷爷。”林延潮答道。 当下屋子里的人都安静下来,堂上自有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 林延潮当下点了三支香。跪下给林延潮的太爷,太太爷的牌位前跪下,叩了三个头。 林延潮心里道,虽我之灵魂并不是这个时代,但血肉之躯,却是你们所授,对此我心存感激,此生定会光耀林家门楣。 祝祷完后。林延潮将三支香插在香炉之上。 下面则是林延潮父亲林定夫妻二人的牌位。 林延潮取了香在牌位前跪下,心底默念道:“虽我未见过你们一面,但之前十年的教养之恩。不可忘。我会照顾好这个家的,还有浅浅,请你们安心。” 林延潮郑重地拜了三拜后,托起长衫下摆,缓缓起身。 见了这一幕,林高著。大伯都是热泪盈眶,用手掌往眼角擦眼泪。这时候众人都是道:“林老爷,延潮定能光宗耀祖了。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啊!”众人一并笑着说道。 啪啪啪啪啪的鞭炮声响起。孩童们都是捂住了耳朵。 院子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三叔将钱都打赏了出去,几名报录人都拿了最大份,然后兴高采烈地,进屋里讨酒来喝。 接着左右街坊邻居,也是纷纷来拜访,手里捎着东西,有的带钱,有的带物。珍贵的有人参鹿茸,上等纸砚,平常的也有鸡鸭,鸡蛋,线面等,都是用红绳子系着,然后送到后厨去了。 大娘也是出来帮忙着料理。 宾客们不断上门来道贺,林家也是不能怠慢。幸亏之前去厨役市请来的两个厨子,手脚都极快,几个来帮忙的邻里也是热情。 上门来的客人,每人都奉上一碗‘太平燕’。 这‘太平燕’乃是闽地喜庆宴席时必备的,这肉燕外人不知以为是扁肉,实际上‘燕皮’是用瘦肉和薯粉打出来的。 平日包好,待上桌时,用骨筒汤的汤底,煮出一碗肉燕,再添两个鸭蛋。取了个好彩头,称为太平燕、燕字通宴,太太平平。这拿来宴客,可是十分高端大气上档次。 这肉燕都是昨天林浅浅包到半夜,今日才拿出待客的。 来道贺的宾客,人手端着一碗吃着热乎乎的肉燕,心底也感受到林家殷勤的待客之意,吃完以后,宾客也知上门来道贺的人太多,自觉地拱了拱手就告辞。 “总甲,你怎么来了?”大伯立即笑着迎了上去。 但见本地坊甲来了,手里提着一酒坛子,笑着道:“听闻咱们坊里出了一个文曲星,怎么能不上门道贺呢?这一坛是绍兴的状元红,提来给您贺喜了。” 大伯听了顿时笑呵呵地道:“坊甲哪里话,状元郎才是文曲星,咱们延潮差得远了。说来还是借着咱们坊这吉地啊!” 林延潮在旁听了一耳朵心想,大伯这一年多来在衙门历练,长进了不少嘛。 坊甲笑着道:“是啊,延潮以后咱们街坊邻居就指望你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一定,平日我们家也多亏了总甲和街坊的照顾才是。” 大伯笑着道:“莫要夸坏了小孩子,以后路还长着呢,爹,咱们坊总甲来了。” 说着大伯带着坊甲引见林高著去了。 坊甲和林高著刚谈了一会,这边三叔又跑来道:“大哥,衙门里的典使来了!” 大伯一听典使来,顿时满脸红光,身上一抖,一位衙门堂堂帖书的架子顿时显露出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到前院接待。 林延潮则是想起林浅浅,走回小楼,但见林浅浅坐在床榻上正抹着眼泪。 林延潮与她说了几个笑话,林浅浅这边刚刚咯咯地被逗笑,突然又是红了眼睛,扭过头去抹眼泪。 林延潮知她的心情,笑了笑,走到小楼的窗前,望了出去,但见前院里,一群小孩子正与三叔讨着糖,三叔拿着栗子酥糖分着,小孩子们讨到后,就一声撒去了。 大伯在那与上司典使挺胸抬头的说话,一旁几名衙门里的同僚都陪在一旁。 正堂上摆了一圈的椅子,林高著坐在那,与坊甲和街坊里的老人说话,署衙里的人,都是在旁听着。 正堂旁厨房里蒸汽腾腾的,两个厨子恨不得有三头六臂般在忙碌着,几名婆子在那动作麻利地洗着空碗,而帮忙的邻居将一碗碗刚煮好的点心,端给客人。 客人们都是拱手道:“多谢,多谢。”然后就端起碗来吃着。 而林家的大门前,人刚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正堂里坐不下人,就直接搬张杌子,在院子里坐着,坐不下就是站着。 院子里的笑声这边刚停了,那边又起了。 刚过了一会,三叔这边又喊道:“延潮,延潮,沈师爷来了,快来见见。”(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筵宴(二更) 走到林家的门前,沈师爷但见满地红色鞭炮屑,不由笑了笑。 这时候典使和大伯已是迎了出来。典使先是满脸堆笑地道:“没料到沈师爷也来此,早知当初,咱们就从县衙里与沈师爷两人一并来了,也好给你带个路啊!” 沈师爷哈哈地笑着道:“典使说笑了。” 大伯受宠若惊道:“沈师爷,光临寒舍,不甚荣幸,里面请,喝一杯薄酒!” 沈师爷点点头,其实他早不是第一次来林家了,算得上轻车熟路。当下沈师爷跨过门槛,林高著,林延潮也是一并到了。 坊甲也是跟了出来,见了沈师爷也是吃惊不已,沈师爷在衙门里是何等人物,那是知县的心腹啊。连他都来给一个童生道贺了,这要多给林家面子啊。 “沈师爷。”林延潮抢着作揖行礼。 沈师爷回了礼呵呵笑着道:“好,好,你果真取了案首,老夫此来,代传县尊老爷之意,贺你为咱们侯官县士子争光,取了府试第一。” 说着沈师爷手一伸,一旁的衙门长随,就奉上了一封红布绸缎包裹的银子。 沈师爷指着道:“这是县尊赏你的五十两花红银,以资励学之用。” 林延潮心道,五十两,我晕,这比当初给我的五两银子,手面大多了,要知道当初自己可是挽救了他的仕途啊。当然这花红银走得是公帐,不用周知县私人掏腰包。 不过林延潮还是谢道:“老父母之恩,门生感激涕零。” 周知县在县试取过林延潮,所以林延潮对周知县要自称门生。一旁街坊邻居都是羡慕不已啊。一人说道起来,上一次府试闽县的士子取了案首,闽县知县也只给了二十两的花红银。 当下林延潮将沈师爷请入屋子说话。 沈师爷见一旁人都是走了,当下从袖子里取了一张银票,用两指按在几案上递到了林延潮面前来。沈师爷笑着道:“东翁的心意。我已是表过,这是老夫给小友的贺礼,哦,对了,过了院试,老夫就要称你老友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一笑。如果童生未中秀才,五十岁了都要被人称小友,但如果中了秀才,十二三岁都可以被人称作老友,或是朋友。 林延潮见这银票。抬头三十两,当下不由道:“沈师爷,这一次县试还多亏了你,我还未答谢呢,这份厚礼我可受不得。” 沈师爷笑着道:“你现在求举业,钱财没有来路,银子再多也不算多,好了。不要推辞了,不是与你说过了,我们俩交情还长着呢。” 林延潮又推了几句。最后还是道:“沈师爷好意,晚生只好却之不恭。” 沈师爷点点头,突压低声音道:“你拿了钱,陈知府,张师爷那也要打点一二。陈知府这一次取你作案首,就是落你这个人情。你送给他礼虽人家未必会收,但咱们礼数也要到。陈知府不能直接送银子。挑一两件古朴高雅的物件给他,不用太贵重。贵重了就失礼了。至于张师爷就不必那么讲究了,直接拿真金白银去了,切记礼一定要重,不能少了。” 林延潮听了恍然这满满的都是经验之谈啊。 林延潮拱手道:“多谢沈师爷这番提点,晚生立即按照你说的办。” 沈师爷笑了笑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他见过不少人科举中式后,各种丑态,此乃器小易盈,不足道哉。而眼下这少年依旧是谦虚淡泊,说明此子目光远大。 沈师爷端起茶喝了一口,然后道:“有了陈知府,张师爷照拂,以后数年你林家在福州府里,就没人敢得罪了。而有了陈知府定下这案首,你进学也是早晚的事,将来必入青云,老夫看好你。”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转过头看向正堂上的报帖,但见上面写着‘捷报贵府老爷林延潮,蒙福州知府陈,取中为万历三年福州府府试第一名’。 案首啊!我终于做到了。林延潮微微笑了笑。 府试三场考完后,也是放了榜,排定了最后名次。 听说朝廷有意增招府学县学生员,陈知府又在府试最末补录三十名,最后三千考生通过府试的一共达到了八十人。 府试最后放榜的这一日,陈知府在府衙设宴,招待通过府试的八十名童生。 未开宴前,福州府衙前,新科录取的童生们,都是神采飞扬。当然了神采飞扬之余,也有那么几句不好的话。 “这案首来的蹊跷啊!我听说了,此人除了过目不忘外,文采平平,怎么能写出府试第一的卷子来?” “是啊,若是这案首让叶向高,翁正春,陈一愚几位兄台取了,我是没有二话的。但是这人,我心底却有几分不舒坦。” “哦,我倒知几分内情。” “你说来听听,这叶向高,翁正春,陈一愚三人都是官家子弟,也就是热籍,而这案首嘛,并官家子弟出身,算得冷籍。府台大人故意取他为案首,保送他为生员,就是为了让他对自己感恩戴德。” “说得对,这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的道理。” “不是如此,我揣测此人必是如县试一般,不知剿袭了哪位名家文章,但陈知府没看出来,这才让他补了第一名。” “也有这可能。” “对了,咱们的案首怎么还没到了呢?” 在府衙前十字街不远一处茶肆内,林延潮正与翁正春喝茶。 翁正春喝了一口热茶,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延潮,天色不早,我们去吧,别让同案们久等了。” 林延潮笑着道:“久等就久等,我们二人一个是案首,一个是次名,我们不到,他们哪里能入府衙。有时候谱是必须要摆的。” 翁正春看了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啊,一肚子歪门邪道,丝毫不似读书人。” 二人喝了一会茶,这才抵达府衙前。 众童生早等得不耐烦了。 府衙书吏见了而林延潮,翁正春二人,方才大开中门,并大奏雅乐,身穿红衣的衙役列道两旁,一名书吏站出来道:“府台大人有命,请士子入内赴宴!” 府试后的筵宴,虽不如琼林宴,鹿鸣宴,簪花宴,但对于在场大多数童生,可能这一辈子也只赴一次这样宴会,大家都是很珍惜。 这是读书人一辈子的荣耀啊!就算是终老前也可以与子孙后代提起的。 这一刻众童生们都没有举步先行,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不能走到第一个。 林延潮这时丝毫没有狂傲之色,而是向四面同案,行了一个团揖,朗声道:“在下孟浪,先行一步!” 四面同案皆是一并拱手回礼,齐声道:“林兄,先请!” 然后人群如分浪般退向两旁,给林延潮留出一条道来。 礼乐奏起,林延潮目光看向前方,昂首挺胸向前行去。 这正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乡饮酒礼(一更) 在众人目光所视之下,十四岁的少年,穿着藏青色的长衫,缓缓登阶,走入中门。而其余士子们都是跟在他的身后,按序排作三列,跟着他跨过府衙的中门。 过了中门即是府衙的前堂了。 林延潮上一次来府衙时,陈楠是在后堂接见自己,不过后堂一般是知府与心腹之人议事的地方,而且地方较小,容不下那么多人,所以这一次就在前堂拜见。至于穿堂和后堂,左右廊下就是一会二要摆宴席的地方。 林延潮作为案首,当下领着士子们来前堂,当下向高坐堂上的陈楠参拜。 这时礼乐停下,一旁一名充当赞礼书吏站出高声道:“今科案首林延潮,率新晋士子,拜府台大人!” 当下林延潮拜下,而身后士子也是一并行参拜之礼,后方没有进入堂内的童生,只能沿着台阶拜下。 这一拜既是感谢知府录取之恩,同时也是定下师生名分,这都是多年来的流程。 行参拜之礼后,童生们都站起身来,陈知府笑了笑,然后与众人说了一番用心举业的话。 众人在檐下聆听教诲。 陈知府说了一通话,听得下面童生都有些疲惫。林延潮却是暗暗佩服,这不看演讲稿的,临场发挥还能讲得口若悬河的,这真是人才啊,以后当官了,这点要向陈知府看齐。 陈知府说了不知多长,众童生们等得脚都酸了,加上这时候早就过了饭点,众人不免饥肠辘辘。 到了最后陈知府话停顿了一下。众人都以为他要说完了,没料到陈知府又接着说下去了。童生们只能含泪继续听着陈知府念叨。 最后似陈知府也觉得讲得太久了,笑着道:“还有什么话,咱们宴席上再说。”说完鼓吹响起,众人就随着陈知府入内赴宴。 这鹿鸣宴。簪花宴都是依照古礼,乡饮酒礼而来的。 什么是乡饮酒礼,要知道至春秋至唐以前,是没有科举的,国家取士,靠得地方举荐。长官征辟。 所以那时候乡大夫,向其君主举荐贤能之士,在乡学中进行会饮,主官与推荐的贤士相见,在宴席上宾主相待。这过程中一举一动必恪守礼制。。 后来国家以科举取士,这一套乡饮酒礼的规矩,也流传下来,所以在大比之后的鹿鸣宴,簪花宴,也都是按照乡饮酒礼的流程走的。 按照古礼,乡饮酒礼,首先要明长幼之序。以明尊卑。 宴席主人不说了,宾客也分为三等,宾。介,众宾,其中贤者为宾,其次为介,又其次为众宾。 升堂时乐工要在宴席上奏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三曲,退出时奏陔夏。宴席从始至终。主宾相答,都有一套极繁琐的礼节。 但是这一套繁琐的礼节。众士子都是有学的,在社学时。老师第一堂教儒童们就是礼仪。正是不学礼,无以立。就算眼下忘了,但回去也是要复习一番,要是在这场合丢了人,那么会被老师和同案们看不起的。 不过尽管如此,还有人也是会出错的,但幸亏府试后的宴饮,没有簪花宴那么正规,排场更是远远不如鹿鸣宴了,众人作了个大概,也就可以了。 不过既是古礼,就没有一桌人吃饭那场面了。 虽说规格远远不及勉古人的乡饮酒礼,但也是严格遵循分餐制的。 一人一席,一人一案。作为案首林延潮位次就在知府边上,单独一个几案,遥遥与众人隔开,一旁还有九个坐席,想必是府试前十。 除了林延潮,取了府前十有不少熟人呢,依次是翁正春,陈一愚,叶向高,五六七位的不认识,*位的分别是龚子楠,林泉,至于濂江书院也有不少弟子取了。 林延潮身下的座位下,一层筵铺在下面,席加在上面,这就是筵席的由来。 古礼天子五重席,大夫二重席,咱们没功名一重席子也就够了,当然知府大人腿毛下估计是两张席子。 每名士子正坐在席上,面前案几上摆着一壶玄酒,所谓玄酒就是清水!好酒的士子,想必在此已是内牛满面了。 至于案上也是没什么好吃的,盘里大块的白水煮猪肉,还有被切好的数块猪肺。 看了这一幕,连林延潮也是腹诽知府的抠门了,既是按照古礼,古人是不吃猪肉的,好吧,咱们虽牛肉不能吃,但至少也上个羊肉神马的,你给我整一盘猪肺。 猪肺和白水煮肉咱们也就不计较了,那你能不能给我来碟酱油啊,我可是重口味的人啊! 不过腹诽归腹诽,对于不少贫寒出身的考生来说,有肉就很不错的,还管你什么白水煮肉。不过那些养尊处优的士子,脸色有些难看了。 众人都心里想,看来知府大人最近手头不宽裕啊。 当然这等宴会不是来吃酒的,一来是考生的风光,二来也是认识同案。作为林延潮也少不了与知府和同案举杯对饮,当然这样玄酒自是千杯不醉。 就在这时候,林延潮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府台大人,这一次案首的程文,我等都是想看一看,还请府台大人允许。” 林延潮听了看去,一名年长童生举起酒杯在陈知府大声言道。这童生看得有四十几岁,今日来赴宴,众士子都穿得光鲜亮丽,而此人虽也是打扮整齐,但袖子上几处不起眼的补丁,使得人一看就知出身贫寒。 林延潮我之前也是寒门出身啊,这相煎何太急啊! 陈知府淡淡地道:“府试的文章,之后自有题名录里收录,你到时候买上一本就好了,上面不仅有案首的,也有你的文章。” 陈知府这么说了,换了旁人也就这么过去了,但这人却继续道:“府台大人,坊间有传闻说案首这一篇文章,是剿袭了前人之作,我将信将疑,想看一看以释心头疑惑。”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婉转,不给别人留退路,一看就知道是读书读到死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通的书呆子。 陈知府脸上不豫,但一旁童生即纷纷‘出头’,指责起此人来,维护陈知府。 那人也是读书读僵了脑袋大声道:“众口一词,若是中间没有问题,何不拿文章来一看。” 众童生一片哗然,这时林延潮道:“府台大人,既是这位仁兄心有怀疑,弟子愿意拿程文给诸位同案一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鱼与熊掌(二更) 这世间总是有人看不惯别人春风得意,总要把人拉下来,与自己平起平坐这心底才算满足了。 林延潮看着这人,心想四十岁了考个童生很不容易吧,但是你自己不如意,我又怎么妨碍你了,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呀。 那人道:“既是案首同意,那就请让我一观,到时候自可以证得案首清白。” 林延潮笑了笑道:“看是可以,但侯官县试时,就有人嫉妒我的文章,擅自投贴去府台,提学道衙门生事,他们最后被革掉了考试的资格,但这事你也听说了吧。你准备当什么后果?” 那人道:“我当然听说了,不过我与他们不同,之前府衙也发出告示,说是再有剿袭文章的考生,要么不取,要么名列榜末,这是府台大人的意思,我只是依着规矩办事,堂堂府衙也不能自食其言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陈知府道:“府台大人,既是学生清名遭疑,就依此人所言,将学生的程墨拿出来公之于众吧!” 陈知府点点头道:“也好。传礼房李司吏。” 府衙与县衙一般也有六房,职能差不多,府衙的礼房正司职府试考试。 当下一名府吏走上前,陈知府问道:“府试程文誉写得如何了?” 府吏道:“前十名都已是誉写得数份,准备报备提学道,布政司,按司。巡抚。” 陈知府道:“很好,那你将案首林延潮的誉写的卷子,悉数取来。” “是。” 不久府吏拿了差不多七八份卷子交到陈知府手里。 陈知府一手拿着卷子对众童生道:“尔等十年寒窗苦读,本府也体谅尔等求学不易,但读书要求实务本。而非盯着别人不放!” 陈知府话说的平和,但在场童生不少背后已是竖起了鸡皮疙瘩。 唯独质疑林延潮的士子,昂着头大声答道。“晚生侯官王育智,多谢府台大人教诲。” 众童生都是暗自摇头,这奇葩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今日一见也算大开眼界了。 林延潮也是心道。此人也是个角色啊,我大明的读书人如果都有你这骨气,也不会在七十年后亡国了,可惜内斗这么厉害,有个毛用。 陈知府不怒反笑道:“卷子在这里。还不拿去看。” 说完陈知府的卷子一放,王育智毫不客气拿过卷子,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其他童生们都取来浏览。 这时众童生好几人聚在一起,将林延潮文章评头论足起来。 过了一阵,林延潮走到王育智面前问:“王兄,你以前可有见过类似的文章。” 王育智默然一阵,额上冷汗冒出大声道:“你别得意。就算王某没有见过,难道此间同案们都没有见过吗?” 翁正春站出来道:“王兄,你大错了。案首这几篇文章,言辞清奇,都是新作,绝非是往年之作。” 王育智强词夺理道:“为何不可能是旧作,你看第一篇,多用四六骈文。堆砌词藻,一看就知是出自嘉靖以前腐儒之手的文章。我记得我当初在一本文集上有见过类似的。” “哪一本文集你说说看来?”林延潮问道。 王育智狡辩道;“时间久远。我不记得。” 龚子楠亦道:“若是剿袭的文章,这三篇时文文风都是不同。但你们看,这三篇文章一脉贯之,遣词造句显然出于同一人之手,若是剿袭的文章,怎么能如此恰到好处。” “这。”王育智无词以对。 下面众童生也是一致说没有见过类似文章。 王育智涨红了脸,最后当堂向林延潮认错。 陈知府当下道:“府试的文章会载入题名录,若是其中有误,岂非惹得旁人笑话。王育智本府本不愿意饶你,但念在你考了多年,这次才补录了童生,本府就不予惩戒了,但这府宴你是没有资格参加了,回去吧!” 王育智掩面退下。 下面的饮宴,众童生也是拿着林延潮文章议论起来。 原来对林延潮质疑尽去,而今对这三篇文章,众人已没有偏见。 研讨能列位府试第一的程文,是每个考生必做的事,无论你有没有考中,都是一样。甚至林延潮的程文,还会被福州府每个有志于科举的社学书院的儒童赏析一番。 这就好比当年高三学生,都要把去年的高考题目,拿来作一遍,测一测自己水平多少,最后再看看自己与当年府试第一的卷子差距在哪里。 毫无意外对林延潮的文章,众童生们公认第一篇文章都是最佳的,喜欢言辞华美的,对其中四六骈文都是爱之不已。不少童生怕记不住这等好文,就当场背诵起里面的句子来。 至于第二篇第三篇的文章,童生们则如分析文章破题的思路,立意,逻辑,拿之与自己的文章对照起来。 当然也有少许不服的人,拿了林延潮最后一篇五言八韵诗来挑毛病,但谁都知诗赋在卷子里比重太低了。 见了这一幕,陈楠对一旁的林延潮笑道:“看见了吧,本府取你的文章,并非是其他,而是真爱你的才华。” 林延潮连忙道:“府台大人过誉了,叶向高,翁正春,陈一愚几位同案,他们的文章丝毫也不在晚生之下。” 陈楠笑着道:“他们文章是不错,但方方面面已定,不会有太大的突破了,但你不同,将来可期。所以本府要保你取为秀才,你取为秀才后,若是能不问举业,肯安心作学问,不出十年,又是一个王凤州!” 把自己与王世贞相提并论这也太抬举自己了。 等一下,什么叫不问举业,安心学问?难道陈楠取自己,是为了让自己不要科举,去读书的吗? 陈楠道:“你若有志于科举,心即利欲,容易急功近利,将来做官,又为案牍之事所恼,何来安下心来作学问。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其中取舍之道,你想清楚了吗?” 林延潮陷入沉思,当时很有名几位大儒,比如王学大儒何心隐就终生没有出仕,四方讲学,传播学问。罗汝芳则是中了举人后,自觉的吾学未信,不可以仕,在乡读书十年,不参加科举。 还有另一位与王阳明齐名的大儒湛若水,还毅然焚掉路引不赴科举,沉潜学问好几年。二十年后还有刘宗周,中了进士,不愿做官,愤然在家读书十年,终成一代大儒。 这些都是传为美谈的。 听了陈楠的话后,林延潮当即回答道:“学生以为,做官即是做学问,学问也可以在做官中得。学生这么以为,不知可否?” 陈楠听了笑了笑道:“你既有志,就勉力行之,不要问我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师徒二人 府宴散后。 林延潮与翁正春,龚子楠等人一并离开,三人谈谈笑笑。 “林兄请留步!” 突一个声音传来,林延潮听了停下脚步,转过头去但见一名童生追出大门,然后对林延潮长揖道:“林兄,之前以为你又是靠剿袭文章取的第一,对你多有不满,眼下见了你的文章,才知你真有真才实学,在下之前不是之处,特在此向你赔罪。” 林延潮拱手道:“岂敢,但凡常人都有此心,不足为奇。眼下能消解误会,就好了。倒是兄台光明磊落,直言己过,在下佩服才是。” 听林延潮这么说,一旁几名同案都知林延潮为人大度,当下都是上前与林延潮见礼。 “延潮兄,在下陈志润!想要与你交个朋友。” “延潮兄,在下徐可嘉,家住衣锦坊,想请你过几日过府一叙,让我可以向你请教学问。” “延潮兄,我这里有个诗社,想要邀你加入。” 十几名同案围了过来与林延潮攀谈,随即众人谈笑声,传了出去,惹得众人注目。 当然也有看不顺眼的人,几名手持折扇的公子,远远地看着这边。 一人将扇子一折,不屑地道:“不过府试案首罢了,拿了小三元,乡试屡试不第的大有人在,府试案首又得意什么劲?中了举人才是本事。” 一旁有人笑着道:“难免嘛,这样的寒门子弟骤然得志,总会觉得自己很有分量。看他的文章就知道了,以文媚人。一味迎和他人罢了,没有自己的文风。” “院试大家走着瞧!” 说完几辆马车缓缓停在数人面前,几人登车而去。 府衙门口,叶向高走了出来,却见到林延潮与几名同窗在那攀谈。 叶向高看了一眼。他不愿打招呼,侧着身从一旁走了过去。 叶向高走到街口,一旁有人喊道。 “叶兄。” 叶向高回过头来看,却是濂江书院的同学林泉。 “原来是林兄,什么事?” 在书院时,二人虽一个在下舍。一个在上舍,但二人都治春秋,也算认识。 林泉笑着道:“没什么,见叶兄脸色不豫,特来想问。叶兄县试案首,府试亦欲连魁,但府试案首却叫别人摘去,你心底此刻有几分失落吧!” 叶向高道:“我是不劳林兄关心,我只是记得林兄怎么只说我一人,你自己也是闽县案首,恐怕心底也是失意吧。” 林泉心底抹过一丝不快之色道:“叶兄,你我的文章平日都远在林延潮之上。但他这一次却得了案首你不觉得蹊跷吗?” “我偷偷与你说。你还不知林延潮的业师是谁?哼,在府试首题当初我可是看着他做过,知府取他必有蹊跷。我倒是无妨。只是可惜叶兄如此才华,却与案首失之交臂,实在为你鸣不平啊。” 叶向高笑着道:“林延潮业师是谁,我没有兴趣知道。我想你既知他看过府试首题,你也见过,为了他拿了案首。却不是你。” 林泉色变道:“其中另有诀窍,你是不知……” 叶向高打断林泉的话道:“林兄我奉劝你一句。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请了。” 林泉咬着牙道:“好,好,叶兄你等着。”说完林泉拂袖而去。 而此刻府衙之内,陈楠把玩着一个飞熊砚滴笑着点点头。 一旁张师爷笑道:“府台大人,这飞熊乃是姜子牙之号,林延潮送此砚滴给东翁,颇有深意啊!” 陈楠笑着道:“这有什么难懂的,姜子牙在渭滨遇周文王,林延潮借着砚滴,谢我的知遇之恩啊。” “是啊,此子真是有心啊。” 陈楠哈哈地笑着道:“林延潮给你了多少银子,你这么替他说好话。” 张师爷苦着脸道:“东翁,你这可冤枉……” 陈楠摆了摆手道:“这是你与他的事,本府才不关心这个。” 张师爷连忙赔笑道:“东翁,学生打探到一件事,东翁必会感兴趣。” “什么事?” “东翁可知此子的业师是何人?” 陈楠道:“这我倒是不知,不过观此子文章,格局不凡,想来是受名师指点之故,否则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写出这么好的文章。” 张师爷近前一步低声道:“东翁不知,此子的恩师,是濂浦林府的二相公。” 陈楠脸色一变道:“什么竟然是他?” 张师爷忙问道:“东翁怎么了?” 陈楠皱眉道:“濂江林府不见容于首揆,我实不想在这时候与他们有什么瓜葛。早知他是林烃的弟子,我就不会取他为府试案首了,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张师爷道:“这,这可是我听说濂浦林府的二相公,刚刚才拔为苏州知府,这可是天下第一风光的知府,若是开罪了首揆,怎么会如此委以重任。” 陈楠摆了摆手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众人都知,按下葫芦浮起瓢,张江陵为将林府大相公按死在老家,不让其起复,所以故意将林府二相公委以重任,以示对外无私。” 张师爷恍然道:“原来如此。” 陈楠道:“不过你也别小看了,林家这二相公,此人在士林中声望很好,其兄当年也是门生故吏遍布江南。而且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与当今吏部右侍郎申时行,乃是同年,二人私交甚笃。听闻正是申时行在张江陵面前力保,否则林家两个相公,都要赋闲在家了。” 张师爷听了申时行的名字,笑着道:“东翁,这申侍郎,我也有耳闻,当年王凤州点评内阁六部司官,说他这位苏州老乡胸中富有积蓄,不近悬崖,不树异帜啊,依我看来,申侍郎是个持中道而行,醉心仕途之人了,只是他怎么会冒着张江陵不快的风险,来保林府二相公?” 陈楠微微笑着道:“你错了,醉心仕途之人,往往做不了高官,而只知中道而行的人,却最终身不由己。此人深得张江陵器重,又是状元出身,将来入阁是早晚的事。林烃有他照拂着,或许会比他兄长稍好一些。” 张师爷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府台大人,林延潮要怎么办?” 陈楠斟酌一番道:“我本欲好好栽培他一番,但他既是林府二相公的弟子,也轮不到我操心。我一切谨慎而行,咱们巡抚可是张江陵的心腹,决不可做出丝毫令他误会之事。” 张师爷听了当下知道陈楠,想从中撇清关系,于是道:“是,东翁,学生明白了。” 次日,林延潮起了个早,穿戴整齐去儒林坊去见老师。 一进书房,就见林泉站在门口笑着道:“恭喜林兄中了案首,昨日那么多同窗在,我没来得及当面道贺,林兄不会怪我吧!” 林延潮心道这小子,怎么突然换脸了,于是也是笑着道:“哪里,愚兄也是侥幸才是,正好文章入得府台大人的眼罢了,对了,老师在哪里?” 林泉笑着道:“二叔公在后院浇花,他说林兄今日来了,就去见他。”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老师早知我今日要来了。” 林泉道:“这是当然。” 当下林延潮走入后院花圃,但见林烃穿着一身短衫,衣袖得挽得高高的,满头大汗蹲在那拿着一把小锄头给几盆月季锄草。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浮出一丝笑意笑着道:“老师真是好闲情逸致啊!” 林烃见是林延潮来了将锄头一放,笑着道:“为师,不过爱这几盆花草罢了,故而学此小人之事,你可别说出去,让人笑话为师。” 林延潮笑着道:“老师哪里话,三国演义里,也有说刘备曾灌溉园圃,以为韬晦。老师志在长远,岂能因眼前小事而看轻呢?” 林烃笑着道:“哦,听你的语气,莫非已听说我将出任苏州知府的事呢?” 林延潮笑着道:“没有,弟子只是猜测罢了。” “哦?你倒是说来如何猜测?”林烃笑着问道。 “中庸有言,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老师从然不为园圃之事,骤然而为,必是存了大事要动身,而又怕自己闲散久了,不堪俗务劳烦,所以先作些小事,让自己不生懒散。” 林烃目光中露出一抹讶异之色道:“真见微知著,你说不错,朝廷命我为苏州知府的文书已在路上,待诏命一到,为师即可动身,不作一日停留。” “恭喜老师。”林延潮也是打心底为林烃高兴。 林烃叹道:“不过为五斗米折腰罢了,何喜之有,倒是你,本待我临行前还担心你的学业,但见你科举得意,就算放下心来。” 林延潮连忙道:“老师莫要乱夸弟子了,若非府试第一题,正好押题押中,弟子这一次恐怕就危险了。若非知平素老师的为人,学生差一点还以为老师偷偷将考题泄露给弟子呢,说来弟子能取案首,还多亏了老师在府试给弟子改题。” 林烃听了含笑点点头道:“你的文章大有长进,若是押一年再考府试,断然可得案首,眼下不过早一年晚一年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立言 林延潮听林烃这么夸奖自己,当下笑着道:“老师,这样夸奖,弟子受宠若惊啊!” 林烃道:“你读书能过目成诵,这是上天授予你的才华,有此博闻强记之能,无论是去作学问,还是举业皆可。”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好府试后宴饮,府台大人也如此问过,他问弟子是要作学问,还是求举业?” 林烃微微笑着道:“这是陈知府对你一番栽培器重之意,才与你说这番推心置腹的话。‘ ‘弟子知道。‘ 林烃道:‘你自己也需明了。读书人未进学之际,当努力求学,免役食禀,不受劳役奔波之苦。不过陈知府这么问,是因为不了解你,因为你断然是不肯为了学问,而放弃举业。” 林延潮一脸羞愧,我就这么像热衷仕途的人吗?就算是,你也可不可以说得委婉一点,我还是有点追求的。 林烃道:‘其实为师为官前,也是如此想的,但真正到地方上作一任父母官,才知早知不如当初。治下曾有一书生写贴讽刺,我倒觉得有几分真切,帖里说满朝地方官,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上官直消一副贱皮骨,过客直消一副笑嘴脸,簿书直消一副强精神,钱谷直消一副狠心肠。”林烃又道:“我在少年时看官就好像看神仙一样,想象不出的无限光景。真当上官了,滋味倒不如当个书生,劳苦折辱还千百倍于书生,好比婴儿看见了蜡糖人。啼哭不已非要吃,真咬了一口,又惟恐唾之不尽。听了这些你还要当官吗?” 林烃问向林延潮。 林延潮想了下道:‘老师,当然读书人作学问是十分清贵的,但这天下还是要读书人来当官的。天子也需要读书人来为他牧民。‘ ‘天下官场是如此昏暗不堪,但若是好官都因道不能行,就不能则止,挂官而去,那么官场上留下的都是坏官了,百姓岂非受苦。‘ 林烃听了莞尔笑道:‘好个林延潮。为师本是来劝你的,你却借过这话反过来劝为师啊!‘ 林延潮挠了挠头,仿佛一个学生做错事,被老师抓住了一般。 林烃抚了抚了林延潮的头道:‘子曰,陈力就列。不能而止。我初入仕途之时,就是如此想的,故而当初才会辞官,可眼下为师早已明了,你不必担心于我,但为师还是谢过你这一番关心。‘ 林延潮道:‘老师,张江陵眼下虽权倾天下,但刚不可久。请你暂且忍耐几年。‘ 林烃板起脸来道:‘谁与你说这些了?当今首揆也是你谈论的?眼下你连生员都不是,你可知这样的话传出去,以后哪个提学官会取你。你的仕途也就完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眼下你只要知道用功读书就是了,其他你无需操心。‘ ‘是,弟子知错了。‘ 林延潮知林烃是正人君子,不会与弟子谈论这些,更担心弟子因为自己的缘故。对张居正心有不快,而妨碍了弟子的前途。 见林延潮认错。林烃语气这才放缓了道:‘说说你吧,新任的陶提学已是在来闽的路上。此人治学严苛,不似胡提学那帮宽和待人,不过幸亏你是府试案首,院试对你而言只是轻易而就之事。眼下你当沉潜于学问,以准备乡试。‘ 林延潮仰起头来道:‘老师,弟子之志不止在生员而已,院试案首也是要一争的。‘ 林烃讶然道:‘为何?‘ 林延潮道:‘弟子能取第一的,就绝不取第二,这案首我争定了。‘ 但见林延潮说这话时,一脸自信之色,林烃倒似重新认识这弟子一般。 林烃不由欣慰地点点头道:‘凭你这上进心,不去为官确实可惜了。不过我要告诉你,这陶提学本经治尚书,若你要取案首,以尚书为本经赴试,除非十分精熟,要取案首实不容易。‘ 林延潮道:‘那岂非不好,陶提学是治尚书的名家,弟子的文章若是能得到他的赏识,弟子尚书才可称得上学得已有小成。‘ 林烃称许点点头道:‘你随我来。‘ 当下林延潮随着林烃来到他的书房。 林烃指着一麻藤编的书箱道:‘这里是为师当年治尚书时读得书,里面既有历代名家心得,也有为师摘抄的笔记,眼下都送给你。‘ 林延潮连忙道:‘老师既是将之放在书箱里,就是准备随身携至江苏,弟子如何能要?‘ 林烃道:‘你拿去用处比我大。对外人而言,这一箱书读也读不完,可你过目成诵再好不过了,读一个月,抵得别人三四个月。‘ ‘人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以有涯求无涯,殆矣。你要记得,博闻强记固然是好,但也不可为之所累,否则就是两脚书橱了。” 林延潮深以为然,这句这么理解,人的学问再丰富,但又怎么比得上维基,百度。 林延潮当下向林烃谢过,提着书箱从林府上出来。 林延潮回到家里,将林烃赠自己的书,取来读书,但见不少书旁都是林烃作得摘注,从中老师当年辛苦用功仿佛历历在目。 林延潮合上卷子心道,读完这些,自己尚书功底也该更一步吧,若是能在院试中得到陶提学的承认,并拔案首,就更好了。 只要能拔为案首,如此我就敢为尚书作注,踏出我立言的第一步了。 朱熹为四书作注成为一代大家,立名身后,为众人敬仰。 但眼下为尚书作注的蔡传,却是错漏甚多,比不上朱熹的四书注集,也不如春秋三传。 民间不少人都为蔡传作疏,但没一本全面的,以致现在读尚书的弟子,若没有名师指点,就要备好几本书来一并读。 何况尚书陷入古文尚书真伪之争,当年朱熹就多有质疑。 正好带着穿越者的福利,林延潮之前读过不少有关尚书真伪辩论的文章,如清朝时考据学大家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论等等自己都有拜读过。 所以他当初才特意选了尚书作为自己的本经,而不选其他几经,就是存了为自己将来著书立言作打算。(未完待续) ps:这一章卡文了,抱歉哈。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杰出弟子(一更) 万历三年的五月。 闽地百姓,与天下百姓一般,齐过端午节。 百姓喝雄黄酒,吃粽子,而端午这一日,闽水的江边,几十艘龙舟竞赛,江水岸边拥了无数看赛龙舟的百姓。 去年倭寇袭闽被俞大猷击败后,海波已平,林凤等巨寇远遁海外。闽地又恢复了太平盛世的景象。 闽水边上的濂浦村外仍是一番千船云集,鱼盐成市的热闹。 而濂浦林家八进士的牌坊高高耸立在那,无论谁经此牌坊下,都自觉的下马下轿,步行而过。 村里关门一年多的濂江书院也是重新开学。 林延潮走入书院后,见得二梅书屋景物如旧,看着两株梅树,仿佛见到了老朋友一般。 廊下学堂前,书院新来的弟子们都是抬着几案书桌,搬入廊内。 几案颇重,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是抬不动的,要两个人帮忙才行。不过年长一些的弟子,则可以一个人抱起一张几案进出。 这时一人走出来道:“力气大一些的同窗一人搬一张案几,力气小些的,就两个人搬一张好了,记得不要磕破了。” “对了,你。”这人向林延潮一点,林延潮手指自己问道:“我?” “没错,就是你,”那人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道,“你不也是书院弟子吗?来帮帮手,咱们虽是读书人,但也不能四肢不勤。” 林延潮笑了笑道:“好啊。” 当下他拢了拢袖子,过去帮忙,但见这几案上有些尘土。林延潮取了一张抹布来先擦了一遍,再往里面抬。 不少同窗们都见了,一起学着林延潮将几案先擦了一遍,再抬进书屋里,这样可以不弄脏衣袍。 众人一并忙得热火朝天。将几案搬入书屋后,众人在里面摆齐对整,又是弄了一番,最后拿起了扫帚将屋子里外扫了一遍,拿了水桶将屋外廊下洒水。 方才指示林延潮干活的弟子,见他动作麻利。上前道:“你是书院前辈吧!” 林延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是啊。不过其实,我也只在书院读过三个月书而已,前辈倒是不敢当啊。” “难怪,难怪,那可不敢再叫前辈帮忙了。”那弟子其实心底有几分得意。因为活已经差不多干完了。 “你不是说咱们读书人不可四肢不勤嘛,我也是一样。” 那人见林延潮好脾气,不由笑着问道:“前辈既是早来书院,不知是外舍,还是中舍的弟子啊?” “之前外舍吧,后来考入了中舍。” 那人倒是肃然起敬道:“厉害啊,不过三个月就考入了中舍,不知前辈高姓大名啊?” 林延潮笑了笑:“不敢。在下姓林,草字还没起,名延潮。” “林延潮?”那人寻思这名字听得怎么这么耳熟啊! 正待对方正细思之际。书屋外进来二人当下道:“延潮,你怎么在这?山长在借庐斋呢,叶向高他们已是去了,咱们也去吧。” “奇了,你怎么满头大汗?不是吧,来此帮忙这些学弟做什么?” 黄碧友和陈行贵二人。你一言我一句。 林延潮笑着道:“举手之劳罢了,这二梅书屋是我们读过书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是有情啊!” 那人将林延潮的名字念了几遍,陡然脸色大变道:“前辈莫非……莫非就是此次府试案首?” 一旁黄碧友抢着道:“怎么了。你才知道吗?”林延潮则笑了笑没有答话。 此人顿时眉头眼睛挤作一团,想哭的心情都有了。 而一旁书院的新生,听说对方是府试案首,纷纷都是过来,向林延潮行礼,以仰慕口气道:“原来是林前辈。” “能在此见到前辈,真是太好了。” “能与前辈一同搬几案,在书院一同求学真是荣幸呢。” 林延潮与几人一一回礼道:“我也高兴能与诸位相识。” 知林延潮在此,众学弟们闻消息,纷纷赶来。黄碧友见了这一幕连忙拉林延潮袖子道:“快走,山长讲郎还在等着我们呢。”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在下盼能与诸君一并努力求学,不负韶华,眼下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多谢前辈教诲。”众弟子们一并行礼。 林延潮笑了笑与黄碧友,陈行贵二人一并走了。 众学弟们看着林延潮背影则是道。 “没料到入书院第一天,就能见到案首啊!” “是啊,能与府试案首在同一书院求学,我真是太高兴来濂江书院求学了。” “是啊,想到与林前辈为同窗,我以身为书院的一名弟子为豪啊!” 从二梅书屋离去后,三人说说笑笑。黄碧友道:“真是羡慕延潮啊,县试过了不说,府试还取了案首,我与陈兄就惨了,府试都没有过,眼下还得回书院来再读一年。” 陈行贵讽刺道:“别抱怨了,你以为凭你杜撰的两槐夹井能蒙混过关。” 黄碧友解释道:“那也未必,以往也有考官,遇到考生杜撰不知典故,又耻于下问,故而录之,以作掩饰。我这一次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陈行贵道:“无论怎么说,你也是没过。” 黄碧友哼地一声,不去理会陈行贵与林延潮道:“朱向文,陈文才他们县试失利之后,不日也要返回书院读书了,大家又能在一起求学真是太好了。只是延潮你三个月后院试后,就要进学了,成了生员,就要入县学或府学了,无法与我们一并在书院求学了。” 林延潮道:“眼下府学县学管理松弛,听闻秀才们都不愿意在学宫里读书。不过碧友你想得远了,我还是等先过了院试再说。” 说着三人过了朱子阁,到了借庐斋。 看着借庐斋前,依旧是那熟悉的对联,山川寄迹原非我,天地为庐亦借人。 眼见叶向高,林泉,龚子楠等人这一次府试中弟的弟子们,正在斋里与林垠,林燎叙话。 山长林垠穿着丝绢儒生道袍,发鬓斑白,虽是上了年纪,但精神却是很好。林燎则不住捏须微笑。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心底颤动,当下在门外执起弟子之礼朗声道:“弟子林延潮,拜见山长,讲郎!” 黄碧友,陈行贵二人也是一并在林延潮身后执弟子之礼。(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同窗之间(二更) 借庐斋里。 师徒们正在叙话。 林垠听得林延潮的声音,不由畅快地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林燎从椅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对这三人道:“来了书院,也不先来见山长,还不快进来。” 林燎虽是言语里责怪,但脸上都是笑意。 “是,讲郎。” 林延潮抬脚跨过门槛,走进书屋后,但见书屋里众人团坐那。 林延潮再向林垠,林燎二人作长揖行礼道:“弟子这一次能取案首,多亏了山长和讲郎的教导之恩,弟子感激不尽。” 林垠从椅子站起起来,将林延潮扶起道:“说什么感激,你是书院的得意弟子,你能中第,也是为书院扬名,我等脸面也是有光啊!” 林延潮当下道:“山长过奖,弟子也是时刻以能在书院求学为荣。” 林燎在旁道:“延潮,就是府试案首,也不能骄傲,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要严以修身,待你金榜提名之时,为师才能真正替你高兴。” 林延潮知林燎怕自己生骄,当下道:“讲郎出言教训的是,弟子一定戒骄戒怠。” 林垠笑着数落林燎道:“每个府试过了的弟子,都要进来被你数落一番,看你不遭弟子记恨。” 林垠这么说,林延潮,叶向高等人都是满头大汗,连道不敢。 林垠又对陈行贵,黄碧友道:“你们二人虽府取落榜,但也是过了县试。再在书院求学一年,明年府试再来,切莫灰心。” 陈行贵,黄碧友二人感激道:“多谢山长宽慰。” 当下同窗之间又是相互见礼。 林垠则是十分高兴道:“你们都是本次府取的翘楚,书院的得意弟子。你们之中以后有人仕途有高有低,路有宽有窄,将来如何,我这行将就木的人都看不到,但你们不可忘了当初同在窗下共学读书的情谊,更不能富贵之后。忘了当初书院的同窗,彼此之间要记着相互提携。” 听林垠这么说,众人都是道:“弟子谨记山长教诲。” 林垠十分快意地道:“我们书院从未有这么多弟子,府试中第,更是很久没有出案首了。来快些坐下与老夫说说你们府试,县试时的经历。” 这一天阳光正好,铺满了书斋里面,却又不会令人晃眼。 皓首的林垠认真倾听,不时点点头赞许。众弟子们都在坐在林垠,林燎面前,也是放开了自己,侃侃而谈。每个人中第之后的得意,中第前的辛酸苦辣一一娓娓道来。 众人谈论之中时而欢笑,时而抹泪。 林延潮坐在众人之间。话虽不多,但听得却是十分认真。他很珍惜这样的日子,但盼能再长一些,再久一些就好了。不用担心仕途,举业,不用想着三个月后的院试。师生坐在一起纵然不能坐而论道,也能聊聊家长里短。人生的酸甜苦辣。 院试是小三关里最后一关,就能进学。成为生员。 在国朝初始,府学定额四十人,县学生员定额二十名。那时候秀才还是凤毛麟角,真的是十分稀罕的,但后来读书人日渐多了,僧多粥少。宣德年间,大学扩招,哦不,是生员扩招。 府学增四十名,县学增二十名,这比明初时生员简直是翻了一倍。新增的生员,不享受朝廷廪米的优待,被称为增广生员,简称增生。而享受廪米的称为廪生,全称廪膳生员。 但和今天一样,大学扩招从一开始就停不下来,明朝读书人也是。读书人一增再增,府学县学又扩编。咱们廪生,增生有限,那么这些补录进来的生员,附于诸生之末,称为附学生员。 而这一次府学县学再次增员,也在情在理。但读书人仍是不满,考生还是太多,可录取的名额依旧太少。 本次院试府学增二十人,县学增十人。上游的生员名额一多,导致下游童生的名额也得增加。所以陈知府随水推舟补录了三十名童生,也是合情合理,全府上下对陈知府也是感恩戴德。 但生员名额增加,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个好消息,对于林延潮来说却不是好事,反而是个坏事。因为他已是保送进学了,通过院试对他而言不是问题,反而因录取人数的增多,导致报考人的激增,人一多使得他再次夺得案首的几率就下降了。 书院重新开学,因之前不少弟子散去,故而又招了不少新弟子。加之府县学扩招了,书院也在新生里补录了几名童生。濂江书院名气毕竟是在那里的,更何况还出了一个府试案首。 现在书院新生和老生混在一块,新生中录取了几名童生,这些童生自是不愿与新生一并从外舍读起,而原先的老生,经过这一年来,也有等差高低。而书院开学前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以定名次,决出上舍,内舍,外舍的弟子。 上舍上课生仍旧是五钱银子一个月,内舍内课生三钱银子一个月,外舍外课生不给银。 这一次考试,又将林延潮带回往昔在书院读书的日子里。 那时候自己只是苦苦在外舍挣扎,这一次全书院排名,他又能得第几名? 当然众弟子之中,也是摩拳擦掌,存了较量之心。 考试的卷子只改了一天就放榜了。这一次贴得是大榜,六十名弟子依次排列。 放榜后,众人挤至榜前看自己名次,林延潮懒得去挤,因为不用自己看,也是会有无数人,关心自己这府试案首,在书院成绩作一个衡量。 不久就有过来道:“延潮兄,你这一次取了书院,第三名啊。” 第三名?林延潮心想,这成绩不算好不算坏吧。 又一人一脸敬仰地道:“延潮,我看了你的文章的,你的府试案首,实在并非偶然啊。” 旁边的人道:“这一年来延潮兄,着实文章大进,与一年前相较简直判若两人。” 林延潮谦虚地笑了笑道:“侥幸,侥幸而已。” 待人少了,林延潮这才走到榜前,但见比自己高一位,书院第二的是叶向高。 眼下林延潮与叶向高文章,相差仿佛,两人谁高一点,谁点一点都很正常,完全看临场发挥。这一次叶向高发挥较好,或者是文章得到林垠,林燎的赏识,故而在自己之上都有可能。 一旁的林泉凑上来道:“延潮,听闻叶向高府试输给你后,十分不甘心,发誓在家苦读,说不会让此事重演。你看此人多自傲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闲草集(一更) 听林泉这么说,黄碧友本就看叶向高不顺眼,在一旁道:“延潮,此人向来就孤傲清高,目无余子。我们与他划清界限。” 林泉微微笑着道:“黄兄是啊,之前就是他在书院弟子中,说你在书院朔望课月课远不如他,这一次一鸣惊人必然有假。” 听林泉这么道,林延潮道:“多谢林兄提醒,不过叶兄虽是清高,但却颇有气魄,不似在别人背后散布谣言之人。” 林泉听了脸色一变,强笑道:“林兄这么说似不相信我吗?”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不过只是听闻的事,没地来由,岂可当真。叶兄为人我知道,就算我与他相争,也只是君子之争,无关其他。林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林泉脸色很难看点点头道:“林兄,不听我劝,那我就不说了。”说完林泉拂袖而去。 几人相谈时,但见一名少年老成,样貌忠厚的男子,挤到人群里抬头看榜。 不少弟子在此人旁边嘻嘻哈哈地,道:“陈兄,别看榜了,恭喜你又拿了第一啊。” “年年书院第一,今科院试案首,如探囊取物啊。” 那人淡淡地回了回礼,听了别人恭喜,脸上露出几分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林延潮向陈行贵,黄碧友问道:“此人是谁?” 黄碧友笑着道:“延潮,竟是不知道他。也难怪你之前才到书院三个月,自是不认识他。” 陈行贵笑着道:“此人叫陈应龙,五年前闽县县试县试案首,府试第二。差一点拿了小两元的人啊。此人三年来在书院,年年都是第一。” 林延潮奇道:“此人如此厉害,竟还是童生。” 黄碧友笑着道:“延潮,你有所不知啊,听说他每次院试。都会悚场啊!” “何为悚场?” “就是上了考场前,一开始都还好,但是一坐下即战战兢兢,身子颤抖,就笔都拿捏不住,如此表现。就是悚场。所以连累他两次院试,都是名落孙山。” “原来如此,”林延潮道,“可是他身有怪疾?” “他家里也找人看过,正经大夫。江湖游医都治过,钱财也不知费了多少,但就是丝毫不见好。” 陈行贵摇了摇头道:“以往听说,得了悚场之症的人,于举业是终生无望了。” 黄碧友颇有幸灾乐祸地道:“但是此人还是不甘心,在书院求学这么多年,每次朔望月考季考都是书院第一,尽管如此院试还是不过。有什么用。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出名额来,给我等造福。让我们进上舍好了,也算做做善事了。” 陈行贵摇了摇头道:“黄兄,嘴下积德啊!” 黄碧友听了悻悻地不说了。 林延潮在一旁听了这些,望了陈应龙一眼,心想所谓悚场,就是典型的考试恐惧症啊。难怪书院里众弟子。对此人拿了第一丝毫都不嫉妒,还拿来取笑。 陈应龙从榜上走下来。与林延潮对视了一眼。林延潮主动笑着点点头,陈应龙微微诧异。上前抱拳道:“这位莫非是本次府取的案首吗?” 林延潮道:“在下林延潮,什么案首只是侥幸,不要再提了。” 陈应龙点点头道:“听闻林兄有过目成诵之能,我真羡慕,若是我有你这本事,每日可多看十卷之书。以后大家一起入上舍读书,我要向你多讨教才是。” 林延潮连忙道:“陈兄切莫这么说,你是前辈,我才应向你讨教才是。” 放榜之后。 林延潮,叶向高,龚子楠,陈应龙,林泉数人都被选入上舍。 陈行贵,黄碧友则仍被分了中舍。 上舍十人一寝,每日同吃共学。平日去朱子阁上书,这朱子阁是书院里的主楼,是当初朱子来书院讲课就在这里。 而山长林垠的借庐斋就在朱子阁一旁,平日白天,若是山长没有休息,上舍弟子随时去书斋里向林垠求教学业。 上舍的学业,比林延潮当初在外舍又重了几分。 首日读四书五经,次日读古文,第三日练习时文,如此周而复始,三日学一判,五日赋一诗,十日习一表。 上舍十名弟子,每一人对制艺很很深的功底。 陈应龙,叶向高不用说,连龚子楠,林泉二人年纪都比林延潮小,但时文作得却都不差。 这一天早课结束,林垠林燎将林延潮,叶向高,龚子楠,陈应龙,林泉都一并召到借芦斋来。 林垠对众人道:“书院重开,当新刻《闲草集》刊行,因为断了许久,往年一般只出三百卷,今年定为五百卷。你们五人都是书院的得意弟子,闲草集主要录用你们的文章,你们回去各写两篇文章来,不要拿往日旧作来凑数,要现写,诗赋,古文皆可。我会替你们在两篇里,选一篇署名在闲草集上,作各自著作刊发。这是替你们扬名的机会,尔等要用心写。” 林延潮心知这《闲草堂集》,相当于书院的半年刊,半年一出,专门收录弟子中得意文章的。 《闲草集》,前半卷主要载的是课艺,如书院这么多次考试,弟子写的文章,早就堆积如山。书院从中,载抄弟子以往写过的精妙时文,选入闲草集。 而后半卷则是收录,书院弟子们写的精彩诗赋,古文。 文章收录之后,林垠,林燎会替弟子们将文章润色一遍,之后在每一篇还会附有点评。点评一般是请府学县学的教谕,学正,或者是地方有名望的大儒来写。这样也是替书院弟子烘托一下,提高名气。 以往书院的闲草集,每次刊出,都是售卖得很好,在本府士林里有很好的声誉,自己的文章能选入闲草集之中,对于每个书院弟子都是一项荣誉。 而且若是《闲草集》里写得好的文章,还会被府学儒学,省内学道转载选入官刻的《各府课艺汇海》,《三大书院选集》里面,让省内各大书院弟子传抄。 林延潮心想,这闲草集就差不多相当于明朝的学术期刊了,算是自己一个扬名立万的好途径。 不仅林延潮这么想,其他弟子们也是同时想到。 众人一并都是在山长面前承诺,一定好好写来,替书院扬名。(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步(二更) 夜已是颇深。 朱子阁里上舍的十名弟子,也都坐在堂上,没有一人离去。 弟子们不是埋头读书,就是提笔勤书。 林延潮坐在案前,手拿一卷书,面前点着一盏小油灯,灯罩里的小虫子一下一下地撞灯壁。 院子里的蟋蟀在一长一短在耳旁鸣唱着,林延潮将灯罩一揭,捆在灯罩里黑色的小虫,嗡地一声,振翅逃命去了。 林延潮将目光收回,将看了一半的文章正宗搁下,揉了揉眼睛,心想这一遭自己该如何选题呢。 这闲草集对自己来说,是一个绝佳的练笔机会。 著书立言并非一蹴而就,仅仅凭着自己府试案首的名头,想要卖到洛阳纸贵,那就太想当然了。满城举人进士的书都没卖出几本,又何况自己一个童生。好高骛远要不得,才华盖世如陈子昂,也要砸琴赠诗才将自己的名气炒作起来。 眼下林延潮两篇选文还没想好,不过却是分心,把这本理学大宗师真德秀写的《文章正宗》看得不忍释卷。 林延潮看得专心,一旁龚子楠凑到林延潮这来问道:“兄长,你怎么不写文章,倒是将这杂书看得津津有味,明日可是要缴文章给山长呢。”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自有分寸,你写完了?” 龚子楠挠了挠头道:“终于写完,山长叫我等好好想,如何写文章,我却写得这么快。恐怕会被山长说我写得不认真啊。” 林延潮知道龚子楠虽年纪小,但是才思敏捷,无论什么文章都是挥笔立就,很少会有长思的。 林延潮道:“有人有急才,有人擅长虑。你既擅长写快文。就不要学他人拖拉了。” 龚子楠嘿嘿笑了笑道:“这倒是。兄长其实写闲草集文章也是有诀窍,此文刊行后,不少篇目还会收录到官刻本里。你也知道官刻本里要载录的文章,一要要写得中正平和,不能故弄玄虚,二是要颂圣德。歌太平,若是诗文则要应制。” 林延潮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官场文学了。 林延潮道:“那不是,要我等把文章写成台阁体才好。” 龚子楠道:“我大伯教我读书写文章,就是从台阁体教起的。他说咱们读书人,乃替天子牧民。粉饰太平也是理所当然。所以官样文就是读书人要学作的第一等文章,其余闲情所作,私下传抄还行,却上不了台面。” 林延潮点点头,龚子楠说得有道理啊。 要不然自己早就去写金瓶梅,红楼梦了,那样自己也会名满天下,但什么名就不知道了。好的被人说一声风流才子。坏的就要被人喷为败坏世俗了。如蒲松龄写了一本聊斋,被人讽刺为,聊斋莫竞谈空。视为不肯专研经义。而偏好歪门邪道。 所以写小说,话本什么,与自己一心求举业的读书人身份不合。 而在林延潮手中这点评天下文章的文章正宗里,也将朝廷发布的辞命列为第一等,说文章之施于朝廷,布之天下者,莫此为重。如尚书里的诰、誓、命等,都是第一等的文章。 不过眼下问题是。官场文学虽是主旋律,但难免假大空太多。 如颂圣德。歌太平的文章已被人写烂了,前朝的台阁体的时文。被前七子后七子这般黑子,从头喷到尾。所以除非在官场文章里,写出新意来,否则林延潮要通过文章扬名,还是蛮难的。 林延潮将文章正宗放到一边,写官样文是每个读书人毕经的一步,不说现在求学,将来为官也是用得着的。 不过歌功颂德的文章,林延潮眼下实在不愿意写。而妄自议论朝政的文章,对于童生而言,那就是找死。 自己是一个童生,就应该写出合乎自己身份的文章来,而对于学生而言,写一篇劝学励学的文章来说,那就再贴切不过了。 想到励学二字,林延潮顿时想起后世里一篇劝学的好文。 想到这里,林延潮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林延潮不由低声笑道,就算是官场文学里,也是能有好文章的。 他动手提笔沾墨,在纸上沙沙地写了下来。 篇题《为学》。 开篇写到,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人之为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 文章内容说得十分浅显,举了两个僧人的例子,说一穷僧,一富僧,要从蜀中去南海。穷僧说我用一瓶一钵就可以去了,富僧讥讽道,我要买舟而下,尚不能,你凭什么能去。一年后,穷僧从南海回来,富僧面有惭色。 最后总结,昏与庸,可限而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与庸而力学不倦者,自力者也。 林延潮将整篇文章写完后很满意,劝学励学绝对是附和当今官方思想。 林延潮将为学一篇写完后,第二篇就索性不写了。 第二日早课前,林延潮直接将文章一卷,去借庐斋里给山长林垠看。 林垠听说林延潮来交稿的十分高兴,看了后更高兴了。 林垠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笑着道:“这一篇说得好,人之为学,贵在立志,不在天分高低,而在自身勤奋好学。道尽圣贤之意,文章语意虽浅,却言简意赅,文意更是不俗,能够催人向学。” “多谢山长夸奖。”林延潮笑着道。 林垠道:“不急着,我还没说完,特别是这一句聪敏不可恃,昏庸也不可限,写得很好,汝有过目成诵之能,却不自傲,懂得虚心向学这一点,实在难能可贵。” 林延潮道:“莫要再夸奖弟子了,请山长为学生润色一二。” 林垠摇了摇头道:“这等好文,不可易一字,我怎么敢改。这篇文章,我校书时拿来,与你的府试首篇四书文,放在闲草集的首尾篇。到时候我再请一名儒为你两篇文章点评就是。” 林延潮当下大喜道:“多谢山长!” 林垠笑了笑道:“这都是你自己的才能,与我何干,若是我不赏识,才是埋没了你的好文章。” 听了林垠的赞许,林延潮心底十分高兴,自己总算踏出立言的第一步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评卷(一更) 从林垠那回来,林延潮心底忍不住激动,回到座位上平复了下心情。 自己文章已是入选《闲草集》就已是放心了,这闲草集名字起得好啊,仙草级,说明里面收录的都是仙草级别的文章啊。 想到这里,林延潮将昨日那本没看完的《文章正宗》捧在手底又重新看了起来。 龚子楠凑过来问道:“怎么兄长,你昨日两篇都写完了?” “没,我只交了一篇。” “一篇?”龚子楠诧异道,“你不写两篇,让山长筛选一下?” 林延潮笑了笑道:“真正好的文章,一篇就足够了。” 龚子楠道:“兄长不愧是案首,太有才了。” 坐在前桌的林泉,一直盯着林延潮入内。 林延潮与龚子楠虽说得低声,但他也猜到是文章入选闲草集的事。 他一心想要在闲草集的文章,压过林延潮一筹,好夺人眼球,故而一直压着不写,想看完众人的篇目后,自己再作一篇,别出蹊径好一鸣惊人。 听林延潮与龚子楠二人说得小声,林泉主动走来笑着道:“林兄的文章想必是极好的,不知可否展示给我们看一下?也让我等好拜读一下呢。” 听林泉这么说,一旁其余几名上舍弟子,也是围了过来道:“林兄说一说吧。” “府试案首的文章,我们都是想争相一睹的。” 这一次闲草集,除了征录林延潮五人的卷子外,整个书院六十名弟子里。再另外征集五张卷子,所以书院每名弟子都有参与,不过就是很难被选中。 林延潮见了众人当下道:“大家太抬举了,山长已是拿去收录,我手里也没现稿。闲草集,大家就能见到了,暂不急于一时。” 本来林延潮这么说,众人不好相强了。 林泉却阴恻恻地笑着道:“林兄,别孤芳自赏嘛,让我等一见也是好的。你若不方便说。诵读出来也是一样。” 林延潮眼睛一眯道:“好啊,既是如此,我也不能一人拿出来,你我一起把文章默出,大家印证一下。点评一番如何?” 林泉听了林延潮的话,就不说话了。 下面林延潮就在书院一面读书,一面等候闲草集出版的消息。 按道理,要请文集要勘定,排版,校对,请名儒点评,最后在刻录。印书,成集,这一套是很长的流程。按照文人不急不忙的尿性。拖个一年半载都是可以的。 但是林垠发话了,要将这本闲草集赶在院试前一个月完工,目的是将之呈送至新任提学官的手里。 下面林延潮在书院就学的日子,就是如此波澜不惊地过着。 偶尔听得消息,就是自己的老师林烃,终于去苏州赴任。临走时命人送了份信给自己,让自己着紧举业。 还有就是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在闽中出现了一点小风波。 一条鞭法在福州等沿海各府实行之初,落得了不少好处。赢得了一篇赞誉,但在建宁的内陆各府实行却遭至了一篇抱怨之声。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反馈,却没有受到重视,福建巡抚刘尧诲与巡按商为正,联名上奏朝廷,说一条鞭法在闽地实行成功,希望以后永为条例。 除了这几个零星消息外,对于林延潮眼下书院的求学生涯,不起丝毫波澜。 泉州府南门。 一顶轿子,正缓缓落下。 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拿着折扇,从轿子上走下。 一旁的门子见了笑着道:“这不是解元郎。” 那解元点点头道:“听闻老师省亲归府,故而来拜访,在不在府上?” 那门子道:“当然在,今天早上有闽中来的客人,老师见后,现在书房批阅文章呢。” “闽中的客人,找老师什么事?” “听说是濂江书院来的,请他点评几篇文章。” 解元听了哈哈笑道:“怎么还有人敢请老师批阅文章!那不是找骂。” 当下这男子走入书房,但见一名头戴儒巾,穿着黑裳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案后一面拿着笔,一面阅卷。 “老师。”男子行了一礼。 那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道:“不是说了,我不是你的先生吗?” 解元道:“弟子曾在你门下听过课。” “当年孔子的弟子,不少也听过少正卯的课,你说这些弟子也要尊少正卯为老师吗?” 解元不由一笑,孔子和少正卯同讲学于鲁,少正卯课讲得好,孔子弟子都跑去听过课,唯独颜回不去。孔子担任大司寇后,干得第一件事就是杀少正卯,言其有五罪。 解元道:“先生,这比喻不恰啊,你这不是自比少正卯吗?” 中年男子道:“少正卯怎么了,少正卯之案乃千古一冤,孔子因其言而诛其人,还有理了?” 那解元知对方脾气就是如此,也不去争辩,否则两人就算争个三天两夜,对方也要理论到最后一句。 不过其人性情虽如此,但那解元佩服对方心胸廓八肱,识见洞千古。 这位深得佩服的中年男子,名为李贽,泉州人现任南京刑部员外郎,正回乡省亲,这位后世的大思想家,虽还未辞官讲学,但已是公认的名儒。 至于那解元郎,也是泉州人,名为李廷机,隆庆四年顺天乡试的解元,但在隆庆五年和万历二年的会试里连续落第,也不肯去吏部报备,而是决定再读三年。 李贽将文章看完搁在一旁,李廷机问道:“可有什么入眼的文章吗?” 李贽道:“林垠此人虽迂腐不堪,但性子还算坦荡,算是可以一交之人。他的弟子教得也不错,其中有数人文章还是可以看的。” 李廷机听了讶异,李贽说可以看,就是真的可以一观。 于是李廷机当下从李贽案头上将那本名为《闲草集》的书稿拿着读了起来。 李廷机年少时家贫,下过苦功读书,终于二十八岁那年乡试夺魁,所以他看文章也是颇为挑剔。 他读书有个习惯,一本文集拿来,只看开头一篇和结尾一篇。若是两篇都不和意,中间就不看了。 李廷机看到第一篇,是一八股文,年少时他号称制义技压一闽,是举人里写八股文的翘楚。 但待见到这一篇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的时文后,眼睛就离不开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一头之地(二更) 李廷机仔细将这第一篇文章看完后,抬眼看了一下,抬头署名五个字洪塘林延潮。 李廷机不由心道,这等文采非经历制艺之道二十年不能写出来的,看来濂江书院的弟子,确实有真才实学。 看到篇末,但见篇末写着万历三年府试第一之程文。 李廷机心道,原来是这一科府试案首啊,难怪,难怪。 李廷机将第一篇看完后,又将闲草集翻至最后一篇。但见篇题写得是为学二字。 李廷机看了这是一篇散文,散文不受格式所限,比时文有新意,但自唐宋八大家后,散文中已是很少有佳作了。何况现在的散文,要么是台阁体,要么是一味模仿汉唐的复古风,拘泥于方圆之内,甚至文采很多还比不上时文。 李廷机耐着性子看了下去,篇首写着,天下事有难易事为之,则难者易易矣。 一字一句读完后,但觉得文章虽写得浅白,可文意却十分出众,举得蜀中两僧的例子,也是十分合情,算是劝学文章里的佳作。 李廷机不由道:“这篇为学甚好,与伤仲永一唱一和,正可相互印证。” 李贽道:“整篇文集,也就此文值得一看,其余大多少不了卖弄文墨之嫌。” 李廷机点点头,他与李贽这等文豪,对那些堆砌辞藻,通篇铺陈排比的文章,反而不喜,倒是这样清新简白,又能言之有物的文章,十分喜欢。 这样的文章。实在难得,李廷机看到篇题下作者署名‘洪塘林延潮’,不由奇道:“又是他。” 李廷机不由道:“居然能写出文风,截然不同两篇文章来。第一篇时文,用的是四六骈文。第二篇散文,却又写的如此简朴直白。老师,这林延潮究竟是什么人?” 李贽摇了摇头道:“当然是濂江书院的弟子了,少年人嘛,一味喜欢模仿他人文风,第一篇大概是模哀江南写的。反倒是第二篇,化繁为简,倒是有几分大巧不工,脱去了模仿的痕迹。” 听了李贽这么评价,李廷机将这篇为学重新读了一遍。不由越读觉得越好点头道:“如老师所言,真是好文啊!想当年白居易问诗于老妪,老妪能懂方才录之。而这样的文章就算是三尺孩童,也能看得懂,如此才是好文啊。” 李贽没说什么,李廷机当下向李贽问道:“不知老师如何点校这两篇文章?” 李贽道:“第一篇时文算是不错,但却有几分卖弄文辞之憾,算不得好文。” 李廷机难免不同意。当今朝廷以时文取士,头篇已经是近几年时文里难得佳作,老师实在是太苛刻了。 “至于第二篇嘛。”李贽说话停顿了下。然后拿起笔来直接在篇末写了几个字。 李廷机见了倒吸一口凉气,开口道:“有了老师这几句话,恐怕以后全闽的蒙学中,儒童在读完神童诗后,又得加上此篇为学了。” 李贽毫不在意地道:“此子有大才,文章纯熟之日。必成大器。到时候老夫也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李廷机听了不由自己也是生出嫉妒之心来。李贽赞林延潮这句话,乃是当年欧阳修称赞苏轼的。出人头地之词就是由此而来。 李廷机听了李贽的话后。心底耿耿于怀,自己在李贽门下求学这么多年,没听得他这么评价过任何人。 过了几日,李廷机去参加泉州府本地举人的一次文会。 文会里不免指点江山,举人们说得最多的,就是两年后的会试。 李廷机有些喝醉了酒,对众举人言道:“你们今科需快些考,若是放到下一科,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众举人听了李廷机的话,又见他醉态,于是就笑着道:“莫非李兄今科不与我争,要放到下一科再试吗?如此还真是今日最好的消息呢。” 李廷机听了哂笑道:“我算得什么,温陵居士说了,闽中有一神童叫林延潮,他遇到了也当为他避路,放他出一头地。尔等又自比温陵居士如何?难道不让此一头之地吗?” 温陵居士就是李贽的号,众举人都知李贽之人,不过此人为人狂傲,众人都将他视作狂士,只有李廷机一直敬重他的才学。 不过令人郁闷的事,李廷机的才学在众人之中又是公认的,当年号称制义技压一闽,不是吹牛皮吹的。 “你说这林延潮才学好,如何证明?” 李廷机道:“待闲草集一出,你们就知道了。” 当下众人听了将信将疑,当作李廷机的醉话,或是认为李贽又癫狂了,不以为意,但有心人却记得闲草集三个字。 他们回去与同窗,后辈闲聊了几句,当下有几名有心人,就托在闽中的好友,待闲草集一出,就去购来一看,看看这被李贽盛赞的林延潮才学到底如何? 这样濂江书院的闲草集,也有了少许人的期盼。 濂江书院那边对于李贽点评闲草集的书稿追得很紧,当时这样的书稿,不少都要请名人来点校,如此托名人效应,这样文章会更好卖。 李贽的才华在闽中士林是很有争议的,不少人认为李贽的那套学说,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也是别人说对的,你说不对,别人说不对的,你说对,通过唱反调的模式,来给自己增加名气。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非主流学者的名气,还是摆在那边的,很多读书人受正统官方的学术压抑多了,反而是李贽这些嬉笑怒骂的文章感兴趣,也是迎合了不少读书人的逆反心理。 所以无论怎么说,只要李贽的名气摆在那,能给他点评过的书,在书肆那销量都很不错。 从泉州府那传来的零星言语,李贽名人效应,加上濂江书院这闽中第一书院的名头摆在那,城里的各个书肆书棚里,已是有读书人来书肆询问闲草集的情况。 书肆书棚里的伙计与掌柜,朝奉们说,最近有几个读书人,来本店似在打听一本闲草集,不知此书别的书肆是否有在卖? 掌柜,朝奉们听说后,不免就直接找到林垠,林燎二人,问到了这件事。 林垠,林燎听说书还没出版,就有读书人在打听,不由都是大喜,心想这是要火了的节奏。他们却不知道始作俑者,却是李贽点评林延潮的一句话。(未完待续) ps:这更晚了,抱歉。 第一百四十一章 校对闲草集(一更) 这时候闲草集已是请李贽点校完,寄回书院了。 下面书籍还需校订,修订,排版,刊文,林垠毕竟上了年纪,精力不济,没办法顾全这么多事,但直接交给书院的缮写刻书,林垠又不放心,认为他们才识不足,生怕出了什么纰漏。 于是林垠仔细考虑后,决定在上舍弟子里选一名来帮自己完成校订之事。 林垠在学堂上说了此事后,堂下众弟子们都是默然不语。 林垠道:“我知道你们,马上要院试了,但闲草集中,也有你们自己的文章,说来也是替自己办事,可有人愿意的?” 林垠这么说,众弟子们无一人说话。 众弟子们都是低下头,林泉见林垠目光扫道他,连忙道:“山长,我等读书还来不及,哪里有空校订文章呢?” 林垠看了林泉摇了摇头道:“你年纪最幼,此事也轮不到你。” 林垠看向叶向高,陈应龙等弟子,他们也是没有回应。 林垠不免有几分失望,待转头看向林延潮时,但见林延潮犹豫了一下,却站起身来道:“山长,弟子愿意为山长分担此事。” 林垠不由大喜道:“延潮你能主动请缨,老夫是十分欣慰,而你的才学足够胜任此事,交给你办我也就放心了。” 林延潮道:“多谢山长夸赞,若弟子力有未逮之处,也会向山长请教。” 见林延潮答允下来,众弟子们也是松了口气。林泉私下揣测,林延潮已是保送院试过关了。故而对院试成绩好坏已是无所谓,故而才承当此事。 向林垠请校订文章后,林延潮即进入了书院的藏书楼,开始了工作。 正所谓书院三大事,一讲学。二供祀,三藏书。 濂江书院的藏书楼,虽数遭战火,水侵等灾,但历代书院山长,一直舍得花钱。购书藏书,而不少官吏商人为了弟子进入濂江书院读书,也是一次性购书不少,赠给濂江书院。 故而藏书楼内,藏书万卷。那可不是吹的。藏书楼里除了买来的印本之外,还保存了不少珍贵的善本,手抄本,拓印本,这都是珍贵的古籍,平日里书院弟子都是借阅不到的。 当然书院的藏书楼,除了藏书外,还兼刻书之用。这是重藏也重用。否则与买回书来就束之高阁的私家藏书楼,没有区别了,何来书院之说。 林延潮走入藏书楼。告之自己是山长请来校书的。藏书楼里本就有缮写,刻书各一人,管书二人。 缮写就是负责抄录书籍,刻书专司印刷刊印,管书日常管理图书。 他们听闻林延潮负责校订闲草集之事后,都是诧异。他们没料到山长竟会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弟子来照办。 先是缮写道:“书坊那催促得很紧,你可来得及吗?误了事。山长责怪下来,你担当得起吗?” 林延潮道:“只要你们照我说得去做。一个月内可以无忧。” 然后刻书疑虑地问道:“校勘的精粗,版式的规制,墨色的好坏,字体大小,你可略知一二?” 林延潮笑着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平日读书买书无数,对这些也是懂的。” 最后管书道:“你要校书,难免查看古籍,藏书楼内任何古籍善本。这些古籍善本放到书楼里,你都可以拿去看,唯一一点,就是藏书楼里有‘书不出楼’的规矩。若是你要吃喝拉撒,出楼一步,要给我搜查,以防止不小心带走。我这么说,你不要见怪啊,这都是山长定下的规矩。” 林延潮听了规矩后,犹豫了一会道:“这样啊!” 几人都是相视一笑道:“是啊,不然你就在书楼外好了,其他事交给我们办就好了,不必事事盯着。” 众人的是一个心思,眼下明显是山长不放心,让这个学生来监督他们办事。监督也没什么的,只是随时有一双眼睛盯着,着实令人不舒服,所以还是赶走为好。 林延潮却道:“你们等我一会。” 说着林延潮就走了,几人都不知这弟子搞什么名堂,不是被恐吓一下就打退堂鼓了吧。 不久但见林延潮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你这是作什么?”三人都是奇怪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然是住进书楼里面拉,书院有说‘书不出楼’,但没说‘人不住楼’吧!我以后就在书楼里安营扎寨了。” 众人听了都是露出‘我服了’这个表情。 “对了,我现在要吃喝拉撒都在书楼里,我已是告诉厨房将饭菜直接送来了,只是出恭马桶,要麻烦几位大哥帮我倒了,别见怪哈!” “好,你狠……你很勤快,山长看来是选对人了。”几人都是哭丧着脸道。 管书他们都是拿林延潮没办法了,人家都到这份上了,你还能有什么好说,被监督也就被监督吧。 对于林延潮而言,校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古代就有校书郎的官员,专门为皇家掌校雠典籍,订正讹误。校书又分内校,外校。内校是据原书上下文义校订,外校则参考其他典籍对比校订。 校订的事,并不太难,大部分林垠,林燎都已是作了。林延潮只要负责最后的排版,勘定就是,还要加注些音韵,疏引就好了,校订完一篇就给缮写抄录,缮写抄录后,由刻书拿出书坊里印制。 书坊里底本弄好后,最后林延潮还要过手再看一遍,才能最终拍板。 这些事情其实并不难,但林延潮作得却极为认真,为了查一词古意,林延潮翻了好几本古籍,认真比对之后,这才肯写在书页的注释上。 这考据训诂的功夫,最拿手的就是汉儒了,到了清朝就演变为朴学,其精髓就是每一字必求其义,到了现代有的专家能将一个字考据训诂写上一篇十几万字的论文。 对于阳明信徒的林延潮来说,这种治学其实很没必要,按照经义上一个字一个字去抠古意如何,实在违背了读书人经世致用的本意。读书依着九渊说的,按照‘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去做就可以了。 不过要成为贯通六经的大儒,却要从‘我注六经,六经注我’反着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读书等身算什么(二更) 想到‘我注六经,六经注我’,林延潮思绪翻涌,这八个字是什么,是圣贤之道。 自己要为尚书作注时,将来要立言,让自己名满天下。 就不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其他汉儒,宋儒的后面,只是用尚书的经义来诠释圣贤的思想,而应该是用尚书的经义来诠释自己的思想才对。 这才是‘我注六经,六经注我’的精髓,成为名儒的道、 林延潮想起当初读《大学》时,大学全篇经一传十。 经是孔子说的,就是大学之道在于明明德……。 传十是曾子说的,大体是解释,孔子的原话。曾子用注释孔子的原话,引申出自己的思想,自己的道理。 到了朱子写大学章句时,用了自己和程子的见解,来注释孔曾二人所言经一传十,他并没有亦步亦趋地作注释,而也是提出了自己的道。 注经有两种注法,一种是汉儒那般,只做训诂的功夫,无限苛刻地求圣贤古意,没有自己思想,还有一种是托古言志。 当然到了王阳明格竹子后,又是一种注法。 那王阳明格竹子来说。 大学里经一篇,致知在格物。 传三篇解释,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朱子注解,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还有几百字话,但大意格物穷理。王阳明问何为格物穷理,表示不理解,老师与他说,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的意思是。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 于是王阳明就去格了七天的竹子,最后发烧病倒。 之后王阳明开创心学后,再也没有格过竹子。只是道尔等把经书解释再好,看起来再有道理,又怎么样,那只是圣贤的道理,却不是我的道理,只要我内心不认同。那就是然并卵! 没错,连托古都不必了,咱们直接用自己的想法来注经。 千百年来,有人著书立作,都离不开此三道。用理学心学来叙述。第一条道是有理无心,第二条道是先理后心,第三条道则是先心后理。 林延潮注尚书要取哪一道? 林延潮独自在书楼里,想了一天,第一条道已是过时了,汉儒的经历告诉我们,证明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第三条道自己更认同一点,不过相较于这个时代。前卫了一些。王学得到社会主流真正的认同,还需要几百年。 只有第二条路,看得更靠谱一些。更附和现在理学唱主角的大潮流。 每个理学弟子,为何要先拜孔子,拜孟子,再拜朱子,程子,依次拜下来。这是因为理学的宗旨,就是认为‘道统犹如天道。传承自有脉络,圣圣相承’。 先王之学。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口口相传,再之后汤传周文王,周公又传孔子。 所以我们理学的儒家弟子,可以高喊一声,我们学得是什么,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道理也就在这里。 不过现在理学暮气有点重了,朱子之后,元明的经学,大体上就是把别人掰烂了揉碎了,咀嚼过一遍的东西,你再拿来再咀嚼一遍,吐出来再给别人吃。 说起来有点恶心,大体就是这样。 真正能替朱子,传承衣钵只有刘宗周一人。刘宗周死后,理学就再也没有大兴过。 至于满清思想受到钳制,故而朴学大兴,所谓朴学就是汉儒训诂考据的一套,这就是在开倒车了。 但是令林延潮最哭笑不得的就是,身为穿越者,他身上所携带的大杀器,就是阎若璩写的《尚书古文疏证》,以及后世专家对《尚书古文疏证》的补充。 《尚书古文疏证》正好就是朴学大成之作。 林延潮不由心道,我的天,这难道是我主动在给时代开倒车吗? 随即林延潮转念一想,只要是书是好的就行,管你n条道路,我只选一条,最快能帮我成名的道路! 咱可是彻彻底底现实主义者,不管黑猫白猫,能给我抓老鼠才是好猫。 想到了这一点,林延潮不由推开窗户朝窗外望去,但见已是繁星如斗的夜景。 原来自己不知不觉竟在书楼里,独坐了一天,连饭也忘记了吃。 不过此刻林延潮却心情大好,见眼前星空如洗,不由仰天大笑起来。 后世野史里记载这一幕,写着‘忽一夏夜,林公心忽开朗,如门牖顿辟,屏障壁落,从此学问大成。’ 但事实上这一夜…… “别吵了!” “还要不要睡了?” “我们白日刊书干了一天,你倒好在书楼睡了一日,半夜还要作鬼笑,让不让人活了。” “几位兄台,抱歉,抱歉!”林延潮赶紧道歉。 林延潮随即想到,当初阎若璩可是读书的牛人啊,为了强迫自己背诵,他将书读熟,就立即将书烧去,号称读书等身。 但即便如此,也是经三十年之功,学问大成后,才写得这《尚书古文疏证》,自己虽是抄他原书,但怎么样也是要写出新意来。 于是林延潮就校书,勘书的名义,在藏书楼里住下,实现了什么叫真正的‘足不出户’,吃喝拉撒都在书楼里解决,晚上困了就在书堆旁睡下,醒了就从书堆旁起来,抱着书继续读。 读书就是要经历这么一段,不疯魔不成活的过程。 林烃当初以庄子的话告诫林延潮,‘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是让林延潮读书不要只是仗着记性好就行了,主要是有自己的道,正如孔子说的那句话,吾道一以贯之。 这也是理学和心学的观点,找到自己的道,也六经注我的‘我’。 但是朴学这东西,还真的没别的功夫,所谓道,一点不重要。 一些基本方法掌握以后,主要就是考据和训诂了,这是要博闻强记来搞定了。这正好是林延潮的专长啊! 林延潮读书之余,不由感叹,什么心学理学都是扯淡啊!丝毫没有朴学对我用处大,此题何解啊? 和阎若璩比起来,林延潮自信自己读书‘过目不忘’的本事,还要强他数筹。 读书等身算什么?学富五车算个球? 看我破之!(未完待续) ps:没想到这一章写得更加晚了,里面论述纯粹是个人私货,大家看了一笑即可,不必太认真,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第一百四十三章 建阳书坊(一更) 林延潮在书楼上苦读,凭着对《尚书古文疏证》的记忆,这边在写文,这边读书,他写得极慢,一天只是写了百余字。 都是有了灵感再写,几个字就够了,下面不足的,又要去其他古书里求证了,古籍善本,刻本手抄书,不择细流的都读了起来。林延潮算了算,按照他这个进度,自己这本新版尚书古文疏证,起码要一年多才能写得完。 不过林延潮丝毫不急,通过著书,自己也是提升学问,反正是为尚书作注,也不是作与学业无关之事。 林延潮如此就在书楼扎根下来,整日读书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这边《闲草集》的刊印也没有耽搁,林延潮看完定稿后,就将最后的底书给了山长和讲郎。 由于林延潮对训诂音韵进行练手,他起点很高,是为尚书作注的,而《闲草集》只是信手书来,却也将这一篇旁注写得无比出色。 林垠看完心道,这随手旁征博引的本事,着实令人惊叹,于是问几名刊书的人,林延潮这是怎么回事? 这几名刊书的被林延潮日日驻扎书楼,监工之下,折磨不轻,当下就编排了林延潮一些话,比如夜夜大笑,足不出楼,送饭时,但见他拿着本书在啃,无比专注,仿佛中邪了一般。 林垠听了吓了一跳,心想这不是读书读到傻了吧。 当下林垠与林燎一并去书楼上去看林延潮。 二人到了书楼里,但见林延潮盘坐在地,手不释卷在那读书,一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待到林垠。林燎走到屋子,林延潮方才察觉,向林垠,林燎二人施礼。 林垠叹道:“孔夫子当年读书,三月不知肉味。延潮为校对。这闲草集着实费了太多心思了。” 林延潮暗暗惭愧,他能说自己来藏书楼,更多是为尚书积蓄知识吗? 林延潮道:“因书不能出楼,弟子怕耽搁山长的事,故而就在书楼里住下,也谈不上什么太费心思。” 林垠更是感叹林延潮办事认真负责。当下道:“闲草集著书已毕,从此往后若要看书,随时来藏书楼,里面的古籍善本,除了不能带出楼外。你都可以在书楼里阅之。” 林延潮听了拱手道:“多谢山长。” 林燎道:“你与闲草集有勘定之功,此算得什么?山长已准备在勘校上附上的名字。” 林延潮顿时大喜,闲草集里本就有他两篇文章,若是自己名字再署在勘校上,那么名头会更加响亮。当然必须是这本闲草集能够大卖的前提下。 林垠笑呵呵地道:“既是底本已是作好,此书就可以拿去书坊刊印了,正好你也随我一趟。” 林延潮当即称是。 当下林延潮与林垠就一并雇了艘船,入城去了。 在闽地水网纵横。犹如苏杭水乡人家,平日出行,坐船比走旱路更多。 师徒二人坐得一乌蓬船。六月炙热的阳光,烤的江面上水气蒸腾,但见江山淼淼一线,待到了近处,才见得对岸水坞船舶云集,这是闽水上最繁华的上下杭渡口。位于城南数里之处。 渡口上有一山,山上有庙。挹远山,瞰大江。 不久行船过了江。到了渡口。 渡口上的临江商埠名为潭尾街,就在山麓江边,街道一丈来宽,一里多长,青石铺面,走得人多了,光亮如釉。街道两旁委巷纵横,民居鳞次,鱼盐成市。 林垠上了年纪,走不动路,于是雇了两人抬的小竹轿子。 林延潮就在跟在轿子旁,轿子过了潭尾街后,穿过一条卖油的巷子,就上了山。 上山一条小路,石条路面,两旁都是屋舍。因闽水时常泛滥,故而这地势较高的水边山上,成了有钱商人的居所。 路上随处可见,背着箱子手艺匠人口,喊着‘补藤床框,补竹席,补鼎’的俚语。 走到山顶上,但见榕树石椅旁,有三口小井,不少挑水工聚在井边。山顶不远红墙庙宇,正是方才在江边见得大庙。 林延潮随着林垠的竹轿子由此下了山,又是一处商贸繁华的所在,木材行,茶庄,妓馆开得满街都是,不少穿着锦袍的商贾,出入写着建宁,延平的会馆。 但见延平会馆旁有一极大的书市,上面写着‘建阳书坊’四个大字。 建阳是延平府下辖一县。 朱子朱熹就是延平府建阳人,所以朱熹开创之学,又称为闽学。除了理学之乡外,建阳最有名就是坊刻。 当时刻印出书,有官方刻印官刻,书商的坊刻,私人的家刻,寺庙里经刻。林垠要替书院印闲草集,自是不能找官刻,经刻等人,私人的家刻又不上不正规,所以找书商坊刻,就是唯一途径了。 当时明朝的坊间书商刻本,浙刻,蜀刻,闽刻最有名。 而闽刻本,其实就是建阳坊刻。至于福州府是以经刻闻名,坊刻却竞争不过建阳。 所以要刻书,找建阳,就没错了。 “夫子!” 一名四十多岁的掌柜走了出来,虽脸上带着商人的市侩,但似乎与圣贤书亲久了,也带上了儒雅,有几分亦儒亦商的味道。 秦掌柜对林垠是一揖到地,礼节作得十足。 林垠也是施礼道:“秦掌柜见笑了,这几日可是多劳烦你了。” “岂敢,岂敢,你可是咱们的老主顾,我们要烦你照顾才是,对了,这位是?” 林垠道:“这是我弟子。” 秦掌柜看林延潮年纪甚小,有几分不以为意,对林垠道:“好,山长来是为了闲草集修订的事吧,里面雅间进,至于小兄弟你嘛,就在外面等候你看可好?” 林延潮道:“是,掌柜!” 林垠却道:“不行,这本闲草集,就是由他勘定的,你还是与他谈吧,我在旁旁听就好了。” 秦掌柜听了不由讶然,让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勘订书籍,是不是有点不负责呢? 秦掌柜当下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 林延潮施礼道:“不敢,在下洪塘林延潮见过秦掌柜。” 秦掌柜不由目光一亮道:“原来是府试案首啊!闲草集里那篇为学我看过了,连温陵居士这等名士,也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好书(二更) 秦掌柜顿时改颜相向,令林延潮有几分好笑。 林延潮拱手道:“让秦掌柜见笑了。听温陵居士常‘是人之非,非人之是’,我大概算是‘是人之非’的那种吧!” 林延潮这么说,秦掌柜和林垠都是哈哈大笑。 秦掌柜对林垠道:“你这弟子倒真是一位趣人。” 当下秦掌柜对伙计道:“快,收拾好雅间,备好茶!” 几名伙计被秦掌柜催促跑着去了。 秦掌柜笑着对林延潮,林垠二人道:“两位,先里面请!” 当下林延潮与林垠,随秦掌柜进入雅间,茶是上好的建阳贡茶,喝起来唇齿留香。 林延潮与秦掌柜就闲草集勘定的事,谈了一阵。 商谈之间,秦掌柜发觉这年轻人,思维清晰,不仅对刊印的整个流程,以及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十分周到。 秦掌柜不由道:“林公子,你可是方家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只是来前有作了一些功课。” 林延潮想自己以后出书,说不准还要找这位秦掌柜,先认识一下,积攒点人脉。 秦掌柜道:“好,就依着你说得办,放心,此事我一定帮你们办好来。” 林垠,林延潮都是道:“那多谢秦掌柜了。” 两边谈妥后,林垠,林延潮即是告辞。 秦掌柜道:“公子留步,在下就有一不情之请,想请公子留一墨宝?” 林垠听了笑着对林延潮道:“这是秦掌柜指望着他日,你中了状元后。拿此墨宝来卖呢?” 林垠说话也很诙谐,秦掌柜顿时道:“瞧夫子把在下说得满身铜臭味。” 林延潮笑着道:“夫子说笑了,是秦掌柜抬举我才是,” 秦掌柜微笑道:“快,拿笔墨过来。” 伙计当下在一旁桌案上铺上笔墨纸砚。林延潮提起笔来,顿时笔落烟霞,挥笔立就。 秦掌柜见了,但见字是工工整整的颜体,说不上好,但也不差。 纸上八个字却写得极好‘博雅君子。幸毋忽诸’。 秦掌柜不由拍腿道:“妙,妙,以后每刊一本书,我都要将这句话,写在序末。” 博雅君子。幸毋忽诸这句话意思,就是‘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哦!’算是写书作者为自己招揽客人了。 要是读书人这么写难免有些王婆卖瓜,但是对于书商而言,却是一个很雅的广告。秦掌柜当下让伙计给林延潮送上五两银子的润笔银。 林垠当下道:“这给得太多了,使不得,使不得。” 秦掌柜道:“此言附在序末,不知我能多售出多少本书。一本万利的事,我还怕给少了。” 林垠,林延潮退却不过。最后林垠还是让林延潮收了。 待林延潮与林垠走后,伙计拿着桌上林延潮的墨宝问:“掌柜,这字怎么处理?” 秦掌柜看了一眼道:“留着吧,说不准以后还真能卖个大价钱?” 林延潮回到书院后,继续在藏书楼里读书。 过了十几日,闽中的各大书坊里闲草集已是悄然无声地上市了。 这一天下着牛毛细雨。徐火勃撑着油纸伞刚从社学归来。 眼下时候尚早,离晚饭还有半个时辰。徐火勃心想,鳌峰坊新开了书肆。去那看看有什么话本,就算不能买,看得解闷也是好的。徐火勃从挂兜里数了数钱,只有一串,忍住肚子饿的冲动,然后撑着油纸伞向书店走去。 书肆的名字,是修文堂。 尽管下着雨,修文堂里也有几个客人,徐火勃将雨伞搁在一旁的木桶里,走入堂内目光掠过一排经史子集的书籍,待看见两个读书人,正手捧着一本书,在那低声谈论着,偶尔飘出一两句‘李卓吾’来。 徐火勃心知李卓吾是泉州府的大儒,他有几篇点评水浒传的文章,写得是极好的。 他以往是极爱看水浒传的,书里面插有一百零八将的绣像,他都是临着描过。可惜家里的大人,都不许他看《水浒传》,说满篇都是乱臣贼子的文章,读了没有好处,将书没收了不让他看。 后来他读李卓吾的书后,才看到里面有几篇水浒传的,说得正和他的心意,故而又追着将他其他的书都看了一遍。 既听见有人在谈‘李卓吾’,徐火勃走了上去,但见两名读书人正拿着一本《闲草集》的书在看。 这《闲草集》他也有耳闻,是濂江书院出的。这濂江书院的府内第一流的书院,家里的长辈都催他着紧读书,待明年,濂江书院收弟子时去考一考。 徐火勃从旁拿起一本。但见书里写到‘李卓吾点校’五个字,他不由大喜于是拿起书,读了起来,看了第一篇不由眉头一皱,竟是时文啊,我还以为是李卓吾点评话本呢。 但听一旁读书人道:“果真如徐兄所言,这本闲草集,只需读首尾两篇就好了。” 另一读书人道:“不错,一篇是不久前府试第一的程文,一篇是李卓吾满口称赞的佳文,这真想买回去。” “可惜囊中羞涩啊,”另一个读书人道,“不如如此,我将首篇背下,你将末篇背下,待回去时,我们各抄录在纸上交换,你看如何?” “妙啊!可是我们来得及吗?不会被伙计碾?” “不怕,这伙计不赶人的,倒是掌柜有几分刻薄,趁他没来我们先背就是。” 徐火勃在旁听了不由摇了摇头,但听人介绍后,还是仔细看了下去,程文他平日一直在练啊,不过蒙师说他火候不够,要考入濂江书院很悬。 徐火勃却心想,不知这是不是蒙师的借口,要从他父亲那多讨些钱来。 徐火勃没有多想就看了下去,顿时他停住了,脑子里顿时冒出这些念头,八股文居然还能这么写。 这作者功底太深厚了。 若是要我能写出一篇这样的程文,这辈子不知够不够啊! 徐火勃心下对濂江书院充满敬畏,里面的弟子居然能写出这样一篇文章来,自己的水平看来真是差得远了。 从打击里回过神来,徐火勃心想既是两个读书人说只有首尾两篇可以看,那么最后一篇又是如何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任提学 门外的细雨,被风扭着打入门内。 徐火勃有几分发冷,他忍住寒意,从头到尾站着,将书翻到尾页,但见篇题是为学。 徐火勃是认真读了起来,不过这一篇读来却觉得平平,不过是说一个励学故事,举得例子倒还新鲜,道理也算透彻。只是比起其他几篇在社学里读的励学的文章,并没有太多不同。 徐火勃看到下面李贽的点评,却是吓了一跳,李贽竟然……竟然对这一篇如此赞誉。 徐火勃心道,这作者究竟是谁,竟能得到李贽的盛赞,什么这……这不是第一篇时文的作者嘛? 府试案首! 徐火勃心想,不行,连李贽都说好的文章,我见得不觉好,是我的不行,而不是文章不行。 徐火勃不舍地翻着书页,闻着油墨的味道,最后摸着挂兜里一串钱,咬了咬牙,拿了书走到柜台前。 “伙计,这本书我要了!” 仙霞岭位于浙江入闽的要道上,这里经两百里旱路后,即是浙境。 仙霞岭下小山驿驿站外,迎来新任福建提学道的车队。 车队一至驿站大门就有无数人在外等候。 驿站内,福建新任督学陶幼学才下了马车。陶幼学,字子行,是嘉靖三十五年榜眼陶大临的弟弟,外祖父董玘也是弘治十八年的榜眼。 陶幼学现在入闽,正是要接替,已任满三年,右迁浙江参政的原提学胡定。担当提学官,并住持八月的院试。 陶幼学拿着巾帕拂拭着官服几处不起眼的灰尘,他出身科举名门,平日对仪表礼仪都是十分重视,现在身为一省提学自是要为人师表。他不能在行止上出现任何疏忽。 陶幼学没有理会外面拥挤的人,而是直接进入驿站里给他准备的房间,召来两名早在此打前站的幕宾。 一名幕宾道:“东翁,前任提学半个月前,已是去杭州赴任了,现在提学道衙门内无人。” 陶幼学道:“也好。你先行一步,到了提学道衙门里,将一切公文全部封存,待本官抵达后,再作处理。” “是。” 这时喧哗声隐隐约约从驿站大门外传来。 陶幼学问道:“门外什么声音?把驿丞召来!” 小山驿驿丞一直在门外等候陶幼学召见。驿丞进门陪着笑脸道:“大宗师莅临小驿,本县生员士子都聚在驿外,想拜会大宗师。” 陶幼学摆了摆手道:“就说本官车马劳顿,今日不见任何人。” “大宗师是否先看看帖子,不少生员都是千里迢迢从省城赶来的。” 陶幼学皱眉道:“本官的话,你没听清楚吗?” 驿丞连忙道:“是。” 当下对方狼狈地退了出去。然后驿丞就派驿卒传令让人离开,但是外面仍是有不少人不走。 一旁的幕宾道:“东翁还未到省城主持院试,就有人想提前来钻营。” 一般而言。每任督学履新之后,就要进行提考,以防止在当地久了。人情请托。而眼下驿站外聚集的人,就是提前一步来钻营的,其中既有要参加院试的考生,也有马上要科考的生员。 他们在这时候来拜见,目的不言而喻。 陶幼学道:“朝廷三令五申,士子竟不知刑罚之可畏。可见闽地不正之风。由来很久。本官要一刹此风,告诉沿路地方。本官主持院试,为防止他人请托。一路上不见任何人。若是再有生员到驿站投贴,一律行贿之罪论处。” 提学官对于这些生员,是可以剥夺其功名的。陶幼学这么说后,顿时门外一下子就清静了,人都走得精光,毛都不剩一个。 陶幼学虽仕官十几年,但为官还是清正的,想到外面投帖的生员,不由有几分不悦。 这时候书办,抱着厚厚一叠的书恭恭敬敬地放在了陶幼学面上的案上。 陶幼学问道:“这都是什么书?” 书办道:“这些都是在闽地书肆上卖得好的书,不少是书院的弟子,本地的生员写的。” 陶幼学很喜欢看书,每到一地,总喜欢看当地名人的书籍来了解地方风情。这一次担任提学官,就专门挑了生员里写得好的文章来看。 于是陶幼学点点头道:“放下吧!” “是。”书办走后,陶幼学走到案前,随即翻了一本书,看了几章觉得不错,心道,闽地还是有才子的,然后在一张纸上记在此人的名字。 陶幼学又取了一本书看了一会,摇了摇头道:“此人有名无实。” 陶幼学一口气看了好几本书,待动手拿起一本时,看了下竟是李贽点校,不由讶然。 李贽他是知道的,陶幼学一贯反对后七子的复古之风,而李贽也多次写文抨击王世贞,所以说得上是志同道合。此人虽性子偏激了一点,但还是有真知灼见的。 于是陶幼学拿起这本李贽点校过的《闲草集》看了起来,翻得第一页即皱起眉头来道:“这等不知所云的骈文,竟也取作府试第一,我本以为苏州文风浮华也就算了,没想到闽地也是如此。” 陶幼学当下想将书弃之,但又转念一想,既是此人既为府试第一,说明文章还是有可取的地方的。 当下陶幼学又读了一遍,还是不喜欢这等浮华之作,然后又一目十行地看下面的文章。看了数篇后陶幼学脸色渐渐好了,心道这本闲草集里还是有数篇文章可取的。于是陶幼学又在纸上记录下叶向高,陈应龙等名字。 除了几人外,陶幼学又扫了一眼注释,这注释也写的不错,称得上旁征博引,注释里有几句话的出处,连他也是第一次听说。陶幼学心想,此请来的校书的必然博学鸿儒才是。 陶幼学翻到了最后一篇,看了几行,便忍不住站起身赞道;“这篇文章何人写的?吾当举之!” 随即陶幼学想到自己还未履任,知道自己失言,笑了笑又重新坐下。 陶幼学看了下篇首的作者署名,不由不可思议道:“此篇竟是府试案首之作,为何前后两篇,文风判若两人?” 陶幼学心道,还好没有将这本闲草集弃之,否则不仅错过一篇好文章,也错过了一名贤才。 陶幼学放慢了速度,将这为学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完,最后道:“这文章言语精当,我竟不能删增一字,立意发人深思,可与伤仲永一较长短了。难怪李卓吾称此为百年一见的好文。” 陶幼学想到这里,待翻到页首,但见勘校一栏中,也有此人的名字后,终于不淡定了。 ps;这个月没有意外都是两更,今天先让我喘口气,明天开始。(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狂生(一更) 而在濂江书院,林垠已是从秦掌柜那得知消息,闲草集卖得不错,本刊印的五百卷,已是被各书坊书棚卖了两三百卷走,剩下的不超过两个月也可售完。 日前连泉州府的书坊找上门来。 林垠听了不由是颜面有光,要知道这几年福州府的生员,举人,在会试,乡试上,一直被泉州府,兴化府压着一头。 而眼下连泉州府的书商都上门来买闲草集,说明泉州府的士子对这本书也是很有兴趣。让林垠倍感很有面子。 当然了,林垠也是将书能售到泉州府去,大半归功于林垠点校的功劳。 七月七。 北斗七星的第一颗星叫魁星,又称魁首,如乡试第一名称为解元,也称为魁解,而状元也称作魁甲,故而中状元又称,大魁天下。 在闽粤一带,女儿家过乞巧节日,读书人也在七夕拜魁星,并在这一日晒书,所以也叫晒书节。 藏书楼这一日也是要晒书的,书院弟子都需来帮忙,出入藏书楼里,将那些放在楼里终日不见天日的古籍叠在一起抱在胸前,然后走到院子里,一本一本地摆在软塌上摊开,放在日头晒。 这事都是由书院外舍,内舍弟子来代其劳的,上舍的弟子因要准备院试,所以可以不用来。 七月的日头很晒,书院的弟子们都是忙出一身汗来,这时候突听得外面声音传来。 “这就是濂江书院?看我熊某把场子挑了!” “就看熊兄了!” “我们拭目以待!” 众弟子们奇怪,但见门外来了几名读书人,拿着折扇在那笑着指指点点。却见对方一人笑着道:“竟是晒书,真是迂腐!” 说完此人将在众目睽睽下,竟衣带一解,当众宽衣解带。 众弟子们都是惊讶不已,心想莫非此人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一个大男人的躯体。谁有兴趣去看? 众弟子站出数人就要去阻止,但见此人大大咧咧仰躺在亭子前,四脚一张,趟成了一个大字仰卧在那曝肚皮,并高吟着:“岂惟蜀客知踪迹,更问庭中晒腹人。” 一人不明所以。上前问一句:“别人都在晒书,你为何在晒肚皮?” 那读书人似就等着对方问这一句,当下就哈哈笑着说:“吾诗书满腹,书都在肚子里,故而晒腹曝日呢。所以尔等晒书。我晒腹,这些又岂是你们濂江书院这等死读书的人,会知道的?” 众弟子们一片哗然。 “果真这厮,是来我们书院找碴的!” “好胆!” 那人继续大放厥词:“找碴?我熊某这才不屑,此来是来教教你们的,你们可知天下文章谁写得最好?” 书院几名老实厚道的弟子都是摇了摇头道:“不知。” 一人道:“你别自吹是你自己。” 那人亮着肚皮,哈哈笑着道:“当然不是我,告诉你们是舍弟。” 众弟子们心道此人看来有些来头。莫非是仗着他弟弟的势头。 “文无第一,你说你弟弟文章天下第一,有什么凭证?” 那人哼地一声道:“一群毫无见识的井底之蛙。关起门来,就以为自己有多厉害了,不过是孤陋寡闻罢了,我告诉你们有诗有证!” 众弟子都为此人的嚣张狂妄给恼了,纷纷道:“什么诗说来听听!” 那人拢起袖子道:“你们给我听好了,天下文章属吾县。吾县文章属吾乡,吾乡文章属舍弟。舍弟请我改文章”” 众弟子们听了都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唾骂:“不要脸!不要脸至极!” 那人哈哈笑着道:“我之才华。又是你们知道的,有本事就叫人与我比试一下!” 这时候斋夫走了出来道:“我们濂江书院乃是弟子求学之地,你这外来人擅自闯入,还不速速离去,莫非是我让人将你们丢出去吗?” 那人冷笑道:“这就是濂江书院待客之道,我熊某算是领教了。你放心我会将此事宣扬出去,让外人知道你们濂江书院如何嫉贤妒能,然后颜面扫地。” 斋夫脸色一变,濂江书院开门来也见过不少这样的狂生,但若是真让他到处去嚼舌根,倒是对书院名声不利。 “我们去找延潮来!” “对,此人狂傲,让前辈教教他如何做人!” 在人群中本是看热闹的陈行贵,黄碧友,陈文才,朱向文等原来林延潮的旧寝对视一眼。 陈文才酸溜溜地道:“什么时候延潮的名气,变得这么大了。” 黄碧友道:“林延潮虽在书院里成绩不是第一,但无奈府试案首的名头实在太响亮。” “所以你们看,新进书院的弟子,都对他无比佩服,整日前辈长,前辈短的。” “前辈来了!前辈来了!” 书院弟子一阵欢呼。 “这么快!” “说曹操曹操就到。” 几名弟子诧异道。 原来林延潮也在书楼里住了两个月,将书楼里的万卷藏书读了一大半,今日晒书也准备来帮帮忙,走在路上,正好被要往朱子阁去找人的弟子们逮了正着,边走边说了一通情况,就被拥到这里来了。 林延潮眼前几个样貌陌生的读书人,手持着折扇神色不善地看着自己,其中还有人敞开着衣裳。 林延潮上前就‘好意’提醒道:“兄台你的裤带没有系好!” 众弟子们闻言都是大笑,而那人不屑地道:“熊某故意如此,这是晒书!你可知其中情由?” 熊姓士子还以为林延潮会傻乎乎地追问,既是晒书,你为何又晒肚皮呢?然后熊姓士子就会道,吾诗书满腹,都在肚子里了,然后获得智商上的优越感。 林延潮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既是晒书,应晒肚子才是,兄台为何解裤带?那就成为遛鸟了。兄台,请自重啊!” 众书院弟子们笑得前仰后合。 这一下连斋夫也是忍俊不禁,笑得站不稳了。黄碧友也是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道:“延潮,看起来像个正经读书人,其实最没点正经了。” 熊姓士子涨红了脸道:“好!你叫林延潮,府试案首是吧,那我来考考你,回字有四种写法,你知道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你书读得不够深啊(二更) “回字居然有四种写法?” “略知一二吧,不过是异体字吧。不知这读来有何用?” “故意卖弄博学吧!” 当下就有人道:“比什么识偏字?我们读书人当比时文,诗赋。” 熊姓士子冷笑道:“回字都不识?还比什么时文,诗赋。” 有人就道:“凭什么你先问?你不是自持有才,当我来考你们才是的。” 熊姓士子听道:“我远来是客,自是由我们先问,怎么样你答不答?” “兄台,不是姓孔,名乙己?”林延潮问道。 “我怎么会与圣人同姓,休要拖延时间,快点!” “也好。”林延潮笑了笑。 熊姓士子听了道:“莫名其妙,你会答就答,不会答,只需说一句濂江书院沽名钓誉就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若是我答不来,下一题,是否可以考你了?” 熊姓士子眼珠一转道:“当然不行,如果你答不来,我自当再问,问到你答出为止,你方能考我!” 林延潮不由道:“也好,看来汝还是很公道的。” 熊姓士子哈哈一笑道:“那是当然。怎么样你可有答案了,若是答不出,我就出下一题了,若是连续三题不会,就算你们濂江书院输了。” 熊姓士子不动声色间,就把规矩定下了。 只见林延潮不说话,只是拿了树枝,在院前沙地比划起来。 熊姓士子一愣问道:“你还真会?” 林延潮笑着道:“侥幸,也不知对不对。熊兄是方家,还请指教啊!” 说完林延潮继续写了下去,但见第一个字是回的本体字,另外又整整齐齐写了囘,囬。(外囗内目)三个字在沙地上。 熊姓士子不可置信道:“你竟写得来?” 林延潮向熊姓士子抱拳道:“侥幸,献丑了,那下面是不是该在下发问了?” 熊姓士子半响才回过神来,哼地一声道:“你问吧!” 此人既是自吹满腹诗书,也是有才华的,众弟子们虽见林延潮胜了第一场。也不知第二场能否赢过他。 “回字的第五种写法是什么?” 熊姓士子脸色一变道:“回字竟还有第五种写法?”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兄台莫非不知吗?你都会写四种了。” “我,我……”熊姓士子顿时说话结巴起来了。 “写!” “写!” 书院众弟子都是站在林延潮一边高呼。 一旁他的同伴道:“熊兄,他既能写出四种,你为何不能多写一种。” 熊姓士子想当场干掉这几人的心思都有。若是自己会五种写法,怎么会刚才只问四种。 熊姓士子硬着头皮道:“我不会。还请林兄指教。” 林延潮道:“指教啊,不敢当,就当大家切磋一下吧。” 说着林延潮在沙地上写了一个‘廻’字。 熊姓士子冷笑道:“你说是就是,不知出自何典?” 一旁林延潮的同窗都道:“是我们前辈考你,还是你考前辈?岂有此理。”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来我可以不回答的,不过你既是问了,我就告诉你。廻字出自史记,邹阳传,里面有一句‘墨子廻车’。兄台不信可以回去翻书。” 熊姓士子顿时无语。既是林延潮这么说,肯定是有出处了,当下咬着牙道:“好吧,这一题算你侥幸了,既是如此,你继续问吧!” 对方当下严阵以待。 “好。回字的第六种写法是什么?” “还有第六种?”熊姓士子顿时不淡定了道,“这怎么可能。书上说回字一共只有四种写法,你为何会有六种?” 林延潮语重心长地道:“这是你读书读得不够深!读书不能一知半解。要有破卷之功了。” 熊姓士子听了顿时牙都要咬碎了,心想自己第五种都答不出,更不用说第六种了。 他索性道:“好啊,我见识一下第六种。” 林延潮恩地一声,手挥树枝道:“我与你写来,就是迴字,书中有云,古无迴字。盖回即雷字。水囘为囘,后人欲別之加辶,这才有了‘迴’字。” 熊姓士子听了无言以对,一旁的人道:“真不敢相信,这人不过十四岁,竟然如此博学。” 见对方不语,林延潮道:“兄台既是答不来,我就继续问了,马上要到三题了,敢问回字的第七种写法是什么?” 众人都是大笑。 熊姓士子忍不住道:“你胡搅蛮缠,若是回字是十几种说法,你是不是都要一一问完,此为犯了规矩,当由我发问了考。” 众人都骂无耻,那熊姓士子冷笑一声道:“好啊,这是你们濂江书院地盘,规矩自是由你们来定,算我认栽,我将此事告诉给其他书院,让他们来评评理,回字的第七种写法,有这种考法,呵呵。” “兄台,其实回字一共有十二种写法的,我方才是手下留情了。罢了你来问吧。” 这一刻连熊姓士子都夸自己机智,居然有十二种,你居然才考到第七种,真是手下留情了。 熊姓士子急于找回颜面,当下夺过林延潮树枝在地上划了一竖,问道:“我问你‘丨’字何意?要说全了。” 书院众弟子看了后,心道横着一划,众人都认得,竖着就不知了。 有一名弟子道:“我常见他人做帐时,有用此‘丨’来代个一字。” “做帐时是做帐,但若是放在这里,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赶紧去提醒前辈啊。” “什么你以为前辈答不出吗?” 熊姓士子面露微笑,这是他之前专门找得偏题,故意是要显能的。 林延潮不急不慢地答道,丨字可读竖,意同竖。 还可读作一,意同一。 还可读作衮,意为上下相通。 熊姓士子表情很精彩,手指着林延潮道:“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林延潮笑着道:“这我们书院子弟都知道,那到我考校兄台了。” 当下林延潮拿了树枝在地上同样划了一个‘丨’字问道:“这个字怎么念?” 熊姓士子道:“你在耍我不成?这不就是‘丨’吗?莫非还有四种,第五种念法?” 林延潮道:“没有啊,完全是两个字啊!怎么会有两种念法?” “都是一个‘丨’字,你给我说两种念法?”熊姓士子当场愤怒了。 “方才‘丨’是从上往下写的,而这一次我是从下往上写的。”林延潮笑着道。 就这样竟是两个字?熊姓士子感觉自己要吐血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忮不求(一更) “这样也可以?”熊姓士子整个人都呆滞住了。 熊姓士子一刹那怒了大声道:“你是故意的吧!从下往上写也算一个字?” 林延潮还没开口,一旁一名嘴巴尖酸的书院弟子就抢着说道:“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从上往下写你就知道,从下往上写这个字就不知。好比你只知回字只有四个写法,就不知还有第五第六第七第八?所以我说兄台你书读得不够深啊!” 一旁书院弟子哄然大笑。 “我书读得不够深?”熊姓士子听了这句话,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算了,咱们不要难为这位兄台了,这个字从下往上写读退,意同退字。” 林延潮刚说完,书院的众弟子们就纷纷道。 “不信的话回去翻书。” “回去多读书吧。” “就这点斤两,还来我们濂江书院撒野!” “前辈教训的好。” “太解气了。”黄碧友在那捧腹大笑。 朱向文也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行贵道:“我看以后延潮整人这事,要在书院传成笑谈,以后书院前辈与新进的后辈们都要讲述一番才行。” 熊姓士子这时候无言以对,当即就想灰溜溜地溜走,却被几名眼尖的书院弟子拦住道:“怎么了,输了就想跑,也不留下几句话来?” 熊姓士子都了这一刻,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啊!”林延潮劝道。 书院众弟子们更是敬仰:“前辈的气度真是高啊!” 一旁的书院弟子道:“前辈这么说,我们本不该追究。但是人家这么就走了,总觉得心底不舒坦。” 熊姓士子见了这一幕,连忙作揖道:“诸位,我熊某知错了,还不行吗?以后出门见了濂江书院的弟子。我就绕道走。” “这还有点样子,滚吧!” “快滚,快滚!” 熊姓士子不敢再说什么,然后赔着笑脸作了个揖,抱头鼠窜了。 满院子顿时充满了笑声。 书院另一旁林垠看着手里的闲草集不由微笑,这本书未刊行时。他就给几位同年,昔日同僚看了。 几位同年,同僚看了都是称赞不已,令林垠很高兴。 正待这时,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山长!” 林垠转过头。但见是林泉。林垠微微一笑,这个弟子他是很喜欢的,一来是他林家本宗,小尚书相公的孙子,二来他天资聪颖,几乎与他爷爷当年不相上下,唯一不足就气量小了些,不过他年纪尚小。林垠不觉得如何。 林垠见林泉手里也拿着一本闲草集,笑着问道:“怎么了?你也买了一本吗?‘ “老叔公,你为何将林延潮的卷子排在了闲草集的卷首?孙儿的文章丝毫不比他差啊!‘林泉问道。 林垠眉头一皱道:“因为他是府试第一啊。理应放在卷首。” 林泉急道:‘可是他既府试第一,已是占尽了风光,为何在这里也便宜他。还有这压卷一篇,为何也排了他的文章,你篇首篇末的好处都给他占尽了。闲草集到底是给书院弟子出书,还是给他一人出名?‘ 林泉这一长窜的话道出后。见林垠神色变了,当下也自觉的过分。垂下头道:“老叔公,泉儿失言了。” 林垠摇了摇头问道:‘他卷末那篇为学。你读了吗?‘ 林泉道:‘看过了,平平而已,泉儿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我们书院里任何一篇文章都比他强。‘ “你。”林垠摇了摇头,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怎么孙儿说得不对吗?通篇言语浅白,简直不知所云。” 林垠叹了口气道:‘泉儿,你天资很高,不亚于你祖父,但你就是不能见贤思齐。林延潮这篇文章,你若是认真用心去读,怎么会不知此文用词之精当,喻意之好。都是你一心嫉妒,结果文章只看了表面,未入肌里。‘ 林泉没料到一贯疼爱自己的老叔公,竟也是这么疾言厉色说了一通。 他不敢顶撞,含着眼泪在眼珠里打转。 林垠上前抚了抚他的肩膀道:“天下才子多如过江之鲫,延潮不过是其中一个,你若是不能克此妒贤之心,难成大器,诗有云,不忮不求,何用不藏。你要记着。” 林泉心底不服,口里只能道:‘是,山长。‘ 离去时,林泉重重跺脚,什么破文章,明明就是你偏心,到了院试时,你们就会知道谁的文章,是真写得好! 而在书院另一旁,叶向高拿着从他人拿,借来抄录下《为学》一篇,正在仔细揣摩。 朱子阁里,灯火通明。 一只小蛙蹦达地从院子外的荒草跳到窗台上,瞪圆着眼珠子盯着,正捧书苦读的弟子们。 哇!哇! 几声蛙鸣下,上舍的弟子们读书读到三更,是家常便饭。 夏日苦闷,弟子们穿着薄衫拒桌写着卷子,笔下不停,额上的汗水,不知不觉滴在纸上,洇晕开来。 众人论读书的天资都在伯仲之间,比得就是谁更刻苦一些了。 夜更深了,二梅书屋外的两株梅树,静静等着寒冬之时绽放。 七月中旬,新任提学官终于抵达省城。 一至省城,陶提学就入驻考棚,宣布闭门锁院,谢绝一切探视。 随即府衙发出公告,公示了八月院试的日期,令童生去府衙领取报名文书。 合福州一府的童生,来省城吊考。 一般而言,提学官走哪考哪,走到哪个县,考到哪个县。如果督学腿脚懒了,就把童生们集中到一地进行道试,称之为吊考。 按照常理,一个县在提学官的三年任期里,要进行两次院试。但实际上,这很难说,文化昌明,离提学道署衙近一点的可以三年两试。但落后偏远的地区,提学一任也只能去一次,那院试也就一次。 事实上调一府两府弟子,集中院试,对于年幼的童生来说,要走几百里路去参加考试,十分不便。 但随着大明官员越来越懒,已成了常例,再说了,现在十几岁的童生,比例也没那么多。(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赶上好时候(二更) 院试公告下来,都是由府衙操办的,中间没提学道衙门什么事。 这也是规矩,督学到各府进行院试时,由知府充任提调,并承办提学一应供给,如膳食、油烛、文具等。各府还须依例送给学政及其他考官若干银两,称为棚规。 林延潮与书院几名弟子一并府衙里,领了府试的结票,也是院试的准考证。 领结票队伍排得老长的,前面的书吏一一比对抄录。而排队之间,众书院的弟子都是风华正茂,没有累次赴考,蹉跎岁月的经历,看着四周不少三四十岁,甚至五十多岁的老童生,不免有几分优越。 龚子楠凑道林延潮身旁道:“兄长,我与你说昨日看来一个老童生的笑话。” “有一虎出山而回,大呼肚中饥饿。群虎问道:今日怎么不遇一人乎?饿虎道:遇到了但没有吃。群虎问其故,开始遇一秀才,因嫌其太酸,宁愿不食。” “众虎道,这你怪谁来?饿虎又道,后来又遇一人,亦不愿食。” “众虎问,为何不食啊?饿虎道,那人是个童生。众虎问:童生何以不食?饿虎道,怕咬伤了牙齿。众虎追问,为何怕咬伤了牙齿。饿虎道,太老了咬不动!” 龚子楠说完自己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林延潮也是忍俊不禁道:“你这笑话,私下与我说说还好,若是大声一点,这里的童生非捶你不可。” 龚子楠道:“我也是听了这笑话,忍不住,贪图一时口舌之快。这不是只与你一人说吗?我也怕一直考考成老童生,听闻考了十几院试不过的童生,也是大有人在,从少年到白发,毕生都在考棚里过了。” 林延潮看向后面白发苍苍仍是准备赴考的童生。也不由感叹,封建社会的等级森严,进退一步,就是天差地别。 要说万历初年的生员还是蛮值钱的,这时候福建一省生员不超过两千人,不至于到了崇祯年间。一口气扩招到三千之多。 生员甚至还能左右舆论,操纵官府。 如苏州读书人对官府不满,就可聚集文庙,向祖师爷孔圣人哭诉后,再召集民众向上级官府申告。官府不敢不从。不过此事到了清朝就不行了,有一年士子又在文庙抗粮哭庙,但清廷不理会你这一套,反而将为首十八名生员处斩,其中还包括大才子金圣叹。 这就是清初有名的哭庙案。此外江南三大案,文字狱不提。 所以想想清朝读书人的待遇,所以这万历初年,真是秀才们的黄金时代。往前推往后推都没这么好的时候。 好容易排到了林延潮,府衙里不少书吏,都是认识林延潮。知道他这童生身份不过是走个过场,马上就要补入生员,不由提前恭贺了一番。 林延潮笑着回礼,书院的众弟子们都是有些羡慕嫉妒地看着林延潮。 对于院试他们还是怀着忐忑的心情,可林延潮却是早早预定一个席位,完全可以作壁上观了。书院的众弟子们不免有些不忿。这也是人之常情。 林泉道:“延潮兄,这场院试你可以闭着眼睛考了。反正无论如何,督学都是要取你的。” 林泉表面上是恭贺。实际上是希望如此吹捧一番,让林延潮在院试中生骄傲之心,因而懈怠。 林延潮看了林泉一眼,微微笑着道:“哪里,府台大人,给我这个机会,乃是栽培之意,我岂能不知好歹。若是院试里,我考得不好,实也是无颜入泮进学。” 林泉道:“看林兄这样子,还是不放松嘛,可惜你县试不是案首,就算院试拿了案首,也凑不齐小三元了。美中不足,延潮兄,还是随便考考就好了。” 林延潮盯着林泉,心道,此人真小人矣,想要动我心志? 林延潮没说话,但脸上笑容已是没有了。 众弟子也是看出少许来。 陈应龙见林延潮神色笑着出来打圆场道:“别说了,今日中午一定要先请延潮兄,与我等好吃好喝的。”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为难在下吗?若是进学后,无有不从,眼下我们还是认真读书吧。” 众弟子们也觉得林延潮说得对,倒是没心没肺的龚子楠开口道:“权且记下,兄长不许抵赖哦!” 众弟子们又是一阵欢笑。 “府台大人驾到!” 正说话间,前面书吏唱名,聚在府衙里报名的众童生们,都是停下动作向缓缓走来的知府躬身行礼。 陈楠一路走来都是笑呵呵的,待见到童生们向自己行礼,不论是否自己取的门生,都是说了几句。几名年长一点上岁数的老童生,还吩咐书吏,给他们搬来椅子。 书院里林延潮等不少童生,都是知府新取的,见陈楠走来,当下一并上前道:“拜见府尊大人。” 陈楠见了林延潮,脸上的笑容却是减了几分,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道:“你来了。” 林延潮不由讶异,这是怎么了?知府对自己态度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淡。 书院几个弟子,见了这一幕也是奇怪,林延潮是知府亲点的府试案首,按理不至于如此。 众人心想,或许是将来院试中知府为了避嫌,这才故意冷淡林延潮。而林泉却是猜测,断然是林延潮作了什么蠢事,触怒了知府。 想到这里,林泉顿时幸灾乐祸了起来,见知府过来,主动上前道:“弟子林泉,代家祖问候府尊老爷。” 陈楠脚步一顿,笑着问道:“林泉,你祖父……” 随即陈楠淡淡道:“原来是尚书相公家的孙儿啊,好!” 陈楠道了这三个字,就扬长而去。林泉不知发生怎么回事,也是奇怪,这陈楠当初与自己家是颇有来往的,怎么眼下翻脸不认人了。 林延潮本还是奇怪,但见了林泉的遭遇,隐约猜到了大概怎么回事。 这并非是世态炎凉,而是明哲保身啊!幸好院试里知府只负责提调之事,也就是后勤保障,真正录取大权是在新的督学身上。 换了前任胡提学,自己虽是他约定门生,但他为了避嫌,虽不至于罢落自己这府试案首,但只会给他低低的名次,院试案首是断然不会给了。至于新的督学,听说为官十分清正,但也不好说,有句话是‘任你文章高八斗,就怕朱笔不点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请教名儒(一更) 取过结票,再在院试的卷子上写上自己的姓名,籍贯,祖孙三代履历,填好了卷头后,将试卷交还给府衙的书吏。 完成这些后,即是大功告成。 书院众弟子们了解此事后,都是松了口气,下面就看二十日后的院试,到时再见分晓了。 考试前,自有一段温书备考的过程,众人就不会再住在书院里,各自有各自的去处。 众人中午都相约去府学街那逛了一会书肆,然后随便找了家饭馆吃饭。 众人正吃饭之间,这时候有几名读书人匆匆忙忙地跑入饭馆里,找人借笔墨。 府学街边的饭馆,多都是读书人,所以也不以为奇,但是吃饭时还要用笔墨,用功也用功到这地步的,众人都纳闷了。 濂江书院几名弟子身上都是有携着笔墨,当下就借给他们数人,并问是怎么回事。 那士子一抹汗道:“你们不知吗?山农先生来闽讲课,正住在华林寺里,我们要赶忙写了文章,准备向他讨教。” 听了这几名士子的话,饭馆里的读书人无不骚动。 一人问道:‘你说得山农先生,可是颜夫子?‘ 那士子一遍奋笔疾书一遍道:‘除了他,还有哪个山农先生?‘ 山农先生,姓颜名钧,他的名字可能有人不晓,但说到罗汝芳,何心隐,众人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二人就是他的弟子。 颜钧生平最喜欢就是四面讲学,他虽身无功名,但教出的弟子罗汝芳是进士。还是当今大儒,还与老师一般最喜欢四面讲学,而且是做官做到哪里,讲学讲到哪里。 颜钧最有名一次受首辅徐阶邀请,在京给参加会试七百举人讲学。轰动京师,连当朝官员也是纷纷向他请业。 除了能讲学外,他的学问并非空谈,还能经世致用,颜钧曾在胡宗宪,俞大猷幕下。助胡宗宪平倭,助俞大猷平定广西之乱,献了不少奇策。 除了这些,林延潮最佩服的,就是此人身上有读书人少见的侠气。颜钧自号山农游侠。号急人之难,其师徐樾战死于滇南,颜钧千里迢迢,翻山越岭,行数十日夜,打捞老师尸体。 对于这样的人物,林延潮早就听说很久了,当下想也不想。拿了笔墨将自己录在闲草集里的两篇文章写了下来。 众弟子们见林延潮如此也是纷纷拿起笔墨,当堂写起了文章。 饭馆里就有人不屑道:‘听说此人身上没有功名,你们去听他讲课。与举业何益?‘ 另一人道:‘汝真是孤弱寡闻,当初福建巡抚谭公,云南巡抚邹公等人在为举人秀才,都是他门下信从,你说他们为何去听课?‘ 那人听了顿时哑口无言。 众人写完卷子,当下都揣好。一并往华林寺去了。 到了寺庙前,僧众听闻是来听山农先生讲课的。也未阻拦,让他进去了。 不过众人却晚了一步。颜钧的讲会早是结束,留在寺内的都是还未离去听众。 陈应龙道:‘无妨,我们将文稿投献山农先生看了,也算不虚此行。‘ 众人都是点头称是。 于是众人找人问明了路径,当下绕过大殿,朝山后走去。 福州本就是禅林极盛之地,在北宋时号称,城里三山千簇寺,夜来七塔万枝灯。 而华林寺本是古刹,在正德年间扩建了一次,将半个越王山都包了进去。 走到山后,但见青山如屏,鼓楼经阁隐于叠翠之间。 众人拾阶上山,到来一半山亭子前。 亭子里正有二人在高谈阔论,一名古稀老者,一名中年官绅,五六名健仆垂手立在亭外。 而亭子下台阶上,还有十几人手上拿着卷宗,在那等候着。 几名穿着襕衫的秀才,扫了林延潮他们一眼问道:‘你们是谁?来作什么?‘ 陈应龙道:‘我们是濂江书院的弟子,来向山农先生请教。‘ 那几名秀才听说濂江书院,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们明日再来吧。‘ ‘为何?‘ 那秀才冷笑道:‘没看见,这么多人都在这等着吗?还有马上要赴会试的王举人,都在等着向山农先生讨教,你们几个童生,我来指点你们文章就够了。‘ 这秀才说完,一旁几名秀才都笑出声来。 一人道:‘他们想必要是赴院试的童生,你可不要看不起人了。何况他们是濂江书院的。‘ 那秀才笑道:‘濂江书院的弟子,没过院试的也多了去了。‘ 这两个秀才正在谈论。 突龚子楠大声道:‘大伯!‘ 亭子上那名中年官绅转过头,朝这里看来。 那秀才瞪向龚子楠道:‘乱喊什么,你们书院山长是怎么教你规矩的?‘ 林延潮上前一步道:‘对年纪远小于你的后辈大呼小叫,这也不是你老师教你的规矩吧!‘ 那秀才见林延潮站出来回护,不由气笑道:‘眼下的童生都这么嚣张吗?居然不敬前辈。‘ ‘我只知有德有学者可为前辈,不知你占哪一样?‘林延潮叱道。 二人斗嘴间,亭子上的中年官绅看了过来,并笑着对龚子楠招了招手。 ‘此人真是你大伯?‘那秀才诧异道。 龚子楠走上台阶,与那人擦身而过,笑了笑道:‘当然,我姓龚,我大伯可是国子监祭酒啊!‘ 那秀才顿时面无血色,姓龚,又是国子监祭酒,在这省城里,也只有嘉靖五年的进士第一,状元龚用卿才称得上了。 什么秀才,举人,比起状元公的侄儿来,都是浮云啊! 这秀才的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吃一堑长一智吧,这濂江书院有名,不是因为其读书厉害,而是里面弟子都是官宦之后。‘ 看着对方一脸沮丧的样子,林延潮,叶向高等人都是好笑。 亭子里龚子楠与其大伯谈了几句后,就兴高采烈地朝林延潮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上亭子来。 当下林延潮,叶向高他们也是毫不客气,在那帮秀才面前,抖了抖衣服,拂了拂衣袖,轻轻地咳了一声道了句:‘借光!‘ 然后这些弟子们从山道台阶上,与众秀才们擦身而过。(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老夫看好你(二更) 山风甚疾。 吹打林叶,沙沙有声。 偶尔疾风一起,满山松涛回响,令人脚下不稳。 童生身上的衣衫,随着疾风扑扑作响,却努力兜紧了,不让自己在两人之前失仪。 一位是当世大儒,讲学遍天下,一位百姓眼中的文曲星,力压三千举人,大魁天下的状元郎。 众弟子们来到亭子里,都是毕恭毕敬地向二人施礼。林延潮悄然打量二人,颜钧年事已高,须发皆白。 他数年前被南直隶提学道耿定向迫害下狱,被囚三年,幸亏其徒罗汝芳,以及俞大猷全力营救,这才幸免,出狱后继续讲学天下。 至于这位龚用卿,不用提了,府内妇孺皆知了,龚用卿自幼长善属文,诵习经史,过目不遗。龚用卿成为翰林后,擅写馆阁体,有馆阁白眉之称。这是用‘马氏五常,白眉最良’的例子,将龚用卿比作翰林中写‘馆阁体’的第一能手。 龚用卿仕官后一直走得是比较清贵的路线,没有办什么实政,只有出使朝鲜,以及出任南监祭酒值得称道。后龚用卿因有人‘阴沮其进’,以病乞归,从南监祭酒上退下来,在老家过日子。 林延潮打量这位龚用卿,但见对方虽也上了岁数,但一直保养很好,面有美须,仪表堂堂。林延潮想起一个说法,殿试时,往往选状元还是要看长相。身为状元,咱们大明读书人的脸面,样貌还是必须周正的。 除此之外,选状元公还有各种奇谈。比如名字好听与否,皇帝晚上作了一个古怪梦,拿来当预兆的。 颜钧扫了众弟子一眼,他胸中杂学颇丰,颇能相人。大致扫了一眼,点点头道:“他们是请教时文来的,若没有你在,老夫尚敢指点一二,但有你这行家里手在,我就不献丑了。” 龚用卿道:“他们是慕你之名而来。我岂敢插手。” 龚子楠笑着道:“既是如此,你们都拿我们文章看了,咱们一人文章两家改!” 颜钧听了呵呵笑起道:“这倒不错。” 龚用卿轻轻责道:“就你会取巧,自小读书也没个定性。” 龚子楠吐了吐舌头,垂下头。颜钧道:“令侄有赤子之心,依我看来,若不求举业,可别有建树。” 龚用卿道:“这恐怕不行。不走仕途,还有哪般可称得建树。这样吧,你们自己选给谁看好了。” 众弟子们犹豫了一会,一般而言,还是给龚用卿改才是。不过对方毕竟是没当过老师的。而颜钧呢,虽说没有功名在身,野路子出身。还是王学门人,但人家名气摆在那,举人秀才都向他请教学问。 说眼下的官学是理学在把持,但被理学排斥,视作末流的王学,却一直专研理学。 理学是功名的敲门砖。而王学弟子又提倡经世致用,积极入世。如嘉靖八年的状元罗洪先,就是王学弟子。而且不是仕官后,都是仕官前就拜下王学门下,还有同年的会元唐顺之,既是王学门人,也是八股名家。林延潮还借了他一篇文章考得县试呢。 不过王学解八股文的思路,受禅理,老庄影响破深,隆庆二年李春芳主持会试,就允许《庄子》之言入文。 众弟子们最后作出决定,多数人还是拿卷子给龚用卿看。毕竟是状元公,名气摆在那,如果文章能给他说一声好,那么享誉士林是逃不掉的。 龚用卿取来卷子,直接在上面点评批注。龚用卿看文章都是一目十行,然后下了评语,绝对不如林垠,林燎二人改文章那么细致了。 不过想想也是释然,毕竟不是自己老师,何况他是状元,觉得给童生这么改文章就可以了。 至于颜钧改得人就少了,但却仔细多一些。 龚子楠不用提了,给他大伯改文章,什么时候都可以,眼下当然是找颜钧。 林延潮权衡了一下,最后将自己的文章递给颜钧,持礼道:“请夫子指点。” 颜钧没有先看文章,而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温和地笑着道:“你今年几岁?” “十四!” “嗯,沉稳持重,目光炯炯有神,你的文章已在你的眼底了。”颜钧笑着道。 “谢夫子夸奖!” 当下颜钧拿起林延潮的卷子看了起来。林延潮两篇文章不长,加在一起六七百字而已。 颜钧却看得很慢,还抬头笑着道:“人老了,眼底的水不够,看得仔细些,免得错了字。” 林延潮始终恭恭敬敬持礼道:“多谢夫子。” 终于颜钧将文章看完了道:“老夫就直言了,你不要介意。你的古文写得比你的时文好,文章的立意比文采高。你的时文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当然这样的文章,若遇到喜好华丽词藻,还是能取个好名次的。但是若遇上方家,就不行了。” 颜钧说完,林延潮不由佩服,颜钧的点评与李贽给自己在闲草集里的点评如出一辙。 不过自己这篇府试第一的文章,本来就是为了迎合陈知府所作的,当然以文媚人,在懂行的眼底看起来格调当然是比较低了。 “至于你的古文,就很好了,老夫已是很久没见这么清奇的文章了,若是你的时文,能如你的古文一般,脱去绳墨布置,写出这等千古不可磨灭之见,那么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文章了。” 说到这里,颜钧笑着拍拍林延潮肩膀道:“咱们说句俗的,少年人,老夫看好你。” 听了颜钧这一席话,林延潮顿时眼前霍然开朗的感觉,若说他以往写文章,还是一步一步摩挲,那么颜钧的话,至少给自己指明了明路。只要沿着这方向去做,迟早有一日,自己会有文章大成的一日。 林延潮当下道:“晚生谨记教诲,他日有所成,必不忘今日指点之恩。” 颜钧笑了笑道:“不忙言谢,老夫还会在华林寺住下两月,这段日子你都可以来。平日的讲学你可听也可不听,也可文章来改。老夫这里总有些东西,你是可以学的。” 林延潮当下道:“那晚生就拜托夫子指点了。” 濂江书院的弟子,见林延潮与颜钧相谈其乐融融,不由羡慕。(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赠诗(一更) 从华林寺回家后,林延潮就准备温书迎考。 林延潮每日早起就练习时文,作了五篇后,然后读一读经集。 每日也会拿古籍来读,将自己筹备中的尚书古文疏证拿来写个一百多字,然后就停笔不写。 期间谢肇淛来访一趟,他也是县试过了,但府试未过,不过他的脸上丝毫不见沮丧之色,原来儒林班已是将《聂小倩》编排好,准备重阳后就上演。 谢肇淛见林延潮在家读书,也不敢多搅扰,坐了一会就走了。 去书院读书两个月,家中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三叔的亲事,也是渐渐有眉目。 三叔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在这个时代算是大龄晚婚了,先前是家里困难一直娶不上,后来家里光景好了,三叔又挑挑捡捡起来。但三叔有一日去庙里回来后,整个人突然魂不守舍了,连乡下的田地也是不顾了。 家里人以为他病了,请了大夫来治,抓了药来吃都不见效。 后三叔与家里人坦白说,看上一个姑娘,与林高著道非她不娶了。于是林高著听了就着急了,当即就找了省城里的大媒去说亲,听说八字有一撇了。 家里的事大致就是如此。 林延潮读书后,间隔三五日,就去华林寺,将自己写的文章给颜钧看,请他批改。 有时候去得早了,就听一会他的讲会,颜钧讲会时,什么人都可以来听。就算是走卒贩夫,妇孺小儿都可以,没有门第之见。 颜钧说的道理,不是什么高大上,而是十分贴近百姓一些浅显道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圣人经世只是家常事,愚夫愚妇与知能行便是道。’ 这句话对林延潮启发很大,不过也有些话他不认同,比如颜钧说,要救天下。需停天下贡赋,三年免征,天下洗牢,大赦天下,将一切犯人都恩赦。这些说法当时不算过时。但林延潮看来大明的问题,不是这些手段,救得了的,根本不在这里。 不过颜钧讲课还是很有真知灼见的,也能切合贫民的想法。不少人听了他的讲课后,都拜入他的门下。更不提,有百余名门生还从江西,浙江赶来。特意在他门下听讲。 这简直就如当年孔子周游列国,门生从学于身旁。有这等影响力,也难怪耿定向当年拿他下狱了。不过颜钧被耿定向下狱三年,在狱卒,囚徒中传学,出狱时百余人痛哭流涕挽留。 看着四周门人听得如痴如醉的样子,林延潮不免心想人活到如此,比起身居庙堂之上。又是别样的风光。 周敦颐当年说过,圣人当以中正仁义立身。再以师道行于天下! 林延潮拿文章给颜钧批改时,就没说他救民救世的观点。而是实事求是地与他说文章。 颜钧与林延潮讨论完文章,坦荡地笑着道:“你的时文写得更好了,老夫肚里就这么多墨水,给你收刮干净了,毕竟没有赴过科考,终究算不得大宗师。我的弟子罗近溪在我之上,他日你遇到他可向他讨教。” 林延潮道:“夫子过谦了,若非夫子昔日指点,我不能有所悟,时文也不会有进益。” 颜钧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指点你,而是你自己心底早已懂得这道理,只是平日所迷,这才不知罢了。” 林延潮恍然道:“这就是一切道理都在心里,阳明先生昔日所言,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颜钧哈哈笑着道:“是的,你一点就透,我看你实与王学有缘,不如……” 林延潮连忙道:“夫子,我虽敬仰你的学问,但我的几位老师都是理学宗师,他们若知我拜入王学门下,必是反对。” 颜钧听了喝了口茶,叹道:“老夫明白,并非我不容他们,而是他们不容于我。” 林延潮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与罗汝芳,何心隐作同门师兄弟的机会。但世道就是如此,王学的人,可以学理学,但是理学的人,却不能学王学。 自己一进濂江书院,林垠就告诉过自己,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自己去听课可以,但拜下门下就不行。拜下门下,就要奉王学为道,这与理学自是格格不入。 颜钧有些惋惜,但仍是道:“既不能传吾之道,但亦可为老夫之友,我们不谈道,谈谈读书日用,也可以吧!”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夫子体谅。” 颜钧苦笑道:“不体谅还能如何,人群既以家国为分,为学何存门户之见,可笑!可笑!” 林延潮道:“夫子,或许有一日,天下读书人,可以没有门户之间,但道虽不同,却能一并坐下来商讨。” 颜钧摇了摇头道:“此事很难吧!” 林延潮笑着道:“难与易之事,做了才知道,我辈只需尽力而为,成与不成看天命就是。” 颜钧点头道:“就是有,老夫行将就木之人,也是看不见了,不过幸甚的是,老夫知你有一日可为参天大树!” 二人又说了一阵话,林延潮从山上经阁走下,待行至华林寺门口时,突有一名男子追到了林延潮道:“某是山农先生弟子,老师说有一物要亲手交给公子。他方才忘了。” 林延潮赶忙回去,见到颜钧。但见颜钧笑着道:“老夫下个月就要回江西老家著书了,你也要赴院试,分别在即,我又身无长物,就拿当年心斋先生写给我一首诗赠你。” 心斋就是王艮,上承王阳明,下启颜钧。 林延潮道:“既是夫子老师所赠,晚生怎么敢收。” 颜钧笑道:“老夫拿了何用,汝胸怀大志,必是志在事功,他日当披坚执锐而行,那此诗再适合你不过了。” 林延潮拿过诗来,诗下面落款是心斋,果真是王艮所作,但见上面写着。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看了此诗后,林延潮不由心底一热,心道天下最懂他的人,除了去了苏州的业师外,就属山农先生了。 林延潮当下对颜钧长揖道:“这首《泛海》,正好是阳明先生诗词中,晚生最喜欢一首。” “喜欢就好,拿去留个念想!”颜钧道。 “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院试(二更) 从华林寺归来后,林延潮就用心在家苦读。到了院试前几日,各县的童生都云集省城。 每到院试,青楼楚馆内,自也是少不了读书人的身影。而也有读书人在客栈里,埋首苦读。 日子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过,但是光阴就这么从指缝里流去了。 到院试一日,众童生们云集考棚前。 林延潮这一天,也是早起,院试考生不用如县试,府试多,所以不用四更天不到就要起床,但是还是早起为好。 林浅浅早早地给林延潮烧好了热汤,林延潮起床穿好衣裳后,就给他递了一条热毛巾。 林延潮拿着烫手的毛巾铺在脸上敷面,皮肤被这股烫热一刺激,顿时睡意尽去。 林延潮将毛巾递还给林浅浅,林浅浅又打湿拧干后。林延潮这才仔仔细细地抹了一把脸。 检查了一下考牌,笔墨纸砚,林延潮提着考篮走出小楼。 林浅浅也摆好饭食,鸡蛋,油酥饼,千层糕,然后往考篮里,给林延潮塞考场上的吃食。 林延潮吃完后,就听得外面骡鸣。 林延潮提起考篮,临别时林浅浅红着脸道:“潮哥,好好考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嗯,知道,在家等我。” 说着林延潮就出了门,展明赶着辆骡车将林延潮送到考场。 考棚其实并不远,但为了多睡一会,不用走路费体力,考生大多还是坐车抵达考场。 下了车后。考棚龙门前,星火点点,童生们也是从四面八方而来。 龙门前顿时人声鼎沸。 院试是八月,天亮得早,所以考生都没携有考篮。倒是考棚里挂着不少灯笼,照得通明。 这一次来参加院试的童生,有一千两百余名之多,当然这人数比县试,府试时是少多了。 林延潮望去赴考的童生,年纪从老至少的都有。分布的很平均。 县试时,都是十一二岁,十三四岁的儒童居多。府试时,大多已是十*,二十出头的儒童了。感觉和参加高考差不多。 到了院试,看着左右年纪等差这么大的考生群体,林延潮也不知怎么形容。当初自己的蒙师林诚义,快四十岁了,仍是一个童生。 至于考场里,白发苍苍的童生,竟也不知多少,其中又有几人是范进? 有八十岁老童生。就有二十岁少状元。有人终老科插,有人少年雁塔题名。 林延潮一到考场,就找叶向高,龚子楠他们的踪迹。他们都是府试前十,是要与自己这案首一并提坐堂号的,算是一并入考场。 但不过一千两百号童生里,天色又没大亮,如果没有好眼神,要找人实在有些难。 不过看来看去。却让林延潮发现一个熟悉的人。 “老夫子?” 林延潮不由讶异,但见前面戴着一顶边鼓帽。穿着打着数个补丁长衫的,不是自己蒙学时。另一个老师老夫子吗?他怎么也来赴考了? 林延潮于是走了上去,施礼道:“先生,你也来了。” 那人扭过头看了自己一眼,却急忙双手乱摇道:“你是谁,认错人,谁是你先生?” 认错人了? 林延潮仔细辨认了一下,这*成不会错,对方胡子一翘却道:“真是莫名其妙,来趟院试,却给一后生认作先生,古怪,古怪,事出反常必有妖,恩师说我火候已到,今科必过的,可别让他人分了运气,小子,快走,快走,我不认识你。” 林延潮才是莫名其妙,见对方说了几句,突然闪身就走了,混入人群里。 林延潮心里骂道,你妹啊,给我装什么不认识,不就考个院试,你要这么偷偷摸摸吗? 林延潮要去人群里找老夫子,但是哪里有那么容易,十县的童生聚集在一块,出入也不便。 林延潮在人群里走着,众童生交谈的声音也有一句,没一句的传来, “于兄,每个县县学收录五名生员,而府学再收录五名,比起上一次院试每县三名,府学三名,招收的人数还真的多了不少。” “算了,我就算院试落第,没进学为生员,也不是唯一出路,咱们落第童生充作佾生也行。” “佾生,也不错,算得半个秀才。” “丁祭时六佾之礼不行,至少要八佾,这才配上圣人的身份。” “对,对,这样佾生也好考了。” 林延潮在人群里找老夫子,却听得有人道:“延潮。” 林延潮转过头来,却见是翁正春,当下喜道:“翁兄,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翁正春问道:“你在找何人啊?” 林延潮道:“蒙学时的老师罢了,算了,翁兄,既是如此咱们一起进考场好了。” “正有此意。” 林延潮与翁正春二人当下一并朝龙门走去。 林延潮见翁正春脸色很差道:“翁兄怎么了?你额上都是汗啊?” 翁正春勉强道了一声是吗,说着伸手擦汗。 林延潮看得清楚翁正春满手心也都是汗水。翁正春抽了一巾帕来擦了擦脸和手道:“让延潮见笑了。愚兄昨夜一宿没有合眼,托店家熬了参汤提神,这才有力气来考场。” “翁兄,你是府试第二,实不必如此紧张啊。” 翁正春苦笑道:“府试第二,又不是案首,我上一次县试时第三,可府试却两度点额,这一次实怕重蹈覆辙。” 林延潮道:“翁兄宽心,你的文章在我之上,若是用心考,必不会有失。” 翁正春摇了摇头道:“也许吧,延潮我知你好意,但你不必刻意安慰愚兄。” 林延潮,翁正春一路走着,终于在考棚前,遇到濂江书院的同窗。 他们见了林延潮都是道:“延潮,你快来看看,应龙他不好了。” 林延潮当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但见考棚旁台阶下,陈应龙一人盖着厚厚的衣裳,人不住地打颤。 林延潮道:“这怎么回事?发烧了吗?” 一旁龚子楠道:“怎么会是发烧,当然是又悚场了!” 林延潮倒是突然是记起来。陈应龙前两次也是院试考试时,突然悚场这才名落孙山的。否则以他的才学,早就进学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激将(一更) 但见陈应龙如此,众弟子们都是束手无策。 几名弟子嘀咕道:“眼见要开考了,还是如此,连考场都进不去。” “就算勉强能走,搜子见他发颤,断是以为他心虚,先作舞弊给枷号了。” 一旁叶向高道:“以往不是进考场才如此,怎么还没进考场,陈兄就犯了毛病。” 书院另一个弟子道:“陈兄昨日在客栈时就如此了,当时吃饭连筷子都抓不住。我劝他去看大夫,他说不用,说看大夫喝得那些汤药反而会让人发睡。” 这时候龙门前梆子响了。 衙役开始喊人进考场,而一旁陈应龙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众弟子都是上前扶住他道:“陈兄,别如此啊,你这样笔都拿不住,放宽松一些。” 陈应龙摇了摇头道:“无妨,我现在哆嗦,到考场上却不哆嗦了。” 说着陈应龙去提考篮,但手上却是抖得十分厉害,连考篮都提不稳。 众弟子们道:“陈兄!” “延潮,想想办法吧!”龚子楠也是看不下去了。 几名弟子也是看向林延潮。 一旁另一名其他书院的考生,过来奚落地笑道:“你们想什么办法,听说这陈应龙在你们书院考试里,哪一次不是第一,若是他不能参加院试,你们轻松了,我们也轻松了。哈哈。” 对方方这么说完,众弟子纷纷骂道:“你娘,有卵再说一句!” 那个考生也是嘴硬道:“尔等都是假惺惺,其实心底多希望陈应龙不能赴考。我只不过直言道出来了,虽是真小人,但也光明磊落,比你们这些伪君子强多了。” 这人刚说完,就见一砚台咻地飞了过去。正砸在那人脑袋上。 那考生捂头惨叫一声,砚台从他脑袋上落在地上,碎成了数瓣。 这时候听得这里有叫声,几名衙役按着刀跑过来道:“什么事了?谁敢在龙门前喧哗?” 那被砸的考生朝这里一指道:“他们有人用砚台砸我!看我的头都破了出血,叫我如何考试?请给我主持公道。” 衙役听说了,当下喝道:“竟有此事。考棚前也敢斗殴,你们谁干得?站出来!” 这里濂江书院的众弟子都是仰头望天,无一人答话。 那衙役当下大怒道:“好啊,不站出来,你们这些书院弟子通通都有嫌疑。给我一并拿了见督学老爷去!” 那被砸考生道:“没错,让督学老爷替我做主!看尔等还不能考试。” “差大哥,我知道是谁砸的。” 说话间林延潮站了出来。 众人都看向他。 衙役见终于有一人站出来道:“好,总算有个识相的,你说与我听,我就只追究一人,到底谁砸得?” “差大哥,其实没有人砸的。”林延潮一本正经地道。 “什么。没人砸得,难道是他那脑袋往砚台上撞的?”衙役这么说,众人都笑了。 “那也不是。”林延潮伸手往上指了指道:“这砚台啊!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众弟子们都是噗哧一笑,那衙役大怒道:“胡说八道,你当我傻是不是?” 林延潮上前一步,低声道:“差大哥,我是府试案首林延潮,与张师爷交情好着呢。此事揭过,日后必有重谢。” 那衙役听了恍然。立即换了个态度道:“原来是林公子,咱一家人。好说,好说。” 当下衙役一挥手大声道:“你们去那边排队,快入考场了,别啰嗦了。” 那被砸的弟子上前扯着衙役的袖子,哭着道:“差爷,你就这么放过了他们。” 衙役一撒手道:“废话,没听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算你倒霉了!” 衙役走后,书院众弟子轰然大笑。 林延潮问道:“谁有多余的砚台?咱们没有,去相熟的人那借一借!” 不久一名书院弟子,借来一块交给林延潮道:“正好我有个同乡多带了一块。” “好,”林延潮拿着砚台放在了叶向高考篮,笑着道,“叶兄,方才冲动了,这样的小人理会做什么,不过只会逞口舌之快罢了。” 叶向高道:“我也不是替陈兄出头,只是听不惯他,说我等书院弟子乃假惺惺之人。方才多谢林兄解围了。” 林延潮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众弟子围过来笑着道:“砸了就砸了,要不是叶兄你方才出手快,我们也砸了。” “只是陈兄现在怎么办?马上要轮到我们进考棚了!”龚子楠提醒道。 林延潮道:“眼下这样是不行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试一试激将吧!” 众弟子也是点点头道:“对,这倒是个办法!” “反正不成,也没什么比现在更坏了。” 林延潮当下来到陈应龙面前道:“陈兄,你就算上舍第一又如何,不是一样年年过不了院试!” “我看你今年再不过了,以后也再无颜留在书院了。” 林延潮连道几句,陈应龙气得脸色涨红,站起身来道:“林兄,我在书院里,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苦这样讥讽我啊!” 林延潮冷笑道:“讥讽你又如何?谁叫你书院成绩好,处处压着我一头!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好,好!没看出林兄,却是这样的小人。”陈应龙手指着林延潮。 众人一见陈应龙动怒了,赶紧加火添柴,替林延潮帮腔,讥讽起陈应龙来。 陈应龙被气得,人站得不稳怒道:“好啊,好啊,你们都是这样,平日什么同窗共学都是假的,且看我进考场后,取个案首出来,再看尔等嘴脸。” 说得陈应龙一提考篮,这次竟是不要人扶了,直入考棚。 众弟子们都是讶异了一会,这办法竟是真有效,然后齐声大笑。 众人都是笑道:“我倒是想看看,陈应龙从考场里出来后,是如何我等嘴脸的!” 这时衙门口那书吏喊道:“提坐堂号之人,来考棚前,准备入场!” 听书吏这么说,林延潮,翁正春,龚子楠,叶向高,林泉等人都要先去龙门前排队了。 林延潮对书院其他弟子拱手道:“在下先走一步,诸位马到成功!” 众弟子们也是一并拱手道:“马到成功!”(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首题五经题(二更) 龙门前考生们依次搜检而入。 林延潮提着考篮,从龙门下走过,搜子照例对林延潮进行检查一番后,就放了过去。 林延潮走到公堂前,但见上首坐着一名四十余岁的官员,想必是新任的陶提学,知府陈楠坐一侧,作为本场的提调官。 一旁书吏给林延潮唱名道:“侯官县考生林延潮,廪生林诚义保。” 林延潮向陶提学行了一礼,接过之前在府衙报名时,就填好的试卷,正待走人,却听得上首陶提学道:“慢着。” 林延潮停下脚步道:“大宗师有何示下?” 陶提学问道:“你就是府试第一。” 林延潮道:“回禀大宗师,晚生虽取了府试第一,但不敢妄称第一。” 听林延潮这么说,陈楠几不可见的微微点头,但想起他是林烃的弟子,不由又默默叹了口气。 陶提学轻轻点头,称许道:“倒是懂得不骄,你的府试文章,本官看过了。你需记得文章当以平实为美,要有自己的真知灼见。” 林延潮知是陶提学给自己划道道了,当下道:“多谢督学提点。” 陶提学顿了顿又道:“还有本次院试是糊名,本官只认文章不认人。” 这句话就是提点自己,既是糊名制,那么府试第一,也不一定包过哦。这句话在林延潮脑子里一转,不以为意拿了卷子,下了台阶去。 陶提学见林延潮这般,捏须笑了笑。 当下林延潮被书吏引入考房。考房正对公堂的第一排。这就是提坐堂号的待遇。林延潮从考篮里将笔墨纸砚悉数拿出,放在几案上,坐下后在那细思。 陶提学刚才的话是提点自己,府试时自己骈文的那套就收起来吧,院试时你要以平实周正的文章动人。当然这位陶提学文风。林延潮也是有打听过了,他是一贯反对文章拟古那一套的。 林延潮看过他数篇文章,可以说是重义理,重考据,重辞章,与他的榜眼兄长陶大临各有所长。 这倒是令林延潮松了口气。看来自己与陶提学的文风就差不太多了,那么就可以直抒胸臆地写了,不必再想着以文章迎合他人的口味了。 不久考生入内完毕,考棚闭门锁钥。 衙役都是退下,改由兵卒巡场。这兵卒都是从外地调来的,这显然是为了防止都是本地人的衙役,受士子托请而舞弊。 当下书吏们举着题目牌在考房中的甬道间走动。 院试考试仍是一道五经题,一道四书题,一道五言八韵诗,一道书判。 这没什么特殊的,题目的顺序换了换,首题改成了五经题。 按照科场上重八股。重首场,重首题的传统来说,原本都是四书题而为首题。如此告诉士子们,咱们按照四书取士,五经定排名座次的规矩来。 但是这一次首题换成了五经题,那么规矩就改成五经取士,四书定等次了。 考房里不少考生们哗然了。 很多功底不扎实,只求附于榜末的考生都是苦练四书题。但对于自己本经就较疏忽了。可陶提学这么不按常理出牌,这些考生才是真正惨了。 考房里一阵骚动。几个士子捶案哭号。 兵丁们已是大喝道:“谁再敢喧哗,以扰乱考场治罪!”考房里的声音这才没了。 林延潮没多想。他这一次为了给尚书作注,苦读专经。以五经题为首题正合他的意,唯一担心的是陶提学的本经也是尚书,自己在本经题出了什么疏忽,定给他抓到,不像其他四经,犯了点小错,说不准也好蒙混过关了。 这算是有好有坏吧。 当然若是自己这一经得到陶提学认可,那么一府之内,自己于尚书一经,有所小成,教授童生以下没有问题。 若是更进一步在乡试取中经魁,那么一省之内,自己在尚书一经上,足可以胜任大多数人的老师。甚至以尚书为本经的秀才,都可以拜入他的门下,学习尚书了。 只有到了这个地步,他写的为尚书作注的书,才有人看啊!否则一介童生也敢为尚书作注,传出去会被人喷的。 至于院试糊名,陶提学提醒自己不能包过,自己毫不在意。既是下了这考场,他就有十足的信心,他可不止是为了进学,取秀才来的。 林延潮将题目都抄在稿子上,然后才看起这首道五经题的题目,上面写着九个字‘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 林延潮见这题目,顿有几分亲切。 这句话出自尚书的《无逸》一篇。 周公制礼作乐后,将大权彻底交给了周成王。而无逸一篇,是周公告诫成王,为君者,不要贪图安逸。 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就是无逸里,周公告诫成王的一句,注疏里解这一句,大意是文王身穿卑薄的衣服,最后成就了他的安人之功与治田之功。 当时林烃给自己解经时说道,这是周公告诫成王,当年文王俭朴,不贪图安逸,这才有了周室的兴盛。 林延潮寻思这一题破题并不难,难就难在如何写出自己水平。 五经里治尚书的,必须要通古博学,因为尚书里的文字用典,是五经里最难的,都是上古先秦的典故。而且还有一大堆拗口的人名。后人手边没有注疏来看,要理解其意,只能靠蒙。 所以尚书一经要说得上贯通,首先要博学,饱览典籍。书院藏书楼两个月积累,林延潮要说读书破万卷还差一点,但是六七千卷还是有的。 何况自己的文章较之府试时,又进步了一等。 林延潮只是想了片刻,就写好破题承题,然后在纸上挥笔写下。 美服不敢崇,所以重民事也。夫文之所卑者服,而所不敢卑者功也。 这破题已是很不错了,但还不足以让陶提学欣赏,下面文章的论述,才是见功底的地方。 林延潮拿起笔在砚台上蘸了墨,沉思了一会,提笔又写了一句,又顿了顿,想再写点什么,但又觉得文词不妥。 林延潮见无法一气呵成写下去,就是就搁笔,闭起眼睛凝思起来,打起了腹稿。(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考完糊名(一更) 院试时写的文章,可不似平日应急赶工写的文章,那样林延潮一天最多能写十篇。如果不是锻炼急才,或者是在文思泉涌下,文章还是写得慢一点好。但通常下考生都会花大把精力来对付首题的。 乡试首场七道题,要考三天两夜的,而林延潮看得前辈们写的科举笔记里,首题费了一日功夫的比比皆是。用一天来写一道题常有。 而这次院试里最重要的就是五经题,次四书题,至于五言八韵诗和表判不在话下。当下林延潮停笔闭目凝思,这闭目就是一个时辰。 公堂上,陶提学对于提坐堂号的十名考生一目了然,见林延潮费了这么久时间来揣摩首题,不由笑了笑对一旁陈知府道:‘案首莫非技穷?‘ 陈知府有些尴尬,他眼下捧林延潮也不是,贬林延潮也不是。捧了怕给巡抚留下不好印象,贬了又说明自己府试时没有眼光。 陈知府喝了口茶,装着风淡风轻地道:‘呵,那个少年的背景本府不清楚,只知确有才华。‘ 没错,本知府可是唯才是举的好官,至于他是谁谁谁的弟子,咱没听说过。 陶提学笑了笑,当日他看过林延潮的闲草集后,对他那篇为学的古文是赞叹不已,但对府试取中的时文,却觉得华而不实,取为府试第一真是拔高了挺多。 后又看到他为闲草集作了校注后,心底确认此少年真是有才华的,存了栽培之意。 但是若是林延潮再拿府试时那等时文,来院试应考。他断然是要罢落的。这样的文章嘉靖年拿出来时还行,到了隆庆万历年就不行了,他负责一省文教,当然需引导士林文风的方向,不能让这大好苗子走入了歧途。 事后自己再好好提点他一番。反正自己任内还会主持一场院试,到时再取了他就是。幸亏林延潮年纪还小,磨练一番也是好,年少得志要不得啊。当年张居正十三岁赴乡试,本要中举的,但湖广巡抚却授意将张居正罢落。理由是怕他年少得志,所以耽误他三年再历练一下,好让之成器。 这件事在当时传为美谈,张居正迟了三年中举后,还对湖广巡抚此举十分感激呢。至于辜负陈知府。破坏了规矩,他索性就拿糊名制来推脱。对于陶提学来说,这倒是他对林延潮好意呢。 当然若是林延潮在考前,能听进去他的话,写出一篇能与他古文相媲美的时文,他是不会阻扰了。 那时他会推翻先前想法,会认为十四岁的秀才,对于大明而言。虽谈不上遍地都是,但也是蛮多的,年少得志谈不上。人家张居正。当今的首辅大人,十二岁就是秀才了。而嘉靖年间的首辅,大奸臣严嵩,十岁就进学了,说出来你敢信? 陶提学这么想着之际,却见公堂林延潮猛地睁眼。挥笔写文。陶提学笑着捏须心道,不知今日他能否听进自己的话。再看到一篇惊艳的好文。 而林延潮打完了腹稿后,下笔写完。顿时数百字立就。看完这篇文章后,林延潮不由满意地点点头。 从考篮里取出吃食后,林延潮吃了一些,稍有些饱腹感就好了。人在这样半饱之下,状态最好。 考了一上午,有些疲惫,林延潮将四书题题目看了一眼,伏案闭目养神。 这时巡场兵丁走了过来,见这少年早上睡了一个时辰,下午考试又睡不由摇头心道,这书生也忒不济了。 小眯了半个时辰后,林延潮一骨碌直起身来,四书题的腹稿也打好了,当下在几案上写就。 写完后,林延潮又接下来写诗赋和表判,悉数作好后,离交卷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呢,自己只需将稿子上的文章,誉写到试卷上就好了。 院试还真的蛮轻松呢,加上自己作文抄公的县试,蒙题蒙对的府试,自己的童子试一路过来,至少考场上还是很顺利的。 不过考试既是糊名制,就不能提早交卷,请求主考官面试了。 趁着有大把时间,林延潮仔细检查了一下,文章有没犯讳之处,言辞疏漏什么的。 在几个小地方稍稍润色了一下后,林延潮就开始抄录正卷了。 抄录时,文字要工整简洁,卷面不能有涂抹,更不能把卷子内容写到糊名的地方上。林延潮想考场上不会有这么逗的人吧。 抄录完,考生们也多是交卷了,林延潮将卷子交给书吏然后走人。 院试就如此落下帷幕了,本来院试要考两场,但陶提学月末要赶去泉州府主持下一场院试,故而只考一场作数。 院试的卷子收上来后,就由提学道与知府衙门书吏一并,将试卷卷首的考生姓名糊起,只是保留籍贯。 保留籍贯,因为各县县学收得是本地生员,若是录取的五十五名生员都是出自两三个县就不行了。 糊名之后,然后陶提学还请了府学教谕,县学教谕,在一旁监督。 卷子被呈送至陶提学的面前放好,一旁充任提调官的陈知府吓了一跳心道,你玩真的,我还以为你只是作个样子的。 这糊名和监督,本来都是不用的,院试又不是乡试,身为提学,完全是可以一个人说得算。 你搞个样子,不外乎让别人以为你陶提学大公无私,但你弄这套过场,不是给考生们看,而是给官场上的人看。 陈知府心想,这陶幼学看来野心不小,任满要升迁了,有个当吏部侍郎的榜眼兄长真好。 这一千多份卷子,不是由陶提学一人看,来赴任前,他手下就请了好几个精通文墨,能看文章的幕宾。 晚上这几个幕宾先看,次日陶提学起床洗漱之后,幕宾就来禀告道:“东翁,这一千多份卷子,我等认认真真看了一夜,选出这一百份文章,请东翁过目。” 陶提学喝了口茶问道:“卷子如何?” “闽地不愧是科举强县,士子的文章,丝毫不逊色于我绍兴,苏杭。其中有数人文章特别出色,我们要先恭喜东翁,要收得几名得意门生了。” 陶提学笑了笑道:“看了再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定名次(二更) 当下陶提学拿了卷子来到公堂,亲自拜了孔子后,然后将一百张卷子取来。他看了一白天后,最后筛了五十五份卷子定为录卷。 五十五份录卷中,又取了最好的三篇,定为前三。 陶提学大致排定了座次,将定的首卷,次卷,三卷一字排开。 几案上摆着两支红烛,烛光照得卷面发亮,众人不由心想是谁那么好运气,卷子能入选其中。 陶提学对在场的府学教谕,县学教谕道:“这是本官定的名次,你们看后若无异议,本官就揭开糊名,依此放榜了。” 众人听了心底都是大骂,你都定了座次了,叫我们排什么?如果真有诚意,应该是大家一起讨论后,再决定排名的。 眼下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不过有卷子看为何不看,院试前三的卷子,他们也想抢先一睹为快。 一般而言,院试前三名的程文,不仅官府要刻录,题名录上要载,而且书坊商人们也都会附在最新一期的时文选集里。然后全省的秀才,童生都是抄借来看,揣摩提学大人的喜好。 三张卷子,大家人手传看,众人边看文边捏须点头,或者与一旁之人评头论足一番。 “奇才,真天下之奇才!”一人道,“这一篇治易的文章,写得太好,我本以为自蔡虚斋后,本省治易名家不过泛泛而已,但这一篇写得何止是入木三分,简直深入其髓,这等文章不取第一也难。你可知本府有哪位名家治易吗?” 蔡虚斋就是蔡清,泉州人,理学大宗师,犹擅长治易,李廷机。俞大猷都拜下他的门下。 “我略知一二,现任建阳训导的懋卿公啊,听说他的儿子,这一次也来赴院试了。” “他的儿子名叫是?” “你附耳来,我与你说。” “你们看这篇治尚书文章,也是极佳啊!这一篇出题是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他写这一句道,稽我周章服之旧,祀先王则衮冕,祀先公飨则鷩冕,四望山川毳冕。祭社稷王室则希冕,你知这一章出自何典?” 府学卢教谕向长乐县学教谕。 县学教谕笑着道:“你考不倒我,我虽不治周礼,但也知这出自此经,冕服有六,大裘、衮冕、鷩冕、毳冕、希冕、玄冕。” “果真学识渊源,那再看这一句,九命者。衣五章而裳四章,七命者,衣五章而裳四章。……三命者,衣无文而裳制剌黻。我问你九命,五章,剌黻何解?” “你又考校我了,周爵有九命,上公九命为伯。王之三公八命,侯伯七命……衣五章。臯陶谟有云,天命有德。五服五章。” “那剌黻呢?” 县学教谕沉思了一阵,摇了摇头道:“这我倒是不记得了。” 卢教谕笑着道:“玄者,衣无文,裳刺黻而已,是以谓之玄。你不治周礼,连注疏也不读了吗?” 县学教谕不以为意笑着道:“哈哈,这我倒是忘了。引经据典之事,你不要与我说,我只看文意,你看这一句乃知文王之卑服,岂曰无衣,不若思如挟纩也,岂翳无服,不若衣被天下也。” “挟纩乃授人寒衣,衣被天下为王者之心。文王卑服,并非没有华衣,衣五章,裳而有四章,只是与其华衣在身,却不如衣被天下。这真是一语道尽,天下一等一的好文章啊!” 说着县学教谕拿着文章的手,都是抖了起来。 县学教谕当下道:“以我之见,治尚书此子,真是博学多闻,典籍里的仪制,信手拈来。听闻陶提学本经也是尚书,会将此篇选入前三,真是实至名归。” 卢教谕道:“是啊,不过此篇文王卑服,用词用典虽是不错,但文字功底还是稍逊了一分。” 县学教谕听了当然变了脸色道:“什么?这等文字还逊色,我看能写到如此,去乡试都可一试了,你为何说不行?” 卢教谕笑了笑道:“你误会我的意思,这等文字已算得第一流了,但是治易考生那卷子写得也不差,五经题各有所长,但四书文两人写得是同一篇,可见高下。” 另一人听了拿卷子来一看,点点头道:“确实,四书题文字上逊了一筹,相较下还是欠些火候,而且此人五言八韵诗也作得一般,可惜了。” 卢教谕捏须道:“没什么可惜的,我看此子不出数年,必成文章宗匠,你何必以今日长短论之。” 县学教谕道:“是啊,是我短见了,不知此子是否是我长乐县的考生,我听说状元公之子陈一愚本经也是治尚书的,这一篇八成他写的。” 卢教谕笑着道:“不好说,不过我必向提学大人,让他进我府学。” 县学教谕听了怒道:“卢兄,你竟与我抢人!” 卢教谕捏须笑道:“这又何不可?” 县学教谕怒道:“不行,若是如此,我必不与你干休。” 众人议论完了后,陶提学问道:“诸公看望后有何异议?” 众人都是府学,县学教谕,学识在一府里都是顶尖,对望一眼心想,这陶提学取士,还是公允的,不说别的,仅这三篇文章确实超过,往昔院试前三的程文。 当下众人都是道:“我等都无异议。” 陶提学笑着道:“那就好,拆卷!” 当下几名书吏上来,动手将五十五份卷子糊名纸拆去,再依次将名字抄录到榜文上。这卷上名字的童生,不日就要入泮,进入府县庙学里,成为生员,受他们教导。 这些教谕们,不由想提前想看清卷上的名字。 卷上一个个名字被抄录至红榜上的一刻,他们的人生也将由此改变。 府学卢教谕待看到治尚书那考生的名字后,不由讶异道:“竟然是他!” 次日,院试放榜。 盘桓于青楼一夜的考生们,纷纷被老%鸨叫起。 宿醉在酒馆里的考生,也被小二伙计摇醒,提醒今日要去看榜了。 千余考生,以及考生家人,一并涌至府衙前。其实放榜对于不少考生而言,都是抱怨的,因为放榜的实在太快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唱名(一更) 对于大部分参加院试的儒童,童生而言,院试一完,童子试也就结束了。 这一刻犹如那一世高考后的解脱,下面没有温书备考的压力,他们都是尽情地放纵。 青楼楚馆等,留下无数人的诗句,或慷慨悲歌,或意气奋发。感伤岁月有之,叹青丝白发,科场蹉跎。或觉年少得志,盼策马扬鞭,再进一程。 士子们狂歌醉马,最后只让老%鸨的腰包里也鼓了不少,客栈老板的脸上笑开了花。 士子们赶去府衙看榜时,安泰河河面上浮着一层胭脂,随流水而去。 不过随着放榜一刻,注定大部分人是要失望了,大部分人还是要沦为过客。一千两百余名童生,只录五十五名生员,二十名佾舞生。 所谓佾舞生,又称佾生,就是孔祭时充任乐舞的童生。县学府学文庙里都有三十六名佾舞生,在孔祭表演跳六佾之舞,就是丁祭佾舞。或许有人说不就是个跳舞的吗?值得童生这么拼吗? 佾生当时不止是解决童生出路一个途径。佾生在民间有半个秀才之说,选入佾生也是祖宗颜面有光的事。童生想选入佾生,不仅长得要俊俏,还必须托关系才行。 尽管朝廷扩招了一波,但依旧是僧多粥少。所以科举里还是殿试最喜庆,考得再差也不作罢落。 林延潮打着呵欠起床,梳洗后准备下楼吃饭后就去看榜,但见一家人都是起来了。 大娘都是仔细梳妆打扮,爷爷和大伯都是穿着一身崭新的袍子,坐在堂上。 “你们这是?”林延潮不由讶然道。 爷爷喝着茶笑了一声。大伯在一旁道:“你爷爷这次嫌上一次街坊邻居来了,那件袍子觉得穿得不体面,于是重新做了新的。” 林延潮当下道:“这还没放榜呢?你们也太……” 大伯笑着道:“谁不知你府试第一,案首必取。” 林延潮不由仰天长叹:“大伯你也太……” 大伯笑着道:“那不会,咱也知得道理。不可太张扬,否则别人说我们没见过世面,让街坊笑话。你平时与我们说的都懂,低调,低调!” 林延潮不由点点头,大伯能听进话就好。 大伯话刚说完。而门外三叔拿着满满一簸箕的铜钱,对大伯道:“大哥,你看这些兑得钱,到时候打赏够不够用?” 林延潮看了一眼回过头来问道:“这就是大伯你说的低调?” 大伯一脸尴尬地,然后埋怨道:“三弟不是叫你晚些回来吗?” “爹。娘,今天鸡蛋有没有溏心的?”林延寿在那边唤道。 林延寿上一次县试落榜后,心底留下阴影,怪大娘当日没给煮溏心的,以后每日早上吃蛋时,必要问有无溏心,没有溏心就闹脾气。而今日见林延潮要去看榜,一个人都躲在厨房里。都不出来打招呼的。 这一家人,还是蛮奇葩的。 至于三叔之前还挺正常的,但自相上那个女子后。自己一得了什么好东西,就隔三差五的就往还没定下亲的未来岳母家送。要不是大娘,浅浅在那盯着,三叔说不准要摸家里的东西了。 说来说去,家里竟是大娘给林延潮感觉略正常一些。 林延潮吃了早饭,就走出家门。这才来到府衙的十字街前,就感受到这股涌动的浮躁。 考生们云集于府衙门前。 林延潮心想这场景。自己要想挨到榜前,还真的有点难啊。 “延潮兄。来看榜了!” 不少的童生都是主动与林延潮打招呼。 毕竟是府试案首,赴过知府的宴请,在场不少童生都是认识林延潮。不相熟的问一声,就知道了。听说是府试案首,众人不由怀着几分羡慕嫉妒之意。 “你知道吗?府试前十的程文,我看过,此人也就首篇,次篇写得好,至于五言八韵诗什么的,也是平平。” “我也听说了,这人文章本未必在府试前十里能脱颖而出,只是正好写了一篇合知府老爷心意的四六骈文,故而文章被拔高了,这才取为案首。” “唉,你们也犯红眼病了,你说他以文媚人,那你们既知府台老爷喜欢四六骈文,府试时怎么不写啊?你们不会吧,人家会,你们有何好说?” 榜前濂江书院的弟子们早是聚了一块,见林延潮来笑着道:“延潮,怎么姗姗来迟啊!” 林延潮正要回话,这时有人喊道:“放榜了!” 顿时外边的压力大了无数倍,众人都是涌上前去。 院试就不发团案了,而是发一长案,一张告示从高至低排名,贴告示之际,无数人都是拥在榜前,维持秩序兵丁们拦都拦不住。 后面仍有看不到榜的士子在那喊道:“让我看榜,让我看榜!” 陶提学刚从衙门口走出来,见了这前呼后拥的一幕,不由怒道:“这成何体统!读书人如此,真有辱斯文!” 陶提学授意下,一名官吏站在台上道:“诸位不要挤了,督学老爷道,再这样,就不贴榜了。” 众考生们都是哗然道:“不贴榜,让我们怎么看?” 商议后,那书吏得到陶提学授意后道:“陶提学有令,为免考生拥堵看榜,就一一唱名,由高至低上来。” 听了书吏这么说后,众考生们这才安分了许多。 当下书吏挑了十几名嗓门大的衙役,站在门前,陶提学亲自拿来长案念道:“乙亥年,福州府道试第一名……” 陶提学停顿了下,下面士子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道试第一名,侯官洪塘,翁正春,易!” 十几名衙役齐声道:“侯官洪塘,翁正春,易!” “参加督学大老爷!” 声音一出,全场回荡。 “我中了,我中了。”林延潮但听身旁一个声音呜咽道。 翁正春用袖子拭去泪水,一旁士子看着他,眼底都要冒出火来。 林延潮听了案首不是自己,心底涌起了些许失望,看见翁正春喜极而泣心道,不说他是历史上万历二十年的状元郎,也不论才华如何,更不论父亲是府内治易的大家,单单是此人禁足岛上用功十载的勤奋,今日夺得案首,也是天道酬勤。 林延潮第一个抱拳道:“翁兄,小弟在此先恭你荣膺鹗荐,乡试连捷!” 翁正春拭泪后,也是抱拳回礼道:“多谢延潮,愚兄先行一步。” 当下翁正春在众目所视下,走到台阶前,向陶提学施了一礼道:“弟子谢大宗师,朱衣点额。” 陶提学点点头继续念道:“乙亥年,福州府道试第二名……” “道试第二名,侯官洪塘,林延潮,尚书!”(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三个圈(二更) 所有考生的目光都聚焦在陶提学的身上,等着他一语落地。 “道试第二名,侯官洪塘,林延潮,书!”陶提学一语落地。 一旁衙役听得清楚,不由心道,怎么第一是侯官洪塘,第二又是侯官洪塘,大老爷不会念错了吧。 不过他们都是不敢多想,撑着腰,中气十足地朝一千余考生们喊道。 “督学老爷,传道试第二名,侯官洪塘,林延潮,书!” “传道试第二名,侯官洪塘,林延潮,书!” “侯官洪塘,林延潮,书!参见大老爷!” 林延潮先是微微一愕,然后一股狂喜涌上心头。 第二啊,也好了,虽没有得了案首,但这个成绩也是不错了。 林延潮感受到这一刻无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兄长,恭喜你荣膺鹗荐,乡试连捷!”先开口的是龚子楠,但见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 “林兄,贺你荣膺鹗荐,乡试连捷!”叶向高也是拱手贺道。 濂江书院的弟子,纷纷拱手向林延潮贺道:“延潮好样的,为我们书院先拔头筹。” “延潮,能取第二,实至名归。” “延潮,贺你从此青云直上!” 林延潮眼眶有几分湿润,向众人道:“多谢诸位同窗,盼望一并折桂。” “延潮去吧!不要让大宗师久候。”众同窗劝道。 林延潮当下定了定神,将长袍一撩,昂首向衙门口走去。 众人自觉分道两旁,两旁的人都是看向了自己。受着无数人的目光,林延潮一步一步走去,仿佛自己读书时踱步于庭间。 这一刻,林延潮想起了往日寒窗苦读的日子,而眼下以往一切辛苦。都有了回报。 正是成丹者火候到,何惜烹炼之功! 林延潮走到陶提学面前行礼,朗声道:“弟子林延潮,谢大宗师朱衣点额。” 陶提学本不苟言笑脸上,浮出一丝笑意道:“不可骄傲,你文章还有瑕疵。若能再下苦功,必有取青紫如拾芥的一日!” “多谢大宗师称赞,弟子谨记教诲!” 林延潮退至一边,来到翁正春身旁。翁正春笑着道:“我就知道,延潮你必不会令愚兄久候。”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啊。我来了。” 一旁的书官凑趣地道:“巧了,府试案首次名,不仅是同县,还是同乡,看来洪塘还真是个出人杰的地方。” 林延潮与翁正春对视一眼,齐声笑着道:“那还不是。” 陶提学当下念道:“乙亥年,福州府道试第三名,长乐唐屿。林材,诗!” 林延潮听了林材名字,不由心想。自己从未听说过此人,竟也取了第三,看来是往年落第再考童生。院试之中果真是藏龙卧虎,不可因取了第二,小看了他人。 “乙亥年,福州府道试第七名。福清,叶向高。诗!” 不久叶向高也是走上台阶,林延潮向叶向高道:“叶兄。你来了!” 叶向高点点头,矜持地笑了笑道:“是啊。” 他上次府试失手,令林延潮取了案首。这一次他认真揣摩时文,在书院苦读,自觉得文章颇有进益,但院试还是输给了林延潮。如此对于自视甚高的他,取中生员并未多少高兴。 “乙亥年,福州府道试第二十八名,闽县,龚子楠,礼!” 龚子楠谢过陶提学,即在林延潮,叶向高面前嗷嗷大哭道:“我中了!” “我中了!” 见了龚子楠性情流露,众人都是笑着摇了摇头。 “乙亥年,福州府道试第五十三名,侯官,陈应龙,易。” 陈应龙走上台阶,谢过陶提学后,但见濂江书院一干同窗正站在眼前。 陈应龙面上露出愧色,这一次他虽没考好,但在考场上他悚场之症却再也没有发作,没有如前几次,连下笔都不能。 林延潮笑着道:“陈兄,我们这几人就等你了。” 陈应龙看着数人,当下一揖到底道:“不是诸位同窗,我陈应龙焉有今日!” 说完几滴热泪洒在地上。 几名同窗当下也是作揖道:“陈兄言重了。” 随着录取生员的名字念完,五十五名新晋站在台阶上,而下面则是落榜考生。 “还有呢?” “还没有念完啊!” “我总觉得还有一人。” “只念了五十四个,再等等,再等等,我方才数过大宗师才念得五十四人。” 一名考生跑上前跪在大宗师的面前道:“大宗师,求你再念吧!” “大宗师,再念几个吧!” 陶提学又看了一眼榜单,摇了摇头。 众考生都是面色黯然。 台阶上众弟子们见此都是露出一抹不忍之色。 而林泉蹲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县试案首,府试前十,我爷爷官居二品,翰林出身,我怎么会连区区一个院试都没有考过。” “这不能,绝对不能。” 不过林泉这时只是众多失意之人中的一个。 远远的,一名穿着破衫的老书生,看了一眼站在台阶上意气奋发的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带着欣慰之色,悄然离去。 那背影像极了洪塘社学的老夫子。 院试之后,尘埃落定,书吏们挑最优前十名程墨,公示张贴,给与众考生们查卷,以示公平。 落榜后不甘心自己被罢落的考生,都是涌到试卷前挑刺,寻找考官误把柴火当作凌云木的心底安慰。 而院试第三的林材也是来到榜前,他的父亲乃是癸卯年举人,在南监任职,颇有乡名。 林材两年前院试本以为必取案首,不了其母过逝,不得不放弃,在家读书两年,学问更深,本以为今科案首如探囊取物,没有料到排了第三。 翁正春也就罢了,他的才学,自己也是钦佩,至于这林延潮他方才见了只有十四岁,这么年轻的少年,怎么能写出好文章来? 林材心底存了挑刺的意思,他抬起头先看林延潮首篇的五经文,但见上面是陶提学的朱批。陶提学用朱笔在,文章的卷头,连划了三个圈。 一个圈,已是好的意思,那三个圈呢? 林材惊讶得嘴都合不拢,走到翁正春的卷子前,但见他最好的两篇文章上,陶提学也只是给了他一个圈。 但是林延潮这篇五经文,竟是提了三个圈,这令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只是首卷才有的待遇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大办酒席(一更) 林材看完了翁正春的卷子,又看了自己卷子,上面也只有五经题和五言八韵诗,得了一个圈。 然后再回过头来看林延潮的卷子,上面三个圈是五经题,题目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 林材不由好奇,这样的文章如何能得陶提学这么高的评价。通篇看了一遍后,林材却陷入良久的沉默,这时几名昔日的同案来道:“先贺喜林兄了,但以林兄如此大才,都取了不了案首,着实不公啊。” “是啊,断然是陶提学见识不明,错把鱼目当明珠。” “我看有可能。” 林材反问道:“你们几人看过文章了吗?” 几名同案道:“还未看过。” 林材摇了摇头道:“你们看了就知道了,这洪塘林延潮,如此锦绣文章,都取不了案首。我取了第三又算得什么?” 说完林材黯然离去,几名同案愕然立在原地。 当下几人看起了文章,半响后,几人都是露出震惊之色。 “一愚兄,以你之见,你这几篇文章,可否称得前三。” 陈一愚目光从榜上收回道:“这三人都是大才,不能称得前三,还有什么文章称得。” “怎么陈兄真有这么好?” 陈一愚道:“差不多,可以算文压一府了。” 听了陈一愚,林材这么说,众士子都是没有话再质疑了。 当下聚集在榜前的士子道:“既我们都已落榜,就别不服气了,看看他们文章怎么写的。” “是啊,咱们拿自己这一次院试的文章。与之贴一贴,再取其长而补其短。” “没错,兄台所言极是,明年若拿不出这等水平文章,院试也不必再来了。” “说得是。来,我们来好好揣摩一下,大家一样吃白米饭的,有人可以写出好文章来,我们写不出。” 当下落榜士子们对着榜单,用心揣摩起来。也有不少人扫兴离去。走向河对岸的青楼,用醇酒美人来慰藉心中的失意。 推却了濂江书院同窗的庆功宴,林延潮却还是往家里赶,心想自己不在家,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还没到家门口。这才到了登瀛坊巷巷口呢,林延潮就觉得气氛十分不对。 但见地上满满的都是鞭炮屑,走到巷口呢,突然发觉人都没有,往日街坊邻居都不在了,连平日几间卖烛火的铺子都是关了门。 林延潮不由心道,人哪里去? 正诧异呢,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喧哗声。还有阵阵的酒菜肉香。 林延潮心道不是吧,当下赶忙走过去,顿时吓了跳。这是什么? 满满占满了半个巷子的流水席,人声噪杂。 一桌,两桌,三桌……八桌?林延潮心想,这……这至于吗? “咱们的延潮来了!” “叫什么延潮?” “现在要改口叫相公了。” 林延潮一出现,几个热情的街坊就聚了过来。将林延潮围了过来,各桌的街坊邻居都是起身道:“林相公回来了。” “林相公来了!” 林延潮望去到处都是笑脸。举起酒杯的手,还有一抹抹挂在脸上的敬重。 大伯满脸酒意。看来是喝高了,抢着过来,拿着林延潮手道:“你怎么才回来,报录人都到了一个时辰了,快,穿上咱们秀才的襕衫,给大伯看一看!” “襕衫是入宫游泮后才穿的,还有大伯你真的是喝高了!”林延潮提醒道。 一旁三叔也是来了,林延潮道:“三叔,这是怎么回事?酒席提早就定下了?” 三叔也是喝了几杯,嘿嘿笑着道:“是啊,昨日你大伯和我找了咱们省城里数一数二作流水席的师傅,瞒着你偷偷定下了这流水席,咱们要给你来个惊喜啊!” 林延潮不由心道,果真如此,自己一回家,大伯三叔,果真给自己一个‘惊喜’。 “这也太铺张了吧!” “别管那么多?你爷爷也同意了。” 好吧,一家人都同意了,自己有什么好说的。 林延潮望去远处就地摆着几个大锅炉子,在那烧着,那灶是用红砖头垒起一圈,周围用铁丝拧住了,里面烧得是煤炭。 煤烟气远远传了过来,那锅底下的大火,煎得锅里的沸油,咋咋地乱响,也将师傅的脸照得是亮堂堂的。 这一幕,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景象。 芋头鸭汤,红焖猪蹄,红糟鸡,满桌子的地道本地酒菜。一旁的帮役拿着一盅盅,老酒炖蛏端上桌子。林延潮不由想起,俚语里有句话是插蛏,来比喻十分拥挤,说得插在炖盅里的蛏子。 林高著也是脸上红通通地来了,对林延潮道:“来,延潮与我去敬酒。” 林延潮问道:“与谁敬酒啊?” 林高著低声道:“是未来亲家。” 见着三叔一脸喜色,林延潮知是怎么回事,当下笑了笑端着酒杯,来到一桌前。 林高著与林延潮道:“这是城南丝线店的马老板!老板娘。” 林延潮看去但见一个中年男子和中年女子坐在那。 明末南方风气开放,特别越往南,女子地位越高,故而女眷带出来吃饭也是常有的事。这马老板是生意人,更没那么多讲究。 对方夫妻二人一见林延潮,当下立即站起身来。马老板满脸堆着笑,还有几分拘谨笑着道:“林相公,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真叫人佩服啊。” 一旁林延潮矜持地笑了笑道:“马老板言重了,侥幸而已。” 马夫人笑着道:“年纪轻轻,说了亲没有啊!恐怕从此以后提亲的人,要踏破门槛了吧。” 林高著笑着道:“哪里,延潮年纪还小,他叔,他兄长还没成亲,哪里轮得到他?” 林延潮不由心底含泪,但是林高著确实说得对啊。 马夫人连忙道:“那赶紧的,我们这的事,不能再耽误了,赶紧办啊!当家的,你倒是说句话啊!” 马老板拿捏了一阵,然后笑着对林高著道:“那么以后小弟,就要仰仗林官人了。” 林高著顿时朗声大笑,一握马老板的胳膊道:“好说,好说,咱们以后啊,一家人不说两家人话了。” 说着众人都是大笑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入学(二更) 林高着盛情之下。 马老板当下也是笑着道:“多蒙官人看得起啊,是,我们高攀了。” 之前林家一直向马老板提亲,但马老板却始终没松口,今天总算答允了。 林高着连忙道:“哪里,哪里,能结下马老板这亲家,我们林家才是三生有幸啊!” 林延潮这一刻才知爷爷大摆酒席的用意,原来是为了自己三叔啊,还真是老奸巨猾啊。 虽说用这个词来形容爷爷不太好,但林延潮心想这样一出酒席摆下来,比什么大媒说亲都有用啊。 林延潮偷眼看去,但见三叔在一旁听得反而没有林延潮意想的那么激动,只是看出眼眶里隐隐有泪花闪动。 坊甲笑着道:“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这一桌都是见证啊,你们两家可不能反悔啊!” 林高着正是托坊甲向马老板说媒。坊甲也是热情一力促成此事,当下见两边答允,就趁热打铁,免得有人反悔。 马老板笑着道:“就这样,不反悔了,要不要当堂立个字据啊?” 坊甲笑着道:“不敢,不敢。” 林高着笑呵呵地道:“好好,总甲多亏你帮忙,今日咱们喝个痛快,不可比我先醉。” 坊甲笑着道:“你们林家酒这么好,就算你林大官人不请我,我也是要来讨几杯喝啊!” 说着二人大笑。 林高着笑着道:“你放心,到时候那杯媒人酒,你是逃不掉了。” 坊甲乐呵呵地道:“那敢情好啊。” 一桌的人本来不知,但听了坊甲这么讲。一桌人都是明白了,都是站起身来敬酒笑着道:“今日林家可是双喜临门啊!” “马老板,也是要恭贺你了。不说林家出了个秀才,就是林官人一家,为人也是没得说。咱们街坊平日里,也没少受他恩惠啊。” “是啊,你女儿嫁到他家算是一辈子享福了。” 众人围着马老板,老板娘二人敬酒,而他们听了这一番奉承,脸上都是笑得十分灿烂。 马老板也不忘了给林延潮敬酒道:“林相公。年纪轻轻,真是前途无量啊!” 林延潮笑了笑,他不由心想,今日这一幕若是浅浅的老爹,程员外见了会有何感想。 下面林延潮一桌一桌的敬酒。他没有满饮,但也没人挑剔什么不是。 次日。 林延潮一大早即去提学道衙门,院试录取了五十五名生员也是一并到来。 新进生员先向陶提学行了拜师之礼。陶提学少不了对众人训话,劝诫一番。 然后陶提学在府学,县学教谕面前,按籍贯分配弟子进学。 院试规矩是,由五名弟子入府学,另外入府学县学的第一。可以直接保送为廪生,其余都充作增生。然后院试成绩在前的弟子,可以优先挑选自己去府学还是县学。 翁正春当然简单。他是院试案首,是肯定去府学作廪生想也不用想了。 但是排在第二的林延潮就有些犯了难,在众弟子看来,府学和廪生他只能选一个啊,这是一个选择题啊。 去了府学,翁正春占了一个廪生。林延潮就只能递补为增生了。 那去县学,林延潮是成为廪生。但又有点不甘心。 府学与县学比较有什么不同呢?廪生与附生,增生又有什么不同呢? 首先廪生好处很多。生员拥有免役免粮,见官不拜,不受刑名等等特权都有,此外还有很多福利。 第一个福利官府月给廪米六斗。 第二个可以在童子试时,给考生作保,赚外快。 第三就是廪生可以选贡入监,但附生,增生不行。 乍听起来好像廪生比较划算,但想想看府学也不错。 首先是廪生人数多,朝廷规定,府学廪生四十人,县学廪生二十人。 其次府学比县学入贡机会大。 廪生有章程的,新入廪生必须等前面的廪生,要么乡试中举人了,要么入贡,朝廷开恩贡了,要么等不到挂了,用这样论资排辈的方式等着,生员将此称为挨贡。 从廪生熬成监生,机会有多大? 若是林延潮入府学,还不是廪生,待在岁试中考上了廪生后,排在四十个廪生里最末开始轮。大明的体制,府学是一年贡两人,多久能轮得上看天意。若是入县学,马上就是廪生,在二十个廪生里轮,按照规矩,县学则是三年贡一人,看似速度慢了一点。 众弟子看来这是一个令林延潮左右为难的选择,不知他是如何决定的。 下面马上就有书吏给新进生员提具笔墨,让生员填写亲供,这也就是相当于报志愿了。 翁正春毫不犹豫地就填了府学交了上去,然后府学的卢教谕很满意地在亲供上出具印结,算是认可翁正春入学了。 下面轮到林延潮了,卢教谕和侯官县学的江教谕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林延潮会选择府学,还是县学? 要知道卢教谕当日看了林延潮的文章后,赞赏不已,认为不出数年,必成文章宗匠的,这样的弟子,若是能归入他的门下,得之栽培,当然是很好的。 在他看来林延潮选择府学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原因不是林延潮想的那些,而是他卢教谕是堂堂的两榜进士啊,而县学的江教谕只是举人,选择谁当老师,不是不言而喻的事吗?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令人难以理解,林延潮在亲供上挥笔写下的,却是侯官县学。 卢教谕顿时抓狂了,用指头叩着几案板着脸道:“林延潮,你可要想清楚了,院试第二,是可以入府学来读书的。” 林延潮见是卢教谕毕恭毕敬地道:“是,晚生早想清楚了。” 一旁江教谕忍不住了道:“卢教谕你这么是犯了规矩的。” 卢教谕冷笑道:“我不过是让他考虑清楚一点,何来犯了规矩。” “你。”江教谕敢怒不敢言,毕竟对方官位高于自己,又是进士出身。 一旁书吏问林延潮道:“那你如何决定?” “还是侯官县学吧!”林延潮想了会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选侯官县学?”卢教谕忍不住了。 林延潮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憨笑道:“因为……因为离家近啊!” 卢教谕顿时一口老血差一点喷出来,你娘的,侯官县学和府学都在省城内,你居然和我说离家近。 “孺子不可教也!”卢教谕仰天长叹。(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这怎么可能(一更) 当然林延潮说离家近,不过是笑话,之所以选县学,而不选府学,是因为县学自己有关系,可操作的余地多啊。 林延潮写完亲供,江教谕喜孜孜,来与他结具盖印。 林延潮后,其余生员也是陆续做出自己的选择。第三名陈材入长乐县学成为廪生,与陈材一并入长乐县学的还有陈一愚。 至于叶向高则入福清县学为廪生。陈应龙与林延潮一并入侯官县学。 龚子楠则入闽县县学。 这差不多就同案入学的情况。留县的,称县学生员,拔入府学的,称府学生员。定完这些后,众人从文书上已被承认为生员了,当然最后还要走完游泮入宫的流程。 士子换上蓝色圆领襕衫,明朝不似唐朝,蓝衫比青衫尊贵,岁考后列为五六等的生员,不许穿蓝衫,只能着青衫。 穿上这身襕衫,就代表你已身具功名了,虽是最低的功名,但可称作士了,列入四民里士农工商里士一级的阶层。 林延潮觉的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说是蓝衫,但林延潮看来这蓝衫更近天青色,若是年轻男子穿在身上格外精神,连相貌平平的林延潮穿上这身襕衫后,都觉得颜值提升了一个档次。 襕衫在身,再戴上四方平顶巾,众生员们再到了大堂,书吏们端着盘子,上放着几十支用彩绸、彩绢剪裁的花枝。 陶提学亲自为生员一一戴花,行簪花之礼。 林延潮见此簪花礼,不由想起李鸿章那首二十自述的诗里,意气奋发地道。簪花多在少年头。 陶提学给翁正春,林延潮,林材三人簪花后,见三人头戴簪花身穿襕衫,且都年纪轻轻。分外的高兴,笑着道:“为官须作相,及第早争先。这句话本官与尔等共勉!” 三人都是道:“谢大宗师教诲。” 陶提学满意地点点头,当下众生员簪花之后,从提学道衙门,步行夸街至府学学宫。游泮入宫。 这一路上,前面有衙役鸣锣喝道,身为案首的翁正春居首,其余按名次列后。道路两旁百姓们抢着来看秀才们的风采,一路上指指点点。 路过最繁华的南门大街时。林延潮但见自己一家人都来了。 爷爷红光满面站在那,大伯则是指着生员中的自己,逢人就在那炫耀着,说什么话就太远听不清了。 而大娘,浅浅都是挤在路边,向自己摇手。而堂兄林延寿也是嘟嘴在那,插手抱胸,一副‘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表情。至于大娘不知与浅浅说了什么。浅浅摇了一会手,就用双手捧着通红的脸,看去很难为情的样子。 而在南门外的一个酒楼上。 穿着绸衫的程员外正在一个人喝酒。他刚刚谈完了一桩生意,入账了几百两银子,正是痛快。 他一边吃着酒菜,一边望着天街上的景色。 正巧的两名穿着长衫的生意人走上了楼。 “程员外!” 两人都是向程员外行礼。 程员外半起了身,笑了笑指了椅子道:“原来是李老板,朱老板。一起来吧。” 朱老板,李老板笑着道:“这里景致好呢。一会新科秀才来了,我们也好一睹。” 当下程员外叫小二加了碗筷。酒菜,三人就一张桌子,一并吃喝。 三人聊了一会生意经,感叹了一阵光景不好,生意难做,这时朱老板道:“程员外知道城南丝线店的马老板吗?” 程员外道:“怎么不记得,怎么他有什么事吗?” 李老板点点头道:“是啊,他家有喜事了。马老板的女儿刚刚定亲,听说是这一次取了院试第二的一名生员的叔叔。” 程员外笑着道:“那好啊,咱们可要去贺一贺呢。” 朱老板,李老板对视一眼道:“程员外真是好气量,我们二人却是不去了。” “这是为何?” 朱老板道:“这马老板什么出身,原来家住南台,住在柴栏厝那种破屋子里,后来靠借债才来省城开丝线店。” 李老板道:“马老板的丝线店与我有几分生意上的往来,原来他生意上仰仗自己,一贯是唯唯诺诺的。往日在自己面前就算坐下,也只敢沾一点椅子边。到了昨日我与朱老板,见得他时,吐气扬眉了起来,竟是满满当当地坐下了。” 程员外道:“诶,人家今夕不同往日了嘛,现在他的丝线店生意不错,每日也能赚几个银角子,何况他又攀上了这门亲家。” 朱老板哼地一声道:“我只是看不惯此人小人得志,当初他店里周转不开时,还是我借过他三两银子,救了他全家老小一命呢,眼下竟然在我面前拿大。” 李老板劝解了几句,这时候突听得远处街道锣鼓齐鸣。 朱老板,李老板都是转过身去,依在栏上看去笑着道:“可新科秀才来了!” “这是簪花夸街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程员外也是转过头去看向南门大街。 朱老板道:“程员外,咱们生意行里,数你肚子里墨水最多,听说还考过童生是吧。” 程员外淡淡地道:“是又如何,终究没有进学啊。” “那也是厉害啊。”朱老板,李老板二人都是一脸佩服。 程员外笑道:“昔年的事不提了,那马老板亲家的那秀才,也在其中?不知是哪一位啊?” 李老板笑道:“虽未见过,但既是第二,断然是走在案首一旁的,听说还未成丁呢。” “还未弱冠?那可是奇才了。”程员外站起身子,在酒楼上去看,但见一名少年头插簪花,身穿天青色的襕衫,走在生员前列。 “莫非就是他?”程员外笑着问道,只觉得对方身影似有几分熟悉。 朱老板叹道:“是啊,还未成丁,不,还未弱冠,就进学中了秀才,真是神童啊,我若是如马老板那般有个女儿多好,立即说亲嫁给他,就算拿一间铺子作嫁妆,也是值得啊。” 李老板讽刺道:“得了,你送一间铺子,我就送两间。不过可惜我女儿三年前就嫁人了。倒是程员外你有女儿没?” 程员外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道若是浅浅肯听我的话,我怎么也要给她说下这门亲事,可惜啊,好好的路你不选,非要嫁给一个穷小子,真不知还要再吃多少年的苦。 想到这里程员外露出了落寂的神色,想到这里又看向天街,方才那少年的面容尚远远的看不清晰,但眼下待到了眼前。 程员外不由霍然而起,惊呼道:“怎么可能?”(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游泮采芹(二更) 看着人群中那头戴簪花,身穿襕衫,神采飞扬的少年,程员外脸色突然变得相当的精彩。 朱老板见了程员外脸色,奇道:“程员外你怎么了?莫非有恙?” 李老板笑着道:“断然是程员外动了榜下捉婿的念头,听闻大宋时,进士放榜时,下面都是商贾大户开价竞女婿,价高者得,直接抢来成亲。” 朱老板拍手笑着道:“妙极,妙极。不过那是老黄历的事,本朝自沈万三一死后,除开我们这些小买卖的,官就是商,商就是官。” 程员外尴尬地笑了两声拱手道:“两位兄台,我突想起一件急事要办,先走一步。” 李老板,朱老板见一贯从容淡定的程员外,不知为何却有几分魂不守舍,当下不由奇怪,但也是不便相问于是道:“程员外自便,帐我们二人来结好了。” 程员外勉强笑了笑,当下不再说什么,急忙忙地走下了楼。 “自己果真是不识凌云木啊,当初还以为这小子没那么快出头,没料到这才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完了,完了,这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啊?”程员外听着外面锣鼓鸣响,仿佛一下下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眼下他担心不是女儿会不会跟着林延潮吃苦,而是担心林延潮中了秀才,会不会因之前之事,心含怨怼,反而冷落了自己女儿。万一如李老板,朱老板这样开出高价,去榜下抓婿。林延潮动心弃掉自己女儿,另觅新欢。若是那样自己如何是好。 难道回去求林延潮吗?程员外心底一想起来,就后悔不已。 生员的游街,过了南门大街,来到了府学前。府学在兴贤坊,就地挨着贡院。 府学学宫门前各有东西牌坊竖立。上竖两碑,一碑曰文官下轿,一碑人武官下马。 学宫前,衙役不敢再鸣锣。 陶提学朗声道:“新科生员到,辟户!” 言毕,学宫前布满黄色铜钉的朱门。由礼生一扇一扇从外至里打开。 远远望去,三重门阙后,即是泮桥泮水,泮水之后即是十几级台阶,宏大的大成殿坐立在台阶上。 大成殿里。主祀孔子,以四配、十二哲配享从祀。 见到大成殿的一刻,众生员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入宫游泮,薄采其芹,这是一个读书人毕生的梦想。 “请新科生员入泮!” 当下生员们举起交叠的双手持礼,俯首趋步而行。 一路过棂星门,戟门,沿着一条中轴线走下来。儒学殿内门子,斋夫,殿夫。库子都是俯首行礼列在两旁。 道路左右影壁上,孔门七十二贤人,或微笑或长歌,或端礼或抚琴,或坐或立。 瞻仰先贤,林延潮心底肃然起敬。 白色的宫墙。赫然竖立,此墙又称为万仞宫墙。 典故出自论语。鲁国大夫夸子张学问比老师孔子还高。子张说我的学问,好比这墙只到肩膀。很容易看出多少,但夫子之墙高达数仞,不得其门的话,是没办法进入知道夫子学问有多少的。 而文庙的宫墙就比作夫子之墙,但后世之人,犹觉得‘夫子之墙数仞’不足以表达对孔子的敬仰,于是改成了‘万仞宫墙’。 跨过戟门,面前半月形的一塘碧色的小池,就是泮池了。 古礼天子之学为辟雍,四面环水,诸侯之学,半于天子之学,故南面泮水。 至于泮池上的泮桥,只有身有功名之人,才能通过,否则只能绕泮水而行。 众生员从泮池上泮桥走过,即是入泮。 最后众生员至大成殿外,一旁通赞在那道:“行大礼!” “兴!” “平身!” 生员行完礼后。 赞官又道:“诣盥洗所!” 生员们行净手之礼,然后入宫再拜。 大功告成后,方才退至殿东的明伦堂。 这一刻众生员,都是脱去先前的拘谨,脸上尽是放松的笑容,喜气洋洋。 生员们相互拱手而拜,与同案攀谈。 按照闽中科举强府的高比例,这些生员其中少不了是要出一二个进士的,这断然是要结识一番的。 这边翁正春,林延潮,叶向高,龚子楠,陈应龙,还有一人叫周平治,也是濂江书院的弟子。 几个读书人聚在一起,又都是生员,先是序齿,以明长幼之礼,再平辈相交。 这序齿不是乱来的,生员是不与没有功名在身童生,儒童序齿的。 就算进了官场,如非必要,进士举人出身官员,也不会与监生,吏员出身的官吏序齿。甚至有的进士出身官员,不与举人序齿。 其中翁正春年纪居长,陈应龙居次,下来依次是叶向高,周平治,林延潮,年纪最幼为龚子楠。 除了翁正春稍长,众人都是十几岁,头上簪花,蓝衫在身,年少得志,谈笑之间自是意气飞扬,睥睨豪杰。 不时一阵阵欢笑声传来,引得众生员频频侧目。 众生员谈笑了一阵,陶提学走入明伦堂,众生员都是停止谈笑,向陶提学行礼。 陶提学笑着道:“当年本官入泮,更是年少轻狂,所以人生得意须尽欢,诸位无须顾忌。” 众生员不由一笑。 但片刻陶提学又肃然道:“不过尔等,若是以为进学中了秀才后,就可怠慢学业,以至求田问舍,那就错了。祖制科举必由学校,故而朝廷养士厚待尔等。你们入学之后,更当发奋读书,不可如长沮桀溺那般作辟世之士。” 长沮桀溺是两个隐士,见孔子过路出言讥讽,认为天下滔滔,谁能改变,与此如此不如学他们作辟世之士。 孔子感叹道,鸟与兽不可与之同群,就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 陶提学就告诫生员,当前不少人因可免役免粮,社会地位而考取生员,进学后就马放南山,不再求学业进步,不思为国家尽力。这种安心过自己小日子的思想是要不得的。 “今年的岁考,若本官见汝等学问退步,廪生,增生一律降等,附生革除功名!” 众生员听陶提学的话,都是心底一凛,当下道:“我等谨记大宗师教诲。”(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应制诗 听了陶提学的告诫后,新进学的生员们不由心底有些恻恻然,同时腹诽道,咱们这才刚刚进学,能不能说些好听的。 陶提学板着脸说了一通话,然后这才令书吏们下发励学的儒花红彩旗银,每人二两。 见了这到手的银子,众人脸上都是又有了笑意。林延潮也是给陶提学,这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的手段点赞。 训诫,打赏之后,就是簪花宴。 林延潮明白这样的宴会,更重要的是一种风光,上下酬对,而不是在乎于你吃什么。 当然院试后的簪花宴,比府试后宴饮,规矩要更多。生员们都是知书达理,礼仪上更是一点都不能错,特别有意在陶提学面前给自己留下一个好印象。 做完一套礼仪回到位子上后,林延潮额上出了一层汗,然后才开始动筷。 众人在陶提学的审视目光下,也不敢大吃大喝,当然这白水煮肉,也不会令人如何有胃口就是。 陶提学看着弟子拘束,没有丝毫离席退场的觉悟,反而道:“即是雅宴,怎么能无雅诗而作?诸位即兴赋诗一首来!” 众人都是满头大汗,陶提学还在折磨人,院试才考得诗赋,你这里又来点这一出。 陶提学当下随意点了一人。 那人战战兢兢一阵,当下作了一首诗,诗词说不上多好,但却称得上中正平和,应时应制。听得林延潮不由大为佩服,要自己这么短时间里作诗,根本别想的。生员之中果真藏龙卧虎。 但是陶提学却很不满意道:“诸位不要拘束,大可放胆直言,直述其志嘛。” 陶提学虽是这么说,但众人哪个敢如此,直述其志?女人。田地还是功名? 下面一个个人被陶提学点名站起,吟得都是雍容典雅的,吟诵风物的诗词。 陶提学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不是说这些士子诗作得不好,相反生员中都是很有文采的,即兴作诗。可是都将自己包裹得紧紧的。 当下陶提学点到林延潮,笑着道:“延潮你经义文章虽写得好,但诗赋却是平平,多给你二十息仔细想想。” 林延潮道:“回大宗师的话,方才诸位念诗时。弟子已有腹稿了,不过只有半阙。” “好,好,半阙也行。念来听听。” 林延潮当下念道:“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陶提学听了点点头道:“此诗算不得上上乘,但难得是能以诗言志。名留青史,千里封侯。大丈夫当如是也。” 当下众生员恍然,终于算是摸到了陶提学的脉。下面生员也是纷纷作一些书生报国的诗赋,倒是也吟出了几篇佳作。 陶提学然后当场命乐工合之。 众人这边吃着白水煮大肉。这边雅乐奏起,众生员们和着节拍轻轻在膝上击之。 宴会越到后面,众人越是放开行迹,求学艰苦,家境贫寒,哀人生苦短这等不应制的诗词也是拿了出来。 突这时有一名四十余岁的生员长吟起一首黄庭坚的诗来。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听了这诗,在场几名四五十岁生员,一齐是潸然泪下,生起‘白发簪花不解愁’的悲伤。 不少人也是陪着他们拭泪,连陶提学也是伤感了起来,没有说什么,因为这才是真情实感。 一场簪花宴落下帷幕。 林延潮踏着月色离去,他眼下虽年少得志,但上一世也曾在单位蹉跎过好几年,所以还是很能理解这些人,困于棘闱二三十载,好容易得中生员后,却发觉双鬓斑白,韶华已逝的心情。 陶提学说得对,为官须作相,及第早争先。 簪花宴的次日。 林延潮起了早,还有三日才入学,这里要做的事很多。 爷爷与大伯都与衙门告了假必须回洪塘乡的老家一趟。 爷爷与大伯回去作什么?林延潮问了下,二人满脸红光,原来得知自己了中了秀才后,洪山村的族长,老人,托人来信说老家的宗祠准备给自己弄个县学生员的匾额庆贺一下。 这匾额并非是第一块,加上林延潮老爹的,一共两块,洪山村几百号姓林的人里,才气全都聚集在他们家了。 听林高著说过,当年林延潮老爹中秀才时,宗族上下十分高兴。 洪山林氏这一家是分支,还将本宗那边的人请来贺一贺的,但本宗那边的人,连来都不愿意来,笑话说从来没听说过,一个秀才牌匾也值得如此大肆操办的。 林延潮老爹当时听了很生气,告诉族长先不要把自己的牌匾挂上去,待自己中了举人后,再挂举人牌匾,看他们敢不敢笑话。 于是族长听了他的话,哪知隆庆年倭乱之事后,这块做好的牌匾就一直没挂上去。 但眼下父子都中了秀才,咱们洪山林氏,这回不是挂一块匾,而是一起挂两块秀才匾,说出来吓死你,再敢看不起咱们! 所以宗祠那边准备大肆操办一下,然后爷爷,大伯,三叔少不得回去风光一下,正是,富贵而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啊!在昔日的叔伯乡亲面前,吹吹牛逼,享受众人敬仰的目光。 该得瑟的时候,就必须得得瑟一下啊! 这样风光的事,爷爷,大伯,三叔是一并同去,随便叫了林延潮同去,不过林延潮推说,自己要回书院拜见一下老师,所以就不去了。 爷爷,大伯,三叔也就不坚持,临出门时父子三人还在那商议。 三叔提议,只是打块秀才牌匾,是不是小气了一点,咱们要不要修一个木制的‘秀才’牌坊,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咱们林家出了个秀才。 大伯立即拒绝掉,说这果断不行啊,木制的‘秀才’牌坊实在太小气了一点,要修牌坊,咱们就不能要木头的那种,要修就要修石头牌坊那种,如此看得才比较有脸面。 林延潮听了,还是觉得满庆幸,若是自己答允和他们一并回去,真的是丢人,丢到老家去了。(未完待续) ps:今天没什么灵感,不想乱凑字数的,暂一更吧,明天再恢复两更。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中流击水(一更) 林延潮梳洗后,头戴四方平定巾,穿上蓝色襕衫,当下就出门去了。 林延潮走出巷子,转到南门大街上,出了城门,在城南茶亭候了一阵,不久叶向高,龚子楠,陈应龙,周平治等人都是到齐了。 众人当下一并前往闽水边渡口雇了一艘船过河。 这日天色如黛,还下着细雨,江水湛湛,林延潮坐在船舱里听着细雨打着蓬窗的声音,不由想看看雨中闽水中的景色。 当下林延潮撑了把伞,走到船头,任由飞斜的雨水,及溅起江水,打湿了衣边袍角。 林延潮看着浪花拍在船身散成碎粉,江水不回头地奔海而去,不由想起了自己两年前,自己离家去濂江书院求学的一幕。 时光飞逝,那时一文不名的少年,而今已是县学廪膳生员了,大好的前途正等着自己。 龚子楠打着伞也是走到船头问道:“兄长,这大雨天的你在看什么?” 林延潮道:“我在想祖逖!” 船舱里陈应龙的声音合着江涛声传来:“莫非想中流击楫,延潮在我等之中年纪虽幼,但志向却是最远!” 林延潮回过头笑着道:“我想的不仅是祖逖,还有刘琨。当年刘琨有一日听闻祖逖为朝廷任用,于是与亲友写信道,我枕戈待旦,志在枭灭逆虏,唯恐祖逖先吾著鞭。当年刘琨,祖逖互为好友,相约北伐中原,刘琨毫无忌惮言自己恐好友立功于己前,真坦荡君子啊!” 船舱里陈应龙道:“不错。故而君子相交,当如刘琨,祖逖。” 这时叶向高道:“眼下我等各自进学,不凡相约,看谁先登春榜。金殿传胪如何?” 春榜即是春闱,指得是会试。 听了叶向高的话,众人都是笑着称好,唯有周平治迟疑道:“我等眼下连乡试也未过,想会试不是太长远了。” 龚子楠道:“周兄此言差矣,是我等乡试殿试易?还是祖逖。刘琨当年北伐中原易?” 周平治笑着道:“是啊,我的胸襟不如古人。” 林延潮拍了拍周平治的肩膀笑着道:“周兄这是谨慎。” 说完林延潮望向同窗道:“今日之后,大家马上进学,要各奔东西了,但同窗之情。如江河长流,就如叶兄所言,他日我等相约春榜之时,再一并打马御街!” 听了林延潮这番话,众同窗们也是一并道:“林兄,所言极是。” 此刻船到江心,江水激荡,正顺流直往下游而去。 到了濂浦。众人轻车熟路地返回濂江书院。五位生员入了书院,当下即前往借庐斋拜见林垠。 林垠见五名弟子都是中了秀才,当下十分高兴。将跪在地上向他参拜的弟子们一一扶起。 林垠笑着道:“往年的童试,书院六十名弟子去赴考,能中个两三个秀才回来,也就很不容易了。但是今年书院弟子参加童拭,过了县试府试的不说,仅仅是院试。十人中却有五人中榜。这是我任山长以来,前所未有之事。乍然如此我还有些诚惶诚恐啊!” 林燎笑着道:“何止如此,叶向高取了福清县试案首。林延潮是府试案首,还差一点拿了院试案首,叶向高,龚子楠,林延潮都是从县试,一路过关斩将直接取了秀才呢?” 林垠这么说,斋夫,管书都是向林垠,林燎贺道:“山长讲郎平日勤于诲人,今日桃李属春官,也是应有之事。” 林垠顿时大笑,满脸都是欣然道:“老夫最欣慰的,就是有这桃李满天下的一日。” 说着看向弟子们,林垠又笑着道:“你们几人平日都勤问好学,今日能进学成为生员,也是在老夫意料之中的事。以后你们的前程,非老夫可期。” 林延潮,叶向高都道:“山长过誉了。” 林垠抚须道:“老夫对你们也无别的要求,只是盼你们将来无论为官为士,皆不可忘了圣贤教我等仁义立身的道理。至于为人处事只有八个字,本色做人,角色办事,这道理放在为官也是一样的。当年老夫就是不懂这道理,否则就不会早早致仕,出来教书了。” 众弟子们都知林垠当初出任南京户部任官时,揭发官场陋习,因得罪了上官,不得不早早辞官。 眼下听林垠拿自己的经验来告诫自己,众弟子们一并道:“弟子一定谨记山长教诲。” 林垠呵呵笑着道:“好了,话就到这了,再说你们就嫌我啰嗦了。最后就盼你们日后,有空能多回书院看看我,若身在万里之外,也能写一两封信给我,真希望我这老头子能多活几年啊,看得你们建功立业啊。” 众人都是笑起,林延潮见唯有龚子楠悄悄拭泪,大概是年纪最小吧,又是这样的临别之际。 临别之际,众弟子们不免再游一趟书院。 但见二梅书院前梅树仍在,院子里高大的龙眼树上硕果累累。 五人突发兴致,用竹竿打了几串下来。众人一人拿了一串吃了起来,口中都是甘甜的汁水果肉,唯一美中不足就是龙眼核大了一些。 五人一并吃着龙眼,一并谈着昔日在书院寒窗苦读时的趣事。 昔日辛酸今日谈来,却是付之一笑,唯有觉得份外有趣。 不一会外舍,内舍的弟子下课,但见亭子里坐着五名穿着的襕衫生员,都是一并上来。 众弟子们口呼前辈,满是羡慕地看着他们身上的襕衫。五名弟子当下笑着与他们相谈,说些读书经验,心得,当然也少不免勉励一番后学。 嗯,当然,也享受着身为榜样的荣光。 聊了一阵后,见天色不早,五人又去朱子阁,最后辞别林垠,林燎二人。 众书院斋夫,弟子们,一并将他们送到书院门外。 见同窗们盛情拳拳,当下一名弟子道,既是临别之际,不如再赋诗一首,作个留念。 这大概就是离校前,写个字留念什么的。当下叶向高,陈应龙等人都是欣然写下一诗,众人吟了都觉得好。 待到了林延潮,众人问道:“延潮兄,你怎么不写?” 林延潮皱眉道:“我只有半阙诗,而且是下半阙!” “又只是半阙!”龚子楠,陈应龙等人都是绝倒。 “半阙就半阙吧!念来听听!” 林延潮笑着念道:“好,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这也行(二更) 书院门前,林延潮在众同窗面前将这半阙诗念完,众人都是仔细品味,然后几人纷纷称赞。 龚子楠笑着道:“兄长,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诗作也可以拿得出手了。” 陈应龙笑着道:“我原先也与子楠一般,以为你不善诗词,没料到你在簪花宴上和今日一首都是不凡啊!以后可以出个文集,将你这两首诗与闲草集里两篇文章都录在其中了。” 林延潮赶紧道:“我这诗不过是拾人牙慧,并非自己所作。” 林延潮说得是真的,但众人听了却以为在簪花宴上念得那首,仿的是李贺的那首‘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故而不以为意罢了。 就如此林延潮这半首诗,在书院弟子里流传了好一阵。 他不知从今以后就成了一个规矩,初时从濂江书院肄业,得中生员的弟子,都需留诗一首,而到了后来,凡肄业的弟子,都要留诗一首。 下面林延潮就回到了家里,簪花宴后,陶提学给假三日,让众生员休息三日后,再去府学县学报道。 但这中间,林延潮也没闲着,而是去沈师爷那拜访了一趟,请托他去县学一趟,给县学里的江教谕送十两银子,说是拜师之礼。沈师爷没说什么,直接拿了钱就去办事了。 三日之后,林延潮与陈应龙一并去侯官县学报道了。县学距林延潮家着实很近,就在侯官县衙隔壁,所以说离家近倒是真的。 而离陈应龙家就远了,陈应龙家住仓下洲。入城要走好几里路。仓下洲是小商人聚居之地,林延潮知陈应龙家里并不宽裕,当初入学是因其学习优异,林垠亲自简拔的,每月在上舍读书。有膏火银支助才勉强读书的。 陈应龙与林延潮一般,都是属于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人,按照今人观点都算是凤凰男了吧。 去县学的第一日,自然首先要拜师,二人都拿了拜师的见面礼来到县学。 所谓见面礼就是拜师六礼,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干瘦肉条。这一套无论是拜蒙师,业师都是一样。 到了县学前,遇到了其他入学的生员,也是一并拿着礼品。 不过形式上各有不同,如陈应龙就将这拜师六礼。制作得很精美,每样都是用红绳系好,放在自带小抽屉的礼盒之内。 至于其他三名生员望去,也是如此,要多精致有多精致。仅仅是礼盒就价值不菲。 而反观林延潮却提了一个长耳竹篮,六样拜师礼都放在那一目了然,也没用红绳系好,只是用草绳随意那么一扎。至于数量就更少了,六礼里最值钱的瘦肉条才切了那么一丢。至于那芹菜上滴着水,似乎早上刚从菜市里买回来的。 见了这一幕。其他几人都是好笑。一名也是林延潮院试时的同案,姓陈的生员笑着道:“林兄,你第一次进学拜见教谕,这未免也太寒碜了吧。莫非是手头不宽裕,若是如此,说出来。身为同案我也好借你一些啊。”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兄台好意,礼数到了就行。反正贵在心意。” 听林延潮这么说,几人都是窃笑。当下拱了拱手先行一步。 陈应龙好意的低声劝林延潮道:“县学教谕虽官位卑廉,但也是可以生员穿小鞋的,如可以做主,将生员中德行,经义,治事皆长者,列入上等薄,长于德行,短于治事或经艺为二等薄,治事,经艺皆长,德行有缺陷三等薄,若是有违学规,罚为学校膳夫,甚至追回廪米,称之追廪。” 林延潮没说自己早已偷偷塞了红包,只是笑着道:“多谢陈兄提醒。” 五人当下见过县学的江教谕。江教谕是举人出身,四十余岁,表面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 五人献上拜师六礼后,江教谕只是扫了一眼,就板起脸来训斥了一番道:“尔等不要以为入了县学就可以马放南山,古之教者考校弟子,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 “你们虽为生员,也经寒窗十年,但学问到了哪一步?是敬业乐群?还是视博习亲师?恐怕其中有人连离经辨志都不达吧!而今你们入了县学,就好好读经,功课不可怠慢,一月后岁考,不合者训斥,列下等薄,再不行者,罚作膳夫,尔等记住了吗?” 听了江教谕的话,林延潮,陈应龙以外的三名生员心底都是大骂,料想是林延潮给的拜师礼不够,才被江教谕来了一番下马威。 但下面一步,江教谕的动作却叫人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在原地。 江教谕温和地对林延潮道:“你叫林延潮是吧,年纪轻轻就取了廪膳生员,你的文章我看了,已是登堂入室。” “是,教谕,弟子有一不情之请,弟子要准备明年乡试,故而想多出门广学交游。”林延潮开口道。 听林延潮这么说,那三人都是一晒,把自己当什么了,出门交游,县学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把这当窑子了吧! 江教谕捏须道:“你的文章已出类拔萃,闭门造车也无好处,要广学交游的,方才不是说,七年可视论学取友吗?不过县学的课业,也是不能轻忽啊,如此咱们折中,每个月月考,你是断不能缺席的,其他必须事先与我告假,规矩不可乱啊!” 这也行? 三名附学生员眼珠子都要瞪掉下来了,你娘的,院试第二就这么值钱? 当下之前嘲讽林延潮的陈姓生员心道,我比林延潮送得礼要重,院试也是名列第十二,为何不能有这待遇。 陈姓生员当下道:“江教谕,弟子也打算出外交游!” 江教谕沉下脸道:“我说了让你出外交游了吗?就你的文章,比得上延潮吗?拿出去让人耻笑。” “那为什么他可以?” “若是有一日,你从附生升到廪膳生员,你也可以!”江教谕大义凛然地言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学风如此(一更) “廪膳生员就这么好。”当下这生员顿时心底就不平衡了。 他们三人虽是心底不平,但见了江教谕不以拜师礼的贵重,而只看个人成绩优劣,反而生起了一股敬重之心。 林延潮见几人表情,只能暗叹一声,你们实在太肤浅了。 林延潮得到江教谕的承诺后,总算是将交游这事办下来,算是为以后的长期旷课做好了准备。 林延潮来前就将县学里读书的流程,打听得十分清楚了。 国朝初始时,官学上风气肃然,自国子监而下,都是从严治学。但到了万历年,学风早已不似当初了。以闽地而论,府学里或许还严一些,但地方里的县学早就松弛不堪了。 如林延潮县学里读书,不过是将自己在濂江书院里的流程再走一遍,每日也是将四书五经,朱子注释再学一趟。至于教谕和训导,教书的责任心很差,所以留在县学里读书,对林延潮而言丝毫无益。 因此林延潮不愿留在县学读书,反正现在自己吃穿不愁,以后成了廪膳生员后,还有大把外快,索性就拿钱贿赂一把。平日在家读书,偶尔出外交游,努力早些将那本为尚书作注的大作写出来,这就是林延潮成为秀才后的打算。 下面五人就随着江教谕拜完孔子,又到明伦堂的卧碑前将生员条例念了一遍。卧碑上面规矩很多,但眼下士风松散,生员们大多不将这当回事。 比如生员不许言事,不许辄便出入衙门。不许纠众扛帮,对抗官长,对于明朝的生员来说,都是个屁啊!福建这边读书人还质朴一点,到了苏杭那边。生员有事没事就抱团与官府对着干。 后来东林书院,复社一出,更是谁与争锋。连顾炎武都说天下三大害,一胥吏,二乡绅,三生员。 后面几日。林延潮,陈应龙就到县学的明伦堂来上书了。 明伦堂乃县学里生员读书、讲学、弘道的地方。林延潮虽说要打算旷课,但是样子还是要装一下,新学期开学头几天,你就敢旷课。于江教谕颜面上也是不好看。 不过林延潮来了两三日,却见得明伦堂里的人却稀稀松松的,人并不多。 按照常制,县学里廪膳生二十名,增广生二十名,附学生数目不定。 这二十名是上限,如偏远地方的小县,廪膳生。增广生常年处于缺员之中。不过如侯官这般大县,又是科举兴盛的地方,廪膳生。增广生都是满额的,所以县学里少说也有五六十名生员,但几天明伦堂来,生员一直都只有二三十人。 在上面讲课的江教谕丝毫不觉得奇怪,仿佛习以为常。 江教谕教得是中庸,里面的文章林延潮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江教谕只是照本宣科般的念了一遍。也没有具体讲解什么。 下面的弟子都是听得昏昏欲睡。这种感觉好似大学里选修课那般,老师和学生都在混日子。 当然里面也有如陈应龙那般。始终如一,无论老师讲什么。都能认真听讲的弟子。林延潮是蛮佩服的。 教了不到半个时辰课,江教谕布置下功课就走人。 明伦堂里的气氛顿时就不一样了,方才昏昏欲睡的生员们顿时一下子就精神了。 一名生员道:“来,来!我们来作四人功课。” 说着几名生员都是凑了过去,笑着道:“好,好,今日我们要挑灯夜战啊!” 说着这几名生员都是掏出马吊牌来,四人聚在一堆,在桌上堆满铜钱,就开始打起马吊来。 林延潮在旁讶然道:“明伦堂里打马吊?这也行?” 隔壁案上的一名生员笑着道:“孤弱寡闻了吧!不仅我们打马吊,教谕训导他们也打,你看江教谕平日一本正经的,白日躲在屋里打马吊,晚上就与青楼妓子们夜战呢。” 林延潮算早有了准备,但还是道:“这学风未免也太松散了吧!” 那生员道:“我们也不想啊,但现在很多生员,只在县学里挂个名。有志于举业的,要么自己宁可自己在家苦读,要么转去大书院读书,谁还愿意待这里啊!” “而不想用心的,家里又有余财的,就花点钱打点一下教谕,反正家里有免役免粮的优厚,只要混过了岁试,作米虫就好了,那日子也是一等一的。再不然就是去社学坐馆,最苦的就是兄弟我这等不上不下的,既有无法更进一步,又没有钱财打点教谕,只能在县学里苦熬了。兄弟啊,看你也是与我一般吧,没钱打点,才坐在这里干耗吧,那惨了,咱们以后要在县学里一起熬了。” 林延潮嘿嘿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难不成说明日我也要开始长期旷课了吗。 这边林延潮正这生员说话,另一旁几个生员在那聊天道:“衣锦坊里刚来了昆曲班,听说那青衣长得可俊了,不知是男是女啊!” “这有什么关系!男女不都一般么。” “哈哈,说的是,走,咱们去喝茶去曲,再看看能不能弄到手。” “你这风流才子一出马,还有什么弄不到手的。” 说着几名生员当下将书袋一丢,当下就走了。 “这也行?不是说不能早退吗?” 那生员淡淡地道:“他们今日算不错了,往日来也就是点个卯,反正这几人也无所事事,来县学也不过打发时间,给自己找个事做。否则长日漫漫如何打法?” 林延潮见了那生员问道:“那兄台你又找什么事打法呢?” 那生员不紧不慢地从书袋了取了几本帐本一样的东西,往上一指道:“你看我从张记缎庄那接了活来干,一日也能挣个钱把银子,不过一个月也才开张个几次,咱们穷苦人家出身,再不找些营生干,就得饿死街头了,你以为我们生员有外面看得那么风光?” 林延潮来县学几日,见识不少,算是大开眼界了,生员里有纵情声色的(听戏),有沉迷于娱乐的(马吊),最后还有勤工俭学的(看帐)。 这简直与当年奢靡的大学生活没差啊! 林延潮叹了口气,但眼睛一转,却发觉一旁的几个生员竟捧了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在看。 这竟然还有课堂上看毛@片的。嗯?仔细一看还是唐伯虎的!挺有眼光的嘛。(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读书之法(二更) 这日下课,林延潮就去找江教谕告了假,说自己要长期请假,索性连县学的月考也是省了,只有提学道主持的岁试才回来赴考。 这请假的跨度有点大,江教谕犹豫了一阵,但看在林延潮送得十两银子以及沈师爷的面子上,最后还是给了假。 从县学回来,林延潮算是彻底自由,不再受每日点卯的约束,可以随心所欲作自己的事了。 晚上沈师爷亲自到林延潮家里。 对于屡屡拜托办事的沈师爷,林延潮礼数十分周到,请至正堂,并亲自给他沏茶。 沈师爷喝着茶道:“你既不在县学,但学业不可荒废,省城里有两所书院,山长与我都颇有交情,一所是凤池书院,就在东街三牧坊,一所是养正书院这两所都是省城专门教授生员的书院,聘了举人,甚至致仕进士作讲郎山长。” “去这里求学,那可比府学都强,弟子多是廪膳生员,特别养正书院的山长,知你是县学的廪膳生,还是院试第二,愿意每月给你一两膏火银,去他的书院求学。 林延潮问道:“那去了书院,还能回家吗?功课也紧吗?” “回家是不行,但一个月也会给假一日。至于功课那是不用说的,你在濂江书院如何,养正书院也是如何了。两位山长都是盛意拳拳,将来你若是中了举人,也是替他们书院扬名。” 林延潮没有当即答允,笑着道:“多谢沈师爷了,我再看看。” 沈师爷听出林延潮婉拒的意思。当下道:“小友,不,要称呼你老友了。” 林延潮笑着道:“不敢,在沈师爷面前,我都是持晚辈之礼的。” 沈师爷笑着道:“随你。只是你既不去县学,也不去书院,如何读书呢?中了秀才,不过是功名的起步,切不可放纵啊,何况陶提学对你还有赏识之意。乘着他三年任内,你将心思放在岁试和科试上不好吗?” 林延潮没有反驳,而是受教地点点头道:“沈师爷说得极是。” 沈师爷压低声音道:“若是你能打通陶提学的门路,你连乡试都省去了,直接可保你入贡南监。” 听沈师爷这么说。林延潮问道:“沈师爷说得可是,选贡?” “正是。”沈师爷见林延潮早明白了,欣慰点点头。 选贡,这是每个省提学道手里都有的名额。只要提学官点头,在县学府学里求学的生员,不论廪膳、增广生员都能入贡国子监。不过选贡名额极少,一省只有数个。 沈师爷道:“或许你觉得选贡难了些,那明年的科试。应不在话下,以陶提学对你的赏识,至少也能拿到来年乡试的解额。就算乡试不济,也有中副榜的机会,一样可以入贡国子监。” 对于秀才而言,无论是中举人,还是入监读书,都是成功了。将来无论中不中进士,都有做官的资格。 沈师爷这一番话都是一片自己着想。林延潮当下称谢之后,心底却另有打算。 这日早起。林延潮正在小楼上读书,门外有人敲门说了濂浦林府来人。 林延潮下了楼,来得是一个仆役,当面作礼道:“这位可是林相公,我们家二老爷已是到任苏州知府,除了送了家信外,还另有一信令小人转呈相公。” 说完递来一个尺许的大信套。 林延潮听说是林烃给自己来信,十分高兴,当下取了两钱银子放在对方手里道:“劳烦了。” 那仆役连忙道:“怎么敢劳相公如此厚礼?使不得。” 林延潮笑着道:“这算得什么,明日我会写一封回信到府上,也请小哥你代为转交。” 这仆役见林延潮厚赏于是道:“哪里敢劳烦相公,明日小人亲自来取就是。”说完即告退了。 到了楼上林延潮取了拆信刀,掏出信瓤。 吾徒延潮如晤,写此信时,为师正从杭州登舟,想月余后此时,汝必已蟾宫折桂,故信来贺之…… 林延潮看到这里不由一笑,这信是林烃七月时写的,离院试还有一个月,他对自己院试一定中式很有信心嘛,哦,对了,他知道自己是府试案首嘛。 林延潮就着信读了下去,林烃先是回忆道了一番,师徒二人昔日在林府上师徒授课之景,然后与林延潮语重心长说了一番道理。 大意是,你出身寒微,若不奋起,就要埋没草莽之间,为师知道你有奇才,不可止于生员就骄傲自满,当继续切磋学问,砥砺读书,气可鼓不可懈,当一鼓作气秋闱折桂才是。 这番告诫,与沈师爷当初想得一样,都是怕自己中了生员后,就懈怠了,赶紧写信激励自己。想到林烃在赴任路上仍不忘给自己写信,还算准了路上的时间,林延潮不由感叹,师恩如山啊! 然后林烃又道,但县学之中学风甚差,你可托吾兄长的面子,向江教谕告假,再独自在家读书。 下面又担心教林延潮读书不得其法,又将自己读书之法传授。 林烃首先要林延潮慎独,要慎独先要心静,老庄曰静,佛家曰静,理学宗师程颐曰静,朱熹曰静,开创心学的王阳明也曰静,各门各派殊途而同归,一静字贯通各家法门。 其次要存敬,读书时要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若是不敬,如碗中之水已满,再精妙的书也看不进去,若是存敬,就算再差的书,也能从中看出道理来。 三要用勤,别人一日读一卷,我一日读十卷,数年后吾识百倍于他。 四读书不可责效,读一书未透,早已自立说。别人一日读一遍书,我一日读十遍,苏东坡年少时,每一书当作数次读之。当如入海,百货皆有。 林延潮将林烃的信看完,不由感叹,这一套是理学大宗师,修身治要之法。 林烃写这一封信给自己可谓期望很高,难道不仅仅是要自己中举人进士,还要自己当一代大儒吗? 这自己可有些担当不起啊,自己的追求不是作学问,而是积极事功。(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日课(一更) 林烃在信中,一片叮嘱之意,不由令林延潮觉得阵阵压力担在肩上。 特别是林烃在信的最末叮嘱,举业当自工,学问当自成,勿求于人,当求于己,切切。 林延潮揣信在那,心里想,林烃说得对啊,读书不能一辈子靠别人催着。比如当初在社学书院时,为了进学,大家都玩命的读书。但进学中了秀才后,读书动力没有了,就有生员安于安乐,不思进取,如此也罢了,连当初下得苦功也荒废了。 所以很多生员进学后,又重新去书院就学也是不错。那里会有师长给你安排下功课,每日按部就班的读书。这也是不少生员,愿意重新去书院读书的缘故。 但书院教授的毕竟是别人的读书之法,并非是自己的读书之法。不自学成才,难道一辈子要读书都只能去书院,也从未听说过古今哪位名儒是从书院里读书读出来的。 所以说要慎独,说白一点,就是读书要靠自己。正是授人一鱼不如授之以渔! 想到这里,林延潮也自我反省了一下,自己以往读书功利心太重,这不是踏踏实实作学问的心态。于是他否决了张师爷介绍自己去其他书院就读的想法,在岁试前,依着林烃教自己的办法读书。 当下林延潮滴水研墨,仔细想着了一阵,当下给林烃回信。 吾师复章尊鉴,古今学问,浩瀚若之大海,弟子于之面前,有如迷路之孩童。不知从何处起步。蒙师点拨,弟子略有所悟。 写到这里,林延潮参考了一下后世曾国藩的读书十二法,于是写到。 弟子定下读书日用八法。 早起,三更灯火五更鸡。天亮即起。 养静,谨言少语,戒骄戒怒。弟子以往失之矜傲,今当戒之。 持敬,儒学有别于他学,在于一个敬字。 读经不二。一经不通,不读下一经。 读史读子读集,每日读三十卷。 习文,每日写古文一篇,时文一篇。 作字。每日临帖半个时辰。 养身,节劳,节食。 写完这些林延潮不是说的好听,给林烃写信作汇报的,而是准备长期坚持下去,作为检身之法,读书之要的。这也是回报老师对自己栽培最好的办法,身体力行。 信末林延潮也是关心了一下林烃。他知林烃去奔赴苏州知府,断然不会开心。虽说还有林家的故旧关系仍在,但毕竟是恶了张居正。张居正派系的官吏,必会给林烃使小绊子。 林延潮决定在信里给老师鼓鼓气,于是写到‘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邪?’ 这是苏东坡《贾谊论》里的一句话,贾谊乃是怀才不遇的大才,苏东坡在此文里惋惜了一番说,纵使天下没有尧舜一般的君臣。难道大丈夫就不用作为了吗?真正大丈夫,所行能远。就必须等待时机,所成就者大。则必有忍耐。 林延潮心想用林烃最敬仰的苏东坡的话来劝说,他应该会听得进去吧。 写完信后,第二天林府的人就来取了。 下面林延潮就每日在家读书,当一名宅家的读书人。 定下日课后,林延潮每日就是身体力行。 每天早上卯初一刻起床(五点十五分),这一直是林延潮准得不能准的生物钟。 梳洗后,开始读经,就是儒学十三经,按照一经不通,不读下一经的方法读。 读到辰时以后,吃了早饭,先写一篇时文,古文,然后再取过史,子,集三类书来读。 吃过午饭后,本来林延潮有小睡一下的习惯,但自己的几个理学老师,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昼寝。 这真是个令人无比吐槽的规矩,历史上曾国藩就不敢昼寝,怕被落个与宰予一般‘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的评价,所以每日忙完公务后,都只敢在晚饭前小小睡一觉。 好吧,林延潮也只能忍痛,改作稍稍小眯一下。 小眯半个小时后(其实还是小睡了一觉),林延潮起床再读。 每日史,子,集读完三十卷后,林延潮开始动笔写自己这本大作。 这为尚书作注的工程不小,这本书林延潮每日写一百多字,从不间断,已是坚持了三个月。不知不觉也写了一万多字。书稿都写满了厚厚一叠,林延潮看了下自己的进度,如果是将为尚书作注,还是尚书古文疏证,合在一起写那么没有十年之功是完成不了的。 于是林延潮决定分开写,尚书古文疏证,容易一些放着先写,至于给尚书作注这个大工程,就延后再写。 分拆以后,事情就简单多了。 林延潮现在将先秦古文,传注已是读了不少,这必须多亏了当初在书楼无书不读的积累。否则院试考场上那道五经题,林延潮也写不出那等,令人无数人佩服他博古通今的地步。 但自己这水平在一府里还行,比起《尚书古文疏证》的作者阎若璩还差了远了。 要写尚书古文疏证,除了要了解先秦古文,传注,还有训诂的一套功夫。 说起来回字的n种写法放在今天看来是蛮好笑的,但在训诂里却是切切实实的一门功夫。 训诂里的形训,就是揣摩字体,来把握这个词的古意。 汉朝不少大儒,毕生都在研究这些,为得是精准还原,先贤经义里每个词每个字的意思。而异体字,也是古人对一个字不同写法,常常一个字在一本典籍里就成一个样子。 所以到了清朝朴学‘回字的n种写法’也变成一门学问。到了今天大家所用的简体字,其实后人新造字的数量很少,大部分还是选用古人造的异体字里,笔划最少的作为今日的简体字。 不过毕竟作学问这事,与举业还是有分开的,如通晓典籍,对林延潮写时文还是有好处的,但如训诂这套功夫,科举上就不考,但林延潮为了写书就不得学。 故而也难区分,写书对于林延潮举业上,帮助到底有多大,但是若是科举不第,那么靠着这本《尚书古文疏证》,说不准也能成为林延潮的终南捷径。 如此算是给自己买一个保险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衣锦还乡(二更) 这边通过写尚书古文疏证来作学问,这边林延潮也是用心于举业上,二者兼顾。 下午的时候,林延潮就这么一边读书一边写书过着。 未时之后,林延潮常会出门一趟,没事时逛逛河边,有事时出去办事。 时常也去府学学宫前的书肆逛一逛,看看有没有新到时文集,或是其他能用的书,或者去找住在府学学舍的翁正春聊聊读书心得,要么会友什么的。 期间还抽出时间去城外的建阳书坊一趟找秦掌柜一趟。 秦掌柜对林延潮十分热情,因为林延潮告诉他准备明年在他书坊刊书。 秦掌柜是一口承应了,府试第一,院试第二的士子的时文集和诗文集,以往而言,还算在本府卖得不错。特别是院试刚刚结束前提下,若是乡试没考中就有江郎才尽之感,放到第二年就不好卖了。 不过林延潮若是中了举人,那反而名声大作,大作放在外府也是一样畅销。 秦掌柜丝毫不知林延潮卖得并非是时文集和诗文集,反而一个劲地催促他尽量在明年乡试前写好。不过听了秦掌柜的建议,林延潮也不会打算加快进度,他有自己的步骤,欲速则不达。 无论下午出门多久,林延潮都会在戌时前赶回家们,然后晚间尽量不出门。 在戌时前,将晚饭早早吃完,这一顿饭尽量吃得少,以及清淡,而且食素。通常吃一碗粟米粥,加一盘菜这样。 这也是现代人养身。节食的传统,吃夜宵神马的,最不健康了。但放在古代名儒,都是这样身体力行的。 晚饭后林延潮临摹半个时辰字帖,然后这时候放松一下。看一些自己想看的书,若是白日出去忙事,没有做完功课,就放在晚上来作。 一日事,一日毕,坚决不拖至第二日。 看完书和完成功课之后。林延潮尽量在亥时上床睡觉。早睡早起身体好。 林延潮按照这套平日读书,作学问,揣摩时文,到底有多少长进,一时也没办法看出来。 不免也有气闷的时候。林延潮就会拿起林烃当初赠给自己‘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那句诗,来责备自己读书不可求效。 不过如此闭门读书一个月,林延潮倒是觉得如此静不下心来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儒家讲静能生慧,佛家讲静能开悟,道家讲静能正道,古人常道遇大事者需有静气。 静气从哪里来,平日修身养性来。 不过修身养性读书是好,如此下去万一成了‘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腐儒就不妙了。不过乡试前。自已依着此法读书作学问,还是很有效率的。若是不中举人,你连‘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资格都没有。 至于家里的事。也是十分平静。 爷爷和大伯回了老家一趟,住持了重修祠堂,并将自己的‘秀才匾额’做好和秀才老爹的那面一并挂在宗族祠堂上,至于洪山村第一座,估计也是侯官县的第一座‘秀才牌坊’也在酝酿之中。 宗族祠堂重修好的一日,林延潮也是回了老家了一趟。 对于乡土。宗族顾念很重的古人而言,重修宗族祠堂绝对是一件大事。 这丝毫不比现代人。对爷爷,大伯而言。还是以乡土自豪,而从来没有因把家搬到市井里,就以城里人自居起来。 这一天,家里雇了一艘乌蓬船,一家老小都穿戴整齐登了船,一齐返回家里,这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水程很快,不久乌蓬船即划到了家乡堤坝外的渔船码头上。 这里停泊的都是疍民的连家船。 但这一天船还没到岸,连家船都搬走了,就见的码头上,村里的父老乡亲们,都是聚了一片在码头上。 大伯顿时昂首挺胸站在船头,对林延潮道:“他们都是来看你的,本村第二个秀才呢。” 众乡亲林延潮平日都是熟识的,在村里也没少打招呼,但今日一见众人都是拘谨起来。 林延潮心想一来是自己年纪大,乡亲不好如过去见了面,就摸着脑袋一阵乱转,二来就是自己秀才身份,在他们眼底已算得体面人了。 林延潮还是依着规矩,向族长,村里老人行礼。 之后就是祠堂重修的大祭了。 祭祀时,林延潮才知道原来他这一支林氏,来路还是蛮显赫的。 在闽地有一句民谚‘陈林半天下,黄郑排满街’,说得是闽地以这四姓最多,而陈林两姓更是占了闽中近一半。 现在林姓最显有数支,如出了林则徐的文峰林,现在还默默无名,明朝最有名的莫过于八进士五尚书的濂浦林氏,称为东林。 濂浦林之后就是水西林,而林延潮这一支就出自水西林。 水西林与濂浦林,都是科举强族,以往辉煌历史就不提了,现在在世的就有三名进士,而且是祖孙三代。 一位就是生于成化十六年,正德九年登进士第的林春泽,万历年天子登基,福建巡抚给水西林家送‘六朝大老坊’的牌坊,说的是你老人家,居然历经六朝天子。而现在林春泽年近百岁,住在南屿家里,算是实实在在的人瑞。 林春泽以下,就是其子林应亮、其孙林如楚两位进士,都是在朝做官。 不过宗家如此显赫,洪山村与之相比就寒碜多了,洪山村林氏从水西林一支分出好几年了,本来就是庶出,科举上一直不得力,好几代没一个举人不说,连秀才也是十年前有了一个。 数代之后这边自觉和宗家相较实在太没有脸面,实在也不好意思上门认亲,两边也是渐渐走得淡了。只是在水西林宗族大祭时,会请洪山村这边一两人,修族谱的时候,派个人过来问问你们几口人,也少不了写上你这一支的名字。 至于其他就没有更亲密的关系了。 而眼下林延潮取了院试第二,总算是有‘我洪山林氏从此站起来’的感觉,故而这一次才大肆操办,还知会了宗家那边。 ps:多谢大家投的月票和推荐票,今天想再求一下,后面有很给力的推荐,月票,推荐票可以让本书成绩更好一点,让更多人来看本书。(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求田问舍(一更) 重修宗祠,自是有一套严格的流程,由族长和村里的老人主持。 还请了一位宗家的老者过来观礼,听说原来也是贡生出身,去过京师坐监的大能人。 林延潮心想,我们这等大张旗鼓地挂秀才匾额,不是闹了笑话,宗家那边前前后后出了二十几个进士。我们中了个秀才在那边得瑟,这不是等着被人打脸吗? 不过林延潮也没多想,而是从头到尾的跟着长辈按照流程一步一步地做下来。 覆着锦缎匾额被揭开一幕,刻着自己和老爹名字的秀才匾额被悬挂在宗祠祠堂的门楣上。宗祠外鞭炮齐鸣,全族老少都是喜气洋洋。 乡亲们都是向林高著,大伯,三叔和自己拱手祝贺。 林延潮也看到爷爷和大伯脸上有激动的泪光闪动,他明白中了秀才,其实一直不是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这一刻就是宗家的老监生,也是来与林延潮亲自道贺。 原本以为他们不会太看得起自己这个秀才的,没料到这宗家老监生却是道:“延潮你十四岁进学,还是院试第二,侯官已是多久没有如此了得后辈了。老宗翁听了也是十分称许,赠你一狮头镇纸,望你乡试连捷,替我们林家光宗耀祖。” 众乡亲们听了都是激动,连宗家的人也是替林延潮这秀才感到自豪啊。至于老宗翁就是历经六朝的林春泽,他也给林延潮送了狮头镇纸作贺。 林延潮也是意外,看来宗家的人也是为了自己中了秀才而骄傲,还以为是不屑一顾。看来是自己怀小人之心了。但想到之前宗家对老爹中秀才时不屑一顾,林延潮心底还是有根刺的。 林延潮不平不淡地回礼道:“多谢了。” 大伯怕林延潮失礼连忙道:“多谢老宗翁了,这怎么好意思?改日我会让延潮亲自去府上拜贺。” 老监生笑着道:“此子气度非比寻常,将来非我等可期。至于是否去府上拜会倒是次要的。” 林延潮心道,这老监生还真是有气度啊。 挂匾的仪式一过。 当下族长。林高著,大伯几个村里的头脸人物都聚在一堂,与宗族老监生商议重修族谱的事。 重修族谱也是一件大事。对一个家族而言,宗族传承万万不可以断。 天下间只有孔、孟、曾、颜四姓,修的是通天谱,也是同姓的人公用一个家谱。而其他各姓有各自的分支。虽说姓林的人,多是以比干为始祖。但毕竟传承了这么多年,但宗族间是不认的。譬如水西林氏与濂江林氏虽都是姓林,但是彼此族谱是不修在一起。 老监生将洪山村林氏一支记录,有子孙传承的。就在名字下划一条线。 修谱时,林延潮看到自己这一支时,发觉自己名字下,居然多了一个竖线,下面添了一个人的名字。 林延潮心道,这什么意思,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当爹了? 林高著咳了一声道:“此事也是刚定,一时无暇与你分说。是这样的。你二叔伯的孙儿,今年满十岁,生得聪明伶俐。准备入社学读书,但是你二叔伯家一直没有入户籍,所以过继到你的名下。你是秀才不是可以免两丁徭役吗?所以……” 林延潮恍然原来是奔着他的免役名额来的。 林高著身为杂职官本来就免役一人。而且沈师爷已是有意关照,让大伯准备在周县令的任内,转为经制吏,这样林家就多出一个免役名额给林延寿。而林延潮免两丁的名额。免了一个三叔,还可以再免一个。所以马上就被惦记上了于是给林延潮塞了一个。 没有籍贯者,是不能参加科举的。更不能当官,当吏,但有了籍贯,平日里的苛捐杂税,也就逃不掉了,所以很多老百姓选择当黑户。 黑户里有志于科举的子弟,就想出这么个变通的法子。 林延潮听了皱眉道:“这有所不妥啊!” 林高著立即道:“都是乡里乡亲的该帮的,必须要帮。” “可是……” “你放心,虽是过继,但不继嗣,也就是名义上,你放心。” 林延潮叹了口气道:“可我说的是,我才十四岁,但我嗣子十岁,这官府信吗?” 这边林延潮刚荣升一级,另一边林高著敲定买地的事了。林延潮不由感叹老爹和大伯回家,可真是没有白白呆着。 一家人到了洪山村与谢家村交界的地方,这里原来是两村田界,以前两家常因争水,挖渠的事闹翻。以往谢村有大娘老爹谢总甲的撑腰,一直占上风,而现在林村的林高著当了官后,谢家村的人都不敢动了。 此时正是九月,地里稻子还没收割了,望去在秋日下是一片金灿灿的,渠边水车转水, 今年还算是丰年,雨水不缺,虽闽地贫瘠偏僻点,但却是好地方,历史上遇兵不饥,遇荒不掠,逢灾不染。 一大段的田埂路上都有亭亭如盖的大树,林延潮与一家人,顺着路待来到一棵大树下。 林高著朝前头的山前一指道:“这是我刚买了十五亩田,你们看怎么样?” 林延潮看去,是正好依在山边的梯田。 听了林高著这么说,一家人都是加快脚步跑了过去,奔到山脚边上。但见新开垦好的梯田已是在那。 三叔是种田的老行家,与众人道:“这是二叔伯帮我们张罗下的好田,村里人刚一起垦出来,比一般水田是便宜了几分,但是靠在山边,随时可以打山泉水来浇灌。在这里种种菜,种种稻,一年的收成也不会差。” 听着三叔这么说,众人都是喜气洋洋。 大伯也是蹲在地上,粘了一点土在指尖笑着道:“你看不是红土,马上就能种庄稼。最重要是可以免粮,否则十五亩地,摊上正役杂税,要几十年才能回本,要是遇上什么灾年,还要往里面贴钱。” 林延潮中了秀才后免两丁,还能免两石粮。 爷爷和大伯真是计算精确,直接买了十五亩地,将这两石免役额,用得不多不少。对了二叔伯也出了不少力,看来自己这免役名额,也不是白用的。否则这村里开垦的无主地,也是不好拿来用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林浅浅的着急(二更) 林高着指着这一片田地道:“到时候二叔伯会替我们打理这里,还有我们村的三户人家也会租种,至于老三嘛,成了亲就住城里,替咱们亲家先学着作生意,以后咱们也有件自己的铺子。至于地里的活就不操心了。” 林延潮心想,咱们一家已荣升封建地主阶级了。 林延寿是鼓足劲了,在梯田边一阵猛跑兜了一圈回来大声道:“有了田,咱以后就可以当少爷了,吃穿不愁了!” 大娘在旁给林延寿擦汗道:“我的小祖宗,可别乱跑,田埂里的石子多,踢伤脚尖。” 大伯道:“别惯着他,延寿明年如果你也学延潮那般中了秀才,家里可以再买田。” 林延寿点点头道:“爹,你放心,我已是知道了,先生与我说,县试里难免都会有沧海遗珠,也不是人人都识得金镶玉的。他说我这一年学问又长进不少,这一次童拭,我一定拿个小三元回来。” 听林延寿这么说,大伯大娘都是一个劲高兴,搂着儿子的脑袋直摇晃道:“小祖宗啊,咱们家就都靠你了。” 林浅浅看了这一幕低声笑着道:“潮哥,你说他们好笑不好笑。” 林延潮道:“大娘这人再精明,但碰上自己儿子也是糊涂的。” “嗯,不说他们,潮哥,你看这田。” 午后的阳光有些大,林浅浅迷着眼睛,掰着白嫩嫩的手指头,在那边数着道:“咱们家原来就有十亩水田,五亩旱田。加上这十五亩梯田,一共就是三十亩。放在这洪山村,咱们家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哼,我以后就是少奶奶了!” 少奶奶!林延潮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浅浅凑在林延潮身旁薄嗔道:“你笑什么,我与你说正经的。有了这田里的收成,你以后想考举人就考举人,想考进士就考进士,不用再为银子担心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你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苦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会有苦尽甘来一天的。”说完林浅浅背着双手,看着林延潮。甜甜地一笑,笑着眼睛都是弯弯的,好似月牙儿一般。 这时一旁的大娘道:“三十亩算什么,我谢家可是有八十亩田,但在谢家村还算不得大户人家呢。要说我叔伯,他可是举人家,全村两百多亩的地寄在他的名下。” 大娘忍不住显摆起来。 林浅浅听了顿时不舒爽哼了一声,与林延潮低声嘀咕道:“潮哥你也要中举人了,到时候那两百亩地算什么。” 林高着笑着道:“好了,好了,若不是潮囝,我也赚不到这么大的家业。我想好了。以后分家,这三十亩地延潮你拿一半走,至于剩下的老大和老三再一人一半。” 林高着这么定下调子。大娘要支吾几声,但大伯横了他一眼道:“娘子,要不是延潮,咱们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家业,我同意。” 大娘见大伯开口了,也不说话了。 三叔也是道:“我也是没意见。” 林浅浅听了顿时眼睛再次弯了起来。流露出喜色。 林延潮道:“我不能一个人拿这么多啊,这刚买了田。也动用了家里不少积蓄,不少都是爷爷大伯这几年攒下的。” 林高着道:“你只管安心拿着。钱的事,你也别担心。就算将来你去南直隶入贡,还是到京师赶考,这盘缠的钱我都给你备下了,有我与你大伯在。你只管用心读书呢,不必为钱的事担心。” 这时候林浅浅道:“潮哥虽要赴考,但我们也不能一味向家里伸手,而且三叔马上要成亲了,明年又轮到延寿了,家里又要用钱了。” 众人奇道:“什么时候说延寿明年要成亲了?” 林浅浅羞红着脸道:“我是听大娘,大娘说的。” 大娘笑着道:“就当我说过。” 林高着点点头道:“是啊,浅浅说得有道理,老三和寿囝都要娶亲的,若是一起来,钱确实不够用。” 大伯道:“爹,我看先把老三的事办了,延寿就不急了,再过两年也是一样。” “不行,大伯!”林浅浅出言反对。 大伯问道:“为什么?” 林浅浅道:“延寿年纪也不小了。婚事这拖不得的,要越早办了越好,将来给大伯你添丁不是也好。” 大伯笑着道:“添丁,对啊,浅浅你这么着急寿囝做什么?我明白了,难道……” 林浅浅见大伯要说出口,立即岔开话题道:“延寿你说你想娶媳妇吗?” 林延寿果断地道:“不想。” “为何?” “大丈夫功未成名未就,何谈娶妻,待我中了进士,天子自会将公子下嫁给我,那时候我就是驸马爷了!”林延寿侃侃而谈。 听了林延寿这一番话,一家人都是惊呆了。 大伯拍腿道:“我儿,你太有志气。这是霍去病啊!” 大娘垂泪道:“我儿,你终于懂事了。” 林高着也是点点头道:“志气是不错,不过本朝天子好像没有将公主下嫁给进士过吧。” 大娘道:“爹,你不要给寿囝泼冷水,就算公主不下嫁,那名门闺秀总也是可以吧!” 林浅浅在旁听了一跺脚道:“延寿,你这么说,是要当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吗?” “陈世美?” 林浅浅怒道:“戏文上说了,陈世美就是中了进士后,抛弃了家里的妻子,找了公主作老婆的,这是忘恩负义。” 林延寿哼地一声道:“那是陈世美自己笨,我都说了功未成名未就,娶什么妻嘛,娶个妾还差不多。” 娶个妾还差不多! 这话如一盆凉水泼到了众人头上,大伯大娘顿时面如霜打。 三叔上去先指责道:“好啊,寿囝,还没娶妻就想娶妾,你还真当自己是大少爷了。” “我只不过随口一说,如果不娶妾,给我找个通房丫鬟也行。”林延寿没有丝毫觉悟地道。 林延寿话刚说完,大伯当下从脚底下摘下鞋子,拿在手上往林延寿的头上扇,口里狠狠地道:“我给你找个通房丫鬟!” “我给你找个通房丫鬟!”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儿子!” 林延寿在那捂着头大哭道:“娘,救命!” “娘,救命!” 一贯溺爱林延寿的大娘也是不劝了,至于林高着郁闷的在那抽旱烟。(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有事相求(一更) 十月的一个早晨,天已经大亮,和煦的日头照在窗前,林延潮已是早早起了,在案前用功,这是他每日固定不变的功课。 读书声回荡在家里的小楼上。 昨夜从吏舍偷溜回家过夜的大伯,大娘的服侍下将公服穿戴整齐,这才迈步出门到衙门应卯了。而大娘将大伯送至门口后,自己也提着菜篮去早市买菜。三叔则是连饭也不吃,一大早不见人影,不用问就知道去岳家献殷勤去了。 林浅浅则是厨房里正在烧饭,张罗着一切,汗珠从额上一滴一滴地滑落。 至于林延寿自那日买田回来,他被大伯拿了当场暴打一顿后,林高著长吁短叹生怕这长孙,误入歧途,家业败在他的身上,又想他能用功读书有所成效,将来也能找个体面的活维持生计。 虽说将来林延寿可以顶替大伯的役职,但衙门里的差事也要人八面玲珑,不是那么容易混的。 后来林延潮托林垠,给林延寿寻了个馆,找了个新先生。这新先生治学严谨,还是廪生,林家一家就寄希望在他手上能把林延寿调教好。从此林延寿又入馆读书,除了朔望日外,都不回家。 而林延潮按照早先定下的日课,每日静心读书。 正是关了门,闭了户,把截四路头,正是读书时。何谓四路头,人心纷扰要长要短皆是路头。 这句话是朱子说的,强调读书时,人先要静。 如何静?无论是心学,还是理学里。都讲究静坐,用静坐来当作日课,以此养静。 林烃也在信里提过让林延潮每日静坐一个时辰,作为功课。 林延潮照做过一段,后觉得用静坐来养静。效果如同道家里说的,水火煮空锅。好比是功课是用了,但是没有实效。 林延潮将自己读书心得,在给林烃的信里面写道。 诚然初学养静,以静坐颇有成效。但以静坐为日课,实本末倒置。若是整日默坐。何如尧舜禹治历明时,诛四凶,八年于外,何以商汤周武救民水火?何以能如周公坐以待旦,辅幼君,诛管蔡?何以能如孔子周游四方,欲将其道以济天下? 林延潮在信里还写到,静坐乃是禅宗的学问。读书人可以拿来学,平日心烦的时,打坐排空思想,调理思绪可以,身体不好,以静坐养身也是可以的,但是若以静坐当作功课,来作学问就不行了。 比如很多儒生。以静坐修身是不错,如佛道中人般。但是佛道是出世的,而儒家宗旨是入世的。若是一味修身。最后只能落个‘平时静坐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结果。 读书若不能拿来经世致用,那就是一堆废纸。 不过林延潮除了静坐之外,大体还是按照林烃所教的读书,每日持静敬二字,两个月来也是饱览群书,手不释卷。经史子集皆读,而另一边著书。也是将《尚书古文疏证》写完了一半。 林浅浅这时已将饭煮好了,她也知林延潮读书不读到尽兴。是不会下楼吃饭的。 当下林浅浅将林延潮和自己饭菜装好,稀粥装了一碗,配菜和馒头鸡蛋装了一盘,然后放在厨房的蒸炉旁,不让饭菜凉了。 擦完灶沿,穿着厨裙的林浅浅一个人搬着小板凳,坐在灶前,看着灶膛里未熄的柴火,双手托着小下巴,闷闷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林延潮自决定明年乡试以来,读书更是勤奋了,平日很难与他说上几句话。两人唯有吃饭时才能聊天。一般来说林浅浅都会宁可等一会,就为了吃饭时能聊上几句。 灶膛里的柴火渐渐都是暗了,而日头也是越来越高,林浅浅不由皱起眉头,顿足道:“书呆子,又读得放不下书来了。” 林浅浅走出厨房,但见窗台上林延潮正手捧着书苦读的样子,想上去催促的念头又压了下来,生怕打断了林延潮读书的兴致。林浅浅又重新回到灶前,拿着火钳气鼓鼓地拨动着灶膛里,嘴里道:“书呆子,书呆子,就知道读书,我当初与你说不中了秀才,就别想娶我。现在你都中了秀才了,还不吱个声吗?” “爷爷也是的,说什么要等三叔,延寿成了亲,才能轮到延潮。难道延寿一辈子不成亲,我就这么等下去。哼!” 林浅浅一个人闷闷不乐地想着,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然后是住在外院的展明开了门。 一人道:“延潮兄在家吗?在下是他书院同窗陈行贵。” 林浅浅心想,林延潮为了乡试,推掉了一切应酬,不知是谁还来在这时候找他。 说话间一名男子走入了内院,林浅浅连忙避入屋中。 但听屋外林延潮的声音传来道:“原来是陈兄,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屋外另一人道:“我知林兄正在苦读,不过眼下有一事要劳烦……” “既是如此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一起去楼上分说。” “也好。” 说着林浅浅听到上楼声,又气恼道:“书呆子,你饭还没吃呢。” 楼上林延潮和陈行贵坐下。 陈行贵打量下了林延潮的书斋道:“依楼偎花,读书真是惬意。” 林延潮坐下后笑着道:“陈兄不要夸我了,何事直说吧!” 陈行贵道:“那我也开门见山,我的大兄陈振龙,不知林兄可有印象?”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日在南园诗会时,曾匆匆一会过。” 陈行贵道:“林兄,其实小弟此来是受大兄所托,眼下我大兄有一件棘手的事,想来麻烦你。” 林延潮听了道:“我记得令兄乃是省城里首屈一指的富商,财大势大,他办不成的事,要麻烦我一介书生倒是稀奇的。不过我与陈兄你乃是多年交情了,你大可与我一说,能帮的我也会略尽绵力。” 陈行贵感激地道:“我果然没交错林兄你这样的朋友。你能帮的,我陈家兄弟二人感激不尽,不能帮的,我也继续当你是我的好朋友,绝不相强。”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心道,这才是大海商的气量,当下问道:“不知是什么棘手的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琉球三十六姓(二更) 陈行贵当下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林延潮。 陈行贵道:“延潮兄,你可知今年八月时,海防督捕馆,率领出海军乘楼船巡海备倭时,于西洋岛北面发现数艘倭船。然后海防馆的水师袭之,一战大胜的事。” 林延潮道:“我听过,那时我还在院试,过了几日,就有府衙满城发出告示来说,水军大捷,击毙倭寇数百,擒获三十余名俘虏,以大量倭刀,物资,缴获舰船一艘,此乃是近年来难得的大胜。南门城门楼上,还挂着几十具首级呢。只是……” “只是什么?”陈行贵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只是此事我略有蹊跷,海防督捕馆操练远不如水寨官兵,平日安内还行,防海备倭却没听说过有什么大能耐,怎么敢与倭寇水军在海上搏杀呢?” 陈行贵拍腿道:“延潮兄果真是明白人,一语中的,海防督捕馆哪里敢打真倭寇,其实那些人不是倭寇,而是琉球船民!哼,这是杀良冒功!” “琉球船民?杀良冒功?”林延潮问道,“琉球船民的船怎么出现在此?” 陈行贵道:“延潮兄,这些琉球船民本来也不是去西洋岛的,只是正好因风失舵漂流至此的。当时海面上有数艘琉球船,虽有一艘被缉捕,但其余数艘逃了出来。船上的琉球船民里,正好有我陈家族人,故而派人找到我们陈家求告,请我们说通府衙放人。” “陈家姻亲?” 林延潮讶异道:“琉球人里还有咱们闽人?” 陈行贵道:“是啊,洪武年天子为了方便琉球贡船往来。从闽中迁舟工三十六姓至琉球,为琉球国造贡船,后来琉球王仰慕我华风,让他们与王室通婚,三十六姓族人多是在琉球王室身居要职啊!” “而这三十六姓中的陈姓。就出自我们陈家,我陈姓一支在琉球王府,官至三司,那些身在琉球的族人,每两年入贡之时都会来我长乐老家祭祖,所以两边从没有断过往来。眼下他们在海面上出事,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理?” 林延潮恍然道:“原来如此,两家还有这等渊源。” 陈行贵点点头,沉痛地道:“所以报信之人将此事告诉我们以后,家里族长老人都是震惊。不说被扣的有我陈姓族人,就是没有也不能坐视不理啊,这可是三十几条的人命啊。所以请你务需信我这一次,那船上的确实是琉球船民,而并非是倭寇。” 林延潮道:“陈兄不要激动,既是如此,我看看我能帮上什么忙吧!” 城南南园。两顶轿子直入园内。 林延潮从轿子上走下,眼前正是一处华美的精舍。精舍四周有数名健装的仆从站在一边。 陈行贵到精舍前敲门。不久门应声而开。 陈振龙拱手笑着道:“林贤弟,终于将你等来了。” 林延潮道:“劳陈兄久候了。” 他但见陈振龙穿着一身月白色襕衫,此人虽是商人。但也是嘉靖年间的秀才,长乐县学的生员,是有资格穿这一身襕衫的。当然对他这样大商人来说,秀才身份不过是个保护伞。 林延潮,陈行贵二人一并入内,但见除了陈振龙外还有一名抽着旱烟的老者。 陈振龙道:“这位是我家里的长辈。” “陈叔!”林延潮当下见礼道。 那老者肤色黝黑。手脚粗糙,一看就知常年海上跑。日头晒的。 对方板着脸,声音中有种金铁摩擦般的嘶哑道:“哪里敢被林公子叫一声叔。听说你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倒是了得。只是我们这难处,不是你平日作作诗,写写八股文,就能对付的。” 这陈叔一开口,陈振龙,陈行贵都不敢吭声,看来此人才是这里真正做主的。 这样海上讨生活的人,性子直来直去。林延潮心想既如此,那就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好了。 林延潮笑着道:“陈叔,你也不用一见面就拿话激我。行贵兄是我同窗,我此来是来帮朋友的,讲得是一个义字。” 陈叔嘿嘿地笑着道:“不大的后生囝,却学我们海上人讲话,我倒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说完将旱烟一横,在嘴边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陈应龙连忙解释道:“林贤弟,我这十三叔,平日不喜欢读书人,你多担待。行贵,你一路上可把这事都与贤弟说了?” 陈行贵这时才开口道:“大兄,已是说了。” 陈应龙点点头道:“那好,我就再不啰嗦了,敢问贤弟有什么眉目吗?” 林延潮当下道:“说此事前,我有个规矩。” “还有规矩,谱还不小?”陈叔冷笑道。 林延潮道:“陈叔,正所谓替人谋事,在乎一个信字,你若是不信我,就算诸葛亮,来给你出妙计也是没用。若是你不信我,我就先告辞。” 陈叔脸皮微微一跳,拿着旱烟抽了几口,然后道:“后生囝,你就先说说看。” 听了这句话,陈振龙,陈行贵都是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我可以替你们谋划,打这官司,但是我不能出头,此事只能站在幕后,事由你们来办。” 陈叔冷声道:“为何?” 林延潮道:“很简单,可知有一句话,身在黉宫,片纸不入公门。我眼下是生员,若与官府打交道,我的名声会受损。” 陈叔哼了一声,对陈应龙道:“你看看这后生囝说得话,你不是说他是陈知府的弟子吗?在他面前有分量能说得上话吗?若是他不出面与陈知府说情,找他来有什么用?” 陈应龙皱眉道:“林贤弟,不能有所转圜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 陈叔将旱烟往桌上一砸,冷笑一声道:“那还说个屁,送客!” 林延潮站起身来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告辞了。” 说完林延潮起身,一旁陈行贵追到林延潮旁挽留道:“延潮兄,你再想一想。” 林延潮停住脚步道:“行贵兄,我们是朋友,所以有句话我如实相告,此事若想有转圜,那么找陈知府根本没用!你们别想在那白费气力。今日多有得罪。” 说完林延潮走出门外,正待踏出门槛,但听得后面有一个声音道:“慢着!”(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上控(一更) 一声清喝,以及身后传来一阵挪动的声音。 林延潮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道:“陈叔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陈叔已是站起身,手里拿着旱烟,眼神凌厉道:“后生仔莫要狂妄,你以为离了你,我们陈家就没办法办事吗?” 林延潮道:“我当然知道你们陈家,财大势大,府衙里恐怕也有不少官吏与你们交好。我看就算没有我,你们也是早就找人,向陈府台请托了。我不过是你们一个选择罢了。” 陈叔哈哈一笑道:“你知道就好,所以你也别在我眼前装蒜。” 陈振龙道:“十三叔,我这一次托行贵,找延潮兄弟来,一来是因为延潮是陈府台亲点的府试案首,是他的得意门生,二来延潮兄弟足智多谋,当初在书院时救下忘斋先生孙儿,那是轰动士林的大案,我也有听说,三来延潮兄弟,是行贵的好朋友,所以我信得过行贵,也信得过延潮兄弟。” 陈叔听陈振龙这么说,抽了几口旱烟没说话。 林延潮拱手道:“多谢,陈兄这么看得起在下。” 陈振龙道:“哪里。不过确实如林兄所言,我们私下找过陈知府,以往他都会卖我陈家几分情面的,但这一次却推作丝毫不知。” 林延潮点点头却没说话。 这时一名男子急匆匆地进来,在陈振龙旁耳语几句。 陈振龙目光一凛道:“竟有此事?” “怎么了?”陈叔问道。 陈振龙气愤道:“刚刚从狱中得到消息,海防督捕馆临时提审犯人,琉球船民已有三人毙死杖下,另外的三十八人也被以毒药致哑。不能讲话。” 听陈振龙这么说,在场的人都是色变。 陈行贵气得浑身发抖道:“这无法开口,就无法申冤狡辩,将人毒哑,就是死无对证。如此狠毒,此真是丧尽天良。” 陈振龙斥责道:“动怒有什么用?海防馆必是已知道风声泄漏,是要把这案子办成铁案啊!若是再拖下去,恐怕这些船民性命都会不保的。” 陈叔看向林延潮问道:“你之前如何猜得,此事找陈知府根本没用?” 林延潮道:“很简单,陈知府两个月前刚刚发布告示。通令全城说几百倭寇,俘虏战船一艘,此战乃是海防督捕馆指挥,海防督捕馆归附府衙治下,也就是说此战陈知府有运筹帷幄之功。” “陈知府在本府任期快满。自是寻求升迁,平倭战功乃是眼下朝廷最看重的,他必然以此向朝廷奏功。凭此战功,他指日会官升一级,而眼下你却要翻案,与陈知府道此战,为你受下面的人蒙蔽。杀的并非倭寇,而是琉球船民。陈知府因此事颜面扫地是小。还有可能因纵容下属滥杀藩属良民被弹劾,因此失去升迁的可能,若是下一任他平迁为知府。他的仕途也就完了。” 听了林延潮这一席话,顿时在场三人都是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若非林兄提醒,我至今还被陈知府蒙在鼓里。”陈振龙拍腿道。 林延潮道:“还有一点,你们或许不知,朝廷已颁布考成法。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今年正逢大计,此乃当今首辅整顿朝廷吏治之举。听说连凤阳巡抚,广东巡按都被朝廷训斥,地方官吏轻罚俸,重则免官。陈知府为了自己官帽,怎可能在这时候给此案翻案。” 陈叔听了沉默不语。 陈振龙道:“林贤弟,果真高明,我身旁也有几个官场上朋友,但都没有如延潮说得那么透彻。之前我们猜陈知府不肯放人,是我们给得钱不够,却丝毫没料到此事关系他的仕途。” 一旁陈行贵喜着道:“十三叔,你说我找延潮来没错吧!” 陈振龙也是道:“十三叔,我们之前白费了那么多气力,看来此事要换个法子了,陈知府这条路咱们是走不通了。” 陈叔听了当下起身,走到林延潮面前,却突然下跪道:“林公子,是老朽方才怠慢了,在此向你赔罪。” 这举动出乎林延潮意料,他连忙道:“陈叔快起来了,这使不得。” 陈叔却跪在地上不起道:“林公子,只要你能救下这一船的琉球船民,我就是给你跪一天,又算得什么!” 林延潮道:“陈叔放心,此事我尽力帮忙就是了。” 有了林延潮这句承诺,陈叔这才起身。 四人都是重新坐下,陈叔道:“林公子,你有什么话,尽管吩咐。你要多少钱,我们有多少钱,你要多少人,我当也能给你多少人,就算是劫了府衙的大牢,我手下也有百把敢死的弟兄。咱跑海上的,为兄弟朋友两肋插刀是常有的事。” 林延潮笑了笑,海商的财大气粗,敢想敢干他也算是见识了。 林延潮当下道:“陈叔,言重了,劫大牢,一来肯定要死伤很多弟兄的,二来这也是违背朝廷法纪了,咱们也不能做。” 那陈叔道:“林公子,那你说要怎么办?咱们听你的。” 林延潮想了想道:“若是陈知府这条路走不通,你们可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 陈振龙道:“那是有,今年正好的贡期,往年贡使都是十月从琉球启程,月底会到闽安海外,到时府台衙门会派接贡船去海上迎候,再入省城。这时我们可以请琉球贡使,以藩国邦属的名义,向朝廷上书,解救这些船民。”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这恐怕有些难,一来琉球贡使就算现在想向朝廷上书,文书最快也要三个月,若是此事拖延,半年都不好说,那时候恐怕在押的三十余名船民早就没命了。” 听林延潮这么道,那三人都是皱眉,陈叔拍腿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何是好?” 陈振龙笑着道:“不是有林兄弟在吗?十三叔担心什么?” 林延潮笑了笑道:“办法倒是有,县有河伯所,府有海防督捕馆,省里有巡海道,都专司水上海上之事,既是府台衙门走不通,我们只有上控,请当今巡海道副使来插手此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 明察秋毫(二更) 听说林延潮要提上控,陈振龙不免皱眉。 陈家在省内一府一县内还算有所势力,但若是上达藩司,按司,巡抚衙门一级,他陈家的能力就达不到了。 何况陈振龙对官场上的规矩也算颇有了解,这省控的事不是那么容易的。 当下陈振龙道:“贤弟,官场上官官相护,不同衙门间,相互推诿的事多了。此事已是被办成铁案,巡海道衙门也不一定会出面亲自署理此事,多半找借口推诿。就算署理了此案,但若是上控不成,不仅会恶了知府,我们也会反遭其罪。” 林延潮道:“我知道,所以既是如此,我们要想翻案,必须拿出十足可以翻案的证据。而且还要有一个巡海道衙门不得推脱的理由才行。” 陈叔对陈行贵,陈振龙道:“你看看,延潮说得如此有信心,必是十拿九稳了。后生囝你尽管说来。” 林延潮笑着道:“陈叔莫要捧我,我不过有些眉目。眼下我要拿到这一次涉案的所有卷宗才行,有了案子卷宗,我就有办法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如此就有几成把握翻案了。” 陈叔看向陈振龙问道:“振龙,几天能搞到手?” 陈振龙轻描淡写道:“也就是使点钱的事,我去去就回。” 林延潮也是佩服,这陈叔不问卷宗能不能搞到手,而是问几天能搞到手?这口气真是大啊。至于陈振龙更了得了,仿佛只是去某地方取东西一般。 当下林延潮就在南园里等候,陈行贵私下问道:“延潮你是否因陈知府对你有知遇之恩,故而有所顾及?”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此事事关三十多条人命。揭发此事,陈知府不过仕途受阻,但是人命可以保全,两权相害取其轻,我岂能因此废大义所在。当然也要这些船民真是被冤枉的才行。” 陈行贵点点头道:“延潮兄。我明白了。” 不过半天,陈振龙就回来了。 陈振龙将一叠卷宗放在林延潮眼前道:“来得慢了,幸亏还来得及,只是誊写一份费了点功夫。” 林延潮见对方果真将卷宗都拿回来了,当下也不说话,拿着誊写好的卷宗就看了起来。 林延潮不过一顿饭功夫就将卷宗看完。陈叔。陈振龙,陈行贵,三人见林延潮看卷宗时一直不说话,当下心底打鼓。林延潮若是从中发现什么破绽,应该会有喜色啊。 但林延潮却始终都是认真看卷的表情。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现在林延潮将卷宗搁到一旁,陈叔连忙问道:“林公子,怎么样有没有翻案的可能?” 林延潮喝了口茶开口道:“这份卷宗有被精于刑名的老手改过,很多地方都作了删减,言辞上都作了润色。” 陈行贵一拍桌子道:“看来府衙里也怕有人要翻案,想来个滴水不漏,真正坐实。” 林延潮笑道:“坐实?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些人想要草菅人命没那么容易。这卷宗虽改得精巧,但还是有两个破绽,给了我们翻案良机。”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三人都是大喜。 林延潮拿过卷宗道:“第一个破绽,你们看卷宗上有言,官军欲上船搜捕,但贼寇突而发难,群持倭刀,从船舱两侧伏击。官兵措手不及,伤数人。” 陈振龙冷笑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把官兵登船追杀,说成了自保。” 林延潮这时候将卷宗翻到另一页道:“正是因为欲盖弥彰。故而才出了破绽,你看负伤的官兵,事后验伤,与刃创口不及一寸。众所皆知,倭寇所用的倭刀又狭又长,那岂有刃盈尺而伤不及寸的道理。” 陈家三人听了林延潮的话,拿了卷宗一看,相顾了一番,皆激动地道:“对啊,我等怎么没有想到。” “林贤弟真是明察秋毫,我等不及啊!”陈振龙衷心言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先不急,还有一点,这卷宗所说,缴获倭刀的样式,与倭刀不符合。从上面所述来看,多半是琉球所产的琉球刀。眼下这琉球刀作为缴获封于府库之内,届时只要拿出物证一比对,就知这些人是倭寇还是琉球船民,凭这两点已足以让巡海道副使重审此案。” 陈叔霍然起身,一拍桌子道:“应龙,士贵,还等什么,一并随我去巡海道衙门,击鼓鸣冤去!” 陈振龙笑着道:“十三叔着急什么?去击鼓鸣冤,咱们也要等天亮,再拿张状纸去啊。” 陈行贵哈哈笑着道:“正好,咱们就请林延潮给我们动笔写一张好了!” 林延潮不由莞尔道:“两位陈兄,还真是会使唤人啊。” 当下林延潮铺纸磨墨,陈叔道:“我最烦见你们读书人舞文弄墨了,我去外面抽旱烟,写好叫我。” 说着出门而去,众人都知他脾气,不以为意。 林延潮酝酿片刻,当下提笔将这篇讼状一气呵成,然后道:“你们拿我这份讼状找人誉写一份投给巡海道副使就好了。” 陈行贵拿过讼状,他知道林延潮坚持‘身在黉宫,片纸不入公门’的原则,不想让自己替人写讼状的事,留下证据。 当下陈行贵拿过讼状道:“延潮放心,你写讼状之事,我们陈家上下绝对守口如瓶。” 陈振龙见陈行贵拿过讼状收好问道:“你这什么意思,将讼状拿给大兄!” 陈行贵道:“大兄,你是生员,不可轻易上衙门告状,如此有损于你的名声,而我连童生也不是,就算被告不成最多吃一顿板子就好了。” “你。”陈振龙想说什么又最终闭口,显然是知道自己争不过陈行贵。 林延潮当下道:“既是定下,那么明日行贵兄,你就去递状纸,当然为了防止巡海道衙门推脱此事,我们还要用一点手段,不过此手段要难为行贵兄你了?” 陈行贵一拍胸口着:“咱们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延潮兄你尽管吩咐好了,不知要怎么为难?” 林延潮道:“你也不用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在告状前,先吃几十下板子就好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翻案(一更) 听闻要吃板子,陈行贵心有忐忑,不过还是依着林延潮的吩咐照办。 次日,他就带着状纸,打扮成农夫的样子,来到了省城里的东门大街上。 东门大街直通鼓楼,布政司衙门,按察司衙门,府台衙门都在此。故而大街上守备森严,到处是穿着战袄,持着兵戈的官兵来回巡弋。 陈行贵心底打鼓,深吸口气定下神来,但听得前面锣声响起。 兵丁喝道,行人都是纷纷躲避往道路两旁。陈行贵看见两面出行牌,分别写着提刑按察使司副使,巡视福建海道。 陈行贵见了牌子,当下心底有数,知道是巡海道副使的仪驾,当下不顾官兵的推搡,猛地冲入道内。 “作什么!” “大胆狂徒!” “给我拿下!” 顿时道路两旁一片惊呼。 福建巡海道副使,郑宽正安坐在轿子里,耳边是锣声回响。而他此刻正是闭目养神,想着事情。 省城里有抚台,藩台,臬台等大员,自己身为道台在这里却处处低人一头。但自先帝再度开海,巡海道衙门重新掌管市舶司后,郑宽就懒得呆在省城里,看那帮大佬的脸色。 漳州府天高皇帝远,在市舶司贸易上巡海道衙门,可以说是独断专行,连漳州知府也要看他脸色。大权在握,这才是真舒坦,故而上任来他是没少往月港跑。 不过巡海道的衙门,毕竟还是在省城,他每年也要有几个月回府办公。想到这里。他就琢磨着怎么向朝廷上个奏折,将巡海道衙门重新搬到漳州去,不过此事需要有巡抚点头,恐怕就难了。 就在郑宽细细思考时,前方突然一阵骚动。自己的仪仗卫队似遭到了冲撞,轿子突然在半途停下。 打断了思绪,顿时郑宽满脸都是怒意,但随即平复下来,敲了敲轿沿,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一旁的人禀告道:“启禀道台。前面有人冲撞仪驾,已是被拿下!请道台发落!” “此等山野刁民,不通礼仪,拖出去打三十板子!”郑宽道。 “诺。” 郑宽重新在轿内闭目养神,这时外面人大叫道:“小人是本府治下小民。大老爷是巡海道副使,一个属地上,一个管海上,您不该惩办我,要把我送到府衙打板子才行!” 郑宽听了不由一笑,心想这刁民还蛮有趣。 当下他掀开轿帘,走下轿子见一个十几岁的后生被按在道中。郑宽当下道:“天下官管天下众生,你在我这犯了事。本官还打你不得了,左右给我着实打三十板子!” 说完左右两边兵丁,当街将此人裤子拔下。板子齐下。 那乡民被打得直惨叫,四面百姓也是在旁围观起来。 打完板子后,郑宽喝道:“下次再敢冒犯本官仪驾,就要你的狗命,滚吧!” 说完郑宽意欲重新上轿。 “慢着,大老爷。小人有冤情要鸣,这是小人的状纸。请大人过目。” 这乡民从衣服里拿出一张状纸呈上,一旁书吏拿了状纸。放在郑宽的眼前摊开。郑宽有些出乎意料,但还是扫了状纸起首几句。 随即郑宽沉下脸来道:“刁民,此案本府府衙早有定案,你又来提做什么?本官只司团练,市舶贸易之事,这防寇备倭的事早已是移交巡抚衙门处置了。你要上控,找错地方了。” 其实此事在郑宽管与不管之间,但为官都是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推就推吧。何况眼下郑宽也把心思,都放在市舶司上,也没兴趣管这个。 那乡民道:“大老爷,你方才不是说天下官管天下众生,你怎么只管打板子,不管打官司?” 郑宽听了顿时语塞,此刻街道上百姓聚集,手下书吏,随从又在那听着。 郑宽无奈当下将状纸又重新看了起来。 片刻后郑宽从随从手里拿过状纸,走到那乡民面前道:“本官问你,谁替你写的讼状?” 那乡民道:“是在下一名亲眷,愤慨此事故而写的。那些琉球船民都是我汉家子民后裔,三十几条的人命啊!大人不可不理啊。” 郑宽点点头。 当下郑宽拿着状纸重新看起,心里想道,这讼词写得真好,实在是好文采,道理说得鞭辟入里,这样的人若是去考场,本官一定取他。至于状纸里点出案子的两个疑点,也是明显的破绽,本官若是照此审来,不费功夫就能翻案。 郑宽伸手弹着状纸道:“此案子,本官先替你接着,你说你是船上琉球船民的亲眷,既是如此,有些事本官要问你,跟我回衙吧。” “是,大老爷。” 远处一茶楼里,陈应龙见了这一幕激动地对林延潮道:“延潮,事情成了。你真是神机妙算。” 林延潮喝着茶,淡淡地道:“哪里,只是总算没让行贵白吃了板子,只要巡海道衙门接了此案。那么这案子就算是通了天了,府台衙门想压,也是压不了了。陈兄,我尽力也只能到此为此了,下面能不能翻案,就看郑道台的事了,只要他不昧着良心,翻案是迟早的事。” 说完林延潮端起茶杯道:“陈兄,喝完这杯,我就先告辞了,还要回家读书呢。” 陈振龙哈哈一笑道:“真是耽搁贤弟功夫了,若非贤弟你,我们到现在还是没有眉目,对此我们兄弟二人,还是十三叔都感激不已。若是延潮你不嫌弃,我陈振龙以后想与你兄弟相称。” 林延潮笑着道:“小弟也很高兴,能结识陈兄为兄长。” 说着林延潮与陈振龙一起饮了茶。 当下林延潮告辞,陈振龙相送,一边走一边道:“贤弟,读书人最难的是,能知能行。你文采俱佳,举业可期,又通于世情。将来你若是做官,必能大展宏图,那时候不要忘了拉愚兄一把。”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兄长莫要开我玩笑,以后还是小弟要借重兄长地方多了。” 陈振龙笑着道:“说的是,咱们兄弟二人以后相互提携,你看好不好。” 林延潮当下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地瓜啊(二更) 省城陷入寒冬。 在小冰河期之下,一贯是冬季不见雪的闽中,也是下起了大雪。 百姓们出门都撑着伞,并加上一件寒衣。 寒冬之下,城里却是暗流涌动,琉球船民这惊天大案,在福建官场上引起了一场震动。 巡海道衙门介入此案后。 郑宽当即去福州府衙门,提审这三十余人‘倭寇’。严查之下,郑宽却发觉这三十余人不仅被严刑逼供过,而且皆不能言语,原来被人下手毒哑。 尽管府衙官吏有意无意的阻拦,但郑宽看着一封封画押下按得血手印,以及三十余人那可怜无助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还有良心,不能熟视无睹,三十余人生死在自己一念之间。 于是郑宽去库房查看,确认所谓‘倭刀’,正如林延潮的讼状上所述,十分可疑,是形似‘琉球刀’。 于是郑宽与海防督捕馆对质,结果海防督捕馆矢口否认,一口咬死说就是在海上俘获的倭寇。 正待这时琉球贡使所乘贡船,从闽安入港,郑宽请琉球贡使来辨认。贡使最后辨认出,这些人全都是琉球船民,就此真相大白。 这三十余人从刀下幸免,逃过一难。而海防督捕馆杀良冒功之事,也流传出去,虽琉球贡使大度表示愿意不追究此事。但是此事已是闹得沸沸扬扬,想遮也遮不住了,为首之人被问罪,而府台陈知府,也受了训斥。 倒是获救的三十余琉球船民。免去大难后,对郑宽是感恩戴德,为感谢郑宽的救命之恩,在琉球建庙塑像奉祀,敬若神明。这已是后话了。 至于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林延潮,却赢得了陈家的友谊。 琉球船民获释之后,陈振龙携着厚礼,来到林延潮家致谢。 看着一盘子银锭,林延潮不由道:“兄长,你不是把银山搬来了吧。” 陈振龙笑着道:“本来是带银票来的。不过咱们信不过那些票号,还是拿现银的实在,贤弟这些银子不值一提,我重的是咱们的交情。” “既是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林延潮当下收下。心道这里少说也有两百两银子。他下面使钱的地方比较多,黄白之物正是他所缺的。 下面两人相聊,聊着聊着,陈振龙与林延潮道:“贤弟,你我是兄弟,有些话,愚兄也不瞒你,愚兄家里。做得是通海的生意,算得是一方海主,这沿海里。有百十条船听我驱策。” 林延潮闻言问道:“那可不少,都跑哪里呢?” “哪里都跑,上至琉球,下到吕宋哪里都有跑,哪里有钱往哪里跑。不过就是不从漳州府那走。” 漳州是大明唯一海关所在,不从那走。就是走私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兄长何必把家底都告诉我。” 陈振龙道:“我当你兄弟,既是如此。还是敞开来说话痛快,日后我和我的兄弟要是犯了什么事。还指望你给我照应着呢。” 林延潮道:“我还只是个秀才呢,你就这么信我?” 陈振龙笑着道:“你眼下只是个秀才,但却能将四品道台指使得团团转,要是你成了进士,该如何?” 当下林延潮与陈振龙聊天,说一些海外风情。 陈振龙年未二十岁,即中了秀才,但后来屡试不第,就与家族里人一起出过海,只是还没去过吕宋。这个时代海商都是家族企业,陈振龙虽没去过,但叔辈去过吕宋几趟,与西班牙人和菲律宾土著都打过交道。 林延潮想起,这一年郑一官,也就是国姓爷的老爹还未出生,这一年郑一官的老板,‘中国船长’,甲必丹李旦还是菲律宾一名普通华侨,而西班牙人刚刚占据菲律宾,还没有进行排华。 南中国海上跑得多是咱们华人的船,那里碧波万里! 这一个很遥远的念头,在林延潮脑子里浮现,看着眼前陈振龙,十分年轻,自己是不是可以给他一点方向呢,或许有一日他能与李旦一般在这水域混得风生水起。 不过这事对现在林延潮和陈振龙而言,都还是太远。 但林延潮却想起一件事道:“你们的船既是有跑吕宋,不知有没有看到吕宋的西班牙人,吃一种,嗯,大如拳,皮色朱红,心脆多汁,生熟皆可食的东西?” 陈振龙听了笑着道:“没料到延潮你对这些番人的吃食也感兴趣啊?” 林延潮笑着道:“并非如此,此物听说俗名为‘地瓜’,咱们闽地山多田少,地里又多是红土,红土种庄稼收成不行,但种这种地瓜却有奇效,再贫瘠的地也能种得活。听说番鬼都拿之当宝贝一样看,不许外人携此物出海呢。” 陈振龙听了大是奇怪道:“这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事我要回去问问十三叔,说不定他有在吕宋吃过。” 林延潮道:“是啊,若是有在吕宋见得,想办法将藤苗运回闽地来,咱们可推广种植,若是遇到大旱大饥,此物可活万民啊,这乃造福家乡百姓的功德之事啊,陈兄可以凭此名垂千古啊。” 听了林延潮的话,陈振龙霍然而起,读书人最经不得的就是名留后世的诱惑。 但见他在房内踱步,对林延潮问道:“贤弟,你说得那个地瓜,真有这么神奇?”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千真万确,兄长,你也知我言不虚发的,只要此事能成,数年之后,我们全闽百姓必日日念诵你的恩德。” 陈振龙当下道:“换了他人与我这么说,我绝不会信,但贤弟我却信你,不过是跑一趟吕宋的事,明日我就与十三叔说,去一趟吕宋,替兄弟你将这地瓜寻回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替全省,不,全天下的百姓感谢你。” 全国人民当下也被林延潮代表了一会,陈振龙似觉得林延潮话有点夸张,笑着道:“别说得这么大,不过是跑一趟吕宋的事,算不得什么难事,但是这地瓜若真有贤弟说得十分之一神奇,就算天涯海角我也会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一更) 了结了琉球船民的大案后,陈振龙赠给了林延潮两百多两的银子,眼下林延潮可谓是小有身家。 林延潮拿了一百两给爷爷,其余自己另有用途。 这一日读书读得倦了,林延潮走到院间的井旁观鱼。 院子里有口井真是好,省却去巷口公井那排队打水的麻烦,而且井里的水冬暖夏凉。 夏天里沁凉的井水,可以用来镇西瓜,有解暑妙用,至于冬日里直接去井里取水洗脸擦身,也不会冻着手。 而且家里的井,还兼着鱼缸之用。 没什么鱼缸比这更好看了,井壁长着青草,绿青青的,林延潮往井里探望时,但见清凌凌的井水印着悠悠白云,几头活泼好动的鲤鱼追着咬着尾巴。 这里鲤鱼不如锦鲤好看,但胜在亲切。林家一家人都是拿来当家鱼,当宠物养的。 林延潮想起古人之所以在井里养鱼,好似是怕有人在井里投毒。 林浅浅知林延潮喜欢看这几头家鱼,于是就在井边摆了藤椅,有时候林延潮也会在井边读书,消食,午后眯一会,有时候等着爷爷,大伯都在家时,在井边摆上大碗茶,一家人聊聊天,话话家常什么的。 林延潮看着鱼呢,这边展明给林延潮送来一信。 原来谢肇淛明日,邀请他去西湖游湖,看看儒林班新排的《聂小倩》。 这《聂小倩》的戏剧不过是他顺手为之,不想靠这个来成名,他来明朝并非是要当宋世杰和关汉卿的。 不过林延潮欣然答允了,看戏就去看戏。少读半天书也不妨碍什么,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 次日下着小雪。 林延潮换上士子的襕衫,外套一件棉袍,头戴平定四方巾,与展明一道出门去了。 西湖很近。虽不如杭州那有名,但也是省城的名胜了。 林延潮去船牙那,花了一百文钱雇了艘船,也不要船夫,就与展明两人一并划船去了。 省城里的水道四通八达的,若是涨起海潮来。连货船都可入城。横于头顶上石桥,都修得很巧,正好容得船从桥下过。 船头流水声汨汨,河道曲折蜿蜒,小雪被风吹散了。稀稀疏疏地落在河里,隐没不见。 船从古通津门前过,又过了安泰桥,之后折过头,往北划,离了双抛桥,离了定远桥,由城门水关下出城。眼下就是西湖。 这天气虽是寒天冻地,但也有不少游人携三五好友来游湖。几艘画舫上也有才子佳人在那泛舟。 林延潮让展明将船划至湖中一处石桥下,这里十里柳树覆雪临湖。景色甚美。 然后林延潮从船尾里,拿出鱼竿来。 林延潮斜依在船上,抛竿钓鱼,看着鹅毛管的浮漂在水上沉浮,懒洋洋的全身不愿动。 “公子,以展某多年的经验。这里不会有鱼。‘ 林延潮半闭著眼睛道:‘此不在鱼,而在渔。‘ 展明听了就不说话了。在船上打坐。 林延潮问道:‘你们练武之人,不是整日打熬气力吗?怎么也有打坐练功?‘ 展明道:‘公子。你若说话,鱼都跑了。‘ 林延潮笑着道:‘你不是说,这不会有鱼吗?‘ 展明沉默了片刻道:‘这是养心,而不是练功,调理思绪。‘ 林延潮道:‘这样,改日你要教我。‘ 说着林延潮又闭上了眼睛,过了许久,但听得远远丝竹声传来,原来是儒林班已是开唱了。但林延潮动也没动,只是手里拽着鱼竿。 似乎戏唱了一出,林延潮手一抖,哗地一声一条小白鱼从湖底钓了出来。 林延潮得意地道:‘怎么,我说能钓到鱼吧!‘ 展明笑着道:‘公子方才不是说了,此在渔不在鱼吗?‘ 林延潮哈哈一笑,这是一条白鲢鱼,于是放进里面有倒刺的鱼篓里,但见小白鱼充满活力地在鱼篓里蹦跳着。 当下林延潮拿起船桨道:‘鱼也钓了一条,今日不虚此行,咱们去看看儒林班唱得如何?‘ 展明划着船道:‘原来公子不是来听曲的。‘ “想听曲时听曲,想钓鱼时钓鱼。‘林延潮随意地道,坐在船头一面划桨,一面看湖光山色。 听着鱼在鱼篓里蹦达,林延潮想了想将手伸进鱼篓,把小白鱼送回湖里。 “心情好,暂且饶你一命。” 湖中有一大屿,船划至大屿上临水一亭旁。林延潮抬起头,但见亭子上写着宛在亭三个字。 林延潮不由赞道:‘这名字起得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宛在水中央,宛在亭,好名字。就在这靠岸吧!‘ 林延潮说完,由船登岸,展明在一旁系舟。 林延潮走到亭子里,但见亭边有三人,都是是知天命的年纪,最年轻的也是有不惑了,他们正在亭边闲坐,一旁十几名童子,仆役伺候。 三人里,两个人负手对湖下盲棋,一人坐在桌前揣摩诗句。 林延潮当下走到桌前,但见那老者已是写了两句,人间唯有文章寿,不向春秋问去留。 亭子了修着诗龛,承放过往文人,留下的文墨诗词。 林延潮走到亭边,读了几篇,不由在心底赞叹。 这时候那揣摩诗句的老者停笔道:‘我等乃老朽之人无文王犹兴,仅以诗棋自乐,让公子见笑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晚生是不透功名利禄的凡俗之人,老丈才不要见笑。‘ 那人抚须道:‘少年人当有所执。‘ 当下两边通了姓名,林延潮待称自己是候官林延潮时,对方只是点点头,似第一次听说。这倒是让自觉得有点名气的林延潮,略有失望。 总以为一府里的读书人,对他该有些印象呢。 而对方的名号,要么是什么居士,要么就是什么斋,自也是没听过。不过不知名也有不知名的好,对方多半是致仕在家的官绅,也不想以真姓名示人。 这时炉火上酒水已沸,当下老者请林延潮喝酒。 林延潮也不客气,举杯喝来,佳酿是又香又淳,竟是上好的青红。 林延潮一口酒一口李干,忽闻儒林班唱的调子远远传入耳中。(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赐字(二更) 小雪斜织。 寒冬之下,亭里有醇酒暖身,林延潮身上暖洋洋的,丝毫不觉得冷。 “车四平五!” 亭外两人还在下着盲棋。 儒林班唱得曲调依旧远远传来。 林延潮满饮一杯,向老者问道:“此曲如何?” 老者道:“听曲子,还不错,虽是本地的闽腔啊,却唱得令人耳目一新。” 林延潮听了夸奖顿时一笑。 两边继续对喝,这老者对佛老颇有研究,说了几个佛老典故。 心学也颇受佛道之说影响很深,如林延潮最喜欢王阳明那句诗,月明飞锡下天风。 这诗取的就是,天台宗宗师智者大师,往天台山传道,于两山峭壁间,将锡杖一丢,飞锡而过的典故。 林延潮对佛理的研究,比起这老者来说,实是微不足道,不过却胜在年轻反应快,加上读了那么多书,博闻多识,两人也是能搭上话。 能与可聊之人,用半壶酒,畅谈于湖畔,实是乐事。 这一番聊得十分尽兴,不知不觉日已沉沉。儒林班那不知也是唱了多少出。 这边又有几艘小船,从湖面上,缓缓地行了过来。 几名士子在此登船。 林延潮却见得一人诧异道:“行贵兄,你怎么也来了?” 陈行贵见了林延潮,也是惊喜道:“林兄,你竟在此,你也是来看戏的。” 相询下。林延潮才知道谢肇淛与陈振龙居然认识,大概是长乐老乡的缘故吧,早早就抱团了。 陈行贵在旁,林延潮当下向老者告辞。 老者笑着道:“若非还有俗事,定也与你们少年人一并听戏。”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美酒。今番实是良晤。” 当下林延潮作揖而去。 林延潮与陈行贵并肩从大屿间一小山穿过,来到大屿另一端,这里搭着戏台。 这五十三出的聂小倩,已是演了大半日,也不过演了三十几出。这还不算长的,若是乡社里的大戏。从头演到尾,几天几夜也是有的。 故而大户人家,要戏班子来演,都是拿着戏班子给的戏码单,从中挑着点。眼下堂下聚了上百号人。或坐或立,而水上的船民,没受到戏主人的邀请,故而只敢下了篙远远的看。 看着众人如痴如醉的表情,林延潮知道这一出《聂小倩》算是成功了。 这个时候老百姓,就算是读书人哪里有那么多好戏可以看,这样的小白观众了,是最好的观众。待看得多了,小白培养成老白,那就开始吹毛求疵了。 林延潮。陈行贵在一旁看了一阵,就见得谢肇淛几步走了过来道:“林兄,怎么这时才来,这戏本还是你写的,居然是一点都不上心。” 陈行贵听了讶然道:“这聂小倩还是林兄你写的?” 林延潮立即道:“是我一位好友传我的,我再传给谢兄的。谢兄话要说清楚了。” 陈行贵恍然道:“原来如此,林兄读书如此用功了。怎么还能分心写戏本?” 谢肇淛道:“无暇与你分说这么说,你看这聂小倩成了。大家都是叫好,白日里请来看的客人,至今一个都不肯走呢。” 林延潮笑着道:“那就好。” 于是三人来到堂边坐下,林延潮给谢肇淛建议道:“其实这五十三出还是太多了点,咱可以简成二十多出,一个下午就可演得完。” 谢肇淛听了皱眉道:“那要删去多少好戏本啊?” 林延潮道:“但大家看得有耐心啊,而且你的钱塘班,也不用那么累,从早演到晚的。这样可以多演几出。” 谢肇淛点点头道:“言之有理。” “还有你这戏台子下面可以放七个水缸,如此声音可以更敞亮些。” 谢肇淛当下虚心接受,一一记下,然后道:“多谢林兄相告啊,这次要不是林兄援手,我的钱塘班就完了,你可是救了我一命啊。” 林延潮笑着道:“抬举我了,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好了,好了,你们二人别说话了,不要妨碍我看戏啊!”这边陈行贵一下就看上瘾了。 戏演了三出,林延潮看天色已迟,决定回家,却被谢肇淛和陈行贵二人强留又看了两出戏。 最后林延潮借着尿遁,与展明二人偷偷溜走。 展明解开船绳,当下与林延潮二人划着来时所乘的船,返回城中了。 去时湖面上已是夕阳晚照,待船入了水关,城中已是千家灯火。 雪下得大了些,簌簌有声。 林延潮忙从船舱里取了火把来点着,免得被来往夜航的船撞到。 河边住的市井人家,喧闹声阵阵传入耳里,却别一种生活妙趣。再远的勾栏地方,轻歌乐舞才开始呢。 入城后将船还给船牙,林延潮与展明在巷子口,吃了两大碗面,酒足饭饱这才到家。 从西湖回来后,林延潮继续在家读书,直至年关。 这天林延潮收拾停当,拿了礼物,就出了门,直来到城西坊巷。 在一家门前敲门,但见一名小童开门,见了林延潮当下道:“原来是公子来了,老爷正等着你呢。” 林延潮当下将礼品交给小童,轻车熟路地进门。 堂上林诚义端坐在那,看着林延潮点点头道:“你来了。” “是,师母呢?弟子要向她问安。” 林诚义道:“你师母身怀六甲,不便见客,免了吧!” 林延潮听了道:“恭喜老师呢。” 林诚义淡淡地笑着道:“还早着呢。” 林延潮心道,林诚义宝刀不老,也是这位老师未中秀才前,一直独身,而娶了媳妇后,终于开枝散叶了。 林诚义道:“岁试在即,你书读得如何了?” 林延潮道:“弟子一直都有勤加用功。” “嗯,不可懈怠,不要以为自己一进县学,身为廪膳生员,就可以小看那些老秀才了,他们都是久历多年,底子远比你厚,就算偶尔失手,文章也差不到哪里。你却不同,稍有疏忽,就是一落千丈。” “弟子谨记老师教诲,其实弟子这一次来有一事拜托老师。” “嗯,什么事?” 林延潮开口道:“弟子虽未及冠,但已是进学,所以想请老师赐字!”(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又是一年县试时(一更) 林诚义捏须道:“古人二十而及冠,不过眼下的读书人,多是十六岁后就行冠礼,算来,你今年有十四了吧,马上过了年就十五了,嗯,虽未到及冠之岁,但你已是生员,若是出去交游,同辈再直呼汝名,为家里长者不敬,是可以及冠了。” 林延潮道:“弟子正有此意,所以来请老师。” 林诚义脸上不自觉抹过一丝喜色,口中却淡淡地道:“你受业于贞耀兄,为何不请他来为你赐字呢?他眼下可是苏州知府啊。还有陶提学,陈府台对你也栽培之恩,请他们为你赐字,将来于你也是大有好处。” “而我不过是一介穷书生,给你冠字,实难帮到你什么。” 林延潮将林诚义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看在眼底,心道,这老师整天傲娇,我也真是醉了。 林延潮当下道:“若非老师,弟子焉有今日,所以想请老师替我冠字,永不忘恩德。” 林诚义轻轻咳了一声道:“你今日一切都是你自己努力而得来的,为师也并未帮到你什么,嗯,不过你既请为师替你冠字嘛。为师前几日却偶有所得。” 林延潮腹诽,什么偶有所得,明明是早就想好了。 林诚义道:“说文解字就有云,潮,乃水朝宗于海,你的表字为宗海如何?” 说到这里,林诚义顿了顿看林延潮的反应。 林延潮沉思道:“宗海,宗海,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林诚义听了这句话,皱眉道:“此言出自何典?” 林延潮讶异,这句后世耳熟能详的话,现在还没人发明?好像是林则徐写的吧。 不过这丝毫难不到林延潮,他道:“上句取之袁宏。他曾道形器不存,方寸海纳,李周翰注,方寸之心,如海之纳百川。” “那下句取自《尚书君陈》,尔无忿疾于顽。无求备于一夫。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 林诚义点点头道:“善,有容,德乃大,眼下天下士子只求立功。立言,却忘了立德为本。若无德,功从何来,言从何来。德若不正,立功立言,只能是遗祸万年,妖言惑众。” “你能举一反三,悟到这一点。为师很欣慰。” 林延潮微微惭愧,他能说后面都是林诚义脑补的吗。不过‘宗海’这表字自己却很喜欢,一来别人好记。二来言简意不赅,三来自己上一世和这一世都是临海而居,算是半个海边人。 起好表字后,再简易行了冠礼,从此林延潮就算真正及冠了。 开春之后,大明朝迎来了万历四年。而这一年林延潮正十五岁。 一年之计在于春,对于全国各地的举人而言。来年春天的这时候,就是春闱之时。 但对于有志于踏上举业的读书人而言。春天意味着又是一年童拭。 二月侯官县县试的榜文已是张贴,县衙礼房的书吏去各个社学,书院知会,让有志于今年县试的读书人们,准备来考。 元宵节之后,这日早上。 侯忠书,张豪远二人是提着大包小包,来到了林延潮家。 林延潮下楼,见了两位小伙伴笑着道:“今年你们倒是早来了。” 侯忠书嘿嘿地笑着道:“还不是想念延潮你了。” “诶,还叫延潮。在信里,我不是与你们说了,我已是冠字。” 侯忠书不以为意道:“这,这都叫习惯了,改不了口了。” 张豪远摇了摇头道:“宗海兄,我们此来一是借住,二是想让你为给我们县试作廪保。” 林延潮想起去年这时候自己还在准备县试,而今年自己已是可以给考生当保人了。 当下林延潮道:“好,没问题,对于张归贺和张嵩明呢?” 侯忠书道:“张归贺此人小心眼,他说宁可找别人,也不找延潮你。他自己如此也就罢了,还拉着其他社学弟子,一并找了你们村社学孙塾师为廪保,哼,一个人给了一两银子作谢礼呢。” 林延潮不由道:“张归贺这是不想欠我人情啊,算了随他吧,对了,县试在即,你们这一次可有把握?” 说到这里,侯忠书与张豪远都是嘿嘿一笑,一并从书袋里拿出卷子来道:“这是我们这几个月写的时文卷子,宗海,你看看这一次我们中式的机会有多大,你给我们指点指点。” 林延潮没好气地道:“你们看来有备而来啊,不过话说回来,下个月,我也要岁试了,也没有多少空闲的功夫。”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一并点头道:“知道,知道,宗海你只要得闲了,抽空看看就好了。”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当下拿过二人的卷子看了起来。 林延潮看完后,先对张豪远道:“不错啊,你文章的长进是显而易见的。” 张豪远听了激动地道:“宗海,真的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去年你就在副榜之上,离前五十名不过毫厘之差,今年县试听说扩录为一百人,那么你中式时机已是到了。不过不能大意啊,这文章还不能说是十拿九稳。” 张豪远点点头道:“知道,我这一月一定苦读。” “那我呢?”侯忠书着急地问道。 林延潮顿时沉默了,侯忠书又追问道:“宗海,你怎么不说?” 林延潮双手抱胸看着卷子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侯忠书的心顿时沉下去了,林延潮叹了口气道:“你文章也比去年有进益,但仍是不够,这几篇文章……”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了侯忠书的神情,就立即闭口不说了。 侯忠书落寂地道:“宗海,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有时候我也想过用功,我也想要发奋读书,但我怎么读也赶不上你们,不说比延潮你,就是很多社学的同窗,也是比不上。” “我也知我不是读书的料,但有时候,蛮羡慕你们的,为何生来就能读书。延潮去年一下子就中了秀才,而我就只希望今年县试能过,至少能离你站得近一点。” 听了侯忠书的话,张豪远也是默然。 而林延潮也是想不出安慰的话,他这一刻,也终于明白,张归贺不愿来找自己作廪保的原因。(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指点(二更) 看着侯忠书一脸黯然的样子。 林延潮心想这时候不能用抚,于是他假意生气道:“忠书,你若是这样说,倒是会令我担心失去你这朋友。” 侯忠书连忙道:“延潮,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延潮继续气恼地道:“我与你和豪远,乃是总角之交,你这样说,如何不令我生气。” 张豪远也是道:“书上怎么说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忠书,你这么说我也要生气了。” 侯忠书不由道:‘豪远,比起来你来,我倒不觉差多少。‘ 张豪远没好气道:‘好,算我白做好人。‘ 林延潮这时道:“这样吧,这几日我仍还是在书楼读书,你们继续在前院住下,每日我都会拿半个时辰来,与你们讨论文章。不过忠书若是要文章大进,下个月在县试榜上题名,现在就必须要下苦功夫,一刻都松懈不得。” 侯忠书道:“我?我可以?” 林延潮道:“不试试,哪里有的机会。” 张豪远道:“忠书,宗海说得是,若想别人瞧得起你,你先得瞧得起自己啊。” 侯忠书道:“豪远,可是我从来都很瞧得起自己啊!” 当下二人在林延潮住下,就住前院展明的对面屋,收拾停当后住下,都是满意,这里环境好,住得舒坦,而且僻静,比住在客栈可是强了不知多少。 二人待见了林浅浅,不用林浅浅说什么,都是很识趣地送上这个月的饭钱。 林浅浅收下后,喜笑颜开地道:‘好了。算你们的啦,今晚这顿好的,就不收你们钱了。‘ 然后林浅浅给两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正巧这天晚上林延寿也从私塾回来了。 他去私塾读了小半年的书,这好容易才回趟家里。 大伯得了消息。也是从衙门里赶回来,顺路买了几样城里最好的点心带回来。 当下一家除了林高著,三叔不在,聚在一起吃了顿饭。 席间,大伯问张豪远,候忠书道:‘你们二人也是要赴今年县试的?‘ 当下张豪远道:‘回林官人的话。我们二人都是,眼下暂借居在此,打搅之处,还请见谅。‘ 大伯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当下笑着道:‘无妨。无妨,你们是延潮的好朋友,多来住住也是好的,正好我儿子,今年也要参加县试,你们三人正可以切磋一下学问,各自取长补短嘛。你们也别叫我林官人,都是一桌子吃饭的。你们学潮囝叫我大伯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看来大伯在衙门修炼得越来越会说话了。 候忠书,张豪远二人得了这般热情接待。自是高兴。 张豪远客气地道:‘多谢大伯收容,能与林公子一并共学再好不过了。‘ 林延寿夹了一块酒糟鸭肉,撇撇嘴却没说话,但一脸不乐意的样子。 大娘给林延寿剥了头大红鲟然后道:‘这样吧,你好容易回家一趟,延潮也是县里廪膳生。今年既请他给作廪保,不如也让他来教你。不比你的先生差。潮囝是不是最近功课忙啊,大娘熬了参汤。今晚你和延寿喝了补补身子啊!‘ 林延潮还没说话。 这边林延寿就道:‘娘你知道什么,我的先生是二十年前就中了秀才的老廪生,延潮不过是刚进学,比他差得远了,我有着这么高明的先生不去学,来找他教干什么。‘ 林延潮不由替林延寿惋惜,你这可是白费了你娘的一番心思啊。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延寿的先生确实比我强,那先生听闻曾教过一个进士,两三个举人,秀才更不知道多少了,实在了得。‘ 林延寿现在的先生,是他托林垠找的。林延寿能佩服他的才学,说明在他手上确实学到东西了。这样就可以了。 大娘听了顿时欢喜道:‘这样啊。不过说来说去,还是觉得自家人来得可靠。‘ 候忠书低声道:‘这先生,当了二十年秀才,还没中举人,看来学问也不怎么样。‘ ‘那也比你强。‘林延寿讽刺道。 候忠书撇撇嘴道:‘这小子耳朵还真尖。‘ 大伯开口道:‘我听衙门里的人说,今年县试本就比去年容易,一来多录了五十人,二来去年最拔尖的给取走了。若是今年不中,就要再等一年,后年才能考,故而你们好好用功,最好今年都一并取了,到时候大伯请你们喝酒。‘ 三人听了都是欢呼。 大伯这时又道:‘延潮啊,你也要岁试了,这也不能小看啊,听人说最少也要考个三等,实在不行四等也好,若是考了五等你就要被降为增补生员了,是不是啊?‘ 林延潮道:‘大伯,是如此。‘ 大伯道:‘那你可要用功啊,不可大意,丢了廪膳生就不好了。‘ 林延潮笑着道:‘这还请大伯放心,就是为了每月那六斗廪米,我也会好好考的。‘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一家人都是笑了起来。就这般一顿饭,众人说说聊聊的就过去了。 次日林延潮,给张豪远,候忠书都安排了一套功课。 上一世,他虽没有给人补过课,但是他找过别人补过课啊,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所以每日林延潮都给张豪远,候忠书二人布置下五道时文题,让他们写。 限他们酉时交卷,然后林延潮回小楼作自己的功课,待至酉时,他们卷子交来,林延潮就审看过一遍,待晚饭之后,再与二人讲卷。 这讲卷差不过半个时辰,林延潮将两人文章分析比对。以他现在的水平,自是一眼就看出两人文章里,那些不足的地方,然后给他们自己的意见。 当初林烃,林垠,林燎是如何严格地教自己的,自己今日就如何依着方法教他们。 当然二人是自己朋友,自己不能如严师一般呵斥,但是要求的苛刻上却一样。 当然初始时,林延潮不过将指点二人,作为朋友应尽的义务,但是到了后来自己为他们改文的时候,也能学着想,若是这一篇文章,换作是考官该如何给评卷,何处好何处劣。 改着改着,林延潮自己写文时也学着如考官一般来写,而不是先前以考生的角度来看。 对自己实也是帮助很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入贡资格(一更) 春雨如絮如丝。 登瀛坊巷外的青石道道,洗涤得洁净无尘。 林府的小宅里,绿竹筛洗的更添几分翠色,小楼下花瓣挂着雨珠,娇艳欲滴。 春雨绵绵,正是读书习文之时。 林延潮写完一篇时文,通篇读下来,凝思起来,他最近一个月来,文章却是不见长进。 用功一直都很到位,那文章不见长进就是陷入瓶颈,此就并非勤学苦读能够解决了。 不过几个月来的养气静虑,倒令林延潮不如何着急就是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搁下笔来,这时珠帘响动,林浅浅端了一碗粳米粥给林延潮道:“新熬的,赶紧喝下。” 林延潮笑着点点头接过,尝了一口味道甚佳,粥熬得恰到好处,里面还有几颗大红枣,林浅浅见林延潮舒展的眉头,甜甜一笑。 林延潮问道:“忠书,豪远他们有吗?” 林浅浅嘟嘴道:“谁管他们拉!” 林延潮听了眉头皱起,将碗放了下来,林浅浅垂下头道:“好啦,好啦,我也给他们端一碗。” 林延潮这才点点头道:“一会我要去县学一趟,今日岁试报名。” “雨等会怕会大,你须带着伞。” “嗯。” 林延潮喝完粥,当下穿上襕衫夹把伞,从后院到了前院,先去侯忠书,张豪远的屋里。 二人都是在埋头写文章,林延潮将两人写好的文章,拿起来先看。 不久林延潮脸上露出笑容,不自觉的点了点头。这时林浅浅端着两碗热乎乎的粳米粥来。 张豪远,侯忠书二人都是向林浅浅称谢,但随即又苦着脸道酉时时怕写不完了。 林浅浅哼了一声道:“那还不快吃完了再写,等你们写完粥早都凉了。” 二人听了不敢怠慢,当下端起粥来喝。 林延潮乘着他们喝粥道:“豪远你的文章已经很好了。不过趁兴而写是不错,但要记得收放有度,不可一味由着性子来,待你能写在兴头上收住,就是好文章了。” 张豪远点点头道:“知道了。” 然后林延潮又对侯忠书道:“你的文章大有长进……” “宗海,真的吗?” “先听我把话说完。你的问题在于细节。” 说完林延潮拿过笔来。给侯忠书一行一行地改文章。改完之后林延潮对侯忠书道:“改完之后,你对比一下。先学走,再学跑。” 给二人讲完文章,林延潮就撑着伞出门去了。 来到县学进了明伦堂,明伦堂里聚集了很多人。也是意料之中,报名之日,县学所有弟子都要聚集在此。 对很多生员而言,科试无所谓,参加不参加都行,但岁试是一定要来的。 托常年旷课的功劳,林延潮除了陈应龙其他生员大多不认识。 陈应龙与一名生员结伴而来,他见了林延潮一脸惊喜地道:‘延潮你终于来了。‘ 林延潮笑了笑。与陈应龙相伴的生员就问道:“这位兄台怎么称?” 林延潮主动作礼道:“在下姓林名延潮,草字宗海。” 那人一听就笑着道:“原来你就是新入县学的廪膳生啊,如此年轻。在下徐子易,是增广生,在县学读了五年书了,秋闱都去了一趟,还不是廪膳生。‘ 林延潮笑着道:‘我也是侥幸而已啊。‘ 徐子易长叹一声道:‘唉,总之一句廪膳生好。若是我当年多用功,也不似今日这么穷。要养家糊口呢。” 这徐子易一看就是很能聊的那种,林延潮笑着道:“徐兄。不是也免役免粮吗?怎么会过得穷啊?” 徐子易低声道:“你是有所不知啊?这一次县试有人找你作保,收了不少钱吧!” 林延潮道:“是有不少人,但都是同乡,没收一钱。” “可惜,可惜,你真是迂腐啊,”徐子易一脸惋惜道,“我若是廪膳生,一次童试,最少这个数,二十两。你看那孙秀才没有,对,就是那老者,看他红光满面就知道了,他在洪山村社学任塾师,一年入账三十几两。这人黑心啊,连自己的弟子也收钱,不给钱他不给廪保也就算了,还不让社学里的弟子去参加县试。你看他七年前才入了廪膳生,今年听说就在省城的坊巷里,费了上百两置办了一套大宅子。” 林延潮转过头看向那孙秀才,但见他穿着襕衫,头戴*帽,正与几位老生员聊天,看去一副师道尊严的样子,对了,林延寿之前社学的老师,也是此人呢。 候官县学廪膳生定额二十人,算来林延潮与孙秀才还是同一阶层呢。 徐子易道:“你看他也看过来了。” 那孙秀才与几名老秀才,当下笑着走来。 当下徐子易,陈应龙向孙秀才行了一礼,其意甚恭。 林延潮也是行礼。 孙秀才回礼后笑着问道:‘这位怎么看得这么面生?‘ 徐子易道:‘好叫孙前辈得知,这位是本县去年院试,新补的廪膳生。‘ 孙秀才一愣,但见林延潮如此年轻还是廪膳生,当下心底不由几分发酸。他是四十几岁方挨到了廪膳生的地位。 而这少年不过十五岁即达到了。 一旁几个老廪生也是酸溜溜地道:‘林朋友,真年少有为啊。‘ 至于孙秀才则是走林延潮身旁,十分热乎地道:‘原来是林朋友,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我乃是洪山村的塾师,说来咱们还是半个老乡呢。‘ 林延潮淡淡地笑道:‘孙前辈言重了,我岂敢高攀。‘ 见林延潮不冷不热的样子,孙秀才讨了没趣,但他没有发作,两人虽都是廪膳生,林延潮这样十四岁就中秀才的少年,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自己最好不要惹。 孙秀才最后与众人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徐子易一旁道:“兄弟,这孙秀才主动和你攀交情啊!何必不理会,结识了他大有好处,说不准钱财也是唾手可来啊。‘ 林延潮问道:‘为何这么说?‘ 徐子易道:‘你不知道?还不是为了入贡的名额。‘ ‘孙秀才难不成可决定谁来入贡?‘ ‘孙秀才一人是不行,但他们几个年长的廪膳生却可以。‘(未完待续) ps:睡了一觉,发觉多了这么多月票,吓呆了。啥都不说了,更新送上。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我中了(二更) 县学里三年一贡,按照二十名廪膳生入学的资历,选出入贡的人选。 县学里去年有个老廪生病逝了,一人在家丁忧,算上*个执意考举人,无心入贡的。剩下就是孙秀才这些岁数大了老廪膳生,以及林延潮新入的廪生,论资格老廪生可以入贡,但他们却不去,而是将自己的名额,售卖给其他想要入监的廪膳生。 换句话说,你想去,行,拿钱给我们,不给钱,给我再等三年。 林延潮,陈应龙都是不由摇头,黑,真黑。 随后林延潮就在江教谕那报了名,参加岁试。林延潮拿了岁试报名文书后,即是返回家中。 返回家里时,雨反而大了,风雨交加下,林延潮不得不去县衙旁的茶馆下避雨了一阵。 茶馆里的茶博士端了杯茶上来道:“相公好生眼熟,进来避雨吧!” “好。”林延潮答允了。 林延潮进了这茶馆,原来正是自己第一次来县衙打官司时去过的茶馆。 盘桓了一阵,待雨小了之后,林延潮这才回家,继续每日读书,教书不变。 不久到了二月县试之日,四更天时。 林延寿,侯忠书,张豪远等人都是起床,各个顶着熊猫眼在那,显然昨晚一夜都是没睡好。 林延潮也是打着呵欠起床,他作为廪保也要陪三人去考场。 不久大娘给他们端上一大盘吃食。 林延寿一下就问道:“娘,娘,溏心蛋呢?” 大娘笑着道:“都给你准备好了。” 说着大娘给林延寿剥蛋壳,林延寿迫不及待地剥开。看了哈哈仰天大笑道:“果然是溏心的,溏心的,哈哈,我这一次我中定了,中定了。” 说完林延寿剥开鸡蛋。两三口就吞下。 大娘继续给他剥着鸡蛋道:“你吃得慢一点。” “好!”林延寿嘴里嚼着蛋,含糊不清地道,“哦,快,娘救命!” “我的心肝儿啊,你怎么了?” “我……我噎……着了!” “诶。叫你吃慢点。” 不久众人就坐着马车去了县衙,天空星光点点,地上车水马龙,又是一年县试赴考时。 张豪远,侯忠书二人都是心里忐忑。林延潮对二人道:“你们这一个月苦读,用功不可谓不苦,今日只要正常去考就行了,把平日写文章的八成本事拿出来就行了。” 二人都是点点头,然后林延潮先一步入了考场,待认保之后,林延潮即回了家。 县试依旧是五场,五场考完后。放榜那一日,林延潮在家里读书,爷爷。大伯大娘都是在家里,坐立不宁。 “中了,中了,我中了!” 门一下推开,一家人一起迎到门外去。 林高著声音传来道:“恭喜你啊,延潮在楼上呢。” 楼下传来脚步声。林延潮但见张豪远。他一脸喜色地道:“延潮,我中了。” 林延潮笑着道:“第几名呢?” 张豪远道:“县试第八!” 林延潮笑道:“第八。县前十啊!那可了不得。” 张豪远神情亢奋地道:“是啊,没料到。我能考这么好。” “对了,忠书呢?” 张豪远当下笑着道:“宗海,你猜猜看?” 林延潮笑着道:“不用猜了,看你的喜色,忠书也是中了。” “是啊,宗海你料得真准,从放榜后回来,他是一路走一路哭,待到了巷口了,他道我这哭哭啼啼的样子,若是进去了,断然是被你的家人看轻了,我就先进来报喜了。” 林延潮不由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他倒是矫情的人,也好,我出门看看,对了,我堂兄如何了?” 张豪远还未说话,陡然听见门外喊道。 “爹,娘,中了,中了,我中了!” 林延潮从楼上看去,但见堂上大伯大娘听了都是霍然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听见门重重砰了一声,林延寿猛冲了进来,而大伯大娘都是跑到前院去。 林延寿一头扎进大伯的臂弯里,嗷嗷地哭着道:“爹,我中了,我中了!” 大伯泪流满面道:“儿啊,儿啊,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出息的。” 大娘也是哭道:“快,快,让娘看看你。” 张豪远不由摇了摇头道:“你堂兄竟也能中,真是稀奇了。对了忠书过了县试,延潮你不意外吗?” 林延潮笑着道:“我还好吧。” “其实今日最意外不是我,而是张归贺!这一次张归贺,张嵩明他们又落了榜,张归贺说来也很可惜的,一直是副榜前几名的,但是连考了五场,都没有挨到正榜上。后来他们听说侯忠书中式了,都不敢相信,特别是张归贺,在社学里,侯忠书每一次都考得不如他,这一次他没中,侯忠书却中了,他如何能心甘,还在县衙前大呼不公,你是没有见到这一幕,最后他被衙役乱棒打走呢。”张豪远一口气说道。 “宗海,你说他输得冤枉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张归贺输的一点都不冤枉,他不会揣摩人心,其实我这一个月给你们改卷,是揣测县尊老爷的喜好,给你们改的。” “什么?” 林延潮道:“是的,县尊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上一次县试时,我将他所喜何等程文都揣摩得清清楚楚的,所以平日给你们改文时,依着周知县的喜好来改的。说来这并非是个好办法,以文媚人也是可耻的,但若想短期里提高你们在县试时的名次,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张豪远听了又惊又喜道:“宗海,你真是瞒得我好苦,你竟能揣摩到县尊的心思喜好,这实在太难了。我现在知道我为何能取第八了,因为我的文正好合他的意。什么以文媚人,去他个鬼,只要能中,就是我的亲爹!” 这时候下面突爆发得意的笑声,林延寿得意洋洋地那道:“爹娘,我说了之前县试,是因为考前,我没有吃到溏心蛋,这一次我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故而必中。考试时候我是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啊!” 听着林延寿得意的笑声,张豪远顿时什么高兴之情都没有,他对林延潮问道:“我们二人还情有可原,但是你堂兄他是怎么过的?” 林延潮笑着道:“这你别问我,因为我真不知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丢人丢得不够(一更) 林延潮与张豪远,在那听着林延寿吹牛,都不由都有几分好笑。 张归贺的用功和学问都不差,但偏偏就落榜了,而侯忠书,林延寿却中式,人生的境遇实是难说的很。 这时候但听门外侯忠书道:“宗海,豪远!我中了,我中了!” 二人相视一笑道:“走看看他去。” 二人下了楼,但见侯忠书与林延寿争锋相对,林延寿道:“你竟也能中?呵呵!” 侯忠书反唇相讥道:“那你不也中了,呵呵?” “我哪里不能中了,呵呵?” “就算我哪里不能中,也比你能中。” “我会不比你能中?你才最不能中那一个。” “哼,我绝对比你能中。” “好,既我说不能中,我现在就中给你看了。” 二人一见面就和说绕口令一般在那互掐。 大伯举起手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人都别吵!‘ 众人松了口气,林延潮对林延寿道:‘堂兄,恭喜你了。‘ 林延寿点点头,倨傲地笑了笑。 林延潮又对侯忠书道:“忠书,也贺喜你,我说过你若认真用功,绝不比其他人差。‘ 候忠书听了林延潮的话,当下又举起袖子拭泪。 大伯笑着道:‘好,好,好,你们三人都中了,这一次要好好庆贺一番!” 大娘道:“算了,家里简单作几个菜就好了,别浪费钱。” 当下大伯则是道:“这怎么行。叫你们三叔,赶紧去厨役市找厨子,告诉街坊邻居,我儿子县试过了,要摆十桌流水席庆祝。让他们都来热闹热闹!” “十桌!”一家人都震惊了。 林延潮也是吐槽,他去年中了秀才,大伯才摆了八桌,眼下林延寿你给摆了十桌!果然亲儿子就是不一样! 顿时林延寿县试中式的消息,如风一样传遍了登瀛坊巷,大伯是个好面子的人。少不得要告诉那些同僚们,当然少不了很多贺客上门。 街坊邻居看了这架势,不由议论道,怎么林家又出了个秀才? 不是,是他们家林官人的儿子县试过了。 县试过了就摆十桌。那中了秀才,不是要摆一百桌。 你管他,有的吃,还不去。 登瀛坊巷这边,顿时众街坊邻居都来了。 大伯端着酒杯道:“诸位乡亲,诸位乡亲!今日犬子县试中式第三十五名,故而特摆下酒宴,与大家同乐!” 众人都是端起酒杯道:“林官人。客气了,言重了。” 大伯还要说话,忽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 众人都是道:“报录人来了。报录人来了!” 大伯顿时领着一家人,兴高采烈地走过去。 但报录人笑呵呵地道:“可是县取第三十五名,家住登瀛坊巷东的林延寿,林公子吗?” “是,是。”大伯顿时红光满面。 这时一个街坊道:“错了,这里明明是登瀛坊巷西啊。” 大伯一愣道:“或许是你看错吧。这里确实是登瀛坊巷西啊!” 报录人当下拿了单子一看道:“确实是登瀛坊巷东啊。” 林延寿顿时不快道;“你们这些人办事好不认真,若是今日我高中。必是斥汝等一顿。我爹可是衙门里的当差的,先把单子给我。” 那报录人嘀咕道:“这不是弄错了吧!还是谨慎一些。” 大伯皱起眉头来。这时一人道:“对了,我听说登瀛坊巷东,也有一位姓林的公子,今年也是考县试,似乎与小官人同名啊!” 报录人听了奇怪道:“原来如此,这位官人,不如先让我去巷东看一看。” “看什么看,我中了地三十五名,此乃是千真万确的事,快把单子拿来!”林延寿要动手去抢,大伯连忙拦住道:“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拿了也没用。” 当下大伯道:“那也好,你需把事办清楚了。” “也好,那小人先去那看看。”说着报录人一行继续吹着唢呐走了。 林延寿顿时焦急道:“爹,你怎么把他们放走了,这是我的功名啊!” “坐下,你还嫌今日我们丢人丢的还不够吗?”大伯喝了杯酒,然后捂住了脸, 林家那件事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林家一家人都是闭门不出,就算出门街坊邻居见了也装不认识。 连林延潮也是不好意思出门,只能在家读书。 这天登瀛坊巷林家来了客人。 咚咚! 敲门声起。 ‘你找谁啊?‘候忠书看着门口站着两个翩翩公子问道。 ‘怎么林家来了新下人吗?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啊!‘ 听了这话候忠书一下子跳了起来道:‘我是宗海的朋友,眼下寄学在此,你怎敢说我是下人?‘ ‘寄学?‘门外二人对视了一眼。 ‘行贵兄,碧友兄,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快,里面请!‘林延潮推门走到前院笑着。 来人正是陈行贵和黄碧友,陈行贵笑着道:‘宗海兄,我们此来是有事相烦啊!‘ 林延潮走到门前道:“你与我客气什么。” 黄碧友也是进门笑着道:‘是啊,所以就找上门来了,我们府试在即,少一个廪保人,就想到你了,嘿嘿,你该不会收我们钱吧!‘ 林延潮笑了笑道:‘什么话,别人的我不收,就收你一人的。” 说着众人都是朗声笑起。 林延潮笑着道:“屋子里请,咱们喝茶去,好与你们介绍一下,这两位都是我社学里的好友,从小一起长大,而这两位也是我书院里的好朋友,正好你们这一次都要赴府试!‘ 当下黄碧友,陈行贵与候忠书,张豪远通了姓名。 候,张二人见陈,黄二人风度不凡,陈行贵更有几分公子的模样,不由有几分自惭形秽。 黄,陈二人却心底嘀咕,这二人年纪不大,居然也能与他们一起考府试,看来林延潮的社学还是藏龙卧虎啊。 五人在堂里坐定边喝茶边聊天,黄,陈二人待听说,候,张二人在林延潮指点下,一举通过了今年的县试,不由讶异,同时也是心底打起了主意。 黄碧友咳嗽一声道:‘宗海,你这院子还宽敞呢,不知能否再搭一张床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章 孙秀才(二更) 黄碧友开口,众人都是明白他的意思。 陈行贵笑着道:‘黄兄说到我心底去了,我也正有此意,反正在书院苦读也是没有进益,倒不如来此请延潮指点,延潮你可不许藏私。你还欠着我几十下板子呢。‘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你这是要挟我啊,还把我家当成书院啊!” “那还不是。就这么定下来了,多年同窗,不可将我们拒之门外啊!”二人厚颜无耻地就要定下来。 “那好吧。反正教二人与教四人都差不太多,只要你们住得不嫌挤就好。”林延潮答允下来。 从此林延潮家里,倒是成了补习班加复读班了。 林延潮自嘲的心想,以后自己若是中不了举人,是不是可以改行去教书,当个补习天王什么的,在咱们大明创立个新东方什么的。咱们后来的一代帝师,榜眼孙承宗,在中举人前,可是足足当了十六年的教书先生,真是我辈楷模。 于是林家又搬来了两位新住客,至于林延寿绝门不出。 黄碧友听侯忠书,陈行贵说了林延寿的事后,笑得是前仰后合。他可是全程经历的林延寿去年县试的。 但是几人玩笑归玩笑,对林延潮一家还是十分尊敬的。 大伯没话说,自己本是热情好客的人。 而且陈行贵出手大方,还没搬来,就送了清一色家私上门,说供给读书之用。 香几,条桌案。宽桌案,杌凳,床榻,贵妃榻,还送了一副屏联。一水的乌木家具,将林延潮家的家具几乎都换了一套。众人都是感叹林延潮怎么有个这么土豪的朋友。 于是陈,黄二人挤了与展明一房,至于原先侯忠书,张豪远读书的地方则是多了两张乌木宽桌案。 这边刚刚安顿下陈行贵,黄碧友。那边又是有不少人找上了林延潮。 不过不是来求指点的,而是来找林延潮作廪保的。 县试时,考生们可以五人互结作保来考试,大多数考生,如果没有门路的话。一般不会选廪膳生来作保。但是府试时,就必须加一名廪生为廪保不可。大伯人身在衙门交游广阔,又是乐于助人,至于林高著也是杂职官,认识了不少人,至于乡里乡亲,沾亲带故的都是托上门来。 这也是没办法,县学的廪膳生一共也才二十人。扣除病故,有疾,守制。游学在外,读书没空各种理由的,能在府试时,作廪保的就那么几个人。 只是两三日,上门来找林延潮为府试廪保的侯官考生就有上百人之多。这都是人情推脱不了,林延潮也就答允了。至于礼钱,林延潮却言明是不收的。 林延潮现在颇有身家。实不缺作廪保的这些钱。但众人求林延潮办事,大多还是多少捎上了一些。 当然他们实在要送。林延潮也不会拒绝就是。所以最后林延潮还是小小的进账了一些。 但是对于家境贫寒的考生而言,林延潮不收一文的规矩,却令他们感激不已。这些人来到省城住客栈就费了不少银子,加上笔墨纸张花费,又要请廪生作保,几乎参加一次府试就费去家里半年积蓄。 所以林延潮的慷慨之举,令他在寒门考生里赢得了名声。 不过却就有人,眼红坐不住了。 这天洪山村塾师孙秀才上门了。大娘知他是林延寿的先生,还是很恭敬,还以为是来找林延寿的,哪知却是来找林延潮的。 孙秀才与林延潮寒暄了一阵,然后就道:“林朋友,世上的路千条万条,一个人是走不完的,有时候还是要让别人走一走的好。” “孙前辈这句话的意思,我不懂啊。”林延潮喝了口茶淡淡地道。 孙秀才笑了笑言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你年纪轻轻,又是初为廪膳生,难免有些事不懂,失了分寸。我们也是体谅,却不可不说,比如这一次廪保,你就作得不恰当了。按照惯例,找廪生作保,是要给一两银子作谢礼的。当然我也知你有些亲戚朋友,抹不开面子,不收一钱,但你待人人如此,我们等名下的考生不是都去求你作保,岂非是坏了咱们县学里的规矩。”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孙前辈这一次是来教林某的。” 孙秀才连忙道:“不敢,我没有这个意思,事实上这也是,县里其他廪生的意思。林朋友不会因此为难我们这些前辈吧。” 孙秀才拿出县里其他廪生来施压,想令林延潮屈服。 不过孙秀才却不知,林延潮要借着免收礼钱之事积累声望,他怎么会答允。 林延潮道:“孙前辈说的是,之前林某确实不懂,若是孙前辈之前开口这么说,林某也一定会有所顾及。可是眼下我已是放出话去了,不收一文,这总不能出尔反尔吧。明年看看吧,今年却是不行了。” 孙秀才顿时色变道:“林朋友你可是想好了,你如此之举无非就交好,那些贫寒考生而已,可是却开罪了咱们县学里大多数的前辈,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好了。” 林延潮当下正色道:“孙前辈,我敬你一声前辈,乃重你的资历。眼下我问你一句,朝廷叫我们廪膳生为考生作保,可是允许我们收纳一钱了吗?” “官学里的廪膳生,首在德,次在治事,最末在经义。但尔等却本末倒置,以敛为生,我身为廪膳生,以与汝等为伍而羞耻。” 孙秀才怫然道:“你答允就答允,还指责我等,哼,就你清高,我等都是贪婪。有句话你听过没有‘一百秀才莫欢喜,七个贡生三个举,四十五个平平过,四十五个穷到底’。” “我们都没中秀才前都是穷怕了,若不想办法,为自己找银子,寒窗苦读几十年,考了这秀才,有什么用,还不如商贾家的一介豪仆。” 林延潮冷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们身为廪膳生,一个月有廪米可支,家里可免役免粮,富足不至于,但温饱却无妨吧。可我听闻你之前胁迫你社学的弟子,若是他们不给你谢礼,你就不给他们作廪保,也不许他们参加县试,没有错怪你吧!” “你莫要忘了,你社学里的弟子就是洪山村子弟,与我是同乡。”(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七章 岁试 听林延潮这么说,孙秀才突然色变。 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响道:“好,既是如此我也没什么话好说。” 林延潮心想,几个老廪膳生,若是真有什么背景,也不会穷到赚考生钱的份上,自己得罪也就得罪了。自己若是做事,处处畏首畏脚,生怕得罪人,那么什么事也不用办了。 孙秀才沉默了一会道:“林朋友,县学选贡,朝廷恩典的恩贡,将来入国子监的资格,你还要不要?” 林延潮想起,他们几个老廪膳生,有推定谁能从县学里选拔入国子监,成为贡生的资格,他这么说就是要绝了林延潮的入贡之路。 林延潮道:“孙前辈,不是只有选贡,恩贡才能入国子监的。我若通过乡试,也可中得副榜。获得入监的资格。” “那也要你三日后的岁试,能考到一二等,取得乡试解额再说。”孙秀才冷笑一声,甩下这句话当下走人。 如孙秀才方才说的,凡岁试的一二等,三等的前十名,可以免去科试的折腾,直接获得乡试的解额,不用再考一场,直接参加八月的秋闱。 对林延潮现在而言,他才十五岁就进学为生员,实不必这么早就想着当贡生,入国子监。林延潮还是想参加通过乡试,获得举人身份后,再去京师考进士,这才是士大夫的科举路线。 岁试这一日,省城内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撑着各色雨纸伞的赴考生员们,走入府学的大堂。 林延潮走到学宫的屋檐下,沥干雨伞上的水珠。检查了下书袋内,幸亏书袋里的笔墨纸张,没有被雨水打湿。 这一次岁试的考试,是府学,侯官县。闽县的生员提考。提学官直接在府学学宫里设考。 侯官县学的考场,就在府学学宫里一间大屋子内。虽说是决定生员等次的岁试,但考场上的纪律自是不如,童试时那么森严,既没有排定座号,也没有搜身查验。 唯有两名府学的训导在上面监考。 林延潮走入屋内。三竖案几从前至后排列。林延潮没有多想走到,靠窗一列案几上坐下,前数下第五排。 林延潮将自带的笔墨纸砚,放在桌上摊开。 岁试因没有官方经费拨款,故而连答卷纸张都需考生自备。若是方才纸张被雨水打湿。那就不妙了。 窗外的大雨,稀里哗啦的下着。 林延潮将纸张往外挪了挪,免得飞溅在窗沿的雨珠,打湿卷子。林延潮坐定后,但见徐子易也是走到临窗这一侧的考场来,并朝自己讨好地笑了笑,然后坐在林延潮的身后。 其实一旁位置还算空旷,徐子易却偏偏坐在自己身后。这令林延潮有些奇怪。但随即岁试的卷子就放下来了,林延潮没有多想就开始解题 岁试的题目,与童子试不同。 童子试一律都是大题。如四书题,五经题,表判,策问如此,但是岁试的题目,却是帖经。墨义,只有最后两题才是四书题和五经题。 这是考校生员基本功了。免得有的生员一进官学,连四书五经都不复习。底子也是搞丢了。 帖经和墨义,对过目不忘的林延潮而言,简直是送分题,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 考场上两名府学训导,来回巡弋,侯官县学不过六十名生员,考场一切,都在两名训导的掌控之下。若是考生有什么作弊的举动,训导一目了然。 一口气做到最后的四书题和五经题,林延潮这才提笔凝思起来。 考试有足足有三个时辰,林延潮写完帖经和墨义用了还不到十分之一的功夫,后面还有大把时间来写四书题和五经题。 四书体的题目是‘生才有大道’一章,看了这题目,林延潮不由一笑,这题可是嘉靖二十六年的会试题,张居正当年写过的。这篇文章太有名了,张居正的范文林延潮当然背过,但县学里大多数生员,必然也是背过。 所以陶提学出这题用意很显然,就是用这篇大家都背过的文章,写出自己的特色来。若是你敢用张居正的范文,往上面去套,那么就等着出现无数的雷同卷吧。 所以林延潮写这题时,将脑海里张居正这篇文章完全抛开,用自己的想法来破题。 足足在稿子上,修修改改了半个时辰后,这才大功告成,林延潮当下动笔誉写到正卷上。写完后,林延潮将卷子放在一边晾干,自己又取了一张新纸来准备写下一题。 这是一道五经题,正在林延潮在草稿上,写着初卷,身后有声音道:“宗海兄,宗海兄。” 听得是徐子易的声音,林延潮将手上的笔放下来。 徐子易低声道:“宗海兄,我纸张,方才被大雨打湿了,眼下还差一张,恳请宗海兄,借我一张,让我把题答完,小弟感激不尽啊。” 岁试考场不提供纸张,眼下徐子易若是纸张都湿了,只有向同窗借纸一途。穿越之前,谁考试时没向同学,借过铅笔,橡皮擦什么的。 于是乘着训导不注意林延潮道:“先与训导说,我再给你。” 徐子易连忙道:“这不好吧,万一被训导知道,我纸张弄湿了,必有不好的印象。不如你私下给我吧。宗海兄,帮帮忙啊!” 徐子易连声哀求,换了顾念同窗之情的人,说不定就给了。 但林延潮却心想,这可是岁试事关重大,自己私下传卷,很容易引起训导误会。若是被看见了,被认为作弊,自己不仅岁试成绩作废,连廪膳生的资格都有可能被剥夺。 要知道陶提学眼下可在另一间屋子里坐着呢。生员是否能参加乡试的权力,可都在提学官手中握着呢。 无论徐子易有意还是无意,林延潮都决定明哲保身,反正我和你也不是很熟。 尽管徐子易继续连声请求,林延潮也作不理,继续在稿子上作自己的五经题。 说了一阵后,徐子易也不吭声了。 林延潮瞬间将徐子易的事抛在脑后,而是认真地继续做题。(未完待续) ps:今天有事,暂只有一更。 第一百八十八章 做事很有分寸 这一道五经题,是普普通通的大题,也没什么难度。但林延潮想答得好,获得岁试一二等,就必须精益求精。 在乡试和会试中,是只允许出大题,不能出截搭题和偏题的,所以岁试的考试也是与乡试,会试接轨。 另外岁试的题目也出得很巧妙,前面的帖经,墨义,都是基础题,只考你死记硬背,答得不好,那么就很容易沦为五等六等。 而四书题,五经题则是拉分题,若是答得好,就能列为一等二等。也就说,林延潮要在三百余名生员中脱颖而出,就必须写好四书题和五经题。 县学里的生员,要么是积年老儒,要么就是才华出众,故而林延潮要想取得一二等,在三百生员中出类拔萃,并非那么容易。 这考取二等的难度,绝不会比府试,院试拿前十小。 林延潮写得极为专注,笔尖在纸张上勾划,笔下的字是越来越多,两年来林延潮每天都写半个时辰的字帖,从不间断。即便写在稿纸上,也是十分工整美观。 最后一道五经题在稿子上差不多写完时,考场里已是有生员交卷了。 考生三三两两走到案前交卷,离开考场,考试时间三个时辰,可以短,但决不可长。若是过时未写完,一律强制收卷。 眼下考试时间还有最后半刻钟,林延潮已将最后的五经题誊写到正卷差不多了。 这时候后面椅子轻轻挪动,徐子易似交卷了。 林延潮继续在写着卷子,这时但见徐子易从自己案边走过,突然他的手中一斜。手中的端砚从一旁滑下。 林延潮见了身子一斜,将卷子往旁边一抄,但端砚还是落下,砚台里未干的墨汁洒出,将林延潮摆在桌面上的数张卷子污了。 端砚落地。一张巨响,砚台顿时四分五裂,考场上尚在认真做题的生员,也都是停下笔,看了过来。 而徐子易大惊失色道:“宗海兄,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见了这一幕,两名训导中了一人喝道:“看什么看,继续考试。” 在训导呵斥下,考生们不敢再东张西望,但眼角里还瞧着这里。另一名则是朝林延潮和徐子易这边走来。 徐子易十分惊恐的样子,当下一个劲地向林延潮道歉。 那名训导走了过来问道:“你们二人怎么回事?” 徐子易的表情几乎都要哭了:“回训导的话,晚生方才要交卷时,不慎手中砚台滑落,正砸在了这位林兄的书桌上,以至于惊扰了考场。晚生实在太不小心了,这一切都是晚生过错,晚生愿意承受一切责罚。” 听徐子易这般自责自己。训导板起的脸,也是缓了几分,当下斥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虽是无心之失,但也惊扰到其他人考试了。” “晚生知错,晚生知错。”徐子易躬身连连作揖道歉。 说到这里训导看向林延潮问道:“你可有被砚台砸伤哪里吗?” “这倒没有。” 训导叹了口气,道:“没有砸伤即继续考试吧,只是……只是你卷面似污了,但大宗师有令。任何人都必须在未时一刻前交卷,不可容情。所以我也无法疏通。多给你一点时间,只能到时候看看能否向大宗师解释一二吧。” 听训导这么说。在场生员都是替林延潮惋惜起来。 在科举里,卷面不洁是要降一等的,但若是卷面被墨水污去,导致有几个字考官看不清,那么无论情由,都以最末等论处。 除非林延潮有时间重新誊写一份,但眼下考试不到半刻钟,断然是来不及了。 众人看了心道,林延潮这一次失去了参加乡试的资格不说,少不得要从廪膳生,降一等为增广生了吧。这八成是有人故意暗算的,以往也是有县学里的人,这么整过不听话的生员。 当下有几名增广生幸灾乐祸起来,廪膳生又少了一人,那意味着他们递补为廪膳生的机会又大了一分。 这是好事啊! 训导心底也是替林延潮可惜道:“大宗师那我会替你交代,你还有什么话说?” 林延潮道:“多谢训导了,一点小事而已,就不需劳烦大宗师好了。” 但见林延潮如此心平气和,这训导不由心想,此人不简单啊,换了其他人,这时候早暴跳如雷了。 训导点点头道:“也好,那你赶紧重新誊写一份。” 一旁徐子易也是内疚地道:“宗海兄,我对不住你,是我连累你了。” 林延潮却是笑了笑道:“徐兄,你也是无心之失,不必自责。” 有几人好笑,心道都到这份上,此人还在装什么大度,估计打落的牙齿往肚里吞,不敢声张吧。 训导却是十分欣赏林延潮道:“好的,等会我最后收你的卷子,你赶紧动笔。” 林延潮却道:“多谢训导好意,不过晚生来得及。” 这时却见林延潮从一旁书袋里取出两张写满字的卷子来道:“方才我怕雨水溅入窗内,早早就将誊写好的正卷放入书袋了。至于桌上弄污的,不过是我的废稿。所以丝毫也不耽搁我的时间。” 这一下峰回路转,训导听了点点头,道:“厉害,你做事很有分寸。” “多谢,训导称赞。” 而徐子易则是脸上变色,然后立即强自笑着道:“宗海兄,真是太好了,如此我就放心了。” 训导扫了徐子易一眼道:“你的卷子拿来,眼下你可以走了。” “是。”徐子易当下,匆匆忙忙离开考场。 而林延潮则是不动声色,将那张还未誉写好的五经题卷子,继续写了下去。 卷面被污之事,竟对他丝毫也没影响。 当下全数写完后,林延潮还是提前了一步交卷,这一幕好似一记耳光,抽在了考场里那几个幸灾乐祸的人脸上。 走出府学学宫的大门,林延潮正要回家时,突听得后面有人喊道:“林朋友,林朋友,请留步!” 林延潮转过头,但见是孙秀才满脸焦急地追了出来。 林延潮拱手道:“孙秀才,何事?” 孙秀才见林延潮一脸平静,没有丝毫喜怒,不由心底打鼓。(未完待续) ps:这两天事情太多,明天恢复两更,抱歉哈。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名列一等(一更) 孙秀才上了岁数了,又兼之常年教书,有这个时代读书人四肢不勤的优良传统。 孙秀才赶到林延潮身旁,上下不接下气地道:“林朋友,留……步,留步!” 林延潮没什么体恤的意思,而问道:“孙前辈匆匆而来,有什么见教吗?” 孙秀才好容易喘匀了气道:“林朋友可否到一旁僻静的茶馆一叙?” 林延潮皱眉道:“不必了吧。” 孙秀才道:“林朋友,有些话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下说。” 林延潮道:“圣人曾赞澹台灭明,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我与孙秀才你没有私交,无私事可言,若是公事,又何必去偃室谈。” 孙秀才脸色一变,他也知林延潮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提防自己的意思很显然了。孙秀才左右看了一眼,所幸大部分考生还未交卷,附近人不多。 于是孙秀才连忙道:“林朋友,徐子易今日之事,都是他一人自作主张,我实在不知啊。” 林延潮道:“孙前辈的话,我不明白,徐子易不过是失手罢了,什么自作主张从何提起,若是无事,孙前辈,在下要先行一步。” 孙秀才满头是汗连忙道:“延潮兄,你不收一文钱,给其他考生作廪保,确实令孙某少赚了一些钱,但我尚且犯不着为了几两银子的事,说动徐子易来害你啊。这实是划不来,谁都知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我何必来得罪你呢?” “林朋友仔细想想。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其他什么人?此事别有蹊跷啊!” “蹊跷?”林延潮听了孙秀才这么说,确有几分道理,但没有表态而是道:“孙前辈,你说完了?没事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林延潮拂袖而去。 林延潮回到家后,与几个朋友说了这件事。四位朋友里陈行贵,张豪远颇有任事之能,黄碧友可以出出歪点子,侯忠书胜在能起哄。 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几人听了林延潮的遭遇后,都是动怒。 侯忠书撩起袖子道:“宗海,这徐子易竟然害你。咱们四人将这臭小子抓起来,用麻袋捆了,丢进闽水喂鱼去。” 黄碧友将侯忠书拉下道:“你动气什么?找徐子易算账有什么用?我们要查出谁在他背后指示的,你用点脑子,好不好?” 陈行贵道:“县学里这几个廪膳生。与宗海是有不睦,若孙秀才出面来弄污宗海的卷子倒有可能,但请徐子易作这事,他们舍不得这本钱。” 侯忠书替林延潮鸣不平道:“宗海,平日在一向低调,从不得罪人。怎么会有人害他?” 黄碧友冷笑道:“真天真,那也说不定,宗海去年考了院试第二。多少人红了眼,读书人最是好妒,无怨无仇也能害人。” 听黄碧友分析。张豪远摇了摇头道:“这我不信,但若是无怨无仇,单单凭着一个妒字就敢害人,那么历次会试的状元,榜眼,早就被人害多少次了。” 张豪远向林延潮问道:“宗海。你心底可有怀疑之人吗?” 林延潮道:“确有几人。” 张豪远沉吟了一番道:“其实那孙秀才是故意混淆视线,说不准就是他干的。” 不过众人商议后却都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陈行贵道:“宗海此事交给我办,只需派出数人盯梢徐子易的动静就好了。不用几日就能顺藤摸瓜。” 林延潮点头答允。 两日后岁试成绩公示,众生员皆是去府学学宫里报道。 堂下府学县学三百余名弟子立在那,而堂上陶提学亲自训话。 陶提学沉着脸,在那道:“本官身为提学,身负提督学校,整饬学风之责,本官三令五申,汝等考取生员之后,不可只知食廪免役,而马放南山,不求学业进步。汝等听进去没有?” “这一次岁考,令本官失望至极。本官决定从严整治官学学风。凡岁考,考一等者,附生补增生,增生补廪生;二等无升降,廪生停米;三等者无升降,前十可得参加乡试的解额,四等发文申斥,张贴于府县学宫,以为告诫,五等者蓝衫改着青衫,廪生降增生,增生降附生,六等者!” 说到这里陶提学重重地道:“六等者,不论廪生,增生,附生,一律改充县学斋夫三年,并革去秀才功名。” 听了陶提学这么说,众生员都是色变,陶提学治学严谨,果真是名不虚传。 眼下众人都是心底忐忑,原先自以为能靠一二等,只求考个三等即行,而那些考得不如意的,则是满头大汗,五等也就罢了,若是六等,就真的是一撸到底,永不翻身了,寒窗苦读十年都化为虚有。 而另一旁林延潮却是心想,自己若是卷面被墨汁所染,导致文章里的字句,考官无法看清,那么直接就会以末等论处。 以陶提学的性子,肯定是从严惩治。 末等会被革去秀才功名,那陷害自己之人,肯定最是高兴了,若是降一等,从廪生降为增生,甚至直接失去参加乡试的资格,也足以让此人幸灾乐祸了。 这人究竟是谁? 孙秀才?余子游?林泉?这三人都有可疑。 当下陶提学先公示三名考了六等的生员,这三名生员顿时哭爹叫娘,请求陶提学宽宥。 但陶提学二话不说,只是让学宫里的门斗将这三人拉出。 下面陶提学又宣布了考了五等的生员,这一共有十余人,这些人当场被剥去代表秀才功名的襕衫。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十数人可谓是颜面扫地。其余生员则都是出了一身冷汗,看来这一番杀鸡儆猴,着实收到了效果。 不过其余生员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没念到名字的,都是考了四等以上。 下面陶提学又用红榜,张贴这一次考取了一二等的生员。 考取一等的足有三十六人,二等则有六十余人。 而林延潮走到榜前一看,自己名字正名列榜上。 参加乡试的解额到手了! 下面林延潮不需参加什么考试,直接等着八月的秋闱即可。(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贤良方正(二更) 经历了考场上那一幕后,林延潮依旧考了第一等。 在院试中取了第二,为县学廪膳生员,这一次岁试又得第一等,而这等成绩足以令任何人,对林延潮的才华心服口服。 当下翁正春,龚子楠,陈应龙等与林延潮交好的生员,一并上前来向他恭贺。而孙秀才,徐子易二人看着林延潮春风得意,却是宛如喝了一碗苦酒,从嘴到心底都是十分苦涩。 稍后陶提学在学宫里赐宴,嘉奖考取第一等的生员。其余生员自是散去,并都是满怀羡慕地看着那些考取第一等生员。这可是与陶提学,这样大员亲近的好机会啊。 现在学宫里,众人欢宴。 宴席之上,林延潮身为年纪最小的弟子,按道理要给众生员把酒。但众一等生员们谁也不敢托大,如此年轻的廪膳生,又是位列岁试一等,谁敢轻视。 林延潮行酒时,众人都是双手托杯,礼数不欠缺一分,口上谦让。众人客气,林延潮也是一一给众人满酒。 行酒中,林延潮往座上看去。 考取一等的大部分还是府学县学的廪生,至于增生,附生也有数位。濂江书院的同学陈应龙也是名列其中,他院试之后,才补为最末的附生,这才半年,就被提为增生。 而酒宴之后,林延潮被陶提学留下叙话。 屋子里。 林延潮毕恭毕敬地坐在椅上,屁股只是挨了个边。 陶提学笑了笑,从案上取了一封信交在他的手里道:“你看看这封信!” 林延潮双手接过信看完后,没有当即表态。而是将信折起交还给陶提学,然后才道:“大宗师,信中对晚生实属污蔑,请您明鉴。” 陶提学和颜悦色地道:“你无需委屈,若是本官认同这匿名信里对你的检举。就不会拿给你看了。” 林延潮心底松了口气,这封匿名信十分阴毒,是向陶提学通风,说自己进学之后,半年里未去过县学一趟,并且连月考也未参加一次。信里还莫须有地编造了林延潮。恋栈于花柳之地,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陶提学道:“我观你岁试之文,有理有条,比院试时还更进一步。足见你半年来没少下功夫,故而本官相信信上之事。纯属子虚乌有。” 林延潮道:“有大宗师这份信任在,晚生感激于心。” 陶提学道:“依本官看,这份信分明是有人中伤于你,你可知此人为何要害你?是否要本官替你住持公道?” 陶提学竟是主动这么说,林延潮有些意外。林延潮心道,若是陶提学出面,逼问徐子易倒是有几分可能将幕后之人查出。 林延潮道:“回禀大宗师,晚生猜想。这一次府试晚生替考生作廪保,因此得罪了某些廪生吧。” “哦,这是为何?”陶提学问道。 林延潮道:“晚生为人廪保。不收一钱,故而不少交不起谢礼的考生,都请晚生为廪保。可能因此断了某些人的财路吧。” 陶提学恍然道:“原来如此,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难怪你遭此之忌。可是你为何不收礼钱呢?如此可是得罪了人。” 林延潮道:“晚生幼时家贫,险些不能读书。今日虽成了生员,但想起当初自己出身寒微。不敢忘本,故而也想帮那些同样出身贫寒的考生。” 听林延潮之言。陶提学十分意外,无论林延潮是不是真是这么想的,但身为朝廷命官,他必须对这等想法给予肯定。 陶提学道:“善!助人乃为善之本!本官原先还担心,你因成名后,太过招摇,招来他人之忌,故而才陷害于你。看来本官是多虑了,你能不忘本,实为可贵。” 林延潮垂下头道:“其实晚生或许也有其他不对的地方,所以请大宗师不要继续追究此事了,算是给晚生一个警告。” 陶提学当下捏须笑着道;“你取字为宗海,果真有容人之量。抱怨以德,善之至善,也罢,本官就不追究此事。” 陶提学出身科举名门,但对林延潮这等出身贫寒,却自强不息的读书人十分欣赏,当下又道:“朝廷欲在加旨,察举各省地方生员中‘贤良方正’加以表彰,本官已经决定,将你报上。” 林延潮听了不由大喜,汉朝朝廷实行察举制时,设贤良方正科,向地方求才。 国朝实行科举制,察举制废除,而贤良方正虽不具备做官资格,仍可视为一项难得荣誉。礼部会专门派官员,至地方表彰‘贤良方正’的儒生。 陶提学任内只能推举数名生员求朝廷表彰,而眼下他将此殊荣授予了林延潮。林延潮如何不喜出望外。 陶提学笑了笑最后对林延潮勉励道:“乡举在即,你好好考,不要令本官失望,本官相信以你的才华,早晚有蟾宫折桂的一日。” “多谢大宗师嘉言。” 当下陶提学还赠给林延潮五两银,作为励学之用。这五两银子虽对于林延潮眼下的身家来说并不多,但同样代表了陶提学对林延潮的赏识。 这一次岁试,对于林延潮而言,可谓收获很大。 但收获很大,不意味着林延潮可以不追究那个暗中陷害自己的人。他在陶提学面前说不追究,是要留一个好印象,但凡正直的君子,都喜欢性子宽厚的人。 再说陶提学说报怨以德,是老子道德经上的说法,咱们身为儒家弟子,祖师爷孔夫子教咱们的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绝不是叫咱们受到欺负了,就当包子的。 这陷害自己之人谋定而后动,前面派徐子易陷害自己还不够,还匿名写信至陶提学面前抹黑自己,已是触碰到自己底线了。 林延潮回到家后,陈行贵即对他道:“事已是有眉目了,我的人查到徐子易上月其妻有疾,为了救治其妻,他向南市的张员外借了五两银子,言明三个月内还清,着三分利。” 林延潮道:“这与当铺的九出十三归差不多了,可见徐子易为生活所迫,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陈行贵笑着道:“延潮,你莫非心软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一章 谁指使的(一更) 林延潮淡淡道:“他为生活所迫,我可以理解,但若是人人以家贫为借口,心安理得去杀人放火,那么世道成什么样子?‘ 陈行贵道:‘宗海,说的是。你说怎么办?把徐子易抓来拷问?‘ 林延潮道:‘不,你不是说徐子易欠了张员外一笔钱吗?咱们花钱从这张员外手里,把借条买过来。” 陈行贵恍然道:“宗海,高明啊,用借条来逼徐子易就范。” “正是。陈兄你只要将账单收来,再借我几个打手,下面的事我来作。” 陈行贵点点头道:“好的。。” 城南潭尾街,传说这里江水有一深潭,深不见底,因此名之。 现在这里是省城有名的临江商埠,如永福会馆,古田会馆都设在此,商贾中还有各色木帮、笋纸帮、油帮。 沿江委巷都是瓦屋面覆顶,连排而建的柴栏厝,一楼是门市,二楼住人。 六七月时闽水洪涝,人可将灶移至二楼,继续过活。 街道上坑坑洼洼,前几天下雨的积水未干,沿街二楼的小阳台上各色的衣裳,直接挂在路中,行人的头顶上。 这样的房子不怕涝,不怕狂风,只是怕火,冬季一场大火就能烧去一片街。 故而几间屋子中,就要修马面墙。马面墙,也称风火山墙,可以隔火。 这里与城里深宅大院不同,透着浓浓的市井味,没有达官显贵,满街的喧闹声下。却有种草根般的活力。 几名大汉跟着林延潮走到一屋子前。 一名大汉向林延潮抱拳道:‘林相公,前面的屋子就是徐子易的家里了。‘ 林延潮看了屋子一眼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只记得一点,不许伤人,其余放手去干。‘ ‘是。陈哥都吩咐过咱们了,就是林相公让我们杀人犯火。也得照办。‘那大汉名叫陈济川,是陈行贵的族弟。属于长乐陈家,这海商家族企业的一员,久在海上,既有船民好勇斗狠的一面,也有其精明干练的地方。 林延潮派他来作恶人。收帐再好不过了。 但见陈济川一脚就将徐子易家的破柴门踹烂了。 屋子里传来女人的惊叫。 ‘光天化日下,强入民家,你们做什么?还有王法吗?救命,救命!‘ 听了女人的惊叫,当下街坊邻居都是出来。这等地方,小民都十分抱团,甚至连官府来收税的胥吏都敢打。 这下顿时就有十几名男子拿着竹竿,菜刀冲了出来。 陈济川一伙在那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他徐家欠了我们老爷银子,我们来讨债的!你们要替徐家出头,好,还钱来,只要消了这欠条。我们转身就走,还给你们赔礼道歉。‘ 听了这些人叫嚷,陈家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就小下来了。 百姓们听了也是不敢动。百姓有时宁可得罪官府。但却不敢得罪这些讨债的打手,横行乡里的恶霸。 何况徐家确实欠了钱了,属于理亏了一方。众人当下都是散去,反而怪徐家惹事呢。 ‘你家男人呢?‘ 女子哭道:‘去县学了,他可是相公,你们这样让我们脸往哪里搁?‘ ‘相公算个屁?就算皇帝老子欠了钱。也得还!‘ ‘可我们说了没钱,请你们老爷宽限几日吧!‘ ‘我宽限你了。谁来宽限我,一大家子等着吃饭了。谁也不是有钱的主?我问你一句,能不能还钱?‘ 林延潮在远处,将屋子里的对话听得清楚。 这时候但见巷子口,徐子易匆匆地跑了过来,显然是听了消息,林延潮避了避,不让他看见自己。 徐子易冲进了自家里面,然后就听得他大喊道:‘你们这是作什么?还有王法了吗?娘子你有没有事?‘ ‘相公,我还好。‘ ‘王法也没不准不还钱啊!‘ 徐子易声音小了几分道:‘你们宽限我几日,我一定会还的。‘ ‘宽限?拖到什么时候?今日有无钱还?‘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有种把我杀了。‘徐子易光棍起来了。 ‘不要,求你放过我相公。他是借钱,让我治病。‘ ‘哼,我也还咳嗽着呢?你婆娘要治,我不要治吗?‘ ‘济川哥,咱们不动手,别人还以为我们光说不练。‘ ‘好啊,我看看咱们一顿饭功夫,能不能把这屋子拆了。‘ ‘别。‘ 顿时屋里传来兵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 林延潮算是见识了,陈济川讨债的本事,虽过分了点,但确实没伤人啊。 林延潮等了一阵,当下迈步走进屋子,地上一片狼藉,但见徐子易抱着他的妻子,哆哆嗦嗦地蹲在墙角。 ‘停手吧!‘ 数人当下也是住手。陈济川嘿嘿地笑着道:‘林相公,这还没活动开呢。‘ 徐子易也不是傻瓜,见了这一幕,当下明白了怒道:‘宗海,这都是你指使得?‘ 林延潮反问道:‘岁试那日,谁指使你的?‘ 徐子易一愣,顿时失了几分底气,支吾道:‘宗海,你说什么,岁试那日我不是有意的,不与你赔礼了吗?‘ ‘继续砸!‘ 陈济川他们一并动手,顿时又乒乒乓乓地砸东西。 ‘停!‘ 林延潮看着面无血色的徐子易夫妻二人道:‘徐兄,我知你也是迫于无奈,你妻子患病缺钱,这才走投无路。你对妻子这份爱护,我很敬重,所以不怪你。但指使你的人,我却不能放过。‘ ‘你若是不说实话,行,那么明日我再来砸。若是说实话,这张欠条我就当场给你撕了。‘ 说完林延潮将欠条,放在了徐子易的面前。 徐子易看了欠条,顿时陷入了挣扎之中,胸口起伏不定。 林延潮见徐子易的神色,知他已是意动,当下问道:‘是孙秀才指使你的吗?‘ ‘不,不是,我是想让你误会孙秀才的,但却不是他。‘ ‘那是谁?‘ ‘是今年参加府试的余子游。‘ ‘他与你相熟吗?‘ ‘不熟,但他兄长是古田的大木材商,我这屋子还是寄住他兄长的。‘ ‘余子游,他现在哪里?‘ ‘就在潭尾街上的古田会馆。‘ ‘好。‘林延潮当下起身,将徐子易的欠条丢在了地上。 徐子易拿起欠条,痛哭流涕地其妻道:‘好了,娘子没事了,没事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尾生之行(二更) 听闻是余子游下的手害人,顿时林延潮的四名小伙伴都是不淡定了。 侯忠书大骂道:“好啊,此人竟然指示人陷害宗海,真是狗娘养,我等一定不要放过他。对了,他为何会害宗海来得?” 听了侯忠书这么说,黄碧友没好气地道:“真是的,你连余子游他是谁都不了解,你还骂他做什么?” 林延潮在旁道:“碧友说得不错,骂他的人都不了解他,但了解他的人一定会想打他。” 众人都是大笑。 陈行贵道:“宗海,你想怎么整他?说来听听。” 林延潮问道:“我差点将此人忘之脑后了,但没料到他还记得书院里的仇。对了他近来如何?” 陈行贵道:“碧友,正好知道。” 黄碧友点点头道:“我正好与陈世璧颇有交情,他与余子游交好,故而他的近况,我颇知一二。余子游去年府试落榜之后,没有回古田老家,而是直接在省城读书,记得宗海你中了秀才那日,他与相熟之人面前道,一个文贼也能进学中得秀才,我等寒窗苦读十年之人,书都是白读了。不过此人在同窗中,早已是名声扫地,大家都没有相信就是了。” 张豪远不屑地道:“此人心胸也就如此了。” “除此之外呢?”林延潮问道。 “对了,就是听林世璧说,余子游初时留在省城读书时还很刻苦,但后来却忍不住省城花花世界的诱惑,恋上了一个叫徐长君的清倌人,几乎日日都去捧他的场。在她身上费了上百两银子,却连床沿都没摸着。最近余子游因要考府试,这才少去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陈行贵问道:“宗海,你要怎么整治这余子游?” 张豪远道:“他是要坏你前途,这等人不必留手。” “是啊。是断手?还是剁脚?林相公,你吩咐一句,咱们弟兄,就给你去办。”陈济川亦是道。 黄碧友连忙道:“这位兄弟,我们是读书人,不玩这一套。” “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换了咱们什么事不能打打杀杀解决,非要来吵吵闹闹的,像个娘么。”陈济川不屑地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们不必再说了,我已有办法了。” 潭尾街,一间档次颇高的青楼门前。 余子游与几个读书人嘴巴里咀嚼着槟榔。手里拿着生烟袋,走出了大门。 老*鸨在门外喊道:“几位客官,赶明儿再来啊!” “算了,算了。你家陈长君太不近人情了,连手都不肯拉一下,整日只能弹曲儿,早知如此咱们几个,还不如去街头听十番呢。”一名读书人道。 老*鸨赔笑道:“君儿是清倌人啊!只卖艺不卖身的!” “什么卖艺不卖身?咱们找承欢楼那个几个红倌人。她们既卖艺也卖身,至于你们家君儿,还是等她梳拢的一日。你再知会咱们几个一声。” 老*鸨又是连连道歉。 这几人走了一段路,一人道:“余兄,我看此徐子君是故意吊着你!耗你的银子。” 余子游听了咬牙切齿道:“这**,看我得到你的人后,再怎么收拾你。” “天涯何处无芳草,余兄何必呢?” “余兄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余子游冷笑道:“算了。眼下我正在府试,待我中了秀才后。再来看这女人的嘴脸。” “不错,有了功名。什么女人得不到。” “余兄,真才是大丈夫的气度,在下佩服。” “散了,散了,咱们府取之后再见吧。” 当下众人在桥头散去,余子游将嘴里的摈榔吐掉,正欲回古田会馆,这时有一名丫鬟模样的人追上来道:“余公子请留步!” 余子游转过头来,见这丫鬟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丫鬟笑着道:“我是君儿姑娘身旁的丫鬟馨儿,余公子怎么不认识我了?” 余子游见了却记不起对方,但想到是君儿姑娘身边的丫鬟,当即改颜相向道:“原来是馨儿,不知有何事?” 那馨儿丫鬟当下道:“君儿小姐让我告诉余公子,徐妈妈要讹你的钱,让你别在她身上费银子了。” 余子游初时还有些怀疑,听了馨儿这么说,顿时感激地道:“君儿小姐一面心意,在下心领了,但余某日夜思念君儿姑娘,纵然散尽千金见君儿姑娘一面,又有如何?但盼馨儿姑娘,将余某这一番话告诉君儿姑娘,如此余某感激不尽。” 馨儿姑娘点点头道:“如此啊,也不枉费了某人对你一片痴心了!” 余子游闻言大喜,颤声道:“馨儿小姐,你方才说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馨儿白了他一眼道:“好话只说一遍,没听见就算了。” 余子游激动地道:“我的好馨儿,乖馨儿,求求你再告诉我一声,听了这一句,我就是即刻死了,也是值得了。” 馨儿哼地一声道:“还算你有些良心。” 当下馨儿从兜里取出一件带着方胜纹的发饰,递给余子游。 余子游认得正是徐子君戴过的,不由大喜。 馨儿道:“君儿小姐,约你四月朔日那一夜初更后,至后门相会!” 余子游思道:“四月朔日,三日后不是府试?君儿小姐为何约在那一日?” 馨儿不悦道:“你不来就算了!” “我来,我来,”余子游赶忙道,“昔日尾生与女子约定于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我余子游不才,愿效古人之行。” “那好吧!” 望着馨儿远去,余子游喜不自胜,将那方胜纹的发饰拿在鼻尖,贪婪地嗅了一口。 不久馨儿来到河边,待见了一身材高大男子,此人正是陈济川。他问道:“如何那小子上钩了没有?” 馨儿姑娘媚笑道:“那是,这还是雏儿,你没看到他眉飞色舞的样子。” “也好,我是担心你露出破绽,若是他疑心,追问你徐子君的事,你答不出了。” 馨儿姑娘道:“放心,我取出你给我的发饰,他就算有些怀疑,也早没影了。” 陈济川哈哈大笑道:“那就好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三章 给我吊起来(一更) 陈济川回去后,将余子游的一番话对林延潮他们叙述了一番。 众人都是大笑,陈行贵道:“他娘的,没料到余子游还有这一手,果真男人没脱下裤子前,嘴里都跟蜜似的。” 黄碧友道:“与他同窗这么多年,还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 林延潮道:“好,既是余子游入了套,咱们按着布置着来。济川,你安插在刘员外家的人,可靠吗?” 陈济川点点头道:“可靠,以前都是过命的弟兄,这刘员外临了五十娶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妾,老夫少妻也就算了,偏偏那小妾又美又浪,喜欢勾引年轻俊俏的后生。刘员外心底也明了,整日就和防贼一般防着人。他家里养着十五六个壮汉,若是有年轻后生敢与他小妾说话,逮到了就打个半死。” 林延潮点点头,心道这余子游既要效仿尾生之行,我让你知道什么是尾@行! 四月朔日。 古田会馆里。 油灯下,余子游手捧着一本书在读,但心底一直静不下来。 三日后就府试,但是他一直就是读不进书,心底仿佛有一双素手在那扰拨着。他也知不能如此,但偏偏看到书页上,就是徐长君如酥的鸽#乳,盈盈堪握的小脚。 这时打更声响起,余子游差点从桌上跳起。他走到屋边,朝窗外看了一会,自言自语道,这个点兄长大嫂,断然早已是睡下。 当下余子游穿戴好行头,轻轻地推开院门。然后走出了会馆。 因为是朔日,星月无光,街道上是一片漆黑。 这是城外不是城内,夜间没有兵丁巡逻,唯有几个更夫晃悠。 余子游一路小心地行着。避开了更夫,来到了与徐长君约定的地方。但见青楼的后门紧锁,但前院却是十分热闹。 这里他早就是轻车熟路了。 他心底想,今日得了徐长君的人后,回去就安心读书,林延潮已是中了秀才了。还位列岁试一等,自己这一次又没害成他,真是失策,若是自己今年再不中秀才,如何与父兄交代。 转而余子游又想起一会如何温存。他自小虽被父兄约束的读书。但也偷偷亵玩过几个丫鬟,想起男女之间的妙处,心底燥热。 此刻余子游焦急的就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陡然间余子游发现眼前一亮,前方一位手持宫灯,披着月白色大氅的女子,正婷婷立在桥上。 虽是只是背影,但却见得身姿婀娜。 一声君儿姑娘差点从余子游的口中喊出。但见那女子没有回头,而是用手招了招。再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余子游当下会意,不敢轻慢。 而对方轻启莲步,向桥下走去。余子游亦是跟着对方脚步一步一步而行。 夜深寂静无人,余子游听得自己的靴子沙沙作响,于是他把靴子脱下挂在肩上。看着前方佳人的背影,余子游恨不得立即将她搂进怀中,但是又按捺住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佳人唾手可得,一会儿对方任由自己采摘。还有得逃吗? 见对方带着自己转进一处偏僻的委巷中,余子游顿时心道。君儿还真是冰雪聪明,知是青楼里人杂。故意挑着这么一处僻静的地方来和自己幽会。 余子游色胆包天,昂然跟在对方身后。这时但见君儿姑娘走到一园林的偏门前,整个人没身进去。 余子游顿时心底一热,抢了几步跟了进去。 入了偏门后,四面一片漆黑,佳人不知去了何处?余子游不由心焦,低声唤道:“君儿?君儿?你在哪里?” 四周寂静,无人应他。 余子游此刻心底丝毫不惧,反是一笑道:“美人儿,到现在还来戏我,哥哥我想你想得好苦。别躲了,到这儿来,让哥哥我疼一疼。” 余子游又唤了几声,不由移步去寻,脚底却踩到了石子,疼得他直咧嘴,才记起自己没穿靴子。 余子游心底情#欲如沸,见佳人不见,不由咬牙切齿,咯咯有声。顿时余子游脱下他温文尔雅一面,粗暴地道:“快出来,不然一会有你好看。” “臭**,给老子滚出来?” 四面依旧是无人回应,一阵冷风袭来,将余子游身上吹得一凉。他忽然想起,自己被一个女人引来,此刻不知身在何处,心里才有些慌了。 突然但听数声又急有促的犬吠! 一名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地?这后门为何没有关紧?” 又一人道:“不会是进了贼人吧!” “快,我们去搜!” 当下数根火把点起,余子游惊慌失措,想要脚底抹油。后门既是不能去了,只有爬墙一途,余子游来到墙边,却见抬头就是一丈高墙。 余子游心底暗暗叫苦,却听得一旁脚步声越来越近。 于是余子游也是顾不得了,纵身往墙头上攀去。 “什么人,给我拿下!” 余子游听了一咬牙,双手使劲摁住墙沿,但听滋滋两声自己的袖子给刮破了,蹭着到了墙尖上的石砾,双臂鲜血淋漓。 但余子游又惊又怕下,竟然丝毫不觉得痛。 “在这里呢,给我下来!” 余子游身子已是半过了墙了,忽一脚被人抓住,从墙上拽下。 余子游从一丈高墙上摔下,顿时跌了个七晕八素。 这时火把晃眼,在余子游面前一照,当下一人骂道:“娘的,一看此人唇红齿白的,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小白脸深夜来此,还能干什么好勾当。” 余子游吓得魂都没了道:“我是来……” 啪! 余子游才开了口了,就吃了一个重重的耳刮子。打他的人孔武有力,余子游顿时牙齿就掉了两颗,满口是血。 余子游捂住脸,又惊又怕又怒,大骂道:“你可知我是谁?信不信我办了你们?” 回应余子游的是一顿拳打脚踢。 余子游弯着身子,护着脸,被打得嗷嗷直叫,吃不住当下才求饶起来。 一名大汉道:“娘的,这小子就是贱,不打不老实。” “另一人没见过这不要脸的,先吊起来,等老爷发落!” 说着一名大汉往一棵老槐树上缠了根绳子,将余子游双臂反捆在树上吊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小伙伴的进步(二更) 过了一阵,老态龙钟的刘员外在两名丫鬟服侍下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身旁跟着一位妖娆的年轻美妇。 刘员外看了一眼吊着老槐树上的余子游,气就不打一处来,张手就给那妖娆美妇来了一个耳刮子大骂道:“叫你这个狐媚子,整日勾引男人,你是不是想把我得蹬腿才甘心。” 那美妇顿时叫起了屈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又冤枉我。” “我冤了你吗?” “好好,你个没良心的,我这就死给你看。” 说着美妇提起裙子就往井边飞奔,刘员外顿时吓得不行道:“快,快,快把少奶奶拉住。” 几个人将要投井的美妇给抓住了,见了有人拦着,顿时美妇挣扎得更厉害道:“让我死,为何不让我死!” “我要一死求清白。” 哭哭闹闹了一阵,那美妇才被拖了进去。 刘员外咬牙切齿地对着吊在树上的余子游道:“此淫贼夜入民宅还有什么好事,不必给我审了,直接往死里打!” 好咧! 几名壮汉听了,拿着鞭子对着吊在树上的余子游,就是一顿猛抽! 余子游开始是求饶,求饶后又大骂,大骂后又求饶,最后顶不住晕了过去,然后被人泼了盆凉水醒了再抽! 抽到余子游奄奄一息,刘员外当下才道:“让他剩下口气,给他写给供辩,免得这淫贼,去衙门告咱们去。写完了就给我丢到大街上去!” “好的。” 当下刘员外家里的帐房给余子游写了一张供辩,余子游看了本不欲签,但又吃了几拳,被人强在上面摁了手印,最后直接被丢在大街上。 事后余子游被救回了古田会馆。 余子游兄长是又气又是心疼。当下请了大夫医治。 大夫当下说虽多皮外伤,但双腕被反吊了太久,恐以后终生不能写字了,至于伤势,也需在床上养了一个月才行。如此余子游不说三日后的府试是参加不了,连考科举也是终生无望了。听了后余子游顿时心灰如死。他的兄长更是恨铁不成钢地痛骂了他一顿。 整治余子游并没有费去林延潮太多的精力,但他从陈济川口中得知余子游吊打一事后,只是点了点头道:“此事到此为止。” 教训一下别人,也就够了,这不是他生活的重心。举业才是他一切所在。 岁试之后,林延潮依旧在读书习字,每日也指点陈行贵他们文章。林延潮改文章时,不免与他们谈论起经学。 眼下不仅仅是文章上,林延潮经学上的学问,也已是足以作他们几人的老师了。所以几人一开始是切磋,后来他们知道差距过大后,直接向林延潮请教起经义来。 在指点几人经义时。林延潮亦在反省自己,以往治理经时,只求理解其意。但将经义告诉别人时,却要不免往自己身上贴。自己都做不到何来说给别人听。 于是林延潮常常回去反思经义,待彻底明白后,次日再与他们讲自己的理解。 如此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学问就更深了一步。 林延潮这才明白,自己在传授学问的同时。也是面对他们的质疑和不认同,他们每一次反问。其实也是林延潮重新反省以往所学的同时。正如韩愈的师说中有言,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当然侯忠书他们也是十分乐意与林延潮每日谈论经义。他们虽觉得林延潮治经强过他们,但却从未与其他先生那般,将自己的对经义的见解,强加灌输于他们。 林延潮与他们则是平等研讨,在程朱注释上还提出自己的补充和见解。 若有时实在说不通,林延潮也不会贸然否定他们的观点,而是说你若是这答,我不能说你错,但考官是一定不会取你这篇文章的。 听林延潮这么说,几人顿时就不再议论了。 不过他们都喜欢,让林延潮来教自己治经。一是林延潮学问够高,二来谈论起来没有对老师的顾及,放胆而言。这如此辩难下,众人在写文章之余,将以往的经义拿起来又重读了一遍,都觉得很有收获。 当然几人研习最多的还是文章。每日日五道时文题,写完后林延潮继续与他们讲解,众人的文章就这么一日日的提高中。 府试前的一日,风雨如晦。 空中乌云密布。 林延潮评卷之后道:“今日的文章,就讲到这里,府取在即,你们今晚好好睡一觉吧,不必再看书了。” 黄碧友道:“宗海,明日就府取了,临考之际,你有什么写文章的心得告诉我等啊?” “是啊,不要藏私啊!”陈行贵亦道。 林延潮笑了笑指着窗外一处被雨浇打的绽放之花,对四人道:“好的文章,当述而不作。这道理放在文章上也是一样,如这花一般,吾心传至汝心,吾见即是汝见!‘ “记着这一点,明日你们好好考就是。” 林延潮说完这句,小伙伴们都是一并点头。 次日府取四人同赴科场。 待至放榜之日,陈行贵高中府试第二十五名,张豪远取了六十一名,黄碧友取了七十八名,虽名列榜末,但也是中了,唯有侯忠书未能上榜,但也进了副榜。 陈,张,黄三人一并中榜,不由兴高采烈,相抱欢呼。 而远远的拄着拐杖的余子游,看着这一幕,心里一阵阵绞痛。 往昔不如自己的陈行贵,黄碧友,也是府试中第,而自己却终生于举业无望,拖着半残的身躯,余子游感觉什么在吞噬着他的心。 念起徐长君的负心,余子游回到家里,一句句的念道。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余子游两眼泪流,对着徐长君赠自己的发饰念道:“思君苦,怕君知,又怕君不知,更怕君知似不知!”(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五章 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安泰楼,这是省城最有名的酒楼,安泰楼地近安泰河,远处是南门大街。 陈行贵,黄碧友,张豪远三位新晋童生,在安泰楼包下了两桌,宴请朋友。一群朋友在一起,大多如此,总要一名充当金主,一名人缘最好联络众人。 陈行贵自书院时,就一直是充当金主的角色。这一次酒宴,自也是他操办的,邀请的不少是他交游多年的好友林延潮自也是被奉上宾。 “林兄,许久不见!” 林延潮见了喜道:“于兄!” 来人正是于轻舟,以往林延潮在濂江书院最好的朋友。 两年不见,于轻舟唇边有了一抹胡须,多了几分老成。林延潮见老友,不由拍着他的肩膀道:“于兄,差一点没认出你来。” 于轻舟笑着道:“林兄,不也是如此,嗯,还未恭喜林兄进学呢,当初在书院时,我就知以林兄的才华,他日绝非池中之物,定是让我等瞠乎其后,果真没有料错。” 林延潮笑着道:“中了秀才也是侥幸罢了,谈不上什么瞠乎其后,倒是于兄,你这一次榜上有名,实是为你高兴。”于轻舟这一次府试也是上榜。 于轻舟笑了笑道:“比起林兄你来,不值一提啊!听闻你岁试又取了第一等,我就先在此预祝你乡试高中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多谢吉言。” “宗海兄!”朱向文亦是向林延潮致礼,朱向文这一次虽过了县试,但府试落榜。 林延潮拱手道:“朱兄,听闻你成婚。我未能亲自道贺,实在抱歉。” 朱向文腼腆地道:“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女子罢了,还是要多谢林兄在我大喜之日,送的厚礼。” 朱向文后,林世璧也是来向林延潮行礼。此人原来与林延潮同舍时,两人不交一言,但眼下也是主动致礼。 朱向文笑着道:“除了叶向高在福清,咱们这些人里除了余子游倒是都到了,不知余子游为何没来?没请他吗?” 林延潮没说话,黄碧友。陈行贵都是笑而不语。 于轻舟道:“余子游他想必这次府试又落榜,故而没脸来吧,他以往在书院时,一贯自视甚高,这次想来打击不小。” 这时陈行贵和他几位朋友。拿着酒杯从另一桌走来,站在林延潮座位旁。 他喝了几杯酒已是有几分喝高了,对他几个好友道:“诸位,我陈某有今日,实多亏我这位兄弟。这次要不是他教我,我还考不上童生呢。” 这几人听了都是笑着道:“原来林相公,还有这个本事。” 林延潮笑道;“陈兄吃酒吃醉了,我实不敢当。” 一人道:“林相公。你不要谦虚,行贵方才都与我说了,听闻这位黄兄和张兄。也都是亏你指点,这才府试中第。你如此了得,以后不如当个教书先生。” 陈行贵不屑道:“教书先生算什么,我看宗海不仅可以去书院教学,即便是县学,府学也是可以去的。”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道:“陈兄你是真醉了。大家切莫当真。” 陈行贵半开玩笑地对林延潮道:“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林延潮侧开身笑道:“快拖下去醒酒来着。” 众人都是一阵哄笑。 这边众人高谈阔论。另一边的几个桌子上的客人,也是看着这一幕。 这安泰楼平日来的多是文人骚客。故而多半是读书人出入其中。 见了林延潮这一座,众人不由谈论道这几个读书人是谁,诸如此0类的话题。 一名穿着襕衫的秀才道:“哦,那是几位府试刚取了的童生啊。” “难怪如此,少年得志啊。” “那居中那穿着襕衫的少年,不是童生吧?” “不是,不过听闻这几个童生,都是此人教出来的。” “什么,秀才能教出童生来,这么说此人若中了举人,不是可以教授秀才了。可笑,可笑!”一名穿着锦衣的士子出言嘲讽道。 那秀才也不动气,当下停著道:“未尝不可,兄台是外地来的?” 那人拱手道:“正是,在下从临川来闽中游学的。” 穿着襕衫的秀才当下肃然起敬道:“临川出才子,晏殊,曾巩,王安石,罗和章都是文章大家啊!” 那人笑着道:“还好吧,听闻闽中有海滨邹鲁之称,人文益盛,故而我不远千里来此交游,但看了多日,也未有几人可以入眼的。” 这秀才看对方言语如此托大,觉得此人必有所持,也不敢得罪,当下笑着道:“那么兄台,眼前这穿着襕衫少年就算我们闽中英杰了。” “哦,怎么说?” 秀才道:“这位是我们闽中的才子姓林名延潮,字宗海,十四岁赴县试,十四岁即进学中了秀才,你说厉害不厉害?” “十四岁的秀才也不算什么,在我们临川,在绍兴苏杭那,十一二岁中秀才的,也是不少。说来惭愧,我二十一方才中举人,在同乡里算是愚钝的一个了。” 这秀才听了对方竟是举人,当下道:“原来是孝廉啊,失敬失敬。” “不值一提!” 与秀才同桌的一名儒生,听此人口气甚大,有几分不忿当下道:“这位孝廉老爷有所不知,朝廷已是颁布诏令,嘉这位林宗海为贤良方正之才,过了几日公告就要下来了。” 终于这临川士子稍稍动容道:“贤良方正?听闻以往只授予博学的宿儒,授给这么年轻的少年,恐怕有蹊跷吧。” “这我倒是不知了,听闻是本省提学嘉奖其好学吧。” 一名胥吏模样的人。从前桌转过头来道:“错了,错了。” 那几人笑着道:“原来是周官人,正要请教呢。” 那周官人夹了一大块鱼,笑着道:“几位兄台都说错了,这林宗海啊。去年中了秀才,成了廪膳生后,今年府试为出身寒门的士子作廪保时,不收一钱。这才令督学老爷赏识其,求朝廷奖他为贤良方正啊!” “原来如此。” “听来倒有几分意思。”那临川才子淡淡地道。 桌子旁,几位老儒生听了这里话。也是议论道。 “原来是这后生啊,我看过闲草集,此子文章具佳,无论古文还是时文,都可称上一流。” “你说得那片古文。莫非是那篇为学,我初时还不在意,后听说此人举为贤良方正。不由诧异,于是去看看他的文章,就读了这篇为学。” “陈公,你是我们几人里古文的大家,你的评论必然公允,我等洗耳恭听。” 那老者笑了笑道:“不敢当。不过此子这篇文章,可以称得上是朴中见色,平中有奇,而且文章句句意味深长。听闻不少闽中本地的社学。都已是开始拿这篇文章来给儒童发蒙,以作劝学。” 一人道:“善,这样的文章,给蒙童来读再好不过了。” “是啊,小小年纪就能立言,实不容易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议论,这临川士子都是听在耳里。 当下他走到林延潮那一桌道:“在下临川士子。姓汤名显祖,草字义仍。见各位谈笑风生,故而想来此结识一番。” 听对方自报家门,在座的人有不少人都是认识。 数人站起身来,一脸吃惊地问道:“这位莫非就是汤临川?红泉逸草就是阁下的大作?” 众人听了都是吓了一跳,能将姓氏与地名一并称呼的,只有内阁大佬,朝廷大员,文章大家才有的待遇啊。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算哪一等? 这临川士子竟是厚颜受之道:“不错,在下正是汤临川。” 听对方承认,黄碧友一脸激动地道:“汤前辈,没料到能在此遇到阁下,小弟对你是仰慕已久啊!” 林延潮也是震惊,没料到去外面吃一顿饭,也是碰上汤显祖大大,这也太意外了吧。 一旁黄碧友怕林延潮不知,当下介绍道:“这位就是写了红泉逸草的汤临川啊,此人十四岁中秀才,二十一岁中举人,而今已是名满天下。” 林延潮怎么不知汤显祖呢?只是没有料到他眼下的名声,已是到这个地步了。 他记得史书上有说,首辅张居正为了把持科场,让他几个儿子科场高中,三个儿子,都与汤显祖等名士交好,为其子及第制造舆论。 连张居正也要让儿子结交的人,说明汤显祖还没中进士时,就早已名满天下了。 陈行贵觉得汤显祖有几分人前装逼,当下不快对林延潮道:“此人也敢自称什么汤临川,不知有几斤几两?” 汤显祖耳尖听了笑着道:“不多不多,八斗而已。” 这口气丝毫不谦虚,用当年谢灵运赞曹子建的话,才高八斗的例子。 林延潮心道,记得历史上汤显祖如此大才,会试也是落榜数次,张居正三个儿子都中了,他也没中,到了张居正死后才出头,莫非就是他如此狂傲所至。但林延潮又想,可是看他写的牡丹亭,却不像这等人啊。 当下众人将汤显祖推了首座,他也是毫不客气地坐下,拿起筷子来就吃着,一口酒,一口菜的,也不与别人对饮的。 众人只当是名士风流,丝毫不以为意。 汤显祖吃了一半,对林延潮道:“这位是延潮吧!我方才听了你的才学,你这等士子在闽中也算是凤毛麟角了。方才听说你有一篇为学不错,可否让我一睹?” 林延潮眉头一皱,此人直呼己名,实令自己不快。 众人都是欣喜,汤显祖这样的才子愿与林延潮结交,显然延潮的才华,已得到他的认可。 林延潮淡淡地道:“简陋文章倒是未曾放在身旁,让汤前辈见笑了。” 一旁张豪远哪里肯林延潮错过这样机会,当下道:“这篇为学文章我甚爱之,试背给汤前辈听如何?” 黄碧友也是替林延潮吹捧道:“也是,汤前辈是文章宗匠一般人物,今日偶遇,必是要评鉴一番。” 汤显祖微微颔首道:“甚好。” 当下张豪远念道:“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 他将林延潮一篇文章尽数背下,在场有几人没看过林延潮这篇文章的,也是点点头。 “汤前辈以为如何?”黄碧友问道,若是汤显祖能称赞林延潮的文章一两句,那么不久林延潮的名字,也会更广为人知。 汤显祖道:“还算可以入目,不过文意平平,却没有十分出彩的地方。” 听了汤显祖这话,顿时好几人不快,也有人心想能得汤显祖如此评价的文章,也是不错了。 汤显祖忽道:“余当年夜宿秋江,得诗一首与诸位分享。” 众人都是道:“愿洗耳恭听。” 但听汤显祖吟道:“寂历秋江渔火稀,起看残月映林微。波光水鸟惊犹宿,露冷流萤湿不飞。” 汤显祖念完,众人回味在诗句之中,这首诗听来,有种初读枫桥夜泊的震撼。 众人本有几人不平,但此刻也是为汤显祖才华震慑,不敢再说什么。对于有才华的人,大家都是敬重的。 见汤显祖露出得意之色,林延潮皱眉问道:“汤前辈,会试在即,你不去京师交游,为何会来到闽中呢?” 汤显祖笑着道:“会元,状元对某而言如探囊取物,功名于我似浮云尔,眼下周游天下,不过随性所致。” 众人都是敬佩,心道这才是名士风范啊,视功名如粪土。在座有一名年轻人一脸敬仰地道:“若是我有汤前辈这等心胸就好了。”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当下道:“汤前辈,在下有一个疑惑一直不解,向请教汤兄一二可以吗?” 汤显祖又喝了口酒,面色涨红地道:“好,你问吧。” 林延潮道:“汤前辈,在下读论语时,偶尔见澹台灭明,敢问前辈,这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众人听了都是一晒,心道林延潮这叫什么问题。 汤显祖当下道:“澹台灭明,当然是两个人呢。” 林延潮又追问道:“这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 汤显祖想了一下道:“自然是一个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汤前辈赐教。”在座的人,顿时脸色都变了下来。(未完待续) ps:这章传晚了,不过是四千字的大更,求一下月票哈。 第一百九十六章 识破(一更) 众人脸色很难看,这位汤显祖犹自不知,继续在那喝酒吃菜。 陈行贵斜了汤显祖一眼,当下道;“汤前辈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来,我来敬你一杯!” 汤显祖笑着道:“好,好,闽中的文风不怎么样,但酒却不错。” 当下汤显祖随意喝了一口,陈行贵却是满饮,当下不快地道:“汤前辈,你酒杯里养鱼啊,怎么没有饮尽啊?” 汤显祖听了陈行贵这不恭敬的话,不悦道:“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粗俗。” 但见陈行贵瞪着自己,汤显祖嘀咕了一句,将一杯酒尽数喝下,面色更是涨红。 陈行贵问道:“汤前辈,澹台灭明当年在吴国讲学,死后就葬在江西,你居然不知?” 汤显祖脸色一变,勉强笑着道:“哈哈,我怎会不知,故意戏言,戏言你知道吗?” 于轻舟道:“澹台灭明也就罢了,尧舜是一个人的话,也能说出来,就是我闽中三尺孩童也不如汝这般无知。” 汤显祖听了握住酒杯,连忙道:“我方才喝醉了,故而听错了,尧舜乃是圣贤,我怎么会不知道。” 陈行贵又斟了一大碗酒给汤显祖道:“你醉了?我看还早着呢?给我满饮这杯。” “这我喝下去要醉死了。”汤显祖为难道。 “你方才不是说我们闽中文风不怎么样,酒却不错吗?请你喝,你还不喝。” 见一桌人杀气腾腾地看着他,汤显祖只能眉头一皱。强自喝下。 这一杯酒下去,但见这汤显祖已是在那晃晃悠悠。 “我问你,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陈行贵瞪着眼问道。 “一个人!”汤显祖强撑着身子答道。 “嗯,一个人?”张豪远追问了一句。 “不。不,是两个人,尧舜才是一个人。”汤显祖立即改口。 “叫你两个人!”陈行贵一掌往汤显祖的头上扇去。 “一个人,一个人。”汤显祖一脸畏惧地道。 “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两个人,不。是一个人,”汤显祖被打几下,当下怒道,“我汤显祖是堂堂举人,名闻天下的大才子。你们竟敢如此对我?信不信我拿你们见官。” 顿时一桌人都是怒了。 “汤显祖会连尧舜一人两人都不知?” “冒充汤显祖来我们这骗吃骗喝,戏弄我等?” “胆子不小啊!” 黄碧友骂道:“说你到底是谁?” “说了,我真是汤显祖!” “娘的,真不打不行了!”几个巴掌下去。 对方才连忙道:“我说,我说,我是汤显祖的堂弟,我叫汤家祖。” “真的?” “真的真的,肯定的真的。” “我问你汤家祖。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汤家祖哭着道:“当然是一个人。” “真的是一个人?” “是,是。” “我看不对。劈成两半,就是两个人了。” “大哥,我求你别这样好吗?” 陈行贵说完几个人又要上前去打汤家祖,林延潮拦住了道:“此人方才吟得那首诗,确是上佳之作,我以往没有听过。想来确实是汤临川所作。此人不是他的亲戚,也是有几分关系。给他留几分颜面吧。”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陈行贵才放开汤家祖。 汤家祖讨好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我确实是临川汤家。出门至闽中游学遭了贼,盘缠被偷尽,故而囊中羞涩,托了家兄之名到处招摇,骗吃骗喝,没料到这位相公一眼就识破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读书人游学四方,总有落难的时候,我是相信你是出自临川汤家,这有点钱你暂且拿去用吧。不过不要再到处招摇,如此污了令兄之名。” 说着林延潮拿了两百钱出来,陈行贵道;“宗海,在我这里,哪里有你花钱的地方。” 说着陈行贵对汤家祖道:“若是再让我看到你冒名招摇撞骗,就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了。” 说着陈行贵随从拿了五两银子给汤家祖。 汤家祖听了连连称是,当下颜面离去。 安泰楼,楼上楼下的客人本是听了汤显祖的大名,都是要来一睹其人,但却见得被林延潮识破的一幕。 众人见林延潮这般处置这西贝货,不由都是点头,赞其厚道。 众人心想虽是没见到汤显祖这样的大才,但见到林延潮这位渐渐崭露头角的闽中才子,也是不错。 不提十四岁的秀才,就是朝廷被授予贤良方正,以及那篇被社学选为作为儒童发蒙之用的为学,已足以令人别人重视了。 经过审汤家祖一事,方才闲谈的老儒,官吏,读书人都是来到这一桌,与林延潮相识。 一人道:“林相公,以你现在的名气,眼下来个假的,真的也就不远了。” 另一人道:“林相公,我看你的文章,假以时日,不会在这汤显祖之下,待他日我闽中也出一位大才子,汤临川算什么,林侯官才是。” 奉承者有之,提点者有知,还有几名老儒也是对林延潮文章提出建议,甚至批评。 面对众人赞誉,批评,林延潮也知这世道,不是与你说好话的人,就真心为你好,说你不是的人,就厌恶你的。 比起认同你夸奖你的朋友而言,诤友也是同样难得,更多是一种关心劝诫。 特别是这几位老儒,其中不少还是与林垠,忘斋先生一辈的读书人,对于他们的批评,林延潮是虚心接受。当然也有几个人存心捣乱,在他们眼底,老子的文章就是天下第二(第一是王世贞),这样的人,林延潮也是不去理会。 酒楼上大多数人,还是善意的,这是林延潮可以感受到的,无论是前辈的谆谆教诲,还是同辈间的激励,都令林延潮很感动。 林延潮心想,闽中学风敦实醇厚,读书人这么多,若是我的尚书古文疏证,能得府中学子赏识,那么就算不用身在两京,苏杭这样文风鼎盛之地,不久以后,也能如王世贞,汤显祖那般名满天下。 正巧这时有一人问道:“数月之后就是乡试,不知林相公在读什么书?” 林延潮借过话头道:“在下既是读书,也在著书。”(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七章 继绝学(二更)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看了过来。 那人笑着问道:“林相公的诗集,我等断然是要看的。” 另一人笑着道:“你有所不知,林相公不擅诗赋,这是众所周知的。我猜大概是文集吧,林相公的文章有苏韩之韵,若是刊售定可一读。” 林延潮心知在此,也算是一个求关注的好机会,当下道:“在下著书并非是诗词文集,而是几年来读尚书的心得。” 听了林延潮这话,众人都是惊讶的合不拢嘴,这几乎就是注经了。 要写这等大作,没有几十年的经学功底,广泛涉猎经史子集,你也敢写?或者说你也好意思写? 而眼前这位十五岁的生员,竟敢说写一本读尚书的心得。 众人大部分都是在质疑,若非方才对林延潮有很有好感,恐怕不少人要喷之了。 一名书生不解向林延潮问:“你为何要注书经,不注他经?” 林延潮答道:“书经,乃六经之冠冕,百氏之襟袖,在下以为欲贯通五经,学易,若欲挈领五经,学书。” 那书生听林延潮之言,微微点头。 一名穿着襕衫的秀才向林延潮问:“书经,精微不如易,文赋不如诗,义理不如春秋,庄重不如礼,你有何心得可言?” 林延潮暗暗摇了摇头,又是一个死读书的。当下他答道:“未见得,尧典立叙事之骨架,禹贡开百世地舆之学,洪范乃五行之宗。大禹谟之十六字心传,更为圣圣相继,代代相传之学,你岂可薄之,真愧为读书人。” 这名秀才听了林延潮的话后。顿时掩面,羞愧退下。 一名老儒当下发难道:“你治尚书以何为本?” 林延潮道:“回老先生的话,天下兴衰治乱,古文今文多有伪篇,因文字变迁而沿误的文句不知多少,故而我取开成石经拓本对校。” 那老儒听了捏须点点头道:“善。” 一名儒生一直不说话。这时候站出来问道:“古文尚书疑为伪篇,你该如何作?” 林延潮道:“先疑古,再重建!如尧典,皋陶谟,禹贡。非成书于上古,而定于春秋。” 林延潮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古文尚书疑为伪篇,乃是当今治尚书每一名儒生心底的大疑团,一千年来不少读书人提出疑问,但却无一人拿出证据来指证。而林延潮竟然笃定的一口证实了,难怪他们不信。 众人当下又与林延潮问难。但没有一人问得倒林延潮。 一名儒生向林延潮作揖道:“书经之难,不亦于易,汝不过十五六岁少年。若真要说有什么建树,一个字难,除非汝是生而知之者,当然汝治书经定在我辈之上,到时书稿一成,吾一定拜读。” 林延潮对儒生拜读道:“仓促而作。不敢谈精思,到时有谬误之处还请兄台指正。” 听了林延潮的话后。众人当下纷纷告辞。 出来时,众人不免谈论一番。有人讽林延潮不自量力,好高骛远。 也有人叹林延潮其志之远,若是著书而成,真能有几分以今日之思代古人之想,那么这本书也不算白写了。 大多数人心想,还是让林延潮先去写吧,写出来后碰碰壁,免得年少得志,不知天高地厚。这样的嘲笑也并非都是恶意,在他们看来年轻才子遇一遇挫折也是好事,这算是一种打磨,玉不琢不成器嘛。 林延潮从安泰楼回到家里后,将反正众人的话,理了一遍,不由感叹自己还是年轻了,若是三四十岁的大官,或者是五六十岁的老儒生,写这书就没有人敢笑话。 要知道咱们的首辅张居正,为了给当今天子读书,写了一本尚书直解,作为小皇帝的日讲宫内读本。 林延潮心想,眼下自己若是再年长十岁就好了。 当下林延潮将书橱里自己的书稿拿来细细读起,这些都是他一年以来的心血,差不多有十万字了,再有两个月就可以定稿了。要他现在放弃,实在有点舍不得。 他这本书首采的还是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其次是近代国学大师顾颉刚,刘起釪的尚书学。 而林延潮编写此书,已是偷懒很多,当初顾先生此书,先是将流传下各种书经文本考异比对。 其次上古先秦各书经里,所用的尚书句子辑录出来,与古文今文尚书参校异同。 其三将历代治尚书大家的文章整理比对。 其四是研究尚书用字造句的文法,并和甲骨金文作比较。最后才作全部的考定。 这四项功夫,换了常人可能一辈子,一项也完成不了,可顾先生毕其一生,也只作到第四步。而后由其弟子刘起釪刘先生接老师的班。 而林延潮现在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又凭着自己博学强识,用了两年时间通经,总算写出来了。 所以他现在手头上这份稿子,不是自己的心血,而是后世国学大师对尚书经义的毕生见解。 想起上一世偶尔看了一篇报道,自顾颉刚,刘起釪故去后,为尚书注经在当今已是成为绝学了。想到偌大中国十几亿人口,竟是再找不出一个人时,林延潮心底是有些悲愤的。 虽然林延潮总觉得古人皓首穷经,好似整日凿井很可笑,但真正到了失传的一日,才知拥有时是如何珍贵。尚书作为五经之一,从先秦至民国,传承了两千余年,华夏几经兴废,但却是代代相传,今日虽山河犹在,但文化传承却断绝了,这是何等的悲哀。 林延潮看着手中的文章,心道这是后世大师的心血,不能因自己年纪不够,就不敢发书。 就算眼下沉寂,但是总有一日他会绽放光芒的。 没错,正如张载所言,为往圣继绝学。 当今国学没落,好比道统失传,这个时代国学昌盛,若是能将阎,顾,刘几位大师的心血,著书发表,不知会在这个时代读书人里,激起怎么样的共鸣? 古今思想的碰撞!或许这也是自己想要见到的,也是三位大师的心愿吧! 想到这里,林延潮咬了咬牙,心道无论怎么说,这本书自己是写定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八章 指点文章 五月未至酷夏,阳光正好。 远山郁郁青青,山间小溪折而向东,注入一处小湖。 日头一晒,山下小湖的水汽顿时蒸腾起来,风轻轻吹来,湖畔田地里稻花香就远远地传了出去。 湖畔有一宅院,正是依在这犹如仙境般的地方。 宅院中,前南京礼部尚书林庭机做完一套道家呼吸打坐的养生功夫,在小婢奉上的盂里吐了一口清痰,然后披上儒袍。 仆人又给他端上一盅清茶漱口后,才是奉上一盏新沏好的龙井茶。 今年新摘的龙井茶好似雀舌,老者坐在院中,晒着日头,慢慢品了起来。 香茗入口,林庭机从一旁拿起一卷书来。这是林庭机年少时的读书习惯,以往就算身在官场,每日再忙,也是不忘读书之事。 而眼下年老归居山林,但是林庭机依旧是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每日不歇。 林庭机读了会书,一名老仆上前道:“老爷,一位自称是二少爷的徒儿来拜访老爷。” 林庭机眯眼道:“没错,是烃儿徒儿,来此必是有事相求。” “老爷见是不见?” 林庭机道:“老朽致仕后,想来钻营的人实是不少。不过烃儿有交代过我,让我照拂他这弟子一二,就且听听吧。” 不久院门开启,林庭机见一名穿着襕衫的少年,步入院子后,向自己行礼道:“晚生林延潮,拜见老尚书相公!” 林庭机点了点头算是回礼,手指着一旁小凳道:“坐。” 坐下后林延潮心想。与这样一位昔日的二品大员,坐在农家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聊天,感觉还是满奇怪的。 对方现在虽闲云野鹤,远离朝堂,但是一位从部堂退下官吏。在地方的能量,就算巡抚,布政司使都不敢轻忽的,没料到今日能与这样一位大员说话。 林庭机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但见对方目如点漆,湛然有光。他颇通相面,心想此子必是极为聪颖之人。 林庭机笑着道:“后生,你看老夫这宅子如何?” 林延潮道:“桃花源也不过如此。” 林庭机笑着道:“正是,老夫致仕二十余年,费尽心思才找了这么个好地方。作为归老之处。你说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老夫觉得很贴切,陶渊明是个有筋骨之人。他那篇五柳先生传里,有一句,不戚戚于贫贱,下一句,下一句什么来着?” 见林庭机看向自己,林延潮道:“可是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林庭机笑着道:“正是如此。” 一位饱读诗书的人,绝不会将这句名言给忘了的。 林延潮当下猜到,这位前礼部尚书是会错意了。以为自己上门来钻营的。 要知道做官,能混到老者这般二品大员,个个都是人精。但凡人精与人交往中,都能很好把握分寸,比如市井中,别人求己借钱。先说自己家里一穷二白,这样对方不会丢脸。自己也不会伤了两人交情。 当然这套方法,市井妇人用来。只是不如当官的人说得那么雅。如那句‘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就是借陶渊明的口,告诉自己不要找他妄图钻营什么。 但林延潮听后仍是‘不知分寸’地道:“老尚书相公,晚生此来正有一事相求。” 林庭机端起茶来呷了一口,淡淡地道:“不要称什么老尚书相公,老夫致仕已久,眼下不过平民百姓。” 林延潮知对方言语里拒绝之意很显然了,不过仍是道:‘老先生虽在江湖之远,但却简在帝心,依旧是满朝仰望的柱石。‘ 林庭机笑了笑,道:‘这后生还蛮会说话的,说来你求老夫何事?‘ 林延潮当下取了一叠文卷,给林庭机道:‘这是晚生的文章,还请老尚书相公过目。‘ 林庭机拿过文卷,心底一晒,对了,马上就是乡试了,这小子想要找主考官投递文卷,故而请托于我。 林庭机不动声色将林延潮文章拿来一看,问道:‘你给老夫的文章,怎么不是时文?‘ 林延潮道:‘这是晚生这几年读尚书的心得,听闻老先生是方家,故而想请你指点。‘ 林庭机闻言笑着道:‘你年纪轻轻也想注经?‘ 林延潮道:‘许慎二十岁即贯通五经,延潮不才,十六岁前专研一经,还是略有浅见的。‘ 林庭机摇了摇头道:‘注经再好,终不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说着林庭机低下头看着林延潮的文卷。 林延潮不发一言,静静地坐在那,等着对方意见。自己眼下著书,别人不是不信服,那就加一个人。 就如同现在论文那般,让学生与指导老师合署名字。 这静坐干等,是件很见学问的事。若是毛手毛脚,燥动不已,很容易就会给他人留下一个不稳重的印象。 如站军姿那般,如临大敌一动不动,那也不行,失了读书人的儒雅。 但林延潮在家每日读书,按着养静持敬,谨言少语一套功夫作下来,再加上几十年的阅历,早已是脱去这个年纪少年的躁动,反而有着那些大儒方有的沉静。 林庭机看文时,朝林延潮这看了一眼,不由点点头,又重新看文。 天边云卷云舒,庭间花瓣坠地,山边的小溪上水车轱辘轱辘地转着。 小溪边上农家里燃起了炊烟。 林庭机眉头时紧时松,手边卧着藤椅的扶手。半响林庭机挪了挪身子,看向林延潮问道:‘此文真是你写的?‘ 林延潮道:‘回老先生的话,是的。‘ 林庭机伸手捏了捏眉间,看得出上了岁数,久读下精力有几分不济。 林庭机道:‘你晚上在此留宿,老夫看完后再与你说话。‘ 然后林庭机就没再与林延潮说话,不久,自有人服侍林延潮去用饭。 一小碟白豆腐,一盘水捞空心菜,一壶清水。 一名老仆对林延潮道:‘老爷上了岁数,饮食清淡,粗茶淡饭,还请公子见谅。‘ ‘饭管够吗?‘ 老仆一愣,随即笑着道:‘这倒是管。‘ ‘那就行。‘ 林延潮当下夹了一片豆腐,搁在碗里,大口大口地扒饭。天然的农家饭菜,吃起来别有一种甘甜。(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九章 把名声借给你 晚上老仆与林庭机说了这事。 林庭机将手边林延潮的文稿放下,抚须道:‘此子能甘于粗茶淡饭,说其倒是个随遇而安之人,看来我之前倒是误会他了,以为是来向我钻营的。‘ 老仆道:‘老爷请恕我多嘴,这烃少爷的徒儿嘛,你要真论其人,我听说世升少爷,对此人十分夸赞,誉为济世之才。” 林庭机笑着道:“世升他眼中是个人,都贤良方正,博学鸿儒,不足以信。” “至于世壁少爷,也提及几次,口中却是不服的。” 林庭机道:“世壁他口中不服,但心底恐怕却是服的。” “是老爷,唯有泉少爷……‘ “泉儿如何说?” 老仆道:“泉少爷道,这林延潮不过汲于我林家的趋炎附势之徒而已,若不是烃少爷,他什么都不是。” 林庭机闭目道:‘我知道,不必再说了。‘ 次日。 林延潮来见林庭机。 林庭机正在院里作八段锦,林延潮自是侯在一旁。 待林庭机做完这一套后,出了口长气,额上微渗出点汗。自有仆人上前更衣,婢女上来擦汗。 林庭机更衣擦汗后,睁开眼睛看向林延潮问道:“吃了没?” “还未。” 一旁婢女给林庭机捋了捋银须,他道:“正好与老夫一起吃吧。” 当下下人端饭菜摆桌,早饭是在院子里吃的,有婢女给二人石凳上铺上厚褥。 粥是御田胭脂米,菜是银耳。木耳,山药,金针,口蘑之类。这样的饭菜没有大鱼大肉,却依旧作得很精致。这就是一位致仕二品官的生活。 在贵人面前。林延潮吃饭就十分谨慎了,这御田胭脂米作得红稻米粥,乃是贡品,他一直只听闻过,却没吃过,吃起来气香而味腴。 饭后婢女给二人端上茶。林延潮掀茶盖闻去,但觉得茶香扑鼻。 林庭机呷了一口与林延潮道:“这是太姥山上的绿雪芽茶,老夫当年游太姥山,有一诗僧取泉水,请老夫茗啜。相谈甚欢,茶也甚好。你将来进京赶考,路过太姥山一定要替老夫去一趟。” “是。”林延潮当下细细品茶。 聊了一阵,林庭机道:‘你写此文求老夫作什么?‘ 林延潮道:‘晚生自幼读经,尝自比许慎,实是惭愧。眼下著书,恐旁人欺我年幼,不能信服。故想借老先生的名声。‘ 林庭机问道:“这书真是你写的?” “是的,但也博采众家所长,或许令郎有与老先生说过。在下读书过目成诵。” 林庭机听了点点头,却没有贸然相信,又问了几句林延潮书里的关窍,见林延潮举一答十,方知此书确实林延潮所作,顿时心中对这少年十分欣赏。 林庭机问道:‘那你如何借老夫的名声?‘ 林延潮道:‘老先生乃当今治尚书的名家。若是老先生肯点校署名此书。那么别人就会信服了。” 林庭机听了不由莞尔道:“老夫谈不上位极人臣,可也身居庙堂几十年。在桑梓也算薄有名声,可谓是敝帚千金。你凭什么要老夫将名声借给你?” 林延潮毫不犹豫地道:“故而晚生才向老先生相求。” 林庭机本以为对方会说一番道理,但没料到这年轻人,却是一片陈恳地请求,于是不语,思考了起来。 对方不说,林延潮也不问,对方身居高位经过多年岁月锤炼后,肯定越发谨慎。要想用言辞打动这样的人物很难,故而坦诚相告才是最好的。 林庭机沉默良久,山间薄雾萦绕,溪水上的石碓呜咽有声。 远处稻田边的农人已是早起挑水灌园,村落里好一片鸡犬相闻之声,令林延潮仿佛回到了住在洪山村的时候。 两人静默了一阵。 林庭机问道:“你可知你此书一出,士林间会如何评价?” 林延潮道:“要么落水无声,要么起轩然大波吧。” 林庭机道:“是啊,若是此书,你能让他人信服,那么此后天下治尚书的士子,手旁必放上你一本尚书古文注疏。” 换了旁人听了这话会激动不已,但林延潮却谨慎地,抓住林庭机的话问道:“那么依老先生的话,如果别人不信服呢?” 林庭机道:“为人耻笑,沦为笑柄,功名之路也会受损。” 林庭机见林延潮却松了口气笑着道:“为何是这番神情。” 林延潮道:“我还担心会诽谤圣贤书,惹来杀身之祸呢。” 林庭机笑着道:“百年来疑古文尚书为伪篇,而著书立作的那么五六人,也不在乎多你一个。” 林延潮总算安下心。 林庭机道:“你时日还长,以你的文章和才华,将来必有名满天下的一日,何必急于少年出头呢?” 林延潮道:“老先生太高看我,我连今科乡试都没把握,何谈名满天下。” 林庭机看了一会山边的悠悠白云道:“无论怎么说,我是不会把我名声借给你的。” 林延潮闻言有些失望,但也是在意料之中道:“既是如此,还是多谢老先生。” 林庭机笑着道:“老夫不愿意出面,是怕惹来非议,毕竟曾身在庙堂,怕会有些是是非非牵扯到你。” 林延潮知道林庭机,指的是林家与张居正的关系。 林庭机道:“何况论起本府治尚书的名家,我也是不如忘斋先生多了,我会将你这文稿给他,为你请他来与你点校不是更好。” 林延潮听了心道,这确实是更好选择。 林庭机见林延潮不答,反而笑着问道:“你是不是担心,忘斋先生吞了你的稿子?” 林延潮不由有些小心思被戳中的感觉,但随即想来,有了林庭机作保,忘斋先生绝不会吞没自己的稿子,何况忘斋先生也是有德大儒,自己对他孙子还有救命之恩呢。 当下林延潮道:“晚生岂敢质疑忘斋先生,有他的点校,晚生也就放心了。” 林庭机道:“不过就算忘斋先生肯点校,此书也未必能令他人真正信服,你一个秀才,写写诗集文集还可,要想著书立言还是不够。若是你乡试时,能中了举人,把握就更大了一分。说来说去,还是举业最重。” “你的功名有几分,书里就有几分能令人信服,这话说起来俗了点,但道理却不俗。” 林延潮当下受教地道:“老先生说的是,今科乡试弟子一定全力以赴。”(未完待续) 第两百章 定稿(一更) 城南登瀛坊巷林宅。 夏日炎炎,省城已是进入了酷暑。 水井中这两头鲤鱼,自正式成了林家家鱼后,活得都是很滋润,虽没有经常投食,但井壁上的青苔已是足够鱼儿吃食了。鲤鱼肥大的鱼身在井里游动,鱼尾有力地一甩一甩的,调皮兜着圈子追咬着尾巴,周而复始,好似道家的阴阳鱼。 以往候忠书住在林宅时,忍不住贪嘴说了一句,看这鱼的动静,若抓来红烧,那滋味该多鲜美啊。 这话给林浅浅听见后,侯忠书就惨了,一个月来没被林浅浅使小绊子。 井边现在搭了凉棚,是土豪陈行贵的手笔,以往候忠书,黄碧友等在林家读书时,没少来这里。眼下走了凉棚却留下了,省城的夏日酷热,林延潮,林浅浅住的楼顶呆不住人,故而林延潮中午午睡后,就到这来读书,作日课。 井沿旁搁着一桶水,里面放着两颗大西瓜,是晚饭后,全家人用来消暑用的。 书桌的桌案边,林浅浅给林延潮煮一碗冰糖绿豆汤。现在冰糖绿豆汤上还冒着些许热气,树梢的知了一长一短的叫着,书案前林延潮一手拿着笔在纸上写,一手翻着书卷,笔停书页动,书页动则笔停。 从拜访林庭机回来后,林延潮一直在思考。 林庭机说得对,自己眼下年纪轻轻,只是一介秀才,别人不信服,书本完稿后刊发出去,扑街的可能很大。自己当然不是没想到这一点。所以想到让林庭机,与自己合著,借着他的名声一用。 当初阎若璩写尚书古文注疏时,也是四处请人指点,正是有几位大儒的认可。阎若璩的这本大作才能进一步得到众人肯定。只是忘斋先生不过是本府内治尚书的名家,终究不能与黄宗羲相提并论,所以到底会不会扑街还是两说。 至于其他名家大儒,自己也不识的,也无从请来指教,不过林延潮不管这么多。这本书写下第一个字起,他定下了先疑古再重建的基调。 疑古是第一步,重建是第二步,疑古是因,重建是果。尚书古文疏注。是他的第一步,尚书作注,是第二步。第一步不走完第二步怎么走? 学海浩瀚无边无涯,就算常人穷一生之力,都不能办到,自己精力有限,若非借着过目不忘,以及上一世的记忆。就是知道方向,用三十年也不一定能复制出尚书古文注疏这本书来。 既是如此,自己哪里还有那么多闲工夫分心。别人如何想。怎么想,认同不认同自己,那是别人的事,不是自己的事。 宁思一时进,莫思一时停,开始了就别停下来。这就是林延潮的坚持。 绿豆汤早已是凉了。夏日炎炎,午后正是好眠。林延潮额上汗水却点点下落,用笔点了点墨。继续在纸上沙沙地写着。 现在这本书尚书古文疏注,初稿已是定好,现在要修终稿。 初稿差不多十万字,下面要增删一些,言辞有的地方必须藏锋。自己疑古,也有人信古,故而言辞收敛一些,为自己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有的文章要留有余韵,写七分,藏三分,意思不要道尽了,道尽了就是争议。 修稿的过程,林延潮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有时读书略有所悟,临时动笔也是有的,在阎若璩大作的基础上,也添加了不少顾,刘二人,以及自己的见解和心得。 毫无疑问,若是士林内能认同自己的文章,那么自己一定会名声鹊起,若是不认同大不了就当作他人的笑柄,被人讥笑自己不自量力而已,反正被人笑笑也不会丢层皮。 林延潮推却了应酬,专注地在家写文,不知不觉光阴转眼即逝。 林延潮写稿时一日百余字,修书时每日审稿千余字,多了就不写,毕竟自己还有其他日课要作,四书五经要一遍一遍重复地读,时文也不能落下,新出的程文集不能不背。 如此不急不忙费了两个月功夫,增删之后,将这尚书古文注疏从初稿十万字,最后定稿在八万字左右,这时候离乡试也不到一个月了。 林延潮拿最终定稿找忘斋先生过目后。忘斋先生最终却告之林延潮,不能与他合署名字。 林延潮问这是为什么,忘斋先生却道:“此文非吾所能作,不敢列名。” 林延潮听了不知说什么好,然后忘斋先生给他留了一章序文。 待林延潮看了忘斋先生的序文,但见上面写着。 吴草庐以古文尚书之伪,其作纂言,归震川以为不刊之典,然从来之议古文者,以史传考之,则多矛盾。 吴草庐,乃是吴澄,元代大儒,归震川,则为大名鼎鼎的归有光,二人都怀疑过古文尚书之伪。 忘斋先生下面写到,当两汉时,安国之尚书虽不立学官,未尝不私自流通,逮永嘉之乱而亡。梅赜作伪书,冒以安国之名,则是梅赜始伪。顾后人并以疑汉之安国,其可乎。 说的是,东晋梅赜所献的古文尚书,非两汉孔安国所作,而是梅赜自己伪造的,故而咱们不必连孔安国之作也一并怀疑了。 这算是替林延潮说清了疑似伪作古文尚书由来渊源。 序文最末写到,古文尚书之真伪,乃古今之疑,吾读书时尝辗转反思不能解。忘年林宗海取尚书古文疏证,方成三卷,属余序之。余读之终卷,见其取材富,折衷当,今日释吾心中之惑,其于林宗海之证。 林延潮看完后,不敢感叹,忘斋先生虽不署名,但在序文力挺自己的观点,这样的序文一出,与忘斋先生自己写的有什么区别。 林延潮看了不由感激,想到之前自己还怀疑忘斋先生不肯帮忙,不由愧疚了一番。 在忘斋先生的序后,林延潮又写下自己的补序。其中言道,孔子者,万世取信,一人而已。余则谓,朱子者,孔子后取信一人而已。今取朱子之所疑告天下,天下人闻之,自不必尽笃其信。 写完这句林延潮,不由满意笑了笑,心知此书算是成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一章 翁婿偶逢(二更) 林延潮写的这序文,算是抱准了朱熹的大腿,这样无论书如何写,自己都立于不败之地了。 同时林延潮还有一点朱熹以降,传其儒学衣钵的后继者自居,这微不足道的小心思在里面。 林延潮对此书的信心又增了几分,当下连夜将书稿校订好后,次日一大早就去建阳书坊找秦掌柜。 建阳书坊里,人潮熙熙。 林延潮禀告后,不久就见到了秦掌柜。秦掌柜一见林延潮即热情地道:“哎呀,这不是林相公嘛,我就瞅着窗边喜鹊一直叫,还以为有什么喜事,原来是你来了,找老哥我有什么事?” 林延潮笑着回礼道:“秦掌柜,客气了,你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的著书一事吗?” 秦掌柜热情道:“记得,记得,一直惦记呢,上一次你们书院的五百卷闲草集都卖得断货了,不少人都是冲着你少年秀才的文章来了。听闻你眼下还举了贤良方正,现在咱们本府的士子,哪个不知林宗海三个字。” 林延潮虽知秦掌柜的话有点夸张,但怎么说咱们在这一府十县之地,还算小有名声了不是。 说完秦掌柜将林延潮引入雅间,随便路过印刷作坊。 看着雕篆工人专注的姿态,林延潮有几分肃然起敬, 大明朝的雕版印刷技术已是更加发达,木活字、铜活字应用熟练。因科举之功,读书人的普及更超过宋朝,全国的书籍印刷量据说达到百万册。 这个时代文化昌盛,华夏从竹简刻字。火烤汗青之时,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现在。 二人在雅间坐下后,伙计给二人上了茶退下,秦掌柜端起茶笑着问道:“林相公此来是出文集,还是诗集啊?” 林延潮道:“是在下一点读尚书的心得。” 秦掌柜听了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失态问道:“什么?” 林延潮将自己的书稿递给了秦掌柜。 秦掌柜接过了看了一会,将书稿一放道:“林相公,这书恐怕不好卖啊!” “为何?” 秦掌柜道:“眼下书坊是非举业不刊,市肆非举业不售,士子非举业不览,咱们书坊坊刻当然以举业为主。” “我这不是与举业有关吗?” “是。不过眼下你既非举人,进士,翰林,名望又不如那些大儒,又是给书经作注。恐怕读书人不会信服的。” 林延潮道:“秦掌柜你说的我都明白,但若是我执意要刊行呢?” 秦掌柜犹豫了一会道:“那恐怕要赔些本了。” 林延潮道:“秦掌柜是生意人,我知道,既是如此,秦掌柜你刊这书,若是赔多少,我补多少给你就是了。” 秦掌柜连忙道:“这可使不得。林相公肯在我这出书,是看得起我秦某人。怎么能让你垫钱呢?” 二人商议了一阵,最后商定暂时刊两百册,一册三卷。至于盈亏二人作半而分。 林延潮直接拿了早准备好的二十两银子给秦掌柜,当初陈行贵给他两百两银子时,他就想好将来做出书之用了。当时想若是书坊不刊发,他就完全自费出书。 秦掌柜热情地将林延潮送走道:“林相公,这事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有什么事你不必来,我直接去你府上找你。这都快乡试了,岂敢劳你的大驾啊。没错对。都交给我,你安心准备应试吧。” “多谢秦掌柜了。”林延潮当下离去。 一旁伙计道:“掌柜的,从未听说过秀才,也敢给四书五经作疏,你何必为他刊书,还对此生员这般恭敬的。” 秦掌柜一巴掌打在伙计脸上骂道:“你来我这五六年了,知道为何一直只是小伙计,当不了大伙计。这做生意只顾着看钱,如何能作大?” 秦掌柜骂了几句小伙计,陡然他见台阶下一位穿着绸缎的男子正立在那,立即撇下伙计,上前热情地道:“程员外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骤然相逢,程员外有些尴尬。 今日他来这条街办事时,秦掌柜送林延潮出门的一刻,程员外正巧在路旁看在眼底。 那一句乡试,令他心底一揪。这小子居然取了了乡试解额,去年才童试得隽,今年即赴秋闱。虽说只是赴秋闱,不是中举人。 程员外心底五味杂陈,看着对方远去,程员外得承认两年不见,自己这名义上的女婿,比当初相见之时更成熟了几分。 “程员外……” “哦,秦兄,正巧我来这办点事,没料到恰巧相遇。” “那敢情好了,来上楼咱们喝一杯!”秦掌柜热情相邀。 程员外有几分意动,他也想打听林延潮找秦掌柜到底何事,当下笑着道:“也好。” 程员外刚转过身,就听得后面一个声音:“秦掌柜,请恕在下冒失,方才有一事忘了与你交代!” “哎呀,林相公劳你又赶来了。”秦掌柜笑呵呵地转过身。 程员外顿时背心一耸,立在街间,他犹豫是否这时转过身去。 程员外在想,一会相见是笑着道一句,呵呵,小婿别来无恙啊,或者就只是点头不说话。他眼下好歹是秀才了,至少表面上知道客套一二,不会无礼。 程员外一面想着,一面转过身来,否则三人街边相见,一人始终背着身朝另一边,这画风实在不太正常。 程员外转过身与林延潮四目相对,定了定,自己正欲开口。 但见林延潮已是先抢先一步,以晚辈见长辈之礼道:“见过程员外!” 见林延潮主动行礼,程员外微微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何又有些许不甘,觉得林延潮不该如此平静。 程员外微微点头道:“嗯,是贤……贤侄啊!” 秦掌柜在旁笑着道:“哦,原来两位认识,不知是……” 程员外打断秦掌柜的话,淡淡地道:“秦掌柜你们先谈,在下忽记得有一要事,先走一步。” 说着程员外抱了抱拳,扬长而去。 秦掌柜觉得二人关系有些微妙,但他也是知趣不问,不过却见林延潮朝程员外远处的背影恭礼相送,不由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二章 龚子楠的心思(一更) 通贤龚府里的绣楼,依着竹林而建。 绣楼上的窗台绛纱低垂。 一名二八女子依在窗纱边,远远望去只是勾勒出一个倩影,但见风儿吹起,绛纱微动。 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这女子叹息一声坐在窗边弹起了曲。 龚子楠在另一间院子练字,但听得乐曲声响起,不由笔一停,一旁给之研墨的书童清墨笑着道:“少爷,小姐她又在弹这首思无邪了。” “多嘴。”龚子楠斥了一句。 清墨知这主人性格一贯宽厚,吐了吐舌头。龚子楠搁下笔,叹气道:“大伯前几日与娘道,要替姐姐说一门亲事,那人家原先是他在南监时的弟子,听闻样貌人才家境都极好的。但姐姐不知从何听来的,找娘闹了一顿,似十分生气呢。” 清墨笑着道:“那是自然少爷,你大伯膝下无女,把小姐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多操心了一些也是当然,只是小姐不乐意他插手而已。” “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有何乐意不乐意的。我爹几年前没了后,一直都是大伯照料我们家,他怎么就不能替我爹做主了?” 清墨点点头道:“那我知道了,定是别有他情。” “你知道什么?” “少爷你读书那么聪明,这男女的事一点都不明白,小姐既是不乐意,就是心底有人了。” “胡说。”龚子楠将纸卷起朝清墨脑袋上敲去道,“我姐姐他出身名门。家风严谨,怎么可能有私相授受之念头。” 清墨当手挡着,急忙道:“少爷,这也不是没可能啊,正所谓不会相思。学会相思,就害相思。情之所钟的事,自己怎么道得清?” 龚子楠骂道:“早知不该带你去看西厢记了,看完以后,满嘴胡话,学了一肚子都是男盗女娼的。” “嘿嘿。少爷,你不要动怒啊,眼下是如何了解小姐的心结才是。你想想小姐是否有了意中人?这意中人是谁?若这意中人正好与我们龚家门当户对,我们是不是?”清墨腆着脸在那献计道。 龚子楠作势又要打,这时听得琴声忽止。自思道,姐姐平日待我甚好,若是她嫁个如意郎君,我心底的欢喜未必比她少呢。 龚子楠又思道,姐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卖,一直深在闺阁,平日也都没有见什么陌生男子。 姐姐唯一就是平日与自己聊天。而自己与她说得最多的,就是书院里的事,还有平日姐姐待其他人问的都不多。唯独自己的好朋友林延潮问得多一些。 对了,林延潮。龚子楠瞬间想到,他当初救过自己和姐姐的性命,对他们姐弟俩正是有救命之恩啊。龚子楠走来走去,心想当初落水时救人,必有肌肤之亲。虽说当时年纪尚幼,但谁知姐姐会不会记下。心底有了他。 想到这里,龚子楠激动走来走去。他平时很少有看得上的朋友,林延潮算是一个。而林延潮人品好,学问好,样貌虽不俊俏但是也不差。 龚子楠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不错。他想找姐姐去确认一下,却想自己姐姐脸薄,必是不会承认,索性自己去找母亲商议就是了。 龚子楠是急性子,当下二话不说,即去堂里找母亲。 龚夫人刚刚午睡过了,这才起床,见自己儿子急匆匆地跑来,当下问道:“楠儿,何时这么急?” 龚子楠立即道:“娘,你可还记得当初在闽水边,有一少年救下我和我姐姐的事?” 龚夫人脸上掠过一丝不快道:“乡试马上到了,你大伯整日让我督促你的学业,我知你一贯自觉的,也没强逼着,哪知你却整日想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快回去读书,否则我告诉你大伯。” 龚子楠被龚夫人板下脸来训斥了一句道:“娘,我来与你说的是,姐姐的终身大事。” “什么?”龚夫人当下不敢大意问道,“怎么与你姐姐的终生大事,合起来谈了?” 龚子楠当下将自己的怀疑一五一十地与龚夫人说了个清楚然后问道:“娘,你看我猜得对不对?” 龚夫人冷笑道:“平白无故,你又怎么猜得你姐姐的心思,胡乱瞎想。” 龚子楠道:“怎么会瞎想,娘,你也知我姐姐平日最是念恩了,记得昔日你得了急病,家里人束手无策,后城西胡大夫医术高超救了你的命。姐姐绣了一副‘华陀再世’字给他,整整费了半年功夫呢。” 龚夫人听了不由露出得意之色道:“你姐姐这是孝顺,而不是报恩,别乱讲。” “孝顺,就是报答父母之恩嘛,所以当初宗海救下姐姐,姐姐不是心底一直觉得亏欠,想要感谢人家,说不定决定以身……” 龚子楠见龚夫人脸色微变,将‘相许’两个字吞下。 龚夫人哼的一声道:“当初我也要这少年过府来答谢,没想到此人自视清高,我和你讲这等贫苦家的孩子,你待他二,他觉得一,你待他三,他觉得二,总觉得我们亏待了他们一般。这样的人我们还是少来往的好。” 龚子楠道:“可是娘,眼下宗海兄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去年童试得了第二,今年岁试名列一等,提学还奖他为贤良方正呢,今科乡举他说不定还能中举人呢。” 龚夫人一拍桌子道:“越说越是离谱了,你以为举人那么好考的,秀才至举人之间看似只隔了一步,但隔了十万八千里,有的人考了一辈子都考不上,金举人银进士。你懂不懂?” 龚子楠道:“可是就算不是举人,县学廪膳生也不错啊,又有大宗师的赏识,眼下我们一府十县的秀才里面,他算得上是翘楚了,我觉得他配得上我姐姐。” 听到这里,龚夫人不说话了。龚子楠见母亲意动了,当下道:“娘,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龚夫人道:“你急什么?你姐姐又不是嫁不出去,你说这林延潮她婚配没有?” 龚子楠道:“呀,我倒是忘了,他家有一个养媳。” 龚夫人摆了摆手道:“养媳一听就是贫苦家的女儿,寄养到他家,岂能和我女儿比哼。你姐可比之状元公的千金。是男人都知道怎么选。” “这不好吧!”龚子楠犯了难了。 龚夫人摆了摆手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此事待我与你大伯商议商议,再拿主意。”(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三章 乡试总裁是王世贞 ‘未学走,先学跑。宗海,你要为师怎么说你。‘林诚义板着脸说着林延潮。 几个老师里,林垠,林燎会说道自己,但是语气不会严厉,至于林烃林延潮更是从未见他动过怒,偶尔说自己几句,也很轻缓。 唯有林诚义仍是如林延潮在读社学时那般不留情面。 这日林延潮拜访林诚义,林诚义得知林延潮著书一事后,就当面说道起林延潮来。 ‘兄长,你这弟子我说他什么好,当初就告诉他不要一个劲的读经,读经,多用点心在诗赋,陶冶才情,你看眼下都夜郎自大成这样。‘一旁林世壁说道。 林延潮横了一眼,这林世壁两年不见,听说在家闭门读书,誓要乡试夺魁。 不过两年不见,此人身上那股狂狷之气,没有丝毫收敛,看来读经都读到狗身上了。 林世壁这一番话实是火上浇油啊,林诚义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 林延潮只能垂下头道:‘先生,弟子知错了。‘ 林诚义怒气方好了一些,林世壁又道:‘兄长,我看你这弟子,需好好打磨一下,年纪轻轻中了秀才,难免得志,若是如此赴乡举断然是不行。‘ 林延潮看了林世壁一眼道:‘听世壁兄的口气,这一次乡试必是有把握了,看来这两年你不写诗,专心于时文是大有长进,不如我们再来比比谁破题破得快?‘ 林世壁听了差点脱口而出,比就比。但突然想起惨败给林延潮之事,想起这小子有过目不忘之能。 林世壁道:‘比什么经义,咱们来比七步成诗。‘ 林延潮淡淡地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必论汉唐。‘ 又是这一句,每当林世壁要与林延潮比试诗词时,林延潮一句话就能让林世壁无言以对。 林世壁当下哼了一声道:‘诗赋不提,我是你先生的同辈,你怎敢称为我兄。连礼数都不知了吗?‘ 诗词不与他比,经义比不过他,林世壁只要来挑礼数了。 林延潮道:‘可我的业师是你二叔,又如何不能称你为兄,再说我们二人都是生员,本就该平辈相称的。‘ ‘你。‘林世壁再度无言以对。 林诚义道:‘好了。不必再争议了,延潮,世壁终是你的前辈,你对他需尊敬一些。‘ 林世壁哼地一声转过身去。林诚义当下道:‘延潮,这一次叫你来。是好叫你知道,这一次乡试总裁人选已是定下。‘ 乡试总裁,这霸气的名字,其实就是乡试正考官,一般需由朝廷任命,从中央至地方主持考试。为了防止地方请托,考试前都是不向外声张,考生只能自己打听。 这时候就各显神通了。作为考生有各自渠道,越早得知主考官是谁,就能先一步揣摩他的文章。为乡试作准备。 林延潮道:‘不知是何人?‘ 林诚义压低声音道:‘是太仓王弇州。‘ ‘王世贞?‘林延潮有几分讶然。 没料到这位嘉靖七子的冠冕,被人誉为古今文章谁最多,子建八斗君一石的王世贞,主盟文坛二十年之人,居然要来福建主持乡试? ‘是啊,这一次我们也没料到。若非世壁兄告知,我还不敢相信呢。‘ 林延潮看了林世壁一眼。心道既是他的消息,那么绝对可靠。 ‘王弇州的文章你都看过吗?‘林诚义问道。 林延潮道:‘弟子看过。恐怕这一次赴乡试的生员,也都看过吧。‘ 林诚义点头道:‘是啊,王弇州名满天下,他的文章哪个读书人不用心揣摩过,能得他主持这一次乡试,也是我等扬名的机会。‘ 林延潮也是认同,能得王世贞欣赏的文章,必是当今一流的。 林诚义道:‘所以延潮,你要回去后,仔细揣摩王弇州的文章,若是手头上不全,尽管到为师这里拿,一定要吃透了才行了。另外世壁兄平日最服王弇州,若是有不解的,需多向他问才是。‘ 林延潮看了林世壁一眼道:‘弟子知道。‘ 连林世壁这等眼高过顶的人,竟也是佩服王世贞。 林世壁虽嘴有些损,但却是坦荡君子,无私地道:‘王太仓以往虽多慕古人,言诗必盛唐,文必秦汉,但中年后却觉得,一味高古艰涩,取径太狭,故而主张文章复古,当合而离,离而合,既需拟古,又不能陷入抄袭,时文也是如此,认为将古文融入时文之中为最佳。‘ 林诚义皱眉道:‘合而离,离而合,怎么解呢?‘ 林世壁说到这里,笑着道:‘吾认为在于二字,恒!变!林朋友你觉得如何?可明白吾的意思?不懂我可以与你讲讲啊!‘ 说到这里,林世壁看向林延潮,又开始刁难了。 林延潮道:‘以我看来恒变,就是以古人格局法度为恒,以自身性情,才情为变,这没什么难懂的。‘ 林世壁惊讶得嘴巴差一点合不拢,林延潮仅听了几句,就一语道破了玄机。 林世壁当下强掩饰内心震惊,转过头去喝茶。 不过林延潮听了林世壁得话,却陷入沉思。当世之人都把王世贞作为嘉靖七子之首,复古派领袖看待,包括林世壁等崇拜王世贞的大明学子在内,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后世研究,王世贞晚年思想却是一个渐变的过程,文章从师古慢慢转为师心。这与他立场转变又关系,王世贞先前是主张理学,后来则入了王阳明的四句教,也开始主张起释儒道三教合一来,甚至王世贞本人在勋阳巡抚时,即作比丘修行。 而眼下众人读的都是王世贞几年前的文章,甚至连王世贞改尊心学都不知道。 眼下正是王世贞主张文章师古和师心的转折点,而乡试的考生却不知道,自己恐怕可以根据这点,在乡试时写出一篇合乎王世贞之意的文章,中式举人呢。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有几分激动,当下将自己所知的透露给林诚义和林世壁,可是怎奈他们却没有听进去。 林延潮当下心想,看来这条路只能自己来走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四章 充场儒生 在乡试之前,除了岁试这些已保送入考场的考生外,提学官还要主持两场补录考试,分称科试、大收,最后遴选出考生参加最后的乡试。 科试与岁试相当,取岁试中未录生员进行考试,考试分一至六等,考一二等的生员,也会充补廪增或者给赏,若是考了五六等的也会黜革。 不过与岁试人人必考不同,科试参加相对自由,若是觉得准备不够的生员可以不去。 岁试,科试都是针对生员的,在乡试前最后还有一场称为大收。 但凡在科试,岁试里落榜的生员,或者是没有生员功名的儒生,都可以参加这考试。大收之试没有门槛限制,故而参加的人非常多,如几年前的江西省大收之试,达到两万士子报名参试的地步。 大收发案,最后参加乡试人选才定下,眼下从全省各府而来的士子们云集一堂。顿时青楼,客栈的生意,又再度红火了起来。 乡试前几日,原先濂江书院参加这一次乡试的同窗们聚在一起。 林延潮等人坐在城南茶亭的一家茶楼上喝茶,这茶楼上下三层,如土楼般围着个圈,低层堂下正中的地方,乐家子弟在那奏着十番。 苏州人喜欢在茶楼里听弹评,而闽人则喜欢在茶馆里听十番。 众人一面听着十番,一面聊着天,林延潮,陈应龙,叶向高,龚子楠,陈行贵五人即是这次书院里赴乡试的弟子。至于上一次进学的周平治,岁试。科试的成绩都是不佳,故而没取得乡试的资格。 至于陈行贵虽只是童生,还不是生员,但却通过了录遗,也就是大收之试。获得了充场儒士的资格,取了乡试解额。 陈行贵的例子打破了林延潮穿越前的常识,有明一代一直标榜的,科举必由学校,遭到了打脸。在乡试里充场儒生不是个别,人数还真不少。这一次参加乡试三千考生中,充场儒生就有一千余人。 而且充场儒生录取率还不低,每年乡试,儒生出身的举人,往往占据了两三成之多。如原先的福建巡抚谭纶。就是通过充场儒士获得了参加乡试的资格,最后入朝登进士。 陈行贵能与林延潮他们参加乡试,当然是十分高兴。众人久了不见,聊得投机,说得最多的还是王世贞为乡试总裁,以及乡试考试一些小窍门。 龚子楠道:“诸位,我听我大伯说,一些乡试经验之谈。你们想不想听?” 龚子楠大伯是状元龚用卿,状元郎的经验之谈,众人怎么会不想听。 但大家都是笑骂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龚子楠笑着道:“我大伯说,乡试首场一共要考七篇文章,写完七篇文章大家都是精力不济,故而作第一篇文章时,精神最好,写得最好。第二篇次之,第三篇再次。如此考官一眼看去一篇比一篇差。自是不喜。故而那些老秀才们,都是先作第一篇。再作第三篇,最后作第二篇,这样考官看了文章,觉得第一篇最好,第二篇稍差,第三篇又是不错,自是觉得满意,如此得中矣。” 众人听了龚子楠这么说,都是哈哈一笑,叶向高笑着道:“我还以为什么秘密呢,原来是这个,我们早都听县学里的老秀才说过了。” 林延潮和陈应龙,也是点点头,他们来考试前,师长都是叮嘱过他们这一点了,这里每个老师教得都不同,各家也有各家之长,多少大家都懂一些。 其实这些考场诀窍,好比如三短一长选最长三长一短选最短,长短不一就选b,参差不齐就选d,这些考试秘诀林延潮上一世也学了不少,但事实证明,并没什么卵用。 众人说说笑笑,聊得很开心,龚子楠这时压低声音问林延潮道:‘延潮,听说你家有个养媳,为何迟迟未婚呢?‘ 林延潮道:‘功未成,名未就,言娶妻尚早了一些。‘ 按照上一世人的观念,林延潮还是不接受,这个时代未满十六岁成婚的风俗,虽说平日里林延潮不少也有和林浅浅耳鬓厮磨的时候,但最后一步还是没过啊。 当然林延潮这一番话,在龚子楠耳底听来却又是另一个道理,正当他要继续探问时。 忽一旁有人笑着道:‘哎呀,这不是林兄吗?人生真是何处不相逢啊!‘ 林延潮转过头去,却是周宗城,去年此人县试得意,府试却是落榜,今年府试好像他依旧没中。 但眼下见他呼朋唤友,春风得意的样子,却丝毫没有颓色嘛。 两人素来不睦,林延潮也懒得客套道:‘原来是周兄,在下与朋友相谈,若无事请吧!‘ 周宗城将折扇一折,反而凑上来道:‘林兄,不至于拒人千里之外吧,咱们今科同赴乡试,既是相逢一起切磋技艺,不是很好?‘ 林延潮道:‘难道周兄,也是以充场儒士参加乡试?‘ ‘正是,‘周宗城得意地道,‘林兄,你没想到吧,科举取士,乡试不过是开始,童试不过取得乡试资格而已。你辛辛苦苦中了秀才,而我不需考一场,也能以儒士得荐参加乡试,你是否心底有一二不平呢?哈哈!‘ 听了周宗城这话,众人都是心底生怒。 所谓充场儒士有两等,一等就是如陈行贵,非生员,却通过录遗考试,获得乡试的资格。如陈行贵这般的还好说一些。 但还有一等就是官府,民间认定的儒士。何为官府民间认定的儒士?这就不好说了。 在国朝之初,科举未完善时,地方官听取民间舆论,推举贤良参加乡试,算是为国举材。 但到了万历年,这已纯粹变成,行与不行由地方官一己而出,也就是我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那种。 巡抚,知府,知县手中都有名额的,可以不通过提学官,直接推荐考生,获得参加乡试的资格。 而周宗城就是候官周知县的亲戚,他自是得了周知县的举荐,以连童生都不是的身份,不考一场以儒士充场,参加乡试。 听了周宗城在那炫耀,叶向高不屑地对林延潮道:‘宗海兄,不说充场儒士,有的人你就是让他直接参加会试,结果也是一样。‘(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五章 最难之乡试(第二更) 听了叶向高的话,周宗城顿时眼神一利,一旁一名士子走上前来道:“周兄,别和这等人动怒,自以为中了秀才了,就了不得了。既是进了考场,考卷都是糊名的,主考官还分的谁是秀才的文章,谁是儒士的文章。” 这话倒是说得有几分客观,林延潮微微点了点头,对叶向高道:“算了,犯不着和他们争执。” 当下两边的人,互瞪了一眼。周宗城哼了一声道:“走,咱们喝茶去,别与这些秀才们犯酸气。” 说完一干人扬长而去。 林延潮这边喝茶,隔着一桌,几个操着外地口音的读书人将这一幕看在眼底。 一名嘴边留着一痣的男子笑着道:“看来省城的秀才,很狂傲嘛,刘兄你怎么看?” 身旁那头戴四方巾的士子,呷了口茶道:“不怎么看,只是觉得闽中的茶极劣,不如老家的玳瑁山茶多矣。” 一人笑着:“杨兄,你就别叫刘兄看人了,他嗜茶如命,到了省城第一件事就是要找茶馆,哪里理会别人。” 那头戴四方巾士子道:“那也不见得,喝了茶乃吾到省城第二事。” “那第一事呢?我猜是秋闱中式吧!” “不是中式,而是要取解元!”头戴四方巾士子的淡淡地谈道。 赴乡试三千考生,若有人在人群高喊,我要取解元,定是要被群起攻之。但这士子说要取解元,其余几人倒是没什么太意外的反应。 嘴边有痣的杨姓士子道:“刘兄,话说得太满了,收不回去。以后不中,被人讥笑一辈子。” 那头戴四方巾士子道:“怕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不图一世,只图眼前一时!” 说完他将杯中之茶。当作酒般一口喝下道:“我以茶代酒,为我乡试壮行,今朝若不中第,终生不再喝茶。” 一名士子举起茶杯道:“我何某最是佩服,刘兄这等豪气,这一次乡试魁首少不了与你一争。” 那头戴四方巾士子扫了他一眼道:“何兄。倒是有这个资格与我一争,杨兄你呢?” 有痣的杨姓士子自嘲地笑道:“比不上,刘兄何兄,我只求能领乡书足以。” “黄兄呢?庄兄呢?” 那头戴四方巾士子看向,桌上另外两位。他们二人都是笑着道:“我等也是只求领乡书即可。” 那头戴四方巾士子点点头道:“也好。我们都是泉,漳二府英杰,正巧,大家又各治五经,我不如在此搁下豪言,由我们这五人包揽五经魁如何?” “痴人说梦,我也不与你一并,几位兄台。你们可别与刘兄一起疯啊!”有痣的杨姓士子连忙撇清关系。 何姓士子却笑着道:“我倒是觉得刘兄,说得有几分道理,我们泉漳二府的士子。前两次乡试都是包揽五经魁的,这一次由我们五人而来,有何不可?” 刘姓士子道:“不错,到时候你们若输给省城那些士子,我可是要笑话你们的。” 杨姓士子道:“刘兄你这么说气量太小了。” 那头戴四方巾的刘姓士子道:“杨兄,你不懂。以往乡试我们漳,泉二府的弟子。都完胜省城士子,若是今年输了。叫我们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岂非一代不如一代。” 听了这一番话,除了杨姓士子,其余几人都是点头道:“刘兄说得是。” 这几人都是漳,泉二府的生员,儒士。 那头戴四方巾士子名为刘廷兰。杨姓士子称为杨道宾。黄姓士子称为黄克缵。何姓士子称为何乔远。庄姓士子称为庄履朋。 这刘廷兰是漳浦人,历史上万历四年福建乡试中举,当时与魏允中、顾宪成并称,号称天下三解元。 杨道宾,历史上万历是十四年榜眼,后至礼部尚书。 黄克缵,人称黄五部,说得是他五次担任过尚书。至于何乔远,庄履朋在后世的名头虽没前三人那么大,但也是出自簪缨世家,并且后来也都中了进士。他们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也是正好是参加万历四年的乡试。 故而历史上,万历四年的福建乡试,堪称是竞争最激烈的一届,否则后来刘廷兰,也不会与魏允中、顾宪成并称。 当然对于这件事,林延潮是丝毫不知的,毕竟他没有随身携带百度。 从茶楼回来后,林延潮就埋头读书了。 期间秦掌柜来找了林延潮一趟,与他说尚书古文疏证已是刊印完毕,先将样书给他过目。 林延潮听了不由感慨,自己终于是出书了。这本大作算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林延潮拿到样书,就看了起来,但见‘林延潮’三字赫然写在书上,而题跋也是请了名家来写的。 虽没有名人点校,但却有忘斋先生这等名儒给林延潮作序,也算增色几分。而这本尚书古文疏证,采用是当时流行的宋版,颇费匠心。 装订用的是包背四眼针装,翻开书扉页封底加一张万年红,可以防蠹。书页是用建阳竹纸,略微有些发黄,用烟墨印的字,闻起来不那么清香,书页上的字体横轻竖重,乃是仿宋方字, 林延潮看完后,十分满意,虽说建阳本比浙本差了不止一个档次,但是作为文字载体而言,已是足够了。 当下林延潮向秦掌柜买了部分样书准备送人,其余就让秦掌柜自己售卖了。 书籍印得不多,只有两百册,六百卷,仅在省城里可见。后来秦掌柜凭着关系,在省城几个书肆出售了,至于其余大部分都还在书坊里囤积着呢。 听说开始几个书肆老板,听说是一个十五岁的秀才写的书,开始都不愿意要,但还是秦掌柜多年的人脉起了作用,或是看在忘斋先生的面子上,他们最后还是买了几十册放在书肆里。 期间林延潮也去了书肆一趟,但见每家书肆都是将自己这本大作,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让自己一年多的心血,就静静地躺着积着灰尘。不过听说销路也没想象的那么差,也是卖了十来册的, 之后林延潮也没怎么打听和关心,毕竟几天后就是乡试,但想来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自己第一步处@女作,大概就是这样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六章 贡院 ‘姑娘,你看这可是上好徽笔,不是杂摊上卖的烂笔。‘店掌柜向林浅浅不耐烦地道。 林浅浅道:‘我看你说的徽笔,也没你说得那么好,你看另外这笔,就不错,只要两钱银子,凭什么你这徽笔要八钱?‘ 店掌柜脸上挂着淡淡地嘲讽道:‘姑娘,你看这笔是羊毫笔,写起字来松松垮垮的,我这是鼠毫笔,这鼠毫不是老鼠的鼠,是黄鼠狼的鼠,懂吗?‘ ‘王羲之的兰亭序听过没,就是用鼠毫笔写的。‘ 林浅浅听了眨着眼睛道:‘老鼠的鼠和黄鼠狼的鼠,还不是一个鼠,那也不值得这么贵啊,你这掌柜坑人,我去别家看看。‘ ‘那就去啊,反正这几天赴乡试的士子极多,我又不愁卖不出。‘店掌柜在那道。 林浅浅又停下了道:‘那你便宜点,三钱卖不卖?‘ 店掌柜一口老血要喷出来道:‘哎呀,我的娘,没见你这么砍的,比半半价还狠的。‘ ‘三钱多一文就不买了。‘ 店掌柜笑着道:‘姑娘你是给你赴乡试的心上人买的笔吧!‘ ‘胡说。‘林浅浅扭捏道。 店掌柜笑道:‘嘿嘿看来那是,那你怕什么,你心上人将来中了举人,你就是少奶奶了,还愁没钱嘛,你眼下和我斤斤计较,传出去失了身份。‘ ‘哼,谁说我斤斤计较,我不是嫌贵,我是嫌他不值这个价。三钱你卖不卖?不卖我找别家了。‘ ‘最多七钱!‘ ‘那我走了。‘说着林浅浅一拐弯就走了。 店掌柜在那沏了碗茶哼哼道:‘上好徽笔七钱都不要?没钱就不要买,一看就知哪个穷人家的姑娘,真正的大家闺秀都养在深闺,哪还出来抛头露面的。就你这命,还想当举人夫人。想也别。。。。。‘ ‘掌柜,六钱银子卖不卖?‘ 噗,店掌柜见了突然窜出来的林浅浅,差一点将口里的茶喷在桌上。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 听得朗朗读书声,林浅浅拿着新买的徽笔,喜滋滋地走上小楼。 屋内林延潮一手负后,一手拿着书在那朗声读着,林浅浅坐在一边。托着下巴静静地等着。 读了许久林延潮觉得口喝,拿起一旁的茶喝了一口,见林延潮得了空林浅浅方才进去。 ‘延潮,你看我给你新买的笔呢?是新到的徽笔。‘ 林延潮放下茶碗讶异道:‘家里不是还有笔,何必去买呢?‘ 林浅浅道:‘我看你惯常用的那支,笔管都秃了。‘ 林延潮恍然道:‘是啊,我都忘了。‘ 林浅浅拿出笔来,笑着道:‘你看如何。掌柜的说,这是鼠毫笔,是硬毫笔。不似羊毫笔那等写出来的字松松垮垮的,他说你乡试时录卷写的是小楷,用硬毫笔最好了。‘ 林延潮笑着道:‘你被掌柜骗了,对于我这样老手而言,用硬毫和软毫写楷书都差别不大。‘ ‘这骗子,我找他赔我钱来。‘林浅浅重重一跺足。 ‘算了。这笔我看也还好用。‘ ‘真的不用退?‘ “嗯,是的。”林延潮放下茶。又拿起书。 ‘你中午要吃什么?我给你……‘ 林浅浅问下去,却见林延潮早已拿起书来。 “讨厌。又不理人家,我还有很多话与你说呢。”林浅浅委屈地说着,却见林延潮没有听见。 林浅浅没办法,只好取了林延潮的茶壶走下楼,又回头看了林延潮一眼,见他仍在埋头看书。 国朝每逢三年开榜,由三千举人中取三百进士。 各省也是每三年乡试大比,由三千生员中取九十举人。故而士子常道乡试难于会试,称金举人银进士。 咳!咳! 林延潮醒来,不觉得喉咙有些痒,朝窗外望了一眼,但见夜色如墨。 不过这时他该是要起身了,因为今日正是八月初八,秋闱之日。 林延潮掌上灯,然后开始穿衣裳,夜中一片静谧,感觉有几分不真切,仿佛今天不是考试的日子一般。 五载的寒窗苦读终于到了这一刻。 这时楼下脚步声响起,林浅浅端着食案走上楼。 食案放在一旁桌上,林浅浅问道:“潮哥,我方才好似听到了你咳嗽。” 林延潮笑了笑道:“没事,不过昨夜没睡好罢了。” 怕林浅浅担心,林延潮道:“不过也正常,乡试这等大比,估计没几人能有一夜好梦。” 林浅浅道:“我在你考箱里备了药,以备不测。”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他拿起食案里的鸡蛋磕了起来。林浅浅不免有些担心的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只是吃了一半,即推案。 林浅浅见林延潮吃了这么少,不由担心问道:“潮哥,你不多吃一点?” 林延潮摇摇头道:“吃不下了,等我回来。” 说完林延潮提起考箱出了门,展明驾马车来载林延潮上车。 林浅浅一路小跑,跟着马车将林延潮送出了巷子。她见林延潮这样不由满是担心,眼里落下几滴泪水默默祈求道:“天妃娘娘保佑潮哥乡试一定顺顺利利。” 林延潮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路上颠簸了一阵,不久喧哗声渐渐大了。 马车走走停停,终于不动,帘外展明道:“林相公,到了这里,马车就进不了了,你需自己走了。” “好!”林延潮睁开眼睛。 “林相公,是否要我帮你?”展明问道。 “不用。”林延潮摆了摆手,心想大概最近用功太勤,感染了少许风寒,真是的偏偏在乡试首场时,不过应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考试时少不了多咳嗽几声罢了。 林延潮提着考箱,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但见眼前车水马龙。 在朦朦的秋雨之下,穿着襕衫的考生覆盖了贡院前整个通衢大道。 贡院前的青云桥上,考生们提着考箱朝贡院而去,这一幕仿佛三军将士正进军,奔赴向前方未知的战场,等待他们的是一场事关命运的决战。 高脚灯笼举起在考生头顶摇来晃去,灯火点点。 等待他们的是飞蛾扑火,抑或者是凤凰涅槃。 见此一幕,林延潮精神一震,一面撑起油纸伞,一面提着考箱,迈步向前。 不久林延潮背影没入人潮之中。(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七章 巡抚(一更) 走过青云桥,林延潮撑着油纸伞,先随着考生来至供给所。 林延潮去供给所从丞倅那先领了蜡烛两支,木炭若干,。 乡试第一场从天未明考到晚上,一场七道题,晚上给蜡烛两支,蜡烛燃尽答不完,即强行扶出。至于木炭,则是供煮食之用,不过今日下了点秋雨,恐怕雨后会有些凉,自己染了少许风寒,还是不要着凉的好。 所以林延潮领了若干木炭,考场里自有炭炉,还可以点了木炭驱寒。 此外供给所这里还有食物,水,烛台,门帘、号顶,笔墨纸砚等供给,不过有些林延潮已是自备了,就不买了。 一名穿着七品官袍在文官坐在雨棚下,按照规矩,乡试供给所,需设监临官一人,为首县知县担当。那雨棚下那文官,想必就是闽县知县贺南儒。作为八闽首县的父母官,在乡试中的任务,就只是看守好供给所这等后勤补给重地。 领完物件又向前几十步,龙门前有一大牌坊,书着天闻文运四字,左右各设一牌坊,左曰明经取士,右曰为国求贤。 龙门上一竖匾,夜里看不清写什么字,但不用猜也知是贡院二字,再眺望远处,四隅的瞭望楼融入夜色,当中一楼断然就是明远楼了。 监门官已是开了龙门,前方考生的已是开始搜检入场了。 一名穿着大红号衣的官兵上前问道:“这位相公敢问是何地士子?” “侯官士子。” “那请你在此等候。今科是兴化府的士子先入场。” 林延潮依言去一旁,但见侯官县学的江教谕,打着伞正站在那。 林延潮向江教谕行礼后,江教谕笑着道:“宗海啊。快来,一会就要入场了。” 但见翁正春,陈应龙等几名相熟同乡早已在那,众人相互见礼。 侯官县士子一旁就是闽县士子,林延潮见了林诚义。龚子楠,林世璧也在其中。 当下林延潮向林诚义施礼,闽县士子里几人笑着与林诚义道:“林兄这是师徒共赴科第!” 林诚义听了丝毫不觉得不光彩,反而是脸上自有一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骄傲。 林诚义对林延潮道:“你脸色不好,可是病了?” 林延潮道:“早起有几分咳嗽,该是感了风寒。” 林诚义听完眉头皱起。就从考箱里取了一点药膏塞在林延潮手里道:“一会考试时若不舒服就贴在肚脐上。” “是。” 见了这一幕一旁几个人私笑。周宗城走上前来阴阳怪气地道:“哎呀,林兄病了。这可不好啊,今天怪阴冷的,等会又要考七篇,不知你能不能撑得住啊?不过考场里都有医官。若是你不行,记得要喊一声!” 林延潮笑了笑道:“多谢周兄好意,你自己也要多保重才是。” “那是当然,不行就别硬撑着,我这可是为了你好。”周宗城道。 一旁陈应龙,翁正春等人好友都是怒目而视。林诚义板着脸道:“宗海,你别理会他。” “你们胡闹什么?”林世璧走了过来。 周宗城知林世璧衙内身份,当下笑着赔礼道:“林官人。我这是与宗海开玩笑呢。” 当下几人悻悻离开。 雨渐渐是下大了,雨纸伞上绵绵密密都是雨打之声,地上已是积了几处小水洼。看着这阴沉的天气。众考生心情都不是太好,贡院考房都是年久失修,若是风雨漏进考房里,那就惨了。 故而不少家境贫寒的考生,见了这一幕,也不得不舍了一笔钱。回到供给所那买了遮雨挡风的门帘,号顶。 等了一会天边有了一些亮色。外面传来鸣锣喝道之声。 林延潮听到鸣锣声一共是十三响,立即招呼同伴让到一旁去。将大道让出。 林延潮这才走了不久,就听前面赞道的官兵喝道:“抚台老爷巡视贡院,尔等还不速速退至一边去。” 士子们听了这才乱哄哄被驱赶开了,这些士兵被官兵推搡,少不了鞋子被踩掉,衣服凌乱,倒是林延潮等几名同窗早避在一边,免遭了这等粗鲁对待。 赞道的人一过,后面穿着明红色战袍的两队抚院机兵,持枪按刀来到贡院前的大道上,分列两旁。 紫色冠盖之下,一顶大轿前呼后拥中,来到龙门前牌坊前停轿。 轿子中之人也不下轿,而是等了一会。 这时候龙门里几名官员才来, 先是充当乡试提调官的左布政使万思谦,之后是乡试内外监试官,一位京中七品御史,一位是本省巡按御史商为正。 这三人都是乡试中的外帘官,其余还有外帘四所官,即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一干官员,以及监门官、巡绰官、督牌官等考务官都从贡院出来下阶迎候。 但见台阶下官帽上的幞头摇动,各色补服云集。 见此一幕,陈应龙不由道:“咱们当今抚台大人,真是好大的排场!” 林延潮笑着道:“那是,谁叫他眼下正得首揆的器重。” 福建巡抚刘尧诲,凭着击败林凤的战功,深得张居正深信器重,官场上风闻他马上接替殷正茂,担任两广总督。 说来林延潮当初也是帮过俞大猷保官位,也是帮了刘尧诲一把。当然若凭着这点,就以为能与巡抚大人攀上交情,那就太天真了。 说话间,轿帘掀开。 一名五十余岁的官员从轿里走出,但见他穿着蟒袍,身材高大,脸颊有些几分消瘦。 他略微左右旁顾,身旁无论文武官员,都是立即垂下头。仅见这等目无余子气度,就知此人乃当今福建巡抚刘尧诲。 刘尧诲只是左右望了一眼,挥了挥手不需随从上来打伞,而是负着双手迈步上前,直入贡院。直到他走入了龙门内,其余乡试外帘官才按照官位大小,依次跟着刘尧诲身后走入贡院。 见了这一幕,考生们对这位霸气侧露的巡抚大人羡慕不已。 一个个难免发出如‘大丈夫当如是’的感叹,然后对着乡试更是热切。 乡试得志,即是举人,举人即有了当官的资格。(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八章 饱暖思考试(二更) 刘尧诲步入了贡院之内,过仪门,经过考场,直来到至公堂上。 这时一名五十余岁官员来至堂前相迎,这官员自是乡试总裁王世贞。眼下王世贞身为南京大理寺卿,位虽尊,但没有实权,完全是一词臣的待遇。 王世贞左右都是同考官,收掌官、印卷官等内帘官,众人一并向刘尧诲行礼。 “下官见过刘中丞!”王世贞言道。 刘尧诲伸手虚托道:“凤州兄不必客气,当年本院赴湖广乡试时,令尊大人正是本院的房师,说来本院还要称一声世兄呢!” 王世贞道:“刘中丞言重了。” 刘尧诲点了点头,当下环顾左右道:“各内帘外帘官员都到齐了吗?” 众官员都道:“到齐了。” 刘尧诲道:“既是如此,我们先拜至圣先师,还请卷。” “是。” 于是刘尧诲当下在至公堂的孔子像前插香下拜。 三叩首后,刘尧诲念道:“为国家社稷秉公许誓,不徇私情,不受请托,不拿贿赂,有负此意神明公缉。” 当下众人跟着刘尧诲跪下,也是念了一遍。 看着众人念毕后,刘尧诲道:“诸位各就其位吧,考生马上就要入场了。” 当下龙门前仍在搜检入场,一旁喊道侯官士子入场。 在监门官的盯视下,众侯官士子贴墙站好,被官兵搜检一番。 乡试搜检之严苛,更甚于童试。众官兵搜检自是不客气,若是有人作弊被查。他们也会被追究。众考生搜检出来,一个个都好似被蹂躏一番,披头散发,衣裳不整。 林延潮已是经过童试的搜检,早已是习惯了。既是众人一并如此,也没什么好有意见的。 搜检后,林延潮重新整好衣裳和考箱,步入文场。 文场分东西两处,上方即是明远楼,明远取自于大学中。慎终追远,明德归厚矣的意思。 考试期间,监临、巡察等官员登楼监视。白天摇旗示警,夜晚举灯求援,以防止考生骚乱、作弊。开考前三天。照例便有僧道在明远楼上设坛打醮三昼夜,以祈祷上界。 林延潮被领入考号,在众科举前辈口中,考号也有优劣之分,最差如臭号,雨号那自不用多提。 林延潮看过他人的科举笔记,那些落榜之人无不哭诉自己,一不小心坐在臭号。雨号旁,导致自己考试不济。 事实上哪里有那么多不凑巧,很多人只是为自己落第不甘心。到处找原因罢了。就算没有臭号,雨号,他也会抱怨其他的,这样才能维持读书人仅有不多的颜面。 林延潮来到考房,即提着考箱入内了,这就是林延潮今日的战场了。一会考房要被官兵锁起,唯有小大解才允许放出。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不由想到,林诚义他们聊天时。说过有一年科举,也是贡院突起了大火,士子们被锁在贡院里不得出,结果被活活烧死的陈年往事。故而林延潮看到来时甬道旁几个盛满水的大水缸,应该就是以备不测。 林延潮先将考房打量了一番,屋顶有些年久失修,雨水冒了一些进来,但却不严重。 在别人眼底算是一间雨号吧。 这时自己正对面的一名士子就那嘟囔地抱怨起来道:“真他娘的,怎么分到雨号?我今日怎么这么背。” “我寒窗苦读十年,竟碰上个雨号!” “唉,莫非又要再三年。”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这是为什么?” 林延潮心道,怎么碰上个怨天尤人,传播负能量的存在。 林延潮打开考箱,用早准备好的油布作顶搭好,如此雨水就漏不进来了。接着林延潮又在浆纸都是洞的门上,挂了个门帘,挡住风,唯有一旁露着一个通风口保持空气的流通。 为了以备万一,林延潮将油纸伞撑开,放在考试时写卷子的号板顶上,如此就万事俱备了,什么雨号不雨号的,丝毫不放在林延潮眼底。 准备好这些后,天才方亮了一些,不过却是温度却是更阴冷了一些。 林延潮咳了几声,心想早晨和晚上时天最冷,中午时好一些,我把炭分早晚两拨点,这样身子也暖和一些,免得感冒加重了。 于是林延潮把木炭放入炭盆点着,将微湿的衣裳和靴子,放在炭火上烤了烤。 温暖的炭火烤得林延潮身上一阵舒爽,考房里令人怪不舒服的湿气祛除了几分,连温度也上升了一些。 考房里暖和后,林延潮将炭盆往通风口挪了挪,万一在密闭考房里烧炭,导致一氧化碳中毒而亡,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身上暖和后,林延潮肚子又有些饿,早上在家才吃了一点,一会要考一天,还是吃点热食比较好。 林延潮将考箱里,林浅浅准备的食物拿出,有馒头,千层糕,熟鸡蛋,肉燕,一壶水,还有一个小巧精致的小铜锅。 林延潮不由感叹,林浅浅真是心思太细腻了。 于是林延潮取了小铜锅倒水,将肉燕搁入,放在炭火上烧起来。 不一会小铜锅里的水就沸腾了,林延潮将熟鸡蛋磕开,剥壳丢进小铜锅里。 待差不多了,林延潮将小铜锅放在号坂上,拿着筷子就热腾腾的肉燕吃了起来。这肉燕对于闽人而言,绝对比后世风靡全球的扁肉,以及北方的馄饨更有爱。 几块肉燕下肚,再咬一口白腻的鸡蛋皮,里面熟软生香的蛋黄,微微烫着嘴,再喝着一口热汤。林延潮额头微微出汗,全身舒坦,感觉感冒一下子好了几分。 这时雨越下越大,考生进场的越来越多,不少人因考场简陋在那一直抱怨。 而林延潮考房里温暖如春,头顶的油布上滴滴嗒嗒的作响,却丝毫不漏。林延潮此刻手里拿着一支筷子窜起两块馒头来,隔着炭火在那烤馒头。 林延潮看着烤得微焦发黑的馒头,还有滋有味地念起,某剧的经典台词。 “烤鸡翅膀,我最爱吃。” 林延潮对面考房里,那方才抱怨身处雨号的士子,不由嘴角抽搐了一下,埋下头道:“我身在雨号算了,对面还来一个傻子,这考试没办法考了。我要换号!我要换号!” 不过这士子的诉求却无人理会。 随着士子入场完毕,云板敲起,林延潮将最后一块馒头吃完。 吃饱喝足,下面是饱暖思考试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九章 交卷 林延潮看过乡试总裁王世贞写的一篇《科试考》,里面道,乡试试《四书》义三道,每道二百字以上;经义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未能者,许各减一道。 虽说许各减一道,但各减一道,也就意味着中举的希望就很小了。所以考生无论如何要在晚上蜡烛燃尽前,答完全数七道题。 故而有志于举业的士子们从小就练习如何快速答题,如林延潮在书院里就做过无数这样的练习。 不久云板一敲,考试开始,各考房自士子进入考房的一刻,也是尽数锁起。然后书吏拿着套封装好的试题卷子,从门前的小窗子里丢了进来。 林延潮当下打开卷子读起题来。 头三道四书题,后四道五经题,依着科举重首场,重首题的惯例。头三道四书题最重,关系尔是否录取,后四道五经题次之,关乎士子的名次。乡试有五经魁,而同考官阅卷,也是按五经派房。 在距离林延潮考房不远的地字号考房里,历史上与魏允中,顾宪成并称的刘廷兰,拿了卷子先不看四书题,而是先读五经题。 看完之后,刘廷兰拍案自信地道:“解元得售矣!” 玄字号考房里的,杨道宾看了四书题,自言自语道:“总裁王公,恪守古法,我当一笔一文,都不可越矩。” 在玄字号考房里,翁正春也是在运墨开笔,自言自语道:“王公有言,文必秦汉,两汉文章不出司马相如。扬雄二人,昔日宗海兄以一篇仿哀江南赋之文,博得知府的赏识,在府试里一举夺魁,此可值得我借鉴一二。那乡举我就试着仿汉赋写此七篇吧。” 除这三人外。其余考生也是各有想法,当下各考房里诸位士子阅卷时,或高兴,或忧虑,或皱眉,神情不一。 外是雨水声盈耳。房内炭火轻爆。 林延潮拆开试卷,第一道四书题: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在西周,居住城外的平民,称野人,居住城内郭外的,称国人,居郭内即贵卿,称君子。 孟子有云。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 这一句话意思是,孔子说,先学了礼乐再出来仕官的。为平民,先仕官再学习礼乐,为君子。若是国家要用人才,则吾用先学了礼乐再出来仕官的人。 这句话孔子认为学而优则仕的平民百姓,若是为政,要更胜过那些口中衔金钥匙出身的世袭贵族。 从两汉的察举制。至科举制,历史已是证明了孔圣人的眼光。故而这一道题也是书院里经常考得大题目。 考生们丝毫不陌生,想来考完。大家水平不会相差太悬殊。 时间不充裕,来不及深思,脑字里有大概方向后,林延潮即挥笔写文。此刻就是把平日所学,尽数施展出来。 林延潮记得后世名家研究王世贞,说他在中后期,在文章上不再对汉赋大家一味的推崇,转而言唐宋文章亦有可取,特别对苏轼的文章最为赞赏,其曾自言‘于唐好白居易,于宋好苏轼’。 正好自己的经师林烃平生最喜苏轼,在他潜移默化下,林延潮文风一直是与唐宋派走得很近的。 与复古派诘屈聱牙的文章不同,唐宋派为文从字顺,这等文章最上乘的境界,在于述而不作,用一句话来形容,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表。这道理,正如林延潮当初教侯忠书,黄碧友他们写文章时讲得无二。 故而林延潮决定还是本色写文,同时心想,考场上的考生因王世贞之故,恐怕有心于名次的,大多是仿得拟古派的文风,恐怕唯有自己一人是独树一帜吧。 也不敢保证独树一帜,就一定能中,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文章该如何写就如何写,林延潮很快就写完了第一道。 后面两道四书题,也是大题,这是乡试,没有童子试时,机变百出的截搭题。大题更考验一个读书人平日里的功底如何。故而头三道题目,虽说最重,但对于一流的士子而言,彼此差距不会太大。 三道四书题,一个上午写完了。临到中午,林延潮想起进考场快五六个小时还没小解过。没办法,因为年轻,故而肾就是这么好。 写完三题后,林延潮向官兵索了牌,上了一趟茅房,看着茅房里左右的臭号,虽是有些味道,但也没有想象中考生被熏得欲仙欲死的一幕。 回到考房里,林延潮取了千层糕来吃,并拿出包好的参片泡在水里,喝了提神。一个上午的考试,蜗居在狭小的考房里考试,说不疲惫,那是假的。 下面林延潮开始写五经题。 五经之中,林延潮选本经尚书题来作。 第一题,圻父薄违,农父若保,宏父定辟。 这取自《酒诰》一篇,诰即上告下,乃政府对百姓的政令。这一篇是周公强令戒酒之文。文中圻父指的是司马,农父是司徒,宏父是司空。 林延潮连尚书古文证疏,这样的文章都写出来,写这等时文,简直如喝水吃饭般简单。 一看题目,林延潮脑子里就有数种破题思路,至于笔下写来,更是洋洋洒洒,简直是根本停不下来。一篇文章写下来,文不加点,可谓是一气呵成。 吹干墨迹,林延潮不由满意点点头,心想若是五经题摆在头三道就好了。 当初连忘斋先生都自承治尚书的功底,不如自己,林延潮就不信了,考场里哪个经尚书的考生,功底还胜自己。 五经题定名次,自己要么不中举,要中举,五经魁则十有*矣。 林延潮这么想着下面三道五经题,也是一气呵成,四题写完竟还费了不足两个时辰。 林延潮回顾四周,但见考生们都还在埋头写文,自己竟已是提前写完了,看来这留下的半盆木炭是用不上了,不过还是不要浪费了,立即点上,至于蜡烛是用不上,但也可带回家去。 林延潮将七篇文章尽数誊写至正卷后,当下拍着门对外面官兵喊道:“交卷!”(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章 考后不讲卷(第一更) 听到林延潮拍门,说要交卷的声音,四面的士子都看了过来。之前嫌弃林延潮烤馒头那士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外面监守的官兵也是讶异问道:“这天还没黑,相公你都写完了?” 林延潮道:“是啊,写完了。” 当下官兵不敢怠慢,连忙喊了受卷官来。 这受卷官听说考生交卷也是诧异,走到林延潮的考房外问道:“你可都誊写完了?” 林延潮道:“回大人的话,都誊写完了。” “交卷之后,不可后悔。” 林延潮差点翻了个白眼道:“那是自然。” 当下林延潮将卷子从小窗那递了出去,受卷官看卷首写着侯官林延潮五字,又扫了一眼文章见七题都是答得满满当当,确实是写完,当下满意地点点头道:“无论文章如何,字倒写得不错,开锁。” “是,大人。”当下官兵给林延潮考房开了锁。 林延潮从考房里走出,伸了个懒腰,立即将东西收拾进考箱,扬长而去。 一旁其他几个考房的士子,大部分才写到五经题的第一题,或是第二题,更有甚者,连五经题还未开笔写,见林延潮如此快交卷都是诧异。 地字号考房的刘廷兰,见有人比自己早交卷心道:“此人是谁,竟如此早交卷,哼,理他作什么,又不是谁早交卷,谁就取第一,反正这解元我是取定了。” 心底虽是这么想。但刘廷兰仍是着急地将最后几个字写完,当下敲门道:“交卷!交卷!” 而另一间考房里周宗城正对一道题抓耳挠腮,见林延潮走出,开始讶然,后却恍然道:“必是病得太重。考不下去,提早交卷,自暴自弃吗?哼,我就知如此。” 周宗城顿时一脸自信之色,然后对着文章又开始下笔。 受卷官当下拿着林延潮的卷子,走到至公堂以东。 至公堂东列三房。分别是誊录,受卷,弥封,西列二所,分别是对读。是内供给。 除了内供给是给考官,官兵们供吃供用的之外,其余四所都与考试相关。 受卷官拿着林延潮卷子直去弥封房里,之后的流程,弥封的书吏会将卷子糊名,弥封,做好后再由弥封官再送至誊录房里,让书手誊录。 待誊录完毕后。誊卷和原卷,再送至西边的对读所去,自有对读官校对誊卷和原卷是否符合。 对读无误后。对读官再将原卷留下,把誊卷送至至公堂。 至公堂有外进内进之分,中间间隔以帘。 外帘官只能止步于外进,对读官将卷子送至外帘外,自有收掌官负责接卷,再送入帘后。按五经分房呈送。 卷子在房内,先由阅卷官阅卷。阅卷官若满意,则在上面勾圈。再交给房官,房官若满意即勾圈,送至副主考,副主考若满意再勾圈交主考,最后由主考王世贞定夺。 若是一张卷子写满四个圈,既是中举了。 这大概就是乡试里一张录取卷的流程,不过是若是写得差的文章,阅卷官就直接给你落卷了。除非主考官会在遗卷中收卷,将你文章重新拾起,当然碰上这事概率是微乎其微就是。 林延潮在龙门前等候,与县试一样,照例是要等齐十人,才能开龙门放人出去。 雨早已是停了,林延潮折起伞来,不久一名士子走来,亦是站在龙门前。 林延潮点点头,算打过招呼,当下与他一并等候。 那人双手负后,满脸志得意满,显然考得很好。此人当下向林延潮道;“在下漳浦刘廷兰。不知仁兄如何称呼?” “在下侯官林延潮。” 刘廷兰听了似记忆里闽中文章写得很好的士子里,没有此人,当下心道,果真是无名之辈,倒令我白担心了。 如此刘廷兰脸上更添几分傲色,淡淡地道:“仁兄这么早交卷,应是考得不错吧,你第一道先进于礼乐如何破的?在下破题是,圣人于礼乐述时人之所尚,表在己之所从。” 林延潮听了心道,此人厉害啊,这一题破得着实不错啊。 对方显然也是觉得自己破题破得很好,仿佛是急于找一个倾述者般,当下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文章。 刘廷兰说了几句,见林延潮似没有认真在听,心道我文章写得这么好,此人竟也不露动容之色,莫非水平太低,听不懂我文章的妙处?这未免太遗憾了吧。 当下刘廷兰想看看林延潮水平,问道:“这位兄台,你这一题是如何破得?” 林延潮拱手道:“兄台,难道你先生没告诉你,考后不讲题吗?” 刘廷兰心想哪里有这规矩,问道:“这是为何?” 林延潮道:“考完墨迹已定,纵是再议论下去,也无益于什么。就算考得好,未必见得对下一场有用,考得不好,心中烦躁,反而于下一场不利。你说现在说题有何用处?还不如用心着力想想下一场如何考?” 刘廷兰听了无言以对,问题是自己还怎么感觉,此人说得竟是如此有道理啊。 这时龙门已开,林延潮向刘廷兰道:“在下先行一步。” 刘廷兰见林延潮走出门去,拂袖哼了一声道:“必是此人自觉比我文章差得太远,故意这般说的,给我装什么装。” 走出龙门后,林延潮见外头是黑压压的脑袋,士子的家眷,书童,仆人,车夫在青云桥外密密麻麻站着。待见林延潮走出龙门,众人都是一并朝这里看来,辨认是不是自己家的子弟。 “延潮!” 林延潮听了喊声,但见爷爷,大伯和浅浅都站在一处马车下。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笑了笑当下走上前去。 “爷爷,大伯。” 大伯关切地问道:“听闻你病了,这一次考得如何?” 林延潮不知如何说,要说要么不中举,要么中举就考得很好吗? 爷爷见了林延潮这为难的样子,当下责大伯道:“问什么回去再说。” 当下一家人上了马车,直接行驶往家去。 家中自是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但林延潮考了一日有些疲倦,加上感冒未愈,没什么胃口。(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一章 第二场(第二更) 家里人见林延潮这样子,都有些担心,以为林延潮考得不佳。 大伯宽慰着道:“潮囝,十五岁就中举人,也太早了,咱们还是再等三年的好。” 大娘亦是道:“哎呀,潮囝,你已是很不错拉,在家再读三年嘛。” 林高著啪地将筷子一放道:“你们俩说这么多,干什么,是延潮考?还是你们考?这事延潮自有分寸的,你们能替他做主?眼下延潮不是还有两场没考,你们怎知他不中了,我看延潮遇事有定气,你们着急下结论作什么?” 大伯,大娘被林高著一通话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连连称道:“爹说得是,说得是。” 林延寿在旁道:“爷爷,爹,你们也别想太多了,十五岁中举人,那都是天上文曲星,咱们家还没到那么个地步。我十五岁了都没中秀才,延潮十五岁还能中举人?” 大伯一听脸就沉下来了,同样将筷子一拍,拿出方才林高著训自己的气势道:“你这不成器的,还有脸说话?” 大娘立即道:“你这么大声吓着孩子怎么办,还有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潮囝中了举人,你也是有光彩的,若是潮囝将来中了举人,作了官,还不提携你一把。真是不懂事,别说话,给我吃饭。” 林延寿哼地一声,撅起嘴道:“你们就会偏着延潮说话,你说我不成器,我还不要你们这样的爹妈!” 林延潮笑了笑,当下道:“大伯,大娘别说了。你们不用担心,我考得还行,我已是吃够了,先去睡了。” 林高著连忙道:“延潮,你再吃一点。” “不用了。够了。” 当下林延潮回到屋子里,疲倦了一天,精力耗尽,当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次日林延潮睡得快中午才起,可见考了一日精力消耗得有多大。 他的感冒仍是未好,虽说有些咳嗽。流鼻涕,但幸亏还没到发烧的地步。在林延潮看来也就一般小感冒,平日就是多喝水,多睡觉就过去了,碰上考试也是无碍。再说最重要的首场已是考了,剩下的二场,三场,倒是不费什么精神。 第二场是八月初十,试以五经一道,并试诏、判、表、诰各一道。虽不难考,但考试量仍是如第一场那么大,很繁琐。 林延潮睡了一日后起来。即继续在窗边准备第二场考试。 林延潮披了件衣裳,边是咳嗽,边是写文。林延潮心想自己乡试前一味读书写文。缺乏锻炼,身体倒是差了,看来以后要向展明学点强身健体的办法。 看着林延潮写文,林浅浅却是看在眼底急在心底,偷偷垂泪,劝了几次林延潮不要再读了。但林延潮却没有听。 林浅浅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能打消林延潮的决心。到了这一步自己唯有默默支持才是。所以林浅浅见林延潮时,都是强颜欢笑。与林延潮说说笑笑,想尽办法给林延潮煮些清淡可口的饭菜,并督促林延潮按时吃药。 如此就到了第二场考试,只是间隔一天,林延潮又是必须起得大早去贡院,这样连轴的考试,考的不仅士子是智力,还有体力。 林延潮来到贡院,听一旁考生说了第一场时,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士子,考了一半撑不下去了,强自被扶出的事情。 而林延潮的脸色依旧很差,林诚义,翁正春等替林延潮担心一把。关于林延潮提前交卷的一幕很多人都看到,都以为他是考场发病无法支持,故而放弃考试,哪里想到他是提前写完交卷。 几个人不免幸灾乐祸,在考乡试的士子里,林延潮算是年纪最小的几个,当下不免有人抱着‘好意’来劝道,怎么这么不注意身体,身子不好就不要强撑了,放弃第二场吧,以往就有考生抱病考试,蒙在考房里猝死,直到交卷时才被人发觉,反正汝年纪还小,就当长长见识,积累经验,三年后再来啊。 对于这些看似好心安慰的人,林延潮只是笑了笑,没作理会。 数人当下脸上都是一副‘我的好意已是尽到,你若一意孤行,有什么后果不要怪我’的表情。 林诚义问:“潮囝,第一场时你是不是病得太重,故而提早交卷?” 林延潮道:“回先生的话,弟子只是有些风寒,并不严重,弟子第一场已是写完七篇,这才提前交卷。” 林诚义当下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为师还担心呢,不过你今日也需认真,若是支……支撑不住,也不要硬撑。” 林延潮道:“多谢先生提醒,弟子晓得。” 林诚义欣然道:“汝行事一向很有分寸,为师对你很放心。” 当下龙门开启,众考生进贡院,仍坐在第一日的考房里考试。 第二场题目,除了一道五经题外,诏、判、表、诰之类,就是考得考生应用文的水平。这无关于文采,而在于考生对于这类文章是否熟悉,并且意思表达准确,用词严谨。 这一天天气放晴,最恶劣的天气已过,秋高气爽下,众考生都是心情舒爽。 当然对于林延潮而言,也是如此,若是天气阴寒,搞不好自己感冒会加重,在好天气下考试,谁不高兴? 各考房里的考生都是皱眉凝思,考场里间或也有一两间考房空去,大概是有的士子知第一场考得不太好,故而提前退出。 林延潮无心理会这些,认认真真地写文,只是间或会有一二声咳嗽,从考房里传出。 这一天林延潮再度写完交卷时,已是有上百名考生,也是一同交卷了,由此可见第二场难度并不大。故而真正决定考生是否录取的,还是在头场七篇。 林延潮走到龙门前,等待开门。因为第二场较容易,提早交卷的士子们自是考得不错的,他们脸上都是洋溢着笑容,热烈地交谈的。 如林延潮觉得第二场考不出水平来,故而神色始终淡淡,但总有人,好容易考好一场,就急不可待的炫耀了,仿佛第二场才是关键一般。(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二章 可列经魁 几名士子就在林延潮一旁高谈阔论,里面正有周宗城。 但见周宗城不无得意与一旁几人高谈阔论道:“咱们几人自小在衙门长大,圣旨都见过,公判,诰令,更是日常所见,这第二场考来简直是简单至极。” 说着几个人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几人纷纷道:“我等以后要仰仗,周兄你了。” “先预祝周兄领乡书,京报连登黄甲!” 林延潮站在那里,而周宗城在旁一个劲的得意,他是连瞧一眼都奉欠。 另一旁刘廷兰几人也来到龙门前,他与几个同乡好友,指着周宗城不屑地道:“杨兄,你说这些省城的士子,竟也在此跳梁,可笑不可笑?” 杨道宾笑着道:“我未来的解元郎,眼下你且容他们一二吧。” 另一名士子黄克缵道:“半桶水响叮当,我们何必理会这些人。” 何乔远也道:“难怪恩师说这几年闽中学风日下,果不其然。” 刘廷兰笑了笑道:“待放榜之后,再看这些人,这次五经魁,咱们漳泉二府的读书人拿定了,走,龙门开了。” 当下几人朗声笑着离去,众士子都是踌躇满志地走出龙门。 第二场考完后,第一场的乡试卷子都已是誊写完毕,对读官对读后,已是交给总考官王世贞。 外帘虽有福建巡抚。布政使坐镇,但他们却不可至内帘一步,否则负责内外监临的两位御史。就可上书弹劾。 所以乡试主考官王世贞,才是内帘官中一语而决的人物。 在至公堂后的衡鉴堂里,王世贞看着一干同考官,阅卷官道:“今日尔等阅卷之时,不敢忘了当年身处矮屋的辛苦之事,这里的卷子都是读书人寒窗十年所作,尔等切切要看清楚了。若是有什么差池,不说本官。礼部磨勘这一关也过不了。” 同考官,阅卷官都是一并称是,然后各领了试卷回房。 二三场卷子不过走个过场,首场七篇才是重中之重。同考官,阅卷官们领了卷子回去后,各个都不轻松。 尚书经一房的阅卷官程明悟,乃是兴化县训导。 林延潮乡试首场的朱卷此刻正到了他的手上。 本来依着县学训导的身份,程明悟是不足以充任阅卷官的,但怎奈本省治尚书的学官并不多,敢说通经的更少,故而临考时被调来作尚书房的阅读官了。 自卷子发至本房后,他看得一直很慢。不敢出了丝毫差池。 身为不入流的杂职官,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很容易被几位大佬训死。 眼下他看到林延潮的朱卷后。沉吟良久,不敢下定论,当下拿了他的朱卷,向坐在一旁的浦城县孙教谕问道:“孙兄,请教你个事。” 孙教谕头也不转道:“先等我把这一篇看完。” 程明悟不敢打扰,等着那。孙教谕是今年五十多岁了,一头白须白发。他是嘉靖时的老举人了,会试无望就作了一任清贵的学官。上一次乡试,他就充任阅卷官了,可以算是老资历。 半响后孙教谕摇了摇头道:“这篇文章前面尚可,但第五篇时有一处笔误,八岁蒙童都不写错。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七篇尽毁啊!” 说着孙教谕将文章丢入了落卷之中。 程明悟这时将林延潮的文章拿着,向孙教谕问道:“孙兄,这篇文章,我拿不定主意,你替我看看?” 孙教谕斜了一眼道:“怎地改了这么多卷子,还是没主见,自己拿不定主意?” 程明悟赔笑道:“没有孙兄指点,心底慌啊!” 孙教谕摇了摇头,当下拿着林延潮的卷子看了起来。 看完头三篇四书文后,孙教谕笑着捏须道:“法严词备,可为程文矣。” 程明悟喜道:“孙兄也可以觉得此文可取吗?” 孙教谕握拳在嘴边轻咳了一声道:“不忙,看了五经题再议。” 孙教谕继续看了下去,平是紧闭的嘴唇,突尔张大,看到后面简直合不拢嘴了。 程明悟连忙上前扶住孙教谕问道:“孙兄,孙兄,你……你不是中风了吧!你等一等,我去叫医官来!” 孙教谕怫然道:“什么中风了。” 程明悟不明道:“孙兄没事?” 孙教谕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当然没事,老夫治书经三十余年,眼光不会有错,你写一个高荐,给房官看吧。” 程明悟笑着道:“是啊,我也觉得文章不错,就怕不敢落笔,到时被房官打回来,脸上就不好看了。” 孙教谕摇了摇头道:“你别高兴太早,这等文章在我等眼底虽好,但总裁会不喜。” 程明悟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孙教谕道:“王凤州擎拟古之大旗,怎么将这一篇唐宋文风列为佳作,罢卷回来,也说不准。罢了,罢了,不提这些,先拿给房官看吧。” 程明悟闻言叹了口气在文章一旁写下‘高荐’二字,高荐二字,不仅有考试中式,还有名列前茅之意。 但这只是自己一个阅卷官的意思,但是否高荐轮不到他说话,而是要看房官和正副主考的意思。 程明悟将文章拿给房官看,乡试中的房官一般由进士出身的官吏充任。 房官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程明悟心有忐忑,他之前看得卷子还没有一篇入得这房官之眼。 半响后房官抬头看了程明悟一眼问道:“这卷子是你荐得?” “回禀大人,是下官荐的。” “高荐?” “是。”程明悟言语里有几分没底气。 房官沉默良久道:“四书文可,五经文佳。” 说完房官在卷子上画了个圈,在一旁写道‘规模宏远矜重,中具流逸之至,可列经魁’。 程明悟见了吓了一跳,这房官的评价比自己和孙教谕还高了一等。从高荐直接到经魁,经魁也就是乡试前五名啊。 房官对一名书吏道:“将此卷送至副主考那。” 不久林延潮的卷子到了副主考房内,副主考要看各房卷子,因此林延潮的卷子不可能一到就看。 林延潮的卷子,在他房里足足趟了三日。(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三章 场场第一 在乡试中,身为副主考,既在最后的排定座次中有一定话语权,也要在放榜前,替主考筛选罢落一定的卷子。 其中不少卷子,尽管都是房官,阅卷官一致认为,可列为中式卷,或者是可列为经魁的卷子。到了他手中,若是认为不行,一样可以罢落,不过要写上情由。 林延潮的卷子在房里躺了三天后,副主考拿起他的文章,先看批语笑着道:“有没有说得这么好?” 说完后,他将卷子通篇读完后,副主考却在卷末写上‘实理实事,字字皆经,冠绝一房’。 写完批语后,副主考对一名书吏道:“将此卷速拿给总裁,不,还是本官亲自送去。” 终于林延潮的卷子,过了三关后,来到了乡试总裁王世贞的案前。 王世贞拿来林延潮的朱卷,照例先不看文章,而是先看卷头。 但见卷头上三个圈,知是阅卷官,房官,副主考一致认可的文章,每篇呈至自己案前的文章,都需过三道审阅。除非自己动用主考官的权力,到遗卷里去搜卷。 王世贞将卷首下面各房官的圈点,句读看了一遍,十分满意,卷末则是阅卷官,房官,副主考的批语。 高荐! 规模宏远矜重,中具流逸之至,可列经魁! 实理实事,字字皆经,冠绝一房! 王世贞看完笑着道:“尔等三位考官。人人皆荐此卷,不肯吝啬赞言,正所谓水平不流。人平不言,不平则鸣,到底是什么样的文章,会让你们三位考官担心本官不采纳此文?” 副主考心道,还不是担心你持门户之见,将这等好文章罢落。不过他还是道:“凤州兄,你多虑了。实是我们三位考官一致认可,此卷可冠一房。” 王世贞抚须道:“既是仁兄也这么说。本官姑且观之。” 说完王世贞将这篇文章通篇读了起来。 半响之后,王世贞将卷子放在桌上,须陷入沉思。 “凤州兄?此文如何?” 王世贞半响方道:“凡乡试七篇,士子重头三篇。后四篇轻之,但此子反之,头三篇读来不过中平,而后四篇却是一篇胜过一篇。观最后几篇文章,气势磅礴,如海如潮,吾几乎以为苏韩复生矣。” 副主考听王世贞这么说,喜道:“凤州兄,我也为此人文章有苏韩之风,可惜……” 副主考本想说。可惜唐荆川,归震川已逝,否则见这等文章不知如何高兴才是。 但他方记起二人在世时。对王世贞抨击可谓不惜余力,归有光直接把王世贞骂为妄庸巨子。自己将这篇文章与唐顺之,归有光联系在一起,不是引来王世贞反感。 所以副主考立即打住便不说了。 不过副主考还是担心地王世贞不取此问,问道:“不知凤州兄以为此文可列几等?” 王世贞笑着道:“何必太急,还只是第一场。何必着急下定论,还是等二三场一并出来后再论吧!” 乡试第三场考试是策论。 五篇策论。放在上一世与申论有些类似。 林延潮第三场考毕,将他最后的精力也是榨干,回到家里连饭也不吃,就直接上床睡了。 第二日醒来,但见林浅浅伏在床头,一脸担心地看着他。林延潮从被窝里起身笑着道:“不必守着我,我没事。” 林浅浅含着泪道:“还嘴倔,你看你烧了一晚上,说了一夜胡话。” 林延潮也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勉强地笑着道:“无事,这第三场都考完了。” 林浅浅顿时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道:“你这人考什么试,连自己身子也不要了吗?你就算不为自己爱惜身子,也要为别人爱惜自己啊!” 林延潮抚着林浅浅的背道:“我知道,没什么事,休息几天就好了,你别哭了。” 事实上林延潮觉得感冒这等小病,没什么,但在没有抗生素的古代,却不这么看。 第三场后,省城里考乡试的士子一面等着放榜,一面到处游玩,而林延潮则是裹着厚厚的棉被,每日喝着难喝的汤药。 放榜前第一日,中式八十张朱卷已定,下面就是排定座次了,以及填写中式者榜文。 照例要先定出五经卷首,也就是五经魁。 衡鉴堂里,八十张朱卷一并呈放,议定座次的事,与阅卷官无关,他们就一并坐着聊天,顺便说几篇批改时遇到的得意卷子。 至于监临、学政、提调、监试则在旁监督。 而副主考与六名同考官在那拿着几张朱卷商议着,这是边议卷边填榜。 主考官王世贞坐在案后,两眼都是血丝,他看了几日的卷子,精力也有几分不济。 这边副主考与六位同考官还在争论之中,等候了一阵,王世贞沉声问道:“怎么诗经房的首卷,还没有议定吗?” 副主考上前一步,向王世贞道:“总裁,综纶三场,我与六名房官,认为戊寅号和丁未号两篇卷子,各有所长,难分伯仲,请总裁公断。” 戊寅号乃是朱卷编号,在揭名之前,众考官议论名次,只能说朱卷编号。 王世贞道:“既是如此,首题破题为‘圣人于礼乐述时人之所尚,表在己之所从’那篇,本官以为略胜一筹,另一篇取为第二。” “诺!” 当下一名书吏道:“戊寅号为诗经房卷首!” 书吏即取过朱卷来,再核对墨卷,将墨卷上的糊名拆开,然后大声唱名道:“漳浦县士子刘廷兰,为诗经房魁首!” 听了书吏这么说,一旁众人议论纷纷,不少人似听过刘廷兰的名字,有人道:“此人有文名于乡间,中举实至名归。” 又有人道:“不知次名是谁,真是可惜了。” 还有人道:“五经里治诗经士子最多,看来解元属此人了。” 当下王世贞问道:“尚书房的首卷可定下了?” 这边副主考与六位房官只是简短交谈两句。 副主考就站出来道:“回总裁大人,本官与六名房官商议后,一致以为尚书房己丑号卷子,三场场场第一,可为首卷!”(未完待续) ps:大情节部分很难写,为了不让大家失望,删改很多次,最后才敲定了,更新慢一点请见谅。 第两百一十四章 放榜了(一更) 副主考这么说后。 王世贞沉默了一会,他自是知道己丑号卷是何卷。 至于其他监临、学政、提调、监试也是竖起了耳朵,众人都是心道,场场第一,还得到七位考官一致认可的卷子,这倒是不容易。这比方才刘廷兰的卷子还胜了一筹,恐怕此卷就是最后的解元卷了吧。 七位考官一致认可,下面就看主考官的意思了。 王世贞呷了口茶,笑着道:“这倒是稀奇了,此卷竟得七位考官公认?何公你怎么看?” 一名胡须一翘一翘的房官拿起这张朱卷,此人姓何号居山,一贯是逢文便踩,又喜欢倚老卖老,放在当今就是一个文坛喷子。之前就有数篇卷子,被此人从头骂到尾,被贬得一无是处,最后落卷。 见一贯好喷人的何居山来点评,众人都是捏把汗。 何居山道:“此卷纵观三场,文章有所瑕疵,算不得第一等,可这经学功底,我看可为在座各位之师了。” 好嘛,不喷文章,改喷各位了。 一名房官笑着道:“这己丑卷虽不错,但看何公说的,我等再如何不济,也不会不如一位考生。” 这何居山捏须道:“仁兄此言谬矣,岂不闻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韩愈有言,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其贤及孔子乎?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看此朱卷。非专研尚书一经几十年的老儒不能写出,尔等以他为师,习之书经。又有何不可?” 听了何居山的话,众考官都是无言以对,但偏偏他说得还自承歪理。几人只能抱拳道:“何兄言之有理。” 何居山得意洋洋地道:“哪里,哪里。” 下面不待王世贞发问,几名同考官也是一并道:“总裁,我等也是以为此文出类拔萃,非第一不足以彰其名。卓其才华。” 几位外帘官也是看了朱卷私下道:“这等好文章,看来就是王世贞。再一味持门户之见,想罢落此文,诸位房官也是不肯啊。” 终于王世贞笑着道:“既有公论,本官也无异议。事实上此卷,本官亦甚爱之,秦汉,唐宋文章各有可观,岂可一概而论,唐荆川,归震川后继有人,吾甚羡之。” 唐荆川,归震川当年都曾与王世贞敌对。但今日众人听了王世贞这么说,亦足见其一代文宗的气度。 当下一名书吏大声道:“己丑号为尚书房首卷!” 于是书吏即取过朱卷来,再核对墨卷。另一名书吏只能道出,就行填榜。 一名官吏乘着还没拆名之际向陶提学问道:‘大宗师,你可知这朱卷是哪位门生所作?‘ 陶提学捏须,自信地笑着道:‘略知一二,不过此文可不是何居山口中老儒所作的。‘ “那是何人?” 陶提学笑而不语。 这时卷子已被书吏拆开,书吏唱名道:“尚书房经魁……” 众人不由揣测。到底何人是尚书房的经魁? 放榜前数日。 哈欠。 林延潮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此刻他如粽子一般被厚被包裹在床上。 第三场考完后的日子。他却只能苦逼地在家养病,每日喝着苦味的药汤。 大夫说林延潮,是疲惫过度而感了风寒,故而林浅浅就让林延潮这几日在家好好的疗养,不许碰书,写字。 林延潮依言听了,反正乡试已是考了,书也是出了,手头无事,索性在家好好休息。 或许之前读书实在太过疲惫,还是生病添了几分疲乏,林延潮这一躺在床上,每日都是沉沉睡去,连续五六日,直到放榜前一日,这才好了几分,下床与家里人说说话。 期间也有不少同案,同窗,同乡上门来拜访,他们却被告之林延潮卧病在床不能见客。 日日一天就这么过着,离放榜的日子,也是越来越近。 省城里的青楼,客栈,名山古迹,随处可见赴乡试士子们的身影。 每年聚集着无数士子的客栈附近,总少不了,读书人与哪位女子,擦出点爱情火花。这类故事,大体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或是士子高中后,抛弃昔日良人,忘却海誓山盟的桥段。 在士子的交游聚会中,林延潮生病之事,在士子们闲聊中偶尔被提起。 林延潮,去年那院试第二,听说了吗? 有耳闻。 今年乡试病倒了。 是吗,真是可惜呢,看来秋榜与他无缘了。 风头太急了,听闻他还出了书点评尚书呢。 年轻人嘛,狂傲一点也是有的,当年你我不也这么过来的。呵呵。 是啊,听闻卖不出了,都积了灰。我看不下,算作善事帮他买了几本呢。 嗯,如何? 垫桌脚薄了一点。 哈哈。几人在某一角落笑起。 诸如此类的话,还有几句,但也不是抱着恶意,纯粹只是文人相轻而已。众人谈过之后,即是忘了。 终于放榜这一日到了,贡院之外,车水马龙。 除了部分小心脏受不了的士子,只敢客栈里等报录人上门之外,大部分士子都是来了贡院。 但见贡院前的照壁,挤满了这一次赴乡试的士子。士子们有的双手负后,翘首以盼,有的故作云淡风轻,有的则是抓紧一点,还没放榜前的时光,能开心多久是多久。 除了这些士子,最没患得患失之情的就是报录人了,他们等着一会榜单公布后,抢着去中举的士子家里贺喜呢。 众人立在榜前,正榜八十人,副榜十余人,两榜一共不过百余人,这里的三千士子注定大部分是要失望的。 “行贵兄!” “向高兄!” 陈行贵在榜下找到叶向高,二人聊了起来。 叶向高忽问道:“怎么为何不见宗海兄?” 陈行贵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唉,宗海病了,第三场后就一病不起,我本还想去他府上,邀他一并来看榜的。” 叶向高不由道:“可惜,可惜。” 叶向高和陈行贵说话间,这时一排衙役走来,众人一并道:“放榜了,放榜了!” 顿时无数考生,失去读书人的斯文,相互推搡,都是争着看榜。(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五章 谁是解元?(二更) 三年一桂榜。 承载了无数读书人的期望。 见了这一幕,叶向高不由道:“三千士子,八十举人,不知谁能列五经魁?谁能名冠一榜?” 乡试一榜,都是以解元名字冠名的,打个比方如万历元年福建乡试解元苏濬,故而人称癸酉科苏濬榜。 名冠一榜,这就是中解元的风光。 按照乡试的规矩,先贴的是副榜,然后是正榜,最后是五经魁。 这是因为乡试填榜时,先取出五经魁后高置,再从第六名开始填榜,故而乡试第六名为正榜之首,列于经魁之下,称为亚魁,其余举人为文魁。 而五经魁分列一榜,三至五名为经魁,第二名为亚元,第一名为解元。 其实解元与乡试中举最后一名,差别不大,但读书人讲究的就是这个风光。 乡试之后,朝廷会颁给每个乡试举人,二十两牌坊银和顶戴衣帽匾额。 牌坊银就是资助你在门前树个牌坊,立在乡间,让过往人称颂的。至于匾额则悬挂住宅大门之上,解元就在匾额上大大地写上两个字解元,亚元就竖亚元匾额,至于经魁,亚魁,文魁,一等一等的必须如实而写。 这一块牌坊,一块匾额,代表着主人或者家族一生的荣耀,百年之后或许子孙已不知你的名字,家族或许已是败落,但是只要外人见到你家宅上的匾额。都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知道这一家曾是书香门第,至少是出过举人的。 在下方士子的一篇喧哗之中。乡试总裁王世贞,副主考,六位同考官,提调官左布政使万思谦,在众官兵的护卫之下,从另一旁登上了贡院旁的唱经楼。 照壁就那么大,不是三千士子都看见的。所以必须另立一楼,由官员唱名。 名列桂榜。经楼唱名,这是每一个读书人一辈子的荣耀。 众士子们顿时都激动了起来。 砰! 三声炮响,顿时场上的士子们,都是安静下来。众人翘首看着唱经楼上的官吏。 总裁王世贞点点头。一番开唱白后,当下书吏即开始唱考生名次及籍贯住址,念得首先是名列副榜的贡生。副榜贡生十五名,取中副榜的称为副魁,回到家里也可以打块牌匾,挂在门上了,不过与正榜举人不同,必须自费。 一个个名列副榜士子的名字,被念了出来。这些士子们虽没有发解。但也是获得入贡的资格,属于可以接受范畴。 被念到名字的士子后,都是向唱经楼上长长一揖。之后左右士子一并恭喜。几个报录人小队已是抢着出发,前往对方的家里。 副榜念完即是正榜,先从正榜最后一名念起。 “丙子科第八十名,福州府侯官县洪塘乡翁正春!” 翁正春已是愣住了,随即四面的人都向他恭喜。 而一旁叶向高,陈一愚。林材,龚子楠。陈应龙等人却都是心底一紧,他们与翁正春为院试同案。院试第一的翁正春,只取了最后一名,而他们又能得第几名? 就在众人恭喜之中,翁正春神情有些恍惚,似高兴,似也有几分茫然若失。 随着名字一个个念去,士子里不时爆发出‘我中了’,‘我中了’之类的话。 但这每一声激动的欢呼,犹如一柄大锤,重重地击打在每一个还没被念到名字的士子心底。 随着时间的过去,众士子的心渐渐沉入深渊,但待陡然念到自己的名字,恍然被人从深渊一下拽起,阳光一下子变得明媚起来,随即千锺粟,黄金屋,颜如玉扑面而来。 “丙子科第三十一名,福州府长乐县唐屿乡林材!” 院试第三,仅次于林延潮和翁正春的林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道:“爹,娘,我中了,我中了。” 方才绷着的人,完全失控,如孩童般嚎啕大哭。 叶向高等几位院试的同案,也生出少许希望来,是啊,林材院试不如翁正春,但乡试却能取第三十一,可见文场的事,没个定数的。 众人都是学着如此安慰着自己。 但是众人感觉唱经楼上的书吏,却是越念越快,转眼即到了乡试第六名经魁。 “丙子科第六名,泉州晋江县梅林黄克缵!” 听闻黄克缵中举,一旁刘廷兰,杨道宾,何乔远,庄履朋等几名士子都是向他道贺。 黄克缵却没有多少喜色,淡淡地道:“不能与刘兄,各位并列经魁,真是稀罕。” 刘廷兰笑着道:“我等联第已是足矣,至于同揽五经魁倒是次要的。” 黄克缵笑了笑道:“我知解元逃不出刘兄掌心就是。” 乡试之后,这五人放话要夺五经魁,已是传了开了。眼下五人只有黄克缵一人名列榜上,虽说是第六名亚魁,但难道其余四人都能名列经魁?这未免也太嚣张了吧。 不少读书人都是心底不忿,等着放榜打脸的一刻,无数碜骨话都已是准备好了,哼,叫尔等这么狂! 于是重头戏来了,王世贞挥了挥手示意书吏退下,这五经魁自是由他乡试总裁来宣布,方显隆重。 众士子们听前面自己没有名列其中,但只要五经魁未出,他们心底总有一个指望不是。这是天堂和地狱的一刻。 “丙子科第五名,泉州府晋江县郡城东街何乔远!” “丙子科第四名,泉州府晋江县青阳庄履朋!” 这一幕令本是期望念到自己名字的士子们都是又是惊慌又是生怒,怎么连续三个泉州府晋江县的士子,这绝对绝对有黑幕。 至于仍旧没念到自己名字的刘廷兰,却是自信地笑了笑,对一旁的杨道宾道:“泉州府的不是三个,加上兄台你则是四人。” 杨道宾文章在五人里,一贯仅次于刘廷兰,其余三人都上榜了,杨道宾没有不上榜的道理。 正在说话间,王世贞念道:“丙子科第三名,福州府闽县濂浦林世璧!” “丙子科第二名亚元,漳州府漳浦县杜浔刘廷兰!” 听到这一幕,刘廷兰,杨道宾脸色都变了,刘廷兰没料到自己取了亚元,心想莫非解元是被杨道宾取了,还是另外的其他人。 杨道宾是治礼记的,莫非解元是经礼记的?刘廷兰此刻不由大怒,到底是何人,竟夺去了他势在必得的解元。 这时候王世贞念道:“丙子科第一名解元……”(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六章 京报连登黄甲 登瀛坊巷。 晨曦的撒落在黛瓦白墙上。本是静谧的市井坊巷多了几分喧闹。 窗沿前的青砖灰瓦上,几只喜鹊停在那鸣叫着。 林延潮在清脆的鸟叫声中醒来,睁开眼睛侧过头,看了一眼窗外那些不速之客。 嗯,喜鹊叫是好事嘛。 林延潮如是想到,一觉醒来比前几日昏昏沉沉已是好多了,精力恢复的差不多了,再休养个数日,就能恢复如旧了。 如果没有记错,今日就是乡试放榜之日了吧。 这时候,听得上楼的声音。 不久林浅浅端着一碗瘦肉粥上楼。林延潮就光明正大地赖在床上,享受着小萝莉一口一口的喂粥。 ‘今日乡试放榜。‘林延潮道。 ‘嗯,你还要出去?‘ 林延潮喝了口粥道:‘算了在家等着放榜吧。‘ ‘嗯,‘林浅浅点点头道,‘这才对,反正若是中了也会有报录人上门的。‘ ‘对,若是不中,在家当鸵鸟也挺好的。‘林延潮自嘲地道。 ‘什么是鸵鸟?‘林浅浅巴眨着眼睛。 ‘嗯,是一种很大很重,却又不会飞的鸟。‘ ‘不会飞,为什么又要叫鸟?‘ ‘原来会飞,后来吃胖了,就不会飞了。‘ ‘就像家里养的鸡鸭一样吗?‘ ‘嗯,没错,聪明。‘ 听了林延潮的夸奖。林浅浅眼睛眯了起来,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三叔去贡院了,说要看放榜。‘ ‘哦。‘ ‘你就真不关心?‘ ‘说不关心是骗人的。但看了榜又不一定能中,不看榜也不一定不能中,在家等着算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林延潮吃完粥,林浅浅端着碗下楼了。林延潮也是下床活动一下。 忽闻得巷口一阵爆竹声,但见家里的人都是窜到院门前,爷爷。大娘,三叔新娶的老婆。都走到前院来。 等了一会,但见大伯推门进来,笑呵呵地道:‘前巷有一户人家结亲呢。‘ 众人这才恍然。 爷爷笑着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出来看看。‘ 大伯道:‘我也以为。这个时候差不多该是放榜了。‘ 大伯见爷爷给他使了个眼色,当下就不说了。 白日的日子很长,林延寿的书房里传来了琅琅读书声。 林高著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埋怨道:‘这寿囝平日不见用功,待他弟放榜这一日倒是勤奋起来了。‘ 刚入门的三婶不敢说话,只是埋头抹擦着桌台,大娘道:‘爹,你别一个劲地怪寿囝,他近来倒是真勤奋了。‘ 林高著默默地抽着旱烟,不说话。 待过了许久许久。巷子外仍是十分宁静,丝毫动静也没有。 林高著叹了口气,轻轻地道:‘这一次该不来了吧。‘ 大伯道:‘哎。病了嘛,若是潮囝没病,咱们家就出个举人了。爹,咱们就再等三年算了。‘ 林高著呵呵笑着道:‘是我太贪心了,三年就三年,我身子还硬朗。说不定能见延潮中进士那一日。‘ 说着父子二人倒是笑起。 父子二人说说聊聊,这时候外面突传来爆仗声。 随即外头锣声响起。啼啼嗒嗒的马蹄声传入屋中。 大伯道:‘那户人家也真是的,结个亲至于那么大阵仗吗?‘ 话音落下。 人中举喽。‘ ‘有人中举喽。‘ 传来了孩童的声音,这时拍门声响起,然后一片声传来:‘林老爷在家吗?恭喜高中了!‘ ‘林老爷?‘大娘探出头来问道,‘家里哪里有什么林老爷?相公是衙门的人叫你吗?‘ 大伯又惊又喜地道:‘糊涂,我哪里称得上老爷,只有举人才称老爷,断然是延潮高中了。‘ ‘中。。中了?‘大娘话里打着哆嗦。 林高著将旱烟一丢,大声道:‘快,开门,把人请进来。‘ 前院大门一开。 恭喜贵府林老爷,高中乡试头名解元。 解元,我的天! 没见过多少世面的新妇三婶,见这么大的阵仗,一下子就晕倒了过去。 众人连忙道,这怎么地刚进门就倒下一个了?这大喜的事,不至于啊。 大娘搀着三婶,大伯出门拱手道,小户人家没见过大世面,让众位见笑了。 众人都是一并道,新贵人哪里话,打今天起你们就是名门了,谁还敢称你们是小户人家。 说着众人就一并朝大伯贺喜,大伯急忙摇手道,我不是新贵人,我侄儿才是。 众人都是连声道误会了,误会了,请新贵人下来吧,我等好见一见。 说话间外头马蹄声响起,二报三报的人都是到了。外头鞭炮声一个劲的响起。 街坊邻居也是来了,巷口都堵满了人。 众人道,快把新贵人请出来吧。 大伯正要叫林延潮。 慢一下! 后进一个声音传来,但见一名穿着长衫的少年走了过来。 众人又是道,新贵人终于来了! 这少年听了神色一喜,正要说话,大伯连忙道:“这不是新贵人,这是犬子!犬子!” 众人当下都不干了道:“怎么新贵人还不来啊,让我们等得好心焦啊!” 林延寿当下道:“诸位等一下!” 众报录人道:“这位新贵人的兄长有何示下?” 林延寿不高兴地道:“我是问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搞错了?”众人都是一愣。 大伯怒道:“给我回去!” 林延寿急忙道:“爹。你误会了,我是有道理的!” “你还有什么道理?” 林延寿当下问道:“我问你们新科解元住址上怎么写的?” “不是登瀛坊巷,林老爷讳延潮吗?这有什么不清楚的?” 林延寿当下道:“这你不懂了吧!我们家是登瀛坊巷西。而不是登瀛坊巷,你们这地址都不对,所以说是找错门了!” 大伯在那怒道:“胡说八道!你给我滚回去!” 林延寿硬是不走道:“爹,我这是谨慎啊!若是同名同姓的人中举,那咱们家就闹了笑话了,潮弟这一次虽赴乡举,但是半途病了。你说怎么能考得上,考得上也就算了。还中了个解元!” 林延寿当下被大伯硬轰进了屋内。 大伯笑着道:“犬子乱言,各位不要在意啊!” 几名报录人方才听了林延寿的话,面面相窥道:“这小官人说得有点道理,我们还是第一次碰到此事啊!要不咱们出去看看?” 大伯连忙道:“各位别听犬子胡言!这是乡举。咱们这一坊巷里能有几个秀才?难不成再出一个同名同姓的秀才,我们却不知道?” 大伯这话顿时如拨云见雾,众人都是齐声道:“是啊,是啊,还是官人说得对啊!” 当下那边人群中,有个声音道:“未必哦,我听闻坊巷东边,也有一个秀才叫林延潮啊!还赴这一次乡举呢!” “谁说得?”大伯不由大怒。 却无人应声。 众人看去,说这话的人又不知去哪里了。 顿时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当即就蒙了。 连十几个报录人也是相互询问道:“这怎么办?若是道喜错了,我们也难办啊!” “报喜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事。” “错了不打紧。怕的是得罪了新科老爷啊!” 终于一人道:“还是请令侄出来一见,我们也好确认才是。” 大伯听了顿时郁闷了,之前还是称新贵人了,现在改令侄了 正待这时,外面有一个声音传来:“让一让!” “让一让!” 大伯喜道:“是,三弟回来了。三弟回来了!” 当下众人分出一条道来,但见三叔进来一脸狂喜地道:“大哥。延潮中了,延潮中了,是解元郎,解元啊!” “真是解元!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大伯对着众人言道。 “那可未必啊!”又一个尖酸的声音在外说道。 林高著和大伯也是郁闷了,他们都心知林延潮明明是解元郎了,但却搞了这么一出,弄得其他人将信将疑起来。大伯此刻恨不得将林延寿抓起来暴打。 三叔一点都不知情地问道:“延潮呢?这时候他人在哪里?” 报录人也是纳闷,新科解元为何迟迟不出来,换了别人早就迫不及待了。 说话间,锣鼓齐响。 十几名衙役涌入了林宅内,众百姓最怕衙役,当下纷纷都是躲至一旁。 当下衙役一并喝道:“父母官在此,尔等还不跪下迎接!” 听闻父母官来了,众百姓,都是连忙跪在地上。连林高著,大伯这等官吏也不能例外。 不多时,一名脚着云靴,着七品青袍官服的四十余岁的官员走了进来。跟着这名官员身后,还有数名官吏,有人捧着崭新顶戴衣冠,以及一副写着解元二字的匾额。 在场之人都是齐道:“草民拜见老父母!” 这官员环顾左右,负手问道:“新科解元何在?” 众人伏在地上,顿时满脸尴尬。 “解元郎怎么不在此处?” 此刻但见一名少年穿着襕衫,缓缓走来门后施礼道:“这位可是贺知县,在下抱病在身,怠慢了!也让各位久候,是在下不是。” 贺知县扫了这少年一眼,似嫌对方太年轻,当下怀疑地问道:“你就是新科解元郎林延潮?” 林延潮拱手道:“在下正是。” “有何为证?” “在下有乡试考凭为证!” 说完贺知县将林延潮考凭拿过,上面有试卷号,祖上三代,籍贯。 贺知县看了一遍失声道:“真是你。” 当下对方朝林延潮施礼道:“鄙人闽县知县贺南儒,贺兄台高中福建乡试丙子科解元,京报连登黄甲!”(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七章 好风光 贺南儒这么说,等于确认了林延潮解元郎的身份。 原来林家这位少年郎,真的是新科解元!若不是在官兵弹压下,众报录人就要出声贺喜了。 连本是将信将疑的街坊邻居也是心道,这登瀛坊巷不仅出了一位举人了,还是解元。 “贺兄台高中福建乡试丙子科解元,京报连登黄甲!”贺南儒不再拿林延潮当十五岁的少年来看,而是身份对等的官员。 林延潮也未受宠若惊,只是淡淡地道:“谢父母官吉言!” 贺南儒道:“兄台年纪轻轻,得中解元,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林延潮道:“惭愧,不过侥幸得诸位考官赏识罢了,实是担当不起。” 众人听贺知县与林延潮兄弟相称,心道乖乖啊,这不到弱冠的少年竟与一方知县平起平坐的存在了。 正是十年寒窗无人识,一朝成名天下知! 贺南儒道:“在下身为乡试监临官,奉总裁大人之命,登门授衣,请新科解元更衣,赴贡院受礼。至于诸位也免礼平身吧!” 贺南儒说完,其余众人才起身。 当下外面的锣鼓,再度响成一片。 锣鼓吹打间,衙役们用竹杠挑起沉甸甸的一挂鞭炮走到了巷口。孩童们见都是连忙捂住耳朵,跑到一边。 随即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巷内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此刻匾额上的红衣也是被揭起。但见‘解元’两个金字光芒四射,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三婶不可置信地对三叔道:“相公,这真是中了?” 三叔笑着道:“那可不是。咱们家出了个老爷了。” “太好了。” 三婶说了一句,再度是晕了过去,众人再度七手八脚地搀扶住,大伯干笑道:“见老父母见笑了。” 方才对百姓板着脸的贺南儒,见林延潮的家人,也是露出笑容捏须道:“这也是应当,大喜之下嘛。” 这时林延潮已是更衣完毕。头戴乌纱,身上崭新的冠服。正是好一个少年得志的解元郎。 贺南儒笑着拱手道:“解元郎真是俊俏的郎君,你这一去贡院,沿路不知道多少姑娘要犯相思了,从此以后媒人要踏破门槛了!” 贺南儒这么说。一旁众人也是附和着大笑,纷纷赞起林延潮相貌俊朗来。 林延潮笑着道:“只是人靠衣装罢了。”回头看去但见匾额已是高高悬在门楣上。 右起小字上写着福建乡试丙子科,中间两个硕大金字解元,左下为福建布政使万思谦授。 贺南儒笑着道:“既是匾额已悬,冠服已着,眼下还请解元郎跨马至贡院受礼。” 林延潮道:“应当的。” 林延潮举步走到前院正要跨过门槛,突停下来,回过头看去,但见林高著。大伯,大娘,三叔。三婶,林延寿,还有浅浅都是目送自己。 林高著此刻老泪纵横,无限欣慰地朝林延潮点了点头。 大伯亦笑呵呵地挥了挥手,示意林延潮快去贡院受礼。 至于林浅浅则是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见之一幕。林延潮不由觉得双目眼泪止也止不住,当下回过身向前数步。撩开袍服朝林高著跪下,重重地叩了三个头梗咽地道:“孙儿谢祖父,养育之恩!” 林高著早就泣不成声,还是大伯将林延潮扶起,也是目眶微红道:“孩子,别说这话了。” 大伯回过头对林高著道:“爹,你也别哭了,让人笑话。” 林延潮垂泪道:“爷爷,这是喜极而泣!” 林高著道:“还是潮囝懂我!” 见了这一幕,一旁众人也是忍不住摸了一把眼泪。 贺南儒亦是眼眶微湿,大明最重一个孝字,故而十分重视官员的孝行。 当下贺南儒上前对林高著道:“恭贺老大人教出这等贤良儿孙,朝廷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令孙在家尽孝,将来于国家社稷亦必然尽忠。” 林高著道:“我这孙儿自幼父母去得早,家中又贫寒,我也没教导什么,不过所幸孩儿今日出人头地,将来不指望作一个大官,但盼能替百姓作一点事就好了。” 听了这话,贺南儒不有赞道:“自古贫贱出良才,本官必向朝廷禀此孝行。” 孝行,也是地方文教,属于地方官的政绩。贺南儒这么做当然是一举两得。 林延潮与大伯,三叔他们叙话,此刻林延寿也是向林延潮说了恭喜话。 林延潮与家人告别走到巷口,但见清一色穿着红袄的官兵,站成两列拦住里外三层堆在道旁的百姓。 而这才一眨眼,巷口连彩棚都扎起来了,彩棚下备了一匹头戴红花的大白马。 身后一家人与街坊们都是送到巷口来。 爆竹就似不要钱般,是放了一挂,又一挂!满地都是红色的鞭炮屑。 三叔拿出家里的所有的铜钱,开始散钱,无数贺喜声响作一片。 登瀛坊巷的坊甲也是努力挤过人群,来到林高著面前道:“恭喜老大人,贺喜老大人,自从你们家搬到咱们坊巷里那晚,我夜观星象,就看那文曲星闪了一下,我就知你们一家要出贵人了,果不其然啊,哈哈!” 林家众人都是大笑,旁一尖酸的人道:“我看解元郎哪里有咱们总甲高明,他才是刘伯温再世,都会看星象了。” 坊甲听了顿时恼羞成怒喝道:“哪个人说的,给我站出来。” 说话之人,早不知哪去。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大笑。 面对道旁相送的人,林延潮作了个团揖道:“多谢诸位乡亲,平日对延潮的照拂。” 说完林延潮从踏马石上马,这马自是温良,否则不会骑马,还未病愈的林延潮恐怕要摔下来。 前方自有书吏为林延潮牵马,两队官兵开道,左右是衙役鸣锣开道,赞道高呼百姓退避。 连父母官贺南儒都怕抢林延潮的风光,也是下轿步行。 从坊口至南门大街,但见南门大街左右所有百姓都是出来了,抱着孩童指着穿着官服的林延潮道:“你看,这就是今年新科解元郎!” “竟是个俊俏的少年。” “将来你也要努力读书,中解元!” “今科解元郎是咱们福州府的!” “解元郎真好风光呐!” 林延潮骑在马上拱手作礼,八月的阳光照在脸上,风儿不噪,马蹄拨动徐徐而行,及目而来,都是向自己招手的同乡百姓。(未完待续) ps:感冒了,坐了许久,最后才有思路才写完一篇,大家见谅了。再向大家求求月票呐! 第两百一十八章 诸生的心情 却说一个时辰前。 放榜正当时,贡院下正是一番阳光正好,微风不躁的画面。 王世贞身在唱经楼上念道:“丙子科第一名解元是……” 场下所有士子都是绷紧了弦,三千士子,名列第一的头名解元,究竟会落在何人头上。 众人都是揣测着,眼里看着王世贞的口型。 周宗城身旁的一名好友道:“周兄,你看总裁大人,那下唇微微撅起,这莫非是一个周字。” 周宗城听了心底一喜,但面上假意谦虚道:“哪里,哪里。” 周宗城抬起头盯着王世贞的口型,心底却默默念叨,将自己从小到大拜过的,通通都祝求了一遍。 周宗城还想起他乡试之前,费了三百两银子找山里隐士教他考试必过之法。隐士传了他一个秘方,让他考试放榜那天穿一条紫色的亵裤。 周宗城问道为何,隐士压低声音道,你本来中举不过三成,但穿了这紫色的亵裤过,就是紫(指)腚(定)裤(过)。 周宗城听了恍然,果然考试那几日,自觉的考运亨通,下笔有神。 本来放榜时,以为自己必中,副榜自是不屑了,但正榜一直念了七十九人都没有,令他心底有点发慌,但想到隐士的话,他心想既是自己必中,不由对解元生出期盼来。 这时但听王世贞念道:“丙子科第一名解元,侯官洪塘林延潮!” 周宗城整个人突遭电击,顿时愣住了。 周宗城一旁几个好友也是惊呆了。想起他们那日在酒楼上都嘲讽过林延潮的,但是眼下王世贞竟说解元是他。 一名好友立即道:“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周兄这样的大才。都没有中举,怎么可能会试林延潮那等人,竟然是中举了。还是解元。” 一人道:“林延潮不是才十五岁吗?去年才进学,怎么一年不到就中了举人。这其中一定有黑幕啊。” 这几人七嘴八舌地道。一旁一人道:“怎么不行,杨新都十二岁中举,十五岁中举又非不能。” 杨新都就是大牛人杨廷和,十二岁中举,十九岁中进士,四十二岁入阁,五十三岁为首辅。 “你以为林延潮是杨新都?一个寒门之子罢了。” 两边吵成一团,而周宗城此刻却是身子一晃。直接双眼一闭栽倒在地上,众人纷纷道:“周兄,周兄,你怎么了?” “惨了惨了,周兄咬到舌头了。” “快,快,用筷子敲开他的牙关!” “救人啊,快来帮忙啊!” 顿时几名士子手忙脚乱,好几名落第不是一次的士子,也是苦笑上前搭手。 见了这一幕。刘廷兰等人则是冷笑几声,何乔远斜了一眼道:“说过这几人成不了气候,还真成不了气候。” 而庄履朋却道:“不过这林延潮听说才十五岁。竟也能得中解元头名,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内幕不成。哼,我就不信他的文章还能比得上杨兄?” 众人看去,但见杨道宾脸色阴沉。 刘廷兰当下道:“杨兄你放心,一会落卷考生,可问考官领责,你捧了卷子直接去质问考官,若是他们有所不公,我定是要闹一闹!” 亚魁黄克缵连忙劝道:“刘兄。你别意气用事,若是触怒了考官。丢了你亚元功名才是不值当。” 刘廷兰冷笑一声道:“尔等看重这亚元,吾不过视之若草芥。哼,没拿到解元与落榜有什么区别。” 杨道宾道:“多谢刘兄仗义,不过此事还是算了。” 刘廷兰当下不快道:“杨兄你怕什么?” 杨道宾笑了笑道:“我不是怕,一会领责我也会去的,只是小人论对错,君子讲得失,我杨某人落第不怨天不怨地,只想知道为何落第,吸取其中教训,他日再考就是了,区区三年,转眼就过,何憾之用。” 听杨道宾这么说,其他四人都是肃然起敬,皆是佩服他这一番气度,同时心底为杨道宾落榜更是不平。 放榜之后,尘埃落定。 这边陈行贵,叶向高,陈应龙,龚子楠等几位书院同窗,榜上无名,脸上都有几分黯然。 几人都是用袖子掩面,悄悄拭泪。 唯有陈行贵起点最低,恢复最快道:“好啊,宗海这小子,不显山不露水,居然中了解元,待会一定要好好敲他一番。” 众人听陈行贵这么说,几分失落之意,倒是舒缓了几分。 正待这时,几名书吏高声问道:“解元郎何在?总裁大人与众位考官请至贡院!” 书吏连问了几声。陈行贵当下上前道:“新科解元第三场试后病在家中,故而无法前来考场。” 书吏看了陈行贵一眼反问道:“你是何人?” 陈行贵道:“我是他的同窗。” 书吏道:“你随我来,去见总裁大人。” 说着陈行贵被领至王世贞的面前,王世贞得知林延潮病了,当下道:“既是解元病在家中,就请他来吧!本官也是很想见见这位少年奇才啊!” 听王世贞这么说,众位考官也是附和,一人道:“十五岁的解元郎,这可是古今罕有,若不亲眼一见,我怎么不信这等文章是他写的。” 众人道:“正是。” 提调官左思谦道:“这是应当的,就让贺知县走一趟吧!” 当下贺知县就去接林延潮,下面贡院外一些士子见自己榜上无名,带着扫兴和失望陆陆续续地走了,但仍是有不少士子还是留下来了。 原因无他,考试之后,士子可有向主考官领责的机会。 名义上就是拿着落卷接受主考官的训斥,实际上士子也有那么微乎翻盘的机会。 如前首辅徐阶当年任考官时,一名考生写颜苦孔之卓这典故,徐阶没见过,当下写了杜撰二字,后考生上堂领责言此典故出自扬子法言。 徐阶拿书一对,果真自己错怪了这考生,当下将这考生取了。 换了一般考试,士子也就算了,但乡试乃关系考生一生之事,自也有考生要拿卷子找考官问一问‘领责’一番。实际上也是小人问对错,君子论得失。(未完待续) ps:仍是在病中,病好了一定恢复两更。 第两百一十九章 老师和同窗(一更) 贡院前,不少士子仍未散去。 落榜考生存了万一的想法,待领责时,万一有那么一丝可能,获得补录的机会。 而中举的士子们,此刻正是得意的时候。 他们等着稍后拜见主考官和房师,确立师徒关系。 眼下也可认识同年,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举人是可以当官的,一干同年也会有几人中进士的。故而从童子试的同案,到乡试,会试的同年,那肯定是越高级的考试,同年之间的感情越‘深厚’的。至于主考官也是,分量比童试里的考官更重,门生当然也是更‘亲近’。 何况乡试主考官王世贞,又乃是名满天下的大文豪。 不过眼下王世贞与几个高官相谈正欢,也无人敢在这时冒昧凑上去。 贡院之内,刘廷兰负手而立,左顾右盼对着众人道:“怎么新科解元还没来?” 几个人都知刘廷兰心底不畅。 “不会是不敢来了吧?我倒要看看这十五岁去了解元的神童,到底是何方神圣?”刘廷兰放下话来。 就在刘廷兰说话之际,突听得外头锣鼓齐鸣。 正在喝茶的王世贞,陶提学,左布政使相视一笑道:“来了。” 林延潮策马而来,贡院就在眼前。 几位大人自重身份,当然不会出门迎接,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众士子们出门相看。 众人但见一位少年头戴乌纱,身披着冠服,在官兵衙役的喝道下,骑着一匹白马徐徐行来,而不少百姓是则是一路将他送至了青云桥前。 看了一幕,众人不由的都是一副羡慕嫉妒恨的表情。 而原先被好友拖至一旁的周宗城。经过一阵揉胸捶背,又是灌了几碗凉水,好容易才恢复了点神智醒过来。但一睁眼就听得锣鼓齐鸣的声音,不由向左右问道:“这……这是什……么声音?” 方才晕倒的一刻。周宗城咬伤了自己舌头,故而眼下说话有几分不利索。 左右好友都就不敢支吾,一人道:“周兄,你管别人那么多,先养好自己吧。” “你走开!” 周宗城将那人一推,强行支撑着站起身来,但见青云桥上,林延潮策马而来。说不尽的意气风发,年少风流,而无数百姓和士子们都是簇拥在一旁,仿佛众星捧月。 见之这一幕,周宗城不由大怒道:“土鸡焉能变凤凰?这……这……这……” 说到一半,周宗城一口痰梗在喉咙里,当下作呕起来,几人都是慌忙上前道:“周兄不要动气,不要动气。” 周宗城面色涨红,但是这口痰上不去又下不来。顿时卡着憋住气,头一晕栽倒了过去。 几名好友都是连忙呼道:“周兄,周兄。你怎么又晕过去了!” 众人连忙掐人中,可周宗城已是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众人长叹道:“周兄,你这又是何苦呢?” 周宗城昏迷之前,但听得最后几声炮仗声,噼里啪啦地响起,然后就浑然不觉了。 鞭炮声响起,林延潮骑马过青云桥后,当下在坊前下马。 见了林延潮下马。当下不少士子都是迎了上来笑着道:“恭喜宗海兄,高中解元啊!” “是啊。宗海兄真是一鸣惊人啊!我等佩服不已啊!” 林延潮笑了笑当下道:“侥幸,侥幸罢了。” 说话间。但见翁正春,叶向高,陈应龙,龚子楠,陈行贵等自己好友,林延潮当下快步走了过去。 林延潮先察言观色,见翁正春外,其他几人脸上都有几分失落,心底有数,知除了翁正春外,其余人都落榜了。他也知道乡试这样的大考,不可能是人人得志,尽管他希望众人能如院试一般与自己同登桂榜,但是这不现实。 翁正春感慨道:“宗海这一次你可谓独占鳌头,而我却名列孙山,看兄有今日,足见真当世奇才啊!” 林延潮笑了笑,这时再谦虚就显得虚伪了。 林延潮与叶向高,陈应龙,龚子楠三人道:“三位莫要忘了当年我在船上与你说的同赴会试之事,眼下小弟着祖生之鞭先行一步,至于谁先着春榜,金殿传胪的约定,你们可不能忘了。” 叶向高笑了笑道:“宗海你且莫得意,他日我必与你在金殿上一分高低。” 陈行贵,陈应龙,龚子楠也是笑道:“叶兄说得对,正是如此。宗海你暂且先别得意!稍有松懈,我等就会追上来的。” 哈哈,几位好友一并大笑,当下双方相互施礼。几人一并正色向林延潮道:“宗海兄,恭喜你了,京报连登黄甲!” 林延潮也是点点头,郑重地回礼一拜道:“多谢几位吉言。” 说完林延潮看向左右,找不到林诚义,当下问道:“可见我老师,我想向他拜谢一番。” 翁正春等人都道没有见到。 林延潮又问:“不知我老师是否中举?”众人相视一眼,只能隐晦道:“似没听到唱名时,念到他的名字。” 林延潮听了顿时闷闷不乐。 而这时贺知县在旁道:“解元郎,时候到了,莫要让总裁大人久候!” 当下林延潮不能再拖,向众人作礼,然后朝着贡院大门走去。 而在远远一旁,林诚义则是目送着林延潮走入贡院,面上露出欣然之色,再深深看了贡院几眼,悄然独自离去。 贡院中门之内,刘廷兰,庄履朋,林世璧,何乔远等人都站在贡院内,与几十位中举的同窗正在闲聊,但见林延潮走来,不由齐齐看来。 刘廷兰见了林延潮顿时露出惊讶之色。 当初那个与自己道考完不讲卷的少年,竟然是解元? 而其余不认识林延潮的新进举人,见他的样子,不由上下打量起来,但见林延潮脸色有些苍白,似大病未愈,在众人目光的环视下,仍是好整以暇,从容不迫。 但见这时林延潮主动作了一个团揖向众人道:“诸位幸会!” 众人多少心底有些不甘,但是也是不敢怠慢,一并拱手道:“解元郎!” 倒是周知县笑着道:“好了,众人都是来齐了,一并向总裁大人拜谢吧!”(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章 上屋抽梯(二更) 秋日斜斜照着,有那么点晃眼。 当初在贡院的考场上,那些静坐运笔的士子们,到了放榜的那一刻,他们有了各自的命运。 中第,落榜,犹如岔路口将人强行分作了两拨,也分作了上下两等人。 看着这些乡试同年们恭维着自己,不过从他们的陌生的面上,林延潮看不出几分真诚,甚至还有少许人带着几分明显的敌意以及不甘心。 林延潮环顾了一下四周,乡试中举的同年,唯有林材,林世璧,翁正春三人自己认识,至于当初县试时同案一人也没有,府试同案唯有自己与翁正春,而院试时同案多了一个林材,至于林世璧则是十几岁就中了秀才,蹉跎考场十几年,到了三十多岁竟也让他中举了。 当然林延潮不知道是,林世璧历史上一直沉迷诗词,不在八股上用功,到了三十六岁那年酒醉坠崖而亡。 自己的出现,犹如蝴蝶煽动了翅膀,令他的人生境遇发生了改变,林世璧知耻而后勇,考上了举人,至于杨道宾历史上本是这一年中举的,却因林世璧的崛起,而名落孙山。 “你就是解元郎?”一个人走到了林延潮面前,林延潮看去这不是当初考完第一场在龙门前偶遇那士子嘛? 众举人都是好笑,此人可谓是一直不服气,眼下倒是好啊,有热闹可以看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那日匆匆一晤,还没有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对方昂着头道:“吾乃漳浦刘廷兰!” “哦,是刘兄,久仰久仰。” 刘廷兰负手道:“我五岁发蒙,七岁千字倒履。九岁赴县试,十二岁进学,十九岁中亚元。在下自幼成名,你说久仰。吾受之无愧,只是兄台之前似乎默默无闻,在座的人,恐也没有几人听说过,不知你何德何能得中解元呢?” 这一见面就为干上了,这刘廷兰还真是直接。 林延潮笑了笑道:“在下才疏学浅,自是不如刘兄名声在外,但取中解元乃是总裁与房师的赏识。他们自有道理,刘兄不问他们而来问我,你叫我如何答呢?” 众人听了都是低低发笑,觉得林延潮答得很恰当。 刘廷兰双眼一眯道:“那容易,一会发卷,解元郎的卷子我必要拜读,看看有何过人之处。” “好了,好了,别在这说话了,诸位考官在至公堂里等得早已不耐烦了。”贺知县催促道。 这下刘廷兰等人不再多说。当下众人一并至至公堂。 入至公堂时,也需按分寸,照着道理当由解元林延潮为首。五经魁次之走在众人之前,领中式举人去拜谢主考官的,但是刘廷兰却旁若无人地走在林延潮身前一步之地,仿佛他才是解元一般。 场中其余几位经魁都是落后林延潮一步,刘廷兰反是在他身前。 林延潮不动声色,想加快些脚步,哪知刘廷兰见林延潮加快脚步,自己也是加快几步,这是存心一定要争在他身前一般。 众人都是好笑。刘廷兰此举就是当众削林延潮面子了。贺知县见了也不好说什么,这又不是传胪。只是普通的士子拜见考官而已。 刘廷兰此举虽不和规矩,但也不能说他错。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朝刘廷兰笑了笑,伸手作了个请的手势,摆出了退让的样子。 刘廷兰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道了一声‘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当下刘廷兰袖子一甩大步走在林延潮跟前。 众人待到上了台阶,走到至公堂的月台时,林延潮却突然放慢了脚步,众举人不明所以,亦是跟在他身后放慢脚步。唯有刘廷兰一人不觉大步跨过门槛走入了大堂之内。 刘廷兰抬头待见堂上几位考官都讶然地看着自己后,心知不妙,回头一看但见林延潮他们,已是离自己三步之外。唯独自己却孤伶伶一人立在堂内。 但更要命的却不在于此。 林延潮在堂外的门槛前停步,当下双手作揖道:“弟子林延潮拜见诸位考官!” 而跟在林延潮身后众举人亦是作揖道:“弟子拜见诸位考官!” 众人都是向坐在堂上的几位考官作礼,但刘廷兰呢,坐在立在堂中央,看着林延潮他们朝自己身后的主考官行礼。 林延潮这么做,等于将刘廷兰架在了当中。他此刻进一步到主考官身旁也不是,仓皇退至堂外站在林延潮身旁,就是认输,一时之间这位号称七岁千字倒履的大才子,知自己被林延潮暗算了,顿时心底大骂。 但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不羁,骄傲,狂妄,决不妥协,宁愿死,也不愿输。刘廷兰就是如此,他拼着被治一个失仪之罪,他也不肯退回堂外向林延潮认输。 “免礼!” 众人这才抬起头,朝堂上看去,但见王世贞呷着茶没表态,可是一旁其余几个考官有些面色不愉。 至于刘廷兰此刻,犹如大树一般梗在堂中央,既不行礼,也不退避到一旁,格外的扎眼。 此刻众举人都是佩服,心想林延潮好一招‘上屋抽梯’,这样不动声色之间,就把刘廷兰摆了一道。看来这十五岁的少年真不是好惹的。 陶提学,左布政使等人见了这一幕,一下都是猜到几分,不过这几人只是笑了笑,也不当面说破。王世贞自顾继续喝着茶。 身为监临官的巡按御史商为正正要起身开口训斥刘廷兰时。 王世贞放下茶碗道:“好了,诸位都进来吧!” “是。” 见王世贞揭过此事,商为正重新坐下也不追究了。 当下众人这才一并走入堂中,林延潮走过刘廷兰身旁,笑笑地道:“刘兄脚程可真快!”说完擦身而过。 刘廷兰听林延潮这么说,肝都要气炸了。 到了堂内,林延潮与新进举人们一并再度向王世贞与几位考官行礼。 乘着此机王世贞与几位考官一并打量林延潮,虽觉得这少年虽是年少,但行止老成,丝毫也不像十五岁的少年。 王世贞笑着对一旁几位官员道:“你们看这位新科解元如何?”(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一章 至公堂上 贡院的至公堂乃十三檩五脊悬山顶,琉璃筒瓦屋面,远远望去规模宏大。 在王世贞身后的壁上,挂着至圣先师的画像,但见孔圣人一副拱手而立,沉静肃穆,若有所思的样子,望着堂上众举子。 王世贞笑着与诸位官员问对林延潮的看法。 既是王世贞亲点的林延潮,当然需给他面子,当下有一位官员奉承地笑着道:“解元郎天庭饱满,一看就知是聪颖之辈,总裁真是慧眼独具。” 不过大多数官员却是沉默不语。 这一刻早有眼尖的人看出,看来取林延潮为解元的事,似乎考官们之间不那么统一啊,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蹊跷? 王世贞向林延潮问道:“听闻你在文场时病了?以至放榜时,无法前来。” 林延潮道:“回总裁的话,弟子三场之后确实感了风寒,劳总裁挂心了。” 王世贞道:‘那也不易了。‘ 这时一旁一名考官突然道:“总裁大人,下官有几句话想问一问解元郎,不知可否?” “问吧!”王世贞点了点头。 这官员看向林延潮,板着脸道:“本官问你,听闻你一个月前,曾作一本书叫《尚书古文疏证》可有?” 这完全是一番质问的口吻。 林延潮道:“回大人的话,是弟子所写。” 考官怫然道:“小小年纪,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竟也大言不惭,敢质疑古人。若是本官早见此书,断不取你,真以为读了几年书。就敢立言呢?” 林延潮听了此人话,知对方乃同考官,也就是取了自己的房师。按照官场上规矩。此人是自己老师,有权如此斥责自己。否则换了别人这么问,也会婉转几分,不会直称你,至少敬一声解元郎。 而一旁其他数个嫉妒林延潮举人,听了这话顿时幸灾乐祸。林延潮如此狂妄竟立言质疑古人,这样人怎么配取了解元,真是恨不得立即罢了他才好。 与林延潮同乡的举人里,也有一两个看过林延潮的尚书古文疏证。当时觉得此书是胡说八道,大言不惭。甚至说出拿来垫桌脚还觉得薄了的话。 这些人微微低笑心道,犯傻了吧,叫你吃饱撑写什么书立什么言,这下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不准还要丢了解元呢。 事实上,当初填榜,当林延潮名字列出时。待得知林延潮并非是老儒,而仅仅是一名十五岁的少年时。本来一直推举林延潮为首卷的众位考官,也是一片哗然。 大明虽有举神童的传统,杨廷和也有十二岁中举的神话。但是十五岁的解元,真心还是头一遭。 你要举神童,那也要是真神童才行,若是才不附实,将来传出去就成了笑话。 众人都是不敢贸然破此天荒,反而建议将林延潮降格录取,甚至有人建议效仿当年张居正那般,故意将其落榜,以多加磨砺。好成大器。 但陶提学却竭力保举林延潮,直接道。诸公未揭名,推此子文章为第一。为何揭名之后,却是不敢坚持己见了。如此与以貌取人有何区别? 之后陶提学还拿出林延潮履历来给众人看。 众官员看林延潮的履历顿时没话好说,十四岁进学,场场皆中,县试前十,府试第一,院试第二,为学一篇古文,福建每个蒙学少年必读,而之前岁试名列一等,地方乡举其为贤良方正,朝廷嘉奖。 这样的履历不称为神童,什么是神童? 众人这下才心服口服,中举可谓实至名归,取了解元,众人才觉微微拔高而已。 最后王世贞拍板道,诸公本是举此子为第一,眼下迫于外人之见,而改其名次,这与曾参杀人有何两样。 于是王世贞,陶提学力排众议,仍如旧议将林延潮定为解元。不过不少官员仍不信服,这乡试里五经文四篇文章,若是老儒作得他们心服口服,一位十五岁生员就很难置信。 放榜之后事情就来了,一名落榜士子,悄悄进言,说林延潮小小年纪为尚书著书立言的事。所以取林延潮这位房师,这时候也是站出来,公开质疑,将来万一出事,自己也好撇清干系。 当下林延潮道:“房师见教的是,弟子确实有些狂妄。只是弟子自幼读朱子之书,见朱子怀疑尚书古文为伪,故而尽心专研,撰书将朱子之疑告之众人,这也是秉承先贤之学。” 听了这话,众考官神色微微缓和,林延潮没有据理力争,而是先承其错,再说出自己道理,给了这位同考官面子。 至于朱熹是理学宗师,林延潮称秉承朱熹之疑质疑古文尚书,从大道理上也是丝毫不错。 这位房师听了林延潮的话,于是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了。 另一名官员道:‘书可以写,但你年纪轻轻,有几分功底敢妄注圣贤之书。莫说你还没取解元,就算你取了解元,就敢以当世大儒自称吗?经尚书者非博古通今不可,你敢说你博古通今了吗?‘ 陶提学这时候道:‘阁下有所不知,此子有过目成诵之能。‘ ‘过目成诵?陶提学不要信口开河啊!‘这名官员当下一副的不信样子。 下面的士子,也是一片哗然,不敢相信这世上真有过目成诵的人。 陶提学笑了笑一副懒得与你多说的样子。 一名教谕笑着道:‘你们或许不知,这在濂江书院并非秘密。我听他同窗说,他不过费了三个月,将四书五经的程文集通篇背下,毫无遗漏。诸位敢问普通人非二十年之功,可以办到?‘ 听着官员如此说了,在场众人都是惊呆了,特别是在场举人,这都是他们想办到,而办不到的事。 平日他们不屑地将此技能称为死读书。将这样死读书的人,称为两脚书橱,但换了他们却巴不得有如此能力。 顿时在场举人尽是哗然。 “三个月背下几百万字?你不是胡我?” 这名教谕笑了笑道:‘不信,随便问之。‘ 这教谕刚说完,突然举人中一人道:“晚生林世璧可以作证!”(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二章 洛阳纸贵(第二更) 此刻至公堂上静得一根针丢在地上,都可听见。 解元林延潮依旧站在那,不争不辩。 官位最尊的万思谦,身为外帘官却不愿意插手内帘官的事,置身于外。内帘官之首王世贞在低头喝茶,倒是其他几位房官露出了关切之色。 “你是何人?”方才那‘质疑林延潮年纪轻轻就乱立言’的官员问道。 堂下林世璧站在那犹如翩翩贵公子般,他淡淡地道:“弟子乃乡试第三人濂浦林世璧,先父讳炫,曾任通政司参议,祖父讳庭?,官至大司空。” 濂浦林姓世代簪缨,林世璧的祖父林庭?,是林庭机的兄长,官至工部尚书,而工部尚书雅称大司空。 听了这牛逼的背景,众举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此人祖父官至二品,父亲是进士,而他现在又是经魁,简直是前途不可限量。那官员当下脸上带了几分恭敬道:“原来是名门之后,不知你是如何知林解元有过目成诵之能?” 林世璧露出几分忿忿不平的神色来道:这要从数年前说起了,当时这位林解元年纪虽小,却十分狡诈,与我打赌,从四书里任取一句破题,效曹子建七步成诗,看看谁快,但没料到解元郎依仗自己过目不忘之能早已背下整套程文集,结果我连败数场,以为不如一介孩童,后来才从他蒙师口中得知,他有此能。” 王世贞等人脸上都露出笑意,心道果真是狡猾。 众举人也是恍然,看了林延潮,再想想方才他整治刘廷兰的事,竟是得出解元郎有几分‘狡猾’的印象。 见众人反应,林延潮不由看了林世璧一眼心想。你这是帮我呢,还是黑我呢。 当下侯官县周知县也站起来道:“解元郎过目成诵之事,下官可以担保。此事前任胡督学也可作证。” 不要怀疑周知县这么刻薄寡情的人,为何在这时替林延潮说话。若是林延潮中了解元。那么身为侯官知县,地方出了解元,在文教一项要被吏部考优的,可谓政绩赫赫。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还是林延潮的老师,因为县试时,是他录取的林延潮。 方才质疑林延潮的官员终于无话可说,向王世贞道:“总裁大人。下官冒昧了,恳请责罚。” 王世贞温言道:“你不过将众人心中之疑道出,何罪之有,若非你这一问,我们如何知道解元郎有这过目成诵的本事。” “谢大人。”当下这名官员满脸羞愧地退下。 这时候数名官员,都是一并站起身来对王世贞道:“恭喜,贺喜,这实是天降奇才佑我大明,总裁大人真是为朝廷选得一栋梁之士啊!” 王世贞闻言,不由抚须大笑。 到了这一刻。众官员,众举人还有什么怀疑。 之前替刘廷兰不平的何乔远,庄履朋等好友。心底也没什么好抱怨了。刘廷兰虽号称七岁千字倒履,但要他三个月内背下几百万字的程文文集,真没那个本事。这解元旁落,可谓是一点也不冤枉。 而刘廷兰此刻抿住嘴巴,望去十分严肃,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 这时候王世贞走到林延潮面前道:“本官看了你乡试的朱卷,旁人都以为本官好拟古之文,故而写文和之,唯独你一人不随波逐流。因此你的文章令人眼前一亮,几位考官都在本官面前力保你的文章。就怕本官不喜,将之罢落。” “当然本官始终以为‘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可你的文章平中见奇,扑中见色,流出苏海韩潮,却又直追苏韩二人,他日必超群出众,故而这才破格将你取了第一,你懂了吗?” 众人都是用一番无比羡慕的眼光看着林延潮。有了一代文宗王世贞这一番话,林延潮的文章,将随着他十五岁解元的传奇,从此将名扬天下。 王世贞一席话,也释了众人心头疑惑,翁正春,刘廷兰等人这才知自己输在了哪里。他们都知王世贞持拟古之见,故而都改变自己文风去迎合,却没想到众人千篇一律,最后导致众考官‘审美疲劳’。 最后坚持自己文章风骨的林延潮中了解元,这只能由衷佩服他的坚持了。 王世贞这一番夸奖,对林延潮有几分受宠若惊,好比民国时胡适对自己道,小伙子我看好你。 陶提学走到王世贞身旁,对林延潮道:“总裁大人,对你一番栽培之意,你切不可辜负啊!” 林延潮当下道:“多谢两位恩师,此恩此德,弟子终身不忘。” 王世贞,陶提学都是欣然微笑。王世贞是林延潮乡试座师,陶提学则在院试,岁试里取了林延潮,将来在官场上这都是千丝万缕的关系。 当下中举士子的朱卷,照例可供众人察卷。 见了林延潮的卷子,众举人终于最后一丝不平也没有了,真才实学就在那里,还有什么好争议的。特别是同样治尚书的举人士子,他们看了林延潮几篇五经题的卷子,佩服得更是五体投地。 几人道:“难怪此人敢注书经,此人治经的本事,在我等之上,我回去后将他的那本书问同窗借来一读,必大有所获。” “正是如此,之前有人说什么拿来垫桌脚,既是没用了,借我来看看啊,总比你家垫桌脚的有用。” 而之前放榜后,私报考官,说林延潮不自量力著书的士子,万万没有想到,经至公堂之事后,反而是替林延潮扬名。 不少士子从贡院出来后,即是要踏上回家归程,临走之时都是不忘去书肆买一本尚书古文疏证。 不过半日,各书肆残余的百册书籍被人抢购一空,不少还没买到的士子,不由垂足顿胸,只能借他人之书来抄写几卷回家慢慢看。 一旁士子不明所以,见书卖得如此好,引得众人争购,当下都是纷纷相询。得知是十五岁解元郎的立言之作后,众人能借书则借书,不能借书则抄书,一时之间读书人争相传抄,洛阳纸贵。 这本尚书古文疏注,借着林延潮中解元的东风,从而流传出去。(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三章 程员外上门 林延潮中了解元后第二日的清晨,柔和的晨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白云,撒在自家的窗台上。 院内栽种的花草,依旧是睡意惺忪的样子。 全家人仍是沉浸在林延潮高中解元的喜悦之中。 身为当事人的林延潮也是如平日般起床,抹脸漱口,将搁在案上一碗刚熬的小粥喝了。 乡试前读书读得太拼,以至于乡试后,林延潮都是睡了一觉才发觉一直睡不够,吃了顿饭才知自己一直很饿的程度。 这边小粥刚刚喝完,敲门声即打破了巷子的宁静。 ‘来了!来了!‘ 林延潮从窗台上看去,但见大伯身穿着去年过年新作的缀蓝缎大襟袍,脚着皂色皮靴,一脸精神十足地去开门了。 不久前院开门声传来,但听大伯一声道:‘这不是老族长吗?还有七伯,三姑你也来了!你们怎么来了?‘ 门外传来一片声:‘哎呀,消息都传遍了,眼下不说咱们村里人人都知咱们潮囝中了解元了,就是那洪塘乡也是轰动了,张举人,于员外都说昨日仓促不好来,今日要亲自上门来拜会新解元呢。‘ ‘我们趁早敢来,要不然怕门都挤不进了。‘ 大伯连忙道:‘这怎么好使得?还带了礼物来,你这不是折煞我吗?族长,七婶怎么地还破费呢?‘ 大伯声音回荡在院子里,然后大娘一听说有人带礼品上门,顿时立即出现在门口大声地笑着道:‘哎呦,七婶都是一家人,怎么还这么客气呢,相公怎么还把人堵在门外。赶紧请进屋子说话。‘ 当下热热闹闹一波人进来。 大娘这时估计是忙着收礼呢,另一旁还道:‘老三家的,你今天赶紧去泽春楼一趟。把几位作点心的师傅请到家了来。‘ 这时但听得门一推的声音,三婶出来道:‘不行啊大嫂。今日我要回娘家请爹娘和叔伯们来上门热闹热闹啊!‘ 大娘冷笑一声,透着一股我还使唤不动你的意思。她道:‘既是要出门,何不两件事当一件事办,你看我们家这,除了你哪还来的人手。‘ ‘那好吧。‘三婶最后屈服了。 大娘胜了一阵,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声音,但听她又道,哎呦。浅浅你眼下可金贵着,别在灶前磕着了,回屋歇着吧。 林延潮听到这里,摇了摇头,本是要下床的,眼下索性大被一裹,在床上继续睡。 与其受那么多人的恭维,倒不如安安心心让自己睡个觉实在,大伯在衙门里历练了这么久,又是乐在其中。就由他接待吧。 自己索性推病,在床上作司马懿好了。 林延潮将被子一裹,拿了本书在床上边躺边看。 下面自是热闹非常。喧哗声不止,不久林延潮但觉得一股困意袭来书一搁沉沉睡去。 在林延潮家的巷子口,一辆写着程字的马车缓缓停下。 马车里的人道:‘爹,咱们到地头了。‘ 程员外朝巷内往了一眼,但见又是数人走进巷子里院子,口中笑着道:‘恭喜!恭喜!‘ 程员外道:‘是这一家吗?‘ 一旁程公子一脸热切地道:‘爹,断然是了,妹婿中了解元,上门贺喜的客人。自是不少了。‘ 程员外闻言露出黯然之色。 程公子却恍然不觉,自顾道:‘爹。咱们当初是看不起他家,但些许的事。谁还一直记在心底,咱们这一次拿了厚礼来,他们必须得待见咱们。‘ 程员外扫了一眼儿子道:‘那好,你拿着礼上门去,我在这等着。‘ 程公子神色一僵道:‘爹,这怎么使得,我人微言轻,比不上你的面子。‘ 程员外似早知道了一般,淡淡地道:‘那你留在这吧。‘ 程公子也觉得有些不妥道:‘爹,我陪你去吧。‘ 程员外道:‘若是他们待见,多你一人不多,若是不待见,少你一人,却能少丢几分面子。‘ 说完程员外携带礼品下车。 程员外走到林府大门前,但见两盏大红灯笼高挂,不知不觉中林府竟已是有了名门的样子。 程员外站在门外,想起自己初到林家的时候,那破落的样子,今时今日已是改天换地。 程员外站在门口,向院内望去,远处林延潮的爷爷,满脸红润地与几名官吏,乡绅聊天。 林延潮的大伯,大娘,三叔都是满脸喜色招呼上门的客人忙不过来,以至于自己上门了,都无人发觉。 程员外提着礼品,站在门外有几分进退不得。 程员外自嘲地想到,若是自己当初不那么势利就好了,但眼下两家间芥蒂已是种下。 程员外站了片刻,这时林延潮大伯出门来抱拳道:‘怠慢了。‘ 待大伯看清是程员外不由有几分尴尬:‘原来是,是程员外啊,稀客,稀客。‘ ‘知延潮中了解元,故而来拜贺的。‘ ‘延潮啊,身体不适正在歇息呢,先里边请吧!‘ 程员外听了顿时脸色黯然连忙道:‘不了,礼既已是到了就行,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不行,不行,好容易上门一趟,你等一下,我去叫浅浅来。‘大伯将程员外拉至内院,当下上楼去找林浅浅。 待大伯和林浅浅一并下楼时,但不见程员外,地上仅留下礼品。 ‘我爹呢?‘林浅浅问道。 大伯顿足道:‘这,这也太见外了,延潮说了推病,今日谁也不见的,这怎么就走了。早知如此,就不该上楼去的,应是没走远,我去追一追。‘ ‘算了,大伯。‘林浅浅摇了摇头,目光中露出难过之色道。 巷子口,程公子在马车上坐立不安,但见父亲归来,连忙道:‘爹,我妹婿人呢见到了吗?‘ 程员外道:‘见与不见,又有如何?咱们回去吧!‘ 程公子道:‘爹,这怎么回事啊?这上百两银子准备的礼品,就算丢水里了,也要听个响才是啊,你就这么走了?‘ 程员外横了一眼喝道:‘你还要怎么的?昔日人家贫寒时,看不起人家,眼下富贵来巴结,换你是什么想法,传出去我几十年名声丢了也就算了,连累了浅浅在林家丢人才是真的。‘ 程公子听了当下哑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四章 鹿鸣宴 秋榜放榜后第五日,巡抚衙门开鹿鸣宴,林延潮乘马车赴宴。 深秋时节,桂花飘香。 夜空中繁星如斗,凉爽的夜风,夹着桂花香气扑扑地吹打在马车窗帘上,车内暗香浮动。 催夜的鼓声由鼓楼传来,路上行人更是匆匆,街边家家宅院前一盏又一盏的风灯亮起。 巡抚衙门,张灯结彩,歌舞升平。 马车在巡抚衙门前街口停下,机兵盘问道:“尔等有请帖吗?” 马车上展明将请帖递给对方,这机兵连连道:“是解元郎,失敬。” “好说。”展明一策马鞭。 马车直驶至衙门口前停下,林延潮下了马车。以往鹿鸣宴,都是在贡院的,但今年鹿鸣宴却移至巡抚衙门举行,听说这是巡抚大人的意思。 鹿鸣宴还未开始,但林延潮到时大多数新进举人都已是到了。 巡抚衙门一堂内正奏着雅乐,如小儿手臂粗的大红烛高挂点着,席案上皆用红绫裹起。众举人与同年们互拜以及拜会师长。堂上四处都是充满了喜庆。 林延潮一走到堂前,众士子们高声谈笑和雅乐,鼻尖则是嗅着美酒佳酿的香气远远飘来。 众举人见林延潮,亦是向林延潮行礼道:“解元郎。” 林延潮一一还礼,然后拜会了自己的房师,再又拜会了陶提学和王世贞,分别谢举荐之恩,算是定下师生名分。三人都很高兴,对林延潮说了一番勉励的话。 下面开宴尚有空暇,林延潮在众举人也就是翁正春,林世璧等人相熟。此外认识的人不多。 林延潮索性走到一旁席上坐下,附近不少不擅长应酬的举人,也是默默坐着。林延潮斟满一杯美酒。看着乐师轻轻敲着编钟,调琴鼓瑟。享受着此刻的良辰美景。 “抚台大人到!” 随着官兵一喝,众举人皆是停止议论垂首而立,雅乐亦是停下。 福建巡抚刘尧诲迈着官步而来,堂内气氛顿时肃然。 林延潮想起在贡院前,见到刘尧诲的一幕。当初他以为周知县算是官威很重了,但与福建巡抚刘尧诲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到任两年来,刘尧诲有首辅张居正的支持下。兼平倭战功,权倾一省,连左布政使万思谦也很难说上一两句话。 王世贞等官员都是垂首向刘尧诲行礼,而刘尧诲自顾走到主位上坐下,一旁抚衙官吏才宣布鹿鸣宴开始。 对于赴过簪花宴等的士子,对于鹿鸣宴早已是了然。 至于为何叫鹿鸣宴,意为在宴会上要唱鹿鸣诗。 为何要唱鹿鸣诗?一说鹿通音禄,鹿鸣即是禄名,中了举人从此就能当官,禄名自滚滚而来。 还有一说鹿鸣三章的首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呦呦鹿鸣,食野之蒿。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说的是鹿发现美食时不忘同伴,发出呦呦的声音招呼同伴一起进食,古人认为此为美德。故而举办个鹿鸣宴,告诉这些举人,以后大家一锅里吃饭了,以后有什么好处,不要忘记兄弟。 开宴后乐师当下奏起了鹿鸣诗。 身为解元林延潮起身歌第一章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林延潮歌完。众举人一并和之。 林延潮唱完了三章,众人也是和完三章。 鹿鸣宴后。众人照着惯例当赋诗一首。众士子们都是跃跃欲试,这可是众大佬面前一展其才的好机会。他们这几日都是一直在准备呢。 王世贞问道:“诸位谁的诗做好了吗?” 众人都看向林延潮,这档口应是解元郎先起身赋诗一首的。 林延潮还未开口,冷不防次席刘廷兰起身念道:“晚生这有一首,先来献丑,一时天府姓名登,三载文翁礼俗行,已着衮衣亲劝驾,更施燕席共谈经。杏园路逐三春暖,星汉槎通八月灵。圣策若询黄发老,为言轻重系朝廷。” 好! 堂上堂下都是一片喝彩,刘廷兰这诗作着实不错,且还颂扬地方文教之功。 刘廷兰笑了笑,作了个团揖后坐下朝林延潮看了一眼,先拔头筹的意思很显然嘛。 刘廷兰道:“解元郎时文写得好,刘某佩服,就不知诗作如何,吾拭目以待啊!” 林延潮道:“一般一般,断然是比不上刘兄的,反正乡试,会试又不考赋诗。” 刘廷兰气结,眼中露出‘你竟这般无耻’的神情。 王世贞抚须微笑,显是对刘廷兰的诗作很满意。 刘廷兰一诗后,顿时熄灭了很多人的冲动,因为他们诗作与刘廷兰相较实在相差太悬殊,不好拿出来。 这时林世璧起身道:“晚生也得诗一首,便从场屋了经纶,看取朝家诏选抡。天赋忠良须努力,人生温饱岂荣身。鼎来时事方忧国,到底儒冠不误人。青紫拾来余事耳,直应尊主庇斯民。” 众人皆赞道:“此诗有富贵气度,与亚元郎之诗真难分伯仲!” 刘廷兰听了林世璧之诗,倒也是露出几分佩服之色。 林世璧微微一笑对林延潮调侃道:“延潮,世叔之诗如何?” 林延潮笑着道:“世璧兄之诗,一贯是极好的。” 林世璧一晒,坐在二人当中刘廷兰心想,这二人又是世叔,又是世璧兄,关系好乱啊。 乡试二三名刘廷兰,林世璧之诗后,万马齐喑,无人敢上去唱和。 福建巡抚刘尧诲沉着脸,对王世贞道:“凤州兄,这届举子里除了此二子外,莫非没有别的俊才了?” 王世贞毕恭毕敬道:“回抚台大人,不说其他人,解元郎的诗还未作呢。” “解元郎?” 一旁陶提学知道林延潮诗才如何。连忙道:“解元郎诗才一贯不佳,抚台,总裁莫抱有太大期望。” 刘尧诲拂了拂身上的蟒袍,淡淡地道:“乡试虽不考诗赋,但解元郎乃一省之文魁,不擅长诗赋,却有几分不美了。” 刘尧诲声音不大,但是坐在他附近的官员和举人都是听见了。 王世贞,几位考官也是擦汗。 刘尧诲头一转,直接看向林延潮道:“解元郎,本院听别人说你不擅诗词,但本院却不信,一省解元乃是举人之首,怎么连诗赋也做不好,本院命你当场赋诗一首来!”(未完待续。) ps:呦呦鹿鸣,食野之蒿。真大预言术啊,有秒懂了没? 第两百二十五章 镇场诗(第一更) 本院命你当堂作一首诗来! 刘尧诲一语落地,众人都是侧目,这一句居高临下的意思很明显,尽显其一方诸侯的派头。 在场有不少抚台,藩台的官员,听了刘尧诲这话,都是附于其后道:“解元郎,这是抚台大人赏识的才华!” “不错,抚台大人抬举你呢解元郎。” ‘无需敝帚自珍嘛。‘ 少有几人不客气地道:“解元郎,你这不是怯场吧。” “解元郎不擅诗词,传出去不是为人笑话,速速依抚台大人之意作来。” 在官员看来,上官指下属当场赋诗是很正常之事,但众举人多是饱读诗书,虽是向往做官,但对于官场一套规矩还是不习惯,仿佛有人强行逼着他们作诗一首来般。 王世贞在旁清楚,刘巡抚也有透过这一手来显威风的意思。 林延潮是解元郎,举人之首,他人拿官场那套规矩,来使唤他了。这叫自视为天之骄子的众举人不免不舒服,不免生起同仇敌忾之心。 林延潮神色淡淡地,这时乡试第六人黄克缵站起身道:“解元郎前几日考场大病,此刻或许还未病愈,不如让在下替他代作一首。” 众官员心想这也可以,代作诗词也是常有的事,刘尧诲手抚长须,眯着眼道:“本院现考校得是解元郎,一会自会轮到你。” 黄克缵本来抱着不平之意,但刘尧诲一眼瞪来,不由有几分心底发毛,心生惧意,忿忿坐下。 陶提学皱眉,他看过林延潮历次童试卷子。五言八赋诗都作得平平,否则院试那一次自己就拔了他为案首了。眼下并非怕林延潮作不出来,若是他一般举人作得差一点也无妨。但他偏偏是解元郎,万一拿不出镇场诗来。必会名声大损。 刘尧诲对左右低声吩咐了一声,当下一名官吏端着一杯酒走到林延潮身旁。这意思很明显,答得好就是敬酒,答不好就自饮罚酒。 到了此刻,林延潮不作也得作了。 但见林延潮平平站起身来,向刘尧诲作了一礼。 却见刘尧诲露出了一分笑意,看着自己,但自己在眼中不过是蝼蚁一般。 林延潮环顾众人朗声念道:“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林延潮声音清澈,众人都听在耳里。 钟铭即是钟上的铭刻,谤书即攻讦文书,屠羊说乃杀羊的屠户,当年随楚昭王逃亡时,立下大功,楚昭王复国后要封他为三公,但屠羊说道。我岂能因贪图爵禄而使我的君主有行赏不当的名声,我不要三公,只要回去杀羊。 这首诗大意是左边是褒奖。右边是恶评,人间万事没有一定对错,倒不如学屠羊说淡泊名利,神马一切都乃浮云啊! 听了林延潮这话,众官员们额头都是冒出汗来,不是这诗作得不好,而是因这诗实在说得不客气。林延潮分明是借诗道,前日我才中得解元,今日你给我上敬酒。罚酒,不过没关系,当学屠羊说。你的夸奖还是责怪,与我而言都是浮云。 众举人听完后。都是神色亢奋,这是什么,这才是读书人的风骨。 眼下他们还未官场那场是是非非打磨,尚有锐气在身。面对当朝二品大员的为难,林延潮这一首诗不亢不卑地顶了回去,才是读书人的骨气。 若非没有人敢作出头鸟,必是一并喝彩起来。 王世贞,陶提学亦是欣赏的点点头。 他们都知,诗作得言辞绚烂等等都在其次,最重要是能以其诗观其志。这首诗非心胸远大之人不能作。 若是一名经历宦海几十年,看透世情的官员作来此诗更合适。只是林延潮不过一介少年怎么会有如此的阅历,这般心胸? 众人都揣测刘尧诲的反应,林延潮虽没有过线,但还是落了他的面子,敬酒罚酒就看看这位刘巡抚气度如何了。但见刘尧诲双眼半开半合,平静如常,城府深沉,看不出丝毫喜怒来。 巡抚不表态,众人皆觉得实在气氛实在压抑。王世贞,陶提学都做好,林延潮若被训斥,他们出言力保的准备。 刘尧诲将蟒袍一拂,从案上举起杯来,崩出了三个字:“作得好!” 这一声犹如一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被压抑了许久了,堂内众人都是为林延潮这首诗喝起彩。众举人都是将掌都拍得通红。 刘尧诲将酒杯遥遥对林延潮道:“解元郎真惊世之才,本院敬你一杯!” 说完刘尧诲浅呷一口。 “谢中丞大人!”林延潮一手托杯一手掩袖,然后一饮而尽。 众人见林延潮出了这么大风头,但是如此淡定,不由都是佩服,这才是如方才诗里所说,这是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气度。 稍后众人也是赋诗,不过在林延潮这一首镇场诗之下,都是黯然失色。 宴会散去,众人尽兴而去。 刘廷兰,黄克缵,何乔远,看着远处灯火处,王世贞,陶提学拉住林延潮似在叮嘱什么。 见到这一幕,令几人不由羡慕。 “此人吾不如矣。”刘廷兰不由发出这一声感慨。 众人都是问道:“刘兄何必这么说?你的才华不在解元之下。” 刘廷兰摇了摇头道:“才华倒是次要,若是今日换做你们,你敢在巡抚面前赋此诗吗?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啊!‘ 众人都是点点头。 黄克缵道:“见刘兄佩服他人倒是第一次,不过以我看来是好事,刘兄今日之不如,他日之如也。” 听了黄克缵这么说,众人都是大笑,刘廷兰更是大笑,然后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走吧!” “我和陶兄说的事,你回去再细细思量。”王世贞对林延潮道。 “是,弟子一定会尽快给老师答复。” 林延潮说完向王世贞行了一礼,趋步向后再转身离去。 王世贞,陶提学二人目送林延潮离去,陶提学向王世贞道:“凤州兄观此子如何?” 王世贞沉吟良久这才道:“原本本官以为此子不过文章作得好,今日却觉得锐气逼人,令本官不由想起了一个同年。” 王世贞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这是含金量最高一届进士,陶提学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不由问道:“不知是哪位同年?” “张江陵!”(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六章 龚夫人的想法(第二更) 省城里通贤坊的高门大宅里。 数颗参天梧桐树,耸立在那,自有一番富贵人家的气象。 屋子里烧着檀香,烟气氤氲,龚夫人闭眼坐在那,一旁两名十五六岁的丫鬟给她正一下下地捶着肩。 而下首的锦杌上,龚子楠与龚夫人聊着天。 龚夫人说了几句,多是龚子楠在那说话,聊了半天龚夫人缓缓睁开眼睛问道:“你说事后王总裁,以及陶提学,将你那同窗林宗海拉下来说话?” 龚子楠笑着道:“娘。那还不是,我这同窗很得弇州先生,大宗师看重呢。那晚的事在士林里都传开了,那一晚他一诗镇场,在座举人之诗皆黯然失色,这样的风光可真是了得,真是羡慕他那一晚技压全场的风光。” “没出息!有本事你也中个举人啊!光是羡慕别人有什么用?”龚夫人斥道。 龚子楠露出尴尬之色道:“娘,举人哪里有那么好中的,我那朋友叶向高,陈应龙那等才子,这一次都没有中。” 龚夫人冷笑道:“那林宗海为何就能中呢?”龚夫人说到这里,在榻上直起身子来,挥了挥手让两个丫鬟退下。 龚子楠道:“孩儿今年不过十三岁,已是生员,大伯当年十三岁还不是生员呢?” 龚夫人数落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大伯还是解元,状元双元及第,你比得上?除非有人三元及第。” “是,是,本朝自商相公之后又有谁三元及第了?”龚子楠垂着头,“娘你说的对,我是不如大伯。要不然,让大伯找找门路,让我去应天府入监吧。这乡试实在太难了。孩儿不想再考了。” 龚夫人皱眉道:“没半点出息,就想着不劳而获。” 龚子楠垂着头不言不语。 龚夫人终究是心疼儿子。见儿子考了这一出乡试人都瘦了一圈。当下龚夫人道:“不过你说的也是,你大伯年事已高,致仕之后官场的人,也难如以往那般卖他面子了,既是你有打算,我就想办法让他替你求一求。” “那太好了。”龚子楠喜着道。 龚夫人没好气道:“别高兴太早,这事还不一定准。” 说到这里龚夫人顿了顿道:“不过你那同窗林宗海,着实了得。谁能料到昔日那个乡下小子,今日竟中了解元,既是如此我女儿也不算下嫁此人了。对了,我让你试探他口风的事如何了?” 当初龚夫人得知林延潮生员时,就有几分意动,本想他乡试后再看看名次。没料到林延潮一下子中了解元,令龚夫人大呼错过投资的时机。 不过这也让龚夫人更是确信自己的眼光和先见之明,更觉得眼下也不迟。 龚子楠提起那日在酒楼上林延潮的话道:“他说功未成,名未就,何来娶妻?” “还有呢?” “没有了。就这一句?” 龚夫人斥道:“叫你办事真是一点都不成。” 龚子楠当下闭嘴。 龚夫人细想了一会,脸上突露出几分笑意道:“他在酒楼上真是这么说。” 龚子楠点点头,又问道:“娘。他是不是说要等他中了解元,再娶他家养媳?” 龚夫人笑道:“你错了,养媳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何必谈什么功未成,名未就。这林宗海是聪明人,懂得如何为自己打算,他自然是想大登科后小登科,另择贤妻,却不好明说。故而说了这一句。” 龚子楠道:“娘你这是乱猜吧,我这同窗很重情义的。不是那种人,何况那养媳与他共过糟糠。别说是宗海了,就算我有这么个养媳也不弃的。弃了就是陈世美,要吃铡刀的。” 龚夫人斥道:“糊涂,陈世美那是戏文,你也信?再说我们也没叫他休妻,你想想既是养媳,又未正式过门,那么又从何休来?” “娘,你这么一说,好似也有几分道理,但终究是养媳啊,有了名分了。” 龚夫人道:“有了名分又如何?退一步来说,就是有了名分,那还不是大妇,那么让她让一步作个妾好了。一个自幼买来的养媳给解元郎当妾,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龚子楠啊地一声道:“娘,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有何不可?”龚夫人反问道。 “那人家不肯怎么办?” 龚夫人道:“不肯也需肯,这些寒门举子,想什么你娘还不懂,他根基浅,故而一步都不能错,穷苦家的孩子嘛,就算读书再如何了得,多半还是急功近利一点。两条道放着给他选,当然是选宽的道了,如果他真是聪明人的话,就知道与我龚家结亲对他将来大有好处。” “哼哼,此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娘准备请省城几个最有名的冰人替我们家做媒,至于那养媳嘛,改日我找亲自找她谈,一个乡下来的女人,能有几分见识,吓一吓她怕了,马上即就范了。我女儿可是名门闺秀,与他共侍一夫,可不是太委屈了。” 龚子楠道:“娘,这事我可不帮你。” “娘,不需你来帮,以后这解元郎定是你姐夫,解元郎嘛,你娘还从未听说过解元郎考不中进士的。” 龚子楠低声道:“娘,唐伯虎是解元郎,就没中进士。” 龚夫人斜了一眼:“闭嘴!。” 登瀛坊巷。 爆竹之声,噼里啪啦地响起。 孩童们堵着耳朵蹦蹦跳跳的,躲着落在地上的鞭炮屑。 林高著背负着双手,笑得合不拢嘴。 大伯,大娘,三叔,三娘都是笑着抬起头,看着巷口上一块用红锻掩着楠木匾额。 随着红锻渐渐揭开,楠木匾额露出了‘解元第’三个字。 四面围观街坊邻居都是齐声叫好,闽县知县贺南儒,满脸笑容与林延潮作揖道:“恭喜宗海兄了,以后这无名的弄口就改名为解元第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哪里话,还是多谢贺兄一片心意了。宅里已备下水酒,还请贺兄赏光!” 贺南儒笑道:“那定要尝尝的。” “贺兄请!” “不敢!” 当下林延潮与贺南儒推让了一番,一并入内。(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七章 媒人上门 巷子口仍是十分热闹,街坊邻居与林高着贺喜,而大伯也有一般同僚前来恭贺。 林延潮请贺知县入内,家宅外已是刻上了‘林府’两个大字,家宅院内竖着‘解元’的金字匾额。 至于报帖仍是挂在那,捷报,贵府老爷讳延潮高中福建丙子科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当下二人就在悬挂报贴的大堂上对坐喝茶。 贺知县见了林延潮的宅院笑着道:“放榜那日没有细看,今日一见果真是精致啊!” 林延潮笑道:“不过栖身之处,贺兄见笑了。” 贺知县道:“不过眼下此宅小了一些,不和解元郎之身份,若是解元郎有意,我在衣锦坊有处三进的宅子,还算轩敞,就赠给解元郎了!” 林延潮道:“贺知县好意,延潮心领了,只是此地虽小,但在下与家人也是住得习惯了,高宅大院反而舒坦。” 贺知县笑着道:“宗海兄何必如此清贫,本官说句掏心窝的话,读书何求?还不是为了改换门闾。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本官见过不少秀才中举后,诡寄田地,招买奴仆,修盖大屋,采纳美妾。” “宗海兄乃少年解元,正是得意之时,何必如此刻薄自己呢?” 林延潮笑了笑,他其实是不愿受这贺知县的人情,以后吃人家嘴短,当下‘义正严词’地道:“正是因为少年得志,故觉才不负实,与今日之成就相较,方思得付出尚少,延潮日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走错一步。” 林延潮一句客套话,但在贺知县耳里听来。却是不一般,他当下道:“解元郎怀青云之志。是贺某目光短浅了。” 林延潮连忙道:“贺知县哪里话,是延潮惭愧才是。” 夜里白日喧闹已过,林高着打了盆水正在洗脚。 这时林高着见窗外有人影,不由问道:“谁啊?进来。” 不久门一开,大伯,大娘二人都是走了进来。 林高着拿起烟袋问道:“你们二人鬼鬼祟祟作什么呢?” 大娘道:“爹,东门大街的许大媒婆来看你来了。” “许大媒婆?”林高着皱眉问道。 大娘道:“是啊,就是东门里那许大媒婆。” “这么晚了她来作什么?” “爹你见一见就知道了。” 林高着当下道:“那就进来吧!” 当下一年轻女子走进来。正是许大媒婆。她一见林高着就道:“林大官人万福。” 林高着道:“夜已是深了,许大媒婆来我们家作什么?” 许大媒婆笑着道:“林大官人,你家有喜事了!” “什么喜事?” “自是有富贵人家向你家说媒了。” “怎么了,有人给咱们家延寿提亲了?”林高着抽着烟袋道。 “那倒不是,是给你们家解元郎说媒来了。” “哦,那是捉婿来了。”林高着旁道。 许大媒婆笑着道:“林大官人,什么捉婿,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林高着笑了笑道:“许大媒婆这几日不止你啊,还有西门的周大媒婆,北门的何大媒婆。南门的葛大媒婆,她们也都偷偷上了,咱们省城四大媒婆都来了。都可以凑一桌打马吊了。” 大伯道:“还不止呢,周大媒婆还替两家说媒了。” 许大媒婆听了也是醉了,还有一个媒婆替两家说媒的,真是冰人届的耻辱啊。 “常言道媒人口.无量斗……”林高着道。 “但又有句话无媒不成婚不是,”许大媒婆打断林高着的话道:“这省城里凡经我撮合的婚姻,夫妻和美,儿女盈床,家和业兴,姻亲益彰。林大官人可别我当一般媒婆来看,再说林大官人你可知谁给解元郎来提亲了?” “你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若是你给我们家延寿说亲,我开大门迎你。延潮就算了。”林高着道。 “林大官人,你先听嘛,是通贤的龚府,当今的龚状元,我说的是她的亲侄女!” 大伯道:“真有这事?” “还能骗你们不成,”许大媒婆道,“这龚家小姐,远近闻名的小才女,非但没有官家小姐的娇气,还知书达理,正是解元郎的良配!听闻她从小就算过命,很有旺夫运,谁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气。” “平日求亲的都踏破门槛了,但龚家一直都不答允,这回龚家看上你们家解元郎了,还托我说,若是你们允了亲事,不说奁妆,就城里的屋舍铺子,就送你们一条街!林大官人想这可是龚府啊!若是两家结亲,对解元郎将来也是有好处的,听闻龚老爷任过什么国子监祭酒,门生遍天下啊!他说一句话,延潮中进士还不是容易的事?” 大娘听了颇为意动,但是大伯眼下眼界高了不少,反而道:“许大媒婆,你别来胡诌,若没有龚老爷一句话,好似我们家延潮中不了进士一般。” 许大媒婆道:“哎呦,我也就贪图嘴快这么一说,但婚事不是讲究个门当户对,我实话与你说,这龚家在我们省城里是头一家,过了这村没这个店呢。” 林高着吧嗒抽了一口烟道:“咱们家已是有了养媳,他陪延潮吃过苦的,共过糟糠的,龚家大妇进来,我们家养媳往哪里放?” 许大媒婆道:“这好办啊,龚府不介意你们家养媳做妾啊,龚府是大户人家,必是极有肚量的,那官家小姐嫁得林家来,必不会为难你们家养媳的。” 大伯听了有几分意动道:“不如这般吧,龚家这些聘礼咱们也不要了,龚家小姐嫁到咱们家来做妾好了如何?这办法可两全其美吧!” 许大媒婆翻了白眼道:“小官人,你好不知道理,哪里有官家小姐做妾的事?就是读书人的清白姑娘家,也不会去做妾的!” 林高着用烟郭敲了敲桌子道:“你这话说的,龚家小姐不能做妾,咱们家浅浅就不是清白家女子吗?她就能作妾吗?” 许大媒婆顿时语塞道:“我也就这么一说。” 林高着当下道:“你也别说了,话给你撂下了,你要给我大孙子说亲,我欢迎,若是给二孙儿,免谈,大丈夫富贵不易妻,夜深了请吧,不送!”(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八章 算盘打不响 许大媒婆从林家生了一肚子气从出来,然后就直奔龚家府上。 通报后许大媒婆入府见了龚夫人。 龚夫人正让丫鬟们在坛里烧着沉香,点燃后的香气远胜过一般的檀香。许大媒婆嗅了一口后,顿觉得全身舒坦,整个人懒洋洋的,亦羡慕着龚家的富贵。 龚夫人躺在软塌上眯着眼,见了许大媒婆,挥了挥手示意丫鬟退下,然后笑着问道:“事办得怎么样了?” 许大媒婆连忙道:“哎呀,别提了,提了一个劲的替夫人你不值,” 龚夫人淡淡地问道:“怎么地?” 许大媒婆道:“那林家不识好歹啊,不久就是一朝暴富了吗?你也知这等人家平日穷惯了,处处地人一头,眼下陡然得志,居然不可一世,目中无人来了。别的也就算了,还不将咱们龚家放在眼底了,将夫人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你说这气不气人啊。” 龚夫人手里一紧将檀珠捏得发响,但面上却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人家啊骤得了富贵,摸不准自己是上还是下,日子久了吃了亏,就懂了。你有什么好替我不值的,我女儿还怕嫁不出去吗?倒是劳许大媒你白走一趟了,本来这钱我都给你备下了。” 许大媒婆心底舍不得那龚家给自己的重赏,连忙道:“夫人,他们家也不都是这般,主要是他们家那老太爷顽固,其他人都没什么主意,我看再使使力,这事或许可以成?” 龚夫人脸上好看了一点,但仍是端着架子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许大媒婆道:“夫人,我看此事。林家老爷子说得未必算,真正还要看解元郎的意思。解元郎十五岁中举,那是何等有见识人。和宽他眼下正需有人相助的时候。咱们龚家这么粗的大腿,他不抱。找谁去抱啊!还有那养媳自小养在家里,没什么见识,若听闻咱们龚家出面,哪里敢与我们争啊,吓一吓她也是怕了说不定。另外夫人,我还有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 龚夫人笑着道:“都到这份上了,还掖着藏着什么。” 许大媒婆赔笑道:“是。是,我的意思,看看是不是找个由头,让解元郎与小姐见一面,以小姐的国色天香,那普通男人哪里把持得住……” 听龚夫人轻咳了一声,许大媒婆知说得太过分了,当即按下道:“夫人,有句话是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男人嘛一朝得志,还有哪个安分呢?我打赌解元郎见了小姐,就会将养媳忘在脑后呢。要知道哪家女子的容貌可以与咱们龚家小姐想比啊!” 龚夫人对女儿容貌也很有自信,但面上却不会答允,反而道:“此事不好,我再斟酌斟酌。” 许大媒婆还要再说,但见龚夫人端起了茶碗,当下只能赔笑离了去。 次日龚夫人坐着轿子来到登瀛坊巷,等了许久,龚家一名婆姨道:“夫人,那林家的养媳出来了。” 龚夫人点点头。当下将轿帘扯开一角,但见巷子里一名梳着双垂鬟髻穿着青衣的少女。提着菜篮走了出来。 龚夫人见对方的衣着不由摇了摇头,心想果然是个贫家女子。也没什么好衣裳穿,真如许大媒婆所说,这样的女子如何能与我女儿相较。 待这青衣少女走到近处,龚夫人看清她的容貌,顿时自信就不足。 但见林家这养媳,衣裳虽简,但容貌却十分可人,好似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自己女儿虽长得也是俏丽,但哪里比得上她。 龚夫人对那婆姨道:“你上前去找这女子,随便问个路。” “是,少奶奶。” 当下那婆姨上前拦住林家养媳问路。婆姨故意东拉西扯,但见对方却不急不躁,耐心地答着。 龚夫人听对方答得条理清楚,气闷咳了几声,见对方听见轿子里的咳嗽,目光立即看了过来。 龚夫人顿时心虚地将轿帘放下,同时心底大骂许大媒婆。这林家养媳哪里是没有见识的女子,看她谈吐分明是读过书,能知书达理,而且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与外人说话未语脸红三分的闺阁女子,这等女子怎么会被其他人恐吓几句话吓得没主见。 龚夫人本想若是对方是个软弱的女子,就上前亮出龚家的底细,让她知难而退,但现在却是不行了。 何况见了对方的容貌,龚夫人心知对方比自己女儿还美上几分,更是底气不足。当初许大媒婆还鼓动着让解元郎私下见自己女儿一面,幸亏自己谨慎,先来看看对方的容貌,否则真的就脸丢大了。 龚夫人本觉得十拿九稳的,但现在有几分心烦意乱当下没好气地道:“起轿!” 龚夫人坐轿回了府,定了定神,然后细细想了一阵,当下对门外的丫鬟道:“叫少爷来!” 不久龚子楠来到屋内道:“娘!” 龚夫人道:“再过五日,是你大伯的寿辰,你还记得吗?” 龚子楠笑着道:“当然记得,娘是叮嘱让孩儿准备寿礼吗?孩儿早就备好了。” 龚夫人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让你去请一个人来。” 龚子楠问道:“是何人?” “是你的同窗,今科的解元郎。” 龚子楠脸色一变道:“娘,你找他来作什么?宗海说不定指日就要赴京赶考了,你在这当口请他?” “指日要赴京赶考,也就是还未去,你先请他来再说。” “可是。”龚子楠自是知道母亲打得什么主意,当下犹豫。 “可是什么?本府前状元公请解元郎来赴宴,这是前辈提携后辈之意,难道你这同窗还会不卖你大伯这面子。” 龚子楠听了道:“娘,你这哪里让人上门贺寿,恐怕是上门捉婿吧!到时候我这同窗答允还好,若是不答允,咱们龚家失了面子不说,我以后与他连朋友都没得做。” 龚夫人气道:“你看你,娘,岂会那么俗气,就算你那同窗不愿与我龚家结亲,那么来拜见你大伯,结好一下也是要的。” 龚夫人心想,眼下我龚家说媒的事,估计已是传开解元的耳里,若是他肯来,那么此事也就成了七八分了,不来,自己这如意算盘就打不响了。(未完待续。) ps:嗯,这几天懒散了,不过明天点娘的首页封推啊,我会爆发更新一下,更新大家绝对看得爽的,先求大家推荐票支援一波啊! 第两百二十九章 何时会试(第一更) 九月初。 秋试放榜不过一旬。 这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龚子楠穿着襕衫,骑着一匹大青骡子往城南而去。 这大青骡子是龚子楠新买的,平日用来代步,岁口虽小,但脚力却很足,而且皮毛看起来油光发亮,摸起好似上等的缎子,走起路来也是一副精神头十足的样子,这让龚子楠沿街招惹来不少目光。 龚子楠当初买下这大青骡时,本有一个小打算,他本想如果乡试中了举人了后,就骑着这大青骡风风光光进京赶考。那时在旁人羡慕嫉妒目光,享受着十三岁中举的风光。 不过眼下乡试落第,他眼下只能骑着这大青骡子,揣着请帖,往林延潮家去送帖子。 这当然是奉了母命,一向事母孝顺的他,不能违背,路上不免长吁短叹。 到了林府上。 “宗海兄。”龚子楠见了林延潮有几分不好意思,以往在书院读书时,二人是同窗好友,而眼下他已是举人,自己只是秀才,身份上已是有了悬殊。 不过林延潮却浑然没什么改变,依旧热情地道:“子楠好久都没上门来了,今日不要走了,留下吃饭,好好聊天!” 龚子楠笑了笑,觉得自己太多心了,当下二人就在林延潮小楼就坐,聊了会天。 接着龚子楠说明了来意,将请帖交给了林延潮然后道:“不知宗海兄到时候有没有空赏光?若是不去也没什么。” 林延潮将请帖收下笑着道:“前辈有请,我怎么会失礼不去,到时候我也想向前辈讨教一下会试,殿试的经验,如此良机,对我而言实在太宝贵了。请转告祭酒大人,到时延潮一定携礼拜见。” 龚子楠听了很高兴,但又不确定林延潮是否知道。自己母亲有招他为婿,踌躇了一下还是道:“宗海兄。你要准备赴京赶考之事,若是来赴宴,是不是会太匆忙?” 林延潮道:“赴京赶考之事,我还在考虑之中,就算要去也不是这几日的事,再说祭酒相邀,又是子楠你的大伯,我岂有不去之理。” 龚子楠听林延潮这么道:“既然如此。那小弟就静候宗海兄了,不过人到就好,礼可别太贵重啊,否则我伯父定是要责怪我了。” 二人又聊了一阵,龚子楠正要告辞,却听了外头敲门声。 二人从窗上看去,原来是陈应龙,陈行贵,叶向高,黄碧友。于轻舟等人都是在濂江书院的同窗。 陈应龙,陈行贵他们先上楼来,龚子楠见了没好脸色道:“好啊。你们相约着来宗海家里,竟然也不叫我,亏我们还是书院同窗。” 众人听了都是哈哈大笑。 龚子楠恼道:“你们笑什么?” 陈行贵先道:“我们先前本一起去你府上,邀你一并前来,却被告之,你已是比我们先行一步。倒是你独自一人宗海家里,不约我们,还恶人先告状,有这般道理的吗?” 龚子楠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心底却舒坦多了道:“我来宗海这送帖子来了,我大伯过几日寿辰。” 众人听了都是道:“既是状元公请了延潮。有没有请我等啊?” “不能因延潮是解元郎就请,我等也与你同窗多年。就不请了啊。” 龚子楠有些尴尬不知如何作答,林延潮替龚子楠解围道:“好了,你们别整日调侃子楠。” 当下林延潮邀众人坐下并泡茶聊天,众人聊着聊着就聊起了林延潮会试一事。 陈行贵道:“宗海,你若是要赴春闱,需赶紧定下,眼下距明年会试不过五个月,从本府至顺天府少说也要三个月,越了冬,北方还会降大雪,路途还会更艰辛,不知你如何想得?若是有赴会试的打算,我等也好帮忙一二。” 林延潮道:“在下的座师和大宗师都劝我,先在家砥砺学问,三年后再赴会试,如此更有把握。不过也有人劝我说,不如乘着新举解元之势,上京赴试,连登黄榜。我听了都有道理,还没拿定主意,不知大家怎么看?” 众人也是意见不一,有的劝林延潮去京会试,也有的劝林延潮在家先读书。 陈应龙一直不说话,最后才道:“宗海,我也觉得总裁和大宗师说得对啊,本朝有十二岁举人,却从无十六岁的进士,虽说开先河是好事,但不妨持重一些。再说总裁大人和大宗师对你都是一片栽培之意,听他们的话必不会有错,我也认为你不如在家先作学问,待三年后赴京会试把握更大,对了,你的这本尚书古文疏证,听闻在坊间卖得洛阳纸贵,日积月累下,随着十五岁解元郎的名头,指日必名动天下,那时更有把握,何必眼下急于一时呢?” 于轻舟笑着道:“你是不是劝宗海在家养望么?” 陈应龙笑了笑道:“说到养望,确实是有这个意思,我倒想起王安石养望三十年,一朝为相天下敬服,司马光赞其起则太平立可致,生民成被其泽。咱们读书人考进士,虽不比王安石为相,但是道理可是一样。中了进士就可以做官了,他人或许会觉得我等急切求功名,倒不如沉潜数年,待三年后再厚积而薄发。” 听陈应龙这么说,众人都是觉得有道理,林延潮沉思道:“多谢陈兄一番肺腑之言,若有决定,再告之大家。” 叶向高听了笑着道:“我也赞同陈兄的观点,不过我却是想我等不是相约春榜,今科乡试宗海你先行一步,但下一科我等乡试中第,同赴会试时再决胜负,算是给我们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大家都是一笑,而林延潮也知道叶向高是开玩笑,但也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他憋着一股劲向自己追赶的决心。 陈应龙听了笑着道:“叶兄真是打得好盘算,我也觉得,大家一起春闱中式,我等既是同乡,又是同年,岂非人生快事。” 众人听陈应龙这么说都是一乐纷纷道:“说得好,正当如此。”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自己该如何打算呢?(未完待续。) ps:额,封推了,先求下推荐票啊! 第两百三十章 只是我不愿意(第二更) 就在林延潮打算是否赴会试时,龚府邀请林延潮赴寿宴的事,传到了大娘的耳里。 大娘本是与三婶一起摘菜,听了消息后,立即就坐不住了,就告诉给了刚刚从衙门里归来的大伯。 大伯听说林延潮答允去龚府的消息,顿时一愣道:“不会啊,莫非延潮还不知道龚夫人有意招他为婿的事? 不行,我要去与他说说。” 大娘连忙拉住大伯道:“你别乱搅事,说不准延潮早就知道了,故意揣着明白装着糊涂呢。” 揣着明白装着糊涂? 大伯听了顿时道:“这……这如何是是好?延潮平日做事一贯很有分寸的,此事怎么不明白呢?若是真是要与龚家结亲了,那么就要休去浅浅,这弃糟糠妻的事,如何做得出来?” 大娘道:“我看这延潮要弃浅浅于不顾,怕是不会的,但是我看他恐怕是两者兼收的主意,你原来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大伯道:“我哪里这么想的,我原以为先来后到,浅浅作大,那龚家小姐作小的。” 大娘道:“说你糊涂,不知人家的名门闺秀,断不可能作小,但若是改要浅浅做小,不说爹答允不答允,你说浅浅那脾气,她肯答允吗?” 大伯沉默了。 大娘道:“是啊,要浅浅若是闹起来,此事如何收拾也不知道。爹必然也会与延潮反目的,到时候家里就没有宁日了。” 大伯道:“不至于吧,就是一桩亲事。我和爹心底向着浅浅,既是如此,咱们就点拨下延潮。” 大娘道:“这更不行了。” “为何?” “林家与龚家的婚事成与不成,在于延潮的想法。我们劝来没用。你想若是延潮有意龚家小姐,那么龚家小姐将来进门后,知道我们二人阻止此事。必会怪罪我们,到时候我们里外不是人。”大娘道。 大伯听大娘这么讲。也是犹豫了道:“是啊,延潮眼下答允了龚家赴宴,此事就有七八分了。他现在中了解元,家里要不是他,怎么会有今日,我和爹就算不许他娶龚家小姐,但是他若拿了决定,我们二人也没办法。” 大娘道:“不过话说回来。延潮见事明白,若是他真娶了龚家小姐,一来门当户对,二来日后延潮为官,也能从龚家助力,岂不是比我们这样毫无背景,在官场上硬拼硬闯好多了。” “与龚家的娘家比起来,你再看浅浅的娘家帮不上咱们家也就算了,当初还闹了那么一出,不说我吧。你和爹心底也是不快,延潮平日嘴上不说,心底对程员外怕也是有芥蒂。我看延潮中了秀才后。一直不说话娶浅浅,说不准也有这个想法呢?” “何况他眼下是举人,被人称一声老爷了,我再用以往的道理,劝也是没用,劝也劝不动,所以此事我们不仅不要劝,也不能告诉爹,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大伯听了大娘说了一通话后。背着手左思右想一阵,他一夜没有睡好。偏偏他又不是遇事很决断的人,家事以往他一贯是听大娘了。但眼下他觉得若是不作为什么,实在对不起浅浅。 不知不觉东方已是露出了鱼肚白,天已是渐渐亮了。 “大伯,你在这里做什么,离点卯还早呢?” 大伯听得声音,但见却是林浅浅,顿时有几分心虚之感,支吾地道:“没什么,睡不着。” 林浅浅道:“大伯离点卯还有小半个时辰呢,你先回屋眯瞪一会,到点了我再叫你。” 说着林浅浅走到厨房开始做饭,大伯见林浅浅小小的身子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想起她每日为这个家的操劳,心底顿时涌起愧疚之意,当下走进厨房道:“浅浅,我有事要告诉你!” “等我忙完了这一阵吧,一会还要去买菜呢。”林浅浅说着麻利地淘米下锅,生火煮饭。 大伯道:“是关于延潮的事……” 林浅浅听大伯将龚家提亲的一五一十地说后了,整个人都愣住了过了许久,连锅里饭开了都不知道。 锅里的米汤已是沸了,沸了的米花翻滚着,白腻的泡沫一下一下地顶着锅盖。锅盖与锅碰撞,发出铛铛的声音。 大伯连忙过去揭锅,却被烫了下手道:“浅浅,你没事吧!” 林浅浅摇了摇头道:“大伯,我没事,多谢你告诉我。” 然后林浅浅蹲下身子,用铁钳往灶里心慌意乱地拨弄着。 大伯见林浅浅垂着头继续忙碌,不由心疼道:“浅浅,此事你不用担心,我和爷爷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林浅浅转过头勉强地笑着道:“多谢大伯,不过我想延潮不知道龚府此事,故而才答允去赴宴的,延潮他是个好人,他不会负我的!” 大伯想说,浅浅你还小,不知男人心思,若是真走到哪一步,也不能怪延潮。不过大伯不忍将实话道出伤害浅浅,最后只能安慰道:“我想延潮也是不会,我先去衙门点卯了。” 说完大伯长叹一声离开了厨房。 大伯走了后,林浅浅蹲在灶前,继续用铁钳一下一下拨动着灶火。陡然之间林浅浅悲从心来,泪水从眼眶里停不下的冒出。 她双手抱着膝盖,躲在厨房里一边哭着,一边努力说服自己。 延潮不会如此无情无义的,弃我于不顾的。 是延潮不会无情,但他只是想让我作妾室。 作了妾室又如何? 反正作了妾室,也能与延潮一辈子厮守,我又有什么不甘心。 没错,龚家女子对延潮将来帮助更大。 我呢?林浅浅,你只是一个会洗衣做饭的普通女子罢了。 龚家女子是不会洗衣做饭,但她身旁随便哪一个丫鬟都会做了。 按照戏本里,若是为了延潮好,我该让龚家进门,好成全了他们。 对了,听书上,这叫妇德。 只是,只是我不愿意! 明亮的灶火,照在林浅浅鸦青色的头发,想到这里林浅浅抹去了泪水,倔强地站起身来,心道就算延潮要休了我,我也要听他把这话一字一句的从嘴里说出来!(未完待续。) ps:明天三更啊哈! 第两百三十一章 心底只有你(一更) 林浅浅想到这里,就在厨房里张罗起来。 煮好了粥,林浅浅又架起蒸笼,蒸了馒头,煮好了鸡蛋,摆上一盘腌好的菜脯。 不久大娘,三叔,三婶都是起床。 三叔等人都是大快朵颐起来,大娘见林浅浅的神色,立即明白了什么,不敢说话。 唯有三叔,三婶笑着道:“浅浅,与我们一起先吃吧,别又在那等延潮吃饭了。” 林浅浅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厨房里静静等着。 三叔,三婶吃完后就各自忙事去了,大娘见林浅浅如失了魂般坐着,连忙心虚地收拾了桌子,然后拿着菜篮赶紧上街去了。 至于这几人如何离去,林浅浅浑没有发觉,只是搬着小杌子,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二楼的窗户,等着林延潮起床。 终于听到二楼的声音,但见林延潮到了窗前,只是他没有下楼,依旧如平常般,读了好一会书然后才将书合上下楼来。 听林延潮下楼的声音,林浅浅整个人顿时有了精神般,立即去碗厨拿碗筷,再替林延潮舀出米粥来。 林浅浅作了林延潮平日,*吃的菜脯,放在一小碟子里,而自己替他磕着蛋。 林延潮坐在凳上吃得香甜。 林浅浅记得,他曾有一次夸过自己煮的白米粥又香有稠,但这般温情的话,他平日都很少对自己说呢。就算说话,平日也很少,林延潮多是埋头在读书上,自己常常怪他是书呆子。 难道不是因他用功,而是他对我之情,已是淡了。 若非如此。他怎么会想娶龚家小姐,若是真是,他不直接告诉我?他是怕我知道后伤心吗?想到这里林浅浅心道。若是怕我伤心,延潮。心底还是心疼我的。 林延潮吃完后,即回房换上了衣裳,手里提着一礼盒,就要出门。 林浅浅连忙问道:“延潮,你今日要出门?”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今日我要去龚府贺寿,要很迟才回来,中午晚上不必留我的饭了。” 林浅浅一颗心沉了下去道:“延潮。你能不能不要去?” 林延潮仔细检查着礼盒,问道:“为何?我已是答允子楠了,他此刻已是备着马车,来家门前接我呢。” 说到这里林延潮举步道:“一会去龚家,我不能迟了,否则就是失仪,于祭酒和那么多宾客面上不好看,说我中了解元就骄狂,那可不好。” “延潮,你不要走!”林浅浅急得都要哭了。 见此林延潮问道:“怎么?” “你今天可否在家陪着我?” 林延潮听了上前拉住林浅浅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人不舒服?” 林浅浅对林延潮对自己关切的样子,心底好受了许多垂下头:“不是不舒服,只是不愿你去。”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我只是去去就回来。别胡闹,在家等着我。” 林浅浅道:“我不是胡闹,你难道真不知龚家招你去何意?” “不知,不是贺寿吗?” 莫非延潮是揣着明白装着糊涂,林浅浅话堵在胸口,眼里盯着林延潮斩钉截铁地一字一句道:“你不要去!” 林延潮心想哪里有这样,自己出个门都要阻拦,还要不要一振夫纲了,当下板着脸道:“浅浅。这是我早都定下的事,你今日怎么胡搅蛮缠!” “我没胡搅蛮缠。你不去我一定听你的话!” 林延潮拂袖大声道:“这还不是胡搅蛮缠了?” 林浅浅眼泪一下子就掉下了,但脸上倔强地道:“你不许凶我!你还没休了我了。我还是你林家未过门的媳妇,你答允过你爹娘要好好照顾我,所以你不可这么待我!” 林延潮不由怫然不悦道:“你乱说什么呢?无理取闹吗?” 林浅浅哭着道:“是我无理取闹,我只是会洗衣煮饭,什么都不会,我只会无理取闹,甚至当初连个毛笔都买不好,被你嘲笑!你要走就走,我绝对不会拦你,出了这门以后就别想见我!”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不与你说了。” 说完林延潮拂袖大步走出门。 林浅浅见林延潮不理她真的走,重重跺足了一下,奔出门去拉住林延潮的手。 林延潮哭笑不得道:“你不是说不拦我,出了这门以后就别想见你吗?” 林浅浅理直气壮地道:“我让你走,你还真听了,我让你别去,你怎么不听?” 林延潮道:“算了别说,子楠在外面等我呢,回来再与你说吧!我不能失信于同窗!” 林浅浅道:“延潮你有那么多同窗,那么多朋友,那么多师长,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心底只有你!求你不要走!” 说完林浅浅扑在自己怀里软语相求,又是嚎啕大哭,林延潮心底一软,但顿时心觉得不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巷子口外,龚子楠走道:“延潮兄,怎么了?” 林延潮搂着林浅浅道:“一点家事,让龚兄见笑了,我耽搁一会!” 龚子楠见林浅浅的样子,当下道:“林兄若是今日真的不便,就不要去吧!” 林延潮见龚子楠的样子,与林浅浅这般反常,当下问道:“怎么浅浅你不欲让我去龚家,莫非与子楠有什么关系?” 龚子楠见林浅浅大哭的样子,不由于心不忍,见他的神色,林延潮知必有什么事,当下道:“浅浅,你先回房。” “不行,我不让你走!” 林延潮道:“浅浅,听话,此事我会与你有个交代!” 林浅浅抬起头,脸上满是泪靥,看了林延潮一眼,只能点点头回到屋里。 林延潮走到巷口问道:“子楠怎么回事?” 龚子楠长叹一声道:“宗海,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前几日我娘让媒人来你府上,想替我妹妹与你说媒!可是你爷爷没有答允,但我娘不知你的意思,故而以贺寿之名,请你今日来府上。” 林延潮顿时恍然道:“原来如此。” 龚子楠道:“怎么老大人没与你说?” 林延潮道:“我祖父却未曾与我说过,这几日我都在交游,确实忙了一些。” “那不知宗海你的意思?”龚子楠问道。 “你妹妹就是当初与你一同,我在水边救下的女子。” “正是。”龚子楠点点头道。(未完待续。) ps:今天三更,第一更,求推荐票! 第两百三十二章 龚府寿宴(二更) 通贤龚府。 正是一番花团锦簇的景象。 府邸的门口客似云来,往来道贺的都是省城之中达官显贵。 穿着大红衣裳的门宾,站在门口高声地唱道:“福建左布政使左大人送青玉石狮!” “福建按察司副使,清军道冯大人送寿字玉如意一对!” “福州知府陈大人,送字画一副,寿石一方!” 前南京国子监祭酒龚用卿,在二堂滴水檐下,各路而来的宾客,都向他贺喜。 “监察御史陈大人到!” 一名满脸笑容的官员走来,向龚用卿拱手道:“龚大人,这一次来,小弟可是要向你讨一碗水酒喝。” 龚用卿笑着道:“小老弟,这是哪里话,你能来老夫高兴还不来及,哪里能委屈你这点酒,快里面请。” 这官员笑呵呵地拱手。 在一旁屋里,龚夫人掀开帘子,看着外堂这里的热闹,一旁的婢女对她道:“夫人,你看连福州知府陈大人都来了。” “夫人你看,那不是号称青天的陈御史。” “夫人你看,这不是盐道的马大人吗?这一次他的礼送得可不轻啊!” 婢女越说,龚夫人脸上的喜色越浓。 这时候门客嗓子突然拔高了几分,大声道:“福建巡抚刘大人送贺联一副,和田玉一对!” 婢女听了更是激动地道:“夫人,连巡抚大人都送礼来拜贺了。” 龚夫人斥道:“我还不知道吗?还用得着你说?跟着我这么多年,还是没半点出息!” 婢女欠了欠身道:“夫人,教训的是。” 龚夫人喝了口茶问道:“少爷,不是去请人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可能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吧!是不是让全福去路上寻一寻。” 龚夫人皱眉道:“这么大的人呢,一点事还办不好。吩咐全福一声去路上寻,看看少爷到哪了,请个人也请不动。” 婢女低声道:“夫人莫要心急。老爷说了会推说解元郎准备会试之事,故而不会前来。” “心急?谁说我心急?哼。大不了丢人而已,满门宾客一半是贺寿,一半说不准还是看这解元郎来的,”龚夫人哼地一声道,“不就中了一个解元吗?竟也给我摆谱,真当我女儿嫁不出了?” 龚夫人心烦意乱喝着茶,等了一阵,但见这边下人全福跑了过来欢喜着道:“夫人。夫人,少爷回来了!” 龚夫人点了点头问道:“就他一人来的?” “不止,还有一位年轻的公子!” 龚夫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浮开。 “恭喜夫人!” 龚夫人斥道:“恭喜什么,去,吩咐小姐一声,待大老爷将解元郎请至雅厅时,让她上来给大老爷祝寿,要记得,让她到时将那对缅甸的翡翠耳环戴上,她戴这好看!” “是。夫人!”婢女退了下去。 但见龚夫人喜动眉梢,于屋内踱步走来走去,见左右婢女看着她偷笑。不由斥道:“还候着做什么,给我退下去!” “是。” 龚夫人笑容满脸,同时二堂上知府,知县,御史等几位大人问龚用卿道:“不是听闻解元郎要来吗?” “为何此刻还未见得?”龚用卿勉强地解释道:“或许是准备进京赶考之事,故而不来了吧。” “祭酒大人是本府文宗,解元郎会试前来一趟也是应当的。”众官员听了有几分失望。 ‘不过既是已经答允了要来,突然失约不到,这也太失礼了吧!‘ 正说话时。门官道:“今科解元郎林老爷到!” 龚用卿抚须笑着道:“呵,解元郎来了!” 众人一并道:“今日祭酒高寿。解元郎自是拜会啊!” 龚用卿听林延潮来了,当下也是不吝啬赞美之词道:“见笑见笑。王凤州返京前,与老夫赞解元郎乃是我大明百年不遇的奇才,老夫老了,恐怕居于这年轻人身后了。” 一名知县道:“我听闻这位解元郎年未弱冠,即乡试鳌头,年纪轻轻,如此锐气逼人,真令我等苦熬几十年方领乡书的前辈汗颜。” 陈御史道:“百年以降,总有几人之才,乃天之授也,此为兴我社稷之兆,不能比,不能比。” ‘说来可惜,老夫至今无缘与解元郎一见。‘ 一人道:“我也不曾见过。” 龚用卿笑着道:“眼下解元郎不是来了吗?正好随老夫一见!” “正是!” “我当一睹这后生。” 说着众人一并起身来至二堂前,但见一名少年徐徐行来,见了众人后道:“怎么敢劳几位前辈亲至迎接。” 一名官员笑着道:“汝是新科解元有何担当不起,此也是朝廷优厚士子之意。” 林延潮对着龚用卿道:“晚生林延潮贺祭酒寿诞,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听林延潮之言,龚用卿大笑道:‘谢解元郎吉言了。‘ 众官员看林延潮年纪轻轻,却举止稳重,都是大为赞赏。 ‘祭酒今日寿辰,晚生自备薄礼一份,不周之处,还请祭酒不要见怪。‘ 龚用卿笑着道:‘解元郎人来了就好了,还那客气。‘ 林延潮笑着道:‘是在下内子所备,他说祭酒是福寿双全之人,故而绣了万字锦给祭酒大人。‘ ‘内子?‘龚用卿不由皱眉。 一旁不明真相的众官吏都是笑着道:‘原来解元郎,年纪轻轻已是成亲了。‘ ‘是啊,本来我还想与你说亲呢。‘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能为解元郎的正室?‘ ‘这本官略有所知,似乎是家里的养媳吧!‘ 林延潮连忙羞愧地道:‘正是,让几位前辈见笑了。‘ 林延潮话音刚落,旁边屋里的龚夫人听得这一句话,顿时头晕目眩,苦心积虑打了这么久的算盘,自己心目中的如意女婿,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满城的显贵面前自承已经有了妻室,这不是在己家人面前,在打自己的脸吗?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简直欺人太甚,我算是瞎了眼了!‘龚夫人又气又怒,顿时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直直地栽倒。 ‘夫人!‘ ‘夫人!‘ ‘不好啦,夫人晕倒了!‘ ‘快叫大夫啊!‘ 众婢女们一片手忙脚乱。(未完待续。) ps:今天三更,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说我更新慢的,是不是我打开方式不对? 第两百三十三章 白首一人好(三更) 时间推至林延潮往龚府赴宴前一时辰。 此刻龚子楠刚刚告诉林延潮,请林延潮去龚府赴宴的用意。 龚子楠看林延潮脸色,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但见他在细细思考着什么,龚子楠不由道:“宗海兄,不知你意下如何?我娘确实是一番盛情,而我也是一贯以你为兄长事之,若是我们两家结亲,诚然与你我两家都有益处。” 林延潮听了当下拱手,向龚子楠一揖道:“子楠,多谢你这么看得起为兄。” 龚子楠连忙回礼道:“宗海,你突然行此礼做什么,你切莫这么说。” 林延潮点点头道:“子楠,你要记得,无论如何,我们二人兄弟之情是不会变的。” 龚子楠心底有不祥预感问道:“宗海,你的言下之意是?” 林延潮道:“非是我不愿意高攀龚家,只是在下实是家中已有良配,不能负之。故而对于龚兄一片好意在下只能是心领了。” 龚子楠急道:“宗海兄,没错,当初你救我们姐弟时,我娘却有几分对你不周之处,但是我姐姐确实是对宗海你心仪的……” 林延潮讶道:“我与令姐不过是匆匆一面?” “女儿家的心思,我怎么会知道,她说心仪你,在很早很早以前,在你还不曾是解元郎之时。” 林延潮闻言不由长叹,那女子的印象他已是十分模糊了。 龚子楠道:“我姐姐知书达理,虽不如你养媳这般……请恕我直言,不如你养媳美貌,但是以你今日身份地位,娶妻更当一位门当户对的良配,将来会是你仕途的助力。” “宗海兄。你眼下是解元郎,文采具佳,前程不可限量。这女子真的有这么好,值得为你心中良配吗?” 林延潮看向龚子楠道:“子楠。你尚小,不知两情相悦之事,并非是那个人要有多好,而是你在那个人面前有多好。” 龚子楠不解林延潮这句话,垂下头道:“其实我早就料到了,我也劝过家母,不过她却没有听从,宗海你放心。我回去转告家母,此事绝不会令你难做的,只是之前你答允来参加我大伯的寿宴,这时突然不去,恐怕外人不知会怎么看,你……” “子楠,此是我答允你的事,怎么会不去,我不去也是失礼啊!到时我会赴宴与你大伯说明一切。” 龚子楠听了顿时喜道:“既是如此,多谢宗海兄了。” 林延潮道:“不过我要耽搁一会。请龚兄稍待。” 林延潮回到家中,推开门但见林浅浅坐在院中,扭着衣角。一见林延潮回到,顿时惊喜道:“延潮,你回来了?” 林延潮板着脸道:“看看你今日让我丢了多大的人,幸好子楠是我好友,他不会见怪,但若是换了外人,此事传出去,我的脸面还往哪里搁?” 林浅浅听了垂下头道:“是我,我错了嘛。那你是否不去龚家贺寿了?” “不。我仍是要去!”林延潮笑着道。 林浅浅听了顿时睁大了眼睛问道:“什么?你这负心汉……” 见林浅浅又要垂泪,林延潮拉起林浅浅的手问道:“爷爷起床了没有?” “你别岔开话题!” 林延潮:“我…………” “别拉我手!” 林浅浅用力地挣着。但林延潮却紧紧地拽着。 “一大早,吵吵闹闹着做什么呢?延潮。你不是要出门吗?”三叔走出来问道。 见到三叔,林浅浅奋力挣脱了林延潮的手。 林延潮道:“三叔,我有事要禀告爷爷!” “爹,正好起来了。” 当下林延潮对林浅浅道:“跟我到爷爷房内。” 林延潮与林浅浅到了屋内,林高著正抽着旱烟。 “在外头就听见,一大早吵吵囔囔,有什么事尽快说吧!”林高著笑着看林延潮,林浅浅道。 林延潮道:“爷爷,延潮这几年读书,无暇分心,本来想中了进士后,再风风光光迎娶浅浅的。” 林浅浅听了这里,恍然间明白了什么,陡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仿佛没看见林浅浅注视着自己,继续对林高著:“但孩儿中了解元后,诸事纷纷扰扰,甚至有些人以为孩儿还未成婚,还打起了捉婿的主意,所以孩儿今日来是请爷爷答允,让我和浅浅择期成亲!” 林浅浅目眶里泪水一颗颗落下。 林延潮当下向林高著跪下道:“孙儿恳请爷爷答允!” 林高著脸上浮起笑意,当下问道:“那你准备成亲,不赴京赶考了?” 林延潮道:“孩儿已拿定主意,三年之后再赴京会试!” 林高著点点头,抚须哈哈大笑道:“这一句话,我已是等你开口许久了。” 林高著对林浅浅道:“浅浅,我孙儿自小命苦,没了爹娘,当初他生了重病,若非你照料,他早就没命,焉能有今日的风光。” “我不仅拿你当孙媳妇,我也将你当半个亲孙女看待,你这几年对延潮做的事,我都看在眼底,我林家绝不会负你!” 林浅浅今日流的泪水,过去几年都流的多,梗咽地道:“谢爷爷!” “来,到你们爹娘牌位前,将这好事告诉他们!” 当下林高著带着林延潮,林浅浅至大堂前,对着林延潮爹娘的牌位上了香。 林高著道:“延潮爹娘,两个孩子终于要成亲了,若是你们在天有灵,也会替他们高兴吧!” 林延潮与林浅浅也是朝林定夫妇的牌位拜了几拜。 这时大娘,三叔,三婶,林延寿也是来到大堂。 林高著对众人道:“我与大家说一喜事,延潮不日将迎娶浅浅!” 众人听了反应更是不同,大娘心虚地低下头了。 而三叔,三婶都是十分欢喜,三叔道:“爹,这敢情好啊,喜事一桩连着一桩,延潮这才中了解元,又成亲,赶明年再给你添丁呢!” 林高著笑呵呵道:“用不着你拍我马屁。” 三婶则是上前对延潮道:“浅浅是个好姑娘,延潮娶到她,是你的福气,要记着,白首一人好!” 林延潮道:“多谢三婶!” 说完林延潮与林浅浅对视一眼,林浅浅终于破涕为笑,脸上露出了笑靥。 陡然这边林延寿道:“爷爷,我都还没成亲,哪里轮得到延潮啊!” 大娘赶忙拉住林延寿,屋里众人都是在笑着。(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四章 两家和好(一更) 秋雨时下时停,省城里一座座青檐灰瓦的深宅老院,沐浴在秋雨之中, 门前湿漉漉的青石路,狭窄悠长的街衢,巷口的石板桥下不经意间一艘乌篷船摇橹穿过。 林延潮在窗边看了一会秋雨里的景致,然后穿上衣裳,下楼吃饭。 屋檐上都是雨水‘哒哒’作响声音,林浅浅依旧搬了张小杌子坐在厨房下,但见听见林延潮下楼的声音,立即起身利索地给林延潮装饭。 林延潮坐下后,林浅浅在旁一脸期望地道:“你今日需陪我至天妃宫进香!” “知道了,都说了几遍了!”林延潮扒着饭。 林浅浅给林延潮剥着蛋,满脸都是笑容,见林延潮要放下碗立即道:“我再给你盛半碗。” 林延潮点点头,前院传来开门的声音,但听大伯宏亮的声音,从外传来。 “一定,一定,到时诸位街坊一定赏光,大喜之日请大家多喝几杯。” “那一定啊!解元郎的喜气,我等是一定是要沾一沾的。” 大伯走了进来见林延潮,林浅浅小两口在那吃饭,脸上都是笑意。林浅浅被大伯笑得不好意思,立即起身道:“大伯,我给你装饭!” 大伯道:“那是应当的,这几日为你们二人撒喜帖,都跑断腿了,你赶快给我装个大碗的。” 林浅浅一面盛饭,一面甜甜的道:“大伯我等会给你再沏壶茶,你一定记得喝。” 大伯哈哈地笑着道:“好,好,我一会拿喜帖再去衙门里一趟,不过延潮,周知县。沈师爷的帖子我可以替你送,但贺知县,陈知府。陶提学的帖子你需得亲自送去,如此方显得礼数到了。还有你的老师。濂浦林家那也要去一趟。” “嗯,大伯说的是,我明日去送。”林延潮应道。 三叔啧啧地道:“真是了不得,连陈知府,陶提学这等大员都会来,说出去该多有面子啊!” “这算什么,咱们延潮眼下也是解元郎了,这不更有面子!”大伯笑着道。 三叔道:“不过大哥。老家那些亲戚是否要请?你也知他们不少人连村子都没出一步,没见过大场面,万一当晚闹笑话,给陶提学这等人物见了可不好。” “要请,要请,”但见林高著抽着旱烟走了出来道,“皇帝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咱们家原来这般穷过来的,不怕人家笑话,更不用遮遮掩掩的。” 三叔连忙解释道:“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咱们亲戚到时反而不自在啊!不如到时在老家再摆一场好了。” “那你不用管。” 大娘也道:“你就听爹的话吧,爹。既是如此有请老家的亲戚,我也想向你要两桌酒席?” 大伯皱眉道:“一桌就好了,你还想多凑份子钱?” 大娘不好意思地道:“我老谢家人多,你也让我在娘家人面前风光风光。” 林高著笑着道:“行,能请都请,告诉亲家,到时我和他好好喝两盅。” 大娘兴高采烈地道:“谢谢爹。” 见大娘答允了,三婶连忙道:“那爹,我娘家也要两桌。” 林高著笑得合不拢嘴道:“好。好,要请。” 三婶喜道:“谢谢爹。” 见一家人高兴的样子。林延潮与林浅浅相视一笑。林延潮起身道:“爷爷,我陪浅浅去天妃宫进香!” 林高著看着林延潮和林浅浅一对璧人。笑意浓浓道:“好,去吧,去吧!记得打伞!” “知道了。” 当下林延潮与林浅浅各打了一柄油纸伞。 伞沿掠过屋檐,二人肩并肩离去,林高著看着二人十分欣慰。 林延潮,林浅浅离去一阵后,前院传来敲门声。 这几日林宅上门的人很多,众人也不以为意,待三叔开门后却惊道:“原来是程员外!”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是浅浅娘家上门了。 程员外走到后院,见林高著当下郑重地作了一揖道:“多谢亲家。” 见程员外行此大礼,大伯,三叔,林高著都是连忙一并扶住程员外。林高著道:“都是一家人,千万别说谢字。” 程员外有几分梗咽地道:“浅浅眼下能有好归宿,说到底还是多亏了亲家。” 林高著点点头道:“亲家,以往的事都过去吧,只要两个孩子能好,咱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浅浅虽是自小养在咱们家,但是到了大喜之日,咱们不会亏待她,该有礼数的一样都不会少,你就安心等两个孩儿给你敬茶吧!” 程员外道:“亲家待浅浅如此好,我真是为浅浅高兴。” 说着程员外从怀里拿出两张地契来道:“我程家经商多年,虽提不上大富大贵,但还是略有积蓄,这是城里东门大街两间临街铺子,就算给浅浅作嫁妆吧!” 省城东门大街仅次于南门大街,乃是最繁华街面,程家拿出这两间铺子可谓价值不菲。 林高著,大伯连忙道:“亲家,这可使不得。” 程员外道:“这实是不算什么,万万无需推辞,我从马老板那听说,你们家老三正准备开间铺子,在着手找店面是不是?” 三叔听了笑了笑不好接口,一旁三婶马氏也是低下头。 程员外笑着对三叔道:“我与你岳丈马老板是老朋友了,你铺子若是开起来,不嫌弃的吧,我还能帮上一点忙呢。” 三叔连忙道:“一点小生意,实不敢惊动程员外,但若是程员外肯指点一二,再好不过了。” 林高著听了笑着道:“既是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老三还不快谢过程员外。” 三叔正要作谢,程员外连忙道:“方才亲家不是说了吗?一家人不说个谢字。” 闻言众人都是大笑。 林家留程员外吃了顿饭,然后一家人将程员外送出门去。 秋雨斜织,此刻在天妃宫内香火缭绕,虔诚香客依旧络绎不绝,冒雨撑伞而来。 殿内,林延潮,林浅浅并肩跪在蒲团上。林浅浅合着眼睛在心底祈求道:“天妃娘娘在上,浅浅但求此生能与延潮白头偕老,吃再多的苦也是愿意。”(未完待续。) ps:多谢舵主一场游戏一场梦2015的打赏。 第两百三十五章 申时行(二更) “林老爷,这是二老爷从苏州转你的信,小的一拿到就送来了!” “多谢你了。”林延潮从袖子里拿出一串钱赏了对方。 那下人连道:“不敢,还未恭贺林老爷中了解元呢,这钱如何敢收。” 林延潮将钱塞到他的口袋里道:“无需客气。” 那下人不敢再辞,当下受过走了。 林延潮回到房中,用拆信刀将信拆开,将信纸展开读起来。 原来自己的老师林烃,已得知了自己中了解元的消息,而且一得知后,就私下调用了驿马送来。 信中写到‘汝十五岁解元之名,已传遍苏杭,人皆将汝与蒋文定相提并论。’ 蒋文定即是蒋冕,也是十五岁中解元,后官至阁老。不过蒋冕是广西乡试的解元,当时论科举广西逊色于福建一筹,所以林延潮这福建科举强省的解元含金量相对更高一点。 林延潮继续读信。 “为师闻之替汝欢喜不已,你我师徒初识,为师知汝乃天下少有之俊才,然今日乡试之解元却非为师当初可知。荀子云,骐骥一跃不能十步,然千里驹十驾,又岂是驽马可望尘。” 把自己比作千里驹,从信中林延潮可以感受这位老师一片替自己高兴之意。林烃也是从来不对自己吝啬赞美之词的,林延潮听了不由有几分飘飘然的感觉。 信下面就是问林延潮是否要赴京赶考,参加会试。林烃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而是大意说,你凡事都很有主见,此事为师不必替你操心了。不过你要入京的话,为师给你引荐一人,此人乃是为师的年兄。你可携为师的信去投奔他,凡事也可找他帮忙。 而那个人的姓名。林延潮扫了一眼,三个字,申时行。 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状元,南直隶苏州府长洲人,任吏部右侍郎。 这是官面消息,此外林延潮所知坊间流传的一些这位申侍郎小道消息。 小道消息里,申侍郎为张居正的心腹。性子好,脾气好。 脾气如何好,申时行在翰林供职时,常被袁炜拿来当枪手。袁炜是申时行会试时的座师,又是很会讨嘉靖帝欢心的青词宰相, 嘉靖帝每叫袁炜写青词时。袁炜都要申时行到他的私宅,代他捉刀。申时行写得稍有不如意,袁炜就开始发飙,先是厉声呵叱,继而恶语相向。甚至申时行写不出的时候。袁炜就把房门反锁离去,屋内连饭菜也给,申时行只能在屋里从早至晚都饿着肚子给袁炜写青词。写完后才能放回翰林院时,都是以菜色而归。 堂堂状元郎,苦逼成这样,但申时行却未抱怨一声,对袁炜仍是致以师礼,众官员称其‘蕴藉不立崖异’。 张居正掌权时,将异己者先后逐去,而申时行当年在殿试时,因文章是由张居正取的。故而事张居正为师。张居正也将他视为心腹,提拔为吏部右侍郎。朝野上下都认为申时行入阁的机会很大,但究竟什么时候入阁。只能说天知道。 但是身为穿越者的林延潮,可以给出明确答案,那就在两三年之内。 林延潮虽记不清这段明史,但他知道历史上,张居正丁忧回家几个月,为了安定后院,才将申时行补入内阁。还有一点就是看过明朝那些事儿的都知道,张居正死后,申时行递补为首辅,当了十年宰相。 所以林延潮从信纸上,看到申时行的名字时,第一次感觉历史的就在眼前鲜活地展开,这位将来要权倾天下的人物,离自己竟是这么近。 而现在拿着这封信,林延潮上京时,就可以以年家子的身份,拜谒申时行。 年家子就是有年谊者的子侄或者是晚辈,这关系好比,曾国藩与李鸿章一般。曾国藩与李鸿章的父亲是同年,李鸿章未中进士前,李鸿章父亲将他寄在京师为官的曾国藩家里读书。 事实上,林延潮之所以放弃了明年赴京会试,而是打算三年后再去,就是得知林烃与申时行为同年,并且私交甚密后。 为何? 因为万历八年会试的主考官,有九成会落在申时行身上。 林延潮没有随身携带百度,而且明史没学得那么透彻,但是可以推断出来。 按照规矩,隆庆,万历二朝的南宫主试,必选阁臣,再以词林大僚辅之。 眼下大明内阁三人,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张四维最末。 首辅是不能为会试主考的,所以一般排次辅,可是次辅吕调阳,已在万历二年主持过一次会试了,所以明年万历五年的会试主考官,虽还未定下,但用屁股想都知道是张四维。 张四维轮完,谁能下一个递补为阁臣,那么会试主考,他就是板上钉钉的人选,所以申时行机会很大。 张四维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山西人,与自己丝毫不熟,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何况自己记忆里他丝毫没有当过首辅的经历(其实历史上张四维干了一年),当他的门生没有多少好处,而且落榜机会很大,仅大明没有十六岁进士这条先例,就足以把自己刷下了,或者换句话说,张四维何必要卖自己的面子,硬破这规矩。 此外林延潮还发觉一个很有趣的事情,今年苏州府府试后,自己拜托秦掌柜将题名录买来,果真如他预料,在其中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的名叫申用懋,字敬中,苏州府长洲县人,不用猜就知此人乃是申时行的长子。 看到这里或许还有人不明白,但想想苏州府府试的主考官就恍然了。 府试的主考官当然是苏州知府,自己的老师林烃了。 当初林烃辞官后起复为苏州知府,自己没记错的话,是申时行保荐的吧。 林延潮当然‘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老师的节操是满满的,这是‘举贤不避熟人’的高尚情操,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当然老师这‘举贤不避熟人’的高尚情操,申时行未必能明白,万一对自己‘投桃报李’,也是丝毫不意外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六章 解元郎大婚 林延潮将信看完,林烃不过是将自己介绍给交好的同年罢了,但林延潮却知申时行将来会成为首辅。林烃已是给自己铺了一条路,但怎么走还要看自己。 相互照顾年家子弟,是官场上的通习,是潜规矩,但年家子只是一层关系,到底能不能成器还是要看自己。如李鸿章之后之所以能位列名臣,曾国藩是提携一把,主要也是靠自己的努力。 若是烂泥扶不上墙,别说年家子,亲儿子都没用。 林延潮想到这里,提笔给林烃回信。 信里先是汇报这一段自己学生工作生活的情况,如自己按照老师交代的读书法,身体力行,每日勤奋不止,往大儒之路又迈进了坚实的一步。 下面就是努力拍林烃马屁,弟子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老师栽培的,老师你在苏州知府任上,工作再辛苦,也要懂得照顾好自己身体之类的话云云。有句话说,马屁里有真感情。 然后就是自己马上要成亲了,向老师求祝福。 最后才是正题话,自己暂不打算赴京赶考了,称自己‘吾学未信,不可以仕’,决定先退而习之,待磨练大成之后,待明年或者后年即入京,到时候必会拜见申时行大人。 写完给林烃的信,林延潮亲自拿了信送到林府上,他们自会帮自己转交给林烃。 去了林府少不了拜会一下老爷子林庭机,亲自给了他送了帖子。林庭机笑呵呵地与林延潮说,人虽不会到,但礼一定会到。 当然林延潮也不过尽一下礼数而已,林庭机这样的前二品大员自己目前还请不动。至于林家另一位尚书,老师林烃的兄长林燫。就不用说了,从万历二年后一直被张居正按在家里不能起复,自己请他他也不会去。 此外林世璧。林世升也是一一送了帖子,他们都是笑着与林延潮打趣道。这可是大登科后小登科啊,并答允一定会去。 之后林延潮的婚事就如期进行了,期间林延潮没什么跑腿,大伯,三叔在外,大娘,三婶在内全程忙下来。 因为老爷子林高著要求婚事完全按照明媒正娶来办的,故而林浅浅婚前两日送回至程家。林浅浅至程家时。临走前再三叮嘱林延潮,一定要记得过来接亲,不要迟到哦! 林延潮听了也是醉了,随口道:“到时再说,再说。” 林浅浅当下跺脚道:“那我不走了。” 下面的流程都是按照闽地的土风俗来办的, 在婚礼前一日,林家这边将聘礼的一半送往女家,俗称上半礼。按照林高著的意思,程员外给了林家两间铺子作嫁妆,林家这边也不能小气。聘礼也是按照两间铺子值当多少回赠的。 除了聘礼,还有给女方长辈送的见面礼,如给祖母的。本地话称妈杠。给母亲的,称奶杠,给舅父的,称舅杠。但无论聘金多少,还是妈杠,奶杠,舅杠,尾数都要有个三,以示吉利。 此外。林家这边,还需发花轿、金鼓班、礼书帖。过门担(猪肉、面、桂圆、栗子、花生、瓜子、红枣、花烛,金花)。礼鸡等到女家。女家回送礼鸡一合,鸡用三尺三的红绳扎脚,俗称‘红线羁胶’。 林延潮大婚前夜,这天晚上林府上好生热闹。 林延潮请了他的同年,同窗们,老家亲戚,都来到家中,先是大鱼大肉地款待了一顿。 老家亲戚是来帮忙的,至于同乡,同年,同窗们则是第二日陪着林延潮去接亲的。 次日一大早。 林延潮穿着蟒袍,戴桂冠,这新郎服如同当初登解元时一般。全天下的新郎官都这么穿,这是朝廷鼓励民间成婚,允许新郎在服侍上稍稍‘僭越’一二,这就是传说中大登科后小登科的由来。 林延潮穿戴整齐走出们来,众同年,同窗们都是喝彩起来,大声叫好。 林延潮笑了笑,当下一名五十多岁面色黝黑,满脸喜意的女子,就凑上来道:“解元郎,厝今日给你道喜了。” 大伯在旁道:“这位是伴房妈,可是咱们省城里第一的好嘴。” 林延潮恍然,伴房妈是本地话,一般疍家由女子担当,充当喜娘角色,同时还兼担新郎新娘启蒙老师,教她们如何圆房。 伴房妈笑着道:“林老爷,我当伴房妈二十几年了,这当解元郎的伴房妈还是头一遭,真是荣幸啊。” 大伯奇道:“这是为何啊?难道他们别人看不上你。” 伴房妈笑着道:“林官人有所不知,那些老爷相公,不少都是成亲后才中举人秀才,如何有你这般年纪轻轻呢?” 大伯这才恍然。 下面林延潮在家上了香,在亲朋好友的注视下,吃了一碗太平面,两个太平蛋,当初就出门了。 一出门爆竹就放了起来,这接亲的人可谓是浩浩荡荡。 前头高照灯笼,扬旗鸣鼓,这灯笼上写着祖宗名衔,以及数面金字牌板,这金子牌板上写着‘丁丑年福建乡试解元’,‘丙子年福州府试案首’,‘孝廉’,‘贤良方正’等等招牌,真是有多少挂多少。 这列队伍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左右则是金锣鼓吹,还有十番队,林延潮穿着新郎服,骑着一匹白马,伴房妈在引路,后头有挑花担,礼旦和彩旦。 此外林延潮的接亲阵容也是十分强大,同乡有侯忠书,张豪远,张嵩明等人都林延潮当初社学时的小伙伴。 同年中有翁正春,陈材,陈一愚等等,都是林延潮乡试院试府试时的同窗。 同窗中除了龚子楠没到,此外叶向高,陈应龙,黄碧友,陈文才,于轻舟,朱向文,周平治等人都来了。此外林延潮的同乡亲戚更不用说了,两三百号人的队伍,从登瀛坊巷走出。 随着锣鼓齐鸣,接亲的队伍,引来了城里百姓的旁观。 众百姓一看前面的金字牌板,都是道:“解元郎今日成亲了!” “是啊!” 百姓们一片啧啧称奇之声,心底羡慕着到底是哪一家的姑娘这么好命!(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七章 缘定三生 林浅浅早起后,就有妇女为她开颜,所谓开颜,就是用两根线将脸上的汗毛捻干净,然后修眉,这都是闽地女子出嫁习俗。 忙完这些后,林浅浅脸洗干净,这几个人妇人方才退出屋去。 晨曦透过窗格撒进屋子。 铜镜前,凤冠霞披在侧,镜前林浅浅长发如缎。 一名老妪走进屋里来,这老妪是替林浅浅梳头的,需是父母公婆健在,儿女齐全,夫妻和睦的好命婆。 老妪为林浅浅挽起青丝,用黑水牛角篦梳,轻轻地为她栉发。 “小娘子是洪塘人吧?” “我夫家是洪塘人。” “嗯,我作好命婆我为新妇梳了几次头发了,要说这篦梳啊,洪塘的最好,洪塘的男人,也最疼老婆。” 林浅浅听了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垂下头羞涩地道:“他才没有,整日只知读书。” “只知读书男人最好,能作大官!小姐将来一定是作状元夫人的命。” 林浅浅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反而忐忑地道:“我美么?” “美,真美!”老妪笑着道,“解元郎定会喜欢姑娘的,恩爱一生的。” 林浅浅笑了笑,手抚着凤冠霞披,想到不久后林延潮来迎亲的一幕,幸福的感觉盈满了胸口,这一刻不真实的感觉,反而令林浅浅喜极而泣,轻轻地啜泣而来。 老妪见了不以为意,在她看来,新娘越哭才是越喜庆呢。 老妪用篦梳一边梳发,一边唱着道:“一梳朝天角,咿呀语成行。” 手上又起又落,“二梳羊角丫。负笈入学堂。” “三梳麻花辫,嬉闹无常样。” “四梳马尾髻,低眉嗔爷娘。” “五梳发如水。落笔出华章。” “六梳风月结,心事绕丝长。” “七梳积云鬓。逐鹿试科场。” “八梳鸳鸯绞,娘缝女鸾妆。” “九梳同心扣,儿行母断肠。” “十梳长相思,揽镜想亲娘。” 老妪唱完十梳歌后,给林浅浅戴首饰。程员外为了显他气派,给林浅浅备下了不少贵重首饰,供她挑选。 但老妪却见林浅浅什么都不选,而是从一旁看上去有些旧了的匣子里。取了一支溜金凤钗。 老妪接过凤钗笑着道:“这凤钗好精致啊,不过有些旧了!” 林浅浅道:“这凤钗是我婆婆临去前交给我的,叮嘱我与将来与我相公成婚之日定要戴上,故而以往家里日子穷的时候,我也没拿它当掉。” 老妪叹道:“姑娘真是知恩的人。” 林浅浅拿着凤钗,满脸骄傲地道:“戴上它,我才是林家的媳妇,我才是他的妻。” 老妪笑着道:“来老婆子给你戴上。” 凤钗方戴上,这时屋外突爆竹齐鸣,老妪喜着道:“小娘子。你看解元郎来了!” 这边程府门口,听闻解元郎娶亲的事,门口早就围了无数百姓了。 但见林延潮在门口下马。无数百姓都是拍掌叫起好来。 一旁陪同林延潮来接亲的同窗,同年们忙是帮忙把喜钱撒了,众人都是一个劲地向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也是举起手来,一一拱手回礼,好容易走才过府前一段路。 下面林延潮入府来,拜过程员外,程家家人,众妇女才搀着林浅浅出来。 程员外见女儿出嫁,对林延潮叮嘱道:“贤婿啊!以后小女就拜托你了。” 林延潮道:“是。岳丈大人。” 当下林延潮搀过林浅浅道:“浅浅,我来了。” 大红盖头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接着林延潮和林浅浅吃过面和蛋。伴房妈提醒吉时已到,于是即是出门了。 这时叶向高拿着一串百子鞭炮。噼里啪啦地放起。 在鞭炮声中,伴房妈唱道:“今旦背你上花轿,几句话语记心间。孝顺公婆是本分,相夫教子重担担,家庭美德真要紧,和睦故赢金银山。看重厝边和乡里,外家亲友心就安。” 伴房妈是疍家女子,自是能歌,下面又是几首喜庆的歌,几乎不换气地唱下来。 在旁的众百姓们,都是竖起大拇指高声地叫好。 “这伴房妈唱得有好啊!” “肚子里有料啊!” “比解元郎还抢风头啊!” 林延潮搀着林浅浅上了花轿,林延潮打马在旁,返回的路上,无数百姓相送。 众挑夫们挑着嫁妆也是一并跟在后头,程员外好面子,又生怕别人说自己女儿配不上解元,于是嫁妆置办了一大堆,虽比不上十里红妆,但场面也是不小。 在吉时前林延潮将林浅浅接回了家里。 林府上林高著早已是翘首以盼,催了三叔探听消息,去了两三趟。 直至新人到了门口,林高著才放下心来。 当下林延潮搀着林浅浅见家拜堂,利毕之后,见过家里长辈,大娘,三婶都等亲戚都是备下了贵重的金饰,待林延潮林浅浅向长辈端茶见礼后,都是将金饰赠给新人。 这在当地风俗里叫见厅。 一旁的林延潮朋友翁正春,陈应龙等人见了都羡慕不已,翁正春道:“此真乃缘定三生,情定三世。” 听翁正处你这么说,众人都是点头。 下面林延潮与林浅浅回房,新房自是重新布置,大伯特意给林延潮弄了一八步床来,作为新床。 八步床说是有八步那么大,有些夸张,但是还是很宽敞的,几乎将林延潮与林浅浅当初的小屋占去了一半。 床是楠木垂花立柱,挂檐横眉都有细细雕刻过,画得是八仙过海。 床上铺着喜被,撒着桂圆等五子。 当下伴房妈,让二位新人坐下要同吃一碗太平鸡面,新郎吃鸡头,意一家之主,新娘吃鸡翅,鸡脚,意持家有方,多子多福,还有小孩滚床不一一多说。 临了最末,伴房妈将外人清出屋外,与两位新人普及夫妻守则。 对林延潮而言,上一世该体验过的,都体验过了,听着对方说如何如何没什么反应,但对于林浅浅而言,却是听着有几分扭捏 伴房妈还交代,新郎万一新婚之夜,行房时出现手脚抽搐,口吐白沫的症状,那就是‘马上风’了。到时新娘可以拔下头上发簪,猛插新郎尾尻,如此就有救了。 听到这句林延潮也是醉了,但见林浅浅却是再忍不住了,伏在床边笑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八章 大宴宾客(一更) 到了晚间则是大宴之时。 掌勺的是省城里厨师傅,切菜打下手的也无一不是老手。 按照本地习俗,婚宴上厨师傅是要塞红包的,因为酒菜好不好,全靠厨师傅一人。以往婚宴里常有厨师傅上一半菜留一半偷拿的,故而是要给厨师傅塞红包也是为了保险。 另外切菜打下手也需找厨师傅指定,否则两边不一起,下面人的会给厨师傅甩脸色看。 不过厨师傅打下手之人今日也不敢造次,这可是解元郎的婚宴啊,不说来的有四品至七品的大官,林延潮那一帮同年,同窗里面,就不少身有举人,秀才功名的,万一得罪了这些举人相公,只要他们一句话,自己在省城的名声也就砸了。 所以厨师傅哪里敢大意,一早就起来备料,样样都亲自过问,加上林家给的酬金也是相当丰厚,故而拿出了十二分的水平。 请好了大厨,就是场地了,林府那点地,绝对是不够摆的,摆在街上也不行。 因酒宴是按照上席,平席,水席摆的。水席可以不讲究,但平席和上席却不行。 特别是上席,待陶提学,陈知府那等高官来,你让人家坐在四面受风的露天桌子上,那肯定是不行的。 故而林家直接借了巷口一家名为鸿运酒楼的地方操办婚宴。厨师傅用自己的,上菜的,和场地用酒楼的就行。除了酒楼,还从街坊邻居那借来不少家什事,在附近摆下了流水席,最后七七八八算上竟摆了六十多席。 然后就是席面上的菜了,自是要讲究。 当时有句话是‘吃席饱三天’。在这老百姓吃饭普遍清汤寡水的年代,赴席自是要吃一顿饱的,若是吃完还饿着肚子。是要被戳脊梁骨骂的。 林家特意在菜的分量上多加两成,另按照闽地风俗。婚宴上要摆十八个碗的,也就是十八道菜。 这其中既有红鲟,海参这样硬菜,也有黄瓜鱼,海蜇皮这样的家常菜,此外河鲜,鸡鸭牛羊等等就不用说了,既令人觉得富贵。也接得地气,不会如科举暴发户那般故意显摆。 到了赴宴之时,身为新郎林延潮,与林家众官员自是要在酒楼门口迎宾。 先到的都是街坊邻居,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爷爷与大伯官场上同僚,此外大娘,三婶的娘家人,也是一并来了。 大娘的老爹谢总甲,还有大娘兄长谢老三一见林延潮。即是满脸殷勤。 打死他们也想不到,当初与之对薄公堂的少年,居然中了解元。大伯大娘一家上下都要仰仗着林延潮。 他们总担心林延潮是不是还会因以前一点事记恨,当下借着这个机会来讨好。 不过见到二人这献殷勤的劲,着实令林延潮受不了,更添了三分差评。 至于三婶的娘家马老板夫妇,也是讶异,这三叔三娘才婚不到一年,那当初秀才,就一下子中了举人。 从相公到了老爷,二人都是恭敬地一口一口地林老爷叫着。 林延潮连忙道:“两位都是长辈。叫我延潮好了。” 二人连忙道:“不敢,不敢。” 与之旁人争相结识林延潮。那些老街坊老邻居,以及老家的亲戚都是平和多了。众人见林延潮当然少不得一番夸奖。但也没将林延潮当作解元郎,反而开着玩笑。 如此林延潮方才自在多了。 不久林诚义到了,林延潮大喜,上前向林诚义行礼。 林诚义上下打量林延潮,点点头道:“终于长大成人了,还成了解元,以后的路怎么走就看你了。” 林延潮听了连忙道:“若非恩师,哪里有弟子今日。” 林诚义笑了笑道:“为师已是挨贡入监,过些时候将赴顺天府。” 林延潮听林诚义虽乡试落榜,但也能入国子监,不由替他高兴道:“弟子先恭喜先生了。” 林诚义笑了笑道:“为师国子监肄业后,就赴试春闱一试,若是不中,就去吏部叙职,到时后你去京师赴会试,你我还能一见。” “弟子定然会去拜访。” 林诚义笑着鼓励道:“想我半生空读圣贤之书,却碌碌无为,能收下你如此的弟子,真是为师此生最有眼光之事。” 师徒二人又说了数句,当下宾客又至,林延潮让大伯引林诚义至上席就坐。 下面林垠,林燎二人又是联袂而至,林垠见林延潮先是贺喜,然后就问道:“你打算何时进京?” 林延潮道:“回山长的话,弟子准备明年或后年就入京。” “在京可有投奔的地方?” 林延潮迟疑了一下道:“有。” 林垠道:“我这里有一两位同年,在京仕官,平日还有书信来往,你可以拿了我的信,去京师拜会。” 林延潮知林垠在为自己铺路,将他的人脉关系借给自己用,当下感激地道:“多谢山长。” 林垠抚须感慨道:“山长上了岁数了,近来身子不好,实在是真想早一点能见你春榜题目的一日。” 林延潮知自己与林诚义或许还有再见机会,但与林垠再见却是很难了,自己赴京赶考,恐怕要三五年没有办法回乡省亲。自己这位老师年事已高,真的是无法再见了。 林延潮不由有几分感伤。 一旁林燎连忙道:“山长,大喜日子,何必说这些,延潮,你中了解元很好,不辜负了山长与我一番教导,但不可大意,需记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林垠笑着道:“你才是,你这一番话还是放着平日里说,而今日延潮是新郎官。” 林燎哈哈一笑道:“平日习惯了,就贺延潮你夫妻和顺,白头偕老吧!”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多谢山长讲郎,今日一定要不醉不归。 当下林高著将林垠,林燎请至席上。 随着众人入场,后面官宦贵绅也是到了。 沈师爷先是到了,见了林延潮笑着道:“小老弟,解元郎,给你贺喜来了。” 林延潮上前一步,笑着道:“沈师爷,你真是客气了,咱们俩什么交情啊!” 沈师爷捏须笑道:“说得好,再说些虚的,就客套了。不过老夫能在回绍兴老家前,见你一面,也是高兴。”(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九章 席间运筹(二更) 门口处,道贺的宾客陆续而来,爷爷,大伯笑着合不拢嘴,与众人聊天。 听沈师爷透露要走之意,林延潮不由讶道:“沈师爷要走?” 沈师爷点点头压低声音对林延潮道:“东翁六年任满,即将右迁工部都给事中,老夫只擅长刑名钱谷,自是不能再伺候东翁了,眼下只待任期一至,老夫就回绍兴老家。” “周知县要右迁工部都给事中?”林延潮不由震惊。 官场升迁,自有一套规矩,除了在翰林院混的大牛,普通官员,都要经行政和监察轮历。 地方知县任满,行政干完,就要轮历科道,若是吏部考评一般(上面没有人,学历不够)则任监察御史,考评优异(朝中有人,两榜进士出身,任内无大错),即任给事中。 周知县当然牛逼了,座师是张居正,可谓大树底下好乘凉,自己又是隆庆五年进士,他的治下也没什么大事,唯一遇到麻烦,就是上任处缺粮一事,还是靠着林延潮替他摆平了,不过即便如此周知县能升迁给事中还是令林延潮颇为意外。 沈师爷还叮嘱道:“眼下东翁右迁在即,你若当面请托替你爷爷,大伯谋职,他必会答允,卖你这个人情,你乃寒家出身,在地方没有根基,此千载难逢良机,定是要把握。” 林延潮恍然,这也是为何,新官上任时,要烧三把火,离任时,下面规矩大乱。原因在于八个字‘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林延潮想了想,决定顺着沈师爷意思办。自己虽打心底不喜欢周知县这个人,但一来自己是他门生。两人瓜葛少不了,二来在利益面前,这与喜欢不喜欢有个屁关系。 林延潮道:“多谢沈师爷提点。只是你这么一走,以后我就无人再可以请教了。” 沈师爷笑着道:“无妨,小老弟他日释褐之时,只要不嫌弃老夫老迈,随叫随到,若是自己不行。也可给你推荐一二位同乡。” 林延潮再次谢道:“真多谢沈师爷了。” 当下二人作礼,林延潮请沈师爷就平席入座。 下面陶提学,陈知府,周知县,贺知县等人也是纷纷而来。 林延潮将他们请入了座,当下开席。 在席上周知县右迁在即,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平日就好摆架子,而现在锋芒毕露,连贺知县。陈知府都被他压了一头。 给事中官位虽不高,但权力太大,几乎是bug存在。都给事中任满外放。内则四品京堂,外则三品参政,外放一下至正七升至从三,连升七级,但即便如此给事中们还不乐意,因为外放升官后,手底权力反而小了,故而有‘官升七级,势减万分’之语。 而贺知县与周知县一直不睦,眼下被他压了一头,心底想必是不快。同样心底闷闷不乐的,还有陈知府,他因琉球船民一案。失了威信,右迁无望。听闻已准备向朝廷请求致仕,告老还乡。 至于陶提学一年任期到。在闽督学一年半,官声很好。眼下其兄嘉靖三十五年榜眼陶大临虽是过世,但季兄陶承学仍在,先后任河南布政使,太仆寺卿,眼下为应天府尹,在他照拂下,右迁也是有望。 不过在席上这几人还是谈笑风生,一派和睦的景象,只能说表面功夫作得真好。 在席上林延潮自少不了一一敬酒,趁着中途更衣之时,林延潮与周知县说了几句话,周知县会意,当场半答允下来。 想起当初自己挽救了周知县政治生涯,他才拿给自己五两银子,到了现在自己只需几句话,就能换得周知县答允,此中相差,简直难以计较衡量。 这就叫着一步一台阶! 当然周知县答允,也与沈师爷提点不无关系,若非林延潮从沈师爷口里知道周知县即将离任的消息,否则此事他断然不可能这么轻松答允下来。 此事不过是婚宴上的一个插曲,当晚林延潮喝得是大醉,不过他有一分自制,幸亏没有醉得太厉害。 宴席散了后,众人别有去处,谢肇淛把他的儒林班借给了林延潮。林延潮让儒林班在巷东头搭了戏台子,连唱三天,好好热闹一下。 眼下儒林班的拍的《聂小倩》,已是省城一绝,满城达官显贵都爱看。谢肇淛也是因此渐渐有了名声。 送林延潮回宅,鞭炮声又是响起。 入得府内,众同年,同窗都吵着要闹洞房。 黄碧友对众人道:“这林宗海既中了解元郎,今日又抱得美人归,叫我等心底好是不平,今晚定要闹一闹叫他好看!” 叶向高,陈应龙,陈行贵等众顿时都是轰然叫好,连老成持重的翁正春也是笑而不语,这些人虽身举秀才童生的功名,但都是少年,自也是爱闹。 林延潮虽是醉了,但耳朵还醒着,听众同窗们不怀好意地商量怎么对付自己,当下偷偷乘着人不主意,挪到墙边。 这时朱向文眼尖道:“新郎官要溜!” 林延潮哪里等他话说完,当下撒腿就跑。 众少年们都是一并道:“新郎官跑了,快追!” 但听得后面一片的脚步声,林延潮可谓是使出了全身解数,幸亏还算认路,一口气跑回了小楼,将门一关一锁,把所有人都堵在外面。 这时候听得外头捶门声,似山响。 众人都是拍门道:“宗海,你再不开门,我就砸门了啊!” 林延潮把身子靠在门边大声道:“放心这门结实着呢,你们散去吧! 众人又道:“林宗海,还不让我们见见新娘子!” “林宗海,好生小气,小心以后朋友没得作!” 林延潮回道:“不开!不开!” 众人敲了一阵方才散去。 林延潮道了一声‘好险’,当下抹去额上的汗,走到床边,但见林浅浅披着红罗盖头和凤冠,坐在床头一句话不说,只有反绞的双手透露了她的紧张。 林延潮将盖头掀起,但听璎珞一阵响动,但见林浅浅轻咬着朱唇,一双眼睛似喜似痴似怨似嗔地看这自己。(未完待续。) ps:这章要转折了,后面官场上的戏份会慢慢多了。 最后求一下月票,月底双倍月票,后面三天都会双更,大家支持下哦! 第两百四十章 销银(一更) 洞房之内。 龙凤红烛高燃,照着一对佳人。 此刻外周宾客都已是散去,林府的院子里是一片寂静。 林延潮起身将床纱放下,碧绿色的薄纱,透着红烛的微光,林延潮见林浅浅更添几分娇艳之色。 林延潮伸手抚住林浅浅的手,正想说句赞她容貌的话。 却听林浅浅突然嘟起嘴来,不开心地道:“延潮,我今日下轿后听几个婆姨在那嚼舌根,她们说没有裹脚的女子不美,我是不是丢你的人呐?” 林延潮果断地摇头道:“不,裹脚才是不美,我就喜欢天足。” 林浅浅又喜又羞地问道:“真的吗?” 林延潮笑了笑从林浅浅大红衣裙下,扶住她的腿弯,轻轻抬起,捧着她的脚替她脱去鞋履。 鞋子一脱,秀足在手,手心里是薄薄的白棉浅袜。 “好痒!”林浅浅顿时满脸羞容,用力挣开林延潮的手,整个人缩进床内道,“你不许过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洞房花烛夜,你还逃到哪里去” 说着林延潮用头凑近林浅浅,林浅浅吃吃笑着,八步床虽大,但是也经不住林延潮步步紧逼,林延潮终于将林浅浅逼到床角。 两人四目相对,但听彼此都听到各自的呼吸声。林延潮只觉得身上热血上涌,却见林浅浅头上的发簪想起伴房妈说的事,当下道:“你先把金簪摘了。” 林浅浅含笑摇摇头道:“不要,万一你马上风了,我就扎你的……嘻嘻。” 林延潮当下动手去夺,二人不由扭扭打打,但见林延潮用膝盖抵着林浅浅。将她的发簪夺过。 “你欺负人!”林浅浅气恼地道。 林延潮笑了笑,直接将头凑近林浅浅朱唇吻了下去,二人的呼吸瞬时急促起来。 一吻之后。林延潮但见林浅浅的脸颊羞得通红,星眸半闭。已是露出默许之色。 林延潮再吻下去,林浅浅不再闪避。林延潮除去林浅浅的衣裳,身子抵近。 红烛燃了半截,腊泪滴落。 满室生香,娇喘声声。 陡然窗外一声鸣响,南面贴着喜字的纸窗上透着光。原来焰火燃放,绚丽的颜色,透过纸窗照在林延潮和林浅浅脸上。顿生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二人沉醉在云中雾里,恍然不觉。 云消雾散,林浅浅眼角微湿,小鸟依人地靠在林延潮的胸膛上。 新婚的日子过得很快,不久侯官周知县那边答允林延潮的事,也是有了眉目。 在周知县办事很利索,大伯转为了经制吏,并调至了户房之中,在侯官县衙的上百吏员中,经制吏不过只有十余人而已。 大伯从此以后。总算是编制内员工,不再是临时工了。以后大伯就不是林书办,而是林经承。或者是经承大人了。 至于林高著从河伯所大使,亦是调至县里的预备仓为仓大使。 虽说县级仓大使仍是未入流,但管仓的可是肥缺啊,何况林高著年事已高,再让他担任如河伯所大使这样的武职,已是不合适,让他在仓大使任上颐养天年,也算是不错了。 林高著的任命那边南京吏部文书还没下来,但大伯的任命却已是到了。 但见大伯从衙门里回来。已是穿上了一身青衫,大娘见了是高兴得不行。 “经承大人!”大娘在旁喜滋滋地道。 “嗯。”大伯点了点头。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顾盼下倒真有几分架子。 林高著对大伯道:“有道是官看三日吏,吏看十日官。流水的官,不动的吏,你升了经承,总算在衙门是扎根下来了。” “是啊,以后咱们家在这侯官地界,也就没人轻易敢惹了,”大伯突而笑着道,“这还要多亏了延潮,在周知县面前说通呢。” 林延潮笑着道:“大伯,莫要夸我了,都是一家人。” 大伯哈哈一笑。 看着大伯大娘一家高兴的样子,三叔三婶倒是有几分吃味。 三叔道:“延潮,你什么时候也替你三叔谋一下差事啊?做官做吏都行啊。” 林延潮还没有开口,这边大娘就道:“三弟,不是我说你,不要好高骛远啊!这做官的事,不是人人都可以的。” 三婶不服气地道:“大嫂,这话我不爱听了,为何大伯可以为官,我家相公就不行。” 大娘还要说,林高著就道:“老三,老三家的,眼下你们不是在东门大街那有间铺子吗?先好好当你的掌柜再说。” 三婶低声道:“爹,当掌柜的,怎么会当官人的威风啊!” 林延潮道:“三婶话也不是这么说。眼下不是开国那时了,在咱们省城里那些富商,却未必输给那些有功名之人。” 林高著道:“是啊,老三家的,你的娘家,还是延潮的岳丈,不都是商贾嘛,现在官面上有你大哥给你们撑着,大可以鼓捣些什么行当。” 三叔道:“我本来与娘子也想搞些什么,但不行啊,这念头生意不好做啊,我们本打算开油纸伞的,但没有想到本来说好的宁波那边商人,已是定了别家的货,现在我们也是发愁,不知开什么铺子好了。” 大伯也感叹道:“是啊,眼下确实不好做,以往是倭寇为害,眼下倭寇少了,各商贾间抢夺生意的事却多了,一样是难做啊!” 三婶问林延潮道:“我的好侄儿啊,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是啊,延潮见识广,定能给我们出谋划策!”三叔也是道。 林延潮道:“我这个办法,也不敢说一定能成,你们看开倾银铺如何?” “倾银铺?” 一家人都是愣住了,林高著道:“你铺子可要垫不少钱吧,延潮说说你的道理?” 林延潮道:“眼下朝廷实行一条鞭法,赋役,量地计丁,一概征银,百姓们手头没有那么多银两,故而每逢缴税时,都必须将手里的铜钱,往商家兑换成白银缴税,咱们作这生意。” 三叔道:“延潮,你说的是不错,可是咱们的白银从哪里来?” 林延潮道:“我有一朋友是海商,家里的白银堆成海了去,正愁没地方销银,让他借给我们几千两银子都行。” 三叔喜道:“没想到延潮你还有这等朋友。”(未完待续。) ps:求一下月票啊,兄弟们! 第两百四十一章 整合资源(二更) 历史上关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争议很大。 比较有公论是,一条鞭法在东南沿海,江南各省,还算是一条良法,因为海贸的缘故,全球的白银都往这走,因此白银不缺。百姓用铜钱换银,很方便,不至于被商家坑得很厉害。 但在西北内陆各省,白银相对较少,百姓拿铜钱换银,就要吃大亏了。 因为有这一条鞭法的政策在,故而林延潮开在东南沿海的倾银铺,虽说赚不到太多钱,但也不至于说亏本就是。 主要倾银铺是林延潮,让自己家族涉足商业的一个试水,另外与陈振龙,陈行贵等海商,搭起来一条线,人情是会用完的,共同利益才是长久的。 这件事以前不敢作,而现在自己身为举人了,属于体制内的人了,可以撑保护伞了。 林延潮提出开倾银铺后,三叔有些犹豫,这个犹豫是正常的,好比本来只想要开杂货铺的人,叫你突然专业去开银行。这一下也太高端了,底气不足。林延潮听了三叔顾虑后,当下安慰三叔,此事他是要打算扶上马再送一程的。 既是如此,林延潮决定出面,他要做的也不是太难,只是将手头上的资源进行整合一番。 于是林延潮去陈行贵家中谈了这事,眼下陈振龙仍在南洋找地瓜,陈行贵做不了主,故而就找上了十三叔。 十三叔风采依旧,见了林延潮道:“没料到你竟成了解元了,以后看来还要中进士,我们陈家是要仰仗你了。” 林延潮笑着道:“哪敢,我此来是有事,请十三叔帮忙。” 说着林延潮与十三叔谈了开倾银铺的想法。 十三叔道:“换了别人我是断不会答允的。因为我们陈家也有自己的道道销银,但道多了不嫌少,多一个也无妨。我可以给你们做主。给你三千两银子,不过需三成股份就是。” 林延潮道:“可以。三千两三成不多。那银铜怎么换?” 十三叔想了下道:“七百钱换一两银子如何?” 林延潮心想,当时银钱比差不多是在八百至九百间浮动,自己若是面对百姓收铜,定在九百钱一两,这还不算火耗,那么其中利润就很可观了。 但林延潮仍是道:“太贵了。” 十三叔皱眉道:“那就六百九十钱,这是最低了。” 林延潮笑了笑,不要怀疑这些海商的盈利模式。明朝是银贵铜贱,一来是因为经济高度发展,需求白银日多,二来银矿不多,大明全国除了云南有银矿,其他地都没有。 但当时的日本却正相反,是银贱铜贵。 同时期的日本战国,有着如石见银山等大银山,产银量达到世界三分之一,但是日本却偏偏没什么铜。没有铜也就算了,还铸钱工艺又差。战国大名们发行各种劣币实在不堪,故而对明朝铜钱需求量一直很大。在关西大名里,明朝的永乐通宝属于硬通货(关东距明朝太远了)。 日本人对永乐通宝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同时期的战国霸主织田信长的旗印就是永乐通宝三枚! 织田信长正是于明朝隆庆三年时,公布法令,一枚永乐通宝可换四枚恶钱(本土劣币),两千永乐通宝可兑银十两(据考证明朝一两37.3克,日本江户时一两37.5克,基本可视作等同)。 也就是说日本当时的银钱比,是令人发指的一比两百。就算日本制银纯度比较低,但其中赚头也是太大了。 这么大的暴利在其中。也难怪明朝禁海令一出,沿海海商都要疯了。所以对于十三叔来说。六百九十钱真心是一点也不贵啊! 林延潮怕十三叔反悔立即道:“好,我给你立下个字据。” 十三叔道:“立什么字据。咱们从来不信纸上的东西,我是看得起你这个人,才和你作生意!明天我直接命人扛三千两银子给你上门。” 这店铺都还没装修好呢,十三叔太热心了,林延潮立即道:“十三叔,先不急这几天。” 拉到了投资,启动资金算是有了,林延潮下面就是着紧人手的问题。 林延潮想来想去,这倾银铺唯有程员外,才能帮自己这个忙。 于是林延潮找了一日去见他的岳丈大人,程员外很意外林延潮会来找他,待听说开倾银铺的事后,当下皱眉道:“此非财雄势大,背景深厚,不可为之。” 后听说林延潮有陈家支持,神色稍缓道:“如此方有可为,不过开倾银铺需先打点了黑白两道?” 林延潮道:“白道没问题,黑的……” 程员外咳了声当下道:“黑的,我有办法。” 林延潮心道,也是,你在本地行商几十年,没点门路,怎么能站得住脚。 “那么人手?” 程员外想了想道:“辨识金银的,有眼力价的掌柜,伙计我有人选,至于工匠我也可以给你物色……” 林延潮松了口气,心想自己来找程员外算是找对了,当下道:“其他人手岳丈大人你安排,我于此道不熟悉,就不插手了。” 程员外笑了笑问道:“那你林家在其中干什么?” 林延潮笑了笑道:“打点官面上的关系,铺子也是我林家,还有我三叔,他是铺子里的主事,平日也请你多照料着。” 程员外听了捏须道:“可以,不过贤婿,我要两成干股,当然我也如陈家那般,拿两千两银子出来好了。” 两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程员外虽是省城有名商人,却远不如陈家那么财大气粗,一下子拿这么多钱,是动了老本了。 林延潮知程员外一是真打算帮自己这个忙,二是以他的商业眼光,看好这倾银铺的前景。 林延潮当下答允道:“既是岳丈大人这么说,就这么办吧!以后有劳你多指点下我三叔了。” 如此倾银铺的事,就定下了,这倒是令林延潮出乎意料的顺利。 林延潮回去告知三叔,以后跟着程员外干就好了,三叔听了十分惊喜,至于三婶也乐得不行。 三叔坐不住,连夜跑到程员外府上商量这倾银铺的事。(未完待续。) ps:谢谢大家的月票啊,再求一下,明天最后一天了,还是两更。 第两百四十二章 推举(一更) 万历五年,春日的暖风熏人欲醉。 春暖花开时,城西的西湖上,画舫徐游。 每逢开春,西湖上都好生热闹,省城里的士子会结伴到此酬唱,士子们租借几艘画舫,邀来歌妓一并游湖赏景。 在岸上看去,但听得歌声传来,画舫上妓子们着锦衣团扇,弹唱乐舞,大有舞衫回袖胜春风,歌扇当窗似秋月之感。 这一日林延潮携翁正春,叶向高,龚子楠,黄碧友,陈行贵等一干好友,泛舟湖上,待游湖兴尽后,登岸来到宛在亭一游。当年下盲棋的老叟已是换人,与林延潮谈禅的老者也已是不在,令林延潮不免怅然。 众人进入宛在亭中休憩,自有同游的书童,仆从,早备好了小火炉子,携了美酒佳酿,在亭外温酒。 待酒热之后,童子将酒和蔬果,端入亭中供主人畅饮。众好友们在亭内一览湖光山色,柳堤十里,谈谈说说十分惬意。 春风拂面,美酒醉人,陈一愚,翁正春等人乘兴,去诗龛讨来前人留下诗句文章读起。 众人之中,陈一愚诗词最佳,于是取了几首来,一面念给众人听,一面加上自己的品鉴。众人喝着酒,说说笑笑,偶尔听到可浮一大白之佳句,也是一并叫好称赞起来。 林材忽道:“与其评鉴他人诗句何用,不如借此良辰美景之时,不如大家作游湖诗一首!也入诗龛中留给后人。” 众人一并称妙! 于是众人借来纸笔,在亭间的石桌上挥墨,都是即兴而作。 轮及林延潮时,他想了想,既是交游而作。于是就随着兴致写道:“绿蚁微温野草香,湖光泛影碎斜阳。问询桃李同游否,借我浮生半日凉。” 几个人见了林延潮的诗。都是点了点头。 众人当下一一题诗之后,相互品鉴各人的诗句。 大家兴致正好。突然这时亭外走过一人道:“又是一帮腐儒,只知赏诗吟风,却不知天下兴亡,可知旦夕祸难将至?” 众人看去但见一名四十多岁的书生,面容上有几分激愤之色。 陈一愚先是不快道:“眼下天下太平,四方无事,尔何必出此不详之言!” 陈材道:“罢了,何必动气。此人不是杞人忧天,就是好惊世之言,欲博人注目尔!” 对面没有穿襕衫,断然不是有功名之人,如书生这般人,大家也是没少见,平日这样爱危言耸听的人,还少了? 那书生摇了摇头道:“世人无知,当今国弱主少,权相当道。民不聊生,居然还敢说天下太平,四方无事。尔等身为老爷相公。整日只知酒色为会,吟诗作对,钻研故纸,高谈性理,我真以汝等为耻!” 这一下众人都怒了道:“狂生还不离去!别扰了我等雅兴!” 主人发了话,身旁几个仆人和小童当下一并喝骂推搡。 那书生终是孤身一人,被几人推开后,哼了一声,在地上重重吐了口痰道:“一帮酒囊饭袋。大明必亡在你们手中。” 说完扬长而去。 被此人一闹,众人情绪都不太好。本来好好一番赏湖游春的心情,一下子被搅得兴致全无。 陈一愚道:“诸位。此人科举失意,故愤世嫉俗罢了,我等都是有功名之人,岂能与他一般见识,不要被这等人扫了雅兴,来来,大家继续畅饮谈诗!” 陈一愚虽这么说,但众人此刻都没了心情,但见林延潮凝眉站在那,陈一愚问道:“宗海,你怎么了?” 原来林延潮听书生之言,陡然想起,没错,眼下大明确实还有好日子过,但七十年后大厦崩塌的一幕,又岂是在场读书人想得到的。 林延潮忽然道:“这狂生,话虽说得难听,但依我看,咱们读书人,也不妨当居安思危一二。” 众人听了林延潮的话,当下都是露出认真倾听的神色。 翁正春道:“宗海兄,一贯很有见地,不知你是怎么看的?” 林延潮环顾左右道:“诸位,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我等身具功名,肉食于朝廷,若论忧国忧民岂能连此匹夫都不如。大丈夫需有大抱负,方才不负此生,诸位是否与我同怀此志呢?” 众人都是点点头道:“不错,宗海兄,我等读书为何,还不是为了报效朝廷。” 陈一愚道:“今日我等在此唱诗游湖,看似安于享乐,但他日遂青云之志时,必撒一腔热血为国为民做一番事情。” 听陈一愚这么说,大家也是赞同,林延潮也不怀疑,对方是在说漂亮话。当初为学生时,不少人也曾挥斥方遒,说老子将来要如何如何,做一番事业比爱因斯坦还牛逼,但在现实中摸爬滚打久了,棱角打磨完了,当初那一番理想都抛在脑后。 但不能说当初许下理想是骗人,至少自己说的那一刻是真诚的,只是大部分人做不到坚持罢了。 而陈一愚等林延潮这些同窗,秉持读书人理念,自小读书就抱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林延潮见众人情绪已是鼓动起来了,点了点头。 这时候陈行贵道:“诸位我等有的是同窗,有的是同年,既是在此都是缘分,我建议大家不如结个文社,平时赏诗喝酒,切磋时文,抨谈时政,待他日释褐之时,相互提携,共同进退如何?” 林延潮欣赏地看了陈行贵一眼,他本以为这些人中,会是叶向高先听出了自己弦外之音,但没有料到却是陈行贵。 众人听陈行贵这么说,都是点头道:“陈兄所言即是。” 这时陈应龙道:“既是文社,那么就需选出一社首来!” 陈应龙说完,众人都是不语,然后将眼睛一并看向了林延潮。 林延潮笑着道:“怎么我有这么众望所归吗?” 众人都是大笑。 陈应龙道:“那还不是吗?宗海兄,你是举人,又是解元,为人敦厚,我等都是信你。” 陈行贵道:“是啊,宗海别多说,就你了。” 叶向高,翁正春,陈一愚等人也是同意。 林延潮见众人都是赞成,当下道;“既是如此,那么在下就当仁不让了。”(未完待续。) ps:ps:本文所选之诗为本书书友房子所作,特此感谢。还有一更,一定零点前码完,最后再向大家求求月票。 第两百四十三章 名声(二更) 当下众人与西湖边上,拿了一张签名谱,在上面写下自己名字。 社首林延潮,侯官,丙子年举人。 社副翁正春,侯官,丙子年举人。 社副陈材,长乐,丙子年举人。 社员叶向高,福清,乙亥年秀才,福清县学生员。 社员陈应龙,侯官,乙亥年秀才,侯官县学生员。 社员陈一愚,长乐,乙亥年秀才,长乐县学生员。 社员龚子楠,闽县,乙亥年秀才,闽县学生员。 社员陈行贵,闽县,童生。 社员黄碧友,侯官,童生。 社员于轻舟,浦城,童生。 社员张豪远,侯官,童生。 这一共十一人即是文社初创成员了。 接着就定下社规,一若要加入文林社,必须有童生以上功名,须两位社员推荐,再由社首,社副一并同意方可。 二社员不能违法乱纪行为,不可因有文社的支持,仗势欺人。 三若是社员有冤屈不明的,可向社首,社副伸张,由他们来住持公道。 ,众人商议后一致议定文社,平日以议论八股时文,切磋学问为主,故而名为文林社。众人推定每月一次择地,进行社集,交流制艺心得。 这也是林延潮乐意见到的,虽然自己有打算将文林社发展为乡党,但是一开始还是低调为好。 故而林延潮道:“立社后,我等形影相依,声息相接,乐善规过,互推畏友,此乃立社宗旨。” 众人听了笑着道:“我等聚文林社。还不是为了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众人加入文林社后,都是激动得热血澎湃。此刻还没有缓过去。 林延潮道:“今日我等十一人都在,算是第一次社集。我在这里先定下社集的规矩,社集以切磋时文为主,毋非圣贤书,毋巧言乱政,毋干进辱身,从今以后,犯此者小则规劝,大则用摈。诸位都要遵守。” 林延潮这么说,是先纠正社风,读书人在没有仕官前,还是以读书向学为主,若是出现复社社员那等,动则抱团要挟官府,或者社首鼓动社员,制造舆论达到政治目的,不提这样做对文林社将来如何,会不会被朝廷取缔。对林延潮而言仕途也是大受影响。 不过到了仕官时,论政,干进就是另外的话说了。但社集是面向社员,新进社员一个场合,外人一进来见文林社社员,在那攻讦朝政,或者谈论功名之事,那么社集成什么样子。 所以林延潮不把以上话,定在社规里,反是放在社集时讲,就是这个用意。 众人中不少人都是悟出了林延潮的意思。当下都是一并同意。 有了文林社后,林延潮总算是将自己这些年。同乡,同年。同窗人脉都捋在一起,成了一个圈子。他年就算自己入京赶考,或者在外地为官,但只要文林社在一日,众人就成了一个圈子,如此朋友之间,就不会因多年不见,而淡了关系,彼此生疏了起来。 文林社事了后,林延潮下面就减少了交游,在家用功读书。 自己当初那本大作,尚书古文疏证,随着自己成了解元,一时在闽地卖得洛阳纸贵,然后也在士子之中,引起了激烈的争论。 争论自是分作两派,一派是疑古,一派是信古。 疑古自是看了书后,认为古文尚书是伪作,至于信古,自是认为古书所说皆真,对之并无怀疑,当然是不信,他们读了一辈子的古文尚书,是后人托名伪作。 甚至信古派之人,针对自己的尚书古文疏证里提出九十九条质疑,一一作了批驳。 此人还作了一书《古文尚书冤词》,书中序言称,古文之冤始于朱氏、古文尚书之冤成于林氏,此大谬矣。 当下书坊见到其中商机,将古文尚书冤词刊售,一时信古派,疑古派,竞相购买来看,拿起书来与林延潮的尚书古文疏证对比印证。 信古派的人大赞,认为一语中的,将尚书古文疏证的九十九条质疑,一一驳斥。 但疑古派之人,自是认为此书,完全是强词夺理,以此书为非,而且还专门撰书对古文尚书冤词,进行了针锋相对的反驳。面对信古派的反攻,疑古派大多数都是坚定了看法。 故而每次文会,两派人士总是要争吵一番,吵个天昏地暗才收场。 大部分文会还是和平的,但有些文会就比较激烈了,大家还摆事实讲道理,将争论局限于书中,但后来大家争得耳红脖子粗,不少也顾不得什么了,直接改人身攻击,然后依读书人的尿性,从学问攻击,转移至人品质疑,到了最后甚至动用了物理攻击。 士子间这场争论,也不免波及到林延潮身上,疑古派,将林延潮尊为开山鼻祖,不世之才,如马融,许慎一般的经学大师。 但信古派则是嘲讽,说十五岁少年所言,焉可信之,看来解元得来也是不实。 这场大辩论,从万历四年八月秋闱后开始发酵,至十一十二月,蔓延到了省内,到了万历五年时,浙江,江西,广东等临近省份的士子间,也开始议论起尚书古文疏证了,自然也是分作两派。 浙江,江西文风鼎盛,又是科举强省,文人骚客辈出,出了如王安石,王阳明之辈的大牛人,至于文章宗匠,经学名家更是如车载斗量,数不胜数。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少读书人看完此书后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半夜披衣而起,点起灯来,逐字逐句地再读。 有些治尚书的士子,看了书后,心生向往,认为治尚书者,无人出林延潮之右者,当下不远千里来至闽中,希望拜谒林延潮一面。 但也有治尚书的老儒,看了书后,气得浑身打颤,赶到闽中,要与林延潮好好辩论个三天三夜,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无论伴随着褒奖或批评,万历五年开春,尚书古文疏证而起的争议,犹如疾风怒涛一般卷来,将林延潮直送至了浪尖之上,下一步是直上青云,抑是坠入谷底?(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四章 何心隐(一更) 江西吉安府永新县。 此处群山环绕,七山两水一分田。 山下建着几间茅屋,三四处水田,水田里一头水牛,几名农夫点缀其中。 这几个老农眼下双腿浸在泥水里,正在插秧。 道旁一名儒生走过来,对田里一位老农道:“老师!” 其中一位老农抬起头,看着儒生道:“你等我一会。” 过了一会,这老农方才从地里出来,双脚都是泥巴。他大大咧咧地与这儒生一并坐在田埂边上,看着田间的阡陌,听着水牛哞哞而鸣。 这老农自是与林延潮有数面之缘的王学宗师颜钧。 至于坐在他身旁的儒生却是他的弟子何心隐。何心隐原名梁汝元,也是一位有六十多岁的老者了,但在老师颜钧面前,却依旧恭敬。 何心隐指着几间茅屋道:“眼下这乡间田园,令弟子想起了当年在老家仿大同之世办的萃和堂。” 颜钧道:“我一直说你这萃和堂,当初办时想得太迂阔了。” 何心隐自嘲地笑着道:“恩师所言极是,弟子本来就是一个迂阔的人。我们读书人讲‘修齐治平’四个字,真正作得有几人,阳明子不是也讲过知行合一,若不将弟子毕生所学施展开来,付诸实践,就不知是对是错。” 颜钧听了笑了笑道:“所以你知道你错了。” 何心隐听了也是笑起,笑着笑着,突然从眼角笑出了几滴眼泪道:“是啊,真相如此残酷,我所想的大同之世,也只是我所想的而已。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比张江陵高明。” 颜钧弄着脚下的泥巴,然后一节一节地挽下裤腿道:“不高明就不高明。几十年前,阳明子言天下已是病革临绝。但几十年过去了,这天下不依旧是好好的。就如三代之治,大同之世,大家抬起头来去找永远找不到,倒不如低下头去做。” 何心隐默然一阵,突尔肃然道:“恩师,张江陵要杀我!” 颜钧看了何心隐一眼道:“当年在张江陵任国子监司业,你上门去找他。彼此辩论一番,不欢而散,当时你就有言,此人异日必当国,当国必杀你。” 何心隐道:“不错,因为张江陵自以为能者无所不能,绝不容二语,他有他的大同之世,我有我的大同之世,我四面讲学。与他唱反调,因此他要杀我。” “你可以不讲学。” “可我讲学几十年了。” 何心隐又道:“恩师,你看了张江陵。那《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没有?” 颜钧道:“在邸报里见过了。” 何心隐道:“张江陵,斥讲学为群聚徒党,空谈废业,欲改各省书院为公廨,废天下书院!眼下湖广巡抚已是派人通缉我了,罪名是聚集门徒,扰乱时政。” 颜钧道:“张江陵执相位后,所行所为,连科道言官都不敢发声。又何况于你。还是去避一避吧!” 何心隐摇了摇头道:“若张居正真要杀我,我又去何处去避。嘿嘿。张江陵或许,并未吩咐人要杀我。但以他今日的权势,何必自造杀孽,代之者众矣。正是心念一动,即是行了,大丈夫权势到如此,心念一动,就能杀人,以往我不知,今日方才明白真有这手段。” 颜钧道:“这就是权势一分,杀孽一分。但我泰山门人,并没有此以身殉道之说,留得此身在,何时都可以践道。” 何心隐道:“心隐再活不得一着,江陵再宽不得一筹,倒不如有个了断。” 颜钧默然无语,他知道自己弟子的执拗,长叹了一声,望着蓝天白云道:“你走吧,我会给你年年上香的!” 何心隐嘴角一翘,不由苦笑。 而颜钧则是再次挽起裤腿,走下田间。 何心隐走到田埂边朝颜钧一揖,对弯腰插苗的颜钧道:“恩师,我准备去闽地!” 颜钧的脚踏在水田地里,弯着身子没有说话。 登瀛坊巷里。 窗下林延潮正在与一帮读书人讲解尚书。 尽管因为尚书古文疏证的争议,还未过去,但他的名声已是传开了。 对于信古派对自己的重重攻讦,林延潮略有耳闻,自己也只是付之一笑。 学派从释古,疑古,信古,正古是一条线下来,每一次争议就是好事,思想都是在争议中迸发出来的,最怕是没有争议,一家独大,那说明思想走到穷途末路了。 当然对于那些信古派说要来场‘鹅湖之会’,让林延潮去与他们辩论一番,分个高下的邀请。林延潮是断然拒绝,在他眼下与其和这些呱噪,到不如在家中多写几页的书。 只是近来上门来向自己讨教的人多了起来。 去年冬天,就有两位从江西来的读书人,来拜见自己。自己当时不在,他们二人无处可去,就门外站了一天。当时雪也是下了一天,到自己回来后,发觉这两个人又冻又僵,幸亏抢救的及时。 这等程门立雪精神,着实令林延潮吓了一跳。 这也就罢了,但后来上门拜访的读书人,也是陆续而来。 这些读书人大多是求教的,不少是十几二十几岁的读书人。这些读书人有的是童生,有的还是秀才,上门来请教时对自己执以弟子之礼。 林延潮打开门,看着这些读书人身上的儒衫,都还打着补丁,鞋子也是破破烂烂的,但眼中满满透着对知识的渴望和热诚,在他们心中对自己十分敬仰,将自己当作当世大儒,经学大师来看待。 在这些人崇敬的目光下,林延潮实在不好意思,将他们赶出门外了,就在家里与他们讲解经义。 这些人问,林延潮答,偶尔有些上门来找场子的,不信服林延潮才学的,林延潮也是一一驳斥,数次之后,这些人不敢再上门再林延潮辩难。 求教的人,初时三四人,后来十几人,有时候问题一多,林延潮一讲就是两三个时辰,众人如饥似渴的听着,连吃饭都忘了。 但是随着求教的人,越来越多,却令林延潮不胜烦劳起来。(未完待续。) ps:ps:卡文了这一更有点晚,还有一更可能更晚,迟了话,大家不要等了,早点睡。最后感谢书友wolfkissgy的三万大赏。 第两百四十五章 拜师(二更) 当然这一切的烦恼,也就是名声日盛的后果。 眼下十余人聚在林延潮家里,待将自己心底之疑,听林延潮解答之后,都是露出兴奋的神色,相互研讨解答。 林延潮手持一卷《书集传》问道:“诸位还有什么疑惑?” 见众人一时没人接口,林延潮于是道:“对了,过几日,我还要温书,大家可以不可改日约定个……” “林解元,我还有疑惑!” 这些人果真都是书呆子,一定没有理解,自己送客的意图嘛。 林延潮当心耐着性子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这书生当下道:“林解元,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四句乃是我儒家心传,自尧传至舜,由舜传至大禹,大禹传至商汤,周武,后周公心传于孔圣,孔圣传至孟子,孟子以降,程子继之,传至朱子。” “可是这四句心传,出自大禹谟,大禹谟乃是梅氏所献古文尚书,既林解元论古文尚书为假,那么这四句亦是为假吗?” 确实这四句心传,若是为假,对于读书人信念是一个崩塌的打击。 因为这四句是宋明理学的核心,无数理学宗匠,都对这四句作了无数解释,引申出自己的道学,甚至陆九渊,王阳明等心学,对这四句话也费劲了无数心血。 但阎若璩道四句为伪,那么无疑是釜底抽薪,你们之前说得再有道理又如何,空中楼阁,作无用功而已。 林延潮听了微微笑道:“问得好。不过我论及梅氏古文尚书为伪,并非论及这四句具伪。” “何以见得?” 众读书人都是十分较真。 林延潮道:“至少如允执厥中一句为真。论语尧曰篇有云,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由孔圣之口,可知尧确告诉舜。允执厥中四字!” 众人都是点头,然后问道:“此句为真,那前三句呢?” 林延潮道:“在大禹谟中还记得吗?,舜与禹曰,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你们记得朱子在中庸里如何说的?” 一名读书人道:“朱子在中庸有云,允执厥中者,尧授舜;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授禹。尧这一句,已是言尽其意,而舜复加三言,乃怕世人不能懂。” “原来朱子这么说。是将论语与大禹谟对照而讲的。” 林延潮欣然点点头道:“此为举一反三。” 接着林延潮又道:“允执厥中为真,而这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三句出自荀子的解蔽篇,其中一句引述道经之言,道经日,人心之危.道心之傲。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故而我才怀疑后人改而录之。” 这一点是当年阎若璩将大禹谟,证明为伪的重要证据。 “那么这三句确实为假了?”一名读书人问道。 见几个人不忍的表情,林延潮点点头道:“只能说不算为杜撰,虽不知道经为何经,但荀子引证此经。此三句却古人之言,只能怀疑是。舜当初并没与大禹道了这三句。” 见众读书人的表情,一名读书人苦笑着道:“还好。四句剩下一句,我等还好记了许多。” 一人道:“学问不就如此,简而入繁,繁而入简。” 众人都是笑了笑。 林延潮道:“此古文尚书,依我看来,乃古人依尚书古文残稿而作,句式虽有跳脱,但并非全然无据,绝不是凭空而作。” 众人点点头,当下笑着道:“正是如此。” 林延潮又道:“退一步来说,就算全然为假如何,诸位都知黄帝内经,但黄帝内经并非黄帝所著,但当今学医之人,哪个不读他。我等疑古,不是为了摈弃,而是为了求真,重建,传先王之道。古人未必贤于今人,今人未必不贤于古人,圣贤也未必句句是对,就算是托名伪作,只要我等读得觉得有理就行。” 众读书人都是拱手道:“林解元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等受教了。” 一名弟子向林延潮问道:“听闻林解元,打算重注尚书,既是如此会重注这一句吗?” 林延潮道:“那是当然。” 众弟子问道:“不知林解元将如何注?”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说话。 当下众人告别,最末却有一读书人留了下来,此人年纪最小,十三四岁如此,林延潮知他好像名为徐火勃。这半个月属他来得最勤,每日都在门口转悠,却不敢敲门打搅,但待林延潮给人解惑时,他才进来旁听。 林延潮当下笑着问:“你怎么不回家?” 徐火勃有些忐忑地道:“林解元,我家很近。” 说着徐火勃伸出手指朝南面的山上一指道:“我家就住在九仙山上,很近的。” 林延潮笑着道:“就算很近,也要回家,你看天都黑了。” 徐火勃连忙道:“无妨,几步路就是,我留下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林延潮问道:“哦,什么?直言无妨。” 徐火勃突然噗通一声,在林延潮面前跪下,林延潮避开身道:“这是作什么?” 徐火勃道:“林解元,我……我想拜你为师,从你学习经义。” 林延潮道:“这怎么可以,我只是于书经上,较他人有一日之长而已,怎可为师呢?何况我也大不了你几岁。” 徐火勃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道:“这本闲草集里有林解元两篇大作,两年前我就买来读了,当时对林解元的大才佩服不已,想拜入门下,但因学问未信,自己这点子学问,想要拜师,实在不够资格,当时想不如关门读几年书,待学问精进一些之后再去,哪知……” 说着徐火勃突然哭了起来,林延潮道:“你哭什么,哪知什么?” 徐火勃哭道:“当时林解元不过是生员,我本以为读两年书后,学问会长进,哪里知道,两年后林解元已是举人了,学问差了更多了,若是再过两年,林解元成了进士,我岂非终身没希望拜入解元门下,故而今日来求,望你答允!” 听了徐火勃的话,林延潮不由好笑。(未完待续。) ps:看我码到这么迟的份上,能不能求张月票啊。 第两百四十六章 初衷 徐火勃其人,林延潮后世读府志正好看过他的名字,此人虽名声不显,但本地名声颇大,对方乃兴公诗派创始人,领袖闽中诗坛,并擅于书,画,后又与叶向高,翁正春为友,创立了芝社。 林延潮听对方名字,猜到了十之七八,不过眼下只是一个小顽童而已。 “你先起来吧!”林延潮开口道。 徐火勃听了着急地问道:“那林解元打算收我为徒了吗?” 林延潮道:“先起来再说吧!” 徐火勃可怜巴巴地道:“若是我起来,解元郎是不是就会收我为徒?” 林延潮道:“切磋学问还可以,但眼下我年纪轻轻,还没有收徒的打算,何况我说不定何日就要进京,赴春闱,恐怕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指导你。” 林延潮拒绝之意很显然。 不过徐火勃还是不死心道:‘林解元,只是说现在不收,没说以后不收,那我还是每日来你府上,可以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随你。‘ 林延潮多还是在家中读书著书,尚书古文注疏写完,他就开始为尚书作注。为了完成这项工程,他先是去收罗不少名家论尚书的典籍,然后一面在家里讲课,一面专研学问著书, 林延潮尚书根底,主要得益于穿越前拜读了阎若璩,顾颉刚二人大作,这一世在翰林老师林烃指点,以及自己勤学苦读,过目不忘的天赋下,渐渐已成省内为一流经学家。 而每日闻名来听林延潮讲经的读书人,也是越来越多,除了本府的以外。还有泉漳二府的士子,甚至江西,浙江的读书人也是来此争相结识。并讨教学问。 林延潮渐渐名声鹊起,同时他利用自己的声望。与这些读书人,宣传了文林社之事,并邀请社集时大家一并来商讨学问。 当下省城里,不少士子都知道了文林社,有上百人都是说待社集之日,必上门来观摩。 林延潮听了很满意,这一切都在自己运筹帷幄之中。 自己到时候就可以借助这社集之事,在这些读书人中挑选贤良。来为文林社纳新。 对于社集,身为社首的林延潮少不得要张罗一番,他当下将陈一愚,陈行贵等几位社友招来家里商议社集之事。 陈一愚对林延潮道:‘眼下随着宗海兄,你的名声日重,不少人都知道了文林社的名字,不少人都上门来向我询问入社之事啊。‘ 黄碧友亦道:‘是啊,我有两位书院的同窗,也是向我询问此事,他们平日在书院里对宗海你十分仰慕。说要加入咱们这文林社呢。‘ 陈行贵道:‘是啊,不过他们都议论,说我们入社规矩太严。我们闽中大大小小的诗社,文社也有几十个,但只需社员引荐即可,不需那么繁琐。‘ 陈一愚也道:‘是啊,听闻苏州,浙江那边的文社,也没有这么繁琐,几个好友愿则来,不愿则去啊!‘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这才是我等建文林社的初衷。我等不是怕人不来,而是怕良莠不齐。若是不在创社之初,严格筛选。若是出现一二宵小冒着我们文林社的名头,去外面做出辱没社声之事,那就不好了。‘ 陈一愚笑着道:‘宗海兄,太过了,我们不过是一个切磋八股,时文的文社罢了,就算有宵小,也不会辱没名声的。‘ ‘那未必。‘林延潮笑了笑,陈一愚不少人以为这文林社只是小打小闹,没看到自己办此文林社的最终用意。 陈行贵道:‘是啊,我听闻苏南一些文社,可了解,居然可纠集士子议论政事,甚至影响官府的决策呢。‘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也太过了,并非是我办文林社的用意。‘ 陈行贵是有眼光,不过想得未免太务实了,目光没有放长远。 不过陈行贵和陈一愚说的,确实也是现在文社的风气,最后成为东林党和复社的大毛病。 东林党依托讲学兴起,复社则是士子自由成社兴起,一开始都有组织不严密,一盘散沙的毛病。 自己一手创立的文林社,既兴讲学,也有士子自由成社,但却不能走上东林党和复社的老路。 林延潮道:‘我办的文林社,初衷还是希望大家能砥砺品行,切磋文章,大家能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待有功成名就一日,大家相互提携,为国家社稷做一点事。此非志同道合之士不可,故而入社之人,一定要严格筛选。‘ 众人听了都是道,宗海兄社首,我们都听你的就是。 陈一愚问道:‘那社集,宗海准备怎么办?还有那些要入社的读书人,如何答复?‘ 林延潮想了想道:‘要入社的读书人,一概先不要答允,不过社集之时欢迎他们来观摩。至于这一次社集,来的人恐怕很多,原定社集之所太小了,不适合这么多人来往,需另择一地方。‘ 陈一愚笑着道:“那还是让我作个东道,去南园吧!” 众人都道:“南园风景太好了,去哪里好似游山玩水,不是专研经学,反而又成了诗会。” 众人议论了一阵,定了几个地方,但林延潮都不满意,当下众人先在林延潮家里吃饭。 林延潮正在吃饭,却不知徐火勃从哪里听说了,自己要办社集之事。 徐火勃凑上来道:‘林解元,举办社集之地,我有办法。‘ 这半个月徐火勃倒是天天都来林延潮家里,仍就是有人向林延潮请教,他就跟上去旁听,没人请教,他就在一旁静静呆着,也不打扰。 林延潮观其为人,倒是挺喜欢,于是问道:‘那你说你有什么办法?‘ 徐火勃对自己道:“林解元,我家在九仙山有一园子名为易园,园里还有书楼,名为红雨楼,藏书几千册,若是择此地来办社集再好不过了。” 听徐火勃这么说,众人听了都是道妙。 林延潮却未答允,徐火勃听了连忙焦急道:‘林解元,我这么说实不是有其他意思,只是敬仰你的学问,若是家父和兄长知道了,必也会很高兴的。‘ 林延潮听徐火勃这么说,笑了笑道:‘也好,我明日就先去一观再作决定。‘ 徐火勃狂喜道:‘那太好了,我立即回去知会父亲。‘(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七章 收徒(一更) 于是林延潮就先随徐火勃去他家中一观。 九仙山在省城西南,与东南提学道所在的乌石山对峙并立,犹如省城的两阙一般。 山上古迹甚多,留下不少文人骚客的题跋。山上还有一塔,此塔名为定光塔,在嘉靖十三年时遇雷火,二十七年时重建为七层八角砖塔,塔外敷白灰,又名白塔。 远远望去青山耸翠,古塔峭拔。 易园就在山麓,依山而建,其院远往来之通阙,僻处小巷深处,杂厕于民居之间,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徐火勃先道:“林解元,前面就是我家,你先慢行,我入内通禀一声。” 林延潮点了点头,当下徐火勃先走,自己在僻道中慢行,不久来到园子前。 但见一位穿着锦袍的中年男子,与徐火勃及两名少年站在园门外。 林延潮连忙上前几步,先是行礼。 那中年男子亦是行礼道:“解元郎能光临寒舍,实是蓬荜生辉。” 林延潮知对方乃徐火勃之父徐?道:“不敢,徐兄不嫌弃在下打搅就好了。” 那中年男子对两位少年道:“熥儿,熛儿,你们一直说要见林解元,而今林解元来了,还不拜见!” 当下他一旁两名少年一并行礼道:“见过林解元。” 林延潮问过徐火勃,知其兄名为徐熥,十二岁即成为闽县生员,去年乡试试水,结果没中。至于弟弟徐熛还在蒙学之中。 林延潮取了两串翡翠珠子给两位少年道:“初次见面,未备厚礼,这两串珠子拿去把玩吧!” 徐?开口谦让,不过最后还是收下。两位少年都是很高兴。 当下徐?请林延潮入内参观。 进入大门先是起居的寝室,寝室后有楼三楹,曰红雨楼。红雨楼即徐家人读书藏书之地。红雨楼二楼置书。一楼读书。红雨楼旁还有一楼,名为柿叶山房。听说是藏书刻书之用。 这红雨楼在明末很有名,连钱谦益,冯梦龙都来此借过书,几可与天一阁媲美。 一行人没有先去红雨楼看藏书,而是绕过楼后,南面有园半亩。 林延潮抬起头,但见园墙门额写着退思处三字,左右对联。竹里静消无事福,花间补读未完书。 林延潮不由点点头,徐?对这对联显然十分自得问道:“解元郎觉得如何?” 林延潮道:“有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等心远地自偏的情怀。” 徐?大喜道:“解元郎真我的知己,来里面请,更有妙趣。” 林延潮当下与徐?一并游园,但见园内栽种着无数花木,徐?道:“园内惟竹最繁,素竹彤竿。清风时至,天籁自鸣,在此读书再好不过了。” 说着徐?带着林延潮游遍全园。但见园里绿竹猗猗,拱桥流水,曲径回廊,假山雪洞,地虽不阔,却是十分精致。 林延潮十分满意对徐?道:“此园借景山间,有山有水有石,古人云石令人古,水令人远。择此地来办雅集再好不过了。” 徐?哈哈笑着道:“那社集的事,就这么说定了。这是我徐家的荣幸啊!” 这不意外,明末官绅都十分大度。建立了好的园林,平日都肯借给百姓来参观游玩,至于办这雅集之事更是不在话下,同时还能助他在士林之中留下一个好的名声。 说定了此事后,众人一并回到红雨楼。 林延潮与徐?就聊了起来,这徐?,字子瞻,举人出身,任过茂名儒学教谕,后郡教官试复第一,于迁为永宁县县令,现刚刚致仕,其能诗及书,著有徐令集,周易通解等书,几乎著作等身,乃是闽中士林中十分有名的儒者。 除了著书外,徐?也最喜藏书。 徐?道:“他人中举为官后,多喜求田问舍,愚兄则不然,家可乏良田,却不能少经史,就算读书学问不成,藏书也可留待后人。故而为官多年,那点薄俸都拿来买书了,但愚兄买书不是为了束之高阁,而是希望有一日能将书中学问刊刻于世。” 林延潮道:“藏书不如读书,读书不如刻书,读书为己,刻书泽人。此为大功德也。” 林延潮说的是心底话,自己也是个爱书之人。天下凡爱书之人,都可以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徐?亦是正色道:“解元郎说得好啊,你这个朋友,我徐某人是交定了,勃儿你过来。” 徐火勃依言走到徐?搂身边, 徐?搂着徐火勃道:“林兄十五岁中解元之事,在本府已是传开了,余兄实在佩服解元之大才。余兄这个儿子虽不成器,但是却有好学之心,平日常手不释卷,对解元郎学问人品十分敬仰。所以想请解元郎看在小儿这份心上,将他收为弟子,我徐家感激不尽。” 林延潮听徐?这么说,也感受到他诚恳之意,喝了口茶笑着道:“非我不愿教弟子啊!只是这老师不好当,有句话是‘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这里里外外都是要得罪人的。” 听林延潮这般说,徐?父子四人都是大笑。不过林延潮既没有答允,也没有拒绝。 徐?道:“小儿盛意拳拳,还请解元郎答允吧。” 林延潮看向徐火勃,见他不敢看自己,一副忐忑的样子,双手在那扭着衣角于是道:“在下当初不是不愿教令郎,只是怕平日读书,没有空闲,误人子弟罢了,但既是徐兄亲开尊口,那在下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听了大喜,对徐火勃道:“既是林解元答允,从此以后,你要好好听林解元的话,懂了吗?” 徐火勃点了点头,兴奋之情表露脸上。 其兄长道:“还不与解元郎敬茶。” 徐火勃这才会意端茶向林延潮行礼。 林延潮笑了笑,将茶水接过喝了一口道:“为师学问谈不上精神,一言贯之就是八个字‘读百家书,成一家言’。” 徐火勃毕恭毕敬地道:“老师之言,弟子必行之终身。” 喝了此拜师茶后,于是二人正式定下师生名分。(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八章 补习天王(二更) 社集的日子,定在三月初三,上巳节。 曾点曾与孔子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说得就是上巳节的活动。 这一天花开正好,春风习习。 林延潮与文林社的社员一并至九仙山易园。 徐氏父子与家仆早就布置了场地,除了几人之外,还有百余名读书人也是慕名而来。 林延潮未至之前,众读书人们已都是一览易园,还去了红雨楼中借阅书籍,之后都深感林延潮选得这社集之地确实不错啊! 这些读书人里大多是慕林延潮之名而来的读书人,也有部分是社员邀来想要加入文林社的亲朋好友,也有是为了增长阅历,或者是城里参加雅集走穴,刷声望的,不一而足。 到了社员抵达时,已是午后,众人齐聚在易园一阔处,地上早已是铺上苇席,众人皆席地而坐。 林延潮到后,众人都是起身作揖,林延潮亦是还以一揖,算是见过礼了。 社集需有一主持人,身为社首的林延潮自需亲自出场,而翁正春,陈材两位社副,以及东道徐?都是列于席侧就坐,以示不同。 但见林延潮说了几句欢迎的开场白后道:“今日乃是我文林社第一次社集,我先约法三章,定下三条规矩,先与诸位在这里道个清楚。” 众人都是道:“林解元尽管道来,我等洗耳恭听。” 林延潮目光扫视过众人正色道:“其一,我文林社社集只为切磋经义,揣摩八股而设,只讲孔孟之书,五经之义。不谈玄禅,不谈老庄,不谈书画。不设筵席,不可饮酒。违者摈之。” 林延潮的话意思很明白,咱们就是来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想要来赏风吟月的就免了。 众人听了当下都是悄悄议论起来。 林延潮又道:“其二,我文林社雅集少谈时政,少言官府之事,不许纠结社员,滋扰官府生事。违者摈之。” 原来林延潮定的是坚决不谈,但经过社员商议,读书人若完全不谈时政是不可能,于是林延潮就改成,不许纠结社员,滋扰官府生事,怕的就是重蹈复社的覆辙。 “其三,雅集之事,定在半月一次,虽属自愿。但对东道不免打扰,下次雅集之时,诸位与集。钱财共筹,以作社集开销,就暂定在一次三文,若是贫寒者,与社首,社副说明可以不纳。” 三文钱可以买六块馒头,对大多数家境殷实的读书人而言,丝毫不放在眼底,所以众人都没有异议。 当下林延潮道:“诸位对此三规有何异议?若有异议。可自去之!” 听林延潮这么说,下面的读书人都没有出声。林延潮道:“既是如此。大家都认同了,在下身为社首。指定三名社监来,若是与会社员,有任何违反以上三规者,皆是摈之!” 社监就是维护内部纪律的存在。 但在一般文社雅集里,哪里有这么严苛,当下就有几名士子道:“解元郎我等来此,不过是为了无拘无束而来,无拘无束而去,若是定这么多规矩,实在不适。” 林延潮道:“定下规矩,正是为了让诸位无拘无束,譬如社集中大部分士子都想专研经义,而汝却突然与大家提及书画,那么敢问你是无拘无束,那么其他人也无拘无束了吗?” 听林延潮这么说,当下不少人皆是点头道:“解元郎说得是。” 一旁陈材道:“文林社社集,并非是广邀诸人,而是择志同道合之士,道同则留,道不同则去。” 听了陈材的话,于是两名士子起身道:“此实不是我等参加社集本意,先行告退。” 林延潮道:“两位去留自便!” 当下二人离去,但大部分人还是决定留下,也有些觉得先旁听一二,若是不好,下次就不来了。 于是林延潮指定陈行贵,叶向高,张豪远三人为社监。这三人都是行事雷厉风行之人,由他们来监督,必是一丝不苟。 当下林延潮择孟子一篇来讲解,边讲边与诸位道自己参加科举时,写八股时文的理解,治尚书的心得。众人大部分都是为了将来科试而来,听了顿时都十分激动,这是什么乡试第一人的考试经验,以及写文章诀窍。 林延潮两世为人知道士子心底最想听得是什么,之前又辅导过陈行贵,黄碧友,张豪远他们如何考上童生,这等开讲说起来,再吸引人不过了。 林延潮讲了一个时辰,众士子们都是听得意犹未尽,恨不得林延潮再讲下去才好。 不过林延潮确实讲得疲倦了,下面就让各位士子们自行讨论,彼此切磋,消化方才所得。 看得众人都有不虚此行之感,林延潮不由点点头,心道看来讲学才是王道啊。自己这是在复制当年顾宪成,领导东林党的崛起路线。 不过当年顾宪成翰林身份削职返乡,士子从四方皆慕名而来,故而他在东林讲学布道。而林延潮现在只是举人,还无法媲美顾宪成,要讲学是不现实,所以他折中将文林社,办成了科举补习班。 于是林延潮就成了补习天王了。 不过两人的路线却一样,利用个人的魅力和号召力,拉拢一帮同道,召集弟子们,如此可以师徒,故旧的关系,从上而下制定规矩。当然顾宪成最大能量,还是他曾担任过文选司郎中。 相对东林党,读书人自有成社的复社就不行了,无论是张溥、张采,还是后来的复社四公子,他们对其他分社社员都不具备领导地位,只是同盟关系,所以他们论影响力都不配与顾宪成相提并论。 复社从始至终只是一盘散沙,没干出什么事来。 顾宪成一死,东林党再也没有这等有领袖号召力的人物,故而没落,否则也不会连魏忠贤都斗不过。当然顾宪成领导的东林党,若斗赢了魏忠贤,对大明王朝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多少力量办多少事,现在林延潮没有想得那么远,文林社,只是一个乡党而已。(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九章 锦衣卫 自己现在解元身份,的确比顾宪成当年差了许多。 顾宪成当初办东林党时基调就很高,设立东林书院时得到常州知府、无锡知县的支持,不少朝中大臣,以及地方乡绅,苏南商人都是他的助力。 故而顾宪成能以一介布衣,却能遥操朝中大臣升降,甚至议定首辅,馆阁大臣人选的地步。 至于复社,当年振臂一呼,就能有几万名生员竞相景从。 不过成为东林党,复社,林延潮不是建立文林社的初衷,故而一不在民间操纵舆论,议朝廷之非,二不泛滥招收社员,满目扩充力量,使得自己控制力下降。 没错,咱们的文林社就是一个科举补习班而已,用自己补习天王的名义,招揽那些有志于科举的士子,然后从中选拔人才,纳新,扩充‘社团’,就算无法成为左右朝堂势力,但成为一个乡党问题是不大。 林延潮朝远处看了正与几名同乡读书人讨论的翁正春,以及眼光六路耳听八方叶向高一眼。 现在的文林社,有如翁正春历史上万历二十年的状元,还有叶向高,万历十一进士,在另一个时空两任首辅,独相十余年。 这二人将来都是强大的臂助,此外陈应龙,陈材,龚子楠也是才学出众,将来未必没有中进士的一日。 就算没有文林社在,按照官场上的关系,他们都是林延潮同窗,同年,同乡,将来在朝堂少不了要奥援一番的。 人才储备已是够了,下面则是继续纳新了。 复社。东林党良莠不齐,给林延潮很大警惕,故而自己不能重蹈覆辙。 政治上太偏激不能要。纨绔子弟不能要,太蠢的不能要。至于一心读书,通过科举挣个好前程,处心积虑一步一台阶的这类钻营之人,咱们要。 林延潮在席间走来走去,但见陈行贵走了过来与林延潮道:“宗海,借一步说话。” 林延潮点点头,与陈行贵走到一竹林旁道:“宗海有两个可疑之人!” 林延潮讶然道:“可疑之人?” 陈行贵点点头道:“方才来后一直没有说话,自己聚在一起私聊。这会众人商谈学问,他们二人也不参加,始终不发一言,似怕被人识破虚实。” “那你看是什么来路?” 陈行贵道:“这不好说。” 林延潮当下道:“一试便知。” 于是林延潮与陈行贵走去,但见这二人与数人聚在一起闲谈,其中正有黄碧友。 眼下黄碧友以一副解元郎,昔日同窗的光环,在那侃侃而谈道:“当初林解元与我在书院为同窗时商议道,谆谆于大义乃通经之源,古论乃读史之本。吾当时道然也。不过读书需先饬四要,尔等可知何为四要……” 林延潮与陈行贵二人走了过来,黄碧友立即停止了装逼。立即道:“宗海兄你来正好与他们说说,何为饬四要!” 众人见林延潮过来,都是从苇席上行礼道:“见过林解元。” 林延潮当下行礼道:“既是如此,我就来说一说。” 众读书人见林延潮亲来与他们论学,都十分高兴,至于陈行贵说的二人,眼中却莫过一丝讶异。 林延潮看在眼底当下道:“四要分别是分别是知本,立志,尊经。审几。” 众人点点头道:“然也。” 林延潮看向一人道:“这位兄台,可知何为知本?” 那被林延潮问到之人。当下语塞。这问题不难,读过书的都知略知一二。 黄碧友还好心怕他尴尬道:“宗海。你这考难别人了,我来答之,本者,性也,学以尽性也。” 那人也是抱了抱拳道:“在下才疏学浅,见笑了。” “无妨!”林延潮倒是替此人解围。 当下众人谈及学问,林延潮见这二人果真一言不发,似什么都不知的样子,试探道:“两位兄台,谈了这么久了,也不知台甫?” “台甫?” 二人愣住了。 陈行贵脸色当下变了道:“就是高姓大名!” 二人中另一人不说话,现在说自己才疏学浅之人,倒是学读书人般抱拳道:“在下姓徐名凤梧!” 几名读书人此刻都没会意过来,而是道:“徐兄,这名字倒是雅致。” 对方当下笑了笑道:“当初我娘生某之时,梦见凤凰落在梧桐树旁,所以起名叫凤梧!” 陈行贵面色微冷,这时黄碧友突然大笑不止。 众人见了忙问道:“黄兄为何笑而不停!” 黄碧友笑了好一阵,这才止笑抱拳道:“诸位得罪了,在下有陆士龙癖,笑不能止也。”陆士龙是三国陆逊之孙,史书说其喜大笑,不能停。 众人听了不由莞尔问道:“那黄兄为何事而笑?” 黄碧友听了于众人道:“我在想风梧兄,名字乃凤凰落于梧桐树旁,因此发笑。” 一人道:“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这名字很好啊。” 黄碧友听了又笑了一阵方止道:“幸亏是徐母梦到凤凰栖于梧桐树下,若是徐兄之母,梦到一鸡落在芭蕉之侧,那起什么名字?” 众人闻言,顿时捧腹狂笑。那人脸色亦是铁青,但见他身旁一直不语之人,霍然立下喝道:“放肆。” 说话间竟拔间之物,林延潮看到分明,那分明是一把刀,于是立起立即道:“这位兄台,我这朋友也是无心之言,不是有意嘲讽兄台,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一旁之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响才道:“罢了,既然是解元郎开口,否则某定然不放过你。” 当下林延潮道:“两位请借一步说话。” 说着林延潮,陈行贵与二人离席而去,黄碧友则也是恨自己嘴损,当下起身施礼道歉。这二人脸色方好了一些。 林延潮,陈行贵与二人到一旁竹林。林延潮问道:“两位不知来此社集,有何贵干?” 那为首之人道:“既被解元郎识破,在下也不掖着藏着,我乃锦衣卫百户徐凤梧!” 林延潮,陈行贵对望一眼,都是露出震惊之色。对方竟然是令小儿闻名止哭的锦衣卫。(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章 有惊无险 以上一世的经验来看,每涉明穿小说,必普及锦衣卫,东厂的可怕厉害之处。 这二者是士大夫的天敌,故而读书人无不愤慨,在各自笔记里大书锦衣卫,东厂之过。但是实际上但凡痛恨的,必为害怕的,若非士大夫那么畏惧锦衣卫,何必浪费笔墨大书其过。 而黄碧友刚才竟是出言调戏这位锦衣卫百户陆凤梧陆大人,简直是不知死活。 林延潮估计黄碧友墓志铭上要这么写。 初从文,数年不中;后发奋,遂有所成,偶遇一锦衣卫百户陆某,讽之,卒。 唉,这都是命啊! 林延潮看了一眼二人内衬的云锦,多半是传说中的飞鱼服,于是道:“原来是陆大人,不知来此有何公干?” 陆凤梧板起脸道:“林解元,朝廷有令,不许十人以上讲学,群聚徒党,否则拿至官府是问!” 一句‘官府是问’,换了其他读书人,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但林延潮却心想拿至‘官府是问’对旁人而言,吓得不行,但对自己却是不怕。 从后世看多少大多少大文件,到这一世当初为了与大娘打官司,详读大明律,林延潮知道,凡读官府法令最重要是见微知著。 如这一句不许十人以上讲学,群聚徒党,否则拿至官府是问,即可见端倪。 众所周知,到了生员一级,对官府已是有用刑豁免权了,见官不拜,不可受刑,所以生员抓拿至官府。有什么意义,知县最多问几句话,就将你放了。更不用说自己乃堂堂举人。见了知县也可平起平坐。 所以读这一条发令,林延潮知道朝廷针对的是没有功名的普通读书人。防止这些人聚众造谣生事。 若是朝廷是针对生员的?那么朝廷颁布这一条法令就不会这么写,而是改为不许十人以上讲学,群聚徒党,违者着督学革去功名,再拿至官府问罪。 门道都在增删几字之间,和八股考试里的小题,截搭题的答题诀窍是如出一辙的。 懂得了这个,锦衣卫再牛逼。也要按照规矩办事啊,何况眼下锦衣卫的权势,远远当初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在位时了。 当下林延潮笑了笑,不卑不亢地道:“这位大人说的是,但我等在此,不过谈论时文八股,如这位翁兄,陈兄,还有本地东道徐兄,与在下都是孝廉。还有不少人也是生员,我等都是忠于朝廷,何来群聚徒党之说。” 陆凤梧听林延潮这么说。眼珠一转,与部下对视一眼,露出几分难办的神色。 林延潮察言观色,知自己说的没错,当下朝陈行贵点了点头。 陈行贵会意,当下从兜里取了一袋钱塞在陆凤梧的手底。 陆凤梧掂量了一下,顿时脸色好看多了,当下点点头道:“方才听解元郎约法三章时,说不许纠结社员。滋扰官府,陆某早就释然了。何况林解元才学和人品。陆某一贯是敬重的,这一次陆某来。也是奉了上面的意思,顺路看看,没有别的意思,回去自会如实禀告。” 林延潮与陈行贵相视一笑。林延潮拱手道:“那要多谢陆大人照顾了。” 陆凤梧亦是抱拳道:“好说好说。” 当下林延潮与陆凤梧聊了几句,众人立即有说有笑。陆凤梧在林延潮面前十分恭敬,丝毫不似凶名在外的锦衣卫。于是林延潮,让陈行贵送走了陆凤梧,既是送上门了,就不能放过,攀上交情,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人脉还能用得上。 陆凤梧走了后,黄碧友心有余悸地走来,与林延潮,陈行贵问道:“这位陆兄是什么人啊?是不是官差啊?” 陈行贵笑了笑道:“不是。锦衣卫而已!” 黄碧友听了陈行贵前半句还好,后半句顿时脚软掉。 “快扶我一把!”黄碧友双脚颤抖道。 林延潮故叹了一声道:“这位陆大人,方才临走时说,对黄兄你印象很深啊!” 黄碧友几乎都有哭音了道:“宗海,都到这时候你别吓我了,好不好?” 林延潮道:“没有啊,实话实说而已。你说那陆士龙癖,还不错啊。” 黄碧友垂下头道:“我只是这么一说罢了。” “还不止呢,”陈行贵嘿嘿一笑道,“那句凤栖于梧桐对鸡旋于芭蕉,对仗十分工整,这两句真乃是千古绝对啊!好文采,好文采!黄兄你平日有如此文采,我等平日怎么没看出来呢?” 陈行贵补刀之后,还伸出大拇指来。 黄碧友此刻一头撞树上的心思都有了,当下道:“陈兄,林兄,莫要取笑,莫要取笑。” 见黄碧友如此,林延潮与黄碧友当下对视一眼,都是哈哈大笑。 “你们还笑!”黄碧友当下一副误交损友的表情。 后来众人得知锦衣卫秘密刺探社集之事后,都是惊讶,甚至害怕,待听林延潮三言两句就化解后,这才是放下心来。 经历锦衣卫这一场小风波,并没有起多大的事。 当日文林社雅集后,众读书人都觉得不虚此行,都是向林延潮这位社首投贴,要入文林社。 林延潮看了名单,与会百余名人,要加入文林社的足足有八十余人,其中竟还有一位举人,以及十二三名生员,还有易园主人徐?,也向林延潮提出要加入文林社。 于是林延潮将这些举人,秀才们留下谈了一番。 林延潮要择人加入文林社,也需人品敦厚,价值观比较相近的人才。如何选拔,这也就是后世hr的工作。 接人待物三分钟,有的人精,一下子就可以将人看到骨子里去。 当然在这个时代,将这一套统称为相人。 曾国藩曾专门写过一本冰鉴,专提相人之道。 林延潮虽没读过冰鉴,但两世为人四十多年的阅历,看人自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彼此相谈几分钟,再与翁正春,陈材二人商议,三人一致答允后,就招此人入社,这也是当初林延潮定下的社规。 当下林延潮筛选了一番,邀请那名举人,以及六名生员一并入社,至于徐?也是一并入社。(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一章 家事 文林社社集之后,林延潮当下闭门谢客,在家读书。 而那些来请教林延潮学问的读书人,也知林延潮会在文林社出入,故而对于林延潮平日谢绝见客也是可以理解。 如此林延潮一举两得,既是给自己空出了清闲,又是替文林社扩大的名声。 所以林延潮又恢复了,当初安乐在家,手不释卷的快活日子。 这数月,林延潮忙着文林社之事,家里也是发生几件事。 首先是三叔三婶在东门大街那倾银铺,二月时候就开张了。 在自己老丈人程员外的帮忙下,三叔在开张之前,就去各处拜了山头了,打下关系之后,倾银铺就顺利开张了。 开张后,生意还算不错,出乎三叔的意料。 本来以为据六月还有一段时间,在一条鞭法以前,六月是收夏税,在闽地过去是折以丝绢抵税的,而眼下改缴白银。至于十月的秋粮,那更远着。故而想过去百姓用铜钱换银的时候还没到。 但意外是,生意仍是不错,原来除了夏税秋粮之外,老百姓还要不定时交纳丁税(大明朝还没实行摊丁入亩),杂役(即亲自出力的力差,给钱替差的银差),里甲三办(包括朝廷向地方征收部分土贡),一条鞭法实行后,力差也可用银来抵,不用再身体力行地服役了。 倾银铺上门的百姓都是交纳以上各税的,此外就是去年夏税秋粮欠税的,官府上门催科了,老百姓赶紧来用铜钱换银子的。 白银兑钱比例一两对九百钱,童叟无欺,若是遇到洪塘乡的自家亲戚。三叔还会再偷偷给个人情价,按照林高著老爷子的话,这是照顾乡亲。人不可忘本。 另外倾银铺还提供大锭银换小锭银,小锭银换大锭银的业务。所以即便不是在六月,十月的缴税旺季,生意也是不错。 开店这几日,三叔和三婶都在铺子张罗着,偶尔才回家一趟,上一次林延潮正巧见到三叔时,但见他头戴瓜皮帽,身上也插起了烟袋。一身锦衣,好一番富贵气派样子。 看来三叔钱还没赚到多少,但经营这么一个大行当,世面却见得广了,整个人气质也是不一样了,把在衙门里身为经承的大伯,都给比了下去。 看得大娘是一个劲的发酸,也是,原本大伯大娘在家里是长房的,地位最显赫的。但混了几年,林延潮一飞冲天成了解元,也就算了。连一贯看不起的三叔居然也越来越混出个人样来了。 于是大娘将希望寄托在林延寿身上。林延寿上一次县试落榜,家里人将他再度送入了书院寄学,读得如何就不知了。 但在大伯大娘的口中,每一句话还是夸着并信任着自己的儿子的。 林家气象日新,林高著也是高兴,他也已是调任仓大使,在周知县离职下,总算是将差事办下来。 仓大使没有大事,仓里平日有斗级。副使,攒典。修仓夫,库子看着就好。林高著每日去一趟就可以了,他老人家就整日喝茶,看戏,抽烟就好了。 至于林延潮中举后,也陆陆续续有破落户来投靠,想要寄籍于林家名下为奴,要诡寄田地的也有。 众所周知,穷秀才富举人。 秀才可以穷得一文不明,但举人后就与苦难日子说再见了,那是因为举人可以免税免役。 举人突然中举后,一夜之间名下土地多个上百亩都是很正常的事,这都是别人将田地寄在你的名下,以此避税的。 诡寄田地这对林延潮一家当然是好事,但对于整个国家和民族却是一场灾难。大明后期税赋艰难,国家拿不出钱,去打辽东的后金,不得不三次对民间加税,最后导致自耕农破产,李自成率领流民灭亡了大明。 之所以如此,根源就在于很多田地,以诡寄的形势被士大夫和皇亲权贵吞没了,导致朝廷无税可收。 林延潮与家人商议后,告诫他们不许诡寄田地。这倒不是林延潮高风亮节,也不是要与潜规则开战,原因是眼下正值严打,风声太紧。 张居正上台后,一直在积极进行在全国清丈土地,严查这等官绅诡寄的行径。 故而无论后世对张居正改革如何诟病,但仅这一项无人可以指责,在历史上,张居正执政期间,全国共丈出历年诡寄、隐漏及开垦未报的土地达一百四十七万余顷。 一百四十七万余顷是什么概念,洪武二十六年,天下土田不过八百五十万。以后历次丈量,只有少,没有多! 这等雷厉风行的手段,既空前也是绝后,大明除张居正外再无第二位首辅,敢如此向既得利益者开战。因为这是要被全天下士大夫,戳脊梁骨骂的。 作增量容易,作存量难。说句通俗的做蛋糕容易,分蛋糕难。除了改朝换代,胆敢在体制内改变分蛋糕规则者,绝难有好下场,前有商鞅,后有张居正。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十个字,张居正可称得上践行者。 所以林延潮中举后,告诫家人不可答允别人诡寄土地,至少在几年内不可,被查出来虽是没事,但却影响自己经营的声誉,若是万一会试前被查出,甚至影响自己的功名。 故而小不忍则乱大谋,林延潮眼下小有身家,也不是缺这点钱的人,于是再三告诫家里不可答允别人诡寄田地。 但是寄籍为奴的,林延潮倒是不反对。 家里也需人手,林浅浅身为解元夫人,林延潮也不能让她整日忙于灶台上了。 何况大伯早有这个心思,买了一户人家,女的平日粗使婆子,煮茶烧饭,打扫屋子。 男丁则是牵车喂马,开门迎客,他们家的男童,则给了给林延潮,林延寿使唤作书童。 这一家三口人就住下前院南间的厢房,展明屋子的对面。家里人口一多,林高著正与邻居商议一个好价钱,将隔壁的宅子买下来。 在写着解元第的小巷子里,林府的人口渐渐也是多了起来,愈发有了大家族的气象。(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二章 相求 日子就这么慢慢悠悠地过着。 这一天过端午,这一日闽地的风俗,家家户户插艾于门,并饮菖蒲酒去虫,家家户户相互馈赠粽子。 大伯早早从衙门回家,延寿也是从书院归家,至于三叔三婶只是早早地将倾银铺给关了,一家人回家过节。 大娘,三婶,浅浅,三个女子在堂里包着粽子,至于粗使婆子则在厨房里忙里忙外,将一盘盘菜煮好端出。 不久一家人上桌吃饭,林高著兴致好,当下开了一坛三年的青红。 一家人聚在饭桌旁边吃边聊 林高著一边剥着粽子,一边问林延潮道:“你的先生听闻要去京师入监了。” 林延潮道:“是的,后天就启程,到时候孩儿要去送一送。” 林高著道:“是啊,不过你恩师,此去京师想必是要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在家百日好,在外百日难,你拿了二十两银给你先生路上备用。” 林延潮道:“爷爷,先生的程仪,孩儿早已是备下了。” 林高著摇了摇头道:“你的是你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让你先生收下。” 林延潮当下道:“是。” 他本来给林诚义备下三十两银子,加上林高著给的这二十两。大概足够林诚义京城买套房子住吧,当然前提是眼下北京城的房价没有涨得那么离谱。 大伯笑着道:“延潮,你送送恩师,自己也马上要入京赶考了,全家都指望你了。” 三叔连忙道:“别给延潮说这个,我听闻县里几个老爷说,入京考举人。十人差不多只有一人会中。延潮你先宽心。举人也可以做官嘛。” 大伯喝了口温热的青红道:“三弟,你这话,咱们延潮是一般的举人吗?他乃是堂堂解元。举人做官没出息,不如进士。” 三叔也喝了口酒道:“大哥。你眼界太高了,我听程员外说了,举人当官外放,任个教谕都行,若是有门路的还能混到个知县。” 林高著道:“你们都别说,听听潮囝自己怎么说。” 林延潮笑了笑道:“解元也不一定必中进士,不过我年纪还轻,就算会试失利。也可退一步先入国子监,以待下科会试,朝廷还会给我教谕的俸禄。三叔说的也是,若是想当官了,大不了就去吏部报备,看看能不能补缺做官,只是如此就不能赴会试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全家人立即一致道:“能中进士还中进士吧,大不了,再缓三年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他可以了解家人心情,一中举人就着急当官的不多,自己记忆里好似除了左宗棠外。还没有举人出身,却身居高官的先例。 说起左宗棠也是神人,举人也就算了,还是赘婿出身。 “那就这么办吧!” 见林延潮答允下来,全家人才是放下了心,当下话题又转到林延寿身上,谈及明年的童试,不免勉励几句。 林延寿继续大言不惭道:“哼,这算什么。恩师说我火候已到,明年必定进学。大家等着吧。” 众人不忍打击他信心道:“是,是。是。” 这话大家都不知听了多少次了,除了大伯和大娘外,谁都不会当真。 林延寿继续憧憬着自己进学的日子还道:“到时候,我进学成了生员后,才不要大脚女人,一定找个城里的小脚女人,作婆娘。” 说到这里,林延寿得意洋洋。 众所周知林浅浅的没有裹脚的。 林延潮不由感叹,自己这位堂兄,真是到什么时候,都不忘了和自己攀比一把,这等时时刻刻在别人身上找自信的精神,着实令人佩服呢。 大娘忍不住当下动筷子,打在了林延寿头上。 林延寿委屈道:“娘你干嘛打我?” 大娘怒道:“大脚女人,怎么了,你娘就是大脚女人。” “大娘说得对!”三婶在一旁叫好,因为她也没有裹足。故而她第一次看大娘这么顺眼。 大伯见大娘发怒,连忙劝架道:“算了,算了,今儿都端午,别吵了。” 大娘对大伯瞪起眼睛来道:“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也觉得城里的小脚女人好了?” “我没有。” “没有?东边陈家的闺女,那天在巷口下轿时,你是不是一直盯着人家大闺女的脚看了?” “我没有,我那天根本没看见,我看得是她的衣裳。”大伯连忙解释。 “那你还说没看?明明就是看了。” 大伯:“我……” 又是家里的夫妻拌嘴日常,林延潮却司空见惯了,却觉得腿上一疼,但见林浅浅竟掐了自己一下,轻轻哼了一声。 好吧,笑完别人,该轮到自己解释了。 数日之后。林府上来了两位,林延潮没有想到的客人。 ‘刘兄?黄兄?‘林延潮道。 黄克缵拱手道:‘林兄,请恕我等二人冒昧。‘ 而刘廷兰则是随意拱手。 黄克缵上前道:‘解元郎,我们此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相求!‘ 林延潮道:‘两位年兄,在下岂敢。‘ 林延潮心想自己平日与二人不熟悉,但突然找上门来,必有为难之事。 黄克缵道:‘我们此来是为了陶提学之事。‘ 林延潮问道:‘陶提学如何?‘ 黄克缵讶然道:‘林兄莫非不知吗?‘ 林延潮道:‘近来在下一直在读书讲学,实是不知此事。‘ 黄克缵长叹一声道:‘原来林兄不知,眼下陶提学已身陷囹圄。‘ 林延潮道:‘仔细说来。‘ 黄克缵道:‘我也是前几日方知,陶提学已被锦衣卫拿下,准备下镇抚司诏狱。‘ 林延潮道:‘大宗师,司一省学政,平日以道自重,提携良才,为何会被朝廷下狱?‘ 刘廷兰哼地一声,一掌拍在了桌子上道:‘还不是朝廷上有些御使吹毛求疵,在鸡蛋里挑骨头。‘ ‘我等二人平日受陶提学之恩,敬重他的为人,哼,解元郎,说来你也是陶提学的弟子,老师身陷诏狱,你难道也不帮吗?‘ 林延潮不喜别人扣大帽子,淡淡地道:‘要不要帮忙,也要先说清来龙去脉。大丈夫岂可不问曲直。‘ 刘廷兰冷笑道:‘我就知你是个不利索的人。‘ 黄克缵连忙劝道:‘刘兄,林兄不要争吵,此事是如此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三章 置身事外(一更) 听黄克缵道明了陶提学下狱的消息后,林延潮也是在心底为陶提学喊冤。 此事要从三月漳州府院试说起。 陶提学主持漳州府院试时出了三道题,但有两道题题目是这样的。 一道是王速令出,反。这是一道截答题。 原题是出自孟子,梁惠王,王速出令,反其旌倪。 结果被御使弹劾,此题有谋反之意,曲解为王出令使造反。故而刘廷兰之前才愤慨地道,鸡蛋里挑骨头。 至于第二道,却令人面红耳赤,触目惊心了。第二题是,君夫人,阳货欲。 此句乃搭截论语卷八末句“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和卷九首句“阳货欲见孔子”。 至于此题可以误解成什么意思,只能道一句你懂的。 陶提学出这两道题,被福建新任巡抚庞尚鹏弹劾。 庞尚鹏在奏章里道,陶提学出这等题目,简直是有辱学政之名,负朝廷敦崇教化之意,应当予以罢黜。 不几日内阁拟定,革除陶提学职务,就锦衣卫羁押入京。 陶提学在闽主学两年,多得地方士子拥护,此次又是在泉漳二府主持院试时,出了问题故而泉漳士子一片都是为陶提学喊冤。 林延潮道:“我竟不知有此事?” 黄克缵道:“我等能有今日多赖大宗师栽培,眼下大宗师有事,我等怎可不挺身而出,为学政申冤,但是我等人微言轻,不能上达天听。故而还请林解元出面牵头。联络闽地的士子,与我们一并为陶提学申冤。” “不错,”刘廷兰亦是问道。“林解元,我只问一句话。愿不愿帮陶提学?” 林延潮听了犹豫了一下道:“两位太看重我林某人了,虽我也认为大宗师此事冤枉,不过朝廷已有明旨,我等就算为陶提学申冤,其意又怎么能更易中枢大员的决策呢?” 黄克缵道:“林解元,岂可畏难而不行,何况我们也不是没有胜算,我们可就此事联合省内的举子。生员,联合上书向布政司,按察司申告,让他们替我们转呈朝廷,力陈大宗师无罪。” 林延潮听了道:“你们打算是用舆情,救出大宗师?” 黄克缵点点头道:“我大明天子与士大夫公天下,我等身为堂堂举人,乃朝廷之储官,有议政言事之责。若是我等联合几十位举人生员联合向朝廷上书。朝廷必不会轻忽,必然慎重处置此案。如此我们也就帮到陶提学了。” 黄克缵又道:“林兄,你身为解元,若上书朝廷。必比我等分量要重。何况解元郎交游广阔,你身为文林社社首,闽中不少举人和生员都卖你的面子,到时你振臂一呼,我等八闽士子都唯你马首是瞻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难得黄兄如此费心,对我底细了解这么清楚。” 黄克缵道:“倒不是我有意打探,林解元创办的文林社之名,眼下省城士子哪个不知。” 一旁刘廷兰问道:“林兄,天地君亲师。你乃是陶提学的弟子,当初乡试若非陶提学推荐。你今日焉能得解元乎,万万不可忘恩负义矣。” 听了刘婷林延潮想了下道:“既二位这么看得起小弟。小弟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黄克缵,刘廷兰对视一眼,皆是道:“林兄果真是仗义之人,我们之前还以为林兄不肯襄助呢。”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哪里在下只是怕力有未逮罢了。小弟虽居解元之位,但这点才学名望,实不算得什么。所以什么振臂一呼,马首是瞻的话,万万不要再提起。小弟还是希望附于刘兄,黄兄二人羽翼即可。” 黄克缵听了林延潮这番话,都是笑着道:“林兄过谦了。” 刘廷兰笑着道:“无妨有林兄这一句话,已是够了,至于其余受过陶提学恩惠的举人,生员我们会一一拜访,但林兄文林社那边,还是要你来说一说啊!” 黄克缵道:“是啊,文林社名声很大,若是由文林社牵头,那么闽中支持我们的举人生员就更多了。” 林延潮道:“二位实在太看得起文林社了,文林社也不过是十几人读书进取的文社罢了。何况文林社也非我一人说得算,众人闲云野鹤惯了,我也没有说服他们的把握,不如待下个月社集之时,我与社员商议后,再与两位答复。” 黄,刘二人对望一眼,都是皱眉道:“救人如救火,若是下个月太迟了吧。” 林延潮听了当下道:“也罢,那我就为二位跑腿,这就去联络几位社员,问问他们意下如何,再给两位答复。只是有的社员住得远了,还请黄兄刘兄耐心一二。” 听林延潮这么说,黄刘二人欣然道:“如此就多谢解元郎了,我等静候佳音。” 当下林延潮将黄,刘二人送出家门,并再三叮嘱道:“替大宗师申冤之事,就拜托二位了。” 二人道:“哪里,是我们多谢林兄才是。” 当下二人一并离去,林延潮将他们送至巷口方才回到家中。 一到家里,林延潮即道:“展进,立即备车!” 展进刚才也门口时也听了一两句当下问道:“老爷,你要去哪位老爷相公的家中?”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哪都不去,我只是乡下避一避。” 展进问道:“老爷?” 纠集举人生员上书为陶提学申冤,这是利用舆情胁迫朝廷更改决策! 在张居正上《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里,提出要提学官整饬地方学风。令吏部慎选提学官,有不称者,令其奏请改黜。 这一次陶提学正好撞到枪口上了,被拿来抓典型。 明白自己不能做什么,明白自己能做什么更重要。所以不是林延潮不愿意救,可此事就算全省官员联名上书保陶提学也没用,又何况举人生员上书。 万一张江陵震怒,必会问责,虽说法不责众,但必然追究带头之人。 黄,刘二人居然还想让自己来牵头,真不知是不是故意来害自己。还打到文林社的主意上,他们不知林延潮办文林社,有一条规矩就是不干涉政事吗? 林延潮对展进道:“罢黜四品大员之事,岂是我们能插手的,黄,刘二人太书生意气用事了,我还是置身事外,免得惹祸上身。”(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四章 朝堂之变(二更) 端午过后,天渐渐热了,暑气上涌。 省城西郊的西山正是一个避暑的好地方。 晨曦之下,白云入山,草木丰盛,山野幽旷,山脚下农田阡陌之处,则是洪山村。 山上有一寺,是有名的禅林,远远望去,可见歇山顶的重檐,琉璃色的瓦,脊上瓦饰,闪耀晨光之中。 为了置身这场风波之外,林延潮索性就在此寺内小住,顺便也当作避暑读书。 每日听着晨钟暮鼓,吃着素淡的斋饭,在寺内读书著书,偶尔与几位老僧一边品茗,一边谈禅说经,远离着世俗之事,这等生活恍惚如隐士一般。 展进三五日也会上山一趟,给林延潮带来山下的消息。 果真如他所料,自己上山后,陆续有人上门拜访,多是为陶提学之事,多是希望他以文林社社首的名义来牵头此事。 不过林延潮并没答允,他的意思也很显然,若是省内士子要联名保陶提学,自己可以附名,但是要他出头组织此事,甚至让发动文林社的力量,号召众人来他绝不答允。 故而他避居山上,免得有人因此请托,最后伤了交情,毕竟陶提学对自己有恩,若是自己不做点什么,说不过去。 期间林延潮也让展进找陈行贵,让陈行贵寻那位锦衣卫百户陆凤梧,托这位仁兄与陶提学带话,看看他有什么事吩咐。 陆百户还是很够朋友的,传出陶提学的话来。陶提学托林延潮照看他的侄儿。 陶提学这侄儿,是兄长陶承学之子。陶承学乃应天府尹,与首辅张居正政见一贯不和。陶承学之子陶望龄,十三岁。在乡间誉为神童,随他伯父在闽,陶提学被抓时。正好在身边。 林延潮听了后,当下让展进去将陶望龄接至山上来。 其实陶望龄也在陶提学属下一个官吏家里暂居。不过林延潮担心有宵小会对陶望龄不利,故而接他到自己身边住,也替陶提学照看此子。 陶望龄本是不答允,后听说林延潮是解元郎,当下欣然同意,说是要来请教学问。 于是林延潮将陶望龄接至寺里暂住,还有徐火勃做伴,每日林延潮自己读书。闲暇时也指点二人学问。 山间无岁月,读书不知年。 林延潮渐渐也喜欢,这般远离喧嚣,静静作学问的生活,于是就这么在山里住着,除了偶尔回家与浅浅小聚,其余都在寺中读书。 如此日子,也就这么过着,同时林延潮也关心着朝堂之上的大师。 自福建巡抚刘尧诲,升任两广总督后。福建新巡抚是庞尚鹏。 庞尚鹏有能吏之称,在两淮整顿盐法,颇有政绩。后因动作过大,惹毛了权贵被削官为平民。后张居正将其起复,任福建巡抚。 庞尚鹏能得张居正重用,是因其敢于任事之名,当初整顿两淮盐法,触怒权贵而被罢官就是实证。此外更重要原因,就是庞尚鹏是张居正一条鞭法的积极拥护者。 张居正对庞尚鹏有起复之恩,在给他信里道,让庞尚鹏任福建巡抚。并非是引之康庄,而是顿之畏途。希借庞的威望,惮压人情多变的闽地。 当时闽地情况不妙。为了备倭,税赋很重。嘉靖年间时,丁税征银四分,米一石征银八分,称为丁四米八,至去年林凤俯诛才降为丁四米六,但即便如此,仍欠军饷银二十二万两。 庞尚鹏的前任刘尧诲,推行一条鞭法两年,但却在地方遇到阻力,一直继续不下去。刘尧诲罢免两名不称职的县令,仍是不管用。 不过庞尚鹏到任后,称为行江陵柄政,积极推动一条鞭法,丈量田亩之事,在他雷厉风行的手段之下,不过半年将一条鞭法强行推至全省。 被张居正称为人情多变的闽地豪强,最后还是屈服在庞尚鹏的铁腕之下。 国家大事对林延潮眼下而言,还太遥远,自己现在只需顺势而为就好了。此事对林延潮而言,一条鞭法最大的好处,就是自己家的倾银铺生意一下子变得红火起来。 百姓要用铜钱兑换银两,以交纳丁税粮税火耗,其中未必便利多少,但对于商人和朝廷而言,却是赚得盆满钵满。 这几个月,三叔和三婶是忙得不可开交,但林家的生意也是走上轨道,印证了林延潮的先见之明。 此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传来,张居正之父去世了。 林延潮将展进给自己送来的邸报,放至一边,然后看着寺外落日斜阳。 寺里的鼓楼上,僧人敲起了暮鼓,鼓声一下下地传至耳边。 林延潮记得当初看过明史,一场大的风波已起。 按照礼制,张居正父丧,必须辞官回到祖籍,为父母守制二十七个月,此称为丁忧。这点就算官至首辅也是不例外,因为大明以孝治天下。 众所周知,张居正是要将一条鞭法和丈量田亩,推行天下的。一条鞭法和丈量田亩,庞尚鹏称为江陵政柄,眼下福建一省不过是试点,明年就要推行至全国。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居正却必须回老家二十七个月。 一回老家,张居正所谓的万历新政马上就人走茶凉了,俗称歇菜。 他任首辅五年的心血,就要一遭而毁,比如他当初对付自己的政敌,林延潮业师林烃的兄长林燫一般。 林燫万历二年回籍丁忧后,这位前南京礼部尚书,堂堂二品大员就一直家里蹲,再也没有起复的机会。 张居正回籍后,大明将何去何从? 就在朝堂上下对此事议论纷纷时,张居正给出了答案,向朝廷请丁忧。 众人都赞张首辅,果真为百官楷模,事亲至孝,真当我等好好学习一番,你好自去吧,朝堂上之事交给我等了! 但是奏章到了天子那,十五岁的天子下诏,夺情(不行)。 张居正再请丁忧,天子再拒之,元辅,你不能走!走之国将不国! 接着张居正再……天子再…… 顿时,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一套简直是三辞三让的戏码。 你们这是在戏弄我等的智商啊!(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五章 书院之难 尽管有戏弄的嫌疑,但是戏还是要继续演下去。 张居正请求丁忧的奏章和天子下令夺情的奏章,在相距不到一千米的文渊阁和宫城里,来回丢来丢去,然后奏章的内容,由六科廊房发抄,供大小官吏 众官员见这心底大骂,你们俩个演技也太差了,可以聊天搞定的事,直接给搞成了作秀,你们俩他娘的不是在逗我。 于是吏部尚书张瀚忍不住率几十名官员上门拜访张居正,你还是丁忧吧(你还是别装了吧)。 张居正道是天子不让我走,不是我不走。劝阻无果后,张瀚出张府后,仰天长叹,三纲沦矣。 因为这一句话,几日后,二品大员,堂堂吏部一把手张瀚因一件小事,被弹劾,朝廷勒令致仕回家,这里没你事了,回家养老吧。 百官皆怒,弹劾张瀚的是给事中王道成、御史谢思启。 给事中和御史合称言官。 言官在大明,简直堪比今日出没论坛里的喷子。喷子的特点是,毒舌,好战斗,不管你是皇帝,首辅,或者什么人都敢喷。 言官也是。 但这些言官,到了张居正当朝后,集体哑火。成了江陵大人,放养的忠犬。 张居正奏折里有一句写道,巡抚官员有延误者,六部都察院举之,六部都察院有容隐者,科道官员举之,科道官员隐欺蔽者,臣等举之。 在万历朝张居正就是科道言官的老板。 张瀚用言官弹劾强行罢官,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众官都想,好个张居正,这边对百官讲。不是我想走,是皇帝让我留。这边却让手下言官,把张瀚赶回家了。这可是真卑鄙! 随着张翰勒令致仕,张居正一党以为事情已了。集体上书挽留张居正。 天子道既是百官所议,那朕准了,就夺情吧。 眼见张居正就要成功,但文武百官不是吃干饭的,科道言官息声,那谁来不平而鸣? 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翰林院检讨赵用贤上书,弹劾张居正夺情之事。 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原先都是庶吉士,要在大明朝成为一名庶吉士,第一必须是三百进士中一员,第二年龄不能超过四十岁,第三每省的名额平均分配,一省只能有一个。 庶吉士在翰林院三年实习期满,进行考核,走了叫散馆,留下的叫留馆。 吴中行,赵用贤被准许留馆。继续在翰林院进修,一个爬到了编修,一个爬到检讨。大好前途在等着他们。这时候的翰林官都会在翰林院里低调做人,只要平平安安熬资历,将来混出头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吴中行和赵用贤不干,上本与张居正死磕。 翰林上本是一种越权行为,一个不慎就会丢官,但该说话的满朝言官都不说话,那么就让我等翰林来吧! 随便说一句,吴中行,赵用贤乃是隆庆五年进士。是张居正门生。 不提翰林官的身份,门生上表弹劾座师。也是大明开国以来的头一遭,顿时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吴中行。赵用贤上表后,艾穆、沈思孝又进表。 但上书的结果,天子下令对四人杖责,削籍,也就是打完板子后,再削籍为民。 天子道,尔等欺负朕躬年幼,妄图赶走辅弼,使朕躬孤立无援而得遂其私,再有上表者,以谋逆之罪论处。 李太后也开口了,就让张首辅,辅天子到三十岁吧,你们不要乱bb了。 天子,太后一并决定,终于大臣们不敢说话了,再说话就是谋逆,要杀头的。 但是朝堂上不说了,却堵不住悠悠众口,言官,大臣不敢说,但读书人,生员却敢说。 于是张居正上奏道,讲学之事,其徒侣众盛,异趋为事,大者摇撼朝廷,爽乱名实,小者匿蔽丑秽,趋利逃名。 朝廷下诏禁毁天下书院,先禁毁应天府等处书院六十四处,而濂江书院名列其中。 朝廷的政令,传至福建。 庞尚鹏正大力督促一条鞭法收税之事,当官员拿着朝廷政令送到他的手中。 庞尚鹏乃张居正的亲信,看了后,于是毫不犹豫地下令,禁毁濂江书院,风池书院等三座书院,禁止讲学,将书院拆毁,由地方官衙与锦衣卫同署此事。 闽县知县贺南儒接受这差遣后,好生为难,濂江书院是由濂浦林家一手创办的,此林家出了四位尚书,八位进士,要他去禁毁濂江书院,就是惹毛了林家,借给他八个胆子也是没办法。 但这是巡抚的命令,也是当今首辅大人的意思,他却不得不办,否则他就要被革职。 贺南儒思来想去,决定先去濂浦林家登门拜访,知会一声。 于是贺南儒见到了小尚书相公林燫。 贺南儒没有开门见山,而是道,首辅的父亲正在丧事,阁下何不写文拜祭? 林燫道,吾向者忤地上,而徼之地下乎,大意就是过去他活在世上的时候,我尚反对他的儿子,而今死于地下了,我要去奉承他么? 贺南儒被无情拒绝,然后又问,那张江陵要毁濂江书院怎么办? 林燫说,毁则毁亦,书院之存,非在院舍,而在心中。 贺南儒知行不通,当下只能照着章程办事了。 这一切林延潮仍是不知。因为他关注的点不在这上面。 西山上的白云,望去飘渺犹如梦境。 林延潮在寺庙里,整日读书,平日教导徐,陶二人为乐,闲暇时与僧人谈经,这等隐居山林的日子过的十分惬意。 而刘廷兰,黄克缵联合举人,生员上书之事,遭到了朝廷训斥,指责他们不好好读书,聚党议事。 上书的八十余名士子,都被锦衣卫请去喝茶,还没被放回来。 此事都在林延潮的意料之中,他也不去理会,只是继续居住在寺内,等这件事淡去。 这一天林延潮在禅房里教徐,陶二人书经。 读了几篇后,就布置了几道八股题让二人去写,而林延潮则是埋头继续为尚书作著。 这时却听见禅房外,黄碧友道:“宗海兄,大事不好了,官兵把咱们书院给围起来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六章 虎狼对弱鸡 就在黄碧友大步上山时,寺庙里。 林延潮与陶望龄,徐火勃二人讲解完一道尚书里的题目。 徐火勃不解地道:“先生时文功底了得,但这一道尚书题,与我讲书经之义,不过略略,为何不深讲呢?” 林延潮笑着道:“你们二人本经都并非书经,故而读到这一步,够用就行了,我不过是用此题,让你们学制艺之法。” 陶望龄道:“林前辈讲了就是,弟子读书,但求多多益善。” 徐火勃也是点点头道:“是啊。” 林延潮笑着道:“多多益善是不错,但更重要是学有所得,凡学问越作得深里去了,用到的就愈少了。你们学书经,乃是体悟圣人里经世致用的道理。若要用得深了,还是需往自己的本经中去。” 陶望龄,徐火勃听了都是点点头,林延潮又与二人谈了一会,就听得外面传来黄碧友的声音。 黄碧友刚说几句,就听得门外几名僧人道:“施主,这是寺院,不可高声喧哗啊!” 林延潮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当下对几位僧人行礼道:“我这位朋友一时焦急,打扰了佛门清静,还请几位大师见谅,我会劝他的。” 几名僧人回礼道:“原来是解元郎的朋友。”当下不再追究。 林延潮把黄碧友拉至禅房里,关门合上道:“急急忙忙的,到底怎么回事?” 黄碧友道:“宗海书院出大事了,前几日我与行贵二人,在书院读书时,突然听到外头吵吵囔囔的,初时也没太在意。但后来声音闹大了,才发现原来是官府在书院门口贴了告示,说要毁*院。” “毁*院?” 林延潮问道:“何人胆敢毁*院?” 黄碧友道:“是朝廷告令。说要毁天下书院,禁止民间讲学之事。让生员归于官学,童生,儒童归于社学,不允许民间私办书院。大家当时听了都没当回事,继续读书,哪知昨日官兵将书院给围了。” “没当回事?”林延潮道,“朝廷下了告令,就该未雨绸缪了。” 黄碧友道:“宗海。你有所不知,朝廷*院又不是头一遭了,嘉靖爷时,就曾两废书院,不过当时是为了禁王学流传,以官学不修,别立书院罪名禁之,但官府越禁,民间书院就越办。但没有料到这一次却不一样,连应天书院都被官兵强毁了。” 应天书院乃是中国四大书院之一。在江南是仅次于南监的存在。这样一个大书院竟是给毁了。 林延潮问道:“既是如此,众位同窗们是如何说的?” 黄碧友哼了一声道:“还是怎么说,同窗们都骂张居正这老贼。禁毁天下书院,乃是为了钳制舆论,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然后好行擅权之实。” 张居正!老贼! 看来读书人里,对张居正的印象真不太好啊! 林延潮对张居正心情也是蛮复杂的,张居正辅政五年,干得就是揽权之事,这一次借着丁忧之事,将朝堂上反对自己的异己一扫而空。即是立威,而毁书院。就是控制舆论,连反对的他声音都不能有了。 收权。立威,噤声,一步接着一步,从政客的角度来看,他确实已是擅权成功了。 这点上张居正比王安石更胜一筹。王安石变法时,虽有皇帝的支持,但司马光,苏轼等反对派,可是没有一刻停止过对变法的反对。 但是张居正擅权,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自己?谁知道? “宗海?” “先生?” “前辈?” 但见黄碧友他们一并唤自己,林延潮知是自己失神了,自己想得远了,本以为自己一个举人,家国大事,离自己还远着。 自己利用穿越客的先见之明,乘着一条鞭法还未大规模实行时,先一步创办了倾银铺,从中捞了一笔钱而沾沾自喜。 可是事情都是有两面,现在张居正毁濂江书院,令自己感到了切肤之痛。 书院里,自己渡过两年求学光阴,一草一木皆是有情,二梅书屋,书楼,那些意气飞扬的同窗,还有一脸和蔼的山长和诲人不倦的讲郎。 想到这里,林延潮看向陶望龄,徐火勃,肃然道:“我平日是如何与你们说的,读书需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 “是。” 陶望龄,徐火勃不敢分心,垂下头继续写八股文。 林延潮恢复了平静,看着禅房窗格上透来的微光,对黄碧友道:“走,我们去书院!” 林延潮留徐火勃和陶望龄在寺庙读书,自己与黄碧友,展明一并下山,去洪塘市雇了艘船,直至濂江上岸。 这条正是他当初来书院求学的路线,而今他要去救书院。 林延潮到了书院门口,但见衙役与一群书生正在推搡。 原来几名衙役竟然是拿了梯子,要动手摘了书院的匾额。 林延潮身旁的黄碧友见了这一幕,顿时涌起一股悲愤之意道:“娘的,欺人太甚,老子和你们拼了!” 于是黄碧友到处找板砖,准备上去拼命。 现在这群士子们堵住在门前,十几个人拦在这里,衙役们哪里会罢休,拿了铁尺,棍棒的在那推搡。 衙役们叫道:“莫以为尔读书人,就看不起我等贱役,告诉你们老爷我手上这铁尺子,可不认得人,磕着了,碰着了,算你们倒霉!” 士子们纷纷道:“好啊,有种打啊!” “你也不看看小爷,我是谁!” “娘的,陈二,你敢动我,信不信,我让你明天丢了饭碗!” 士子们为护书院浑然不惧,见衙役们作势欲打,当下先反手正当防卫起来。 十几名士子舞着胳膊腿脚,朝着几十名衙役打过去。 一群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文弱书生,对一帮平日对百姓敲骨吸髓的虎狼差役,这哪里打得过了? 眼见这一幕,不少人都闭上了眼睛。围观几个老儒生朝北跪了下来扯着嗓子哭道:“万岁爷啊!你开开恩啊,你这是不是不要我们读书人活了啊!” 林延潮在旁道:“几位老人家,先慢着哭,你们看!” 众人抬头,但见几十名平日里凶悍的虎狼之役被这十几名堪称弱鸡的书生,打得屁滚尿流,捂着头鼠窜。(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七章 公道自在人心 但见一干读书人从脚底拿起了布鞋,对着一群手持棍棒,铁尺的衙役打去。 衙役们惊慌地挥舞着棍棒,铁尺,作着无用的挣扎,当初那欺凌平民的气势不知去了哪里。甚至有两三个读书人,抓了一个落单的衙役,使出了锁喉,掏阴各种招数。 “吓!我是不是在做梦!”见了这一幕,黄碧友拿着半块板砖,也是愣住了。 几名在那哭着叫皇帝的老儒生,更是呆如木鸡。 这是什么情况? 咱们读书人这终于雄起了一回! 一旁闽县的贺知县看得脸色铁青,对身旁皂班的柯班头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柯班头顿时颜面无光,当下也觉得实在败得太惨,于是亲自下场揪住几个跑得最快的衙役,先是甩了几个大耳刮子,然后骂道:“你们几个吃干饭的?朝廷白养你们的?平日你们下乡时催科那股狠劲哪里去了?怎么被几个连鸡都杀不了的书生追着打?” 那衙役哭丧着道:“班头啊,不是我等无能啊,你看看那几个人都是什么人啊!他们是陈七少爷,焦三公子啊,他们若在我这少了一根汗毛,家里的大人,还不把我等几个没根没底的剥了皮啊!咱们不是打不过,是不敢打啊!” 这衙役一说,其他几名也是一并点头道:“是啊,是啊,他们虽身上没有功名,但是后台硬啊!咱们实在拿他们没办法。不如柯班头你上?” 柯班头听了顿时哑口无言,只能强行骂道:“你们这般兔崽子,平日白养你们了。” 当下柯班头走到贺知县那禀告道:“太爷啊!不是我们等办事不利啊,着实这些书生都是……都是平日里的乡里乡亲,多少沾点亲带点故的。咱们实在下不了哪个手!” 贺知县顿时气得无语了,这般奸猾的衙役,平日里鱼肉百姓时。不说什么乡亲情面,眼下碰到这些读书人。一下子给我记起乡里情谊来了! 柯班头见贺知县要动怒,连忙道:“太爷,平日里整治刁民还行,但这拿读书人的事,咱们不是办法,只有锦衣卫才行啊!” 贺知县板起脸道:“本官还不知吗?但是锦衣卫那些大爷是本官调得动吗?” “不是抚台大人下令让锦衣卫配合太爷你吗?” “放……”贺知县差点说放屁两个字,但想自己身为官长,还是不说的好。“没有锦衣卫指挥使的手令,那帮锦衣卫平日谁都不听,抚台大人说的也不管用,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柯班头只能低下头。 贺知县气得正要大骂,但见一旁的师爷咳了几声。 贺知县当下敛了怒气,对柯班头喝道:“废物,给我滚下去。” 柯班头如获大赦,退了下去。 “师爷有何高招?” 师爷当下道:“东翁,依学生看,解铃还需系铃人。要强行禁毁书院,恐吓这般弟子没有用,真正还是要让他们山长自己说解散书院。” 贺知县点点头道:“看来只有我亲自出马了。” 于是贺知县在几名衙役的护卫下。向书院大门走去,眼见士子们取物要砸,左右衙役都是道:“不要砸,这位是老父母大人!” 听衙役这么说,众士子们都手上一缓。 “狗官,打得就是你!” 随即几只布鞋丢了过来,几名衙役连忙如舍身就义的一般,堵枪眼似的挡了上去护住了贺知县,身上留下了几只鞋印。 贺知县虽是平安无事。但肝都要气炸道:“反了,反了。” 贺知县不由心道。这些读书人没经打磨,空有一腔热血。行事却不知太不知分寸,连官长都敢打,难怪朝廷要*院。 一旁衙役道:“太爷,息怒啊!” 随即又道:“我们太爷找你们书院山长,还不速速禀告!” “不见,不见!”几个书生想要阻拦,就被几个还算老成持重的人阻止,父母官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贺知县当下拢了拢袖子,站在书院门口侯了起来,目光扫过,换了平常这等破家的令尹谁不怕,但今日这些读书人却一个个如铁了心般。 贺知县但见门一开,好家伙,几名书生是将孔子和朱子的画像都请了出来,放在门口,衙门要揭书院匾额不是,好,那就是对孔圣,朱子不敬,传出了贺知县的名声就算完了。 贺知县心知,不能再和这般不讲理的书生玩下去了,待对方通报让自己入内后。贺知县毫不犹豫,在几名衙役护卫下,进入了濂江书院。 在门外的,林延潮见了这一幕,觉得事有缓和,也没插手。 贺知县来到借庐斋,但见白发白须的濂江书院山长林垠穿着一身儒袍,正气定神闲地在案前作画。 贺知县让左右衙役退下,到林垠面前道:“山长,自己在此纵情书画,对学生们对抗官府不闻不问,不知大祸临头了吗?” 林垠将笔上不停道:“县尊,还有什么祸,比得上国人莫敢于言,道路以目,尔等身为一方父母,岂不知防民之口,甚防于川。川河崩决,这等大祸县尊视而不见,却来此抱薪救火,这不可笑吗?” 贺知县道:“朝廷有朝廷的法令和制度,读书人就该读书,不该非议朝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是人人都可对国事指手画脚,那么天下不就乱了吗?” “没料到贺知县如此忧国忧民,那么阁下来错地方了,天下之乱,在于本末倒置,本乱而末治者否。贺知县不去朝廷上抓令天下大乱的诸公,而来至书院抓几个读书人,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贺知县气笑道:“朝廷诸公若有错,自有御史言官弹劾,贺某身为地方正印官,只知替天子下安一方百姓。大道理,本官就不与你山长说了,眼下抚台大人下令,要贺某禁毁濂江书院。你当初也在朝为官,知道什么叫上命不可违,故而贺某也是奉命行事。请你不要为难在下,早早让弟子们散去,免得事情闹大了,都不好看。” 林垠摇了摇头道:“县尊,你这话就错了,老夫从未授意过弟子作过什么,你说门外弟子抗拒官府,那不过是弟子们自己所为,老夫教过他们几天书,何德何能让他们这般做。此事可见公道自在人心!”(未完待续。) ps:临睡前写出二更来,求一下票票。 第两百五十八章 多亏了师兄 在借庐斋外,一群书院弟子们正与几名衙役对峙。 而在斋里。 贺知县看着那‘山川寄迹原非我,天地为庐亦借人’的对联,当下道:“山长,你我谈及公道有何用?不错,本官下面那帮饭桶,确实拿外头那些弟子没办法。你也可以借着那些弟子对抗官府,这我无话可说,大不了我就如此向抚台大人交差就是,但是你将来必后悔。” 林垠道:“老夫俯仰无愧,有何后悔?” 贺知县冷笑一声道:“是吗,山长你是俯仰无愧,但是凭俯仰无愧这四个字,就能让你的弟子县试中式,府试中式?” 林垠手下的笔一抖,画卷上沾染了几点浓墨问道:“贺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知县负手道:“你们幸幸苦苦办书院,还不是让弟子们有个好前程,可是明年县试,府试之时,若是……若是濂江书院弟子一个也没中第,那该怎么办?” 林垠搁下笔,抬起头道:“你竟以此来威胁老夫。” 贺知县道:“本官也是被迫无奈。若是不如此,下官的前程也没有了。” 林垠道:“罢了,老夫答允你就是关掉书院就是,但你不许为难我的弟子。” 贺知县听了苦笑一声道:“本官若非迫不得已,怎会行此事,既是如此,就这么办,山长,万万莫要怪本官就是!” 林垠摇了摇头道:“走吧,老夫不想见到你!” 贺知县当下离去,在门外招呼衙役们离开。 书院众弟子见衙役退去,纷纷赶来借庐斋问道:“山长,这个姓贺的服软了吗?” “定是这狗官怕了,哈哈。” “是啊。刚才和那些狗腿子打的可带劲了,平日看那些衙役凶巴巴的,谁知道不堪一击。只要我等齐心协力,还有什么好怕的!” 林燎问道:“山长。姓贺答允不封我们书院了吗?” 弟子们继续谈笑风生,林垠则是看向这些弟子道:“不,老夫已是答允了贺知县,关闭濂江书院!” “山长!” “山长!” 弟子们一片惊呼道:“我等不怕贺知县,为何要受他所迫,关闭书院。” “不错,我们不怕他!” “大不了一死,山长教我辈读书人当重气节。轻生死,就算这狗官杀了我又有如何?” “我们去找这狗官算账!” 众弟子们都是一腔热诚,轰然响应。 林垠喝道:“不许去!” 众弟子第一次见林垠疾言厉色,都不敢说话。 但听林垠温和道:“你们都是很好的弟子,重气节,轻生死是不错,但还有一句,大丈夫要惜有为之身,你们尚且年轻,不似我这般老朽了。轻生何意?你们都回去吧,今日起濂江书院暂时闭门,各自回家读书。记着!不要耽搁了明年的童拭!” 众弟子还要再言,可林垠却主意已丁,众弟子们只能向林垠拜别。 当下众弟子们各自收拾东西,被驱离书院。众人站在书院门口,但见书院大门,被衙役们贴上封条,皆是举袖大哭,最后只能各自离开书院。 此刻林延潮正与贺知县在不远茶楼喝茶,贺知县道:“解元郎。本官也是无可奈何,今日之事得罪了。” 林延潮道:“我也明白贺兄身不由己。不过我盼贺兄能念在我们交情上,通融一二。” 贺知县听了用手指弹着桌案道:“这。解元郎不是让兄弟我难做吗?” 林延潮道:“但朝廷只下令贺知县禁毁书院,今日书院闭门,贺知县已是对抚台大人有所交代,只需照此报上去就好了。待过几日,风头过了,书院重新再开,贺知县只需故作不知就好了。” 贺知县不由摇了摇头,笑着道:“解元郎,你这是钻空子嘛。” 林延潮笑着道:“这叫上有方策,下游对策嘛,贺兄,你就当帮小弟一个忙吧。” 贺知县哈哈大笑道:“真有你的,好,本官就卖你这个面子。” 与贺知县谈妥之后,林延潮走下茶楼,见黄碧友与陈行贵十几位同窗走出书院后,也是面有悲色,他们见林延潮后一并道:“林兄与贺知县谈得如何?” 林延潮故意‘悲痛’地道:“恐怕以后濂江书院是没了,能改叫濂水书院了,至于书院正门被封了,咱们要绕原路走后门了。” 众人听开始还以为不能用,待听到后面都是会过意来齐声大笑。 众人都是道:“太好了。” “我们就知道,没有林解元办不了的事。” 林延潮谦虚地道:“哪里,我能办得什么事了?你们倒是要多谢贺知县通融才是。” 众弟子们都是皱眉道:“那个狗官,算了吧!” 林延潮笑着道:“快与其他同窗,都分说一下吧,别哭丧着脸回老家了,我估摸过不用半个月就能复课。” 众弟子们都是一并抱拳道:“咱们能够复课,多谢解元郎了!” 林延潮摇了摇手道:“谢什么解元郎,我是你们前辈,叫师兄!” 众弟子们都是一并笑着道:“师兄。” 听闻书院不用关门,当下本是要离开的弟子们,都是被叫了回了来。 只是有些人走得太快,已是到了渡口没来得及就是,几位弟子当下答允托人递书信给他们家中,叫他们尽数返回书院就是。 当下众弟子们都是兴高采烈地回到书院。 林燎出门,正遇到几人斥道:“你们怎么搞的?还敢回来,不怕官兵们把你们一个个都抓了吗?” 见林燎这么说,众弟子们都相视一笑,不开口。 林延潮向林燎道:“讲郎!” 林燎讶然道:“延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他们请你来帮忙吧?” 随即林燎跺脚道:“糊涂,你眼下是解元,一举一动备受他们注目,若是牵扯上此事,将来你的功名还要不要了?赶快回家,不可牵连其中。” 林延潮笑着道:“讲郎放心,学生已是与贺知县谈妥了此事。” 当下林延潮将事情经过与林燎道了清楚。 林燎这才恍然道:“原来如此。” 众人都是齐道:“是啊,咱们书院能保住,多亏了师兄啊!”(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九章 求仁 眼见书院不用被禁毁,众弟子们是一片高兴,少不了对林延潮也是一片赞誉,一口一个师兄的叫着。 林燎当下对林延潮道:“此事你做得很好,手段很圆滑,这点上我和山长都远远不如你。” 林延潮温和地笑着:“哪里,这都是山长和讲郎平日教导有方才是,弟子从书中才学得这些经世致用的道理。” 林燎道:“这是你的悟性,你已是出师了,我与山长不能再教你什么了,不过只要此番书院能存下,叫什么名字都无妨。重要是大家能有个读书用功之处,延潮,这一番我们书院弟子都要谢你才是!” 林延潮拱手道:“讲郎,这不过弟子作得一点微末之事罢了,其实贺知县也是通情达理之人。” 林燎点点头道:“对,记人以怨,不如记人以恩。” 当下林燎对周围弟子道:“你们记着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不许去官府再闹了,山长交代你们实心准备明年的童试,才是你们的当务之急。” 众弟子们当下一并笑着称是。 一名弟子笑着道:“讲郎,我们还是赶快把此事,告诉山长吧!” “是啊!山长定是比我等更加高兴。”众人一并都是称是。 “那还不是,这书院是山长几十年的心血啊!” 林燎笑着道:“那好吧。” 于是众人一并往借庐斋走来,路上碰到书院斋夫,打扫夫,他们得知书院不用关门也是高兴。 待到了借庐斋前,众人见书斋大门却是紧闭。 众人都是站在门外侯立,林燎走上几步对门叫道:“山长?” 叫了几句。斋里无人回答,林燎回顾左右问道:“今日你们谁看见山长离开了书院?” 众人都道:“没有看到。” 斋夫道:“我倒是看见,今日弟子走后。山长亲自锁了院舍,然后就一人回到了借庐斋里。应是在书斋里没有出门。” 林燎听了走书斋门前推了一下门,但见门推不动,似被人从内用门栓顶住。 有人道:“莫非山长是午睡吗?” 另一人道:“可是山长午睡时,从不锁门啊!” 林燎心底也是奇怪,伸手拍门道:“山长?山长?” 斋里无人应答,见此几名弟子也是拍门,一并对门里叫道:“山长?山长?” 如此就算是午睡也该听见了,但门里毫无应答之声。几个弟子有些慌张手脚,当下动手撼门,可门框却纹丝不动。 林延潮向黄碧友问道:“你们今日临走前,山长与你们说了什么?” 黄碧友道:“山长告诫我们,大丈夫要惜有为之身,你们尚且年轻,不似他这般老朽,何必轻生……” 林延潮顿时色变道:“糊涂!这话弦外之音,你们怎么没听出来!” 黄碧友和几名弟子也是额上出汗道:“我,我。我等当时心底悲愤,也没注意。” 林延潮当下上前吼道:“还等什么,立即撞开门!” 当下几个力气大的弟子奋力的撞门。几下之后,大门松动了一条缝。 一人探头进去朝门缝里面看了一眼,顿时颤声道:“山长他,山长他……” 十几名弟子当下二话不说,一并使力撞门。 轰地一声,大门被撞开。 众人一并冲进斋内,地上一张小杌子翻倒在旁,而屋中正梁上三尺白绫跨过,白绫下打了一个死结。 “山长!” “山长!” 弟子们一并抬头齐呼。看着容色平静,已是双目紧闭的山长林垠。 但见林垠容貌依旧慈和。他身上的儒袍如平常般整整齐齐,不起一丝褶皱。犹如他的治学般一丝不苟。林垠是屏退了所有弟子,让其离开了书院后,一个人闭上门在他的借庐斋中自缢的。 “山长!”弟子们一片哀呼。 林燎与十数名弟子跪在地上,用手扶着早已气绝多时的林垠袍角嚎啕大哭。 然后众弟子们小心翼翼地林垠的身子,将他从白绫上托起来,然后再扶着他的衣冠平放在地上。 众弟子们都在林垠身旁大哭,林燎也是垂泪道:“山长,你为何不与我说一声。” 几名弟子边哭边道:“山长,宗海师兄,已是说通了贺知县,我们书院不用闭门了。你听见了没有?” “山长!你叫我等不可重义轻生,自己却又何如此践行?” 黄碧友顿足自责道:“我们还是来迟了一步。” 陈行贵蹲在地上道:“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 书斋里几十号人跪在林垠身旁,有弟子,也有斋夫,打扫夫。 林延潮在斋旁的桌案上拿起一张写有字的白纸,白纸旁搁着一支笔。 林延潮托起纸来,手腕微微颤抖,但见白纸上写着几个字。 生前一管笔,死后一缎绫。 林延潮看了这几行字,不由感叹,山长真是一位真正的儒者,就算临去之时,也没有一句怨怼之言。这等涵养非几十年之功,不能达到的。 林延潮身旁几名弟子,从林延潮手里取过纸来看后都是道:“这是先生的绝笔。” 林燎站起身来看完林垠绝笔后,对四周哭泣着弟子们道:“哭什么!哭哭啼啼似个女人。” 四周的弟子都听了林燎的话,都是止住哭,咬着牙令自己不哭出声来。 林燎看向诸位弟子道:“山长此去犹如东汉范滂,虽死犹荣。人固有一死,然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山长之死,乃不辱身而死,不求生害仁而死,求仁得仁,死无可憾!” 林燎说着说着,亦是停住了梗咽的难再说一句,最后只能施礼向林垠尸身长长拜下,然后扭头走出借庐斋。 一旁的弟子们当下也是一一至林垠身前,行大礼叩拜,然后走出书斋。 轮到林延潮时。 林延潮见了林垠安详的面容,默然了好一阵,心底想起平日他对自己谆谆教导,想起了当初他与自己说,他虽年纪老迈,不知能再活多久,却想看到自己进士及第那一日的风光,可眼下……眼下。 林延潮不由心底一阵难受,最后才一拜,起身走到屋外去。(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章 自问 西山,下着一场泼天大雨,寺庙外大雨滚落,好似有人拿着鞭子在抽在打。 但见天地昏暗无比,浩瀚的暴雨声充斥在耳中。 林延潮坐在僧房的廊下与一僧人对弈,这天地咆哮般的大雨透了进来,雨水飞溅打湿他的青衫与对面僧人的僧袍上,都是浑然不觉。 自山长逝去后,林延潮又回到了这西山的寺庙,避世而居数日。 林延潮隐居在此,借着下棋打发心底的忧思。 大雨之中,黑白的棋子点在方寸的棋盘上,清响被雨水声盖过,林延潮与那僧人都不肯因突然的大雨,而是中断对弈。 对面的僧人道:‘檀越,看来这棋你似要输了。‘ 林延潮道:‘大师与我于棋道,都是野狐禅,下着玩的,何必认真。‘ 僧人笑着道:‘檀越,就算野狐禅也要胜负。‘ 林延潮与僧人道:‘出家人对胜负也这般执着吗?‘ 僧人道:‘不,是贫僧看到了胜负,檀越看到了执着罢了。‘ 林延潮忽而问道:‘听闻当年文丞相被俘上京后,遇一高僧传之大光明法,此法可破心中执念,看透生死,不知大师可会?‘ 僧人道:‘贫僧不会,但想当然尔。‘ ‘怎么说?‘ ‘世间八万四千法门,诸法平等,法法无二,在于抉择二字,就算贫僧修行的,是不是大光明法又有如何?‘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道:‘在下老师逝去,心中不能解,故而才想到了文丞相。‘ 僧人道:‘令师逝去。贫僧也有听说。令师与文丞相都是以身践道之人。正所谓拼一口气,点一盏灯,令师与文丞相都是以己之身为灯。照亮后人,着实令人敬佩。‘ 林延潮道:‘我知。佛家有传灯之说,传灯乃传法,灯火相传,辗转不绝。但何为气呢?‘ 僧人笑了笑道:‘理宗说气理二物,但贫僧却觉得气即是理,这要檀越自问了,你的气和理是什么呢?‘ 林延潮闻言陷入沉思。 僧人说的不错,拼一口气。点一盏灯。点灯燃己而照人,但什么叫拼一口气呢。 气这东西说来玄之又玄,但如文天祥的正气歌为何能千古流传,是因为他的文章里有一股气。 林垠说过,若是读书人身上没有这口气,做人就没有骨头,写出的文章就不能看,就算文章作得再花团锦簇,也只是冬烘先生。 林延潮当时不解,至今想起。自己的文章里,就缺了这一股气,但这股气是什么呢? 如他乡试文章作得虽好。但事后看刘廷兰翁正春等人的,自觉得还是逊色一筹,但他们不如自己是因为自己正好揣摩到主考官的心思罢了。 林延潮百思不得其解,在寺庙里住的更长了。 这一日山上下起雨来,林延潮心底困思不能解,闷得难受,于是动起念头下山走走。 林延潮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踏芒鞋。手持竹杖,在山间小道随意乱走。 不知不觉。林延潮走到一山上,看着山下的村落。雨水浇灌下村落上冒着一阵白雾。林延潮突然记起这不是当初自己求学的张厝村吗? 林延潮走到村外田边的阡陌上,雨水浇溉过山边的草木,焕然一新。 故地重游,但路上的村民,都早已是不认得自己了,只是在看见自己蓑衣下的青衫,还以为是哪位秀才下乡了。 村口进士牌坊依旧耸立,洪塘社学里孩童们清脆的读书声从里面传来,一种久违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林延潮走进社学,乡间社学门一推就开,门里也没有大社学里的斋夫上来闻讯。 院子里的龙眼树早已是亭亭如盖,明伦堂上朗朗读书声一遍又一遍传来。 林延潮走到廊下,将蓑衣斗笠放在墙角边滴水,透过窗格看去,老夫子并不在。 至于社学里儒童们,也不是当初的同窗,但见儒童一个个背着双手,听着胸膛,满是稚气的脸上,认真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林延潮忽然想到,为什么孩童时候读书很欢乐,但后来长大后大家读书却渐渐变得辛苦了。 刻苦勤奋这样虽是不错,但读书读得苦了,就是路走错了。 背了一阵,儒童们背书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 林延潮沉浸在沉思里依旧不觉,直到一名儒童走到了自己面前问道:‘请问你会念千字文吗?‘ 林延潮蹲下身子,看着儒童明亮的眼睛道:‘会啊!‘ 那儒童道:‘我们先生病了,两三天没来社学了。先生辛苦,我们不敢催,这几日我们三字经都背了几百遍了,想学千字文村里却没有一个人能给我们讲,你可以来教我们吗?‘ ‘好。‘ 林延潮整了整衣冠,梳理了一下发鬓,他记得林垠,林诚义当初与自己讲课时,都是很注重仪表的。 自己也当以灯传灯。 林延潮走到明伦堂上,看着桌案后儒童们一双双明亮,渴望求知的眼睛。 ‘这是你的书,咱们社学就五本千字文课本呢,这本是最好的了。‘那男孩给林延潮递上一本翻得皱巴巴的书。 林延潮看了书,愈发熟悉,这书不正是自己在社学里,用得那一本吗? 林延潮一点一点地抚着书页心底道,真是好久不见了,老朋友。 林延潮将书还回去道:‘你们拿去看,这千字文我会背啊!‘ ‘是吗?太好了。‘ 这男孩捧着书下去,所有儒童都是端端正正的坐着。 林延潮背着手,朗声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念!‘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念!‘ 。。。 林延潮一字一句地念着,下面的儒童听得无比认真,仿佛如海绵般一点一点汲取的水分。 看着儒童们求知的眼神,林延潮想起了种种过往经历,红尘十丈,磨志读书,科试连捷,乡试解元,山长身死,这一幕幕都在眼前浮现。 林延潮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道理,不就在眼前吗?(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一章 故人重逢 在圆滑世故为成功学的今日,林延潮深感那个时代道之不行。 穿越到这个时代后,他中了举人,在这紫醉金迷之世里,沉迷久了,愈发热衷于权力钱财,愈加沉沦下去。 而今林延潮从这些孩童的求知认真的脸上,仿佛看到自己读书时的初衷。 窗外的雨渐渐已是停了,天空放晴。 朗朗读书声回荡在社学,令路过的村民们不由驻足旁听。 一篇千字文讲完。 林延潮忽问道:“你们来社学读书是为了什么?” 下面儒童嘻嘻哈哈的,一人抢先道:“我说,我说!”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先来!” 对方站起身来嘻嘻笑了一阵道:“我又忘了。” 众儒童哈哈一阵大笑,林延潮温言道:“你先坐下,想好了再说。” 这时另一名儒童道:“我读书是为了识字,将来好如我爹一样,替人家算账!” 林延潮点点头指着另一人问道:“你呢?” 这儒童犹豫了下道:“我不知干嘛要读书?但爹娘叫我来读书,我就来了。” 众儒童又是一阵嘻笑。 一人大声道:“我努力读书,是为了将来娶我们家隔壁的阿花!” 众儒童们顿时一并刮脸嘲笑道:“羞,羞!” 那说要娶阿花的儒童,顿时红着脸低下头。 林延潮也是莞尔一笑。 “那大哥哥,你读书是为何啊?” 林延潮忽然想起这个问题,自己刚入书院时林垠问过自己,自己用孟子的话,答说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 而今林延潮看着儒童们。笑了笑道:“大概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吧!” 儒童不解问道:“这句话出自哪里?” 林延潮道:“出自大学章句,以后你们会读到的。” “大哥哥。你能再给我们读一遍千字文吗?你声音很好听啊!” 林延潮点点头,于是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念至一半,林延潮却见门外人影一闪。 林延潮当下大步走出门外道:“归贺兄!” 对方被叫住回头,勉强拱了拱手道:“原来是你来了!” 林延潮道:“先生不在,我在教他们千字文。你也是来替先生来的吗?” 张归贺点点头道:“先生近来时常病,下不了床,却惦记着学生。我虽连童生不是,且在家读书准备明年县试,但偶然来代一代课还行的,不过既是你来了,就用不着我了。” 林延潮道:“那倒是我越俎代庖了,不过在下好歹也是这社学弟子,先生有病,弟子服其劳也是应当的。对了先生,病得如何?” 张归贺道:“都是老病了,先生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张总甲想要换一名先生,但社学里的学生们却舍不得他走,他也不愿意走。” 林延潮听了诧异,没料到说话尖酸的老夫子,竟然这么受学生爱戴,这画风不对啊。林延潮道:“既是如此,我就放心了。” 林延潮与张归贺一并望向明伦堂里,那些儒童们,然后聊起来来。谈及过去事。张归贺忽道:“五年前,我们二人就在堂上同窗共学。我觉得院里龙眼树是那么高那么大,待后来虽不觉得了。却现在念起以前来。” 林延潮听了这话不由感触甚深。 “先生?你怎么来了?” 张归贺站起身来,林延潮亦是见老夫子走进社学大门。 明伦堂里的儒童们,一见老夫子都是涌了出来,一并拥在他的身边道:“先生,你来了!” “先生,你病好了吗?” 老夫子比数年前所见更苍老了几分,但见他对儒童们倒是十分和蔼地道:“还好,在家不放心,看看你们,我不在时候,你们有没有用功?” 儒童们一并道:“我们有用功!这位大哥哥还教我们千字文呢?” 但见儒童们一并指向了自己,林延潮双手环起捧前,走进三步,向老夫子行了弟子礼:“弟子林延潮,拜见先生!” 老夫子面上错愕一抹而过道:“你今时今日的地位,还朝我一个童生行弟子礼做什么?当不起,当不起。” 没错啊,还是这么酸!林延潮却正色道:“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老夫子摇了摇头道:“我哪里算你什么老师了,以后休要提起,我不会认的!” 林延潮恍然不觉地道:“听闻先生病了,弟子甚为担心。” 老夫子听了咳了两声道:“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事,我在家数日,本担心这些弟子拉下功课,听闻你来教他们千字文,也算是有心了吧。” 林延潮道:“本来是归贺兄教的,弟子不过早来一步。” 一旁儒童拉住老夫子问道:“先生,这位大哥哥是谁啊?” 老夫子看了林延潮一眼,很不情愿地解释道:“他今科的解元郎,当初也是这社学的弟子。” 众儒童们听了都惊呆了:“原来是举人老爷!还是解元郎。” 林延潮道:“还是继续叫大哥哥好了,举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虽林延潮这么说,不过众儒童们还是投来一片崇拜的眼光。 “大哥哥,你当初真的也是我们一般,在这社学求学,然后考中的解元的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嗯,是啊,我也是你们先生的弟子呢,算得上你们前辈。” 众儒童都是雀跃。 “别人都说我们社学又旧又破,能出一个秀才已经是顶天了,没想到出了一位举人。” “哪里,还是先生厉害,先生教出了举人,自己不是更厉害吗?” 老夫子脸红了起来,又咳了几声。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所以你们要好好读书。” “没错,好好读书,将来中举人,当解元!” 林延潮笑着温言道:“能当解元固然是好,但读书不是让人和别人成为一样。你们要记得当初为何去读书,在我看来,想算账识字就去算账识字,想娶阿花就娶阿花,就算为了爹娘读书也没什么,将来不要忘了孝敬爹娘就好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道:“如你们的先生,虽没有中举人,他读书为了教授弟子,将来必有桃李满天下一日,在我看来,这比读书做官更值得敬重啊!”(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二章 修齐治平 林延潮这一番话,在场的儒童们多是没听懂。 而老夫子,张归贺都是唏嘘的说不出话来。 老夫子偷偷转过头,拭去眼泪,但嘴上仍是道:“尽在这胡说八道。” 教完千字文后林延潮,与老夫子,张归贺二人一并在社学里聊天,渐渐的乡里熟人也是陆续来了。 先到的是张总甲,他儿子张豪远中了童生后,去了凤池书院求学,搬到城里住了,还成为了林延潮文林社社员。而张总甲仍是留在张厝。 至于张经的子孙张享,则是去坐监了,不在本地。 现在众人听闻林延潮回到乡里,都是要见见这从洪塘社学走出去,中了解元的少年。林延潮以往的同窗,如张嵩明等人也是赶来。 十几名在社学读书的小伙伴们,都早已是长大,脱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唇边还蓄起了胡须。 少年时同窗见面,不免感慨一番,林延潮一一拱手见礼,这些同窗们都是道不敢,连避身行了大礼。 多年不见大家自是多了不少隔阂,生分了许多,林延潮见了众人也是很多话想说,但都是憋在心底,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当下林延潮拿了几两银子,塞在张总甲手里道:“我与诸位同窗许久没见,想请大家吃个饭,劳总甲给我摆几桌体面些的酒席。” 张总甲听了连忙道:“解元郎,这可使不得啊,你是客,我作个东道才是,这可使不得。” 张总甲坚决不收,然后到宗祠里张罗酒席。 张氏宗祠就是当初胡提学。周知县见林延潮的地方,张总甲替林延潮摆了三桌酒席。 酒席上酒过三巡,众人都是隔阂消去。话匣子打开。 林延潮打听众人的消息,五年了确实变化很大。如张归贺,张嵩明等于还在读书,准备明年的县试,但很多当初的同窗都是早早地,放弃了读书考功名之路,他们要么作伙计,要么去在家耕田务农。 有数人早早就成了亲,连小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但大多数人都是为生活奔波烦劳着。没有考上功名仍是在苦熬着,在家务农生娃倒是轻松一些,但税赋杂役很重,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一名同窗问林延潮道:“解元郎,你现在是举人,也算是老爷,不用缴粮纳税,你能不能与那些当官的说句话,让他们少点税,缓一缓。让咱们百姓们喘口气。” 林延潮听了惭愧地道:“缴粮纳税的事,我说的不算。” 这同窗叹了口气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但日子难啊。” 林延潮道:“诸位我家在城里开了个倾银铺。若是你们要去官府缴税纳银,可以去城里这家铺子里兑银,报我的名字,必是照顾各位乡亲,说来惭愧,我虽中了举人,但能帮大家的就这么多了。” 众人听了都是道:“哪里,哪里,解元郎有心了。” 当夜林延潮喝了很多酒。与诸位同窗说了很多话,这一刻有点类似大学重聚。当年的同学一起在唱‘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的感觉。 自从踏上功名之路后。林延潮是第一次这么放纵自己。让自己宿醉。 当夜林延潮鼎鼎大醉,在张总家的家中,睡了一晚上。 次日,林延潮一大早就醒来,以往酒醉后,都是头痛欲裂,但这一次酒醒之后,林延潮精神却从未的好。 借着这一次醉酒,林延潮也是终于在心底将林垠自尽的事放下,而之前一直困恼在心底的疑惑,更是拨云见日,烟消云散。 待张总甲端着醒酒汤入内时,奇道:“解元郎,为何睡了一夜,整个人也是不一样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吗?看来要辜负了张总甲这碗醒酒汤了。” 林延潮当下在张总甲家里吃过早饭,连喝了三大碗稀粥,然后来到社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儒童们清朗脆甜的读书声,回荡在社学里。 林延潮静静立在窗外,听着老夫子与儒童们授课,待儒童们退堂后,林延潮方是入内见老夫子。 老夫子道:“昨日见你时,面有迷茫,今日再见,却有一股锐气,不知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林延潮道:“没什么,只是弟子想通了为何读书罢了。” “为何读书?” “道理在每个人初心之中。” “你的初心是什么?”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老夫子捏须道:“昨日你那番话我想了一夜,想出一个道理来,儒字拆开为人需二字,若是合上修齐治平四字,可以说一番道理,如人力有穷时,退而修其身,不劳烦别人,此为自需,是为修身;若力有富裕,进而上孝敬父母,中照顾妻子,下爱护子嗣,即家中人人所需,此为齐家;若力更富裕,则出仕为官,为社稷作一点事,即为百姓所需,此为治国;若是达者,当兼济天下,即苍生所需,此为平天下。” 林延潮道:“先生说得对,人力有多寡不均,但在力所能及时,作到修齐治平,皆可称得上一个儒字。弟子必以行践言,以行践道!” 之后林延潮从身上取出所有银两,大约是十几两碎银子,都在放在老夫子的桌案上道:“我这还有点钱,请先生拿给弟子们买纸张笔墨,还有社学里的书本我看很多都皱了,还看不清字了,我家还有不少藏书,反正要上京赶考用不着,过几日都给先生送来。算是弟子为社学作一点有用的事吧。” 老夫子毫不客气将银子收下道:“富举人,穷秀才,你现在钱财使不完,为师也就不与你客气了。” 林延潮收拾起来时斗笠蓑衣走出张厝。 走到村口。 林延潮对老夫子一拜道:“弟子告辞了,还请先生保重身子。” 老夫子道:“也好,我就送你到这里吧。你说不忘初心,但盼你身在何处,都莫忘了,当初走过路,莫忘了,你是从这社学出去的!” 嗯,林延潮应了一声,望向村子,将眼前的青山,绿水,碧田,耕牛,屋舍,炊烟,这一切一切都牢牢记在心底。(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三章 仗势欺人 从张厝回来后,林延潮就搬回家中长住,除了文林社的社集外,林延潮大门不出,在家著书。 尚书古文注疏卖得不错,不仅江西,浙江,江南一带的读书人手里畅销,甚至还流传至京师。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版权之说,著作人更是得不到保障。 那些穿越客,打算靠文抄公成名的想法可以有,但若是想靠文抄公暴富,那就令人失望了。 其实这本《尚书古文注疏》之前卖得几百册,林延潮还是垫资出书,几乎称得上半自费。 成为畅销书作者,反而赔钱,这可是多么痛的领悟啊! 不过既打算立言,林延潮是准备将畅销书作者的行当继续下去,秦掌柜那边已是向林延潮打了包票,下一本大作,一定给一笔足够的稿费,这不定钱都给林延潮送来了。 只是揣着可怜巴巴的十两银子的定钱,还不如林延潮一次捐给了希望工程(洪塘社学)的多。 日子一直到了八月中秋。 林延潮正在家读书,突然收到一张帖子,帖子上署名是林延潮以往在书院的同窗,替一名盛贸钱庄的副理,邀林延潮至省城有名的酒楼德胜楼一聚。 林延潮当时没在意,他在家读书是哪里也不去,拿了帖子就丢一边了。而三叔正好路过,拿起帖子却道了一声了不得。 三叔道:“延潮,你可不知啊这盛贸钱庄来头不小,是省城排名前三的钱庄。银子多得和江河一般。” “这又如何了?” 三叔笑着道:“这样的大钱庄,正是我往常一直想要结交的,可是以往上门送帖子,别人都不理会。这一次倒好直接送到你这来了。” 林延潮听了却皱眉道:“平日一直不理会。但这一次却主动找上门来,不是有些蹊跷?” 三叔笑着道:“延潮你多心了,近来咱们倾银铺生意渐渐好了。盛贸钱庄找上门来,想要结识我们有什么不好。我近来都有打听。若是人家肯手指缝将钱露一点给我,咱们生意最少可以多做三成。所以这一次他邀咱们去,一定要去,就算谈不成生意,结识了盛贸钱庄的副理或者掌柜,日后也是受用不尽。” 林延潮迟疑道:“我总觉的不妥当。” 三叔道:“延潮,这有什么担心的,咱们生意人来往很正常的。我猜前一阵城里好几家钱庄闹了银荒。而省城里各倾银铺里,就数我们最实惠了,故而盛贸钱庄才着急着找我们兑铜钱吧。” 林延潮道:“盛贸钱庄这么大的商家,都是有老客户的,他不找那些老人,怎么会找我们作生意?三叔还是谨慎些好。” 三叔不以为意道:“延潮,你这人就是太多心。” 林延潮笑着道:“我也觉得是太多心了,既是如此,三叔你就代我去一趟,反正银钱上的事。都是你来做主。” 三叔连忙道:“那怎么行,邀的是你。”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你先去听听风声也好。只是任何事,都不要做决定,一切等回来再商议。” 当下三叔笑着道:“也好,对方既是一个副理,你去也不值当。” 次日三叔赴宴回来,就直往书房里找林延潮。 三叔道:“延潮,你果然料对了,这一次盛贸钱庄的副理找你没有好事。他竟是看上了咱们倾银铺的生意,要兼并咱们呢。” 林延潮倒没太意外道:“若是价钱合适。那就卖吧。” 三叔急道:“延潮,这多少钱都不卖的。这倾银铺好容易才有点起色呢,银子还没揣着热手。就要被人买去,我不甘心啊。” 林延潮笑着道:“三叔如此说,我就明白了,我还以为是你要卖呢。” 三叔见林延潮这么说,当下埋怨道:“延潮,你这怎么弄,三叔你还信不过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初见三叔你那么热衷,我还以为你与盛贸钱庄早商量好了,既不卖就不卖吧。” 三叔气鼓鼓地道:“我也是这么说的,但钱庄那几个副理,出店,摆出他们家东主的背景,说他家出过一任按察使的,若是不卖给他们家,必要我们好看。他说当初请解元郎来赴宴,这面子已是将咱们给足了,若是咱们不答允,就翻脸了。” 林延潮皱眉没有说话。 三叔道:“延潮,你说这盛贸钱庄明知你乃是解元郎,还打算动咱们倾银铺,算不算有恃无恐啊?。” 林延潮道:“你去赴宴前,我就打听了盛贸钱庄东主的背景,他家里确实有人在隆庆年间时,出过一任云南按察使。云南好啊,咱大明的银山就在云南,嘉靖爷的时候,还在云南东川府开局铸嘉靖通宝。其出任云南按察使的时候,定是捞了不少油水,致仕后,其子侄用他的关系在闽中开了一家钱庄。” “那这么说他们确实惹得起咱们了?”三叔有些害怕。 林延潮笑了笑道:“虽说是致仕的按察使,但瘦死骆驼比马大。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这几日你在铺子里盯着,不要出了差错!”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敲门声,来的原来是倾银铺的伙计,他道:“掌柜的不好了,柜上来了几个闹事的地痞,说咱们兑的银子是假银。” 三叔听了气道:“这,这,这怎么可能的事,我作生意从来是童叟无欺,这钱庄报复来得真快。” 林延潮道:“三叔现在动气也没用,这位伙计,你拿着我的帖子,去闽县衙门一趟,去找里面的班头!三叔,展明咱们去铺子里看看。” 当下展明套车,林延潮与三叔到了东门大街的铺子。 这条街上是入城大道,平日车水马龙,林家的铺子就开在这里,但见铺子前聚了三个地痞,但凡有客人要进林家的倾银铺,都是被一把推开骂道:“这等坑人卖假银的铺子,有什么好去的?” 三叔看了气得直发抖,林延潮不说话,他想先看看三叔的应变。 但见三叔走上前去道:“在下是本店掌柜,咱们倾银铺不知如何得罪了几位好汉,要赔礼道歉,还是银子,咱们都好商量,但能否不要挡了门口,碍了咱们作生意。” 三叔本着生意人和气生财,但那几个地痞脸朝天道:“要咱们走,行,你一赔一千两银子,二断一个手指头,三砸了你们店的招牌,少一个没商量。” 三叔听了脸色一变,里面几个伙计都是站到门边来道:“掌柜的,咱们没有给假银,是他们栽赃的。” 那几个地痞喝道:“胡说?这就是你们店铺钤记的银子,证据在此!” 三叔看了一眼银子一眼,冷笑道:“假的,这钤记做得也太粗糙了,分明是仿着咱们店的银子做的,各位好汉见好就收吧,否则咱们上官府说个明白!” 那几个地痞当下推搡了三叔一把喝道:“老子说假的就是假的。” “居然用官府压老子,老子就不怕就是官府。” “今日要是不赔钱,这事没完!” 见三叔被打,几个伙计上前大叫掌柜的,却被这三个地痞转过身来一顿拳打脚踢。 林延潮对展明道:“你收拾这三个地痞没事吧?” 展明不屑地道:“当年倭寇都杀了十几个人,这地痞算什么?” 林延潮负手道:“下手不要太重,立个威就够了。” 展明笑着道:“好咧!” 当下展明抓住一名正在甩店员耳光的地痞手。那地痞骂道:“你做什么?” 但见展明一下就将这地痞的手扭作麻花,另外两人大骂道:“放下我兄弟。” 这二人一并冲上前来,但见展明一顿拳打脚踢,片刻后这二人都躺在地上。 围观的众百姓见展明三下五除二打翻三个地痞,都是拍手叫好,这时有人喊道:“捕快来了,捕快来了。” 林延潮叫展明先行离去。 待闽县班头带着十几个捕快,弓手赶到时。本是躺在地上装死三个地痞吗,一下子都活过来,跪在地上向班头哭诉道:“班头,班头,方才此人指示奴仆打伤我!你看我身上的伤,就是明证,还有这些街坊邻居都可以给我们作证,请班头为我们住持公道啊。” 班头先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对这三名地痞喝道:“胡说,明明是有人告你们扰乱秩序,阻碍店家做生意,殴打店员,眼下本班头在此,还不给我老实了,来人将他们拿下。” 说着几名捕快上前用铁索,皮绳将这三名受伤的地痞,五花大绑拿下。 三个地痞当下喊冤道:“哪里有这样的,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有王法吗?” 不过没人理会他们,这捕快动手自是不客气随意整治,令这三个地痞伤上加伤。 班头当下与林延潮赔笑道:“林老爷,治下出了这等刁民,实是卑职失职,还请不好见怪。” 林延潮点点头道:“唉,人孰能无过,但这等刁民闹事,实是搅扰地方清平,还是下不为例的好,此事我不会与贺知县提起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班头当下一脸感激地道:“那多谢林老爷了,一定下不为例。” 当下这班头转过头对这三名地痞喝道:“将三个刁民拿回衙门去,给我好好审一审!”(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四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就在县衙班头要将几名地痞拿下后,又一队人马赶到。 当先一顶轿子停下,走出一个人来。 县衙班头见了此人,连忙上前赔笑:“这不是于推官吗?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来了?” 这于推官四十多岁,穿着官袍,乍看有几分刑法官的威严。 这于推官双手一背,站在店门口看着躺在地上三个地痞:“我听闻有人在此行不法之事,以假银兑真钱,本官受同知大人所托,掌管刑名,此事乃职责所在,故而特来看看,不知苦主在哪里啊?” 林延潮见此人一来,知盛贸钱庄那确实来头不小,竟请动了一府推官。眼下原知府陈楠已是告老还乡,新任知府还在路上,本府大小之事暂且由同知,与通判,推官署理。 同知正五品,通判正六品,推官正七品。 身为一府推官还是很牛逼的,按照大明律令如分守道、分巡道,巡按御史,察院等受百姓词状,不能自主审理,需交府州县先审。推官有代审之职,另外推官还可复核州县案件。 也就是说一府推官拥有对案件的初审权和复审权。一般的小罪如杖罪以下可以直接发落,杖罪以上的,案件则要申详按察司和巡按御史, 那三名在押的人一并哀嚎:“大人,我等皆是苦主啊!求为我们住持公道啊!” 于推官脸一沉,重重哼了一声:“哪里有将苦主拿下,对其他事不闻不问呢?尔等不去拿制假银的奸商,却来抓拿良民,这哪里还有王法呢?你这吃饭家伙是不是不想要了?” 县衙班头一听,当下噗通一声跪下。将头往地上不断磕着:“于大人,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县衙班头一跪下。一旁衙役们也是纷纷跪倒。 官场里有一句话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不说班头。任何一个不是附郭县的知县,在地方就是土皇帝,但附郭府城,省城那就惨了,原本属于你的职权,一遇到上官,大小事说了都不算数。 当下三名地痞被放了,对方有了靠山。胆气就壮了,指着林延潮道:“大人,就是此人指示人打得我们,还有就是这假钱庄给我等兑的假银。” 于推官看了林延潮一眼喝道:“大胆刁民,为何见本官不拜?” 林延潮直视对方,微微拱手:“于推官有礼,在下林延潮,乃是地方孝廉。” “我道是谁,原来是解元郎,”于推官脸色稍缓了一下。但随即又板起脸道,“即便是孝廉,也不能纵人行凶。还指使家人所开的银铺出售假银,如此将皇纲王宪置于何地?” 林延潮道:“皇纲王宪乃是保护良民,惩治刁民,于推官先来此地,情由未问,就一口咬定我卖假银子,打伤他人,此不是有失公允吗?” 在这么多人面前,林延潮毫不客气一句话顶了回去。于推官心底大怒,但他又没办法拿林延潮如何。 读书人没有功名前。不说知府知县,任意一个衙役都可以随便揉捏。 身具秀才功名的。那就不好办了,不过知府知县若动真格,真要办他,可先提请提学道革去生员功名。 但是若是举人,提学道就管不到了。而且举人还有半个官身。于推官眼下真拿林延潮没办法了,何况这府城里,虽没有知府在,但上面还有同知,通判在,故而于推官很多事没办法做主。 于推官咬着牙,当下瞪了一眼林延潮,转过头去对县衙班头道:“你来说,此事究竟如何,若是徇私枉法,本官唯你是问。” 林延潮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县衙班头笑了笑:“班头,此事你要替我申冤啊,否则贺知县那可不好看啊。” 这班头此刻很想哭,一个是十六岁的解元郎,前途不可限量,一个是府衙推官,自己得罪不起。 他们二人干上了,可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自己今日怎么这么晦气,早知就不接那个帖子了,他与林延潮反正也不熟悉。 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智慧,但见班头突诡异的一笑,然后就口吐白沫,浑身颤抖,倒在地上扭来扭去的抽搐着。 于推官见了往后退了一步,用手指着地上抽搐的县衙班头向左右问:“这怎么回事?” 跪在县衙班头旁的衙役都是一并道:“回大人的话,咱们头有癔症,今日怕是发作了。” 于推官重新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这班头宁可用这丢脸的方式,也不愿意得罪林延潮,此人真不是一般的举人,看来盛贸钱庄是踢到铁板上了。 “给我抬走!” 于推官没出撒气,踹了地上的县衙班头一脚。 于推官只能将三个地痞带走灰溜溜地离开,临走前他瞪着林延潮一眼,嘴角一翘:“林解元本官自问拿不了你,但本官必会将此事追究到底,要知道你的叔伯可没有功名,大家到时候走着瞧!” 于推官走后,三叔听了忐忑,嘴唇有几分发抖:“延潮,眼下如何是好?” 林延潮安抚着三叔:“三叔此事交给我来,你这几日不要去店里。” “那店铺呢?”三叔问。 “店铺先不用管着,应付了此事再说。” 三叔仍是不放心问:“延潮,此人乃是本府推官,你虽是解元,但我看……” 林延潮替三叔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三叔,你放心,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这几日你就当放放假,去乡下小住几日。” 三叔听了只能答允了。 林延潮回去后就找了大伯,打听于推官和盛贸钱庄背后的底细。 大伯在衙门混了这么久,门路很多,立即给林延潮打探出来。原来这于推官是盛贸钱庄那位按察使的门生,其中了举人后会试三次不第,后盛贸钱庄替他使钱,在吏部拣选中得了推官,直接来福州府补缺。 国朝的流程,凡三甲的进士出仕,初履一般是授予知县,推官,且一来上就是实缺。 而举人呢分两等,吏部认为干练,年富力强的(其实暗中给了大红包的),可出任县正印官和州府佐贰官,若认为年老,不能任事(没使钱,背景不够硬),则是在地方出任教职。 但是举人不是一到地方就有官职,必须要在籍候缺,等个几年甚至十几年的都是寻常事。 看来盛贸钱庄,是大力栽培此人来闽地补官的。大伯打听来的消息,这于推官上任后确实帮盛贸钱庄办了好几件事,用诬告,构陷等手段,吞并了两个钱庄,一个码头货栈。 林延潮心底有数寻思起怎么打这场官司。 如果盛贸钱庄手上,只有于推官这一张牌,林延潮自是不怕。 那位致仕的按察使,听说已是十分老迈了,都不能理事了。官场上都是人在人情在,见面情三分,你活蹦乱跳时,旁人都会念着过去卖你人情,但现在在家里都不能动弹,他子孙拿他的面子来也不好用了。 唯一就是于推官,这于推官显然是盛贸钱庄下了重注投资的,两边有利益关系,算是盛贸钱庄在闽地的势力保护伞。 但是林延潮也不担心,因为于推官是举人出身。 举人和进士官员出身都是一样,区别在于关系网。 进士出身的官员,有一干进士同年相互扶持,还有当朝阁老作为座师照拂着,自己一个举人要挑战这重重关系网,根本不现实。但举人就逊色多了,乡试的同年和座师,比进士差了好几个档次。 此外这于推官有把柄在,他为盛贸钱庄做事徇私枉法不说,还有一些手脚不干净的地方,这些事可以瞒得了上,也可以瞒得下,但瞒不了官场上的同僚,大伯稍稍一打听就知道了。 不过林延潮没有轻举妄动,他需谋定后动,只是让大伯暗中收集于推官的不法行为,同时他也提防着盛贸钱庄还有其他的底牌。 但是于推官的报复却来得很快,没几日府衙就派人查封了林家的倾银铺,还派人来拿三叔,只是走了个空。 不过于推官还是抓了倾银铺里几个掌柜,伙计至府衙拷问。 这边大伯和岳父已是坐不住,一并来到林宅里,却找不到林延潮,一问林浅浅方知林延潮去赴文林社的社集了。 大伯不免埋怨几句,都火烧眉毛了,林延潮还有心情去参加什么社集。 此刻九仙山的易园里,两百多名读书人聚在一处。 林延潮与翁正春,徐?,陈材等八名举人正在竹林里的一处亭子下品茶聊天,吃点心,看亭子外竹子的景色,好一副士大夫们悠闲的生活。 众人谈得正高兴时,展明走来与林延潮耳语几句。 林延潮点点头,翁正春在旁察言观色问道:“宗海,可是有什么为难事?” 林延潮道:“不瞒翁兄,现在确实有一件十分棘手的事。” 徐?听了哦地一声,一面斟茶一面道:“难不成,还有人敢为难咱们解元郎吗?” “也不是没有。”林延潮拿起沏好的茶喝了一口笑着道。 众人听了一并道:“岂有此理,竟有此事,宗海兄,尽管道来,我们替你想办法,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此事正要麻烦诸位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五章 本官就是驴脾气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一并抱拳道:“宗海兄,客气了,咱们都是老朋友了,有什么话就直说。” 林延潮当下与众人说了自己家倾银铺被盛贸钱庄看上的事。 翁正春,徐?等于林延潮交好的,听了无不愤慨:“竟有此事,此乃官商勾结,我等当上书巡按御使,按察使弹劾于推官。” 林延潮对众人的反应很满意,自己经营文林社差不多半年了。凭着解元和尚书古文注疏的名声,文林社也是越来越壮大,现在社员五十余人,包括自己在内举人八人,秀才二十余人,其余都是童生,可谓是兵强马壮。 林延潮正这么想着,一旁申举人道:“我记得宗海兄,当初创立文林社时说过此社,只是专研学问,不涉及朝政之事,但眼下若是上书弹劾于推官,岂非是以乡议胁迫朝廷,如此不是有违初衷吗?” 这申举人是建阳府人,上个月社集时请求加入文林社的。此人是个一心做学问的,看了林延潮的尚书古文注疏后,十分佩服,当下上门讨教。两人议论一番后,当下申举人请求加入文林社。 林延潮笑了笑,没说什么,一旁徐?立即道:“申兄此言差矣,当初宗海兄定下社规时,说不可对抗官府,乃是不可干扰朝廷律令,但眼下是宵小假公济私,迫害宗海兄,我等怎么能看下去。” 翁正春接着徐?话说:“此事不说是宗海,我看就算是任何一社员若遭不公之事,咱们文林社也不可坐视不理。何况当初入社时,不是也说了相互扶持吗?若是见难不为,岂是君子。” 林延潮一句话没说,但是很满意翁正春。徐?这番说辞,真不愧是我文林社的‘社鞭’。 自己这么一大帮人聚着虽说是专研科举的,但是不通过实战。锻炼队伍,再公器私用一下这可不太好。 打倒一人。可以团结更多的人。 就算没有于推官,林延潮也是会‘制造’一个于推官来。 众人一直在议论,但申举人却一直不说话,待最末向林延潮表示退社。林延潮表示:“合则来,不合则去,申兄请自便。” 申举人走了,对于林延潮而言没有影响,反而是件好事。 林延潮与众人商议一阵后。决定明日再聚,于是回到家里。 家中大伯和程员外二人,早就是急着火急火燎了。 大伯一见林延潮就焦急地凑前:“我的好侄儿,今日于推官都派人将倾银铺给查封了,还下了通告抓拿三叔,还警告我们若是三日内再不交人,就告我们一个包庇窝藏之罪!” 林延潮道:“大伯,此事我都听展明说过了,我已有主张,这姓于的底细你打探清楚了吗?” “这姓于的是隆庆元年云南乡试的举人。其乡试的座师,官至南京太仆寺卿,两年前才致仕。同年里没几个有名望的人物,至于同乡中也没听说过有于姓的显宦,看来这姓于的就是靠贸盛钱庄才补缺福州推官,没有其他背景。”大伯下了一番功夫调查。 林延潮听了点了点头。 程员外眯着眼,慎重地道:“贤婿啊,此事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结,除非能十拿九稳地告倒于推官,否则只要他在位一日,以后我们的麻烦都是数不完的。我正好与府衙的何通判有数面之缘。不如我请何通判出面,来与于推官说和。大家化解了这干戈才是。” 数面之缘也非很深关系,看来这就是自己岳父最大的力量了。 林延潮还是表示了一番感激:“老泰山所谋缜密。小婿前思后想过了,若是只有于推官,咱们并不怕他。” “你莫要看于推官是浊流出身,就小瞧了他。他眼下毕竟是官身,而你并非是官,若是与他斗起来,对你没有好处。”程员外一脸担心。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泰山关心,我自有分寸,但小婿主意已定,还请泰山帮我联络那些当初被于推官与贸盛钱庄坑害的苦主,我要他们的供词。” 程员外见林延潮主意已定,就不说什么了。 三日后。 于推官从四抬大轿下来,抬头看了一眼门额上‘解元第’三个字,冷笑一声对左右属吏,书办道:“解元第,解元如何,本官上负皇恩,岂可纵容权贵欺压百姓,坐视这等不法之事。” 左右属吏,书办都是一并躬身道:“大人公正严明,真乃包龙图再世啊!” 于推官点点头道:“本官不敢自比包拯,唯有做到铁面无私,执法奉公八个字。” 于推官脸一沉喝道:“来人啊,给我杵门!” “是。”一派府衙衙役拿起棍棒准备朝林家大门杵去。 正待这时大门一开。 林延潮与大伯,展明三人走出门来。林延潮见了喝道:“谁敢砸门!” 一旁衙役大声道:“我等奉大人之命,前来缉拿要犯,解元郎若是敢包庇要犯,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凭你一个皂隶,也敢这么与我说话!你够资格、” 林延潮喝了这衙役一句,当下对方立即怂了道:“解元郎,小人不敢!” “滚开,叫于推官来与我说话!” 于推官见属下被林延潮喝退,骂了一声废物,走到门前道:“林解元,你贵为举人,却做出这等不法之事,国法难容。此事本官职责所在,今日就问你一句你交不交人?” “交人如何?不交人如何?” 于推官冷笑道:“交人,就随我去府衙申辩,不交人,我就要进门去搜,到时候坏了家里器物,冲撞了女眷,你不要怪到我的头上!” 林延潮道:“好你个于推官。只是眼下你自身难保,恐怕是轮不到你在我眼前张狂了。” “什么?林解元是不是犯了什么病,居然敢威胁于我。”于推官对左右气笑,“好。既你是不肯就范,就莫要怪我了,捕快何在?” 于推官刚说了一句,但见林延潮将一帖子丢在地上道:“于推官,这是本省七名举人,二十三名生员联名上书,状告你勾结贸盛商行,迫害百姓。徇私枉法之事,其中列举你的罪名一十八条,条条足以摘掉你的乌纱帽,你给我仔仔看看再废话不迟!” “什么?”于推官顿时脸色一变,但随即冷笑,“你竟然诓我?” 林延潮不欲说什么,就负手站在那。于推官将信将疑,从地上捡起那帖子仔细看起,但见上面罗列的罪证,句句是真。很多自己都不记得了,对方居然都查得清清楚楚。 于推官不由毛骨悚然,但看到帖末突然笑着道:“一派胡言。你说那些举人,生员签名在哪里?” 林延潮笑着道:“于推官,你蠢不蠢?这是副本,联名上书的正本,早就寄送往巡按御史与按察使大人的公案上了。” 于推官骂道:“放屁,就你这杂碎,也想扒下本官这身官服,以为一封信能够吓得倒我?” 说完于推官动手将手中的帖子扯得四分五裂,伸手一甩。顿时纸片乱飞。 于推官用手一指林延潮道:“告诉你,本官就是个牵着不走。打得倒退的驴脾气,你完了。今日这家本官是抄定了!来人!”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真不知死活!” 于推官袖子一拂道:“给本官上!” 左右衙役只能听令行事,于是一并上前。 “谁敢!”这时听得林宅里一声大喝。 见衙役退缩,于推官骂道:“不要管三七二十一,挖地三尺,给本官抄了他家。” 但见一名身穿御史袍服,年已古稀的官员,从林宅大门走出喝道:“好你个牵着不走,打得倒退的驴脾气,放在本官面前试一试!” 于推官见了此人腿一下子就软了,颤声道:“巡按……巡按大人!” 站在林延潮身后的官员,虽年已古稀,但威势甚重,此刻他面色铁青地看着于推官。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福建巡按御史商为正。 民间戏剧里常出现的替民申冤,惩治贪官的八府巡按,就是巡按御史。 巡按御史不过正七品,与推官也只是平级,但是权力非常大,有代天子巡狩之责,拥有弹劾地方,整饬吏治之权。 于推官犹自不死心道:“商大人,你怎么怎么会在林解元的家中。” 商为正拿着一封信函道:“本官接到本乡举人生员联名上书弹劾你于推官的信函后,心想此事兹事体大,不可轻信,故而连夜上门至解元府上了解此事,本官方才正在询问之际,你居要抄家砸门。方才之话,本官句句听在耳里,堂堂解元你尚敢如此,何况一方百姓乎,故而信中所言看来不虚!” “你就等着停职待劾吧!” 于推官听了最后一句,整个人都瘫软了栽在地上。 嘉靖二十一年时,朝廷下文,巡按御史遇六品以下官吏犯事,可直接拿问! 于推官正好是悲催的正七品! 再随便说一句,商为正是绍兴人,绍兴商氏与陶氏是世交,历史上陶提学的侄儿陶望龄还娶了商为正儿子商周祚的孙女为妻。 再再随便说一句,中举后的鹿鸣宴上,陶提学曾让林延潮以后辈之礼,拜见商为正这位绍兴同乡。 由此可见官场上人际关系有多么重要。 商为正见于推官一团烂泥的样子摇了摇头道:“堂堂朝廷七品官,你这样成何体统,来人将于大人扶起!” 当下左右官吏将于推官一左一右提起笑着道:“起来吧,于大人,你这几日就委屈一下吧!” 于推官一翻白眼,当下晕了过去。(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六章 蒸蒸日上 于推官被商为正拿下后,停了一切职务,被押在察院看管。 可怜的于推官没什么靠山,被拿至察院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无人搭救于他。 林延潮与文林社中举人和生员们,联名检举于推官的十八条罪名中,有一半以上是与贸盛钱庄勾结的罪状。 打到于推官后,贸盛钱庄也遭到了调查,林延潮联合了当初被其侵占的商家一并至府衙上告。 告状当日,几十名穿着儒衫的举人和生员,以及上百商家苦主与家属,一并至府衙递上控状。 暂时署缺的同知大人,以及府衙的三位通判,有几分吓尿了,闽地已是多久没有这样士子,商人集体上诉了。这一处置的不慎,就容易遭到民变,遭御史弹劾。 于推官的罪案,已是由巡按御史商大人亲定的。 但对于贸盛钱庄的案子,同知大人却不好审,贸盛钱庄毕竟还颇有底蕴,一位致仕地方大佬的能量不可轻忽。 贸盛钱庄也展开反击,用着自己关系,与林延潮她们斗法。 官司打了几个月,府衙没有个结果,同知大人索性推至了提刑按察司那。提刑按察司那对这场官司左右为难,贸然处置也是不妥。 福建按察使也不好贸然断案,于是用了一个拖字诀。 此官司一直拖过了年后,最后那位致仕的按察使病故后,贸盛钱庄失去最大的靠山。 贸盛钱庄最后认输,将当初其多吃多占的利润都是吐了出来,并变卖所有在省城的财产,灰溜溜地离开了省城,从此一蹶不振。至于于推官也没好下场。在万历六年开春后,就被朝廷下旨剥官夺职,贬为平民。 这场官司。林家终于大获全胜。 当初几个被贸盛钱庄侵占的商家都是收回了原先的资产,对林家自是不免千恩万谢。 至于林家也从打倒盛贸钱庄中。分得一间当铺,一间生药行来,总算没有白忙一趟。 这当铺就开在北门大街,福州府治的旁边。 店面三开间,上下两楼,比原来倾银铺还要气派。 在民间开当铺,可谓日进斗金,但也容易遭到他人忌惮。故而必须财雄势厚,同时黑白两道都要通吃。 这两点林家都是具备,这家当铺很快就开张了,开张那日林延潮送了一‘以诚为本’的匾额给三叔。 本着一贯厚道的原则,三叔的林记当铺定下‘逢冬减利’的规矩,也就是每逢冬季减息一个月。 至于林记药铺,林延潮则是定下‘是乃仁术’的方针。 这句话出自孟子.梁惠王上,原句‘医者,是乃仁术也。’ 依着规矩,每月抽出一日。为贫寒百姓,免费看病施药。 当铺和药铺的经营,看来会亏些一点钱。但眼下林家已是渡过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到了发财立品的时候。 不过如此一来林记的名声反而还传了出去,在百姓那有了好口碑,反而更多人愿意上门。 林延潮就当铺股份划分,两成分成长乐陈家,出身海商的陈家是林延潮的大金主,还有两成就给了程员外,至于自己家则是占了六成。 眼看生意红火,为了防范未然。林延潮还从长乐陈家那招了二十名青壮,平日看守当铺。倾银铺,顺便给林家看家护院。 现在随着百姓们口碑日好。林记当铺,林记倾银铺,林记生药铺也在全城站稳脚跟,生意蒸蒸日上。 生意好时,三铺每日流水可达三百两银子以上。 陈家的十三叔知道后,顿时对林记的实力刮目相看,原本投资林记倾银铺只是小打小闹,但眼下已是成为小有实力的商家了,还不用说程员外那边的几个商铺。 自林凤被剿灭后,福建沿海的生意越发不好做,陈家也是打算将重心移至内陆,有林家撑着,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陈家与林家关系更是紧密。 当然这一场足足打了大半年的官司,让林延潮打出了名气,打倒一名七品推官,打垮了大名鼎鼎的贸盛钱庄,令众人见识了这位解元郎的厉害。 省城里若是有人要对付林记,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看看是否比那位于推官和贸盛商行底子更硬一些。 这一切当然都是靠林延潮这一身解元的光环撑着,同样文林社的名声也是更响亮。 打倒于推官,贸盛钱庄一战,显示地方文人的力量,对于林延潮而言,这一次练手的对象选得刚刚好。于推官没有背景,只是举人出身,正好处于可以打倒的范围。 既为自己家解决了难题,又锻炼了队伍,团结了文林社的力量。 数月之后,福建本地士子,争相加入文林社,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社员已是到了近百人。 可林延潮依旧低调,将社务教给了他人,平日无事足不出户,闭门在家著书,同时每日也给徐火勃,陶望龄二人讲书。 二人在林延潮指点下学问大进,对于次年童拭信心满满。 光阴如水,匆匆而过,万历七年的正月来的有些迟,离林延潮上京赶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街头巷口正余着鞭炮的声音。 一摞写好的书稿放在一边,林延潮站起身活动了身子,然后走向内房,但见已作新妇的林浅浅,正在给林延潮打鞋。 同样是几个鞋面放在一旁,林延潮见了鞋面笑着道:“眼下你是少奶奶了,怎么还自己打鞋啊?去年倾银铺,当铺里的分红,够你卖几千双鞋了。” 林浅浅听了摇了摇头道:“街上卖的鞋面,哪里有自己家打的好,你就要进京赶考了,这从闽地去京城有好几千里的路,一千里路最少备一双,那还不要好几双好鞋了。” 林延潮笑着道:“我去京城赶考,一路是乘船坐车,哪里有什么功夫走旱路,你倒是多心了。” 林浅浅道:“人都有个万一的,你别催我,我就是爱做,还有不许嫌弃我做的!” 林延潮看着林浅浅皱起眉头薄嗔的样子,心底觉得很可人,面上却道:“到时候再说吧!” 林浅浅气道:“什么是到时候再说。”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说了,谢兄的儒林班马上开演了,咱们得赶快了,顺路还要将这摞稿子,给秦掌柜送去,可赶紧了。” 林浅浅听林延潮要带自己去听戏,方才那点小愉快早丢到爪哇国去了,当下喜的连忙去换衣裳。 林延潮下了楼,正碰见大娘,随便问道:“大伯呢?” 大娘一脸埋怨地道:“你大伯他正月里人都不知往哪里跑。” 林延潮道:“大概是拜会上官吧!” 大娘道:“衙门都封印了,哪里有上官好拜见,我看他就是闲不住,又和以往那帮狐朋狗友去外面吹牛了。延潮,你有空可要帮我多说说你大伯,他这人就是好显摆,一点也不稳重。” 林延潮笑着道:“大娘,我哪里敢说大伯呢。” “那你就帮我说说,你那不成器的堂兄,今年都第四回考童试,连县试那道卡都没过,我都气得不行。” 林延潮道:“去年县试堂兄他,不是也上了副榜吗,我看今年大概能中。反正家里眼下也宽裕了,让堂兄多考几年,若不成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去衙门补了个吏员,但终究还是比科举出身逊了一筹啊。” 原本对于大娘而言,林延寿能补上一个吏员已是千恩万谢了,但眼下她却是看不上了。 大娘听了笑了道:“那是,肯定是要他考的,怎么的也要考上个秀才,将来入监吧,就看他自己争气不争气了。” 林延潮正与大娘说着话,这边房门一开,三叔和三婶走了出来,但见三婶穿金戴银,一副雍容打扮。 大娘满脸笑着道:“这是去哪里玩呢?这好几天不开门作生意啊,会不会得罪了老客户啊!” 三婶从容地笑着道:“哪里能呢?这再忙也要回娘家啊,再说了这钱财是赚不完的,赚钱哪里有看望家里人重要了,当家你说是不是?” 三叔生怕这两人又吵起来,连忙道:“是啊,是啊,延潮出门呢?” 林延潮道:“是啊,去茶亭看看儒林班唱戏呢,三叔要不要一起去?” 三叔道:“不了,不了,你们自己去吧,早点回来,生意上的事,还要与你多商量商量呢。” 林延潮道:“哪里,三叔现在都是大掌柜了,有不决的事,找十三叔和我岳父吧,他们在经商上都强我太多了。” 三叔笑着道:“哪能这么说,去年要不是你打垮盛贸钱庄,我们陈记哪里有今日的势头。” 三叔笑着身上更有几分大老板的气度,也是手底下三家铺子,管着几十号人,出入都有马车接送。 与三叔说完,当下林浅浅穿着一身新衣裳下楼,二人坐上了马车,直往城南而去。 路上林延潮将稿子顺路都交给了秦掌柜,自己的尚书集注已是完稿了,眼下交给他,等着刊定出版了。 林延潮送完了稿子,就去了城南茶亭的贵云楼。 这贵云楼是谢肇淛去年所开设的,林延潮也本着帮朋友一把的原则,在里面投了钱,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股东。 顺便说一句,谢肇淛去年院试中式,现在已是长乐县学的生员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七章 寄以厚望 到达贵云楼,即见楼内高朋满座。 楼子是三层三面回廊,每层回廊里摆着十几张桌子,客人在那吃着瓜果,喝着香茗。 最高的一层则是几个包间,专供女眷在内观看。 底下的天井里,搭着一大戏台子,儒林班的戏子正在唱戏。 谢肇淛先一步迎了出来笑道,宗海兄来晚一步,这白蛇传都演了一出,这不是弟妹吗。 林延潮与林浅浅道,这位就是我常与你说的谢兄,是我的老朋友了。 谢肇淛听了连忙行礼道:“弟妹,楼上包间请。” 说话间,陡然听得爆天价的一阵喝彩声。 这儒林戏排得是白蛇传,还是林延潮当初继聂小倩后,偶尔给谢肇淛写的稿子。 其实真正的戏剧白蛇传,林延潮也没看过,但是赵叶版的五十集大作,每逢暑期档,他可是从小看到大的,里面的唱词唱段,自己可都是耳熟能详的。 于是林延潮据此写了白蛇传初稿,再由谢肇淛和他老爹经三年润色,终于编成七十多出的戏剧。 儒林班在林延潮与谢肇淛合股的贵云楼里上演,没料到这白蛇传一炮而红,名气比聂小倩还大,轰动了整个省。 眼下儒林班已是扩到了五十余人,每日在这贵云楼排这白蛇传和聂小倩两部,引得省城里的名宦富商,以及读书人争相而来观看。 林延潮拍着谢肇淛的肩膀道,谢兄这生意很是兴隆嘛。 谢肇淛很是高兴,不过却微微责道,什么你的我的,这贵云楼不是有宗海兄的一半嘛。 当下林延潮与林浅浅上了楼上包间里,刚进屋就有人端了铜盆。递热毛巾给了擦手洁面。 包间里十分雅致,桌上放着五色鲜果,五色干果。各式糕点,若是饿了。还可叫一桌菜来,累了困了,还有罗汉床可供小憩。 林延潮与林浅浅一并坐着,看着白蛇传。 此刻正是白素贞小青与许仙在西湖泛舟相遇的桥段,林延潮听到一旁包间里有人道:“这也真是绝了,非在杭州活几十年人,写不出这等苏堤断桥的美景来。” 另一人道:“何止你听着唱词,简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你是没看到后面。最好看的还是白素贞之子许仕林二十年后中状元的一幕。”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附和道:“不错,不错,我等最是爱看了。听闻许仕林可是天下的文曲星下凡啊。” 一人道:“你们可知此戏是何所作?” “当然是儒林班的班主谢在杭与其父合作,听闻其父曾任钱塘知县,对于杭州,钱塘美景自是耳熟能详了。” “哈哈,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此戏确实是在杭兄与其父所作,但有一日我与在杭兄闲聊。他却道是另有高人。我心底好奇,欲再问其详,但对方却不肯再说了。” 隔壁屋众人听了都是道:“竟有此事。王兄你可猜得一二?” 林延潮在旁听了不由微微一笑,却觉得手背上一疼,原来是林浅浅见自己心不在焉,掐了自己一下。 林延潮笑了笑,当下喝了口茶目光转到了戏台上,耳里却依旧听着隔壁屋的动静。 但听此人道:“此事我也没根据,全然凭借揣测啊,若是有人真替在杭兄作刀,而在杭兄肯直承此事。却又不愿道其名,显然是在杭兄的好友。平日我与在杭兄同在长乐县学求学。对他交游之人略知一二,故而从这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一人来。你们想不想听。” 众人都是道:“莫要卖关子了,快说。” 此人却不肯轻易说出,而是道:“我再给你们提个醒,你看这白蛇传,除了许白二人之情外,最精彩的莫过于许仕林中状元,大魁天下的一幕,非有类似此等经历之人不可写出,由此可想而知啊。” 林延潮也是服了此人真是断章的高手啊,每每都是最紧要时候卖关子。 果真众人都是没有耐性了,一片骂声中,那人最后才道:“这还有什么猜不出,当然是今科解元郎啊!” 众人听了都是一并恍然。 “听你这么说来,倒有几分可能。” “非解元郎这等才华,写不出来,而这中状元一幕,也是他中解元时得来的吧。” “说来本省自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后,再无人登科状元了,近来几届举子春闱,连一个入三鼎甲的都没有。” “说来说去,唯有解元郎有这机会,听闻他十五岁中举后,言自己学而未信,不赴会试,反而在家苦读三年,看来今科必有把握,且其志不止在同进士而已。” 三鼎甲称进士及第,二甲进士称进士出身,三甲进士称同进士出身。 众人又议论了几句。 当下林浅浅向林延潮问道:“你不去见见他们吗?”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手道:“今日只陪你看戏。” 林浅浅甜甜一笑。 戏看完了,林延潮下了楼。 谢肇淛此刻正与十几名读书人正在闲聊,见了林延潮立即介绍道:“诸位,这位就是你们说一直要见的林解元!” 众人听了都是一并来见礼道:“林解元!” 林延潮礼貌地回礼,谢肇淛笑着问道:“宗海兄,我受人所托,替他们问一问,宗海准备何时进京?” 林延潮干脆地道:“就在这几日。” 谢肇淛笑道:“眼下咱们闽地举子之中纷传,今科唯有宗海兄你,还有漳浦的刘国徵,晋江的李尔张三人最有把握中式,或许还能代我闽地士子得三鼎甲呢。” 林延潮立即道:“延潮何德何能能代表闽地的举子,讲资历,在下不过第一次赴春闱,论才学,我文林社中的翁克生,林楚石才华都胜我一筹,各地举人也多有豪杰,更不用说天下十三省,负有才学举人如过江之鲫,春闱中式实是不敢轻易奢望。” 众人都道:“林兄过谦了。” 几人说话声音很大,引得左右士子官宦都看了过来,听闻眼前对方就是大名鼎鼎的林解元后。 一名四十多岁的士子道:“宗海兄,在下籍贯闽东,说来惭愧考二十多年仍只是生员,咱们八闽读书人平日虽爱打小盘算,若论文章,咱们也从未输给其他诸省才子。所以宗海兄,你可万万不肯谦让。” 听此人一言,贵云楼里的各士子们当下纷纷道:“是啊,宗海兄,你可不能谦让啊!” “我等此番都是对你寄以厚望。” “望宗海兄,为我闽地举人夺个三鼎甲来。” 林延潮见不可再谦虚,再谦虚就是虚伪了,于是笑了笑作了个团揖道:“既是如此,延潮多谢各位抬举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八章 进京赶考 既是决定上京。 林延潮先去一一辞行,不过待临走时才发现,几个要告别的人都不在。 自己两位恩师林诚义在京师坐监,林烃在苏州任知府,山长林垠又已是过逝。 于是林延潮去了书院向林燎辞行后,又去林府,向老尚书林庭机辞行。 林庭机倒是很高兴,勉励了自己几句,他算是考试达人了,不仅是他,兄弟也是,还教出两个翰林儿子,故而传授了林延潮一些考试经验。 到了二月中的日子。 正是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时节。 林延潮带着展明,陈济川来至码头。展明不用多说,陈济川是陈行贵的族亲,上一次帮林延潮惩治余子游时候出过大力的。 林延潮看过他的武艺,等闲三五人不能近身那种,最厉害的还是一手水里功夫,此外在外面跑惯码头,三山五岳的人都是打过交道。 故而出门时,陈行贵特意让林延潮带上陈济川,以防不测。 有了展明和陈济川左右护法,路上安全就大为提高了,否则林延潮揣着几百两银票在身,也是不安心啊。 展明,陈济川外,林延潮还雇了一个来路清白的脚夫提行李。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一路几千里的行程,自是要处处小心。 还是当初离家去求学的洪塘渡,林延潮在码头辞别林浅浅和家人, 见林延潮离开自己少说一年半载,林浅浅眼眶一直是红红的。 二人分别当晚说不尽的情话,待到了今日,林浅浅还是止不住哭了起来。 林延潮安慰道:“此去入京无论中不中进士。咱们一年半载后都能相见。” 林浅浅抹了泪水,点点头道:“记着早点回来,别在意中不中。读书也别太勉强自己,弄得上一次乡试那样都病了。平平安安归来,我只要早一日见到你。” 林延潮听了不由感动,这就是有人在意你飞得高不高,有的人却在意你飞的累不累的古代版吧。 “还有记得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你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有虽家有千金,可钱不许乱花。”林浅浅又补充道。 林延潮心想,浅浅果然还是老样子啊。 林延潮又向大伯。三叔,林延寿等人告别。林延潮对林延寿道:“堂兄,过几日就是县试了,愚弟在此就先祝你科场连捷了。” 林延寿不以为意道:“小意思,前几次,不过马有失蹄罢了。你尽管放心去吧,过个数年,等我中了举人就去京城找你,不要为家里担心,一切有我撑着就是。” 林延潮听了林延寿这几句话。深觉得自己这位堂兄果真‘成长’不少。林延潮笑了笑道:“那就好了,堂兄多替我向爷爷尽孝就是。” 至于文林社的社友,前几日已是践行过了。今日就不在作别。 林延潮与展明和陈济川二人待要登船时,但见大伯赶来道:“等等。” 但见大伯端了一碗清炖贴沙鱼来道:“延潮,这义心楼的清炖贴沙鱼最有名了,以往大伯一直说要请你吃,但都没兑现过,眼下你要离家万里,临走前再就喝一碗鱼汤吧!” 林延潮看着这碗鱼汤,不由有几分感动,当下道:“多谢大伯了。” 说完将鱼汤喝尽。当下林延潮道:“侄儿在此拜别大伯,三叔了。” 大伯三叔都一并道:“好好考。莫要担心家里。” 当下林延潮登上船,与岸上的家人挥手告别。 船夫撑篙。张帆。船只沿江溯流直上,林延潮站在船头看着家乡山水,终于已是渐渐远去。 以往离家都是一月数月,但这一次却别去经年。 家乡已是远去,天空又下着小雨来,春雨透着几分湿寒,令林延潮心底有些发闷。 他回到的船舱,心底思乡情重,又挂念林浅浅和祖父,不想看船外的景色,在船上读了会书,就合衣而睡。 这一睡昏昏沉沉不知多久,睡到了夜里,林延潮觉得眼前微亮,睁开眼,才明白是透过蓬舱的月光。 天边乌云早已是散去,一轮明月升至半空,他躺在船舱里,月华撒在身上,耳边听着船舱外浪涛声,不时可以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舱旁的甲板上走过。 此刻林延潮已是没有了睡意,披衣起身,走到船舷,但见船已是停下,泊了河央,而春雨下了白天后,闽水又涨了不少。 此刻雨消月出,月光照在大江之上,江河泊泊流淌,林延潮看此时此景,思乡情绪消减了不少。 一名船夫路过,见了林延潮道:“老爷起来了,肚子饿不饿?你的随从说你睡得熟,也没敢叫你。” 林延潮摸了摸肚子,笑着道:“倒有那么一点肚子饿了。” 船夫道:“好咧,鲫鱼面,早都给老爷你热好了,我给你端来。出门在外没家里讲究,吃不惯的话,请多包涵。” “哪里,有劳船家才是,”说着林延潮拿了几文钱塞到了船夫手里道,“船家拿去喝酒。” 不久一大海碗热腾腾的鲫鱼面端来,林延潮回到舱内,吃起面来。 这鲫鱼面里放了鱼露,外人吃起来格外生腥,但对于从小在江边长大的林延潮而言,鱼露可是美味啊。 数日之后,船即在建阳府的浦城登岸。浦城乃闽水上游,也是米粮之地,民谚里常有一句,浦城收一收,有米下福州。 沿江随处可见粮船,以及运木的木排准备沿江而下,放往省城。 林延潮的好友于轻舟就是浦城人,眼下正在家读书准备第二次赴院试。林延潮来此到他家里盘桓两日后,改船登陆走仙霞古道入浙。 出闽有两条要道,一条是铅山道,一条是仙霞古道。 铅山道出闽,经江西,再至浙江,虽远但地平坦。但仙霞古道就难走许多了。 仙霞古道最难行,就是仙霞岭,当初阮大铖降清后,随清军入闽,为邀好主子,不顾重病爬仙霞岭,结果力竭而死。 林延潮也是费了数日翻过仙霞岭,然后沿着古道至浙江衢州后,又改陆登船继续北上。(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九章 乘船 事实上古代闽地士子赴京城考试,也没想象那么艰辛,除了仙霞岭这一段比较难走,其余可谓是全程坐船。 从省城至浦城走是闽江水路,经仙霞古道这段旱路后,可以从江山县乘船,这里即是富春江钱塘江了,从江山县乘船可直抵杭州。 过仙霞岭后,林延潮就打法脚夫回家去了。 到衢州府江山县的地界,就算真正是出省了。 在这里风土人情有别于闽地,算是林延潮穿越至明朝后,第一次走这么长的路。 到了江山县地界,林延潮在客栈休息一日后,次日即去码头找去杭州的船。 清湖码头上,已是停满溯钱塘江而来的大船,如浙江布匹等百货,再由商帮雇佣脚夫,挑夫,过仙霞古道挑往闽地,而从闽地来如福之丝绸、漳之纱绢、泉之蓝、福延之铁、福漳之桔、泉漳之糖也要到清湖装船运往下游苏杭。 展明跑了几个货船,与林延潮道:“这里的泊船多为船帮控制,多不肯让陌生商旅上船。就算我们肯上船,也只让我们睡底舱。” 走南闯北过的陈济川道:“我听说,清湖码头的船帮,势力最大的江山帮都是本地人,颇为排外,其次为义乌帮,义乌帮好勇斗狠,故而列一席之地,至于徽州帮,桐严帮则不能与江山帮,义乌帮相提并论。” “那些拒你登船的多半是本地的江山帮,他们若不载就真不载了,至于义乌帮那咱们得小心,听闻干得都是梁山好汉的活,什么时候睡梦里喂了江中鱼虾都不知道。” 林延潮陈济川这么说,不由道:“真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出门不知天下事,若是什么都不知,上了义乌帮的船咱们就糟了。看来一路上我要多请教陈兄了。” 陈济川连忙道:“林老爷,小人哪里敢在老爷您面前卖弄呢。” 这时展明道:“前面有艘不是客船?” 正巧码头旁一艘蓬船正在招揽客人。 陈济川指着此船笑着道:“展兄不知。此船名为江山船,你看这船尾翘得很高,故又称茭白船。” 听到江山船,林延潮就知道了,所谓江山船,又称九姓江山船,就是画舫妓船,听闻以往是陈友谅的部下。败给太祖后,贬为舟民。 展明道:“林老爷哪里会坐这等船,咱们不如包一艘船直接去杭州好了。”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包船去杭州一来费钱,二来无法见识沿途人情,江山船就江山船吧!” 展明,陈济川听了都是偷笑,本以为林延潮是个一本正经的读书人,实在没料到啊…………少年人嘛,可以理解的。 于是林延潮等人付了船资从舢板上上船,听闻船被一个盐商包船直去苏州。三人听了都是大喜。如此就不用去杭州再转搭去苏州的船,否则林延潮从江山至苏州,唯有一艘一艘船的转搭。 看来这一趟上京赶考真是顺风顺水。 林延潮但见船中搭着乌漆棚子。船头还挑着一盏红字灯笼!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不由想到后世地下发廊,心想传统行业还真是一脉相承。 这江山船十分宽敞,有五舱,足容五、六十人。前后舱设小房间作客座,中舱为款客之地,船舱两侧垂下湘帘,虽宽不能旋马,而明敞若轩庭。可摆好几桌酒席,中舱前后分为燕寝。乃是船妓与宾客温存之处。 船上客满后就是起篙,林延潮站在船头。看着沿江的景色,一旁的展明道:“江山船老大称驾长,老板娘称驾长娘,这船上是有十几名船妓,不过平日受驾长,驾长娘盘剥,此外还有船夫数人。这样的船虽是鱼龙混杂,但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出事。” 林延潮点点头道:“甚好,一路平平安安都杭州就行了,到时咱们再换船,你看这江浙的景色多秀美,比咱们闽地别有一番精致。” 陈济川也是道:“老爷说的是,江浙的景色秀美,姑娘也俊,我方才听客商道,姿色都还不错。若是老爷有意,不妨一夜恩情,第二天离开时,还会给你煮一碗糖水蛋呢。” 林延潮笑了笑,不置可否。 看了一会景色,又是一阵疾雨下来,林延潮返回船舱避雨。船上已有二三十名客人,既有来游玩的富商,赶考的读书人,还有货商,搭船走一段水路的百姓,此刻都挤在前后客舱之中,待到了晚间自有人会去中舱找船妓宴饮,下榻在燕寝之处。 船舱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耳旁是雨水打在船篷上的声音,里面众人聚在一处聊天。 众人见林延潮见船舱都是站起欠身,一人问道:“相公这是哪里去啊?” 若是举人一般不会与这么多人同挤客舱,众人看见林延潮身上的青衫,故而揣测他是生员。 林延潮也不说破,若是道出自己举人身份,反而给同舱的人压力。 林延潮笑着道:“在下姓林,从闽地来去苏州游学。” 听林延潮真是生员,船舱内众人都是十分客客气气。一人笑道:“原来真是相公,秀才真是好,可以随处游学,不似我的平民百姓出门,离原籍百里,都要开具路引。” 舱窗边一名青衫士子起身道:“在下徐光茂,赴杭州赴院试,能与林朋友同船,实是荣幸。” 林延潮拱手回礼道:“徐兄客气。” 又有两三人起身向林延潮口称前辈,原来都是童生,众人都是二十岁左右,在浙江这人杰地灵之处,二十岁进学成为生员很正常。故而众人见两位生员那么年轻,都不意外。 船舱里焦点都集中在几位读书人身上,当下一旁有人道:“老爷,这不过是几个穷书生罢了,在你面前得意个什么劲!” 这人有几分富态,大腹便便,左右有几名随从伺候。 徐光茂听对方的话有几分动气,众人连忙道:“这位是虞员外,这去苏州的江山船就是他包的。” 虞员外当下对随从道:“多嘴,我与你说要问对人做对事,穷人做事、富人做市、咱们商人做势!” 见虞员外轻描淡写几句话,格外逼格满满。 船舱里众人对虞员外是不明觉厉,而林延潮心想这几句话,牛头不对马嘴,分明在装逼嘛。(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章 船托 虞员外淡淡说了两句,下面的随从一副恭谦受教的样子。 虞员外站起身来对徐秀才拱手道:“手底下的人没有见识,得罪了公子。我虞某佩服读书人了,你说咱们商人一个辛苦做事,铺设自己的路子,还不是为了往后钱财滚滚而来。唯有至诚,专信,方乃成功之法,这与读书人寒窗苦读不是一个道理?” 虞员外这几句话,略微接了点底气,徐秀才等读书人开始还对虞员外的仇富心理,顿时没有了。 连徐秀才也是拱手道:“虞员外见教的是。” 虞员外捏须,含笑道:“无妨与你共勉就是,问对人做对事,要知学很重要,向谁学更重要。尔等眼下境遇欠佳,非在尔之故,而在识人不对。” 众人问道:“敢问虞员外,如何识得对的人?” 虞员外微微笑着,沉吟不语,一旁的随从忍不住道:“说尔等糊涂,还真是糊涂,高人就在眼前,还四处去找吗?” 众人一并恍然道:“原来是虞员外。” 虞员外笑着,摆了摆手道:“下面的人胡说八道,不要当真,不过我的把兄弟,现任杭州知府的葛太尊,曾告诫小弟我一句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高人指路。这句话拿来与诸兄共勉。” 这高人指路指得当然就是虞员外。 众人想了一会,都是觉得虞员外的眼光见识真不一般,其把兄弟还是杭州知府,可见很有背景,于是就一并奉承道:“虞员外此言在理。” 见虞员外内内外外的装逼,船舱里之人无不佩服。林延潮心道,这也行?早知道如此,我穿越前多看几部卡耐基。陈安之,也能到这里来忽悠人了。 当夜虞员外在船舱里设宴。不止客舱里的商贩,还有几位秀才和童生,林延潮当然也在被邀之列。 林延潮也是欣然赴宴,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嘛,毕竟虞员外这句话说得还是很对的。 宴席上设在中舱,地上是红漆地板,卷幔卷起,十几名船妓翩翩起舞。但觉芬芳袭人,倍加美艳。 陈济川说的没错,船妓里果真有长得不错的,风尘味有那么些,却又不这么重。 船舱里摆着三座酒席,众人看了船妓的歌舞,早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虞员外则是容色不变,也没半点架子,亲自举壶斟酒,令众人受宠若惊。 席间虞员外尽显生意场上老手的本事。气氛拿捏很熟稔。 他不住吹嘘自己在苏杭认识多少多少的达官显贵,生意作得如何大,再加上时刻富含人生哲理。启迪成功智慧的话,把徐秀才等人都忽悠在云里雾里。 连徐秀才也不顾读书人的尊严了,对这位商贾露出了巴结之意,其他人更是不用多说。 当下就有数个客商,说要跟他去作生意,还有一名童生,说愿意放弃走科举仕途之路,随他从商。 虞员外都是不平不淡地退却了,只说看看各人的本事气量。于是众人也是老底子翻出来说,夸张个几倍也是正常的。 虞员外也问到林延潮是否认识什么闽地的官员。家里有多少薄产云云。 林延潮则是笑笑地表示自己就是个只知道读书的穷书生,其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让虞员外你失望了。 虞员外听了果真失望,但语重心长地告诫了一句:“林兄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只是人不能只是低头走路,也要抬起头来看路啊。” 这句话当然是很有道理的,可惜对象用错了。 听着虞员外吹着牛,林延潮一边吃着鲢鱼头,清蒸刀鱼就着绍兴陈酒。不久十几名船妓就坐到众人的身边,林延潮也是顺便与一旁船妓调笑几句,众人都是暗笑,这小子方才还规矩的一本正经的样子,见了女人就率先口头花花了起来。 船妓也探问了几句,公子家很有钱,看来是贵人的命之类的话。 林延潮‘老老实实’地说,在下穷读书人一个,以后等我中举发达了,再如何如何…… 众船妓听了都是笑了笑,当下也去招呼别人了,而林延潮吃了几杯后觉得微微上头,就借口酒量浅离席了,虞员外也不挽留。 临走前,林延潮见虞员外,以及其他客商已是搂着船妓在那开怀作乐了。 至于徐秀才初始还念着几句‘君子发乎情止乎礼’,很是放不开的样子,但几碗黄汤灌下肚子,就胡天胡地起来,将平日圣贤书里读得道理,都丢去一旁了。 林延潮一个人回到船舱,但见陈济川和展明都是讶异问道:“老爷,怎么回来了?外面的酒不好,人不美?” 林延潮摊手道:“酒好,佳人也好,可惜都没我的份啊!” 三人都是听了都是哈哈一笑。 陈济川眯着眼睛道:“林老爷,我看这虞员外来路不正,咱们要不要试一试他?”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咱们是过江龙,不去压他的地头蛇,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平平安安到苏州就好了,别人作别人的,咱们不管闲事,知道了吗?” “是。”陈济川和展明都是答允,都是合衣而睡。林延潮则拿着书就着船舱上摇晃不停的油灯看着书,舱外那一声声荡人的笑声,透过舱门传了进来。 林延潮听了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读书。 过了几日船至了兰溪,虞员外与船客们每日花天酒地,林延潮除第一日去了外,其余都在舱里读书,晚上他们偶尔来邀,林延潮也推辞不去。除了林延潮外,还有少数几个兜里没钱,或者是比较机警的船客,都一并在客舱里。 客舱简陋,没有床塌被褥,困了只能合衣睡在舱里,对于林延潮而言,这也不算太苦的日子,和穿越当初时与林浅浅一起住在刚被大水淹过的老房时,还是要好了。 而其他客人住的可是燕寝,那里有衾枕奁具,红闺雅器,器具无不精备,每日有美貌的船妓陪着,喝着美酒佳酿。 林延潮知这些人必是被虞员外算计了。他也不想说什么,反正这些人不在客舱喧闹,林延潮也是清静,好一人读书。 船过了兰溪后,景色更美,林延潮读书疲乏了,就站在船头,但见江水水清见底,飞鸟掠水而过,四面丛林帆影,景色醉人。 可惜船上大多人都坠在红粉阵仗之中,无暇欣赏这美景就是。 过了兰溪,不数日即是桐庐。到了桐庐,船上有近半的人,要在此下船,经过数日相处,船上众人已是与船妓们相处日子,颇为恋恋不舍,到了临别前一日,不少客人与船妓,甚至涕泣相向。 船终于到了桐庐,舟船在码头上登陆。 平日一直不说话的驾长和驾长娘当下与客人结算船资。 众客人一听十几两,几十两的船资,顿时脸色都青掉,质问驾长这船钱有没有算错。 驾长当下不快道:“平日里你们喝酒吃肉,睡我家姑娘时,就没多想,今日结算船资才想起来?” 一人连忙去找虞员外道:“虞员外给我们主持公道啊,这几日吃喝不是你替我们资付吗?” 虞员外听了脸色变下道:“我几时有这么说过?喝酒吃饭也就算了,找**还要本员外垫钱?本员外虽家有万贯,但也从不这么轻易许人的。你们昔日在本员外前,不是一个个说自己要么有门路,要么有家财,怎么现在连几两银子都吝啬?” 众客人才记得前几日为了让虞员外看重夸下的海口,终于知道着了套。这虞员外分明是船老大请的托嘛。 驾长当下逼问要钱,几名船夫也是凶神恶煞地拿着棍棒站在船上。 众人中徐秀才当下求饶道:“学生身上这点银子,是家里人卖了祖传的五亩田,让学生进杭州城赶考的,若是钱都在这里使完了,学生就在要在杭州城里活活饿死了,请宽限一二,待小生乡试中了举人再还钱给你们。” 这几日与徐秀才相好的船妓讽刺道:“徐公子,连奴家这为娼妓的,都知道做人以信义为本,又何况你这读书人呢?若是为你的同窗知道,你在船上嫖宿却不给钱,还有什么面目立足,奴家劝公子三思啊!” 徐秀才神色一青骂道:“你这**,前几日与你海誓山盟,我与你说的句句是真心话,怎么今日翻脸不认人,忒无情无义了吧?” 那船妓道:“徐公子,海誓山盟算得什么,奴家只知道骑匹马还要给马儿草呢,何况骑人乎?” 这一句从一名船妓口中说出的道理,令徐秀才这饱读诗书之人也是无言以对。 至于平日那些与船客百般恩爱的船妓们,此刻也是撒泼要钱,相互谩骂起来,昔日那点恩情荡然无存。 一旁林延潮看了摇了摇头道:“早知有今日之诟骂,何必有昨夜之眼泪。” 展明和陈济川听了都是好笑,林延潮早吩咐过了不要多事,于是他们就当看一场好戏。 船客们只知吃亏,没办法一个个如数交了钱下船去,甚至有几人去杭州,却又付不起嫖资,当下被船老大几人将钱财家什都拿走,净身出户半途就赶下了船。(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一章 这是碰瓷啊! 十几名船客直接在桐庐被赶下船。 船老大与虞员外自是再也没有掩饰,彼此嘀咕了一阵。 交纳船资时,除了少数自愿的,对于被迫消费的众船客们,自是敢怒不敢言。 待轮到林延潮三人时,船老大对林延潮这‘穷秀才’也没有开始的恭敬,不耐烦地道:“连个堂子都叫不起,还充什么相公?你们三人去苏州,船资三两五钱!先拿钱来!” 对于船老大的怨念,林延潮是可以理解的,好比你去‘发廊’,对妖娆的美女说,我真的只是来洗个头的。对方是何反应? 林延潮没说话,一旁的陈济川即道:“驾长,不是说好的,吃喝住,一人一两银吗?怎么又多了五钱?” 船老大哼了一声道:“好不知规矩,船资是一人一两,但从杭州至苏州的过闸税你自己去缴啊?” 展明瞪了一眼道:“那也要事先道个清楚啊!” 船老大道:“我现在不是与你道清楚吗?要给就拿钱,少一个钱,这船就甭想走。” 展明怒不可遏,林延潮摇了摇手道:“算了,五钱银子我们给就是了。” 说着林延潮从展明身上褡裢的里,取了几个碎银子。 船老大拿着个戥子称了一下道:“少了。” 林延潮从陈济川那又凑了些铜钱,将船资付清了。这些散碎银子铜钱,林延潮都放在陈济川,展明的,至于八百两的银票,他则是缝在内衫。 船老大见林延潮给的一文不多,更没好脸色。 船又是重新起篙顺流直下。 船过了桐庐。又费了数日即到了杭州。 穿越前,林延潮看过袁宏道两篇小品文,西湖游记。以及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袁宏道有言,杭州最美乃是春时。现在正是三月风光。 不过这一次因赶路,林延潮却无暇入杭州欣赏美景,江山船只是在武林门外的运河码头上停泊。 武林门外关市,熙熙攘攘,人影杂沓,林延潮只能遥想袁宏道西湖游记里道,从武林门而西,望保叔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 不过虽没有入杭州城,林延潮也下船去关市活动了下,去书肆里闲逛时,看见自己的《尚书古文注疏》在书架上摆着顿时心情大好。 船在武林门外停泊半日,即向北而行,水路更是热闹起来。 江山船入了运河水道后。船即是向北航行去,用一首歌名来说,就是一路向北。运河的尽头就是大明的中枢顺天府。 众所周知,大明是天子守国门割据,朝廷的中枢和军力大多集中在顺天府所在的京师,大明会典里有云,军国之需,皆仰给东南。为了保障京杭大运河的通畅,朝廷上设漕运总督,主持军、民粮船押运,以及疏通河道之事。 每年四百万石的漕粮。以及苏杭,江宁的织造都通过这条河。由十几万运军从每年三月至十月,用三千艘漕船由南至北运抵京师。故而这一段是京杭大运河。就是大明朝的生命线。 到了运河,路上也没好风景,不过也比在江水里行船时少了许多颠簸。 林延潮就在船里读书,这船还没有到吴江,就觉得船身一震。 忽然听得有人在船外大呼道:“撞船了!” “撞船了!” 林延潮扶住了桌案上的书,虽说是撞船,船身震动不是很厉害,何况自己的水性也是很不错,故而不是很惊慌。 他走到船外,看了一眼原来自己的船右舷与侧面一艘漕船挨擦撞在了一处。 漕船比江山船高了一截,可以看见漕船船头凹进了一处,破了一个洞,但江山船却是没事。 这时漕船的甲板上涌上了,几十名手持刀枪弓箭的运兵,指着江山船上四处乱窜的人破口大骂。 “贼他娘的,尔等民船竟然撞官家的漕船,是不是不要命了!” “把总,我们的船被撞坏了一大块啊!” “他娘的,把总,我看这些人是要劫漕粮啊!” 当下一名运兵手持弓箭就是一箭射来。 “老爷,小心。”展明将林延潮扑到,但见这一箭射在桅杆的缆绳上,哗啦一声船帆从桅杆掉落,一下子罩住数人。 被船帆罩住数人大叫道:“这是怎么了?天怎么黑了。” 漕船那边用铁爪勾住了江山船,十数名运兵持刀跳上船来,江山船的船妓顿时一片惊叫。 一名运兵揪住了船老大,将刀架在了他脖子上,船老大全无之前的嚣张,跪在地上求饶道:“军爷,饶命,饶命啊,不要动手!” 运兵道:“莫要啰嗦,与我们把总说。” 船这时已被运兵控制,几名船夫被运兵用刀抵住跪在甲板上,至于其余客人都躲在客舱里不敢出来。 一名军汉走到船老大面前喝道:“你怎么说?” 船老大道:“军爷,冤枉啊,小民的船在河道走得好好的,根本没有撞军爷的意思啊!这漕船,小人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打船的主意啊!” 军汉一脚将船老大踹翻骂道:“贼他娘的,这么说,还是老子自己把船往你的船上硬撞的?” 船老大爬起来,哭着叩头道:“军爷,小人该死,小人有眼无珠!” 此人眼前这副样子,谁敢相信是之前,向船客凶狠逼钱的船老大? 下面被押的几名船夫,一人突然道:“军爷,还不是如此吗?方才起了东风,你的船若是吃不住风,也该是往西撞,而会往东撞上咱们的船?” 逆风撞船! 众人扭过头看向挨在船西侧的漕船,以及被风鼓满的船帆,也是在船舱里议论起来。 “对啊,这没道理啊!” “船老大哪里有这胆子敢碰官家的船。” 这是一人道:“你们糊涂,你看漕船上被撞的那块,都是腐木啊!” 众人恍然大悟。 “这是碰瓷啊!” “低声,低声!不关我们的事,不要多嘴。” 一旁陈济川笑着林延潮道:“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船老大前几日还嚣张呢?今日被黑吃黑了吧,哈哈真是痛快!”(未完待续。) ps:这章补更,晚上还有一更 第两百七十二章 功名在身 见人被敲诈,换了平日老百姓们或许会说两句,抱个不平,但是碰到这了这等船老大,众人都是懒得理睬。 一旁虞员外走来道:“你们怎么能落井下石,不知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吗?眼下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正当同舟共济的时候,风言风语有何益处?” 众老百姓早就见识了虞员外那一套一套的说辞,都没有理会。虞员外走到林延潮面前道:“林相公,你是生员,这些官兵会卖你几分面子,读书人当急危扶难,这个时候你切不可袖手旁观啊!” 林延潮拱手道:“虞员外,我说了我只是一介穷书生啊,请恕我力所不及,爱莫能助,鞭长莫及,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岂有此理。”虞员外重重拂袖。 军汉朝客舱里扫了一眼,众人都是不敢再说。他走到那耿直的船夫面前,将裤子提了提,蹲下身将耳朵侧过去笑着道:“刚才风大,老爷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众人一见都知道这船夫要完,船夫也是倔性子当下开口道:“我……” 才吐了一个字,当下军汉将这船夫提起来,用拳头朝他肚子猛捶。 打得这船夫站不起身后,军汉又蹲下用手,拍拍船夫的脸道:“你再说一遍!” 船夫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军汉站起身环顾了一眼,客舱里的人问道:“你们谁与本官说说?” 无人应答。 军汉笑了笑到船老大面前问道:“你怎么说?” 明晃晃的刀子在船老大脖子上一紧,他当下苦笑道:“军爷,是我们撞了军爷的船,是我们不对,我们愿意赔!” 老板娘也是扑了过来。一并求军汉道:“军爷,饶我们当家一条命吧!” 众船客里之前不少被船老大敲诈过的,一直对他有几分怨气。此刻倒觉得此人有几分可怜来。 军汉笑了笑对左右道:“诸位都听见了吧!是他承认撞坏的漕船。” 众官兵都是笑着道:“是啊,我等都听见了。” 军汉又蹲下来。一巴掌摔到船老大脸上骂道:“谁要你们赔钱?走跟我们见官去!” 这一句话令船舱里众人都是觉得是不是听错了。 林延潮也是毁三观,难道明朝碰瓷的,居然不要钱,还不同意私了,非要拉人去见官,这不符合碰瓷的精髓啊。 但见军汉一手揪着船老大的衣领,拖到漕船边沿指着那破洞骂道:“你看清楚了,这是朝廷的漕船。船里本有三百石的漕粮,眼下尽数漂损,你说这要怎么赔?” “漂损!”船老大顿时傻眼了。 听见漂没这个词,林延潮一下子想起,前几年看邸报里有一名官员‘干没者缺而不补,侵渔者补而不坚,漂损之因实由此而起。’ 这句话说的是什么?就是运兵故意不修补漕船,待船遇风浪各种原因沉没后,再告诉朝廷漕粮漂没了,或者运兵将漕船故意修补不坚。然后拿了去冲撞渔民的船只,再告诉朝廷漕船被撞坏了走不动道了。 无论是自沉,还是故意撞坏漕船。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运兵可以不运漕粮至京师。 为何运兵不愿输送漕粮至京师,这即是明清两朝都无法解决一个问题——漕弊。 漕弊原因非常很多,路途各种艰难险阻,官员与地方勾结沿路各种敲骨吸髓,若是展开来说,可以写好几篇论文的。 原本明初时,朝廷是雇百姓用民船运漕粮至京师的,可几千里运河上。都是无数百姓的血泪啊。于是朝廷不忍心,改了个办法。让老百姓就近把漕粮运至沿河的水次仓中,再由十几万漕运军将水次仓里的漕粮。运往京师。 于是百姓不用流血流泪,改成运军流血流泪了。 船老大听见漂损二字就知道完了,这是要被人拿来当替罪羊了,这些运兵不是要讹他银子,而是要拿他见官顶罪。 军汉见了还对客舱里的人道:“诸位都目睹此事,随我一并去见官作个见证吧!” 众船客一片哗然。军汉喝道:“有什么好呱噪的,若是不从,一律以从犯论罪。” “老爷,怎么办?要不要亮出你的身份?”展明问道。 林延潮道:“不着急,要是见官,我断不会有事,但若是在这里亮出我身份,我怕这些官兵会狗急跳墙。” 陈济川点点头道:“老爷说得在理,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当下船老大,众船客被运兵们看管着,就近在吴江县上岸。 吴江县隶属于南直隶苏州府治下,也是因运河而起的城镇,船一到码头,无数小商贩就用竹杠将装着食物,货物的篮子高高挑起,凑到船边叫卖。 运兵军汉没好气的将商贩驱散,然后大步入城。 吴江县虽是小城,却透着江南水乡的味道,湿漉漉的石道,低矮的房屋,风土人情与闽地差别很大。 路途上众船客都是提心吊胆,唯独林延潮却好整以暇,欣赏路边景色,仿佛是来游山玩水的一般。 漕船损毁算是一件大事,要知运河沿县都是将漕政摆在头一位的,故而在县衙门前通报后,知县立即开堂审问。 吴江县知县是一名五十多岁的官员,坐在官帽椅上,将惊堂木一拍,当下左右衙役拿着水火棍喊堂威。 见官畏三分,众船客,运兵见了知县都是双腿发软。 “堂下何人?” 军汉当下拜下道:“卑职漕运军徐州营把总参见县尊大老爷!” 这军汉虽是把总,但大明文尊武卑,把总见了县令也是要叩头的。把总都跪了,后面的运军和百姓都是一起跪下。 等等……众人之中,还有一人站立。 鹤立鸡群,有几分扎眼。 吴江县知县见了有几分动气,他读书半辈子书,落榜了无数次,好容易中了个举人,才补缺当了个知县。 他费尽半生好容易爬食物链的顶端,可不是来与一个刁民平起平坐的。 当下他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狂徒,竟见本官不跪,来人拖出去杖打三十大板!” 左右官兵一并喊堂威,两衙役上前,但见一直站立的林延潮轻描淡写地道:“慢着,县尊大人,在下有功名在身!”(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三章 名声在外 有功名在身? 听了这话吴江知县的惊堂木,没有拍下去,而是斟酌了起来。 一旁虞员外的随从,仿佛碰到了救星了般道:“启禀县尊大老爷,这位林相公是从闽地来的秀才。” 吴江知县眼睛一斜道:“本官让你说话了吗?来人,掌嘴!” 两名本来来拿林延潮衙役,刀不落空,一人将这随从拿出,另一人左右开弓。 打完后,随从被抽的满嘴是血,然后还得叩头道:“谢县尊大老爷恩典。” 坐在案旁的师爷,与吴江知县耳语了几句后,对方当下看向林延潮问道:“你是闽地的秀才?来苏州作什么?可有官学开具的游学凭证?” 吴江知县一连问了三个问题,然后道:“没有凭证,本官可不认你是个生员,不是招摇撞骗之徒,就是擅自离籍。” 运兵的把总看着林延潮,此刻眼神中也是惊疑不定。 林延潮当下道:“县尊大人,在下并非是生员,而是进京赴考的举人。” 吴江知县顿时愕然,那脸上表情分明写着,竟然有如此年轻的举人,你特么骗谁? 林延潮不待吴江知县询问质疑,直接从兜里拿出一物道:“这是在下礼部试的公据,县尊请过目,。” 说完衙门书吏将林延潮手中之物,转递吴江知县。吴江知县拿起公据看了一遍,扶案而起,满脸又惊又喜地道:“原来你就是十五岁中解元的林宗海,你的大名早已是传遍吴中了。” 当下吴江知县走下堂,向林延潮以平辈行礼道:“得罪,得罪。在下吴草,字青桂,是隆庆年的举人。” 林延潮连忙避身。道:“县尊切莫如此,在下不过浪得虚名罢了。” “解元郎何必过谦。吴中读书人哪个不知闽地出了一个十五岁的解元,众人都将你与蒋文定公相提并论了。” 林延潮道:“县尊谬赞了。” 吴知县唉地一声道:“怎么可以叫县尊,这分明不把本官当自己人。本官痴长你几岁,咱们就以兄弟相称好了。” 吴知县五十多岁了,而林延潮不过十八岁。林延潮立即道:“岂敢,县尊即是隆庆年间的举人,在下就称县尊一声前辈好了。” 哈哈,吴知县当下十分高兴。不住抚须道:“好,惭愧,前辈就前辈,不过本官熬到一头白发,实在愧称前辈。” 见高高在上的吴知县与林延潮,相互亲热的称兄道弟的一幕,一旁跪着的众人全部都看傻了。 这是什么情况? 与知县平起平坐。 这个少年人,不仅不是生员,还是举人,不仅是举人。还是解元,不仅是解元,还是他娘的是十五岁就中解元的牛人。 众人心想。也是,平日在船舱里,见这少年,不是吃饭看风景,就垂坐读书,若不是这么勤奋用功,这少年怎么能十五岁中解元。 而那一群妖娆的船妓们,都是差一点垂足顿胸,自己竟白白错过了这个好机会。早知对方是解元,自己若是能求得对方赠自己一诗。立即身价倍涨十倍了。可惜眼下错过机会,没有地方买后悔药了。 至于虞员外和船老大对视了一眼。这时一并向林延潮跪行几步。 虞员外道:“林老爷!” 船老大道:“林祖宗!” 二人合道:“救救我们啊!” 虞员外如同唱诗般道:“十年修来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前生三百次的回眸,换今生一次的擦肩,林老爷,凭咱们同舟共渡的交情,上辈子我们啥也没干,都忙着擦肩而过了。你无论如何也要救救我们啊,我们是被冤枉的。” 林延潮听了觉得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啊,莫非虞员外也是穿越来的? 船老大没有虞员外这般华丽的说辞,而是道:“林祖宗求求我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 林延潮皱眉道:“这话这么顺溜,不是头一次说吧。” 一旁衙门里的吏员,讨好地道:“解元郎明鉴,咱们这剪径的强人被捕时都这么说。” 吴知县也想卖林延潮交情啊,这可是十五岁解元,将来有可能中进士,甚至进翰林院的,赶紧交好了,将来受用不尽呢。 当下吴知县问道:“这两位这么说来是林解元的……” 林延潮立即道:“吴前辈,我与他们不熟!” 不熟! 两个字,给虞员外和船老大二人重重的暴击,二人同时颓然。 吴知县会意当下点点头道:“此案本官已有计较,先行押下。” 待人走后,吴知县向林延潮问道:“解元郎此来苏州是赶考吗?可有下榻的地方?” 林延潮道:“我此来苏州一是赶考,二是苏州知府是在下的业师,故顺道拜访。” 吴知县听了道:“原来林太尊是解元郎的业师,果真名师出高徒,不过林解元来迟一步,林太尊两个月前升任广西按察副使,已是去赴任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惋惜,自己若是早来两个月,就可以见到老师了。 吴知县笑着道:“林太尊在苏州三年,风调雨顺,治下太平,百姓称颂,故而吏部考核一等,此次升任广西按察副使也是情理之中啊。” 林延潮听了叹道:“话是如此说,但没有恩师在己面前耳提面令,终是觉得缺了什么。” 当下林延潮被吴知县留在县衙的寅宾馆住了一晚。吴知县打算让吴江县士绅,县学生员一并设宴为林延潮接风洗尘。 但为林延潮婉拒,吴知县只道林延潮不喜名利,其实他只是想睡个觉,不过吴知县还是设下私宴招待了林延潮三人一番,临别时还送了程仪三十两。 至于虞员外和船老大的案子,林延潮也顺便打听了下。 船老大自是要赔偿漕船上‘漂没’的三百石粮食,以及修补漕船的工钱,否则充军边地。二人还是选择了赔钱,但这一笔足以令虞员外和船老大两个奸商,赔得连老底都不剩。 林延潮别过吴知县,与展明,陈济川一并去码头。 半路上,但见一名军汉立在路中央,正是漕船把总。(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四章 漕弊 这漕船把总在路在中央,对方见了林延潮后当下抱拳道:“在下遮阳总把总楚大江,见过解元郎。” 林延潮笑着调侃道:“幸会,楚把总,这么巧,出来散步?” 楚大江连忙道:“解元郎取笑了,之前船上不知解元在,故而有所得罪,望请见谅,在下替弟兄们来答谢解元郎,这是一点心意。” 说着漕船把总生怕误会般,取了一红绸摊开,里面包着几锭银子,然后没有直接递给林延潮,而是捧至陈济川面前。 陈济川取过后。陈济川掂量了下,低声对林延潮道:“大约二十两银子。” 林延潮没有让陈济川收下,而是问道:“楚把总,这是什么意思?” 楚大江道:“一点小意思。衙门给在下实到手不过一百二十两,这二十两实是不多,让解元郎见笑了。” 一旁展明问道:“三百石漕粮,按米价折银,以及修船的船价银,听闻那船老大赔了一百五十多两,怎么楚把总到手才一百二十两?” 楚大江叹了口气道:“这位兄弟不知,官场上的陋规,少的部分,是给衙门官吏孝敬的常例。” 林延潮听了道:“楚把总,这钱得来不易,这二十两我不会要的。” 楚大江道:“解元郎,万万不要如此,我楚某实生平最怕欠人情!”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所谓人情,我之所以不揭穿你,一来一路见得船老大贪婪,早有心除之,二来看在你做事还算蛮横,但下手还算余地。至少你选的是妓舫,而不是百姓的渔船,算得上是一条劫富济贫的好汉吧!” 楚大江听林延潮这么说。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地道:“在下当时也想搏一把的。手下弟兄家里都背了债,不拼不行,否则就算一路平安到了通州仓场,也抵不了债。” 林延潮问道:“你既是粮没了,还是要去通州吗?” 楚大江道:“是啊,虽是粮没了,但是朝廷规矩,漕船还是要到的。还需将折银送至,否则监兑官会将我等充军的。所以解元郎的大恩大德,咱们无论如何也要还啊!” 说到这里林延潮与展明和陈济川相顾一笑。 之前吴知县本来是备下一艘去苏州的船,让林延潮到苏州后,再转搭其他船入京赶考的。从苏州至北京,若不是包船,运气不好,要转搭别船两三次。对比下来漕船虽比民船慢一点,但直抵通州仓场,不用半路‘转公交’。无形就方便多了。而且在运河拥堵时,漕船有优先通行权,不用如民船排队等候。 林延潮道:“把总。你若真要报答我们,这一回我赴京赶考,就请你顺路载我们一程好了。” 见林延潮有求自己,楚大江当下一拍胸脯欣然道:“解元郎要搭我们的漕船,自是我们弟兄的荣幸,只需解元郎不嫌咱们漕船简陋就是。” 坐漕船进京赶考,林延潮再一次体验什么叫‘公车私用’。 港口上之前撞江山船的漕船,瞬间早就是补好了,还多了两条船。 这楚大江身为把总。手下自是不会只有一条船。大明运兵军制,是上设漕运总兵一名。一名漕运参将辅之,下设十几名把总。每个把总下辖几千运兵,几百条船不等。 楚大江所在的遮洋总,乃是为了隆万海运所设,下面本有几十条遮洋大船。这遮洋大船是走海路运漕粮,而不是走陆路的。 但可惜隆万海运已是被叫停,遮洋总面临被撤的风险,原来几十条船都被其他把总瓜分了。楚大江现在手下只有三条五百料的遮洋船,仍承担着一千石漕粮的粮额,故而必须用海船走运河运送漕粮。 于是林延潮上了楚大江的遮洋船,三艘船也从吴江起锚,从杭州至苏州的水路,虽是繁忙,却还算十分好走,几日后,船到了苏州,即在胥门外登岸。 楚大江与林延潮道自己下船采办土宜,大约需在苏州停泊一日。土宜就是私货,漕船夹带私货过关,这不是秘密,而是朝廷公开允许的。 之前运兵受不了漕运之苦,逃亡严重,几乎逃了三分之一,朝廷也是不得已,放开了一条口子,允许北上入京的漕船,在不接受商家的请托下,夹带部分土宜入京贩卖。 楚大江去采买,林延潮三人也是乘着下船,去逛了下寒山寺。 这等天下闻名的禅林不去,林延潮回去实不好意思对人提自己去过了苏州。在寒山寺里林延潮进香,又在寺内吃了一顿丰盛的斋饭后,这才返回漕船。 至于楚大江也是采买了很多土宜,因少了三百石的粮额,三艘船空出很多地方,故而采买的私货就不免多了一些。 楚大江见了林延潮,颇不好意思道:“让解元郎见笑了,这都是生活所迫啊!我知你想什么,虽说省却了三百石漕粮,但其中辛苦不足道来。” 林延潮道:“愿闻其详。” 楚大江苦笑道:“既是解元郎要听,我也只有一一道来,咱们运兵有三苦,一是水次之苦,说的是未开拔之前的。” 林延潮不由问道:“还未开拔有什么苦?” 楚大江道:“解元郎有所不知,如漕船开拔时,需漕院令箭牌票差扎,每船按常例需给五两银子,去州县领取粮书,每船也需贿五六两银子。” 展明问道“若是不给呢?” 楚大江摇摇头道:“不给,就误了漕期,不能在十月前抵至京师,我等都要充军。这船未离水次仓,就费了几十金了,这也就算了。就算领了领书,到了州县水次仓领了漕粮,但也要遭一层盘剥。如粮书上说是一千石,但我满打满算,领到的还不到六百石,其中多半还是杂色,至于补贴运兵的耗米,脚米和轻贲银,也只给了两三成。但到了通州仓场却得给足一千石,若少了就需问责,这其中的缺额不靠我们运兵自己贴,能行吗?” 林延潮三人听了都是无语。 楚大江继续愤愤不平地道:“这也就算了。咱们当兵就是为了吃粮,但连粮饷也从没有给足过。”(未完待续。) ps:这章查了很多资料,发了晚了抱歉哈。 第两百七十五章 抵京 楚大江看着拥挤的苏州关市道:“我们船离水次仓后,原可支三石行粮,后行粮减为两石七斗,匀下来一日不过九合。” 展明也是行伍出身,当下道:“怎么这么少,咱当兵每日三餐,需支粮一升五合方饱。” 楚大江苦笑道:“九合算好了,可实际也从没给足过,官吏清明时,拿个六七成就不错了,平日克扣不足五成。你们看看我手下的运兵,各个面有饥色,若不贩点土宜,如何过活。” 林延潮三人听了也是默不作声。 次日漕船从苏州起航,行船到了淮安,淮安乃是漕运总督,漕运总兵府的驻地。 大明文尊武卑,漕运总兵府,事事听命于漕运总督。漕运总督,除总督河务外,还身兼凤庐巡抚,故也称漕抚,权力赫赫。 林延潮半夜抵达淮安,在码头上就可遥遥望见城里的漕运总督府,其所在灯火辉煌,照得半壁天空都是通明。 漕船抵至淮安,需先至漕院投文过堂,方能过淮。可想而至漕运总督府现在必是人山人海。 漕船到了淮安,下面路就难行了。由于黄河夺淮入海,下游往年一直是泛滥成灾。 鉴于此,张居正于万历六年用治水名臣潘季驯为河道总督,兼理漕务。 潘季驯治河,采束水攻沙之策,乃是在两岸筑高堤,用水流冲河底泥沙。现在潘季驯正在淮安,一面主持修高家堰大坝,一面署理漕运。 不过眼下正逢桃花汛,无论是筑坝,还是漕运都受影响,停了下来。潘季驯此刻必是心急如焚。 淮安码头上几千艘漕船,民船都堵在淮河南岸。码头之上漕船云集。 要知道,漕期是一刻也误不得的。 隆庆五年时。黄河水淹运河,朝廷强行督令运兵驾船运粮北上强行过淮。结果船遭河淹,三千艘漕船损坏八百余艘,溺死运军千余人。 因为有前车之鉴,整船上的运兵都是忐忑不安,生怕朝廷又强令他们过河。 幸好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漕院让漕船在淮安,等了半个月,待桃花汛过去。方才过淮。 几千艘停泊在淮安的民船,漕船,自是由漕船先过,朝廷有公文,粮运盛行,运舟过尽,次则贡舟,官舟次之,民舟又次之。 漕船次序还在贡舟,官舟之上。若是林延潮北去乘坐民船。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这一夜风雨如晦,林延潮睡至半夜,却听见外面的雨声中混有杂声。 当下林延潮披上衣服。心道莫非要赶漕期,连雨夜也要起航吗?林延潮走到船舱外,但见几百艘漕船果真已是起篙。 夜幕之中,大雨如织,桃花汛时肆掠的淮水江面已是平静了许多。 林延潮见到楚大江一脸刚毅地站在船楼上,船上的纲司,拦头,扶柁各司其责。 随着前方领航的引水船后,上百艘漕船上前行。望去但见帆樯如林,舳橹十余里。前后相继。 桃花汛虽过,涌浪起伏的河水下不知有多少暗流。 每艘漕船上都挂着数盏大风灯。运兵也是点起了灯笼,火把,往船舷下方探去。 大风夹着大雨吹打而来,风灯被吹得乱晃,火把上的火光也是被扯得忽明忽暗的。 片刻疾风过去,十几里的黄淮水都已被照亮,连天上的星月也是黯然失色。 前方的船犁出一道道浊浪,在骤雨中,前船上运兵舞着火把,向后喊道:“过淮喽!” “过淮喽!” 前方漕船上运兵的呼声,透过了猛烈的风雨,一道道的传入耳中。 林延潮身旁的楚大江扯着嗓子,振臂喊道:“把稳舵!过淮喽!” 满船的运兵,此刻也是在与疾风暴雨斗争着,却仍不忘喊道:“过淮喽!” 林延潮也不由被这一番与大自然抗争的豪情感染着,轻轻道了一句。 “嗯,过淮了。” 过了淮安后,漕船继续沿运河北行。 不得不说这五百料大船,对于林延潮这船客而言舒服多了。船大不容易颠簸,在上面睡觉看书十分方便,不用如小船那般,一手托书,一手扶着油灯。 至于起居地方也是十分舒适,这本是楚大江自己的船舱让给林延潮三人,自己与纲司挤在一舱里。林延潮算是彻底鸠占鹊巢了。 但对行船的运兵而言船大反而容易搁浅,故而三艘遮洋船都不敢满载。 这一段水路虽没有苏杨段好走,但还算顺畅,林延潮在船读书,只有楚大江他们下船沿途采买时,偶尔下船逛逛。 漕船一路已入山东地界。 山东地界较不好走,这里是河脊所在。 山有山脊,河有河脊。 要知道运河的南北两端地势较低,唯山东这一段较高。 水不能往高处流,但为了运河流通,就必须山东这一段修筑河闸,还有修筑引水放水的水柜陡门。 整条运河的水,流向不是从南到北,或从北至南,用民谚来说,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 大运河这一段,属于聊城河闸最多,故而这段水路,被称为闸河。每道河闸,斗门之处都有一名闸官,闸夫三十名。 几千艘漕船集中于闸关,依次准备过河。 眼下南方泛洪,山东却雨水不丰。守河闸官惜水如金,眼见船至却不叫放闸。 闸官虽不入流品,但却俗称甜官,意思是油水很多。 漕船到后,闸官先派闸夫每船索钱,每石价格八厘一分不等,给了钱才给放过。 朝廷规定,每闸要积水至六七板,方许开放,但闸官不管那么多,能给个半篙深的水就不错了。 不过也不敢给太浅,万一船搁浅在闸道里,闸官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林延潮随漕船入闸,船行过涵洞,先测量长短,不合的不给你过。 之后船至闸门前,上面闸夫用铁绞盘牵引石闸开启,船鱼贯而入。 闸道很窄,只能一船进退,为防止河水走失,闸门需上启下闭,下启上闭的,闸夫需去闸官那交了上闸钥匙,才能取下闸钥匙。船过了聊城闸河后,抵达通州已是六月。经历数月,林延潮终于抵至京师,天子脚下。(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六章 会馆 漕船至通州最后一段路,即是惠通河。 惠通河也称为里漕,乃是元时郭守敬开挖的,但这一段河也是最难走的,经常枯水,每到枯水时非雇佣纤夫拉船不可,如遮洋船这等五百料大船,一艘船非几十名纤夫不可。 故而过这一段河也不容易,漕船要自己找纤夫,两个字不行,一定要雇佣当地纤夫方可。 这些纤夫都是有‘堂口’的,平日都好勇斗狠,要过运河非他们不行,若是漕船请外人拉纤,会被他们打跑,属于本地垄断行业,故而这些纤夫坐地起价是少不了的。 不少漕船逼于无奈,都不得不请了纤夫,楚大江舍不得这钱,还是决定带着自己的运兵拉纤过河。 林延潮见漕船下,楚大江与他的运兵们一并下船在船边拉纤。 上百运兵,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挥汗如雨拉拽着千斤重的漕船,一步一步地在运河上拖行。不少运兵咬着牙,背上身上被绳索都拉出了一道道血痕来。 一旁的几十名运河纤夫坐在坝上,双手笼在袖子里嘴里挖苦道:“弟兄们,前面还有几里路呢,你们这样到什么时候,让雇咱们帮你得了,不久费点钱吗?” 楚大江和他的运兵咬着牙不理会。 一旁的纤夫继续道:“当兵的,别被那些当官的骗了,他要把雇纤夫的钱省下来,自己好入京城逛窑子呢。” 众纤夫你一言,我一言就是要打击运兵拉纤的信心。 林延潮身旁展明哼了一声,当下跳下船帮忙拉纤。 楚大江见展明帮忙,连忙道:“这展兄弟,使不得。” 展进二话不说。埋头拉纤。 过了一阵,陈济川笑了笑道:“展兄弟一身蛮力,可顶得过两三个大汉吧。我与他比比。” 于是他也下了船,加入了拉纤的运兵之中。 林延潮见了心想。就当作是收买人心吧。 于是他也脱去长衫下船去,这下楚大江不干了,他道:“林解元,你是斯文人啊,怎么可以作这等事。” 林延潮不顾楚大江,将绳子背在身上道:“都是一条船上的,什么解元不解元的,过了这条河。我赶着进京呢,你可别看不起我读书人气力不够啊!” 楚大江含泪道:“林解元,这怎么使得。” 林延潮笑了笑,对身后的高声道:“弟兄们加把劲啊!” “加把劲啊!”众运兵一并呼应。 众人都是忙得脱力,但总算是驶过了这浅滩,通州的码头就在眼前。 林延潮三人见到了目的地都是十分高兴,不过他转过头见楚大江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 “楚把总为何苦着脸?到了通州将漕粮交送至仓场,你就完事了。” 楚大江摇了摇头没说话,一旁的纲司道:“解元郎,有所不知。粮不是送进仓场就完了,我们需去仓院投文,按常例每船要十两银子。这钱我们不能亲自给要托保家,保家还要每船再索三两,取了投文再去交仓,交仓也要找保家,每船再索要四五两,还有衙门官办书吏马上马下各色都需打点,往年时候,都要拿我们运兵自己的贴备,羡余来抵。” 一旁一名运兵道:“我们方才拼死拉纤省下来的钱。都入了这帮人的手里,这世道公平吗?” 见属下抱怨。楚大江斥道:“你与林老爷说这个作什么,说出去让人见笑。再大的苦,能自己吞下去,这才叫爷么!” 说到这里楚大江向林延潮抱拳道:“林解元,到了通州,咱们就分手了,我的是粗人不会说话,就望你明年春闱高中吧!” 林延潮知自己也帮不上什么。一路走来,他也不由自问。 这每年四百石漕粮,每一粒上都是运兵和老百姓的血肉,再被那些食肉者层层瓜分。 仅仅是这漕运一道,就可见得当今吏治*到什么程度。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看来还有很远很远啊。 林延潮也是拱手道:“楚把总,以后若是有难处,就来福州会馆拿着我的帖子来找我。” 楚大江拱手道:“某就不多说了,说了就矫情了,这情记在心底。” 展明,陈济川二人与楚大江亦是惺惺相惜,众人说了后会有期的话,当下在码头上作别。 林延潮从船梯上下船,在码头上雇了一辆马车,当下往福州会馆去了。 从通州码头至皇城还有老远,去的时候,天还亮着,到的时候天已是擦黑了。 马车颠簸,加上漕船最后那几十里,令林延潮疲乏不堪,无暇看什么风景,只一脑门子想找个枕头睡个好觉。 下了马车,抬起头就是皇城城墙了,城墙上灯笼挂了一排,还有一大城门楼子。 一问车夫得知这是宣武门,林延潮心道原来福州会馆就在宣武门外。 上一世他北京不是很熟,但是忍不由还是脑补,这是几环啊?房价多少钱一米啊? 住这个地方,要不要一个月几十万啊? 三人拿着行李,来到会馆门口,但见福州会馆四个字招牌挂在门匾上,三开间的大门,看上去有些破旧,里面也是冷冷清清的。 林延潮走进大门当下用俚语问道:“有人吗?” 半响一人用俚语答允道:“有人,有人。” 此人从楼上屁颠屁颠地跑下来,走了几千里路,终于听到熟悉的家乡话,林延潮顿感亲切。 对方道:“我是会馆掌柜,不知公子高姓啊?” 林延潮道:“在下姓林,是来京师赶考的举子,想在会馆里借宿。” 掌柜听了不由奇怪道:“原来是老爷,你真是要来会馆住宿?” 林延潮道:“是啊,不是说本地举子可在本地会馆住宿吗?” 这时候会馆就是同乡官僚、缙绅和科举之士居停聚会之处,也称作试馆。 这掌柜道:“话是如此,但本地会馆有些年久失修,怕是不合老爷的意思啊。” 林延潮也是心底有数,自从林燫和龚用卿从朝堂上退下来后,京师里本地籍官员没有三品以上的大员照看,故而这福州会馆也是没落下来。(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七章 终南捷径 林延潮还未开口,一旁的陈济川即道:“这般推三阻四,是不是不想拿屋子给咱们住,要知道这位可是解元老爷,并非一般举子,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 据说在京城走路随便一个匾额砸下来,都能中几个七品官的,在这里就没什么好装逼了。 掌柜一听说林延潮是解元后,当下拱手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十五岁就中解元的林解元啊!话说上一科会试时,附近不少湖广,绍兴会馆的举子,都来本馆里都说要一睹尊面啊!”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道:“区区薄名,不足挂齿。” 掌柜当下道:“既是林解元,那小人无论如何也要尽力服侍了,只是怕屋舍简陋,不入解元郎的眼,请三位随小人来。” 林延潮随掌柜入了会馆后院,到了一间两进的宅院内。诚然如掌柜所言,院子却是有几分破旧,里面的家具桌椅还积了灰。 还有只老鼠在屋里肆无忌惮地啃着一胡桃。 掌柜赧然道:“这已是咱们这最好的院子了,眼下还未到考期,大多在京交游的举人,都有落脚地方,他们要么住亲戚故人那,要么自己住客栈,住会馆的实在不多。让解元郎住在这,实是不体面。” 林延潮没说什么,四面转了圈,心想这院子虽是破旧了些,但胜在宽敞。上一世在帝都住八十平米四合院,那是何等霸气的存在。 林延潮笑了笑道:“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住宿的地方,将就就行了,不少还有几个举子也住这里吗?他们可以,我也行。” 说完林延潮向陈济川点点头。陈济川会意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掌柜手里。林延潮道:“劳烦掌柜和小二替我们收拾一下屋子。被褥要新的,另给我们准备一顿丰盛的茶饭,以及沐浴的热水。至于其他的,明日再说吧!” 掌柜见银子很高兴。谢着就接过了,当下叫来三名伙计收拾屋子。 片刻后会馆里已备下了一桌子饭菜。 掌柜殷勤地道:“北地口味偏重,外省来的吃不惯,咱们这的厨子是照着家乡菜作的,你看看和不和口味?” 林延潮笑着道:“甚好。” 三人就在堂上大吃大喝起来。 还没吃几口,但听见脚步声,一人走到大堂来。 林延潮不免停筷,打量来人。对方大约三十几岁,穿着破旧的青衫,书卷气很重,面容有几分消瘦。 对方问道:“掌柜,我读书读得迟了,误了时辰了,灶里还有吃食吗?” 掌柜笑着道:“刘公子,真对不住,咱们刚刚熄了灶,厨里的那点吃食都是没了。明日请早吧。” 那人咬咬牙道:“掌柜,我这里有现钱,绝不拖欠。” 掌柜仍是笑着道:“真不是不给你做。实在是熄了灶的,不如你出门转转?” 那人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摇了摇头道:“罢了,劳烦掌柜的了,恳请明日早食时叫我一声。” 说完此人背过身去,往屋内走去。 林延潮开口道:“这位兄台,我这才动了没几筷子,不如一并来吃些。” 对方听了停下对林延潮施礼道:“多谢兄台好意,在下……在下……” 林延潮起身相邀道:“不妨事。也就多一双筷子,小弟初来京师。人生地不熟,有些事向兄台请教才是。” 对方听了这才坐下来。展明在桌上饭盆里给对方舀了一大碗粟米饭。 对方拿起筷子的手有几分颤抖,当下就大口扒了几下。 林延潮夹了一大块带着油花的酱肉,一筷子黄澄澄的炒蛋,放入对方碗里当下温和地道:“这位兄台,放宽心,慢慢吃。” 此人见此一幕,不由流下泪来。 对方放下碗筷,抹去眼泪长叹道:“现在方知昔日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后为何思千金以报。在下刘镇,草字雅居,是癸酉科的举人,寓于京中已是六七年,对京师风土人情,科场典故遗闻,还算略知一二。兄台若要打听,还请问吧?” 癸酉科就是万历元年,林延潮当然是想知道,对方身为堂堂举人为何落魄到如此境地,不过一见面就这么问太太八卦了。 林延潮拱手道:“原来是前辈,小弟林延潮,草字宗海,丁丑年举人,不急,我们边吃边聊。” 刘镇讶然道:“莫非兄台就是,被誉为当世蒋文定,弱冠登第林解元,果真有志不在年高。” 自中解元后,林延潮对于别人的各种惊叹,膜拜,有几分免疫了,淡淡地道:“刘兄见笑了,京师藏龙卧虎,天下三千举子云集,在下这点才学,实不算冒尖,以后还请前辈多提点才是。” 刘镇露出几分萧瑟,显然是想到自己处境随口道:“宗海,你年少成名,却丝毫没有骄傲之色,仅此一点,可知你这解元得来丝毫不虚。我们二人相互切磋,互补长短就是。” 当下刘镇打开话匣子,二人边吃边聊。两人说了不少科考之事,聊得十分投机。 林延潮得知刘镇之所以落到这个地步,原来是在京屡试不第,又无颜面回家,故而在京读书,结果花尽了盘缠,而家里又迟迟不给他寄钱来,故而手头这才不宽裕。 林延潮让掌柜用锡壶温了一壶黄酒,把冷了的菜又热了热,二人再吃。 两人正聊得,突听得外面响起了锣鼓声。林延潮笑着道:“这么迟了,不知是哪里有人搭了戏台子?” 刘镇道:“就与咱们会馆对街一墙之隔的湖广会馆,张江陵当政这几年来,湖广会馆可很是热闹呢。” 林延潮不由讶异:“湖广会馆?就在咱们福州会馆的隔壁?” 刘镇点点头道:“是啊,原来是张江陵的居所,后来他当了首揆就换了宅子,原宅改成了湖广会馆。” 林延潮听了不由震撼,这湖广会馆可是老有名的景点啊,不亚于历史上嘉兴南湖那艘小船的存在。 林延潮放下筷子,走到堂口,遥遥远去,但见一墙之隔的宅院,确实车水马龙,从里面传来的喧闹中可见十分热闹。 众所周知,有一句话是湖广熟,天下足。 说的就是湖广粮米丰盛,不过大明的湖广布政使司,是承袭元的湖广行中书省,指的是今日湖南湖北两湖,却不包括两广。 两湖出志士名臣,当今首揆张居正是江陵人就不说了,而清朝中兴四名臣曾胡左李里,有三个是湖广人。 晚清更有一句话,国家一日不可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这湖广会馆如此热闹?可是因首揆之故?”林延潮指会馆向刘镇问道。 刘镇闻言露出几分讥讽之色道:“当然是如此,眼下张江陵权势如日中天,之前他卧病于邸第,满朝臣工莫不为张江陵醮私醮,连御史六月时,也于马上首顶香炉,暴于烈日,行于京内,以祷祝奉斋,满城百姓都在笑话。” 这也就算了,刘镇下面更是愤愤不平道:“最气人的是,满朝臣子如此也就算了,连湖广的读书人也是这般高人一等,上一科三鼎甲中,榜眼探花都是湖广人,而榜眼张嗣修竟还是张江陵的次子。还有二甲第四名张泰征,是会试主考张蒲州儿子,另一进士吕兴周,是阁臣吕桂林的儿子,这几人咱们满京城举人都称他们为‘关节进士’。” “宗海,你说国家的论才大典,竟沦为阁臣提拔子侄,乡党的私器,你说我等寒窗苦读几十载有什么用?” 林延潮道:“刘前辈,此闻无益,我等还是做好自己事,不要误了今科才是。” 刘镇苦笑道:“宗海,你有所不知,今科其实考与不考,没多大异议,今科春闱的主考官虽还未定下,我与你说,状元是谁我已是知道了。” “是何人?” “上一科榜眼的弟弟,首揆张江陵的三子张懋修!” 刘镇见林延潮一直沉默不言,叹道:“抱歉,一来就与宗海你说这些丧气话,消磨你进取的意气,若是有不当的地方,我在这里向你赔罪了。” 林延潮道:“哪里,我在想刘兄的话,若是状元真是张懋修的话,那我就去赌一把。” “赌一把?怎么赌?” 林延潮一本正经地道:“是啊,若是刘兄真这么肯定,我就去赌场上将全部身家押下,赌张懋修中状元,如此回乡的路费也就赚到了,刘兄你真的确定吗?” 刘镇听了顿时愕然,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得罪,得罪,我说个笑话而已。” 刘镇也不由莞尔道:“林兄胸襟真非比常人,不过我有一条终南捷径可与你说说。” 林延潮不由讶然道:“刘兄请说。” 刘镇道:“张江陵要取他几个儿子作进士,为遮掩世人耳目,都会找几名有真才实学的人作陪衬。上一科时,张江陵就让汤显祖和沈懋学两位天下最有名望的举人一并与其子读书交游,结果沈懋学就中了状元,可汤显祖不知为何却没有中第。” “而宗海你十五岁即中解元,你的名字,在今科三千举子中无人不晓,若是你肯去张府投贴,不说中进士,将来仕官,也是拾青紫如草芥。”(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八章 拜见申时行 林延潮听了刘镇这么说,顿觉得冷冰冰的历史,在自己眼前鲜活了起来。 这既算是八卦新闻的边角料,也是与自己眼下的科举息息相关的。 事实上,此前在闽中时,林延潮也打探过此事,汤显祖写《红泉逸草》一书后,名声了得,赴京师前,即成为举人中最有名望的人物。 万历五年春闱前,张居正为了让自己儿子扬名,让其弟张居谦,携其子张嗣修,亲至汤显祖寓所拜访。 汤显祖是否有卖二人的帐,就不清楚了,有人说有,也有人说没有。 不过事实上汤显祖在上一次春闱里落榜。而另一人沈懋学却中了状元。 正在林延潮在细细思的时候,湖广会馆那传来爆竹之声。 林延潮目光转向堂外。 刘镇笑着道:“看见了吗?眼下湖广会馆正是鲜花似锦,烈火烹油之时。” 林延潮笑了笑,刘镇说得没错,虽是京城郊外,但毕竟是会馆居地,竟是半夜鸣放爆竹,这简直……简直将治安条例不放在眼底嘛。 刘镇苦笑道:“我只恨自己没中过解元,也没写出如兄台尚书古文注疏这等大作,不入他人之眼,否则早就去张府私谒,以作进身之道了。” 说着刘镇着看林延潮的神色。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道:“刘兄醉了,早些歇息吧!” 刘镇一愕,林延潮没有表态。 对林延潮而言,他从始至终就没打算过投张居正,但不等于自己可以随便表示与张居正划清界限,沽名以示清高。 再说一个落魄举人有什么好透露自己政治倾向。 至于张居正一党现在确实是势大,但历史上张居正倒台后。凡事与张居正关系亲密的天下督抚,大臣都被清算,黯然离开官场。 用句汤显祖后辈孔尚任的话。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现在投效过去,就为了风光个几年? 自己还是按部就班的,拿出老师林烃的信,以年家子的身份,去申时行门下投帖,与这位将来的会试主考官早早打好关系。 这才是自己的大腿嘛。 不过林延潮待与刘镇打听阁臣时,却是吓了一跳,差一点道了一句。马自强是什么鬼? 刘镇道:‘前礼部尚书,当今阁臣第三人。‘ 林延潮不由露出几分人算不如天算的感觉,在两年前,他本以为大明阁臣排名是,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 吕调阳和张四维都主持过会试,那么今科主持会试的,必然会是刚刚补入内阁的申时行。 但是林延潮这小半年来一直在路途奔波,消息不灵通。却不知眼下内阁阁臣排名不是这样的。 现在张居正依旧是首辅,不同是次辅吕调阳已请病休,次辅现在由张四维担当。而新补入内阁的,虽有原礼部右侍郎申时行,可在他名前还多了一个人,那就是前礼部尚书马自强。 大明内阁排名时,按入阁的时间先后而论,如果同时入阁,则论官位,再之后论资历。 马自强和申时行都是万历六年时入阁的,可马自强入阁时是礼部尚书。申时行是吏部右侍郎。 虽说入阁后,申时行也领礼部尚书衔。官衔上与马自强平起平坐,但这先后之差决定排位之差。 差一名。就决定很多事,比如今科会试,如不出意外,就是马自强为会试主考官,而不是申时行。 林延潮不由长叹,这,这都是穿越前,书读得不够细的锅啊。 但听刘镇突然话锋一转道:‘不过听闻马阁老入阁后,一直身子不太好。‘ 不早说。林延潮不由腹诽。 从刘镇的这句话里,林延潮听得少许转机,若马自强因身体不适退出,就是申时行补为主考了,或许现在去拜谒是个上门烧冷灶的机会也说不定啊。 要是真到申时行定为春闱主试,那时见面就是另一个意思了。 休息一夜,次日林延潮着手安顿的事。 会馆掌柜来与林延潮打听,你是准备买房还是租房的事。 林延潮虽怀揣八百两银票的巨款,但想到北京买房始终底气不足,但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妹的,怎么这房价如此接地气。 正阳门外,属于外城,一小四合院,五间房的,只卖三十五两。 带门市和倒座的也才五十多两。内城里会贵一些,但也差不太多。 三十几两的房价这丝毫不贵啊,如果明朝有北漂干个两三年活,就能在帝都买房了。 所以掌柜说来京的读书人多买了房子定居,这是有道理的。 林延潮再看看自己住的小四合院,正房左右厢房一共三间,南面只砌一座墙,没有倒座,门市,确实有些寒碜。 不过林延潮却不准备搬家,虽然林延潮对老北京的四合院还是满喜欢的,若是一进京就追求华宅美居,会给人一个不务实的形象,现在还不是时候,以后再买也不迟,这个时代的房价可不会如火箭般乱窜。 于是林延潮打发陈济川出去采买必须之物,而他却找掌柜问了几个当朝大员大概的居所。 然后林延潮回屋里将林烃给自己的信,以及从几千里外闽地带来的一些土产携起,出门雇了一辆马车入城了。 马车从崇武门入了内城,然后一直向西。 马车车帘外也是渐渐喧闹起来了,林延潮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对于四九城的热闹,无暇看一眼。 他知道他一会要去见的人是谁,此人对自己的观点看法,很大将影响了自己十几年以后的命运,所以自己是一点错都不能有。 林延潮将此人的履历,以及史书上对对方的评价,在心底反复的捋着,越想越是有几分忐忑。 不过随着马车渐渐走着,林延潮索性将一切放空,将平日喜欢的文随口默背了起来。 ‘老爷,到地头了。‘帘外车夫言道。 当下林延潮整了整衣衫下了马车,找了人问路,走到一座宅子前。 几个门子站在门外,林延潮还未举步。 门子即冷冰冰地开口道:‘这里是阁老府邸,五品以下官吏谢绝私谒。‘(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九章 初次见面 拜门是官场陋习。 如一名官员位列重臣后,就会发觉门前车马如市。 北宋时蔡京为相权倾一时,无数官员欲私下拜谒于他。有一名官员每日都赶在第一个,站在蔡家门口等候接见,经年累月,此人每天给蔡家看大门,上上下下都混了个脸熟,于是被蔡京提为大臣。 故而门无私谒,称赞的就是一位官员高尚的操守。 譬如刚刚因病归籍的前次辅吕调阳,就是一个很有清操的官员。自入阁以来,从不在家宅见门生,官员,首辅张居正赞吕调阳为西汉名相丙吉,做到名字里‘律吕调阳’四个字。 若是申时行是吕调阳一样的官员,林延潮就要吃闭门羹了。 林延潮当下把帖子给门子奉上,再送上一沉甸甸的门包。 门子将门包纳入袖内,看了帖子后,温和地道:“原来是阁老的年家子侄,请稍待,我替你通传一声。” 林延潮当下就在门口等了一阵,不久这门子出来道:“公子,这边请。” 于是林延潮跟着门子从侧门走入申府官邸。 绕过影璧,穿过一屏门后即是长长的夹道,左右两侧都是粉墙黛瓦,往前看去竟有几分走不到尽头的感觉。 待走了一盏茶功夫,来到一左右立着抱鼓石的垂花门,林延潮跟着门子跨过几乎有膝盖高的门槛,里面是一个四合院。 大门两侧是抄手游廊,北面是五开间的中堂花厅都带着耳房,还有东厢西厢,倒座房,院子中间是十字铺着临清地砖的甬道。 院里栽着石榴树,立着太湖石。摆着鱼缸,门子将林延潮领至花厅道:“阁老上朝还未回府呢,公子在这坐一会。这里是内宅,有什么事唤一声。左右都有人答应。” “多谢。” 林延潮称谢后,即是坐下,这花厅外面看得朴素,里面却十分精致。 窗上糊着高丽纸,遮住早上的阳光,屋里最显眼是一颗比人高的青松盆景,梅花插丝珐琅瓶,八仙过海的象牙隔扇…… 林延潮不敢叹道:“这生活真奢侈啊!真有品味啊!” 随即婢女上来送上了糕点。清茶。 林延潮当下静静地坐着,日头一点一点的偏西,午饭的饭点过了,申时行还没来。 糕点吃了一块,没有多吃,清茶也是喝了一半。门外不时传来奴仆婢女走过,衣裳掠动的声音。 午时已过,申时行此刻应是已回府了吧。不过他眼下在忙什么自己不知,对方没告诉自己,自己也无法过问一位阁老现在在干什么? 但良久的读书生涯。将林延潮磨练出了耐性。 读书人读书求静,林延潮微微闭目,耳朵却听着八方。就把静坐作日课。 待足足等了三个时辰后,天色已是开始暗了下来。 这时候,一名四十多岁管家打扮的人走来道:“林公子久候了,老爷这才刚办完事,这边请。” 对方说话一口地道的苏州口音,想来必是申时行从老家带来的家人。 林延潮没有一丝躁色微笑道:“多谢。” 林延潮起身跟着这管家,从院子旁角门里,又走到另一进院子里,待至北屋的垂帘外。管家停下脚步,林延潮也是跟着停下。 但听得垂帘内。有人摆放碗筷声音,中间夹着一两句不清晰的说话声。 过了一阵。垂帘挑起,一名穿着云雁补子官服,腰挂牙牌,面上带着忧虑的官员走了出来。 此人不是申时行,穿云雁补子官服的是四品官,而申时行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挂的是正二品衔。 见了对方,林延潮与管家一并行礼。此人看了一眼门外林延潮,就撇了过去,然后笑着对管家点点头,当下大步离去。 一旁自有下人给他领路。 “林公子,里屋请。” 管家道了一句。 里面的下人给林延潮拉开垂帘,林延潮迈步入内。 屋子分内外两间,外屋有六七个人垂手候着,林延潮走到里屋,但见一名五十余的老者坐在炕上,旁边有仆人伺候,炕桌上碗盘陈列,摆着十几样的菜,每样菜分量不多,也不是盘盘都山珍海味,但却十分精细。 这老者坐在金线纹的被褥上,用一象牙筷子夹着菜,几样菜上略略动了几筷。 而一旁的仆人则是拿着一封奏章摊开,这老者边吃着,边眯着眼睛看着。 这老者断然是申时行无疑,见他穿着燕服,五十多岁了,但保养得很好。 见林延潮入内,申时行摆了摆手,让拿着奏章的仆人退下,笑着道:“还没用饭吧?来坐下,与老夫一起。” 一口地道的苏州口音。 就这样与当朝二品官同桌吃饭? 见了一桌子精致的菜,林延潮说肚子不饿是骗人,到了吃晚饭的点了,中饭还没吃呢。 不过初次见面,断不能贸然,礼数上第一句话多是客套,不可以当真。 林延潮道:“回阁老,晚生吃过点心,肚子不饿。” 申时行笑了笑,没有再开口,看来心底确实没有叫林延潮陪他吃饭的意思。 仆人给申时行乘了碗汤,申时行拿着调羹道:“老夫入阁后事务多忙,方才还不得空,年兄他身子安好?” 林延潮回道:“蒙阁老挂念,老师他身子一贯清康,以往受知之时,老师多次盛赞您的学问和德望,让晚生入京定需上府拜会。” 申时行闻言微微笑了笑,将调羹放下道:“哪里,贞耀兄总喜欢把老夫捧到天上去,对了,你既入京赶考,栖身在哪?” “暂且住在会馆。” “会馆人来人往,能否静心读书?要不要老夫替你张罗的地方?” 林延潮道:“会馆甚好,有同窗共学交流,也可与今科举子切磋,多谢阁老的好意了。” 申时行点点头,这时一旁管家递上一物,林延潮瞧见正是自己送礼的礼单。 申时行看了下礼单,微微笑着道:“从闽中千里迢迢给老夫捎来这些东西,实是有心了。” “回阁老,里面不少是老师嘱咐晚生带着,都是老师心意,还有些是晚生自己琢磨的,也不知阁老会不会喜欢。” 申时行闻言呵呵地笑了起来道:“看来贞耀兄收了好弟子啊。” 说完申时行拿起礼单看了一眼,突然问道:“你的名字叫林延潮?”(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章 人情 身居高官,总是少不了受各种请托,每日上门来拜谒之人不计其数。 大诗人王维为了中状元,上太平公主家的门,用琵琶奏了曲郁轮袍,打动公主,最后终于得志,高中榜首。 成功的例子有,但不多,原因在于不少高官都是不待见,他人上门攀附。故而是能避则避,能推则推。这道理大概等于美女对于追求他的狂蜂浪蝶不屑一顾。 从一进屋子,林延潮即感觉申时行待自己虽是面上亲切,但里面其实含着疏远。只是当官当到了申时行这个级数,就算是随口敷衍,也不会令人觉得在敷衍就是。 待申时行看到礼单上面自己的名字,待抬头再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你是哪一年的举人?” “万历五年。” 申时行微微有些惊讶道:“万历五年?” 林延潮心道难道这一路北行,自己看起来有那么蹉跎了吗? 申时行十分讶异道:“老夫想起来,你就是十五岁即中解元的林延潮?” 林延潮垂下头当下不说话。 申时行捏须,拿起礼单道:“你为何不在帖子上写明自己是解元郎,令老夫差点没认出来。” 林延潮老老实实地道:“在阁老面前,晚生不敢写解元二字。” 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会试第二,殿试第一,状元及第。 在当今内阁四位阁老中,他的学历最高,就目前而言,这样的成绩,是完全可以碾压林延潮的解元的。 申时行对林延潮的奉承不置可否。重新将林延潮打量了一番道:“果真是俊才,老夫在三年前即闻尔大名了,贞耀兄真是了得。竟是教出了你这样的高徒。来,到炕边坐。” 其实林延潮站了一阵。肚子又饿,脚底早就发麻了,见申时行要让自己一并坐在炕上。 林延潮仍就道:“阁老面前晚生哪里敢坐,晚生站着听就好了。” “哪里的话,尽管坐着,不要拘礼。” 申时行又重复了一句,林延潮当下知对方不是客套。这时候再坚持礼数,一味站着。反而是失礼。 当下林延潮称谢一句,坐在炕边,屁股只是微微沾了点边。 申时行见林延潮举止合乎分寸点了点头。 当下自有人上来将炕桌上满满一桌子菜端下。林延潮看着满桌的美味,而自己却是饥肠辘辘。 “贤侄。”申时行开口道。 林延潮收敛心神,认真听着。 申时行道:“老夫同贞耀兄都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入翰林院后,又共处三年。贞耀兄散馆后外放,也从未断了书信……” 这一段话,说来即是叙关系了。这番话林延潮说来,或者换申时行说来就两个意义了。 林延潮说来在就是在攀附。而申时行说来,就是笼络。 当然申时行这些话在林延潮一进来不说,而是放在现在说。大约就是比之前高看了一眼的意思。 接着申时行又问了林延潮一些话,大约是书读得如何,闽地的风土人情啊,老夫也听说过你的那本尚书古文疏证,太忙了没时间看,听起来很不错,改日看看。 那种官场小说里,一见面主角的‘神马屁’拍得高官欲仙欲死的,不存在于现实之中。 若是抱着这个指望。只能说这个人活在梦里。 初次见面,自是不可能谈得太深入。点到即止,彼此揣摩个大概。若是一开始打真军,来真枪实弹,那就是交浅言深了。 二人相谈申时行多是在发问,对方问一句,林延潮最少要答三句以上才算将话接下。 林延潮穿越前也只是混过清水衙门,对于部级厅级的官员,也只到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的程度。 到了这一世碰上申时行这等副国级boss,算头一遭,不由又拿出当初办公室应对领导的经验,林延潮自我感觉虽谈不上绝对得体,但也不会出太大差池就是。 不过申时行倒是个好说话的人,他偶尔也用他一口地道苏州口音说一两个俏皮的笑话,舒缓一下气氛。 二人谈话还算流畅,令林延潮忐忑之情去了不少,申时行是属于那等大官小做的官员。 这样的官员,不摆架子,且越是身居高位,越谨小慎微,不敢出丝毫差错。与明史那句点评他的‘蕴藉不立崖异’,算是十分符合的。 如此属于比较好伺候那种领导,若换了张居正或者侯官周知县那等个性的人,来作上司,那恐怕就比较苦逼了。 所以这位申阁老,还算是对林延潮胃口的,但自己对不对他的胃口,只有申时行自己知道了。 聊了一阵,申时行端起桌上茶盅呷了一口,林延潮当下知机起身道:“夜已深了,晚生不敢再打搅下去,若是世伯不嫌小侄愚钝,改日再来聆听教诲。” 申时行动了动身子,笑了笑道:“教诲就算了,以后贤侄就当老夫这是你自己家,无事也来走动走动。” “谢世伯。” 申时行笑着道:“好了,天也晚了,老夫就不虚留你了,管家替我送送解元郎!” 说着就站起身,林延潮当下谢过告辞,管家将林延潮送出宅去。 里屋内,申时行拿着林延潮那份年家子拜帖,反复看了一遍。 管家回来道:“老爷,林解元已是走了。” 申时行将帖子放在一旁,微微笑着道:“你看欠下的人情上门了。” 管家也是申时行心腹道:“林府尊如意算盘也太响了,他虽去了大少爷和小少爷为童生,可大少爷,二少爷的才具摆在那的,他不取也要取,就算退一步来说两个童生又怎么能换一个进士?” 管家说的大少爷,名叫申用懋,二少爷名叫申用嘉,都是申时行儿子,在林延潮老师苏州知府林烃的手上,一前一后通过府试,成了童生。 所以说申时行说‘欠下人情上门’了。 申时行道:“话不能这么说,观这林解元才具,未必没有折桂南宫的可能。前几个月,王凤州被劾回籍,在与相送众官员前,曾大赞此子才华。老夫还未见过王凤州如此欣赏一个人。” 管家道:“那还不是因为王大人是林解元是乡试座师,老师替弟子扬名也是应有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一章 连中三元的期望 从申府出来,天已是黑了,管家拿出一物对林延潮道:‘此刻已是宵禁,林公子拿着此令牌,即可出城。‘ 林延潮称谢接过,走出府门外,但见雇的马车夫幸亏还没走,蹲在马车那啃着两张煎饼。 林延潮见四周无人,当下向车夫拿了一块煎饼,啃了起来。 那车夫见了顿时目瞪口呆,然后弱弱地问了一句。 “林老爷,相府不给饭吗?‘ 林延潮拿了馅饼垫肚后,同时也腹诽道:‘是啊,相府不给饭。‘ 车夫愣愣地点了点头。 林延潮笑了笑道:‘走吧。‘ 当下林延潮坐车离开申府,回到了福州会馆。 刚至会馆,掌柜即迎了上来道:‘林老爷,有你的帖子。‘ 林延潮不由讶异道:‘我才来京师不过一日,怎么会有人送帖子呢?‘ 掌柜笑着道:‘解元郎声名远播,一抵京师。。。。‘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掌柜,这些奉承话还是算了吧。‘ 掌柜赔笑道:‘解元郎误会了,并非是小人透露你的行踪,是湖广会馆每月一度的馆会,邀请咱们附近福州会馆,绍兴会馆,无锡会馆的举人参加,咱们一并有三个名额。‘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如此,帖子在哪里?‘ 掌柜当下回去取了帖子奉上。林延潮打开一看,不看其他,仅仅是说字,就是一手漂亮的馆阁体。 信中大意是请福州会馆的举人至湖广会馆参加馆会。 信尾落款是布衣张居敬,丁丑进士曾朝节。 曾朝节林延潮有耳闻,是万历五年的探花。湖广临武人。 至于布衣张居敬,换了他人看到布衣二字,会想一个老百姓怎么也敢名列一名翰林前面。 但林延潮看张居二字。却知此人八成和张居正有什么关系。林延潮一问,掌柜即道:‘解元郎。此人是张相爷的次弟啊!‘ “难怪。”林延潮点了点头。 这时刘镇已是走到大堂上道:“林兄你回来了,今日去哪里了,怎么也不带上小弟?”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事,随便逛逛,见识一下京师风物。” 刘镇恍然道:“林兄,你看了帖子了吗?此即为我之前与你说的终南捷径啊,实是机不可失啊!” 林延潮摸了摸鼻子,笑着摇了摇头道:“刘兄去吧。我就不去了。” 刘镇满脸愕然道:“林兄,汤显祖,沈懋学二人先例在前,你不知若是去湖广会馆,打通了关节,骤可一步登天吗?此真良机不可失之啊!” 林延潮看了刘镇一眼心道,终南捷径?好吧,我是没去张居正那打通关节,只是转而去了申时行上门私谒。 不过听刘镇这么说,林延潮却一脸‘正气凛然’地道:“朝廷是以文章取士。而不是让我辈读书人热衷于钻营,忘了读书的本分,此实在离圣贤之道远矣。我相信张相爷为一国宰辅。必会秉公,以才取士,而不会让那些鸡鸣狗盗之辈,居于庙堂上的。” 说到最后,林延潮语重心长地与刘镇道了一句:“刘兄,我有一句话赠你,读书不为稻粱谋啊!” 刘镇听了林延潮的话,顿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显然被这正能量满满的话打动了。 刘镇道:“子曰。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林兄真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功名之物,大丈夫宁可直中取。岂可曲中求。我明白了,我悟了。从今起我就回房认真读书,再也不想这等投名干谒之事了。” 说到这里,刘镇拱了拱手道:“我刘镇他日,若有所成,必多谢林兄今日之教诲。”看着刘镇远去的身影,林延潮不由心想这时候的读书人,还真是好忽悠啊。 下面数月林延潮就在会馆读书,期间只是偶尔去申时行的府邸上拜谒两次。 渐渐的光阴逝去,不知不觉中夏去冬来。 大明的京师迎了寒冬,这气候比林延潮在闽地时,要寒冷了不少。 漫天白雪飘飘,将屋子上都覆成了白色。 这一日,林延潮穿上毡帽冬衣,然后点了炭盆驱寒,待屋子里暖和之后,方才拿了一本记载翰林院诸翰林文章的书读了起来。 忽而听得会馆外面人声喧哗。 这时展明开了门走了进来道:“老爷,你看外面是谁来了?” 林延潮笑着道:“不错,估计着日子,必是他们也来京赶考了吧。” 林延潮披上大衣,走到屋外就听得院外有人道:“京师这天气,还真是令人冻得够呛啊!” “是啊,在我们闽地几时见得这么大的雪。” 林延潮听得声音,笑着道:“是进卿兄吗?” 院子外有人道:“这不是宗海兄的声音吗?” 说着但见院门一开,数人走了进来,都是林延潮的熟人。 众人别过经年,此刻相见都是心情激荡。 数人走到对面,翁正春,林材,叶向高,陈应龙都向林延潮一揖道:“宗海兄!” 林延潮也是有几分热泪盈眶的感觉,他双手举起道:“几位,能在这见到你们太好了。” 翁正春与林材与林延潮,都是万历四年的举人,而叶向高,陈应龙都是今年八月乡试中举,即来京师赴考。 “叶兄,陈兄,你们都中举了。” 叶向高笑着道:“我等怎么能让延潮你孤伶伶的一人赴春闱,少不得千里迢迢来与你陪考,这番我们二人要再分个高下!” 林延潮哈哈笑着道:“说的好,看来叶兄没有忘了我们当初祖生之鞭的约定。” 陈应龙也是笑着道:“那是当然,宗海兄,有我和叶兄在,你别想轻轻松松拿下会元呢。” 众人听了都是大笑。 林延潮向翁正春,林材问道:“文林社如何?” 翁正春道:“宗海放心,文林社有徐兄打点了,眼下咱们文林社有两百余人,这一番我们上京赶考,他们都托我等带话与宗海前辈,说盼着你能连中三元,为我们闽中学子名扬四海。” 林延潮笑着道:“连中三元,谈何容易。不过还是要多谢那些社员们呢。” 林材笑着道:“对了,宗海兄,还有你的家信啊!” “家信!”林延潮目光一亮。(未完待续。) ps:额,疲惫不堪,补更放在明天吧。再谢谢大家的支持,春节大家吃好玩好,我乘着休息努力码字。 第两百八十二章 家信 见林延潮听闻家信如此高兴,众好友们都是一笑。 “来京师不到一年,想念家里的娇妻美妾了吧!” “哈哈,宗海不需向我等解释。” “这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见一众好友都在揶揄起来,林延潮笑了笑道:“好了,诸位休要取笑了,来进屋里说。” 此刻气候已冷,屋门前都挂着棉帘,众人一进入屋子,林延潮就让展进再多端个炭盆来,大家顿觉得外头的寒气消减了不少。 陈应龙打量了一番道:“宗海兄你这不甚宽敞,连个小楼都没有,何必屈就在此。” 一旁叶向高道:“陈兄有所不知,咱们南方地潮,故而都住楼上,但到了京师,北地天寒,故而要睡火坑。” 陈应龙这才恍然。 翁正春道:“话虽如此,但宗海,何不租个更好的屋子,或者是住客栈也是不错。” 林延潮给数人搬来几张锦杌后,道:“我辈读书人,当安贫乐道,刘禹锡不是说过,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此番诸位一来,更是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了。” 众人都是笑着道:“宗海兄说的好。” 当下几人都是脱去衣帽,将双手放到炭盆上烤手。 林材叹道:“秋闱后,咱们这一路北来,天愈发冷了,咱们坐船还未到了临清,运河即是封冻了,再进一步也是不等,故而我等都是转而陆行,紧赶慢赶这才抵达了京师。幸亏没有误了考期啊!” 陈应龙也是心有余悸地道:“是啊,运河封冻时,咱们就担心这个。听闻春闱是二月时,恐怕比这一日还冷。到时候恐怕不好考啊,特别对于我们这些南方人来说。” 林延潮知这时正是小冰河期,天气寒冷,再想到一个多月后的会试,到时候该如何应对?这也是一个难题。 不过眼下林延潮先不管这么多,与展明吩咐道:“快吩咐掌柜,整治一桌好酒好菜,我要招待几位好友。” 说完林延潮又与诸人说道:“京味味道重了些。咱们南人骤吃不管,不过所幸这会馆里的厨子,烧得一手本地菜,口味正宗,大家离家万里,可以稍稍解馋了。” 众人听了都是抚掌道:“那是好啊,我终于知道宗海为何不肯换地方了,原来是在此满足口腹之欲啊!” 当下展明下去让掌柜准备酒菜,众人彼此道别来之事。 林延潮打听几位好友消息,今年乡试除了叶向高。陈应龙中举外,龚子楠,陈一愚都是落榜。另外文林社里还有两位秀才。也考上了举人。 至于其余几位好友,陈行贵院试取了第六,已是入府学求学,并参加今年乡试可惜落榜。还有黄碧友,于轻舟都是三度院试落榜,至今还是童生,见这么多人卡在了府试上,由此可知这一关确实难过。 不过林延潮听陈行贵进学,还是替他高兴了一番。 其中更令林延潮又惊又喜的。就是他的弟子徐火勃。 徐火勃参加今年童子试,虽场场成绩不显。但却都是过关,入闽县县学。进学生员,还通过录遗,获得今年乡试资格,乡试七篇考完,差一点进入了副榜。 林延潮听着徐火勃考得如此好,觉得自己辛苦没有白费,也不枉费了他三年教导之功。 林材也是打趣道:“若是令徒今年乡试中举,少不得要与我们一并来赶考,到时你们师徒齐赴会试,又是一桩佳话。”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他突是想起了自己老师林诚义,他此刻在北监求学,三年肆业,想必今年也是要与自己一并赴会试了吧。 至于另一位拜入自己门下弟子陶望龄,则是返回绍兴。 今年也是要参加绍兴童子试了。虽说陶望龄功底比徐火勃更扎实,但绍兴可是科举强县,林延潮也不知他是否能脱颖而出。 众人说说聊聊,不久掌柜已是到了。 掌柜亲自带上几个伙计来张罗,各种拼盘,小菜,还有一锅古董羹。 所谓古董羹就是现在的火锅了,当时以食物投入热水时,发出的咕咚声所以才叫古董羹。 古董羹用的是白铁锅,锅中放好了炭,一旁都是刚刚片好了羊肉,鱼片,冻豆腐,还以一壶老家的青红酒,放在一旁小火炉里一热,顿时酒香四溢。 此刻外间寒风呼啸,飘雪不断。 骨头汤熬好的骨汤上咕嘟咕嘟地翻着白泡,众人都是用筷子夹了肉往里涮,涮完后蘸上酱料吃在嘴里,顿时身上的寒意尽消。 林材不由念起了白居易的诗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几人都是伸出大拇指齐道:“此诗应景。” 大家这边吃着古董羹,那边掌柜的又将新煮好的鸡鸭鹅肉等热菜送上, 众人边吃边聊,数人都是醉了。 林延潮枕在炕上读着家信。 林高著信上告之自己家里一切安好,虽自己赴京后,自己的故旧,乡里都是纷纷上门,说盼自己能连中三元。但林高著信里说古往今来那么多解元,能连中三元的只有一人。所以信中他让自己切不可因他人之言,背负上压力,好好读书就算是考上一个三甲进士回家,也足以光宗耀祖了。就算是不中也没什么,解元一两次没考过会试的,也大有人在。 这是林高著的,另一封则是大伯的。大伯告诉自己,林延寿在第n次参加县试考试后,终于以九十五名吊车尾的成绩过关。 为了庆贺林延寿过了县试,大伯这一次终于名正言顺地在家里大肆操办起来,庆祝了一番。可惜大伯一家只是高兴了两个月,林延寿又毫无意外地在府试里落第。 林延潮见了不由好笑,还有一封则是林浅浅的。 林浅浅的信中,前面半篇都是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事,如家里进项多少,开销多少,人情往来等等很琐碎的事。 到了后面才是说一点别来思念,但说的都是很含蓄,唯有信末‘念君’二字透露了点心意。 林延潮见信后不由一笑,心底但觉一阵温馨。 至于最后一封则是自己老师林烃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三章 教诲 看到林烃的信,林延潮手上有几分颤抖。 这信里是否有点拨自己机宜的话呢?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有几分激动和期待的,用裁信刀将信口拆开,掏出信纸来仔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林烃在信中过问的是,自己读书,会试之事,其中不少都是自己读书的经验,写了满满的三张,换了平日林延潮会异常认真地将老师信中经验读来与自己印鉴。 但眼下林延潮专注的不是这些。 通篇信里对于申时行一个字也没有提,林延潮看下日期,这是林烃在苏州知府卸任两个月前给自己写的,这时候他的同年,好友,翰林院的昔日的同僚申时行早已是入阁小半年了,林烃怎么会不知道? 林延潮拿着信,陷入沉思,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林烃之所以写信给自己,让自己找申时行,因为当时他不过是吏部右侍郎,虽是重臣,距入阁还有一段路。那时他叫自己拿着信找他,不过以年家子的身份拜谒,让自己在京城中也有人照顾。 林烃不知道,林延潮凭着穿越者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申时行有朝一日,身在内阁,更可能成为万历八年会试的主考官。 故而林烃这一次写信给自己,对自己上门找申时行之事,丝毫不提,这绝不是他忘了,而是他不希望自己走这条路。现在申时行已身为内阁,就算不为会试主考官,也有影响会试决策的能力,自己若再入京找他,就是暗通曲款,走后门了。 所以林烃在信中一个字也没有提。他是不希望自己走这一条路的。在信中他反复告诉自己,自己要以真才实学考取进士。 看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有几分惭愧。他没有遵照林烃的话,自己到京师第一件事。就是去申时行那走了后门。 此刻林延潮不由想到逝去山长林垠,他与林烃一般,都是不愧于‘人师’二字。他们不仅教导自己如何读书,还教导自己做人的道理。 只是……林延潮想到这里,从炕上起身。 掀开棉帘,走到了外面,看着漫天落下的飞雪想到,只是……只是自己的思想觉悟一点不高啊。实在是辜负了两位恩师的一番谆谆教诲啊。 凭着自己本事一步一步攀登的人,固然可敬,但多不能达到巅峰。三千年的国朝,一千年的科举历史告诉我们,这是一个人治的国度,仅仅凭个人的本事,绝对无法上位。 就算朝廷论才大典的科举也是,从没有真正公正过,有的只是相对的公正。 不过科举虽有不公,但至少给他们这些寒门出身的弟子。有了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若非科举,张居正一辈子只能是军籍子弟,而申时行不过是商人的私生子罢了。 有的人。能从不公正里看到公正;有的人,只能从公正里看到不公正。 下面林延潮几位好友也是一并在福州会馆住下,随着考期日近,会馆里也入住了二十余名举人。至于原先住的客商都是搬了出去,免得打扰了举人的功课。 其余本地举人要么是住在客栈,要么就住到更大一些的福建会馆去了。 随着会馆入住的举人越来越多,福州会馆的日子也是好多了。 会馆掌柜也是喜笑颜开,终于不用过那入不敷出的日子了,正是三年不开张。开张……也吃不了三年。 不过乘着马上过年,会馆掌柜将整个会馆重新张灯结彩。布置一新。 幌子被擦得干净,在显眼的地方贴了春联。挂了桃符,门上都倒着贴起了‘福’字。 会馆掌柜使唤着伙拿着墩布刷洗着堂口的地板,用掸子拂去墙边角落。 掌柜一面叉着腰一面道:“都给我认真着点呢,打扫得干净。咱们会馆里住得可都是举人老爷呢,开春后若中了进士,都是文曲星呢,尔等也是一并颜面有光,也少不得打赏你们。” 伙计们齐应了一声,继续忙活着。 掌柜满意点点头,沏了壶茶,端在手里,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条板凳上。 正待这时候,外面几名穿得破破烂烂的兵丁就要进屋,掌柜一见他们要弄脏了自己的地板,立即身子一扭,堵在了门口喝道:“你们这些丘八,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乱窜进来,惊扰了举人老爷,你们担当得起吗?” 几名兵丁都站在门口,一人拱手道:“掌柜的,敢问这里是福州会馆吗?” “上面这么大福州会馆四个字不识的吗?干什么来了?就站在门前说话。” 这名兵丁低下头道:“我这有一封帖子,是解元郎林老爷给的,我们想见他一面,劳烦通传一声。” 掌柜冷笑道:“解元郎也是汝随便见得的?什么事与我说吧!” 兵丁正欲开口,这边堂口有人道:“这不是徐纲司吗?楚把总呢?” 展明走了出来,那兵丁喜道:“是,展大哥,见到你太好了。楚大人他被仓场的人抓了?” “什么?” 那人垂泪道:“我等走投无路,这才拿着帖子来求解元郎?” 展明道:“那还等什么,快随我进来。” 说着展明横了掌柜一眼,掌柜连忙赔笑道:“原来真是贵客,看走眼了,看走眼了。” 林延潮正在屋里与翁正春等人,揣摩几位有可能出任会试主考官,副主考之人的文章。 按照惯例,会试主考官是阁臣,文渊阁大学士马自强,三个月前因病去逝,申时行由东阁大学士,补为文渊阁大学士,成为内阁第三人,那毫无意外就由他来成为主考。 至于副主考,依照惯例是要选一名词臣,所谓词臣就是翰林院的官员,故而几位翰林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的文章,也是要读的。 就在林延潮与几人商议时,展明入内与他道:“老爷,不好了,楚大江被仓场的人给拿了坐站笼呢。” 林延潮讶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几名兵丁当下一并跪在屋们外道:“解元郎,求你救救我们老爷吧!”(未完待续。) ps:这一章补更,晚上还有一更 第两百八十四章 手中之笔 林延潮听楚大江被通州仓抓了,不由问道:“这是为何?你家大人,不是已将今年的漕粮如数送至仓场了吗?” 那兵丁叹了口气道:“还不是那些狗官,见我等如额交纳了漕粮,竟又挑剔我们漕粮受潮,成色不佳,六百石漕额,仅给我们算作两百石,我们全把钱给他,还欠了一百石,大人他气不过,争辩了几句,就边仓场那几个攒典拿了,关在仓场站笼里。” “我等去闹被仓场打了出来,说没有三百两银子就不放人。” 听此人这么说,展明,陈济川都是大怒。 “区区攒典,不入流的官员,竟也敢扣押朝廷正七品武官!这还有王法吗?”陈济川大怒道。 几名举人听了也是义愤填膺。 “仓场那地方可不好办!”林延潮道,“仓场直属于户部,并非是一般朝廷治下。” 要知道大明朝的总督,因差遣而设,如主理军务,平倭平叛的两广,备边的宣大,蓟辽,挂兵部侍郎,尚书衔。 而漕运总督,主管漕运,同时又兼抚凤阳,集事务行政一体,挂都御史或副、佥都御史衔。 如河道总督,主管河工,挂工部侍郎,尚书衔。 至于仓场总督,主管京仓及通州仓,挂户部侍郎,尚书衔,官员直属于户部,却均不负责户部事。 几名运兵看着林延潮恳求道:“请解元郎帮帮我们,也只有你有门路了。” 林延潮默然了一阵,在地方办事和在京城办事,完全是两等。地方看官员尊卑位序,一级压一级很显然,但京城又不一样。除了看品级,还要看手上的实权。如仓场这样的肥差,后面的胥吏都是盘结在一起。自己一个举人根本动不了。 此事除了请申时行帮忙,否则不仅这些官吏无法惩治。连楚大江都保不出来。 林延潮去一旁,打开柜子取了三张银票放在胸口道:“我随你们去仓场,先保下楚把总再说。” 众人见林延潮毫不犹豫拿出三百两银子救人,当下都是佩服。 运兵闻言垂泪道:“多谢解元郎恩义,此情我遮洋总的弟兄来生必衔草以报。” 当下众人与林延潮和运兵们一并赶至通州仓场。 方至门口,仓场的仓吏即是道:“仓场重地,也是尔等来的?” 林延潮道:“我乃朝廷举人!” 仓吏抬起头冷笑道:“举人又如何?就算是阁老,没有督抚的手令也不能进仓场。” 林延潮道:“我是来保站笼里的人的!” “原来是保人的!”这仓吏顿时换上笑容道。“早说嘛,原来是财神爷来了,快里面请。” 一旁几人讽道;“你不是说,没有手令,就算阁老也不能入仓场吗?” “阁老不行,财神爷行啊,真不懂规矩!”这名仓吏笑着道。 当下众人都并请入仓场粮厅,粮厅外立着一排站笼,其中数个站笼里,自是被冻得昏迷的楚大江和几名遮洋总的军官。 粮厅里倒是温暖如春。几名官吏正坐在炉子旁吃着火锅,喝着小酒,而一旁十几名算账先生在打着算盘。一旁自有仓夫将一袋袋米扛入仓里。 仓吏对一名吃着驴肉的官吏道:“这位就是来保楚大江的举人。” 那官吏听了抬起头,笑着道:“嘿,举人老爷了不得,黄爷我有礼了。” 说着这官吏虚行一礼,也不起身。 一旁兵丁咬牙切齿地道:“解元郎,污蔑我们漕粮成色不行,并将楚大人关进站笼的罪魁祸首就是此人。” 林延潮点点头,示意这兵丁退下,对那官吏道:“我们交了保钱。就能带人走吗?” 那自称黄爷的官吏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那先将人从站笼里放下,带到这来。”林延潮谈条件道。 自称黄爷的官吏冷笑一声道:“在这里我就是规矩。你一个举人,没资格和我讲规矩。” 林延潮道:“我现在虽一介举人,但你说春闱后,我万一中了,配不配与你谈规矩?” 自称黄爷的官吏冷笑道:“鲤鱼跃龙门,九成头撞龙门上,你就是那一成?” “你大可以拭目以待。” 这官吏道:“这位老爷真张狂,看来就算将来当了官,也需官场上好好磨练,磨练。不过到时候自有人教你规矩,我就不啰嗦了,算了,看在你座师和业师的份上,不与你计较,带人来。” 他伸手一挥,当下仓场的场丁将楚大江和几名运兵从站笼上放下,抬过来时几人都满身是伤。楚大江见了林延潮当下满脸惭愧道:“又拖累你了。” 林延潮安抚道:“没事就好。” “银票呢?” 林延潮随手将三百两银票放下,带着楚大江就走。 那称黄爷的官吏,拿起银票对着林延潮的背影道:“举人算个屁,老子一年在仓里吃食,比外面十个七品官的拿得还多,举人有什么好稀罕?” 林延潮听见,斥了一句道:“硕鼠!” 陈应龙,翁正春等人当下道:“算了,花钱消灾,此事也只能如此了。” 当下众人回到客栈,请跌打医生给楚大江治伤。 不说被拿前被打了一顿,就说站几日站笼,命几乎就去了半条。 林延潮对楚大江道:“楚兄,你好好养伤!此事我会替你讨个公道。” 楚大江摇头道:“林解元,莫要为我楚某这条贱命操心,你还是中了进士,将来作了大官,再替我等申冤啊!”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行,报仇不隔夜,此恨不除,这口气我咽不下。国家就是因有这般的蛀虫在,故而才日益消沉,这一路从南至北,这贪官污吏数不胜数,我要让天下贪官污吏知道,我们读书人就算不做官,但手中之笔一样能够杀人!” 说完一贯不饮酒的林延潮,去一旁取了一壶酒来,当下喝着干净。 一壶烈酒下肚后,林延潮只觉得全身沸腾,五脏六腑仿佛有股火在烧。 当下他脱帽除衣,虽是有几分醉意,但却目光炯然。林延潮当下来到桌案旁,将椅子推开一旁,直接铺纸磨墨,于纸上龙飞凤舞写下三字‘漕弊论’。(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五章 醉酒惊名士 漕弊论三个字饱蘸浓墨,写出来欲破纸而出。 此刻酒意上浮,林延潮胸间顿涌起一股豪情,他记起李太白醉酒,着高力士脱靴的张狂和豪放。 读书人当以笔抒其意,敢于直言,不畏权贵。 纵然为韩非子斥为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又如何?我儒生手中之笔就拿来战斗的! 林延潮悬腕运笔,在宣纸上笔走龙蛇。 这一篇文章,笔不加点,洋洋洒洒两千余字,一气呵成,将自己沿三千里运河而上所见所闻尽数写于笔下。 弁丁有水次之苦,有过淮之苦,有抵通之苦,有抵通之苦…… 今之有辖于漕者,自上及下有不取常例于运军者乎,运军之常例,有丝毫不出于斯民之膏血者乎…… 欲惠百姓,自运军始;欲饬运军,自胥吏始;欲厘胥吏,自官府始…… 此文带着林延潮怒意,加其生花妙笔,文章做成,林延潮掩卷再读一遍,满意地点点头。这篇文章含意而作,是他迄今作得最得意的文章。 看完之后,林延潮将文章放在桌案上晾干,自己则是合衣躺在炕上,沉沉睡去。文章是写好了,林延潮却思着如何将这‘漕弊论’张发出去,随即困意袭来,酣然入梦。 就在林延潮睡着之际。 福州会馆外的大街上,行来了两辆绿呢子马车。 马车上下来两名身着锦衣,卓越不群士子,这二个人身旁都是跟着十几位奴仆,会馆掌柜见了立马迎了出去问道:“敢问几位老爷,是来入住,还是访客?” 三人里。当中一名士子包着一个小手炉,但见他眼睛甚小,却透着几分锋锐。对方负手站在门前。也不正眼看着掌柜,而是侧身问道:“闽中林解元下榻此处吗?” 掌柜满脸堆笑道:“那是。就住在这里。” 那士子道:“入内向林解元通传一声,就说无锡顾宪成,南乐魏允中来访!” 这士子说完,紧跟在他一旁的奴仆,撒了一把铜钱道:“我们家顾老爷赏你喝茶!” 掌柜双手捧着这么一大把铜子,笑得脸都开了花,连忙道:“谢这位顾老爷,小人这就去。小人这就去!” 不久掌柜从堂内领着两位举人走了出来。 二人与顾宪成,魏允中二人行礼道:“顾兄,魏兄,莫非是万历四年河南,南直隶解元?久仰,久仰。” “好说。两位兄台是?”顾宪成问道。 翁正春拱手:“在下侯官翁正春(福清叶向高),乃是林解元的好友,也是今科应试举人。解元郎饮酒醉了,正在入睡,不能待客。两位入门一叙吧。” 顾宪成,魏允中二人确实都是来头不小。 魏允中今年三十有七,乃河南乡试第一。顾宪成更厉害,三十有二,是南直隶,应天府乡试第一名,这可是天下最有含金量的解元。 他们都读过林延潮的尚书古文疏证,才学到了他们这个地步,轻易不肯从别人之见。他们对林延潮高书中观点有些不信服,故而都是带着疑问前来,打算切磋一番。看一看这与他们共为解元的林延潮是否名副其实。 不过顾宪成听闻林延潮醉了,不由一晒道:“我还以为林解元。闭馆读书,是为了备今科春闱。未料到他却在会馆里白日大醉。” 魏允中在旁道:“顾兄,凡名士必有雅好,嵇康,阮籍都是好饮的。” 魏允中转过头对翁正春二人道:“在下与林解元,同受过凤州先生点拨,说来我与他也不是外人。” 当下数人一并入内,来到林延潮屋中。 见林延潮泰然高卧,一壶酒歪在一旁,满屋子都充斥着酒气,顾宪成,魏允中二人对视一眼,心想林延潮果真醉酒了。 不过二人都不说话,魏允中笑着与叶向高,翁正春说话,而顾宪成则是一晒,走到林延潮桌案边,随手将他那刚写好的‘漕弊论’拿了起来,对左右道:“这莫非是林解元刚写就的文章,如此我等拜读一二。” 说着顾宪成就读了起来,方读至一半,脸上的狂傲之色倏然消退,对一旁魏允中道:“魏兄,你来读一读!” 魏允中点点头,当下到顾宪成身侧,顾宪成先是读完,抚须不语,而魏允中从顾宪成手中将文章接过,凝眉读之。 半响之后,魏允中对顾宪成叹道:“此真文章华国也!” 顾宪成皱眉道:“此文虽可称佳作,但文章华国也太过了吧!” 翁正春与叶向高对视一眼,也是将这篇‘漕弊论’取过读起来。 魏允中道:“顾兄,以往斥时事的文章,数不胜数,却皆不如此文。此文已至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之境,以振奋人心之语、发人深省之言,刺天下漕运之弊。” 顾宪成道:“我读此文时,但觉胸中义愤填膺,难以抑制,对于文词用笔倒是忽略了,以我观来,此文文辞倒是次之,最了得是辞能达意。” 魏允中道:“顾兄,此真知灼见。” 然后魏允中向翁,叶二人问道:“此为真为林解元所作吗?” 翁正春也是十分佩服地道:“此屋只有宗海兄一人独居,如此气势磅礴,宏阔铺陈的文章,也正是宗海兄的手笔。” 魏允中闻言叹道:“必是宗海兄见漕弊之事,故而悲愤不已,醉酒之下,方才写下这篇文章来。那似我等终日埋首书海,以求闻达,相较林解元,抱负天下,我等不过一介书蠹罢了。” 顾宪成闻言也是动容,脸上抽动,长叹一声。 原本二人以为林延潮醉酒是放纵,现在将之视作忧国忧民,悲愤而饮,这是什么胸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啊! 当然若是他们知道林延潮写此文的本意,是拿来战斗的,恐怕就是另一个反应了。 顾宪成,魏允中二人都是有自尊心的读书人,顿时觉得羞愧,无颜在此留下去,于是各自向醉酒在塌林延潮施礼,然后匆匆离去。 翁正春与叶向高对视一眼道:“醉酒愧名士?这也行?”(未完待续。) ps: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幸福在这里感谢大家在过去一年支持,祝兄弟姐妹们新春快乐,多多发财! 第两百八十六章 文动京华 从福州会馆离去后,顾宪成,魏允中二人都是面色凝重。 顾宪成是一个很自傲的人,自认为除了王世贞外,老子文章天下第二,但见了林延潮这漕弊论后,顿时傲气敛起。他离开福州会馆后,立即闭门不出,回会馆闭户读书,准备在会试时再与林延潮分个高下。 而魏允中却是十分坦荡的君子,且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对于这漕弊论十分佩服,与翁正春,叶向高相谈后,对二人的才华也是惊叹不已。 这二人的才学,不说放在福建,就是放在其他各省也是有数的,但二人都坦言自己学问不如林延潮。 魏允中由此可知林延潮的才学高到什么程度,当下回去后,与其弟魏允孚,还有同乡杨镐等士子聊了起来。 在南乐,魏允中,魏允孚兄弟二人,以及其兄魏允贞都十分有名,才华出众,有南乐三魏之称。 魏允贞已于万历五年中了进士,现任荆州推官,因敢于直言,被视为朝堂上的清流。 魏允中,魏允孚二人才华不逊色于其兄,并各自交游,都有一帮交好的同试举人,至于杨镐就是他们交游的好友。杨镐字京甫,河南商丘人,此人文章虽不如魏氏兄弟,却好兵事。 魏允孚读了,魏允中默下的漕弊论后叹道:“此文述情陈事,言语平易,几乎近俚,但意却翻极高古,此人真是写文章的大家。” 杨镐则道:“此文斥吏政之暴,有石壕吏之叹,有捕蛇者说之鸣,无当今文章词肥意瘠之弊,是如同过秦论般的绝唱啊!” 魏允中点点头道:“难怪凤州先生离京时。说此人文章直追苏韩,十年之内必成一代文宗,以我看来。不出十年,只在今朝。我魏某算是服了。” 一名士子道:“我当初游学过闽中,听顺天乡试解元李尔张说过,连目中无人的李卓吾,观其文章,也说此人若在,他也当避路一旁,放此人出一头之地。” 众举人听后都是点点头,最后有人叹道:“与此人同科赴春闱。既是我等之不幸,也是我等之幸啊!” 也有人道:“未必,那要看张相肯不肯抛去私心,让他二个儿子避路,放林解元一头之地了。” 正月过后,来京师赴考的举人们这时也都是到齐了,这些举人们去礼部递过考凭后,即是彼此会文。 一般文会也就算了,有名的文会,除了今科士子外。还会请几个文章大家,以及朝廷官员,甚至翰林与会。 京城有名的文会。有如西山文会,邹水文会等等。 会试前的文会上少不了会点评时兴的文章,以及会试中有望夺魁的士子。 那些初次来京,名声不显的士子,都是渴望着借着京师这个名利场扬名,难免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些有名的文会里挤一挤,若是为文章为大家,甚至翰林赏识。那么名声必会传至考官耳里,如此中式机会大多了。 不过三千举人。还有两千国子监监生,哪个人也不是易与之辈。 每个举人。哪个不是在乡间,受无数父老仰视,不少人的学问,放在今日都可以算作国学大师了。 故而一个人的才华和文章,要得到众人公认,何其难也。 偶尔有一时新鲜的文章,出现在文会上,众人称赞个几句,说几声不错,最多能传入翰林官的手里,看上几眼,已是了不起了。 不过这样的文章,也掀不起波澜。 这一日西山文会上,众翰林点评文章,看来看去,终于一名河南士子忍无可忍,把漕弊论的文章递了上去,在署名上写了‘佚名’二字,然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甩头离开了文会。 或许这士子也没想到,自己离去后西山文会,掀起了轩然大波。 漕弊论的文章,先是到一名老举人的手上。 这名考了三十年的老举人,不由拍案而起,将此文读了三遍,不由惊叹,待看到署名上写着佚名二字后,拉着左右就问,这位佚名兄,是何方高人啊? 众人听后都说不知,但是纷纷表示,自己以往都拜读过这位名叫‘佚名’高士的大作。 有人表示说,此人文章平平,且下流无耻,写过好几篇艳文(俗称小黄书)。 还有人说,这位佚名高士,成名百年,现在恐怕早已作古了。 终于有人道:“此佚名就是匿名啊!” 众人这才傻眼。 不过文章却传了开来,众人读完都是叹道:“此文不求规矩,言辞仿佛冲口而出,不复检点,近乎俚语,连老妪都能读得懂。都偏偏就是这样的文章,读来发人深省。” 听了这话,众人都是反思起来。 有明一代的文章,无论是复古派,还是唐宋派,两派打着法秦汉为绳,以唐宋为宗的口号,但文章都是难脱前人的藩篱。 两派中就算有一二出色的文章,在翰林这等文章宗匠的眼底,也是为了繁复而繁复,为了穷极变化而穷尽变化。虽然有人喊出‘世道既变,文亦因之’的口号,但文如何因世道而变之,谁也不知,甚至有人连世道是什么,都不清楚。 而漕弊论这等不堆垛词藻,一词一句用到十分精当,读后发人深省的文章,顿时令人耳目一新。 之前众人文章,也有极好的佳作,虽未必称得上不如此文,但是格式上已走到尽头,读起来千篇一律,而漕弊论这等别出心裁,用词用典又恰如其分的文章,一对比下高下立判。 连文会上几名翰林也是心服口服道:“此文一出,恐怕天下文风为之一变了。” 当然文章有人说好,也有人说非的,文士一贯相轻,总有人见不得别人好的。 一名翰林不忿道:“以往都是翰林文章,为天下读书人的标杆,眼下让一个佚名的文章,领袖天下风气,不是令人笑话。” 于是一人问道:“此人非无名之辈,到底是何人所作?” 此言代表了文会上众人心声,当下众人都是同问,到底这漕弊论到底是谁所作?(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七章 为政不难,不罪巨室 漕弊论到底是谁所作? 在场的众士子,都推说不是自己,众人看了一圈,心想递文章的人大概是溜了。 于是大家一并谴责这等‘装了逼还要跑’的行径。 坐在一旁,拿着文章的翰林检讨何洛书,与身侧翰林院庶吉士吴尧弼道:“宗舜兄,见你笑而不语,莫非有高见?” 何洛书,吴尧弼二人都是万历五年进士,后馆选为翰林院庶吉士。 不过何洛书在馆课时,写了一篇《议军京操班军疏》,得到张居正的赏识,故而被留馆,授翰林检讨。 吴尧弼,乃是闽县人,还未得到留馆的消息,庶吉士没授官,就没品衔,自比不上这位得张居正青眼的同僚。 吴尧弼不敢怠慢开口道:“何兄,见笑了,此文我确实见过,乃是我的一位小同乡所作。” 听吴尧弼这么说,众人都是围了过来问道:“那位同乡?” 吴尧弼笑了笑道:“还不是,十五岁解元的林宗海!” 众人一听恍然。 科举强省福建的解元,林延潮又年少得志,撰书成名,他的名字,当然为本次会试士子们所熟知,与汤显祖,顾宪成一般都是会试中第大热人选。 众人听了吴尧弼的话,纷纷问道:“听闻林解元,十二治尚书,十五大成,凡书过目一遍不忘,吴翰林既身为林解元同乡,此事可是真的?” “听闻林解元之才,堪比蒋文定公,杨文宪公(杨慎),吴翰林观来,此话是否得当?” 四周之人七嘴八舌地问道。 吴尧弼笑着道:“诸位。三年前林解元赴乡试时,本官早已不在福建,本官所知也不过是从同乡口中道听途说罢了。至于林解元才华到底如何,本官不敢断言。” 不过众人还是不放过。吴尧弼仍是不断被追问。他心底不由纳闷,怎么林延潮的名声比自己一个庶吉士还大呢,自己这位同乡真是了不得啊。 紫禁城,春雪覆在殿上的琉璃瓦上。 与一旁金銮宝殿相较,文渊阁只是个不起眼的所在。 黑色琉璃瓦顶,绿色琉璃瓦剪边,两层阁前有一方池,金水河引入。上立一石桥。 这里原先不过是皇家藏书之地,但随着大明阁臣权势日重,已是成为内阁在宫内办事之所。 所谓入阁者,曰直文渊阁! 过桥后,文渊阁五间开户于南,中一间门前写着‘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入门之后,大堂上即孔圣暨四配画像。像下设四张宽椅,作两列。 左一位为首辅,右一位为次辅。左二为三辅,右二为四辅。 万历五年时,张居正正陷入是否,丁忧两难的境地,因此缀朝三日。 结果第四日时,翰林院的翰林,内阁吏员都穿红袍到内阁道贺。 向谁道贺?次辅吕调阳。 因为根据文渊阁不成文的规矩,首辅去位三日后,次辅可把席位从右移到左。 移一席位。即可如此大肆拜贺。 而这位一直被张居正,视为股肱。平日被张居正赞为的‘在汉丙吉,今也则公’次辅吕调阳。在文渊阁堂而皇之地接受了众官员的拜贺。 结果张居正复起半年后,历经三朝不倒,谨慎小心十几年的吕调阳,告病致仕。 此刻文渊阁内,右一,左二两张椅子上都是空着。 左一位的红檀木椅上,一名五十余岁穿着蟒袍的官员,闭目坐在椅上。 右二的椅上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在下方,毕恭毕敬地道:“学生此次推南宫主试,元辅有什么交代的?” 这位身穿蟒袍的官员睁开了眼睛,但见面前的申时行容色更恭。 此人正是张居正,身下这张椅子,从隆庆六年高拱罢相以来,他已是坐了几乎七年了。对方徐徐道:“除了秉公二字,我也想不出其他话了。” “是,学生谨记教诲。”申时行认真地回到道。 张居正坐直身子,捏须道:“耕耤大典的事,就交给子维来办吧!你专心于春闱之事,取了一科后,你有了门生弟子,以后再朝堂上,说话就更有底气了。” 申时行连忙离席,在张居正面前道:“老师你是一贯知道弟子为人的,弟子一贯没有拉党结派的心思。” 张居正笑了笑道:“坐下,坐下,汝默,我知道你这人是真聪明,不像有的人。” 申时行知道张居正这话意思,有的人指得就是吕调阳。 说到这里,张居正忽道:“近来京城流传一篇士子所作的奇文,你看了吗?” “不知元辅指得是?” “就是那篇‘漕弊论’。” 申时行听了道:“原来是此文,下官读过,确实很有文采,是一名叫林延潮的解元写的。” 见张居正没表态,申时行又问道:“元辅,是否觉得这位士子文章里有攻讦朝廷之处?” 张居正道:“我初时也以为如此,后读了方知是斥吏政之弊,其中有些观点颇有见地,写文章的人,非狂生腐儒所作。” 申时行知道张居正有句话,重用循吏、慎用清流,凡一篇文章他看后,能被他赞一句不是狂生腐儒,已是很难得了。 不过申时行没有往下面引申,他知张居正找他,不是讨论漕弊论这篇文章谁写的,而是要对漕弊说出自己观点。不过这也说明林延潮文章成功之处,这篇漕弊论在京中流传之广,连张居正都读过了。 申时行当下道:“文中所言的漕弊,是官吏勾结,以运兵,百姓为血食,此是几十年的弊病,如同沉疴非一朝一夕可以根治。” 张居正晒然道:“孟子有云,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我等为政,怕得罪人,朝廷何必用我?养我等何用?我等食朝廷俸禄,就没有一丝羞愧吗?” 申时行听了垂下头,张居正有句话是‘知我罪我,在所不计’,这也是他无视于天下议论,坚持于己见的一贯作风。 张居正道:“漕弊固然要清查,可丈量土地,一条鞭法,也不能断,需多管齐下,我知道轻重,只是身为元辅,即是见了此事,就非要重办这些贪官污吏不可!”(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八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 正月,上元节。 到了大明已将上元节与今日接轨,除了官方正式场合外,民间一般称为元宵节。 元宵节这日,天子赐百官元宵,同时京城内大弛夜禁十日。 这日林延潮终于也不在会馆里读书了,而是与翁正春,叶向高,林材,刘镇等同乡举人,一并往东华门外看花灯。 东华门外,是京师有名的灯市。 元宵这日灯市上,卖灯的商贩,买灯的顾客,观灯的民众,熙熙攘攘,大街上行人交错。 人人都想据一绝佳的位置赏灯,故而这日靠近灯市的客栈,酒楼,早在元宵节前即是定满。 而林延潮等人也好不容易通过手段,还费了一些银子,才在东华门外一酒楼上,定了个好位置,一览灯市夜景。 五人坐了一桌,当下点上酒菜,从窗上望去,但见京城升腾起了道道烟火,花炮夜放。 各种响炮、起火、三级浪、地老鼠、焰火燃起,这多是富豪之家燃放的,一次焰火就要几百两银子。 天上焰火腾起,地上灯火如龙。 灯市最宽敞的地方,点起了黄河九曲灯,绵延数里,远远望去灯火燎城。 整个灯市都是此等火树银花的景象,街上观灯的男男女女都有,到了上元节,就算深闺里的女子,也是大方地上街而游。 女子们身着白绫衫结伴夜游,名为“走桥”,也称“走百病”,一路观花灯,再至正阳门下摸门钉。林延潮吃着小菜,看着灯市焰火缭绕的一幕。不由心里想到,尽管天下读书人对张居正是骂声一片,但张居正执政七年。确实给大明带来了一个新气象。 当下林延潮举杯对几位道:‘诸位让我等为此太平盛世贺一杯。‘ 众人皆是举杯,叶向高也是笑着道:‘也为我等。春闱登黄甲而贺。‘ 比起太平盛世,还是春闱中式更贴近众人,大家都是笑着举杯,唯翁正春有几分心不在焉。 林延潮知自己这位老朋友,一贯都有考前综合症,当下道:‘翁兄,以我等现在的才学,就算现在至会试捧起书来读个十几日。也难有寸进,倒不如放松一二,反而更好。‘ 翁正春道:‘我也知一张一驰之道,只是心底一直想着那玉堂集,还有十几页没背下,故而食不知味。‘ 听翁正春这么说,众人都是道:‘翁兄,大家出来吃酒,你提读书的事,真大煞风景。‘ 翁正春笑了笑。当下道:‘这是我的不是,自罚一杯。‘ 翁正春这么说,众人说说笑笑。对于即将到来的会试,心底的紧张去了不少。 此刻酒楼里,也是读书人鳞集,不少都是今科赴会试的举人,监生。 在林延潮桌子一旁,刚刚坐下七八个人,听了几句话,方知他们都是北监的监生。 但听一名监生道:‘今年元宵节好是好,却没有鳌山。难免美中不足。‘ 所谓鳌山就是花灯对垒成山,犹如鳌头的样子。原来是京城元宵一景。 另一人道:‘还不是张江陵,前几年他向天子说。元夕鳌山烟火,糜费无益,是在新政所当节省,于是鳌山就裁了。‘ 一桌人都露出失望情绪。 一人道:‘我看咱们这大明江山也至于缺这点钱吧,张江陵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这边还要丈量田土,行一条鞭之法,还有前几日,朝廷又传出风声,说要整顿漕政,这不昨日,听闻通州仓那边上百名官吏被拿下狱。‘ 一人道:‘此事非无的放失,若非一篇漕弊论,你说那些贪官污吏放了几十年了,朝廷会突然想起去抓?‘ 听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停著,认真听了起来。 一名监生笑着道:‘这篇漕弊论了不到半个月,即是名动京城,而文章里面的见地,发人深省,此乃真正的文章华国啊!‘ 林延潮这一桌听了都是微微笑着。 一人道:‘漕弊论一出,京城里举子,论名声恐怕一时无人比得上这位林解元吧!‘ 一人道:‘是啊,听闻这林解元不仅文章写得好,还是经学大家,一本尚书古文疏证,连翰林院里几个老翰林和五经博士,都是交口称赞,去年还有人在朝堂上上书,要从今以后乡试,会试里尚书经的考题,只能从二十八篇今文尚书里面取,而不取古文尚书。‘ 听了这话,众监生都是齐叹,这等牛逼的境界,非我等能及的。 这句话怎么理解,等于是一个考生,给出题的考官划定考试范围。 一监生道:‘看来今年以尚书为本经的举子,都要给林解元作陪衬了,嘿嘿,幸亏我的本经不是尚书,不做这等陪太子读书的事。‘ 林延潮在旁听了,初时尚有些沾沾自喜,但越听连自己也是忐忑起来。他没有料到,自己一篇漕弊论,竟是让自己的名望达到这个地步。 自己这一下子就成为会试里的大热门了吧! 哎,看来不能如乡试那样,当个黑马一鸣惊人,然后再装逼打脸,想想真是令人觉得蛮遗憾的说。 这时一人泼了冷水道:‘要我看,你们对林解元也太乐观,我看他就算金榜题名也是未必?‘ ‘哦,这是何理?‘ 那人道:‘我看今日的林解元,就是昨日的汤临川,当年汤临川不也是一时风光无量?但最后却名落孙山,这其中的道理,大家都知道吧。‘ ‘对啊,上一次能打压汤临川,这一次就能不取林解元,反正最后都是人家说得算,我看谁该取谁,张江陵早同会试主考官申相爷,打过招呼了。‘ 另一人道:‘是啊,说起来就来气,春闱已成朝廷大员私器,上一科殿试时,坊间有传闻,圣天子对张江陵道,元辅替朕照顾社稷,天子就替元辅照顾家人,结果张江陵的儿子取了榜眼。‘ ‘这一科张江陵两个儿子都要赴会试呢,不知张家三子会不会把三鼎甲都包圆了。‘ 众人说了一阵,都是摇头叹气。而林延潮一桌数人也是不免替他担心。 林延潮却是笑了笑,没有半点放在心上,不久后,就主动结了酒钱,与众人回会馆继续读书。 二十几日一晃而过,终于到了二月初八,会试开考之日。(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九章 会试之日 会试前数日,林延潮亲自至刑部侍郎陈瑞的府邸拜会。 陈瑞,嘉靖三十二年,与林延潮是同乡,都是侯官人,历山东道御史,山西督学,刚刚任刑部侍郎,与张居正关系交好,现在本乡籍官员中,属他官作得最大了。 林延潮找陈陈瑞,不为别的,是因为举人要参加会试,需取具同乡京官印结,替自己作保方可。 陈瑞对于此事,十分热心,当下给林延潮作保,还勉励了他一番,与他说了一番会试的诀窍。听着这位前辈的勉励,林延潮还是很欢喜的,最后陈瑞还顺口问了自己一句,自己在京里有没有认识官员可以借重。 虽说对方待自己是长者般的关心,但林延潮是不会同任何人说出自己和申时行的关系的。 唐伯虎前车之鉴在前,当年唐伯虎可是应天府乡试第一名解元,去京赶考前,好友规劝,千里马是不能表露骨相的。 但唐伯虎没听,与好友徐经,在京里带着随从,戏子走马过市,到处交游,考前拜访了会试主考李东阳,副主考程敏政了,拜访也就算了,嘴巴不牢,还讲了出去。会试后,被嫉妒徐经唐伯虎的考生告发,结果二人一并被下诏狱。 唐伯虎的例子在眼前,林延潮怎么能不谨慎,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到最后,越不能出差错。 步步需如履薄冰才行,故而陈瑞是一片好意地问自己,林延潮还是没有实说。 之后林延潮就回会馆认真准备会试了。 说起来这次会试,对林延潮还真有些不一样,以往无论童子试,还是乡试。林延潮都是在家,第二天出门直接去考场考试的,没办法这就是住省城的好处。 在家住的时候。林浅浅一切都会替自己打点清楚,如考试用的笔墨纸砚。考场上的吃食,穿戴的衣裳都会一一安排清楚,十分合林延潮的意。故而考前一天,林延潮只需专心想着考试的事就可以了,自己啥也不用操心。 但是这一次离家万里,林浅浅又不在身边,林延潮再愈加念起林浅浅的好来。陈济川,展明二人给自己当保镖还是可以的。但是替自己操办内务,就不行了。 故而大小事,都是由林延潮自己一一操办,也不会太难,请教一下刘镇,人家可是三科不过的老人了,对于会试可是门儿清。 听刘镇说来,会试与乡试的流程大同小异,只是个别地方稍稍有所变化。 如乡试是在秋天,而且南方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 但是会试是在春天。而且还是京城这样分分钟可以把人冻成狗的地方,故而防寒成了最重要的。 另外会试不同于乡试,乡试考三场。但一场只有一天,而会试也是考三场,不过一场却是连考三天,这是要带被褥进考场去过冬节奏啊!所以林延潮知道后,亲自去准备了一番,但是身在京城,离家万里,太讲究是不行了。 二月初八这天晚上,天上的上弦月忽隐忽现。北风劲吹,看着架势。是要下冻雨的样子。 林延潮读了会书,早早窝在炕上。炕里早就添了火,烧得是暖和暖和的。 这一次他可是吸取乡试的教训,临考前几日,不敢读书读得太勤了,十分注重保养身子,故而身子养得蛮好的。 不过躺下去睡觉,林延潮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虽说四更时,掌柜和伙计会叫自己起床,陈济川和展明也会记得提醒自己,但林延潮不知为何心底总觉得不放心,怕他们把自己拉下。 于是他是越躺越觉得精神状态太好,没有一丝困意,这可是以往都没有的,不说前几次考试,就算当年高考,他也没有这样经历。 林延潮知自己是再也睡不着了,于是从炕上爬起,不由自嘲,若是让旁人知道,会试大热门,堂堂的林解元,居然考前紧张成这样,说出去还真令人笑话啊! 不过睡不着就睡不着,考前紧张人人都有,最怕是因为考前紧张而紧张,心态失衡这就惨了。林延潮也没太多压力,按照别人话,反正大部分考生,这天晚上也睡不着,咱有啥可担心了,再说春闱是连考三天两夜,在考场上,也是有时间补眠的,再有个精神不济,考箱里还是备有参片的。 说起参片,林延潮想起一个故事,历史上翁同龢考状元时,好友孙毓汶安排他住自己家里,然后乘他睡觉的时候忽然大放爆竹,一直放到天亮。 次日翁同龢考试时,全身无力,昏昏欲睡,这时他掏出两枚人参来提神救急,顿时清醒,于殿试执笔直书,无一败笔,最后高中状元。于是后人戏称翁同龢为人参状元。 有老翁的珠玉在前,当然是他行我也行,有什么好担心的。 想到这里,林延潮索性就盘膝坐直身子,按着展明教自己的气功,不住叩齿,脑子里尽量放空,呼气吐气。 本来林延潮是想养精神,但是这打坐的效果实在是太好了,自己迷迷糊糊地却是不知不觉地小眯了一会。 到了四更天时,林延潮听得外面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睡得很浅,一下子醒来,知道这是是会馆里的掌柜,伙计挨院子地拍窗户,叫考生起床呢。 立马展明和陈济川也是在外面叩窗:“老爷,四更天了,该起床了。” “知道了,打盆热洗脸水来!”林延潮吩咐了一声,总算小眯了一会,精神还算可以。当下他下炕起身,穿上衣裳和鞋子。 这鞋子是林浅浅在家时,给自己作的,手工可好了,从南至北几千里路。林延潮两双鞋子换着穿,也只是穿坏了一双,另一双仍在脚上。 林延潮穿上鞋履,想起以往每次考前,林浅浅总要在自己身旁,一句一句的唠叨。 尽管林延潮每次总是略略的听着,没太在意,但心底却觉得很舒坦很平和。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考得如何,总有那个女子对的关心是不会变的,始终对你不离不弃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章 贡院 林延潮眯了眯眼,穿戴好后,陈济川已端着一盆子来,陈济川则是提着一铜壶,将铜壶对着盆子,倒下半盆热水来。 林延潮用热毛巾放在盆里,再拧干将毛巾搁在脸上,待每个毛孔都舒展开了,将毛巾放下,拍了拍脸,昨夜的疲倦顿时消去了不少。 林延潮戴好四方平定巾,内穿蓝衫,外遮罩衣,既是整齐,也是防寒防风。 一旁陈济川和展明看了都是道:“老爷好精神啊!” 林延潮笑了笑。 这时候福州会馆里已是熙熙攘攘起来,各院门开门,以及搬动行李的声音。 随即院门一开,几个伙计,就挑着灯笼进来,殷勤地向林延潮道:“林解元,茶饭都给您老人家备好了,是在屋里吃,还是在堂里吃。” 林延潮道:“在堂上吃吧!” 说完陈济川即打了赏,几个伙计都是高兴地道:“好咧!” 天边夜色还未散去。 寒风袭来,刮得脸上如同刀割一般,这天气考试,也真是够呛。 展明提着灯笼在前,陈济川提着行李在后,林延潮迈步走到大堂上。但见大堂上叶向高,翁正春等数名举人,已是正坐着吃食,显然是早早就来了。 众人打了招呼。 当下伙计给林延潮这桌端上一大筐馒头,馍馍,还有松花蛋,腌蛋,以及一碗刚刚烧好的热汤。 考前最后一顿,自是要吃得好好的,不久会馆里二十余名举人都是来了。 林延潮磕了个腌蛋,蘸着豉油吃了一口,味道不错。胃口也很好。于是林延潮又从框里再拿了一个馒头掰开,拿煎好的鸡蛋,以及咸菜夹起吃。 众人见林延潮这么吃食。也觉得甚有意思,各个也效仿起来。 林延潮再看一旁一名举人两手一手抓一个馒头在那啃着。此人一口气连吃了十几个馒头。众人不由都是道:“你吃这么多,万一撑了怎么办?” 那名举人满脸惭愧地道:“愚弟自幼胃口甚好,一顿饭能吃十几个馒头。” 一人打趣道:“那你这次去考场带了几个馒头啊?” 那名举人笑了笑,打开了考篮,但见里面的馒头堆得和小山一般,众人看了都是服了。 堂上众人是说说笑笑。 待众人都是吃得差不多了,外面听得马车车轱辘碾着青石板的声音,堂上的笑声顿时都止了。脸上露出严肃的神色。 一名举人当先起身拱手道:“诸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今朝此去,我愿与诸君,共雁塔题名!” 纵是知道进士不那么容易,但大家都是喜欢听吉言的。 当下众举人都是起身拱手道:“愿同往!” 这时候外面掌柜的打着灯笼进来道:“各位老爷,马车已是到了,考引都备好,就可以动身了。” 当下几名没吃完的举人将吃食。囫囵塞入口中。林延潮拿了两个咸鸭蛋塞入行李后,来到客栈门前,但见会馆门口的小街上停着一溜马车。马车前的悬挂的‘福州会馆’四字的灯笼。照亮了前方一寸地。 几名举人质问掌柜道:“不是叫你每两人备一辆马车吗?眼下三个人一辆马车,都不够,你要我们这么多行李,往哪里搁?” 掌柜苦着脸道:“这也没办法,本昨天去车马行那叫齐了,结果被湖广会馆那强拉走了,我有什么办法。” “这也太欺负人了!” “不是一日两日了。” “还不是仗着首辅的势吗?” 众举人都是抱怨道。 空中这时飘起犹如牛毛的细雨,一旁的仆人随从都是连忙自己老爷打起了伞。 林延潮道:“诸位,春雨湿寒。我们眼下在这里,抱怨这些也无济于事了。大家三个人一辆马车吧,挤一挤吧。各自的随从就不带了,到时辛苦一把,自己扛行李入贡院。” 当下没办法,也只能如此了,没有随从挑行李,就要自己扛着这么多东西进考场了,对于这些肩不挑手不提的举人来说,简直是一场折磨,本来大家都是想着进考场前养好体力的。 众举人们知木已成舟,也没有再抱怨,而是陆续上了马车。 会馆里掌柜和众伙计们,当下一并跟着后头连声道:“诸各位老爷高中,金榜提名啊!” 五更前,众人坐着马车,抵达了顺天贡院。 三千余举人,近两千监生都聚集在此。 会试,俗称春闱,又称礼部试,又称南宫。 据后世记载,有明开国以来,至崇祯年算起一共进行八十八次会试,取了两万四千八百余人。 这么多领乡荐,试南宫的举人里,除了部分,大多都是第二次,甚至第十几来赴春闱的。 拿浙江省的的进士统计,平均一名举人一生要参加三四次会试,这三四次,不是参加三四次,一定能考上的,其中还有不少半途去世了,或履试不中去任官的。 一般而言,录取进士里面,第一次赴会试的举人最多,大约在三成五这样,而第二次降至二成,第三次降至一成五,其余第四次至第十几次了占了两成五。 乍看第一次赴会试成为举人的人最多,但事实上,失败的人更多,在一次赴会试举人里,真正能金榜提名的差不多有一成五这样。当然也有部分的举人,因顾及路途遥远,终生没有参加会试。 从表面上看,考进士的成功率,要比乡试要高,但是考试的竞争对手,从秀才换成了举人。 三千举人,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之辈,经历了前面数道考试,大浪淘沙来到这里的,都是有真才实学的。 在贡院门口远远地,马车就走不动了,车夫帮着林延潮等人将行李搬下马车。天南地北各地方言汇聚在一起,传入耳中。 几千举人云集在这里,在贡院的龙门前,排起了浩浩荡荡的长队。 这一幕有几分似曾相识。 “几位举人老爷,你们要脚夫吗?我们帮你们把行李挑至贡院门口?” 十几名脚夫聚了上来,林延潮等举人听了都是大喜。 “要的!” “要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一章 众望 有了脚夫帮忙,当下福州会馆这些举人们就轻松许多。 这些脚夫挑着行李,排起了队。这脚夫有好几百人,都是大兴、宛平两县官府调来的民役,按照规矩,是不要给钱的,但是举人们都给了赏钱。 没有直去贡院,林延潮先去供给所,会试和乡试都设有供给所。 会试的供给所由,顺天府治中总理,再均责成大兴、宛平知县会办,经费也由铺税银支办。 林延潮来到供给所,见炭火供给,有木柴、煤、炭、秫苇,此外还有炭盆,蜡烛可以支领。 虽说准备充分,但反正有了脚夫,那就买了以备不时之需。 林延潮买了炭,领了炭盆,蜡烛,然后脚夫扛着这些以及沉重的行李,去贡院门口排队。 看着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林延潮听闻,还有高丽国、安南、占城等国的考生,大明对于各国有经明行修之士,允许各就本国乡试,再贡赴京师会试,不拘额数选取。 福建举人的被分到一处,林延潮等福州会馆的士子,也见到了刘廷兰,黄克缵等,当初乡试时的老熟人,众人都是略一抱拳,没有说话。 林延潮负手而立,静静地站在寒风和空中细细飘来的冻雨中等候。 有几名不认识林延潮的福建举人,不免向刘廷兰问一两句,这举人是谁?为何如此年轻之类的话? 刘廷兰,黄克缵都是压低声音道了句:“这就是当年与我等同榜的解元。” 这几人听了都是恍然,会意过来道:“原来这就是十五岁解元郎啊。” “一篇漕弊论,引得京城洛阳纸贵。” 几人听了不免有几分钦佩,朝林延潮这多打量了几眼,然后再与一旁相熟的举人低声介绍起来。 众人听了不免发出几句久仰大名的感叹来。 众人看来。试图将盛名之中的林解元,与眼前这翩翩少年郎君联系起来。 林延潮抬起头,目光一扫而过。但见四周之人都是收回的眼光,侧着身子站着。不过眼角的余光却看向这里。 倒是有几个人,示好地向林延潮遥遥拱手。 林延潮微微一笑,大方拱手而起,向附近的举人作了个团揖。 众人没料到林延潮如此有仪,这时大家都是反应过来,几十人也是一并向林延潮作揖行礼。 相视一笑,众人没有交谈,不过都是心照不宣。 众举人对林延潮不免有几分好感。 见一旁同乡对林延潮这么敬重的样子。刘廷兰红眼病不免又犯了心道:“没料到这小子,名气居然达到这个地步!” 这时天空微明,但仍是乌云密布,令人感到几分压抑,透不过气来。 这时但听龙门一声放炮,众举人开始入场。 当下入场的是湖广举子,这是违反常例的,两京十三省的士子,为何要让湖广举子先走? 于是下面的举人不免议论纷纷,会试前各种黑幕说层出不穷。 上一次殿试。三鼎甲,状元是投效张居正的人,榜眼是张居正的儿子。探花是张居正的同乡,满城所有举人对张居正都是心怀怨气的。 眼下一点点小的不满,都是引起众人的愤怒。 林延潮看了一眼,继续在雨中等待。 到了快中午时,下面终于轮到福建举子入场了,林延潮缓缓走向贡院,抬头打量。 这顺天贡院,贡院大门五间,即为龙门。中间三门上有横匾。中门上题天开文运,东门上题明经取士。西门上题为国求贤,四周高达一丈五尺多高的棘墙等。 贡院里有九千多考棚。以木板房搭盖,十分容易着火。 天顺七年,会试第一场的夜里头,考场着火,烧死了九十多个考生。明英宗给死者每人一口棺材,埋葬在朝阳门外的空地,并立碑天下英才之墓,人称举人冢。 不过前段张居正上表朝廷,将考棚的全木制结构改成了砖瓦结构,但是以大明朝办事的尿性,搞了半天只是完成了三分之一。 到时候能不能住入砖瓦结构的考房,只能凭考生自己运气了,若是到传闻中的雨号,臭号,只能怪自己手气不好。 浙江举子搜检完了,当下轮到福建举子。 兵丁搜查自是十分严苛,一名堂堂举人,有功名在身的人,双手按墙,头低下,衣袍解开,头发打乱,双腿分开,再给两个五大三粗男人,从背后上来在身上摸来摸去。 这画面是怎么想怎么污啊! 林延潮身旁的一名举人一面被官兵搜身,一面将双手高高举起,苦笑着道:“我终于明白了,这举人的意思,就是把双手高高举起啊!” 几名兵丁冷笑一声,继续搜查,众人都是如法炮制。 这时候下着冻雨,又需解开衣裳搜查,结果令人不少身体不好的举人们,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样搞下去感了风寒也说不定。 这时搜检官看不下去了道了一句:“快些放过,后面还有几千举子入场呢。” 兵丁应了一声,后面速度当下快了,轮到林延潮时,略微搜查了一下就过了。 林延潮一过龙门,迅速穿戴好衣裳,免得感了丝毫风寒,在这贡院里要先考他三天两夜的,若是得了病,考挂在里面的,半途被抬起出去,每年都有十几个。 过了龙门,林延潮就自己扛行李了,领了会试的卷子,这时路过一个大槐树。 但见每个路过槐树的士子,都是放下行李,郑重地朝此槐树拜下,林延潮知道此槐叫文昌槐。自己看过不少进士的读书笔记,说此槐决定考生的文运,故而考试前,每个考生都要拜一下。 林延潮也是不能免俗啊,拜了一下,想来真是功名诱人。 入了考场,见中央是明远楼,北面是至公堂,东西设更道,更道两旁用木栅分割,文场里号兵来回巡弋。 林延潮依着卷上排号去‘玄’字房,进了考巷,但见每个考房门前都有一名兵丁把守,这竟然是一对一看守。 兵丁检查过林延潮考牌,领着他进了号舍,这号舍不是新盖的砖瓦结构的新舍,而是原先木头搭盖的旧考棚。 不过林延潮打量了一下,所幸考棚还算坚固,下着雨也没有漏水进来,比起自己乡试时,四面漏风漏雨的考房好多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二章 贡院走水 林延潮待至考房后,附近考房已有数名考生。 林延潮不急不忙,先钻进考房,作起卫生来。 这考房果真如传说般的狭小,进去后腰不能伸直,躺下去腿露在外面,站起身头碰到顶。林延潮不由腹诽这大明朝坑爹的有关部门,就不认真花点钱,给考生整治一个好好考试的地方。 林延潮一面打扫,一面欣赏起墙壁上的‘场屋文化’,这些当然都是科场前辈留下的‘墨宝’。 大概就是写上一首歪诗,某某人到此一游之类的,林延潮看了五六个名字,大多默默无名,待读至一个名字时,却是一愣。 嘉靖十一年,闽县林垠试三场于此。 林延潮看了不由啊地一声,这贡院九千间考房,自己竟是到了山长当年考试时呆过的地方。 到了下一科时,这木制考房必是被拆掉,换成砖瓦的考房了,这些字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看见了。 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林延潮坐在考房里,对着这行字,愣了一会。半响后,林延潮直起腰,向这一行字拜下,心道山长,弟子一定会金榜题名,不负你多年之教诲。 林延潮想到这里,继续将考棚打扫干尽。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林延潮还是谨慎的,用油布作顶,又作了门帘,以防雨水打进考房,若是卷子不洁,记号,会被判为蓝卷。判为蓝卷,基本就是落卷了。 布置好考房,林延潮就赶紧点起炭盆取暖。又用小铜壶装了水在那烧着。 水烧开后,林延潮往里面丢了些红枣枸杞进去,把小铜壶放在一竹编的壶箩里。壶箩边都塞上了鹅毛棉花,只留了壶嘴在外。如此可以保暖,算是古人的保温壶了。 泡好这红枣茶后,林延潮直接对着壶嘴喝了一口,红枣的香味顿时渗透进五脏六腑里。 红枣茶不仅能驱寒,还可补脾胃,考场为了节约时间,不免吃生冷的食物,如此容易冻着胃。消化不良。喝红枣茶就能化解不少,而且在这寒冬腊月喝一壶热腾腾地香茶,也是难得享受。 林延潮的午饭,就是馍馍就着红枣茶。 到了下午,考生陆续进场已毕。 考题下发,林延潮先看首题,上面写着‘我爱其礼’四个字。 对于林延潮这样身经百战的八股斗士而言,只看了一眼这四字,立即就想到这一题出自论语八佾中的一章,原文是‘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大意就是。子贡提出去掉告祭祖庙用的活羊。孔子说:“赐,你爱惜那只羊,我却爱惜那种礼。” 这样的题目,不谈以往的题库,还是自己都做过一次,可谓丝毫难度也没有。自己当年乡试作这样的题目就轻轻松松的,经过这三年每日不缀的苦读,林延潮的经学功底更上一层楼。 但是会试要想的,不仅仅是如往常一般解题。而是要想办法打败这三千举人,故而文章水平。要比以往更进一步才是。 林延潮喝了一口红枣茶,当下在草稿上刷刷写下十个字。圣人之心,惟知有礼而已。 这是破题,和上半句我爱,即孔子之爱,八股文里不能点孔夫子名讳,否则就是违制,故必须用圣人替之,孔子之爱即圣人之爱,圣人之爱即圣人之心。 有礼,孔子希望子贡祭祀仍用饩羊,乃为了维护礼制,所以下半句写上,惟知有礼而已。 承题,夫告朔之礼,至大礼也。圣人之心,于是乎在,而何暇为饩羊惜哉。 下面就是代圣人立言,到了天黑之时,头篇五百多字已是写完。 林延潮伸了伸懒腰,炭盆里的炭早已是熄了,天黑之后,气温迅速降低,考场上更是觉得寒冷,几个监视的号军都是跺着脚取暖了。 林延潮肚子咕咕鸣叫,这样天冷之下,身上热量消耗更快,故而比平时更容易肚子饿啊! 于是林延潮将剩下六道考题看了一眼,以他过目不忘的本事,一下子就记在脑子里了。 林延潮将卷子收进卷袋,重新往炭盆里加了炭,这一次考试,林延潮木炭准备很充足,在供给所那又买了一些,丝毫不用担心炭不够用。 加了炭后,林延潮在檐下了煮面条,从客栈带来两个咸鸭蛋早被冻得*的。 林延潮将咸鸭蛋一并丢进面条里,煮一碗吃了,犹嫌不够,边煮边吃,连吃了三大碗,方才小饱。 这时候,左右考房里考生们,都是点了蜡烛,在作考题,而见林延潮在考场里煮饭吃食一幕。 众举人们都不认识林延潮,他们为了赶时间做题,都是喝冷水就着生馍馍,凑合一顿就是了。 至于煮饭吃食,这本来也很正常,但是见林延潮居然连吃三碗,考场上这么宝贵的时间不用,而是拿来煮饭,这也未免太浪费了吧。 此人莫非是来考场搞笑的吗? 众人不由大摇其头。 林延潮吃饱喝足后,但觉得倦意袭来,昨夜还是没有睡得太好,天才黑就犯了困,这样下去若是与其他考生一般,挑灯夜战,效果反而不太好。 反正考场有三天两夜,这才一天一夜呢,咱们不着急。 想到这里,林延潮就在考房里,将考试用的号板从砖托上取下。说起考房里的号板,还真是科举考试时神器般的存在。 考试时号板就搁在离地一尺多,以及二尺多的砖托上,白天时当作考试,吃饭的桌子和凳子用,晚上时,要睡觉了,就将两块号板从砖托上取下。铺在地上,当作床板用。 如果没有这号板,这京师里的二月天气。直接让你睡地上,那酸爽的滋味保证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林延潮将两张号板在地上拼好。然后在号板上铺了一层被褥,林延潮试着躺了下,不错,软硬适中。 然后林延潮再把炭盆用布包了放在被褥上。 待被褥都暖了后,林延潮将炭盆搁在门帘外,然后自己盖上被褥,将平日身上穿着的衣狍脱下折叠成枕头,然后将裘衣罩衣都盖在身上就躺下去。 不得不说考房实在是太小的。身为南方人的林延潮,个子并不算高大,但睡在里面,若是将头脚都裹好了,整个人弯成虾不说,屁股还露在帘门外了,若是整个人躺直了,双脚就在帘门外了。 林延潮在屁股和脚中间取舍了一番后,最后决定还是顾腚,然后在炭盆里多放了些炭。放在门帘外脚旁暖脚。 寒风劲吹,林延潮倦意袭来,于是就在考房里呼呼大睡。 而一旁考生见了这一幕。更是无语了,他们仍在支着蜡烛在写卷子,因为他们知道在考房里肯定是睡不好的,倒不如在头天精神尚好的时候,一鼓作气来答题,先将头三篇写好了,待实在顶不住了,再在考房里囫囵睡一觉。 他们想到也有道理,也是以往古人的考试经验。故而他们看来,林延潮这样早早上床的。简直是一朵奇葩。 众人摇了摇头,没有理会林延潮。继续答题。 当夜风很大,夜很寒,所幸没有再下雨。但是半夜时,一名考生不慎打翻了烛火,引起了贡院失火。而且这场大火,离林延潮的‘玄’字号考房还是蛮近的。 林延潮附近的考生见了火势,怕殃及池鱼要离开考房,但是看守他们号兵却不肯他们走,说了若是他们离开考房就以舞弊论处。 众考生们当下都是吓怕,但又不敢离开考房,只能低着头答题。起初火势越来越大的时候,不少考生还是吓得哭了,但官兵却警告他们不准喧哗。 这些考生们只能躲在考房里默默流泣。 考场大火,顿时惊动了主考官申时行,以及知贡举。 他们闻之消息后,立即披衣出来,组织官兵灭火。 当时每个考巷,都备有大水缸,考前水缸里水都是满满的。阁老亲自主持灭火,左右官兵哪个敢不拼命,顿时火势被扑灭了。 尽管火势扑灭,但考房仍是被烧了几十间,影响了近百名考生。 申时行不得不临时给考生们换考房,之后申时行,以及副主考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余有丁,亲自巡视考场,安抚那些吓着了考生,让他们继续好好考试。 待余有丁巡视至玄字号考巷,来到林延潮考房前时,见一人在考房里呼呼大睡。 一旁随着余有丁来巡视的官吏都是心道,贡院失火闹了一夜,此人竟呼呼大睡不觉,难道竟是个憨货。 一旁官兵就要上去将林延潮叫醒,余有丁却摆了摆手,笑着对属僚道:“此人遇到大事,真有静气啊。” 众人都是笑着称是,当下余有丁也没叫醒林延潮,而是直接去其他考房巡视了。 守在林延潮考房前的官兵见了这一幕,不由绝倒。 待一夜过去,天微微亮时候,林延潮总算一觉睡醒,可能是昨天太累,又是一晚没睡,竟是一觉到天亮。额日全额林延潮昨夜睡得太沉,对于昨晚的大火,甚至是一无所知。 此刻左右考生都是惊魂未定,众人都是瞪着一双熊猫眼,一夜没睡疲倦不堪的样子,看着林延潮起床,然后在考房里一边打着呵欠,一面收拾被褥。 监督林延潮的官兵,没好气地问:“这位老爷昨夜睡得可好。” “昨晚还睡得蛮暖和的,就是下半夜有点吵!唉,算了,睡了一晚上感觉还是睡不够啊!”林延潮抱怨着道。 考生们见了林延潮这不满足表情和语气,心底都是那个气啊!(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三章 锦绣文章 睡了一晚上还是睡不够?你让我们这些一夜没睡的人情何以堪? 冷静,冷静,我们不可以与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担惊受怕了一夜的考生,都是如此想到,昨夜大火一惊,令他们本来要写的第二篇,第三篇文章都没写好,科举重头场,头场中头三篇。 这头三篇文章,至关紧要,自己才是重要的,那个人咱们懒得理会。 故而众考生们想起昨夜没写好的,顾不得一夜疲惫,动手写了起来。 不过这时他们却听得外面一阵锅碗瓢盆的声音,再一见他们笔都握不住了。 但见林延潮起床后第一件事,居然不是赶紧奋笔疾书,补完昨夜还未完成的卷子,而是拿起他的炭盆和小锅,煮起米粥来。 接着林延潮还往粥里放了胡桃、松子、这是要煮八宝粥的节奏。 炭火一下下的舔着锅底,砂锅上咕嘟咕嘟上冒着起泡,林延潮揭开盖子,尝了一下味道,还不错呢。 但见米粥的香味四散出去,附近的考生和官兵都不由都是一阵腹鸣。 众人闻着香气集体无语,满怀怨气地拿起冷冰冰的馍馍啃着,不然叫他们如何忍得住。 粥煮好,林延潮直接拿起汤勺小口小口扒入口中,热烫烫的八宝粥吃进肚子了,寒气顿消。 林延潮吃饱后,刷了锅,当下将卷袋里取出考卷来。 昨晚入睡前,他已在心底为剩下的六篇文章打起腹稿了,睡了一晚上,早上借着煮八宝粥的时间,林延潮将昨夜打好的腹稿,重新在脑子里捋了捋。 听闻以往大诗人王勃也是如此。在构思之前先磨墨数升,然后开怀畅饮,趁酒酣耳热。引被覆面而卧,等到酒过人醒。便“援笔成篇,不易一字”。 林延潮今日也学王勃一学,铺开卷子,借着磨墨最后将六篇文章,在脑子里,再过了一遍。 腹稿一成,林延潮目光一凝,笔尖飞快一蘸墨汁。下笔点点,在稿纸上书写起来。但见林延潮笔下如龙,没有半分停顿之处,就如同当初写漕弊论时,整篇文章一气呵成。 一个个方正的字迹,从林延潮笔下逸出。 从入学堂的第一日起,林延潮就学书法之道,每日习帖不倦,没有一日停顿。 读书也是如此,六年来。手不释卷,经史子集一书不漏。 纵然有过目不忘之能,但林延潮坚信。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努力永远比天赋更重要! 笔下字字落成,林延潮仍是笔下不停,文思如泉涌,文章之道取法苏韩,胸中藏书十万卷,引经据典,处处信手拈来! 哗! 一张卷子写满放在一旁。林延潮取过镇纸,压着下一张卷上接着写。 旭日东升。照着林延潮与考场上芸芸举子,这一刻整个考场里。都是笔尖摩纸,乍听来如春蚕食桑,沙沙有声。 考生们蹙眉运笔,殚精竭虑,一生所学,十年寒窗所得,尽诉于纸上。 但求有朝一日,鲤鱼跃鱼龙,一鸣惊天下! 申时行,余有定二人下场巡视考场,见考生们没有因昨夜失火影响,认真写文章,都是满意地点点头。 待巡至玄字号考巷时,申时行负手走过,待经过林延潮考房时。 申时行扫了一眼,但见林延潮伏案写文,连头也不抬,对于自己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经过,连一眼都不瞧,文章竟写得如此专注认真。 申时行不由点了点头,昨夜失火就在附近,看来林延潮丝毫没受影响啊! 不过申时行只是扫了一眼,就不看了,丝毫没有在眼神里露出认识林延潮的意思。 但是倒是走在他身后的余有丁听得下属说了几句,申时行听了有一句是,昨夜失火时,仍卧床大睡的考生就是此人。 余有丁听了露出略带玩味的笑意。 然后余有丁在林延潮身旁站定,将他身旁一张写好的卷子拿起。 这时林延潮方才意识到,抬头看了一眼,两名朝廷大官站在自己的案前,拿自己卷子的林延潮不认识,但前面一步的申时行自己却是认识的,这二人身后都是跟着一群的吏员。 林延潮也没有作出认识申时行的表情,只是余有丁温和地道:“本官察卷,你但写无妨。” 林延潮虚行了礼当下继续写文。 余有丁低头看卷,申时行在一旁偷瞧余有丁的神色。但见片刻之后,余有丁脸上中露出惊讶,震撼,激动的神情,仿佛看见了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 片刻之后,余有丁平静如常,将卷子交给一旁吏员。 吏员取了印章在卷子上盖印,作了个钤记,然后将卷子放在林延潮案上。 这是会试时防止作弊的规矩,一般考场次日时,大部分考生的首卷写完后,会有一名吏员在你首卷上盖印,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考生中途掉卷,以其他卷子顶替作弊。 余有丁放下卷子后,走回去的途中,申时行突然问余有丁道:“方才看你那考生卷子,目中露惊叹之意,是为何啊?” 余有丁低声道:“真锦绣文章,此人文章仅试阅一篇,胸中已不能平,此子真奇才也!” 申时行听了脚步一停,捏须看着余有丁。 余有丁与申时行乃同榜,都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申时行是状元,而余有丁是探花。 余有丁的才华也是有数,在翰林院里,负责教习庶吉士。 申时行笑着问:“余兄此言当真?” 余有丁以为申时行不信自己,恼道:“你莫非还不信我?” 申时行连道:“信,信,既是余兄赞此子之才,我去看看此子叫什么名字,阅卷时也好留意。” 余有丁拦住申时行道:“看什么,申兄既是怀疑某之眼光,到时房官呈卷之时,再拿与你看。” 申时行笑着点点头道:“也对,若此子真如你说的这般有才华,数日之后其誊卷必在你我案上。” 余有丁笑道:“这是当然。” 于是申时行与余有丁又看了其他数名考生,然后吏员依次盖印。 如此寻了一两个考巷,申时行和余有丁即返回至公堂,自有吏员为其他考生盖印。 光阴如逝,会试第二日过去得很快。 一日写毕,头场七篇卷子里,林延潮已写好五篇,现在只剩下两篇没写。 不过集中精神写了一日,林延潮已是疲乏不堪。这等强度不是当初林烃给林延潮布置题海战术时,一日十道八股文可以比拟的。 那时林延潮文章功底尚浅,十道题目写下来,不需思考太多,但是到了乡试七篇,要写出精益求精的文章来,自是需要更加斟酌。 每写完一篇,都耗费大量精力。 事实上,考场上大部分考生,也都是如此。第一天时,仅仅是五千考生入场排队,发试卷,已是将时间消耗去了大半。 故而大部分人答题时间,都是在第一日夜间,以及第二日白昼的。很多人考到现在都是熬了一个通宵,但即便如此大部分人,这时候的速度,也不过写了四五篇而已。 到了这时,大部分考生已是精力不济了,想着再写几百个字,然后勉强在考棚里凑合一晚上,睡醒之后,将剩下的文章写完。 可是在他们点蜡烛,想要继续写题时,就见到昨天睡了一天的林延潮,已是早早地在考房里将被褥铺开,准备入睡了。 这人真是没救了,现在众人什么话都不想说了,这位考生如此把考场当饭店,客栈的精神实在令他们不屑于与之为伍! 不过林延潮确实是倦了,这等情形下文章写出来也是不好,还不如养足精神。 明日还有一天,对他来说,时间是十分充裕的。 自己又不装逼抢着第一个交卷,既是如此,把考试时间安排得恰到好处就行。 于是林延潮钻进被窝,上下眼皮一合,连酝酿睡意的功夫都省了,直接呼呼大睡起来。 这睡眠质量,还真是杠杠的。 不过这一夜,林延潮没有一觉睡至天亮。 原来到了下半夜,考场上突然下起大雨来。 林延潮睡得正熟,忽然发觉外面的脚一凉,惊醒后方才发现是下雨。 这不是前日的牛毛般的冻雨,而是倾盆大雨。 雨水哗啦哗啦地打下。 对于考生来说,下雨了,第一件事不是赶紧去收衣服,而是马上将门帘挂起,将雨水挡在考房之外,若是卷子湿了,那三天两夜的功夫都是白费了。 林延潮赶紧抢救考房,将门堵得严严实实的,这雨水是往南打的,自己的考房正好坐北朝南,故而没有漏尽来一丝一毫。 不过却苦了其他考生,有的考棚年久失修,这些考生只能投入抗洪抢险的斗争中。 有的考生稍好一些,屋子虽不漏,但是要小心雨水打进来。他们本来两天一夜没合眼,只想着在这下半夜的功夫,合一合眼,但没有料到睡觉的计划泡汤了。 这些人只能满眼血丝地在考房里坚持着。 至于林延潮没有这个担心,考房都遮好后,林延潮点起蜡烛,乘着睡醒的功夫,继续做题。(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四章 南北卷 烛火微爆,门帘外大雨轰鸣阵阵,雨水浇打在考棚的屋檐上,监管考场的官兵们,都是躲在了一旁避雨。 林延潮用笔蘸了蘸墨,继续写卷,他已是睡了上半夜,现在这精神头还不错,两篇文章的框架在笔下徐徐成形。 待天空微明时,两篇已是尽数写完。 林延潮抬起头伸了个懒腰,在天明时,终于将七篇尽数写完,下面只需誊正即可。 林延潮微微拉起门帘,但见考棚外的大雨几乎遮断天幕。 这雨是越下越大,林延潮看到不少分在雨号的考生,几乎是一面撑伞,一面写文,这其中辛苦难以细述。 昨夜走水,今天大雨,这考试考得还真令人不安生啊。 林延潮先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下面将草稿誊写至正卷上。 考场上另一间考房里,无锡士子顾宪成,也已是写好了七篇,重头到尾读了一遍,但觉得十分满意,不由点了点头,心底道:“读了林宗海的漕弊论后,倒是令我少去了几分自满之心,这十几日来闭门读书,这一次春闱文章竟有所长进。” 顾宪成当下自信誊写起文章来。 在另一间考房里,一名披着棉衣的士子,一面咳嗽,一面下笔写文。 此人姓汤,名显祖,正是被京城誉为临川奇才的名士,上一次会试,众人都觉得他必中进士,但结果他却未逢迎张居正而名落孙山。 这一科,汤显祖不免压力更大,考前又得了风寒,以至考试时不住咳嗽,令他的眉头上。有几分郁郁之色。 “我不能再等三年,这一科我一定要中,否则无颜见家中父老。”汤显祖想到这里。突然长叹一声心想,这一次考生藏龙卧虎。顾宪成,魏允中文章都不在自己之下,至于那福建的举子林延潮的文章,他看后十分佩服。 看来这一次会试着实不容易啊。 在明远楼前的一排考棚,这考棚属于万历年后新修的,质量上乘。 而且这考棚又在明远楼下,有官兵盯着,故而无论外面刮风下雨。还是昨夜贡院失火,住在这考棚里的考生都是无忧。 眼下一间考棚里,一名穿着锦衣的公子,正在写文。 此人名叫张懋修,正是当今首辅张居正的三子。张居正三个儿子中,他的文章最好。 张懋修将七篇文章誊写完毕,看了卷子心道,这次会试题目,皆在我掌中。二兄三年前中了榜眼,而这一次我与大兄赴考。大兄文墨欠缺,最多中个三甲进士,自己则是不同。 这次会试的主考。申时行乃是自己父亲的跟屁虫,料想不敢不取自己。到了殿试上,天子太后更是照顾自己父子,就更不用说了。 可惜顾忌于自己父亲首辅的名声,就算自己考得了状元,怕是其他的举人也不信服,但是这又如何,自己又何尝将他们的言语放在心底过了。 张懋修左思右想一阵,觉得除了同乡萧良友外。其余人很难与他能争会元了。至于林延潮,顾宪成。汤显祖文章写得再好,若无人赏识。又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张懋修将七篇正卷一合,拍起了门板,朝外叫道:“交卷了,交卷了!” 当下一名官兵走来,他知张懋修的身份,当下毕恭毕敬答允一声,叫受卷官来收卷。 这时已是到中午了,三场考试已是快到了尾声,不少考生已是交卷了。 林延潮继续不慌不忙誊写文章,将七篇文章工工整整地抄录在卷上后,从头到尾在仔细读了一遍,确认没有丝毫差错后,当下也是起身交卷。 受卷官撑着伞来到林延潮的面前,一看卷子上的名字,惊道:“原来阁下就是福建的林解元!” 林延潮拱手道:“惭愧,正是。” 听了受卷官的话,考屋旁所有考生听了都是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林延潮。 原来这三日来在考场上又吃又喝又睡的举子,竟是林延潮,这有没有搞错啊?受卷官没再说什么,否则有违制之嫌,他只是点点头,将林延潮的卷子收好,当下离去。 交了卷子后,林延潮收拾行李,这一场考完,会试已是差不多了,第二场第三场只是个过场,重要性还不如乡试的第二场第三场。 林延潮收拾好行李,撑着伞,走至龙门前,等候开龙门。 不少答卷完毕的考生们,亦是站在龙门前。 陡然之间,空中数道电闪,然后雷声隆隆而响。 雨水顿时下得更大了,众考生们在龙门前看着天象,也是不由惊奇,连林延潮也几乎以为,这一幕是哪位道友在考场上渡劫了。, 一名考生见此风雷,垂头道:“这一次考试就是不顺。考了第一日贡院走水,第二日又下此大雨,这纯粹为难我等,不让我们好好考试的。” 一人道:“失火那一晚,让我心慌意乱,一夜不宁!” 一人又道:“是啊,我与你说,你们看到了吗?湖广士子,都分在新号里,这是新屋不易引火,也不怕雨漏。” 听这人说着,众人都是点了点头。一人道:“我就知张江陵扶植他的乡党,竟连堂堂会试也作手脚,到时候放榜,恐怕大半取得都是他湖广士子吧。” “无知!” 几人正在抱怨,突然一名士子斥道。 从口音听来,此人断然是湖广士子无疑。一人不快道:“这位兄台,你说谁无知?” 那士子昂着头看向这几人道:“我说你们无知!” “那在下倒要听听,我们哪里无知了。” 那士子冷笑道:“好,我就说给你听,众所周知,朝廷取士,乃按照南北卷之制取之,你说放榜时,都取湖广士子,是不是无知!” 听这士子一说,这几人都是哑口无言,所谓南北卷,乃是大明科举体制。 会试考试中,以百名为率,南卷取五十五名,北卷取三十五名,中卷取十名。 南卷录取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广东五省,南直隶部分士子。 北卷取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省,以及北直隶,辽东、大宁、万全三都司的士子。 中卷取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四省,南直隶部分的士子。 大明以地域划分,限定名额取士,是一种保障会试公平公正的制度。(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五章 盛名之下无虚士 南北卷来自明初的南北案,当时主考官刘三吾主持春试,所取五十一人,各个都是南方人,而北方一个没取。 于是落第北方举人,联名控诉说主考官搞‘地域歧视’,朱元璋听了大怒,将刘三吾下狱,下令彻察此事,但彻察结果,刘三吾并没有徇私舞弊,确确实实在北方士子的落卷里,都存在着文法不通的弊病。 朱元璋不信这结果,认为是官员袒护,当下再度主持会试,又招考了六十三人,各个都取北方人。 从此大明科举定下南北卷的制度,以地域分配名额取士。 以取进士一百名为比率,南卷的士子可占五十五名,北卷的士子占三十五名,中卷的士子占十名。 这一次制度从此定下,题外话说一句,元朝会试也是大概如此,只是按一百人中,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各取二十五人。 当年明初重臣三杨之一杨士奇,曾与明仁宗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杨士奇说,科举当兼取南北之士,仁宗说,可北人学问,远不如南人。杨士奇说,长才大器俱出北方,南人虽有才华,多轻浮。 仁宗问那怎么办? 杨士奇说缄其姓名,分南北取士,南北人才,皆入彀也。 仁宗道,好办法,以往北人无人入榜,故而懒惰成风,今南北取士,北方士子应奋起。 之后大明的科举一直分南中北取士,故而那士子摸黑,说张居正要提拔他的湖广老乡,在会试中尽取湖广士子,简直是无稽之谈。 湖广士子属南榜,要与浙江、江西、福建。南直隶这几个科举强省竞争,丝毫不会占用中卷的四川、广西等省,以及北卷的山东、山西、北直隶等省士子的名额。 一番话摆事实讲道理。将几名攻击张居正的举人斥的面红耳赤。 如此也就算了,几人不说话已是表示服输了。但是占理的那位湖广士子,却得理不饶人。 此人横着眼睛,对着几人斥道:“贡院被焚毁了又如何?突遭大雨又如何?那就不能考试了吗?” “整日不思进取,归咎于其他,恶意中伤元翁大人,一派我弱我有理,他强他阴谋的说辞,就你们几个北方士子如此心性。还想考进士,就一辈子待在举人吧!” 这人说着说着就开了地图炮,讽刺了几人,还将北方士子扯进去了。 当下在场北方士子都是面有怒色,一名被斥的士子拱手道:“这位兄台大方阕词,不将我北方士子放在眼底,敢问高姓大名,放榜之后,也让我等见识一下?” 那士子冷笑一声道:“在下汉阳萧良友!” 一名人听了不屑地道:“我道是谁,依仗着自己是湖广人。就替别人开脱起来了。” “湖广人又如何了?” “那我们北方人又如何了?小看我们北方读书人吗?” 萧良友也有几名同乡士子‘助拳’,双方当下从湖广与个别省份的争执,一下子扩大到南方士子与北方士子之间的争执。 大雨连绵不断。龙门迟迟未开。 林延潮撑着伞,提着行李,在一旁置身事外的心情听着。 在元朝时,分四等人,汉人即北人为第三等,而南人为第四等,故而那时北人一贯卑视南人,而到了明朝科举取士,南人在科举上要胜过北人。于是南北之争,又老调重弹了。这会试上。南方北方士子云集,自是不免又有这样的争执。 林延潮不由默默长叹了一口气心道。地域黑神马的,真是最讨厌了! “这位仁兄,你是如何看的?” 林延潮不说话,一旁一名争执的面红耳赤士子却突然问向了他。 “对了,这位不是福建侯官的林解元吗?” 一名士子认出了他,当下言道。 这时候一名士子走了出来道:“原来这位就是林宗海,在下李正蒙久仰大名,阁下十五岁中解元,真是我南方士子之表率,一篇漕弊论,文章华国不说,一篇文章更是摘下了上百个吏员的乌纱帽,到了这一步谁能办到。” 听了此人介绍,龙门旁的士子,都是看了过来,窃窃私语道:“原来此人就是十五岁解元的林延潮!”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这位李正蒙言语有几分要捧杀自己的意思。林延潮一副谦和地向四方拱手道:“惭愧,在下一时运气罢了,方才李兄之言,令诸位见笑了。” 众人见林延潮如此谦和,顿时纷纷道:“哪里,我等都久仰林解元大名。” 李正蒙继续笑着道:“林解元,你说若是朝廷废除南北卷,那么北方士子,能有几人上榜?” 听了此言,众人露出倾听的神色。 林延潮身为南方士子,立场上是要帮南方士子说话,但是如此就得罪了北方士子。李正蒙这么说,反而是将他推上了火堆。 林延潮看了李正蒙一眼,对方连忙拱手道:“林解元,在下冒昧了,若是太为难,你可以不答。” 对方心底的阴谋算计,在林延潮眼里自是一目了然,但这点小事胸中如浮云一般而过。这样的小人天天有,与之计较降低自己身份。 林延潮笑着看向在场诸位士子道:“在下一点浅见本来不足论道,但既是李兄相问,在下用书上的两句话来答吧!” 李正蒙问道:“哪两句话?” 林延潮道:“相书有言,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贵!” 众人听了顿时一愣。 在错愕之后,林延潮又道:“还有一句,子路曾问圣人,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圣人答之,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 林延潮说完这句话,这时龙门已是开了。 林延潮拱手道:“这两句话与诸君共勉,在下先走一步。” 说完林延潮撑伞离去,这时雨也是渐渐小了。 众人当下离开贡院,虽是没说什么,但当初南方士子与北方士子之争却是无人再提一句了。 萧良有看着林延潮背影,良久不语。 这时张懋修撑着伞上前向萧良有问道:“萧兄以为这林解元如何?” 萧良有方才的狂傲之色顿消,当下道:“真盛名之下无虚士!”(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六章 第二场 见一贯不服人的萧良有,也赞林延潮的才学,张懋修这位衙内,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快。 张懋修笑了笑道:“是吗?是不是虚士,放榜之时,才见真章。” 萧良有听了笑着道:“你这人就是见不得人高明,没有容人之心。” 萧良有与张懋修二人交好,说话毫无顾忌。张懋修这等衙内也是如此,在外人看起来鼻孔朝天,高傲不可一世,但在几个好友间,偶尔还会做低伏小呢。 张懋修笑了笑道:“若是萧兄,你得会元,我见得你高明,有容你之心,若是他人就不这么想了。今日考毕,我约了几人,咱们去悦翠楼好好闹一闹。” 萧良有哈哈一笑道:“我就不奉陪了,待第二场,第三场后吧!” 张懋修不快地道:“你这人就是爱扫别人的兴致。日后你青睐的周盼儿被人夺爱,可不要怨我。” 萧良有听了双目一凝,笑着道:“待我金榜提名,名列鼎甲,周盼儿谁也夺不走,若是我名落孙山,怎么留也留不住。” 二人当下齐笑。 张懋修说完后,即是坐了马车寻欢作乐去了,虽说会试第二场第三场不过是个形势,但众考生们都是不敢掉以轻心,唯有张懋修方才不放在眼底。 萧良有叹息一声回会馆去了。 话说林延潮从贡院龙门走出来后,展明与客栈的车夫,即是迎了过来,一并笑着问道:“老爷,考得如何?” 林延潮还未答,一旁车夫即道:“那还用说。咱们老爷是文曲星,这一番可是连登黄甲的,小人先在这里贺老爷你了。” 林延潮笑着道:“还好吧。承你吉言了,我现在就是犯困。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展明道:“好咧。还不快备车!” 车夫连忙应声,林延潮即是登上了马车。 在贡院里尚且还好,出了贡院上了马车后,林延潮才觉得真的是累,所有的精力到这一刻全数都透支干尽。 人还未到客栈,林延潮先是在颠簸的马车上直接睡着了。 回了客栈,林延潮被叫醒下了马车,掌柜是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招待回来的士子们。但林延潮此刻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哪里有吃饭的胃口。 当下林延潮什么也没有吃,直接回到屋里倒头便是呼呼大睡,一直睡至次日日晒三竿,精力恢复,方才起床。 林延潮起床后,来至大堂上用了一些清淡可口的饭菜。 林延潮吃得饱了,方才见得翁正春,叶向高,林材等好友出门。这几人也都是一番精神不济的样子,众人谈了一阵昨日的会试第一场,也是聊了几句。 然后众人即回房准备第二场考试了。 此刻在顺天贡院之中。 第一场已是考毕。五千士子的卷子已是收录完毕。 按照会试的规矩,五千余封卷子收卷之后,当由送至弥封所,由弥封官主持将试卷弥封,并且在弥封时,按照考试的籍贯所在,在弥封的卷上注明南卷,中卷,北卷。 用纸钉糊名弥封。弥封处上盖知贡举关防,下盖弥封官关防。 万历八年的会试后授贡士三百零二人。比万历五年多一人。万历二年多三人,不过比隆庆五年三百九十六人又少九十四名。 三百零二名贡士里。按照南北卷取士,南卷最少应一百六十五人,北卷最少一百零五人,中卷则为三十人。 卷子弥封好后,送至誊录所中,由誊录书生誊录抄正。 在誊写时文章‘越幅’,卷面‘污染’的,誊录书生用蓝笔抄录出,这样的卷子称为蓝卷,就算文章写的再出彩,都是挂了。 按照规矩,誊录书手不准携带墨笔,明日只需誊录三卷,如有顶冒入场,代人改窜文艺者,查出治罪,以誊录官管理之。 之后弥封好的墨卷,以及誊录的朱卷被送至对读所里,由对读生对读墨卷和朱卷,无误后,对读官在卷页上盖下自己名字,官衔的戳记。 之后墨卷还给受卷官,至于誊写好的朱卷由外收掌官取走,在卷面盖下自己全衔的戳记。 外收掌官属于外帘官。外收掌官持卷过至公堂,至帘后将卷子交给内收掌官。 内收掌官拿到朱卷后,先在朱卷一角盖下自己的全衔的戳记,其他官员戳记一律都是用红,唯独内收掌官的戳记则是用蓝。 最后内收掌官员负责把试卷分给各房房官。 在各房房官阅卷时,第二场考试已是开始了。 对比第一场考试,众考生如临大敌,第二场已是轻松了许多。 考试都是如此第一场晚上多半会失眠,第二场第三场都习惯了。 林延潮经过两日的恢复,第二场前又睡了一个好觉,精神俱佳,而对于顾宪成,汤显祖,萧良有等人来说,第二场也是丝毫难不倒他们。 至于张懋修虽说考前去逛了青楼,但对于他而言,也是没差。 考场上林延潮没有再如第一日那般煮饭吃食,而是随随便便吃了一些。第二场试五经一道,并试诏、判、表、诰一道,还有一篇策问。 对于很多考生来说,写这些议论文并不难,但是他们没有实际的经验,故而文章写出来也是干巴巴的,没有内容。何况对于他们而言,经义才是重中之重,这些诏、判、表、诰如果不是真正当官,谁会去深入的研究。 而林延潮不同,平日爱看闲书,且过目不忘的他来说,对于朝廷邸报,以及各色奏疏,诏令,平日都是读过一遍。 无论是诏、判、表、诰,都是难不倒他,还写得花团锦簇,条条是道,几乎比得上浸淫文书几十年的老翰林了。 林延潮边写边是不住长叹,若是不考经义,而考诏、判、表、诰,以及策问,那么其他的士子哪里是自己对手啊。 林延潮边写边长叹的样子,反而在考房旁其他士子眼底看来,误会作一等信心不足的表现。 他们都是心道,也是林解元你平日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但碰到这等文章就不行了吧,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可以理解的!(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七章 五篇策问 林延潮自然不知,自己已是被其他考生在那边强行找自信。 第二场的诏、判、表、诰,丝毫难不倒他。 林延潮第二场考毕,在会馆里休息几日之后,即是第三场。会试第三场,考五篇策问。 考完两场,对于最后一场,众士子们已褪去了第一场时的紧张,第二场时的凝重,第三场时大家只觉得有点麻木。 林延潮此刻坐在考房里,正看着考题,考题是由贡院里的刻坊印制的。 说起来,策问与今日公务猿考试的申论差不多。 策问,即是策而问之,申论,则是申而论之。都是针对现实问题,发于心,著于笔,写一篇文章,。 策问文章要达到‘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的境界,也就说文辞要有气势,如恢恢而远的劲风,有如江河澎湃般,不满溢而出,也就是不能夸大失实。 林延潮阅卷,五道策问正有一道是针对漕弊,还有一道是说‘一条鞭法,丈量田地’,还有一道则是名为‘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看了卷子,林延潮不由一笑,心想今年的策问题,出的还真有意思,果真是切中时政。 一条鞭法,丈量田地,不用说了,是眼下的新政。至于漕弊,林延潮写了一篇漕弊论,对于其中心底更是有数。最后的‘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则是很难。 林延潮凝思了一会,策问是策问,但考试是考试。 但凡是考试,你就不能放脱了,写出真正的想法,真正的策问。考得是你的见识和主张,但考试的策问,你的见识主张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的屁股坐在哪一边。 如‘一条鞭法,丈量田地’。这是张居正新政的改革内容,若是林延潮在策问里,大张旗鼓的反对新政,洋洋洒洒说得再多,再有道理,都是作死。 林延潮毫不犹豫,在文章写鼓吹了新政,当然既是拍马屁。也要拍出新意,拍出花样,拍出热泪盈眶来。个人的真知灼见,实不是那么重要,重要是切合当政者的心理。 一条鞭写完,即是漕弊。 漕弊,这也不难,不过林延潮没有将自己的漕弊论,修改一番写进去。 他的漕弊论,是从漕兵之苦。由小见大,针砭漕弊,其中申的多。但论的少。 但这一场,既然是策问,主要还是解决问题。其实解决漕弊的方法,林延潮是倾向于开海运的。但是这个不行,前任漕运总督王宗沐,正是主持隆万海运之事,而被弹劾罢免,幕后是由张居正授意的。 林延潮若是写海运,也是作死。对于其他考生来说。想出一个革除漕弊的方法更是天荒夜谈。 但大家都有个约定俗成的办法,就是在文章里。赞扬张居正革除漕弊作的一些事来说了。 譬如这次张居正将百余名漕吏下狱,由此引导出。要治漕,先治吏的政策来,考生们只要顺着这往上面写,怎么样也不会被黜落。 至于最后一道‘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这个林延潮也不由叹道,这道考题出的,可真的是有点难了。 申商是指两个人,分别是申不害和商鞅,这两个人都是法家名臣,在春秋战国时帮助各自国家崛起。 题目意为诸葛亮没有变法之心,但用了法家之术,王安石用法家来推行变法,却对外却托称周礼。 林延潮看见左右考生,答到这一题时,不约而同的都是在抓耳挠腮。确实这题实在太难,引古思今,将诸葛亮和王安石二人拿来作一个对比,论二人成败得失,还要对法家变革有深刻的了解。 这道题对于别人来说,太难,但是对林延潮而言,却是直呼痛快,这样的考题,才有几分真正‘治国,平天下’的味道了。 这才是国家以策问,选拔人才的方式所在。 如林延潮这样阅读量惊人,善于旁征博引的考生,对于历代得失兴亡,古今之变平日都有一番自己了解。 林延潮在腹中酝酿了一番,当下提笔写到。 天下之患莫甚于不权时势,而务博宽大之名。 这是林延潮开篇一句,要知道正统儒家书生,是坚决反对变法的。 这是从先秦百家持续至今日的大争议,儒家认为,越变法,人心越乱,也就是常说的人心不古。要维持天下的秩序,在乎尊卑上下,维持尊卑上下,在于礼。 你要变法,就要打破尊卑上下,这当然不行。 统治者和官员都是这么说,却不这么做的,实际上,历朝历代真正实行的都是表儒内法。 所以林延潮第一句,并非没有直接说支持变法,而是婉转地说,为政要权衡时势,不能为了务博宽大的名声,而拒绝一切变革。 林延潮又补充道,虽申商之术,儒者弗道,然时势所值,激於不得不然。……诸葛武侯承刘璋之后,王荆公当北宋之衰,皆所谓处积弱积弛之余,非用申商之术莫能治也。 意为诸葛亮当初治理蜀国时,王安石治北宋时,国家真处于十分危及的时候,传统儒家已是没办法搞定了,只有用申商之术,用变法的手段来振作国家。 这算是用八股文的框架,用这几句来承题,为第一句破题阐发。 接着林延潮又对诸葛亮和王安石二人变法,作了阐述,诸葛亮开诚心,布公道,以诚心变法,上下服从,故而推行顺利。 而王安石变法,托名周礼,言行先王之政,但实际上用的却是申商之术,可朝堂上下如司马光,苏轼等君子哪个不知,故而以为王安石狡诈,群起攻之。 王安石之败,在于名不正言不顺。虽有良法美意,亦足以为害。 林延潮这一篇文章写完,不由一笑,王安石变法之失,非一句两句可以说清楚了。林延潮写这篇文章,也并非论述什么,而是恰恰好点中出题者的心思罢了。 这样的题目,恐怕非申时行出的,应是另有其人吧! 不论怎么说,五篇策问已是写完,林延潮校对一遍后,即是誊正交卷。 当下会试三场尽数考完,只等放榜了。(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八章 考完一游 收拾行李至龙门前,林延潮不免有种全身轻松的感觉。 龙门左近的考生,自是不免抱怨这一次策问实在太难出乎意料,以往的策问不过是走个过场的,但这一次策问,却是有几分考校真才实学的味道。 特别是最后一道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众人都有些无处答起的感觉。 林延潮微微一笑,就在等候之际,却见到两位熟人,不由大喜。 ‘弟子见过先生。‘联袂而来的正是林诚义和林世璧。 林诚义以贡入北监后,得到参加会试的资格,至于林世璧已是第二次参加会试了。他与林延潮同年中举,中举后即奔京师赴考,虽没有中第,但却中了副榜。 会试副榜,按照惯例,是可授教职的,即是去地方州县直接任教谕,比举人来说,一上来就是实缺,省去了在吏部候官的过程。 一贯自视甚高的林世璧,哪里会将教谕之职放在眼底。他可是立志要成为濂浦林家第九个中进士的人啊。 于是林世璧拒绝了教谕之职,在京城读书三年,这一科又来考了。 林延潮毕恭毕敬地向林诚义行礼,林诚义点点头,一旁与他们一并的好几人也是与林诚义相熟,见了这一幕笑着道:‘好啊,师徒同赴春试,真是一段佳话。‘ 林诚义与林延潮道:‘这几位都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 林延潮闻言向几人行礼道:‘原来是先生的同窗,在下林延潮见过几位前辈。‘ 几人见林延潮持后辈之礼,都是满意的点点头。 但一人突道:‘林延潮,莫非是一篇漕弊论上达天听的林解元?‘ “原来是林解元,这一次策问里论漕运之弊,我还是借鉴了你这篇漕弊论啊!幸会。幸会。” 众人都是一片称赞之词,一人向林诚义问道:‘林兄,平日怎么从未听过。这位林解元是你的弟子。‘ 林诚义努力压抑着那份骄傲,嘴上却淡淡地道:‘不过是一位十几岁的孩子罢了。你们作前辈莫要夸他,让少年人不知了分寸。‘ 林延潮听了,腹诽道,又是这句话,多夸几句又不会怎么样。 一旁林世璧露出几分讥讽的笑意,对林延潮也是一副长辈的口吻道:‘是啊,延潮,你的诗词一贯不太好。虽说会试不考五言八韵诗,但闲暇时还是要多读读诗词的。‘ 马淡,这人更过分,一上来就揭短。 林延潮面上温和地笑着道:‘是啊,天瑞兄,我一直在努力攻读诗书呢。‘ 林延潮一句天瑞兄,林世璧顿时脸黑下来了。 除了林诚义外,几名监生也是满脸讶异,这林世璧不是林诚义的同辈吗?林延潮却称对方为兄,这样说来。林世璧不是矮了林诚义和自己等人一辈吗? 辈分这个说来,还是满重要的,一群读书人聚在一起。首先就是序齿,明长幼尊卑。 古风上是序齿不序爵的,但到了官本位的大明,成了先序爵再序齿。如一名进士是不会与举人监生序齿的。同样这几人都是举人和监生,是同辈相称的,林世璧被林延潮这么一说,就突然矮了几人一辈,面子顿时荡然无存。 林世璧脸上顿时已是黑了,用力摇着扇子。努力保持着长辈风度的干笑道:‘现在的小辈就是不懂事。‘ 众人说笑几句,不久龙门开启。众考生们鱼贯而出。 林延潮这一刻的滋味,就犹如当年高考之后的酸爽。终于是一身轻松了。 放榜大约还有十日,在这十日里,众人可以恣意游玩。 会试之后虽说还有一次殿试,但众所周知殿试是排位考试,而不是选拔考试,一般不会对考生作罢黜。所以任何通过会试的贡士,到了殿试里考得就算最差,也有个同进士出身。 众人于是商量着去哪里放松一下,林世璧提议众人去青楼玩乐,大家都是答允了,林诚义那么方正的人,本要推辞的,但被林世璧强行拉着。 林延潮本来开溜回会馆的,但也给林世璧一副盛情的拉住。 说起京城里的青楼去处,最负盛名的就是本司胡同,本司就是教坊司,此外还有本司胡同附近的北里,东院,勾栏胡同等等。 至于贡院旁也是不少,妓院总在考场旁,考生眼里,每当大考之时,四方士子纷至沓来,无不怀揣盘缠和诗稿。**心中,除了爱钞爱俏外,也有不少文学女青年,喜欢伤春悲秋、卖弄诗情。士子有钱,**有色,当下一拍即合,留下无数才子佳人的佳话。 贡院旁最好的青楼属悦翠楼,妙玉阁,其中少不了还有全国连锁的‘怡红院’。 几个青楼间,也会搞一个莲台仙会,请人评选花榜,分列次第,也如殿试那般,评出个女状元、榜眼、探花来。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悦翠楼的女状元,周盼儿了。 第三场考完以后,京城举人们无不前往几个勾栏之地消费,故而眼下几个青楼门前,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属于一波高峰期。 林延潮等人在几家青楼门前,还没到门口,即被人挤了出来,一看就知人满为患。 林延潮,林世璧众人,连吃了几个闭门羹,到了悦翠楼前却发觉,这里人却没那么多。 一名士子奇道:“不是说悦翠楼是京城最有名的勾栏地吗?怎么没什么人?莫非名不副实。” 一旁一人正好走过,笑着道:“几位有所不知了吧,悦翠楼里是京城有名的销金窝,号称太子进太监出,你们还是好好掂量掂量钱资再去。” 林世璧不以为意地道:“既是好容易来京城一趟,自是要见识见识,咱们喝最好的酒,见最美的女人。” 林延潮听了微微一笑,喝最好的酒,见最美的女人?这句我没听过,不过‘喝最烈的酒,日最野的狗’这句却有耳闻啊。 不过听林世璧这么说,众人都是轰然叫好纷纷道:“天瑞兄,果真乃风流才子,不过我们囊中羞涩啊!” 林延潮也是道:“是啊,天瑞兄,这悦翠楼我可去不起啊。” 林世璧见林延潮要打退堂鼓,连忙拉住道:“别啊,今日我都包了,诸位不要与我客气。” “多谢天瑞兄了!”众人都是大喜。 林延潮知林世璧要在青楼里,找回风流才子的面子,好压自己一头。 这人真是小心眼啊,不愧是号称‘喝最烈的酒,日最野的狗’的男人。(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九章 我是初哥 男人都有青楼梦,才子更有青楼梦,林延潮读书六年多,一直绝步青楼,这一次也算体验一下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风光。来到眼前的悦翠楼,就拿他当天上人间吧,就算是还了上辈子作*丝时的志向。 不过林延潮在林世璧面上还是要表示不去的,因为这样自己就可以不用掏钱,让林世璧当这冤大头。 于是众人当下入了悦翠楼,不由感叹里面的器物,一看就十分奢华啊,且丝毫没有青楼的俗媚之气。 入内后女子,也没有衣着暴露,用色相诱人,都是各个端庄持礼,仿佛大家闺秀。 林延潮等人进入二楼一个叫牡丹春色的厅里,门口垂以珠帘。 林世璧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事实上他在闽地时也是有名的青楼常客,不少青楼女子以和他诗词酬答为荣。 当下林世璧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与众人道:“京城里的青楼女子一贯高傲,见过大场面,这可不是小地方,见个举人进士就登了天了。咱们这等来京赶考的士子,见得多了,要得她们青睐可没那么容易。” 一人笑着道:“有林兄在这里,我们萤火之光哪敢与你这皓月争辉。” 一人亦是道:“要被青楼女子看上,要么有才有财,这两样林兄你都有。” 一人也是道:“是啊,我等来此是求见周盼儿一面的,已是足矣。” 林世璧听了呵呵笑着,拿眼睛不住凑林延潮然后嘲讽道:“宗海,第一次来吧,不必局促,咱们士子在青楼里交游应酬也是常有的事。考完就好好放松一下。” 被林世璧当着这么多人面说自己是‘初哥’,无疑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一旁一人连忙替林延潮解围道:“不过宗海兄,大丈夫食色性也。别不放开,再说以你的才学。随便拿出一篇诗词,即可得美人倾心,若是得了那些卖艺不卖身的大家赏识,不需花一分钱,就能得成为人家的入幕之宾啊,说不定还自愿嫁你做妾,平白得一份奁妆!” 林延潮听了心道,既睡了人家。还得了钱,这么说来,与小白脸有什么区别啊。 不过周围的士子却对此津津乐道,显然是拿来当作男人一等风雅,令人羡慕的成就。 林延潮听了笑笑,就不说话了。林世璧见削了林延潮面子,当下更是得意起来。 不过随即他们被告之周盼儿今晚有客了,大家是见不到了,众人不由觉得扫兴。 想想也觉得没错,男人的成就。总需要女人来肯定的心态。花魁就成了男人展现魅力的场合,谁能夺得花魁的芳心,这不亦于另一等可以媲美金榜提名的风光。 不过周盼儿既是名角。花魁,多少王公子弟要见她一面,并非是他们轻易能够见到的。 但随即就六名清倌人入内,林世璧他们一见这六名女子,顿时先前没见到周盼儿的那点失落,一下子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这六名女子无一不是可人的,只是有的娇憨,有的冷艳,有的大方。各有千秋。 众人坐得是圆桌,姑娘入内后先是行礼。然后与众人插着坐。 不过既是清倌人,那是卖艺不卖身。这几名女子相貌既是清丽脱俗,且知书达理,一个个都是显然都是读过书的,而且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清高。 才子们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知识女青年来。 众人一下子就陷进温柔乡中去了,忙着与几个女子说话。这几个清倌人也是熟络大方应答,立即场面就热闹起来。 阵阵欢笑声,从牡丹春色厅里传来。 有美色当前,众才子们谈了几句,就用各种话术,技巧展示自己的风度才学。 不过林延潮身为旁观者,总觉得这样子好像有些秀肌肉,孔雀开屏味道。当然大家都是读书人,在卖弄的时候,还是比较含蓄委婉。 众人中无疑林世璧是最出色的,毕竟是有名的风流才子,他也不是一来就学着他们卖弄自己的诗词,或者说一些俏皮的笑话,将几位女子逗得前仰后合。 而是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装了会逼,等着众人上来展示了一番后,他才开始说话。 与他们不同,林世璧随便一两句话,即是令场面一变,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活络了。林延潮看见几名女子美目中目不转睛地看着林世璧,更有一人贴在林世璧的身旁,令他不由感叹这厮把妹果然有一手啊。 林世璧频频目视林延潮,一副和哥比起来,你还差得远的表情。 几碗黄汤下肚,众人也谈得深入起来。 “妹妹这等美貌,定是惹来无数相思吧!” “哪里,不及公子多情啊。” “奴家,没什么志向,只是要觅一个心甘情愿的人,嫁掉啊!” “姐姐可以嫁给我啊!” “尽说这样的话,你们男人都是没心肝啊!若是中了状元,早把当初说过的话,当作耳边风了!” “哪里,若是我如此负心,叫我万箭攒心。” 林延潮听了只是静静的吃菜。 “这位公子,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一名青楼女子笑意盈盈看了过来,林延潮还未开口,一旁林世璧既笑着道:“我这位朋友第一次来青楼,难免有些拘束,放不开!” 众姑娘都是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林世璧不怀好意地笑着,看来他是要把林延潮‘我是青楼初哥’这等形象牢牢竖立在别人脑海中了。 一旁人劝林延潮苦口婆心地劝道:“大丈夫,食色性也,没什么好拘束的。” 那女子笑着道:“原来如此,楚君,你陪陪这位公子,别怠慢了他。” 林延潮没说什么,一名女子移步坐到了他的身旁,轻轻欠身道:“这位老爷,楚君有礼了。” 林延潮打量对方,但见对方穿着月白色的湘裙,长发挽起,容貌却是六名青楼女子里却是美的一人,若说其他人气质各有不同,那么这位女子无疑要更青涩。 她自上桌来,不太喜欢说话,不如其他青楼女子那般会活跃气氛。 林世璧他们与她说了几句,便转去与他人说话了。 在厅里唯独林延潮和对方,与厅里嬉笑的众人有几分格格不入。(未完待续。) 第三百章 百闻不如一见 青楼总是遇到各种各样性情的女子,男人嘛总会从中找到属于自己心怡的那一种。 相对而言,楚君这样的,是林延潮比较喜欢的,知书达理,人不会事故,也不会太来事。对于林延潮这样的青楼‘初哥’来说,绝对是最好的。 楚君坐下后,一名青楼女子,拿着琵琶弹了一首‘长相思’。 青楼女子对于琴棋书画,至少要有两样能拿得出手,这名叫清越的青楼女子,一手‘长相思’弹得众人都是如痴如醉。 “公子,我给你斟酒吧!”楚君边听着曲,边拿起酒给林延潮倒酒,看得出她的手有几分颤抖,酒水溅到了桌上。 “公子,对不起。” 林延潮笑着道:“没事,你才新入行不久吧。” 楚君摇了摇头道:“也不算刚来,有半年了。” “没事,你比我强多了,我真是第一次逛青楼。” 楚君听了浅浅一笑。 这边清越的长相思弹完,林世璧与林延潮不由拍掌,一名叫湘雪的女子,拿起长笛轻轻吹了起来,吹了一曲鹧鸪飞。 此人技巧很好,众人听得仿佛置身如江南乡间一般。 湘雪吹完,众人都是赞二人一弹一吹,各有妙处。 林世璧笑着道:“都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谁来唱一曲,我就赠她一首诗。” 当下一名叫婉月的女子站了出来,她在六名青楼女子中算是长得算是最不漂亮的,欠身道:“公子请点曲目。” 林世璧微微一笑道:“就唱柳三变的雨霖铃吧!” 当下婉月唱起那首耳熟能详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 这首词确是唱得极尽佳妙,众人一面喝着小酒。一面听着这婉转的江南小调,顿时连考数日的疲乏也是渐渐消去。 林延潮想到这里,脸上摸不过一丝笑意,原来他想若是自己学韦小宝,在这里点一出‘十八摸’的话,会不会被人轰出去。 来时。林延潮可是看得,悦翠楼里可是扈养着一帮豪奴。 婉月唱得这首词,有几分令人沾巾之感。林延潮也是明白,青楼女子一才,二艺,三貌,此女歌喉这么好,虽姿色不算出众,但是断然是六名**中最红的了。倒是自己身旁的楚君,人虽最漂亮,但是什么才艺都没见她表演,难怪是陪于末座。 林世璧也是受曲所感,当即赋诗一首,赠给这名女子。 这首诗也是对得起婉月的这首曲子,顿时惹得众**一片叫好。 婉月读了诗,美目翻起涟漪。当下将贴身香囊赠给林世璧,显然大为有情的样子。 众人看了纷纷对林世璧表示羡慕嫉妒恨呐! 不过林延潮看得楚君却对婉月不是十分嫉妒的样子。反而乐于见风头被人抢去。 林延潮向楚君问道:“你最擅长什么?” 楚君低下头道:“奴家会一点点诗词吧!” “哦,你最喜欢那一首诗词?” 楚君目光有些轻柔,低声道:“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听着对方轻柔的口音。林延潮不由欣然道:“这是严蕊的词。” 楚君笑着道:“公子,也喜欢这词吗?” 林延潮道:“喜欢,但我更喜欢她的有情有义。” “是啊,我们风尘之中,也是有性情女子的。”楚君叹着道。 林延潮见她目光中露出一丝波动。但只是一闪而过。对方立即又笑着问:“公子,怎么不写诗呢?” 原来林世璧一诗之后,周围人都学林世璧写诗赠答给相陪的女子。 林延潮是自己知道自己水平,自己的诗词水平不说比林世璧了,就是几位举人里也不算出色的道:“我不擅长写诗的,索性就藏拙了,姑娘无诗赠你,对不住了。” 楚君嫣然笑着:“无妨,奴家倒是喜欢公子的低调呢。” “嗯,你也是蛮低调。” 楚君听了立即垂下头,她不知林延潮是否看穿了自己。 从小身在青楼,她看过太多太多。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风光,她是不要的。故而她的诗词很好,但却从未向人展示过一丝一毫。 不引人注目,就不会招惹是非。那些名动公卿,燃烧自己生命,赢得一时风光的女子,有哪个晚景好的。楚君只想低调在青楼待着,日子久了,攒够了给自己赎身的银子,就离开这是非地。 她要的是‘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的幸福。 事实上林延潮心底也是了然,这女子不肯引人注目,眼神里透着一点不肯向现实屈服的倔强。 他摸到对方一些想法,这样的女子,天下青楼里多了,自己可没办法一个个拯救过去。日子过久了,这女子内心那一些棱角就会现实磨平了吧,大体就是如此。 故而林延潮虽是同情,但也仅限于同情而已。 现在的林延潮只是一心放在科举上,今晚来悦翠楼只是消遣放松而已。 酒席散了,顿时众人兴尽离去,几位青楼女子送宾而出,正待下楼时,却见一行人正从楼梯上楼。 林延潮认得其中一人,不就是第一场在龙门时见到的荆楚名士萧良有吗? 但见在萧良有左右还有几位锦衣公子,不过一行人的焦点,却是一名女子身上,这女子身上穿着最时兴的苏样,眉目流转,随意一瞧,林世璧一行数人有几分心底一跳的感觉。 “这不是林解元吗?”萧良有拱手道。 林延潮拱手道:“萧兄幸会,幸会。” 萧良有身旁那女子斜目看向萧良有问道:“这位莫非就是十五岁中解元的林宗海?” 萧良有笑了笑,没有说话,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一旁一名锦衣少年笑着道:“周大家,正是此人。” 林世璧等人一听,心道这姓周的女子,果真就是京城里的花魁周盼儿了,真国色天香。 周盼儿听得到锦衣少年的肯定后,目光看了过来,直视林延潮,毫无半点女儿家的羞涩。 仔细打量了林延潮后,周盼儿当下笑道:“真是百闻其名不如一见,林解元,你的才华名满天下,盼儿敬仰久矣。”(未完待续。) ps:兄弟们,虽然说的有点晚,但还是要祝大家元宵节快乐哈, 第三百零一章 林世璧发飙 听周盼儿如此赞林延潮,她身旁的一位锦衣公子,露出了一抹嫉妒之色,萧良有则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至于林世璧一群人,则是满怀羡慕的看向林延潮。 其余婉月,湘雪等人,看着林延潮则是露出讶然的目光,她们方才在唱曲前,有听过对方的名字,只是没有刻意介绍,故而不知他就是十五岁中解元的林延潮。而且但凡有名的才子,总有些诗词传入青楼之中,而林延潮却没有几句诗词。 加之方才在林世璧的风头下,几位女子都是没有太注意到他。 众人听周盼儿这么说,这才有几分后悔,方才若是要他要几篇诗词就好了。 林延潮听周盼儿这么说笑着道:“名满天下,却未必是文章写得最好得,盼儿姑娘言重了。” 周盼儿笑着道:“盛名之下别无虚士,盼儿有几篇词,想请林解元斧正呢,还望林解元不嫌弃。” “斧正不敢当,就当相互切磋吧!” 得美人青眼,虽说是很有面子,但林延潮却知也很遭人嫉妒。 林延潮不愿惹人注目,借着向萧良有行礼,而避开周盼儿。 林延潮道:“当日在龙门一见,听萧兄高谈阔论,改日要萧兄请教才是。” 萧良有笑了笑道:“林解元客气了,我与你介绍一下。” 说着萧良有指着身旁两名锦衣的男子介绍道:“这位是张惟时,乃当今首揆大人三公子,这位是张仰昂,乃当今次揆长公子,与我们同科。” 张惟时,就是张居正三子张懋修。张仰昂则是次辅张四维的次子张泰征。林延潮听到二人的名字时,都是讶异。这二人算是眼下京城最牛逼的官二代。 林世璧也算很牛逼的官二代,但与这二人一比。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原来是两位公子,幸会。幸会。”林延潮拱手道。 方才周盼儿向林延潮示好时,张懋修早就露出几分不喜之色,眼下只是皮笑肉不笑地道:“哦,原来是林解元,幸会了。” 一旁张泰征却是一团和气地道:“原来真是林解元,久仰大名。” 当下林延潮也是与张懋修,张泰征介绍自己几位朋友,众人听了二人名字。早都是倒吸一口气了。 几人平时哪里有机会与他们聊上几句,几个人说话间都是矮了一头,露出巴结的意思。 轮到林世璧时,但见他负手站在那,冷声冷气地道:“几位公子都是宰辅之子,在下山野草民高攀不上,告辞了。” 林世璧当下大步走下楼梯,张懋修将手中折扇一横,拦在林世璧身前道:“这位公子不是无名之辈吧,若与在下有什么过节。不妨说一说,看看我是否惹得起?” 林世璧冷笑一声道:“哪里敢,公子是今科内定的状元。又岂是我能得罪的。” 林世璧此言一出,张懋修脸上泛起怒色。内定的状元,这不是讽刺他暗通关节吗? 张懋修喝道:“好胆,你敢再说一句?” 林世璧冷笑道:“对了,张公子,近日我在坊间听到有人吟诗,你一定有兴趣,诗曰,状元榜眼尽归张。岂是文星照楚乡。三年又是复三年,五官必定探花郎。” 众人都是听得明白。状元指的就是张懋修,榜眼是万历五年的榜眼。张懋修的兄长张嗣修。诗里的意思是,张居正还有一个小儿子,眼下年纪尚小,若是再等三年,必能问鼎探花。 张懋修脸已是板下,京城中对他兄弟,冷言冷语,暗地中伤的人不知多少,但却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大胆到他面前来指责的。 林世璧却是笑着道:“你听诗作得多好,在下在这里先祝你们张家三兄弟,一门三鼎甲,成就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事啊!” 张懋修紧握拳头,眼见就要发作,这时张泰征在旁却朗声一笑,道:“惟时兄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何必与这穷酸书生一般见识。” 听了张泰征的话,张懋修怒色收敛而下,陡然哈哈一笑道:“说得对,我是什么身份。” 说到这里,张懋修笑着看向周盼儿道:“有盼儿姑娘这等佳人在前,与俗人动怒,不是煞了风景,走,咱们去乐一乐!” 说着张懋修一把揽周盼儿走上楼去,周盼儿方才一副清高的样子,但被张懋修一揽,身为花魁的她却乖乖依在张懋修的身上,宛如一个小女人般。 萧良友见了目光露出一抹怒色,咬了咬嘴唇却不敢说什么,从二人身后跟了上去。 张泰征笑了笑拍了拍手掌,对院子下面的豪奴吩咐道:“除了这位林公子,这几人都给我丢出去!” 当下十几名豪奴上来。 几人被林世璧殃及不由大呼无辜,林延潮与张泰征道:“张兄,可否看在在下一点薄面上,不要为难他们。” 张泰征低声道:“林解元,这事若是让张惟时来处置,又岂止是丢出门,涉及相爷的颜面,我这么做才是救他们。” “明白了。”林延潮不再说什么。 当下林世璧他们被几名豪奴抓起,直接从门内往外门外丢出,各个摔得四脚朝天。 张泰征见了这一幕后,笑着道:“林解元,我对阁下才华十分赏识,希望日后有机会亲近。”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 说完林延潮走出门去,林世璧等人已是被跌得七晕八素,倒在地上起不来。 悦翠楼外不少人经过,看着这一幕,都是笑着指指点点。 林延潮搀起林世璧道:“天瑞兄,骨头没摔断吧!” 林世璧哼了一声道:“身上虽痛,但嘴上却是痛快。” “你这是何苦呢?” 林世璧道:“不要忘了,若非张江陵,我大伯怎么会赋闲在家五年,也没有起复。” 林延潮知林世璧因大伯林燫被张居正打压在家的事,对张居正一贯有看法。 “还有若非张居正下令封闭天下书院,你的山长又岂会自尽。” 林延潮默然,是他的业师林烃,与张居正素来不睦,而且林垠也是间接因张居正而死,故而他心底对张居正也是怀有芥蒂的。 所以他也理解,为何林世璧当堂与张懋修吵了起来。(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零二章 阅卷 林延潮此刻的心情,也是比较矛盾。在穿越前,林延潮一直是将王阳明和张居正二人,当作自己最佩服的人来看。 因为这二人可以称得上儒家的践道者。王阳明作到了‘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至于张居正则是做到了‘治国,平天下’这五个字。 但穿越之后,周围之人与张居正无不为敌,就没几个人说过他的好话,潜移默化下,林延潮也不知如何看待张居正了。 此刻看着摔得鼻青脸肿,犹自要逞强的林世璧。 林延潮只能缓缓地将他搀着起来道:“你嘴上是痛快了,但我只知你这么一骂,得罪了权贵,你还要不要考进士?” 林世璧站起身时抽动筋骨,疼得呲牙咧嘴,但脸上仍是倔强地道:“你以为我这么没分寸?眼下贡院已是锁院,就是张公子要传出消息来对付我,已是来不及。等放榜出来,我已高中矣!再气气张居正那老贼。” 林延潮闻言哈哈大笑。 林世璧摇了摇头道:“你在笑,我却在哭,我方才骂张懋修的话,句句是真,万历二年时,张居正之子礼闱下第,张居正不悦,当下罢那一年庶吉士。” 林延潮听了一愣,庶常吉士是入阁的阶梯,在嘉靖年时没有每一届都取,但到了隆庆年间,隆庆二年以及隆庆五年都有取庶吉士的。没料到因为张居正儿子没中进士,张居正居然停了庶吉士。 “故而万历五年时,他的儿子方才得了榜眼,今年张懋修中状元,已是板上钉钉。怎么样,你听了是不是很不服气?” 林延潮笑了笑道:“没有。不承认的人,才是骗自己啊!” 林世璧叹道:“我知你的文章作得好,但才华盖世又如何,终究不如权势二字。” “就如那周盼儿,清高,美貌。又是诗词无双。但花魁又如何?无数才子趋之若鹜,以为凭才学,能得其芳心,但你看最终不过是有权有势之人的玩物罢了。” ‘状元,花魁都是一样,那些当朝权贵拿出来,耍尔等玩的,无论如何追求,就算你才高八斗。曹子建复生,结果都是不会变的。我活到这把年纪,早都什么都看透了。‘ 又是一个向自己传播负能量的存在,林延潮听了笑着道:‘天瑞兄,不必丧气,你信不信我会看相?以我观来,你的面相绝不简单。‘ 林世璧将信将疑地问道:‘是吗?你姑且说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天瑞兄,我看你面相。前半生虽身负才气,但可惜命运蹉跎。时运不济,困于棘闱,不得出头,不过虽然你如此苦命,但你只需一直忍耐到四十岁就行了。‘ 林世璧将信将疑地问道:‘我今年三十九岁,差一岁就是四十了。你这么说莫非我四十岁后就要转运了?‘ 林延潮一笑道:‘那倒不是,只是你四十岁以后就习惯了。‘ 林世璧怒道,我…… 林延潮笑了两声道:‘天瑞兄,我不过开个玩笑,其实你说的我都明白。不过天瑞兄你毕竟是世代簪缨,但我这等寒门出身的子弟,若非科举又如何有机会有今日?‘ 林世璧点点头道:‘你倒是真能看得开。‘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之后林延潮与林世璧就回到了各自会馆。林延潮得空就看看书,与叶向高等人闲聊,等待会试放榜。 此刻在礼部贡院之内,各房考官第一场的卷子几乎已是阅完。 万历八年的会试,一共有十七房,也就是十七位同考官。 这是正德六年时朝廷定下的规矩。会试同考官十七人,其中翰林十一人,科道官员三人,六部官员三人。 十七房里,易经五房,诗经五房,书经三房,春秋二房,礼记二房。 每个同考官下有三名阅卷官,分发到各房的卷子,由阅卷官先读卷,那些犯庙号,考生自叙辛苦门第之类的文章,先行剔除。 文字犯忌的,或者在文章里说我虽然出身寒门,自小家境贫寒,连饭都吃不饱,但我自信,我自强,我奋力,这都是不行的。 另外首场七篇制义文字过六百字,或者五经题少于五百字或四书题少于三百字的一律也是不录。 此外卷子还有各种弊处,都是历朝历代一一叠加的,一个房差不多三百余卷,因为违制的就要去掉五六十卷,这样的卷子被贴出,不录。 此刻在尚书房里,同考官为翰林检讨何洛书,他与麾下的三位阅卷官,正在通宵达旦地,在房内读卷。 阅卷官可谓责任重大,他手中之笔,关乎每一名考生的去留,这样也就罢了。录卷之后还需将卷子送至礼部磨勘。 如果礼部磨勘录卷后,发现卷子里有离经叛道,诡词邪说的地方,阅卷官,同考官 都要罢黜,取中的举人,变验公据后,要削掉功名,革退为民。 所以阅卷官是战战兢兢,一丝不苟地一个字一个字在读卷。 至于何洛书虽身为翰林,也是一点怠慢不得。 此刻首场的卷子,三位阅卷官都已是看完大半了,三百余卷只剩下二三十卷了没读了。 那些不中的卷子,都是早早剔除,文章被贴在一边,至于取中的卷子,也是放在一旁,叠成小山。 三场重首场,首场若不和考官心意,也就是真没救了,就算入了房内考官的眼,也不代表最后一定能取中。 按照章程,一个房选出录卷三十卷,其中正卷二十,备卷也就是略有瑕疵的卷子十卷,作为备选,一并由同考官审定后,交给主考,副主考。主考副主考优先看正卷,正卷中不满意的,再从备卷中选,备卷里不满意的,再从其他房的备卷中选。 这也是乡试会试一直以来,‘去取在同考,参定高下在主考’的规矩。 此刻在二三十未读的卷子里,仿佛如尘封的明珠,待视货之人,如卧于槽枥之间的千里驹,以侯伯乐。 这时候一名阅卷官刚刚将手中的卷子,评为末等,喝了口茶,然后一脸心情烦杂地从未读卷里抽出一篇来。 此卷恰恰是林延潮七篇。(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零三章 我是要磨砺你啊 阅卷官姓方,乃是教职出身,点为会试阅卷官后一直战战兢兢。 同样身为考官,可是阅卷官和同考官,可谓是天差地别。同考官虽说与她们一般辛苦,但考完一房后总能收得二十名门生,这在将来可都是人脉啊。 但阅卷官了,吃苦受累,背负压力不说,考完后毛都捞不到。 此刻这位方阅卷官,已是很烦躁了,昨夜只是睡了两个时辰,今日一早起来就是读卷,一个字一个字读了几十篇文章,双眼布满血丝。 这才刚刚拿起林延潮的卷子,还未看卷,心情就是没来由一阵烦躁。这一次本房荐卷差不多已满,剩下二三十卷里再取一两卷最多了。 故而这方阅卷官一拿起卷子,即是以一种批判的眼光,来读卷。 不过这位阅卷官也不敢真的随意应付,要知道作文易,衡文难,自己写一篇文章好坏自己知道,但别人的文章,可不能轻易一言而决。 这阅卷官拿林延潮的文章读了起来,首题破题,圣人之心,惟知有礼而已。 破题不过泛泛而已,下面阅卷官又看下面几行文字,文章言简意赅,并非是自己所喜的。文章并不合阅卷官的口味,但他也不敢贸然,将卷子罢落。 下面的每一篇文章都是考生心血所在,身为阅卷官的他也尽量减少凭一己好恶取士的弊病。 当然也有只论个人喜好,而不论文章高下的考官,那样的文章就算是王世贞写的,到了不喜欢复古之风的考官眼底,结果也是丢在一旁。 看宝易,看文字难。阅卷官叹了口气。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于是拿出另一篇文章来比对。 这也是考官看卷的办法,同房的考生七篇文章题目一样。答题都是差不多,同样两篇文章对比起来。很容易判出高下来。 拿来与林延潮对比的文章,是一篇待定卷,所谓待定卷就是写的还算上乘,但略又不足,处于可入可不入之列。 这阅卷官拿两篇文章pk,当然是胜的留下,差的淘汰。 阅卷官初时对林延潮的文章不以为然,但两下一对比后。却态度转变了。 “这里的文字,如此写来,确实比另一卷高明多了。不,不是高明多了,而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承笔,转笔,运用的很高明啊!“ “这等雄健之词,非老学宿儒不能到。“ 待七篇读完,方阅卷官叹道:“原本这等文风,我是从来不喜的。但今日读来却令我不得不取,幸好险些没有因为个人的偏颇,而错失一名栋梁之材。“ 当下方阅卷官拿起文章来。向同考官何洛书走去道:“何大人,此篇可入荐卷。“ 何洛书正在读卷,见对方持卷而来,笑着道:“先放这,待我看完再说。“ 方阅卷官当下放下卷子,停下脚步,本要让这位何大人,再认真看一看这篇文章,但方阅卷官。随即心想何大人,乃是当今翰林。怎么看不出这篇文章的妙处,何况他眼下新得首辅的青睐。自己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于是方阅卷官,转身走了。 而另一旁何洛书正伏案上阅卷,身为本房房官,他不仅要看下面阅卷官呈上的荐卷,要从阅卷官判的落卷中,看看是不是有不足之处。 不过这两日来何洛书都是很满意,他下面三名阅卷官评卷,确实算得上公正。 何洛书喝了口茶,当下取卷读来,卷子草草看了十几行后,突然精神一震,将椅子一拉,从刚才一目十行读到半篇的地方,又是重头读起。 “好文章,淳实典雅,而不浮华。” 何洛书点点头,继续读下去,从头篇读至最后一篇,他都是心觉满意,心道如此的文章,篇篇都可作科场范文的。 到底是哪个才子写的?汤显祖?顾宪成?萧良有?魏允中? 不对,他们都不是治书经的。 何洛书又重读一遍,但觉得文风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他突然记起在当初在西山文会时,读得那篇漕弊论的文章,陡然恍然,对了,这林解元不正是治 书经的吗? 他的那篇尚书古文注疏,自己身为治尚书的名家,也是读过的。 这等文风旁人轻易模仿不来,再说四篇经义,论专研之深,恐怕近千治尚书的考生,也无人出其之右了。 这篇文章,若是呈上,不说经魁,就是会元也是可得啊。 但是,但是,林延潮你实在运气不好啊!五经你什么经不选,非要选书经! 何洛书放下文章,长叹一声,尚书经魁,早已有人选。张相爷的两个儿子张懋修,张敬修,也是治书经的。 那么林延潮的文章毫无疑问会拿首卷,如此至张相爷的两个儿子于何地?要知道会试前五名,也是如乡试五经魁排列,各房各取一人,名额只有一人。 若是林延潮这篇文章呈上,与张懋修,张敬修二人的文章一较,高下立判。就算不说二张的文章,就算五千举子中,恐怕也没有人可与他相提并论了。 除非正副主考,连自己在内的十七位同考官一并指鹿为马,集体作睁眼瞎。 既是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弄得那么麻烦,自己直接将此卷,在此无声无息地罢落就好了。 何洛书心底已是有了决定。 最后何洛书惋惜又读了一遍林延潮的文章,心底更是感慨,王世贞称此子必为一代文宗,果真半点不假,希望这一次打击不会令他一蹶不振。 也是当年张相不也是这么过来的,明明十三岁可以中举人,但湖广巡抚顾璘却阻扰,让其落榜,此乃是磨砺栽培之意啊! 我也是为了研磨他的心性,若是真乃大才,受此小小的打击,再等三年又何妨?到时候会元对你而言,唾手可得啊! 何洛书想到这里,自觉的为自己一番行为找到了借口,于是心底就一下子就舒坦了。 于是何洛书将林延潮的文章拿过来,从头到尾再读了一遍,这一遍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在鸡蛋里挑骨头,想要找出违制,或者欠妥的地方,好名正言顺将文章罢落。 但读了最后,何洛书用了整整一个时辰,将文章反复读了十几遍,也没找到半点差错来。 林延潮这七篇文章作得是四平八稳,滴水不露,自己想尽了办法,也是束手无策。 这着实令何洛书绝望。(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零四章 蹊跷 何洛书眼下是绞尽脑汁要找出一错处来,但却也是没有办法…… 要知道身为同考官,不说在荐卷上,要写上自己的评价意见,向主考官说明为何的原因,就是在落卷上,也要写出这篇文章到底是因为什么,结果没有被录取。 但是何洛书发觉自己真的写不出来。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对案的方阅卷官也是正好看了过来。 何洛书有几分心虚,笑了笑点了个头。方阅卷官走过来问道:“何大人,方才那篇荐卷如何?” 何洛书笑了笑道:“好,文字清通,我已列入荐卷之列了。” 方阅卷官闻言大喜道:“何大人,真是太好了,我看此文有望经魁啊!” 何洛书听了呵呵笑道:“不好说,不好说。” 说完这句,何洛书就是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方阅卷官见何洛书的脸色,觉得有几分奇怪,但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回去继续改卷了。 至于何洛书重新拿出林延潮的卷子,想了想他在文章上写了个‘文墨粗陋’的评语,然后将卷子搁在一旁。待到无人察觉时,何洛书将林延潮卷子拿到数堆落卷间,随意选了一堆塞入最底下放好。 何洛书自以为没人看见,却不知这一切正被方阅卷官偷偷看在眼底。 尚书房里又如此过了数日,接着第二场第三场的卷子又是呈上,何洛书看完三丑,最后确立了三十篇本房荐卷。 方阅卷官留了个心眼,将三十篇荐卷都看了一遍,却没有之前自己的文章。当下他知道了什么,可是他不敢说,一位当红翰林不是他惹得起的,他还有老婆孩子。 方阅卷官心知,按照会试‘去取在同考,参定高下在主考’的原则,同考官虽无法决定名次,但有罢落卷子的权力。 同考官若是真的不取你,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除非……除非主考官会去各房搜落卷。 当然这个概率是不高的。 当下何洛书在将林延潮的卷子罢了后,三场文章一并看毕,衙三十张本房荐卷,其中二十是正卷,十是备卷交至聚奎堂里。 此刻聚奎堂里,申时行,余有丁正审阅各房呈送上来的荐卷。 聚奎堂里,除了正副主考,还有内监视官,提调官作为监督,免得二位考官徇私。 申时行一面看着卷子,一面与余有丁,笑着道:“五柳先生,你看这几个房官,将自己房里,几篇荐卷,简直是吹得天上有,人间无,各个是苏轼,韩愈复生之才,老夫都替他们脸红了。” 余有丁当年告补家,效仿陶渊明,在家门前种五颗柳树,号五柳庄。故而申时行调侃余有丁为五柳先生。 余有丁听了笑道:“申翁,房师与考生有师生之谊,哪房房师不希望自己一房的考生能夺会元的,故而极力推崇。” 申时行点点头道:“是啊,故而你我身为总裁的,自是要有把握的分寸。那几份荐卷你觉得如何?” 余有丁听了沉吟了一番道:“无论是理趣,气格,这几篇都写得一丝不苟,都可称得上是一时之选,这样的文章好是好矣,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文章太刻于求全,反是少了什么,正所谓大巧者不工也。” 申时行哈哈一笑道:“余兄太苛求了,你说的是千古一遇的文章,岂是轻易见得?” 余有丁捏须笑着道:“那倒是未必。” 两人一笑不说什么了,继续看卷。 两位主考看卷到了晚间,各房呈上的卷子已是读得差不多了。 贡院内有内供所,专门负责给各房考官供给饮食,其中费用皆是公出。 两位主考官正在读最后几篇卷子,这边内供所即是端来了银耳燕窝羹给两位主考。 申时行搁下卷子,对一旁仍阅卷的余有丁笑着道:“余兄,歇一歇吧,只剩最后几卷了。” 余有丁笑了笑将卷子搁一旁,起身对北方紫禁城方向拱了拱手道:“自继副总裁来,每日战战兢兢,总算没耽搁差事,不负了皇恩。” 申时行听了赞道:“余兄真是秉公之臣。” 供给所端上银耳燕窝羹后,申时行对坐在一旁无事可做的内监视官,提调官道:“也给两位大人,呈一份。” 两位内监视官,提调官连忙起身道:“此乃是圣天子给两位大人的特供,属下不敢用之。”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你我都是为朝廷当差,哪里有什么特供。” 于是供给所之人也给两位官员呈上银耳燕窝羹。二人受**若惊地一并行礼道:“卑职多谢阁老厚待了。” 吃完银耳燕窝羹,申时行与余有丁商议了几句,这录用的三百零二名贡士,几乎已是定下,下面就可以填草榜了。 草榜即是朱卷的排名,确认后一式三份,自己留一本,交给提调,监试官一本,外帘官一本,最后根据草榜名次比对朱卷与墨卷,确认无误后。请知贡举,监试,提调等官入内帘,铺堂卷,拆弥封,填正榜,定下最后名次。 所以到了填草榜,差不多也就是定下三百零二贡生最后排名了,差不多就可以称得上是板上钉钉了。 不过此刻申时行却在想着,他阅卷时看了几份尚书房的首卷,对于三位尚书房同考官呈上可定为经魁的卷子来看,他都觉得平平,至少谈不上出类拔萃。 当初林延潮来府上拜会自己时,也送上过他的文章。申时行对林延潮文章的水平,心底有数,但尚书房送上的这几篇,没一篇及得上的。 申时行心想,这期间是否出了什么意外? 也是,很多考生在平日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但到了科场上,却是写得平平,十成功夫拿不出五六成了。 而有的考生,平日文章写的不怎么样,但一旦考试时,却犹如神助,与平日判若两人。 这都是有的,可申时行此刻想的是,若是林延潮发挥失常,导致连阅卷官,房官那一关都过不了,如此他也无话可说。 但是事实不是如此啊,之前余有丁看了林延潮的卷子,明明称赞不已的,这其中莫非有蹊跷? 想到这里,申时行看向了余有丁。 fff5601211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零五章 朱衣点额 在唐朝时,礼部试不糊名。¥f, 故而考生在考试前,拿着得意文章,私下呈有地位者或主考官,求以推荐,此称为行卷。 采用糊名制后,行卷才大大减少。 但也不是没有,事实上士子私下将文章给官员,甚至主考官,就有事先约定门生的意思。 到了本朝唐伯虎科场案的例子就不说了,当初林诚义也曾将文章在考试前,交给胡提学。 京城里还有个笑话,说一名士子住在一名大官的官邸边,他特意在墙上作一轮竿,专门将自己的诗词投于大官院内,希望能得到他的赏识。这士子还将轮竿美其名曰诗钩。 故而当初林延潮拜访申时行时,也将文章给他看。 申时行收下了,没说什么,那时他还不是会试主考官,收下卷子也无妨。 申时行看似闲聊,向余有丁问道:“余兄,找到你千古一遇的文章没有” 余有丁听了皱眉道:“这倒是没有。奇怪啊,不应如此的” 申时行听余有丁的话,知道林延潮的文章,确实没在这三百零二卷之列,不过面上却没有反应,只是笑着道:“余兄莫非说的是之前在考场看得那篇文章,不过没什么,马有失蹄,就算余兄你,也有走眼的时候嘛。” 余有丁听了急道:“申翁,这实在没道理的” 申时行打断余有丁的话。道:“下面各方呈上的卷子,我们已是审阅了。下面就是搜落卷,定草榜了,明日就是二十五,一般在二十六日定下草榜,二十九日如期放榜。算算还是充裕。” 会试在定草榜前,有主考官去各房搜落卷的规矩。之前有一次乡试。主考官对同考官的荐卷不屑一顾。专门在落卷中选拔人才,不过却犯了众怒。 到了后来,主考官就很少搜落卷了,或者是走个过场,作个形势。若是对搜落卷十分较真,就表示主考官对各房同考官眼光的不信任,这可是得罪一片人的事情,大部分主考官不会这么作。 余有丁正犹豫是否要提出搜落卷,但听申时行方才话中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道:“申翁,文卷浩繁,时日所限,我等不可自谓。去取必皆允当,而无一遗才。我看落卷之中未必没有沧海遗珠。” 申时行听了继续引导道:“如此啊不过若是搜落卷太过求真,恐怕各房考官会说我等通关节啊” 余有丁当下道:“这有何妨,只要我等一心为公即可,量也无人会说。” 申时行道:“余兄果真是一心秉公,既是如此,本阁部就随你下各房巡查。” 余有丁听了十分感动道:“有阁部在堂。量那些人不敢有异议。” 当下申时行与余有丁自去几房搜卷,易经五房自是最先去的。 申时行,余有丁二人从落卷挑出卷子来看,首先是看阅卷官与同考官的评语,与文章是否比对。 卷上有考官说文章违制的地方,只需在文章上找出无误就行了。 比如有些要避讳的字,考生需缺笔避讳的,考生没有,或许是直呼圣人名讳,破题中不小心骂题的,那么只需看一处,其他都不用看,就可以直接丢了。 所以搜落卷也是很快,只是在考官在评这篇文章,文理不菲,文章不通等等时,才需认真看的。 即便如此二人,也是费了一个上午,才将易经五房的落卷审了一遍。 余有丁当下问道:“申翁,明日就要定草榜了,看来十七房不能一一去了,你看下午去哪个房” 申时行犹豫了一会,道:“易经审过了,诗经也是五房,若是再一一看去就太繁琐了,至于春秋,礼记各只有两房,又太少了,不如选尚书吧” 余有丁笑着道:“申翁高见,书经三房,一个下午必是可以搜完,我们这就去” 当下申时行,余有丁来至何洛书的房内。 何洛书是庶吉士出身,而余有丁之前是庶吉士教习,当下何洛书以门生之礼拜见余有丁。 既是门生,余有丁毫不客气,对何洛书指着数堆落卷道:“各房之中,属你呈卷最慢。” 何洛书肃然道:“学生以为三场之后,再荐卷出房,方显郑重。” 申时行与余有丁对视一眼,也是点点头道:“有理。” 于是余有丁,申时行查落卷,何洛书照规矩要不在当场,以示回避。 房内只有二人与三位阅卷官在。 余有丁在查卷,申时行则是找三人一一问话。 申时行待问至方阅卷官,二人聊了几句,方阅卷官突然道:“启禀阁老,卑职三日在考房内见得一件怪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申时行温和地道:“但说无妨。” 方阅卷官道:“当时卑职正在考房中批卷,半途倦了,故而坐而假寐,半梦半醒时见一人着衣冠立烛影下。” 申时行听了露出慎重之色,考场上鬼神之事很多,故而众人都不敢轻忽。 申时行道:“此莫非是欧阳公朱衣取卷之事” 欧阳公就是欧阳修,传说欧阳修当考官每阅卷时,就见一朱衣人向自己点头,凡点头就说明这篇文章作得极好。这一幕只有欧阳修可以见,其他人都见不到。 故而欧阳修曾说,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一点头。后人用朱衣点额,指文章被考官看中。 申时行当下问道:“那朱衣人在何处” 方阅卷官朝一堆落卷上一指,申时行走到落卷旁抽卷连读数篇,突翻到一篇落时停下,脱口而出道:“好文章,怎委屈在此” 申时行说完拿着卷子来至余有丁面前道:“你先看看此卷。” 余有丁从申时行手里接过卷子,突道:“几乎失之交臂,申翁,我与你说的就是此卷你从哪里得来的” 申时行当下将方阅卷官叫来,将朱衣人的事说了一遍。 余有丁叹道:“真是多亏了这位方兄啊” 方阅卷官正色道:“两位总裁,下官岂敢居功,此乃神授,苍天不愿见朝廷失此文魁。” 说完方阅卷官将官袍一撩,朝天一拜。 听方阅卷官这么说,申时行,余有丁顿时都是肃然起敬。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这一更明天发 这一章写不满意,删掉重写,明天补给大家两更,抱歉。(未 完待续 ~^~) 第三百零六章 竟敢理直气壮 余有丁听方阅卷官的话,却多了一个心思。 朱衣人的事,他是将信将疑的。 作为一个儒者而言,他秉信着孔子所言,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比起鬼神来,余有丁更相信逻辑。他揣测另一个可能,可能这位方阅卷官,本意要推荐这份卷子,但却遭到同考官河洛书的否认,故而才托言鬼神之事荐了此卷。 事实上余有丁自信若是自己认真查下去,就算没有方阅卷官的推荐,手中这份卷子也会被自己查到,只是快一点和慢一点罢了。 不过想想还是蛮运气的,幸亏今日正好来了易经,书经两房,若是去其他房查卷,就与这篇文章失之交臂了。或者之前没有主考官申时行的支持,自己也不会来各房搜落卷的,就算来,也只是走走过场,毕竟这是得罪人的事。 想到这里,余有丁看向手中的卷子,他相信自己就是伯乐,从槽枥之间,赏识了这千里马。 “这等好文章,断不能埋没了!”余有丁复看了一眼卷子。 此刻林延潮尚不知,自己的卷子走了这么一遭。 他与叶向高,翁正春等几位好友,正去郊外踏青,享受着读书人风花雪月的日子。与三五好友,一并喝酒谈天,京城春色,享受起二月后这难得的明媚春光。 林延潮登高望远,吹着春风,看着帝都晴朗的天空,心想若是没有会试放榜的压力,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就好了,好比高考放榜前夜夜笙歌的生活。 尽管他自觉的自己文章已有火候,但也不认为自己必定能中。汤显祖那么牛的才华,没有讨好张居正。不是也一样没中。 自己之前虽走了申时行的门路,但申时行能帮自己到什么份上,也只有看天意了。会试这十分之一的录取率而言,能中则是侥幸,不中才是常态啊。古往今来,多少才子不也是难逃困于棘闱的命运吗? 林延潮转念又想。不过如果能中进士,还是进士的好啊。 林延潮扬起头看着北京城的天空,心道这个时候,差不多该是尘埃落定了吧。贡院想必是排出了名次。与林延潮一般,此刻京城里无数人的眼睛也是关注至这国家取才第一大事。 年轻的万历天子,每日晨起都差太监查问,会试阅卷的进度。 至于张居正。张四维几位阁臣也是关注着,别的不说,至少他们的儿子都在考生之列。 数日后,终于到了按南中北三卷定榜的时候。 虽是白日,但聚奎堂却是大门紧闭。里面不得不点起红烛照亮。 会试的外帘官,内帘官齐聚一堂。 红烛的烛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乍看上去有几分阴晴不定。 十七房,每房二十卷正卷。十备卷,也就是三百四十份正卷。一百七十份备卷,此外还有余有丁搜罗来的落卷。这些卷子一并摆在了堂上,堆成了小山似的三叠。 申时行,余有丁。与十七位同考官一并至孔圣的像前上香,念道:“为国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循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说完一一上香参拜。 上香后,申时行对众人道:“开始填榜吧。” 于是各房考官拿着卷,按照五经,南中北三卷排名。 三卷取士,残酷即在这里,有的士子明明写的不错,但前面名额已满,不得不从正卷沦为备卷,再由备卷淘汰。 有的士子文章平平,却因为某房某经空缺,一路步步提拔,从备卷转为正卷。其中商议排名时候,各房同考官对本房的文章都是据理力争,与其他房考官吵个个面红耳赤也是正常。每一房有多少考生中选,与各房考官息息相关。 卷子排定座次后,即拆名,核对朱卷。 一旁一张大榜上,在知贡举为首的官员监督下,一个个名字填了上去。 “何大人,你可认得得此卷?”余有丁突地从袖中一份卷子放在河洛书面前。 一般的荐卷上,阅卷官和同考官都会在上面写荐文,除了说文章如何如何好的荐文外,还会在试卷上勾圈,勾三个圈的代表文章最好。 但这篇卷子上,则冷清清地写着‘文墨不通’四个字,在卷子一角上,还画得一个‘叉’。 考官评卷,‘圈’最优,‘三角’次之,‘竖’再次之,最后一等则是为‘叉’,而这卷子评了一个‘叉’说明简直文章差到极致。 何洛书不知余有丁何意,赔笑道:“余大人,这等劣卷……” 说到这里,何洛书话音陡然一顿。 何洛书突然看出,这不是自己之前故意罢落的卷子。这卷子,怎么……怎么会出现在副主考余有丁的手中? 这……这怎么可能? 何洛书,脸色剧变。 余有丁见何洛书的神色,当下问道:“何大人,你怎么说?这张卷子,真的是排为最末等的劣卷吗?” “余大人,你,你听我……”河洛书立即道。 余有丁冷哼一声道:“我不否认任何人都有走眼时,老夫也曾将几篇好卷,判为落卷过,只是这篇卷子如何也不至于在上面评个‘叉’字,你倒与我说说道理。” 何洛书脸上一片惊慌,但过了片刻唇边突然绽出一丝冷笑,冷笑过后,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 余有丁不由讶异,此人为何作了错事,竟还这么理直气壮的样子? 何洛书抬起头来,方才的惧色一扫而空,但见他侃侃道:“若是余大人真要我说个道理,那我就与你说个道理。不错,这篇文章并非不算劣卷,但放在礼部试之中,与其他卷子一较却是不足。在下向你推荐两篇卷子,篇篇具佳,远在此篇之上!” “哪两篇?”余有丁问道。 “是江陵张敬修,张懋修二位考生!”何洛书的声音在大堂之中回响。 左右正在阅卷核对名字的几位考官,都是停下。几位为本房荐卷,争得面红耳赤的房官也是一并停下了争吵。 坐在正堂上的申时行,目光扫了过来。 众人都是停下手头之事,在场众官谁不知张敬修,张懋修是谁?(未 完待续 ~^~) ps:  还有一更,晚间奉上。 第三百零七章 最好的文章 何洛书负手在堂上,神情倨傲。 他向前走了一步,向余有丁道:“余大人,难道觉得张敬修,张懋修二位考生的文章不妥吗?” 余有丁听了捏须道:“这?” 何洛书走到申时行面前,长长行礼问道:“申阁老以为如何?” 申时行笑了笑道:“此落卷,是我和余大人从你房里的落卷中搜出的,我们自是不能再说了,应该避嫌。” 说到这里,申时行顿了顿道:“个人之间太过于偏颇,文章不是我一人说的好,就是真的好,你一人说的坏,就是坏的。不如我们听听其他十六位同考官的如何?” 何洛书欣然道:“这是当然,在下官看来,张敬修,张懋修二位考生可为俊才,以我之见,可并列经魁,甚至会元。当然经魁和会元只有一人,至于其中如何取舍,就看总裁与副总裁之意了,诸位同僚也一并给点意见吧!” 于是三份卷子一并摆开给十六位同考官一一看过。 身为同考官之一的户部都给事中,看过卷子后道:“在下以为江陵张懋修的文章略胜一筹。” 户部都给事中说完后,河洛书脸上抹过一丝笑意。 同考官之一工部主事亦是上前道:“下官也是以为张懋修的文章更胜一筹。” 户部都给事中和工部主事上前表态后,何洛书笑了笑。 这时候桌案一响,余有丁喝道:“你们莫非都忘了考前是如何说的吗?秉公取士,不循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 何洛书笑了笑,厚颜无耻地道:“余大人。我们正是秉公取士。” 这时一人霍然而起道:“何翰林,别的不说,本堂部问你一句,这篇煌煌之文你写了个‘叉’置于末等,是什么意思?” 众人看去出面训斥何洛书的乃是刑部尚书严清。 何洛书见了严清,先胆寒三分。此人乃是刑部尚书,一向刚正,乃是六部尚书中唯一不附和张居正的。 而且严清还是本场会试的监试官,监察考场之事。 何洛书见严清腿就软了,但到了这一步硬着头皮道:“大司寇乃外帘官,这阅卷的事,与大司寇不相干吧!” 大司寇是刑部尚书的尊称,何洛书此刻心底已是怕极。 严清冷哼一声道:“本部堂虽乃外帘官,但负圣命。监督考场法纪。阁下徇私舞弊,打压良卷,这等文章竟是判得最末一等,不是徇私,是什么?” 何洛书咬着牙道:“下官说了,此卷与两位江陵张公子的文章比起来不算什么,难道大司寇真不懂我的意思吗?” 严清寒笑一声道:“本部堂以文章论文章,谁与你扯到他人。再问你一句,这篇文章你真认为最末一等吗?” 何洛书想要拉出张居正来为自己壮胆。哪知刑部尚书严清也是人精,一眼看出了他打什么算盘。不拿此卷与二张的文章对比,而只是就实论文章。 这时一名翰林侍讲张位起身道:“诸位,实事求是,此文理趣精深明旨,气格官样昌大。词采清新俊丽,风度飘逸跌宕,音律顿挫铿锵,不论是否要取为经魁,会元。但只将此文章罢为最末等,足见阅卷之官有眼无珠!” 张位一句有眼无珠,斥得何洛书满脸通红。 张位之后另一名翰林起身道:“两位主考,大司寇,张大人所言甚是,何大人取卷不公!” 这名翰林说完。又一名身为同考官的翰林起身道:“此文若是落榜,下官愿从翰林院去职!” 一位老翰林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道:“此文若是不取,文人无骨,文道不彰!” 一名年轻的翰林起身道:“三位大人,与权势相较,吾更爱好文章!” 又一名翰林起身道:“三位大人,此卷若不为会元,吾无话可说。” 剩下几名翰林官则是更是干脆,直接起身道:“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同考官里的十一位翰林,除了何洛书外,其余十名翰林一并都是支持这篇落卷。 在场阅卷官,对读官,弥封官等众多官吏看得这一幕都是目瞪口呆。 万历五年时,张居正欲夺情,满朝百官皆作哑巴,科道官员,各道御史没一个人敢说话,唯独众翰林们敢投书朝堂上,直斥张居正,甚至几十名翰林追至张居正家里‘逼宫’。 堂堂首辅张居正,不得不拿把刀横在脖子上,对逼宫的众翰林们说出了,你们再逼我,我就自杀之类的话。 翰林官的风骨,今日众人算是真正见到了。 何洛书顿时颓然,他今日等于被翰林院的同僚们抡起胳膊,猛抽了几十下耳光,算是彻底名声扫地了,再也无颜在翰林院待下去了。 这时候申时行出面道:“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众同考官都是向申时行行礼。 申时行笑着道:“诸位的心意,本阁部明了了,对于何大人嘛,本阁部相信,他也只是一时之失。衡量文章嘛,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所以此事不宜再追求,一味苛求,满朝百官以后谁还敢充任同考官。” 申时行这话一出,何洛书感动的差点眼泪都下来了,这真是雪中送炭。众人都是暗讽,这申时行果真是张居正的跟屁虫,替张党之人开脱。 他既出面这么说,身为刑部尚书的严清,也就不好再追求何洛书,只能将他放过了。 “不过嘛,”这时候申时行话锋一转,“这篇从何大人房里所搜得落卷,确实是一佳作。” 说着申时行笑了笑与余有丁对视一眼道:“余大人,常与我道,文章已是走了穷途没路,无论是复古秦汉,还是师法唐宋,天下读书人都已是将文章写到了极处,所谓极处,也就是尽头,不能再一步了!八股文也是一样,但是这篇文章,却让我等见了另一个天地!” 说到这里,申时行向余有丁点了点头,余有丁也是捏须微笑。 申时行手持卷子笑着道:“本官问你们一句,什么是尔等心中最好的文章?” 听申时行这么说,众人都是神色肃然。申时行当年科举,殿试第一,会试第二,绝对有资格说这句。 所有人都是露出了倾听的神色。(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零八章 会试放榜 万历八年,二月二十九。◇↓◇↓小◇↓说,网 这一日是礼部试放榜的日子。 参加会试五千余考生决定命运的一刻。 京城里,顺天贡院前,无数人翘首以待着放榜的一刻。 这一日,来京城赴考的考生们,不会亲自去贡院亲自看榜,而是各自呆在自己的客栈,或者是会馆里等着。 这是为何呢 这不得不说,科举进行了这么多年,早已是形成了相关利益链了。 在还未正式贴榜时,早有各方的报录人,与贡院里的人通了关节。贡院那边正榜填一个名字,这边填了名字的那个人的名字,籍贯,住处就会被报到报录人的那边。 然后就会有人骑着快马报信,一队报录人就会吹打着唢呐,扔着鞭炮,往士子所在的地方赶。 得中的士子,接了喜报,都是出手慷慨,异常大方。 此刻他们高兴啊,又一个个都是举人啊大明朝的举人都是富得流油啊 另外他们会试中选,即是贡士,贡士最差,在殿试里也是三甲进士,当上进士就算当官,那更是不差钱啊 所以得中举人都是出手阔气,若是再碰上个金主,这些报录人们就爽歪歪了,应了那句话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故而在贡院里面正榜才写好,还未张贴至贡院外头,而会元的名字,早就传得整个京城满街跑了 在贡院外等候就和个傻子一样。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报录人上门报喜。自己接受祝贺来的风光。 鱼跃龙门,不是每个读书人都有一刻的,这荣耀只属于层层拼杀上来,历经无数考试的三百名幸运儿。 这一日对于每个考生而言,毕生难忘,高兴。兴奋。激动,莫名各种在心中酝酿。寒窗十年所受的种种苦楚,在这一刻皆化成了佳酿。 这一刻天还未亮,大部分的士子们都是起床,在客栈和会馆里等候着放榜的消息。 二十九日这一日。 红日跃出层云,光芒万丈。 福州会馆的白墙黛瓦沐浴在晨辉中。 会馆看上去依旧有几分简陋破旧,晨阳从大堂石阶上一级一级地向上铺开,然后登堂入室 “今天个好日子”掌柜手拿着茶壶嘴,边喝边着。 “那还不是。”小儿笑了一声。 “赶快滚去干活。”掌柜喝骂了一声。当下小儿连忙跑去。 掌柜喝道:“给我卖力擦拭干净,若是发现一点灰,待会我拔了你的皮。“ 掌柜这才喝完几句,就看见叶向高。翁正春两位举人走了出来。 掌柜立即堆笑迎了上去道:“两位老爷,是要出去走走吗“ 翁正春摇了摇头道:“那倒是没有,只是在屋里气闷,故而出来散散心。“ 掌柜笑着道:“两位都是文曲星下凡,这一次春闱定然中式。“ 二人都是一笑,虽知对方是奉承,但是都很受用。掌柜问道:“对了。解元郎呢“ 叶向高道:“在屋子里,他倒是有静气。“ 几人说话间,但见隔了一条街的湖广会馆那敲敲打打起来。 翁正春疑道:“这是什么动静“ 掌柜道:“这倒是不知,不如看看。“ “不用去,我从那刚过来,这是湖广会馆在那搭彩棚一会必是中选士子要用。“ 会馆里一前一后进来两人,分别是林世璧,林诚义。叶向高,翁正春称林世璧为年兄,称林诚义为林前辈。 叶向高不由道:“湖广会馆那还真高调。“ 林世璧笑着道:“那还不是,这边说要包揽会试前三,前五呢。你们呢今科如何“ 翁正春脸色一沉道:“策问一道题失误,恐怕今科是难了。“ 叶向高摇了摇头却是不肯说。 林诚义道:“莫要在意,你们二人时文已有火候,看到文章考官必不会放过。“ 二人听了林诚义的话,都是称谢过。林世璧对林诚义问道:“你那位不成器弟子呢不是得知要放榜,吓的缩在床上吧。“ 叶向高,翁正春已习惯,别人逢自己就问林延潮。二人也是有名的才子,但却给林延潮作了陪衬。 “天瑞兄,又在背后说我坏话“大堂上林延潮穿着一身蓝缎袍子走了出来。 见被拿了个正着,林世璧也是没有半点羞愧道:“谁人背后不说人,谁能背后无人说,说说又如何了“ 几人正说话间,突觉得头上一暗。 几个人走出门外,却见湖广会馆那边将彩棚搭到街外,占了半个街不说,还将福州会馆的门前占去一半,弄得大堂也是暗了不少。 福州会馆这边举人见了都是跑出来,正要去找湖广会馆理论。 湖广会馆那就过来一管事,连连拱手道:“抱歉,抱歉,下面人做事不小心,惊扰了各位老爷了。“ 林延潮等人几人都站在门前,林材就道:“惊扰都惊扰了,还能怎么办,赶紧将着棚子撤去了,才是正经。“ “诶,对不住了,这棚子是张公子叮嘱小人搭得,小人就是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违他的意思。“这管事表面讨好地笑着,但内里却是丝毫不让。 “那怎么行若是报录人来了,你留这么点地方,叫他们怎么过来“ 管事赔着笑脸道:“瞧这位老爷说的,脚长在人身上,怎么会不过来。小人先给几位老爷赔个罪,做都做了,先如此吧,要不然张公子非把小人打断了腿不可。再说了堵着了又不是你们一个会馆,人家绍兴,广东,山西会馆都没意见。“ 再湖广会馆左近,也算各地会馆云集的地方。 众人看去但见湖广会馆,搭了这么大的彩棚,却是占了其他几个会馆的地。 管事浑不在意地说着,他手下十几个人却是微微冷笑,有人故意嘀咕道:“不过一个府的小小会馆,恐怕连一个进士也出不了,留着道给你有什么用还不如留给咱们。“ 几个举人都是大怒。 “狗仗人势“林材骂了一句。 管事脸色一变道:“这棚子今日是搭也要搭,不搭也要搭,怎么你们还要强拆不成吗“ 林延潮将几个愤怒的举人一拦,走下台阶与对方道:“我知你们也是不容易,只是这确实挡我们的道,大家各让一步,你们退进三尺,方便别人也是在方便自己。“ 管事一愣,但见这书生随意而谈,但说话间却透着令人不容拒绝的意思。 当下对方只能道:“既是老爷说话,就看在你们面子上退三尺吧。“未完待续。 ps:  多谢时光和谷仓门两位书友打赏。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零九章 盼登第 众人正说话但见一行人从门前经过。 一名锦衣公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前,身后则是二十余名健仆,排场不俗。 管事见了这锦衣公子立即上去,在一旁点头哈腰地说话。 “这位是谁?”会馆里大多数人问道。 “此人就是张家三公子。”林延潮开口道。 “原来是张懋修。” 张懋修边行边听了管事的汇报,然后停下马,看了林延潮一眼,对管事道:“做事这么不知分寸,若非得林解元体谅,我非把你赶出会馆不可。立即给我退五尺,少一寸都不行。“ 林延潮听了上前道:“张兄,哪里的话,着实客气了。“ 张懋修骑在马上,向林延潮抱拳笑着道:“哪里,是我下人不懂事,得罪了才是。“ 说完张懋修扬鞭而去。 这张懋修离去还没走远,管事故意大声对左右道:“你们记着点,咱们公子宽厚,这是什么?这是相爷府的气度,以后出去多长脸面,不要给咱们公子丢人。“ 左右都是齐道:“是。“ 本来张懋修说退五尺,众举人们也是算了,但听这些人在那拍马屁,顿时好比锅中掺了老鼠屎,一并倒了胃口。 林材看着张懋修冷笑道:“你们看看,这位首辅公子志高气扬的样子,还真以为自己是杨文宪了。“ 杨文宪即杨慎,嘉靖正德年间大才子,他中状元时,首辅李东阳是他老师,次辅杨廷和是他爹,这爹是亲爹。不是干的。 刘镇也是冷笑道:“杨文宪中状元,乃实至名归,而张懋修什么人,他也能和杨文宪?“ 几人一阵牢骚,翁正春立即道:“不要再说了,这里耳目众多。惹来锦衣卫就不好了。“ 刘镇听了冷笑道:“翁兄提醒的是,听说咱们首辅的四公子张简修就是锦衣卫指挥呢,真一门权贵!“ 众人当下不说什么,而是一并进了会馆大堂。 二月二十九,放榜这日。 顺天贡院里无数官员仍在紧张忙碌。在贡院龙门外的,书吏都是朝着里面望着,等待着张榜一刻。 本来上午要放榜的,但不知因为什么事耽搁了故而拖至下午放榜。但下午过了好一阵,仍是没有半点放榜的消息。 “来了。来了。“一人疾跑着出来。 随即一人道:“庚辰科会试第三百零二名。“ 榜单旁两名榜吏用笔沾上金墨,立即填榜,正所谓是金榜题名! 他们写的是顺天贡院的榜单,至于正榜要过朱,也是盖上大印,送往礼部张贴。 在贡院填榜时,早有报录人得了消息,一得到名字。当下他们在一黄花笺上写上新晋贡生的名字。这黄花笺用上好纸张作的,上撒以金粉。并以绫锻为轴,贴以金花。 这就是金花帖子啊! 唐宋时进士登第,官府要寄一份这样的榜帖给登第之人,被称作金花帖子。但后来登第改为临轩唱名,金花帖子就不经官府,而改成民间报录人私下代送。 这时贡院唱榜。登第者的名次由低至高一一填榜,而贡院门外一队一队报录人以红绫为旗,金书立竿扬之,敲锣打鼓而去。这贡士两百名后阵势也就一般,但两百名前就不一样。名次越前排场是越来越大,送榜帖的人也是越来越多。 京师街道,待报录人敲打而行时,无数百姓都是涌上街道看热闹。 “捷报广东海丰老爷,黄讳守谦,高中庚辰会试第二百九十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快马驰过,后面报录人队伍锣鼓齐鸣,鞭炮四响,一旁围观的百姓也是齐道:“中了,是个姓黄的,广东那边的人。” 在福州会馆的馆门前。 众举人们都是来到大堂上坐着,有的人在下棋,有人点了酒菜在吃,有的人则是在大堂上负手走来走去。 大部分人都是坐着干等,也有少数强作镇定的。 此刻仍有春寒,但不少人额头上的汗水却是一滴滴的落下。 林延潮把别人看得清楚,但自己也不是若无其事的。他坐在堂上,但见快马一路路而过,马蹄扬起轻尘。每一次快马行过,就仿佛踏在自己的心尖般。 而坐在自己一旁的几个举人们,每当有快马经过时,都忍不住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到门前看一眼。 然后拿着喜报的快马,向会馆门前呼啸而来,再呼啸而去,林延潮见得他们脸上都是失落。不过林延潮不能免俗,坐在那患得患失起来,只是他面上保持着稍稍的镇定。 “反正已是尘埃落定,就算是再担心,也不会进一名,大家说是不是。” 一名举人开口安慰道,众人笑了笑却没说什么。 “捷报河南商丘老爷,杨讳镐,高中庚辰会试第二百八十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报录人扯着嗓子喊得,隔着两条街也是听得见。 会馆里众人听了一并道:“是河南会馆啊!” 说完露出满脸的羡慕,接着河南会馆那吹吹打打起来。 这位新晋贡士如何如何高兴,大家都不得而知了,只能在脑中想象这吐气扬眉的一刻。 林延潮则是听到‘杨讳镐’的名字时,不由一愣,杨镐,这位哥不是历史上萨尔浒之战主帅吗?居然与自己同科赴试。 林延潮正想此事,一旁的刘镇对几人道:“要知道会试排名,虽不能决定殿试时的排名,但仍有参考借鉴之用。会试前十名,必是为张懋修,张敬修,张泰征等几个内定了,这样也可为他们殿试时造势。” 说到这里,刘镇看向林延潮道:“而宗海兄,就算以你的才学,众所周知。考官要取你,要么是低低取了,要么就是高高在上,绝不会居中游。至于我们几人若是百名以内,也没有希望的。” 叶向高在旁道:“刘兄,你看事太偏激了。” 刘镇听了一副你爱相信就相信,不相信拉到的样子道:“叶兄,你若是不信,且看我一会是否言中。” 事实上林延潮也觉得刘镇的话有道理。 说话间突听得外面声音传来。 “捷报湖广沅陵老爷,余讳鸣化,高中庚辰会试第二百六十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报录人敲锣打鼓地从会馆门口的彩棚下经过,看着眼皮子底下这一幕众人都是一阵心热。 而这时砰砰两声! 湖广会馆竟是放起了烟花,这时还没到黄昏,天色还算明亮,但湖广会馆不等后面名次出来,提前放起了烟花,显然是一副存货很足的样子。 众人看着墙外的烟花,一名举人目不转睛,痴痴地道:“这烟花真美,若只为我燃一次,此生也就值了。” 林材宽慰道:“烟花之物,不过转眼即逝,有什么可恋栈的。” 这举人看了林材一眼,忽道:“谨任兄,我是不是这一科中不了?” 林材出言安抚道:“这还早着呢,只是到了两百六十三名呢!” 话音刚落,这边马蹄声传来,上面人大呼道。 “捷报河南商丘老爷,魏讳允中,高中庚辰会试第二百零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这么快就二百零三名了!” 这个念头在众人脑海里划过,这一刻大家的心情,顿时跌落。 一百名就这么过去了,福州会馆内是一人没中。 这魏允中,是河南解元,与顾宪成,林延潮,汤显祖齐名的才子,他也只是低低取了二百零三名,可见会试有多不易。 又等了一阵,天马上就要黑了时,一匹快马到大门前停下。 在场的举人们哗地一下都是站起身来。 那报录人喘着气道:“捷报福建福清老爷,卢讳义诚,高中庚辰会试第一百五十五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哪位……哪位是卢义诚?” 不是刘镇,不是翁正春,也不是叶向高,更不是林延潮,登第的人出乎大家的意料。 “哪位是卢义诚?卢老爷?” 福州会馆里,一名举人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道:“是我,我是卢义诚,我叫卢义诚,我籍在福清!” 就是方才问林材,能不能燃一次烟火的举人。 当他接过金书一幕一刻,陡然跪在地上,掩面痛哭道;“我中了,我真的中了!爹,娘,我中了,我要当官了,我出息了!” 说着卢义诚不住朝石板上叩头,左右举人吓了一跳,一并将他扶住道:“卢兄,别这样啊!” 卢义诚额头都青了,犹自对着左右又哭又笑道:“你们不要劝我,我高兴!” “我要回乡!在我家门前,我要立一个这么高,这么大的进士牌坊,要五间的,青砖砌筑,青瓦盖庑,我要让所有过路的人,都看见我卢义诚的名字。” “还有我要看烟火!对,一定要最大最亮的!” 说话间,砰! 又是一束烟火直冲上天。 众人朝门外看去。 “捷报湖广汉阳老爷,萧讳良誉,高中庚辰会试第一百二十一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众人都叹道又是湖广会馆。 “嘻嘻,烟火,烟火!真好看。”卢义诚拍着手笑着道。 见了这一幕,众人都是吓尿了,林延潮心道,不是吧,五百年以后的课本,范进中举完,难道还要来个卢义诚中进士吗?(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章 心态 见卢义诚翻着眼白,众人都忙着想着各种办法。 但见一旁的报录人却是十分的淡定,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道:“这位卢老爷是一时高兴,太欢喜失了智,这也是常有的事,见怪不怪了。” “若要救醒他,先掐他人中,再用冷水泼。若是还不济事,就拿筷子撬开他的牙关,拿水灌进,保管他没事。” 几人依着报录人的话照着作了,不久卢义诚倒是缓过来了。 当下众人给了赏钱,这报录人才高兴的走了。 放榜犹自在继续。 “捷报南直隶苏州老爷,徐讳泰时,高中庚辰会试第五十八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这么快五十八名了,会馆里众人都是露出一抹焦急之色。 除了卢义诚外,福州会馆几人都没有中。 林材强自道:“无妨,无妨,或许名次更高呢?十年寒窗啊,就是从家里走到京师来,也费了小半年。怎么能一点都没有呢。“ “这也是常事,如三年复三年,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镇苦笑了一声,当下要了酒在桌上喝了起来。林世璧倒是道:“有酒喝,好,我陪刘兄喝闷酒。“ 说着林世璧坐到刘镇对面喝酒,向来滴酒不沾的林诚义也是坐到林世璧那独自斟酒喝了一杯,长长叹了口气。 刘镇几杯酒下肚,整个人已是醉倒在桌上,中了举人后,九年都在京城读书,但就是考不中,今晚失意下。让他醉过去,或许能好一些。 林延潮想起初见刘镇时落魄的样子,心底顿时为他难过。是啊,自己总是看不起弱者般地嘲笑他为人偏激,但异地处之,自己在经受了他那样打击。是否还能有这么好的心态? 砰!砰! 几下烟火窜起,照得南天亮了起来。 不知不觉已是入夜了,这天晚上对于京城而言,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到了后几名时报录人骑乘的快马也就少了,林延潮看见叶向高,翁正春脸上越来越失落。 “捷报福建闽县老爷,林讳世璧,高中庚辰会试第三十九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林世璧闻言。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林延潮听了心底不由涌起嫉妒,失落。他不由对自己道,林延潮你怎么气量如此狭窄起来了,不过随即想到这也是人之常情。 林延潮仍是向林世璧抱拳道:“天瑞兄,恭贺你了!“ 林世璧此刻方才借酒消愁的颓废样一扫而空,嘴角翘起恢复了当年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模样,毕竟是世家子弟出身嘛,人家讲得就是气度。 林世璧很淡定向一旁向他道贺的士子道:“多谢诸位。“ 林延潮不由心道。这厮装得还挺像的,这位历史上三十六岁跌崖而死的诗才。今朝却一举及第。 报录人笑着向林世璧道贺道:“本来是去福建会馆找老爷您的,没料到却告知来了这里。“ 林世璧无比阔气地丢了好几个银锭道:“赏你们的。“ 报录人千恩万谢地走了。福州会馆里的掌柜小二也是一并涌上来向林世璧讨赏。卢义诚也就罢了,但见林世璧风光的样子,但其余人心底却更不好受了。 林延潮也是转过身去,他此刻只想静静的。 以往自己科举一路顺风顺水,县试名次低了一点。但好歹是中了,府试第一,院试第二,乡试解元。 林延潮还没有落榜的经历,故而一贯是看别人向自己祝贺的。但是今天自己还没有着落,只是向别人道贺了。这样的滋味历经过,还真是不好受。 不过还是最后三十余名,林延潮也没看得那么绝望,林家遭张居正之恶,可林世璧能中进士,可见会试之中,固然有一些不可避免的关系户,但大体上还是论真才实学取士的。 林延潮对自己才学很自信,故而仍怀有信心,但心底也作好了不中的准备。 嗯,想想王阳明,当年他会试落榜说的那句话,汝等以不登第为耻,我以不登第而懊恼为耻。 “捷报湖广江陵县老爷,张讳敬修,高中庚辰会试第三十九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众人都露出果真如此的样子。 一名举人道:“这张大公子,三次会试,这次总算中了,还是三十九名,到了殿试上天子肯定会看着首辅的面子,名次再上拔一拔,二甲是逃不了了。 众人不由道,自己怎么没有一个好爹。 “捷报福建晋江县老爷,黄讳克缵,高中庚辰会试第二十五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捷报福建晋江县老爷,温讳显,高中庚辰会试第十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快马飞驰而过,向福建会馆那去了。 温显名声不显,林延潮没听过。 不过黄克缵,他是知道的,自己乡试的同年,中解元那科乡试时对方就取了第六。五经魁下第一人,他与自己都是治书经,也就是书经房第二。 林延潮看过黄克缵的文章是佩服不已,若非当时自己揣摩至王世贞的心思,乡试时交了一篇合乎他口味的文章,若是二人公平而论,林延潮的文章可能不如他。 林世璧这时中了贡士很高兴,对林延潮道:“听闻这位黄克缵,在乡试落榜后,对你文章大加赞赏,又言书经有你在,恐得胜你不得,故而拜名师改治易经,这三年他闭门在家发奋读书,连大宗师都赞他文章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林世璧以为林延潮,见黄克缵取了这么高名次,自己心底没有底会说,是啊,黄兄比我努力多了这样的话,来为自己不如别人找借口…… 但听林延潮道:“是啊,黄兄有今日乃天道酬勤,但我用功自问也不比他少,这三年来,一天我也未懈怠过。” 林世璧听了不由莞尔笑道:“你还是这般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 林延潮笑了笑,黄克缵中贡士了,林延潮虽再一度失落,但还为他高兴的,因为黄克缵与林世璧一样,金榜提名乃实至名归。 但自己理应也在榜上的。 这时又一匹快马驰过。 “捷报浙江乌程县老爷,董讳嗣成,高中庚辰会试第十一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未完待续。) ps:  嗯,明天会试成绩揭晓。 第三百一十一章 会元 就在这聊几句话的功夫时,转眼就到了第十一名。¥f,林延潮感觉此刻自己心跳如打鼓,不由在心底怒道,都只剩下十名了,你特么的,还没有我的名字。 林延潮尚是如此,会馆里其他还未上榜的其他几人,脸色都是差到了极点。报录人骑着马从会馆门前呼啸而来,大家眼皮动了动,想站起来,又重新坐下。果然报录人没有半刻停留,从会馆街前过去。 一名举人苦笑着道:“我知自己的能耐,会试前十怎么轮得到我,诸位,我先回房了。“ 这名举人起身后,其他人不说话,只是拱了拱手。 会试前十啊,我等是没有希望的几人口里虽然这么说,但身子却不肯离开。 尽管希望渺茫,但不到最后揭晓一刻,谁会真正甘心 “捷报山西芮城县老爷,张讳泰征,高中庚辰会试第八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捷报湖广江陵县老爷,张讳懋修,高中庚辰会试第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报录人声音已是喊得沙哑,但仍是透着喜庆。 众人听得一声抬起了头。 林延潮坐在椅上,看着天边,只见湖广会馆上空,那绚烂夺目的烟火,照得天幕一阵发亮。 无数光点如雨般落下,第一道未毕,随即第二道,第三道,接连飞窜至空中。一连九道。 这烟火在绽放,璀璨夺目。令京城得百姓们都是扬起头看着这一幕, 张居正的两个儿子都中了贡士,还有一个是第六名,另外一个是次辅的儿子。湖广会馆一片喜庆,但京城里侯榜的考生们心底却是一片冰凉。 报录人边喊边到湖广会馆报喜路上,突被人砸了一砖头。不知是哪位愤怒的考生丢的。 获得会试第六名的张懋修。见了报录人狼狈的样子不屑地笑了。现在湖广会馆里鞭炮锣鼓齐鸣。热闹之处让人以为是得了会元。 报录人给张懋修递上的金书,因为是宰相家的公子,一会还有二报,三报,这是与会元一般待遇。至于给张泰征的报帖则是往山西会馆那去了,只是正巧从门前经过,路上考生们是骂声不绝。 报录人递上了金花帖子,会馆里湖广的举子,商人都是围上向坐在高台上的张懋修道贺。 高台上只有几个位置。唯有中贡生的人才能坐,张懋修坐在上面,接过金书看了一眼,对左右道:“不过是一个第六。我什么时候放在眼底呢到时候有的人,恨的我如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翠悦楼的花魁周盼儿,此刻静静地坐在张懋修的身旁,美目看向对方道:“张公子,你今日蟾宫折桂,别与那些人动气。” 张懋修拂袖笑着:“我岂会与他着急,那几个穷酸的读书人。以为到了京城,仍是在坐井观天,他们永远不知道,若没有真才实学,那位置你敢坐真以为十七位同考官,两位正副主考眼睛是的瞎的,若是如此,我等何必那么认真,瞎写一气就好了。” 周盼儿闻言吃吃地笑着道:“公子,你还说没动气。“ 张懋修对周盼儿笑了笑,一旁萧良友深深看了一眼周盼儿,然后对张懋修道:“咱们何必理会那些人,对于不明门道的,你与他们解释,他们反是觉得能与你平起平坐呢。“ 一旁他的兄长张敬修缓缓地道:“萧兄说的是,他们只看到我等上榜,却不知我整整考了三次,熬了六年,今科才中。我也不屑与他们说什么。“ 萧良友道:“张兄,他们不知你的才学,不知你下的苦功。会元你也可居得。“ 张懋修道:“萧兄我说过了,这会元其他人拿我都不服,只有你一人才行。“ 萧良友听了心底很高兴,但还是道:“哪里,如顾宪成,汤显祖名次都还不知呢“ 张懋修笑道:“这二人才华是高,但不足与萧兄你并论,三国演义里那句话怎么说的,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 说完张懋修和萧良友都是齐声大笑。萧良友笑道:“劳宰相公子称赞,就算不提这二人,林宗海可非其他的土鸡瓦犬,他的文章我看了,凭心而论,我不如他。“ 张懋修闻言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 萧良友见他的神色问道:“怎么,莫非有什么变故“ 张懋修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前几日贡院一位同考官,与我私下传出消息,说林宗海的卷子已是被筛落。“ 萧良有惊疑道:“这是“ 张懋修道:“我知你想什么,但此事绝非我授意的,不过是有人非要讨好于我,自作主张罢了。“ 萧良有听了心底既是高兴又是惋惜,高兴,林延潮一去有谁能与他争会元,惋惜的是,自己确实佩服他的才华。 不过萧良有高兴比惋惜还是要多的多。 面上萧良有还是长叹一声道:“林宗海,因文章写的好,反而落榜实是可惜了。“ 张懋修道:“算了,事已如此,要怨只能怨他命不好,眼下最重要是萧兄,你要名扬天下了。“ 萧良有闻言不由一笑,他知就算自己得了会元,到了殿试上状元也绝轮不到自己,但能得到这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荣耀,这是能炫耀一辈子的,凭此光宗耀祖就够了。 张懋修道:“我已吩咐人给你准备了最大的炮仗,最美的烟火,就等着你会元及第的时候了。“ “多谢了。“萧良友偷偷看了周盼儿一眼,见她也看着自己。这一刻他心情大好。 “捷报南直隶无锡县老爷,顾讳宪成。高中庚辰会试第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捷报湖广汉阳县老爷,萧讳良友,高中庚辰会试第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报录人骑马在湖广会馆下大喊着,整个会馆听说萧良有中了第二名。都是沸腾起来。一并高台上道贺。 “萧兄恭喜你了。“ 众人一并涌来。 “为何我是第二名“萧良有满脸的不可置信。 湖广会馆又燃起了烟火,看得福州会馆里众人一片眼热。 湖广会馆现在是繁花似锦,人声鼎沸,而反观福州会馆这边,却是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放榜到了这里,只剩下一个会元。 当然大部分人都不会这么认为自己就是会元的那一个。整个会馆里除了卢义诚,林世璧外,其他人都是面色不佳。 刘镇此刻已是醉得不行。伏在桌上边哭边道:“犹喜故人先折桂,自怜羁客尚飘零。“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这两首都是前人的落榜诗。刘镇用碧桃,红杏,比作他人科场得意,而芙蓉就是自己无人问津,诗里透着自伤自怜只意。 林延潮听了刘镇的诗,心底也是感同身受。 只剩一个会元拉,自己希望看来是很小了。恐怕是要落榜了。 王阳明,张居正也落榜过,反正自己还年轻,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啊 林延潮闭上了眼睛,耳边忽听得急促的马蹄声。 “捷报福建侯官县老爷,林讳延潮,高中庚辰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 林延潮猛睁开眼,自己在作梦 但见客栈内众人都是直直地看向了自己。 意识到这一刻,林延潮不由站起身来,马蹄声已是响至了会馆门口。 报录人跳下马,就大声向门内问道:“哪位是侯官的林老爷,真大喜啊“ 林延潮想答,却发现喉头梗咽住,四面的人,都是一并站起来,簇拥到自己面前拱手。 会馆远处的天边,一束束烟火燃起,在夜空中绽作无数金光,漫天撒下。 烟火和鞭炮,接连响起震耳欲聋,震的林延潮耳中嗡嗡作响,这一刻他根本听不到别人口里在说什么。 林延潮木然地,看着别人在眼前,拽着自己,用手比划着,嘴巴一上一下的张着,但是偏偏自己一个字听不见。 林延潮面前几十张上下的面孔,在目眶里模糊起来。他的嘴角勾起,心道,我中会元了。 顿时林延潮心底一股悸动,似想痛哭,又似想大笑。 霎那间,爆竹,烟火的轰鸣声停止了,无数吵杂的声音传入耳底。 这一刻,人仿佛从天外,又归回了现实中。 林延潮举袖先拭泪,然后对着挤在自己四周的人们道了句:“诸位” 林延潮声音不大,但众人却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说话。 “诸位安静,林会元,此刻有什么话说” “会元郎,赋一首及第诗吧” “是啊,及第诗” 馆外已是涌来不少闻风而来的考生。 此刻林延潮整了整被弄皱的衣裳,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经过。 待见到被一群人挤得过不来的林诚义。 方才见林延潮高中会元时,林诚义心底的高兴激动,不亚于自己登科,本是想走来向林延潮说几句话的,但四周的人都是挤了上去,向林延潮道贺,将自己远远的给隔开。 林诚义尝试了几次都没挤进去,最后只能放弃,远远地看着自己弟子高中会元的风光。自己虽是落榜,但自己的弟子却连中解元,会元,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呢 但见林延潮没有念什么及第诗,而是走到林诚义面前,连林诚义本人也是愣住。 “非先生,焉有今日,弟子叩谢师恩” 说完林延潮重重一拜。 林诚义此刻梗咽,难以言语。 这时二报已至 “捷报福建侯官县老爷,林讳延潮,高中庚辰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二章 几人可及? 外间再度燃起了烟火,照得夜空一阵明亮,连星月也是一时失色。 空气中充斥着鞭炮的味道。 一报之后,二报又至。 但见二报即郑重多了,一队二十余人,以红绫为旗,金书立竿,黄纻丝金书,挑着会元二字。 报录人在门外,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好是喜庆。 林延潮这会元,与萧良友这第二名的喜报几乎是同时送到,故而一旁湖广会馆替萧良友道贺的烟火,仿佛是替林延潮这会元,庆贺一般。 银花璀璨漫天,照的黑夜犹如白昼。 会元得中,令百姓考生不顾马上的宵禁,都是往会馆里赶。至于湖广沿街搭盖的彩棚,自也是顺便被福州会馆借来一用,替他人作了嫁衣。 在会馆里,林诚义与林延潮师徒二人相对。 林诚义拭去眼泪,扶起林延潮,一拍他的肩膀道:“今日你既成了会元,将来前途可期,远在为师之上。为师今日只盼你不要辜负这一身所学,圣人教诲,为朝廷为百姓作力所能及之事。如此为师足以欣慰了。” 林延潮毕恭毕敬地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偷香 target="_nk">http:///4_4056/】” 林延潮长长作了一揖。 见惯士子及第时,飞黄腾达时的自命不凡,不可一世。 听遍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等及第诗。 但林延潮这一番师徒对答胜在朴实。 “好!” “先生说的好!” 不知谁带了头,二人四周的同乡和考生们,都是一并鼓掌。大家用力的鼓掌,口中喝彩起来,犹如雷鸣,久久不息。 林诚义向众人作了团揖后,悄然退到了一边。今日是弟子的风光,作为老师该功成身退了。 叶向高,翁正春,林材都是轮流向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知几人没中。心情都是不好,于是心底有几分愧疚地道:“多谢几位,小弟侥幸一鞭先着。” 说完林延潮低下了头,三人对看了一眼。 “臭什么客气话。“ “不好意思,就替我们争个状元来!” “金銮殿上记得要大魁天下!” 林延潮听他们的话,抬起头见着三人红着的眼眶。自己也是差一点流下泪。 林延潮吸了口气,平复下情绪。大声道:“谢叶兄成全。” “谢翁兄成全。” “谢林兄成全。” 林延潮对着三人一一作揖,三人也是一一回礼。 一旁的众人纷纷道。 “争个状元回来!” “要状元及第!” “金銮殿上一定要大魁天下!“ “多谢各位抬爱,会元已是侥幸,状元实不敢奢望。”林延潮谦虚了几句,但耐不住众人一并高呼:“大魁天下!” “林会元,魁解舍你其谁。” 一旁有人忽道:“对了,林公子,已是解元,算是一元。现在又添为会元,若是金銮殿上再得了状元,岂非是三元及第啊!“ 众人一片声道:“是啊,非你这么一说,我们都是不知。” 一人道:“三元及第?古往今来也是凤毛麟角,在本朝若是黄观不提,真正的三元及第者。仅商文毅公一人啊!“ “错了,何止是三元及第,当年商文毅公乡试中解元后,屡试不第,考了十年方才中了会元,故而只能称得中三元。而林解元是乡试。会试连捷,从未落榜过,若是状元及第,这才是真正连中三元。“ “连中三元啊,此真文魁啊!” “对,连中三元啊!” 一报,二报后。三报又至。那边的湖广会馆早就不闹腾,反而是福州会馆这边张灯结彩,灯火辉煌。 林延潮取了三十两银子,让陈济川,展进尽数打赏出去。尽管如此碎银子,仍是不够,叶向高,翁正春他们都是凑了赏出去。 敲锣打鼓不断,报录人传人一路,今夜整个京城,上至天子,下至黎庶,都知道有一个叫林延潮的举人,登了科,坐了会元。 越来越多的人向林延潮作贺。 “在下河南郝宗山,平日久仰林会元大名。” 林延潮拱手道:“原来是郝兄,久仰,久仰。” “什么,林会元竟也久仰过我的名字,敢问从何时久仰而起呢?” 林延潮道:“我……下一位……” “林会元寒门出身,会元就住这么简陋的地方,着实寒碜!可见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林会元,出身差没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这是我的贺仪,十文钱奉上,万万不要与我客气!拿走收下!” “多谢这位兄台了。我想静静,也别问我静静是谁。” 送走一波人,又是一波人登门而来,福州会馆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了。 在门外街边,顾宪成和几位同样今科中式的士子,看着福州会馆前的这一幕。 “瞧,瞧,人都挤破头了!” “看来我等是进不去了。就算见了面,八成也是说不上几句话。” “算了,我等已是贡士,和那些没功名的人挤在一起,掉了身份。” 顾宪成笑着道:“也好,咱们就不去道贺了,殿试那日见也是一样。” 几人笑着道:“好吧,可惜白走一趟。” “顾兄不是说了,早晚都能见到。” “亏这会元是林宗海得的,若是让张懋修,萧良有,张泰征之流中了,我不但不来道贺,还要吐一口唾沫。” 几人都是哈哈大笑。 “是啊,这一科春试,俊杰才子如过江之鲫,但是要真正称得上文魁二字的,唯林宗海一人,若非我等几人,佩服其才华学识,怎么会亲自上门道贺?” “说的对,顾兄,你说是不是?” 顾宪成听了笑笑,不置可否。 众人看着福州会馆门内,一名年轻青衫士子站着那,人们陆续向其道贺。 “这位就是林宗海,这么年轻?” 顾宪成点点头道:“正是此人。” “是啊,此人十五岁中解元,今科过了年,也不过十九。” “十九岁的会元,真前途无量。” 众人看去林延潮对着上门的贺客,无论老幼尊卑,都一一郑重回拜行礼,没有半点得志之后的骄色。 一人道:“就这份荣辱不惊的气度,几人可及?” 众人听了都是点头,深以为然。(未完待续。) ps:多谢大家的打赏和月票,以及书评区里的支持,我都有看到,心底暖洋洋的。 p 第三百一十三章 座师与门生 中了贡士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不是一群人喊着,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这种一朝得志,就‘睡你麻痹起来嗨’的通宵达旦游玩是不对的,因为还有一科殿试还未考,现在还不是马放南山的时候。 当然也不是立即闭门苦读,准备马上要来的殿试。就这几日功夫,谁也读不出花来。 对于这些新科贡士,马上就要步入官场的新职人来说。中贡士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先拜会座主,房师。百年来的科举,已是形成一套潜移默化的规矩, 从隆庆年开始,在会试放榜次日,众考生要去刑部街官厅投门生帖子,并拜谒两位座主,正式确定座主、门生关系。 座主,为两位正副主考官,主考官称大座主,副考官称小座主,房师就是取了你的同考官。 至于为何要赶在殿试前拜见呢?当然是恭敬,再顺便说一句,殿试时十位阅卷官里,正副主考官一般是要入选的。 福州会馆里,昨夜上门贺客也是一夜不觉,林延潮到了快天明时,才微微合了合眼,但马上被林世璧,卢义诚叫起来,要去拜谒座主。 林延潮听了知道,拜谒座主是中贡士后的第一大事,故而草草刷牙洗脸,就准备与二人一并同往。 卢义诚是寒门出身,不知如何拜见座主,当下一脸忐忑地与林世璧问道:“天瑞兄,你见多识广,请指点一下小弟,若是见了主考官,该如何称呼呢?” 林世璧笑着道:“诚之兄,客气什么。嘉靖年以前,一般门生称座主称先生而已。而今大家都改口,称座主为‘老师’,当然若是你与座主十分亲厚,比方家里与座师有渊源,可进一步称‘夫子’。” 说到这里。林世璧略略显摆道:“比如家叔与主考官申阁老,余侍郎都是同年,故而我可以年家子侄拜谒,自叙门第后,就可称一声夫子了。” 说完林世璧瞧了一眼在旁的林延潮道:“宗海,自也是这么打算吧。” 林延潮笑了笑道:“c▼style_txt;这是自然。” 林延潮算是正儿八经的寒门出身。不是林世璧这等官二代,自己没有家族可以依持,故而对他而言,自己能有今日。一来是自己勤奋好学,二来靠的就是师生关系。 如自己的蒙师林诚义,业师林烃,还有书院就读时山长林垠,讲郎林燎都是出自濂浦林氏。自己也就是相当半个濂浦林家的子弟了。 卢义诚见林诚义,林延潮都能与座师攀上关系,苦着脸道:“这可惨了,我家里都没有人做官。到时座主恐怕不会待见我。” 林世璧安慰道:“那也不会。” 卢义诚叹了口气道:“天瑞兄不必安慰我,我听闻入了官场后。一师生,二同年,三同乡。座主与门生,更是重中之重,若是未得座主赏识,入官场后遇选、遇差之事。恐怕就要轮到最末了。” 林世璧,林延潮知卢义诚说的对。林延潮于是道:“主考官点了你的卷子,即是代表对你有赏识之意,卢兄不必太过悲观。” 卢义诚点了点头。 下面既是要拜见座师,自是不能空手上门。按照规矩,门生要拿清帕四方、书一册上门拜见。 以往明朝官场风气尚好,主考官会试取才,也是本着一片为主求贤而不以此谋私之心。 不过到了现在就很难说了,门生持厚礼贽见座主,已是成为常例。 如林延潮乡试座主王世贞,在他的《觚不觚录》里抱怨,哥刚中进士的时候,生活无法节俭,一年要花三百两,同年里一年花六七百两的大有人在,搞的他们还不得不向别人借钱。为何王世贞开销这么大,就是花钱拿来拜见座主,同年交游了。 这本《觚不觚录》不少士子也是拜读过,算是未入职前,对官场潜规则先了解一二。 当然眼下第一次见面,就不必这么铺张了,主要是去混脸熟,定下关系,至于往座主门上走得勤不勤,关系搞得怎么样,就看你的本事如何。 三人备了清帕四方、书一册这样的贺礼,当下去刑部街拜见两位座主。刑部街在西长安街附近,因刑部衙门在此而得名。 三人一并来到官厅前,向官厅前的门子,递上门生帖子。递上门生帖子的一刻,三人都是不免高兴,这可是大有面子的事。 一般来说门生帖子不是乱投的,众所周知官场上师生关系很重要。 若是张居正,申时行这等大佬,放出话要收门生,满京城的官员非要把他们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不可。当然这样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故而大部分要攀附关系的,都是厚着脸皮,或者是请人居中引荐,然后去权贵府上拜门。 拜门后,若是权贵认可,双方写下门生帖子,一式两份,各自签名,弟子从此就可依仗老师权势了。若是遇到什么难事搞不定的,比如上门提亲被未来岳丈看不起了,或者要被未婚妻退婚了,弟子不用喊着‘莫欺少年穷’,拿出老师的门生帖子来,直接打脸。 不过这个方式,总是不那么光明正大,一般大佬到了那个位置上,除了严嵩那等豁出老脸不要的,很少会随意收门生,因为生怕落下个结党营私的坏名声。 但是通过会试确立的座主门生关系就不一样了,因为这个途径光明正大,而且朝野上下是公认的,且持肯定态度的。 在门子收下门生帖子的一刻,看着三人笑着道:“原来是新郎君,几位来得晚了,你们的同年早在里面,拜会两位大人了。” 于是三人被门子引路入内。 在官厅外,早有了五名贡士等候在那,至于官厅里垂帘后,则是传来几声说话的声音,看来里面已是有考生在拜会两位主考了。 于是林延潮三人,就在门外与另外五名贡士一并等候。 两边人互不相熟,不过彼此也没有贸然上前结识,要知道待中进士后的恩荣宴上,才是同年们相互结交的时候。 眼下此来,主要是拜会座主,感激对方对自己的知遇之恩,若是几人在门外就着急相互攀附关系,会给座主贸然留下个不好的印象。 故而两边的人只是相互遥遥作揖,就算打过招呼了。 (未完待续。) ...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一十四章 传言 既是里面有人在说话,林延潮三人就在门外等候。 那边五名举人往这看了一眼,似诧异林延潮的年轻,投来几分诧异的眼神,然后也没有太在意,就自顾着聊天了。 林延潮也是坐下,听这几人说话口音,似江西的士子。 这几个江西的士子,开始随意聊天,说些昨日放榜的风光,以及多年寒窗苦读终于得志之类的话。 两个年纪稍才,一把年纪才中了贡士,感叹了一番‘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的伤怀。 聊着聊着,众人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有些不耐。 几个人聊着后来压低了声音说话,林延潮坐得较近,偶尔也是有几句飘入他的耳里。 一人道:“怎么方才这二人进去,与两位座师聊得这么久?” 一名方脸的举人忽道:“你可知方才进去那两人是谁?” “之前那人我知道叫董嗣成,浙江乌程人,似乎是会试七名,另一人我就不知了。” 一人笑着道:“我知道,另一人叫徐泰时,苏州人士,会试第二十五名。” 那方脸的举人笑了笑道:“那你可知这二人,一个是苏州人,一个是浙江人,为何会相熟一并入内拜见?” 一人笑着道:“这就不知,不过想来或许在京认识的。” 那方脸举人听了笑而不语。 “若是你知道什么内幕,尽管道来。” 几人看了一下左右,林延潮也是侧过脸去。 那方脸举人道:“也罢,这并非秘密,这董嗣成来头可不一般,乃是前礼部尚书董份之孙。” 几人道:“原来是尚书的子弟。那这徐泰时是什么来头,会与这董份相熟?” 这方脸举人道:“这徐泰时出自苏州名门直塘徐氏,其妻乃是尚书董份之女。” 众人恍然道:“原来如此。” 这方脸举人笑着道:“不仅如此。这其中还有更有意思的呢,这位前礼部尚书董份。有二女,一女嫁给了徐泰时,另一女嫁的却是申阁老的次子申用嘉。” 四人听了皆是讶然道:“竟有此事。这岂不是说这徐泰时,董嗣成与申阁老有姻谊。” “何止如此这前礼部尚书董份,乃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会试副主考,其正是申阁老的小座师。” “竟有此事?”几人一片惊呼,“那这二人这一次中贡士,莫非也是通了关节?” 那方姓士子笑着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想来张敬修。张懋修,张泰征这几人都中了贡士,申阁老又为何不能为自己谋一谋呢?” 几人听了都是连忙道:“方兄慎言,这事不宜在此多说。” 话题按下,随即又有一人能耐不住道:“看来这一次春试,除了我们几人,前二十的士子里,恐怕都是通了关节。” “这话可说的不对,我们不能看,但凡官家的子弟中了贡士。就说人家通关节。官家子弟自小耳濡目染,若是真用功读书,文章未必输给我等。” 方脸士子听了冷笑道:“这未必。咱们不怕和官家子弟比文章,就怕人家耍手段。” “慎言,慎言,不可无的放矢。” 方脸士子道:“你们不信,昨日放榜,从贡院传来一传言,听说了吗?” “什么传言?” “此事虽未证实,但八成是真的,会元林延潮就是寒家子弟出身。但传言却说本来这一次的会元。本非是他。” 此言一出几人讶然道:“此话当真。” 方脸士子冷笑道:“其中黑幕不止于此,听闻这林延潮的卷子。本来在同考官手上就是要被筛落的。” 林延潮也是吓了一跳,心想自己居然还真的差一点落榜。 几人都是不可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我本来也是不信。但是这传言,说的是有鼻子有眼的,说书经一房的同考官,本要取张居正两个儿子,故而故意将林延潮的卷子压为落卷,怕的是抢了张氏兄弟的头名。” “岂有此理。” “这还有王法吗?” “文章写得好的,反而被落卷。” 这几人顿时都是义愤填膺。 方脸士子道:“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位同考官也是人算不如天算。副主考余大人,去各房筛选落卷时,见一人穿着朱衣坐在一卷堆上。余大人搜卷一看,正见到林延潮的落卷。” 众人听了一并激动道:“此乃是朱衣点额啊!” “是啊,你说这也是神了,欧阳公说朱衣指点之事,竟是真的,看来这林延潮真有文昌庇佑,本是落卷,居也被余大人搜遗捡出。” 一人叹道:“会试前,王凤州王大人,就赞其为当世文宗,可传圣人之道,这番会试更得神明庇佑,此乃真文曲星啊!” 林延潮听到这里也是醉了。 一人道:“夸张了,说文曲星还太早,要真中了状元,大魁天下才算。” “这林会元,就算才高八斗,到了殿试就难了,能进个前五就不易了。” 方脸士子道:“但这也不容易了,听闻林延潮的卷子被拾遗后,书经的房官,仍要强行将他的卷子罢落,结果惹恼了翰林院那帮的词臣。他们一并保举林延潮的文章,还有人道若将此卷落卷,宁可辞官不作。最后申阁老,余翰林一并发了话,最后将林延潮卷子,定为第一。” 众人听了都是叹道:“那些翰林果真各个铁骨,此事若是真的,也是公道自在人心,两位总裁也不是糊涂人,不忍见真正的好文章旁落。” 几人正说话间,就听得里面有响动。 这方脸的举人道:“闲话不要说了,一会这董嗣成,徐泰时出来时,我们可得和他们攀攀交情。” 几人都是道:“正是。” 说完几人一并站起身来,林延潮他们三人也是站起身子。 不久门帘一开,董嗣成,徐泰时两名士子大步走了出来。 方脸士子这边一并迎上,作了揖。董嗣成,徐泰时两位也是礼数周全的回了礼,丝毫没有世家子弟傲慢的习气。 随着董嗣成,徐泰时出来的,是一名书吏。他手里拿着几份门生帖子,当下问道:“请问会元郎到了吗?” 董嗣成,徐泰时本是要走了,这时停下脚步。方脸士子则是一脸惊讶地看向林延潮三人。 但见林延潮上前施礼道:“在下正是。” 方脸士子等人,此刻惊讶的几乎合不拢嘴。 书吏见了林延潮笑着道:“会魁果真当世俊杰,你的名字已是上抵天听,十七位同考官都在称道你的文章。先进去吧!两位总裁官都等了你一个早上。”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羡慕不已。 林延潮惭愧地道:“没料到令大人就等,实在是罪过,只是这几位年兄,他们比我先来,怎敢贸然在前。” 方脸士子等人林延潮如此谦让,都是心生好感,连忙道:“会元郎哪里话,你乃是三百贡士之魁,我等岂敢居先。请会元郎先行,切莫让两位总裁久等了。” 书吏听了笑着道:“是啊,既然这几位都这么说,会元郎还是先入内吧。” 林延潮向方脸士子等人谢过后,与林世璧,卢义诚一并入帘。 帘后即是官厅,林延潮见官厅居中,申时行与一名老者并排各坐在一张官帽椅。那老者不用猜就是余有丁了。 林延潮当下上前,一旁书吏唱名道:“新科会魁侯官林延潮上堂拜见。” 余有丁正在喝茶听了后,笑着对申时行道:“终于到了。” 申时行笑了笑没说什么,倒是余有丁打量起林延潮。 林延潮上前道:“饮水则思源,依木则思荫,晚生得中会魁,皆乃两位大人赐也!士为知己者死,晚生愿在两位大人面前执弟子礼。” 说完后一旁就有人用托盘林延潮端上茶来。 林延潮端着茶分别向申时行,余有丁敬茶,定下师生名分。 下面林世璧,卢义诚也是端茶行弟子之礼。 申时行开口道:“会元郎如此才学,不知业师是何人?” 林延潮当下答道:“回老师的话,弟子业师姓林讳烃,现任广西按察副使。” 听林延潮这么说,余有丁与申时行对视一眼。余有丁捏须大笑道:“我道是谁的高徒,原来是贞耀兄的弟子,散馆后,就入京叙职时我见了他一面,此后再也没见过,真是挂念啊。” 申时行也是演技很好,‘惊喜’地笑着道:“是啊,我也很是挂念,只是没有料到会魁竟是贞耀年兄一手教出的,难得,真是难得。” 申时行不用说了,余有丁与申时行都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申时行状元,余有丁探花,而是林烃是庶吉士,三人不仅是同年,还都在翰林院一并供职过三年。 听闻林延潮是同年的弟子,余有丁看向林延潮更是亲近几分。 申时行捏须道:“延潮,你知道吗?本来这一次卷子是要被定为落卷的,但余大人从尚书房里的落卷中拾遗,后来竟拔为会试第一,也是谁也料想不及的。这其中既是因你的文章,确实可居鳌头,也有余大人惜才之意。” 林延潮心道,看来之前听方脸士子在外面说的传言是真的。 林延潮当下道:“弟子谢余大人的栽培,此恩没齿难忘。”(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五章 最少二甲前五 余有丁见申时行将功劳都归于自己身上,也是高兴。 林延潮得中会元后,自己不含私心,为国秉公取才的事,拿出来一说必是从此成为一段佳话,有助于自己的官声。 而林延潮日后必是对自己十分感激,有这么一位前途无量的弟子,对余有丁来说以后也是一个有力的臂助。 余有丁对申时行这番推功自是感谢,对林延潮道:“这也是天意,若非老夫在考场上见过你的文章,向申翁推荐,后要定草榜时申翁再三相询,却不见你的卷子,若非申翁正巧倡议去尚书房搜卷,如此就要与你的文章失之交臂了。” 林延潮听余有丁这么说,心想一个凑巧,也罢了,若是连续几个凑巧,就不是凑巧了。 他看了一旁的申时行一眼,但见申时行笑了笑,也没表露什么。林延潮心底已是猜到了,大概申时行既想点中自己的卷子,却又怕自己身处嫌疑之地,故而在背后推波助澜,让余有丁来查卷。 而余有丁查卷是出于公心,如此就算日后,林延潮与申时行私下的关系曝光,也没什么。反正将林延潮卷子拾遗的是余有不会牵扯到申时行的身上。 看来老申做事真滴水不露啊! 林延潮也是欣慰,看来跟着这位大佬,还是满明智的。今日来拜了码头后,以后自己就是申时行名正言顺的小弟了,何况还有约定门生这一层关系,几乎可以算得上半个心腹了。 一旁林世璧,卢义诚看了都是羡慕,但谁叫林延潮是会元呢。 当下三人拜完山头后,说了几句话。就当告辞。 后面还有不少贡士等待接见了,自是不能聊得太久。 临走之际,申时行。余有丁也是难得起身相送。 余有丁与林世璧,卢义诚说话。而林延潮至申时行面前低声道:“这番会试,若非夫子,弟子险些落榜,夫子待弟子恩重如山。” 申时行知林延潮明白了关窍,心底赞他聪明,同时摆了摆手示意林延潮不必说下去,免得被余有丁察觉什么。 申时行只是温和地道:“你得了会元,殿试之上少说也能跻身二甲前五名。但能否取中三鼎甲,就看你的运道了。老夫在此预贺你前程似锦。” 三鼎甲即是状元,榜眼,探花,殿试前三名。三鼎甲,可以赐进士及第,可以入翰林院为官的。翰林官虽然清贫,但是有一个福利,就不必接受京察考核。 至于二甲进士出身,大约五六十名。 二甲馆选为庶吉士机会较大。若是当年没有庶吉士,那么二甲前五名,能授予六部主事 六部主事是正六品。而状元初授的翰林院修撰,为从六品,至于榜眼,探花的翰林院编修,也不过正七品。 林延潮初时听了,觉得这不对啊,怎么二甲比一甲授官还高,后来才知道,二甲进士。进六部时先授观政主事,就相当于见习主事。考核三年满后,才能正式授予六部主事之职。就如进都察院的御史,也要先试用一年。 不过六部主事,手中权力不小,何况还是京官,京官比地方官默认高两级。也就是正六品,相当于地方官的正五品,等同于按察司的佥事,府同知。 会元基本不会下二甲前五名的,就算是殿试时,出了再大的纰漏,或者是皇帝老子不喜欢,但也会看在会试主考官的面子上。 如万历五年的会元冯梦祯,殿试授二甲第三名。万历二年的会元孙矿,殿试授二甲第四名。 殿试入一甲,则为翰林,若为二甲前五,也是六部京官,位高权重,或者翰林院庶吉士。这待遇虽比不上一甲,但也是有个最低的保证了。 申时行取自己为会元,就是给自己将来的仕途上了保险。但申时行方才话的意思也很显然,自己只能帮你到这了,你殿试能取多少名,我说的不算。 林延潮三人当下拜别申时行他们。 就在林延潮要出门时,这时门外已是聚集了二十余名贡士。 贡士也称中式进士,也就是预备进士了,只差殿试一关。 林延潮不知,自己从落卷中被拾遗取为会元的消息,如插了翅膀般,已是在满京的举人,进士中传来。 其中似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二十几名中式进士听闻本科会元,正拜见申时行时,话题自是多在他身上。 几名相熟的人窃窃私语道。 “依我看,将会魁落卷的翰林,必是张懋修授意的。” “这没有根据的事,不可胡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我看权相父子早就不顺了,你若要证据我说你听,张氏兄弟,林宗海都是治尚书。张懋修他取了会试第六,而林宗海取了第一,即说若是林宗海被落卷了,那么书经房的第一,就是他张懋修的。如此张懋修就算不是会元,也最少是五经魁。” “但是林宗海的落卷被余大人搜出,张懋修文章只要不如林宗海,就算写得再好,也最多只能列第六。可想而知,之前张懋修嫉妒林宗海,才授予翰林行此卑鄙之事。” “听你这么一说,果真有几分道理,看来张懋修确有可疑,但是他不过一个举人,怎么能令一个翰林听话呢?”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是有令翰林不得不听话的人授意的。” “你是说元翁?” “当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罢了,罢了,我等既是贡士,最少也是三甲,争这个作什么。” “你知道什么,就算是同榜进士,但授一甲,二甲,三甲能一样吗?到了殿试上,你能看这些通关节的人,就如此居于我们之上吗?” 几人之间顿时脸上充满不屑的冷笑。 就在这时外面又进来几人,众人看了顿时话音一止。 “噤声,说曹操曹操就到,张相爷的两位公子来了。” 众贡士顿时停下议论,看向了这几人,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但见张懋修,张敬修,萧良有三人走进了官厅。 那二十几名贡士,数人哼了一声都转过头去,其余人也是脸色有几分尴尬地向几人行礼。 张懋修,张敬修,萧良有等人如何看不出这其中异样。 张懋修也懒得说什么,站在一边两边泾渭分明。 就在此刻,里面门帘一拉,林延潮等人走了出来。 不少人此刻都是暗笑,心道两位正主碰面,这会可有好戏看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六章 众口铄金 林延潮走出时,仍在细细思着申时行的话。 没错,我保你最少有二甲前五,但是也只能到这里了,你要中三鼎甲这很难,我是帮不上了,全看你自己了。 这就是申时行方才话里的弦外之音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走出来,就看到了张懋修,萧良有等人。 张懋修身旁那个与他面貌有三分相似,年纪稍长一些的,猜来就是他的兄长张敬修。 且从方才的谈话中,林延潮得知自己在会试中差一点落榜,是因为一个翰林怕自己的成绩高于张居正两个儿子,故而将自己落卷。 林延潮不认为张居正会出手对付自己。人家日理万机,犯不着对付自己一个小卒。倒是张懋修能授意那位翰林罢落自己的卷子,不过自己又没得罪了他,他没必要费这么打力气对付自己。 自己又没迫害妄想症。 不过一个结果不论是不是真的,但总是嫌疑。自己知道,张居正父子总是脱不了关系,自己虽中了会元,但之前差一点落榜,总是一个受害者。 此刻面对张懋修自己该如何作? 林延潮现在有两种选择,摆在眼前,一是愤怒地没给对方好脸色,或者上前怒斥对方一顿,如此作的好处是可以刷个声望,让自己有个不屈权贵的名声,但就将张居正得罪到底了。 张居正在位还有几年,得罪他的日子以后可很不好过,比如殿试就惨了,搞不好自己要成为第一个在殿试里丢出三十名开外的会元了。 还有一个是大方上前打招呼,是把这个事当作完全没有发生过,两边嘻嘻哈哈还是好朋友嘛。 当然这样张家父子是否相信自己心中是否真的毫无芥蒂。就不得而知了。其他的考生和官员,看来也会觉得自己很没有品,吃了这么大的亏,还要跪舔张家父子,简直完全没有骨气啊! 这样的人也配入三鼎甲?得到天下读书人尊重? 故而对林延潮而言,两个选择都不那么正确。 此刻张懋修也在一旁站定。看了林延潮一眼,转过脸,余光扫过这里,但是他没有主动和林延潮说话。 林延潮心想,眼下既是舆论站在自己一边,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需作反馈的该是张居正父子。而不是他啊。 自己只需拿出受害者的委屈即可了。 于是林延潮向张懋修拱了拱手,没开口说一字,只是故意表现出一副神色黯然的样子,然后从张懋修的身旁擦肩而过。 张懋修见林延潮没有表露激愤之色,而是如此黯然。当下忍不住:“林兄,留步!“ 林延潮听了,不由得意,心道。果真这张懋修还是图样图森破,沉不住气啊。这个时候凡先开口的,都是被动的。 于是林延潮停下脚步,回过身问:“张兄有何见教?“ 张懋修也是心底郁闷,何洛书将林延潮落卷的事。明明是他自己的主意,自己事先根本一点都不知道啊,但是现在所有的读书人,都将这屎盆子往他和老爹张居正的脑袋上扣。 这他妈太委屈了,简直是不白之冤啊! 张居正可能对此不屑一顾,但张懋修还需士林名声呢,这还没当官,名声都臭到底了,要背负这骂名一辈子啊! 张懋修当下将平时的公子哥的傲气,收了大半起来。他上前拱手道:“林兄,坊间有一些不实的传闻,中伤于我,这都是没有根据的事,谣言止于智者,我相信林兄慧眼如炬,必不会相信这些不实之言。“ 林延潮听了,张懋修不愧是公子哥,牛气啊,不肯放下架子,都到这份上了,但语气还是这么硬,什么叫谣言止于智者,相信你就是智者,那么不相信你就是蠢猪了。 林延潮反正这时候就继续摆在比较低的位置:“张兄,哪里的话,在下才学微薄,这一次会试,能中式已是叨天之幸,至于会元更是不敢的奢望,得之后至今仍是难安啊!“ 林延潮这话说的,其他考生听了都是道,这林延潮真谦虚之士啊。 林延潮见众人神色,心知自己这么说后,将他的位置处下,反而将张懋修架了起来,这个黑锅他是背定了,而且还是一辈子,眼下要洗脱这嫌弃,只有唯有得到自己的谅解才行。 现在张懋修听来,林延潮明显在说,我不是与你来争什么会元,状元的,能够中式我就更高兴的,所以张公子你完全没必要对付我啊。 张懋修也是慌了,林延潮误会很深了,再不解释清楚,他就糟糕了。 于是他上前一步十分诚恳地道:“林兄,你的文章和才学,我张某是打心底佩服的,你的漕弊论,连我父亲也是赞赏。今日我张某对天起誓,从没有作出任何妨碍你之事,请你相信我一次。“ 林延潮听张懋修在众人面前,这么诚恳地与自己说,当下也算达到目的了。自己也要见好就收,不要不知分寸了。 于是林延潮道:“没料到元翁,也看过拙作,只希望不要见笑。今日张兄既是对天起誓,我自是相信你的为人。至于坊间之言,看来并不属实。“ 众贡士听了不由心道,这林延潮也太厚道了,张懋修这么说就轻易相信了。 若是赌咒发誓的话能算数,那么还要衙门干嘛。 但林延潮这么说,就算是表示此事已是揭过,当事人都这么讲了,他们还能怎么说。张懋修松了口气,他拱手道:“那多谢林兄之信任了。“ “言重了,先行一步。“林延潮向张懋修拱手,又向众人作礼,当于是大步离去。 一旁萧良有与众人皆是向林延潮拱手还礼。 林延潮走后,萧良有在一旁与张懋修道:“道德经有云,夫唯不争,故而天下莫能与之争者。林宗海这一招以退为进,还真是高明。“ 张懋修笑了笑道:“林宗海夺了你的会元,萧兄莫非心底不甘?“ 萧良有脸色难看地道:“我并非是中伤林宗海,只是提醒你。“ 张懋修道:“林延潮如何我不在乎,但他今日是卖了人情给我,否则众口铄金,可积毁销骨。“(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万历皇帝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三月初,在江南,这时早已是春光明媚,柳树垂丝绦的季节了。~, 但京城里仍是春寒透骨,寒风冷冽。 京城里的皇宫,高高大大的墙垣,耸立在那。 皇城里的刻漏房这才刚刚挂上未牌,十几个挂着乌木牌的火者正擦拭着皇极门的朱漆大门。 待乘舆经过,火者连忙退至一旁恭立。 乘舆上首辅张居正此刻闭目假寐,整个帝国的运转也在他的思绪之中。皇宫里的火者宫女内使见了张居正都是避开,庄重行礼不亚于天子亲临。 现在张居正的乘舆,正向乾清宫而去。 此刻在乾清宫里,正是十分热闹。一名少年坐在龙椅上,嘻嘻的笑着。 这位少年就是朱翊钧,百姓口中的万历天子,御宇至今已是第八个年头。 此刻他穿着玄色上缀绿色滚边的龙袍,看着一群小火者在那掷银为戏。旁人一直以为,大明的天子,要穿明黄色龙袍。但其实不举行仪式的时候,天子的常服,通常是青色或黑色的龙袍。 若褪去皇袍,朱翊钧也只是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唇边蓄着青涩的短须,乍看起来有些几分微胖,甚至是敦厚,很难与牧民亿万的九五至尊联系在一起。 掷银是万历与火者常玩的小游戏。在乾清宫的光可鉴人的地面上,画一个圈。 然后朱翊钧,让十几个小火者用银叶向圈里投,投得好的,就能得到天子一个银锭赏钱。 下面的十几个小火者,使劲浑身解数,想要得天子开心。故而一个个都是投得极准。 朱翊钧看得开心处不时拍手叫好,不免心底也有下场试试手的念头,但也知不可。若是自己丢的不如这几个小火者,不是有损天子的圣明。 尽管他没下场。心底十分遗憾,但仍是看得很开心。 闹了一阵,朱翊钧道了一个好字,然后一旁一名老太监端上一个大金盘,金盘里满是钱和银豆。 “陛下有赏“ 朱翊钧抓了一大把,将钱豆往地上撒去。这十几个小火者见了,立即上前争抢。几个火者为争银豆和钱,争打拉拽。跌坐在地上。 “去抢,去抢哈哈,看这群泼才。” 朱翊钧看着这几人如此,不由拍着龙椅哈哈大笑,这时候一旁其余站着服侍的太监和宫女们,也是笑起,这时候是无人会怪罪的。这也是乾清宫里,这位少年天子一天难得少有的快乐。 正待朱翊钧哈哈大笑时,一旁小门一开,一名小太监快步入内在朱翊钧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朱翊钧神色一变。有些惊慌地道:“什么,张先生” “是的,陛下。张先生已是快到乾清宫了。” 朱翊钧惊慌地道:“怎么就来了,他不是去拜谒皇陵了吗快,快,你们这些蠢笨东西,快将地上的都收拾起来。” 年轻的万历天子,着急的催促着,此刻他丝毫没有一国之君的样子,反而像是犯错事的学生,担心被老先生抓到一般。 只怪朱翊钧方才铜钱。银豆子撒得太高兴,丢得满地上都是。十几个火者哪里捡得过来。朱翊钧连忙对身旁服侍的太监,宫女道:“没用的东西。你们也去通通给朕捡起来。” 宫女,老太监们听了应了一声,当下埋头在地上拾捡,慌乱中,有数人头脸撞在一起,仰天摔跤。 换了平时,这一幕必可惹得天子大笑,但眼下万历却是急得直跺脚。 这时候殿门外有人道:“左柱国太傅,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陛见” “给朕退下” 朱翊钧疾喝一声,在忙碌的宫女火者,立即退下各就其位。 在匆忙之间,朱翊钧立即重新坐好,却发觉案上有几份字帖,画集。朱翊钧以前字写得很好,得到教导他几位翰林夸奖,但张居正知道后,却说书法对于一国之君而言粗略的掌握就可以了,一国之君该真正学习的是经国治世之道。 亡国之君宋徽宗就因喜爱书法而丢了天下,故而不许朱翊钧再将精力放在书法上。 朱翊钧将字帖,画集立即丢在龙椅上,然后一屁股坐下,摆出了一个正襟危坐,再从手边端起一本四书直解,作出一个认真在读的勤奋皇帝。 待殿门开启了那一刻,朱翊钧作出四书直解刚从手中放下的样子,看向进来的张居正,平静的笑了笑。 演技满分 张居正入殿后,先是扫视四周,见没有异状,又看到朱翊钧手中那本四书直解,这才跪下磕头道:“臣张居正叩见陛下” “张先生平身” 自十岁登基以来,张居正辅政八年,朱翊钧对张居正行师臣之礼。 在给张居正下御札时,从不直呼其名,只称先生和元辅,平日见面,也只称先生或张先生。 张居正起身后,朱翊钧将手按在书上道:“朕方才在读四书直解时,想起张先生曾道,致知出大学,良知出孟子两句话,略有所悟。” 张居正抬了抬脚,将靴子挪至一旁,但见脚下多了一颗闪闪发光的银豆子。 看到这一幕,万历以手支额,露出了一个朕要挂了的表情。 张居正垂着眼皮道:“陛下,大学里道,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故而微臣才道,致知出于大学。陛下读大学既知致知,那敢问何谓诚其意” 万历脸色涨红,然后嗫嚅地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张居正威然道:“陛下记得,要欺臣可以,但切记得,毋自欺这三个字。“ 万历听了当下道:“张先生,寡受教了。“ 张居正目光扫过,众宫女,太监都是垂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乾清宫里沉默了一阵,众人都是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连万历皇帝额头上汗珠也是一颗颗地冒出来。 半饷后,张居正方道:“陛下,微臣此来是向陛下奏请殿试时读卷官之事。“. 说完张居正递了一奏章,由太监再转递至天子案前。未完待续。 ps:这撒银子掷圈圈,还有丢钱看别人争抢,都是万历爷在历史上干的真事。 第三百一十八章 张居正是地域黑 奏章献上后,一旁太监替天子将奏章一页一页的摊开。 这样的奏章是写在一份长纸上,从左至右折成四叶,八叶,十二叶,故而也称为折。 这份奏章是由吏部衙门所呈,以奏章为名的奏折,称为题本。 题本一式两份,一份为副本给该部给事中,一份由通政司送入宫中,给内阁。内阁大学士将自己意见,用墨书写在一张小票上,再将小票附在奏章上呈给皇帝,这称为票拟。 题本上是吏部起草的一份殿试读卷官的名单。殿试读卷官,职能差不多于乡试会试的同考官,对最后进士的名次,有部分的决定权。 当年会试时张居正为读卷官时,就向皇帝建议取申时行为状元,此后申时行就成为了张居正的心腹。 顺便说一句,读卷官可重复担任。 题本上排在第一个的是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 下面是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 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 吏部尚书,王国光; 户部尚书,张学颜; 刑部尚书,严清; 工部尚书,曾省吾; 兵部尚书,方逢时; 掌院事兼侍︽士,陈思育; 侍读学士,余有丁; 大理卿,王友贤; 通政使,倪光万二人, 名单上一共十二人,而朱翊钧要选出十人,选出十人用朱笔圈出,这就是皇帝的批红。 朱翊钧虽说亲政,可国家大事上还是一路听大伴冯保和首辅张居正上。故而这批红权也是形同虚设。奏章上,就内阁票拟为主,天子在奏折后面用朱笔批复‘知道了’或‘如拟’就行了。 小皇帝要反对内阁意见。行使‘否决权’或者‘留中’是暂时不行的。 至于最关键的人事权,这上面虽没有票拟,但小皇帝实际也没有抉择的权力。 一般来说官员任命都是由内阁与吏部商议后,提出几个候选的名单,但张居正入阁以后,依旧会提出几个人名字来。让天子挑选。 但小皇帝从小就知道,后面不用看,只要知道排在第一个最为称职就行了。 所以张居正递上这十二个人的名单来,小皇帝不假思索地,将排在前十个人的名字上勾了圈。 小皇帝唯一能作的,就是让勾起来那个弧更好看一些,更美观一些,向每一个大臣展示天子书法的地方,他都不会放过。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自己勾完后不会有人认真看他勾的怎么样的。 看完奏章,朱翊钧道:“对了,先生这一次礼部选贡会试中的优卷,你都看了吗?” 张居正道:“回禀陛下,微臣还没有看完,不过五经魁的策问已是看了。” 朱翊钧道:“先生替朕日理万机,着实辛苦了,只是朕不知为何张先生。不先看首场二场,而是先看第三场策问呢?” 张居正道:“回禀陛下。经四书之才,可称纯儒。纯儒可以为官,但却不能称循吏。故而祖宗之法,会试之后,由天子亲制策问,试于奉天殿取材。” 朱翊钧一副受教的模样道:“朕明白了。” 顿了顿朱翊钧道:“朕看了礼部呈上的诸生文章。单五道策问而言,特别是那道,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尤其难。那会元林延潮的这一道题答的,堪称冠绝诸生。此人擅旁引博征,通古今之变,若是为官可以称得上循吏了吧?” 张居正没有答话。 然后朱翊钧自顾地说道:“听闻此人不过十九岁就中了会元,想来不似那些古板之人,先生你看,赐他一个三鼎甲,入翰林如何?有此人在,以后经筵上就热闹了。” 张居正道:“陛下,会魁林延潮的文章,微臣也看了。若推策问,这篇可称的上佳之作。不过微臣听说这林延潮乃是闽人,古人有云,闽人狡险,若是为官不可大用。” “陛下该读过宋史,奸臣传里二十二人,其中有九人籍闽,如蔡京,蔡卞兄弟,吕惠卿之流皆闽人。故而用闽人应慎之,至于翰林讲官,乃清流之臣,更应慎之。“ 官字两张嘴,全在人家一张口。张居正能将一番分明是地域黑的话,引经据典,讲得如此头头是道,不得不说是他为官多年的本事。 小皇帝听了张居正这一番大道理,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的,愕然了一会然后道:“先生所言甚是。“ 张居正拱手道:“陛下,既是无事,微臣告退。“ 小皇帝当下道:“替朕送送张先生。“ 当下小皇帝身旁的老太监,将张居正送出门去。 乾清宫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张居正负手站在乾清宫前,此刻城楼打起了更钟,阵阵钟声透过紫禁城的重重大门,回荡在皇城之内,这大明帝国的中心。 在雨中张居正身旁自有人撑着伞,但送他出门的太监却没有。 这太监身上被打湿,却陪着笑脸,没有露出任何不快。 许久张居正才道:“陛下年轻胡闹,你们不劝阻不说,也还跟着胡闹。念在你是宫里的老人,就去冯公公那领罚吧,另外今日陪陛下胡闹的人,一律打三十板子,以后不许再出现在乾清宫。“ “是,老先生。“老太监道,在宫里如他这样的太监,都是称内阁大臣为老先生的。 张居正当下举步坐上乘舆,离开的紫禁城。 张居正坐着乘舆回到家里。 张宅的家中,也是很有特色,内堂门口一副对联,上联日月共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下联山丘为岳,四方同颂太岳相公。 这个对联什么意思呢?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上联天子,下联四方同颂太岳相公,恩,你懂的。 张居正在内堂门前,管家就给他上了一个单子,告诉他门厅里有多少三品至七品官位不等的官员等候拜见。 张居正看了一眼单子上的人名,然后就道:“今日不见客。“ 然后他举步到内堂里,两个人在堂上等候,一人是他的弟弟张居敬,一人是他的三子张懋修。 二人见了张居正一并起身行礼。(未完待续。) ps:额,地域黑故事的灵感,是沈一贯当年看叶向高不爽,故而斥了叶向高一句,闽人岂可为讲官。最后多谢看书总归是好书友的打赏。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一十九章 有请 见二人行礼。←,. 张居正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 张居敬问道:“兄长不是去皇陵了,怎么突然回宫了“ 张居正脱下帽子,他的额上早已是渗出汗来。他露出了一抹疲态道:“今日与两宫太后往天寿山谒陵时,走到半路,身子突觉不适,故而回来了。“ 张懋修,张居敬二人对视一眼。 张居正为首辅头五年,意气奋发,但因夺情之事,与不少官员决裂后,心情不好,还得了怪疾。太医给张居正开了很多药,但他服用后,身子是好了很多,不过也由此身子燥热,数九寒冬时不戴帽子都行。 但就有看张居正不顺眼的官员造谣说,张居正沉迷女色过度,戚继光送的海狗肾后给他壮阳,故而浑身燥热,导致他冬天不戴帽子。 张居正对张懋修的道:“殿试在即,你的五篇策问我看了,写的虽有长进,但还是有不足之处。” 张懋修听父亲说话,立即起身,摆出受教的模样来。 张居正如平日那般指点了儿子文章一番。以往张居正每日虽忙,但都会抽出功夫来检查几个儿子的功课。张居正最经常就是拿一本经义,与几个儿子相互辩难。 张居正于尚书都有很有见地,为万历辅政时,亲自编撰了帝鉴图说,四书直解,书经直解三书供给天子 这边张居正指点完儿子的策问后,一名下人抱着一叠书放在书案之上。 张居正问道:“今日坊间有什么值得一观的书吗” 下人道:“回相爷,倒是有一本尚书注疏,在书肆里不少人买,其中还有几个赴京赶考的考生,小人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就给相爷买来了。” 张居正是治尚书的大家,否则也不会写出书经直解来给万历读。 张居正道:“许久没有人给尚书作注了,此书何人所作” 一旁张居敬道:“兄长。这我倒略知一二,此书乃是会元郎林延潮的新作。” 听了林延潮的名字。张居正不由一愕道:“又是他。” 张居敬问道:“兄长,林延潮怎么了” 张居正道:“今日天子与我提起过此人,夸奖此人的文章才华,说想要赐他三鼎甲,入翰林,似乎有找他读书作伴的意思。” “那父亲大人怎么说的” 张居正喝了口茶问道:“我道闽人不可重用,回绝了天子。” 张懋修忽言:“父亲大人,我记得你曾赞过林延潮的才学。三年前。那本尚书古文注疏你看过后,对我们三兄弟道,此注疏虽重名物而轻义理,却言之成道,从此天下当开疑古之风,此子可开宗立派。” 这句话张懋修三兄弟当时听了十分震惊,他父亲是治尚书的大家,竟贸然对一名十五岁少年的著作大加赞赏。 张居正却是与三人道:“我与你们打赌,不出十年此子必名扬天下,如曹子建一般。” 后来听说王世贞也曾这么称赞过林延潮。张居正面上与王世贞笑呵呵,但私底下不喜欢此人,故而张府上这事也没有再提了。 不过事实最后证明了张居正。王世贞的眼光,林延潮没有用十年,只不过用了三年,即已名扬天下。 张居敬道:“修儿,你爹必是有别的考量。我听说此人是林烃的弟子。林烃的兄长林燫与兄长一贯不睦,想来兄长因此没有贸然向天子推荐林延潮吧” 张居正闻言不置可否。 张居敬见兄长这神色,知自己猜的差不多了继续道:“此子文章写得好不好,我虽不知,但既是王世贞。申时行,余有丁都夸奖此人。那么料想真是有大才的。不过眼下我们用人,才华。才干都可以次之,重在他是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若是我们推举他为翰林,固然让天子欢喜,他却反对我们,岂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听了张居敬的话,张懋修哈哈一笑道:“叔叔,我倒不这么看,林延潮才华虽好,但充其量不过是许慎这样的书生罢了,哪里能搅动什么事” 不过张懋修到这时却话锋一转道:“不过既是天子都是赏识此人的才华,这林延潮年纪又与天子相仿,此人在天子身边,万一成为亲信,对我们而言确是一个变数,故而我看还是不要取他为二甲前五了,索性打法他出京为官好了。” 张居正看向张懋修道:“你这么说,是怕林延潮殿试时,挤了你的位置吗” 张懋修连忙道:“爹,我不是这个意思,相反我还很赏识他。此人温文尔雅,锋芒内敛,不似王世贞那等人,自持有才反而咄咄逼人。这样的人才,我本想荐给爹你的,只是怕他不为我们所用,还反对父亲的政见。” 张居敬听了笑着道:“修儿,事实上你爹也是很赏识林延潮,否则就不会三年前,就说此人名动天下。我看不如如此,让他过府见一见兄长。兄长为官三十年,什么人看不透,几句话问下来,这林延潮就算有狐狸尾巴想藏也藏不住。” 张懋修点点头道:“二叔,这倒是个好办法。” “不见” 说完张居正站起身来,也没说明理由,而是离开了内堂。临走前在书案上停下,张居正拿起那本林延潮所著的尚书注疏,丢给随从道了一句:“给我拿到书房去。” 内堂里,张居敬,张懋修二人面面相窥,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二叔,你说父亲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他分明是欣赏林延潮的才学,却又不请他过府一趟,难道是为了避嫌”张懋修问道。 张居敬沉默了一阵道:“我看或有可能,不过我猜堂堂一国宰辅,也岂有轻易下帖子的道理。” 此刻在福州会馆。 掌柜喜气洋洋的搬了张凳子,坐在店门口晒太阳,心底盘算,这一次会馆里出了会元,这可厉害了。 眼下我是不是该请会元郎,给我写写幌子,要么等会元郎中了进士再写。 嗯,对就是这样。 掌柜美滋滋地在心底想着时,这时有一人走到了店门,问道:“敢问林会元在不在相爷府有请,这是帖子。” 掌柜吓了一跳问道:“敢问这位大哥是哪位相爷” “当然是当今首辅张相爷”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二十章 请帖 在会馆里。 林延潮与林世璧相对而坐,二人面前各摆着一条横案,横案上放着十几卷书。 林延潮喝了一口香茗,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而林世璧则是不时用折扇,敲着额头。 林世璧与林延潮二人正相互考难对方经义。 明显看来林世璧已是处在下风。 这一道题目考倒了林世璧,还是在他最擅长的本经礼记上。 林世璧不由腹诽,心道林延潮在书经上碾压他也就算了,居然礼记上自己也输了,哼,不就是过目不忘的才能吗?如果我有,我也行。 就在林世璧磨磨蹭蹭不愿认输时。 “会元郎,首辅张相爷下帖子来请你了。”外面掌柜地激动的声音传进屋里。 林延潮微微一愣心道,张相爷?张居正?他居然会下帖请我,没这道理?我还想主动找上门去呢。 林延潮起身道:“天瑞兄少陪了。” 林世璧巴不得林延潮走了,淡淡道:“算你这次侥幸了,下次我们再分胜负。” 林延潮笑了笑不以为意。 林延潮走到大堂,但见一人拿着帖子,一见了自己就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林会元了吧,失敬,失敬。” 林延潮点点头,拿过帖子。 这是撒着金粉的帖子,一见就觉得一股炫酷风扑面而来。 林延潮打开帖子看了,上面写着‘豆花雨歇,午后正宜挥麈之谭。敢告前驺,布席扫室以俟。’落款太岳二字。 林延潮看了帖子上礼数很周全。晋人清谈时,常挥动麈尾以为谈助,故而用挥麈来指聊天。帖子里言辞也很客气。全然宰辅没有居高临下喝令你前去赴宴的意思,真正算得‘请帖’。 不过林延潮却是皱眉反问:“这请帖是张首辅亲自写的?” 那下人赔笑:“当然都是相爷亲笔所写,足见贵客尊贵。” 林延潮看了这一行字。但见笔锋劲厉,非几十年寒暑之功。等闲是写不出来的,不由佩服张居正书法。 张居正给林延潮请帖,福州会馆里几个举人和商人凑上来。 一人道:“会元郎,这确实是相爷府的请贴,我曾看过一次。” 另一人道:“会元郎,相爷府的请帖,可非同一般啊!等闲人是收不到的。” 众人一副啧啧称奇,十分羡慕的样子。 其他人私下议论道。 “会元郎得相爷亲自请入府中。还不如飞黄腾达,状元唾手可得。” “着实羡慕啊!” 几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却也有人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会试在即,张相身为阅卷官,岂能私见贡士。” “国家取材,成了私下收授?” 还有人道:“你这是犯了红眼病,换了你是会元郎,相爷下帖来请。你敢不去?” “哼,不过是当朝权相罢了,拿轿子请我。我也不去。”此人口上虽这么说,但明显从脸上却看出了几分又羞又恼之色。 无论大家怎么说,旁人确实羡慕嫉妒林延潮收到了张府请帖。 这时他却问道:“敢问一声,为何相爷要午后见面了?是否太匆促了。” 其他人听了林延潮这么话,都是脸色一变,当朝宰辅要你去见面,你还挑三拣四,嫌弃时间不对。 那下人也有几分变下脸来:“上午相爷要早朝哪里有空,自是午后前去。林会元郎你去还是不去?” 林延潮连忙:“这自是要去的。” 那下人摆出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脸色:“那好,马车已是在外面了。会元郎这边请吧!” 林延潮道:“且慢,既是相爷有请。且容在下沐浴更衣,若是不如此,且失了恭敬。” 张府的下人听了更是不快道:“不必了吧,相爷不会拘此小礼的。” 林延潮正色道:“相爷乃当朝宰辅,若不沐浴更衣,岂非显得我不恭。在下饱读圣贤书,岂可被人笑话不知礼。” 那下人听了道:“既是林会元如此坚持,那好吧。请林会元快一些,切莫让相爷等候,否则你我都担待不起。” 林延潮笑着道:“这请你放心。” 说完林延潮从袖子里掏了一锭银子搁入那下人的手心。 那下人脸色好了很多道:“既是如此,我就在外面等着就是,林会元快些。” “有劳了。” 林延潮笑着道,然后转身走回屋。 林世璧在堂后听了许久,见林延潮返身,在旁嘲讽道:“恭喜,贺喜,张江陵请你去相府一趟,必是要提携你了。以你的才华必得张江陵的赏识,飞黄腾达时不要忘了提携我一把。你还不赶快去,回来作什么?” “没听见吗?沐浴更衣!” 林世璧道:“你别乱来,搞什么贵客必后至,小心弄巧成拙。” 林延潮没有理会林世璧。林延潮叫来陈济川和展明,一并回到屋里。 展明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先把门关紧。” 展明依言关了门,林延潮将请帖放在桌案上道:“诸位,这请帖是假的!” “什么?”三人都是惊讶不已。 林世璧从桌案上拿起请帖,仔细看了一遍道:“怎么会是假的?我曾见过张府的请帖,与这如出一辙,何况这十几个字,乃工工整整的翰林体,我从小见惯了,必出自张居正之手。”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天瑞兄,真许久不读书啊!” 林世璧皱眉道:“你这话何意?” 林延潮指着请帖道:“更不成愁,何曾是醉,豆花雨后轻阴,这诗天瑞兄可是忘了啊。古称农时八月,所下之雨为豆花雨。但你看这请帖第一句,豆花雨歇,午后正宜挥麈之谭。这不是将眼下的三月弄成了八月吗?” 林世璧听了林延潮这么说,仔细一看,恍然道:“不错,不经你这么说,我竟没有察觉。” 陈济川一旁问道:“会不会是张府的人搞错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初时也以为是张相让手下人代笔,但我方才问了那下人,他亲口答说都是由张相亲笔写的。旁人可以出错,但张相乃翰林出身,岂会连豆花雨是八月时下的都不知道。” “这请帖或许真是出自相府,但是张相爷拿来请别人的。眼下却被有心人拿来,他不知豆花雨的典故,拿来冒充相府邀请,其意是想要诈我上马车!”(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一章 奸计 听林延潮这么一番分析,林世璧,陈济川,展明都是一并点头,但是细细思考后,背后却都是不约而同出了一身冷汗。 若非林延潮识破,借口要沐浴更衣,方才已是跟着对方上了马车,那么接下来这后果真不堪设想。 林世璧对林延潮已是刮目相看,心道,换了别人得知张居正来请,还不忐忑一番,要么紧张不已,要么憧憬在飞黄腾达之中,多心之人想着这是不是鸿门宴。但这小子却看出了里面的破绽。 陈济川大怒道:“好狠毒的计谋,我们出去把那人拿了,送至衙门去。” 展明也是铁青着脸,若是方才林延潮跟着那人不明不白上了马车,自己如何能原谅自己。自己既入林家来,林高著,林延潮待自己都是不薄。 若是林延潮有了什么闪失,自己岂非难辞其咎。 展明道:“老爷,怎么办,是否先将外人都剁了,再顺藤摸瓜?” 林世璧道:“不可造次,是谁要害宗海还不知道。” “还用猜吗?断然是几个生怕老爷得了三鼎甲的考生。我们一个个去查,就知道了。” 林世璧道:“有这可能,但也不能贸下结论,你眼下该怎么办?若是有需要的,可以去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几个衙门投帖子,这里我们林家都有门路。”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天瑞兄,我自有办法。” 当下林延潮对陈济川道:“你拿着这帖子,去湖广会馆。” 陈济川于是拿了帖子出门去了。 林延潮见陈济川拿着帖子离开心道,之前我正愁没有门路,现在倒可借此事,来敲相府的门! 张府的下人。在门外等了许久,终于见得林延潮走了出来,总算松了口气。脸上不由浮出一抹冷笑。 这冷笑只是一闪而过,见到林延潮时。这下人微微责怪:“会元郎真令我好等啊。” “这真是我的不是,只是相爷召见,岂能不郑重?真有劳久等了。”林延潮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对方看来林延潮这是洗漱一新,显然对自己这一番去张府十分郑重。 那下人点点头道:“岂敢,那请会元郎赶紧上马车吧!” 林延潮笑着道:“这是当然,我这位下人陪我一同上马车吧!有些礼品,我想让这下人交给张相。” 林延潮指了指展明。 对方见展明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却没有表示反对淡淡道:“好吧,会元郎也忒客气了。” 于是林延潮与展明一并走到街边,转角口开来一辆马车停在了会馆门前。 林延潮看这马车,车厢破旧,连拉车的马,背上的毛都脱了不少。林延潮不由笑着道:“这就是相府的马车?” 那下人镇定地道:“这是相爷为官清廉,会元郎还请上车吧!” 待对方与随从一并上了马车后,那下人知林延潮没有最后起疑,终于放下心来。 对方与车夫一并坐在马车前座,驱赶马车直往内城而去。入了城后。林延潮看见他们,虽是往城西方向而去,但不走大路。专拣胡同小路走。 林延潮询问对方,那下人笑着道:“京城这时候大街堵着呢,咱们这是抄近路。” 展明在一旁冷笑,林延潮也不说破,就在说话间,马车突然加速,然后顺势一拐。 从车帘外看去,似入了一间宅院。 这刚入宅院就听得后面砰的一声,林延潮看去门外被关上。接着车夫吁地一声,将马车停了下来。 坐在马车前的。下人与车夫一并跳下马车。 随即马车四方传来脚步声,林延潮看去数人手持着钢刀。面容狰狞。 “张虎哥,这一趟还算顺利?” 那假冒的下人答道:“手到擒来。什么会元,会魁,不过是头呆头鹅罢了。” 外面传来一阵哄笑。 张虎站在车头负手对车内喊道:“会元郎,到地头了,下马车来吧!” 马车里,林延潮让展明先不要轻举妄动,对着外面问道:“这就是相爷府吗?” 对方哈哈大笑:“这当然不是相爷府,而是地府!” 哈哈,众人大笑。 “你们是什么人?”林延潮打探对方底细,当然少不了装出惊慌的样子。 那张虎哼了一声道:“我们自是相爷府的人,会元郎,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竟要与相爷的公子争状元?故而相爷让我们将你请到这里好好谈谈。” “张相爷?“ “不错,我们就是张相爷授意的,否则没有相爷亲手写的帖子哪里请的动你?“ “原来如此。“ 林延潮索性跳下马车来,展明跟着下了马车。 但见自己身处一间破旧的四合院里,四面围着十几个大汉,大门处四五人站在那。 对方认为林延潮已是瓮中之鳖了,得意洋洋地道:“会元郎从车上下来就好。” 林延潮问道:“你们要拿我怎么办?” 那张虎温和地道:“会元郎,甘心当阶下囚就好,放心,我们不会伤你。再说伤了一名会元,此罪我也担当不起。” “原来如此。那你们是要拘我在此,不让我去殿试。如此缺考之下,我进不了三甲,也授不了官!但你们以为这样朝廷,就不会追究你们了吗?”林延潮质问道。 对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会元郎,你猜错了,你会去殿试的,我们还会送你去。只是在你消失这几日时,我们会放出风声,说你中式会元后,得意放纵,夜宿娼家,醉生梦死数日夜不归宿。” “这几日,我们会先冻饿你数日。待殿试之日,若你几次没吃饭,又兼得了重病,自是考不好,而众人见你连站立也是勉强,皆以为你放纵过度,认为你这是咎由自取。你要解释,要伸冤,谁信?如此就算你中进士又怎么样,从此名声扫地,御史会弹劾你,连官都做不了。而张相的公子,自是稳稳当当中了状元。” 展明听了,不由怒从心来道:“你们真是好卑鄙!” “卑鄙?不要怪我们要怪,就怪你们生不逢时,惹了相爷和公子不高兴了。“张虎得意地道。 就在张虎在屋内得意之时,外面巷口一对对身穿飞鱼服的官兵,已是将院子团团包围。(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二章 张居正的决定 听了张虎的恐吓,林延潮觉得背后策划陷害自己的人,确实蛮卑鄙的。 害自己殿试上拿不到头甲也就算了,还要让别人以为自己考前放纵,导致殿试失利,因此身败名裂,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这是要毁掉自己的仕途啊。 而张虎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对林延潮道:“林会元,这时你就不要再作其他打算了,也不要怪张相爷和张公子,只怪你才华太高,别人才容不下你。“ “出去了,也不要想去衙门告官,老老实实吃了这亏,你是得罪不起相爷的。“ 林延潮一笑道:“若是我不愿呢?“ 张虎左右都是笑起。 张虎冷笑道:“别嘴硬了,我看得出你的这手下,练过些功夫,但怎么也抵不住我们这么多人,到时候打起来不好看,伤着就不好了。“ 张虎使了个眼色,当下两名手下上前。待二人走到三步之内,展进陡然上前一个肩冲,即撞翻一人,待另一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从腰间抽出刀鞘,一下捅进另一人肚里。 那人弯着腰,瘫软在地。 对方见展进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趴下自己两个手下,都是色变。 展进拍了拍手道:“几个地痞而已,比当初杀过的倭寇差多了。这些人没见过血,没用!“ 看着展进开启了群嘲技能,林延潮也是蛮无奈,看来自己这个手下就能搞定一切的样子嘛。 张虎冷笑一声道:“居然不把相爷府看在眼底,咱们一起上。“ 就在张虎话时,但听得门口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开。 站在门边的几名绑匪正要动手,顷刻间被人打翻。 张虎喝骂道:“哪个不长眼。。“ 他的话只了半句。随即咽下,两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摆子来。 “飞鱼服!“ “绣春刀!“ “这是锦衣卫!“ 张虎的话里都冒着颤音,其他几名绑匪也是腿软,看着十≈≈≈≈,几个冲进来的人,心道妈的,居然真是锦衣卫。 这时一人走了进来。十几名锦衣卫一并道:“指挥大人。“ 那锦衣卫指挥了头,然后对林延潮道:“会元郎,来迟一步,没有受伤吧!“ 林延潮淡淡笑了笑道:“这倒没有。“ 这名锦衣卫指挥道:“在下张简修,多亏会元郎,肯以身作饵,否则我也不能将这些凶徒一网打尽。“ 林延潮道:“哪里,在不打紧,只是这些人胆敢冒相府的名声。在外行事,我岂能让相爷名声受损呢,请张大人将这几人抓回去拷问,幕后究竟是谁败坏相爷的名声。“ 这位张简修就是张居正的第四子,任锦衣卫指挥。 张简修听出林延潮主动向张居正示好的意思,笑道:“林会元放心,我还没见过在三木之下,哪个活人不会开口的。“ 张虎听了二人一问一答。知自己处境不妙,立即跪下磕头道:“别。别,不要用刑,我招我什么都招。“ 但张简修却道:“没用过大刑的犯人,我是不会听他们话的。“ 听完这句话这十几人都瘫软在地,屎尿齐出。 林延潮想起历史上锦衣卫的种种手段,不由为张虎等人深切的默哀。 张居正府邸。 此刻大堂上。张居正正听着张简修的禀告,而一旁张居敬,张懋修也在旁听。 “好大的胆子,是谁在幕后指示的?“张居正问道。 张简修答道:“经用刑得知,是仓院粮厅云南司一位姓胡的官吏指示的。“ 张居敬一拍桌子道:“仓院粮厅?这不是通州仓吗?兄长。此事乃是仓场那帮人干的。“ 张懋修道:“是啊,上一次我们打击了仓场,是因为林延潮那篇漕弊论之事,故而仓场,漕督那边上百名官吏被查,不少人丢职,让这些仓场的官吏怀恨在心,报复林延潮,顺路还倒打我们一把,让这黑锅由我们来背。“ 张居敬眼珠一转道:“这般贪官污吏只是罢了官,还真便宜他们了,兄长,此事不可姑息,仓场那水一向很深,我们可借助此事大作文章,让几个人见了血,罢了几个官,换上我们的人。“ 张居正头,对张居敬的话表示赞成。 张居正同意之下,这回够仓场那帮人喝一壶了。 张懋修拍了拍张简修的肩膀,笑着道:“四弟,这一次你做得极好,救出了林会元不,还给我们找到了重办仓场的口实。“ 张简修笑道:“哪里话,平日还不是爹和三哥你们教导的,不过话回来,这林延潮也是聪明,换了旁人早就上当了,偏偏他不仅识破了,还派人找到了大哥,递了话,若非如此,也不能一网打尽。“ “他回到会馆上了此事,还赞是我的救命之恩呢。“ “哦?“张居正捏须问道,“这林延潮还与你了什么?“ 张简修道:“他他很敬佩爹的才干,辅国八年,若非你主事,大明哪里有今日四海晏清的气象。“ 这话的,众人都是微微一笑。 张居敬问道:“那他是否有流露出投奔相爷麾下的意思?“ 张简修道:“这话我也问了,但是林宗海提及此却谨慎的很,没有露一丝口风。“ “您怎么看此人?“ 张简修皱眉琢磨了下道:“外间都他的文章直追苏韩,我一介武夫自是看不出他文章多好,但若抛掉文才来看,此人无论话,办事都很得体,可以算是一个人才。“ 张居敬道:“不错,我看此人将来也是一个人物啊!相爷,眼下来看,这林延潮已是借着这件事,巧妙而不失颜面地向我们表明态度,他心底至少是倾向我们的,至少将来是不会反对兄长你。“ 张懋修问道:“爹,你怎么看,殿试上是否放他一马?“ 张居正听了道:“此子是真聪明,若是我压他,且只能压的一时,怕压不住一世。“ 到这里,张居正端起茶盅喝了口茶。 众人都等着张居正最后的决定。 半饷后张居正才道:“不压他,也不提拔他,若是他在殿试上能写出堪比苏轼的文章,那我又何妨作欧阳修,给他出一头之地!“(未完待续。) ps:  兄弟们这章是补更,总算码完了,我可是言而有信啊!求求月票,推荐篇好麻?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不求人一般高 会试是二月二十九放榜,而殿试是定在三月十五日,望日这一天。 此刻临近殿试只差不过两日。 林延潮经过上一次差点被带走的经历,现在在会馆里哪也不去,只是静待的殿试一日。 眼下他在屋里练字。 要知道在殿试中,考生一手好字也是很重要的。 因为殿试没有采用糊名,誊写的制度,考生的每张卷子都是直面考官的,若是能写一笔好字,无疑能让读卷官心情舒畅,给考生大大加分。 当然这也就是为何正德时台阁体那么流行的缘故,而到了嘉靖年间,复古之风大炙,书法也随着文章一并师法汉唐,颜体柳体又重新成为主流。 林延潮从读书第一日起,就学颜体,磨练书法至今。 当然林延潮现在练字,不是临阵磨枪,而是通过练字来静心,排解一下情绪。 这几日自己不免忧心忡忡,自己通过张简修给张居正递话,意思已是很明白了,张居正会如何想,如何回应,自己拿捏不准。 自己与张简修说的很明白,我对张居正的态度,至少不会是敌人。 当然张简修也对自己提出招揽。 林延潮知道若是自己答允了,那么殿试三鼎甲,必有自己一席之地。但是若是拒绝了那就悬了。 林延潮心底作出利弊分析,自己答允,殿试成为三鼎甲,甚至状元,完成连中三元的伟业,可是从此也就被视为张居正一党的人。 当张党的人,固然这两年很风光。但历史上张居正倒台后,这些人都是通通被清算的,政治上站错队的下场是很悲催的。到时候别说自己区区一个状元。就算内阁大佬都用没用,别想全身而退。 身为穿越者最大的福利。就是能把握历史的走向,省去无用功,故而自己绝对不能投靠张居正。 不投靠,不等于要反对。但别人不这么看,特别是张居正看来,自己老师一家与张居正不睦,很容易让张居正以为自己不是他一边的,甚至反对他的。 故而张居正很可能在殿试上给自己一个低的名次。这时任何处在林延潮位置的人。就觉得张居正这是打压自己,这不公平。 但从张居正角度看来,谁到了他的位置都会这么做的。 殿试上虽说是天子说的算,但真正的决定权还在张居正手里。拿不准张居正的态度,林延潮故而才会忧虑,毕竟自己对这样大佬心底揣摩不透,他如何反应,自己料不到。 但不加入张居正一党是他的底线,就算自己不是穿越者,他也不会选择张居正来当自己的boss的。 林延潮明白自己。做事时,会玩弄一些权谋,为了达到目的。会使用一些手段。 而张居正也是如此,排除异己,喜欢玩弄权术和手段,这是官员公认的。 区别在林延潮这点权术手段,在张居正这等久历宦海几十年的官僚看来,都是当初他玩剩下的。 林延潮就算要经过二十年,官场上的历练,以及打怪升级,也不一定能达到张居正的水平。 既是达不到张居正的水平。那自己在张居正那班门弄斧,在关公面前耍大刀有意思吗? 另外他与张居正都是追求事功的人。 张居正个人能力很强。个性也很强,容不得别人对他有一丝反对和质疑(禁毁书院的例子。御史科道连屁都不敢放)。 林延潮若给张居正当小弟,少不了要忍气吞声。林延潮是低调,但要这么俯首贴耳,他是办不到的。 对张居正而言,官员听话好用,能执行他的命令比个人能力更重要。 至于申时行就不一样了,老申是那等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官员,待到国家有事时,要用人时候,林延潮这样肯勇于任事,志在事功的官员,就是他所需要的。 任事时申时行大概会给你一个方向性建议,但不会在条条框框上约束你,林延潮就可以在此一掌拳脚。 所以林延潮可以与申时行搭,不可以与张居正搭。 对于林延潮而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他事功的方向。至于官位越高,权利越大,那么事功的成就也就越大。 若是追求官位的升迁,迷失于权力之中,最后为了权势,而忘记年少时立下的志向,那就是忘了初心。 失去了初心,那么就算最后官居一品,人生也是失败。 立功,立言,立德三不朽,故而明朝那么多大儒,别人只记住了王阳明。 至于治国,平天下,大明唯有一相,那就是张居正,其余几百个首辅,阁老,谁记住了? 当然抛去事功,能醒掌天下权,谁能不爱? 若是林延潮殿试上,能入头甲,甚至状元,成为大明朝第一个连中三元,又是如此年轻的状元,那么将快速积攒声望,将自己推至一个极好的地位。 有了名望,很多事就容易水到渠成,对于事功也就更便利。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绪不能宁,不由手中的笔一抖,墨汁沾到了纸上,一副字就这么毁了。 看到写到一半的裴将军贴,林延潮不由感叹,自己还是修养不够,做不到君子坦蛋蛋,小人藏激激的地步啊! 殿试前,也不用读书了,索性就在房内练字了,将心平静下来,否则再胡思乱想下去,不上考场,自己心态都失衡了。林延潮如此想到,然后又拿了一纸继续写裴将军帖。 入阵破骄奴,威声雄震天。 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 林延潮想到当初林诚义教自己学书法时说道,学书法当先学古人风骨。 自己学颜体,心中当有颜真卿那股铮铮铁骨之气。 是啊,人不求人一般高,自己何必去求张居正。我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就算一时没有状元又如何。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绪不由平静下来。 不知不觉间的笔下越写越是舒展,连光阴流逝也是忘却。 只见额上汗水颗颗滚落,屋内只有笔尖划动纸张的声音。 两日光阴就在林延潮的临帖中渡过,不知不觉终于来到殿试一日。(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四章 殿试 三月十五日,殿试之日。 这天林延潮早早上床,翻来覆去后一番,勉强睡着,但睡下时心底一直有事。迷迷糊糊之间听间三更打更声响起时,即是完全清醒,并无法酝酿睡意。 想到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起床了,林延潮索性披衣起身,支起窗看着天上清冷的明月,心道虽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但比会试前一日,一宿没睡已是好多了。 若是精神不济,一会喝完参就好了,没错,我有人参我怕谁。 对于殿试,林延潮此刻的心情,既是有几分紧张,也有几分激动,紧张不用说了,激动是因为,殿试是科举的最后一科了,考完这场,自己以后就真正脱离科举考试的苦海了。 尽管自己在科举考场上,从未有过败绩,可以称得上是学霸,但没有人会喜欢考试的。 林延潮此刻心底想,考完就授官了,授官了自己多半是要在京城安家了,到时候把浅浅接过来住。 嗯,在京师还要买套房,好几套,丢给子孙后代,立下家训不许卖房,四五百年以后,一平方好几万呢。不过身为翰林,薪水可能蛮微薄的,要吃死工资,要不然怎么叫清翰林,不过是京官就爽了,同年每年给的冰敬炭敬别敬收到手软啊! 憧憬着考试后的美好远景,这些情绪在林延潮心底一拂而过,连张居正是否会在考试里打压自己都是忽略了。 这一刻他只想快点过了这一天,至于名次,爱几名就几名,反正进士就能当官,就算落三甲,你们也得给我个县太爷。大丈夫何处不能施展抱负。 想到这些,林延潮起身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展进,陈济川叫起来道:“打汤我要洗头。“ 打汤是闽地俚语。说的就是烧热水。 洗完栉发一番,林延潮重新束冠。穿戴起礼部昨日送到的新贡士袍服,穿戴一新。 屋子卢义诚也早早起床,见到林延潮笑着道:“林兄。“ 林延潮与卢义诚相处几日,他与自己一并都是寒门举子,外人看来他中贡士多少有些幸运的成分,但林延潮看来卢义诚却有过人之处,特别是他写的一笔好字,那手馆阁体写出来。一看就知道经历了多少年的苦练,令林延潮也自叹不如。 这样的好字,在殿试上是可以大大加分的。 林延潮与卢义诚一并出门,带上考篮,坐着马车到了大明门。 此刻天色微明,宫阙正托着东门上升的旭日。 在大明门后即是巍巍然的故宫了,哦,不,这时候该叫皇宫,紫禁城。大明门旁有一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这个对联告诉林延潮,这可不是上一世二十块学生票就可以进去一日游的地方。现在是天子居停之地,紫禁城,帝居所在。 此刻大明门还未开启,而三百零二名贡士,陆续到齐,他们身上都皆着新装,到了殿试这一次,大多数人也是不像是会试时那时前途不明的忐忑不安。 众人都是喜色满面,见了面即相互拱手作揖。在此都是大明国的精英。十载几十载寒窗,都是从五千举人之中搏杀而出。 林延潮走到一旁。向礼部官员那报道后,就听身后有人唤道。 “宗海兄!“ 林延潮转过身。但见刘廷兰,黄克缵二人都是向自己行礼。林延潮笑着与刘庭兰,黄克缵二人回礼道:“幸会,又与两位年兄同榜。“ 黄克缵道:“宗海兄,解元,会元连魁,在下早已自叹不如,但望宗海兄三元及第,代表闽地学子争这一口气。” 黄克缵这一番话发自肺腑,林延潮自是可以感受到,他不由有几分感动。 刘廷兰也拱了拱手道:“但愿能见宗海兄,大魁天下!” 众进士的目光也是刷刷地也是一片朝着自己看来。 “这就是会魁?乍看也并非起眼,不过却诗书满腹气自华。“ “果真如传闻般的年轻。“ “不错,听闻才十九岁,而我大明最年轻的状元费宏魁龄也不过二十岁。” “这林宗海,听闻是凭真才实学考至会试第一的。“ “不错,正是此人。若是他得了状元,将超过商文毅公,成为我大明第一个连中三元之人。“ “元辅大人不会肯的,有他儿子在,状元岂会在林宗海手中。他要想大魁天下有些难啊!” “那就要看元辅大人是否有私心了。” “难说,难说,我怕是难了。” 林延潮承受着众人的目光,这时候大明门一开,把守城门的金吾卫列道两旁。 一名鸿胪寺的官员,走至殿门旁高声:“诸位列队三列,请五经魁居前。” 林延潮听了走到前来,鸿胪寺的官员问道:“这位新郎君,叫什么名字?” “林延潮。” 鸿胪寺的官员道:“原来是会元郎,请至第一位来。” “是。”林延潮站在三百零二名贡士的第一位,所有人都排在他的身后。 林延潮负手在前,左右则是顾宪成,萧良有。 “诸位入城后,不许喧哗,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左顾右盼!”鸿胪寺的官员宣布了纪律后,众贡士都是答允。 “新科贡士入城!” 当下鸿胪寺的官员向林延潮作了个请的手势,林延潮微微施礼,然后率先迈步,跨入宫门,三百名贡士皆是跟在他的身后。 但见一片的官帽晃动,红袍袍角掠动,乌靴抬起落下。 众贡士们都是垂下头,步入宫城,寂静无声,甚至连半声咳嗽也是不闻。 林延潮走出宫门,但觉眼前一亮,一座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的门楼立在眼前,大明门后就是大名鼎鼎的承天门了。 正中的御道金吾卫士夹道而立,但林延潮他们是不能走的,只有是在金殿传胪的时候走能走。现在林延潮他们在鸿胪寺官员指引下,必须从两旁辅道上入城。 走过外金水桥,进入承天门,面前两扇挂着无数铜钉的朱漆大门分左右打开。 “新科贡士入城!” 众贡士们都是初次目睹皇城之尊,又想起方才鸿胪寺官员的交代,都是心情忐忑。 而林延潮那里有这么多顾虑,殿试的考场在皇极殿,也就是今天的太和殿。 导游以前都说过了故宫,呸呸,皇城三大殿一溜都在中轴线上,大家只要不挨着御道,往前直直走就是了。(未完待续。) ps:这一更实在晚了,抱歉大家。 </br> 第三百二十五章 考题 林延潮领着三百余贡士,在晨曦之下,经大明门,承天门,端门,午门,抵达皇极门。 这走了老长的一段路,不少人背后都是渗出了一层汗水来。众贡士手提着考篮,待穿过皇极门后,见了皇极殿耸立在远方,依次往后分别是中极殿,建极殿,这就是外廷的三大殿。 但见皇极殿的丹陛前,几十名官员已是在此。林延潮一面走一面瞧着这些身上穿着大红官袍,着金银腰带,立在前首的官员,甚至还有蟒袍玉带,不由当场倒吸一口凉气。 尼玛,这些都是重臣啊!至少副部起,正部,副国都有。 不是阁老,就是尚书,跺跺脚,地上就能震三震的人物。 这时丹陛前上的御座尚空,但见众大佬们,低声地交谈着,待听见后面的脚步声,都是半侧着身子,或转过头看向中式进士来。 十几道目光扫来,这一刻不少人呼吸都顿止了。 感受大佬们眼光的权威,士子们内心忐忑,但此刻又有多少人在想几十年后,他们也能穿着这一身大红官袍,甚至蟒袍站在丹陛之前呢。 至于大佬们猜想过去,他们也是想起以前自己参加殿试时的青葱岁月吧,这几百个考生,或许将来也有人能站到他们今天的位置,甚至更高呢。 林延潮微微垂头,却偷眼打量着众官员,虽不敢盯着别人看,却可以见的前方三名穿着蟒袍,腰着玉带的官吏,望着皇极殿彼此谈话,其余尚书,九卿等重臣。如众星捧月般将三人拱立在中央。 三人谈笑风声的话语偶尔传来,林延潮认得站在最右首的蟒袍官员,是自己的座师申时行。而最左侧的官员,侧着头说话。脸上手上是古铜般的肤色,目光十分有神,谈话多半是他与居中的官员对答。 而自己老师申时行偶尔说上几句,凑凑数而已,至于其余的尚书尽数是插不上话,站在一旁旁听,偶尔笑一笑。 林延潮猜去这名站在左首的官吏多半就是次辅张四维了。 至于居中身材高大的官员,自是首辅张居正。 想到自己要见到这位大明第一相。林延潮不免心情忐忑。张四维,申时行都是侧过头看了后面的贡士一眼,唯独张居正仍是望着皇极殿。 随即宫乐一响,众人皆是站定,神情肃穆。 片刻后身穿黄袍的天子出现了,众人都是一并拜下,行叩拜之礼。万历身处高高的丹陛之上,林延潮根本看不到,无法一睹天颜。 这时听的丹陛上一个尖锐的嗓子喊道:“临轩发策。” 林延潮见身为首辅的张居正拾阶而上,从天子面前授得密封的殿试试卷。再置于丹陛的黄案上拆开,再由执事官走下台阶来,分发给贡士。 殿试题纸是一张黄纸。等同于天子亲授,贡士必须在地上跪受方可。 林延潮与贡士们拿卷之后。 礼部的官员道:“依照会试名次,单名于殿东,双名于殿西,各从阶上上殿。” 林延潮身为会试第一名,自从东侧台阶上殿。身后单名士子跟着他从一并入皇极殿。 皇极殿乃是三大殿第一殿,乃天子临朝受贺之所,现在殿上摆放着满满的小桌,这小桌仅比炕略高。经过蒙元统治,这时大明的读书人。都是习惯坐椅子,对于正坐早就忘了。 士子入座后。大家都只能跌坐在席上写文。有的身材略矮的士子,不得不在席上加垫东西,否则还够不着卷子。 不过位置可以自己择座,林延潮先走入皇极殿,但见殿宇深严,后排采光不太好,于是自己坐到了前排去。 其他士子也是如此,先进入考场的士子,都是一并坐到前排,后来的人,见后排阴暗也不肯坐,多坐在殿前廊下,这里虽光线好,但万一遭了风雨,卷子污了就不妙了。 今日看起来天气甚好,应该没有疾风骤雨之忧,众士子将考篮拿出,将考具一一放在桌上。 林延潮坐下,席子上铺的是黄绒地衣,下衬篾席,坐得还算舒坦, 此刻殿内是鸦雀无声,众贡生都知道考完这一场后立即身价百倍,故而都是神情凝重。 殿试是辰时初刻开考,时间未到众人都不敢动,执事官虽然给士子的桌上一人分了一包宫饼。 这宫饼也有来历,称红绫饼,唐御膳常常赐予进士之用。至于殿前南院有茶水房,考生可随时自去取水,总得来说殿试的纪律比会试宽松很多。 原因想来也知道,会试五千多人考试,而殿试才三百多人,七八十个考官,足够盯梢了。 到了辰时初刻,执事官都是退去,十名读卷官入内。 看着这一片红袍蟒衣,累计有三位阁老,五位尚书,两位翰林大佬监试,这等黄金阵容,简直可以秒杀一切啊! 在大学士,尚书的眼皮子底下敢作弊,分分钟钟教你做人。 “开考!” 一声令下,士子们都是从纸袋里抽出题纸读卷。 林延潮看去殿试考题只考策问,不考四书五经。考策问的目的,是观其政术,以决定考生最后名次。 试卷上一共两题,一题是‘刚柔并用’,还有一题是‘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 按照规矩每道题考生必须答字在一千字以上,辰时初刻开卷,到了天黑时,给两烛,烛灭强行扶出回家。 一天考两道题,时间不紧不宽,看你如何把握了。 林延潮将题目念了一遍,在脑中想着,然后取出试卷来,写到‘应殿试举人臣林延潮,年十九,系福建省福州府侯官县人士,由廪生应丙子年乡试中式,今应殿试’下面将三代履历,以及自己所习经书开具于后。 试卷用的是白色七层宣纸,纸质很好,写起来很舒服。 写完履历就是,试卷正文,正文用红线直格所划,一共八开,一开两面,每开十二行,一行允许写二十五字。 如此严密的规矩下,殿试试卷写出来都是整整齐齐,令人赏心悦目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六章 内圣外王 说起殿试考题。 一般与当时时务联系,切乎军国大事。 第一道题,刚柔并用,问的国策,就是让考生从治国之道上论述。 至于第二道,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问的是举贤。 林延潮在脑中思索,第一道题,谈的比较笼统,但反而发挥的余地会比较少。 至于第二道题则可细致,反而发挥余地比较大。 这样笼统的题目,看来好答,但实际上却很难。 林延潮突有种不知从何入手之感,他一边磨墨一边酝酿思路,数次要下笔,都觉得不妥,又重新搁下笔来。这时候左右考生都已是提笔唰唰地写起,而殿里如林延潮一般在思考没写的人却没有几个。 不妙啊!自己居然是卡文了。 林延潮不由郁闷,以往都是文思如泉涌的,但这一次殿试自己却是卡文了。林延潮搁下笔来,对着试卷,努力揣摩,但如此反而是越来越躁。 林延潮见如此,知不可以再这样下去,否则马上心态就弄崩了。 于是林延潮起身走到殿外茶房,打了一壶茶水来。 走出殿外一路上是由执事官跟着,不过林延潮心思都在题目上,一来一回却没有在意。 回到殿内,林延潮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一点思路也没有。虽说有几个方案,但这么写来是不行的。如此的卷子,平平无奇,谈不上佳作。要拿状元的文章,必须是如漕弊论那等,文章一出‘笔落惊风雨,策成泣鬼神’的地步。 不过写文章。难也就难在这里了,一无所求时,写的一下子就快了,但你要想写得如何如何好的时候,往往就加了无形的枷锁,令自己无法发挥。 林延潮皱眉想着如何落笔。看到一旁包着的宫饼,然后取了这传说中的红绫饼,在桌上掰开,然后取了一辦沾着茶水来吃。 嗯,这滋味还蛮不错的! 林延潮不由嘴角一勾,继续拿着饼沾茶水来吃。 申时行负手正在巡视考场,见了这一幕不由笑了笑。 一包饼吃完了。林延潮还是没有动笔,他此刻心想,考了这么多场八股策问,心底也是早已有数了,问治国之策的。若是平平写,不揣摩上意,那肯定是挂,但在场考生都是揣摩上意。写出来的文章,受条条框框约束太多。就很难写得好。 这些林延潮都知道,可是明知如此,自己却一笔也写不下去。 见着四周之人都是奋笔疾书,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林延潮此刻也是心道,管什么的那么多,直接写就好了,那要他最后考第几名。 可是林延潮要如此落笔时,心底犹自是有几分不甘心。 我再想一想,说不定回有别的思路。 于是林延潮的笔又重新搁下,揉揉了眉心和太阳穴,双手抱胸,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这时满殿贡士都是运笔入飞,唯有林延潮一人还未动笔,时间就如此一分一秒地过去。 “申阁老,这贡士怎么不写啊?”刑部尚书严清向申时行问道。 申时行笑了笑道:“可能别有良谋吧!你可知他是谁?” “谁?” “就是会元林延潮啊!” 严清听了讶然道:“原来是他。” 然后严清多打量了林延潮几眼,然后笑对申时行道:“或许有其他之考量吧!” 到了午时之时,不少手脚快的贡生已是写完了第一篇,其余也是写了大半,拿起吃食来在殿里充饥。 而林延潮仍是一笔未动,只是静静坐着。 顾宪成等士子偶尔抬起头看了林延潮一眼,却见他没有提笔,不由奇怪。 就在午后的阳光透入殿内的一刻,林延潮双目一睁,脑里已是有了思路,于是立即动笔,飞快地写起。 刚柔并用,那么升华至治国之道,则可用内圣外王来说。 柔乃王者教化之心,泽被百姓之意,刚则为王道,王者变革天下之道。 林延潮用这一句,将刚柔并用,引至内圣外王来说,否则就离题了。 内圣外王乃儒家大命题,一般来讲何为内圣,内也就是对内,自身,自身符合圣人之道,外王即对外,对外使用王道。 内圣外王都与大学上八条目合在一起说。 大学上八条目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那么修身齐家为内圣,而治国平天下为外王。 简单说来,内为体,外为用。 不过儒家一般重内圣,而轻外王,认为自身能符合圣人之道,那么对外行了王道也就水到渠成了。 这也是孔子说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故而宋明的儒生都是重德性,而轻事功。 内圣者虽适宜外王,却非先内圣而后外王,亦非外王必内圣。写到这里,林延潮不由笔尖一停,这一句话可谓是石破天惊。 但是放在当时来说,却不能说错。 张居正对外实行王道,但是他内圣了吗?没有。 林延潮承认他是个能‘治国,平天下’之人,但是他却没有‘修身,齐家’啊。 但大部分读书人的观点,都指责张居正没有内圣(拒绝丁忧),来怀疑他对外能否真正实行王道,这是不对的。 写到这里林延潮又补了一句,圣人非皆王者,王者却必圣人。 林延潮知道这几句写下来,若是张居正看见了必是大为赞赏,从而悟出林延潮的意思来,历史上有很多德行很高的人,但他们皆不能将王道施展于天下之人,相反能将王道施行于天下,使得百姓都是受益,这才是真正的圣人,刚与柔并用,那么个人德行上的缺失,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写完这一篇,林延潮也知自己这一番文章是剑走偏锋,与传统儒家内圣外王的意思南辕北辙,算不得堂堂正正,中庸平和的文章。 不过既然殿试不作罢落,那么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样的文章不拿头甲,就去三甲了,憋屈的中正之道,并非是林延潮要的。 宁鸣而死不默而亡,要就要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想到这里,林延潮一看殿外,天已是快黑了,你妹,这考试时间不够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二十七章 君权相权 学生时代,大部分人都作过考试时间不够,然后被吓醒的梦。 这个梦不可怕,最可怕是,醒来以后发觉,这真的不是一个梦,然后当场吐血。 皇极殿之外,天色已暗,马上就要入夜,这时候大部分考生已是在写第二篇了,而且快写完了,但林延潮却一个字没有动。 这样的体验着实太糟糕了。 这时候执事官已是开始分烛了,几名考生自信地摆了摆手,看来是不等天黑就要誊正完毕交卷了。 林延潮看了一眼,就敛下心神,开始读第二道题。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 看了这一题,林延潮不由佩服,这题目出的实在是妙啊! 完败林延潮见过所有策问题目,与会试时‘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换了一般的考生,连这题说的什么意思都不明白,但就算看的明白,能答得好的更难,而放在别有用心的人,一看有种细思恐极之感。 这一题说的是什么意思? 裴度何人,李唐名相,具体事迹不多说。 这题目正出自新唐书裴度传。 背景是唐时为了肘制相权,令宰相奏国家大事,要金吾密奏天子,不可以私下议事。裴度为宰相时,唐朝中央附近藩镇林立, 裴度认为要铲除藩镇,于是请天子允许宰相,可于私第里,招天下英豪询问筹策,与朝臣商议朝政。天子允许。之后裴度铲除藩镇,成为李唐一代名相。 这段故事放在当时确实是佳话。但到了眼下却很微妙了。 这道题考的是什么,乃将君权下授相权。 这道题目,是不是很诛心? 林延潮揣测殿里大部分考生,他们会怎么答?恐怕这一场里捧张居正臭脚的人会有很多吧。 张居正曾有一句名言,吾非相,乃摄也。 这也就是张居正敢说此话。换了大明其他任何一位首辅,敢这么说,都要被拉出午门,弹jj弹到死。 大明朝政治和谐时,天子掌‘批红’,内阁掌‘票拟’,六部尚书掌‘办事权’。各司其职。 换句话说,这就是中国版的三泉分立啊。 批红权等于决定权,票拟等于议事权,六部尚书行驶是行政权。这个构想脱胎于三省六部制,但在权力制衡上更进步了。 然后张居正说。吾非相,乃摄也。 就是要以相权代行君权,你这是要有几个意思? 不过张居正这么说,很多读书人也十分赞成。咱们大明就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咱们一直实行的是虚君政治。 皇帝你只要盖个章就好了,天下事交给咱们读书人来办就好了。什么你不信任。咱们自小四书五经白读的?你要相信咱们的节操嘛。 裴度当时要君权下授相权,是为了对付藩镇,而张居正要君权下授,是为了变法。 没错。古今变法之事,一定要大权独揽。张居正通过在殿试上考这道题,就是想让自己摄政更名正言顺一点,让士子为自己鼓吹来制作舆论,这也是他一贯的手腕。 所以策问这第二道题才是重点,士子为了殿试里有个好名次,必是在文章里捧张居正的。 但是林延潮却不能这么写啊!这殿试文章,将来关系到自己的政治立场。 林延潮不是张居正的人,自己的座师是申时行。 申时行是什么人,除了内阁大佬外,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帝师。没错,他是教导过万历皇帝的,史书上说,万历皇帝对他这位老师十分信任,要不然怎么当了十年首辅。 所以申时行是一个‘保皇党’,那么想也不用想,自己将来也是保皇派。 因此在会试时,自己在策问中,支持张居正变法,自成格局,不必如王安石那般托古言制,丢掉那张皮,殿试第一道题,林延潮也可以替张居正洗白,虽没有内圣,但也可以外王,先圣不是外王先决之路。 但是你第二道题,你说要以相权代行君权,那就不行! 立场问题上,不能含糊。 林延潮毫不犹豫下笔就写。 王者承天意以从事。 天以天下授尧舜,尧舜受命于天而王天下。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夫圣王未尝不待贤臣已成其功业。 通篇说下来,君权天授,贤君有贤臣辅之。尧有四臣宰,舜有臣五人,都天下大治(托名古人是必要的套路)。 正如天子要承天意行事,那么宰辅也要受命于天子行事。大意如此,然后长篇大论。 林延潮言辞也不锋芒毕露,骂相权窃君权,那肯定是找挂科的,但通篇上提倡权操于天子,相权来自与君权所授,这你不能说我有错。 这时候皇极殿外光线已暗。 日已是西垂,落入西山后,天边浮出晚霞。 堂上张懋修,萧良有,顾宪成,刘廷兰,黄克缵等人都已是将卷子写完交到了受卷官那。 虽说殿试没有誊写,但还是有糊名的。受卷官一拿到卷子,就先行弥封。 堂内数位读卷官,有的已是拿着考生弥封好的文章,迫不及待地先读了起来。 随着考场上的考生一一离去,剩下的考生也是在最后誊写文章。殿试里给考生两支烛,不过有不少士子就没有用的。 待他们写完文章交给受卷官后,步履轻松地走出殿外,在殿门外碰见相熟之人,还传来一两声低低的笑声,笑声里听出摆脱压抑后的舒畅。 至于其他考生,也多是不急不忙的誊写,陆续皇极殿上的位置一个个的空了。 考生从殿上交卷离去,但林延潮对此恍然未闻。 此刻写出合乎当权者的文章,已是林延潮次一层的追求了,此时此刻的他,只想写出心底的好文章,只是在有些字眼上作了淡化处理。 林延潮全神贯注地写着,不知不觉间眼前突然一暗,原来第一支蜡烛不知什么时候暗了。 林延潮不急不忙,拿过第二支蜡烛来,此刻皇极殿内,大部分位置都空了,唯有不到五分之一的考生仍在做题。 殿里烛光星星点点,这一刻多么似曾相识,让林延潮想起了,当初在濂江书院的二梅书屋时,自己秉烛夜读的一刻。 那时也是大部分同窗都离开了,在书屋里,唯有自己和几个人同窗支着蜡烛,犹自在读四书五经。 寒窗十载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刻,这也是自己读书生涯的终点了。 看着殿上的烛光,林延潮有些恍惚,这时才想起现在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 林延潮第二题写的已是差不多了,当下点上蜡烛继续写。由于之前第一道题花了太多功夫思考,现在对林延潮而言时间不充裕了,第二道题写完后看来没有办法修改稿子了,只有直接誊写至正卷上了。 索性一边誊正,一边修改,只要自己有整篇文章架构在脑海里,如此就不怕誊写时出错。 林延潮手腕悬于卷上,运笔如飞,一个字一个字在笔下现出。既是正卷,要求每一个字必须写得工整美观,而且林延潮还需在正卷上完成修稿,难度还是不小。 但林延潮此刻心底无比沉静。 无论是四周陆续起身交卷的考生,还是几位身为阁老尚书的读卷官走考场上巡视,都不能干扰此时此刻他的心境。 多年读书养气,令林延潮有了一种遇大事能有静气的涵养。 此刻张居正从外间走至皇极殿来,皇极殿旁有一暖阁。 方才他刚与天子在暖阁里奏请了编辑历朝宝训,实录之事。现在张居正目光在皇极殿上一扫而过。 但见殿上已是空旷,考生却寥寥无几,只有十七八人在那秉笔直写。 到了这一刻,考生都是额上冒汗,露出焦急之色。张居正知道越是到最后,心底就越乱,写出来的文章就越差。 不过众考生中唯有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此人坐在殿角,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虽仍在写卷,但背心却是挺得笔直,悬腕运笔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味道。 “元辅大人!” 申时行见张居正行了礼。 张居正将目光收回道:“今日殿试试两道题颇紧吗?” 申时行笑着道:“尚好,不过就是宽限都两日,也是会有人写不完的。” 张居正沉吟道:“士子毕生之业,在殿试一举。若是考生未毕,不用催逼,且容至四更好了。” 申时行道:“是。” 于是申时行转过头将张居正的话一说,这十七八个考生都是神情一松。 林延潮抬起头,但见在殿旁宫灯之下,一名五十余的官员站在那,此刻面有美髯,身材颀长,若不说年岁,乃是一个翩翩美男子。 见对方正盯着自己看,林延潮停笔拱手,然后又垂下头继续写文。 对方则是捏须笑了笑。 林延潮继续从容不迫的写卷,待第二支烛暗之前,将两篇策问尽数写完。 看着已是大功告成的试卷,林延潮不由一笑,当下拾卷而起,来到受卷官前道:“学生写完了。” 交卷之后,林延潮走出皇极殿,不由心情舒畅。 看着殿外月明星稀,他不由心道,这紫禁城的月色,真是好啊!(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二十八章 评卷 殿试之后,林延潮乘着夜色离开了皇极殿。 此刻天色已晚,一名小太监提着一灯笼,来到林延潮面前。 “会元郎天黑,让小人给你照路。“ 林延潮拱手道:“这位公公不敢,在下自己来就好了。“ 那太监见林延潮如此客气,丝毫没有读书人看不起太监的毛病,笑着道:“会元郎客气了,小人能为会元郎引路乃是小人的荣幸呢。“ 林延潮笑了笑道:“公公才是客气呢,既是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下这太监提林延潮一路带出宫门,两人一面走一面聊天。林延潮知对方乃是在乾清宫侍驾的小太监名叫高淮。 从对方知自己是会元,而还给自己深夜领路来看,无疑是一个有眼力价的人。 林延潮顺着他的指引走出了皇城回到了家中,囫囵睡了一觉。 待到次日,林世璧和卢义诚都是来林延潮屋内。 殿试考完,眼下二人都等着三日后的授官,浑身上下那股喜意,是怎么挡,也挡不住的。 林世璧提议在殿试后的恩荣宴前,咱们要先拜访京城里同乡的高官。 林世璧是世家子弟,官场上的规矩是三人里懂得最多的。同乡高官身为前辈,会指点你一番以后官场上的明的暗的规矩,绕开不必要麻烦,让你在官场上路更顺一些。 林延潮三人商议后,决定去刑部侍郎陈瑞府邸拜会。 林延潮当初会试时,是找陈瑞印结作保,眼下马上要成进士了,找陈瑞感激一番也是理所当然。 陈瑞见了三人当下十分高兴,对于林延潮更是惊喜。他没有料到,自己这位小同乡,居然得中会元,这是解元,会元连魁,双元啊! 当下陈瑞在府邸设宴款待林延潮三人。在宴席上陈瑞竟与林延潮论起交情来。 陈瑞是长乐人,与陈一愚,陈振龙,陈行贵同乡同姓,故而朕过宗。林延潮与陈一愚是同案,陈行贵是同学,陈振龙是好友。两边一论彼此就不是外人。陈瑞待林延潮关系好的,如同世代交往的世交一样。 说完交情,席间陈瑞自是不免问林延潮殿试发挥如何?能考几名? 林延潮谦虚道,尽力而为,实不敢说第几名吧。 从陈瑞府上出来。林世璧道:“这陈侍郎,风闻马上就要升任两广总督,前途锦绣啊,没料到对你倒是青眼有加。“ 卢义诚羡慕地道:“是啊。方才宴席上,这陈秋官与我们二人都是淡淡的。唯独和宗海你主动攀交情。“ 林世璧叹着道:“谁叫他是会元呢?真世态炎凉,宗海兄你必须要做东,抚慰下我等。“ “没门!”林延潮果断道。 三人正在路上,却正巧碰见刘庭兰。黄克缵,温显等人。 闽地与漳泉两地的士子,在省内乡试时斗得厉害,但到了全国的会试上,却是放下争执,一致对外。 六人都是贡士,马上做官了,眼下考完,于是决定一并去鲤鱼胡同酒家喝酒。 鲤鱼胡同就在会试贡院的边上,会试之后,大多数士子失意还乡,但中了贡士的都留在原处。 林延潮至酒家一路上来也是碰见了不少同榜。 在殿试时,众人都知林延潮乃是会元,从酒楼用席开始,这些同榜们都是争相从各桌来与林延潮见礼。 这些人都是大明的精英,林延潮也没觉得自己是会元,就高人一等,于是就叫掌柜加席,请这些同年来一并喝酒。 席间众人高谈阔论,少不了谈到昨日殿试。 刘庭兰打探道:“宗海兄,听闻你昨日殿试用至第二支烛时,方才交卷,有人说你殿试不顺,可是真的?“ 林延潮大方承认道:“确实殿试之上,第一道题我想了许久,不过最后总算来得及。“ 众人一听却都是心想,林延潮这一次殿试有些悬了啊。 黄克缵安慰道:“宗海兄乃是会魁,就算一时不足,最后的名次也不会太差。““ 黄克缵说完,有个本来就有些妒忌林延潮的黄姓士子却笑着道:“看来宗海兄,殿试棋差一招,恐怕三元及第是不成了。我本以为宗海兄才高八斗,这番殿试能超过商文毅公,成为我大明科举第一人,没料到最后功亏一篑啊,可惜可惜。“ 这话一出,众人都听出满满的酸味,林延潮丝毫也没有在意,只是平和地笑着道:“未必,兄台,别言之过早哦。“ 众人听出林延潮的话里透出一股自信。 那黄姓士子假笑道:“会元郎,方才失言,那么我就拭目以待了。“ 酒席散了,林延潮回到福州会馆。陈济川,展明给林延潮端来醒酒茶。 展明一脸担心地道:“老爷,今日我去坊间,京城好几个赌坊博状元,眼下张姓最高,萧姓次之,而林姓才第三。“ 林延潮知这是民间这赌博手法,他们赌状元谁属,是猜姓氏,而不是猜人名。 张姓最高自是张懋修,张敬修,张泰征了,而萧姓则是萧良友了,另外萧良友还有个弟弟萧良誉,也是中了贡士。 至于林姓就自己一人。 “老爷你心底有没有个数啊?“ 见展明,陈济川一脸忐忑,林延潮道:“好吧,我就与你们透个底,这一次殿试筛卷,我若能进前十,状元必归于我!“ 说完林延潮看着陈济川,展进的神色,笑着问:“怎么你们不信?” “信!”二人异口同声道。 此刻文华殿内殿试的改卷早已开始,受卷官在监临官监督下,将试卷开箱,置于案桌之上。 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等十位读卷官各坐在案后。监临官从将试卷取了一束试卷,按照官位高低,从张居正开始一人一卷的放下去。 分尽后,监临官再取一束,一直到三百零二卷都分发完毕为至,如此平均每位读卷官,一人三十卷。 阅卷时先看本人之卷,标识高下,再轮阅别人之卷,这称为转桌,一张卷子转桌,过十名读卷官之目,方算毕业。而每名读卷官,阅卷之时,按照成绩分五等,标记分别为圈,尖,点,直,叉,注上批语后,再各自盖上标有官衔的戳印。 殿试中为了防止考官徇私,成绩相差悬殊,故而殿试阅卷有一个潜规则,那就是圈不见点,尖不见直。 这句话什么意思? 就是每份卷子阅卷的第一位读卷官,如果用的是圈(第一等),那么后面的九位读卷官,都不能用点(第三等)。 如果第一位读卷官,用的是直(第四等),后阅者都不能用尖(第二等)。万一一份卷子上,出现一圈,一叉,那么两位读卷官要有一人,被吊起来打(处分)。 所以殿试上第一位读卷官,对于卷子的评断,至关重要。 此刻文华殿内阅卷正在继续着,如顾宪成,萧良有,张懋修的卷子,第一时间都已是被勾了圈,按照圈不见点的规矩,他们的文章将在一等二等之间。最后圈最多的十名考生的卷子,将呈给天子。天子亲览后,再从中定下前十名的名次。 现在林延潮的卷子,正在工部尚书曾省吾的手上。 曾省吾,字三省,名字很好理解,每日三省吾身。此人乃是湖广钟祥县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曾省吾曾平定四川土司叛乱有功,属于张居正器重干练能臣,他的文章也好,与王世贞相互看彼此不顺眼,但王世贞却不能不陈赞他的文采。 此刻曾省吾拿到林延潮的文章,不看内容,先看其有无越制,纰漏之处。 殿试策问有标准格式,文章开头启用‘臣对臣闻’,收尾用‘臣草茅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 文章禁止涂改,段落起首必空二字,文章通篇必须用四六骈文写,最少千字,如果能言之有物,写的最多当然越好。 曾省吾见林延潮文章格式没有一丝错处,加之字迹工整,虽算不得考生里一流好字,但一读之下,却令人十分舒心,凭着直觉过去,此文已是在‘圈,尖,点’这三等之内了。 不过曾省吾并非草草下决定的人,作为卷子第一位读卷官,没有前面几位官员的参考,曾省吾自是要再三慎重。 于是曾省吾读林延潮第一道题。 嗯?刚柔并用,用内圣外王来破题,这倒是一个别出新意的思路。 待看到卷子上,写到‘圣人非皆王者,王者却必圣人’时,曾省吾不由一笑。如果有人能读懂曾省吾的笑意,他心底的潜台词是第一篇文章就着巴结宰辅,此人也太急不可待了。 曾省吾是张居正同乡,也受他提携之恩,算得张居正铁杆同党,考生这么写文章,他自是百分百赞成的。不过在上位者的眼底,考生如此写,难免就有几分‘跪舔’,对考生人格难免看低一分。 接着看完第二篇策问之后,此刻曾省吾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口里几乎可以装下一个鸭蛋。 他心头瞬间仿佛有千万头草泥马奔腾呼啸而过,他心道这考生搞什么,在大家没有拍马屁的地方,他拍出了马屁。而在大家都在拍马屁的地方,他却没有拍马屁。(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二十九章 待定 曾省吾拿着林延潮的卷子,看了好一阵。 他初以为这卷子的考生,是想媚附张居正,但看了第二篇反对君权下授,却知自己想错了。 曾省吾想了一阵得出结论,这考生只是秉直而言,第一篇第二篇文章都是出于公心,既不是反对张居正,也不是支持张居正,否则就不会这么写了。 “既是如此,就低低取个第三等吧!“ 要知道入前十名的卷子,必须只能在一二等之间,若是卷子上有一个三等,也就是出现一个点,那么绝对无缘头甲,能混一个二甲都是勉强。 曾省吾想到这里,要在卷子上写一个点,但要落笔的一刻又犹豫了。 曾省吾将林延潮文章又拿起来读了一遍,不由叹道,抛开立场不说,文章写得真的是好啊! 只谈立论,句句鞭辟入里,排陈铺比中,能读出汉唐余韵来。此人必是将唐宋大家的文章读了个通透,并自悟其道,才能写出这样字字铿锵有声的文章来。 这样的文章不说殿试里能脱颖而出,放在古今来比,也是几百年来殿试少有的佳文啊,自己如何能将他放在三等。 曾省吾心道,不能因一己之见而废文,算了,就由其他几位大人来下定论了。 于是曾省吾本是要写点的,突然一改,最后在卷上落下一个尖(第二等),再盖下自己的官戳,然后转桌将卷子交给了自己下首的兵部尚书方逢时的手中。 方逢时是湖广嘉鱼人,与曾省吾一样都是张居正的老乡,也是他的铁杆。此人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擅长于兵事,是与王崇古齐名的名臣。当曾省吾将文章递给方逢时时。他正在看一名士子的文章。他没有立即放下手下文章,先看曾省吾递来的林延潮卷子。 方逢时将自己的卷子看完后,才拿起曾省吾递来的卷子看起。 方逢时先不看文章内容,而是先看曾省吾的评价。 尖! 方逢时点点头,看来是一篇佳卷了。但文章到底命运如何,要看方逢时了。如果他看得顺眼,可以画一个圈,如此文章就定在一二等之间,板上钉钉了。 若是自己写上一个点,那文章就在二三等之间,名次不会太好了。 方逢时先看文章上有无黄帖子,殿试里文章最后是要给天子亲览的。没有誊卷,故而士子文章有错,读卷官不能直接用朱笔写在卷子上,而是要在错处贴上一个黄纸帖子。 林延潮的卷子上自是没有黄帖子,说明没有一丝错处。 接着方逢时将卷子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而阅卷从始至终的神情。他与曾省吾如出一辙,从一开始的不屑,到了最后仿佛被一万头草泥马碾过一般。 方逢时摇了摇头,文章确实是好。比自己之前看过的殿试卷子,高了一筹或者是数筹。 可惜在第二道题上。这考生立场不对,否则必然给一个圈,不,是三个圈。十个圈都行。 他也与方逢时一般,认为这考生是秉直而言,没有私心。 这样的卷子是拿不到一等的,但是落到三等又可惜了,于是他考虑半天在卷子上,同样写了一个尖,然后转桌给一旁的申时行。 申时行手边正好改完一卷,拿起卷子。读了数行,他就认出这是林延潮的文章。 能在殿试这么多佳篇中,一眼看出拔高一筹的文章本来就少,何况他对自己这位弟子文风本就熟悉。 只是申时行搞不明白的是,林延潮为什么这么写,他当然没有如前两位考官那样认为林延潮是秉公心而写。他以为林延潮想首尾两端,左右逢源,但******往往是左右不讨好的。 申时行捏须许久,突然他的拧成川字的眉头舒展开来。 “此子乃真聪明。“ 然后申时行笑容敛起,在卷子上勾了一个圈,再盖上自己的官戳。 申时行将林延潮的卷子转桌给户部尚书张学颜。 张学颜也是张居正亲信。 张学颜看过后,立即心道文章写得再好有什么用,第二道题立意错了就是错了,这样的文章断然不能入前十。 他是想勾点(第三等)的,却见前面申时行已是勾了一个圈,按照圈不见点,直不见尖的规矩,他自是不能勾点了。 于是张学颜只好勾了个尖。 卷子转到余有丁手中,余有丁一目十行,看得飞快,然后毫不犹豫地勾了个圈。 下面到了次辅张四维手中,张四维不由莞尔,捏须看了一会,然后勾了个尖。 之后吏部尚书王国光勾尖,刑部尚书严清,翰林院掌官陈思育勾圈。 十位读卷官全部改完,林延潮的卷子上一共五个圈,五个尖。这成绩算不上顶尖,因为要保证进前十,给天子御览,最少要六个圈。 为十位考官勾六个圈以上的文章,有九篇。 而五个圈的文章,却有五篇。于是林延潮的卷子成了待定卷与其他五篇文章,争最后一个席位。 五篇卷子各有各的特点,到了殿试前十这个层次,那都是一等一的文章,林延潮文章虽好,但其他人写的也是不差,何况几位张党考官都认为他第二篇文章里没有‘唱赞歌’,故而反是五篇文章里最不看好的。 五篇文章,都各有读卷官支持,支持林延潮文章是会试副主考余有丁,刑部尚书严清。 几位读卷官都是官场上大佬,面上讲究的是一团和气,大庭广众下争个面红耳赤是不可能的,但下面却寸步不让。 到了这时候,该张居正说话了,他是十位读卷官中的首席,自是由他定调子。 他对张四维,申时行道:“子维,汝默,你们说该如何?” 张四维谦让道:“还是交给几位大人决定吧。” 申时行亦道:“我也没有看法。” 果真张居正早有主意,他道:“既是大家拿不定主意,就去掉糊名,看名字来定吧。“ 众读卷官齐道:“元辅高见!” 殿试第一是看文章的,但文章之后,还是要看运气了,如果考生名字起的好,人长得比较帅都是加分项。 卷子拆开弥封后,五篇待定文章都摆在案上。(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三十章 读卷 此刻已是入夜,文华殿之中。 手臂粗的红烛燃着,香炉里檀香氤氲。 去掉弥封后的卷宗一一呈于案上。众读卷官看去这五名士子,读完名字,不由感叹无一不是一时之选的才子。 “嗯,魏允中,河南乡试的解元!” “是啊,王世贞说过此子有大才。” “还有,什么,侯官林延潮?” “他的文章怎么也在此地?” 众人看去,那篇三观不正的卷子竟是林延潮所作。 一位尚书拿起林延潮的卷子与众人道:“这林延潮弄什么,裴度之事,古今誉之,他连这点都分不清吗?” 另一位尚书向乾清宫方向一拱手道:“写文章,怎可一味媚于天子,连一丝一毫读书人的风骨都没有,可见做官也是如张璁的佞臣,如此的卷子,断不能让他入前十。” 两位尚书都是给林延潮卷子‘尖’的官员,当然他们这么说也是‘大义凛然’。咱们大明的官员一向是很有节操,他们认为臣子若是讪君,就容易助长天子骄奢淫逸,故而就算是殿试,也必须在文章提出规劝,不可贸然满篇文章的拍天子马屁。 林延潮第二篇文章就是犯禁了。 1 故而林延潮就被认为‘讪君’之人,意图就是在天子面前讨好一个名次,如此人品就很‘低劣’了。 林延潮也不想想,你的文章要‘面君’,必须过咱们十位读卷官这一关,见不到天子,你马匹拍得花团锦簇又有什么用? 此刻又是两位尚书也是‘深表痛惜’。 一人‘恨铁不成钢’地道:“这林延潮的才华,无愧状元之才。可居然写出这样的文章。若是他能不以文媚君,入了前十,最后至少也是头甲啊!” 见四位尚书一致这么说,堂上众人没有一人反对。 眼看就要将林延潮的卷子罢落,这时候刑部尚书严清咳了一声道:“让我看看。” 严清拿起卷子看了一阵,一名读卷官道:“怎么严秋官还有异议吗?难道你以为这样以文媚君的考生也能入前十吗?如此天下读书人的风骨何在?” 这名读卷官当下一顶‘大帽子’。无论严清想要作任何解释,都处于不利之处。 严清捏须对着殿上几位大臣道:“此言有理,我也觉得此文章不妥,看来此卷是要罢落了,但是本官突然想起,这林延潮是会元啊。本官记得,历科会试的会元卷。不在名次中,都要呈天子御览的!” 听严清这么说,那读卷官都是一时失语,他陡然想起来是有这个规矩的。 “怎么?这位大人?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严清环顾四周。 众人都知六部尚书中,仅严清一人不依附张居正。偏偏严清持论公正。做官又是清廉,让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此人一身正气,连张居正也很敬佩严清的为人。 而现在严清讲话也有技巧,绕过林延潮的文章是否‘讪君’的问题。咱们直接讲规矩。这属于官员里最无耻一个手段,叫你与我谈道德。我与你讲规矩,你与我谈规矩,我与你讲道德。 谁说这严清是直臣,明明是狡猾大大的! 如此在严清一句话。林延潮的卷子毫无意外,保送入了前十。 下面申时行,余有丁都是一笑,当时就算严清不说,他们也是要起身说的。 申时行微微一笑,从方才看出四位尚书都是反对林延潮卷子入前十,必是在卷子上写了尖,而自己和余有丁,严清都是赞成林延潮卷子入前十,必是勾了圈。 而林延潮卷子上是五圈五尖,那么张四维,陈思育,张居正三人,两个勾了圈,一个勾了尖。 那么张居正是否勾了圈呢? 殿试前十卷子选定之后,就要呈给天子御览。 由天子定出名次。 这就是进士们,出门可以到处吹自己是天子门生的缘故。科举对朝廷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将论才权力,掌握在皇帝手里。而不是魏晋时九品中正制,由官员相互推荐,导致世家垄断人事权。 如此一举打破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森严阶级壁垒。若非科举,张居正,申时行这样出身官员,如何会有宰执大明的一日? 不过说是天子门生,但在最后殿试上,皇帝和大臣权力还是划分的。 如本次殿试的三百零二名贡士里,三甲二甲的名次天子说的不算,前十名的人选天子也不能拿主意,唯有最后的前十名名次,以及三鼎甲才是皇帝能定夺的。 这就是文官和皇帝权力的分界。 除非皇帝对前十名卷子不满意,去十名以外‘拾落卷’。当然这就是皇帝对文官的不信任,以大明文官那等‘刚烈’的性格,天子此举很可能导致十名读卷官一并辞职,这等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故而几乎没有皇帝这么干过。 殿试后第三日,十位读卷官各持一卷,在中极殿下丹陛下侯立。 中极殿名字取自中庸,意为,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道也。 从位置来说,在皇极殿之后,乃是三大殿第二殿。 中和殿又名华盖殿,按照惯例大明的首辅大学士,都要称华盖殿大学士,或者中极殿大学士之名。 而次辅一般称建极殿大学士,建极殿乃是三大殿的第三殿。 然后有人问为什么没有皇极殿大学士? 十位读卷官奉卷入中极殿之后,年少的万历天子,已坐于御座之上。 殿试为皇帝观策,自宋以来,殿试的文章,天子不亲自阅卷,而是由官员读给天子听。 因此主持殿试的官员,都称为读卷官,而不是阅卷官。 天子高居御座之上,朱翊钧自小在张居正,申时行,以及几位翰林,这等名师教导下读四书五经。天子读四书五经当然专攻帝王之术,不似其他读书人专为科举而准备,不过考生文章的优劣,他自是可以听得清楚。 当下居首的张居正持卷至御前跪读,张居正读毕,其余读卷官依次进而读卷。 清朗宏亮的声音回荡在中极殿之上。(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三十一章 如出一辙 中极殿上。 十位读卷官依次读卷,按律例大臣是要跪读的,但是天子为表优厚大臣之意,都是让大臣们先跪,再起身诵读。 以往殿试题目一般由天子亲拟。不过朱翊钧还未真正亲政,都由几位翰林官代他所拟。 殿试第二道题目,是一位老翰林所拟的。 朱翊钧也是明白题目意思,自己登基八年,一直在张居正辅政之下,虽行皇帝之责,但却没有实权。朱翊钧心底一直想,自己能操持权柄的,但太后和冯保都对他说,凡事需听张先生。 这位翰林提议在殿试上以这道题,来让天子听听大明最优秀人才的看法。 只是从这几篇而言,尽管文章写的都是妙笔生花,但是反过来翻过去说的就是一个意思。 天子你就不要出来瞎搞了,天下事交给我们这些官员就好了,咱们大明的宰相,都是从文官堆里一层一层选拔出的精英,足够辅助搞定大小事。 这话听了十分大胆,朱元璋,朱棣在位时,哪个文官敢这样bb一句,九族拉出午门弹jj弹到死的节奏。 但实际上嘉靖年起,内阁权力就已是作大,到了隆庆时,内阁权势达到巅峰。还有阁臣给隆庆天子上书,大意也是如此,天子你回后宫生娃才是你的正事,至于其他事都用不着你瞎操心。 这些读书人的观点,令天子心底有些失望。朱翊钧没有表露出来,自小他就知道,天子不可轻易表露喜怒。 嗯,我要作一个贤君,我要积极纳谏。这些都是天下最优秀读书人的谏言,即便听来不入耳,我也要听,这是张先生教给我的贤君之道。于是朱翊钧脸上始终露出庄重倾听的神色,表示出天子虚心纳谏的态度来。 每一名大臣读卷完毕,都上呈给朱翊钧。 朱翊钧直接在卷末写下自己的意见。待至第七位士子的文章时。手捧卷子里的是刑部尚书严清。 严清见朱翊钧点了点头,就开始念起。 只听了十数句,朱翊钧的眉头就舒展开来,心道,这士子文章作得很好啊,比前面几人都是高出一筹不止,格律也好。念得琅琅上口。 申时行和一干翰林学士为帝师时,曾与他说过,听闻好文章念起来,会有金石之声,余韵不绝。 现在这严尚书的口中就有金石之声。 文章有金石之生。不是格律好,而是文章本身气势磅礴,才能短短数句就有言之不尽的味道。 这士子简直是文章里的高手啊,能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啊! 短短功夫。严清已是第一道殿试题念完,朱翊钧意犹未尽。这时严清念起了第二道殿试题,‘王者承天意以从事’这一句令朱翊钧眉头却是一跳。 朱翊钧知道这一句出自董仲舒的春秋繁露,这位士子竟以他来作文章之目。 但听严清抑扬顿挫地念道。 天以天下授尧舜,尧舜受命于天而王天下。 天子承天意行事。宰辅亦当受命于天子行事。 朱翊钧听了这几句话,真说到自己心底去了。 其他士子都是说,要唐德宗对裴度放权,所以能成大事。而这个士子却是道,道之大原出于天,王者授天命行事,裴度之所以能成事,乃是因唐德宗对大臣信之用之,而非在放权,裴度只是作好了自己本分罢了,真正的功劳在于天子。 嗯,这个说法深得朕意。朱翊钧点头称许。 申时行看到朱翊钧,不住用拇指抚着指节。身为帝师,教导天子多年,申时行当然知道这是少年皇帝高兴时,下意识的动作。 严清念完,朱翊钧不由问道:“严卿家,以为此文如何?” 其余九位读卷官都是讶然,天子前面七篇都没有问过,唯独这一篇问了。 严清当下道:“回禀陛下,这篇文章就算苏韩子健复生所作,也不过如是,微臣以为可点鳌头。” “嗯。”天子满意地点点头。 余有丁也是出班道:“陛下,微臣也认为,这侯官林延潮乃是当今奇才。陛下御宇八年,政通人和,故而天降良才辅之。” 天子惊喜道:“此文就是那林延潮所作?就是会元,解元两元,连魁的林延潮?” “是啊,就是此人,陛下若是点了他为状元,他就是咱们大明第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了。” 朱翊钧微笑不语,连中三元,此乃是文魁中的文魁,科举之盛世,天降的祥瑞啊!若是有一名士子,在自己治下能连中三元,自己身为一代帝王也是能够长脸啊。 只是可惜,以往能有这等令天下读书人,心服口服的才子,百年也不出一个。而这位林延潮正是仅有几位令大明上下读书人都是敬服的。 点他为状元,实至名归。 朱翊钧正要开口,就听殿下有人道。 “陛下,岂可为了三元及第的佳话,就行凑数之举?依臣看来,此乃误国误才之举。” 然后又一名读卷官出班开始狂喷:“此子虽才华横溢,但乃是用心奸险,微臣以为此文不可取。” 然后此人讲了一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大道,将年轻的万历皇帝活活绕晕。 朱翊钧拿这些臣子没办法,这些话虽听起来没什么逻辑,但这些大臣们就是能说得口若悬河,还句句引经据典,令人无可反驳。 朱翊钧只好道:“几位卿家,也是言之有理,就听完剩下三篇文章再定夺吧!” 最后一位士子的文章,是由陈思育所念。 文章有一句,裴度与天子借权,不过权宜之策,事毕,当还政天子,非窃以自用。 朱翊钧听了心道,这文章文采虽不如方才林延潮那篇,但观点同样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一篇文章念完。 天子问道:“此文何人所作?” 陈思育是的一声,然后一旁官员替他拆掉糊名。 陈思育看了一眼后道:“回禀陛下,此文江陵张懋修。” 听到陈思育念出此人名字,殿上数人浮出一丝笑意。 张懋修就是本届夺状元的大热门,而张懋修殿试第二道策问的观点,与林延潮如出一辙,(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三十二章 定三鼎甲 什么? 张懋修与林延潮观点相同? 为什么会这样? 在场众官员细细想了一下,顿时就猜出了原因。 天下之人,都可以赞裴度,唯独张居正不可赞裴度,因为要避嫌啊! 就如同考官和出题的人,可以这么拍张居正的马屁,但受马屁的张居正,却不能这么受的。 张懋修身为张居正的儿子,更不能赞裴度,否则就给老爹找麻烦了。所以张懋修卷子到了殿试上,还要替老爹开脱,于是就变成了‘权宜之策’,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堂上数人始终神色不变,似早知道了。 申时行亦是其中之一,微微笑着心道,好个林延潮,这就是你敢在第二篇策问中如此写的原因吧。 但你可知,你差一点就不入殿试前十了,幸亏老夫给你早早勾了圈,还有严尚书给你仗义执言。否则文章不能面君,呈给御览,你就白写了。 罢了,罢了,以你的性子,断然是与老夫道,若不得状元,进前十又有何意义。 朱翊钧是很满意张懋修所言,当下拿着他的卷子向众读卷官问道:“众位卿家觉得张懋修,写得如何?” 对于宰辅公子,除了张居正外的九名读卷官自是一致道:“张懋修的文章,字字珠玑,一气呵成,可点为头甲之卷。” “然。”朱翊钧点点头,在张懋修的卷头上,用御笔勾了一个圈。 这时张居正上前一步,道:“陛下,懋修他才疏学浅,恐不能胜任。还请陛下三思。” 朱翊钧笑着道:“朕无以报先生功,唯看顾先生子孙矣。” 众官员听天子这么说,都是暗中点头,大明开国来几十位首辅,在位超过十年不过几人。而张居正已是在位第八年了,而且年纪也不小了。而天子还年轻,将来大政早晚要奉还他的手中。 天子如此与张居正这么说,就是要恩荫其子孙。这话说十分得体啊。 张居正也是露出几分感动的神色,叹道:“陛下之恩,臣万死莫报。” 张居正也不再坚持,当下退一步回到了班内。 然后朱翊钧又下令其余卷子尽数除去糊名,除开已是揭名的林延潮。张懋修,殿试其他前十名如下。 汉阳,萧良有。 华州,王庭撰。 乌程,董嗣成。 无锡。顾宪成。 晋江,温显。 蒲州,张泰征。 昆山,李同芳 吉安。王德新。 其余人的卷子皆在案上,而张懋修已是保送入三鼎甲了。 这时候一名读卷官道:“汉阳萧良有的文章。可入头甲。” 当下又是几名读卷官联名保荐,于是朱翊钧点了点头,在萧良有的卷子上勾了圈。当下萧良有也入头甲。 现在就是头甲,三鼎甲的最后一个名额。 朱翊钧拿起一份卷子问道:“众位卿家。林延潮与张懋修所见略同,各位觉得侯官林延潮的文章如何?” 堂下原本几名反对的读卷官面面相窥,他们本来根据殿试第二道题目,可以反对林延潮的,比如媚君啊,厚颜无耻拍马屁啊,非直臣所为等等借口! 但天子先问几位大臣,张懋修文章是否能入头甲,再说二人所见略同,这就有几分以子之矛攻己之盾的意思了。 攻击林延潮就是攻击张懋修,而张懋修已是入了头甲,再攻击他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看来这位天子,虽还年轻,虽未亲政,但在与诸大臣的每天\交手\中,慢慢的磨练出自己的本事来了。 几位读卷官这么想着,纷纷暗底下心道,林延潮真是好运气啊。他们自然是不相信,林延潮在殿试之上,作这第二道题时,就猜出了自己会与首辅之子的卷子同入前十,故而才敢这么答。 之前反对林延潮的读卷官拿不出攻击的口实,于是集体哑巴了,何况他们也看出天子的心意来,也不想在天子面前讨没趣。 平心而论,他们也以为林延潮文章除了第二道策问上有毛病可挑外,其他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如几位尚书,林延潮文章写的是真的好,要不然王世贞怎么会赞其为一代文宗。毕竟实力摆在那里,换了平常他的卷子上早集满十个圈了。 反对的人不开口,现在之前给林延潮勾圈的读卷官要吹胜利的冲锋号了。 会试副主考余有丁出班来向天子道:“陛下,我等十位读卷官对林延潮的才华,都是交口称赞的,论文章此子可冠绝当代,臣向陛下荐此人。” 主考官申时行也是出班道:“陛下,微臣身为会试总裁,殿试读卷官,综看两场,林延潮场场可居第一,句句生辉,章章华彩,臣向陛下荐此人。“ 翰林院掌院事的陈思育道:“陛下,林延潮的文章明净可嘉,得经传旨,且从策问来看,也颇有见地,这等人才录之,乃社稷之福。臣向陛下荐此人。“ 刑部尚书严清出班道:“陛下,见微知著,观文知人,此文章非尽忠事君者不能作,非大魁天下不足以奖其忠,臣向陛下荐此人为状元。“ 天子听了心底越来越事高兴,是啊,这么多士子,唯独林延潮敢在文章中支持自己,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份情自己记得。 恩,就点了林延潮为状元吧,自太祖开科举以来,有三元及第者,却没有连中三元者。林延潮若连中三元,就是祥瑞,这是盛世名君才有的气象。 想到自己要被万民称颂,年轻天子就不由激动起来,少年的心啊,总是如此,轻易地就能在想象中一下子飞得很远很远。 天子憧憬在想象片刻后,拿起手中御笔正要在林延潮卷子上勾圈时。 “陛下,臣有话要说。“ 天子看去,但见张居正上前一步。 天子听是自己一贯敬畏的张先生说话,顿时脑海里想象的画面都是碎了,手里的御笔差点一抖,然后问道:“先生有什么话说?“ 众官员心道,这张居正此刻说话是什么意思? 他若是要将林延潮卷子剔除三鼎甲,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就算天子也不会说什么。 是啊,所有读书人都逢迎他,唯独林延潮却没有。他此刻出班就是要将林延潮拉下马吗?(未 完待续 ~^~) ps:  早上五点半爬起来码字,补更送到了,晚上还有一更,求一下推荐篇和月票。 第三百三十三章 折服 三月十五日殿试。 阅卷三日,于三月十八日放榜。 在放榜前一日,林延潮与卢义诚,林世璧去国子监领进士巾服。 进士巾服是明天士子们金殿传胪时穿的。 林延潮来到国子监,面前是高大的牌坊,而一旁则是雄伟的孔庙。 国子监,在古代称为辟雍,乃天子所设的国学。 林延潮入国子监,顺利领到了进士巾服。 礼服到手后,林延潮仔细看了下,所谓进士巾服,这可是天子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礼服。后面几日,自己就穿着这一套礼服,金殿传胪,上谢天恩,再拜谒先师孔子、行释菜礼毕,赴恩荣宴。 进士巾、用的是乌纱帽。在大明只有官员,以及及第状元,进士可穿戴。 乌纱帽上展翅有垂带一对,系以垂带,整个帽子用皂纱作的。最显眼就是帽上有簪花一对,簪翠叶绒花,上面有铜牌,鈒恩荣宴三字。 至于进士礼服,则是深色蓝罗袍,衣缘青罗,圆领大袖,与以往生员所穿的襕衫差不多。只是生员襕衫用玉色布绢所制,看起来颜色浅一些。 在国子监领完进士巾服,自有下人拿着,一路走出来,林延潮三人沿途谈笑风生,指点江山。 而国子监里的监生,都是争相出来看新科进士的风采。 此刻阳光正好,微风不噪,在监生们一片羡慕的目光中,林延潮走在国子监里的林荫道里。 阳光撒在身上格外清爽,林延潮想起,大学返校拿毕业证时,那一刻与学生生涯告别。最后看看校园景物,以及师弟师妹的情景。 而明天传胪之日,即是自己释褐之日。 授官之后,自己就不是士子(学生),而是官员(公务员)了,算是踏上职场了。 看着四面对自己羡慕不已的监生。林延潮主动大方地向他们拱手作礼,这些国子监监生也是回礼,一并道:“前辈真厉害!” “前辈,贺你们平步青云啊!” 林延潮不由笑着拱手,而卢义诚则是陶醉在这一刻,平日沉默内敛的他,也是大声道:“你好生用功。将来也有如我等金殿传胪的一日。” 三人行至国子监门口。 几名新科进士也是刚领完礼服走了出来,这几人笑着道:“这位不是会元郎吗?” 林延潮不认识,拱了拱手,这几人自我介绍道,原来一位是无锡顾宪成。另一位是商丘魏允中,其余三四名是苏吴的进士。 林延潮听了立即道:“久仰大名,听闻两位曾来寒舍拜访,当时醉酒失了礼数。请勿见怪。” 这位顾宪成自己可是如雷贯耳啊,历史上东林党党魁。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物。没料到却在这里相见,还成为了自己的同榜。 一旁魏允中谦和地笑着道:“岂敢,宗海兄乃真名士自风流,醉酒又何妨。我等二人当日能见那一篇锦绣文章。已是不虚此行。” 一旁顾宪成却道:“宗海兄,真乃大才,方抵京时,阁下一篇漕弊论,搅得京城风风雨雨不能宁,而后又南宫一试夺魁,真令吾等惭愧不已。” 顾宪成的话里透着锋芒,魏允中怕林延潮不喜道:“宗海兄,顾兄说话一向如此,请不要介意。” 林延潮笑着道:“魏兄,说我乃真名士自风流,我倒觉得顾兄如此坦率,才是唯大丈夫能本色呢,我俩真是绝配。” 这两句对仗的很好,顾宪成不由一笑,而魏允中笑着道:“不愧是会元郎,真才思敏捷。” 一名新科进士道:“在下两年前在苏州书院读书时,听闻宗海兄有过目不忘之能,日诵百卷书。当时就想一见,而今日能与宗海兄同榜,真乃我等之幸。” 顾宪成听小伙伴们,都是赞林延潮,顿时又有几分不服气道:“是吗?这世上,真有人能过目成诵?”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没说什么,而一旁林世璧素来知道林延潮本事,自己在他那吃亏好几次。 林世璧唯恐天下不乱地道:“既是这位顾兄不相信,不妨一试啊!” 林延潮白了林世璧一眼心想,怎么交了这位损友,平白替自己拉仇恨。 顾宪成负手道:“那么正好,我有一事不解,明日金殿传胪,我等登殿朝见天子不说了。那么在汉唐以前上殿朝天子,百官是否当脱履?” 一旁魏允中道:“当然如此,古者以跣为敬,登殿朝见天子不得着鞋履。唯有萧何那等大功臣或者是曹操,董卓那般的权臣,方才剑履上殿的。” 卢义诚也补充道:“此一时彼一时,汉唐时,器具不备,人都坐于地上,铺一张席,所以入室前必脱履。到了本朝,就不必了,太祖制曰,常朝仪时百官着鞋履觐见。明日金殿传胪时,我等自当穿着鞋履,否则就是失仪。” 顾宪成扫了卢义诚一眼道:“这些我当然知道,故而我说是汉唐时,入殿觐见天子。既是卢兄如此高明,那么我就问你,古人既脱履,复脱袜否?” 卢义诚听了一愣道:“礼书上只云脱履,未说脱袜啊!” “卢兄不知?” 卢义诚想了一会,满脸惭愧道:“这我真不知。” 魏允中也是道:“顾兄,这问得太偏,我也不知。” 顾宪成又看向林世璧,笑着问:“天瑞兄,如此好整以暇,想必是知道的。” 林世璧哈哈一笑,一副不屑回答样子道:“我自是知道,但我不答你,让宗海来答就是。” 顾宪成冷笑一声,向林延潮拱手道:“那么请教宗海兄了,若是你身在汉唐,得以授官觐见天子,入殿既脱履,又复脱袜否?” “劳顾兄相问,脱袜。”林延潮不假思索地道。 “典出何故?”顾宪成追问道。 “左传!” “何篇?” 林延潮朗声背诵道:“卫侯为灵台于藉圃,与诸大夫饮酒焉。褚师声子袜而登席,公怒,辞曰:‘臣有疾,异于人。若见之,君将之,是以不敢。当日卫国大夫褚师声子着袜登席,故而为卫侯所斥,顾兄以为我说得可对?” 顾宪成听林延潮答了出来,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而一旁魏允中,卢义诚等其余几名进士对视一眼,皆心悦诚服地道:“宗海兄真奇才,我等服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三十四章 金殿传胪 传胪之日,即释褐之时。 所谓释褐,就是一名读书人要脱出往日所着的青衫,换上官服,这也就是神童诗里说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大明朝两京十三省,亿万子民,三千举子,三年一选,只有一人能大魁天下士。 寅时过后,京城之内,夜仍深沉,天色未亮。 紫禁城犹自在沉睡之中。 马车在大街上飞驰,坐在车里的林延潮掀开车帘,正见高大深沉的正阳门楼正从脑后一晃而过。 避在道旁拿着竹梆子的更夫,从眼前一掠而过,融入夜色中去。林延潮回头朝北望去,如巨龙盘卧的紫禁城露出了小小一角。 “老爷小心受风,乱了发鬓,金殿上失仪!”车座上的展明好意提醒道。 林延潮点点头,放下了车帘。马车经棋盘街直往大明门而去时,萧瑟冷清的京城,也是一点点的醒来。 此刻东方未曙,天上繁星犹亮。 通往皇城的通衢上,渐渐开始喧闹。 车马辚辚,车马驰过尘土飞扬,大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抬过。 官员的随从们提着风灯,照亮着官衔牌。上朝之间都是匆忙,京官若是晚睡些,坑还没热呢,就要起床了。 官员马车轿子在京城通衢大道并驰还好,但遇到巷口胡同,只是各自亮官衔牌,按照官位高低先行后走了。 通衢之上喝道声、避轿声、马蹄声吵吵嚷嚷,马车与轿子,从四方汇集往着大明门而去。 此刻天空依旧阴沉灰暗,大明门前庭燎辉煌,城楼上玉漏滴沥,城楼下大门紧闭。 无数马车轿子停靠在门外。夜风掠过,风灯的罩子左右摇晃,灯骨敲打在马车的边沿上,发出清响。 灯火摇曳,却阻止不了大明门外灯火辉煌的景象,这里成了京城夜色里最明亮的所在。 林延潮在马车里将进士礼服整齐清楚后。然后下了马车。 大明门前,多是头戴乌纱帽,穿着蓝罗袍的新进士们,与一旁的参加朝例的百官而言,新科进士的袍服上,只是少了补子而已,其他都差不太多。 新进士来的要比百官更早。故而人数也是更多。 官员若错过了朝仪,要罚俸,但新进士迟到了,就丢了功名了。 哪个读书人不是十年寒窗的苦读,三更灯火五更鸡鸣过来的。对他们而言,金殿传胪的一日少睡片刻没什么。 林延潮走到新科进士的人群里,身为会元,哪个进士不认识他。 见了林延潮。几人都是笑脸相迎拱手道:“宗海兄,你来了。” 林延潮拱了拱手。自己现在没有闲聊的兴趣。所以他只是行了礼,就走到一边静静的站着。 而一旁同年的议论不住飘入他的耳中。 “别看你我同榜,但就算进士及第,亦是出身有差。” “听说了吗?今科罢馆选。停庶吉士,也就是说唯有三鼎甲方能入翰林院。” “天子亲政在即,堂上多是前朝老臣,今科点贤才名士相佐,入翰林院大有好处。” “听说了吗?状元已是有属了。” “姓张?还是姓萧?” “听闻元辅大人曾向天子说闽人狡诈,不可信。” 林延潮闭上眼睛,对这些话充耳不闻,他此刻心底无比平静,什么三元及第,大魁天下的,一切执念此刻已是放下。虽做不到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的超然,但也可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然。 金殿传胪乃读书人一辈子的荣耀,自己在其中尽情享受这过程,体验着自己的人生就好了,其他的都不重要,到了以后,当初那些得得失失都会淡然,唯有那一刻的时光自己会永远记得。 抛去患得患失之心,林延潮望着眼前的紫禁城,历史顿时就在眼前鲜活起来,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碰的到。 此时自己并非数百年后穿越而来的匆匆过客,只是大明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读书郎。 天一点一点的亮了,星月隐去,天空放光,东方渐红。 一道金光从东方破开了层层的云雾,紫禁城托着初生的旭日一步一步升起。 随着天色大亮,大明门前的庭燎已是熄灭了。 陡然之间,景阳钟响,悠扬而又威严的钟声,伴随着端门鼓漏声,在紫禁城的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 宫阙前灰黑色燕子惊飞之后,翱翔在大明门前,时而低飞,时而掠过城楼上的重檐飞角一飞冲天。 林延潮的目光从飞燕身上落下,但见眼前朱红色布满铜钉的大明门,在吱呦的沉闷响声中,从左右而开。 道道宫门,层层宫禁沿着中轴线,一一从外至内逐次开启。 古礼天子有外朝、治朝、燕朝。 天子之宫有五门,分别称为皋门、库门、雉门、应门、路门。 这些一并合称三朝五门。 国有大事,天子于库门,召诸侯万民而询,称为外朝。天子会诸侯,臣子而询,在路门外称治朝,在路门内称燕朝。 古代朝会以地点而定,到了大明朝,朝仪分大朝仪和常朝仪。 大朝仪最隆重,但只在正旦冬至进行。 一般称为常朝仪,常朝仪也分两等,由地点而定,分别称为常朝御殿仪与常朝御门仪。 常朝御门仪,就是御门听政,地点就是在奉天门举行。 天子直接在奉天门外升座,百官在门外大广场上拜见天子。 大明一般的常朝仪,都是常朝御门仪,如此比较简单。只有寒冬腊月时,天气实在太冷,百官在才门外行礼完,就近入殿进行朝议。一般如果有午朝,晚朝也是在奉天门举行。 而御殿仪规模要胜过御门仪,是需排场时,或者大事是举行,当然不如平日御门仪简便,另外能进行御殿仪的三大殿常年遭灾,经常无法顺利举行御殿仪。 不过传胪乃国家盛事,关乎社稷,自是要在奉天殿行御殿仪,方显郑重,若如一般早朝,就不是金殿传胪,而是御门传胪了。 大明门一开,一名主官太监走出门外道:“陛下有旨,文官百官与中式进士入奉天殿觐见!”(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三十五章 金銮殿 大明门外百官已是聚齐。 张四纬,申时行两位阁臣,六部几位尚书都是昨日参加评卷的读卷官,都才到了不久。 虽说没有御史礼部官员规范礼仪,但大明宫前百官却自动分出一条道来,让这几位重臣走到百官最前。 申时行,张四维与几位尚书,如往常般简单说了几句,目光不时看向了那些新科进士们。昨日天子已是钦点了三鼎甲,并填了金榜,这一科的状元,头甲谁属,十位读卷官胸中早已了然。 但新科进士,以及百官们都还不知道,所以试图想要从几位读卷官的目光中,读出些什么来。 景阳钟徐徐敲响,张居正所乘的一顶乘辇停在大明宫前。百官们分在道旁,恭敬地躬身向乘辇作揖。 百官皆要徒步入宫,唯独张居正可乘辇在宫中行走,这是天子给予这位辅国重臣殊荣。 乘辇在大明门前停下,张居正的目光越过百官,看向那些穿着蓝罗衫的新科进士。 张居正的目光来回了一阵,最后落在那位十九岁的少年身上。 他在人群中并非显眼,但这一科如此年轻的进士,就那么几个,故而一眼就认出了。 张居正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顿,就转过头去,合目养神。 而百官仍是不住向新科进士那眺望,心底虽有期待状元是谁?那个闽地少年,是否能三元及第,但不过想到片刻后即可知晓,也没太多急切。 大明门开启,张居正的乘辇先一步入宫,至于文武百官分左右掖门而入。 而守门指挥千户。检查门禁,辨视官员身上牙牌。 “恭贺兄台!“ “同喜!“ 听得宣旨去皇极殿觐见,众进士们脸色上都喜气洋洋,金殿传胪的一刻终于开始了。 十年寒窗苦读,等着就是这一刻。 身为会元的林延潮虚手扶了扶插着簪花的乌纱帽,手捧笏板。与新科进士随文武百官进大明门。 如殿试时一般,单号走左掖门,双号走右掖门 林延潮步履轻快起来,随着景阳钟步入宫门,跨过的门洞的一刻,越过宫墙的旭日正照耀在自己脸上。紫禁城宫墙和琉璃瓦上。 紫禁城虽没有九重门,但五重宫门还是有的。林延潮帽插簪花,手持笏板走过了大明门,承天门,端门,来至午门之前。 百官和皇室勋戚在午门前金水桥南排班。排班按照官位尊卑列队。文官位东面西而立,武官位西面东而立。 而负责纠察的御史手捧着黄册名薄开始点名,若是官员有咳嗽,吐痰。笏板掉落,步履不稳失仪举止。也会被御史记下,听候参处。 悠然的景阳钟已是停下,鼓声三响。 午门之上五座城楼如雁翅般排开,白炽的日光照在琉璃瓦上。反射出淡紫色的光芒。 两队身穿金色飞鱼服,顶盔贯甲大汉将军,迈步雄健的步伐自午门侧门,腋门而出护道排列。数百大汉将军叉着腰,手持金瓜、宝顶、旗幡站在奉天门两侧,盔甲光芒耀眼不容逼视。 这时候一道又一道的声音从午门之后,由远及近地传来。 “……金銮殿上面圣!” “……宣新科进士入宫,金銮殿上面圣!” 传旨太监站在午门朗声道:“陛下有旨,宣新科进士入宫,金銮殿上面圣!” 随即数百大汉将军齐道:“陛下有旨,宣新科进士入宫,金銮殿上面圣!” 林延潮与三百名进士一并都是心潮澎湃,有数十名进士在这一刻,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谢陛下隆恩!” 林延潮与众进士们,在鸿胪寺官员作为导驾官走过内金水河上五座汉白玉金水桥,引入午门,又经皇极门(奉天门),终于来到皇极殿,这也是百姓口中金銮殿。 皇极殿殿顶的垂脊兽,十样俱全的,中极殿及建极殿只有九样。 身为金銮殿最少不了的就是各色龙样。三层汉白玉须弥座上,殿前丹陛每层都有螭首探出,若下雨之时,可见千龙吐水的一幕。 而数不清的大汉将军,手持着手持金瓜、宝顶、旗幡的,一层又一层地站在皇极殿四周的汉白玉须弥座上。 皇极殿可容数万人的广场极度空旷,衬托出金銮殿格外威严,令人从心底感觉肃穆静谧。 林延潮稳步迈入皇极门,广场上文武百官分作两列,沿着御道齐进,诣近丹陛时,同时转班,文官位东面西而立,武官位西面东而立。 按照礼制,文武官员左右周旋时不可背对北方。 除了常朝官员外,身为风宪纠仪官的御史,站在最末,面北而立,负责纠察百官礼仪, 位居文官班首的,自是张居正等三位阁臣,而锦衣卫官作为武官班首相对而立,第一班后都有纪事官,负责记录朝堂奏事。 金銮殿下,百官肃立,大臣师师,小臣济济,象笏金绣,班行整齐。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新科进士们,站立位于文官之后,看着雄伟的金銮殿,都是屏息静气不敢说话。 林延潮此刻也没抱着穿越者的心情,什么不就是故宫吗?老子上一世来了都不爱来了,还吃了碗面,撒了一泡尿等云云。 仅拿宫殿前的玉墀来说,上一世看去就是比较大块的台阶而已,但此刻石阶以丹漆地,望去都是朱红色,一级一级而上,使得画面一下变得鲜艳起来,又衬托出皇城的贵气。 而故宫丹陛之下也没有百官朝牌,在大明的紫禁城里,百官朝牌按照一品至九品而书,分左右立在木栅上。文武百官按照品级,一排一排的序立侍班。 丹陛上平日不见动静的十八尊铜炉、现在吐出缕缕香烟,林延潮从下望金銮殿如身处云雾中,如蓬莱仙阁一般。 这时丹陛之上,陡然叭的一声的鞭响,那响声之大,几乎抽得人心尖一跳。 林延潮看见数名给事中、御史手持静鞭挥鞭自如,这静鞭由黄丝编织,鞭梢涂蜡,有三四丈长,呼哧呼哧地舞在空中,再重重抽打在地上。 叭,叭又是两记鞭响后,静鞭如巨蟒一般趴在地上。(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大魁天下 静鞭之后,百官肃静。◇↓◇↓小说。¥f 丹陛上几十名乐师奏起中正平和的韶乐。 这时林延潮垂下头,想来是天子的卤薄仪仗从中极殿来到皇极殿,然后御宝座。 林延潮目光垂平等了许久,韶乐方停,鸿胪寺官上前唱道:“班齐” 文官之首张居正诣前,百官一并进趋拱拜,稽颡叩首,齐声山呼:“圣躬万福” 山呼之后,赞礼官唱道:“拜“ 所有人行一拜三叩头礼。 至于新科进士们,这些礼仪之前礼部官员都教过了,林延潮与大家作的丝毫不错。 赞礼官唱道:“平身“ 礼成之后,大班内,内阁,锦衣卫以及四品以上朝官随驾入殿,其余官员在丹陛下侯立。 不久一名六十多岁的二品官员手捧金册,走到大殿在第一级的丹陛高声念道。 “庚辰年三月十八日,礼部尚书臣潘晟于皇极门外,奏为科举事,会试天下举人取中三百零二名,本年三月十五殿试,合请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等十人读卷。“ “其进士出身等第,恭依太祖高皇帝钦定资格,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授从六品,第二三名,授正七品,赐进士及第。第二甲取五十七名,授从七品,赐进士出身。第三甲取二百四十二名,授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 说到这里念榜的礼部尚书潘晟。潘大人顿了一下。 整个皇极殿四周仿佛空气凝固了一般。 连广场上的微风也是停下,丹陛上无数旗幡也是垂下。 在场众新科进士们的呼吸都在同一刻顿止,不少人喉头抖动,吞咽着口水,目光齐刷刷地看在潘大人的脸上。 唯独张懋修往前方的林延潮看了一眼。 林延潮目光也是凝视着大殿上,心底却微微揪起。不知为何脑间忽然想起了,高考放榜那一天。父母拿着电话查询成绩时。迟迟按不下号码的一幕。 天上的白云悠然而去,燕子掠过朱色宫墙正在低飞,紫禁城的琉璃瓦烁烁发光。日光照来有些刺眼,林延潮眯起了眼睛,望着丹陛之上。 但见潘晟从一旁太监手里捧过金榜,双手将卷轴缓缓展开。 潘晟展开金榜。对着丹陛之下的百官,众进士念道:“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 说到这里潘晟重新看了金榜一眼,大声道:“林延潮。“ 丹陛下的林延潮,表示自己有些没听清。不过没关系,殿试三鼎甲有唱名三遍的权力,而其他人只有一遍。 “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林延潮“ “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林延潮“ “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林延潮“ 前方文武百官犹自垂首,没有人回头张望。同榜的众进士们站在自己身后,表情又看不见。林延潮想要迈出步,又杞人忧天地担心万一不是自己被人取笑,所以迟疑的站在原地不动。 此刻皇极殿内声音传来。 “林延潮觐见“ “宣第一甲第一名,林延潮觐见。“ “陛下有旨,宣第一甲第一名,林延潮觐见。“ 从殿内至殿外接力。最后几十名身材魁梧的大汉将军高声而道。 林延潮身前身为导驾官的鸿胪寺官恭敬地对自己道:“新科状元,陛下召你觐见呢。“ 到了这一刻,林延潮方信自己真是中了状元,方才迟疑一扫而去,脸上温和地笑着道:“多谢大人。“ “客气了。“导驾官向自己身后一指。 皇帝召见,大臣出班不能直接走到御道上,否则视为插班为失仪之举。 林延潮旋过身从班首向班末走去,回首一刻众同榜进士们目光都看向自己。 数百双眼睛看向自己的一刻,林延潮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到了羡慕,热切,以及嫉妒。 从这些人的目光中,林延潮看到了许多,张懋笑了笑,向自己点头微笑,萧良友露出极度失望的神色,然后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迎着这些灼热的目光,林延潮手捧笏板,平静走向班末。 林世壁看向自己,脸上得意地笑着,目光仿佛说到小子你终于有今天拉。 刘廷兰,黄克缵亦是向自己笑着点了点头,表示祝贺之意。 从班首走到班末,林烟草转身面北,从这个位置看去,金銮殿比方才站班地方看得更远了一些,可脚下的道路却离金銮殿却更近了。 林延潮向金銮殿走去,进士巾上的簪花随着步伐上下颤动着,袍角无风自展,脑海里记忆一幕幕扑向眼前。 刚遭大水的老家,家里举目四壁下,与浅浅相依为命。 洪塘社学里,蛙声灯火中苦读。 林诚义离去时对自己谆谆教导。 离家乘船去濂江书院求学,孑然一身,四面江水激荡。 庭外飞雪飘飘,寒梅数朵,书屋中林燎持卷授课。 漫天大雨的衣锦坊里,自己伏案作文,林烃在一旁拿着文章,一个字一个字的批改。 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与同窗好友一并进学生员,共赴簪花宴。 桂花飘香里,解元及第。 书院山长以身践道。 想到山长离去,林延潮差一点流下泪来,恐怕他是最想见到自己大魁天下,三元及第的一幕吧。 林延潮恍然回过神来时,自己不知不觉已是踏在丹陛上。 赞导官指引林延潮丹陛的一阶上。 当下林延潮停下脚步道:“臣林延潮,叩谢龙恩。“ 说完林延潮提起袍角,对金銮殿上行三拜五叩之礼,站起身来后,看见金銮殿上年轻的天子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潘晟接下来道:“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一甲第二名萧良友“ 下面萧良友仪式与林延潮如出一辙,只是站在了他的身后。 “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一甲第三名张懋修“ 张懋修之后,仪式就简单多了。 “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二甲第一名董嗣成“ “二甲第二名顾宪成“ “第三名温显“ “第四名张泰征“ “三甲第一名魏允中。“ “三家第一百五十七名林世壁。“ 三甲进士名次念完,传旨太监对丹陛上的进士们道:“陛下有旨,宣殿试前十入皇极殿觐见。“未完待续。 ps:  读者大爷们,小弟写得真的很认真啊,看在状元郎的面子上,给个原谅啊原谅我的,请投个推荐票和谢谢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第三百三十七章 君前奏对 宣殿试前十入殿觐见? 文武百官听了都是表示一头雾水啊! 因为金殿传胪里没有这个流程啊,一般召见之后,就进士谢恩,然后礼部张贴金榜于长安门外了。 但是殿试之后,天子召见进士入殿,这也就是要君前奏对了。很多官员当了几十年京官,可能也没几次面圣,更不用说君前奏对了,这可是天大的殊荣啊。 站在金銮殿下,无缘入殿的四品以下朝官,都是一脸羡慕看着入殿十名新进士。 众朝官都是仰望着在丹陛御道上缓缓而行的林延潮。 在庞大金銮殿前,这位少年一手提起袍角,衬得有些渺小,但他却步伐坚定,一步一步走向金殿,阳光侧照,拉作一道长长的人影。 一百三十六年后,大明又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这是科举盛世,当今文魁,而天子召见获此荣誉的状元入殿奏对,这是彰显文德,也是向读书人示天子科举取士的求贤之心。 其余伏于阙下的进士们也是满是羡慕,金殿传胪之后接着金殿策问,这可是开科举来第一例。恐怕若非庚辰科有个林延潮,这些殿试前十的士子,也不会有此殊荣。 当林延潮跨过金銮殿的门槛时,但殿上左右相对的四品以上文武官员们,不约而同地朝殿外看去。 金殿传胪每三年一次,但金殿传胪后入殿觐见还是头一遭,他们都想看这位三元及第的状元,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但见这位状元果真年轻,年纪只是与天子年纪相仿,从殿下至殿上一步一步走来,既不仓促。也不迟慢。在满朝大员的目光中,天子威然的仪驾下,从容而行,行止沉稳老成,这等镇定,丝毫不似一位少年。 几个官员暗自点头。状元文章写的如何不知,但这等表现已是相当的难得。 玉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英雄三百辈,随我步瀛洲。 林延潮跨过金銮殿上的门槛,看去金銮殿上自是金碧辉煌,檐下施以密集的斗栱,梁枋上饰以和玺彩画。地上铺着金砖,满殿站立的大臣,都是朱紫大员。 文官大员绯袍,补子上是锦鸡,孔雀。武官大员亦是绯袍,补子上则是狮子老虎。 在天子的须弥座左侧站得是三位身穿蟒服的阁臣,右侧站得是锦衣卫使。 年轻的天子坐在须弥座上的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上,宝座前两侧有四对陈设。分别是宝象、甪端、仙鹤和香亭,身后则是七扇雕有云龙纹的髹金漆大屏风。 林延潮入殿之后。将目光低垂,然后根据鸿胪寺官员指引下,来到殿内一处方砖上站定,身后张懋修。萧良有等十名进士都是依名次入殿。 御座上的天子,戴着皮弁帽,身上是绛红色龙袍。这位少年天子,精神也不错,双目炯炯有神,眉宇之间自有锐气。 不过林延潮知不可将对方当作少年视之,这位是大明在位最久天子,同时也是背上怠政,敛财等等骂名。 现在坐在御座上的朱翊钧,对殿下问道:“下面可是新科状元?” 朱翊钧的玉音由丹田而出,听起来显得宏亮清朗。 林延潮毕恭毕敬地答道:“臣侯官林延潮,科试第一甲第一名!” 朱翊钧问道:“卿既居第一,有何之思?” 林延潮答道:“科举之事,乃为国取士,论才求贤,臣虽居第一,不敢称第一。唯有竭尽所能,为君尽忠,为民尽力,以报答皇恩而已。” 朱翊钧笑着点头道:“卿真忠君之臣也,我皇明开科举以来,唯有商文毅公一人三元及第,宪宗皇帝赞其性资刚直,操履端方,乃是辅国重臣,朕常追慕之。而今又添卿,卿年纪轻轻,已是三榜魁名,四海之人无不仰你之才华文学。今日殿上,你有何策要教朕呢?” 朱翊钧每说一句,殿下纪事官手持大笔在刷刷地在书上挥墨。 满朝文武臣子,也是对天子点头称许,这是什么?此乃天子下贤士,故而虚心下问,这是天子重学好问的圣德啊! 换了一般年纪轻轻的士子,到了这一幕,脑子就一热了,尼玛的,这是天子向你亲自顾问啊!说出去,这个逼老子可以装一辈子,若是奏对的好,还可以得到天子赏识和重用的,甚至名留青史,君不见隆中对? 但见林延潮微一思索,有条不紊地道:“陛下圣明,臣岂敢教陛下。臣闻诸葛武侯有云,天子治国,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司论刑赏,昭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后选拔能臣良吏,亲贤臣远小人矣。” 大臣奏对的平常话罢了,这并非是殿试策问时的水平啊,朱翊钧心底有些失望,面上仍笑着道:“此明赏罚,选贤臣,善也。” “陛下,贤才乃国家之宝,古代圣王苦于求贤,傅说为版筑鼓刀之徒,高宗求之,吕尚为渭水一渔翁,文王求之。高宗文王,智不足否?非也,盖国无贤才,不足以为治。鸿鹄之所以能远者,因其有羽翼也;蛟龙之所以能腾跃者,因其有鳞鬣也;人君之能致治者,为其有贤人而为之辅也。故而臣望天子,能重选贤臣此为一也。” 林延潮在大殿上侃侃而道,朱翊钧听到这里,眉头也是舒展,不由称许道:“林卿家,此真知灼见也。” 林延潮复道:“昔李斯谏始皇有云,以吏为师,以法为教,此虽法家之法,但亦有可取。眼下太平盛世,四海升平,朝堂之上贤才济济,天子可师师大臣,为圣君之范,此为二也。” “好,好,好。”朱翊钧连道了三个好字,喜上眉梢,谁都看出天子龙心大悦,待要再问,却听身旁太监咳嗽了一声。 朱翊钧方才想起,自己已是问了林延潮三句了,若是再问下去,则失了天子该有的分寸。 再说还有其他九个人在堂呢。 朱翊钧不免有些意犹未尽,一旁大臣们都是重新打量向林延潮,心道,此人简在帝心,前途长远啊!(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三十八章 金銮殿上名扬天下 林延潮方才的奏对,先用诸葛亮的话为立论,然后分别举出身建筑工的傅说,以及出身渔夫的吕尚的例子,说明求才的艰难。希望天子能重视人才,选拔优秀的读书人为官。 再用李斯的观点有些冒险,因为李斯是法家的人物。当初李斯提出,以吏为师,以法为教,如此提倡百姓崇上,以官员为师,以法为教,竖立政府的权威,杜绝异端思想。 这恰恰与儒家观点,相互背驰。儒家起于私学,更提倡以贤者为师。 不过林延潮将李斯提出百姓以吏为师观念,改为让天子以臣为师。朝廷大臣都是读书人出身,换句话说,也就是天子以读书人为师。如此将法家的立论用作儒家之用,令人耳目一新,最后还顺便赞扬了眼下的太平盛世,以及朝廷上‘贤才济济’大臣。 故而天子龙心大悦。 经过提醒天子也不好意思再逮着林延潮一人问,而询问榜眼萧良友。 萧良友平日也是很镇定之人,但到了君前奏对时,不免有些紧张。尽管如此,但是萧良有应答十分得体,奏对时井井有条,论点清晰。下面众大臣也有不少人为他可惜,若非林延潮此人拿状元也是有实力的。 到了张懋修时,殿上不少大臣们都听说,殿试后天子定三鼎甲之日的情况。 当时天子选了林延潮,萧良友,张懋修三人为三鼎甲,但是最后谁是状元,榜眼,探花,名次未定。传闻天子生母李太后有意。让皇帝将状元许给张懋修。但是当时张居正却出面道,犬子入三鼎甲已是恩典,至于林延潮,萧良友二人都是当世贤才,犬子不能与二人比肩。 在张居正要求下,张懋修最后被定为第三名探花。最后天子在林延潮和萧良友间点了林延潮为状元。 对张懋修。天子自是大大的嘉奖一番,因为张居正另一子张敬修也在二甲之内,自是赞兄弟同榜这等佳话。 张懋修之后就是董嗣成,顾宪成,相较于三鼎甲,这二人御前奏对,就如同走过场一般了。 君前奏对。也不拘泥形式。 如天子问,爱卿,吃饭没?今年贵庚?读书几年中了进士? 这也是君前奏对,进士们回去,也可与乡人吹比。当年我与天子御前奏对,龙心甚悦。 至于问什么不重要。 到了殿试第六名温显时,也是闽人。 朱翊钧忽然想起之前张居正与他说闽地出奸臣的话,不由有些疑惑。不过他也知道朝堂上大臣对闽官确实有些偏见。 朱翊钧看向温显问道:“朕听闻以往闽地原本乃是荒蛮之地,土穷民瘠。多蛇虫漳泽。这一次殿试前十居然有两位闽地士子,实在难得。“ 顿了顿朱翊钧问道:“温卿,家土有何珍奇吗?“ 温显听天子说闽地穷乡僻壤时脸上一红。天子这么问,正好戳中了。温显读书人敏感的自尊心。事实上经两宋,元末战乱之后,闽地成了修养生息地方,早不是原先荒蛮的地方。 但在中原为四方之中的传统观念里,还是改不了,闽地贫瘠的印象。 只见温显沉思了一会答道:“回禀陛下,披锦黄雀美,通印子鱼肥。“ 朱翊钧笑着道:“温卿,此出自苏东坡之诗,朕记得说的是兴化府的珍产。“ 众臣闻言皆赞天子博学。 温显脸皮一红答道:“臣虽籍泉府,但少时在兴化读书。“ 温显将子鱼和黄雀举出来,意思咱们闽地也是有风物的,咱们可不贫瘠。 朱翊钧看向林延潮问道:“林卿,你以为闽地有何珍奇?“ 林延潮不假思索答道:“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但见林延潮此诗句念完,金銮殿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是动容。 林延潮这两句诗什么意思,咱们闽地土地贫瘠,百物难栽,但是能长出百木之首的松柏。 而百姓家里虽穷,甚至连饭都吃不饱,但是寒门能出贵子! .不少朝臣也是感同身受,特别是家贫子读书这一句话,更是励志,道出了千千万万个寒门书生,想要通过读书改变命运。 天子问道:“好一个家贫子读书!林卿家,父母可在堂?” 林延潮垂下头道:“臣自幼失怙恃,乃祖父一手养大。“ 天子可以想象,自己虽年幼丧父,但母亲健在,除了抱怨张先生约束太严,生来锦衣玉食,而眼下这位殿下之臣,却自小勤奋苦读,三元及第后方才有了与自己在朝堂上说话的权利,相较之下自己何其幸运。 而这少年经历贫寒困苦,并没有失去斗志,或者是怨天尤人,待今天三元及第之日,用\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的话来感谢困境给自己的磨砺,此德堪为天下读书人的典范。 天子眼眶有几分微红,朝堂上的大臣,又何曾不因为这句话,想起了自己寒窗之时,头悬梁锥刻骨,但求一朝闻名天下之时。 他们不由因此牵动了情绪。 而朝堂上从此以后有个\家贫子读书\的状元林延潮,谁再敢言闽地贫瘠。 天子当下肃容道:“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林卿家今日大魁天下,足以告慰先父先母了。朕还要感谢卿之祖父,替朕养育如此贤才。“ 说到这里,天子对台阶下张居正道:“朕欲赠林延潮祖父从六品承务郎,卿家以为如何?“ 一直没说话的张居正这时道:“奖状元郎,乃天子向天下读书人示励学之意,臣以为可。“ 天子点了点头道:“中书舍人拟旨。“ “是。“ 当下中书舍人在大殿上直接拟旨后,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未有躬自累善,而其后不振也。朕岂吝于褒赐哉。。。。。“ 听着圣旨宣读,林延潮也是惊喜不已,这从六品承务郎乃是散官,有官位没有职事,不过对于百姓而言,是天大的恩宠。 “臣谢,谢主隆恩。“林延潮当下行三拜五叩之礼。 年轻的天子见林延潮如此高兴,不由畅快的一笑,一旁纪事官都是拾笔殿上之事记录下来。 众大臣都是心道,此番君前奏对,林延潮仅这一句诗,足以随着他三元及第的名声一并名扬天下且青史永载了。(未 完待续 ~^~) ps:  说这句诗是前人之作的同学,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 第三百三十九章 金銮殿下捉婿 见林延潮授官后,年轻的天子不胜高兴,这一次的状元是他亲政后,真正凭自己主意钦点的。 随着他在殿上钦点林延潮为状元,定下前十名的名次。金殿传胪也就正式结束了。 鸣鞭三下,众官员和士子们行一拜三叩之礼,天子离朝。 金銮殿上众官和士子们都是按班退朝。 金殿传胪之后,就是激动人心的御街夸官了。众新科进士待面圣之后,都是松了口气,将紧张的心情放下,此刻他们总算可以放松心情,享受自己中进士的一刻了。 殿外乐师也是吹起喜庆的乐曲来,令人精神一爽。 “状元公,请来更衣。“ 一名太监上前,林延潮见了,原来是殿试时遇见的高淮。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是高公公,多谢了。“ 高淮见林延潮那日只是一面,就记得自己,当然不甚荣幸,于是道:“没料到状元还记得咱家,状元公乃文曲星下凡,咱家当日就知你必能中状元,那日能给你引荐,真三世修来的福气啊。“ 林延潮道:“岂敢,公公真是客气了。“ 当下林延潮被请至殿旁更衣,换上状元礼服。 林延潮还在更衣,殿上的百官,张居正等人官员先走一步,至于申时行,余有丁一会儿在御街夸官后要与众进士们一并琼林宴,自也是不着急在这时与弟子们说话。 至于其他来道贺的官员们纷纷来与众进士们道贺,也是各有目的。 “这不是周贤弟吗?今日真是恭贺新科中式之喜啊!敢问周兄父母在堂否?家里可有妻室?什么?周兄你三年前丧妻啊,那真是敢情好……好难过啊!” “不过周贤弟没有关系,你马上要大喜了,你问喜从何来?本官告诉你,金榜提名第一喜。大登科后小登科才是第二喜,你要双喜临门了。唉,本官有一女,容貌倾国倾城,方才及笄,待字闺中。内人有事请你到家里商量,什么要赴琼林宴?琼林宴后再来,本官安排轿子等你。” “何兄,你这是干嘛?这位周贤弟是我先看重的。什么叫你可以榜下捉婿,我为何不行?何兄,先来后到,你要晓得。你再如此,本官翻脸了!” 当然也有不少年事已高的进士,发出‘读尽文书一百担,老来方得一青衫。媒人却问余年纪,四十年前三十三’的感叹。 这时林延潮更衣已毕。因得状元,林延潮乌纱帽两侧的簪花,也由原先的叶绒花,换上了用银枝打的簪花。再饰以翠羽。而写着恩荣宴的铜牌,也换成银抹金。 至于原先腰间的青鞓革带。光素银带,身上的蓝罗袍,亦换上了绯罗袍,腰间垂以药玉佩。 穿戴一新后。一身绯袍林延潮走出殿外,在三百穿着蓝袍的进士中,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林延潮走出殿外,候在殿外的萧良有,张懋修,自是先是来恭贺,一旁进士,百官也一并上来贺喜。 看着林延潮一身官服,又是如此年轻,显得英气勃勃。 百官们议论纷纷:“这状元郎如此年轻,又是三元及第,不知娶妻了没有?” “唉,总要试试,你看那个那通政司的徐大人,为了他三个女儿,一张老脸都豁出去了,连个满头白发的老进士都不放过,饥渴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有损咱们朝廷命官之颜面啊!以后不要说我等认识他。” “经你这么一说,倒也使得,不就卖卖这张脸皮,万一成了呢?我就是咱们大明第一位连中三元状元的泰山了!吾后半生高枕无忧了!” “我也有所意动,时不同,位不同,位不同,友也不同。中了状元发达了,以往的黄脸婆,谁还看得上?陈世美大家口里骂,心里谁不想当。” “是极,是极。” 就在林延潮与几位同年说话时,十几名穿着绯色官袍的朝廷大员,眼睛里冒着寒光走了上去。 “什么?家里已有结发之妻?” 林延潮见这么多官员一问就明白了他们意思,其中还有几个尚书侍郎,皇室勋戚,他不由一笑,于是赶紧说了出来免得大家伤了感情。 林延潮道:“是的,内人与在下共过糟糠,一并吃过苦,在下能有今日实是多亏了内人!” 众官员听林延潮这么说,随即就明白了,大家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了顿时无比\诚恳\地道:“原来还有此事,那还真是一段佳话啊!到时状元郎衣锦还乡,夫人还不得喜极而泣啊!” 林延潮心底不由一动心道,是啊,自己三元及第的消息传至家中,不知乡间里会如何沸腾,浅浅会如何高兴?会不会喜极而泣呢?“ 林延潮不好意思地道:“惭愧,几位大人见笑了。” 当下林延潮与萧良有,张懋修三人一并出宫,三人获准行在御道上,至于其他进士们只能行御道一侧。 因为这条御道只有金殿传胪后,状元,榜眼,探花这三鼎甲可以走,至于百官和其他进士都不能走。 这是天子恩赐的殊荣。 众进士们看着走在御道上的三鼎甲,心底有各种想法,榜眼这萧良有仗着是张居正老乡,否则哪里能入三鼎甲。 至于这张懋修,若非是张居正的儿子,恐怕连进士都考不中,更不用说最后还得了个探花了。 唯有林延潮众人没有意见,仅仅是殿试上那一句\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就足以令大家心服口服了。 林延潮御道走至宫外的一刻,见着一路走来,路旁的天子禁军,太监火者,纷纷向自己行礼。 关闭的殿门一扇又一扇地从自己眼前开启。 林延潮这一刻有些恍惚,仿佛沉浸在一个梦里,一个一辈子不愿意醒来的梦中。自己不愿意闭眼,有点生怕睁眼的一刻,发觉自己真是在梦中。 然后心怀忐忑不安,待睁开眼的一刻,巍然的紫禁城依旧出现在自己的眼眶之中。 恩,这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的。 林延潮从皇极门至承天门外,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尚书王国光一并站在门外。(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章 御街夸官(第一更) 林延潮见了两位大佬,与一旁萧良有,张懋修一并行礼道:“见过大冢宰,大宗伯。” 两位官员都是笑了笑。 王国光身为读卷官时将林延潮直接给了个第二等,但是眼下他已是状元了,哪里又会和他过不去。 王国光不仅没有露出不喜之色,反而打趣道:“不用多礼,今日尔是状元,老夫是来给你牵马的。” 林延潮连称不敢,对方可是吏部天官啊,掌管天下三品以下官员的升迁。而从以往的经验里,从人事部或者组织部出来的官员,都是八面玲珑的那种。 这王国光也是如此,他一说笑话,一旁的官吏都是识趣地赔笑。 王国光道:“你是状元,天子让你夸官御街,到时候不说是百官要向你跪拜,就是吾等也在其中。” 林延潮道:“天子隆恩,下官受之有愧。” 王国光鼓励道:“此是天子励学之意,状元无需有魁,上马吧!” 于是自是有人服侍林延潮披红戴绸。 当下顺天府知府牵来一头纯色没有杂毛的大白马到林延潮面前。 身后的众进士们都是一脸羡慕,这可是京城的父母官,给林延潮牵马而来。 顺天府知府道:“状元公,自古贫贱出良才,你今日得中状元乃卧薪尝胆所得,请让本官为你扶你上马,去御街受万民祝贺。” 林延潮当下长长一揖道:“有劳了,只是……” “状元公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延潮有些难为情地道:“只是我不会骑马。” 在场众官员都是放声大笑,充满几分椰榆的意思。 也是林延潮年纪这么轻就中了状元,又是三元及第,在金銮殿上又出了这么大一个风头,大家心底或多或少都是嫉妒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眼下见林延潮坦白的称自己不会骑马,众人不免都是在心里上找成就感。你看状元公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嘛。 王国光捏须对左右笑着道:“咱们三元及第状元公不会之事。史官在哪里,赶紧要记下来。新科状元不会骑马。” 林延潮知众人也是没有恶意,不由莞尔。也随他们去,状元看得高高在上的,虽令人敬仰,但也令人难以亲近。 一旁大兴县县令倒是道:“此马十分温良,状元公放心就是。” 当下官兵搬来上马石,方才解了林延潮之难。 宛平县县令给林延潮递上马鞭,大兴县县令拉起缰绳给林延潮亲自牵马。 这时顺天府知府高声道:“新科状元御街夸官了!” 三十六名官兵们,两两一对。肩扛着铜锣在前开道,两名官兵手持着‘三元及第’,‘新科状元’的彩旗引路,一名礼部官员手捧着金榜在前。 礼部尚书,吏部尚书两人分别随行,至于林延潮则是高坐马上,其余进士在旁随行。 此刻十里御街之上,格外热闹。 御街夸官三年一度,京城万人空巷,众百姓们争相涌至街头看新科状元的风采。 林延潮骑在马上。看着街道两旁左右而分的人群。大兴县的官兵奋力拦着他们,不令他们冲到御街之上。 无数百姓向自己招手欢呼。 “这是大明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啊!” “了不得,真是文曲星啊!” “这状元年纪怎么这么小。我到他这年纪,连秀才都不是。”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有此文魁下凡,扶圣君,开太平,让我大明永享盛世。” 百姓们的话一句一句的传入林延潮耳里。 男孩子有很多梦想,如英雄拯救地球归来,百姓夹道欢呼。 身为大将,灭敌国,执敌酋归来。百姓夹道欢呼。 或者是身为足球明星,捧起金杯归国。百姓依旧夹道欢呼。 而今日林延潮就是考取了状元,获得文魁。受百姓拥护欢呼的一幕。 百姓们如痴如狂,一旁身为家长的百姓拿自己作为榜样,对熊孩子进行现场教育。 “你看看,这状元比你还大不了几岁,你看人家都状元了,你呢?论语都还不会背,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自己?” 熊孩子一脸无奈,又是一个别人家孩子的故事。 两旁还有穿着绮丽的姑娘,看着自己目光含春,掩面微笑。 御街上一间绣楼里,悦翠楼的几位姑娘笑着叽叽喳喳地说话。 身为悦翠楼的头牌周盼儿,坐着嫣然微笑,一旁的人都是向她恭维着:“周姐姐,你说一会自御街上打马而来的是萧公子呢?还是张公子呢?” 一人向他逢迎着道:“这有什么关系,无论是萧公子,还是张公子,哪个不是咱们周姐姐的裙下之臣呢?” 说着一群女人咯咯地笑起。 周盼儿轻轻一笑,没有说什么,犹如一个骄傲的孔雀。只是目光里看着这些逢迎她的人,有几分不屑罢了。 “几位姐姐不要取笑了,我倒是听说楚君,你与会魁林宗海一桌呢?一会儿或是他中了状元呢。” 一直不说话的楚君,听了连忙道:“姐姐哪里的话,我这蒲柳之姿,才艺又疏浅,会魁他连正眼都没瞧我一下呢。” 一旁人笑着道:“是啊,林宗海无权无势,一看就是没有钱人家的子弟,哪里及得上萧公子和张公子。楚君你说是不是?” 楚君心道,考状元又不是凭谁的钱多,但是她面上只是笑了笑,既没有答允,也没有反对。 她一贯是不喜欢与人作口舌之争的。 周盼儿看见楚君的神色,拿起团扇轻轻地扇风道:“楚君,不是我说你,拿捏男人需有些手段。” 楚君垂下头,低声道:“姐姐说的极是。妹妹我是远远不如姐姐厉害的。” 就在二人说话之间,就听得大街上锣鼓齐鸣,悦翠楼的众妓女们顿时也是一并离了桌,来到窗沿前。 这绣楼就是周盼儿包的,她今日故意包下这里,就是让平日这帮姐妹们,看看自己的两个入幕之宾如何风光的? 御街上的状元争这一时风光,但是青楼女子也不是如此吗? 惹得万千女子嫉妒羡慕,待日后韶华逝去时,想起今日也觉得不虚此生了。(未完待续。) ps:晚上还有一更,感谢晒月光de猫书友的打赏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三元及第匾 人争一口气! 周盼儿手持团扇,轻挪莲步,走到窗边。 而绣楼的对面,乃是一处酒楼,现在被几位官宦家的子弟包下,也是准备看御街夸官的。 他们正瞅见周盼儿施施然走到窗边的一幕,顿时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周盼儿抬头见了这几人神情,美目一转,轻轻的嫣然一笑。 那几位官宦子弟见了顿时露出了魂与神授的一幕,心底一并齐道,啊我要成仙了,这绝美如此的女子分明是对我有意啊! 一旁几名妓女见了这一幕,心道恐怕这几位公子中,又要有人成为周盼儿的入幕之宾了。 这时候但听窗外锣鼓齐鸣。 周盼儿凝目看向了御道上,嘴角边流露一抹自信的笑意,那酒楼对面的官宦子弟自己怎么看得上,自己是花魁里的女状元,裙下之臣自也需状元方可。 但见金榜之后,一名披红戴绸的男子,在马上不断向道路两旁的百姓举手作揖。 这人竟然既不是萧良有,也不是张懋修,周盼儿脸上顿时露出错愕的神色,怎么会是他? 周盼儿旁几名想要讨好她的妓女也是顿时失声,一旁楚君本是也要看的,但她被其余几人挤在后面。 待御街夸官的状元郎来至绣楼之下,她才看清马上那状元郎。 身在青楼身不由己,她一直谨慎小心,数年来也没什么高兴或者不高兴的事,能拨动她的心绪,但今日见林延潮夺得状元的一幕,不知为何她却真的很高兴。 “果真是他,我就知以他的才华。必是能大魁天下的。”楚君欣然地笑着。 而周盼儿回过头来,看着楚君笑靥,却皮笑肉不笑地道:“楚君。状元郎果真是会魁啊,今日人家可连中三元呢。你今日想来是不是后悔了。听姐姐一句劝,以后多长心思,否则人在你身边也抓不住。” 左右几个姐妹见周盼儿如此,反而都是暗暗冷笑。 周盼儿下了楼,几人就开始鼓动楚君。 “楚君连周盼儿也嫉妒你了,这是好机会啊,可要抓住啊。” “楚君,你傻啊!当日换了我等。还不借此成名,从此身价百倍啊!你倒是一点也不珍惜。” “你看你的模样也不必周盼儿差,但就是手段不行!” 楚君脸上笑了笑,道了声哦然后道:“谢谢几位姐姐,妹妹也觉得当初好可惜啊!” 众女顿时恨铁不成钢纷纷下了楼去,楚君又走到窗边,御街上跨马的状元郎早已远去。 楚君低下头默默心道,奴家祝君从此青云直上! 御街夸官的一日,最风光的当然林延潮。 十里御街,只嫌太短。马蹄虽缓,仍嫌太疾,真是有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心情。 老百姓们真的十分纯朴。将他三元及第的自己,真当作了下凡的文魁。 沿途不少百姓,甚至到了焚香而拜的地步,而林延潮不由惭愧,自己真心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林延潮打马回府,直接到了福州会馆中,这时他三元及第的消息,随着御街夸官,早已是传遍了京城。 福州会馆上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 人未至,爆竹齐鸣。鞭炮在地上乱跳。 无数百姓争相攒头。 到了客栈门前,林延潮方才下马。掌柜,会馆里住的商人,举人们都是迎在左右,一下子就拜倒了一大片。 林延潮连忙上前扶道:“诸位乡亲,使不得。” 众人一并道:“本乡能又出一才子独占鳌头,请状元郎受我等一拜。” 看着众人高兴的表情,林延潮也知是一府能出一个状元,对于本地百姓而言,是多么高兴。 在这个科举定高下的时代,哪一府哪一县的举人,能在殿试之中夺得魁名,能是合府庆祝的大喜事。本府人到了外地也是一件颜面有光的事情。 至少与人道一句,我们本府别的没有,但是却是文章节义之邦,今科状元就是出自吾乡。 受着乡亲的恭喜,林延潮眼眶有些湿润。 陈济川,展明二人也是一并激动地道:“恭喜老爷,我们知你一定会中状元。”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中了状元之事,需立即知会家人才是。” 几名商人一并抢来道:“状元公,这点小事就不必担心,我们会派人水陆路齐报,定是将你三元及第之事最快告之家人。” 林延潮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一旁送林延潮回府的礼部官员道:“状元公放心,你三元及第的消息,我们礼部会派人,经传驿快马,不需半个月,就能送至贵府大人的手上。” 林延潮喜道:“那真是太好。” “圣旨到!” 正说话之间,身后鸣锣开道。 林延潮与众人立即在会馆外迎接圣旨,一并口称万岁。 传旨太监笑着道:“新科状元,咱家来的匆忙,天子知你仓促,恐怕未必能全礼,故而赐你三元及第御匾,彰显文名,并且下旨着令福建布政使为你在家乡竖状元牌坊!” 众人听得又是发出一阵羡慕的惊叹。 这简直是圣眷在身啊! 不仅天子亲赐匾额,还着令布政使给林延潮竖立状元牌坊。 进士牌坊大家都见过,但至于更高的状元牌坊,众人都是还是第一次听说,但既是天子亲赐,绝对是不同凡响的。 林延潮当下谢恩,受过圣旨。众人一并齐来作贺。 至于那天子亲赐的‘三元及第’匾,由两名锦衣卫抬来。 此乃是天子御赐的金匾,众人少不了又要顶礼膜拜一番,普通的官宦人家,在家里挂一面,就可以当传家宝了。 掌柜眼放精光,讨好地与林延潮道:“天子御赐的金匾,眼下既无处安放,就暂时挂在咱们会馆正堂之上吧,如此让我们会馆上下也跟着沾光。” 林延潮笑着道:“好吧。” 掌柜与几名商人一并欢呼,当下将金匾请入会馆中。 林延潮对传旨太监道:“请公公入内喝一杯水酒。” 传旨太监笑着道:“那是多谢了,咱家要沾一沾新科状元的喜气,将来少说也能益寿延年。” 众人听了都大笑。(未完待续。) ps:第二更(其实是补更)在这里向大家求求月票!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不会是阉党吧 林延潮与传旨太监一并入了会馆。 这名传旨太监姓孙名隆,林延潮就称他为孙公公。 孙隆见会馆简陋的样子,不由道:“状元公,住的地方真是清贫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孙公公,此地尚好,吾少时所居不如此许多。” 孙公公点点头道:“难怪状元公能道出家贫子读书的诗来,不过也是苦尽甘来了,释褐之日,天下将望状元公为卿相。” 林延潮心底有数,自己进士及第,又是头甲状元,进翰林院是榜上钉钉了。 状元授官是从六品,也就是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是正七品,则是翰林院检讨。 除了三鼎甲,二甲三甲的进士要想进翰林院,只有馆选,考庶吉士这个途径。 就算考上庶吉士,也不一定真正留在翰林院了。 只是一个见习翰林,三年后还要经过‘转正’考试,合格授官,称为留馆,不合格出翰林院,称为散馆。散馆后的官员,虽仍被视为翰林,但入阁的机率基本没有了。 而身为头甲状元,直接跳过见习的,一上来就是正式工,这等滋味真是酸爽。 至于入了翰林有什么好处? 大明官场有一个铁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翰林院是入内阁的必经之路,明朝两百多年的历史里,所有的三鼎甲,最后入阁为相几乎达到四成之多。 故而翰林,又有储相之称,也就是宰相的预备队。 “对了,翰林院的黄鸣周黄翰林与状元郎有乡谊吧!”孙隆一面喝茶,一面没来由道了这么一句。 林延潮心底奇怪。这传旨太监怎么会认识翰林呢?林延潮猜道:“可是泉州府的黄翰林?” 孙隆笑着道:“正是这位黄翰林,当年咱家刚入宫不久,在内书堂受过他的指点呢,关系好着呢。” 原来如此,林延潮恍然大悟。 孙隆说的这位黄翰林,乃是泉州府进士黄凤翔。字凤鸣。黄凤翔是隆庆二年的榜眼,对林延潮而言是翰林院里的同乡前辈。 至于这传旨太监也是不凡啊,在不落痕迹中,点出自己是出自内书堂。 如果对于文官而言,非翰林不入内阁。那对于太监而言,也有一个规矩,那就是非内书堂出身的太监。就不能任秉笔太监。 秉笔太监握批红权,内阁握票拟权,二者是大明的至高权力。 在皇帝怠政下,握有批红权的秉笔太监和手握票拟权的内阁首辅,两边可谓斗得难分上下。 纵观明朝历史。二者争斗,一般都是内阁大佬输的多,而秉笔太监输的惨。 “原来孙公公是内翰,才想的言谈清奇。出口成章。”林延潮夸道。 出身内书堂,进司礼监的太监。都是以内翰自称。内翰也就是宫内的翰林,显然是以知识性官员,不,是知识性太监自居。把自己与那些打杂太监区分开来,也别有一番优越感。 孙隆听了林延潮称他为内翰,不由喜上眉梢。 文臣里面上尊敬太监,背地里骂太监的不少,而以林延潮的身份,能主动称他一声内翰,自是令他倍有面子。 孙隆笑着道:“好说,好说,状元公以后身为翰林,必有入宫行走的机会,有什么要咱家办事的,别磨叽,尽管说一声。” 林延潮听了不由感叹,有明一朝还是文人藏激激,太监坦蛋蛋的多。读书人出身的文官尿性多,反而是太监们倒很干脆,是友是敌一句话不啰嗦。 见孙隆的示好,林延潮心想自己以后不仅要抱皇帝大腿,难道还要走阉党路线吗?完蛋完蛋,会不会背千古骂名啊。尼玛的,早知道如此我该再晚穿越三十年,直接投奔魏忠贤啊。 是啊,纵观万历一朝,没有出过刘瑾,魏忠贤这样的权阉,那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宫中有人好办事啊! 林延潮道:“谢孙公公赏识了,以后少不了要劳烦孙公公呢,眼下正有一事要劳烦呢。” 这么快,孙隆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林延潮道:“久仰黄翰林大名,但可惜未曾一见,到时候还劳公公引荐才是。”林延潮是心想自己在翰林院没有门路,正要拉关系呢。 “当的,当的。”孙隆放心下来,引荐黄凤翔给林延潮不费什么功夫。何况黄凤翔在内书堂教过自己的老师,二人有师徒关系,将他介绍有同乡之谊的林延潮,大家还可以进一步加深关系嘛,这是大有好处的。 孙隆一口答允下来,然后言自己还要奉驾,就先走了,临走前林延潮还送了对方一包银子。孙隆没推辞,坦然受了。 这时候会馆内左右一并帮手,将‘三元及第’的匾额,在会馆的正堂高高挂起。 会馆之外,爆竹齐鸣,四面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挂起的一刻,会馆内外数百人都是齐声拍手叫好。会馆里掌柜,伙计、厨子都是一并跑来观看。 众人抬起头但见‘三元及第’四个烫金的大字,悬于横梁之上,天子御赐金匾,是难得的风光。 一名闽籍的大商人对身旁人道:“状元及第的匾额,虽是稀有,但咱们也曾见过,可是三元及第的匾额,恐怕是百年一遭。” 另一人也道:“是啊,而状元郎虽少但也是三年一个,但咱们大明自太祖开国两百年以来,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不过两位,真可谓是百年一出,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这两人一问一答故意说得很大声,不少人都是听见了。 众人都是呵呵一笑,这正是锦上添花之时,这一幕也在各处兴起。 有人故意逮着掌柜道:“以后你这会馆生意也不用做了,直接开饭馆客栈吧。” 掌柜装傻充愣地问道:“这是为何啊?” 那人道:“三元及第的匾额在这里挂了一个月,天下想要中状元的举人,为了沾这三元及第的喜气,还不得跑到这里来啊。” 林延潮站在堂中,数不清的人向他道贺,偶尔他抬头一睹,看着头上金字匾额心道,嗯,三元及第,我做到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三章 恩荣宴 到了快天暗之时,林延潮与卢义诚,林世璧一并赴恩荣宴。 恩荣宴就是民间耳熟能详的琼林宴了,不过琼林宴是宋朝的称呼。咱们大明叫恩荣宴,宴会设在礼部,由光禄寺承办。 林延潮眼下虽身为状元,但还未正式授官,官员的仪驾还没有置办。 故而他仍是照旧,让展明赶车,从会馆前往,只是马车前头挂了一盏写着\赴恩荣宴\的风灯,然后这么往礼部而去。 快要天黑时,也是京城道路的高峰期。 道上是轿子,马车,骑马骑驴的堵在那,交通十分拥堵,不过挂了一盏赴恩荣宴的风灯后,一路上仿佛开了绿灯般。 众人都知是赴恩荣宴的新科进士,都避在道旁相让。马车顺顺利利地入了正阳门,然后朝礼部衙门而去。 马车里林延潮是靠在车壁上养神,今天一日太累了,不想说话。而卢义诚心情很好,说个不停,而林世璧则丝毫没理会,只当卢义诚是个空气。 卢义诚以为林世璧不说话,是心情不好的缘故。他想来林世璧在会试时,考了第三十九名,这个成绩放在殿试上进二甲是绝对稳妥的,但是他殿试最后却落到了三甲。 至于卢义诚他本来就没想进二甲,现在授三甲也没什么意外的,于是他好意地劝了林世璧几句,什么不要在意,二甲和三甲差了没多少,不要往心里去云云。 林延潮在旁看了不由一笑,他知实际上对于林世璧这等世家公子而言,二甲三甲授官高低根本不放在眼底。 林世璧考进士更多是要向世人证明自己罢了。林延潮猜想以他放荡不羁的性子,授官后能在体制里混上两年,不挂冠而去。这已经是人间的奇迹了。 至于为何林世璧不想理会卢义诚。林延潮可以从林世璧的肢体语言里晓得,他此刻只想与卢义诚说,土逼不要与我讲话。 至于二甲进士与三甲进士究竟差了多少?二甲授官是从七品,三甲授官则是正八品。 林延潮初时还纳闷,他还以为三甲进士最低也是可以当个县令的,那么既然是县令至少也是正七品。怎么会只有正八品。 后来林延潮才知道,这正八品是对京官而言的。 比如京官为正七品,那么外放地方一般会授予正六品,而这并不是升官而是平调,这属于京官对地方官的等级压制,所以三甲进士授官后,在京为官。只能居正八品,到了地方可以为正七品县令。 以往也有三甲进士及第后,吏部授官,要丢去贫困山区当县令,然后这个人死活不去。这个第一志愿我不满意,我要求志愿调剂,不然我就不辞官不干。 吏部对于违背第一志愿,一定要留京的进士。也是可以容忍的。留京可以,只是正八品也没有了。要留京,行!从九品的京兆博士你去不去干? 这看来委屈,但对于官员来说,只要留京。将来就有升迁的门路。 当然这也是朝廷优厚进士,不然怎么说进士是榜下即用的老虎班,换了举人,监生出身的官员敢对吏部的授官说三道四,行,你就回去等着候缺吧,期限一百年起! 三人来到了礼部。 每个新科进士乌纱帽上挂着恩荣宴三个子的牌子,就是通行证,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礼部大堂。 宴厅之内,虽然还未开宴,但早早有上百名来赴恩荣宴的新科进士们。众进士们都是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充满了马上要做官的喜悦。 林延潮一到厅里,顾宪成,魏允中等几名进士一并而来,与林延潮见礼。 林延潮也是与几名同年一一而拜,其中对于一名叫杨镐的三甲进士,多看了几眼。 魏允中十分羡慕地道:“宗海,状元及第,此去鹏程万里,释褐即授从六品修撰,入翰林院为词臣,真是令人羡慕。相较我等还要去六部九卿衙门中观政三月才能授官,相去如同云泥啊!” 要知道万历八年这一科没有庶常士,除了三鼎甲外所有的新科进士要在六部九卿衙门先观政三月,视其表现,才能分内外正式授官。至于林延潮后天就可以去翰林院报道当官了。 林延潮拱手道:“莫抬举在下,翰林官清苦,我早有准备,倒是诸君将来无论内任外放,都可大展宏图,一展拳脚,实是令我羡慕。” “哦,莫非宗海还喜欢任事为官。” 林延潮心想这是自己志向,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坦然道:“在下志在事功。” “那就难了,宗海身为翰林,虽初授就是从六品,但翰林院里升迁不易,恐怕要事功的机会不多。”顾宪成自那日脱袜脱履的辩论后,对林延潮态度显然敬重许多,说话也变得客气起来,不是往日那般目中无人的样子。 林延潮道:“走一步算一步,将来或许有外放一日。” 众人看了一眼,翰林外放?难啊,除非是犯了过错,否则就要一直在翰林院熬资历的。 众人待要劝林延潮,这时候但听鸣赞官道:“吏部尚书,到!” 堂内众进士肃然寂静,然后一并向门口拜去。 此刻恩荣宴上的几位大佬都还没到,最先来的就是这位吏部尚书。 上百名进士都是躬身行礼,但见吏部尚书王国光迈步走入宴厅笑着道:“诸位不要多礼,今日没有尊卑,只有上下同乐。” “谢太宰!” 众进士们一并除礼,但见王国光与几名吏部官员,一并走到了上席。 看着王国光,众进士目光里就热切起来, 杨镐对魏允中,顾宪成道:“你们知道吗?观政进士也有区别的,叔时是二甲头几名,断然是入六部为见习主事,但对于我等出身三甲的进士而言,最好的出路,莫过于去都察院观政。” 魏允中捏须道:“不错,科道称雄,若去都察院观政,只要考评能得中上二等,就能得授御史。” 杨镐点点头道:“是啊,分配进士去各部观政,还有最后的考评大权,都握在吏部手中,若是能得吏部天官的赏识,观政之时大有好处啊!”(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四章 成人之美 听杨镐这么说,林延潮身旁的卢义诚的眼神中也是放起光来。 当然吏部尚书权力不仅如此,除了掌握官员的升迁,还有六年一次的京察大计。 不过这些对林延潮来说,丝毫不关心啊!自己身为翰林官,就如同开启了免京察,免观政,免考评的豁免光环啊!翰林院自成一个体系,与其他六部少有瓜葛,这也是大明体制独特的地方。 翰林院的官员与谁最近?三者,天子,东宫,太监。 但是吏部尚书对于其他进士就不一样了,几乎掌握人家生杀大权。所以不少进士,此刻心底就是想着如何上前与王国光说话,讨得其青眼。 不过众人都这么想,现在却还是没有人上去,因为众目睽睽之下,大家虽有此心,但拉不下这脸,反正宴会开始后,都有向官员敬酒的机会,到时候来向吏部天官表现一番也是不迟。 过了一阵,来赴恩荣宴的进士,官员,以及几位大佬都是陆续来齐了。 殿试时的读卷官、銮仪卫使、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受卷、弥封、收掌、监试、护军参领、填榜、印卷、供给、鸣赞各官都在邀请之列。 不过十位殿试读卷官里,张居正,张四维都是缺席,阁老只来了一个申时行,至于六部尚书只来了吏部尚书王国光,礼部尚书潘晟,兵部尚书曾省吾,其余三位也都是缺席。 光禄寺根据赴宴官员,进士排了席次。 申时行居主席,三位尚书,吏部礼部侍郎,銮仪卫使也是一人一席,至于受卷官以下则是两人一席。 而进士方面。状元林延潮一人一席,至于榜眼萧良有、探花张懋修两人一席,其余进士都是四人一席。每席之上,按酒、烧炸四般,宝妆、茶食、果子五般,软按酒五般。菜四色,汤三品,双下大馒头。 恩荣宴的形式,与鹿鸣宴会,簪花宴差不多,都是乡饮酒礼这一套,只是参加的人等级却更高了。 席上雅乐奏起。 申时行先向新科进士们祝词。表示对众进士的祝贺之意,以后大家要一并同朝为官了,然后词里的大意就是尔等他日为官,上忠其君,下爱其民。 场面话古往今来都有。不过众人都是听得很认真。 说到最后,申时行即兴还吟了一首前首辅李东阳当年在恩容宴上所作之诗。 队舞花簪送酒频,清朝盛事及嘉辰。星辰昼下尚书履,风日晴宜进士巾。围撤汉科三日战。苑看唐树九回春。丹心未老将头白,犹是当年献策身。 众人纷纷点头。李东阳这首诗确实不错。 申时行说后,林延潮身为状元,要代表众进士起身答词。 林延潮从席上起身,来至申时行面前。二人相对三揖,之后申时行回到席上。 宴厅之中刚刚开坛的杏花酒,酒味飘香。 林延潮放眼望去,坐在席上的众官员,以及新科进士们抬头看着自己。这一刻好似在学校时毕业典礼上,学生代表在学校师生面前发表离开学校前,将要踏入职场时的感言。 林延潮朗声念道,为臣事君,忠之本也,本立而化成。冢臣于君,可谓一体…… 话音在宴厅上回荡,随着林延潮一词一句,坐在下面的众进士们思绪都是飞得很远很远,心底带着点激动,感伤。 不过对于林延潮而言,此刻的感受是,身为三百进士的代表发言,很有面子。 下面林延潮代替众进士对申时行行敬酒之礼。林延潮始终从容不迫,一举一动都是合乎礼仪,连鸿胪寺的官员都挑不出一丝毛病来,其余官员们都是频频点头。 仪式完成,下面就是大家自由时间了。 林延潮返回席上,开始用餐,这可是光禄寺筹备的酒宴啊! 林延潮还没夹了几筷子,酒也还未过三巡,就见着各进士们都举杯离席向堂上各主官敬酒了。 除了申时行,余有丁,众进士们都是聚集到吏部尚书王国光面前敬酒,想必是想在对方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以便观政时分配至一个好部门,以及观政后的考评能给个高分,争夺到留京资格。 同年们此刻都为了将来筹谋,至于恩荣宴上吃什么,全不关心了。 真是可惜了这一桌酒菜,这本来进士们是仅次于御街夸官,最风光的一刻的。 众进士敬酒之中,林延潮看得出,刚踏向官场的进士们,面对王国光这样大佬时,不免底气不足,失了分寸。敬酒时,有一些进士想要说些奉承话,结果用力太过,有名进士拍马屁时,连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都说出来了。 几人阿谀奉承的痕迹太重,结果大出洋相。还有些玩些小技巧,来引起吏部尚书注意,甚至还有打压别人来抬高自己的。 这等献媚相,令不少官员频频摇头,一旁的林世璧等人不住冷笑。 林延潮也是感叹这些人太目光短浅了,这三百名进士一一敬酒过去,王国光能把你的人和名字对上号就不错了,谁还会可以去记得你很有能力,才干不错。 人家身为吏部天官,很忙的,他不会去关心一个小进士的授官情况。 林延潮继续吃菜,这时感觉身旁有人拉自己袖子,转头看去,但见却是卢义诚。 卢义诚一脸忐忑地问道:“宗海,你稍后有向太宰敬酒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当然是要去的。” 自己可以不巴结,但不表示自己可以得罪的,敬酒没什么,不敬酒被人记住了才叫惨呢。 卢义诚当下恳求地问道:“宗海,那等会可以带上我吗?我自己一个人不敢去。” 林延潮点头道:“甚好,我有些乏了,有个人陪在一旁也不错。” 卢义诚松了口气道:“好,多谢宗海了。” 林延潮举杯与卢义诚朝王国光那走去,但听附近笑声不断。 几名官宦子弟家的进士与王国光敬酒时,谈笑风声,丝毫也不因对方是吏部大员而怯场。 林延潮看去那为首一人就是二甲第一名,前礼部尚书董份的孙子董嗣成。 林延潮不由感叹,与卢义诚这样寒门子弟一比,董嗣成这样的官三代,先天就带有优势。人家自小随祖父,见得就是高官显要,即便面对吏部天官这样的大员,也是不怯场,还能说几句笑话。 董份曾任吏部左侍郎,而王国光是吏部主事,曾是董份属吏。 王国光向董嗣成问候其祖父,也就是他过去上司身体如何,期间谈及当初二人在吏部公事时的旧事,二人谈话其乐融融。 董嗣成在王国光面前完全是执子侄礼,十分亲密,其余进士看了不由生出‘我等就算拍一万句马屁,也不如此人提他祖父一句’的念头。 王国光与董嗣成正谈话时,扭头瞧见了林延潮站在一旁。在其他进士争先恐后地挤来与王国光敬酒中,林延潮就这么安静站着,不急不躁,默默地等候,令王国光不由暗暗赞许。 王国光笑着道:“这不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公吗?” 林延潮当下上前道:“是,下官来给太宰敬酒了。” “岂敢!”王国光闻言就要从席上起身。 林延潮赶忙抢过两步道:“下官何敢劳太宰起身。” 王国光见此笑着道:“状元郎也太客气了。”说完重新坐在席上。 林延潮当下给王国光把壶奉酒,说些福禄康寿的话。 至于步步青云,升官的话就不提了,对方身为吏部尚书,已是人臣巅峰了,哪里来步步青云,你是要谋逆篡位吗?王国光再升一级就是大学士,但王国光非翰林出身,是没有入阁的机会。 王国光对林延潮很满意,说了一番勉励的话。 这时一旁董嗣成突道:“状元公才高八斗,今日金殿传胪时所赋之诗可名传天下,眼下值此恩荣宴时,不如再留一诗,好让我等大开眼界。” 董嗣成这么说,一旁众进士们都是叫好。王国光也是点点头。 林延潮笑了笑道:“董兄太高捧我了,在下今日不过是兴起而作,倒是我身边这位同乡诚之兄,才思敏捷,诗才更是了得,这首恩荣宴诗由他来作如何?” 卢义诚听林延潮这么说,顿时惊喜交加,林延潮把这在吏部尚书面前,表现的机会推给了自己。 而王国光听了不由目光一亮,其余进士也是明白过来,不由为林延潮此举赞叹起来。林延潮眼下已是三元及第,当今文魁,就算再赋一首好诗,也不会给自己名气增添多少,而眼下扬名机会推给别人,此乃是成人之美,君子之德啊。 当下王国光与众人目光一并看向卢义诚。 卢义诚顿时忐忑起来,在脑中思索片刻于是道:“唱榜东华未可骄,一身从此许国朝。莫提前路荆棘否,留此初心试径遥。” “好。” 众人见卢义诚当堂赋了一首合乎韵律的诗来,不由点头。 王国光笑着道:“真有疾才也。” 王国光这么说,是夸赞卢义诚反映敏捷,当堂作了这么一首诗来。 而卢义诚得吏部天官这一句夸奖,顿时激动得身子都颤抖起来,努力保持镇定地道:“多谢太宰夸奖。” 王国光见卢义诚这紧张的样子,不由莞尔道:“真质朴之人。” 稍后林延潮与卢义诚一并告辞退下。(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五章 牛逼的翰林官 拜见完吏部尚书,卢义诚端着酒杯,好容易才从紧张的情绪缓过来,然后对林延潮无比感激地道:“宗海,多亏了你引荐,否则我连与太宰说话都不敢,更不用说还能在他面前作诗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拍了拍卢义诚的肩膀道:“说这话做什么,见外了。” 卢义诚听了更是十分感动。 敬完吏部尚书,其余人也不能拉下。坐在王国光身侧的乃是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姚弘谟。 成化年以后,官场有一个规矩。 就是礼部尚书、侍郎必须是翰林,而吏部左右侍郎里,必定一个是翰林。 而翰林为六部侍郎者,同时身兼侍读、侍讲学士。 朝堂上如姚弘谟这般同时在六部翰林院挂职的,只有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林延潮会试时的小座师余有丁。 身兼翰林,侍郎,可以在正三品的同阶官员中笑傲群雄了。 不仅如此,朝廷选庶吉士教习,都会从身兼翰林,侍郎的官员里选取。 身为翰林院庶吉士教习有什么好处?当然是将来储相的人脉,同时翰林院教习也是入阁的预备人选。徐阶与张居正关系为何那么好?因为张居正在翰林院为庶吉士时,徐阶就是翰林院的教习,所以张居正始终以徐阶门生自居。 而这位姚弘谟担任三年翰林院教习,至于余有丁则是一年前补上,他是顶的是王锡爵的班。 当年张居正夺情时,就是王锡爵带头率几十个翰林上门闹事,逼着张居正把刀架在脖子上。后来王锡爵自知得罪了张居正,回乡省亲然后就不回来了。于是余有丁才有机会补了王锡爵的班。 姚弘谟见林延潮后。笑着道:“玉堂之署内,三鼎甲状元郎不少见,但三元及第者,大明开国来,也只有你和商文毅公二人啊!” 玉堂是翰林院的雅称,姚弘谟的意思是每三年一次科举。三鼎甲状元都是要入翰林院的。所以翰林院里不缺状元,可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翰林院几百年来也只有林延潮与商辂两个人。 林延潮当下低调地道:“哪里,以后入翰林院后,还需请少宰耳提面令才是。” 对方虽眼下多在吏部办差,但毕竟还申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眼下翰林院里,翰林学士官位最尊。掌管院事,不过现在暂缺。 翰林学士之下为侍读学士。 眼下翰林院内有三位侍读学士,分别是陈思育,余有丁,姚弘谟三人。 余有丁。姚弘谟一面在吏部礼部署理部院之事,一面在翰林院当差。而陈思育则是侍读学士掌院事,注意掌院事三个字,也就是说翰林院的事。他说得算。 所以陈思育是正,余有丁。姚弘谟是副,这三人就是林延潮将来在翰林院的领导了。 乘着这敬酒的机会,对于将来领导还是要赶紧巴结下的,至少认认门。林延潮三年后任官考满的考语。还要这三人来写呢。 林延潮连忙敬酒,然后说几句愿意向组织靠拢的话,姚弘谟也是温和地鼓励了林延潮几句。 反正礼数到了就行。 敬完了姚侍郎,林延潮按着顺序一一敬酒。林延潮身为状元,众人见都是道不敢,三品以下官员都是从席上起身。 敬了半圈就到了翰林院这一席上。经旁人介绍林延潮知道一旁左数第三的席上,就是翰林院一把手陈思育。 陈思育乃湖广武陵人,又是张居正的同乡。 他此刻坐在席上,背心挺直,对其他来敬酒的官员和进士们,神色都是淡淡的,不苟言笑,看起来一脸严肃的样子。 林延潮上前对陈思育道:“下官见过掌院。” 陈思育见林延潮微微点头道:“状元郎不必多礼,这一次殿试本院身为读卷官,看过你的卷子,将其勾为一等,就是赏识你的才学。” 说到这里,陈思育突话锋一转道:“不过有才亦需有德,为臣者当有风骨,不可媚上。你第二道策问的立论,本院是不赞成,选你为第一等,只是惜才罢了,以后入翰林院后,你当好好研磨心性,潜心学问,不可有躁进之心。” 林延潮听陈思育这一番话心道,你妹啊,这简直就是批评了,把自己看成积极向皇帝拍马屁的有才无德之徒了。看来大领导对自己不是很满意啊!看来进翰林院,搞不好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林延潮称是退下,这时一人上来道:“状元郎,不必介怀,掌院的性子就是如此,外冷内热,不要往心里去啊!” 林延潮向这官员拱手道:“多谢宽慰,请教阁下台甫?” 这官员笑着道:“在下草字鸣周,泉州府人士。” 林延潮听了喜道:“原来是鸣周兄,在下久仰大名。” 来得好巧,对方就是之前太监孙隆给自己提起的黄凤翔。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他乡遇同乡,格外的亲切。 有着同乡关系,林延潮与黄凤翔聊天不由十分投机。 黄凤翔道:“宗海兄,其余的日后再说,我与你先引荐一下本院的同僚,他日一起公事也是方便。” “这再好不过了。” 有了黄凤翔引荐,就少去初见时尴尬,对林延潮就简直再好不过。 身为翰林的官员,与其他官员相较,身上都有一种清贵的气质。 在百官之中,翰林就相当于天子近臣。 三百进士中唯有三鼎甲和庶吉士方能入翰林院,身为翰林,就是进士之中的进士。 按照官场重科举出身的传统,这些翰林们平日见了普通进士出身的官员,都是不甩。非翰林官员,官位在三品以下,在他们眼底就是土鳖。 要让我尊敬你,行,拿出科举名次来,当年殿试你几甲几名? 三甲n名。 什么?刚才风大,我没听清。 不过面对林延潮,这些翰林官们顿时骄傲感全无,你妹啊,三元及第的牛人啊,就算我当年殿试考了一甲第一名,也没你牛逼啊! 恩荣宴在场的翰林都是参加过会试,充任过房官的,算是在场不少进士的房师。 此刻林延潮在敬酒,这些翰林都不敢怠慢,而众人中一位名叫何洛书的翰林,脸色更是奇差无比。(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六章 颜面扫地的何翰林 黄凤翔领着林延潮至翰林们这一席。 这些平日清贵,以气节自负的翰林官们,一并打量走来的少年。但见少年穿着绯色的袍服,银簪花的乌纱帽,腰间的光素银带,悬着的药玉佩。 不论翰林们认识不认识林延潮,但这一身状元服大家都识得。三年前翰林院同僚沈懋学,大魁天下时也是穿着这一身状元服, 此刻沈懋学病归,已不在翰林院。 “这位是张侍讲,马上要迁任要南京国子监司业。” 原来此人就是张位,隆庆二年以庶吉士入馆,此人了得啊,历史上似乎也入阁了,翰林院果真人才辈出、 林延潮对张位道:“晚辈在此预贺前辈,可惜无缘前辈教诲了。” 张位笑着道:“无妨,状元郎真一表人才,真不枉我等当初力荐你的卷子。” 众翰林都是点头微笑,林延潮也听说,余有丁当初将自己卷子从落卷中搜出,正是同考官里这十名翰林联名向申时行举荐自己的文章。 若非这几位翰林的风骨,自己别说会元,连会试都要落榜了。 “大恩不言谢,满饮此杯。”林延潮举杯一饮而尽。 张位笑道:“本官陪状元郎一杯。” “这位孙修撰,乃甲戌科状元,也是今科会试同考官。” 这位孙继皋万历二年状元,林延潮道:“后学晚辈拜见孙前辈。” “不敢当,状元郎文章华国才是,否则我等也不会一致称许。” 此刻林延潮只想说,咱啥都不说了,感情都在酒里。 一位一位翰林敬过,林延潮一连畅饮。已是有几分醉了。 到一位翰林面前时,黄凤翔神色有些尴尬,然后道:“这位是何检讨。” 何洛书此刻脸上的表情,仿佛吃了一吨翔,他看着一身华服的林延潮走在自己面前。 当初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利用同考官的职权,将林延潮卷子悄无声息的落卷。如此张居正两个儿子张懋修,张敬修就能顺理成章地进入尚书房的第一第二名,但是他这完美的如意算盘最后却打不响啊。 先是余有丁,申时行哪里去不好,搜落卷正好来到了本房,而本房的方阅卷官来了个什么朱衣点额,一下子就林延潮落卷搜出。 最后在定榜中。自己十名翰林院的同僚,当堂打了自己脸,一并推荐林延潮的卷子。申时行最后排榜将林延潮的卷子定为第一。 现在何洛书心底的悔恨简直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当初要不是自己将林延潮卷子罢落,现在他就是这位状元郎的房师啊!那时不说自己在翰林院,在外面也是令人敬重啊。一个当世伯乐的名号是跑不了的。 何洛书看着林延潮心想,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料想他也不会给自己面子。我索性主动一些,先道个歉。将此事揭过就好了,毕竟传扬出去。我确实不在理。 众翰林也知何洛书当初为了讨好张居正,偷偷将林延潮卷子藏起来的事。林延潮现在不承认何洛书为他的房师,是理所当然。 不过林延潮毕竟是后辈,对前辈应有的尊重是应当的。为了顾全大局。林延潮该不会当众翻脸才是,如此有失状元的身份,更该以德报怨,如此传扬出去别人也会赞他大度。 何洛书坐在席上心底盘算,没错,自己是翰林院的前辈,还是宰相的人。林延潮不看在自己面上,也要看在张相的面子。这小子进翰林院立足未稳,不敢乱得罪人。 想到这里,何洛书本是要打算向林延潮道歉的心思也没了。 何洛书眯着眼睛看向林延潮,心道我是翰林院的前辈,凭着什么要向你这个后辈道歉。你要是敢给我难看,以后进了翰林院,我必不会与你干休,到时候大家走着瞧,看看你有什么本事与我来斗。 “这位是何检讨。” 看了黄凤翔的神色,林延潮心知,原来这位就是把自己卷子藏起来的‘房师’何洛书啊。 黄凤翔介绍后,何洛书已是站起身来,他倒是一脸坦然,甚至脸上还有几分傲慢。 林延潮站定脚步,上下看了对方一眼,然后端着酒杯从他面前走过,完全是将对方当作一团空气般忽略了。 众人还以为林延潮会作一番表面功夫。哪里知道林延潮直接就走了过去,让何洛书颜面扫地。 何洛书霍然色变,端着酒杯的手也攥紧喝道:“真无礼之徒,这样的人也配当状元郎吗?” 何洛书这一声将四周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状元与翰林的冲突这下有好戏看了。 林延潮本想将事情先掠过,自己与何洛书的帐等进了翰林院再说,但见自己处于众目睽睽之地,何洛书不知理亏还出言挑衅,他知此刻不是息事宁人的时候了。 林延潮转过头去问道:“何检讨有何见教?” 何洛书压下心底的怒意,瞪着林延潮道:“你的卷子是我罢的没错。但你眼下已是状元了,入了翰林院,我也无话可说。现在本官好心好意捧一杯酒敬你,你却拂袖而去,这就是你林延潮的礼数和教养?” 这何洛书端着酒杯,本是等着林延潮来敬自己,若是自己主动敬他,就成了赔罪了。不过这丝毫不妨碍何洛书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 林延潮没有因何洛书的话乱了阵脚,淡淡地道:“何检讨,你称我林延潮,直呼其名乃是无礼,你以为你是我家大人?” 何洛书哑口,他知方才愤怒,犯了错,直呼其名被视为不敬。 但何洛书却不担心道:“我是你翰林院的前辈,直呼你名字又如何了?” 林延潮斥道:“这就是你何检讨的礼数教养,可笑你既以前辈自居,难道不知什么叫尊卑上下?” “我在翰林三年,你不过新进之辈,与我谈什么尊卑?一派胡言。”何洛书不屑道。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何检讨你真什么都不懂,难道还要我教你?翰林检讨从七品吧,而翰林修撰为从六品。朝廷有法度,官隔一品避马避轿,隔三品跪。而何检讨隔我一品,不持有下官礼数已是不敬,还直呼上官之名,这就是目无尊卑” 何洛书顿时讶然,他倒是忘了这点,他强自辩道:“可是你……。” 他想说你林延潮还未授官,但想这更糟糕,状元郎大魁天下一日,身负皇恩,连顺天知府都要给他牵马递鞭,自己直呼状元名字这罪同样不小。 林延潮冷笑道:“不识礼数,还藐视王法,洋洋自得,就你也配身为翰林,简直为士林之耻。何检讨你就等着听参吧!” 何洛书被气得说不出话。没错啊,他乃是庶吉士留馆。 庶吉士留馆后,原二甲进士者授正七品的编修,原为三甲进士者授检讨。何洛书当初就是三甲,授的检讨,也就是说他虽然转正了,但是却是翰林院里官位最低的。 他原来是林延潮的房师,其取与不取都在他的一念之间,但到了现在对方中了状元后,官阶反而高过自己两级。而眼下自己还被林延潮抓住了失礼之罪,要上本向天子弹劾,自己少不了要被罚俸三个月。 何洛书咬着牙瞪着林延潮,不过众人都知他是强撑颜面,实际上已是认怂了。黄凤翔作起了和事佬道:“何检讨,状元郎以后大家都是要在翰林院里共事的,各退一步吧。” 其他翰林也是向林延潮劝道:“算了吧,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众人都劝,林延潮自是要给面子,当下道:“看来几位的面子上,我就不上本弹劾何翰林了。” 何洛书听林延潮这么说,松了口气,不过心底丝毫没有感激,好,今日算你赢了,到了翰林院后,看我如何整治你,官场上的事,你一个没有门路寒门子弟什么都不懂。林延潮,我们就从这里开始,今日丢去的颜面,我他日要百倍奉还。 林延潮看着何洛书怨毒的神情,自是知他在想什么,此人真自作孽啊。 林延潮道:“不过此事可以算了,不等于其他事能一笔勾销,何检讨会试将我落卷之事,其中有什么不公,你我心知肚明,天理昭彰,自还我一个公道。” 何洛书闻言汗水滴落,林延潮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话,简直是致自己于死地。 状元郎因落卷之事在恩荣宴怒责检讨,此事被林延潮这么一搞,一下子就公开化了,想掩掩不住了。朝廷一定要给林延潮一个说法才是。御史们必会大做文章,上本弹劾自己。 何洛书脸上露出怨毒的表情,自己刚才还想在翰林院算计林延潮,但现在恐怕连苦心得来的翰林位置都是不保了。 何洛书心底有一万句最恶毒的话在酝酿,但若是骂出来,又是一罪。若是方才能向林延潮道歉就好了,得到事主原谅,罪责就会轻一些,可惜现在后悔已是迟了。 何洛书此刻只能拂袖而去,他自知留下更是丢人。他要赶紧跑到张府去抱两位公子的大腿,看看能不能保住翰林院的官职。 一旁其他官员见了,也是议论纷纷。 有人道:“何翰林惨了,状元郎这一手好厉害。今日何翰林无礼之事,以及会试落卷的内情,两下一并必会传入台谏之耳,不出三日就会有折子弹劾何翰林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四十七章 教诲 看见何洛书一脸颓然地走出礼部宴厅。 众人幸灾乐祸有之,自是暗自嘲笑何洛书讨好张居正不成,反而得罪了状元郎。 不过眼下何洛书已无足轻重。恩荣宴上主角是新科状元林延潮。林延潮与何洛书的争执,于是成了官员们的谈笑之资。 “何检讨这回倒霉了,反正此人在翰林院人缘一贯不好。不过状元郎这么做,气量也有些小了吧,果真是年轻气盛啊!呵呵!” “确实器小易盈,年少之人难免锋芒毕露,但能发不能收,我看难成大事。” “我看还好,君子以直抱怨嘛。即便不作君子,至少也要当一个捐介之人。” “三十岁前不敢意气用事之人,不足为惧,三十岁之后仍意气用事之人,亦不足为惧。今日换了你是状元郎,咽得下这口气?” “有道理,看人不可以片面下论断,日久方见人心。” 见气走何洛书,林延潮心底一阵快意,正待这时一名官员走到林延潮面前言道:“状元郎,阁老有请。” 林延潮心知坏了,方才必是被申时行看在眼底了。于是林延潮硬着头皮,走到申时行那行礼道:“恩师。” 申时行笑着示意林延潮先等一会,而是先与几名向他敬酒的进士说话。 其余几位同年见林延潮在一旁,知申时行找他有话说,知趣地告退。 左右退去,只剩下林延潮与申时行二人。 属下给申时行端来一杯醒酒茶,申时行呷了一口对林延潮道:“为何与何检讨争执?” 林延潮心想换了别人,自己可以用说辞应付过去,但对方是自己的恩师。就必须如实相告:“何检讨当初将弟子落卷之事,我咽不下这口气。” 申时行听后板起脸:“你可知你做错了吗?” “弟子不该睚呲必报,给人心胸狭隘之念。” 申时行语重心长地道:“睚呲必报只是其一,但我看来你却是得志而傲,这才是真正要不得的。” 申时行点出得志而傲四个字,令林延潮陡然背心出了一身冷汗。 林延潮心想。恩师说的对啊,自己大魁天下,众人的奉承,不知不觉令自己膨胀起许多。睚呲必报没什么不对,但自己可以等到以后再慢慢收拾何检讨,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固然羞辱得很爽,但却有点小人乍富的味道啊。 申时行这话一针见血。令林延潮清醒许多,额上渗出汗水。 林延潮细细想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古往今来状元多了,但状元最后多是默默无闻。如嘉靖万历年间,闽地三位状元龚用卿,陈谨,以及后来的翁正春都没有入阁。反而是身为庶吉士,大家都不看好的叶向高反而两度入阁。为相十余载。 这是为何?能快的人,常不能远。 以前还未中状元时,老想着中状元多好多好,但中了状元以后。该如何走如何作,自己却从未想过,现在就有些飘飘然起来了。 “恩师,弟子错了。”林延潮向申时行行了一礼。林延潮是发自内心的,人生里贵人,一是雪中送炭的,还有就是一帆风顺时,来泼冷水的。 申时行见林延潮领悟不由欣然:“为师眼底,知错就改比永不犯错更难得,否则古人为何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多交朋友,少竖敌人,如此路自然而然就越走越宽了。” 申时行说完这句话,想起在翰林院里看过几位状元郎,他们就是得志而傲,目中无人,然后不知不觉得罪了很多同僚。故而他今日提点林延潮,也是怕他走上他们的路子,幸好林延潮没有到听不进别人话的程度。 “恩师教训的是。” 申时行又与林延潮说了几句话,气氛缓和下来,自是谈笑风生。 在外人看来丝毫看不出申时行方才责备过林延潮,反而是师生相谈甚欢,众人不由羡慕,状元郎不仅简在帝心,连当朝阁老对他也如此赏识。 正说话间两人也是一并来向申时行敬酒,这二人一是顾宪成,另一位则是二甲四十一名徐泰时。 顾宪成,徐泰时见了申时行都是一并道:“拜见恩师。” 申时行指着二人与林延潮道:“顾叔时,徐岳峰,你都认识了吗?” 林延潮听申时行口吻,显然是将顾宪成,徐泰时二人介绍给自己。 林延潮想了下就明白了,这顾宪成是无锡人,算申时行半个老乡。而顾宪成是会试第三名,又是殿试第二甲第二名,申时行对他有赏识之恩。 所以顾宪成得申时行器重也是当然的,至于徐泰时不用说了,他的妻子是二甲第一名董嗣成的祖父董份的女儿,而申时行二儿子申用嘉娶的是董份另一个女儿。 申时行看似随口一提,其实意思就是这一届同榜,你们三人都是老夫的自己人,尔等要彼此搞好关系。 林延潮会意地道:“当然顾兄是老相识,徐兄而神交已久了。” 顾宪成,徐泰时二人也是心领神会。 顾宪成对申时行道:“阁老,状元郎乃是当世奇才,顾某领教数次,自叹不如。” 徐泰时也是道:“是啊状元郎才华盖世,能与他同榜,真是我徐某之幸。” 林延潮道:“两位称我状元郎就太见外,叫我宗海好了,实际上在下年小,以后官场上的规矩,还请两位多提点小弟才是。” 听林延潮这么说,顾宪成,徐泰时都很舒服,申时行更是点头,因为林延潮是真正把他刚才那番话听进去了。 师生数人谈笑之间,其乐融融。 宴厅上的红烛燃烧过半,厅外繁星夜垂 热闹的恩荣宴已是到了尾声,这众进士们最荣耀的一日,也是马上要过去。 林延潮,顾宪成,徐泰时也是要向申时行告辞了。 徐泰时笑着问道:“我等即将入仕,恩师,可有一言赠我等,可以终身行之?” 众人听了都是一笑,这一句原版是子贡问孔子的,孔子说有,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申时行闻言笑着道:“你们这是要偷师啊!” 林延潮与顾宪成一并道:“恩师切勿藏私啊!” 申时行笑着道:“老夫也不敝帚自珍,嗯,人上之人,视人为人,人下之人,视己为人,共勉之。” 林延潮听了这不是后世那句,在人之上,要把别人当人,在人之下,要把自己当人的出处吗?申时行说这句是其实是在提点自己啊,好吧,你老人家真唠叨,我已是知道要改了。(未 完待续 ~^~) ps:  卢义诚作的诗是本友房子提供,在此补上感谢一下。 第三百四十八章 碑林题名 听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林延潮赴完恩荣宴后就回了会馆。 喝了陈济川端来的醒酒汤后,林延潮没有马上睡觉,将恩荣宴上的事反思一番,恩荣宴开始自己表现还可以,但是几杯黄汤下肚后,再被何洛书挑衅后,自己脾气就爆发出来了。 醉酒虽有其因,但更重要是得志而傲心理爆发,自己本就有好战斗的性子,小时候与大娘一场骂战,差点被乡人誉为洪塘骂神。 这个脾气,以后入官后,一定要慎之戒之,能玩暗的,绝对不来明的。 于是林延潮将申时行那句‘人上之人,视人为人,人下之人,视己为人’的话抄写起来放在案头上。 以往自己读书时,案头上放得是林烃赠自己的那句‘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现在自己已非青衿士子,读书作学问虽不可放下,但为官入仕,就用申时行赠自己的话,来用作警醒自己。 做完这些事后,林延潮这才回房合衣睡下,一觉到天亮。 恩荣宴后次日,林延潮率三百余进士拜谒孔子庙,行释菜礼,最后去碑林刻石留名。 国子监旁的孔庙碑林,被称为四大碑林之一,刻着元明两朝数千名进士的名字。 每一块碑上就刻着一榜进士的名字,巨大的石碑上留着是读书人的荣耀。 “雁塔题名第一事!” 众读书人到了这一刻都是倍感高兴,他们见证了历史,也成为了历史。 林延潮穿着状元的冠带,也是遥想当年白居易年少中进士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来。 那么自己是不是要写‘孔庙碑林题名处,三百人中最少年’呢。 这时工部负责碑刻的官员笑着道:“状元郎可知要添两块碑了?” 林延潮与众进士们奇道:“为何是两块碑?” 官员笑着道:“是这样的。商文毅公三元及第后,景泰年间国子监在文庙外殿别立一碑,以彰其名。而状元郎乃商文毅公后三元及第第二人。自也是别立一碑供万世读书人的瞻仰。” 众进士听了都是满脸羡慕嫉妒,我等不过一碑上小小的名字罢了。你还可以三元及第独立一碑。 林延潮谦虚道:“我岂敢与商文毅公并举。” 然后一名礼部官员又拿着一张榜给林延潮道:“请状元郎过目!” 但见榜上写着‘万历庚辰科林延潮榜’几个字,榜下则是密密麻麻的三百余名进士的名字,官员笑着道:“这是要在礼部留档的。” 看着榜上,这一行万历庚辰科林延潮榜的大字,这就是状元的地位啊。 身为状元可以冠名金榜榜名,此外林延潮的福利,还有会试杏榜榜名,以及万历四年福建乡试桂榜榜名。这就是‘名冠三榜’。 要完成名冠三榜这个成就,唯有三元及第才可以。 当然这三榜的含金量,分量最重的还是殿试榜名,因为进士题名碑上留的自是殿试排名。 国子监的官员当下呈笔让林延潮撰写碑文。 林延潮知自己今日已是大大出了风头了,不可再专享其美,当下把这机会让给了第二名萧良有。 萧良有欣然下笔。 但见碑文上写下万历八年庚辰科,赐进士及第第一甲三名,林延潮,福州侯官县;萧良有,汉阳汉阳县;张懋修。荆州江陵县。 赐进士出身第二甲五十七名…… 碑文写好后,将会刻在碑上,百年之后。子孙后代来到孔庙,看进士题名碑时,手指到一个名字后就会激动道,你们你们看,这某某就是我的先人。 碑林刻名留下身后名,读书人一辈子风光莫过于斯。 至此进士释褐的仪式已完,众进士们下面要准备去六部观政,而林延潮则是要进翰林院了。 夜幕已降。 紫禁城的漏刻已是指到了亥时。 乾清宫内,御座之下仙鹤香炉的鹤嘴上吐着青烟。 侍候太监走来往香炉里添了檀香。 而坐在御座上的天子正聚精会神地看明日常朝的奏折副本。 在三杨当政时定下规矩。每次早朝只言八件事,且要奏事的大臣必须在前一日将副本送至内阁。内阁票拟后再送至御前披阅发落。 这样的制度下,导致早朝越来越无聊。只是虚具形式而已。所以前任天子的前任嘉靖帝自大礼议后,就开始‘消极怠工’不去参加早朝,以至避居西苑几十年不上朝。 嘉靖帝不去参加早朝,但不等于不办事,权力一直抓在手中。 但这对于臣子而言,就是不满,果断的必须骂一骂,御史嘉靖帝就背上了一个荒政的名声。 至于冲龄即位的小皇帝吸取祖宗的教训,每日战战兢兢,在常朝前一晚上批阅奏章。 尽管每篇奏折上,都有首辅张居正都已经在上票拟写好了意见,不过小皇帝还是要认认真真地读完,如果是奏事奏疏,在后面认认真真用朱笔写上‘知道了’。 而若是要天子意见的办事奏疏,小皇帝就根据票拟上意见写上‘如拟’两个字就好。 奏疏上第一本《再乞休致疏》,正是内阁大学士张居正写的,这已是他第二次上书请求致仕了。 二月时,张居正已是上了一本《归政乞休疏》。 张居正在这奏疏里写到, ……以致心血耗损,筋力虺隤,外若勉强支持,中实衰惫已甚。 然后张居正意思天子,请求归还大政,自己致仕回家。 此奏章小皇帝之前已与冯保与两宫太后商议过,然后立即下旨挽留,并照例赐予衣食给张居正。 下面又是几封奏事奏疏,小皇帝看了下,最后两封奏疏很有意思。 一封是《弹劾翰林何洛书疏》,还有一封《弹劾新科状元林延潮疏》。 这两封奏疏是放在一并的,显然是有关联的。 小皇帝心想这林延潮状元才当了一日,就被御史弹劾,这也是创造记录了吧。 小皇帝先拿起弹劾林延潮的奏疏看了,里面疏弹劾林延潮与何检讨在恩荣宴上争执失仪之事,言林延潮身为状元与翰林争吵,有失体统。 小皇帝本以为什么事,看了不由拍着桌子笑了起来自顾道,有意思,有意思。(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九章 有人辞官归故里 要知道大明朝的御史,一贯有无事不喷,好战斗的光荣传统。 好战斗就是不分高低,管你还是天子,枢辅见着就咬,无事不喷就是事无巨细,逮到就喷。 身为皇帝万历早就是看得习惯了,他将奏折丢给在一旁磨墨的太监高淮问道:“小高子,你怎么看?” 高淮连忙道:“万岁,小人不敢私看奏折,这是死罪。” “你若不看就是违抗君命,一样是死罪,两个你选一个。”小皇帝满不在乎地道。 高淮听了立即跪下来,哭丧着脸道:“万岁,小人还要保着这吃饭的家伙,一辈子侍奉万岁爷呢。” “那你就看。” “是。”高淮跪在地上将奏章看起,他虽没进过内书堂,但是有眼力价,平日卖力讨好冯保,故而得了在乾清宫的差事。 不过高淮自觉得比那些出身内书堂知识性太监低一等,文化欠缺。不过欠缺就欠缺吧,天子还就是喜欢从他口里听一些粗鄙的话来。 高淮看完奏章,想了下道:“万岁,小人看不懂大臣唠唠叨叨的规矩,但想着在宫里,若是有人给小人一巴掌了,咱这些没卵蛋都是敢还手的。此事换在状元郎身上,连屁都不敢放,还是个汉子们吗?” 小皇帝听了哈哈大笑,高淮揣测自己这番话,大概是让‘龙心大悦’了。 自己这些太监与文臣不同,那些文臣整日拿些条条框框来约束天子,而他们这些太监只要天子高兴了,自己也就高兴了。 但见小皇帝拿着奏本敲着高淮的头,道:“你这人就该多读读书,什么叫连屁都不敢放。粗俗!” 高淮连连道:“万岁爷教训的是,小人该打,这就掌嘴。” 小皇帝话锋一转道:“不必了,这耳光子暂且记下,你这话话糙理不糙。状元公虽失朝臣之礼,但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哼,换了是朕还不给何洛书两耳光,骂他算是轻了。” 说到这里,高淮与小皇帝一起开心地笑了。 高淮心底揣测万岁爷看来真是很赏识新科状元,看来自己这番话帮状元郎算是帮对了。 小皇帝又拿起奏疏道:“不过规矩还是规矩,改不得,变不得。” 小皇帝看了一眼奏疏前贴着的小票上。张居正等阁臣给的意见是罚俸两个月,于是他就写上两个字‘如拟’。 小皇帝想到,翰林的官俸一贯微薄,罚俸两个月对林延潮而言,恐怕不是小事。当然若是能让林延潮入直。或者任经筵讲官就好了,这样他就能赏赐林延潮了。 不过依照规矩,皇帝是不能指定入直官和经筵讲官,必须经过内阁题请方可。看来林延潮要想入直也没那么快。但小皇帝想想自己已是厚赐其家人了,也算难得恩典了。对臣子嘛,不可一味宽容,亦当针砭。 这时小皇帝心想:朕让礼部给林延潮家人送的报捷文书,想必该是到了吧!” 距离京城万里之外的福州府。 衣锦坊里一片宁静。 马鞍墙上的白灰有些剥落。地上的石板道依旧是那么湿漉漉。 穿着乌衣的家仆,布鞋上带着泥土,带着擦擦声从石板道上走过。 一顶绿呢子二人小轿,在家仆的托抬下进入了衣锦坊内的林府。 轿子在轿厅里落下,林烃从此下轿。 眼下他已是辞掉一切官职,兄长前礼部尚书林燫数月前病逝,虽朝廷追赠林燫太子少保,谥文恪。但林烃悲伤不能自抑,由广西按察副使任上请行归养,回家于老父林庭机面前尽孝。 林烃消瘦了不少,回到家里先拜见老父,劝了几句,再出得厅来。 因为要服丧家里持斋,必须午前用斋饭。 到了厅里,林家几个子弟都是一并到了,其中林燫之子林世升,其孙林泉等人见了林烃出来一并行礼。 林烃此刻虽心中依旧悲痛,但见了几个后辈子侄,于是精神也是稍好了些,与几人一并坐下用饭。 桌上诗礼之家,谈论的仍是读书科举。 林世升对林泉道:“你昨日写的文章我看了,比去年乡试前,反而是退步了,若是继续如此,后年乡试仍是无望。” 林泉听父亲这么说,头不由一低。林泉与林延潮同科第一次院试落榜后,第二次又是不第,第三次方才低低取了,勉强入了闽县县学为增生。 成为生员后,林泉虽科试通过,赴了乡试,但却名落孙山,这与他十一岁时就取了闽县县试案首的风光相去很远。 有人还拿他比做方仲永。 林烃见林泉默然不语,知这几年科场不利对他打击不小于是道:“世升,泉儿也不小,无需一味苛求举业,先给泉儿说一门亲事才是。” 林世升摇了摇头道:“回二书,此事要缓一缓,不许他娶妻,就是怕他读书分心。” 林泉也道:“爹的说的,乡试未第,怎有面目娶妻。” 知二人听不进去,林烃叹着道:“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少年不知愁滋味,老来方知行路难。” 林世升与林泉二人听了都是垂下头,林庭机,林燫二人都在朝为官时,林家盛极一时,但眼下自是声势不如从前,故而急切希望家里子弟能有几个在科场上出息的,能接他们的班。 林世升道:“二叔,家族眼下虽事事不顺,但子弟以诗书传家,将来必有再兴之时。” 林泉亦是道:“是啊,世璧伯父三十六岁方能举人,今科赴礼部试,侄儿当以伯父为榜样,屡败屡战。” 林世升道:“经泉儿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算算日子,堂兄若是科场得意,也是该蟾宫折桂了吧,真期望我林家能再出一进士啊!” “一门九进士!科举声势啊!”几名子侄也是不由羡慕。 濂浦林氏家族虽大,子弟勤学诗书,但科举之路艰难,不说举人,就是秀才也没几人,若是再出一名进士,家族亦是风光不少。 这时一名子侄突然对林烃道:“堂叔公,听闻林解元今科亦赴礼部试,若是……” 林泉出声打断道:“这什么话,此人岂可与世璧堂叔相提并论,这林宗海虽也姓林,但他那林家门上有几档门楣?”(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章 我们家延寿长进了 林泉口中的有几档门楣的林府,正一片宁静祥和。 登瀛坊巷依旧如昔,小河,石桥,乌蓬船,石板道都是老样子。 只是在东边的巷子口那,竖了解元第的石坊,这是万历丙子年林延潮得乡试第一时所立。 自林延潮解元及第后,这登瀛坊巷也不知如何了,一下子文运昌盛,连续出了三个秀才,平均是一年一个考入了闽县县学。这对于人口只有两千余的登瀛坊巷几乎是不可思议之事。 故而百姓们都说此巷有文昌君眷顾。 现在登瀛坊巷,家家户户都有子弟读书,才至巷口就可听到阵阵抑扬顿挫的诗书声,贩夫走卒也能知书达礼,遂成了一个诗礼之乡。 又是一个清晨。 林府之内,一个清朗有力的读书声,从屋舍里传来。 林延潮大伯正在丫鬟服侍下,穿着公服,准备往衙门应卯,听得从一旁屋舍里传来的阵阵读书声,不由心情愉悦。 “老爷,少爷这几日读书可用功了啊!”丫鬟向大伯甜甜一笑, 大伯听了嘿嘿一笑道:“这也多亏了小翠你们几个把少年服侍的好。” 丫鬟含羞点了点头。 大伯看着丫鬟白嫩的小手,不由心底一荡。 大伯正琢磨着是否下手掐一下那小手,这时听得外面大娘的咳嗽声。当下大伯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地,肃然道:“少爷每日读书甚是辛苦,这几日又是府试,你们告诉厨房给少爷补一补……哦,夫人。夫人你来了。” 大娘一个箭步抢入屋内,见大伯手都放在该放的地方,松了口气。 家里光景日益好了,买了几个丫鬟,虽分担了事,但该她操心的地方也就多了。 这时林延寿的读书声传来。大伯大娘都是一脸欣慰。 “叫少爷来吃早饭。”大娘吩咐了一声。 而一旁小楼里,往日林延潮坐着读书写字的地方,被擦拭的一尘不染。文房四宝,书籍等都是各在其位,整整齐齐的安放在那。 已作妇人的林浅浅穿着碎花色的青衣,看着林延潮以往读书的地方,人在房内。心儿却飘去了万里之外的京师。 林浅浅屈着手指头数着道,二月初八会试,二月二十九,会试放榜,三月十五殿试。今儿已是四月头了,若是潮哥中第了,捷报该是在路上了吧。我去天妃宫替潮哥问的是上上签,他这一次定能高中的。 饭厅里。林高著,大伯。大娘,林延寿,三叔,三婶。浅浅都在用饭。 林高著仍是坐在主位上,他年事已高,辞去了官职,现在已是很少出门了。不过身为大家长,对于子弟仍是十分挂念。 林高著向林延寿问道:“今一大早,就听得你起床读书啊?” “娘,我要溏心蛋,你这个都煮透了。” 大娘慈爱地笑着道:“我的小祖宗,给你剥别的。” 林延寿埋怨完,对林高著道:“爷爷,我在准备第二场呢?” 林高著问道:“那昨日府试第一场考得如何?” 林延寿拿过剥好的水煮蛋,自信满满地答道:“爷爷你放心,明日发案,孙儿定是案首。” 大伯大娘听了都是点点头,对自己儿子一副很有期望的样子。 三叔,三婶听了都是捧腹偷笑,林延寿去年参加府试,也是如此自信满满,但是第一场考完就出圈了,连前五百名都没有入的,更不用说最后录取的一百名了。 林延寿哼地一声道:“三叔,三娘,你们别不信,两年前县试你们也不信,但结果呢?啧啧,我一举登第,金榜提名,打了不知多少人的脸,当时整个省城的读书人都轰动了。” 三叔三婶一并在心底补充到‘是啊,县试第九十五名,轰动了整个省城’。 林延寿得意地道:“连县尊老爷都赞我是吴下阿蒙!你可知谁是吴下阿蒙,就是三国时东吴大将吕蒙,有一句‘刮目相待’成语说得就是他。” 众人都是道,是啊,是啊,县尊老爷当时明明说,你县试考了五六趟,本官都被你锲而不舍的诚意感动了,你就是吴下阿蒙,也该有令人刮目相看的一日吧。这吴下阿蒙说的是,你原来就是什么都不懂的意思。 “是。是。”众人都知林延寿说不得,绝对不能忠言逆耳。 反正林延寿县试中第的话题,两年来吃饭间大伯大娘林延寿三人总要是拿出来长篇大论一番,大家都习惯了。他们那谈话时飞出的唾沫星子,可以把满桌的菜都点缀过一遍。去年林延寿府试落第后,这才消停了些,不过大伯大娘仍是一副对林延寿很有信心的样子。 大伯欣然道:“吾儿果真又有长进,这一次府试再第,令人再刮目相看。好儿子,咱们一起争气。” 大娘则是一脸心痛地道:“那是,这几日寿囝可没少读书,多吃点菜,你看看读书都读瘦了,这要下多大毅力,吃多大的苦啊。” 众人看林延寿养尊处优的样子,一并摇头,这哪里是瘦了,家里吃得最好的,就是他了。 林高著亦是道:“寿囝,争气就好,话说想想看延潮赴京一年多了,这一科早是考完了,此去京师有万里之遥,也不知他吃得好不好,睡得踏实不踏实,真是叫我挂心。” 听林高著这么说,一旁林浅浅倒是垂下头,眼眶已是红了。 大伯道:“浅浅吃得苦中苦,方得人上人,延潮怕已是金榜题名了呢,你就要当进士夫人了。” 林延寿道:“我看倒是悬,进士哪里有那么好中的,延潮又这么年轻,不过嘛,延潮倒是解元,我看取个三甲倒是可以的,至于二甲,庶吉士,三鼎甲就不要想了。” 听林延寿这么说,大伯大娘,三叔三婶都是露出刮目相看的神情。 “嗯,我们家延寿长进了。”三叔对三婶道。 三婶也是点头道:“是啊,换了以往肯定说延潮中不了的。” “这次居然说延潮能中三甲。”三叔长叹道。 “看来真的是长进了。”连大伯大娘也一并这么认为。(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一章 捷报传乡里 福建布政司衙门。 清明之后的雨停了好几日,眼下已隐隐有了几分初夏的炎热。 衙门里作为布政司经历的马大人,隶属于左布政使劳堪下,眼下他正百无聊赖的喝着茶,偶尔停下来翻翻手面上的籍册。 马大人确实很无聊,布政司名义上是一省最高行政,衙门里该门庭若市才对,可是有个巡抚衙门后,朝廷公文,府县的政令多移往巡抚衙门去了,而不经布政司。 故而导致布政司地位很尴尬,马大人平日只能经手些无关痛痒的事,完全体现不了他的重要性啊。 马大人很快处理完手头上几件事,估摸着上午没什么事了,于是心底数着点,想着什么时候吃中饭的事。 就在马大人出神时,布政司衙门的门官屁股如同着了火一般跑来,着急着道:“经历大大,经历大人。“ “什么事火急火燎的,瞧你那样。“马大人训斥了一句,又长长打了一个呵欠。 “捷报,捷报啊!“门官连声道。 “什么胡大人又打胜战了?也是自林凤诛灭后,沿海倭寇不足为患,隔三差五地来个捷报也不稀奇啊!“ 那门官道:“马经历,并非是前方的捷报,是京城来的捷报,是六百里的加急,刚刚才送至三山驿的啊!“ 马大人一拍额头道:“瞧我这记性,原来是今科春闱的捷报啊!没错,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不知这回本地士子又有几人中第,拿公札来给我看看。奇了,以往都是四百里加急,这回怎么用了六百里加急。“ 门官将公札交给马大人后,马大人看了一眼奇道:“怎地与以往用函不一样。非出自礼部,而是出自御前啊。“ 马大人将公札打开,先是草草扫了一眼。那知就是扫这么一眼,马大人本是一脸若无其事的神情,却突然僵住了。 陡然布政司衙门里,出传来一声大笑。马大人拿着文札,激动地道:“这是喜事,大喜事啊,快,我要见藩台,我要见藩台。“ 衙门里官员不明所以地看着马经历,心道这不是发疯了吧。 此刻布政司衙门的后花园里。 福建左布政司劳堪。正与几名幕僚品茗。 劳堪乃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在刑部,礼部任过主事,又历任过五省的藩臬,是个久历官场的人。 眼下劳堪穿着一身燕服。拿起茶盅喝茶,与幕僚谈些官员升迁之事。 说着说着一名幕僚将话题转到朝堂上:“东翁,京城那边传来消息说,说张相向天子请还政归养。为天子婉拒。不过若张相真想归政,东翁不可不考虑长远啊!” 从话中。可知劳堪是张居正的亲信。 另一名幕僚道:“我看没什么,要知大小臣工向天子奏事,外有通政司,内则会极门。俱有号簿。唯独内阁得进密揭,不留号簿之上。你说若是张相真有意归政,以密揭奏事就好了,此奏疏外发公文不过徒具形式尔。” 对方反驳道:“也不能这么说,张相说不定真有辞相之意,眼下朝堂上大风浪疾,张相若是急流勇退,不失为张子房啊!” 此刻劳堪道:“此言有理,太岳柄政多年,不似前时小心长慎,我等几人也常致信规劝,然太岳却闻之不悦。我怕如此积累,四海人心会积怨于下啊。” 就在劳堪与几位幕僚正谈论朝堂之事时。 “速速领路,我要见藩台!” 听园外传来声音,劳堪几人当下停了闲聊,但见经历马大人走到了园口,大声道:“藩台有大事,天大的事!” “马经历,怎一惊一乍?”劳堪不悦道。 马经历入园后给劳堪行礼道:“卑职知罪,卑职此来参见藩台,是因京城春闱捷报传来!” 众人都听出马经历言语里的激动,难以自抑,都是奇怪。 一名幕僚从马经历手里取过公札递给劳堪,然后笑着道:“马经历如此高兴,莫非今科咱们闽人出了三鼎甲不成。” 劳堪也没看公札,丢给一旁的幕僚道了句念。 这名幕僚道:“果真是春闱捷报,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三甲第一百五十七名福州府林世壁。” “是濂浦林家的公子,他倒是中了。” “林家出第九个进士了吧。”众幕僚道。 “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二甲第三名泉州府温显。” “了不起,差一点就二甲传胪了。”众幕僚都赞道。 “万历八年庚辰科殿试……殿试一甲……” “什么?”众幕僚听到这里都是屏住呼吸。 “东翁,大喜,真是的大喜啊,今科殿试一甲第一名是咱们福州府林延潮。”这名幕僚也是颤声道。 这下连劳堪也是愣住了。 “恭喜东翁,贺喜东翁啊!” “今科状元出自东翁治下啊!” 众幕僚们一并贺喜道。 这念诵的幕僚道:“东翁我还没念完,不只如此,这林延潮还是会试第一,乡试第一,此乃三元及第啊!” 这真是高潮一波接着一波,众幕僚们都是说不出话来了。 劳堪闻言后霍然站起,从这幕僚手里接过公札亲自看了一遍。 几位幕僚问道:“东翁,不说状元了,就是三元及第也是古今罕有,眼下我们该如何办?” 劳堪看完后袖袍一拂,果断道:“还等什么,天子的圣旨马上就要到了驿站了,知会右布政使吴大人,布政司衙门上下属僚,先随本官一并去三山驿站接旨。” 一名幕僚道:“东翁,是不是要知会正在在福清的抚台大人。” 劳堪笑着道:“知会是知会,不过抚台大人是赶不上了。” 众幕僚都是露出笑意,巡抚不在城里,布政使大人自是乘此机会大张旗鼓。 劳堪当下肃然道:“马上派人通知提学道衙门,福州府衙门,侯官县衙门,再准备捷报送至林延潮府邸,沿途要敲锣打鼓,舞龙舞狮,能多风光多风光,排场能闹多大是多大,让全城百姓都知道了咱们府出了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 “待本官接了圣旨,再亲至府上宣旨!” 劳堪一语定下,这时从布政使派出报信的人,第一个先到了福州府衙门。(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二章 本府错怪你们了 福州府衙门与布政司衙门,盐道衙门,都省城中央的鼓楼脚下。 从布政司衙门至府衙门不过千步而已,故而消息得的是最快。此刻府衙门里,现任知府乃李应兰正在坐堂。 李应兰是广东东莞人,乃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入仕十几年来方升知府,现在是府试第一场第三日,明日就要发案了。 合府几千份卷子都压案上,李应兰一人要全部看完是不可能的,故而从外省请了几个懂得看文章的幕客,替他阅卷。 李应兰在举业上蹉跎半生,小三关卡了许久,后乡试会试殿试倒是一番风顺。他深觉得他在小三关时遇到的那些考官,都放任幕客评卷,慧眼不能识珠,导致他科场失意。故而他请了这几个幕客都是饱学的生员出身,看府试文章料想是没问题了。 但即便如此李应兰还是不放心,亲自在堂上盯着,深怕这些幕客看得不仔细,屈了英才。 经过两日一夜这些幕客们从府试里几千份卷子中,定了五百份卷子呈上。这五百份卷子是第一场合格备卷,二场三场之后,李应兰会从中再选出一百卷,最后作为府试墨卷。 李应兰已是看了一半,面色颇有喜色,其中有数名才子的文章,被他圈了三圈。在他眼底这些才子的文章,不说是乡试里,在会试里也是能有一席之地的。 就在李应兰读卷时,他的心腹师爷米师爷三步并着两步赶了过来,一见李应兰连声道:“东翁大喜,大喜,真乃是天大之喜?” “何喜之有啊?” 李应兰虽是奇怪,但面上还是十分镇定。表露出一个知府该有的稳重,但待听到消息的下一刻,他的稳重没有了。 “什么,三元及第?真是本府士子?”李应兰失声言道。 “是东翁,是万历四年乡试解元林延潮。” “原来是他,”李应兰立即从藤椅上起身。戴上乌纱帽道,“速速备轿,本府要去解元第。” 李应兰心想自己治下出了一个状元,乃文教之功啊,将来吏部考评,因此肯定是要加分的,更何况是三元及第。自己这一番真是走大运了。 李应兰满脸喜色的就要出门。 “东翁且慢。”米师爷道一句。 “怎地?” 米师爷道:“东翁,捷报自有人去送,去林府上贺喜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东翁此刻另有要事啊。” “何事?” “锦上添花之事。” 李应兰听了重新坐在椅子上,皱眉思索了一阵问道:“师爷,何为锦上添花之事?” 米师爷低声道:“东翁有所不知。我打听得消息,这位新科状元的堂兄正是的府试考生。” “你是说双喜临门?”李应兰目光一亮。 米师爷低下头道:“东翁英明。” 李应兰精神一阵道:“新科状元的堂兄,叫什么名字?” “登瀛坊巷,林延寿。” 李应兰当下对下面的幕客道:“快。把林延寿卷子出来,本官要点他为程卷。” “是。”众幕客们都了解到知府要锦上添花的心思。是啊,兄弟二人一府试及第,一状元及第,真双喜临门啊! 当下这些人五百份备卷里七手八脚地找卷。 “还没找到吗?”李应兰的神色有些不好看。 几名幕客道:“东翁。可能不在这五百卷之中。” 李应兰当下拍桌子了,对这几名幕客道:“你们这帮酒囊饭袋,差点给本府闹了个大笑话,亏你们各个都自称饱读诗书,连卷子都不会看,不知还有多少遗才被尔等手中之笔冤杀!” 见知府震怒,这几名幕客一并跪下叩头,连声道:“请东翁恕罪,恕罪。” 米师爷也是在旁劝道:“东翁,息怒,息怒。” “还不将卷子找出来,以后再重办尔等。”李应兰重重拂袖。 几名幕客连忙称是,然后去落卷寻找。而李应兰怒气未歇,负手在案前走来走去。 片刻后一名幕客激动地道:“东翁,找到了,找到了!” “快,呈给本府!”李应兰坐回案上。 幕客将找到的墨卷呈上,李应兰拾卷读起…… 片刻后,李应兰问米师爷:“新科状元的堂兄真叫林延寿?不会弄错?” “籍薄上写是侯官县人士,现居登瀛坊巷,而点名册上也是相同,不可能有错。”一旁米师爷接过卷子看去,捏须不语。 李应兰长叹一声对下面几名幕客道:“是,本府错怪你们了。” 几名幕客都是如获大赦。 李应兰不由道:“同样是兄弟,一人三元及第,另一人却如此草包,怎地叫人相信。” 一名幕客上前道:“东翁,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又何况堂兄弟乎?” 李应兰长叹道:“本官就是取他为五百名也难,何况府试及第,说出去岂非被人戳脊梁骨骂。” 另一名幕客道:“东翁看在新科状元的面上,还请三思啊!” 李应兰听了心想也是,算了,算了,就低低取了这林延寿就是吧,他从案上拿起朱笔,待要勾圈,悬腕停了半空,突将笔一丢长叹道:“本府实下不了这手啊!” “东翁,或许也不能这么早下定论。”这时米师爷在一旁道。 “怎么说?你也要本府取了他不成,本府可不想为官半生,清誉毁于一旦。”李应兰也算是一个有坚持的好官。 米师爷笑着道:“属下自不会让东翁强取,不过我乍一衡文时,也觉此人文字荒谬,但再读一遍,细细一看,却别有一番意思来。” 李应兰呆住了,盯着米师爷问道:“米师爷,你这话是发自肺腑吗?” 米师爷肃然道:“东翁,不错,此人文章不合大流,难免令人一眼弃之,不仔细看来却自成方圆,正因不媚于众,才能言下自成一家啊!” 几名幕客听了米师爷这么说,都是一并泪流满面了,这等文章都给你吹出花来!你咋不上天呢? 李应兰也是拿过文章来重新看了一遍,半响后方道:“幸亏师爷一语提醒,否则我也看不出此文的妙处来,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嘛!” 李应兰的话掷地有声。(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三章 真千里驹 布政司衙门大门大开,左布政使劳堪,右布政使吴文佳前往三山驿迎旨。 其余官员一并随行,总兵标下坐营司三百官兵随两位布政使前往三山驿。 至于城内的左中右三卫官兵,也是接到调令一并出营,将省城从北至南的大街,全部清街封道,禁止车辆行人上街。 省城里的老百姓们都多久没见这阵仗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蒙在鼓里。 只是见头戴明盔,身披响甲的官兵,一队又一队开来。每隔几百步街口就扎下一队护街。满街上,都是官兵手持刀枪,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神情严肃。 沿街两侧百姓们的心底不由惊慌起来,心道难道这又有倭寇来侵犯省城了,不是说俞大帅将倭寇都打跑了吗? “敢问这是出什么大事?倭人又打来了吗?”几个胆子大一些的百姓们,向兵卒问去。 但见兵卒一脸轻松地道:“哪里有倭寇呢?我等这是要迎旨呢。” 百姓都是松了一口气,又忙问:“这是何事要迎圣旨啊?” “这我也不知啊!” 听说都要迎圣旨,本是被赶回家里去的百姓们,胆子都大了起来,招呼家里的亲戚孩子又跑到街上看热闹。 众人议论以往也有迎圣旨的,但从未见过这么大阵仗了。有一名老人突然道:“我记得上一次迎圣旨如此阵仗,乃是三十年前陈相公中状元时,当年也是如此,嘉靖爷钦赐圣旨,夹道十里,一路送至他们陈家府上呢。” “哦哦。是啊,听你这么说,我也记得莫非咱们府又要出一位状元郎吗?可是我听闻状元郎都是天上的文曲星啊,那可了不得啊。” “那又什么稀奇的,本府文运昌盛。听说了吗?城南的沙合桥,前几日沙洲突盖过水面。此乃本府之人要登相位之兆。” “不过此乃沙合可涉的吉兆啊,百年难逢啊!” 百姓们说话间,但见街道远方锣鼓喧天。 衣锦坊的林府之内。 “这林宗海虽也姓林,但他那林家门上有几档门楣?”当林泉说出这句时,林烃沉下脸来道:“汝真朽木不可雕也!” 林泉听林烃指责他,吃了一惊,他知他这叔公素持君子之风。轻易不肯以言责人,但却斥他朽木不可雕。 就在这时外面锣鼓声响起。 外面仆人急是进来对林烃道:“二老爷,会试的喜榜送来了。” 一名子弟起身笑着道:“太好了,必是璧叔中进士了,报喜的人来我们家了。” 众林家子弟们都是称是。 此事比教训林泉更重要。于是林烃与众人都是一并出府,但见府外大街上已是人山人海。 一名仆人赶着来前道:“二老爷,打听得消息,咱们璧少爷中了!中了!” 但听‘中了’二字。 林家子弟们是各个拍手叫好。林泉激动地道:“咱们林家又出一名进士了。” “咱们林家九进士登第!此前无古人!” 几名林家子弟说得激动不能自已,当众泣不成声。 四面的士绅纷纷向林府报喜道:“恭喜。恭喜。” “咱们这省城又要为林家添一座进士牌坊了。” “何止进士牌坊,八科九进士,不愧是簪缨之族。” “一门五代都出进士,高祖进士。祖进士,父进士,子进士,孙进士真是乃是世代联芳!” 来恭贺的士绅都是竖起了大拇指。 听着士绅的恭贺,一旁林府上众人都是颜面有光,是啊,家族里出了一名进士,这可是合族兴盛的大事啊! 这时候一队官方报喜的队伍已至。 噼里啪啦地鞭炮响个不停,将喜报送至衣锦坊上的林府。 “恭贺贵府林讳世璧老爷,高中万历庚辰科三甲一百五十七名!” 领头的官吏笑着拱手,见了林烃恭敬地道:“原来是翰林老爷,向你道喜了!” 林烃道:“吾辞官归养,眼下不过布衣之身,何谈翰林。” 一旁一名林家子弟,得意洋洋地指着远处的仪仗道:“咱们林家不过三甲进士,何必那么大的阵仗!” 确实远方道上锣鼓齐鸣,前方几十鲜衣怒马的铁骑镇街压道,威风赫赫,而远处更是旗帜如林,人潮一眼望不到头。 此人这么说口上嘲讽,但心底却是极度得意,心道自己世璧叔虽不过是三甲,但地方官为了巴结咱们林家,故意排了这么大排场来。 那官吏看了一眼,知对方误会了,但也没有当面说破而是笑着道:“那仪仗是迎接圣旨的。” “迎接圣旨?”林烃在朝为官,不会如其他几名子弟这么少见识,当年自己以庶吉士进了翰林院,朝廷将捷报传至家乡时,也没这么大的排场。 林烃问道:“可是咱们府出了三鼎甲?” 那官吏笑着道:“何止三鼎甲,简直比三鼎甲还要风光十倍!” “什么可能,不要说大话,如何还有比三鼎甲更风光十倍的?”林家众子弟都不可置信。 官吏见买足了官子,当下大笑道:“当然三元及第!哈哈!” 所有人听了如雷轰电掣般,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元及第,这百年也不一定出一个啊! 林烃也是如此,袖子微微抖起,声音里有几分带颤地问道:“是哪一位举人?” “乃是城南解元第林老爷啊!” 林泉满脸不可置信问道:“莫非是林延潮?” “诶,怎敢称呼新科状元名讳?”这官吏露出一个汝家子弟好不懂事的神情。 林泉闻言顿时站立不稳,口中反复道:“他也配?他也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恭喜贺喜,叔公!” “叔公,你的高徒中状元了,还是三元及第!” 其余林家子弟都是一并向林烃道贺,而官吏听说三元及第的状元,竟是出自林烃门下,更是惊讶连忙作礼道:“原来翰林还是新科状元的恩师,真了不得,小人失眼了。” 左右官吏也是一并拜下,而四周士绅,百姓们更是佩服五体投地,能教出状元郎的老师,此乃是神人啊! 众人对自己的膜拜,林烃淡淡地道:“状元郎乃真千里驹,吾却非伯乐矣!” 林烃这话众人哪里肯信,仍是作贺不止。 林烃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转过身去,将袖子掩面轻拭。(未 完待续 ~^~) 发个单章 这几天看着很多大家意见。 林延寿对于大部分角色而言就是逗比,而对于我而言,其实更多是在写自己。 因为我患有非常严重的中二病,生活在自己世界里,虽然现在病的好了一点,但不时还犯一下。书评区里有位书友说,越是亲人越不想对方过的更好,却又不想变坏的矛盾思想,这样距离感就不会太远。我觉得蛮有共鸣的,特别对于我这样从小在‘别人家孩子’的环境里长大的人来说。 至于林延寿后面如何,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肯定不会拖累主角,这个大家放心。 还有就是书评区里,这几天看得实在很糟心。但再糟心,我对于大家的意见,都有一条一条认真地看过去。 还是那句话,对于书评区里支持正版读者的任何意见,都是应得的权力。你们是我的衣食父母,没有你们,我今天就没有办法站在这平台上写这本小说。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你们看的不舒爽的地方,或者想要吐槽的,尽管在书评区里指出,我都会认真看的,并会适当听取意见。虽蒙很多读者厚爱,我也很想任性的按照自己喜好来写,但本书是商业文,还是以大家看得舒心为主,不过提意见时,谢绝人身攻击。 还有暂时无力支持正版,但一直各种支持本书的读者,我也谢谢你。我记得追紫川时候,还是个学生狗,没钱付费只能看盗版的日子。因为那时我也是这么过来,但却不妨碍我对紫川的喜欢。 最后要说的就是那些真正令我糟心的人,那些把别人劳动当作理所当然,到正版书评区里喷作者,一扭头去网盘感谢楼主的人。我只能送你四个字‘不知廉耻’。 没有付费还整天叫嚷弃书,脑袋是不是给驴踢了?我说的是谁,那些人心底有数,麻烦你们立即言出必践。 说到这里夹杂太多个人情绪,最后一件事,就是本书科举就要结束了,马上要入官场了。然后不知大家喜欢看哪个类型的官场,是贴近生活流,种田流一点的呢?还是贴近官斗流,类似于甄嬛传那种?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大家可以在书评区留言,也可以加入本友群164.548.046提意见。最后祝大家生活愉快,万事顺利!(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四章 科举第一事 九仙山下的易园,乃是文林社社集之处。 作为林延潮的弟子徐火勃,去年通过了院试,现在已是县学生员,此刻他与陈行贵,黄碧友,于轻舟等文林社社员在易园里,刚研讨完时文,就在山上听得远处锣鼓之声,人潮沿着大街朝南而来。 “这是什么情况?”于轻舟一脸不明所以。 “必然是殿试报喜的队伍!“陈行贵惊喜地道。 徐火勃闻言双眼一亮,拍手喜道:“必是先生他中了进士了,故而这报录队伍往他家而去了。“ 黄碧友笑着道:“这也未必,你们对宗海也太有信心了吧!这未必是往解元第去的。“ 黄碧友这么说,其余几人都是异口同声地道:“若是宗海(先生)今科不中进士,我等都是不信。“ 黄碧友双手一摊道:“那我们先去他家,到时若是不中,你们不要被宗海家里人赶出来!“ “去就去!“众人都是对林延潮信心十足。 当下几人一并由易园往林延潮家里而去,登瀛坊巷就在九仙山的脚下。 几步路就到了,这一年来林延潮进京赶考。几人就少去林宅,唯独黄碧友与林延寿还有来往,去过几次。 到了登瀛坊巷,巷内还是静悄悄的模样,里人似一点也没有预计到林府会中进士的样子。 几人敲开了大门,是林宅的下人开门。 毕竟喜报还没来,众人不好真说林延潮中进士了,咱们是提前来道贺的,故而黄碧友就说来找林延寿的。 林延寿正在书房读书,见黄碧友几人来了,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黄碧友问道:“你难道不知,今日送殿试喜榜,你就没听说一点宗海的消息?“ 林延寿听说后,将笔放下道:“这倒是没有听说,不过吾弟乃当世奇才,中了进士也是丝毫不意外的。“ 众人听了都是一并点头心道,这林延寿虽听说是不学无术之辈,但这番话还是说的丝毫不差的。 这时候大伯听说来了客人,也是来到书房,众人见是林延潮的长辈一并行礼。 大伯知他们都是林延潮好友,笑着问道:“你们今日怎地来了?“ 大伯正问之间,就听得外周锣鼓齐鸣,热闹非常。 大伯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黄碧友忙道:“伯父,不知吗?这是要送会试喜榜啊!“ 于轻舟等人笑着道:“是啊,是啊,我等心急宗海的消息,故而来探听消息,还请伯父恕我等冒昧。“ 大伯闻言笑着道:“原来如此啊,才想的你们上门,不过听说进士,咱大明一科不过三百人,潮囝虽是打小聪明,还是解元,却也不一定能中。你们别期望太高,我就怕到时闹了笑话才是。“ 众人一并道:“大伯万万别这么说,宗海与我们是至交,他中了进士,我等高兴还来不及呢。“ 大伯点点头道:“宗海有你们这一帮朋友真是他的福气啊!走,我们去外面看看消息。“ 众人应声一并走到弄口去了,林延寿说要读书,准备第二场府试,故而没去。 众人在弄口那一并等着,就听得外面锣鼓之声越来越近。 街坊邻居也是听了锣鼓声一并出门了,见了大伯纷纷拱手道:“林官人!听闻这送会试喜榜!” “你也出来听信啊!” “你家的延潮,我们都是看他自小长大的,那绝对是文曲星下凡。” 大伯笑着道:“谢各位街坊邻居吉言了。” 然后大伯踮着脚看着弄口那边,其他人也是翘首以盼。 这时就听得巷子口那鞭炮声大作,那鞭炮声响得就是捂住了耳朵,也是听得耳心生疼。 鞭炮声响过,随即彻耳的马蹄声传来。 “吁!“ “吁!“ “吁!“ 一片勒马声后,就听得巷口声音遥遥传来。 “就是这登瀛坊巷吗?“ “不错,你看那解元第的牌坊!“ “就是这里。“ “我等上门去。“ 巷子不宽,策马不能进,巷子口上几名穿着红衣的官差,手持喜报下马走了进来。 “哪位是林府的家人?” 众人一片指向大伯道:“这位就是。” 这几人一见大伯等人就磕下头去道:“老爷大喜,天大之喜,贵府老爷林讳延潮,会试殿试连魁,金銮殿上天子钦点为一甲头名状元,小的在这里给您道喜了!“ 说完这几人都一并向大伯磕头。 话音落下,四面无声。 众人都是惊呆了,唯有巷口的鞭炮在连响! 大伯此刻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之色,他有点生怕耳朵听错了,颤声问道:“这位差大哥,你方才说什么?劳烦再……再说一遍。“ 几名官差身子俯得更低,双手将手里喜报奉上道:“老爷,小人不敢当此称呼。贵府老爷,高中万历庚辰科头甲第一名,大魁天下,这是喜报。” 大伯双手颤抖打开喜报,看到林延潮名字赫然在上,其下一竖烫金大字,高中万历庚辰科一甲第一名! “延潮真的中了,真的中了。“大伯的脸上浮出一丝泪花。 而一旁黄碧友,于轻舟,徐火勃,陈行贵一并都是在拭泪。陈行贵边抹眼泪,边是道:“恭喜伯父,贺喜伯父,宗海高中状元了!” “是啊,伯父状元!” 徐火勃年纪最小,更是控制不住,当众哭道:“我先生是天下第一,当今状元。” 一旁官差直起身笑着道:“几位老爷,状元郎不仅高中状元,还是连中三元。天子亲道,自太祖开科举以来,从未有一人连中三元,此乃开国两百年来科举第一事,故而天子钦赐圣旨嘉奖,向天下读书人示朝廷励学之意,我等奉命先来报信,一会左布政使大人,右布政使大人,按察使大人,督学老爷都会来府上,亲宣圣旨,此乃天大的恩典。请老爷们速速备下香烛案几,好迎旨谢恩!” 大伯听了惊慌地道:“什么藩台,臬台都要来府上,还亲宣圣旨?” 布政使是从二品,按察使是正三品,都是一省里官位最尊官员,大伯在衙门混了这么多年,不说布政使按察使,连知府一面都没见过,眼下他们要亲至府上,如何不令他慌了手脚。 官差拱手恭敬地道:“非如此,不足显状元郎之尊!” 左右百姓道:“林官人,天子圣旨,万万不可怠慢了!” “好,好,我这就去!” 说完大伯转身跑回家宅去,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到了府门口大声喊道:“爹,娘子,浅浅,咱们家延潮高中状元拉!”(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五章 受得起 大伯满脸激动,一路上跌跌撞撞地跑回府门里,一进门就与大娘差一点撞了个满怀。 大娘被大伯撞到在地,那沉重的身子一下子起不来,不由指着大伯怒骂道:“你走路不长眼睛啊!” 一旁三婶也是走了出来道:“大哥,外面出什么事了?这么吵。” “延……延潮……他……他……中” “说话都不利索,延潮怎么了?”大娘问道。 大伯一口气缓不上来,半响后重重一跺脚这才大声道:“延潮他中了……中了状元拉!” “吓?”大娘瞪圆了眼问道,“你再说一遍?什么状元?” “没错,就是状元,天子金銮殿上钦点,咱们家出状元拉!延潮为咱们光宗耀祖拉!”大伯摸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鼻涕,又是高兴,又是激动。 大娘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随着黄碧友,陈行贵等涌进来的乡里,官差们一并道:“恭喜娘子了,贵府出了一个状元啊!你们家延潮要作大官,将来入阁拜相了!” “我的天,延潮居然中状元!那可是文魁啊!”三婶听了才说了一句,就身子一软晕了过去。几个人见了慌忙赶上去,搀扶住三婶。 “这怎么又晕过去了,没出息的,尽给咱们家丢人,”大伯说完三婶,有对大娘道,“没功夫和你说了,赶紧去准备香案吧!布政使要来宣旨了!” “圣旨?”大娘本是多胆大的人,听了圣旨二字双腿都是打颤,本是站起身来的,又是坐了下去。 其他几个人连忙道:“赶紧的,这又倒下一个,扶起,扶起!” 大伯不由骂道:“真是没半点出息,叫人笑话。” 众人都是道:“逢此天大喜事,当然是要高兴的,赶紧准备迎旨吧!我等乡亲也好沾沾你的光。” 大伯连连拱手道:“多谢乡亲帮忙了,只是怕府中实在太小,招待不下,其他人也就罢了,布政使大人是什么人物,那可是封疆大吏,这等诸侯见了我们家这么小,还不让人笑话,说咱们状元家寒碜。” 官差道:“林官人,你操心这做什么?水浅也有真龙啊!今日你只管安坐,好好享你的风光才是啊!” 大伯听了也是大笑,脸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见大娘还没缓过来,当下扶了他一把道:“瞧你这样,一会别让人笑话,我们去和爹,浅浅报喜,他们知道延潮中状元必是喜坏了。” 当下众人一并涌了进去,入了堂。 堂内林高著腿脚有些不便,一名下人搀了他正缓缓走出,见了大伯就是问道:“什么事啊?外面都闹开了。” 大伯的眼泪又流出来,噗通一声给林高著跪下道:“爹,延潮中状元啦!中状元啦!” “是啊,给老官人道喜了!”众林延潮同窗,乡里,官差一并朝林高著道贺。 “什么状元?” 林浅浅从小楼跑了下来。 众人纷纷道:“这是状元夫人!” “状元夫人来了,我们这里有礼了。” “恭喜了,将来必封诰命夫人了。” 一旁进来几个妇人见了林浅浅都是不由羡慕,这才不到二十岁就当了状元夫人,以后这一辈还不得吃香的喝辣的。羡慕啊,实在是羡慕啊! “延潮中状元了?”林浅浅颤声问道。 穿着红衣的官差,当下向林高著,林浅浅叩头道:“给老世翁,状元夫人道喜了,贵府林老爷蒙皇恩眷顾,为天子钦点为万历庚辰科头甲第一名,当今状元。状元郎眼下已在京师授官,入翰林院,为从六品编撰,并在御前听差,不能衣锦还乡,我等向先向大老爷,夫人道喜了!” 林高著捏须点点头道:“延潮中了状元啊!” 众人一并道:“是啊,老世翁孙儿,鱼跃龙门,从此飞黄腾达了!” 林高著笑了笑道:“多劳各位乡亲吉言,飞黄腾达不敢说,但大魁天下足以配得上我孙儿的才学。这状元我们家延潮受得起!” 众人都是一并道:“受得起,受得起!” 几个官差见林高著如此,心道这才是荣辱不惊的气度,状元郎有个豁达开明的祖父啊! 林高著当下与官差道:“天子隆恩,我林家报答不尽,只是老朽已有一年多未见我的孙儿了,既是大魁天下,为何天子不赐他衣锦还相,一家人享天伦之乐。” 官差连忙道:“老世翁,圣君之意,岂是我等可以揣度。但小人想来,状元郎三榜魁名,名扬天下。天子又最惜才俊,必是将状元郎留下在身边大用。有天家赏识,世翁大可放心。” 林高著道:“这也是人臣之道啊!但我也着实想我这孙儿了。” 林高著露出伤感之色。 一旁林浅浅举袖拭泪,然后道:“皇恩浩荡,赐相公为状元,奴家感激不尽,只是盼天子早日让我相公回家省亲,能一家团圆。奴家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愿常见。” 官差也是道:“状元与夫人真伉俪情深,夫人之言,小人定转告给大人就是。” 林浅浅听了点点头。 下面众人一并向林高著,林浅浅贺喜,大伯不由问道:“延寿呢?出了这么大动静他在哪里?” 几个下人道:“少爷还在书房读书呢。” “他耳聋了?” 说完大伯就往书房去了,但见书房里,林延寿捧着书在读。 大伯不由道:“先不要读书了,外面发生这么天大的事,你都不知吗?” 林延寿起身道:“爹,书有云,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矣。外面吵吵闹闹与我何干?我自专心学问,学问需从书中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 大伯道:“方才外面声音那么大,你都没听到,你弟弟中状元拉?” 黄碧友和陈行贵也是一并笑着道:“是啊,延寿,你兄弟中状元拉!” 林延寿皱眉道:“爹你要胡诌,也不要拉这么多人来一并骗我才是,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读书当专心致志,勇猛精进才是,不可分心。状元就状元吧,哪有我府试案首重要?” 众人都看出来,这林延寿这分明是知道装着不知道嘛。(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六章 拍马屁 见林延寿如此勤奋,不肯放下书来。身为他爹,可谓是彻底怒了。 “什么叫状元不状元,你中了府试又如何?不过是一个童生,差了你弟弟十条街不止,不,是一百条街,根本没法比。你这不争气的。“ 林延寿不爽道:“延潮当年不也是从童生过来的,哼,你们心底就只有一个延潮。我呢?我才是林家的长子长孙!“ 大伯听了更怒,但见他脱下鞋来,冲了过去。 黄碧友是林延寿朋友,之前他不是对自己说林延潮是当世奇才吗?怎么这会与父亲说话,画风怎么一下不对了,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误会? 黄碧友拦住大伯道:“伯父不要动手,此事请务必给我一个面子。“ “你滚开。“大伯一声怒喝。 黄碧友露出在风中凌乱的神情,灰溜溜退开。 然后大伯拿着鞋子对着林延寿的头脸就是一顿乱扇。林府在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中,书房里倒是出来一阵不和谐的声音。 “老世翁,藩司,臬司的仪驾已是快到巷口了!“ 外面传来一声,当下大娘吓了一跳道:“来得这么快。“ 众人都是商议如何,何处燕坐,何处摆下香案,何处接旨。在场寻常百姓如何能知,幸好来报喜的几位官差,都是精明能干的人,于是一一指点。 就在这时听得外面鞭炮声,锣鼓声,突然间一下子都是停下了。 官差抱拳向林高著道:“老世翁,藩台大人到了。“ 林高著道:“也好,女眷在屋内,其余随我一并出门。延寿,你怎么脸上都是鞋印子,还不擦干净。“ 林延寿头一昂道:“我才不擦。” 大伯赶忙上前用袖子给林延寿擦脸:“不要胡闹,一会要见知府大人,你这样如何见人,需知你府试的前程,就看在知府身上了。” 林延寿怒道:“爹,我凭真才实学取之,走后门之事才不屑为之,给我我也不要。” 林高著摇了摇头道:“这个样子,如此也没办法见官。” 大伯听了气不打一处来道:“逆子,逆子,那你别去了。” 林延寿哼了一声,仰起头道:“不去就不去,总之,哼,反正,你开心就好了!”说完背着手走回书房。 大伯气得差点晕过去。 当下大伯随着林高著一并出门,走到巷口。 但见从巷口到外街这时早就净街,自有人打扫街道,洒水抑尘,官兵筑起了人墙,拱卫在街道两侧。刀枪剑戟林立,自有一股肃杀之气,两侧百姓,都是被拦在一边。 林高著整了整袖子,平静站在原地,但见大伯如小姑娘般扭扭捏捏,被这气势给吓着了。 这时但听跑马声不住传来,见街道那边几名骑兵前来巡道,不久就是铁骑前导压道,自街面而过。 随着铁骑过出,沿途百姓无不跪道而拜。 铁骑之后,即是引导三队、皆是手持锡槊钢籐棍,稍后两人一抬抬锣,此都是朝廷大员之节制。肃静,避道等官牌过后,如福建左布政司使一列的官衔牌,如林般茂密,不知多少。 三顶八抬红呢子大轿,经过大街,大明礼制,三品以上文官在京外许用八人抬以上的大轿,其后四抬小轿更是不知多少。 落轿之后,轿子向前一倾。 一名头戴乌纱,身着三寸小团花花样二品绯袍,腰悬犀带的四十余岁男子,走下轿来。 此人正是福建左布政使劳堪,与劳堪同色官袍还有右布政使吴文佳,至于按察使蔡汝贤,则是着金银花革带,散答花无枝叶花样的绯袍,在二人轿侧下轿。 落轿官员中,身着绯袍官员也是六七人之多,这一旁百姓都是噤声,四品以上官员方能服绯,身为父母官的知府李应兰虽也着绯袍,但在六七人里只能站了个边。 至于其余都乃身着青袍,腰配素银革带官员,则是不能站到绯袍官员之列,有十余人之多,他们多是本府同知,推官,或是按察司佥事,至于闽,侯官两县的知县只能委屈地站在最末。 见了这么多大官,大伯早已是吓得不行,身子都动弹不了,可是他偏偏要站着,这也不能笑大伯,其余百姓见了这等官员,也是畏惧得不能行动。 劳堪负手仰起头打量解元第的牌坊,来没有说话。劳堪不说话,场面有几分凝重,却是右布政使吴文佳先道:“此地后依山,前带水,真乃锦绣之地。“ 众官员都是一并道:“藩台所言极是,非人杰地灵之地,不足以得凤凰而栖之!“ 身为本地父母官,四品大员的李知府充当起介绍之职来道:“新科状元所住之巷,当初里人陈诚之状元及第,故而得名登瀛。“ 一省督学王希元赞道:“好名字,当年唐太宗取十八学士,佳者称登瀛州矣。此去瀛洲三千里,一朝登瀛何异于登仙乎!” 李知府笑着道:“除了登瀛,此坊又名为鳌峰坊,真独占鳌头第一峰啊!” 众官员一并点头道:“此乃不复生平学钓鳌啊!“ 但听几位绯袍大僚左一句,右一句捧得,林高著,大伯等人是心花怒放,至于其余乡里人听了更是啧啧羡慕。 这也是官场上抬人的套路,不知不觉间,马屁早已是润物细无声啊!不过马屁,也看什么拍,能让布政使,知府,学道这么抬的,天下能有几人? 当下官员引林高著,大伯上前向见礼。 大伯走了几步,总算多年在衙门历练,勉强保持着步伐不乱,只是双手有点不知放哪? 林高著倒是还好,不过对方可是一方诸侯,不免自己心底也有几分忐忑,躬身向劳堪行礼道:“偏僻地方,能蒙方伯亲至,实是蓬荜生辉啊!“ 身为布政使,替天子牧民一方,劳堪一般是不苟言笑的,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 但见林高著行礼,劳堪却是丝毫没有上官的架子,反而托着林高著的手满脸都是笑地道:“世翁哪里话,令孙三元及第,乃我大明开国以来科举第一人,实在旷世之才啊!本司上叨天恩,蒙天子钦点,为此状元郎家里传这一圣旨,是本司的福分,实乃是三生之幸啊!“ 劳堪这话一出,后面的官员几乎是要掩面了,身为一省上宪,马屁居然拍得如此入骨,简直有失体统啊! 但随即众官员也就释然,没错,其实咱们就是来拍马屁的。(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七章 宣旨 大明的官场有一个规矩,乃科甲论高下。 叙科甲出身,对方比自己官位低,但及第比自己早的,要称一声前辈。 甲次也是如此,官面上官大小分尊卑,但私底下进士出身的官员,就是看不起举人监生出身官员,至于翰林,也是看不起普通进士出身。 如林延潮虽是从六品官,但却是京官,乃最清贵的翰林,又是三元及第,如此年轻,将来入阁的机会很大的。 反观布政使虽是从二品,平调为京官反却不如侍郎。所以巡抚,虽多是领正三品的侍郎衔,但人家是京官,所以从尊卑上布政使是在巡抚之下的。 所以劳堪在林高著面前不惜\折节\,也就不奇怪了。 劳堪这么说也是给足了林高著的面子,一旁众百姓和官员,听了都是羡慕不已,这林家真正是要显达起来了。 劳堪说完后,众官员一并入了林府家门之外,其余之人留在门外。 大娘,林浅浅,三婶等女眷一并在门内。 身后一柄黄罗盖伞打来,一名官吏撑罗伞,一名官吏则是手捧一盘,盘上放着一黄包袱,这自是圣旨无疑。 官吏手捧盘袱走至正堂。 正堂置好了两案,前案上置上香烛,后案则是承旨之用,案上还令置祝文。 劳堪走到案前,背北面南,官吏打开袱黄包袱,递上圣旨。 劳堪接过圣旨一刻,顿时堂下大小官员,林家家人皆是拜下一并道:“躬请圣安!” 劳堪肃然扫了堂下一眼,然后道:“圣躬安!” 说完劳堪展开角轴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未有躬自累善,而其后不振也。朕岂吝于褒赐哉,尔状元林延潮祖父林高著,允文允武,四方之纲,延潮乃孙,才学富赡,三元及第,前追古人,后启来者。是宜褒编,以彰潜德。今赠尔从六品承务郎。于戏!爵禄有加,用尽报功,忠勤不替,方资事上之诚,万历八年三月十八日。” 林高著受封为从六品承务郎后,当下顿时说不出话,他没有料到临老之时,还能得天子加恩,从杂职官一跃为从六品,虽是散官,没有实职,但恩荣爵位一样不少于同级别的官员。 林高著眼眶中泪水一颗一颗渗出来,此刻他不仅为自己高兴,更是为自己这样一个孙儿骄傲自豪。 一旁家人听了也是为林高著高兴,看着林高著背影,大伯大娘三娘此刻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林高著梗咽了一阵道:“臣谢主隆恩!” 一旁赞礼官唱礼,林高著行完礼,喜不能自抑。劳堪也是圣旨交到一旁官员手里,官员将圣旨放在后案之上。 然后劳堪又展开一圣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洪武三年,太祖诏曰,特设科举,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朕克承祖训,治世以文,庚辰科状元林延潮,醇谨好学,儒业起家,八斗五车,眇不足言。弱冠登第,科名盖代,再昌文运…… “……兹特命福建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劳堪,于其乡里,建三元及第牌坊,文官落轿,武官下马,以彰文德。林延潮之妻,温婉贤淑,贤德持家赏赤金三十两,银三百两,彩纻三十表里,家人忠义良孝,亦赏赤金十两,银百两,彩纻十表里。” “……克懋忠贞,训尔子孙,以光永世,万历八年三月十八日。” 劳堪终于念完,看着下面林家之人,也是感慨良多啊,心道天子这恩典,简直是耀其一族啊!而其他文官也是心底想,三元及第的牌坊,这等殊荣,这文官落轿,武官下马的规矩,从古至今第一遭啊! “谢主隆恩。” 林家一并谢恩,林浅浅泪水已是湿了一大片衣裳了,今日对她而言,犹如活在一个十分真切的梦里的。 她入为林家童养媳时,那时候家里的光景尚好,林父中了秀才,进学为生员,族里赐田,仅是靠田租家里,都可以生活不错。那日林父可以整日读书,林母偶尔做些桑麻之活,补贴家用,而林父林母将她如亲生女儿看待,丝毫重活粗活都不让她干,将她富养在家里。 但这样日子没过多久,突然一日倭寇来袭,林家遭难,林父林母二人遇害,家里的顶梁柱一下子崩塌了。那时候的林延潮真不懂事啊,整日啼哭,故而所有的重担都压在林浅浅的身上。 那日林浅浅也哭了一场,她唯一只记得林父生前说了一句话,他说自己是秀才,但希望儿子将来也是秀才。 林浅浅将这句话记下心底,于是努力打草席赚钱,供林延潮读书,让他中秀才,继承林父的遗志。可是林延潮就是读书不上,林浅浅都被林延潮气哭了好几次。 但即便如此,林浅浅依旧将林父的话记在心底,她有时心想,自己这么努力打草席,但林延潮读书也不长进,自己这么做只能报答林父林母当初对自己恩情而已,实一点用也没有。有时又心想延潮,终有懂事的一日时的,如此来鼓励自己。 尽管看不到希望,林浅浅还是坚持了下去,因为做事不是为了回报,而是只要他是对的就行。 后来有那么一日林延潮终于懂事了。 县试,府试,院试一路连捷。林延潮中了秀才之后,林浅浅不知有多高兴,她总算对得起林父林母了。 至于之后林延潮中解元时,那已是大大超过她所期望,她已是觉得此生足矣,她嘴上虽一直说要林延潮用功,但心底实已是没有任何强求的地方。因为昔日与林延潮在乡里彼此扶持,共过糟糠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这一日。 但是现今林延潮不仅是举人,还在殿试之上鱼跃龙门,状元,三元及第,天子赏赐等等,她也是身为状元夫人,今日的风光远远超过林延潮中解元时的十倍,连布政使,按擦使等官员对她也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 她甚至心底有那么一点怪林延潮,为何给她这么大一个惊喜,令自己真的无处是从,适应不来。(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八章 名传八方 林浅浅的激动可想而知,至于一旁大娘心底也是波涛翻涌。想起当初与林延潮为了一点束脩钱而扯破脸皮,最后还上衙门打起官司的事来,眼下这仍是历历在目啊。 当时……当时差一点自己就被赶出家门拉。 还好最后没有走了这一步,否则若是林延潮中状元,自己这一家就惨了。 幸亏啊,幸亏当时自己回头啊,要不然怎么说,女人懂得示弱是福呢。大娘回忆着这些,反而是心底阵阵后怕。 劳堪宣旨完毕,上前立即扶起林高著道:“地上凉,老世翁赶紧起身吧!” 林高著起身道:“得天子如此恩典,吾此生足矣。” 一旁官员们连忙道:“老世翁哪里话,你还有三十年清福要享呢,状元郎将来还要入阁拜相呢。” 林家的家人听了都是心道,哪里有这么好运气,三元及第已是巅峰了,再有入阁拜相那需有多少的福分才行呢。 林高著道:“岂敢奢望。” 劳堪又对林浅浅笑着道:“夫人真有富贵之相,状元郎是有个好内助啊,状元郎在京侍奉天子,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必是一品诰命夫人!” 众官员也是附和笑起。 林浅浅又高兴又难过,高兴是林延潮出息,但难过是在京为天子重用,就不能回家了。 林浅浅目中含泪,欠身道:“方伯,妾身怎敢奢求一品诰命夫人,只要能与夫君长伴相随,此生足矣。” 林浅浅说得动情,众官员都有几分动容,深感二人伉俪情深。 一名官吏在劳堪身旁耳语几句。劳堪抚须道:“原来如此,世翁与夫人,都盼状元衣锦还乡,一家团圆,共聚天伦,本司也是明白。此乃人之常情。想当初本官入闽为官前,曾求人解字问凶吉。本官当时问闽字何解,解字人说,你看这闽乃门里一虫,虫通蛇,在门里是蛇字,君将远行吧,就是出了门,蛇出了门。那就是一个龙字。状元郎身在京师,乃大丈夫志在四方啊。” 劳堪这话说令众官员不住点头,一省布政司果真有水平,这一番话令人分不清是肺腑之言,还是奉承了。 林高著道:“方伯说得极是。” 劳堪笑着道:“在下公务在身,就不叨唠老世翁了,三日之后,布政司衙门会设吉宴。遍邀满城士绅,官员。为状元郎贺,请老世翁携家人赏光才是。” 劳堪说完后,于是携大小官员而去,随后百姓们都是踏入林家家门贺喜,来道贺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 当日,省城百姓如同过节一般。舞龙舞狮不断,衙役们拿着自制的金榜,一路敲锣打鼓,游城三圈,将林延潮三元及第之事。告之满城百姓。 林延潮中状元的消息,传至城西洪塘乡。出了一位三元及第之状元,令家乡人顿时欢腾。 洪塘从宋至明,进士出了几十名,也有过张经这样官拜二品的大员,但出状元这可是头一遭啊。 里人为林延潮放了一日一夜烟火,烟火漫天将十里闽水照得通亮,到处都是火树银花的景色,几如白昼。 晚上,林高著在街上直接摆下一百席酒宴,遍邀好友。这酒席是按上席来办,一席十六两,一百席就是一千六百两。 大伯听了有些心疼,不过林高著却坚持这么作,但凡过去帮过林家,对林家有恩惠的,都是一并都邀请入席。 如此钱就这么流水般花出去了,不过却花得起。 现在林家经营的林记销银铺,林记当铺和林记生药铺,都是日进斗金,林家是不缺钱的。林家彻底**地融入了这个时代士大夫官商一体的圈子里了。 晚上设宴,三叔十分风光,这两年林家的生意都是他打点的,同行里的朋友闻之林延潮中了状元都是祝贺他,说话间准备推举他为省城商行的副会首。至于林延潮在濂江书院的同学,后辈,师长,同年也是一并前来,众人畅谈当初与林延潮在书院读书之时,回忆年少之事,席上笑语不断几乎没有停过。 这一夜,金樽美酒,满城皆是醉了。 在张厝的洪塘社学。 夜色里,附近蛙声一片。 老夫子抽着旱烟,看着门外天边处,燃放的烟火一道一道腾起,照亮夜空。 学堂里正是晚课,蒙童们在桌上背书。不过蒙童们因老夫子在,都专心致志,对于烟火没有人敢转头看一眼。 张归贺教了一名新入学弟子如何临帖写字后,返回案前,坐在老夫子身旁的矮椅上,与他一并看着天边的烟火。 老夫子叹着道:“这烟火好啊,三元及第,读书人该有的风光,可都有了。” 张归贺有几分嫉妒地道:“宗海就算是状元,可也是从咱们这社学里走出去。” 老夫子放下旱烟道:“可咱们社学除了延潮,迄今连一个中秀才的都没有,一朝及第,众人看状元郎风光无量,可其他人寒窗十年,却没有见得。” 张归贺叹道:“难,天下千千万万学子十年寒窗,但状元郎只有一个,实是太渺茫了。不过我知道我等读书,并非是为了中状元啊。” 老夫子看着窗台下读书的蒙童,点点头道:“说得好,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以往读得很多书都已是忘了,但我知昔日我读之书,已于藏吾身,已为吾血,已为吾肉,已为吾骨。读书有千万般好处,中状元不过乃其中一样罢了。” “先生所言极是,我记得,林先生,曾教诲弟子,人常行而无用,唯有读书,从不误人,从不误功。” 说着晚课已是结束,儒童各自回家,张归贺锁了门。 张归贺手持灯笼,替老夫子照路回家。 夜色如沉,洪塘镇上烟火仍是不断。 老夫子勉强地行路道:“我年纪大了,明年社学就交给你了,你现在已是童生,足够为社学蒙师了。” 张归贺笑了笑道:“弟子试一试吧!五月时,大宗师提考,弟子想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进学。” 老夫子笑着道:“你是在生气,我刚才说社学里除了宗海外,无一人考上秀才吧。” 张归贺笑了笑,向老夫子问道:“先生,我常在想能成大事的人,必有非比寻常的志向,你以往教宗海时,可知他从蒙学时读书就是为了中状元吗?” 老夫子听了道:“不是。” 张归贺奇道:“那宗海读书是为何?” 老夫子想了会道:“他有与我提过,似乎是修齐治平吧!”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不是书本上的话吗?” 老夫子叹道:“能把知道的,做到,那就不是书本上的话了。”(未完待续。) 写新一章前的话 恩,没错,下面是官场了,先向大家请个假,将收集的资料整合一下,下面的情节缕一缕。欠下的两更,这个月一定补给大家。 至于大家在书评区的意见,都看了,感谢大家的指点,让我获益良多。请继续支持,拜谢大家!(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五十九章 牙牌和官袍 三月底已是春深时节。 京城仍是细雨绵绵,街道上泥泞不堪。 明人笔记里的两京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是,金陵好似人间天堂,街道宽洁,至于京城的街道,无疑逊色多了,冬季时尚可行,至于春季深时,天晴久了到处是浮埃,下雨则沟渠漫街。 古往今来,京城从来都不是宜居城市,可无数人仍削尖了脑袋,往这里挤,因为这是天下最大的名利场。 林延潮,萧良有,张懋修这科试的三鼎甲,一大早便前往吏部。 三人马车入了正阳门,经棋盘街后,在大明门前拐了弯向东,再拐弯向北就是六部衙门的官衙了。吏部官衙北挨宗人府,南挨户部,这才大清早了,就有两三百名等着等缺,署职,更换印信的外官,以及等候拣选,验看举人监生,在吏部大门排了老长老长的队伍。 这些官员见了马车来,一并道:“怎么又有人来了?你这队都排到公生门去了。” “尔等迟了,明日起早吧!最后三更就来排队。” 正常人都心底想,如果要排队的话,这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不由感叹道:“吏部真不愧为天下第一衙门啊。” 萧良有道:“听闻此次观政的诸位年兄里,二甲第二名顾宪成,要配至吏部,三年之后就会是一任主事了,实我等羡慕不来的。” 张懋修道:“要不怎么说,天下四衙吏部,翰林,科,道,这吏部还在翰林之上。” 林延潮忽然记起,历史上顾宪成正是曾任过吏部文选司郎中。 这边张懋修说完就命家奴拿着张府的帖子,直接拿着递给吏部的看门吏。 这看门吏本是打着呵欠,一见帖子,顿时起身,连忙从衙门那下来对三人赔罪后,再引入衙门里去,把门外等候的众官吏都看傻了。 “这年轻后生?怎么如此嚣张?” 当下有人道:“这三位是本科三鼎甲。” “本官四品知府在此,尚且排队,三鼎甲又如何?” “那探花是张相公子!” “这……哈,今日天气实是好。” 门吏引着三人,直入文选司,萧良有问道:“不是应先拜会三位堂官吗?” 门吏解释道:“两位少宰,不司官员授命,至于太宰,五品以下官员授命,几不过问。” 林延潮听闻吏部衙门里,规矩很独特,其他衙门各司郎中遇事,都是与本部侍郎,同司员外,主事商议。而是吏部各司郎中不是,而是直接面呈尚书,旁人不得过问。 吏部四司中的文选司郎中,手握天下官员升迁,更是可谓大柄所在。 林延潮等人来至文选司门外,但见十几名官员等候在那,都是等的满脸疲倦,但却安安静静地坐着。至于朝房里一名身着绯色袍服的大官,低下头如下属官员般,听着堂上训话。 林延潮也是醉了,文选司郎中乃正五品,而着绯色官袍的官员,最少四品以上,眼下居然乖乖地听训,这威势几乎比得上阁臣了。片刻后这名大员训斥后下得堂来,脸色不仅没有丝毫不快,但带着淡淡喜色,看来是升迁有望了。 接着林延潮三人入了朝房,别人对吏部官员又敬又怕,可咱们翰林不需要看他脸色。 不过见了方才四品官员,乖乖听训的样子,三人也是没有失了礼数一并道:“见过铨曹。” 文选司郎中见了三人笑着道:“原来是今科三鼎甲来了,快请,快请。” 文选司郎中名为卢维祯,隆庆二年进士,甚得穆宗皇帝赏识,在吏部遍历四司,可谓风光一时,见了林延潮三人却没有方才的架子。 原来卢维祯是漳浦人,与林延潮都是闽籍,也算是有乡谊。卢维祯一见林延潮就热情地道:“听闻状元郎三元及第,我等闽地同籍官员都是颜面有光啊!明晚我在府邸设宴,为你道贺,请状元郎一定要赏光啊!” 林延潮知当官后少不了这等应酬,不去就是失礼了,自己虽不需借重吏部,但自己的朋友,同年需要啊,当自己踏入官场一刻,无穷无尽的人际关系脉络,已是离不开了。 于是林延潮答允了下来,而萧良有,张懋修也是一并受邀,三品侍郎的面子可以不卖,但文选司郎中的面子一定要卖。 之后三人登记官牒,履历,还领了官服。 官员官服朝服,公服,燕服等等作用不一,最经常穿的还是公服和常服。 公服就是上朝时穿的,四品以上服绯,在大明两万多官员里,算得上是高官了。 五品至七品服青,而八品九品则是服绿,林延潮为从六品,着团领衫青袍,衣缀小杂花,用乌角革带。 而常服则是平日坐衙办公时穿着,是团领衫青袍,衣边上四爪龙蟒金绣,补子上则是绣着鹭鸶。至于萧良有与张懋修的公服也与林延潮一模一样,但常服就不同了,衣边上没有四爪龙蟒,补子上绣的是溪敕。 官袍上那四爪龙蟒金绣,是六品以上官员的待遇,而七品没有。 临走了,卢维祯还关切地与三人道:“以后得空,多来找本官喝茶,你们都从这出去的,就把文选司当作你们的娘家好了!” 看着外面一排等待卢维祯接见的官吏,三人都知这是客套话,千万当不得真,但还是一并道:“多谢铨曹。” 从吏部出来,三人算是授官了,然后一并去尚宝司领取官员牙牌。 这官员牙牌,只有京官才有,朝参时通过宫禁所配。 林延潮的牙牌上纽雕句云纹,正面横刻楷‘翰林院’三字,指的是林延潮供职衙门,竖刻楷‘修撰’二字,为林延潮的官职名, 背面则是统一格式,刻写‘朝参官携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于者罪同,出京不用’二十六字。 林延潮见过朝参时的京官,都是把牙牌悬挂在左腰,然后用袋囊裹覆,十分珍惜。官场有句话是‘我爱京官有牙牌’,说的就是外任官对京官的羡慕。 三人领完官服和牙牌就去翰林院报到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章 躺着也中枪 林延潮领完官服牙牌后,回会馆休息了一日,次日与两人前往衙门去报道了。 翰林院与吏部同在东长安街上,走两个街口就是,紧挨着玉河和皇城,隔壁是四夷馆。 林延潮穿上常服,也就是那件四爪龙蟒金绣的青色官袍,鹭鸶补子,头戴乌纱帽,以后在衙门坐堂视事都要穿着这一身了,至于牙牌非上朝时用不着,但也要一直佩在身上,若是丢失,损坏会被重责,林延潮就用蓝绸的袋囊裹覆,系在左腰的革带上。 穿上这一身官袍,林延潮再也不是那个整日穷经,埋首文章的穷书生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咱是一名正式的大明公务员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今自己总算是踏入了治国这一步了。 官员到任之日,自有一番繁文缛节。 三人到院前已派人知会一声,到院时修撰官黄凤翔与孙继皋二人迎接,并作为前导官。 见面时黄凤翔先友好地林延潮点了点头。 三人入了院门,先入右廊围门至圣人祠行香,向至圣先师行四拜礼,再去昌黎祠行香,行两拜礼。这昌黎祠供奉不是别人,正是“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昌黎乃是韩愈的家乡。 吏部,礼部,翰林院内都供有昌黎祠。韩愈虽一生未入过翰林院,但他的文章却被有明一代的翰林,尊为典范。 拜完两祠,出右廊,再从登瀛门而入。 登瀛门后是内堂,内堂坐北朝南有五楹之广,堂西为讲读厅,堂东为检讨厅。 讲读厅乃是正六品侍读、侍讲坐堂的公廨,翰林侍读、侍讲被称为讲官,有入直大内,为天子经筵进讲之职。 至于检讨厅,又名修检厅,乃是从六品修撰,正七品编修,从七品检讨坐堂的公廨,修撰编修检讨又称为史官。 黄凤翔引林延潮三人来至检讨厅,下面检讨厅内属吏上堂拜见。 属吏也分三六九等,先来参见的是当该吏,也就是值班官吏,吏员里身份最高。今日是三位翰林老爷新官上任的日子,厅内属吏当值不当值的都要来参拜。 林延潮坐在公座上,六人一并行礼道:“拜见大夫。” 接着对三人行四拜之礼。 次于当该吏的是贴写吏,就是衙门的书手,也是行四拜之礼。 再次则是堂班,就是堂上使唤差役,行四拜之礼。 最后则是门皂,门皂身份最低,连吏员都不如,行叩头之礼。 检讨厅入门左侧,乃是史官公座,右侧则是存放经史典籍的地方,以及当该吏班房。堂上放着小二十张的公案,即是翰林们办公的地方,靠西则是贴写吏的公案。 林延潮的公案在第二排第七张。他走到位置上坐下,先将印信交给当该吏保管,要用印时再调出。 公案上文房四宝都有,不过却是四面开放的办公环境。 林延潮以为自己身为堂堂翰林官,能有小包间办公,到了才发觉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与后世一个个捆在方格子里的白领,好像没差嘛。 接着黄凤翔领着一名堂班来与林延潮道:“本院办事官员,都有一名吏员使唤,这人手脚还算勤快,依掌院吩咐就给你使唤了。” 说完黄凤翔对着这吏员板起脸道:“这位是新科状元,尔需小心伺候,听差办事,不可轻慢,若是有差池之处,院规伺候!” 这名堂班慌忙拜下道:“大老爷在上,小人不敢。小人黄灿拜见状元大老爷。” 此人以后也算跟自己办事,端茶送水了,不过官员从来都看不起这些吏员。林延潮也不摆出亲民的样子,如此自降了身份,于是板着脸说了一番尔要实心用事的话。 黄灿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然后黄凤翔给林延潮使了个眼色,林延潮会意从袖子里拿了一钱银子赏了黄灿。 黄灿接过后一副千恩万谢的样子。 黄凤翔点点头,示意黄灿退去,然后低声对林延潮道:“一会拜见掌院时,需得小心说话。” 林延潮心底奇怪,在殿试卷子上陈思育给自己勾一等,但恩荣宴见面时,陈思育露出不喜自己的表情。 御史林延潮问道:“这是为何,莫非掌院不喜在下?” 黄凤翔叹了口气,低声道:“愚兄也是这才知道,贤弟乃王凤州的门生,还为其赏识点为解元,王凤州被贬离京时赞你可成一代文宗,此事人人皆知,可需知翰林院诸公,都不喜王凤州。” 林延潮问道:“这是为何?” 黄凤翔道:“此事说来话长,自唐宋设翰林院以来,翰林院人才渊薮,词臣位望清华,翰林院持天下文坛之牛耳,当朝如三杨的馆阁诗,文,字,为天下读书人效仿。” 黄凤翔说到这里,林延潮就知为什么翰林院的人讨厌王世贞了。 黄凤翔接着道:“可是王凤州等七子倡导古学,崇秦汉而薄当代,天下读书人文章不尚馆阁,而尚郎署。从此文章之权不在馆阁,真古今未有之耻!故而掌院听你是王世贞的门生,对你难免……难免有些看法。” 林延潮听了也真是醉了,这都是文人相轻臭毛病,读书人喜欢谁的文章,那是人家的自由,翰林院不想着法子扳回一城,倒是嫌弃起王世贞来。而自己简直是躺着也中枪嘛,不就是乡试时被王世贞取了一次,然后被他老人家夸了两句,结果就给领导留下坏印象,自己这才刚上班呢。 没错,身为堂堂翰林,是不需要理睬吏部的,但自己考评却掌握在掌院,以及内阁大臣手中。看来自己以后要有小鞋穿了。 “黄大夫,光学士已罢经筵回官署。” 黄凤翔给林延潮递了一个好之为之的眼神,当下领林延潮三人一并来到内堂。 进入翰林院内堂,一抬头上书‘玉堂’二字。这玉堂是来自道家的说法,唐时称居翰苑者,如凌玉清溯紫霄。 普通人进士及第,可以叫登瀛洲,翰林是进士中的进士,登瀛洲已不足以形容咱翰林的高贵,要称登玉堂。 玉堂是神仙居所。(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一章 大明会典 林延潮跨入内堂这一步,也称得上登玉堂了。 唐宋以来玉堂上都设有视草台,翰林学士草拟制书即称为视草。视草台,就是翰林学士为天子起草或修正诏谕之处。 到了现在视草台只具形式,不具实际意义,仍代表着翰林学士代天子制诏,为王者言的权利。 视草台前设有公座,乃正官掌院学士,侍读,侍讲学士座位。本来内堂里也有内阁大学士的公座,且是大堂之中,而掌院学士反要侧坐在旁,故而明朝的翰林学士都称阁臣为中堂。 公座而下分别摆着两排交椅,这乃侍讲厅,检讨厅的翰林公座。待商量议事时,各位翰林就依官位尊卑,入官年限依座次而坐,谁坐在哪里,不得有误。 此刻一名穿绯袍的官员正坐在背北的公座,此人就是侍讲学士兼掌院事陈思育。 侍讲学士不过是从五品,但陈思育还兼詹事府正四品少詹事,故而跻身高官,可身着绯袍。除了陈思育外,如姚弘谟和余有丁也是侍讲学士,分兼吏部,礼部侍郎。翰林院里虽留着二人的公座,但他们却不会来翰林院坐堂,而是在吏部,礼部坐堂。 所以现在翰林院里陈思育一个人说得算。 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林延潮却不担心,因为身正不怕影子斜。 当下林延潮向陈思育行了一礼道:“翰林院修撰林延潮拜见光学士!” 张懋修,萧良有也是一并拜见陈思育。 陈思育点点头,示意三人坐下。 陈思育道:“尔等都是这一科科试三鼎甲,乃同科进士里的翘楚,不过既入了翰林院,就需收了骄狂之心,需知这里都是尔等的前辈,务需尊敬,懂礼数,道遇者,譬如光学士当引马回避,科深前辈,立马让过,科近前辈,要分道而行,后一马背……” 说到这里,陈思育看了一眼林延潮,林延潮知陈思育是暗中批评自己的,还未入翰林院就与何洛书扯破脸,简直是不把翰林院前辈放在眼底嘛。 看来自己在陈思育的眼底,印象分是要跌到底了。 陈思育又道:“本院史官,讲官升迁,虽由内阁题请,但由本学士出考语,再送中堂看定,故而不要以为背后有阁老撑腰,就心存侥幸,不用心事事,否则不待九年考满,这三年在本官手上的考评,休想得好。” 林延潮听了陈思育这话,就是在敲打张懋修了。张懋修没露出丝毫不满之色。 林延潮也不是第一次混职场了,这新进衙门,上司给你这一顿‘杀威棒’都要打一下的,免得新人不知分寸。 陈思育道:“尔等要想本官给你们好评,就需好好办事,到时本官自会看在眼底,若是不实心用事,本官也会看得出来,不可心存侥幸,以免自误。” “下官明白。”三人一并答道,都是老老实实的。 陈思育点点头,显然对三人这番俯首帖耳的表现尚满意,于是让小吏给三人上茶。 气氛有所缓和,林延潮三人喝了口茶,湿了湿喉咙,将方才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陈思育自己也喝了口茶,口气也不再如方才那么硬道:“尔等身为史官,自纂修典籍为主,穆宗庄皇帝实录已是修成,眼下当务之急,乃是重修《大明会典》。” 听到大明会典四字,三人都是微微抬起头,露出凝重之色。 “眼下本院之内人手不足,修订《大明会典》之事进展缓慢,本来本院还打算让你们熟悉一下院内章程典制,但奈何总裁多次下文催问进度,本官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让你们到任就充纂修官了,尔等可有难处?” 林延潮三人一并拱手道:“我等听凭光学士差遣就是。” “好!”陈思育点了点头道,“林修撰,本学士听闻你尚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故而本官……” 林延潮心知陈思育要给自己派任务了,立即道:“不过是旁人夸张之词而已,令学士见笑了。” 陈思育捏须道:“林修撰说话也太谨慎了,你需知翰林任官与其他官员不同,虽也是三年一考,九年为考满,但除了讲读效劳,书成叙迁,若不考满不得升迁。林修撰能真能博闻强记,擅旁征博引,那么于大明会典编修一事大有帮助,若是你能助本官一臂之力,那么书成之日,本官也会为你向天子叙功。” 陈思育这话就是胡萝卜加大棒,先说考评在自己手上,随时可以给你个差评,但另一边又说若是你给我努力办事,可以给你升官。换了正常人怕得罪上司,都会按陈思育吩咐行事。 但林延潮怎么老感觉陈思育是要挖坑让自己去跳的意思,就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作为新丁,初入官场,很忌讳的一点,就是太急于表现。 自己宁可出色完成本职里六成的事,也不愿意使尽全力在十成中,仓促完成九成。 林延潮当下道:“多谢光学士,对下官的赏识,但下官初入玉堂,自知学识浅薄,还是多学多看为重,向光学士,以及诸位前辈请教学习才是。” 陈思育一愕,没想到林延潮拒绝了,他本要批评一番,但林延潮说得这么谦虚,又是拿自己刚才教育他要尊敬前辈的话堵了回去,顿时令他无处指责。 当下陈思育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来表示他的不满。 陈思育看向萧良有问道:“萧编修呢?” 萧良有看了林延潮一眼,他心底是一直不服林延潮这状元的,眼下林延潮辞了陈思育,他怎能甘心这机会从眼前错过。若是能修成大明会典,这可是一个证明自己强过林延潮的机会。 萧良有虽没有把握,但仍是咬了咬牙道:“回光学士,下官自幼熟读史传,本朝前朝之典章法度甚有心得,自觉可以胜任。” 听萧良有这么说,陈思育不由大喜道:“好,还是我楚人就是有志气。若是萧编修办事得力,本官会向中堂建言,让尔跻身坊局。”(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二章 度君子之腹 陈思育是湖广武陵人,而萧良有是湖广汉阳人,他们是老乡。 林延潮顿时心想,好了你个陈学士,这显然分明是要提拔同乡啊哈。为何说陈思育提拔老乡?坊局,是詹事府属下的左、右春坊和司经局的合称。 要知道翰林院里升迁很慢,掌院学士也才正五品,而这掌院学士已是多年不设了,一般都是侍读学士掌院事,而侍读学士不过从五品而已。所以在翰林院内按序升迁很慢,要想官位升迁,就必须借助詹事府这跳板。 詹事府就是东宫属僚,现在天子还没有子嗣,故而东宫无从谈起。詹事府就是混履历的地方,比如陈思育就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从五品)兼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故而位列绯袍大员。 而以林延潮而言,要按序升迁,就是担任翰林院修撰九年后考满。然后升詹事府某(左右)春坊的某(左右)中允(正六品),再等翰林院侍读,侍讲有无空缺,得以补入,总之品秩先升至正六品再说。 至于萧良有这编修(正七品),升一级只是修撰,而陈思育这么说,就是给他开了绿灯,直接入坊局升为中允,等于连升两级。 但是这不能说破坏官场规矩,只能说破格提拔。 相较起来,林延潮就没办法,自己就算表现得再出色,但官员升迁就是有一道卡在那。自己修撰(从六品)升两级,就是侍读,侍讲学士(从五品)那范畴,要跨过侍读,侍讲(讲官),从史官成为学士那是不可能,所以只能升中允。 萧良有听了后,顿时一副感激涕零地样子道:“多谢光学士。” 陈思育点点头道:“本学士处事一贯公允,必不会让用心办事的人吃亏。也不会让无所事事的人得意。需知道翰林院不是读书喝茶消磨光阴的地方。” 说到这里,陈思育嫌弃地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交代了几句修大明会典之事,显然是将重任托在萧良有身上。 从玉堂走出来时,萧良有是意气奋发,踌躇满志,而林延潮却与前来时,脸色一样,张懋修对此事则是一点也不上心。 林延潮正要回检讨厅,听身后萧良有叫住。 “以占兄有何指教?”林延潮停下脚步。 萧良有拱手道:“没料到,宗海竟将修撰大典之事让给愚兄,实是令愚兄感激。”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能者,当让贤,在下力有未逮,当然是要以占兄这样的能者为之了。” 萧良有笑着道:“宗海客气了,不过重修大典之事,光学士交给我们三人,愚兄只是带个头罢了,请宗海到时一定要助自己一臂之力啊!” 哈啊,有完没完。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 这修成大典最大的好处,是他萧良有的,至于林延潮又何必尽力。这就是萧良有心底话。 萧良有这么说,明摆的就是担心修大明会典时,自己会拖他后腿,推诿事情,尽数推脱给他,不肯用心办事。 林延潮也不想解释什么,人家爱怎么想怎么想好了,淡淡地道:“以占兄误会了,份内之事,在下不会推脱的。” 萧良有听林延潮这么说,也觉得方才说法有些太露骨了,当下笑着道:“宗海真君子也,明日放衙后,愚兄请你与惟时一并去悦翠楼喝酒,咱们三人不仅是同榜,还是同咨,更应该亲近一番。” 萧良有也真有钱去悦翠楼这等销金窝,这可是一顿饭花掉咱们翰林三个月俸禄的地方。 林延潮拒绝:“明日在下还有要事,改日吧!” 萧良有勉强地道:“也好,也好。” 三人各怀心思回到检讨厅,黄凤翔来找林延潮问:“光学士与你们安排什么?” 林延潮道:“是重修大明会典。” 黄凤翔笑着道:“果然不出所料,光学士果真是将重修大典之事交给你们了。” “凤鸣兄,莫非其中有什么门道?”林延潮问道。 黄凤翔摇了摇头道:“一时也说不清,只是每个官衙都有每个官衙的是是非非,翰林院在外人看起来是极为清贵之地,但也未必是如此,这里的水深着呢。我现在与你说太多,反是是消磨了你的志气,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听黄凤翔这一番话,林延潮感激道:“多谢凤鸣兄指点了,明日放衙去酒楼喝酒吧!” 黄凤翔笑着道:“好啊,荣幸之至。对了,你入京可有住处,翰林院里虽有官舍,但都太简陋了,不过我在工部那有熟人,可托他给你找一个住处。” 林延潮拱手道:“多谢凤鸣兄,我已有住处。” “那就好了。” 当日放衙后,林延潮先赴了文选司郎中卢维祯酒宴,然后回府。 会馆里来客极多,都是听闻林延潮三元及第后闻风而来,然后拖会馆掌柜给林延潮引荐。 “见过翰林老爷,这位是省城的吴大老板,家里的钱多跟大海趟过的一样。” “幸会,幸会。” “在京可有住处?我在大时雍坊有一处三进的宅邸,正配得上翰林老爷的身份啊。” 林延潮还未开口,一旁的掌柜就翘起大拇指道:“大时雍坊真好地方啊!地势高,雨天不潮,地方清洁啊!大老爷要不要去看看?”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吴老板,我自有去处。” 这边刚说完,那边又上来对林延潮点头哈腰地道:“翰林大老爷,我们是南熏坊尤家巷尤记钱庄的伙计,敢问你在京手头可宽裕否,是否需银两在身,以备不时之需。” 林延潮想了下道:“那倒是要的,不知贵庄如何借法?本息多少?何时还清。” 那伙计笑着道:“何时还清,随翰林大老爷高兴,至于本息多少,您来定。” 林延潮听了顿时哑然:“这不好吧!” 掌柜在一旁与林延潮道:“大老爷,京官一贯缺用度的,有些职位更是捞不到油水,举家借债的都有,有句话道,老书生穷翰林,没有炭敬冰敬这些来路,你若是不借些钱来花销,将来官场上应酬如何济事。”(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三章 翰林值堂 看着掌柜又在兜售他那些智慧,林延潮不由摇了摇头,钱谁都缺,但问题是该拿不该。这房子,这钱一旦收了,有损于自己清廉,且欠下人情总有一日是要还的。 林延潮也知掌柜好意道:“朝廷也是有俸禄的。” “京官俸禄,别提了,就那么一点,吃喝都不够,还从来没给齐过。京官一年开销五六百两都是寻常,若不举债哪里过得日子。”会馆掌柜语重心长地道。 “以后再说吧!”林延潮笑了笑,后人普遍以为大明官员,俸禄微薄,其实这是一个错觉,除了正俸之外,明朝官员其实还有柴薪银和直堂银等私下补贴。 这伙计刚刚下去,这边又有十几人前来,向林延潮拱手道:“翰林大老爷。” 林延潮见这几人问道:“你们这拖家带口的是做什么?” 那为首男子赔笑道:“大老爷,新官上任,想必手下还缺下人、车夫,更夫和厨子,我等都是前来寄身的!” 林延潮无奈地摇了摇头,身在会馆之前尚好,但现在自己当官后,鱼龙混杂,什么人都可以来往,就很不方便了。 林延潮回绝了他们,事实上他已托林世璧,找了一处房子,就住在国子监旁,这几日一直将东西往屋子那搬。 朝参日是三,六,九,到了这一日一品至九品的京官都要去皇宫拜见天子。 至于新科进士眼下都分配到各衙门观政,朝廷让他们尽管熟悉部院之事,可暂免去朝参。但林延潮,萧良有三位新翰林则是不用,开始正式坐班。 身为大明公务员的时间是辰入酉罢,也就是早上七点至下午五点。 古人治官以治庸为主,和现在一样,在没办法考证你工作效率的情况下,就只能以线性的工作时间来衡量。辰入酉罢满打满算十个小时。 这一日林延潮起了个大早,外面日头还没亮就从会馆出发了。 林延潮到衙后,门皂一并笑着道:“修撰老爷新官上任啊!今日日子好啊,正是吉星高照啊,修撰老爷从此以后定是平步青云啊!” 林延潮笑了笑,这奉承话谁都爱听。 走入登瀛门,林延潮进了检讨厅,当该吏见了也是满脸堆笑道:“修撰老爷今第一个到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第一日值堂不敢迟。” 当该吏笑着道:“修撰老爷勤力才是。” 说完当该吏捧上的籍册,林延潮画卯后走到公案前。 直堂吏员黄灿一见林延潮,就立即上来擦公案。林延潮坐下后,等了一阵,门外才响起脚步声。 先到衙门的是编修刘虞夔,恩荣宴上见过了,此人是萧良有的房师,对方见了林延潮讶异道:“状元郎来得好早啊!” 林延潮拱手道:“第一日值堂不敢迟。” 刘虞夔道:“哪里话,状元郎勤勉才是。” 说到这里刘虞夔忽话锋一转道:“听闻林修撰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的之能是否?” 林延潮道:“此言太虚,以讹传讹罢了。” 刘虞夔听了捏须问道:“那林修撰不要谦虚嘛,眼下史馆里正值用人之际嘛,若有才干,说出来以免被埋没了。” 林延潮道:“刘编修言重了,在下只是在勤勉上较他人有一日之长而已。” 刘虞夔听了双目一眯,就不说话了。 刘虞夔后翰林也是陆陆续续到了,除了萧良有,张懋修,有的人在恩荣宴上见过了,有的还没有,当下一一见礼。 照规矩林延潮三人到任,对前辈一一送请柬,并每人具银七分以及帕仪。 众人闲聊一阵后,云板响起,各人就回到公案上,开始一日的忙碌。 林延潮三人初到不免无所事事,看着众翰林做事。 众人都是一片忙碌,不时有人起身从书架上抽出典籍,拿至案前。一直伏案的翰林,也是摊书盈满桌几。 林延潮就向了黄灿取了一本翰林院里的条例,随手读了起来。几十页条例对过目不忘的林延潮而言,一目十行就看完了。 过了片刻公堂大家忙完手头上的事,难免有些松散,这时外面一声咳嗽,原来是陈思育走来了,众人一并起身道:“光学士。” 陈思育与众人道:“昨日朝房内,总裁说我们翰林院自万历四年开馆设局修纂会典以来,不过是将嘉靖二十九年之旧稿重录一遍,稍益近年事例而已。总裁甚为不满,令申中堂,余少宗伯,许祭酒为副总裁,专督此事。余少宗伯,许祭酒已定下凡例章程,要史馆将会典新旧原本,细加考究,另具草稿。” 听陈思育说到重修大明会典之事,大家都是垂下头来。这会典总裁何人?当然是首辅张居正。张居正发话了,难怪陈思育这么重视。 孙继皋不忿地道:“之前史馆里重修会典之事,我与诸位同僚都已是尽心尽力,但内阁仍是不满,我有何策?若是余少宗伯,许祭酒不满,让他们亲自来修好了。” 陈思育听了道:“余少宗伯,许祭酒各有部事相妨,怎能亲自来修纂,孙修撰我知你之前出了不少力,但总裁问责下来,不仅是你,连本学士也担当不起。” 当下陈思育看向众人道:“那孙修撰且歇一歇,黄修撰已是升日讲官也是无暇,故而史馆内总司会典修纂之事,本学士就交给萧编修,这位萧编修虽是初履,但却是经史娴熟,就由你来总司会典修纂之事,书成之后本学士会替你向天子,内阁叙功。” 听陈思育这么说众人翰林都是讶然,他们看了看萧良有,又看了看林延潮,似乎奇怪负责此事的,为何不是林延潮。 萧良有脸上露出大喜之色,起身道:“晚生初来乍到,能得光学士如此看重,必当竭力报效,请总裁,光学士放心,萧某必竭尽所能。” 而一旁的林延潮却是奇怪了,为何重修大明会典如此重要之事,陈思育不交给翰林院里资深翰林,反而交给萧良有这新丁来办,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萧良有话音刚落,这边孙继皋就质疑道:“这会典之事,我等修了四年,方得初功,萧编修方入翰苑,就有十足把握?”(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日讲官(第一更) 面对孙继皋的质疑,萧良有笑着道:“孙修撰,在下书香门第出身,遍阅经史子集,其他不敢夸口,但对于稽古之事,本朝典章制度略有所长,孙修撰若是不信,可以试问在下。” 孙继皋作礼道:“非吾不信,只是大明会典乃一代之典,我等心血所在,吾需确信所托得人,方可交给萧编修,请萧编修不要见怪。” 萧良有道:“孙修撰一片为公,在下佩服来不及,哪敢见怪。” 孙继皋点点头,当下问了萧良有几个典章制度的问题,但见堂上萧良有侃侃而谈,不仅对答如流,还知一答十。 听得众翰林纷纷点头,孙继皋问完也是露出无比佩服的神色,当下认输道:“孙某服了,实不敢相信以萧兄之才,仅屈居榜眼。” 听孙继皋这么说,几位翰林也是看了一眼状元林延潮。 林延潮却笑了笑,面上当然没有将孙继皋这番话放在心上,只是心底奇怪,孙继皋问的问题,并不难嘛,这种程度萧良有不可能答不出来的。 陈思育见孙继皋对萧良有佩服,十分欣然当下对二人道:“两位就事论事,此风可嘉,需知君子当和而不同,故而本学士在院内还是提倡君子之争的。” 孙继皋道:“学士真慧眼识人,提拔了萧编修这样大才才是。” 孙继皋的马屁,令陈思育很满意当下道:“既是如此,我就让萧编修为总修撰,总司重修大明会典之事,史馆之内,凡手中无事都需协助萧编修一二。” 众翰林一并称是。 陈思育兴致很高又道:“会典之事乃总裁亲视,诸位不可怠慢,书成之日,凡参与修纂之人,不等考满,也可升迁一级。” 对于众翰林而言,还是升迁一级来得关键。 众人也是向萧良有道:“以后都要仰仗萧编修了。” 萧良有谦虚地道:“萧某,要多向几位前辈请教才是。” 接着陈思育又点了几名检讨,以及林延潮和张懋修,对他们道:“你们眼下手中无事,当全力修会典才是,每人每日进度,我会亲自督之,尔等若是有怠慢之处,休怪本学士翻脸。” 听着陈思育这等恶劣的口气,众人心底都是有些不舒坦。 而眼下萧良有接过了总司重修大明会典之事,可谓是踌躇满志。重修大明会典一旦修成可连升两级。 他顿时感到窗外的阳光也是一下子就明媚起来,大好的前程在前面等着他,在同僚的祝贺中,他看了林延潮和张懋修一眼心道,这一番入翰林院,我可是赢你们了。 陈思育走后,众人都是是一并来黄凤翔桌前恭贺。 黄凤翔笑着道:“我等都是为天子办差,又不是加官进爵何喜之有啊!” 众翰林笑着道:“黄修撰充为日讲官,入直御前,比加官进爵还要高兴十倍。” “黄修撰口风真是好严啊,竟是一点风声也是不露。” “天子近侧,得圣眷在身,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我等可是羡慕不已。” 众人走后,林延潮也是来找黄凤翔笑着道:“恭喜凤鸣兄了。” 黄凤翔脸上也是有喜色道:“若非元忠兄乞恩归省,愚兄也不知多久,才能侍直。” 林延潮知黄凤翔口中元忠兄,乃是陈于陛,因与张居正不和故请辞日讲官。事实上别人为何羡慕翰林,就是因为翰林能近天颜,而充日讲官,实际上就是帝王师啊! 而最后入阁的大佬,首辅们,差不多都有日讲官的经历。 林延潮不免对黄凤翔有几分羡慕,对方身为隆庆二年的榜眼,进翰林院授编修之职,熬了十二年终于成为日讲官了。 林延潮道:“凤鸣兄此去青云直上,恐怕以后与小弟很难相见了。” 黄凤翔连忙道:“宗海,三元及第,已是简在帝心,殿上对答,更是四海扬名,充日讲官之事,对你而言指日可待,无需着急。只是天子年少,难免会有一时兴起之虑,但宗海放心,愚兄入直大内,若有机会必会向天子提及你。” 林延潮听了有些哭笑不得,咱这角色,怎么这么像甄嬛传里的后宫嫔妃呐。 “多谢凤鸣兄了。” 黄凤翔话锋一转:“不过宗海,眼下你方才任,切不可好高骛远,重修大明会典,才是你当务之急,需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步一个台阶,方才是老成持重之法。” 林延潮点了点头,翰林院体系就是这样见习(庶吉士)-史官(检讨编修修撰)-讲官(侍读侍讲)-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掌院学士)。 身为修撰林延潮是有成为日讲官资格,但毕竟是初来乍到,短期不会让人提为日讲官的。所以林延潮要想跨出从史官至讲官一步,需先做好眼下手边之事(重修大明会典)才行。 这时但见孙继皋就拿着文册给萧良有交接道:“这是朝廷颁降之书,历朝实录,各衙门的行事见例,造表文册和档案资料。” 萧良有交接过来道:“以后还请孙修撰多指点啊!” 孙继皋笑着道:“萧编修年轻有为,学贯经史,我自愧不如,指点二字千万不敢当啊!” 萧良有道:“孙修撰哪里话,切莫吝啬赐教才是!” 孙继皋笑了笑不置可否。 林延潮看着萧良有,总觉这一刻有些怪怪的,却听黄凤翔对自己低声道:“这萧榜眼确实才华出众,且勇于任事,但初入衙门就如此高调,非是上策啊!” 午后林延潮三人在衙门穿堂上设宴,邀请同僚们联席。 林延潮经这半日,对翰林院风气都有所了解,翰林们都中了进士,就入翰林院做官,从没有到州部外任过,沾染上官场风气,故而官衙风气尚好。里面文人间的勾心斗角不知有没有,但表面上十分和睦。 宴席上,刘虞夔是萧良有会试时的房师,而编修黄洪宪,在会试前,张居正有请他教过张敬修张懋修课业,也算得二人老师。 张懋修,萧良有自是在宴上答谢两位老师,顿时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五章 天下熙熙(第二更) 官员的权力从何而来? 乃是天子所授,替天子牧万民。 那官员的权力大小呢? 几品几品官都只是明的规则,如果新入官场,按照这路数来,那就还没有入门。真正规矩是,你与天子有几步近,就有多大的权力。近一步就有多一分权力。 换到现代官场来说,内阁大学士说白了不过天子文秘而已,但能临驾百官之上。至于太监只是天子身旁管家,仆人,司机,生活秘书,但势大时连内阁都看其脸色。 故而官场上外官不如京官,京官不如翰林官。翰林官中能面圣和不能面圣的官员,自也是不同。 黄凤翔一升日讲官,翰林院内都是来道贺,京官里的同年,同乡也是活动起来,争着约见黄凤翔,连掌院陈思育也是卖黄凤翔三分面子,因为陈思育不是日讲官。 经筵讲官,日讲官都只是职位,翰林院里侍读,侍讲学士,侍读,侍讲,甚至修撰,编修担当都可以,可见官员级别高低,不是最重要的条件。 最重要的条件是,要充任经筵讲官,日讲官,必须要经内阁题请。所以黄凤翔任日讲官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先至内阁至谢。 黄凤翔与林延潮同是修撰,又都是同乡,黄凤翔为日讲官后,要进文华殿为天子讲读,除了三六九朝参日不讲,其余皆讲,且冬夏不缀,以后自己要看到黄凤翔的机会就少多了,所以林延潮在检讨厅里,难免生出一种孤伶伶的感觉。 特别是对方可以入直,成为帝师,而自己只能修史,这心里的落差不是一般大。 下面就是林延潮正式坐衙的日子了。 十数日后,林延潮又是第一个来到检讨厅里,检讨厅的当该吏都习以为常了,以往也有翰林开始如此勤勉,但日子过了一段,就没有这股劲了,坚持下来的不多。所以他们都在私下打赌林延潮可以坚持多久。 不过当该吏还是殷勤地捧上簿子和笔,林延潮熟练在上面画卯,然后坐回公案上。 林延潮一坐下,黄灿给他抹公案,边擦边讨好地道:“大老爷,要喝什么茶?咱们茶房今日有炖茶,煎茶。” “炖茶吧,不要太浓的就好。” “好咧,还要什么点心?” “暂不用了。” 说完黄灿就离开了。 林延潮坐在桌案上,阳光透过窗格子,照在堂上,这初升的旭日又热又刺眼,手抚在公案上也能察觉到一丝微烫。 进入翰林院有一段日子,一切都在渐渐熟悉之中。新入官,就重新开始,状元,三元及第已是过去,老是把过去提起来的人,都已是开始走下坡路了。 林延潮作为官场新丁,就尽可能低调,多学多看少做,降低别人对自己的期望阀值,然后等待一个合适机会。 为了重修大明会典了,林延潮这十几日都把孙继皋等修的初稿读了一遍了,而且为了熟悉历朝历代典制,还读了一大堆典籍。现在乘着无人他拿起一本洪武年著的《诸司职掌》在公案上先看了起来,不久黄灿端了茶来了。 读了十几页,孙继皋与曾朝节方才到了。 林延潮朝二人见礼,但见孙继皋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看来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不久林延潮就听曾朝节笑着对孙继皋道:“以德兄,此去内书堂教习真可喜可贺啊!” 孙继皋笑了笑道:“有什么可高兴的,终不如黄修撰,先我一步侍直御前才是。” “黄修撰在检讨厅熬了十二年,这才熬出头来,你比他年轻,侍直是迟早的事。至于入内书堂教习,也未必比侍直御前差多少。” 孙继皋畅快地笑着,点了点头道:“但如所愿吧。” 林延潮心想经筵讲官,日讲官,要从史官中选拔不容易,但教习内书堂就不一样,都是从史馆里选拔四名翰林入内书堂教书。这是文臣与宦官结好的路线,对于翰林们而言,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原来这孙继皋巴不得从重修大明会典的事中抽身,就是为了教习内书堂。 原来如此,林延潮有点明白,陈思育为何会将重修大明会典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身为新人的萧良有来办了。 下面众翰林陆陆续续都来了,但不是要去内书堂教习,就是要准备充经筵展书官,都是去当该吏那画个卯就匆匆离了,真正在史馆里不过十人。 至于萧良有一到衙门后,就茶也顾不得喝,一坐下查阅史册,这个样子如同打了鸡血般。事实上这几日检讨厅最勤奋就是萧良有,看来修成大明会典连升两级之事,一直激励着他。 不过林延潮却是也承认,萧良有能力是放在那边,能在殿试会试都考取第二名的榜眼岂是了得,无论总理编撰什么资料,他都是摸出个道道来,萧良有甚至在查阅会典初稿时,还被他找一出错漏来。 陈思育对萧良有是夸奖不已。 过了片刻内堂的当该吏来了,一入门就道:“今日值东房管诰赦的刘编修突是病了,谁能替轮值刘编修?” 话音一落,在场五六名翰林一并起身齐道:“吾愿往!” 史官中唯独林延潮,萧良有,张懋修三人不动。萧良有是看了一眼就继续埋头写稿,显然不感兴趣,林延潮则是放下书看着,张懋修却是微微一笑。 内阁下属两房,分别是制敕、誥敕两房,房内官吏都称得上内阁属僚。诰赦房用讲读以下五名翰林,每日轮值,写完诰赦后,要交内阁阅读。 入诰赦房轮值,就能进文渊阁,与阁臣打交道,难怪这些史官都放下头上的事,争着要去。最后当该吏点了一人,其余没去都露出郁闷之色,私下埋怨道:“怎么又是他。” “每回都与我们抢。” 稍后当该吏又入内问,谁愿往册封王府,应者寥寥。 林延潮恍然明白,为何翰林争去充日讲官,教习内书堂,轮值誥敕房。充日讲官可以近颜天子,教习内书堂可与宦官结为师生,轮值誥敕房,有机会获得内阁青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天子高高在上,宦官,内阁在次,距离权力越近,权势也就越大啊。翰林们整日想着就是如何在皇帝,内阁,宦官那建立交情,就算没有交情,也是力度混个脸熟,因为这都是翰林们将来入阁的进身之阶。(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六章 修典(第三更) 看透权力这点,那么看官场的事,也就容易许多。 为什么册封王府没人愿去?那些宗藩王爷,关起门自己可以当自己是老大,但在外面文官都不鸟你。 那么修史,重修大明会典呢? 要知道翰林院检讨厅被称为史馆,修撰编修检讨又称为史官,史官的本职就是编史,修史啊。那答案呼之欲出了,资深翰林们明显不愿意修史啊。 正在林延潮细思之际,外面先是传来一声咳嗽,陈思育走入了检讨厅。 此刻检讨厅里只剩下寥寥几人。 众人一并起身道:“见过光学士。” 陈思育点点头问道:“这几日你们将初稿,以及章程典籍都熟悉了吗?” 众人对视一眼,没有答话,萧良有起身道:“回光学士,几名同僚都是日夜攻读典籍,我等都已有把握。” 陈思育笑了笑道:“很好,以占真不负我所望,诸位也是辛苦了。” 萧良有拱手道:“多谢光学士夸奖。” 见了这一幕,其余检讨听了都有微微不快,事实上林延潮知大家并不想这么着急开始重修,因为很多典章宪纲都没有看全。 林延潮三人不用说,几名检讨也是万历五年的庶吉士,三年考满留馆,都没有修纂的经验。但萧良有答允了,他们总不能拆台。 接着陈思育就板起脸道:“既是如此,今日就开始重修之事,以占已是督起总修纂之事,至于其他修纂官每两日编写重修条例多少,都交至内堂由我亲自过目。” 此言一出众人也是暗暗叫苦,若是由萧良有总督,那么萧良有资历不够,大家肯定是不怕的,但陈思育却是不一样。 陈思育走后,林延潮回到案前,就听到几名修纂官在那低声道:“孙修撰他们修了数年会典,都早已是手熟,眼下他们丢掉,交给我等重修,大家都是新手,初稿都未看熟,又更何况其他典籍?此事难矣。” “我觉得最气人的是,书成之日,参与修纂官都能升一级,但修了多少怎么算,你修一百卷,算是修纂官,但修一卷,也算修纂官。会典紧修慢修,终有修成了一天,最后大家都能升迁一级,我等这么拼命作什么?” “不是我等拼命,是萧编修在光学士面前揽事,还夸下海口。” 听了检讨的议论,陈思育为何找林延潮,萧良有来修纂大明会典的事,也是明白了。 修纂大明会典,是众翰林们雨露均沾的事,干多干少一个样。资深翰林们,熬了几年,结果稿子被张居正退回,都不愿意再干。 至于陈思育没办法,资深翰林不干了,只好新翰林来干了。萧良有他们新入官场嘛,冲劲十足,修纂大明会典之事,又与他们利益相关,故而此事落在林延潮,萧良有身上也是理所当然。 大明会典是张居正亲手抓的事,他是要凭此会典留名后世的。可会典初稿交上去,结果张居正十分不满意,亲自批示要修纂的官员‘事必专任,乃可责成’。张居正的意思,就是实行层层问责制。 所以副总裁余有丁,许国被张居正训斥了一顿,余有丁,许国二人针对大明会典的错漏,拟定了一个重修凡例后,然后将陈思育训斥了一顿,再令他重修。 一级压一级下来,也不是陈思育,一心要坑林延潮和萧良有。这件事就是烫山芋,就交萧良有办好了,就能连升两级,办不好就要背锅。 萧良有这人是争强好胜了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林延潮不会因此拖他后腿。 就如这翰林院里,大家都去溜须拍马了,那么实事谁来干? 早一日修成会典,自己也可升至中允,倒是萧良有之前怀疑自己不肯尽力。 有了陈思育监督,众翰林都开始卖力干活,而萧良有为总修纂,自是按照重修凡例逐条对修纂官分配。稍后太仆寺,光禄寺,工部等部的催纂官前来,送上各衙门新造的行事见例,以及造表文册。 大明会典是以官统事,以官署为纲目,分门记载,所以每个衙门都要有催纂官,来配合翰林院重修大明会典。 而林延潮分配到的正是他不擅长的典章这一块。两****要重修五个条例,分别是天子巡狩,亲征,论功行赏仪,献俘,宣捷。 其他同僚分配到事,都是比照一条条条例去各本典籍里查,依照典籍比对后,对条例进行重修增补,并注引出出处。在众人中,萧良有有这些史籍,典章,律例的底子,故而查起条例来特别快。 而林延潮之前全部功夫都是放在经学上,对于史籍虽有涉猎,但谈不上精熟,至于典章,律例也是对本朝有了解,对于前朝的就逊色许多了。 这一块林延潮不擅长,于是他就列了一个目录让黄灿去将诸司职掌皇明祖巡,大明令,大明集禮,洪武禮制,禮儀定式,稽古定制,孝慈錄教民榜文,軍法定律,憲綱等书借来。 然后这些书就犹如小山一般堆在林延潮的案头。 一旁的检讨看了这一幕,对林延潮笑着道:“林修撰,典章之事最是繁琐啊!你恐怕要能者多劳了。” 林延潮笑着道:“无妨,我多费些功夫就是。” 至于萧良有已是写好了两三条条例,此刻对萧良有,林延潮既不会帮他也不害他,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就可以了。至于萧良有最后能不能办成,就看他自己的本事。 于是林延潮捧起桌上的书读了起来。 林延潮看书不快,无法一目十行,别的翰林都是读书达人,对他们而言速读完一本书如喝水吃饭般容易。相对下林延潮才看了不到他们三分之一。 但是这些翰林们不如林延潮的是,他们速读完一遍记不住,而对于林延潮而言,通读一遍也就是相当背诵一遍了。 翰林院的检讨厅内,阳光正好洒落在窗边,窗外微风习习。 厅内书卷翻动声此起彼伏,翰林们都是埋头伏案,不是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就是在从书页里一行一行地搜索着。 众人之中,唯独林延潮双手捧着书,依着椅旁,读的是津津有味。(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七章 画风不对 京师今日的天气很好,没有前几日糟心的细雨,天响晴响晴的,远远的白云卷动,抬头仰望生出不急不躁的慵懒来。 若是不想睡午觉,会是一个很好读书天。 翰林院里的经史典籍,部院卷宗,又岂是寻常人可以看的到,现在到处摆放。 对于林延潮而言,很多都是以前没有读过的,从史书典籍里,可以见到前人治国之道,前人的典章礼法,前人的一片心血。 无论什么时候读书,对于喜欢读书的人来说绝对一件乐事。 读了一日书,林延潮桌前堆了如小山般的书,也不过薄了一些而已。 林延潮知道照如此下去两日内是写不完条例的,于是打发了黄灿回去会馆说一声,自己不回去了,就在翰林院过夜了。黄灿答允了,给林延潮买了一些糕饼沏了壶茶,方才回家。 除了林延潮,其余修纂官也是没有写完,不得不留下来挑灯夜战。 夜间翰林院内堂讲读厅都已是锁门,唯独检讨厅里灯火如豆。 刁斗声一下下的传来。 检讨厅里一干翰林们埋头抄书,开始尚且安静,到了夜深之时,面对堆满了屋子的卷宗,众人开始抱怨。 “抄录典籍,注明出处,随便让一个贴书吏都可以抄录完,何必要用我等。” “我等寒窗苦读二十几载,本以为中了翰林一朝风光,却来此修书。” “是啊,我家中父母以为我进了翰林院,侍直御前,随时面君,极为清贵,却哪里想到我等翰林不过是一抄书匠。” “先熬着吧,再过一两年就出头了,当初几十载寒窗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 “说得轻巧,重修会典之事,非三五载之力岂能完工。” 萧良有本要阻止这几人抱怨,不过他虽为编修,但资历浅不好说什么,于是就撇了撇嘴,故意咳嗽了几声,但那几名检讨丝毫没将萧良有放在眼底。 林延潮听着这几人的闲语,不由摇了摇头,至于张懋修也没有回去,这倒是令林延潮对这位宰相公子有点刮目相看。 林延潮就着茶水将糕点吃完,脱下官袍常服,换上起居时穿的燕服,从案上的书山里抽了一本书,继续看起。 林延潮看书看到天亮,公案上小山般的书才矮了一半。林延潮忍不住合着眼趴在公案上睡一会。 睡了一个时辰多,云板响起,这已是到上衙的点了,林延潮从公案上起身,去擦了脸,又让黄灿泡了壶参茶,片刻没有歇息地在公案前读书。 这一日天气也不错,只是昨日风有所大,故而有几分凉意。 林延潮靠着参茶提神,又看了一上午书,他已是将典籍背下不少,虽还未看完,但再如此下去,今日就没办法给陈思育交差了。 于是林延潮对着初稿上,将五个条例重新写了一遍,增了不少内容。 读完一遍书后,林延潮胸中已藏锦绣,不用如其他翰林般一个个去书上去找出处,而是直接不假思索地默写出来,根本用不找再翻书,如此自是快了许多。 片刻后,林延潮拿着自己写的五个条例去玉堂。 进了玉堂后,林延潮先问当该吏道:“光学士在堂吗?” 当该吏对林延潮笑着道:“是,林修撰,里面进。” 说着吏员就引林延潮来至左间给替他挑开了门帘。 陈思育伏在公案上,正书写呈文,听有人进来抬起头,见了林延潮用笔点了点椅子,道了一句林修撰先坐,就继续伏案了。 林延潮拿着条例坐在一旁,吏员进来给陈思育添了茶,又给林延潮新沏了壶茶。 不久陈思育写完呈文,拿出朱印盖压后对吏员吩咐一声,呈吏部。 之后陈思育才看向林延潮问:“条例写得如何?” 林延潮将写好的条例放在陈思育案上道:“天子巡狩,论功行赏仪尚还有缺漏,至于亲征,献俘,宣捷已是有九成了。” 陈思育听了脸色变下来道:“两日之内,五个条例都是写不完,你是否以为乃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叫你来修典委屈你了,故而大材小用,看不起修典之事,哼,眼高手低,整日想着面君侍直,而不把本学士的话放在眼底。” 听陈思育的训斥,林延潮道:“下官未曾。” 陈思育换了一番口气道:“萧以占殿试上虽是不如你,屈居榜眼,但能总司修纂之事,不仅如此两日之内还修了八个条例,条条堪用。本学士对你实是失望。” 说完一通,陈思育怒气消了不少,拿起林延潮的条例看了起来。 看完之后,陈思育方才知道自己错怪林延潮了。 但见林延潮写的五个条例,每一处都比原先初稿上的条例,丰富了许多内容,细节详实了许多。 譬如比如那一句引自洪武多年多少年的诏令,并且以事分类,以类分年,事无巨细写了出来,以及目录里,洪武至天顺,弘治至正德,嘉靖至隆庆,以及万历年间,每一年典制律令上细微变化,也是罗列。 至于有些年代太久没办法考证,或者是两本书记载冲突的,与原稿上有异议的,林延潮也在条例上写下了出处,以及怀疑地方,若是不能确信,则是一一罗列并举,给人来裁定,绝不贸然下论断。 陈思育心道,能写得如此细致,严谨之条例,必出自细致,严谨之人,这林延潮能三元及第,果真是盛名之下必无虚士啊! 陈思育想说什么,又搁不下脸来。 于是陈思育手指条例上,微微笑着道:“嗯,凡經過駐劄地方,不許從駕人員、用強輕價勒買,天子之师乃王者之师啊!” 林延潮顿觉得画风不对,陈思育怎么如此和蔼起来,你方才不是说话很大声吗?怎么不继续叽歪下去了? 陈思育将条例放在桌上,喝了口茶,斟酌了下口气道:“林修撰,本学士方才话里有些失当,真是慢工才能出细活啊!” 林延潮道:“光学士之言,乃对下官的鞭励,下官不敢心存怨言。”(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八章 官俸(第二更) 唯有真才实学之人,才能得到别人心底真正的尊重。 陈思育看了林延潮写的条例后,对林延潮大为改观,不说他的文才如何,仅仅是他这等严谨治学的态度,已称得上一名真正儒者。 读书人作学问要就是这等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的苦功。 陈思育先前打压林延潮,一是因他是自己最讨厌王世贞的门生,二是担心他三元及第后翰林院,目空一切,这对于翰林院,对于林延潮将来都不是好事。 不错,翰林院里不缺才子,不缺探花榜眼状元,但是以三元及第进翰林院的开国以来只有两个人,而且林延潮又这般年轻,容易恃才而骄。 但眼下陈思育见林延潮治学的严谨态度后,这担心没有了。 “光学士,下官明日想告假一日。“ 陈思育眉头又皱起问道:“为何?“ “搬家。“ 明朝对翰林特别优厚,允许翰林每个月可以休沐五日,不过这几日因陈思育要翰林们重修会典,把休沐日都取消了。 陈思育恍然笑着道:“原来如此,这半个多月,你一直没有休沐,好,本学士放你一日假。“ “多谢光学士,那么下官告退。“ 林延潮当下起身,而本是安坐的陈思育居然也是起身,这是要送自己出门啊。 林延潮心道,不是吧,这态度转换得也太快了。 陈思育果真将林延潮送至门口,还道:“本学士知你长于文学,你会试,殿试之文章,可谓自成一家,但我翰林院的翰墨不同于普通文章,山林不可施于庙堂,庙堂不可施于山林,我馆阁文字以柳,韩,苏,欧为宗,文气雄丽,你回去以《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为范文,用心揣摩。“ 官场的话,不可只听表面,要揣摩其中的意思。林延潮听陈思育的话,似在暗示什么,为何韩愈和柳公权的文章那么多,何必特意点出《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两篇而论呢。 但林延潮还是向陈思育称谢。当日林延潮放衙回会馆,先是好好补觉,睡至第二日,就听到大门被锤的声音,然后是林世璧叫门的声音。今日是自己与林世璧约定搬家的日子。 当下林延潮起床与陈济川,展明一并收拾东西,然后与林世璧雇来的车子,前往新家。 林延潮找的新家,就在国子监旁边。 这屋子算是濂浦林家的老宅了。要知道濂浦林姓辉煌时,祖子孙三代,连续担任经筵讲官和国子监祭酒。 这等殊荣,在明清两朝的科举家族中也是排名第一,无人超越的。祖孙三代为国子监祭酒,何等的荣耀。这老宅就是林家首任国子监祭酒林瀚置办下的,后来又住过林庭机父子。眼下林家没有人在京为官,故而一直都是进京赶考的林世璧住着。 但是林世璧为观政进士后,八成是要外放,留京的可能很小,所以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就索性给林延潮租住了。 林延潮也不客气就搬过来,这屋子在京师里也算上不错的宅院了,比林延潮解元第的宅子还宽敞和舒适。 不过林世璧一脸斤斤计较地与林延潮道:“你以后住在这里,每月房租可不能亏欠了一文啊!“ 林延潮开玩笑道:“天瑞兄,你看我穷翰林一个,还被罚俸两个月,哪里有钱给你交房租啊?先拖欠着,以后慢慢再算,咱们关系还长着呢。“ 林世璧嘿嘿笑着道:“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被罚去的不过是你的正俸,但每个月的柴薪皂银,直堂银可没罚。“ 身为大明从六品官员,林延潮每月的正俸是八石,不过这八石自洪武年后从来没给过本色,全是折色,实际上真正发到手里,也就是每月一石米,二两多银子,以及几张破布破绢。 但是就这点钱,坑爹的户部,还时常扣发,拖欠,甚至不发。明史上说,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 实际上说的不对,以柴薪皂银而论,林延潮身为从六品官,可免费差遣四名民役,后来朝廷把雇役折算成钱,每人每个月一两,四名就是四两。也就是朝廷每个月给你四两银子,你拿去雇役,当然雇不雇在你。这个钱每个月由兵部发放。 有了柴薪皂银,也就有了直堂银,所谓直堂银,是每个衙门朝廷都有规定直堂吏员皂役多少,然后拨款给俸。 之后各个衙门就故意少雇吏员,把节约的这笔钱发给官员。直堂银每月一两几两,甚至十几两不等,总之看衙门的创收能力。这笔钱等于部门奖金了,是由各个衙门发放到官员手上。 由于这两笔钱不走户部,故而容易被人忽略掉了,以为明朝官员薪水只有正俸一项。实际上以林延潮现在的从六品官,实现年薪百两,是轻而易举的。 搬家完毕后,林世璧说要贺林延潮乔迁之喜,不过林延潮却说要去拜见申时行。 好容易才给假一日,林延潮不能浪费,申时行那是一定要走的。 林延潮虽然志在事功,走的是‘技术型官员’的路线,但技术型官员也是需要大腿的。申时行不仅是林延潮的大腿,也是他的伯乐,所以这条粗大腿,一定要抱紧了,时常走动是最基本的。 林延潮采买了礼物。这拜见恩师,绝不能寒碜了,备上十几两几十两的礼品是最基本的。要不王世贞怎会在笔记里说,当京官后一年五六百两的花销都是正常。 在中进士前,林延潮就来了申府好几次,不过以官员身份来的是第一次。 一般从六品京官要想见内阁大学士,那简直是活在梦里,可是凭门生关系,却是可以见的。 林延潮向门房投了门生帖子,片刻后申府的管家迎了出来一脸热情地道:“状元郎来了,真有失远迎啊!” 林延潮客气地道:“不敢当,弟子来拜见恩师,不知恩师今日是否有空?” 管家笑着道:“阁老他正为元翁请还政归养之事,与几位大人商议呢。换了他人断然是没空,不过状元郎是阁老的得意门生啊,好容易来了怎么也得见一面,小人这就给你跑跑腿。” 林延潮将门包不着痕迹塞入管家的手底,然后笑着道:“有劳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六十九章 请教(第一更) 管家当下引林延潮入内,领至一个花厅。 这个花厅是林延潮之前来申府时等候的花厅,巨大的青松盆景依旧如故。只是这次多了四名美貌的丫鬟侍奉,以及添了不少字画和瓷瓶。 字画出自吴中名家,瓷瓶也是苏样。 林延潮欣赏了一会,然后管家就重新来了赔笑道:“状元郎,老爷议事一时半会还不得空。但老爷传下话来,说要怎么也要留你在府上与他一并用膳。” 林延潮不由道:“恩师真是日理万机啊,弟子无妨的,等着就是。” 管家笑着也是坐下,命人上了茶水和点心,然后与林延潮说话作陪。 林延潮得知这管家叫宋九,给申时行当了管家后,以家人自居,别人也叫他申宋九。毕竟申时行不是累世官宦,还没有家生子这样的家奴。 这宋九说话风趣,谈话间就提起京城里的掌故道:“都说宰相门人七品官,不过状元郎,那说的不是我,而是张相爷家的游七,还有一位虽不是宰相,也差不多的冯公公,他家里的徐爵。” “游七,徐爵如何?” 宋九笑着道:“先说这游七,文墨略通,闭门在家作楚滨词馆,士林无不以诗文相赠,通侯缇帅都是他坐上客,出了门游七与台谏称兄道弟,见了堂部大臣,也能如你我这般坐着面对面喝茶,对方还得口称一声贤弟。” 林延潮笑着道:“我是恩师弟子,宋大哥乃恩师管家,你我乃一家人般,一并喝茶有何不可。” 宋九笑着道:“宋某以后要多仰仗状元郎才是,至于这徐爵,更了得。百官要想结交冯公公,都要先结交徐爵,你说厉害不厉害。别的不说,你们翰林院陈学士、还有太仆寺少卿于大人,都是徐爵堂上客啊!” 林延潮恍然,才想的陈思育在翰林院里连张懋修的面子也不卖,原来他依仗着冯保啊。 昨日之后,他对陈思育本是印象有改观的,但听这宋九这么一说,又跌到谷底。但林延潮转念一想,自己这纯属假清高,连张居正也是走阉党路线,靠冯保扳倒高拱的。 宰相家的家奴,与天子身旁的太监,都是距离权利最近的人。 但见宋九道:“当年贾似道加平章军国,大小之事决于朝政廖莹中、堂吏翁应龙,可知家奴操权并非幸事。” 听宋九这一番话,林延潮点了点头,这个申时行的管家也非一般人。 稍后一名仆人向宋九耳语几句,宋九笑着到:“阁老得空了,咱们走。“ “有劳了。“ 林延潮随宋九去见申时行。 到了大屋里,隔间外伺候的下人见了林延潮一身青色的官袍都是行礼。 内屋里一个声音笑着道:“延潮来了。“ 林延潮应了一声。 里面掀帘,林延潮进了里屋,见申时行盘膝坐在炕上,他见了自己笑眯眯地指着炕前道:“坐。“ 林延潮称谢一声就直接,与申时行并坐在炕边,中间隔了个桌案。 申时行笑着道:“延潮,老夫今日新得了一无锡厨子,不知手艺如何,你我正好一试。“ 林延潮笑着道:“学生早听说无锡厨子善庖,今日要不是恩师,学生不知何日才有这口福了。“ 一旁申九笑道:“当年张相爷奉旨归江陵时,曾言地方州县所呈,水陆过百品,却无处下筷,唯到无锡仅得一饱,由此可见吴中美食啊。“ 林延潮知道张居正是有名的喜欢锦衣玉食的。 申时行听了笑骂道:“就你会凑趣,还不去催菜。“ 稍后菜端上来,上一次林延潮见过申时行吃饭,菜虽多且精致,但分量却很少,这一次考虑到两个人,菜的量稍稍多了一些。 上齐后,申时行说无需拘礼,林延潮也不能当真,就真发开手脚了。席上林延潮只是夹面前的菜。 申时行见此,叫了一名丫鬟进来布菜,申时行说那菜不错,夹给状元郎,丫鬟就夹菜。林延潮称谢一声,方才夹起。 如此自是避免了林延潮只埋头吃面前一盘菜。 席上申时行就问林延潮近来在翰林院的近况。 林延潮就说在重修大明会典,然后开始侃侃而谈,这也是自己这一次来主要目的,就是向申时行汇报自己的工作。 翰林院里具体如何修大明会典,林延潮就大概的略说。 林延潮不能说太具体,因为申时行是重修大明会典的副总裁,这样就有点绕过陈思育,越级汇报的意思。 越级汇报是官场大忌,而申时行没有问,林延潮又何必说。 所以林延潮就拿重修大明会典时,自己遇到不明白和困惑的地方,向申时行求教,同时也让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心底有个数。 请教和汇报并行,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这也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正常互动。 申时行简简单单说了两句,忽是问道:“你觉得陈学士此人如何?“ 林延潮一愣,然后道:“光学士他治学严谨,乃极严苛之人。“ 申时行点了点头,然后道:“听你这么说,老夫也想起十几年前刚进翰林院,老夫与余侍郎,还有王太仓一并为三鼎甲,授业于袁师座下的时候。“ 林延潮记得申时行所指,这是官场上大家都知道的笑话。 袁师就是以青词入相的袁炜,当时袁炜为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三人座师,遇上应酬文字,翰林院要用重要文章或是天子要用青词了。袁炜就把三个人叫到自己私宅,叫三人替他草写。 三人稍稍写的不满意,就被袁炜破口大骂。有一次余有丁写的不好,被袁炜指着鼻子骂说,你这草包,叫什么余有丁,叫余白丁好了,就是往来无白丁的白丁。 有时候三人赶不出来文章,袁炜还把三人反锁在屋子里不许他们出来,三人都是饿的头晕眼花,站都站不稳。 申时行提起这一段经历笑着对林延潮道:“老夫当初与你现在一般,也是以状元入翰林院,故而老夫当年的体会,想必现在你也有吧。“(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章 申时行的第六感(第二更)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申时行二十八岁登科,状元及第,授予翰林修撰,后升左春坊左中允编修,当今天子登基后入直升翰林院侍讲,迁左春坊左谕德,再升为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 之后以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再迁礼部右侍郎,又迁吏部左侍郎,最后四十四岁时以吏部左侍郎入阁。申时行的履历表可谓相当漂亮,远远超过普通翰林九年考满一升迁的龟速。 而眼下申时行与林延潮说,他进翰林院的体会与自己差不多,林延潮是有些搞不懂了。 申时行缅怀着道:“状元及第入翰林院时,老夫是有一番抱负的,但过了几个月后,心底却苦得要命啊,那等失落的感觉,整日为人驱役使唤,写一些应酬文章或者替作青词,老夫就想几十年寒窗所学就为了作这些,抱负和壮志都被人踩到脚下去了。” 最后申时行感慨万千地为这一段经历画了个结尾:“至今想来仍是不堪回首呢。” 林延潮恍然,申时行是用他当年的事来提醒和激励自己。他当初也与自己一般,一下从高高在上的地方,落到地处,正如刚开始工作的名牌大学士,雄心万丈,踌躇满志,但到单位后发觉你的任务只是给领导端茶送水,这等打杂之事。 这等落差,是不容易承受的。 申时行当初的环境比林延潮现在还恶劣呢,但他是熬过来了。 林延潮也不是第一次踏入仕途,虽上一世混得不得意,但这些职场心态都是经历过了。 林延潮心底虽有吐槽的念头,但是也只是吐槽,同时他也不想表述自己很豁达,以示你比当初的申时行还高明? 林延潮只是道:“翰林院里的同僚,也说修史亦是无益,此不过一抄书匠罢了。那恩师当年是如何熬过来呢?” 申时行捏须道:“也没什么,该发牢骚还是要发牢骚,只是发完牢骚,还是要写啊,不写关在屋里不给饭啊!” 林延潮和布菜的丫鬟都是不由莞尔。 申时行也是笑了笑,语重心长地道:“好好做事,切莫眼高手底,年少学经,翰苑学史,二者兼长,可谓经史贯通了,然后再研磨文章之道,经史文章,有了这三样,你在翰林院就有立足之地。不是有句话讲,翰林院文章,太医院药方,光禄寺荼汤,銮仪卫轿扛,这可都是货真价实的。” 听了申时行这么风趣的话,林延潮和丫鬟都不由笑起。 林延潮也必须承认,申时行熬得一手好鸡汤啊! 然后说起文章,林延潮想起陈思育说让自己学《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的事。 于是林延潮问道:“光学士让弟子学韩公的《贺雨表》与柳公的《代柳公绰谢表》,其中不知有什么用意?” 申时行点了点头,露出有些意外的神情,捏须看着林延潮道:“看来陈内制对你颇为赏识。” 林延潮听了道:“光学士对弟子一贯要求甚严。” 申时行道:“陈内制虽乍看难以亲近,但却是一个最爱才惜才的人,百官有所耳闻的。” 陈思育是爱才惜才的人?林延潮听了更是好奇,问道:“那光学士叫我学文章的用意何在呢?” 申时行微微笑着道:“这是有典故的,当年太祖出身草莽,登基伊始,最恨在卖弄词藻文采的大臣,故而不许大臣们用四六骈文行文。后太祖又命翰林学士寻天下名儒文章可为法者。于是词臣们进《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太祖大悦,令翰林院,以及天下大臣以《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为典范,后馆阁为天子内制诏令,也多以《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为范。” 听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一下子明白原来,陈思育是要自己学如何为天子草拟诏令啊。 林延潮从中一下想出许多。 以林延潮现在的翰林史官而论,除了修史,能入宫的机会,一个就是去内书堂教书,另一个就是去诰敕房,而一步跳为日讲官是不可能的。 内书堂教书的路线比较迂回。 最好的,还是在诰敕房得到内阁大学士赏识。 在明朝,替天子起草除了重要的文章,基本都是由内阁的诰敕房发出。诰敕房里有数名翰林轮制,专门为朝廷起草诰敕的。诰敕房是在内阁下设,所以可以经常出入文渊阁。 隆万之交,正是阁臣权势如日中天之时,连天子也要退避一旁。 文渊阁,文臣的巅峰,这里是天下权力的中心,是商辂,李东阳,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名臣战斗的地方。 三位大学士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自己已经有一票了,若是再有一人支持,进为日讲官就板上钉钉了。要知道成为日讲官,除了皇帝要点头外,也要经内阁的题请。如果没有内阁题请,就算小皇帝下旨让自己入直为日讲官,朝廷上下也是不认的。 重修大明会典,轮值诰敕房,进日讲官,这就是自己的奋斗目标所在。 想到这里,林延潮顿时全身斗志满满啊! 在申时行那用过饭后,林延潮当下告辞,满心有些迫不及待地要回家。 而申九将林延潮送出大门,然后回屋内向申时行复命。 申时行边改奏折,边问申九道:“送状元郎出门了吗?” “回老爷,状元郎已上了马车。” “你今日与状元郎聊了什么啊?” “聊了许多,都是闲聊,状元郎说了很多,不过提及一些事的看法,总是含而不露,不着痕迹。相处起来,觉得他没有什么的架子,谈话也是令人如沐春风。”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道:“这样啊!老夫明白了,你下去歇息吧!” “慢着!” 申九走了几步停下来问:“老爷还有什么事?” “这一次张相归政之事,老夫想让状元郎出一出力,你觉得如何?” “老爷为何会有此意呢?满朝臣工都在犯难,老爷莫非觉得状元郎有什么过人之处?” 申时行停下笔笑着道:“算了,此事老夫再想一想吧。”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有小人啊(第一更)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休假了一日,林延潮就又返回翰林院上班。 天还未怎么亮,林延潮就早早从国子监的家里出门。 天边繁星微明,夜间下了一场不小的雨,马车碾过路边不时激起一汤积水。 街道上无人,京师此刻还是一片宁静,因为今天不是朝参日,大臣们难得可以睡个好觉。不过林延潮已是早早上衙,用白居易的话说,就是‘退衙归逼夜,拜表出侵晨’。 到了衙门后,黄灿迎了上来道:“大老爷,工部,户部送来的行事参例已是送来,今日的邸报已从通政司抄录,也并是一并放在案头,请大老爷过目。”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的,黄灿你去把翰院里所藏的历朝诰敕诏令都拿来。” 黄灿称是一声,于是下去了。 林延潮先在公案上将邸报看了一遍。 邸报相当于今日的人民日报,帝国的政坛大事,如地方政情,官员升迁辞恩,中枢大事,比如江北饥荒,朝廷用营田银赈灾。 四川道试御史赵卿调为湖广道试御史。 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姚弘谟再引疾乞休,上许之。 还有一条授林延潮为翰林院修撰,萧良有张懋修为编修。 这不同于以往林延潮在家乡读到的邸报抄录,都是一年半年前的。要了解的渠道也只能从民间书商那,因为州府的塘马不会将邸报送给自己这等小民。 当然朝野上最关心的还是张居正的连续上的几封归政乞休疏,天子再三挽留,也不济事,现在朝堂上乱作一团。 林延潮心想,现在是万历八年,按照历史上张居正还会干两年?还是三年首辅,总之他是不记得了。所以这乞休是必定要石沉大海的,故而林延潮也不在意,这就是穿越者的自信。 看完邸报,林延潮开始办事,前日写的五条条例,还没有写完,今日必须在堂上补完。 不久众翰林陆续到了,林延潮正写之间,看到萧良有来到自己案前。萧良有道:“宗海,听闻你前日五条条例,没有写完,可有什么难处吗?” 林延潮道:“以占兄,在下对典章功夫下得不够,难免迟了些,今日就会赶完。” 萧良有笑着道:“宗海能写出尚书古文注疏这等大作,看来专研经学一道,难怪典章生疏。不过也无需在意,若有不明之处,尽可来问我。” “那多谢以占兄了。”林延潮抱拳道。 说完林延潮继续埋头读书,不久黄灿捧了一堆小山般的卷宗来与林延潮案前道:“大老爷,暂只有找到武宗,穆宗两朝的诰敕诏令。” 林延潮搁卷一旁道:“暂时也可以了,先放在一边吧,待我先忙完这里。” 黄灿刚走,林延潮就看到来了一熟人,检讨何洛书。 这半个月来,何洛书日子可不好过。他遭御史弹劾,朝廷给出处置意见乃是‘下部院议处’。林延潮入翰林院后,何洛书就一直在家停职待劾。 最后何洛书处置意见已是出来了。夺俸一年,十年内在翰林院不得升迁。这个结果对何洛书而言,是相当的惨,没有意外,何洛书这辈子在翰林院的仕途就算玩完了。 何洛书进来后始终不看林延潮一眼。 今日检讨厅里人比较齐,天子去谒陵,故而停了经筵,日讲。 检讨厅里二十余名翰林都在,如修撰有林延潮,黄凤翔,孙继皋等;编修有张懋修,徐显卿,刘虞夔,萧良有,刘元震,黄洪宪,曾朝节等;检讨有刘楚先,张应元,陆可教,杨起元,杨德政,冯琦,余继登等。 检讨厅里本不止二十余人的,还有几人没来,如修撰于慎行,已是辞官回家养病了。 检讨庄履丰,因兄丧回家去了,他与林延潮,黄凤翔都是闽籍官员,按照不成例的规矩,翰林院最多只能有四名同籍官员。所以庄履丰走后,林延潮的同乡只有黄凤翔一人。 至于隆庆五年入翰林院的吴中行,赵用贤,在万历五年时上表弹劾座师张居正,结果被夺官归里。 眼下重修大明会典正人手不足时,但也不是人人都尽力。每个衙门都会有闲人,翰林院检讨厅也是如此。 有几名修撰,编修,既非经筵讲官,日讲官,也没有教习内书堂,轮值内阁诰敕房,在那看得别人再忙,就是不做事。 翰林院里,竟也有这等一张报纸,一壶茶的官员,也是令林延潮大开眼界了,如此就是苦了这帮新翰林。 萧良有身为大明会典的总纂官,自是忙不过来,前日众翰林写的条例,上呈给陈思育看过了,结果三分之二的条例,写得不符合重修凡例,都被打回,责令重修。所以检讨厅里,众修纂官们都是忙得额头冒汗。写文章的人都知道,撰搞并不难,修搞才是难的,特别是要修到上面的人满意。 这时候吏部衙门来人,送的是吏部衙门的行事凡例。 林延潮出门交接签署,再放入典籍房备案。之后林延潮肚子有些饿,衙署里的公厨已是吃得腻味了,于是他索性就出门到附近馆子吃顿饭,犒劳一下自己的五脏庙。 吃完饭后,林延潮回到检讨厅,就听得厅里几个人在那说话。 “徐编修,刘编修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入翰苑有十几年了,他们怎么可以仗着资历老,把什么事都推给我们的?” 林延潮不愿听人背后私事,待要咳嗽一声进门后,就听何洛书熟悉的声音传来。 “徐编修,刘编修也就罢了,但林修撰这才刚进翰林院几天?你看大家都修了七八条条例交给光学士,但这林修撰,修了两日也没有将五条条例修完,如此也罢了,这不思弥补,昨日还向光学士因私事告假一日,这也就罢了。你们看看今日坐衙,还借故出去到现在也没回来,此乃怠慢公事!” 说到这里何洛书还不停下对一旁萧良有道:“萧编修,这林修撰完全是看不起你这总修纂,在背后拖你后腿啊!” 听了何洛书在别人背后编排自己,林延潮顿时心头怒起。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二章 报仇不隔夜(第二更) 帘后,萧良有脸上一冷道:“你与林延潮有隙,也不用在我面前挑拨。” 何洛书见萧良有脸上的怒色,知自己的话戳了他心思,他就是要挑拨又如何?何洛书他在翰林院也已是没有前途了,索性也顾不得了。 何洛书冷笑道:“我怎么挑拨了?萧兄不信,今日陈学士必会严惩林延潮,你们到时候看着吧!” 这时但见帘子一挑,林延潮走了进来。 何洛书脸上一白,他没有料到被林延潮抓了个正着,自己中伤对方的话,该全是被听进去了。 不过何洛书这心虚害怕只是片刻,随即他就挺直了背,他有什么好担心,反正他已请外放地方了,要从翰林院走人。这林延潮动怒最好,而且是当堂发作,再起争执将事情闹大了,哼,一个新入衙门的翰林,就敢如此高调?衙门里的其他同僚会怎么瞧他。 自己也会放出消息去,让御史再劾他一本。 何洛书冷哼一声,负手在后等着林延潮的反应。 确实,此刻林延潮一巴掌甩在何洛书脸上的心思都有了,但走到对方面前后,已是将怒气压下来,申时行提点后,他也知要改掉自己这脾气。 林延潮看着何洛书平静地道:“何检讨,你在翰林院也呆不久了,大家不如就这么算了吧?你看如何?” 何洛书笑着道:“林修撰哪里话,在下一贯实话实说,且对事不对人,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请见谅。” “好。”林延潮道了一个字,拂袖走回自己的公案前。 何洛书见林延潮并没有动怒,顿时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何洛书又露出笑意,来到萧良有面前道:“萧编修才高八斗,被光学士赏识,他日连升两级,不要忘了光照小弟啊!” 众人都听出来何洛书这话里,明捧萧良有,其用意是暗贬林延潮。 萧良有也有几分得意,入翰林院快一个月了,自己深得陈思育的赏识,被委任为大明会典的总修纂官,在这检讨厅里有几分呼风唤雨的错觉。而林延潮却是被陈思育斥责了几次,这倒是令他淡去了殿试时没夺得状元,居人之下的屈辱。 萧良有也知何洛书用意,心底痛快,面上却道:“何检讨,林修撰已是退一步,你就别咄咄逼人了。” 众翰林听萧良有这么说,齐声称是。 萧良有走到林延潮面前道:“宗海兄,何检讨方才确有无礼的话,你大人大量不要往心头去。典章之事,你不熟悉无妨,有在下效劳的地方,尽可以说来。” 萧良有觉得自己这么说挺有气度的,显出世家公子的豁达。 林延潮道:“以占兄言重了,你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林延潮没有领情,萧良有听了勉强道:“既然如此,下午光学士来时,你小心应对。”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拿出前几日未写完的五条条例。现在他已是将之前桌上堆成小山般,关于的典章的书都通通读完了。 眼下要林延潮写大明会典里有关于典章部分的十几卷,两百余个条例,根本不成问题。不过林延潮不愿意表露出来,显得自己有多大本事,只是老老实实地将这五个条例写完就是。 期间没有翻书查资料,林延潮只用了片刻就将五个条例补完,然后放在一边。 写完后林延潮懒得拿写好五个条例去何洛书那打脸,而是将黄灿给自己的武宗,穆宗两朝的诰敕诏令读起。这些诰敕诏令多如浩瀚,自己不知何时读完,读着就将方才的事忘了。 林延潮认真地从翰林前辈文章里,学习他们是如何写诰敕诏令。 林延潮沉浸在书中,不知不觉太阳西下,翰林院众人已将这两日条例写完,何洛书亦是完工,并兴高采烈地与几位相熟的同僚聊天,不时得意地朝坐在看书的林延潮那瞧去,再冷言冷语地飘来几句不找边话。 林延潮没有理会。 不久门外响起一声咳嗽,陈思育挑帘入内,众人一并行礼道:“光学士。” 陈思育板着脸道:“你们这两日条例写得如何了?本学士今日要亲自审看。” 众人称是一声,当下几名修纂官各自将写完的条例交给陈思育。 这几日内,众人都是重修八条以上的条例,如萧良有更是重修了十五条之多,至于何洛书来翰林院两日,也写了六条。 条例呈上,陈思育看了几篇后,却板起脸道:“你们看看,写得是什么文章?” 于是陈思育拿起朱笔来在纸上勾画,合格可以采纳入典之处标出,不合格的条例边写上批语。 接连六名翰林被他批了三分之二以上重修。 “只有几条可用,甚至本学士叫你们拿回去重修,仍是没有一点改进,这就是你们这两日做得事?”陈思育满脸怒色。 萧良有呈上后,陈思育看了一阵,仍是皱眉道:“萧编修稍好一些,但也有不足,你看这八条条例,都是不行的,你要再斟酌一下。” 萧良有本以为会被夸奖一番的,但此刻只能称道:“是。” 之后林延潮呈上,何洛书一声冷笑低声与一旁人道:“看一会学士如何斥咱们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有好戏看了?” 陈思育看了林延潮的条例后道:“林修撰嘛,这五条条例虽是修了三日之久,却可称得上慢工出细活,条条可用,真是难得。我会将你的条例拿给副总裁过目,应是可以入典了。” 众翰林听了都是点头,得出了林延潮虽不擅典章,但做事却勤勉认真的看法。 至于萧良有则是不快心道,我虽然八条没合格,但有七条是学士认可的,而林延潮只有五条,可学士竟是偏心,赞许的是他? 林延潮当下道:“光学士过奖了,下官只是做好本分之事罢了。” 陈思育又拿起何洛书的看,批改后不满道:“你也是一样,六条里只有两条可用,重写来。” 说完陈思育将何洛书写好的条例丢在一旁,何洛书正要拿过,但见林延潮‘好意’帮他接过。 但见林延潮似随意地在条例上扫了几眼,突然对陈思育道:“光学士,何检讨这条例有处写得不妥啊!”(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下官知错了 林延潮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把何洛书激得几乎跳起来。 何洛书心道,好你个林延潮,居然当着光学士的面想要搞老子,你也不看看你几斤几两。这翰林院可是我的地盘,你一个后辈挑战前辈,学士和同僚会帮着你吗?今日我就让你颜面扫地。 何洛书露出愤慨之色,当下对陈思育道:“光学士,林修撰与在下旧日有隙,下官自思往日也有不对的地方,于是入翰苑后下官处处忍让,没想到林修撰如此记仇,竟是在光学士你面前肆意诋讦在下。日月昭昭,我翰林院内竟有这等之事情,还请光学士为下官主持公道啊! 陈思育自是知道何洛书与林延潮之间的争执,但身为翰林院最高领导,他总是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属下能够和睦相处,齐心协力的。林延潮与何洛书往日有再大的恩怨,此刻也该放下,不可以破坏了翰林院内这团结祥和,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 于是陈思育皱起眉头看了林延潮道:“林修撰可有此事?” 林延潮当下道:“回光学士,下官与何检讨是有过节,但这已是过去的事。下官绝没有携私抱负之事。” 陈思育听了点点头道:“这就好,你状元及第入翰林院,需有容人之量,那你为何找何检讨麻烦?” “启禀光学士,下官乃是因为公事,想大明会典,乃是天子督我翰林院所制的旷世典籍,此诚为亿万年之大法,要给后人代代读之,流传百世的,但若是其中一二点编写有误。不仅贻误后人,也是有损于天子圣明。故而下官编写之时,一直谨之慎之,提醒自己不可出了丝毫差错。” 陈思育听林延潮这番话很满意道了一句,然也。 林延潮接着道:“下官也是一片出于公事之心,故而偶然看了一眼何检讨写的条例。上有不妥之处,这才指出。这一片纯属出自公心,丝毫没有针对何检讨的意思。” 陈思育点点头道:“有道理。” 何洛书则是咬牙切齿,看一眼就能看出错来,真满口瞎话。 何洛书面上却云淡风轻地道:“原来如此啊,有何不妥?林修撰不妨指出看看,若有谬误。在下当堂认错向你就是。” 林延潮拿起条例道:“就以这一条而论,何检讨写的是洪武二十五年,朝班位列之序的条例,何检讨在旁注上写,此条例是引自《礼仪定制》朝参八条中的第一条对吗?” 何洛书点点头道:“不错。此乃我亲自校验过,查看无误,若是不信,你大可从去《礼仪定制》里查看。是否有这么一条。” 陈思育点点头道:“好,为表无误。拿《礼仪定制》来查阅。” 于是当该吏去典籍房内将《礼仪定制》取出,陈思育翻到朝参八条这一条亲自查看,然后道:“不错,这一条例确实出《礼仪定制》里朝参八条中的第一条。何检讨写得是丝毫不差。” 何洛书听了得意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光学士。真相已明,林修撰无凭无据一意要构陷于我,请为下官做主。” 林延潮道:“且慢,何检讨。” “你有何话说?” “何检讨,敢问《礼仪定制》乃是几年时成书?” 何洛书想了一下道:“洪武二十年。”话一出口,他突然脸色一变。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啊,何检讨也知道《礼仪定制》是洪武二十年成书,但此中记载却是洪武二十五年之事,这是书中笔误,何检讨莫非看不出吗?” 何洛书额头汗水下滴,知道自己果真是写错了。 众翰林听了对林延潮都是佩服,他真是看了一眼就看出错来,状元郎果真有本事啊。 陈思育将条例重新看一遍后,顿时震怒一拍桌子喝道:“何检讨,林修撰方才不过扫了一眼,就看了一处差错,由此可见你做事有多不用心了。林修撰你再替何检讨看看,其中还有什么差错?当堂指出。” 何洛书听了顿时心道,惨了,惨了,林延潮哪里会让自己好过,还不得鸡蛋里面挑骨头。 林延潮称是一声,将何洛书的六条条例,又重新看了一遍,一二三四五,一连又圈出了五个差错。这五个错误里确实有两个是鸡蛋里挑骨头,但三处却是真正错误之处。 就因为这三个差错,何洛书无处狡辩。 林延潮每圈出一个错误,陈思育的脸色就铁青一份。因为本来何洛书有两个条例可以通过的,现在一个都没有了。 何洛书脸色剧变,心底对林延潮那个恨啊,但此刻只能当堂垂下头道:“光学士,下官……下官知错了。” 陈思育沉下脸道:“幸亏有林修撰在,否则因为你的差错,就差些贻笑千古了,看你也无心在翰苑待下去了,既是如此不如早点卷铺盖走了,留之无益。见你如此,早知道本官真不该在御史弹劾你时,替你说好话。” 何洛书哀求道:“光学士,请再给下官一次机会。” “晚了。”陈思育说完拂袖而去。 何洛书差一点瘫倒,众翰林也是为他惋惜,何洛书在翰林院已是没有前途,而现在连地位都没有了,真的还是趁早走人吧。 何洛书心灰意懒,而林延潮走到他面前,一脸诚恳地道:“何检讨,方才在下真的不是有心的,只是在下一贯实话实说,且对事不对人,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请见谅啊!” 何洛书听了林延潮这话气得快吐血了,这对事不对人的话,不是他中午时嘲讽林延潮的吗?怎么这么快,被他用来嘲讽自己,这仇报得真快啊! 何洛书气得浑身打哆嗦,手指着林延潮道:“林宗海,你你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真枉读圣贤书,愧为读书人!” 林延潮听了不屑地哼了一声,心道,老子要不是个读书人,分分钟钟砍死你这贱人,信不信? 林延潮长叹一声道:“唉,何检讨对我真是误会了,多说无益,何检讨你好自为之。” 说完林延潮拂袖回到了自己公案前。(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四章 张居正归政 入翰林院两个月来。 大明会典已是重修了二十六卷,事实上大明会典有两百五十多卷。 众修纂官牺牲了休沐日,一个月的辛苦,也不过重修了十分之一而已。 总裁张居正三令五申下,学士陈思育与总修纂官萧良有,自是不敢怠慢,可事与愿违,参与修纂的,都是资历浅的翰林,对经史典籍不上手,打回去重修个三五次都是正常。 如此大明会典进展很慢,翰林的条例被陈思育一次又一次的打回,陈思育看得上的呈上,又被副总裁许国和余有丁看过,一次又一次打回。 众翰林们每日都忙着修纂《大明会典》,《大明会典修》,《大明会典再修》,《大明会典终稿》,《大明会典决不再修》一份份地递上去。 有时候修纂官们累得整日都在改稿。 当然众修纂官中林延潮是被退回条例最少的。林延潮因看了大量经史典籍,书看得越多越是可以融汇贯通,条例中条条注解信手拈来,常常编写出来一个条例会引用到十几本书。 所以林延潮编写的条例,常常被陈思育列为范本。 林延潮独立完成了,关于朝仪之仪,以及经筵之礼的两卷。尽管别人要修一日的条例,林延潮一个时辰就能修完,不过林延潮每日三日只写五条条例,速度不快。众翰林也不奇怪,认为林延潮是慢工出细活而已。 至于如萧良有他通过的条例最多,但因要司总修纂之职,这边又要写条例,为了维持在陈思育与同僚印象里勤勉的形象,他累得是连喝口水的功夫的都没有。 尽管萧良有整日是以全力以赴的状态在做事,但是若条例上写得不好。陈思育第一个问责的就是萧良有。 林延潮反正他在众人面前营造一个沉稳有余,能力中上的形象就好了。 他多半的时间则是安安静静地端着杯,坐在公案后读书,看书。林延潮并没有闲着,而读诰敕诏令,为将来轮值诰敕房作准备。 休沐日后。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窗外的风翻动着公案上摊开的书,吹得啪啪直响。 林延潮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晴朗的天空后,又低下头看书。 书页被阳光晒得有些微烫,林延潮正看着嘉靖年的朝廷奏疏呢。 不得不说,翰林院这地方,和官场比起来。有些不同。 因非进士不得入翰林的规矩,进了翰林院后,有一条独立的晋升制度,翰林院-詹事府-兼吏部礼部侍郎或尚书(国子监祭酒)-内阁。所有的内阁大学士,履历看起来都差不多。唯一只有快慢不同而已。 没有其他官员,要经历京官与外官之间的内外轮转,故而翰林院是大明唯一一个,可以外调。不能内迁的衙门。也就是说,你可以从翰林院调往别的衙门。但调出去了,就别想回来了。 放在今天,翰林院就是那等只收‘应届毕业生’,不收‘社会考生’的有关部门。 这个制度。暂且可以理解为保证翰林院内纯粹的企业文化。 另外就是翰林院晋升制度,翰林们升迁不快,但是有个好处就是上不封顶。从入翰林院的一天开始,就意味着你们都是储备内阁,庶吉士又称储相,更不用说三鼎甲入翰林的。 入翰林院后基本上就是熬资历,排着队上,你尽管干翻了前面的人,但资历不够也不会让你上。所以即便是庶吉士,你熬个二十年后也可穿一身绯袍,大家位出清华,将来前途可期。 当然升迁之中,勾心斗角难免会有,可至少吃相不会太难看。 若是翰林们无志于官场,那么在翰林院里安心作学问也是可以的,当然翰林院里也有这样的人就是。 所以对林延潮而言,这样的日子却过得还算舒心,特别是何洛书被自己气出翰林院,不得不在家请‘病假’。 当然翰林院唯一不足,就是林延潮距离他‘事功’的目标远了很多。 林延潮正看着书,这边经过休沐日的翰林们已是陆续来了。 众翰林们好容易得假,一进检讨厅都在闲聊。 “昨日我出安定门,到满井一游,藤老先,草深烟,中藏小亭,昼不见日,真是好景致啊。对了,你去哪里了?” “在下去戒台寺看松了,此乃一绝。” 几名翰林说着休沐日游玩的事,谈兴正好。 “对了听闻何检讨,向光学士请了一个月的病假,看来自知是真无颜留在翰林院了。” 众翰林正说话间,这时一名翰林急匆匆入内道:“诸位,你们听说了吗?张相上了再乞休致疏后,从三日前,闭门在家,不赴早朝。” 众翰林听了都是诧异问道:“莫非元翁他真打定主意归政乞休了吗?” “听闻是张相之弟居谦病故,张江陵言无人侍奉老母,决意求归。” “不对,不对,张江陵之所以上书,是因天子已经大婚,当是亲政之时。” “不错,今上初元时,需有大臣辅政,重张江陵自不必多言,但大婚之后,圣龄已长,张江陵不可不还政啊!” 林延潮明白,天子大婚就是成人礼了,也是向大臣表示,朕可以亲政了。若是张居正不还政给天子,要背骂名的。 “这么说,张江陵是真要走了?” “张江陵要不要走,我等不知,但是眼下几位堂部不肯,他们荣华富贵皆系于张江陵啊。” 林延潮听了恍然,几位堂部指的就是吏部尚书王国光,礼部潘晟,户部尚书张学颜;工部尚书曾省吾;兵部尚书方逢时。 众所周知,六部尚书里除了,刑部尚书严清,都是张居正的铁杆。若是张居正退位,那么他们恐怕就很难在六部尚书上待得稳了。 就在众人说话间,又有一名翰林走了进来道:“诸位听说了吗?工部,吏部,御史台的上百名官员,一并去张府言国家不可一日无张江陵,一并恳请张相出来视事呢。” 听到这翰林如此说,当下众人一片哗然。(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五章 我为相府站岗 张居正要求归政的消息,如水泼进沸油,顿时将整个朝堂,文武百官搅得不宁。其震撼程度不亚于万历五年,张居正夺情的一刻。 众人还记得张居正夺情时,天子百官集体挽留的一幕。 眼下张居正闭门在家,谢绝见客,顿时惹得百官一波又一波的上门拜访,希望请张居正重新主持内阁,视事。 而在翰林院里,翰林们要不要上张府上挽留张居正,也分为两等意见,一方是主张要去的,一方则是反对了。 两派意见不一,换做三年前简直不可想象,但现在的翰林院,已不是三年前张居正夺情时的翰林院了。 那时候的翰林院有王锡爵,于慎行,沈一贯,赵志皋等人在,当张居正夺情时,六部科道无一人敢出头吭声,唯有翰林院几十名词臣挽着袖子,拿着板砖到张府上陈词。 王锡爵直接冲到张居正卧室,逼着张居正拿着刀横着自己脖子。 现在王锡爵,于慎行,沈一贯等人,都被张居正赶回家去养老,上书让张居正滚蛋的吴中行,赵用贤更是被远谪。 而今翰林院里,早已不是当初了,但即便如此,仍是有耿介之臣,分作赞成和反对两派各自陈词。 见众人各执一词,萧良有道:“诸位听我一言,眼下新法甫行未久,天下兴亡在此一举。元翁一去,则政乱法毁啊!” 有了萧良有带头,几名翰林纷纷道:“是啊,新法不可废啊,否则王安石亦会在泉下笑我等。” 而一名翰林则是出面道:“萧编修,你这话就有几分不对了,吾尝闻君子择善固执,是以为诚也。若是元翁若是真的杜门不肯视事,尔等强折其意,难道就真是为了元翁好吗?” 这话一出,萧良有变色道:“此言差矣……” 众翰林们见萧良有与对方要起争执。当下都是一并道:“大家都是一并同事的同僚,不要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对方道:“萧编修,在下言语孟浪,还请不要见怪。” 萧良有道:“我知多说也是无益。但我这一番话也是为了你好,希望以后不要后悔就是。” 对方脸色一变哼道:“大不了挂印而去。” 赞成的人还是渐渐压过反对的,而且最后掌院事的陈思育也拍了板子。 翰林院集体要去,不能少一人,理由是六部的京官都去了。翰林院又怎么能少。 期间也有人问林延潮意见,林延潮就道:“吾从众矣。” 林延潮心底本是不愿意去的,当然是怕和张居正扯上关系,倒台以后自己被牵连。但对于他的改革,自己是支持的,但他知道历史上张居正没有归政,还当了继续两三年首辅,直至病故在任上。 所以林延潮丝毫不担心,再换句话说,自己出面挽留又有什么用。若是张居正真的执意要走。那么多二品三品的大员都留不住,自己一个从六品小翰林,说话又有什么分量。 当然这点萧良有等人何尝又不知道。 这时候已是五月多,快接近六月。 京城天气炎热,此刻又是午后,京城大街上都是无人,唯有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在巡弋着。 而一帮穿着青袍的翰林们一并前往张居正的府邸。 到了府邸之前,已是有几十名身穿青袍的官员垂首站在府邸大门处。 编修徐显卿对其他翰林们道:“这是户部以及尚宝司,行人司的同僚们。” “可恶啊,他们既是占据了大树底下可以蔽日的地方。如此我们不是要在太阳底下暴晒吗?”众翰林们纷纷腹诽这些户部的人真是好生卑鄙,大大的狡猾,一早就来占据了有利地形。 “罢了,计较这些作什么。如此才显得我们心诚啊!” 于是几十名翰林加入了‘我为相爷家站岗’的队伍里。 在紧闭的宰相府邸大门前,上百名大明官员以朝参时的姿势,弯着腰站立在那。 而上头烈日暴晒,这才一会儿,众人额头上,背上就开始大把大把地淌汗。 林延潮不由腹诽。昨日是吏部,工部,御史台,今日是户部和翰林院,明日大概就是礼部,刑部,兵部了吧。何不各个衙门直接封印了事,一并来此站岗呢。 林延潮心底虽是这么说,但还是随波逐流的跟着众翰林一并站在张府门前。只是林延潮找了一处靠墙相对荫凉,且丝毫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默默地站着。 阳光毒辣辣地塞着,这时相府门开了,但见张居正长子张敬修走了出来道:“阁老钧旨,诸位大人暴赤日中,本阁部于心不忍,还请大家回府吧!” 一名官员上一步道:“大明不可一日无元辅,元辅若是肯答允出府视事,我等即刻就走。” 众官员也是一并道:“下官恳请元辅出府视事。” 张敬修又说了几句,见百官不走,只能回去。不久张府大门开启,原来是下人们给众官员们送上消暑的绿豆汤。 门前不少官员是很有气节的,纷纷表示张相今日若是不答允,我等即便是中暑晕倒门前,也是滴水不进。 不过官员们不是一个个都如此有节操。 一名站在林延潮身前官员边喝绿豆汤,边拿着手帕抹着额头上的汗道:“我记得去年张相也是病了,于邸第卧床,满朝臣工都在给张相醮私醮,并竭诚祈祷,其中御史台有一位御史朱大人,在大夏天骑着马,头顶香炉,在太阳下暴晒,为相爷祈却病延寿。” “是啊,与朱御史相较之下,我等真是大大不如啊!烦请再来一碗绿豆汤。” “哪里,我等对张相之心意,岂是旁人可揣度。借此碗绿豆汤,老夫还能再站两个时辰。” 众官员不由都是一脸敬佩地道:“张事中,真是忠国忠君之楷模啊!” 林延潮听了几句,他也被太阳晒得眼冒金星,口干舌燥,见有绿豆汤,也就顾不得端来喝了一碗。 一碗冰镇绿豆汤下肚,浑身热意都是消除,每个毛孔都透着舒坦,这滋味果真酸爽。 见这么多官员都添了几碗,于是林延潮也忍不住道:“烦请再来一碗。”(未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六章 相府 张府门前,日头毒辣,无情地烤着府门前的百官。 所有官员都是汗透重衫,在太阳底下用手不住地擦着汗水,数名年纪大的官员露出摇摇欲坠的样子。 林延潮也是热得不行,故而没办法贪嘴了喝了两碗绿豆粥下去。反正林延潮来了也不过是随波逐流走个过场的,纯粹凑人数的,但又不能不来,不来担心会得罪了张居正。 就在林延潮喝着第二碗绿豆汤的时候,一名张府的小吏走了过来向林延潮道:“状元郎,相爷有请。” 林延潮听了诧异了。而一旁官员也是反应过来。 “相爷怎么会召状元郎?”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是状元郎此去不妙啊。” “所怪状元郎吃两碗绿豆汤,你看得罪了张相不是。” “吃两碗绿豆汤得罪张相,这是什么道理?” “这你就不懂了吧,一碗绿豆汤是为敬矣,两碗绿豆汤是为越礼矣。” “这……这怎么就越礼了?” “老弟,与你说一句,这官场上微纤细毫都是规矩,都是礼数,差不得,错不得。一碗绿豆汤是敬,两碗绿豆汤非礼。” “老兄真是高见,小弟佩服之至,以后请多多指点小弟。” “当然,当然。小老弟,要多学多看,官场里的水深着呢。” 林延潮见小吏来请,当下放下碗确定地问了一句道:“相爷请我?” 小吏含笑点点头,不愧是相府门人,一举一动都有七品官的架势。 林延潮也不说什么,当下就随小吏从侧门走进张府,几名官员见林延潮走了张府都是诧异。众人估计林延潮是坏了礼数。 林延潮入了张府。其中亭台楼阁自不一一叙述,他穿到角门被领至一偏厅外,那小吏就入内禀报了。 林延潮方走到这偏厅,就感到身上一阵清凉,偏厅这竟是格外的凉爽,一消初夏的酷热。 林延潮不由称奇。这偏厅附近也并非什么草木茂盛的地方,附近也没有水榭,怎么会这般荫凉呢? 后来林延潮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偏厅附近摆放着十几个大桶,里面大概是装满了冰块。有了这些冰块,故而这偏厅附近才这么凉快。 看着这明朝的‘空调’,林延潮也是佩服。真是大手笔啊,听闻张居正好奢华享受,果真是不是吹的。 不久门一开,但见一名穿着绯袍,孔雀补子的官员走出偏厅来。 见对方乃是三品大员。林延潮不敢怠慢,当下参拜道:“下官林延潮拜见大人。” 这名官员虽有六十岁,但精神头十足,扶起林延潮。笑着道:“状元郎,那绿豆汤好喝吗?” 林延潮听了也是醉了。相府请自己来,真不会是为了这两碗绿豆汤的事吧。 不过对方毫无问责的意思,而是开玩笑的口吻。 于是林延潮也是笑着道:“相爷所赐,那自是极好的。” 对方捏须呵呵一笑。从袖子里抽了一柄泥金折扇,然后道:“老夫王篆,不知状元郎有没有听过。” 林延潮心道,原来是王夷陵啊,当下道:“是少司寇,失敬失敬。” 王篆,籍贯是夷陵,故而朝堂上下都称他王夷陵,他现任刑部侍郎。王篆与曾省吾一并都是张居正的老乡,而且王篆与张居正还有姻亲关系,他们也是张居正最心腹之人。 现在吏部左侍郎姚弘谟致仕,吏部左侍郎空缺。按照朝廷惯例,三品以上大臣出缺,则廷推,三品以下出缺,则部推。 吏部左侍郎是多少人眼红的职位,廷推结果由王篆代替姚弘谟为吏部左侍郎,这正式任命马上就要下来了。 马上王篆就要被称为少宰了。 当初朱元璋废宰相后,下旨后世再敢有复议立宰相者杀。 大明一朝,内阁首辅虽被尊称为宰辅,但却不是名副其实的宰相。 内阁首辅,唯有得了吏部尚书的支持后,掌握票拟,铨选两项大权后,才堪称真宰相。 严嵩,高拱都曾以阁臣,兼掌吏部,故而都可以称为真宰相。至于张居正则更是手腕通天,吏部尚书王国光是他自己人,现在王篆成为少宰后,吏部直接已是姓张了。 身为张居正的铁杆,王篆身在张府之中做什么,真是耐人寻味。 林延潮正在揣测,但见偏厅门内露出了一排绯色官袍下摆,顿时明白了王篆不是一个人在张府。 但林延潮还是明知故问地道:“不知少司寇找下官有什么见教?” 这时王篆顺着林延潮目光,往偏厅里看了一眼,笑眯眯地道:“并非是本官传你,而是相爷传你。” 林延潮一愣抬起头,三分真吃惊,七分假装地问道:“相爷传下官有何要事?” 王篆打开折扇轻轻摇着笑道:“这老夫也是不知,抢一步出来正要问状元郎呢。” 林延潮道:“这……这下官一头雾水。” 王篆用折扇拍了拍林延潮的肩膀,笑着道:“状元郎不知也无妨,到时候懂得如何说才是要紧。” 这是给自己打哑谜呢,林延潮索性揣着明白装着糊涂道:“请少司寇示下。” 王篆敛起笑容道:“当初殿试之上,相爷曾向天子保荐过状元郎,相爷待你有恩吧!” 林延潮道:“相爷当然是在下伯乐。” 王篆满意地点点头道:“那就好,老夫最赏识知恩图报的人。” 这是一旁小吏道:“王司寇,相爷有请状元郎。” 王篆点点头,当下压低声音对林延潮道:“若是一会相爷有谈及致仕归隐之事,你无论如何也要劝住,如此也就算报了相爷的大恩了。切记,切记。” 林延潮揣着满腹心思,跟着小吏走进了张府内院。 内院里十分清静,走来也是无人,引至一屋后,小吏对林延潮道:“这是相爷的书房,状元郎在这里等着。” 说完小吏垂手站在一边。 林延潮打量了书屋之内,看着案桌上,书橱上都是满满的卷宗公文。这一刻他将满腹心思放下,突然心间一颤,我这是要见张居正? 这不是活在梦里?(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七章 对答(第二更) 相爷府的书房里,仆人将冰桶一桶一桶地搬来屋中搁下,本是炎热的书房,有了冰桶后,片刻之后就凉快。 林延潮摸了摸额上的汗,恭恭敬敬地坐着,心底竭力想着,张居正的风评。 隆庆时,名臣赵贞吉入阁,与高拱和张居正并为宰辅。 张居正当时入阁资历很浅,赵贞吉看不起他,而高拱又与赵贞吉常闹矛盾。赵贞吉于是讥讽二人,阁臣不是讲相度相体吗,怎么一张臭嘴的高拱和摆张臭脸的张居正也能入阁拜相呢? 好嘛,摆张臭脸的张居正。 总而言之,张居正绝不是如申时行那帮好亲近的人,这是肯定的。 待书房里凉意阵阵袭来的时候,林延潮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门一开身穿燕服的张居正进屋。 初见张居正最醒目就是他的美髯,须长几乎抵至小腹,拥有这般五绺长须,不仅是大明,在民(协和)国前都是大帅锅的标准。 张居正入屋一刻,林延潮就立即起身。 一来是官场规矩,二来也是有点不由自主的意思。 这点很奇怪,没混过体制的人,可能无法明白这感受。 比如很多记者,新闻工作者面对采访很多高官时,都可以侃侃而谈,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压力。 但身在体制内,这一点就感受很明显,特别得知对方是某高官后,与之相谈,自然而然就有一种压力,压在自己心口,令自己无法舒畅,于是众人就拍马屁说。这位领导官威很重之类的云云。 根据大明朝吏部选官的体制,选官时第一个就是要先挑国字脸。从相貌上看,有国字脸的人,气场很强,容易不怒自威。张居正不是国字脸,而长脸。微微往甲字脸靠拢。 至于张居正的官威,林延潮老实的话,还是很重的。这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连小皇帝见了他,也要如老鼠见了猫。 “下官拜见中堂。”林延潮称张居正为中堂,满朝上大臣可以称张居正元辅,元翁。相爷,恩相,唯有翰林称内阁大学士为中堂。 因为内阁大学士曾设座于翰林院内,居于堂中,连掌院学士也只能坐在他身侧。仰其鼻息。故而翰林院都叫内阁大学士为中堂。后来内阁大学士虽不在翰林院里供职了,但翰林还是延续了这个称呼。 这专用的称呼,当然是表现翰林与阁臣们亲密关系,当然翰林们还可以自称‘门下学生’。不过这门下学生属于比较亲密才说的。林延潮与张居正初次见面,还是称中堂中规中矩。 “坐。”张居正吐了一个字。 林延潮重新坐下。眼睛看着张居正公案前的方砖,努力把他盯出个花来。 至于一旁服侍的下人,待张居正进屋后,就带门出屋了。 “宗海。可知我为何要找你?” 申时行都是直呼林延潮名字,那是因为自己是他门生,同时也是年家子的后辈身份,故而申时行称自己名表示亲切。 当然张居正不直呼林延潮官名,而直接称字,也是亲切。 林延潮继续垂目答道:“回中堂的话,下官不知道。” 张居正当下从袖中抽出一纸来道:“这是门上官抄录,府门外官员的名单,我看到你名字时,有些讶异。这是老夫宅中,又非朝堂之上。宗海大可不必拘礼。” 林延潮听了这才抬起头来,看了那名单,庆幸还好自己来了。 接着林延潮目光又从名单,移至张居正脸上。 不过为张居正目光所摄,林延潮就将目光放在对方眉间上道:“这都是臣工们的心意,中堂匡扶社稷,居功至伟,天下黎民都望张相能继续视事啊!” 说完这句话,林延潮觉得大功告成,不辱使命了,算是完成王篆的交代了。 张居正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林延潮一眼。 对上这一眼,林延潮瞬间秒懂,自己说错话了,这样的话对别人说没关系,但张居正是什么人,连官场上的套话和非套话都分辨不出吗? 套话在公开场合说说就可以了,张居正约你到书房私下相见,是来听你说套话的?你拿套话应对他?这不是被他嫌弃。 林延潮深知,身为上位者有一项可怕的技能,乃是心念一动,就是行了。 打个比方,到张居正这个位置上,只要对一名官员流露出丝毫厌恶,张居正甚至不用说,只要一个表情,那些时时刻刻都在揣摩他心意的官员就会抢着动手,第二天皇帝面前,弹劾此人的奏章会就堆得如小山般高。 想到这里,林延潮背后不由渗出了冷汗,在翰林院里保持中立,不竖异帜就是自己的方针,所以自己是不可以得罪张居正的,何况自己还要他替自己引荐为日讲官呢。 张居正轻咳了声,手往茶碗上抚了抚,林延潮心知他端起茶,自己就要被送客了。 不过张居正还是没端起茶来,单刀直入地道:“宗海,我要听你心底话。” 这话很直接,没有任何技巧,又胜过任何技巧。没办法,自己级别太低,官场历练的经验也远远比不上张居正,只能老实说心底话了。 不过林延潮也是丝毫不担心说实话,张居正自己揣摩不透,别人自己还揣摩不了吗? 说实话的基础,要揣测张居正这一次是真打算归政,还是假打算归政? 林延潮当然猜不出张居正如何想的,但是这又如何,连张居正的心腹曾省吾,王篆他们也是拿不准。 他们跟了张居正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又如何猜得出呢? 曾省吾,王篆此刻,就是担心张居正真的还政养老。如此他们怎么办,张居正辅政八年,建立的张党不是要树倒猢狲散了吗?所以连王篆刚才也不惜在自己去见张居正路上,半途截道,叮咛了一番话,要林延潮出口挽留张居正,来给他们尽这份力。 所以既是张居正自己揣测不准,咱们就从曾省吾,王篆的态度来揣测就好了嘛。 于是林延潮道:“既是中堂垂问,那么下官就不得不说几句肺腑之言。下官以为恰如百官所言,实误中堂矣。” 张居正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也没有追问的为何百官误我,而是这么静默着。(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八章 力谏张居正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二人静默了一阵,张居正不说话,面上没有露出喜怒,但就是如此,林延潮的内心七上八下地忐忑在那。 林延潮额头渗出汗珠来,在大明第一权相面前,你不说话梗在那边试一试。 半响后,张居正问道:“宗海,为何前言不搭后语?” 林延潮松了口气,当下道:“前言为下官,后语为中堂。” 这一句总算为自己稍稍扳回了一丝被动。 张居正听了林延潮的话,轻抚长须道:“宗海,大可直言,此话出你口,入我耳,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林延潮心知张居正说了不会告诉别人,就不会告诉别人。到了他这个地位,没必要骗自己。 大明唯有一相,张居正矣。 对方是自己最敬佩的人之一,自己带着四百年后的见识而来,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张居正说。如果自己能有一两句话,能够打动张居正,影响了他的决定,那么恰如一只蝴蝶在风暴中心扇动了几下翅膀。 几百年前这飓风,或许会因为这毫厘之差吹向另一个方向。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有不由激动,同时把握着第一次见面,也不用说得太深。 林延潮道:“百官劝中堂在位,乃为自身荣华富贵计,下官窃以为中堂一身当天下之毁誉,万世之是非,已在风口浪尖上了。” 林延潮抛出干货来,但却没有打动张居正。 但见张居正断然道:“宗海。此言差矣,吾平生所学在师心二字。一时之毁誉,不足虑;万世之是非,弗计也。” 林延潮这一句话,被张居正顶了回来,是啊。要凭言辞打动张居正有那么容易。 自己让张居正考虑别人毁誉,身后的名声,但张居正斩钉截铁地驳斥了林延潮的观点。 师心,以心为师,乃王学的精髓,坚信自己作的是对,外人毁誉是非。不足计较,若因事畏首畏尾,又岂我张居正的作风。 林延潮额头汗水一滴滴下落,在张居正面前,他亦是拿出了所有智慧周旋。 林延潮并没有被张居正驳斥吓住。正色道:“中堂,岂不闻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誉之者千万。而毁之者亦千万……” 见张居正听了这话,露出凝重的神色。林延潮知道自己终于扳回一城。 张居正不是说别人对我的毁誉,我不在乎吗?林延潮则是说,中堂你太计较了,事实上就算誉满天下的人。也可能是伪君子,谤满天下的人,也可能是真英雄。有多少人夸你,也有多少人骂你,毁誉乃平常,又何必无视呢。 “……故而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中堂不计毁誉,却不可不计荣辱。时异势殊,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看张居正的脸色。 但见张居正丝毫不以为意道:“宗海,但说无妨。” 林延潮继续道:“开国以来,辅臣论恩宠之隆,阀阅之盛,无人可及中堂,请中堂既了却君王天下事,亦赢得生前身后名。此乃下官肺腑之言,若有冒犯,还请中堂见谅。” “宗海,是劝老夫激流勇退?”张居正问道。 “中堂退一步,不失为萧何,萧何后还有曹参。” 张居正问道:“何人可为曹参?朝堂之上谁可为我的曹参?” 林延潮心道这也是我能乱讲的,于是道:“此非下官可知,但孔明可知蒋琬,费祎,中堂心底没有人选吗?” 张居正闻此,不由抚须点头。 就在林延潮与张居正在室内密探时。 外周的偏厅里,几位大僚们亦是在焦急的等待。 刑部侍郎王篆坐在厅里,将一碗冰镇绿豆汤喝完后,又站起身负手望着窗外。 一旁工部尚书曾省吾道:“绍芳,不要再看了。” 王篆忍不住对一旁张府的下人游七问道:“相爷召见状元郎已是多久了?” 游七毕恭毕敬地道:“已是有小半个时辰了。” “奇怪啊!”曾省吾不由与游七,王篆道,“你们几时见相爷与一名六品官谈这么久?” 王篆道:“这又不是一般的六品官,此乃当今状元郎,林三元啊!” 曾省吾笑着道:“绍芳不这么说,老夫还差点忘了。只是我不知为何门外侯立的百官那么多,相爷谁也不见,偏偏找这林三元?此人不过是文章写得好罢了,相爷不是一贯不喜欢这样只会寻章摘句的文人吗?” 王篆道:“我也不知相爷为何找林三元,但相爷一贯不作无用之功,此举必是有深意。” 就在这时偏厅外传来脚步声,但见两人走来,正是张居正两个儿子张敬修,张懋修。 张敬修,张懋修向二人行礼,张敬修性子较急问道:“两位世伯,听闻家父请林宗海入内相见,可只是真的?” 曾省吾道:“是啊,我等也是一头雾水,相爷连我等也不见,却见林宗海,不知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王篆从袖子里抽出泥金折扇道:“三公子,这林宗海,不是你的同年,还是翰林院的同僚吗?你可知他平日为人如何?心是不是向着我们这一边?” 张懋修道:“王世叔,我与林三元交往也不深,至于平日在翰林院,只是知他有才华却不自傲,行事低调,对朝堂之事也从不自叙己见。譬如这一次至相府来,也不过随大流而已。” 张懋修道:“我差一点忘了,之前林宗海倒是私下与四弟说过敬佩家父。” 王篆摇着泥金折扇,略有所思。 就在这时,游七道:“看状元郎从相爷的书房出来了。” 四人一并寻上林延潮,王篆问道:“状元郎,相爷与你说什么呢?” 林延潮抹了抹额头的汗道:“相爷寻我研讨了一番尚书的经义罢了,在下学识浅薄,还多亏了相爷指点才是。至于少司寇的交代,已是向相爷转告了,但相爷是否听进去,就不是下官可以揣测的。” 王篆听了也揣测不出林延潮说得是真的,还是假的,而是与曾省吾对视了一眼。 “若没有别的事,下官暂且告退。”说完林延潮即是离去。 接着四人一并来至书房里求见张居正。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七十九章 可当腰玉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几人等了一会,但听书房里张居正道:“绍芳,三省进来吧!” 大家一并露出喜色,这几日张居正谁也不见,不说门外百官,甚至连几位心腹也不见。 这一次张居正居然要见他们,必定是心底有了决断。 “是,相爷。”二人都是撩起官袍,走上台阶进了屋里。 至于张敬修,张懋修未得张居正传唤,不敢入内,仍是站在屋外,由此可见张府规矩森严。 二人一并入内,见过礼,然后打量张居正的气色,但却见张居正面上毫无波澜。 “敬修,懋修也进来吧!” 张敬修,张懋修得到传唤,方才入内。 “相爷,这林三元如何?”王篆开口问道。 张居正还未答,曾省吾就笑着道:“不知他的言辞是否如他的文章一般锋利呢?” 张居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们见得呢?” 曾省吾是改过林延潮殿试文章的人,对他印象深刻道:“在下没与状元郎聊过,但是却佩服他的文章,但文章写得好的人,往往言辞浮华,可看不可用。当年汪道昆不就是前车之鉴。” 王篆道:“相爷识人,从不走眼,我献丑不如藏挫,听相爷的意见就好了。不过在我看来此人如何不重要,重要是不是与我们一条心。” 张居正捻须道:“林宗海,非我类。” “好啊。”王篆声一冷,举袖一拂。 但听曾省吾对王篆道:“相爷虽道此人非我类。但也不是敌人,乃严清一流罢了。” “又是这等自诩清正之人,”王篆仍有几分不满,“那此来相府请相爷视事,也不是出自真心。” 张居正晒然道:“除了你们几人,外周百官又有几人真心?” 众人不由闻言失笑。曾省吾正色问道:“那么相爷是否已有了决定?” 张居正道:“你们不要再问了,过两日老夫就会向天子上书。” 得到张居正的回答后,曾省吾,王篆二人都是退下。 室内只剩下张敬修,张懋修二人。张敬修劝道:“爹,眼下天下群议如沸,在这关节眼上。你真的决意再出府视事吗?” 张敬修说着眼眶里有几滴泪水落下,不得不举袖拭泪,最后梗咽道:“爹,天子既是大婚,已到了功成身退之事。否则恐难善身后之事啊!” 张懋修道:“大哥,爹岂是恋栈权位之人,乃是新法不可废啊!” 张敬修举袖拭泪道:“三弟,你说得倒轻巧。只是我乃张家长子,第一需念的是这个家。” 张懋修反驳道:“爹不是与我们说过。既以忘家殉国,遑恤其他,虽机阱当前,众镞攒体。不足畏也。如是,才可建立国事。爹岂计较毁誉得失之人。” 张居正看向两个儿子道:“说得好,自古得失毁誉打不破,天下事断无可为矣。” 张敬修和张懋修听了都是一并道:“孩儿谨记爹爹教诲。” 张懋修道:“林宗海此人蛇鼠两端。我就说过此人与我们不是一条心,哼,非我类,其心异。以后看我在翰林院里如何找他麻烦?” 张敬修道:“三弟,你还是这急躁的性子,爹,林宗海今日与你说了什么?” 张居正道:“他劝老夫退隐,作萧何,此话想当然尔。此人尚年轻,言语里难免有些书生之见,若经事务历练,二十年后,可当腰玉。” 张懋修,张敬修听了不由惊讶。 这当年湖广巡抚顾璘对张居正说得话。 当时张居正参加乡试,顾璘觉得张居正才华出众,又担心他年少得志,故而故意让他落榜。 事后顾璘找到张居正解下自己的犀带赠给他,并告诉他,君异日当腰玉,犀不足溷子。 大明官服体制是这样的,官居一品可佩玉带,二品官只能着犀带,三品着金银花。顾璘告诉落榜秀才张居正,君异日当腰玉,就是你他日可封侯拜相,官居一品的意思。 最后张居正果真做到了。 张懋修不服气地道:“爹,林宗海虽三元及第,但我不认为他有入阁拜相的一日。爹,孩儿先告退了。” 说完张懋修离去。 张敬修对张居正道:“爹,三弟年纪还小,总以为只要有爹在,我们张府能如此一直圣眷不衰,荣华富贵下去。但他却不知你的身子已是大不如前。” 张敬修脸上露出一股悲伤之色。事实上他得知张居正已有沉疾在身时,就劝父亲乘着天子大婚时归政隐退,如此保住张家荣华富贵。 张居正叹道:“人之寿数在天,不可强求。” 张敬修忍住悲伤,问道:“爹,若真有那么一日,朝堂之上谁可以为我们说话?” 张居正道:“可找张子维。” “若张蒲州不救呢?” 张居正道:“可找申汝默。” “若申吴县不救呢?” 张居正沉默片刻道:“可找王太仓。” “王锡爵?”张敬修诧异道,“他不是爹的政敌吗?”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王太仓自负甚高,不会行落井下石之事,若是王太仓不救,那天下再无敢言敢行之人了,其他人就不用找了。” 听到这里张敬修不由放声大哭。 林延潮走出张府时,天气已暗了,乌云遮了半边天空。 原来侯立在相府门前的官员早就走散了,拴马石旁的车马也是走得赶紧,张府的下人们在加紧打扫。 天气一下子转凉,风正吹在自己身上有些发凉,远处喧闹人声随着风声卷入耳底。 林延潮心道,恐怕自己还是说不动张居正啊! 张居正早已想过身后之事,这肯定的,甚至几年前在奏疏里,就为自己身后事有所预料。 似张居正这等有早坚定之志,百折不饶的决心,他叫自己去见他怎么会是听取自己的意见的。他的目的只是要亲自观察判断一下自己这个人,以及政治倾向是不是与他一边的。 不过没关系,自己也没打算一席话就说动对方,否则自己就孔明在世,成为政坛神话了。 路一步步走,台阶要一步步的攀。 今日作得未必是无用功,只要稍稍改变张居正一二观点,在他心底先种下一个种子,他日还有其他机会,事在人为!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八十章 帮朋友一把 春去夏来。 林延潮授官已满三个月,至于观政进士三个月的见习期也已是过了,马上就要正式授官了。 话说虽说新科进士是老虎班,属于遇缺即用的官员,科举出身视为清流正途。 但是不过进士授官后,到何等衙门也是一门技术含量很高的事。授官的事下来,有人欢喜有人愁。 这一天林延潮与林世璧,卢义诚一并在南熏坊的望月楼喝酒,庆贺他们授官之事。 林世璧运气不太好,被发配到云南,授了通海县知县,属于三甲进士里的下下签,至于卢义诚可是授予了行人司行人,可以留京属于三甲进士里的上上签。 林延潮作了东,在望月楼选了一个雅间,与二人把酒。 卢义诚一脸高兴,感激地向林延潮敬酒道:“若非当初在恩荣宴时,宗海你向太宰引荐在下,在下焉有授京官之日,宗海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林延潮连忙道:“卢兄,此言太过了,此非我的功劳,而是卢兄自己的机运啊!” 卢义诚感激道:“宗海太谦让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让小弟为你把壶,,先自饮三杯为敬。” 说完卢义诚也就连饮了三杯。 林延潮见卢义诚如何也是无可奈何。 中书舍人与行人司行人二官,有台所之望,最为清秩,并当时人并称为中行。 中书舍人不用说了,自朱元璋废掉中书省后,中书舍人的衙门就设在内府。后属于内阁之下,办公地点就在文渊阁的西房,而轮值翰林则在文渊阁的东房,这待遇简直就与翰林一样了。 行人司。则是奉天子之命出使四方,负责传旨、册封,慰问、赈济,赏赐,非王命不行,那十分威风啊。就等于是半个钦差大臣啊! 也难怪卢义诚对林延潮感激不已了。 全程倒是林世璧黑着张脸,卢义诚安慰林世璧道:“天瑞兄,你还不算最惨了,最惨是臧晋叔,晋叔兄。” 二人奇道:‘为何?’ 卢义诚笑着道:“我也是刚刚听来的消息,晋叔兄与我们同科,原本礼部试第三十六、廷试差了一些。只有三甲八十八,晋叔兄听说与前首辅徐华亭有久,与首辅也有亲戚关系,故而吏部照顾他为江陵县知县。” 林世璧冷笑道:“坐了江陵县知县,也是攀上了当今首辅。这真是好差事啊!” 卢义诚笑着道:“可是这晋叔兄不愿去啊,与吏部说宁死不给阁老府上当父母官,请调南直隶任学官!结果因此惹怒了张江陵,他出手整治晋叔兄。说你不愿意当知县要当学官,好就让你去荆州府学任教授。” 三人听了一并大笑。这臧懋循,臧晋叔逃得了初一,结果逃不了十五,是免了去江陵县当知县。但还是逃不了去江陵县。 因为荆州府的首县是江陵县,府学自也设在江陵县,到头来还是要与阁老府上面对面。 林世璧道:“张江陵早晚不得人心矣!我虽去云南当官,但也可自比当年被贬云南之阳明公。” 卢义诚对林世璧道:“天瑞兄,你若是要历练,去边远之地,固然是好,但你闲云野鹤惯了,作了正印官却不和你的性子。” 林世璧不屑道:“若是可以,吾也想如你这般为行人司行人啊,整日出使四方,顿顿被人好酒好肉招待的,但是吏部那帮人就是不给你好日子过啊。” 卢义诚道:“在京也有办法,不过三甲进士可授八品,你强留在此却只能为正九品京兆博士了。等于降了两级。” 林延潮笑着道,也有在京却不降品的方法。 二人都是奇道,宗海不要藏拙,速速说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也是从翰院同僚闲谈得知,不过此京非彼京。 两人恍然道,是,留都啊。 林延潮道,不错,你向朝廷请至留都仕官,朝廷一般会任你为太常寺博士如此官制,给正八品。只是留都清闲啊! 林世璧朗声哈哈一笑道,不就是印床高阁网尘纱,日听喧蜂两度衙。越清闲越好,吾非有心仕途之人,金陵的风花雪月,文人荟萃,平日诗词唱和,作书中蠹鱼,正合吾意。 林延潮见林世璧如此心道,不由一笑。 明朝当官有很多种当法,有人追求仕途,有人专门敛财,也有人混日子。 不过混日子也要看你什么职位啊,北京六部肯定是没办法的,甚至连翰林院都有一大堆破事等着你。 唯有南京六部九卿衙门,那才是真正混日子官僚,以及朝廷官员的养老圣地啊。 当然对于那些有理想有追求的官员,去南京基本就等于退居二线,时刻准备致仕了。但对于林世璧这样一开始就打算混日子的官员,留都衙门简直就是专门为他们而设的,升不升官无所谓。 理想贴近于实际,简直就是幸福人生啊。这也是林延潮上一世在清水衙门浑浑噩噩过日子的状态的! 最怕就是理想不贴近现实,自己觉得有胸怀安邦定国之能,但却能力稀松的人。 卢义诚道,留都离家乡也近,若是天瑞兄要还乡省亲,也是比我等身在北地之人方便啊!说到这里连卢义诚也是羡慕起林世璧来。 林延潮道:“不过此事需拜会一下文选司的卢铨曹。此虽是私乞,却不妨公事,何况卢铨曹还是我们老乡呢。” 当下三人酒兴而散,林延潮准备在替林世璧调动上帮他一把,于是次日在翰林院请了个假,与林世璧一并直接去吏部文选司找卢维祯帮林世璧的忙。 卢维祯见了林延潮丝毫没有其他人求见上门时的冷淡,一口一个老弟。 林延潮将林世璧的要求一说,卢维祯也是思考了一下就答允了。对他而言将这个面子卖给林延潮是完全值得的。 一来三人是同乡,二来林延潮乃是堂堂翰林,现在前途无量,二十年后就算不能入阁,至少也是光学士,礼部或吏部侍郎这样。 这个买卖对卢维祯来说合算,将来卢维祯的子孙们总有求着林延潮的一日。 对于卢维祯而言,这是举手之劳,不过对于林世璧而言就帮了他大忙了。 帮林世璧办妥了此事后,林延潮也算松了口气,总算帮上朋友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八十一章 朝参 这三个月一过,林延潮算是过了见习期,成为一名正式的大明官员,下面当上朝谢恩命。 从此以后,林延潮就是朝参官了,每三,六,九都需上朝。 这日林延潮正在翰林院坐堂,那边礼部的官员却来了。 “状元郎,此乃你上朝之卤簿。” 林延潮讶异道:“这是?” 礼部的官员笑着解释道:“此乃褐盖,朝廷律制,四品官以上许用,这是大金扇,用以遮马,朝廷律制,三品以上许用,这是锡槊钢藤棍,朝廷律制,三品以上官员可用之马前开棍。” 林延潮道:“可是在下只是从六品啊!这没有一样符合在下身份。” 礼部的官员笑着道:“状元郎有所不知,天子优厚科甲,故状元郎卤簿仪同京兆尹,除了不能用轿,其余都与京兆尹相当啊!” 京兆尹就是顺天府知府,正三品的大员。也就是林延潮出行,可以用正三品大官的卤簿,那可多威风啊! 几名翰林听说后,都是一并来恭贺。 曾朝节笑着对林延潮道:“宗海,是这规矩没错,舆从上百官不能越制。三品以下京官不能用轿,所以你不可备轿了。” 一旁徐显卿笑着道:“是啊,宗海,你用正三品官的卤簿,出行时四品官以下都要向你行礼了。” 听了萧良有的话,几名翰林都是向林延潮恭喜。 林延潮道:“感觉此等太过了。” 徐显卿,曾朝节等人都是劝道:“此乃天子所赐,状元郎皆是如此,符合礼制,何谈太过。” “就算御史半途看见了,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林延潮见众人都这么说。也有几分高兴,官员的卤簿就是你的面子和派头啊,有事没事开个法拉利出门买个菜? 当下林延潮向礼部官员称谢。受了这套卤簿,然后返回家中。 陈济川。展明二人见了这正三品所用的卤簿也是很高兴。 展明道:“老爷,这持大金扇,褐盖,以及给你马前开棍的人,最少要十人,咱们这人手不够啊!” 陈济川道:“那有什么,以老爷今时今日的地位,怎么也要将人雇起来啊。那可是气派。”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我总觉的此事欠妥。” 就在这时黄凤翔上门来访,林延潮大喜当下让陈济川奉茶,于堂中与黄凤翔相见。 今日黄凤翔入值为日讲官,故而不在翰林院坐堂。 林延潮立即将卤簿的事向黄凤翔请教。黄凤翔笑着道:“是有此事,状元郎以京兆尹卤簿出行,也是惯例,老弟你太过小心谨慎了。” 听了黄凤翔这么说,林延潮这才送了一口气。 黄凤翔道:“你虽不能坐轿,但是可以用马车,也是不逊于坐轿多少。只是为了充这排场。恐怕要些人手的。” 林延潮笑了笑,这时他忽想起一事问道:“那黄兄,可知光学士卤簿如何?” 黄凤翔道:“你说的是陈学士啊。朝廷重翰林学士,虽光学士不过正五品,但朝班时可列在三品之末,故而卤簿用三品官。即遮褐盖,大金扇,随从可持锡槊钢藤棍马前开棍。” 说到这里黄凤翔话锋一转道:“不过陈学士,一贯低调,虽是用的是三品官的卤簿,但卤簿却与四品官同仪。”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凛问道:“那么凤鸣兄。是光学士一人如此,还是以往光学士都是这样。” 黄凤翔道:“以往翰林学士都用正三品卤簿。唯有光学士一人如此。” 林延潮听了心道,那可不行啊。自己身为状元,从六品官可用正三品官卤簿,但是自己领导本可用三品官卤簿,实际上用的是四品官的卤簿。 这是什么? 放在现在,就是领导上班开奇瑞,而身为下属的你开法拉利啊。 这不是找抽吗? 路上碰见见面了,你是下车避轿,还是人家下车避轿? 林延潮心想自己差点犯了大错,于是向黄凤翔那么道:“检讨厅里六品七品史官出行,用何等卤簿?” 黄凤翔道:“咱们六品七品词臣,用黑扇,黄线伞,驺骑可用银瓜。”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 朝参日,天色未明。 在正阳门大明门外的棋盘街上,轿子,马车从四面八方而来。 这天林延潮就弃了礼部送来三品官卤簿,而用从六品官的卤簿上朝。 上朝时一路上不免遇到其他上朝官员的马车,轿子。 按照大明律例,两位官员路上相见,隔一品避马,隔三品跪。 也就说,两位官员遇见了,必须按官位高低行礼。 所有官员中,内阁大学士无疑处于食物链的巅峰, 阁臣有宰相之名,礼绝百僚。大小臣工,无不引避,到了阁臣权势最大时,就算是一品勋臣道左相逢,也需引避。而百官中唯有六部尚书中的吏部尚书,可以在礼数上分庭抗争。 不过这也并非是绝对,如张居正,严嵩当首辅时,吏部尚书见了这几人,也必须是要乖乖下马避让的。 历史上,孙丕扬为吏部尚书正好道旁遇到内阁大学士张位,孙丕扬为表示客气,下轿在道旁作揖,而张位坐在轿子拿把扇子遮脸,看见了装作没看见扬长而去。 于是孙丕扬怒了,在任上拼命搞张位,闹成了吏部与阁部不和。 这就是没下马避轿惹来的锅。 阁老说完,到了吏部尚书出行,大九卿尊官以及翰林,让道驻马,而其余大小官员要么引避,要么跪道,就算是科道官员那么牛逼,也必须老老实实地跪道。 由此可知,身为堂堂翰林,只需避内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至于其他官员路上见了,只要于道上遥遥拱手就算尽了礼数了。 于是林延潮就这么坐着马车,顺风顺水的就这么前往皇城。 路上也没遇到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的大轿,也是在这上班高峰期,阁老和吏部大佬的轿子不会出现,否则一路上众官避轿,这路还让不让人走了。 所以阁老和太宰上朝,一般要么早,要么晚。 唯一就遇到了余有丁的轿子,林延潮下了马车避道。 余有丁官衔虽不过正三品的礼部侍郎,但是对方是林延潮的小座师,而且还是翰林院前辈,无论如何也要尽礼数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二章 给机会 到了皇城附近的东安门后,林延潮下了马车。 上一次殿试时走的是大明门,但是官员上朝一般是走大明门旁的长安右门上朝陛见。 身着青色六品朝参官袍的林延潮,随着十几名朝参官一并经过长安右门,之后值门禁卫检查他腰间的牙牌。 检查牙牌后,禁卫再根据林延潮牙牌上的官名,写在籍册上,这叫注门籍。 大明两万余名官员,其中京官大约一千三百多名之间,每名京官过东安门都要在此注门籍,若是要请假,必须提前通知。 这时已是到了炎夏,天有些亮了,换了冬天此刻还是一团漆黑。 午门仍是紧闭,早来的官员自不是在午门前排队等候,而是朝房休息。 没错,就是午门外两排东西朝向的朝房。 每个衙门都有各自的朝房,翰林院朝房在午门外东侧第六间,林延潮数了一下就推开朝房大门,走了进去。 朝房里已是有几名翰林院同僚在,众人见了林延潮彼此拱手行礼一下就算见过。 随后朝房里的人陆续多起来,如几位侍读讲官,以及几位常在内阁轮值的翰林也是一并到了。 众人来了后只是简单聊了几句,就站立在一旁不说话了,至于翰林院朝房正中有几张太师椅摆着,却无一人去坐,大家只是这么站着而已。 林延潮自也是站在一旁。 甚至稍后到来的陈思育也是如此。 身穿绯袍的陈思育在众人间站着,夹杂在一众身着青袍朝服的翰林中间,格外扎眼。 初时林延潮还以为众官员不肯坐是因陈思育未至不肯坐的缘故,但陈思育入内后竟也是丝毫没有坐下的意思的,与众人一并梗在那。 有陈思育在场,朝房里众人都是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房门开了,两名身着蟒袍的官员走入,众翰林见了一并行礼道:“见过中堂!” 原来进入朝房的是申时行,张四维,他们走到朝房里的太师椅上,随意的坐下。原来这太师椅是给他们留得。才想陈思育不敢坐了。 堂堂内阁大学士,竟然与翰林官们挤一个朝房? 林延潮随即恍然,这不奇怪啊,因为内阁本来与翰林院,本来就是一个衙门啊。 看大明官制就知道了,咱们大明朝根本就没有内阁这个衙门。 内阁只是翰林院的一个下属机构,但凡任何内阁的公文。最后用印盖章,都要署翰林院三个字。 申时行目光扫过堂上,对一旁的陈思育道:“陈学士一并入座啊!” 陈思育立即道:“中堂在此,哪里有下官坐的地方。” 张四维也劝了一句,但陈思育就是不肯坐。 张四维。申时行坐在太师椅上闲谈了几句,就不说。申时行,张四维一左一右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而两人中间一张太师椅是空着的。 谁都知道这张太师椅是谁坐着。就算那个人没来,众人也不敢坐上去。 林延潮想起上一次自己入张府见张居正后。皇帝下次再召挽留,张居正终于答允复出。 过了片刻帘子一挑,房内众人都是一并道:“见过中堂。” 连申时行,张四维也是站起身来。但见张居正出现在门前。 那天林延潮见张居正时,对方不过身着燕服,而今日再见到张居正,但见他一身蟒袍,这威仪比申时行,张四维更高了十倍不止,至于胸前那及腹美髯用胡夹夹住,一丝不乱。 林延潮在翰林院,听了不少张居正的绯闻八卦。 说张江陵当国之后,气盖诸公,见百官时,百官都是站着与他说话,没有一人敢坐下。往往说不上几句话,张居正就端茶送客。 唯一不同的,就是大理寺卿陆光祖。陆光祖是张居正同年,而且从来言谈无忌,那天见张居正时就说,今日有公事当详谈,你需给我一席侍坐,方可解我的愚钝。如果不给座,咱就告退,从此不复敢望清光。 据说当时张居正给陆光祖的不要脸震慑住了,于是给他看座,从此百官循此例,见张居正奏事时,可不必一直站着。 由此可见陆光祖大胆,也可见得张居正成为首辅后,威慑百官到何等地步。 现在张居正就坐后,众翰林不仅不敢说话咳嗽,连一点小动作都没有,就这么静静拱手垂立。 此刻朝房里的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直到次辅张四维说话,才打破这沉默气氛。 “元辅,这一次好像多了几张新面孔啊!” 张居正没有表态,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听见了。 不过别人却不能当作没听见,陈思育笑着道:“次辅指得是林修撰,萧编修和张编修吧!” 当下林延潮,萧良有,张懋修三人一并上前见礼。 张四维目光扫过三人道:“元辅,你看都乃我大明的年轻俊才,前途可期啊!” 换了一般人在林延潮位置上听了张四维这话,肯定是欣喜不已,但林延潮清楚知道,张四维这话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在夸张懋修啊,这给张居正脸上 贴金呢。 张居正如何答呢? 但见张居正缓缓地道:“是不是人才,要用了才知道。” 至于林延潮听了则是心底一动,张居正的话似乎在暗示什么? 张四维道:“元辅所言极是。就算是璞玉,不雕琢也不成器。” 申时行道:“那元辅,子维也需给他们雕琢的机会啊!” 张四维听了笑着道:“都说汝默爱护短,这么快就替三位门生向元辅讨差事了。” 申时行捏须道:“那也是要元辅,次辅的赏识才是。” 说到这里,张四维点点头向陈思育问道:“内阁轮值的翰林定下了吗?” 陈思育答道:“翰林轮值东房,每班五人,两两,三月一替,已是定至了八月中旬。就是怕中堂们嫌他们不娴熟。” 申时行道:“无妨,总不能都是几张老面孔嘛。元辅以为如何?” 张居正道:“此事不用问我。” 于是一席话就这么定下了,林延潮听了不由惊喜,本来轮值内阁他以为最少要一年以后才行,没料到这么快就要有机会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八十三章 你太无耻了 大明辅臣都有经历过教习内书堂,或者是轮值内阁。 轮值内阁,也是一名翰林初步了解内阁运作的途径。 林延潮有些窃喜,心里揣测若是能入内阁轮值,这是将来进日讲官的资历。 何况轮值内阁,自己就能在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这等名相下做事,特别是张居正这等千古一相,自己能从他身上学习到不少东西,将来都是自己宝贵经验。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不由激动起来,不过他同时意识到轮值内阁,竞争对手恐怕不少啊! 自己入翰林院才转正,资历很浅,这是自己的劣势,不过自己的优势,就是状元出身,文章大家。 朝堂里,三位阁臣又聊了几句,除了陈思育偶尔插话,其余人都是屏息静气。 这时景阳钟响起,百官上朝时候到了。 阁老侍从的挑开帘子,几位首辅先出了房门,其余翰林也是依官位大小陆续出门。 午门前,文武官员列队,御史点名。 林延潮走出朝房,初升的旭日斜斜照在自己身上。 午门外三百观政进士已是立在那,他们今日都是来谢恩的。谢恩之后,除了京官之外,其余进士就要离京各奔东西,到地方补缺。 林延潮向顾宪成,林世璧等人相熟的同年们拱手拱手作礼。 鼓声隆隆而起,午门前的金水桥上,两匹朝象被内侍牵出午门,在午门的门洞前,象鼻卷子拱搭成桥。 文武百官列队,凡绯袍的官员经过象鼻桥后,走进午门。在午门后的皇极门前,天子于金台御幄中升座。这也就是御门仪,传说中的御门听政。 真正在奉天殿里举行的御殿仪,只有在大朝仪或者是金殿传胪这等大事时才举行。常朝都是御门仪。 至于四品以下的官员,只能在午门外行礼,然后拱立静候旨意。对于文武官员而言。早朝开始了,但对于级别不够的官员而言,早朝却已是结束了。真正的早朝,其实只有四品以上官员参加,四品以下除了望着巍峨的午门城楼外,一点屁事都没有。 至于翰林官,唯有五品宫坊官以上方能进入午门。 林延潮资格还不够。就算从翰林院修撰迁至詹事府中允,也还差了一级,但若是轮值内阁,日讲官不论级别都行。 所以他也是在午门外干等了一个时辰,也就是说以后每逢三六九朝参日。林延潮都要凌晨三点爬起床,五点赶到宫门前,六点到八点为天子在午门前站岗一个时辰,这哪里是朝参日。简直是超惨日。 常朝之后,百官退朝。天子在宫门外赐食,众人吃了一顿工作餐后,从长安右门而出各回衙门。 现在这还算是好了,听闻以前太祖。也就是老朱持政时,抠门至极,连这顿工作餐都没有,百官都是饿着肚子回衙门。 要知道这顿饭,可都是官员福利,从唐朝的廊下食一直延续至今,老朱连这一顿都给省。 林延潮这刚回衙门,正要作手头上的事,这边吏员传唤道:“林修撰,光学士请你去一趟。” 林延潮微微诧异当下搁笔道:“我这就去。” 林延潮进了玉堂,陈思育见了林延潮道:“宗海,可知我找你来何事?” 林延潮谨慎地答道:“下官不知。” 陈思育微微一笑道:“还记得本学士上一次叫你以《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为范文,用心揣摩,你可有办到?” 林延潮心底大喜,面上不动声色地道:“回禀光学士,下官在修纂大明会典之余,一直研习,此外还详读了韩,苏文章,只是不知光学士如此吩咐,有何用意?” 陈思育笑着点点头道:“本学士自是有用意在其中,但现在不必先说。” 说到这里,陈思育提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一行字,递给林延潮道:“这是正德六年朝廷封一名六品官妻子为诰命夫人,你以此替天子草拟一封圣旨来,当堂写给本学士一看。” “当堂而作?” 陈思育笑了笑道:“不错,就是当堂而作,本学士闻你才思敏捷,当堂写一篇诰命不难吧!” 林延潮当下道:“既光学士有命,下官姑且试之。” 桌案上笔墨都是备好,林延潮铺好纸,提起笔站在案前开始打腹稿。 陈思育笑了笑,走到一旁书橱抽了一本书来,坐到一旁开始读书。 这才翻了没几页,陈思育一抬头见林延潮已开始动笔。陈思育本要提醒林延潮不必这么快下笔,不过想了想还是将话吞了回去,将书一合,走到林延潮身边来。 陈思育但见林延潮笔下不停,几可称得上不假思索,一气呵成。 片刻之后一篇两三百字的诰命,在林延潮手中立成。 陈思育从林延潮手中接过写好的诰命,细看了一会当下道:“不谈文采,本朝诰命尚简尚平,不喜四六骈文,求得是上通下达,宗海你这一篇?你真是第一次写诰命?” 林延潮能说自己利用上班时间干私事,苦读历朝的圣旨吗?所以他只能答道:“都是备考科举时苦练了,若是光学士再给下官一点时间,下官能写得更贴切一些。” 陈思育点点头道:“这也是难得了,再说文采……” 陈思育手对着文章,不由叹息道:“还记得,宗海初抵京时一篇漕弊论名动京华,洛阳纸贵,本学士虽觉得此文谈不上空前绝后,但十年内却无人赶超,但读了这一篇方知言之过早,此文虽是仓促而作,却可称得挥毫落纸如云烟,文成自标杆,老夫读来但觉文采斐然,却不见丝毫堆砌辞藻之意,真返璞归真。宗海真大家矣。” “光学士谬赞了。”林延潮谦虚道,然后准备从陈思育手里将文章拿回去。 但见陈思育手一收,然后不动声色将林延潮这篇文章纳入袖中。 你这样就把我文章拿走了,这是利用职权啊,光学士你也太无耻了。林延潮不由心道。 陈思育厚着脸皮,拍着林延潮肩膀道:“宗海不必过谦了,回去好好做事,本学士看好你。” 陈思育此刻心底想得是回家以后,就将林延潮这文章裱糊起来,这可是文章大家的翰墨,一字一金,传给子孙再好不过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八十四章 辽东大捷 见陈思育将自己的文章揣在兜里,林延潮没发觉一向高高在上的陈思育,居然也有这么无耻的一面,黑了自己的稿子,简直是禽兽啊! 陈思育却丝毫没有惭愧之色,反而当面夸奖林延潮道:“江山代有人才出,与你文章相较,王凤州更是不值一提……” “光学士……”林延潮当即打断,王世贞是自己座师,弟子要维护老师颜面的。 陈思育闻言笑了笑,反而欣赏地道:“我知王凤州是你座师,你不喜我说他,既是如此,本学士看在你面子上,就对王凤州客气一分,不再说了王凤州就是,宗海真有德君子。” “下官谢光学士体谅。” “宗海,不瞒你说,你入翰苑以来,本学士本对你印象不佳,但日子久了,却发觉是我当初看走眼了,前事不计,这一次史官轮值内阁之事,本学士已是决定举荐你,之前让你习苏韩文章用意也在此,是让你尽早熟悉诏谕的行文。”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光学士,举荐之恩下官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陈思育摆了摆手道:“先不要谢得太早,以往轮值内阁翰林的人选,由本学士会拟三人名字题请内阁,最后内阁裁定其中二人,你虽在这三人之列,但也不敢说一定能入文渊阁的东房办事。” 陈思育这么说,也就是三人里最后还是要有一人刷下来的,这个决定权在内阁手中,不过自己既入名单之列,已有三分之二的机会了。 不过林延潮知道最后还有变数,于是称谢过后,向陈思育告退而出。见林延潮出门去了。而陈思育方从袖中拿出林延潮方才所写的文章又重新看了一遍,满脸都是欢喜之色。 林延潮回到检讨厅后,就听到众翰林们都是在议论,内阁轮值之事。 但听一名轮值过内阁的老翰林道:“轮值之事,虽说是叫你们为朝廷起草诏谕,但也是入阁参预机务。备顾问于内廷,这等殊荣,不亚于蓬莱登峰啊。” 众翰林们都是点头,轮值内阁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现在检讨厅里,大部分翰林都没有轮值过内阁,甚至在翰林院一生都没有轮过入值内阁的翰林也有几人。相较之下教习内书堂倒是容易一些。 众翰林们议论道。 “可惜是两两一替。” “你我不用指望了,你没听出吗?今日朝房里,次辅已是指定三位申阁老的门生了。” “但两个人选,不可能都用新翰林吧!” “如徐兄这等老编修,隆庆五年入翰苑来。还没有轮值过内阁,若这一次为了照顾申阁老的门生,而舍去他,这实在不公啊!” 林延潮听了一耳朵。于是默不作声走入检讨厅里。 林延潮刚刚才入座,张懋修就走到林延潮身旁问道:“宗海。是否也有意入值内阁之事?” 林延潮听了道:“此乃光学士定之,非我等能问的。” 张懋修闻言一笑道:“宗海真君子矣,实话与你说,以占他总纂大明会典。已是无缘入值内阁,故而只有你我二人有这机会,莫非你真的一点也不动心?” 张懋修淡淡地笑着,但这话里有话的意思,谁听不出来? 林延潮拿起公案上的书,翻了几页,心底想说我动不动心,关你什么事,我招你惹你了,咄咄逼人干嘛? 林延潮道:“在下动不动心无关紧要,我只知道与其抬头张望,不如低头做事。” 张懋修不由笑了笑,“真希望到时候宗海,也能有这般通达心境。” 林延潮笑着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好一个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受教了。”张懋修拱手一揖,然后拂袖而去。 林延潮心想看来这张懋修是要与自己争这轮值内阁的差事,可是他爹是张居正啊,当朝首辅,若是他真有意与我争,我胜算很低啊。 就在林延潮思考之际,一名内阁吏员来翰林道:“辽东大捷,几位阁老要诸位大夫停下手头之事,立即拟一首祝捷诗献给陛下。” 一听辽东大捷,众翰林都是一并站起身来道:“辽东又传捷报?快仔细说来!” 原来夷酋赵销罗骨,王兀堂二人,率千人之众,从永奠堡入境犯边,总兵官李成梁督兵击败敌军,杀敌七百五十余人,并擒获一百六十名口。 永奠堡乃是宽甸六堡之一,设六堡于此,不仅扼住了辽东女真南下的通道,还可拓八百里疆域! 但是设立宽甸六堡,朝野上下一直争议不休,很多人认为设立了守不住,但在总兵官李成梁以攻代守的主张下,张居正拍板决定支持。于是万历初年开始李成梁在宽甸前线一面修堡,一面率明军与蒙古土蛮部,建州女真部围绕六堡展开多次大战。 李成梁连战连捷,这一下又传捷报,彻底巩固了明军在宽甸六堡的优势,在辽东站稳了脚跟,眼下八年的心血终有了回报,翰林院里众史官们都是拍手叫好。 别看翰林院里都是文弱书生,但咱们读书人也有丹心汗青之志,国家在前线打了胜战,翰林们都是激动不已,热泪盈眶啊! 当然这消息传至内廷,天子绝对是喜不自胜的。翰林院官员自然当写一首诗来贺捷。 听闻要写贺捷诗,众翰林们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到各自到案前酝酿要写出一番流传后世的佳作来。 见了他们这一幕林延潮不由头疼。 奉皇帝所作、所和的诗,就是应制诗,乃翰林官们经常有的功课。比如凡外邦入贡,地方献瑞,扈从游幸上面都会布置下任务下一首应制诗,甚至天子得到一个不错书画,也会让翰林官们写一个题跋给他。 每篇诗交上去,天子会排定名次,写得好的会赐银,赐物等等。 不过可惜林延潮写诗的水平也就摆在那里,还是写这等歌功颂德的文章。 当然李成梁在前线打了胜战,固然可贺,可是咱们也要会写得好才是,自己诗才也就一般般,看着同僚们一篇篇写完,心底好似猫爪扰心。(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八十五章 硬道理 除了写诏书外,替皇帝写各式诗词,文章,吹捧文章,都是翰林官的基本工作,当然这种每天日常,被称为翰林馆课。每年翰林写的馆课文章,被收集后,若是卖到民间,也会受到无数读书人吹捧,成为当年的畅销书,这也是成为一位翰林的荣耀。 因此应制文字都是翰林们的基本功,不过本朝天子还算好了,想想嘉靖帝在位时,那时候的翰林,整日替皇帝写青词,那才是真心的难。 不过难是难,但是一旦你青词写得好,被嘉靖皇帝赏识机会很大,嘉靖时几位内阁如严嵩,袁炜都是写得一手好青词被皇帝赏识。 由此而知,若是你的诗文若能入的皇帝之眼,对将来仕途大有好处。 故而每次都这样为皇帝写应制诗,众翰林们都是卯足了劲,何况又是这等祝捷诗,不仅天子赏识,更有几分举国瞩目的味道。 片刻后一位翰林已是挥笔立就,当堂念了起来。 如林铁甲列平坡,十万貔貅斩丑魔。翻覆风云安永奠,执持旌戟定蒲河。飞传白羽夸祥报,驰献红囊唱凯歌。再酹蔡州城下雪,从今渤海不扬波。 看了一幕林延潮不由一脸羡慕,叫他写几百字的文章,可以挥笔立就,但是叫他写一首诗就没办法了。 林延潮凝思半响,终于写了一首应制诗交差。 那名内阁吏员接过林延潮的诗,立即道:“原来是林三元的诗作,小人定要大开眼界。” 但见那吏员拿过林延潮的诗念完后,嘴巴嚼嚼,发觉与前面几位翰林的诗作比起来,有几分淡而无味。 不过这吏员对林延潮十分崇拜。心觉得自己没看出好来,是自己水平不够,见识不了状元郎诗里的妙处。 但是这怎么办,眼下众翰林都在场,我若是看不出此诗的描出来,不是被别人看不起。暴露学识浅薄,如此真是颜面无光啊。 于是这吏员装模作样的鉴赏了一番,然后无比崇拜的口吻道:“状元郎的诗才,真是当世无双,小吏真佩服之至。” 林延潮也是讶然了,自己是诗文水平在翰林院算垫底的了,这位吏员前几位翰林都没有夸。唯独只夸他一人,这叫他情何以堪。这一刻令林延潮,也不由产生‘本官诗才最近真大有进步’的错觉。 吏员收下林延潮的诗后,诚恳地道:“小吏对状元郎的无比敬仰,最近小吏家里正巧收藏了祝枝山一名画。小吏笔拙不敢品鉴,不知状元郎改日可否为下官写一题跋。” 见对方一脸诚恳,林延潮当即答允。 在这个科举决定一切的时代,别人就仰慕自己三元及第的名声。所以拿字画来请自己题跋也是常有应酬之事。事实上林延潮对书画鉴赏,自身书法都是一般。 于是林延潮看着这吏员如此高兴。不由双手负后,心底怀着‘反正你们高兴就好了,自己又何必说透’的心情。 待这吏员走后,萧良有笑着向林延潮问道:“宗海。你方才所写的祝捷诗如何?” 林延潮见萧良有这么问,于是如实将诗念了出来,一旁几名翰林听了后脸色都很尴尬,简简单单说了几句,就走了。 文渊阁中。 陈思育正在张四维的屋里,毕恭毕敬地听对方说话。 但见张四维道:“这一次辽东大捷,斩获如此之多,这是旷世之武功,不仅圣心大悦,朝廷上下也是一件喜事。不日李成梁将押着建奴回京,礼部请献俘于宗庙,元翁已是答允了,至于献俘大典,朝廷已是许久没有操办了,其中的典章制度,你们翰林院与礼部一并商议出一个章程来,到时候呈给本阁部来看。” 陈思育拱手道:“请阁老放心,此事我与大宗伯商议后,一定尽力拟一个章程来。” 张四维满意地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对了,今日说的轮值内阁的翰林人选,你有眉目了吗?” 陈思育道:“下官心底却有两个人选。一位是编修刘虞夔。” 张四维道:“刘虞夔?那是隆庆五年的进士了吧,怎么还没轮值过内阁。” “是的,直卿他教习过内书房,后身子一直不是太好,故而我没有推荐他入内阁办差,眼下是时候了。” 张四维道:“这是当然,刘虞夔在翰苑如此久了,不可委屈他。” 陈思育又道:“还有一人是修撰林延潮。” 张四维眉头一皱道:“为何推举他?” 陈思育察言观色,心知林延潮不是张四维心目中的人选,当下道:“宗海,他虽方入翰苑不久,但是办事认真仔细,修纂大明会典也是勤勉有加。” 张四维道:“那也不行,翰林院中哪个人修纂大明会典时不认真办事,为朝廷尽力了。” 陈思育道:“这当然不是下官推举林宗海的主因,而是他写得一手好文章,且熟悉典制,由他入诰敕房为天子草诏再合适不过了。” 陈思育的理由也是无可反驳,写诏书也是技术活。要不然为何朝廷会从天下选拔文采最佳的人来充作翰林,为天子写诏谕。 就是因为这些人笔杆子好嘛,这就是陈思育推举林延潮入诰敕房,硬得不能再硬的道理,连张四维也不能从这一点上反驳。 说到这里陈思育偷看张四维脸色,然后又补了一句道:“莫非阁老另有人选?” 张四维笑了笑道:“陈内制,你我不是外人,有些话与你直说无妨。” 陈思育连忙道:“请阁老示下。” 张四维道:“你说林宗海文章写得好,此无可厚非,本阁部当初也是赞赏他的才华。不过你也需揣摩元翁的意思。” 陈思育听了立即领悟了张四维的意思连忙道:“下官明白了,多谢阁老提点。” 张四维轻嗯了一声,然后端起茶碗来。 陈思育知机告退。 走出文渊阁后,陈思育心道,看来次辅的意思,就要我推举张懋修啊,这也是无妨,如此自己推举给内阁人选,写上刘虞夔,林延潮,张懋修三人就好了。 但是依张四维方才的话来看,刘虞夔资历这么老,肯定是不能动了,所以剩下一名入值内阁的人选在林延潮,张懋修之间,既然这样林延潮胜算就很低了。(未 完待续 ~^~) 第三百八十六章 勾心斗角 自传出轮值内阁之事后,本是一团和气的检讨厅里,也有几分竞争的意思。☆, 林延潮在翰林院做事时,也结交了几名同僚,私下听了几句风声。 陈思育虽给林延潮打了招呼了,但大家都不知道,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都有机会轮值内阁。刘虞夔,林延潮,张懋修三人自是不说,甚至萧良有,以及几位检讨也是有心竞争。 至于馆课上应制诗,应制文章就成了众文人们舞刀弄剑的战场。 这一个月进入酷暑,烈日当空,在公厨用饭后,林延潮在翰林院后堂纳凉,顺便散心。 翰林院后堂有二株高大柏树,原学士为柯潜亲手所植,号为“学士柏”,有柏树遮蔽,故而后堂十分荫凉,柯潜又于院中构筑清风亭,称为“柯亭”。 这是翰林院里有名一景,林延潮若是手上事务不繁忙,每日午后都会来柯亭小坐一会。 “亭中可是宗海兄?” 林延潮看去但见是编修刘元震,见对方有几分鬼鬼祟祟。 “正是。” 刘元震左右看了一眼道:“宗海兄,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元震平素与自己交情还不行,林延潮点点头,于是走到树荫下向刘元震问道:“刘兄有何见教?” 刘元震笑着道:“宗海,真是好雅兴……开门见山,此番史官轮值内阁,你可是有意?” 林延潮听了道:“此事在光学士题请,阁部答允,在下有意无意都不济事。” 刘元震笑着道:“宗海兄,你还信不过我吗?兄弟此来是与你提个醒的,刘直卿,萧以占。张懋修三人已是连成一气了。” “怎么说?” 刘元震低声道:“萧以占是刘直卿的门生,二人乃是师生,萧良有与元翁有同乡之谊,又与元辅之子互为好友,早在会试前就是相府上的堂上客,故而三人联起手来。恐怕宗海兄难与他们三人相争啊!” 林延潮道:“我史局内同僚一贯和睦,不至于有此事吧。” 刘元震笑了笑,一副你太年轻的表情,然后道:“宗海真厚德之人,可是别人不是啊!” 刘元震见林延潮没有说话,左右看了一眼道:“今日宗海你不在检讨厅,你可知张懋修说了什么,他说宗海你应制诗写得都是平平,有负三元之名。宗海你若是不信此话。大可私下去问今日在史局里其他同僚,是否有听萧以占这么说过过。余是不忍见宗海兄在翰苑里势单力孤故,故而才好心来提醒一句啊!” 林延潮听了‘势单力孤’四字,刘元震心思都明了了,是了,这刘元震与刘虞夔一并都是隆庆五年的进士,虽说他早已轮值过内阁,但与刘虞夔一直私下不睦。故而他这一次是来拉拢自己,搞一个小团体。联合对抗刘虞夔。 本以为翰林院里,这等人事纷争会比较少,但事实这些清贵的翰林,也是在暗地里拉山头的。自己初入衙门时感觉不深,现在自然而然就寻上门来了。 不过自己入翰林院资历尚浅,就一头钻进小团体。搞勾心斗角的事,实非明智之事。 林延潮笑着拱着手:“刘兄,多谢你好意提醒,小弟感激于心啊!小弟就先提防着几分,暂先告辞一步。” 刘元震上前一步道:“这有什么。你我交好,不是世兄弟一般。正是要好一起好,要坏一起坏,咱们可在一条船上。” 林延潮见刘元震似根本没有听懂自己挽拒的意思,但现在一口回绝对方也太给对方留余地了,于是低声道:“刘兄真看得起小弟,此事且容我好好思量一二。” “也好,也好。”刘元震只能这般说道。 说完后林延潮回到检讨厅内,这时候刘虞夔,萧良有,张懋修数人说说笑笑进来,林延潮见了拱手行礼,众人也是相互一揖,气氛看上去十分融洽。 林延潮回到案前,埋头就开始写大明会典的条例。 至于刘虞夔,萧良有等人也是开始做事。因为轮值内阁的事,史馆里众翰林,都开始在有明一朝的诏谕上下功夫,对于林延潮而言这都是他前几个月早看完的,他现在在读得是宋大诏。 不过林延潮眼下要紧事,还是将大明会典编纂写完才是,这是他本职工作。 片刻后张懋修与几名交好翰林走了检讨厅里,他们中午不在公厨吃饭,而是下了馆子。 张懋修与几名翰林谈笑欢畅,不时朝林延潮这看来一眼。 一个下午过去,检讨厅里萧良有,张懋修等几名史官拿着修好的条例,交给陈思育过目。 一刻钟后,萧良有,张懋修拿着条例出来,面色阴沉,显然吃了顿骂。 此刻林延潮也将五条条例写完了,于是手持了拿去交给陈思育过目。 陈思育本是一脸阴沉,看了对林延潮五个条例,脸色由阴转晴赞赏道:“检讨厅里,眼下恐怕也唯有宗海你实心做事了,有质亦有量。” 林延潮道:“光学士,此话下官实不敢当。” 陈思育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敢当不敢当的,萧编修之前老夫对他寄予厚望,他也一直十分勤勉,但这几日因轮值内阁之事,整日将心事都放在给天子,内阁呈送的应制诗,应制文章上,你看他写的条例,错漏之处比往常多了不少啊。” 可见陈思育现在对萧良有有些失望,对方在自己面前批评萧良有,林延潮没有说一句话。 陈思育将林延潮的条例放在一旁,然后道:“宗海,只是要与你说一句,恐怕此次轮值内阁之事,会有变动。” 林延潮见陈思育这么说,心想看来这几日传的消息不假啊。 但见陈思育道:“阁部自有阁部的考量,我等只能听命从事,不过宗海本学士在这里与你承诺一句,就算这一次你不上,下一次轮值内阁,本官也会继续推举你的。” 林延潮连忙道:“承蒙光学士厚爱,下官只知尽力办事就是。” 陈思育见林延潮并没因此露出丝毫怨怼之色,不由欣赏地点了点头。 ps:  这几天太忙了,很迟,向等了这么久的大家道个歉。明天开始恢复正常时间。另外感谢书友房子,提供上一章的祝捷诗。 第三百八十七章 平夷诏 林延潮回到了检讨厅,却见萧良有面色不愉,几名交好的翰林也不免抱怨几句。 “当初翰苑内,无人总修纂之事,是萧兄你出面任之,才解了光学士之难。” “是啊,光学士这般训斥你,实对你不公啊!” “萧兄不必放在心头,大家都看得出你在修纂会典上费的功夫。” 萧良有勉强笑了笑道:“多谢各位好意,光学士也是对萧某寄以厚望,而其中萧某自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说完萧良有精神好了一些,伏案将条例拿来修改。 林延潮走回公案后,见得有几名与萧良有,面和心不合的翰林脸上都是幸灾乐祸之色。 林延潮从案上取了宋大诏来读,在萧良有他们都看着仁宗,武宗诏谕,林延潮早就开始读宋朝的大诏了。 宋朝乃是又一个文人的盛世,传世文章如天汉里的繁星,数之不尽。至于宋大诏,更是出自有宋一代翰林名家之手。 林延潮读至云板敲起时,众翰林们纷纷从公案上起身,而萧良有见写不完,亦只能将功课拿回家去做。 林延潮拿着大诏又读了一会,这才合上书,最后一人离开了衙署。 东华门旁的文渊阁。 几名穿着绯袍的堂部官员,不顾头顶上烈日,步伐匆匆地走向文渊阁。 自张居正成为首辅以来,定下以内阁稽六科,六科稽六部,部院稽抚按的规矩后,内阁权势之大可谓登峰造极。 六部官员有重要难决之事,都须先来内阁先向张居正面白后,再回衙署草奏上书。否则事情就很难办下。因此文渊阁门前一直是这般奔走如市的场景。 这在以往几乎是不敢想象了,当初永乐皇帝设立内阁,就立下内阁不得****诸司。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的规定。 就算严嵩在位时。内阁侵吞部院之事,也没明目张胆到这个地步。现在六部尚书都成为内阁属官了。 此刻文渊阁里。 礼部尚书潘晟,礼部侍郎余有丁,与一并鸿胪寺官员正在向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三位禀告献俘之典的流程。 余有丁道:“先令兵部官员以露布奏闻,由礼部告示文武百官,锦衣卫设仪仗。教坊司陈大乐,鸿胪寺设赞礼,刑部设献俘官,遍请诸蕃使客人等观礼。” 潘晟道:“是日,文武百官具朝服,再设露布案于午门前,宣露布官一员,展露布官二员。天子御奉天门后,鸿胪寺跪奏请上乘舆,至午门楼。百官行礼,进露布。刑部官至楼前跪奏云,伺旨。于西厢杖敌酋后。天子释其罪。所获俘囚、咸赦其罪……” “……天子于午门前颁平夷诏之后礼毕,次日告于郊庙,行翰林院撰文,太常寺办祭品。” 余有丁,潘晟二人奏完,等待张居正示下。 张居正道:“以往献俘,因奉天殿不备,故而天子御奉天门,再乘舆至午门楼。而今奉天殿早于嘉靖四十一年重修。就不必依老规矩了,天子可御皇极殿(奉天殿)。再乘舆至午门楼。” 在座都是久历衙署的人了,一般下属向堂官奏事。奏事不合意的也就不说了。就算合意的,堂官也会挑事修改一二,来显示自己权力。 不过张居正这建议可谓合情合理。余有丁,潘晟二人听了都是称是,没有丝毫反对。 潘晟复道:“元辅,献俘大典上,于午门上宣读平夷诏乃是重中之重,此告文武百官,知天下黎民,慑外夷番邦,让四海畏我大明煌煌之天威。” 张居正闻言颔首表示知道了。 说完后余有丁,潘晟,以及鸿胪寺官员一并退下。 这时张四维向张居正道:“今日经筵之时,圣上也有过问平夷诏之事,当时圣上言道,年少时读陈汤上书,宜悬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此句读来,天子至今犹记挂在心。眼下李成梁定宽甸之功,可比陈汤,不知是否有名句和之,令之名著青史。” 张居正不置可否,问道:“平夷诏草拟得如何了?” 属吏当下去东房催问,不久五名诰敕房里轮值的翰林一并来到文渊阁。这几人分别是张嗣修,余孟麟,王应选,邓以赞。 其中张嗣修是张居正二子,万历五年的榜眼入翰林院。除了五名轮值翰林外,还有十几名两房的中书舍人。 张四维问道:“平夷诏拟得如何了?” 五名轮值的翰林都已是写好,身为翰林自是出类拔萃,其中以余孟麟,王应选,邓以赞三人犹胜。 余孟麟是万历二年的榜眼,仅次于孙继皋,不仅文章写得好,而且在楷书草书上很有造诣,都是翰林院一绝,普通视草和例行公事诰敕房都是由他代笔。 至于王应选受业于大家颜鲸,因文采斐然,与几人一并称为颜门四子,当初严嵩仰慕其才华,曾招揽被拒绝,后来通过科举,考取万历二年的探花,踏上仕途。 最后的邓以赞更是了得,他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张居正的门生,会试第一人,廷试也是第三。这邓以赞与状元张元忭一并都是王畿的弟子,属于王学门人。 这三人都是大才,在翰林院里也算得上拔尖。 当下五人进文章给张居正过目。 张居正阅罢对张四维,申时行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张四维道:“回元辅,我以为余伯祥可行。” 申时行道:“我倒是以为王俊卿文体典确。” 其实邓以赞文章也写得不错,但他是王学门人,故而二人都没有提。 张居正本是支持王学的,在位后,却闭天下书院,排斥心学,打击如何心隐之流,邓以赞因此不满劝了几句,让张居正不悦。邓以赞一度辞官,张居正念他是自己门生,不仅召他回来做事,还升他为中允,轮值内阁。 张居正将文章丢至一旁,对五人道:“重拟。” 五人脸色都是变了,张嗣修身为张居正的儿子,当着内阁里这么多中书舍人,以及内阁属吏的面子,也是脸面无光。 五人只能悻悻回到内阁东房。(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八章 当仁不让了 距离献俘大典不过数日。 各个衙门都在筹备此事,至于翰林院里自是忙碌。 每天各种歌功颂德文章写到吐不说,这还仅仅是写给皇帝看的,甚至告祭太庙,这等烧给死人看的文章,也是出自翰林之手。 就算这死人不是别人,是现任皇帝的列祖列宗,但写文章给鬼看,众人不免都不热心。 文章写得毫无意义,但仍必须写,林延潮也不得不在文章上下功夫。 连写数日,众翰林一遇到这样应酬文字,都是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 至于张懋修见林延潮伏案上写文不由一笑,他从内阁那听来消息,轮值内阁的翰林人选基本已是敲定,就是他和刘虞夔二人,林延潮虽也被陈思育提名,却被张四维刷了下来。 张懋修心底已有胜算,只是消息还未公布,不得不按捺下来,看着林延潮背影心道,当今宰相如此看重你,两度邀你,你还这般清高,不领情。眼下你大好前程已失,我看你在翰林院一直这般修史下去,还有何意义。 张懋修哼了一声,当下拿起茶壶想要喝一口,却见茶壶见了底了,不由心道,这翰院的属吏做事也不上心了。 于是张懋修催促道:“添茶。” 屋子里正在打瞌睡的值堂吏听了立即一醒,连忙跑去茶房去端茶水。 其余值堂吏也是忙碌起来,给自己老爷添茶。 “大老爷,这是你的酸梅汤!” 黄灿一脸谄笑,提着一壶酸梅汤,用瓷碗给林延潮盛了一碗。 外头骄阳似火,酷热难当。酸梅汤端出弥漫一股酸甜的清香。 林延潮将这酸梅汤端起尝了一口,但觉微微带冰。 黄灿笑着道:“打了井水泡过的,正好消暑。” 林延潮很满意。暗赞黄灿心思灵巧,当下一口喝干。虽不如上一世冰镇喝得那等冰凉振齿。但一碗下肚,也是暑气全消,格外酸爽。 黄灿又给林延潮盛了一碗。 林延潮将碗放在一旁,不着急喝,而是赶文章写献太庙的祭文来。 这时门口竹帘一掀,热气涌入,几名翰林,走入检讨厅。 这几名翰林。正是轮值内阁的余孟麟,王应选,邓以赞等人。 林延潮当下从黄灿手里拿过酸梅汤,走到几人面前各装了一碗问道:“几位兄台,一身火气,莫非又因平夷诏之事为元辅训斥了?” 余孟麟,王应选,邓以赞见林延潮,都是起身行礼。这几人自负才高,轮值内阁。在翰林院里也是翘楚,不过林延潮可是三元及第,在最重科举出身的翰林院里。他们也不敢以前辈身份在林延潮面前自居。 何况林延潮在翰林院里行事一直低调,相处起来没有傲气,同僚之间关系还不错。 余孟麟接过林延潮端来的酸梅汤,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献俘大典日近,在午门上诵读大诏却还未写好,能不着急吗?” 林延潮心知,圣旨有几种形式,,一曰诏。二曰诰,三曰制等十种。 诏书虽起于先秦。但如尚书尧典里,尧逊位禅让给舜。告知臣民,就可视作诏的形式。 到了大明,诏专用于大政令,用于最重要的圣旨。 如登基诏,大赦天下等等,都要诵读颁之四方,诏告天下。至于其余诰,制,所施用的对象乃个人,地方,而不用向天下臣民公布。 在明朝大诏常是礼部尚书请诏书用宝,先于阙廷开读,然后颁行四方,让天子的旨意随着诏书布于天下。而这一次借着辽东大捷,天子颁平夷诏向天下臣民,外国番邦宣扬我大明旷世武功,自是不同一般诏书。 王应选道:“我等几可以称得上三易其稿,可是一到元辅那就被打了回来。” “我等都不知如何写了。” 其他翰林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 “大诏非同小可,若写好,可以传世,元辅要求太苛,也是正常的。” “听闻元辅一贯如此,王兄等人轮值东房,被打回重拟的诏书还少吗?” 众人讨论之间,陈思育亦来到检讨厅中,见了三人道:“尔等平夷诏还未拟好吗?昨日经筵之上,天子向我翰林院催问此诏,今日又宣我入宫,本官都不知如何答之。” 三人一并向陈思育行礼道:“光学士,我等非文章不济,只是难入元辅之眼。” 陈思育叹道:“也罢,你们若是不合元辅之言,本官唯有让讲读厅讲官来撰文,他们侍直多年,必深明天子与辅臣心意。” 众翰林都是长叹,这等诏书本都是史官草拟的,眼下竟要去讲读厅让讲官来代拟,这不是削了他们的面子吗? 就在这时一人道:“光学士,何必劳烦几位讲官,在下请代之。” 众翰林们都是心想,谁这么大口气,一并看去都是吓了一跳,竟是林延潮。 也难怪诸位翰林惊讶,林延潮入翰林院小半年了,一直低调行事,不显山不露水的。在修纂大明会典之事上,也是甘居萧良有之下,但是这一次却站了出来相争。 一旁冷眼旁观的张懋修暗道一声不好,林延潮怎么在这时候跳出来。 陈思育还未开口,张懋修就立即上前道:“林修撰,拟诏之事自有几位值东房翰林当之,就算他们不能当之,还有讲厅的讲官,几位学士,你不在其位,而谋其政,恐怕是坏了规矩。” 见张懋修挑衅,林延潮淡淡地道:“替天子视草,本来翰林之职责,朝堂上下称我等为词臣,就是因我等擅文,正所谓视草词臣直玉堂。何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之说。” 张懋修被林延潮说得无言以对。 这时刘虞夔也明白其中诀窍,咳了一声,有几分倚老卖老地道:“视草虽我翰林之事,但大诏之事事关重要,老夫身在翰苑多年,尚不敢插手此事,而林修撰不过初履,修史未备,文章也未精熟,就贸然替天子拟诏操之过切了吧。” 林延潮笑着道:“刘编修,学无先后达者为先,若是真按资历排序,为何我为修撰,而直卿兄至今仍是编修呢?” 刘虞夔也是被驳了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是编修,比林延潮的修撰还低了一级,这就是你与我讲资历,我与你讲官位高低!(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九章 不易一字 林延潮一人力战刘虞夔,张懋修二人,将二人驳得哑口无言。 张懋修,刘虞夔没有料到林延潮如此坚决,毫不退让,全然不似平日那低调的样子。 他们二人也知没办法打消他的决定,至于其他翰林都与林延潮交好,也是乐见其成。 轮值翰林余孟麟开口道:“宗海兄之文章,我一贯佩服的,只是替天子拟诏不同于普通文章,宗海兄可有把握?” 林延潮道:“多谢余兄提醒,小弟可以一试。” 陈思育看林延潮,捏须道:“也好,不过没那么多功夫慢慢写来,宗海你需何时写好?” 林延潮自信地笑着道:“回光学士,下官已有腹稿,顷刻立就。” “已经腹稿,”陈思育目光一亮笑着道,“速速写来。” 林延潮道:“多谢光学士,不怪下官冒昧,作毛遂之举。” 陈思育捏须道:“锥处囊中,自脱颖而出,其末自见,堂中若有人愿效毛遂之举,本官求之不得。” 众翰林听陈思育这么说,当下数人一并道:“下官也有腹稿,请陈思育过目。” 陈思育道:“好,一并写好,一会本官拿至文渊阁请阁老过目,看你们造化了。” 听陈思育这么说,几名翰林一并回到案后立即提笔写诏,张懋修,刘虞夔这时也是不甘心。 他们二人心知这一次轮值内阁之事,虽内定他们二人,但还未真正尘埃落定,随时还有变数。林延潮也在陈思育举荐之列,这一次主动请缨,必是为了此事。只要他的平夷诏能得到几个阁老认可,必是大大加分,到时候会将二人之一挤下。 想到这里。张懋修,刘虞夔不由如临大敌。刘虞夔是老翰林了。写诏书之事对他而言自不难,瞬间他来了灵感,刷刷写了数行。 但张懋修却是一筹莫展,正在为难之际,但见林延潮将桌上的书稿一卷,袖子一拂,大步走出检讨厅。 “真写完了?” “果然打好了腹稿。” 检讨厅里众翰林都是一脸诧异。 林延潮走入内堂,将书稿直接递给了陈思育。 陈思育一壶茶还未喝完。二话不说就看起林延潮的文章。 看完之后陈思育道:“可以,文章先放在我这里,片刻之后,本官会一并送至文渊阁。” 林延潮见陈思育表情平静,全然没有自己第一次拿文章给他时,那等欣赏不已的样子。 林延潮心底暗暗奇怪,实际上这平夷诏的腹稿,他酝酿了很久,可谓心血之作,但看陈思育的样子。莫非哪里写得不对。 林延潮心底有几分忐忑,当下告退,走出了内堂。 而陈思育等林延潮走后。将他的文章又看了一遍,沉声问道:“贴写吏何在?” 一名贴书吏走了进来问道:“见过光学士。” 陈思育道:“将此文章抄录一遍,再交给本学士。” 片刻后贴书吏抄录完交给陈思育,陈思育将誉正的文章放在一旁,而是将林延潮手稿放在手中,先是一声长叹,随即笑着点点头,最后将手稿悄无声息地纳入了袖子里。 林延潮走出内堂回到检讨厅,他以为自己文章发挥得不好。当下还有几分郁闷呢。 半个时辰后,陈思育进宫。走东华门至文渊阁中。 陈思育向门吏禀告一声,然后进了内阁值房。 陈思育清了嗓子。然后道:“下官陈思育求见元辅。” “进来吧!” 陈思育进门后,但见张居正在伏案批答奏章,他将拟定之辞书写在小票上,贴在奏章上,这就是‘票拟’。 批答奏章都涉及军国大事,陈思育知道规矩,纵然距离张居正桌案远远的,但也是侧过身子,将目光离开桌案,如此好避嫌。 张居正批答完奏章合上道:“陈内制有何事?” 陈思育这才转过身来,将几份翰林院里拟好的平夷诏放在桌案上道:“礼部今日来人,催问平夷诏是否拟好。下官立即命几位擅文的翰林草拟了几份,请元辅过目。” 张居正点点头道:“也好!此事迫在眉睫,我就先看。” 说完张居正将手上奏章都推在一边,拿稿子看起,看了几篇眉头一直紧皱,到了一篇时方才是停下笑着道:“这一篇,是陈内制替下属捉刀的吧。” 陈思育露出惭愧之色道:“下官不过改动了几处,元辅明察秋毫,真什么都瞒不过,不过此文确实当得文章尔雅,训辞深厚八个字。” “好,不过……”张居正没继续说下去,而是继续翻文章,一路看到最后一篇,眉头却舒展开了向陈思育问道:“此文何人所作?” “修撰林宗海。” 张居正凝思片刻道:“他才进翰林院不过小半年,诏敕之事怎么轮到他呢?” “这……” 陈思育正要解释,张居正却道:“罢了,此无关紧要之事,就定此文吧!” “是。”陈思育大喜之下,声音也有几分颤抖。 “敢问首辅是否润色一二?”陈思育问道。 一般而言,内阁发出的例行公事以及普通诏谕,内阁大臣都交给翰林,中书舍人视草,自己是不看的,唯有重要诏书,内阁大臣才会把关,甚至亲手修饰文章。 但见张居正道:“无须,不易一字,发中书科誊正!” 制敕房里,几名中书舍人正抄写条例。 这时内阁属吏推门进来道:“此诏立即誊正后,呈司礼监!” 几名中书舍人听闻是诏书后,都是从案后起身,看起文章阅后,彼此对视一眼讶异道:“竟然是平夷诏!” “听闻这几日东房几位轮值翰林草拟了几十篇平夷诏,都不合元辅之眼,但此文居然通过。” “不错,我看看此文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胜过前面几十篇翰林所作。” 几名中书舍人围着一并将文章看着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奉先帝之休德,夙兴夜寐,明不能烛,重以不德……” 一篇文章念完,一名中书舍人拍案而起道:“哪位翰林能写出如此雄文来?” “此文一出,不知有多少大诏都要相形失色。” 另一人叹息良久,方道:“真传世之作,拟诏之人真大才!”(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章 屏风书名 文华殿与武英殿相对,都位于外朝。 这是天子日常经筵与日讲之所。 经筵规模较大,参加的文官百官很多,十日里逢二方讲,且冬夏时不讲,至于日讲规模就小多了,官员参加较少,除了朝参日外,每日都讲,寒暑不停。 此刻文华殿内,正行日讲。 日讲官修撰王家屏,修撰黄凤翔,侍读朱赓,国子监祭酒许国,正依次为天子进讲孟子。 而三辅申时行,此刻站在天子一侧,按照规矩无论是经筵或日讲,都要有阁臣随侍天子,监督日讲官为天子进讲。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翰林侍读朱赓在那为天子讲解。 小皇帝挺直背,面前御桌上就是所讲的孟子之书,主讲官朱赓与自己隔着一张桌案,手持金尺划着书上所讲读之处为天子进讲。 每日听这些翰林讲课,小皇帝不免生出枯燥乏味之意,但摄于大臣监督,又不敢缺席,甚至失仪。现在小皇帝听了几位日讲官说一个多时辰,他的眼皮有点重,又不能合上,还必须强行忍着打呵欠的冲动,真是苦也。 “请陛下跟着微臣念一遍。” 小皇帝眨了眨眼睛,强打起精神来,跟着念道:“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 对于念文小皇帝可是一点也不敢有错,他记得以前有一次张居正主持日讲时,小皇帝将色勃如也的‘勃’读作‘背’音。 张居正厉声纠正:“当作勃字!” 当时张居正声色严厉,吓得小皇帝惊惶失措,差一点从龙椅摔下来,连一旁侍奉的大臣对于张居正呵斥天子之举。也无不大惊。 从此小皇帝心底就落下了阴影,童年的恐惧一直挥之不去,无论在日讲。经筵读书时都战战兢兢,不敢出错。 待朱赓讲完后。这时候司礼监太监孙隆捧着一卷圣旨,来至了殿上。 “陛下,这是中书科送来的圣旨,要在献俘大典上诏告天下臣民的。” 天下唯有一人可以诏告大明亿万子民,那就是天子,这是无人可以僭越的权力。 无事之时,朝廷一年也不会有一封诏书,一般只有重大事宜时。才发诏书,而这平定宽甸,又是盛世之功,颁平夷诏是向天下人昭示这大明蒸蒸日上的国力,以及旷世武功。 小皇帝当然极为重视此事,否则也不会在经筵上与张四维等大臣提及。故而小皇帝一听中书科呈来圣旨,就来了精神道:“孙隆速速念来给朕与诸位臣工听一听。” “奴臣领旨。” 中书科所呈诏书,用明黄色绫锦所制,上绘祥云瑞鹤,左右都呈玉轴。 孙隆缓缓展开当下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奉先帝之休德,夙兴夜寐。明不能烛,重以不德……” 申时行与几位日讲官不是没听过,之前轮值翰林草拟的诏书,被张居正一道道打回来的事。 张居正对下一贯苛刻,其他公事上也是如此,因此也苦了替他拟诏的翰林和中书舍人们。那些翰林们一手的锦绣文章,到他那里却都成了平庸之作,这一次平夷诏又事关重大,到了这一刻终于呈上。也是实属不易啊。 诏书一篇念完,王家屏就立即出班道:“陛下。此诏彰足以显我大明仁威之名,远播万里!” 主讲官朱赓也是出班。脸上有几分激动道:“陛下此诏可谓明王道而正国体矣。” 黄凤翔,许国二人也是一并道:“陛下,此诏可用之。” 小皇帝听完亦是震撼不已,方才的瞌睡之意都没影了,心底只记得诏书里一字一句锤进心底的词句,这样文章是好,但究竟好到什么地步,他不清楚。 于是小皇帝向自己老师申时行请教问道:“朕也是惊讶说不出话来,申卿你觉得此诏好在哪里?” 申时行向小皇帝施礼道:“回禀陛下,臣以为此诏可振人心,奋民气,扬国威,惊蕃邦。” 小皇帝点了点头道:“申卿所言极是,古人云,一言可兴邦,文章可华国大概就是如此吧。” 五名大臣一并行礼道:“陛下圣明。” 小皇帝向孙隆问道:“此文是哪位翰林所视草?莫非是张先生亲笔?” 孙隆道:“回禀陛下,并非是张先生写的,听中书科的人说,替天子视草的是翰林院修撰林延潮。” 小皇帝觉得有几分耳熟,随即记起道,“就是那三元及第的林延潮啊!” 众大臣一并道:“陛下正是您钦点的新科状元,此诏可见陛下当初殿试时的识人之明啊!” 听了几位大臣的马屁,年轻的小皇帝顿时龙颜大悦。小皇帝露出缅怀的神色道:“当初他在金銮殿上说得那句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朕一直都记着,只是有半年没听到他的名字了,他原来已是到文渊阁诰敕房供事了。” 几名翰林听了都知皇帝说错了,但都不敢纠正。申时行笑着道:“是啊,陛下这林宗海不日就可轮值诰敕房了。” 小皇帝听了道:“此人的文章,朕要用之,拿笔墨来。” 说完一旁太监呈上文房四宝,小皇帝拿笔沾墨离开御座,转身来至御座后的屏风前,当下在屏风上写下‘林延潮’三个字,然后又再后面加了一个‘文’字。 历史上唐太宗有将重要官员名字记在屏风上,并写下这官兵事迹,以便将来升迁所用。 小皇帝初履大宝时,也学得唐太宗这个办法。 众太监们都是讶异,天子这屏风上记的官员名字,也不过十几人而已,而且最低的也是四品官,林延潮一名从六品修撰也写在上面。 “呈御宝!”孙隆道了一句。 殿下候命的尚宝司和尚宝监的官员一并称是,然后去请宝玺。 宝玺匣子呈于殿上后,将黄缎罩打开,黄隆从匣子里取出宝玺,印了朱泥,置在御桌一角。 两名太监将明黄色的诏书一寸一寸展开,呈在御桌上,小皇子用宝玺在诏书上钤盖。(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君子之争 翰林院检讨厅之内。 林延潮,张懋修,刘虞夔以及几位翰林都拟诏呈送至内阁,连大明会典总纂官萧良有也是写了一份诏书,由陈思育过目后呈送内阁。 大家都知道轮值内阁的翰林人选八月就要定下,这几人都是有意争轮值内阁之机会的。所以都想通过这一次拟诏之事,让自己的文章为内阁,天子赏识,为自己创造出机会。 这一次有六七名翰林都向内阁呈送了平夷诏的拟稿,而检讨厅里小二十名翰林中占了不多。 没拟诏的翰林要么已是轮值过内阁,有的是自觉文笔不足,资历不足,不作一争。 这些翰林们换了一种心态,再旁议论起来。 “没料到林宗海,这一次竟会出这个头。正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入翰林院来,林修撰一直甘居萧编修之下,今日之举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我看是萧编修智昏才是,他身兼总修纂之职了,这一次又来争轮值内阁之事,就算他诏书写得再好有什么用。陈学士岂会在这时候放人?倒是林修撰一进翰苑,将总修纂让给萧编修,此举乃以退为进,待时而动啊!” 一名翰林拍手道:“我明白,平日不争就是为了要争之时,无人与争啊!此人一入我翰苑,就不打算熬资历,一来就奔着轮值内阁而去的。” 几位翰林闻言一并点头道:“此言在理,在理。这林宗海着实厉害啊!” 翰林院自是不乏聪明人,一下子就分析出其中内情。 这时一名翰林有几分不服气道:“你们此言太早,要一鸣惊人,要刮目相看,要高看一眼。也要他的文章,能得首辅赏识才是,否则有什么用?” 一人笑着道:“可是。就算林宗海这一次不用,但下一次总轮得到他。” 一人则是忽然道:“总之此林宗海城府甚深。大家小心交往就是。” 林延潮在写文章,听得一旁几名翰林窃窃私语,虽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但也可以猜出个大概。 在衙门里就算是与世无争,从来不争不求,遇事就要息事宁人的老好人,也是会有人挑毛病的。而这一次自己也是行得正,做得直。堂堂正正的与人竞争,自也不怕别人在背后说自己什么,最多不过有几句酸词罢了。 不遭人嫉是庸才嘛。 林延潮继续赶稿子,他写得是明日要缴大明会典的条例,至于一旁张懋修等人则是有几分心烦气躁。 张懋修不时往林延潮这瞧了几眼,这一次林延潮举动,倒是令他全盘失算。他也知自己的文章仓促而就,很难合意,至于林延潮则是谋定而后动,早打了腹稿。相形之下相去许多。 不过他认为这么多翰林,拟的诏书都不行,林延潮多半也是不成。 至于刘虞夔。萧良有则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摆出一副镇定的样子。 就在这时外面脚步声传来。 “圣旨到!” 检讨厅里还在议论的众翰林们一听都是放下手中之事,一并走出房门外。 对于翰林院而言,天子传旨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故而也没太意外。 众人来到门外,见了原来是司礼监太监孙隆。 这时孙隆一手举起圣旨一面道:“翰林院修撰林延潮接旨!” 众翰林都是惊讶地看向了林延潮。 林延潮十分镇定地上前叩拜道:“臣林延潮接旨。” 孙隆见林延潮笑了笑,当然将圣旨展开道:“翰林院乃朝廷储才之所,庚辰科状元林延潮,文章尔雅。训词深厚,朕赏其御笔一支。端砚一方,以兹嘉尔。望其务怠务骄,克己奉公。” 林延潮当下道:“臣领旨。” 林延潮捧旨而起,但见众翰林们都是一并上来恭贺道:“宗海兄,恭喜你啊!” “宗海兄,必是你草拟之平夷诏得天子所用了。” 来恭贺的众翰林们当然也不是都那么真诚的,如张懋修,刘虞夔,萧良有的他们。 萧良有苦笑道:“又输一着,我萧某生于荆楚之地,屈原故里,自负才高八斗,但遇到林延潮后却处处被他压着一头,真是既生瑜,何生亮。” 张懋修哼了一声道:“输了就是输了吧,林延潮也是胜得堂堂正正,咱们去贺一贺他,否则被同僚,说我等太小气就不好看了。” 萧良有道:“张兄,也真是有气度。” 张懋修摇了摇头道:“我宁可不要这气度。” 于是当着同同僚的面,二人一并向林延潮道贺。张懋修道:“宗海,大家作君子之争,这一次是你赢了,我心服口服。” 林延潮笑着道:“张兄说得好,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稍后容我敬张兄一杯薄酒。” 张懋修与林延潮说话,都是引自论语中孔子一句话,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意思就是,君子没有什么可与别人争的事情。如果有所争,那就是射箭。射箭时,两人先相互作揖谦让,然后上场射完,又相互作揖再退下来,一并饮酒喝酒。 张懋修说我们是君子之争,林延潮说的,君子之争,就是射箭,现在咱们射完,大家坐下来一起喝杯酒吧。 张懋修本是敷衍地来恭喜林延潮,此刻见他言语如此诚恳,没有丝毫骄色,心底也有几分佩服,向林延潮拱了拱手,然后离去。 “萧兄也愿与我同饮乎?” 萧良有没回答林延潮问题,而是自顾说了一句:“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说完后萧良有也向林延潮作了一揖后离去。 见二人如此,林延潮也就随了他们,他接了圣旨后,向孙隆道:“有劳孙公公走这一趟,进来入内稍坐。” 孙隆笑着道:“咱家哪里得空,还要回万岁爷那当差。”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话,让我就送送孙公公。” “有劳状元公了。” 当下林延潮将孙隆送出翰林院外,还递了一份银子给他道:“仰仗孙公公了。” 孙隆笑纳后道:“林修撰,圣眷在身,前途不可限量,以后咱家还要仰仗你才是。”(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二章 如愿以偿 拟定平夷诏后,第二日朝参时,鸿胪寺于早朝差人、至御前宣读捷音。 天子早朝上宣布两日后,令李成梁献俘于午门阙下。 两日之后,内官在午门门阙上设立御座,百官入午门向天子贺捷。 林延潮穿着吉服上朝,所谓吉服不同于朝服,乃是官员重大典礼是所穿。林延潮头戴梁冠,梁冠上竖以雉尾,身穿赤罗衣,腰佩银带,悬着药玉佩,手持槐木笏,官员吉服大体上差不多,级别高低,是以梁冠上的梁数而定尊卑。 林延潮随着百官进午门,锦衣卫已是在午门下的御道东西摆下天子仪仗,锦衣卫之下则是教坊司,设大乐于御道左右,而文武百官则是文官站在御道东,武官站在御道西,等候天子。 教坊司奏起礼乐,不久穿着常服的天子出现在午门城楼之上,乐声停止,鸣鞭三声。 蓟辽总督,兼兵部右侍郎梁梦龙为露布官,进而向天子四拜,两名展露官取露布左右展开,梁梦龙跪地宣读捷文。 捷文念毕后,在鸿胪寺赞礼官引导下退下。 赞礼官高声道:“献俘!” 大将李成梁与上百名辽东军的将士,押解着一百六十多名建州女真的俘虏进入午门广场,这些女真俘虏被绳子牵着进来,手脚戴有镣铐,一块开有圆孔的红布穿过头颅,遮胸盖背,至献俘位后,被吆喝着正对午门下跪。 献俘官来至城楼下奏道:“臣奏陛下,辽东总兵官李成梁以建州女真俘献,请付所司。伺旨。” 献俘官的声音嘹亮,广场这些俘虏的命运由年轻的天子一语而决。 这时礼部尚书潘晟缓缓从登上午门城楼,从天子身旁跪授诏书之后。站至御座之下,在城楼上扫视下方群臣,番臣,俘虏一眼,当下展开明黄色的诏书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奉先帝之休德,夙兴夜寐,明不能烛,重以不德……” 午门门楼下,林延潮手持笏板,听着潘晟所念,就是自己为天子所拟的平夷诏诏书。 这诏书虽是自己草拟的。但此刻在午门上宣读,即已是天子的旨意。 诏书一字一句从潘晟口中道来,宣诏即礼成,诏书生效。天子之威加于四海,万邦臣民皆是敬畏。 宣诏后。礼部会将诏书,誊写多份,由驿道分传至天下两京十三省。而誊写的诏书,被称为誊黄。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潘晟最后一字念完,将圣旨收起。 午门城楼上。坐于御座之上的万历天子当下道:“所获俘囚、咸赦其罪,释之!” 天子的纶音由左右大汉将军所传,一人至二人,二人至四人。四人至八人,十六人,三百二十人一并而道:“释之!” 雄壮的声音,回荡在紫禁城的重楼深阙之中。 献虏官当下道:“陛下有旨,所获俘囚、咸赦其罪,释之!” 俘囚被解开镣铐,虽然他们听不懂汉人言语,但这一刻他们无不露出感激涕零之色,向着午门之上的天子,将头往花岗岩铺就的地砖上叩得砰砰直响。 此时林延潮与文武百官一并向午门上的天子,山呼道:“吾皇仁德!” 百官向天子行三拜五叩之礼。 礼乐奏起,天子从午门之上起驾回宫,百官依次而退。 林延潮走出午门,文官们簇拥张居正,恭贺着宽甸大捷,而武官们则是在李成梁左右。 李成梁手捧头兜,须发皆白,但身形却是虎背熊腰,在武将的夸赞之中,不时抚须得意地哈哈大笑。 林延潮看着李成梁,再看看张居正。 在张居正主政下,国库充盈,启用了如李成梁,戚继光这样名将,身为蓟辽总督的梁梦龙书生领兵,但靠着李成梁,戚继光这等名将,连连在边疆取得大捷,威服蒙古,辽东,这时候的大明武功正盛,正如日中天。 后世某学者菊花乱喷地说什么,明朝是一个三无朝代,无明君,无名臣,无名将。 那敢问这位学者一句,张居正算不算?李成梁算不算? 这样无明君,无名臣,无名将的王朝,能享国二百七十六年,都是靠奇迹活下来的? 林延潮走出门阙,众官员们仍是在议论着献俘大典上,也有几人道:“今日这颁于午门上之平夷诏,实是振作人心啊!我依稀记得数句,每一句都是可圈可点。” “说得是,此诏言简却意不赅,正可谓是至言不繁,令我大开眼界,不知是哪位翰林所作?” “还能是谁,当今翰林论文采横溢第一人,当属今科状元林宗海了,我听闻天子将他名字书于文华殿的屏风之上,是要准备大用了。” 几句话飘入林延潮耳中,他也不知是真是假,或者是故意暗中捧自己呢,反正当随便听听就好了。 百官散朝后,林延潮回到翰林院。 进门时,几名翰林说说笑笑正要出门,道上相逢,林延潮身为后辈,需避在道旁,让他们先过。 平日里前辈翰林点点头就算回礼了,但这一次谈却破天荒地一并停下脚步,向林延潮拱手回了一礼。 林延潮不由有些错愕。 待他走进检讨厅,平日合署办公的众翰林们,也是缓下手中之事。 “宗海。” “宗海,来了。” 平日相熟的同僚们,这一刻多了几分敬意,并笑着向林延潮点点头。 “好文章。” “真传世之文。” “我等与有荣焉。” 林延潮顿时明白大家的敬意从何而来,不由畅然一笑,坐在公案上。 窗外有几颗柏树遮住烈阳,只有几缕阳光从窗格上透下,天边白云远去。 林延潮只觉得今日天气格外的清凉舒适,不由心情大好。 这时候,竹帘一挑,陈思育走了进来。 “光学士。”众翰林们一并行礼。 陈思育笑着点了点头,心情显然很好,他对众人道:“下个月轮值文渊阁东房的五名翰林,内阁已是批复,史局内就由刘直卿,林宗海二人轮替!” 心底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下,林延潮终于如愿以偿,入文渊阁办事。(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九十三章 浅浅抵京 通州,大运河的终点,南来船舶停靠之地。 通州码头多是驿站,客栈,南来的漕船,商船在码头上停靠。 两艘南来的乌蓬船在通州码头上靠岸。 “启禀夫人,咱们到通州了。”客船外两名兵丁向舱里言道。 客舱里帘子一开,但见一名女子从客船里走出,一旁还有两名贴身丫鬟搀扶着。并非这女子弱不禁风,只是码头上船来船往,几艘船间碰撞也是平常,不提防一碰之下就栽落水中。 运河水起起落落,船身随波微微摇晃,这女子看去但见通州码头上车辚马萧,舟楫往来,一副忙碌景象。 女子向两位兵丁问道:“这通州据京师还有多久呢?” 兵丁将船绳往岸上跑去,自有码头苦力将船系好。 这名兵丁擦着汗道:“劳夫人相问,不远,走半日旱路就到了,若是坐马车更快一些。” “半日就到了?夫人,那不是马上可以见到老爷了。”两名丫鬟不由雀跃起来。 另一名兵丁则是道:“是啊,话虽这么说,但咱们这走了五个月的路,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这天色眼看就要变了,恐怕是要下大雨了,夫人不如先在驿站这下榻住上一日,明日再去老爷府上好了。” 这女子微微皱眉,但抬起头看着天边确实乌云密布,确有几分风雨欲来的样子。 这女子方才点头道:“也好,那就先在驿站安顿下来,一路有劳两位大哥了。” 两名兵丁一并笑着道:“哪里话,令相公是当今状元,咱们两人能护送夫人一路北上,是我们福分才是。藩台大人一再叮嘱。要我等好生护送夫人至京师见状元郎,眼见大功告成,我们也是欣慰。” 这女子听两名兵丁赞他相公,不由抿嘴一笑。 这女子正是林浅浅,从闽地至京师水陆走了几千里,来与林延潮同聚的。 他们这一路来。拿着福建左布政司劳堪的勘合牌,一路住得是水陆驿站。劳堪人情到底,还派了一队布政司衙门的官兵护卫,故而林浅浅一路顺风顺水抵达了京师。 舢板搭好,众人一并下了船,力棒们上船去船夫那搬行李。 就在这时大雨落下,左右临着的两艘乌蓬船。船头雨遮被雨水浇打噼里啪啦地直响。 大雨倾盆直落,雨水飞溅,整条运河水面不住跳动。 林浅浅撑着伞望着大雨不由发愁,抬头间忽见得码头上一名男子笑着看着自己。 林浅浅身上湖绿色的披风,为风卷起一角。而她手中的油纸伞顺着这风,也飘了出去,落得她一个人孤零零怔立在雨中。 那男子见了这一幕,连忙焦急地上前几步。举伞遮在林浅浅头上,挡住了风雨。 但见满天大雨下。码头上人来人往,嘈杂不休。 这男子穿着一袭普通的蓝衫,与林浅浅共遮着同一把伞,脸上带着温和笑意。 林浅浅呆呆着站在原地。倒是一旁两位丫鬟,见了那男子却是一并惊喜地呼道:“老爷,是老爷。” 声音一出,船舱里其他几名林家的下人,也是走了出来,见了这一幕都是道:“真是老爷,小人见过老爷。” 众奴婢和下人声音响着一片,这男子笑着道:“哦,是珠翠,小桂,你们都随着夫人往京师来了。” 这蓝衫男子自是林延潮了。 见林家的下人都是激动不已,船上的官兵哪还不知道,这位是新科状元林延潮,顿时官兵一并拜下道:“小人见过状元郎。” 接着船老大,船夫,桨夫,舵手等人,也是明白过来,噗通一声拜下道:“小人见过状元郎。” “见过翰林老爷。” 至于码头上搬货的苦力,也知来了大人物,当下也是也拜倒。 顿时码头上,船头上黑压压地拜倒了一大片。 “本官未穿官服,你们无需行此大礼,起来吧!”林延潮笑着说道。 虽得了林延潮的吩咐众人起身,但也是战战兢兢站在一旁。 林延潮吩咐完左右,低头看着林浅浅,但见她已是热泪盈眶了。 夫妻二人久别重逢,林延潮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林延潮不由想起了这词,这是晏几道所作,说得是男女久别重逢。 林浅浅拿起绢布替林延潮掸了掸肩头上的雨珠,一如他们儿时那样,那时候林延潮从玩耍回来,或者是读书回来,林浅浅总是要拿布往他身上掸了掸灰尘,十几年来不变。 林浅浅止住了泪道:“潮哥,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我到你府上去就好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一直叫济川留意过往客栈,前两日探得你消息,算准日子,就提前接你了。” 林浅浅听了有些高兴,口吻里又有些责怪道:“可是耽误了公事怎么办,天子会不会怪罪?”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不会,今日是休沐!再说要怪罪,也不是天子怪罪到我头上。” 这时远处一排官吏和兵丁赶来。船夫们以为这些官吏和兵丁要驱赶,码头上停靠的商船,为漕船腾地,不由都是惊慌。 哪知这些官吏和兵丁一来,但却没有丝毫凶神恶煞的样子。 当下一文一武两名官员一并至林延潮面前拜下道:“下官坐粮厅通州仓司仓王壶,通州卫千总钱迁拜见修撰,不知大夫亲至通州码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林延潮平和道:“本官微服至此,就是不想惊动他人,两位无须多礼。” 林浅浅站在林延潮一旁,见他平和地应答,十分老练,显然对于官场上往来驾轻就熟。 林浅浅见了这一幕不由心想,二人相别一年,自己相公已是变得令人如此敬畏了,自己对他有些生疏了。 “既是如此,就让下官为大夫清道。” 林延潮点点头,算是默许了,低下头又见林浅浅身上衣裳有些微微湿了,于是脱去身上的外袍给林浅浅披上道:“外面冷,先穿着。” 林浅浅见林延潮为自己披衣,不由心想,是啊,不管外人对他怎么变,但他对我始终没变。(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九十四章 柔情蜜意 码头上官兵们清出了一条道。 漕运官,仓场官都认得林延潮,半年前就是此人一篇檄文,将百余名官吏都罢了职,处了分。 那时候林延潮不过是一名小小的举人,就能做出这等惊天动地的事来,而眼下林延潮身为翰林,更不是他们招惹的起的。 故而这些官员们对林延潮十分敬畏,一来敬他是翰林,二来更是畏他手中的笔杆子。 林浅浅随林延潮马车一起坐马车回家,其余下人丫鬟也是随车,所携行李林延潮也雇了马车运走。 众人到了林延潮在国子监旁的府上。 林浅浅自是想不到,林延潮在京师里居然有这么好的住处,脸上顿时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但进了宅子,一切却与林浅浅想的不同,这好几进深的宅子却少了几分烟火气。 林延潮知林浅浅想什么道:“这宅子除了我与展明他们三个人,以及一个打扫的下人外,就没什么人住了。“ 林浅浅听了摇了摇头道:“不会,正好,我还以为京师土地比我们金贵,屋子也小了,但眼下看来就是家什少了一些,今日迟了,明日再上街采买。“ 林延潮领林浅浅又看了正房。林浅浅见了眉头一皱道:“就知你平日也不收拾。“ 二人初见有些生分,话少了殿,但这会说说笑笑。 林延潮道:“还不是等着你来。“ “还是这么懒,没有我,你连个家都操持不好,还说什么修身,齐家呢。“ 林延潮哈哈一笑,将屋门关上。然后帮林浅浅将发钗一样一样除去。林浅浅也知下面要发生什么,顿时也是羞红了脸,眼睛看着地板。 轻轻除去罗衫,鸯帐也是放下。 疾风骤雨后,屋里一切归于宁静,夫妻二人久别重逢。无数的别来之话要说,但对视的一刻,却觉得不论说什么对方都懂。 林浅浅额上都是汗水,想转过身与林延潮说话。 “潮哥,我。。。“ “别动。“ 林浅浅本要说我好想你的,却觉得林延潮在她胸前的手微微一紧,弄得她的脸顿时热腾起来。 “恩。小兔子好似长大不少。“林延潮蛮认真地说着,神情好似他平日写文章那般认真。 一番柔情蜜意顿时堵在了喉咙,林浅浅又羞又怒不由手肘向后重重一捅。 状元郎惨遭重创,疼得牙缝里直冒气。 林浅浅见林延潮吃痛,又有几分担心伤了对方。于是愧疚地问道:“相公,相公弄疼你了吗?“ 看着林浅浅一脸无辜,关心的样子,林延潮心头火起。哼地一声,翻身再战。 二人久别重逢。自更胜新婚,一晚上自是柔情蜜意。 次日,林浅浅即开启了\主妇模式\,先叫下人开了行李箱笼。将被褥蚊帐等拿出来,又开口分配下人,丫鬟住处。 两位丫鬟翠珠,画屏就住在北屋正房的后罩房,随时听使唤,至于正房旁的耳房,已被林延潮拿来作平日读书办公的书房,林浅浅就不动了。 至于主院里的厢房也就先空着。 而三名跟着林浅浅来老家的下人于伯,小桂,老周,就住在前院,正好西间厢房有三间,一人一间,而展明,陈济川就住东厢房,也是一人一间。 安顿好地方后,林浅浅差陈济川与一名下人去集市里买锅碗瓢盆,以及一些平日用得着的物件。 其余打扫屋子,清扫庭院,清洗灶台,林浅浅和两位丫鬟也是动手,一日下来连门厅,轿厅,女厅也是打扫得干干净净。 林延潮从衙门归署回到家里,但见家里顿时不一样了,一切井井有条起来。 林延潮不由感叹,这家里有女人和没有女人就是不一样啊。 三名老家来的下人,年纪大一点的于伯,就负责当门夫,管大门前院钥匙,平日有客人来负责通传,以及轿厅里招待上门官员的轿夫,都是由老于负责。 至于两个年轻一些,一个叫小桂,人比较伶俐,就负责一些跑腿事,以及打扫院落,有客人来了就端茶送水。 还有一人叫老周,善于庖厨,平日就充作厨人,上街买菜之事就交给他。至于跟随林延潮的陈济川和展明,两人就是保镖加车夫角色,林浅浅也没安排他们做事。 而两位丫鬟翠珠,画屏,就服侍林延潮,林浅浅二人,平日缝补,洗衣服什么的。 林延潮回到家里吃了一顿丰盛饭菜,都是家乡菜的口味,令许久不知味的他与陈济川,展明三人都是胃口大开。 饭后林浅浅给林延潮沏了壶茶向林延潮商量着道:“下人们都是跟随我们千里迢迢从老家来的,不能亏待了他们。我看每个人月钱也要定下。” 林延潮道:“那好啊,你准备怎么定?” 林浅浅道:“展明,陈济川跟随相公办事,一人月例就一两银子好了,至于于伯,老周他们一人就七钱,至于翠珠,画屏就一人五钱。” 林延潮问道:“其他人都好,但翠珠,画屏在主院服侍,会不会拿得太少了?” 林浅浅笑着道:“潮哥,你放心,平日翠珠,画屏,都会做些一些女红,这钱就归他们,自然我也会作了一些女红补贴家用。” 林延潮听了大是怜惜道:“浅浅,你随我来京,就是来享福的,怎么还做这些事呢?” 林浅浅摇了摇头道:“我听闻居京城百事不易,但凡京官花销都特别大,以潮哥你的俸禄,大概是不够用吧,所以我也得节俭一些。” 林浅浅说得虽是事实,但这事关男人面子,林延潮自少不了打肿脸充胖子道:“这你不用担心,我每月除了俸禄,还有柴薪银,直堂银,至于笔墨雌黄,纸扎木炭平日朝廷也有供给,不费钱的。” 林浅浅听了林延潮这么说,松了口气道:“这样就好,我本以为京城花销的地方不少,如此少不了要动用我从老家带来的钱了,但听相公你这么说,靠官俸我们一家生活就够用了。” 林延潮连忙道:“这……这浅浅你从老家带来多少钱?” 林浅浅见林延潮相询,甜甜一笑,眼睛弯成月牙,然后朱唇轻启:“才不告诉你!”(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九十五章 家人,同窗和老师 女人一谈及柴米油盐,就一丝浪漫也没有了。 林延潮也不由生出无可奈何之感,幸好身为京官虽是花销比较大,但是补贴也比较多,而且马上到了夏天,还有一分冰敬可以拿。 这也算可以稍稍填补一下用度,只是平日应酬必须少去就是。 不过林延潮旁敲侧击里,他从林浅浅口里得知,老家的当铺,倾银铺,生药铺生意都是不错,对于林延潮这次房而言,除了出必要的公中外,去年的分红可不是小数目。 另外林延潮的岳丈程员外,在林家这大树下,生意也是作得更大了,有自己这个翰林女婿,听说林浅浅上京断然是拿了一大笔钱给女儿的。 这笔钱说白了也是林延潮赚的。没有林延潮进士身份作为保护伞,自己家的生意岂能这么顺风顺水。 林浅浅下面又拿了几封家信给林延潮。 分别是林高著,大伯,自己老师林烃,还有几位同窗,以及自己两个徒弟徐火勃,陶望龄的,还有一本府院试题名录。 林延潮将信一一读了,信是数月前写的,他们都是刚知自己中了状元。 林延潮当下一一回信,给林高著的信,就说一些日常生活之事,告诉对方身体一切都好,请他也注意身子。祖父年事已高,自己不能在他身边尽孝,还请见谅。 至于大伯,则是问好,告诉他虽自己进士及第,成为翰林,但不可依持,家里之人之仆绝不可鱼肉乡里,反而更应和睦邻里。族人,若是乡人上门请托,在能力范围之内的,能帮就帮。 但是若乡人恳求寄进田亩于自己名下,想要逃税的,宁伤了情面。也绝不可答允,眼下张居正执掌内阁,全国清丈田亩,雷厉风行。不少答允乡人寄进土地的官员,都被严斥,自己方进翰林院,绝不能因小失大。因此失了前途。 最后好好督促林延寿读书,让他早日进学。若是学业不济,也可以先成家,不必一味求上进。 至于几位同窗的来信,林延潮也是一一看了。回忆起少年时的同窗之情不由感动。他一直认为,人发迹后不是,今日明日,又认识多少显贵的朋友。自己人脉拓宽得如何如何牛逼了,而是当初多少的老朋友。仍能与你无话不谈。 这才是做人的成功。 林延潮当下给每个人都写了封信,对于陈行贵林延潮多问了几句,对于其兄下南洋找番薯的陈振龙。林延潮嘱咐他若是找到番薯,就是直接来京师找他。 另外就是自己一手组织的文林社。自己身为社首,但已是无法回乡,索性退位让贤,请叶向高,翁正春,陈行贵等几位好友继续主持。 不过林延潮想来,自己毕竟三元及第的状元,自己虽辞掉社首,但文林社的社员,还会给自己保留一个荣誉席位。 不过这已不是他关心了,文林社的交际圈已是太远了,自己身在京师,交游的最少也是进士出身的官员。 若不是以前的好友或者是同乡,一般举人,国子监监生,生员,以及吏员若是上门来拜访,林延潮基本是不会见的。 之后林延潮还顺手翻了下题名录,见上面很多熟悉人的名字,不少都是自己以前在濂江书院的同窗,以及文林社的社员,林延潮不由生出欣慰之感。 至于两名弟子徐火勃,陶望龄,二人都是进学,但在乡试时却有不约而同的都落榜了。 林延潮写信告知他们举业,得不足喜,失不足忧,读书只在于明志。平日在乡需寻明师好友指点,不可以因他们不如己,而不虚心。 然后林延潮又在信里说了自己当初向林烃学来的读书谨身之法,如读书不二,读书在于静敬二字。给二人的信,林延潮连连写了好几张,犹恐不够,想起林烃手把手教自己读书写文章,林延潮觉得自己教学生,不如林烃尽心多了。 所以林延潮只好写在信里,略略进一些老师的义务罢了。 在书房里回了那么多的信,夜已经深了,林延潮将油灯拨亮一些,手边最后的则是林烃的信。 读信前,林延潮先整了整衣冠,事师需敬,老师在与不在面前都是一样恭敬,这就是君子提倡的慎独。 林延潮拆开林烃的信时,想到是当初师徒二人,切磋学问,砥砺品行之时。想起老师的为人,林延潮唯有用古人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 林烃信中对自己三元及第之事简简单单赞了几句,唯有一句说当初教导自己时,也未将自己视为凌云木,直至成为参天大树时,方知伟器。 得到老师的夸奖,林延潮心底那个舒坦啊。 信里又写道,昔日观汝读书作学,知你是通达之人,为官必胜于我,不似为师困顿于官场,而今归里不过一介布衣。 林延潮看到这里不由替林烃抱不平。林烃仕途一直不得意,乃是受张居正打压的缘故。 不得不说张居正对于政敌的打压,真是用尽一切手段。 于是林烃在信里,就说自己就不教你如何如何为官了,但只是与你说一道理,你要记在心底。 这道理是,子夏有云,娶妻要贤贤易色,事君能致其身。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行事但求无愧于心。 林烃借子夏这句话告诉林延潮,正如娶妻要看贤德,而不能看美色,因此侍奉天子,在于奉献忠诚,而不必讲究手段。 肉食者就是上位之人,上位之人也有粗鄙的,考虑不周到的地方,咱们不要于他计较,但求行事无愧于心。 林烃这一番话,在林延潮看来就有点,这个时代读书人的思想了。对于讲究效率的林延潮而言,就不能按着老师说得办,娶老婆固然品德很重要,但是也不能不重美色啊。 虽尊敬老师,但如果内心不认同,也不能事事依着老师说的做,那就是知行不一了。 下面林烃也对林延潮替了一些其他建议。 比如林延潮的书法仍称不上上乘,要替天子拟诏,需要能书。林延潮仍需勤加苦练。另外虽是成为翰林,林烃也让林延潮,不可将平日读书养性的功夫丢下。 林延潮当下给林烃认真回信。(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九十六章 入直文渊阁 林烃给林延潮写信,自是希望林延潮为官之时,也不要忘了读书治学。 林延潮想了一下觉得也对,这几个月他一直忙于重修会典,以及计划如何入内阁,而忽视了平日的治学。 之前读书是为了举业,但现在读书就只读对自己有帮忙的就好了。 林延潮想了想自己眼下最擅长的除了文章外,就是经学了。 自己在经学上的造诣,虽不如东汉许慎那般二十六岁就贯通五经,但书经一经还是可以贯通的。 自己凭着《尚书古文疏注》已是在本朝经学家中算是有了一席之地,但是之后自己所作的《尚书注集》却是扑街了,对广大读书人而言自己的《尚书注集》的影响力自是不如上一本。 《尚书注集》扑街的原因,林延潮也检讨了一番,主要就是自己功利心太强,当初为了科举出名,赶着将此书刊印,故而在撰书有些疏漏不足的地方。 毕竟十九岁就为尚书作注还是太早了,读书人不接受也是理所当然了。 于是林延潮准备在得闲时,苦读经学,再将顾颉刚先生的心血融会贯通一遍,将尚书注集重修。 若是重修的尚书注集可以得到承认。那么林延潮通过自己在翰林院中的影响力,就将重修的尚书注集颁行四方,用以取代由蔡钱两人写的疏漏错误较多的书集传,从此成为每个以尚书为本经读书人的专用科举用书。 这如果能达成,那么自己就成为经学大师,获得当世大儒的地位,从这点上说,也算在三不朽中的立言上。成功了一半。 林延潮认真地给林烃回了信,一直写到夜半三更。 次日上衙,林延潮吃了一顿林浅浅煮的热粥后,即坐着马车上衙去了。 这时已到八月中旬,天气仍是十分燥热,而林延潮入直内阁也就在这两日了。 到了检讨厅后。当该吏就捧着名册出来给林延潮画卯,并笑着道:“修撰老爷,咱们这些当差的,都服了你。“ 林延潮一边画卯,一边问道:“这如何说来?“ 当该吏道:“逢修撰老爷你到衙,都是翰林院最早一人,这半年来。可谓雨雪不停,寒暑不缀啊,你说我们这些当差的怎么能不佩服。“ “哪里,还要劳你开门才是。“ 这当该吏笑着道:“这哪里敢当,我等小吏都是住在署内。不比老爷那你上衙辛苦的。听闻老爷近日就要入直内阁,小的先在这里给你道喜。“ 林延潮笑了笑将名册递给当该吏。 一进门,黄灿就迎了上来,十分卖力地给林延潮擦桌子。一脸阳光灿烂地道:“老爷这两日就要入直内阁,小的在这里给老爷你道喜了。“ “不过是轮值而已。半年后还是要回署的。“ “老爷入阁办事,指日必是大拜部堂,到时候求老爷提携,让小人一生一世都随老爷你鞍前马后效力啊!“ 林延潮不由哈哈一笑。 随即黄灿给沏了壶上等香片。林延潮一面喝茶,一面翻阅昨日修的会典典籍。 不久厅里的翰林都是一并来署。 开始办事前,同僚们不由闲聊,一人道:“近日户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看这个月给的官俸,本色银粮比原来少了三成多,然后不足部分拿磁木,被褥来折俸,你看这成何道理?“ “是啊,若是拿其他易变现之物来折俸倒也罢了,只是这木材被褥的,叫我等如何出手啊?“ “罢了,朝廷现在在辽东,蒙古用兵,难免钱粮不足。我等身为臣子也要体谅朝廷的难处。“ “我看哪里是钱粮不足,张江陵行一条鞭法以来,不是自称国库充盈吗?绝对是户部有蛆虫,哼,看明年京察科道如何弹劾他们。“ “我等为官,一来为君,二来求禄,禄事不足养亲,我等为官做什么?宗海,你说是不是?“ 见话题道了自己身上,林延潮点点头道:“兄台所言有理。“ 这几人说得是实在话,当京官就是旱的旱死,涝得涝死。六部衙门每年炭敬冰敬收到手软,但他们翰林院以及其他九卿衙门就显得寒碜多了,唯有指望在外为官的同年多少给点。 不是每个京官都如想象中的风光。 就在众人聊天时,陈思育走了进来道:“林修撰,刘编修,内阁下达的公函已是到署了,你们今日先去文渊阁拜见三位阁臣,稍后回衙收拾东西。“ 听陈思育这么说,众人都有些讶异,本以为林延潮他们最少还有两三日的,没想到今天就入直内阁了。 当下众翰林向林延潮和刘虞夔告别。 林,刘二人一并出衙。 刘虞夔十九中进士,所以他虽是隆庆五年入的翰林院,但现在也不过三十出头。 两人一并在宫门前验过牙牌,之后一路走来刘虞夔主动向林延潮道:“宗海兄,咱们这次一并入阁当差,理应相互提携才是。“ 见对方主动示好,林延潮也没拒绝笑着道:“这是当然,刘编修是延潮的前辈,在翰苑里也是见多识广,入阁后在下还要请刘编修提点才是。“ 见林延潮姿态放得这么低,刘虞夔不由哈哈一笑道:“宗海,放心,入阁办差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可问我就是。“ 当初二人在轮值内阁上,相互有过竞争,但这也是正常范畴内,谈不上敌对。最后林延潮不靠走关系,而是毛遂自荐以一封平夷诏打动天子和张居正,可谓是赢得堂堂正正,刘虞夔不仅无话可说,对林延潮的才华和这份果断,也是佩服呢。 当然多亏林延潮当初有先见之明,若是当初贸然站队,答允了刘元震,与他结盟一并与刘虞夔做对,二人今日就没办法这么愉快的谈话。 就算刘虞夔不知此事,而林延潮也不会与他作朋友。 于是刘虞夔对林延潮道:“既是宗海相问,那愚兄有一言提醒,初入阁办事,其他事尚不着急说,今日我等是要拜见三位阁老,第一次面见上官此乃十分要紧的事,需早作准备。“ 说到这里刘虞夔神情严肃地向林延潮问道:“宗海,一会拜见三位阁老,三位阁老是如何人,性情如何,喜好如何,你心底可是有数吗?“(未 完待续 ~^~) 第三百九十七章 拜见阁臣 当刘虞夔问林延潮三位阁老都是什么样人的时候。 林延潮不由想了许多,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这三位可不同于他人,可都是在大明朝几百位阁臣中留下赫赫之名的人物。 三人的千秋功过,在历史上自有争议和评论。 所以刘虞夔问林延潮,这三位阁老都是什么人的时候,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去脑海里翻历史书。 但回到当前,刘虞夔与林延潮这么说,自不是要他点评人物的。 林延潮立即虚心地道:“正要向直卿兄请教。“ 刘虞夔点点头,也不卖关子开口道:“三位阁臣中,首辅最苛,不言而威,别说是我等内阁属僚,就是三品堂官在他们面前也是战战兢兢。若是办事不得力,必被重责。故而在首辅面前,不用我多说,你也当知小心应对。“ 林延潮点点头表示明白。 “至于次辅嘛……” 林延潮听刘虞夔说到张四维时停顿了一下,显然是在斟酌言辞。刘虞夔想了一番道:“次辅乃是内蕴之人,我等莫能窥其际,平日等闲也不与属官说话,只与六部九卿堂官往来。” 最后刘虞夔笑着道:“在阁臣之中,唯属申阁老没有架子,上至天子太后首揆,下到阁中属吏,都对申阁老十分信任和敬重呢。对了申阁老,乃宗海兄的恩师了,应是比我了解才是。” 听刘虞夔这番话,林延潮可以得出结论,从下属的视角的来看,三位阁臣中张居正最威,大家都很敬畏,张四维神神秘秘的,平日里不跟咱们玩,申时行嘛人缘最好,上上下下关系都搞得不错。 三位阁老的性格,林延潮大致有数,心底想着一会拜见时如何应对。 林延潮与刘虞夔一并来到东华门,林延潮他们现在身为内阁属僚,入宫就不必如上朝时,走长安右门。 而是可以从东四牌楼那的东安门,走迎恩桥入宫后,再从东华门进入紫禁城。 到了东华门前,禁卫们将二人牙牌反复检查了数遍,这才放二人进城。 进东华门就算进入了紫禁城了,向东走了几十步,右手边一雄伟的工字型大殿,就是文华殿,这是天子经筵,日讲所在。现在林延潮还不是经筵讲官,也不是侍直的日讲官,这文华殿还不是他能进的。 文华殿前这条路走到底就是会极门,会极门外就是午门和皇极门间的广场,天子御门听政的地方。 至于文渊阁就在紫禁城南城墙与会极门城墙夹角间。 林延潮与刘虞夔在出入的阁门前,又被宫禁验了一遍牙牌,这才被放入。 进入阁门后,就见到五六名绯袍大臣,说说谈谈地走了出来。林延潮,刘虞夔见了连忙避到道旁行礼。这几人要么在争论,要么满腹心思,本是一掠而过,但见二人是翰林官,却都是停下行礼,礼甚重。 待几名绯袍大臣过去后,刘虞夔不无得意的对林延潮道:“文渊阁内出入的朱紫大僚,你我在此轮值半年,不说几位阁部,其他大小九卿也是说得上话,入直一日,胜过在史局修书十年。” 刘虞夔的话与林延潮的念头不谋而合。 林延潮转身看去,沐浴着阳光文渊阁就在眼前。凡官员入内阁者,都称直文渊阁,以后半年这文渊阁就是林延潮的公署,与内阁大佬们一并办公了。 金水河从阁前流过,河上石桥,石桥和河水四周设回纹栏杆,栏杆上雕有灵秀精美鱼鲤图案。 过了桥迎面一处两层阁楼的文渊阁,这上下两层阁楼与文华殿相较,有几分相形见绌,这文渊阁本是天子藏书之地,故而用黑色琉璃瓦覆,黑色主水,以水压火,以防止文渊阁走水。 文渊阁现在早不复作藏书之用,而是大明朝内阁之署。阁前写着‘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门前林延潮与刘虞夔又被拦下,真不愧是机密重地,简直是道道关卡。 于是二人向阁吏通禀了身份。 阁吏这才引林延潮,刘虞夔进入文渊阁。 林延潮见文渊阁的大堂竖着一尊孔子铜像,左右皆列有香烛。 孔子铜像左右分设有四张座椅,林延潮想起从翰林院里听来一个很有意思故事。 这尊孔子铜像是明英宗所赐,有这圣人铜像坐镇在此,哪位官员敢面南而坐,就算是内阁首辅也不行。所以文渊阁里的公座,是东西分坐,首辅坐东首,次辅坐西首,次辅晋首辅就把公座从西首移至东首。 有意思是,在翰林院里,大学士的公座本在堂中的,但到文渊阁,大学士反只能侧坐。 要拜会三位阁臣,自先拜首辅张居正。 阁吏先引林延潮至张居正的值房外叮嘱道:“元辅事务繁忙,你们在此等候,若是听得值房内有小铃响动就一一入内。” 刘虞夔见首辅值房前,人来人往不由道:“中堂真日理万机啊。” 阁吏笑笑道:“刘编修,元辅虽日理万机,但每一个入阁办事之人,无论是两房中书,典籍,孔目,还是尔等翰林,都是一一吩咐的。” 刘虞夔听了额上渗出几颗汗来道:“原来如此,下官能得相爷耳提面命,真是三生有幸啊!” 阁吏又是笑笑,显然一副你这番话,拿到元辅那去说,不必说与我听的样子。 而林延潮知刘虞夔的意思,知他内心惧见张居正,尽管对方是当今首辅,对外面官员而言,这是一个天大机缘。 张居正没有让二人在值房外等得太久,不久值房里铃声响起,刘虞夔擦了擦汗,整了整衣裳当下走入值房。 林延潮在外等了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见刘虞夔狼狈地出来,且一脸郁闷之色。 “刘兄你没事吧?” 刘虞夔摇了摇头,然后对林延潮使了一个你小心说话的眼色。 林延潮会意就入了值房,先向张居正行礼道:“翰林修撰林延潮入阁办事,见过中堂大人!” 张居正坐在公案后道:“林修撰,又见面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为官之道 “林修撰,又见面了。”听张居正这句话,林延潮揣摩起他的意思来。 第一次见面时,二人见于他的私宅,那次见面,是张居正一时兴起。当时张居正穿着燕服,向天子请求致仕,而当时林延潮不过是官场新丁,小翰林一枚。故而二人对话,纯属私下聊天。 眼下是二人第二次见面,张居正已是复出,穿着一品官袍坐在上首,乃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而自己这位小翰林,是才渡过官场的菜鸟期,入文渊阁办事,成为内阁属官。 那么张居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从这句话来看,又见面了看似叙旧,似乎是想继续他们上一次话题。 但是林延潮仔细一想,不对,身份地位场合都是不同了。他们上一次是在私宅,这次在文渊阁直房。 上一次是私下见面,这一次是公事应对。上一次二人没什么瓜葛,这一次自己是内阁属官,是张居正的下级。 恰如上次他称自己字宗海,这一次他称自己的官名修撰,这分明是公事应对的口翁啊。 什么场合要说什么话很重要啊,说错话是会挂的。 譬如刘禅答司马昭那一句乐不思蜀,就以为人家是真傻?同样身为亡国之君的李煜若是明白过来,一定含泪表示同意不能更多。 譬如刘虞夔说三品堂部见张居正皆战战兢兢,说不出几句话,就以为那些堂部官员,一个个很怂,见了张居正就怕? 同理可推,酒桌上,别人一定要你喝下这杯酒,就以为人家真爱喝? 到了现在张居正百忙中,要一一召见每一个新入阁的属官,就以为他要听自己的长篇大论? 想通了这一点,林延潮对张居正长长一揖,毕恭毕敬道:“那日蒙中堂赐见相府,下官感激涕零,今日入阁办事,能****承蒙中堂教诲,真下官之福!” 张居正却道:“林修撰,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回中堂的话,下官能中状元,皆系中堂向天子保奏,而下官能入阁办事,也是蒙中堂题请,此恩此德下官铭记于心!”林延潮这番话简直是恭敬得不能再恭敬了,还故意表露出几分战战兢兢的样子。 张居正捏须道:“林修撰你说之事,当初本阁部也不过出于公心罢了,前事不说,眼下你入阁务必克己奉公,多余话,本阁部不多说了,若是出任何差池,定罚不饶,出去吧!” 张居正最后几句话,可谓疾言厉色。 林延潮作揖之后从值房走出,尽管张居正还是训斥了几句,但他却是松了口气,因为他知道自己过关了。 张居正令林延潮想起了王安石。 有人说王安石变法失败,是因为用人不察。 王安石变法用得都是什么人?如吕惠卿,邓绾,章惇这等,都是憸巧谄谀之人。如邓绾就很有名,邓绾对王安石极尽献媚之事。王安石第一次罢相,邓绾便转投吕惠卿一起打击王安石,到王安石复相,邓绾又弹劾吕惠卿等以取谀王安石。 邓绾如此无耻,别人骂他,邓绾还厚颜地说,笑骂从汝,好官我自为之。 王安石不知道邓绾是小人吗?王安石从私德上堪称完人,他能与邓绾玩到一块去? 反而是欧阳修,曾提携过王安石,算是他半个老师,两人私交也不错,但因反对变法,王安石翻脸无情将他赶回老家,还骂道,这样的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赶紧滚蛋。 从王安石看张居正,再从张居正度王安石。 所以林延潮可以完全支持张居正变法,但坚决不投张居正。 从张居正值房出来,林延潮与刘虞夔一并去拜见张四维。 来到张四维的值房前,次辅属吏走了出来对二人道:“次辅眼下事务繁忙,他说日后同阁办事,都有相见机会,但望入阁后悉心办事就好。” 刘虞夔脸色悻悻之色,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 最后二人拜见三辅申时行。 到了申时行的值房前,依旧是刘虞夔先入,林延潮后入。 林延潮入内之时,一见申时行就道:“下官翰林修撰林延潮,见过中堂。” 申时行温和一笑道:“此间没有外人,咱们俩就不要以公事上称呼了,坐吧!” 林延潮当下道:“是,恩师。” 林延潮案前的椅上,申时行笑着道:“你此番直文渊阁,可不比在史局修书容易啊。” 林延潮当下道:“恩师,当年李斯观仓鼠而生凌云之志,弟子志不在修史,故而入文渊阁,是希望能随恩师左右,听候差遣。” 申时行笑着道:“你有这份心就很好,入阁后也没什么你要做的事,重在多学多看,参预枢务,观政之道,一定要记得凡事要紧开口、慢开言。能不说话就不要说话。” 林延潮道:“弟子谢恩师教诲。” 申时行笑着道:“你口中这么说,但心底一定不以为然,你的为官之道是什么?” 林延潮心道哪里能这么说,大明朝几十个首辅,申时行能力不是排前几的,但论做官人家可以是排前三的。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么说,当下道:“恩师,弟子为官在于事功二字。为官者必有实绩,否则就不配居于德位。” 申时行听了欣赏地道:“然也。多少人为官只是为了汲汲于仕途,却忘了为国家,为社稷作些实事。但若是你眼底的事功,却妨碍了别人怎么办?” “弟子愚钝,请恩师赐教。” 申时行道:“譬如你身为县令,朝廷要你为百姓修坝,你手中没钱,去问富户借钱,若富户不借,你强取之,那么你对百姓而言是事功,对富户而言又是什么呢?” 林延潮当下道:“恩师,孟子有云,为政不难,不罪居室,我等为官岂能舍难取易,既是为官当为百姓谋,为社稷谋,开罪巨室亦在所不惜。”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如此你就危险了,三代以来为何王道不行?乃阴阳失位,如公理为阳,私欲为阴,为民请命是阳,保全自身为私,为官之道在于燮理阴阳四字。”(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九章 口碑 申时行向林延潮问道:“我说燮理阴阳四字你明白了吗?” 林延潮道:“恩师的意思,贫民百姓固然当救,但富户也是无辜,济贫当然是为官之责,但也不必杀富济贫,这就是燮理阴阳吧!” 申时行欣然道:“孺子可教。再转到你直文渊阁,要事功是不错,但你没有为官经验,说得和看得,难免浮于表面,若出言建议,很容易得罪人的。元翁指你们翰林来轮值文渊阁,不是让你来替建议的,而是让你们翰林们参预枢务,以书中所学观政要之道。你若是真要事功,二十年后,你入阁大拜之时,还怕没有机会?” 林延潮知申时行说的,轮值翰林就是一个履历,让翰林先熟悉内阁事务,学习阁老们处理政务之道。 因为翰林院是只内迁,不外调的,所以翰林官是不可能有如其他官员那般,去六部,任外官实习的机会。 但是翰林将来又都是内阁储备宰相,朝廷担心翰林们整天在翰林院里写诗修典,成了彻头彻尾的书呆子。于是才安排了翰林轮值文渊阁的流程。 林延潮等五位轮值翰林,表面上是来去内阁东房写诏书的,但实际上在内阁见习参预枢务,甚至过去内阁大学士权力不大时,还有向他们建议政务之责。 而翰林到了学士这一级,还会去吏部,吏部任侍郎,或者去国子监任祭酒,如余有丁,许国这般,就是让他们在六部里实践,如何处理政务,体察世情,这就是入阁前的最后实践了。 因此申时行的意思,就是让林延潮在见习过程中,多听多看不要插嘴。 换到现在来理解,就是你一个实习生,到公司来带着耳朵和眼睛来好了,千万不要对公司运作指手画脚的。 申时行这话林延潮明白,但他也是在考虑自己处境。 林延潮现在已不是官场新丁了,在初时的收敛锋芒后,现在要准备崭露头角。 一个人要如何展露头角,首先要竖立口碑。 比如朝廷有一难办之事,天子要选任事之臣去办,林延潮觉得自己可以胜任,但天子,满朝大臣却觉得你不行。 这是为什么?这就是没经营好自己的口碑。 身为一名有理想的技术性官员,换句话说我林延潮就是来事功,要事功先要有口碑。 林延潮当道:“多谢恩师提点,但弟子仍是想为官,当以事功为先,弟子想为百姓,为天下苍生作一点事,故而不惜此身!” 申时行见此怫然道:“你若坚持如此,老夫也没办法了,你好自为之。” 林延潮表面上垂下头去,心底却想大丈夫怎么能没一点坚持呢?申时行说得再有道理,可他几句话就打消了自己事功的念头,那么自己这番话不就成了空话。 要经营好自己的口碑,首先就在坚持二字上啊! 林延潮见申时行不高兴,自己却不担心。申时行如此豁达之人,怎么会因此小事怪罪自己。 他又不是张居正,张居正主持变法,变法要上行下效,唯有选用听话好用的人为官。 但申时行的政治理念是要‘燮理阴阳’,何为燮理阴阳,就是让上下中和,调济折衷,天子百官百姓能各局其位。所以申时行能容人,甚至政治理念主张与他南辕北辙的人。 所以林延潮与申时行打交道,拉关系,拍马屁是要,但却不是重点。 朝廷最需要的,还是能办事,敢于任事的官员。 林延潮当下静静等着,申时行等了一阵也是好像‘消气’了道:“你啊你,他日必是要吃此亏,不知老夫能否替你兜的回来。唉,这么多门生,唯有你与顾叔时最得意,切不要让我失望。” 林延潮感动地道:“恩师放心,弟子行事也有分寸,绝不给恩师添大麻烦。” 申时行笑道:“你行事稳重,料想不会出大差池,当然这一番话,也是为了你好,这燮理阴阳四字你多思量思量。” “是,恩师。” 没错,申时行方才这一大碗心灵鸡汤。林延潮也没白喝,燮理阴阳四字,倒是令他想起申时行一个故事来。 历史上申时行致仕后,不免求田问舍,其中他想拓一下他的家宅。申时行的邻居是一个做梳子生意的梳篦主。申时行与这位邻居商量,但邻居不买帐,好说歹说坚决不搬。 过去致仕回家的官员都要买田扩宅,手段多为强取豪夺,经常闹出很大民愤来。 也有品德贤良之人,如红顶商人胡雪岩要扩宅时,遇到一邻居也坚持不搬,于是他就答允了,不搬就不搬,如此还传为佳话。 到了申时行手上,家人提议让官府强买,或者强拆。当然以他的身份地位,搞掉一个小商人是轻而易举。 不过申时行没有答允,反而让他的管家到这家梳子店买了很多梳子。此后家里每当有客人上门时,申时行就赠送客人一把梳子,并称赞这梳子如何如何好。逐渐这家梳子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特地到他店里来买梳子的人络绎不绝。 不过梳子卖的好后,问题就是店面太小,原本不够用了,于是梳篦主不得不找找一块地方扩大经营。于是梳篦主主动找到申时行,请求他买下其店面。 如此申时行既达到了目的,也成全名声,达到了双赢,这大概就是申时行说的燮理阴阳吧。 所以大明那么多宰相,被世人称为大贤大奸的都很多,能做到无咎无誉也就申时行一人,要不怎么说他做官本事,首辅里能排前三。 林延潮从申时行房里告辞,申时行还将林延潮送至门外。 等候在申时行门外的内阁属吏引林延潮出门,还笑着道:“阁老很好不因公事与外人谈这么久的,状元郎真是阁老的得意门生啊!”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当然这番朝中有人的感觉,实在是好啊。(未 完待续 ~^~) 第四百章 不收礼 拜见完三位阁老,林延潮就回署了,收拾一下东西准备第二天,正式赴阁坐堂了。 而翰林院的同僚们知林延潮与刘虞夔,要入阁办事之后,众同僚们少不了向二人道贺一番。 林延潮与刘虞夔也是答允,在翰林院旁的酒楼里摆了一桌宴席,第二日宴请上下同僚。 林延潮回到家中,这才进家门,就听值门的下人于伯道:“老爷,今日不少人上门来贺你,送什么冰晶。” “冰晶?”林延潮笑着道,“是冰敬吧,这是官场上朋友来送礼的。” 于伯嘿嘿地笑着道:“是老爷,小人在乡时,就是给老太爷看门的,没见过达官显贵,啥规矩不懂,让老爷见笑了。” “无妨。“林延潮心底想,看来他入值内阁的事,官场上的人也是都知道了,所以京里的同年,同乡来上门来送礼。 内阁里的轮值翰林,官虽不大,但是有机会接触到枢务,机密公函,每日接触的都是帝国最新发生的大事,所以无论京官,外官也会想办法来与自己攀交情,打听一些内阁的机密之事。 林延潮走到北屋,就见林浅浅坐在屋里向自己说:“潮哥,今日有人来给我们家送礼了。” 林延潮道:“我听于伯说过了,是什么礼?” 林浅浅拿出十几封信。林延潮先草草看了下署名,有外地为官的同年,各督抚驻京的提塘,甚至还有京里六部的官员,连顾宪成也送礼贺自己直文渊阁。 林浅浅拿着一信笑着道:“潮哥,你看此人还题了一首诗,赤日炎炎似火烧,京里老爷锦扇摇。欲得晴空展双翅,纳来寒玉配君腰。” 林延潮笑了笑:“别看写得文绉绉的,说白了就是送冰敬。” “潮哥,什么是冰敬?”林浅浅眨着眼睛问道。 林延潮将信放在一旁道:“此乃官场之陋习,外地官员给京官的,冰敬名义上就是为京官消暑降温为名的孝敬了。” 林浅浅点了点,又问道:“相公,这信上说五子登科是什么?“ 林延潮道:“就是纹银五两。“ “为何不直接说五两?“ “读书人嘛,耻于言利,此乃是风雅。“ 林浅浅不免翻了个白眼,然后又拿起一封信问道:“那这梅花诗八韵就是银票八两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可以的,都举一反三了。“ 林浅浅听了林延潮夸奖,高兴得不行,然后又问道:“那这大衍是什么?“ 林延潮道:“语出周易,大衍之数五十。“ “五十两?这么多,那这双柏图一座?“ “纹银二百两。“ “两百两?什么人送这么多钱给你?“林浅浅大吃一惊问道。 林延潮扫了一眼署名道:“是仓场坐粮厅。“ 冰敬炭敬的多少,有三个衡量标准,一你的官位尊卑,也就是几品几品官,二是是否六部科道等要害部门,三就是与你的关系远近亲疏。 林延潮长叹道:“这还不算最高的,还有秦关一座,一百二十两,意函谷关高一百二十丈。毛诗一部,三百两,意为毛注诗经,一共三百零五首诗。当然冰敬就是孟津一渡,纹银八百两,意为八百诸侯渡孟津伐纣。这是地方督抚给阁老,秉笔太监的冰敬。这仅是冰敬罢了,还有炭敬,三节两礼。“ 林浅浅听完了立即道:“潮哥,这钱咱们不能要。” 林延潮听了笑着问道:“这可是真金白银?” 林浅浅道:“纵是真金白银,可是万一潮哥你受贿被锦衣卫抓了,那可怎么办,听闻太祖爷在的时,官员贪污十两以上,都要。。。” 林延潮听了林浅浅这么替自己打算,又是感动又是好笑道:“眼下早不比太祖爷那时了。” “那也不能大意啊!”林浅浅焦急地道。 林延潮将十几封礼单重新看了下,官员送的冰敬,比林延潮本该拿了多了几倍。 特别是坐粮厅给得两百两。 这些钱林延潮就算收下,也不能说有错,京官都是靠这外官补贴过日子。这是官场上潜规则,没人会因此检举你贪污。 比如海瑞堪称大明第一廉臣,但他当外官时也向京官行贿,他说了句话,朝觐之年,为京官收租之年。 林延潮想了下道:“不过你说的是,除了撇不开的人情,其他不明不白送上门的,就让济川明日一一还回去了。特别这坐粮厅的两百两绝不能要。“ 林浅浅没有二话道:“好,那如何回那些送礼之人呢?“ 林延潮想了下道:“那无妨,我就亲自写一手信回复他们,上面就写‘今年过节不收礼’。” 不过尽管退还了一部分,林延潮一次冰敬也有近百两的入账。 次日。 林延潮与刘虞夔就赴文渊阁坐堂了。 这才刚到阁门之前,就看见阁门外的几排长凳上,坐满了各个衙门官吏,这都是等待入内禀告奏事的。 在众多官员里,不少堂部大僚也是坐在长凳上。 见了这一幕,换了嘉靖朝以前的官员都要惊掉下巴。 林延潮还记得,自己在殿试第二道题,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 说的是,唐朝时裴度向天子建议,让百官聚于宰相府邸奏事。 换句话说,唐朝的宰相,是不能在府邸上接见百官的。 而明朝根本没有设宰相,六部是直接向天子负责。至于内阁大学士说白了就是天子的文秘啊。 六部官员奏事正常程序是将奏章递给天子后,天子再令太监交给内阁大学士票拟,票拟之后的奏章再交给天子批红。 为了遏制内阁大学士权力,天子规定,入阁者不置官署,不得****诸司,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各衙门向天子奏事前,不能向内阁大学士请教意见的。 但是内阁大学士权力作大后,票拟几乎等同于最后的批红,诸司衙门为了保证奏章的通过率,不得不就所奏的事先向内阁大学士禀告,再递奏章给天子。 这样朱元璋废宰相,由天子直属六部初衷失败了,又变成了阁臣统六部,再由阁臣向天子负责。 诸司奏事向内阁关白后,天子严令内阁不得****诸司,也成了一句空话。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内阁大学士只掌票拟,权力却几乎等同于宰相的原因。(未 完待续 ~^~) 第四百零一章 入直第一天(第二更) 长凳上一排大臣们焦急地张望的时候,林延潮与刘虞夔向把守阁门的宫禁递上牙牌,以及一小木牌,这小木牌是他们出入文渊阁的凭证。 小木牌上写着官阶,官职,官衔,差事。 如林延潮的小木牌上就写着,官阶承务郎,官职翰林院修撰,差事直文渊阁诰敕房。 官阶承务郎,是林延潮现在从六品散官的官阶,三年考满若是合格可以升授为儒林郎,儒林郎也是散官。不过散官在明朝只是荣衔,所谓荣衔,对于百姓有用,但对官员而言就是屁用。 至于官衔就是修撰从六品,当然若是林延潮开坊,也是升官了,升为詹事府的中允,那官衔就是詹事府中允,正六品,但官职还是翰林院修撰不变。 而差事才是重中之重,直文渊阁诰敕房。 直就是侍直,特指在皇宫里当差,而在衙门比如六部当差,则是用署。 一个直字说明林延潮的差事,当然这差事不是当公公,而是驻大内的文臣。京师里十八衙门,公署都在宫城以外,惟独只有内阁与六科的公署设在紫禁城里头。 宫禁检查过林延潮的小木牌后,当下恭敬地道:“原来是两位大人,里面请。” 林延潮与刘虞夔当下从阁门前大摇大摆地走入,而一旁等候阁老接见的大小官员们,都是以一副羡慕的目光看着二人走入文渊阁。 第一天正式上班,林延潮与刘虞夔先至文渊阁向圣人铜像上香参拜后,再到三位阁老直房门口作揖。 然后属吏带二人,去公署报道。 文渊阁东侧,会极门的南侧城墙下有一排庑房,就是内阁东房,也称作诰敕房。 林延潮站在诰敕房庑房前,左手边是高高的紫禁城南城墙,右手边是文渊阁,背后是制敕房,抬头四望有种坐井观天的感觉,这个办公地点选的着实是很隐蔽啊! 果真不愧是文渊阁,机密重地。 林延潮刚到,诰敕房的中书舍人,便来相见。 中书舍人为从七品,原来隶属中书省。 但是朱元璋废掉宰相后,中书省就没了,不过中书舍人仍保留。 大明的中书舍人与其他朝不同,分中书科舍人,直文华殿,直武英殿中书舍人,诰敕房舍人,制敕房舍人。 中书科与两殿舍人都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 只有诰敕房,制敕房舍人是对内阁负责的。两房舍人名额不定,进士出身可以,举人,监生出身也可以,要成为两房舍人,必须经内阁任命,而不经吏部铨选。 前面不是说,入阁者不置官署,但朝廷设诰敕房,制敕房后,轮值翰林,两房中书舍人就成了内阁署官。 原来内阁大学士是替天子起草诏书的,就是一号文秘,但内阁掌权后,将视草诏书的文秘活,转交给了翰林,舍人。 有了翰林,舍人代劳,内阁就能将重心放在朝政之上,权势进一步扩大。 诰敕房里没有公堂,众人就在堂下一一见礼。以林延潮过目不忘的本事,毫不费力将东房舍人一一名字相貌都记在心底。 之后分配值房,在诰敕房五名轮值翰林一人一间庑房,甚至连诰敕房的中书舍人,也是拥有单独的庑房。 一人一间庑房,也是为了保证机密性。 林延潮被分配到北起第二间,这间庑房,原本是前一位轮值翰林张嗣修的,三丈见方,还算是十分宽敞了,而且私密性也很好,关上门找个女秘书啪啪啪都没问题的。这对于在翰林院检讨厅里一直合署办公,体会着后世白领方格子生活的林延潮而言,待遇简直好太多了,总算有了一间私人办公室。 当然这等诰敕房机密重地,除了掌管档案的典籍,孔目之外,是没有值堂吏的。文渊阁里虽有属吏,不过人家是给阁老当差的,不会鸟你这翰林的。 所以一切卫生,资料归档都要自己动手。 林延潮将庑房的钥匙贴身收好,打了盆水,将公案,椅子,以及一旁的书架都擦了一遍,要看资料都放在一旁。之后才将自己的文房四宝,书籍一一摆入,至于官印则是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放好。 林延潮刚刚入直,所以也没什么事,上午就是擦桌椅,空闲时就取了几本书来看。 到了中午饭点,刘虞夔招呼林延潮去吃饭,林延潮出门时,虽庑房里没什么重要文件,但他还是将门锁上。 走出房门,刘虞夔,林延潮与另外三名轮值翰林余孟麟,王应选,邓以赞相互见礼。 轮值翰林们,东房与西房的中书舍人们,一起去公厨吃饭。 因为文渊阁是机密重地,所以不能见火,饭菜都是烧好后,才端来的。 公厨就建在紫禁城南城墙下,至于阁老们当然是不会与翰林,两房中书一并吃饭的,他们都有各自的小灶。 公厨内也是泾渭分明,大明朝官场是个时刻讲上下尊卑的地方,官员尊贵,是不会与吏员一桌吃饭的。 所以翰林,中书舍人坐在东边,而吏员坐西边。至于五位翰林自是一桌,而两房中书舍人则是各坐一桌。五位翰林中林延潮虽官位不低,但年纪最小,谦让了下坐了下首,顺便看了眼桌上的菜色,很不错嘛。 烧笋鹅,活虾,牛羊肉等菜肴,五个人,六菜两汤,实在太奢侈了。 余孟麟笑着与林延潮,刘虞夔道:“这宫里饭食,上至天子,下至太监,原本都由光禄寺负责的,但众人都嫌光禄寺作的难以下咽,于是天子就令尚膳监,尚食局来置办御膳,至于宫女,太监也有各自小厨,我们文渊阁也是,就让光禄寺直接将饭食折成银子,咱们自己请了厨子。” 王应选笑着道:“前几年元辅请的是荆州那边的厨子,这几年则是换成吴中的厨子,两位甫进东房,以后可是有口福了。” 五人听了都是哈哈一笑,然后彼此谦让了一番,这才动筷。 几位翰林边说边聊,谈些文章典章,聊得十分高兴,一顿饭吃完,还上了饭后点心,以及消暑凉汤。 林延潮喝着宫中特供的凉汤,不由感叹,内阁的福利真是甩了翰林院n条街啊,以后咱赖这不走了! ps:这更补这个月拖欠的一更。(未 完待续 ~^~) 第四百零二章 闹事 吃过饭,喝完凉汤,林延潮回到房内,但听门外知了声阵阵,日头暴晒。 林延潮索性关了门将热浪挡在门外,然后自己开始打盹,准备睡个滋补的午觉。 反正入值第一天不会有什么事,睡完午觉差不多就要退衙了,晚上翰林院那边的酒宴才是重点呢。正当林延潮以为自己入阁第一日,就要如此平静的渡过时,就听得门外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有人喊道:“阁老,阁老,大事不好了,不好了,宫外闹兵变了。“ 林延潮本是浅睡,但听到兵变二字,醒了过来。 历朝历代的王朝最忌讳兵变二字,有宋太祖陈桥兵变珠玉在前,故而历朝历代对军队控制都很严厉。 而眼下自己入值第一日,就闹出一个兵变,这未免得也太奇葩了吧。 林延潮打开了房门,至于其他房里值守内阁中书舍人,翰林们都是出门。 林延潮见左右官员都是十分惊慌,然后众人不约而同的向文渊阁聚去。 此刻文渊阁正堂上,张居正和申时行两位阁老站在那,然后一名官员跪在地上。 张居正镇定自如,丝毫没有迫在眉睫的惊慌,平和地道:“你慢慢说来。“ “是,启禀元辅,京营的武官与兵卒,将户部衙门围起来了,说是要讨俸,不仅是要这个月的俸米,还有往年积欠的俸米,他们说如果不给就冲进户部衙门去!“ 听了缘由,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初时还以为京营的兵马要搞兵变,胁迫天子呢。现在听来是欠饷闹事,那事态就没那么严重。 不过京营官兵居然包围了户部,事情也是不小就是。 听这人说完,张居正眉头一皱问:“你禀告完了?“ “下官说完了,大司农令下官入宫禀告元辅,解户部之危。“ 听对方这么说,林延潮心道,此人真蠢,没看见张居正申时行脸色都变了吗? “将此人拖下去打一百杖。“ 那官员一听一百杖还不将人活生生打死了,连忙大呼道:“元辅,下官冤枉啊!下官冤枉啊!“ 但见张居正道:“不过官兵包围户部之事,被你说成了兵变,大言欺人还不知罪。“ “元辅,下官也是一时心急,恳请元辅见谅。“ 张居正道:“你平日在衙门大言欺人也就罢了,也不看看这是何地?此乃枢密重地,也是你随意喊得?枢密重地也罢了,这还是皇宫大内,若是因你一时之言,惊扰了圣驾,又该当何罪?“ 这官员听了顿时哑口无言,垂下了头。 “来人,将此人拉至门外重责,再言此人失心错乱,胡言乱语,以安人心。“ “是。“当下几人将对方押出。 见张居正果断处置了此人后,众人稍稍心安,申时行道:“元翁,京营官兵包围户部之事也是不小,此事非重臣处理不可,仆去一趟平息此事。“ 申时行说完后,一名内阁属吏道:“阁老,此事万万使不得啊,户部那边闹成什么样子,我们也不知道。而且那些丘八都是粗鲁之人,岂可听进去道理,阁老不可轻身犯险啊!“ 这名内阁属吏这么说,中书舍人们也是纷纷劝道:“阁老乃是千金之躯,不可坐于垂堂之下啊!可调锦衣卫,东厂弹压。“ 没错,官兵闹饷的事虽容易解决,大不了给钱就是,但申时行身份太尊贵了,太重要了,万一出了什么闪失就不好了。 申时行道:“户部衙门就在宫门之外,若是不尽快处置,惊扰了天子,就是我等罪过了。此事尔等不必劝我。“ 张居正点点头道:“你走一趟也好,锦衣卫,五城兵马司的人马稍后就到,此事在于本阁部失察,稍后我会上表向天子请罪。“ 众人见此一并道:“阁老还请小心。“ 申时行笑着道:“此事我有分寸。“ 说完申时行点了几名内阁属吏,其余随行就是他的五六个家仆,至于守护宫禁的官兵,大汉将军,不说申时行,连张居正也无权调动。 众人见申时行就这几人去不由担心起来,正当这时一直处于众文官中的林延潮向前一步道:“阁老,下官随你同去。“ 申时行听了顿时有几分动容,转头看向林延潮。 众文官亦是吃惊,中书舍人和轮值翰林都是文官中的文官,平时只与笔墨打交道,至于安抚官兵之事与林延潮没有一毛钱关系。官场上官员遇事推诿来不及,哪里有这样主动往身上揽的。 连张居正也是重新打量了林延潮一番。 当下申时行点点头道:“也好。“ 于是申时行出了文渊阁,叫上轿子,林延潮跟在轿旁出了宫门。 申时行掀开轿帘向林延潮道:“宗海,有劳你随我这一趟了。“ 林延潮立即道:“恩师言重了,学生怎么能让恩师一人身赴险地。“ 申时行笑了笑问道:“这一次京营闹饷之事,你可有听得什么眉目?“ 林延潮当下道:“此事并非无由,这个月户部发的月俸,多以折色充抵本色,京中文武百官早有怨言。文官尚好,有各地官员送的冰敬补贴。但武官却没有此项,只能靠正俸过活。弟子想来这一次户部短了正俸,加上以往积欠,因此京营这才闹事。“ 申时行道:“这么说来是户部的不是了?“ 林延潮看申时行神色,猜对方知道其中情由,这么问自己,多是在考校自己分析问题的能力。 于是林延潮道:“以学生看来,户部虽有其责,但根却在京营。自成祖设三大营至今几经数变,京营虽仍号十二万之众,但到今天能挽强视距者不足三万,其余多是豪贵占役,或者是老弱浪徒冒领粮饷。“ “这些人平日食朝廷膏脂不说,粮饷稍有不足,就行闹饷,前朝大臣曾向天子提及裁撤京营兵卒,上街时竟被京营兵卒殴打,满朝官员无人敢问,全因其后有权贵撑腰。故而依学生看来,此次闹饷围住户部,表面看是士卒闹事,其实是京中豪贵借胆。“ 申时行听了赞许地道:“宗海果真见事明白,不过这番话说给我听也就罢了,不可与外人提及,否则徒惹麻烦。“ “学生明白。“ 申时行捏须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平定闹饷之事?“(未 完待续 ~^~) 第四百零三章 围门 听申时行这么问,林延潮心底自是也有一套方案,但再说下去就有卖弄嫌疑。 于是林延潮道:“学生这点浅见岂敢妄言,方才的话,恩师不要见笑才是。“ 申时行笑着道:“何来见笑,你的分析鞭辟入里才是。“ 正说话之间,轿子已是抬至了长安左门。长安左门乃官员退朝后还衙走的路径,门外就是几大衙门的官署。 此刻但见宫门紧闭,宫中禁军如临大敌地驻守在地,待见阁老轿子,当下一并跪在道旁。 身为申时行的管家申九喝道:“没见阁老要出城吗?怎么还不开门?“ 禁军将领听了当下道:“外面传说宫外京营作乱,为了防止乱兵进入宫门,惊扰圣驾,故而我等提前封闭宫门,还请阁老恕罪。“ 申九喝道:“混账,阁老正要出宫去平定兵乱,速速开城门。“ 禁军将领听了道:“没有御马监太监之命或者符火牌,卑职万死不敢开门。“ 皇宫里的禁卫,是由腾骧四卫以及四卫营,勇士营组成,一并听由御马监掌印太监指挥。 申九道:“大胆,竟敢拦阁老的轿子,若是外面乱兵真是造乱,你以为一道宫门就能挡住乱兵?“ 禁军将领道:“那此非我等之责也,若是阁老真要出门,要么冯公公,御马监太监在此,要么见调兵的符火牌。“ 申九怒道:“你真朽木不可雕也。” 申九肝都气炸了,申时行是不可能自失身份,亲自与一名禁军将领争执的。 众人也是焦急不已,这连门都出不去,何谈平乱。这时宫门外又传来几声喧哗,不知是乱兵还是惊乱的百姓,禁军将领见此更是不敢开门。 申九道:“好胆,你给我等着,我就让冯公公来摘你的脑袋。” 申九正要走,这时林延潮上前一步道:“申管家,且容我说两句。” 申九怒气冲冲道:“林修撰,不要求他。” “无妨,我说几句就是了。”林延潮笑了笑。 禁军将领看向林延潮问道:“大人是?” 林延潮道:“翰林院修撰,直文渊阁林延潮。” “原来是状元郎,不过卑职还是那句话要么冯公公,御马监太监在此,要么见调兵的符火牌,否则不可开门。” 林延潮笑着道:“本官不是来劝你开门的,只是为你担忧罢了。我问你若是轿子里是首辅大人要你开宫门,你开是不开?” 禁军将领道:“若是首辅大人,连冯公公和掌印太监都要听他的吩咐,卑职自是要开门。”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眼下申翁虽是三辅,数年后总有任首辅一日,那时冯公公和御马监太监,也需听他吩咐,但是兄台你就不妙了。” 在一旁申九本是要走,但听林延潮这三两句话,震惊讶然的神情一抹而过,站定脚步看向林延潮,露出佩服之色。 而禁军将领听了一拍脑袋,懊恼道:“非状元公几句话,卑职险些犯下大错。” 然后禁军将领转过身来喝道:“速速开宫门,啰嗦什么,快开,慢一步,老子踢你们屁股。” 一旁禁军士卒连门起开宫门。这禁军将领跪在申时行轿前连声道:“阁老恕罪,阁老恕罪。” 申九正要大骂,申时行倒是道:“罢了,你也是奉命行事,何罪之有,平定兵乱事大,速速起轿吧。” 轿夫将轿子一起,当下轿子从长安左门出了宫门,宫门外就是长安街,后左边是宗人府,右边是兵部。 轿子一路向南过了吏部大门口,就是户部了,但见户部外人头窜动,黑压压一片人围在这里。众人当下远远下轿,不敢靠近,生怕被乱兵瞧见。 这时大明的户部衙门前大门被擂得山响。 穿着各色衣裳,好似街头登徒浪子的京营官兵在那破口大骂:“户部的贪官,敢贪墨老子的饷银,开门,不然老子杀进去!” “开门,开门,不然老子给你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老子为朝廷立过功!老子为天子流过血!我要面圣!我要面圣!他娘的,再不出来老子杀进去了!” 此外还有数人抱着灵牌跪在户部衙门前嚎哭:“我爷爷,我叔公,我伯父都为国家捐躯,一门三口都没在土木堡,我赵家一门忠烈,太祖爷,成祖爷,你睁开眼瞧瞧,你的子孙是怎么对咱们赵家的。” 听到这里,林延潮不由也是醉了,兄台贵庚?土木堡之变已过整整一百三十多年,你爷爷居然还能为国捐躯,你太爷爷也是没有机会的。 申时行掀开轿帘问道:“事态如何?” 林延潮道:“依学生之见,京营的官兵这番围攻户部衙门,若是再不制止,恐怕就要冲进衙门了。” 申时行道:“岂有此理,户部乃朝廷府库重地,他们难道还敢硬闯吗?” 话音刚落,就是听得锤门之声响起,外面京营的几十名官兵,正在拆修附近民房,作成撞锤要捶门而入了。 见了这一幕申九不由失色道:“阁老不好了,他们是要破门而入了。我们不可站得太近,免得被乱兵裹挟。” 申时行道:“你们不必理会这里,先去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其他人,五城兵马司,锦衣卫人马到了没有?” 于是申九与几名仆人出去寻了一阵,寻来一名五成兵马司的副指挥,以及一名户部的主事。 副指挥带着一部分五城兵马司兵马其实早已来到,只是看京营围攻户部衙门人多势众,又没有主事的人,所以就与不i啊躲在一旁,蹲在街道两旁的沟渠里观望。 副指挥,户部主事一见申时行就道:“参见过阁老。” 申时行道:“事态紧急,就不必多礼了,本阁部问你,眼下乱兵闹事,若让你拿住几个带头闹事敢吗?” 副指挥连忙跪下道:“回阁老,卑职只有百余号人,而包围户部衙门的京营官兵足足有上千人,实在不敢啊。” 申时行道:“本阁部没有问罪你的意思。若是你将京营闹事的几个头目请到这来,本阁部与他们说几句话,保证不伤他们如何?” 这副指挥听了面有难色,但还是道:“卑职这去一试。” (未 完待续 ~^~) 额,重发章节了,声明一下 昨晚写文时,本来第一次上传,上传了五分钟,最后系统提示我失败了。于是我将文章又修改了一下,等了一会第二次上传,第二次上传成功了,但是没想到几分钟后,系统将我第一次上传的文章,补在第二次上传之后,所以造成重复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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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大江介绍道:“郭兄弟,这就是当今状元郎。“ 郭驴子看了林延潮一眼,随即对左右道:“你们看如何?“ 左右凶神恶煞几人,打着哈哈道:“真是状元郎,那日御街夸官,我等都是见过,绝对错不了,不是冒名顶替的。“ 郭驴子当下哈哈一笑,上前抱拳道:“楚大江方才与我都说了,大江与我是八拜之交,状元郎你既是他的恩公,也是我郭驴子的恩公,何况状元郎能来这一趟,真给足了我面子,你放心,你信得过我郭驴子,我郭驴子也信得过你,若是朝廷答允我们的条件,这一趟不会令你白跑。“ 说完郭驴子拿出两张银票放在林延潮手中道:“这是跑腿费,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林延潮拿着银票也是无语了,好嘛,自己这一趟成拉皮条的了。 而且这银票还不能不收,否则被对方视作看不起对方。黄白之物谁能不爱,算了,堕落就堕落吧。大家要保持一样的价值观。 林延潮将银票纳入袖中道:“那本官就不客气了。“ 郭驴子见林延潮收了钱,都是放了心,几人都是大笑。林延潮道:“既是本官在此,你们是不是退一步,不要再围攻户部了。” 郭驴子道:“状元郎这么吩咐了,我照办就是。” 于是郭驴子道:“弟兄们,先停下手来。“ 户部衙门前聚集的京营官兵顿时停下手来,喧嚣停止。 不久后申时行与京营官兵达成协议,将本该给郭驴子他们闹事官兵的折色,用本色抵了一部分。于是事情就告一段落。郭驴子也是言而有信,事成之后又给林延潮塞了两百两银子。 得了朝廷承诺之后,京营官兵也是散去。 这一番上下林延潮倒是赚得盆满钵满,这边京营官兵得了好处,楚大江也是对林延潮感激不已。待林延潮回户部衙门向申时行复命时,申时行下面一帮人夸了林延潮好是一阵。林延潮算是两边得好啊。 申时行平定了此事,与林延潮一并回文渊阁,这前脚才刚到了文渊阁,还没喝口茶,就听太监传旨,说天子极重视此事,要他们立即去乾清宫禀告此事。 于是张居正,申时行,林延潮在太监引领下至乾清宫的寝殿之中。 林延潮随着张居正,申时行心情有些忐忑,这算是自己当官以来第一次面圣。 林延潮身为从六品官,平日最多也只有在大朝仪时,能抵奉天殿,但这乾清宫属于内廷,属于天子与后宫嫔妃的生活区,唯有天子召见,臣子才能来,否则擅入就是重罪。 但是天子一般接见大臣都是在乾清宫正殿或是暖阁,怎么会在寝殿里接见大臣,这也是奇了怪了。 “臣恭请圣躬万福。“三人一并拜道。 “三位爱卿平身。“小皇帝脸色有些焦急。 “还不快给张先生看座。“小皇帝身旁一名穿着斗牛服的太监开口道。 林延潮见对方的年纪,以及身上的斗牛服猜到,此人就是宫里的首席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天子称他为大伴。 于是内侍给张居正搬来座椅,这是只有张居正才有的待遇,申时行还没这资格,更不用说林延潮了。 小皇帝身后猩红色的垂帘里,一名女子声音传来问道:“张先生,外面的乱兵退了吗?“ 女子声音清澈,虽听得上了年纪,但口吻里却透着一种雍容。 张居正当下道:“请太后,陛下放心,乱兵已退。“ 林延潮听得声音心道,这可了不得,这太后就是李太后啊,天子生母。 才想的天子要张居正来寝殿见面,原来是李太后在此。今日这乾清宫寝殿内,都是大明朝最有权势的人啊,自己这小翰林也风云际会来到了其中。 垂帘后一个声音传来:“平定就好,幸得有张先生主持大局,非如此不知朝堂上下多少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这一句话令林延潮觉得这位李太后说话口气,怎么有几分深宫怨妇的味道。(未 完待续 ~^~) 第四百零六章 天子赐服 野史上传说种种,说李太后与张居正二人有一腿。 林延潮在翰林院做官时,也听说了不少桥段,就差没有二人话本和春宫图了。 当然张居正已是位极人臣,在老百姓的心里,天下女子对于张居正而言,已是予取予求了。而面对这新寡之妇,还是贵为太后,张居正心底就没有一丝半点意淫的想法? 咱老百姓可不信。 林延潮想到这里,忍住胡思乱想,若是叫张居正和李太后看出点什么端倪来,知道他此刻脑中所思所想,定然是拖出午门弹到死的下场。 张居正道:“回禀太后,此事臣下也有不周的地方,户部之所以缺银,是微臣挪用太仓银充辽东军费所至,故而京营这才闹饷。此事其罪在臣,恳请太后,天子降罪。” 垂帘后李太后道:“张先生一片为国之心怎会有罪,只是本宫近来听外面风言风语说一条鞭法推行三年,照理说该国库充盈才是,怎么还用度不足。其法是否得力呢?” 张居正道:“回太后,眼下一条鞭法以及清丈田亩,不过在福建等地试行,还未推及天下,不得力之言实子虚乌有。其实这一次京营闹饷,就是以折色抵本色。试问折色从何而来,是地方府库收百姓折色而来,若是百姓都是以本色缴纳税银,何来有这麻烦?” “至于清丈田亩,太后请听臣下说几个数字,洪武年,天下初平,百废待兴,田亩数不过三亿七千七百一十二万亩,到了弘治年,国家昌盛,百姓富足,田亩数抵至八亿两千九百九十三万亩,但到了嘉靖末年,田亩仅剩四亿三千一百一十四万亩,比弘治年足足少了一半,这是为什么?此乃宦室富户飞洒良田、百姓诡寄田亩,以避官服徭役,令我大明税亩足足少了一半。不说长此以往,若不行清丈田亩之策,推行一条鞭之法,明年朝廷就拿不出辽东边军的军费了。” 张居正振振有声,连太后的面子也不给,林延潮却是心想,这几个数字张居正记的是一点不错,显得其干臣的厉害。 而且张居正也不是危言耸听,恐吓太后,在明朝军费支出一直占国家太仓银的大头,到了万历五年时,岁入三百五十万太仓银,用在军费上抵达两百六十万,达至百分之七十五的比例。到了萨尔浒之战后,军费花费太仓银达百分九十五之数。 垂帘后李太后道:“张先生朝堂大事,咱们妇道人家不懂,不由有你打理,我们母子俩一切放心。不说为国操劳,这一次平闹饷之事,也是功在社稷,可是你金不缺银不缺,又位极人臣,本宫不知如何赏你才是。” 张居正道:“太后如此说,臣下更是愧疚。” “有功岂可不赏,冯保,你就将本宫昨日抄的华严经给张先生吧。” 张居正当下称谢。 这时一旁冯保笑着道:“太后,你也别顾着张先生一人啊,此次申先生平定闹饷也有大功啊?” 经冯保这么说,帘后李太后笑着道:“本宫怎会不记得,申爱卿,你如何平定闹饷之事,说给本宫听听。” “是,太后。”申时行当下一五一十地将解决闹饷之事说了,其中没有浮夸之处,至于林延潮所为也是一五一十道来。 小皇帝听了龙颜大悦,除了小皇帝外,林延潮感觉到垂帘后有一道目光看向自己,林延潮知是李太后的目光。 马上垂帘后李太后笑着道:“林修撰,今年几岁啊?” 林延潮道:“回禀太后,微臣已是虚度十九载。” 李太后笑着道:“十九啊,本宫也是十九岁封的侧妃,此番你敢于任事,为国效力且不惜身处险地,你说要你要本宫什么赏赐啊?” 林延潮当下道:“太后,此事能定闹饷之事,乃是托太后的洪福,天子的恩典,臣下不过尽绵薄之力,哪里有丝毫之功劳呢。” 小皇帝听了不由一笑道:“林爱卿,既是母后说要赏你,你就不要谦让了,说吧你要什么赏赐?”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若是真的要微臣说,微臣只求大明国泰民安。” 林延潮此言一出,小皇帝顿时大笑,一旁的冯保也是莞尔,垂帘后李太后笑着道:“陛下这林修撰真乃忠君爱国之臣,好好赏赐他就是。” “是,母后。” 小皇帝向身后答允了一声,再转头看向林延潮道:“林爱卿,为赏你这番平定闹饷之事,朕就是赐你麒麟服一套,料用纻丝纱罗,另白银十两。” 天子赐服是文武大臣难得的殊荣。 赐服有几个档次,最尊贵的为蟒服,蟒服唯有一二品大员和极为得宠的太监,才能穿。 其中蟒服又分坐蟒和行蟒,一般内阁大臣也只穿到行蟒而已,而张居正身上大红坐蟒服,这是人臣最高等级的赐服。 蟒服下一等就是斗牛服,稍逊于蟒服,如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身上就是斗牛服。 虽说冯保与张居正,一个是外相一个是内相,在明朝官场上称此为宫府两相,但冯保为了对张居正表示尊敬,一直都是穿斗牛服。 斗牛服下一等就是飞鱼服了,众所周知天子亲军锦衣卫就是穿飞鱼服,此外飞鱼服多赐武官,至于尚书,侍郎有时候也会赐予。 飞鱼服下就是麒麟服了。 穿麒麟服的一般是公、侯等勋臣,皇帝驸马,以及三四品的大员。 一般而言以林延潮现在从六品官穿麒麟服简直就是僭越,六品官怎么能穿公侯驸马之服。 不过林延潮是翰林,翰林出身清华,赐服不可以品秩定论,前朝天子赐服随意的时候,翰林五品官甚至可借三品服色,甚至还有讲官赐斗牛服的。 故而小皇帝赐林延潮麒麟服,不仅没有违反制度,也是恰到好处。 听天子赐自己麒麟服,林延潮当下道:“微臣谢陛下隆恩。” 下面小皇帝又向张居正道:“张先生,朕以为让林爱卿至文华殿,为经筵官如何?” 张居正道:“陛下,为天子经筵官本就是翰林之职,臣以为可行。” 小皇帝听了龙颜大悦道:“好,就这么定了。”(未 完待续 ~^~) 第四百零七章 显摆显摆 从乾清宫出来,林延潮心想自己这一次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啊。 从郭驴子那入账五百两银子,这边又得天子赐服,自己一个从六品官穿上公侯勋戚才能穿的麒麟服,那可是多大的面子,以后必然穿出去好好显摆显摆。 御赐麒麟服不久送至,送来的正是乾清宫侍驾的太监,林延潮的老相识高淮。 高淮一见林延潮就是道喜道:“状元郎,真是圣眷在身,天子赐麒麟服,是天大的恩典,指日必入阁大拜啊!” 林延潮闻言哈哈一笑道:“高公公言重了,林某不过是跑腿的,要有功劳也是阁老的,自己不过是沾一点边罢了。” 说完林延潮从袖子里拿出五十两的银票道:“高公公拿着,请你和同来几位公公一起喝茶。” 林延潮以前出手,给太监打赏也不过几两,十几两银子,但现在能拿出五十两,反正对他而言是慷他人之慨,这钱花的是一点都不心疼,总而言之这有钱的感觉实在是好啊! 这里总结一个普世皆准的道理,男人一定要有私房钱! 高淮一看林延潮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银子,不由咂巴着嘴道:“状元郎,此礼也太重了吧,咱家受之有愧。” 林延潮道:“公公,凭咱们的关系,只有少没有多的。” 高淮见林延潮这么说,就将银票收入怀里,与同来的众太监道:“咱们还不谢过状元郎!” 宫里的太监不能娶妻生子,所以对于金银都是比较贪婪。见林延潮送他们银子,众太监们都是眉开眼笑,一并向林延潮道:“状元郎真看得起咱们,乃是咱们的荣幸。” 林延潮将麒麟服穿在身上,麒麟服既是朝服,也可作公服,简而言之,就是上朝时可坐穿,平日坐衙视事时也可以穿,不用下朝后脱下更换衣裳十分方便。 从麒麟服的样式而言,有点类似蒙元时的曳撒,后襟不断,前襟两截,下用马面褶。 天一黑,正阳门外华灯初上。 正阳门大街上,京城有名的戏院、茶园、妓院多设列在此,这是京师里官员士大夫们宴客之地。很多官员归衙后,就寻这销金,欢呼酣饮,可谓日暮不休,甚至连上朝都宁可不去。 林延潮坐着马车,看着正阳门大街两旁高挂的灯球,纱灯,眼前有些恍惚,这情景有点类似现代都市里一排的霓虹灯般,灯球纱灯就这么连绵不断一条街挂着过去。 这里是明朝官员权贵,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之所,林延潮早有耳闻,今晚翰林院同僚燕饮就这设在这条大街的广和楼。这广和楼原本是戏楼,为名宦陈家的产业。 林延潮坐着马车来至一书着‘广和楼’的牌坊下入楼,车马停在门外,楼里还有轿厅,坐轿子来的达官显贵就直接在轿厅下轿,轿厅里还有人专门给轿夫端茶送水。 而广和楼门外还站着一排彪悍大汉,这些人乃是老板请来看场的,出入广和楼的都是达官显贵,自是要有人护住场子。此外广和楼也是戏楼子,不少闲人,地痞,流氓都会来这里蹭戏,也就是白听戏不给钱。 于是这些大汉就负责轰走这些听戏的。 林延潮一进门立即有跑堂的来迎。林延潮还没说话,一旁掌柜就迎了出来陪着笑脸道:“这位是状元公吧,翰林院的同僚都在三楼雅厅呢,这边请。” 于是掌柜领着林延潮上楼,一路小心地陪着说着,赐字给小店一副墨画等奉承话。 待林延潮到了三楼,他知这广和楼三楼专门是接待,朝廷各部衙门的酒宴,装潢可谓极度奢华,只对官府开放,而不对民间。 至于二楼雅厅也是不容易订的,一般都是给广和楼附近几大饭馆包出去的,要听戏,就要去几个饭馆订桌子,然后几个饭馆直接将饭菜送到广和楼来,边看戏边吃喝。 林延潮进入雅厅,但见翰林院的同僚到了曾朝节,黄凤翔等七八人,正坐在椅上随意说话。 几人一见林延潮就起身,正要笑着打招呼,待一见林延潮身上的麒麟服道:“宗海,咦,这不是麒麟服吗?你怎么得了这一身了?” “是啊,我没看错吧,麒麟服乃朝廷重臣所着,不可随意僭越啊!” 林延潮笑着道:“小弟这并非僭越,其中说来就话长了。” 曾朝节笑着道:“这才入阁轮值第一次就得了麒麟服,其中必有非凡经历,我等一定要洗耳恭听。” 几人说着都是大笑。众人笑着恭贺,眼光中难免有几分羡慕或者嫉妒的神色。 说话间,雅厅里的侍女就奉上毛巾。林延潮接过毛巾覆脸,这毛巾该是凉水投洗,可以解一身热气,而且还用香汤浸过的,上面附带香气。 林延潮赏了这侍女一钱银子。 随即掌柜拿着一戏本递送林延潮道:“唱班子都是候着呢,这今晚头一出戏啊,要等着状元公你来点啊!” 掌柜是挺会做人,林延潮淡淡地道:“掌柜太客气了,先给几位同僚点吧。” 曾朝节当下笑着道:“宗海,今日你做东,自是你来点。” 林延潮见推不过当下点了一出定军山,几人也各自点戏,然后掌柜就捧着戏本出去,一旁侍女将雅厅对着戏台的竹帘子卷起,下方的戏台在眼前是一览无遗。 三通锣响,戏剧开场,而各种精致茶点也是接连奉上。 徐显卿笑着道:“这都是广和楼请附近名饭馆作的点心,这掌柜好是懂事。” 曾朝节喝了口茶道:“这是当然了,这广和楼乃陈家产业,是原顺天府尹陈秉彝置办,而今到了他儿子无为州知州陈志文的手上。广和楼到了陈志文,已成为京里达官显贵牵桥搭线的好地方,若是陈家有什么贵客,也是在广和楼接待的。” 林延潮听了,心想这都已是成为产业链了。 徐显卿笑着道:“陈家的事不提,说说今日宗海如何得赐麒麟服。” “是啊,说来听听,我们也是颜面有光。”(未 完待续 ~^~) 第四百零八章 求办事 此刻广和楼里定军山已是开场。 戏台左右挂着两灯球,照着四面通亮,戏台一侧写着‘出将’二字的门上,演员一一登台。 二楼三楼的达官显贵们,居高临下看着戏台子上。 三楼雅间里,林延潮与几名同僚一边说笑,一边看戏也是十分有趣。 这边门一开,刘虞夔满脸红光,领着其他几位翰林院同僚如萧良有,张懋修一干也是到了,今日为了庆贺刘虞夔,林延潮入直内阁,翰林院检讨厅里的官员,除了实在身有要事抛不开的,来了十之七八。 不过轮值内阁余孟麟,王应选,邓以赞的三人没到。 这几人一见林延潮就是笑着打趣道:“宗海,你今日办得好大的事啊!” “是啊,户部衙门里都传开了,一介书生竟对着千名闹事的武夫毫无惧色,真是佩服。” “天子赐你麒麟服,这可是咱们检讨厅的头一份了,而几位讲官也是侍直多年,讲书效成,天子方才赐一件麒麟服,哪里比得上你。”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对天子赐林延潮麒麟服都是羡慕不已,林延潮心底也是高兴,不过却道:“谢过几位好意了,不过咱们若再闲聊下去,这酒席可吃不成了。” 刘虞夔哈哈一笑道:“不错,咱们边吃边聊。” 众翰林们轰然叫好,于是众人列席坐下。这席位是每人一席,面戏台而坐,如此也是为了方便看戏。 刘虞夔当下点菜,众人见他一口气点了几十道菜。 众人都是道:“太奢,太奢了。要让直卿和宗海破费了。” 刘虞夔笑着道:“咱们同僚雅聚,若是只上寻常菜色,岂合我等身份。” 在翰林院时,林延潮就知刘虞夔此人凡事好讲排场,所以也就随着他去。刘虞夔一一吩咐,掌柜点头哈腰应了,又问刘虞夔要什么酒。 刘虞夔笑着道:“就要你们广和楼自家陈酿。” 刘虞夔笑着与诸位翰林们道:“诸位,这广和楼自酿的黄米酒,比上宫里的内法酒,今日大家要不醉不归啊!” 林延潮知道明朝官面上卖的酒很差,所以民间的商家,官员士大夫经常自家酿酒。 掌柜走后,丰盛的菜肴由侍女一盘盘端上,桌上盛陈海陆,都是珍世佳肴。 众人见了不由道:“直卿,今日这酒席最少值三十两吧!” 刘虞夔笑着道:“三十两哪里够,不过诸位莫为我与宗海的钱财心疼,知我今日为何选在广和楼雅聚吗?” 众人都是摇头道:“这倒是不知。” 刘虞夔笑着道:“这广和楼的东家无为州知州陈志文,正谋求任临清同知,眼下正往京里说得上话的衙门,满地撒钱呢,你说今日我们来此吃饭,他会收我等的钱吗?” 众人听了恍然心道,刘虞夔是打这个主意啊,咱们今日来是宰肥羊了。 黄凤翔道:“原来如此,临清同知可是肥缺,署理临清钞关,陈志文的心可真不小啊!” 林延潮道:“鸣周兄所言极是,临清钞关乃天下八大钞关之首,税银交纳还多于崇文门钞关,每年过手的银子如江河一般。” 刘虞夔笑道:“正是,这陈志文为官一任,就经手这么多银子,而我等困坐衙门,无处施展,此来不替他花些钱,岂非亏待了自己吗?” 说着众人都是大笑。 这时萧良有道:“直卿兄说笑归说笑,只是我听闻陈志文要临清钞关的署理权却不易。” “凡三品以下选官,由吏部裁定,而陈志文临清同知的行文马上就要批下来,萧兄这么说是否听到什么风声?” 萧良有点点头道:“正是,户部已看中了钞关,有意将榷税之权收归中央,故而请朝廷不用地方官府沾手钞关,准备从本衙门里差官,由一名户部主事署理钞关。眼下吏部和户部为此正在打官司。” 一名翰林笑着道:“诸位,官场升迁其中详细说个三天三夜也是说不完,这陈志文既已来京活动,一会必来这里敬酒,诸位到时不用说话,平常待之就可。他见我们神色冷淡,稍后必会补一份厚礼。” 这人说完,厅里众人不由哈哈大笑,然后一并笑骂:“这岂非成了白吃白拿?” “这又有何不可啊!” 有几名为官清廉的翰林听不过去,只是他们也知这是官场风气。 不久一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此人虽貌不起眼,但走路时昂首挺胸,与一旁低头弯腰的掌柜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用猜此人就是无为州知州陈志文了。 陈志文一进屋子就道:“诸位大夫能来捧在下的场子,真是受宠若惊啊!” 知州是正五品,虽是外官也抵得上京官正六品,比在场翰林的官位都高。但翰林官是何等清贵的存在,连起身都不用,坐着答礼就可以了,而且这还是看在陈志文是甲科进士出身的份上。 陈志文说了几句场面话,当下挨个与列席的翰林们一一敬酒。 果真不少翰林都是神色冷淡。陈志文也是脾气好,丝毫不动气。 林延潮心知这临清钞关署理的官司,最后还是要内阁裁定的,对于翰林而言虽说不能影响结果,但怎么说翰林院也是内阁属衙嘛,就算不交好,那肯定也不能得罪了。 不过对于林延潮这样值文渊阁,能参预枢务的官员来说,这顿饭就不那么好吃的。 林延潮以为陈志文是要奔张懋修而去的,毕竟他爹才拥有最高权力。但最后对方到了自己面前停下,一脸热情地道:“状元郎,陈某真是久仰大名,没料到在此相遇,真是三生有幸。” 这完全是下官拜见上官的说辞嘛。 脸皮薄的完全受不了,不过戏台下面锣鼓声响起,十分喧闹,二人只能凑近说话,旁人也是听不见。 林延潮道:“陈州牧实在言重,小弟担当不起啊!” “担得起,状元郎十九岁三元及第不说,甫入官场就值文渊阁,今日还得天子赐麒麟服,这等年少有为实是让陈某望尘莫及,陈某先干为敬。” 说完陈志文拿起酒一杯饮尽。(未 完待续 ~^~) 第四百零九章 红颜一笑 林延潮见陈志文如此讨好自己,心想对方好歹也是五品官,见了自己也不用这么恭敬吧,必是有求而来。 眼见陈志文是将酒一饮而尽,而林延潮只是浅浅喝了一口。 陈志文看了一眼林延潮杯里残酒,陪着笑脸道:“在下虚长几岁,冒昧称状元郎一声贤弟,其实愚兄有一事相求。” 林延潮道:“陈州牧,你要问的事,在下恐怕无能为力。” 陈志文连忙道:“贤弟,你可无论如何也要帮愚兄一把,既是贤弟心知肚明,愚兄也不打哑谜,不要脸的说一句,为了谋临清钞关的差事,我已是筹谋很久了。” 林延潮道:“陈州牧那你真找错人了,临清钞关,乍看是户部吏部争署理之权,其实是朝廷要将地方榷税,收回中央,此乃国策之争,并非一般人事调动,去跑跑关系,疏通一番门路就可办的。“ 陈志文愁眉苦脸地道:“贤弟这番金玉良言,愚兄也是明白,榷税收归户部,自是临清府县,山东省道等衙门亏了老本,眼下督巡衙门,吏部衙门就此事与户部在天子那打官司了,不过在下关心也并非此事,愚兄不争这署理之权,而是来与贤弟买一个消息。“ “哦,什么消息?”林延潮问道。 “贤弟,愚兄临清同知的告身,吏部还未签发,随时可以变更,你身在内阁消息灵通,对于这户部吏部之争,谁输谁赢必是比外人早一步得到消息,若是贤弟闻得消息,提前知会陈某一句,就是陈某再生父母,一生一世感你的大恩大德啊!“ 陈志文这番话说下来,林延潮也是明白他所求。 没错,自己能参预枢务,虽不能对朝廷大事指手画脚,但咱比其他人优先知情的本事。所以陈志文是想从自己买个消息,若是户部真将临清钞关的署理权拿下,那么他就乘着临清同知告身还未下来,活动一二,迁到一个更有前途的地方。但若是吏部和地方衙门在御前打赢了官司,那么他就喜大普奔,不用挪动了。 接着陈志文又压低声音道:“若是宗海兄能将消息提前透给陈某,陈某愿以一千两白银为谢。“ 一千两白银?对于林延潮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却能拿到一千两。至于收不收?这钱是属于官场上的陋规。什么叫陋规?就是上不了台面,但是大家都是遵守的规则。 中书舍人为何都这么吃香,就是因为每年可以靠这个陋规收钱收到手软。所以这钱两房中书舍人都是有收的。这钱也不烫手,因为并非是机密之事。 于是林延潮斟酌了一番语气道:“可陈州牧,真是看得起在下,既是陈兄如此盛情,话先说在前头,在下眼下不过初履文渊阁,要参闻机密之事恐怕也非容易,只能说姑且一试,若有消息,再告之州牧。“ 陈志文听林延潮答允下来,顿时千恩万谢道:“宗海这番情义,真让愚兄不知说什么才有,那唯有静候佳音了。“ 于是陈志文又寻他人敬酒了。 一顿酒宴下来,众人都是酒足饭饱,陈志文果真也没敢要林延潮他们的饭钱。 不仅如此临别之际,陈志文还向每人都送了一分\薄礼\。 当然薄礼是他口中说的,其实也不薄了,就是每人受上一间金缕所制的面签。面签就是书签,用一楠木匣装好,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 对于这礼品众翰林都是喜欢,面签嘛,读书人用的东西,送得丝毫不俗气,符合翰林的身份。而且面签为金缕所制,必要时候也可拿去换钱。 由此可见在送礼得门道上,咱们陈知州可是真费了一番心思。总之众人这一番又吃又拿,都觉得不虚此行。 陈志文将林延潮送出门外,陈济川驱马车将林延潮载至家中,林浅浅已是侯在家里了。 林浅浅听得屋外的马车声,就抛下针线活,从屋里飞奔出来。 故而林延潮进门时,看见是满脸喜色的林浅浅站在屋门前。 而林浅浅则是一眼就看见了林延潮身上的麒麟服,于是问道:“相公,这怎么不是你白日上衙的官袍?” 林延潮还未开口,陈济川就抢着道:“夫人,今日老爷得天子赏识,故而御赐麒麟服。” 林浅浅听了林延潮得天子赏赐,有几分不相信问道:“相公,这是真的吗?” 林延潮笑道:“是真的。” 林浅浅脸上的笑容顿时绽放开来,随即又嗔道:“相公,既然这是天子御赐之物,怎么今日还穿着他赴酒宴,若是弄脏了怎么办?快,脱下来。” 林延潮笑了笑依着林浅浅的话,除下麒麟服。 林延潮示意陈济川和服侍的丫鬟退下,房里只剩他与浅浅二人。 烛火下,林浅浅垂着头看着有几分娇艳。则是林延潮一边喝醒酒汤,一面灯下看佳人。 林浅浅知林延潮今日有酒宴,故而早早就熬好了醒酒汤。 林浅浅将麒麟服喜滋滋地收好,但嘴里却道:“老爷你今日立了这么大功劳,天子才送一件衣裳,也太小气了。” “那你说送什么?” “至少也要黄金百两,良田千亩。”林浅浅笑着道。 林延潮摇了摇头,笑着道:“黄金百两易得,但这麒麟服,并非黄金百两可得。” 林浅浅甜甜地笑道:“我知道,只是总觉的,给钱更实在。换了我今日太后,天子问你要赏赐什么,我就说要金子了。” 林延潮没好气地用手指点了点林浅浅光洁的额头,道了句:“你啊你。” 林浅浅摸了摸额头,委屈地道:“我知道,我就不能说一说吗?”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今日疲惫了一天,索性就直接躺在炕上,至于林浅浅则是高兴的,如小喜鹊般在林延潮说着今日家里柴米油盐的事。 林延潮合着眼睛,耳里听着林浅浅的家乡口音,偶尔自己说一两句公务上的琐事。 当然在林浅浅听来林延潮的事,自是远远不抵她柴米油盐的事重要。 对林延潮而言,反正朝堂上再风光的事说来,也不过回家后博红颜一笑而已。(未 完待续 ~^~) 第四百一十章 咱是笔杆子 清晓朝回秘阁中,坐看宫树露华浓。绿窗朱户图书满,人在蓬莱第一峰。 承乏词林愧不才,重承恩诏直芸台,筵前视草频封简,带得天香两袖回。 次日,林延潮入阁办差路途中,突然记起这两首诗来。这两首诗是自己翰林前辈,最后官拜国子监祭酒的胡俨,在永乐八年时蒙皇恩,诏直内阁时写的诗。 在现在看来这两首,文采并非出众!不过从头到尾可以透出胡俨入值内阁时,那小激动的心情。 林延潮此刻不免也是如此。 昨天一日奔波的过后,林延潮今日正式坐衙。 林延潮身穿麒麟服步入阁门后,路上遇见的中书舍人,内阁属吏都是向他行礼。 官场上从来都是只敬罗裳不敬人,麒麟服代表着天子恩典,圣眷在身。 林延潮到了自己东庑值房,开锁进门,打来水先擦桌子,收拾干净后,就坐在公案后坐下,等候今日之事。 随着云板响起,上衙时间到了。 昨日体验已是过了,眼下就开始正式办公。林延潮在公案上摆下阵仗,等着今日的差事。 随着时间流逝,从文渊阁中的阁吏往返出入于东西二房之间,文渊阁中开始忙碌。 林延潮等待了一阵,就听得脚步声响,一名阁吏来到林延潮房里拱手道:“林修撰,这是兵部手本到阁,呈首辅省览前需书一揭贴,请你速办。” 说完就放在了林延潮案上。 林延潮拿起手本,所谓手本就各衙门往来的公文,而题本是各衙门给天子上的公文,这是两种形式的文书。 各衙门题本林延潮是没有资格看的,但到阁手本却可以,眼下这一叠就是兵部送至内阁的公文。 要知道天子很忙的,为了偷懒,所以让自己的文秘,内阁大臣以及秉笔太监替他看奏本和题本。 内阁为了给天子看题本也是很忙的,那么其他衙门给他看的文本怎么办?这事只有交给内阁的文秘,中书舍人和轮直翰林来干。 内阁可以在各衙门的题本,票拟写上自己意见给天子过目,而身为内阁大秘翰林,舍人,则是手本写上揭贴,将内容简明扼要的阁臣看。 林延潮将这一叠兵部手本拿起看后,心道,好家伙,这手本好几十页,足足有上万字呢。 明朝往来公文,奏章,向来都是冗繁复杂至极点,甚至有的一篇公文里好几万字,别说天子一孤家寡人,就算有三位内阁大臣给天子看奏章,这么看也是要看出人命来的。 所以林延潮要做的事,就是节约领导的时间。 这兵部送上的是一封向张居正荐人手本,里面一共保荐了二十六员武官,其中每个人年籍,乡贯,住址,脚色介绍了写了几十句话,这样的奏章连篇累牍地看着实在是要命。 于是林延潮将手本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将手本内容简明扼要的,用两三百字写在一张纸上。 林延潮生怕写得不简练,又或者将手本里重要内容遗漏的,又重新读了一遍,再修改了一遍,最后精简摘抄了一百五十多个字。 如此林延潮还不放心,到隔壁房请教了一名资深中书舍人,自己这么写是否正确,再经过对方指点进行过一道修改后,将纸上的内容减至一百字内,这才算定稿。定稿后,林延潮这纸贴在手本头页上,再用浆沾住,这写着简介的纸就称作揭贴。 林延潮将附着手本的揭贴拿起送到文渊阁里,交给吏员里的孔目。 孔目看过一遍后笑着道:“状元公,第一次入阁办事,揭贴就写的如此妥当啊!” 说完孔目就将题本送入内阁值房。 林延潮走回东庑值房,坐下来喝了口茶,这还没休息了片刻。 这边一名阁吏来到林延潮房里道:“方才你呈上的揭贴,首辅大人已是看过了,首辅命你以方才兵部手本草拟一题本,写好后呈首辅过目。” 说完这阁吏将方才自己经过的兵部手本附着自己揭贴,放在了公案上。 “请留步!” 阁吏停下脚步问道:“状元郎何事?” 林延潮问道:“首辅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将手本一字不易的抄录到题本中,还是将手本精简。” 阁吏想了下道:“这倒是没说。” “那请问以往的惯例呢?” “首辅大人说过,行文不得有枝蔓之词,状元郎自己把握吧。” “多谢了。” 对方走后,林延潮拿起手本,心想张居正看得倒快嘛,自己费了快一个时辰功夫给你摘抄,你两三眼就看完了。 至于题本,就是内阁写给天子奏事,公事用题本,私事用奏本。 林延潮翻开手本,看揭帖上没有张居正的批注。林延潮不由寻思这替兵部送上来保荐武官的文书,不该是由兵部上题本给天子吗?怎么是交张居正上题本。 林延潮猜不透,但决定将这念头烂在心底。 参预枢务,就是自己可以知道,知道不等于能过问,问了就过界了,犯了大忌。咱就是笔杆子一枚嘛。 于是林延潮将手本又放下,去东房的典籍吏那取了专门给天子进呈题本的题本纸。 这题本纸和奏本纸看似简单,但其中有秘密。 不同衙门之间呈给天子御览的题本纸不一样,纸张的长宽高都不等,一品二品衙门用一等纸,三品衙门,四品衙门用纸也是不同,如此天子一收到题本,就知道是哪个衙门发出的,而且不易伪造。 林延潮将题本纸拿回直房后,心想这上万字的手本明显是太冗长了嘛,而且言辞啰嗦,文采逊色。 既是张居正说行文不得有枝蔓之词,那么自己可以删减一番。 于是林延潮一边磨墨一边酝酿,方才那上万字的手本,自己看了两遍,早就在脑海里倒背如流了,所以手旁的手本他连看都不用看一眼,直接就在脑子里酝酿就好了。 片刻后,林延潮有了思路,当下奋笔疾书,将这上万字手本内容精简成三千字。 写完之后自己直入文渊阁张居正的首辅值房。(未 完待续 ~^~) 第四百一十一章 你就是太小心谨慎了 距离散班还有差不多一个多时辰,林延潮为了赶公文,中饭也是没吃。 据说这对于中书,翰林而言也是常有之事。虽说张居正没说什么时候要用题本,林延潮初来乍到,还是以公务为先,中饭也没去吃,一直到赶完了文章为止。 林延潮入直之前,早就听说,京官虽以直内廷为荣,但实在是不胜其苦,侍直皇帝,每天要垂手侍立,必然气血下注,脚底十指欲肿,早晚得静脉曲张。至于入值房听差写公文,那也得终日伏案而坐,两脚不得屈伸,分分钟钟得椎间盘突出的节奏。 林延潮走入文渊阁大堂。大堂西侧是会揖朝房,以及属吏的公事房,走到尽头则是上楼的楼梯。 而阁臣值房,都在大堂东侧游廊侧。 林延潮进了大堂往东,阁臣值房一共是五间。 在明朝殿阁大学士一共有四殿两阁,由尊至卑是中极殿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 照道理大学士的极数是六,值房为何只有五间?这其中的原因,是文华殿大学士,唯有永乐年间权谨一人担当过,此后至今一百六十年,再也没有人任此职。 所以去掉文华殿大学士,默认殿阁大学士,最多只有五名,只可以少,不可以多。 现在吕调阳,马自强先后致仕,病故后,这两间值房也是空了,在办公的就剩下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三间。 林延潮经游廊来到张居正的值房前敲门进入。 内阁值房都是内外两大间,无论外间内间都十分宽敞。 林延潮本以为身为大明首辅,他的值房里会有很多内阁属吏,可事实上他走到外间,只见公案前就坐着一名身穿红袍的机要中书。 对方三十来岁,板着张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见了林延潮入内,抬头看了一眼,也不说话,只是伸手示意让他至一旁会客房等候,然后又伏案写字。 林延潮知能成为大明首辅机要中书,都不是一般人。此人不过从七品,但除了张居正外,完全可以不卖任何官员的面子。称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林延潮向对方拱了拱手,来到一旁会客房等候。 会客房,已经有三名两房中书在等候。三人见林延潮入内,都是起身拱手道:“见过林修撰。” 一人还起身让了位子,林延潮道了一句不敢,坐在侧边的一张檀木椅上。 等候时几人随意闲聊。林延潮默默用套话的功夫,借着闲聊,从几人口中打探出哪位中书舍人,专司吏部户部事。 这才开了头,就见公案前伏案的机要中书侧眼扫过这里,然后咳嗽几声。 众人立即知机不语。林延潮心下一凛,也没再说话。 中书舍人入内奏事完毕后,机要中书要进门请示一句,再从会客房点一名中书入内禀告,之后机要中书再回到公案前提笔写字。 待上一名两房中书离开后,机要中书先拿了林延潮题本入内,过了片刻后,对方再与林延潮一并入值房。 “拜见中堂。” 林延潮垂下头,眼角却是偷看张居正脸上的神色变化。 可惜林延潮没看出张居正脸上任何表情,对方将自己所呈的题本看了一遍然后提笔在题本上改动了一处,问道:“宗海直内阁也有两日了,可有什么要问本阁部的?” 林延潮道:“下官初履,还有很多地方不明白,还请阁老让一名文案娴熟的中书,能提点下官一段时日。” 张居正捋了捋胸前的美须道:“换了旁人或许要的,但你却是不必。” 林延潮拱手道:“下官愚钝,不知中堂所指,还请示下。” 张居正道:“观你今日所拟的题本与揭贴,足见宗海对案牍之事十分娴熟,怎么你还需本阁部再夸你吗?” 林延潮连忙道:“下官不敢。”林延潮面上虽是‘惶恐’的样子,但心底却是得瑟,这还用说吗?我上辈子干得就是这活,这才是自己的职业专精。 张居正温和地笑着道:“你无需在我面前战战兢兢,本阁部最厌只会耍嘴皮子的清流,而最喜用干臣干吏。本阁部眼光不会有错,你当为干臣,可有什么建议与我提的?” 林延潮听着这位大明第一人夸奖自己,十分高兴,这简直是要加官进爵的节奏啊。 待听提建议几字时,林延潮心底揣测着是否继续那日的说客之事。正犹豫之间,林延潮心道不对,张居正这是设下圈套让自己跳啊。 身为轮直翰林,只能参预枢务,哪里有发表言论,指指点点的资格。若是自己贸贸然就提了,就是妄言干政,轻则被张居正重责,重则被赶出两房,回翰林院修史。 内阁身为天子的文秘,从不能议政到可以议政,身为内阁的文秘,还没走到议政这一步。身在官场最愚蠢的,就是不懂摆正自己所在的位置。 听说眼前张居正最擅长就是这手,先把人捧得高高的,再上屋抽梯,让你自由落体。 林延潮当下道:“下官蒙首辅提拔,入阁参预枢务,已是三生有幸,下官虽是愚钝,但也知不可见之一孔,就妄加大方阕词的道理,此乃是以蠡测海啊。” 林延潮这一番说完,一旁的机要中书看了林延潮一眼,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中露出几分欣赏的神色来。 张居正笑了笑,用几分‘惋惜’的口气道:“宗海,你这人就是处事太小心谨慎了,也罢,就先在诰敕房多磨练磨练。” 说完张居正将林延潮所书的题本交给机要中书道:“盖印,发通政司。” “是,元辅。”机要秘书拿了题本,走房门前开门,再对林延潮作了个请的手势。 林延潮知自己算是过关,当下向张居正行了个礼,然后走出屋门。 坐在公案后的张居正,看着林延潮的背影,双目眯起。 至于林延潮走出文渊阁后,却是一身轻松,陡然间肚子一阵鸣叫,这才想起自己饥肠辘辘了一日,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这轮直内阁可不是个容易活。(未 完待续 ~^~) 第四百一十二章 张四维 这一日一场豪雨席卷了整个紫禁城。 林延潮坐在直房里,抬头看了一眼门外突如其来的大雨,于是起身将门关过半扇,以免疾雨打进弄湿了桌上如小山般的公扎案牍。 各衙门送至内阁的公文,都是上午送至的,林延潮忙碌了一上午,下午时才稍稍有些空闲。 林延潮入值房办事,这五六日来是忙个不停,经常在内阁一日上班,就远远超出官员辰入酉出的十小时工作时间,这样干下去果真是要得腰椎间盘突出的节奏。这与自己上一世喝了一日茶,看一日报纸那等尸位素餐的那等空闲完全是两个样子嘛。 不过尽管忙碌,林延潮却觉得充实而有意义,一来自己喜欢这样的生活,二来这是自己第一次接触中枢,了解整个帝国运转。 如眼下向天下推行一条鞭法与清丈田亩之事,林延潮就通过公文往来获得第一手资料。 此外在户部与吏部那关于临清钞关署理权归属的官司上,林延潮也从吏部户部公文往来,以及同僚闲聊中,窥得了蛛丝马迹,得知朝廷将税金收归中央的决心不可动摇。 于是他悄悄给陈志文透了风声,说户部会在这争夺中胜出。陈志文得知后,立即更改了原先任临清同知的打算,再谋他职,并遵守承诺给林延潮送了一千两银子。 这笔钱入账令林延潮赚了一笔。 现在林延潮办完差事,在公案后算着什么时候下衙时,一名阁吏来到林延潮值房里道:“林修撰,次辅请你去值房一趟。” 林延潮听对方口气有些怪怪的问道:“请问次辅有什么要事吗?” “去了你就知道了。”这阁吏脸上带着笑容,口气却是淡淡。 听了对方这句公事公办的话,林延潮不由心底一凛,于是搁下笔放在案上道:“那我这就去。” 说完林延潮将桌案上公文一整,然后将值房大门一锁,撑了把伞走至文渊阁,而来请林延潮那名内阁属吏至始至终,跟在林延潮身后。 林延潮进了文渊阁搁下伞,经游廊走到最里面一间,这是张四维的值房。 值房里一名属吏给林延潮开了门道:“林修撰,次辅就在里面!” 说完对方来到内间,给林延潮开门。 林延潮进入的张四维公事房,但见对方正在案上写大字,他的官帽脱下放在一旁。张四维的值房里因为没有如张居正,申时行的值房中用冰桶消暑,故而显得很热。 听说张四维畏寒更甚于畏热,宁可不用冰桶降暑。林延潮听来这就有点类似于现代,夏天外面都到了三十八度,也不肯在室内开空调的人。 不过张四维丝毫也没有怕热的样子,他的身材有几分消瘦,但是精神却是很好。 “次辅大人,林修撰已是到了。” 张四维抬起头看了一眼道:“林修撰先坐,待我写完。” 当下林延潮坐在张四维的下首,至于领路进来的属吏,给林延潮和张四维都倒了茶,这才出门。 林延潮静静的等着,凭他的经验,似闻到几分来者不善的意思。 在三杨时的内阁,奏章的票拟,由几位阁臣协恭,商定后再呈天子,几位阁臣没有主次之分,。 自嘉靖朝以来,首辅势大,天子委政于首辅,从严嵩,到徐阶,至高拱,再到张居正,首辅权势日重,不仅凌驾于群臣之上,而且次辅与三辅等其他几位阁臣的地位,也如同首辅属吏一般,不敢以同僚相处。 比如票拟之权,这几位首辅都是操在自己手上,由自己独决,不与他人商议。 特别是高拱权操在手不说,还十分蛮横,当时为次辅的张居正给皇帝上密谒。高拱知道大怒,对张居正骂道,我高拱当国,一切事由我与大家共决,你张居正怎敢背着我与天子说悄悄话? 所以张四维的位置,就很尴尬,他名义上虽为文官的二号人物,但是朝堂大事却轮不到他说话。 当初高拱主政时,还分张居正主户部事,但到了张居正主政时,六部事与张四维一个都没关系,只是让署理阁务。说白了,张四维手中的权力充其量相当于管理内阁的秘书长而已。 不过尽管如此,张四维的权势,也是林延潮远远难以望及项背的。 不久张四维将他一副大字写完,然后问道:“宗海,你看老夫这几个字如何?” 林延潮依言站起身凑到张四维公案前,但见张四维写的‘白马入芦花,银碗里****’十个字。 这是禅宗的一句名谒,林延潮当下道:“下官书法不过粗通,但也可看得出中堂的笔力真可谓登峰造极。” 张四维听了不置可否,将笔搁下,走到林延潮身旁的檀木椅上坐下,然后拍了拍林延潮的椅子。 林延潮会意坐下,只是挨着一点椅子边,不敢坐实了。 张四维缓缓道:“当初翰林轮直内阁,我本是定下张懋修的,但是本阁部看了你的平夷诏后,觉得你乃可用之才,所以才推你到东房轮直。” 林延潮听了心道,这搞错了吧,明明是自己一封平夷诏得天子和张居正的赏识,这才入的内阁。但林延潮转念一想,张四维说得也没错。张四维现在替张居正署理内阁大小之事,自己能入文渊阁,最后点头也肯定是张四维。 虽然他只是顺着天子和张居正心意,顺水推舟而已。 林延潮面上仍是要摆出感谢的样子道:“中堂大恩,下官自是铭记在心。” 张四维问道:“前日,议定清丈田亩的公文,是你经手的吧?” 林延潮将张四维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当下道:“是下官经手的。” “你没有记错?” “下官记得清楚。” 张四维点点头道:“你肯承认就好了,宗海你初履内阁,见识难免不够,不免有犯错的地方,这也是人之常情。” 林延潮立即问道:“中堂,下官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请直言告之。” 张四维盯着林延潮的眼睛问道:“宗海,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听了这句话林延潮顿觉不对。 此刻值房内,忽听得惊雷突然炸响,窗外大雨如注。(未 完待续 ~^~) 第四百一十三章 泄密 文渊阁外风雨如磐。 从张四维的值房看出去,远处的文华殿处于大雨之中。 雨水打在屋檐上四处飞溅,不过值房因不开窗的缘故,仍显得十分闷热。 不过此刻林延潮却没有燥热的意思,次辅张四维狭长的双目看着林延潮,神色却是平静。 而林延潮虽早有的心理准备,但被张四维这么质问时,仍是心底有几分忐忑。换了旁人这么不善的问林延潮,林延潮可以完全不当回事,但眼下此人乃是当今次辅,一个应对不慎,自己的官途就玩完了。 身处林延潮眼下的境地,第一个反应,就是张四维是不是针对自己的? 正常人都会这么想,谁说林延潮与张四维无怨无仇,但是官场上不是与人和善,别人就与你和善的。 内阁属吏,中书舍人,轮直翰林,不经吏部铨选,考评,全由内阁自己定夺。换句话说,内阁里每一人都有现在在位三位阁老中任意一人的背景在。 比如几位轮直翰林,林延潮是申时行的门生,邓以赞,刘虞夔是张居正的门生。张四维也有自己门生。 而以张四维的立场上,张居正的门生他不能动,自己的门生不必动,而林延潮就悲催了,他身为申时行的门生,明显就并非自己人,一个不小心,很容易就会被拿来当典型。 换了别人可能就吓尿了,但林延潮是谁,大明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又如此年轻,前途可期,就算将来不能入阁,但官至三品也是毫无压力。何况他圣眷在身,又刚刚被天子赐予麒麟服。 林延潮就算不凭任何人,不靠任何背景,只论自己的实力,张四维这‘边缘宰相’真要动自己也要思量思量,何况他还要顾虑申时行呢。 盘算了下‘敌我实力对比’,林延潮坐直了身子,迎上张四维的目光,自己行事问心无愧,有什么好怕。面对张四维问他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于是林延潮不卑不亢地道:“中堂,下官是真不知。” 见林延潮在自己面前丝毫没有心虚的神色,张四维调整了下自己的坐姿道:“宗海,我叫你来不过询问几件事,若此事真不是你泄露了,我必还你清白。” 听了张四维这句话,林延潮心底一笑,你心里对我还有几分顾忌的嘛。林延潮一脸诚恳地道:“中堂处事一贯公正,下官自是信得过的,请中堂垂问!” 张四维道:“那你将昨日经手的清丈田亩制敕说一说。” 林延潮道:“是中堂,下官记得是昨日午时前,制敕房于中书将这封清丈顺天府田亩制诰送至诰敕房的,在下核对一番后,确认没有违制,于是就加盖官印,送驻阁给事中。。” 林延潮说的是制敕流程,要知道天子下达的旨章,要经过内阁审核,若是内阁觉得旨章内容不妥,有权不干,将奏章封还丢给天子。 这是内阁大学士另一项大权‘封驳权’。 而不经内阁的同意盖章的圣旨,就称为中旨。对于中旨,文官是可以不买账的,抗旨不遵行也不会有事。所以明朝皇帝为了避免被内阁打脸,要下达圣旨前,要么让司礼监太监口传,要么将自己意思写在一张小红纸条给内阁大学士,这称红本到阁。 内阁大学士根据天子小红纸条上的意思,以及自己的理解,草拟一道奏章。当然内阁大学士这么忙,不可能自己替天子视草,重要的奏章大略写个意思,交给西房制敕房的中书舍人来制敕,不重要的奏章连看都是不看,完全由中书舍人视草。 西房中书舍人写完后,将制敕拿到东房诰敕房,让五位轮直翰林之一审查核对。轮直翰林确认无误后,二人一并盖印。 这印称为关防,所谓关防,就是翰林与舍人一人拿半印,拼合后一并盖下,才算生效。 加盖关防的制敕就存放内阁中,如果不是加急之事,放衙时驻内阁的六科给事中会将制敕取走,带到归极门处六科廊的给事中审查。六科必须在五天内对制敕进行审核,如果奏章不行驳正缴还,称科参,这也是第二道‘封驳权’。 如果可以行,六科将奏章送至归极门处的中书科缮写。中书科按照诏书的格式缮写完毕后,再上呈御览。天子看完行,盖下御宝,如此这圣旨才算真正生效。至于林延潮在这事件上,扮演的角色,就是对西房送来的制敕进行审核上。 张四维问道:“你说是午时送至,何时送出?” 林延潮答道:“下官看了半盏茶的功夫,看完后与于中书一并盖印,依规矩装公函之中,盖上火漆,再一并亲手交给驻阁给事中,之后就去用饭了。” 张四维问道:“那于中书送来的制敕,你都看清了,一字不漏?” 林延潮道:“下官自是看清楚了,否则也不会确认无误,加盖关防。” 张四维又问道:“那盖印之时,可有谁入你的值房?” “未曾有人。” “那在阁期间,可与谁提过制敕所载之事?” “下官未曾。” “那放衙之后,你可有将制敕所载之事,与人分说过?” “此事涉及国策,乃机密之事,下官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与任何人分说。”林延潮听张四维说,知道肯定是清丈顺天府田亩的制敕泄密了,对方来找自己是调查来了。 此事当然不是林延潮泄露的,西房的于中书,审核诏书的六科给事中都有可能。自己当然有这底气,若是见了张四维逼问,心底就怕,乱了阵脚,那么也太怂了。 可是自己一张嘴,空口无凭,眼前的张四维显然并没有相信自己的说辞,但林延潮既是说得如此明白,他的追问已是没有意义。除非他掌握证据,或者是将林延潮拿下审问。 这二者,张四维自是不能这么办。 于是张四维沉吟了一番道:“林修撰的话,本阁部自是相信的,不过此事牵涉甚大,今日之事你先不要告诉他人,回去做事。”(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四章 跟我们走一趟 张四维吩咐一句,即便林延潮没作亏心事,但也是暂且送了一口气。 “中堂,下官告辞。”林延潮向张四维告辞,张四维微微点了点头。 林延潮走出张四维的值房,但见申时行的值房却也在这时候开启,但见于中书满头大汗地从值房里走出,正与林延潮在游廊外打了照面。 在这个场合相见,于中书顿时有几分赧然,向林延潮一拱手,就步伐匆匆的离去。 林延潮顿时明白张四维审查自己,同样于中书被申时行审查,他们二人成了内阁里的‘嫌疑人’。 要知道两房中书舍人,是内阁的自留地,进士出身可以进,举人,监生也能进。历史上叶向高为首辅时,把小吏出身的汪文言拉到内阁作中书舍人。林延潮是申时行的人,而这于中书是张四维的老乡,为了避免嫌疑,两边轮换审查, 林延潮于是走到自己北庑值房。 此刻他不免无心办公,制敕泄密不是小事,虽说两房中书,翰林,大家都有将内廷之事,透露于外廷换取好处的陋习,这点大家心照不宣而已,人人都这样干。一般而言此事不严重,因为真正机密的制敕,是由内阁亲拟,不会假手两房中书和翰林,能到了两房中书,翰林手上的制敕,都是不那么机密的,所以大家透露点也没什么,阁老们就算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但这清丈顺天府田亩的制敕泄密,看来非同小可,否则不会惊动张四维,申时行这两位次辅和三辅。 此事关系到林延潮在诰敕房的前程,他不担心是不能的。林延潮有几分犹豫,是不是该去申时行值房里向他报备一下。 就在林延潮左思右想之际,值房里突来了一人。 林延潮看去不由大喜,原来是申时行的心腹申九。 申九对林延潮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道:“老爷让我传口信给你,稍安勿躁,清者自清。” 林延潮喜道:“恩师,相信不是我作的?” “老爷说你做事一贯能知分寸。” 有申时行这一番话,林延潮顿时心底大定,自己跟对了人啊。身为下属时时刻刻能为领导所想,这是本分。但是领导能替下属设身处地着想,知道林延潮所思所想,这就相当难得了,是领导能力和魅力所在了。 洞悉官场规矩,人情练达,故而什么事在申时行心底都是清清楚楚的。 林延潮心底暗暗庆幸有申时行罩着自己,于是道:“替我感谢恩师,此事确不是我的作的。” 顿了顿林延潮问道:“这事为何会闹得这么大?” 申九道:“我也是不清楚,听闻这清丈顺天府田亩的制敕昨日方递至六科廊,今日武清伯联同二三十几名公侯勋戚去太后那哭诉,说首辅不给他们活路。太后被逼的无法,只能传首辅至乾清宫问话。结果首辅回阁之后,大发雷霆。” 林延潮听了恍然,他看过这清丈顺天府田亩的制敕,当然是清楚这制敕的详细内容。 福建左布政使劳堪被任命为右副都御史巡抚福建后,奉旨稽核,行一条鞭法和清丈田亩后,成绩卓异,于是向朝廷禀告闽人以为便。 于是张居正,决定由万历八年九月开始以福建例,向天下推行一条鞭法和清丈田亩。 要知道清丈田亩,触动权贵利益,京师是天下注目之地,唯有从权贵最集中的京城,顺天府开始推行清丈田亩之策,方能奏效。只有先打压下了京城里这些公侯勋戚的嚣张气焰,其他各省方能服服帖帖的遵行。 可是张居正清丈顺天府田亩的制敕,才刚刚写完,送六科廊审核的第二日,就被武清伯等人知道消息,跑到太后那去哭诉。 政令不说实行,连审核还未过,就走漏了风声,被群起围攻,张居正能不大怒吗? 次日上衙。 林延潮感觉到了几分风雨欲来之势。 今日上衙时,林延潮与相熟的同僚打招呼,但见对方的眼神都有几分不自然,闪躲开自己的目光。 林延潮开门,坐在值房里借着研墨想着此事该如何化解。 云板敲响一刻,内阁开始办公。 林延潮将脑中思绪排空,若是因为情绪问题,影响了工作就不好了。 林延潮坐在公案后,听着两房值房外的脚步声。听了一阵,过往的步伐匆匆,但是却没一个往自己值房来的。 与以往屁股刚坐到椅子上,从早到晚就忙个不停,今日林延潮等了整整一个时辰,也没有任何手本要贴揭帖,题本要草拟,西房送来的制敕需审核。 这是他轮直诰敕房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于是林延潮明白了自己处境,因身处嫌疑之地,上面的人不信任自己,所以他被停职了。在没有洗脱嫌疑前,不会有任何公文让自己经手。 猝然遭到这样的事,林延潮觉得自己实在是很无辜,心底十分委屈,明明不是自己作的嘛。 想到这里,林延潮忽将值房钥匙,文渊阁铜柜钥匙,以及官印,关防都取出摆在公案上,有几分挂印而去的冲动。 冲动只是一转而去,林延潮又恢复平常,宽慰自己,此事除了自己,不还有申时行相信自己嘛。想起昨日申九给自己带的话,让自己稍安勿躁,因此自己切不可躁动,反而让自己的嫌疑更重。 反正闲来无事,就当放假好了。林延潮盖上砚盒,将笔纸收起,起身去茶房打了一壶茶来,路上与同僚们仍如以往般打招呼。 回到值房后,林延潮就一边喝茶,一边拿起公文看了起来。林延潮就如此在值房里,什么事都没干过了整整一日。 到了第二日林延潮如常上衙,但才刚进了东华门还没走几步路。 但见两名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武官拦在自己面前道:“敢问是林修撰吗?” 林延潮心下一凛,面上道:“正是。” 这名锦衣卫武官道:“如此再好不过了,请林修撰跟我们走一趟。” 林延潮身子不动,问道:“去哪里,到北镇抚司吗?” 两名武官对视一眼道:“林修撰,去了就知道了。”(未 完待续 ~^~) 第四百一十五章 审问(两更合一更) 锦衣卫在明朝可谓是文官的克星,每个官员一听要被请到北镇抚司喝茶, 平日那高高在上的样子,顿时不见,当场能够不吓得屁滚尿流,就算你是条汉子。 林延潮初时惊愕后,镇定下来道:“锦衣卫?给我看看你们的腰牌!“ 两名锦衣卫对视一眼,一人道:“叫去你,你就去,啰嗦什么?“ 另一人上来要强行动手。 林延潮退后一步,喝道:“你们干什么,这乃是皇宫大内,吾身为六品翰林,入阁办事,难道连腰牌都看不得,你们敢在大庭广众面前动我一下试试!“ 林延潮一声喝出,顿时惊得几名路过的太监看了过来。几人驻足而看,而林延潮正是一脸警惕,要把事情闹大的样子。 这二人脸上怒色一抹而过,没有料到林延潮居然丝毫不惧。一人道:“林修撰,这样对你没有好处。“ 另一人道:“罢了,不要动怒,给他看就是,闹大了,就不好看了。“ 说完劝架的人,掏出腰牌递给林延潮。林延潮见对方取出一个铜牌来,心底有数。 锦衣卫中最低级的力士,校尉用木牌。小旗,总旗等用铜牌。而银牌乃是锦衣卫的高级武官所用,乃副千户以上所用。 林延潮看对方木牌,知道此人乃锦衣卫试百户,名叫张云达。 “可以跟我们走了吧!“ 林延潮看向另一人道:“还有你的腰牌。“ 那人闻言不怒反笑道:“在锦衣卫前,我还是第一个见到如你这么大胆的文官。“ “那你今日就算见到了。“林延潮笑了笑道。 “好啊!“对方眼中露出一抹厉色,当下将腰牌取出。林延潮见了竟是一银牌,对方乃是锦衣卫副千户,名叫何官。 “原来二位真是锦衣卫,是在下失礼了。“ 二人脸上都是浮出一抹冷笑,一副你现在讨饶已是完了的样子。何官道:“既是如此,林修撰请了。“ “需我去内阁通报一声,移交庶务吗?“ “这倒是不必了,我们自有安排。“ “那好,我随你们去。“ 当下林延潮跟着两位锦衣卫武官,一路来到京城西阙门外。 林延潮走到一排群房前。 林延潮知这西阙门外的群房乃是内廷抄录军职贴黄的地方。 平日有一名兵部主事,一名佥事御史,一名翰林宫坊官坐衙。 看着锦衣卫带着自己来这地方,林延潮就松了一口气,如果真是去北镇抚司,那么事情就真不好办了。 这群房只有三六九时办事,一般都是关着的,但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林延潮抵达时,正巧碰见于中书,但见对方一脸沮丧的样子,显然被锦衣卫请来后,遭受的惊吓可谓是一点都不轻。 林延潮与于中书对望一眼,林延潮顿时生出了一股难兄难弟的同情。估计于中书看见林延潮也有同命相怜之感。 这时但见一间群房的门一开,一名官员走了出来。 林延潮见了此人不由大吃一惊,此人乃是林延潮的老熟人啊!而对方走出门来时看到林延潮也是满脸的吃惊。 没错,此人就是周裔先,原侯官知县,还是林延潮县试时的考官呢。不过后来林延潮记得对方晋给事中。 给事中是从七品,官位虽不如自己,但有师生这一层关系,林延潮见了对方还是要自称一声侍生的。 当初自己初见周裔先时,对方还是自己父母官,一副掌握百姓生杀大权,吊的不得了的样子。但眼下也是一副阶下囚的模样,脸色十分苍白,头发散乱,但好歹是当过一任父母官的,比于中书那等没见过世面的好多了。 在这场合下林延潮也没有贸然与周裔先打招呼,对方也没有这个意思。 于是林延潮就被张何两位锦衣卫带至方才周裔先出来的屋内。 屋内较空旷只摆着一张旧桌案,几张旧椅子,地上有柜角印,显来原来这是摆放柜子的,但被人挪开了。 林延潮坐在椅上,副千户何官隔着公案在林延潮面前坐下,而另一人则站在了林延潮的身后。 何官就问道:“你可知我们找你是何事?“ 林延潮道:“不知。“ 何官冷笑一声道:“真不知?前日次辅大人召你去他房内审问,你都不记得了吗?你这是有心隐瞒,眼下本官在此还不从头到尾如实招来。“ 林延潮道:“你说的我知道,只是走时次辅大人有交代,让我不要将值房里的事告诉任何人,故而我不能与你分说,却不是有心隐瞒。你若是不信,尽可以找次辅对质。“ 何官一愣,没料到张四维给林延潮交代了这句话,那么林延潮说不知情,也是可以的。 这一句话交锋中,何官就败下阵来。何官见过不少被抓入锦衣卫的官员,却没有一人似林延潮这么镇定的。 这些官员平日高高在上,受人奉承习惯了,突然遭遇锦衣卫的关押,如同是从云端掉落摔在地上,这等巨大的反差,令他们一时承受不了。 故而他们被锦衣卫审讯时,等于就被扒开以往身上那层皮,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 官员崩溃到大哭,各种失态,将自己当官以来做得大小坏事,毫无保留的一一吐露,这才是锦衣卫看来的常有之事。 反而倒是那些江洋大盗,他们经常犯事,被抓到之后,反而多番抵赖,令这些锦衣卫不好撬开他们的嘴巴。 而眼下林延潮表现的,就如同这些惯犯。 不过何官也是释然,毕竟林延潮还年轻,这个时候的人很有锐气,故而表露出不惧的样子。只要将他这锐气打下就好了。 何官当下换了种口气道:“既是你不愿意说,如此本官就直问你了。方才之人,你可认识?“ 林延潮反问道:“什么人?“ “就是前一刻,从这房里走出之人。“ “你说的是周事中,原来是我家乡的父母官,县试时点我的考官。“ 何官盯着林延潮,林延潮与周裔先二人的关系,他当然是知道的,方才故意让周裔先出门与林延潮相见,也是他的一步棋,看看二人是否有关联。 “那为何你们方才见面,装作不相识?“ 林延潮如实答道:“那是因为我与周事中已是多年不见,何况在这场合相见,实在尴尬,不愿打招呼。“ “哦,是吗?周事中是你考官,你中了状元后,怎么没有上门拜会?还有你们都直内廷,六科廊与文渊阁相距不过千步,你说你一次都没见过周事中,此绝不可能,你在撒谎!“ 林延潮听到这里勃然动怒,但这怒色一抹而过。 他想审讯这事就是心理战,自己就算是无辜的,但喜怒也不能被人把握到。 于是林延潮淡淡地道:“我入直文渊阁还不到十日,六科廊一次都没有去过,我怎么会见过周事中。再说我中状元后,也有去周事中府上拜会,但对方当时不在,只是投了帖子,至于后来我忙于公事,再也没有见过。“ 林延潮的反应被何官看在眼底。林延潮,于中书,周事中,还有六科房里另一位左给事中和都给事中,都是这一次内阁泄密案的重要关系人。 但见林延潮的答话,以及方才周事中的审讯看来,他排除了二人暗中勾结的可能。但是林延潮明明是无辜的,遭自己\冤枉\却能忍得住,不爆发出来,与方才对方处处硬顶自己形成鲜明的反差。 何官心知,看来碰上硬钉子了,林延潮城府很深,令他一点也把握不到,对方心中所想,这个审讯让他顿感觉十分棘手。 何官道:“你口说无凭,是与不是,本官自会查得清清楚楚。“ 林延潮倒是道了一个好字就没下文了。 何官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试百户给林延潮端了一杯茶来。 就在林延潮接过茶正要喝下时,何官突而问道:“林修撰,你入阁后可曾将消息卖给外官?“ 何官突来的问话,令林延潮手中举茶的动作一停,但随即他又恢复了喝茶的动作,没有立即回应何官的问话。 林延潮借着喝茶在脑中盘算如何回答,如果实话实说,林延潮肯定是有卖给外廷的,这不,自己刚刚收了陈志文的一千两。 内廷官将消息卖给外廷肯定是不行的,这是明面上的规矩。 但是实际上内阁内廷官大多没遵守这规矩,而且谁没有点人情往来,赚外快的事,所以禁也禁不住。于是阁老们默认,卖消息给外廷可以,但只要不透露行军打战之类重要公文的消息就可以了,这就是潜规矩。 林延潮卖消息给陈志文,属于坏了明规矩,但不坏潜规矩。 可这一次清丈田亩泄密的案子,就是不仅坏了明面上的规矩,还坏了潜规矩,故而要重办。 如果何官问的是,林延潮你有没有泄露,清丈田亩这制敕的消息,林延潮当然回答没有。 但何官没有这么问,而是问林延潮有没有向外廷泄露过消息,那这么问就是要纠林延潮小辫子了。 锦衣卫号称无孔不入,林延潮不知对方掌握了多少内情。 林延潮将茶水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极其干脆地答道:“没有,我身为朝廷命官,怎么会作此知法犯法的事。“ 开玩笑,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个道理,林延潮是知道的。 何官敲着桌子道:“好个林修撰,你倒是把事情推个一干二净,你不说实话,难道真以为我锦衣卫是吃干饭的吗?“ 林延潮表示道:“此事我真的没有。“ 何官见林延潮矢口否认,当下站起身走到林延潮身旁,放低身段道:“林修撰,实话与你说,你的事我们锦衣卫都了解的一清二楚,招你来问话,不过是看你态度,你若是真问心无愧,从实说了又如何,到时本官还会向上面替你说情,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硬的不行,换软的啊? 林延潮心道,自己在这事上问心无愧,不怕对方怎么查自己,所以不要像那些官员,一见锦衣卫就吓得什么都不知道,竹筒倒豆子般全部招了就行。 于是林延潮道:“多谢好意,但我真的没有做好,你要我从何说起。“ 啪! 何官重重一拍桌子怒道:“好,如此休怪本官无情!陈志文你可知道?“ 此刻林延潮也不得不佩服锦衣卫的办事效率,你妹啊,连这事你都挖出来了,看来没少在我身上下功夫啊! 林延潮答道:“知道。“ 见林延潮承认,何官脸上顿时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当下他追问道:“陈志文可有给你一千两的银票?“ “没有!“林延潮断然否认。 对方见林延潮再度矢口否认,顿时抓狂了,自己都问到这个程度了,连陈志文给林延潮多少两银票都一口道出,显然对此事了解到一个程度了,林延潮居然还敢不承认。 “真好胆,给你不给你点教训是不行了。“何官顿时扳下脸来。 “慢着。“林延潮突然开口。 “怎么现在要承认?“何官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不是要承认,不过若是何千户有心知道,内廷官中有哪几位私通消息给外廷,我倒是知道,怎么样要不要我告诉你?你再上表给天子,将这几人一并办了。“ 林延潮这话听了何官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林延潮的意思很显然,你何官要是敢因这事办我,让我丢官,那么好,我就把这事捅到天子那去,这几个人是谁,我是心底有数的,我是怎么丢官的,我也要他们怎么丢官。 你何官要办我一人不行,要办大家一起办。如果你只办我一人,那么我就去告御状,让他们陪我一起丢官,到时这些人不会怪我林延潮,反而会怪在你何官头上,因为是他先坏了规矩。 这几人哪个不是有背景的,真要报复何官,何官下场一定比他们更惨。 这就是我完蛋,你也得跟着完蛋。 “何千户,这几个人的名字,你敢不敢听啊?“林延潮道了一句。 何官顿时哑口无言。 林延潮看着对方,冷笑道:“何千户,你到底敢还是不敢!你给我句话!敢不敢!“(未 完待续 ~^~) 第四百一十六章 冲动 此刻就在何官审讯林延潮的隔壁屋里。 周裔先,何中书,以及一名左给事中,都给事中都是坐在那,一旁自也有锦衣卫看押。 周裔先与何中书都是刚刚审过的,何中书如同霜打了一般,垂头丧气地坐着。 至于周裔先脸色也很难看。而那左给事中和都给事中则还没有受审,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此乃锦衣卫审讯高明的地方,兵法讲究不战而屈人之兵,而他们审讯时则是强调造势 ,让这两个未审之人先来感受一下锦衣卫审讯的\氛围\,先让他们看几个被审讯过人的惨样,从心理上击垮他们,一会儿审查起来就容易多了。 周裔先和何中书已是被击垮,而在隔壁房间内审问的林延潮也不用多说。 在这几名锦衣卫想来,一会何官将林延潮提来时,就让这二人见见林延潮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好了。 果真隔壁房间审了一会,就不时传来几声敲桌拍案的响声,以及何官的质喝。 这一幕令屋内几人表情各不同,身为阶下囚的自是脸皮直跳,而几名锦衣卫则是浮出冷笑。 但是拍桌子的声音,才过了一阵,就发觉形势逆转了。 何官的声音不知如何就没了,隔壁屋里反而是林延潮质问声。 具体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清楚,只是几句,你敢不敢听? 给句话? 敢不敢? 你们锦衣卫怎么办事的? 这几句话隔着墙壁传来,几名锦衣卫听得都是目瞪口呆。 这局势不对啊?这到底是谁审讯谁啊?怎么听起来何官他们才是被审问的样子。 咱们锦衣卫审过那么多文官了,几时遇到这等事啊! 这一幕不说几名锦衣卫,就是周裔先也是大吃一惊。八年前自己见到他时,不过一山村少年,数年后若不是自己开恩,给他一条功名之路,他恐怕还是在地里刨食的命。 但没料到他后来中了解元,甚至三元及第的状元,而今身为翰林院从六品修撰。自己只是从七品给事中而已,仕途不顺,三年考满还不能升任为左右给事中。 故而当初林延潮至府上拜见自己时,自己觉颜面无光,不愿意见面。对方明明高自己两级,还要自称侍生,让他面子往哪里搁。 而此番再度重见,周裔先不仅觉得自己不说在品级上不如对方,连见识也不如林延潮。 他当年身为地方官时,一方知县,凭着够蛮够狠,这等强横的作风,慑服上下。 后来周裔先转入六科为官时,却发觉以往自己持之的这一套,在衙门里反而不好办了。他后来才明白在京师里不是靠你够狠够强悍,就能行之一方了。 自己犯事被锦衣卫拿捏,无从反抗,但是林延潮却把握局面,这绝非强横二字可以办到的。周裔先顿觉得自己远不如这位年轻人。 几名锦衣卫深觉得颜面丢光的同时,在另一间屋里马功也是不好受。 马功当了御史不过三年,之前在山东任过某县知县,任内地方大治。 要知道在山东此县任好知县不容易,山东虽是孔圣故里,礼仪之邦,但此县境内盗贼,响马也是很多的。 能在知县任上大治,着实说明马功能力不凡。知县任上考满如果得优,一般会出任科道。 于是马功就当了御史,而这一次内阁,六科泄密之案,他被都御史点了差,来与锦衣卫一并查案。 当然审人这等粗活,马功是不会干的,御史有检察权,没有审讯权。故而他都是等那些官员被锦衣卫审完了,自己再来接手,抄录供词之类的。 毕竟被审问都是内阁,六科这等要害部门,这里的官员,自己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故而他聪明的选择了不出面。 但是此刻他却是坐不住了,再这样下去,还要怎么审,简直被人牵着鼻子,倒着走嘛。对于锦衣卫他也有几分看不起,简直被人玩弄鼓掌之上嘛。 于是马功打开屋门,走到林延潮所在的屋外,犹豫了下,还是打算再观望一阵,于是将耳朵贴到门板上听着屋里的动静。 但听此刻何官气急败坏地道:“好啊,林修撰,你以为本官不敢问吗?你就将内阁里哪几个人将消息透露给外廷的名字一一说出来,看本官惹得起,还是惹不起。“ 听了这句马功顿时大骂,你中了计了,这话你怎么敢随便乱问,若是林延潮说出了几人名字,我们就不得不审理此事,到时候你我二人就得罪了一大片人,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好啊,我就说给你听。“林延潮开口道。 马功本要进去阻止,但已是慢了,因为林延潮已经开始说了。林延潮每说出一个人名字,马功的脸色就差了一分,心道完了完了,这回事大了。 至于房内的何官想必也是如此,林延潮刚才说出的名字,虽不过是两房中书,从七品官员,但能入直两房中书哪个人背后没有背景的。 前朝两房中书出身的官员,出阁后进士出身的可拜郎署,藩台臬台比比皆是,如果是监生举人出身的,也不乏拜卿寺的堂官。 但更多人都没有外放的意思,宁可在两房中书任上一任二三十年呢。 这回事情可是真闹大了,得罪了一大片人了,老夫好容易熬上的御史,就这么完了。 林延潮念了一半问道:“怎么你还要我再说下去吗?这些人办下来可是大案,够你加官晋爵的了,何千户你可不要太贪心啊!“ 此刻马功草死何官的心事都有了,房里何官声音都有几分发颤道:“还有?他们都。。。都是将消息泄露给外廷的官员?“ 一声笑声传来,林延潮道:“抱歉,让何千户失望了,其实我是想说方才我所叙的这些官员并非私通外廷之人,相反他们都是清白的,从没有干过任何私通外廷之事。“ 被戏耍了? 不过身在屋外的马功听了顿时松了一口气,顿时感觉自己一下活过来了。 马功从袖子抽出巾帕,宽慰自己道:“娘的,这都要出人命了。“ 他心道,若是真供出来,这屋子里的人,以后都在官场混不下去了。幸亏林延潮也是知分寸的。 但听林延潮说道:“何千户,你也知我方才若真说出来,此事后果如何,多难以善罢甘休,故而劝你一句继续追究下去没有好处。“ 何官直喘粗气,显然已是大怒道:“你他娘的,竟敢戏耍老子。本官在锦衣卫多年来,还没人敢对本官如此放肆,真卑劣之徒。“ 林延潮道:“住口,本官乃是翰林院修撰,天子钦点的状元,你竟敢称本官是卑劣之徒,本官必至天子面前参你。“ 但听屋内何官咆哮道:“好啊,本官等着。“ 一声掀桌子的声音。 马功暗道了一句不好,何官在这交锋中已是输了彻底,眼下恼羞成怒。 马功再也顾不得了顿时冲进屋内,但见林延潮连人带椅摔在地上,双手捧腹露出疼痛之色。 何官则是握着拳头,作势要打林延潮,然后被一旁另一位锦衣卫拼死拉住道:“何大人,上面交代绝不可对他们动粗啊!特别是此人,还是当今状元,翰林官!“ 马功见了这一幕立即斥道:“何千户,你干什么,还不退下。“ 何官听马功这么说,冷笑两声,当下收手。 马功则是上前向林延潮赔罪道:“林修撰,何大人这实在是多有得罪,我替他向你赔罪,你大人大量,请千万别往心底去啊!“ 林延潮腹部挨了一拳,口里吐了几口气,方才好了一点。 马功将林延潮扶坐在椅上,林延潮问道:“多谢,这位兄台是?“ “下官都察院检察御史马功。“。 “哦,马御史,幸会,幸会。“ 马功心底其实着怒,何官如此一弄,显然是自己被激动,故而动手。这案子到了这里,已是无法对林延潮再审下去了。 但马功心想,何官是锦衣卫打了人可以跑,但自己是御史,与林延潮他日还要同朝为官,可绝不能得罪了他。 于是马功瞪向何官道:“何千户,这里是皇宫大内,而不是北镇抚司,我等只是奉命询问,不可用刑,你如此是坏了规矩,到时候我回复上命时,必参你一本。“ 何官不以为意道:“好啊,马御史,到时悉听尊便就是。“ 说完何官袖袍一挥,与下属一并离开。 林延潮向马功问道:“你们还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马功道:“林修撰,我奉上命,在此事没有水落石出前,大家都要在此屋里接受盘问,何时问清楚,何必才是放人。“ “哦,这不是将我们关押起来了。与坐牢有何区别?“ 马功连忙道:“林修撰,切莫这么想,没那么严重,上面的意思,就让我们好酒好肉伺候着,切不可委屈了几位,更不可动刑,我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再有,我等只是为了查出到底是何人通风报信,所以请林修撰在此暂且委屈几日,事情必有水落石出一日。“(未 完待续 ~^~) 第四百一十七章 造化不小 马功这么说,显然是要将林延潮留下稽查了。 这么说等于后世的什么规,什么指来着。所幸马功比方才的何官客气许多,那是因林延潮与他都是文官,所以处事会有底线。 林延潮知道眼下自己是走不开了,索性卖个人情,于是道:“如此多谢马御史了,为了洗刷我的冤屈,本官自是要力证明白。“ 马功听了大喜道:“林修撰如此识大体,真是太好了,在下保证绝不会再有人冒犯,并且你有何事尽管提出来,下官一定照办啊!“ “这怎么好意思?“ 马功于是道:“下官敬仰状元郎的才学很久了,以往不知府门何处,不敢拜见,今日虽相逢的不是地方,但总要让下官为状元郎作一点事啊!“ 林延潮看马功,心想此人倒是很知趣啊,看来以后绝不止为一名御史。于是林延潮道:“我一人无妨,但骤然离开家中,妻子必是担心,故而我想手书一封给家人报信,不知可否。“ 马功为难道:“这,这我们自会替林修撰告知家人,但手书却是令下官不好办了。“ 林延潮本就没要他答允,大度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了,就这么办吧!“ 于是林延潮被带至后一排的屋子里。这屋子分内两间,有一名锦衣卫驻在外间,而里间则是备好了床榻,桌椅,甚至还有换洗衣裳。 这驻外间的锦衣卫自是负起监视的责任来。 林延潮反正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客气将那名锦衣卫拿来使唤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都是灰尘,怎么也不打扫!“ 见了这一幕,看守的锦衣卫不由心道,一个人犯还这么嚣张。 林延潮道:“上命要好酒好肉招待我们,连这点事都办不到么?我找马御史去。“ 这名锦衣卫听了没办法,只能给林延潮使唤打扫起来。 打扫之后,林延潮道:“告诉你马御史一声,午饭我要醉阳楼的上席,午饭后就随便一些,来广月楼的八色点心,至于晚饭要和薰坊老谭家的打卤面。“ 这名锦衣卫听了只能无奈找何官和马御史禀告。 何官听了大怒道:“还真当自己是大爷了,他是来受审,还是来享清福?“ 马御史连忙劝道:“何千户,这是好事,人家有要求,总比一声不吭的好。若是我们能动之以情,并晓之以礼,对方一定会投桃报李的。“ 何官冷哼道:“马御史,此人如此嘴硬,岂是这些东西能够收买的。我就知尔等文官就是担心,整日怕得罪人。“ 马御史被说心中事,但却丝毫不慌,反而厚颜地答道:“何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这里不是北镇抚司,我等所作所为的都要奉上命而为啊!“ 何官拿马御史没办法,当下只能叫人给林延潮去置办酒席。 到了中午,被锦衣卫突然请来的羁押的周裔先,于中书,以及另两位六科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午饭。 他们已知要被羁押之事,什么时候放出来也不知道,何况他们下午还有一堂要审,哪里有胃口吃饭。 故而饭菜到了他们面前,都是挑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了,一旁的锦衣卫只能端走。 至于林延潮屋里,几名锦衣卫正从食盒里一碗一碗地给林延潮上菜,这菜色自是京师有名的馆子醉阳楼的上席。 看着满满一桌子十六道菜,这名锦衣卫顿时饥肠辘辘,心底大骂,这可是十两银子一席的酒菜啊,自己这辈子都只见过没吃过。 但见一旁林延潮的神色,却似很不满意的样子。他道:“居然没有买醉阳楼的醉阳酒,难道你们不知没有醉阳酒,这道炙羊肉味道大减吗?怎么办事的,一点都不细致。“ 这名锦衣卫听了简直快要气晕过去了,满怀怨念地看着林延潮,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外,闻着屋内的饭菜香味,就着白水啃着生硬的馒头。 其实林延潮也没这么好胃口,但反正与何官撕破脸了,自己就摆明来气他。 吃过中饭,锦衣卫又来审问,这会马御史,何官一并出面。 何官之前也得了马御史授意,不敢再问陈志文给林延潮一千两的事,于是转问直问案情。虽说没对林延潮抱有什么指望,但中午自己也是好酒好肉给他伺候,按照马御史说的,对方应也是懂得投桃报李吧。 就案情上,林延潮倒也是配合,反正自己问心无愧,只是将当初如何答张四维的话,拿来答了而已。 这对于案情丝毫没有帮助,何官自是不愿意,然后就又旁敲侧击问其他之事。 不过无关于案情的林延潮就含糊过去,最多就是一句我不记得了。反正林延潮就是一副你奈我何,你来咬我的态度。 何官都要气得吐血,他感觉被马功深深的欺骗了。不过马功此人却是精细,认为林延潮确是无辜,反而还数次在何官逼问时给林延潮打圆场。 至于广月楼的八色点心送来后,林延潮还与马功一并吃了个下午茶,而何官则是被活活气走,心底大骂果真文官间都是一丘之貉,自己这顿酒菜就算白请了。 当夜林延潮就在这屋子睡了一晚。住在这里对于林延潮而言,当然是无所谓,可是他却是担心林浅浅会为自己而担心,这倒是令他心底有牵挂,这一晚上睡得是很不安适。 次日又审问了一日,周裔先等几名官员都是一脸筋疲力尽的样子,虽锦衣卫没有动刑,但此等精神上的压力,才是令他们最后难受的。 所以最后都是他们招了,尽管内阁泄密之事还没什么头绪,但其余四名官员各自的黑材料都是被马功,何官他们搜集了一堆。 不过何官,马功尽管收集了一堆黑材料,但此并非他们真正所要的,到底是谁泄露了制敕才是他们要审问的目的。 何官认为其他几人该审的都审了,再审也不会出结果,眼下泄密一案之所以没有头绪,是在林延潮这边无法突破,要求强审林延潮。 但马功却道,不可对林延潮再审,否则得罪太过不好。 何官大怒斥马御史不肯用心,而马功则是反唇相讥,林延潮明显是十分硬气的人,而且对官场上的规矩十分熟稔,否则第一日也就招了,眼下下去除非动刑,否则是不能让林延潮招供的。 但是明显动刑是违背上面意思的。 眼下没有任何旁证指认林延潮与泄密一案有关,所以不可动刑,还是将这两日所审的结果拣选呈报,待上命回复为好。 何官无可奈何,若是在北镇抚司,那么案子怎么审,最后是有锦衣卫说得算。但此案有都察院介入,那最后还是只能按文官的规矩办。 次日逢二,文华殿内举行经筵。 明朝最重视经筵,认为经筵一日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日之进;一月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月之进。故而每月三次的经筵都是十分隆重。 当天充任经筵官的大臣都是来到文华殿上。 按照规矩,主持经筵的经筵官要由一名勋臣和内阁担当。这一日身为天子外公的武清伯李伟与内阁首辅张居正一并充知经筵官上殿主持。 张四维,申时行为同知经筵官也需列席,此外还有六部,都察院,通政司的十几名官员也在殿内。 至于其余翰林院的翰林则也是列班入殿,分别充任经筵讲官,展书官,题讲官。 此刻文华殿上一对铜鹤正口中衔香,在氤氲的青烟中,小皇子来至殿中升座。 众官员当下山呼叩拜。 赞礼官说平身后,武清伯李伟上前道:“当年成祖道,天子用儒道治天下,安得不理儒者。。。。“ 李伟一番长篇大论。众官员都知李伟之前不过是一位卖炭翁出身,而今居然在文华殿上与他们这些人面前卖弄才学,这不是可笑吗? 但没办法谁叫他有个好女儿呢? 李伟吊了一会书袋,还没讲完,张居正不耐烦地上前打断道:“武清伯所言极是,陛下可否进讲了?“ 李伟顿时有些生气,他之前是一直反对张居正的变法的。因为他是勋臣,不属于文官系统,故而张居正拿他没办法,而且张居正还要看在太后面上一直忍让。 但前几日逼宫一事后,他与张居正彻底撕破脸皮了。 小皇帝点点头道:“好啊,张先生,不知今日轮到了哪位讲官替朕来讲经史了?“ 张居正道:“回禀陛下,今日由许讲官讲中庸,后由黄讲官讲史记,此乃先四书后经史。“ 小皇帝笑着道:“那好,朕就洗耳恭听吧!“ 说完小皇帝将目光看向了铜鹤下分列左右两班的大臣们。 正当鸿胪寺的赞礼官准备要宣布进讲的时候,这时小皇帝却突然发言道:“张先生,怎么今日经筵不见林修撰啊?朕不是让他任经筵官了吗?“ 小皇帝这一句话声音不大,但下面几位尚书,侍郎,以及申时行,张四维两位阁老都是听见了。 众人此刻都是在心里道,这林延潮简直是造化不小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简在帝心吗?(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八章 救兵来了 大明官员有两万多人,京官一千三百余人,对于天子而言,要记住官员的人名是很难的。 一般而言,六部尚书,二品大员以上,皇帝才会主动留心去记你名字,至于其他人等,能被天子记在心底就看自己造化了。有海瑞死谏嘉靖帝的例子,所以很多明朝官员为了博名博出位,都是上谏天子,说天子这不行那不行。如此倒是能被天子记住,但留下的都是恶劣的印象,皇帝对这样大臣,一律视为卖直沽名。 而林延潮不搞任何出位的手段,却能被天子记在心底,就是他的本事了。 在场的吏部尚书王国光,以及曾省吾等人都是略有所思,至于林延潮行踪究竟如何,此当由翰林院陈思育来答。 不过眼下林延潮在内阁办事,需是由三位阁老来回答。 张居正沉默不语,调查这一次内阁泄密之事,是他的……意思,但如何审问,他没有过问。 内阁里的庶事,一般是由张四维打理的。 张居正身子一侧,眼睛的余光看向了次辅张四维。 张四维此刻也很不好答,林延潮是天子亲点的经筵官,此代表天子对他的赏识。若他此刻说林延潮涉及内阁泄密一事,被锦衣卫拿下,关押审问。 这不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打皇帝的脸吗? 张四维绝不会犯这个错误,于是出班道:“回禀陛下,林修撰身有庶务,陛下是否要让他至文华殿面圣?” 张四维当然不能说林修撰身有庶务不能前来,因为经筵之事,在于启沃君心,向天子进讲, 臣子的事,绝不可能比皇帝的事重要,就算林延潮有庶事在身,能有什么庶事比经筵更重要的? 张四维强行在天子面前,不让林延潮参加经筵,就是说不通了。 小皇帝听了点点头,张四维这么说了,他也不会勉强了,难道追问林延潮因什么事不能来。但就在这时武清伯李伟上前一步道:“陛下,微臣听闻,林修撰乃是当今状元,又是经学大家,若是经筵上少了他恐怕会失色不少。” 武清伯李伟这么说,明显是来拆张居正的台。他在宫里耳目众多,林延潮两日没有到内阁上班,这事稍一打听就知道了。 李伟这么作,是要把内阁泄密的事捅到御前上去。 内阁是属于张居正管理的,若是内阁泄密的事情,在经筵上被捅出来,无疑会打击张居正的威信,满朝大臣会觉得他御下无方。小皇帝也不明白情况,一个是他最信任的首辅,一个是他外公。但小皇帝也敏锐的察觉到二人中间剑拔弩张的氛围来。 他该如何自处呢? 小皇帝笑着道:“武清伯真是比朕还性急啊!” 此言一出,朝臣们纷纷附和地笑了起来,张居正和李伟之间剑拔弩张的缓和了许多。深明底细的臣子都是佩服小皇帝的机智,若是要用拍马屁的话说,就是越来越有先帝的样子了。 武清伯李伟赔笑道:“陛下,是臣冒失了。” 小皇子自是帮张居正说话,打算将此事一句话揭过。 可张居正却没有领情,但见他出班道:“陛下,武清伯不是性急。微臣倒是觉得这林修撰自言庶务在身,不能亲赴经筵,有藐视御前之罪。陛下,臣请林修撰至文华殿一趟,臣倒要问问他究竟因何事不能前来。” 张居正这么说,李伟脸顿时一僵。自己想把内阁泄密的事情捅出去,张居正非但不压着,竟还敢堂而皇之让林延潮来文华殿上。你是不把我放在眼底,还是你根本不在乎名声了? 张居正都这么说了,小皇帝这时不知怎么办了,这时他听得冯保在身旁轻轻咳了一声。 小皇帝当下笑着道:“好啊,既是张丈夫这么问了,朕也要看看林修撰因什么事误了经筵?孙隆,你就去让林修撰来一趟吧!” 从文华殿出来,孙隆表示此刻很慌。 孙隆是天子的亲信太监,此刻被天子差出文华殿去找林延潮,他又从何处找起? 他在太监里为人四海,也就是人缘很好,在司礼监里他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司礼监里最牛逼的就是掌印太监,掌管批红权,其次就是秉笔太监中最得力一人,掌管东厂,这也就是令文官大臣们闻风丧胆的厂公。 现在冯保一人身兼掌印太监,又提督东厂。但是孙隆与冯保交好,东厂里也能说得上话,于是他先派人去东厂,找番子一问,就知道了林延潮的下落了。孙隆得知林延潮现在处境,顿时惊得合不拢嘴。 当下孙隆就直赶往西阙门而来。 但孙隆赶到时,驻守的锦衣卫本要将他拦了,但看见他身上斗牛服,顿时吓了一跳,连忙下拜参见。 孙隆喝问:“你们这里管事的谁?” 看门锦衣卫答道:“是千户何大人。” “还快给杂家通报!真给你们气死。”孙隆尖着嗓子道。 何官,马功此刻正在审案子,得锦衣卫通报后,二人当下出门。 见到孙隆,何官,马功反应也各是不同。 马功看了孙隆,他上朝时担任风纪官时,见过对方,也知此人乃天子宠信的太监。不过他身为堂堂御史,一名有气节的文官,怎能与这样的阉人行礼。这要是传出去,还不被朝堂上的清流官员看扁了。 所以马功侧开身连招呼也不打。 而何官一见孙隆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先是道:“小人门下沐恩何官拜见孙公公,孙公公万福啊。” 说完何官推金山倒玉柱,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头,然后身子打起了摆子。 马功见何官居然这么怕一名太监,也是明白。 这也是当今朝堂上的体系,自陆炳死后,锦衣卫可谓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这一年不如一年,不是说从国朝初始,锦衣卫对文官压制作用没有了。 而是锦衣卫的头儿换了,故而风光日子不在了。 自陆炳以后,锦衣卫就直接隶属于东厂,等于现在锦衣卫的头儿,这就是这一帮太监管辖了。现在就算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见了提督东厂的太监,都要下跪磕头。 更不用说何官这样锦衣卫副千户。他此刻见了孙隆这样司礼监里的实权人物,突然来视察,觉得自己犯了什么事,自是怕得不行。(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八章救兵来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东厂听记 面对孙隆,何官畏惧不已,马功则是梗在那。 孙隆看了二人表情,还是向何官问话道:“林修撰在哪?” 何官一听孙隆不问别人,先问林延潮就知坏事了,答道:“回孙公公的话,就在屋内。” “动刑了吗?” “还没有。” 孙隆听了顿时,长出了一口气道:“带咱家去见他。” “公公,这……” 孙隆提了一句,何官十分为难,随意在锦衣卫手里见他们提审之人,就是朝廷重臣也是没有这个权力。 孙隆虽是司礼监权监,但他又不是厂督。 “怎么?”孙隆脸变了下来。 何官心道该死,这孙隆就是厂督冯保的心腹,还有什么好怀疑的,于是他连忙道:“孙公公里面请。” 于是大门一开。 孙隆连忙几步抢入了屋内,脸上顿时摆出一副急切之色。未入屋子前,孙隆就连连道:“状元公,咱家来迟一步,让你受委屈了。” 孙隆身在司礼监多年,可谓是练就了一身演技,虽说比起皇宫里其他几位‘影帝’演技也差不了多少,但此刻一融入演技,那分分钟钟的事。 孙隆走到屋内,看见的林延潮后,就双手捧住上前合住对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状元郎,受苦拉!” 林延潮却是一愣:“受苦?” 孙隆用力地握着道:“状元郎,你被锦衣卫拷问,不是受苦吗?咱家都看到了。” 林延潮会意,转头看向一旁的何官。何官此刻按着头,见林延潮的目光朝自己看来,顿时垂下头。 然后林延潮笑了笑,这孙隆是自己老朋友了,当初自己中状元时,就是他替天子送的三元及第的匾额。 此刻林延潮长叹一声道:“孙公公,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眼下这不算什么,在下还能处的,敢问孙公公此来找在下有什么事吗?” 孙隆立即道:“状元郎,真可谓是天子眷顾,今日文华殿经筵之上,在诸皇亲国戚,当朝阁老,六部尚书以及朝堂大臣面前,陛下环顾左右问了一句,今日经筵怎么状元郎不在?” “你看满朝多少大臣,天子别人都不问,单独问你在哪里?可见状元郎多受天子的器重啊,咱家是给天家跑腿的,听天子有吩咐,咱家自是要给天子将状元郎找来了。状元郎,请把,天子让你赴文华殿参加经筵呢。” 何官和马功一听脸色都是变了,天子对林延潮还真是看重啊! 马功此刻是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故而办案时很讲究分寸,坏人都是给何官来当了。 而何官一听天子要见林延潮,知自己是拦不住了,心底想起对方要到御前参自己一本,不由有些头皮发麻。不过何官随即想,天子年少,锦衣卫的事,他还做不了主,就算被他参了又如何? 此刻旁人都以为林延潮得以脱困,必是十分高兴。 哪里知道林延潮脚下却是一动不动,众人心想怎么对方还在这呆上瘾来了。 但见林延潮向孙隆抱拳道:“多谢孙公公告知,做臣子的能被天子挂念在心,乃臣子的福分,只是眼下虽天子相召,但是在下此刻为阶下囚呢,实走不开。请孙公公回复天子,就说下官被囚,处于嫌疑之地,无法面圣,请天子明鉴。” 说完这一句,林延潮转身,朝着文华殿的方向长长一拜,然后坐回到炕边拿眼看着何官。 见林延潮此举,何官顿时明白过来,林延潮这是要将自己的军啊! 何官有几分动怒,当此刻只能服软下来道:“状元郎,这里已是没事了,既是天子相召,还请你先去吧,若是有事,以后再召你相问。” 林延潮冷笑一声道:“何千户,你们锦衣卫说关就关,说放就放,真好大的架子啊!” “你。”何官怒道。 孙隆看向何官,马功问道:“林修撰,究竟是犯了何事?说出来听听,看看咱家是否可以做主?” 何官,马功对视一眼,马功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事牵机密,我与何千户奉命不可向外人透之,还请公公见谅。” 孙隆看向何官,何官对马功的回答暗自窃喜,当下道:“回公公,此事确实不可透露。” 孙隆冷笑一声道:“你们以为你们不说,难道咱家就不知道了吗?” 说到这里,孙隆看向一旁站着的锦衣卫,问道:“东厂稽事听记何在?” 要知东厂是天子的耳目,稽查朝野内外一切之事。 例如在各处衙门访缉者名为坐记,衙门里大小的事,都不能瞒坐记,坐记检其中重要的记录后,直接呈厂公。此外每当各部官员会审大狱,以及锦衣卫拷讯罪犯者,东厂还会排一人详细听察案件的整个审理过程,再上报给厂公,这称为听记。 眼下林延潮被锦衣卫审问,众锦衣卫中肯定有东厂听记在。 听孙隆这么一说,一名锦衣卫出列,向孙隆叩了三个头道:“卑职东厂稽事听记高五三拜见孙公公,公公万福。” 孙隆轻描淡写地道:“天子让咱家来请状元公,而厂公也很关切这件事,你就将此案所见所闻都说出来,给咱家听一听。” 何官顿时心慌了,他没料到孙隆还有这一招。 高五三道:“卑职不用说,卑职听得一切,都记在本子上,这就交给公公就是。” 说完此人从衣兜里取出一本子交给孙隆。 何官见了脸色都变了,这回肯定是隐瞒不住了。 孙隆将这本子草草看了几页,冷笑一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挡事。” 若大事孙隆也要掂量下自己才敢插手,但是内阁泄密之事,这个浑水他还是可以趟一趟的,随手给林延潮卖个顺水人情。 孙隆摇着本子道:“其余不问,好你个何官居然还敢在刑讯之中,对状元郎动粗,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谁借你的胆子,敢对状元郎动手,状元郎少了根寒毛,你这条命赔上去也不够。” 何官此刻什么底气都没有了,道:“孙公公,下官知错了!求孙公公饶命。”(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章 立威 明朝中后期的权力制度,文官常常不卖天子的帐,但却怕锦衣卫和东厂,所以文官写的书里,都是拼命抹黑二者。 锦衣卫,东厂动则拷打文武百官,锦衣卫级别更低一些,是东厂厂公下属,不过他们要拼命讨好皇帝。因为皇帝要罢免提拔一名文武官员,他不一定能说得算,但是对于太监生杀任免,皇帝一道中旨即可,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如嚣张的权监刘瑾,汪直,魏忠贤,最后之所以失势,扳倒他们不是文官,只是皇帝对他们不再信任了。 所以身为司礼监里n号目,孙隆作为一名太监,他的正确打开方式是,皇帝喜欢谁,咱家就跟着喜欢谁,皇帝讨厌谁,咱家就跟着讨厌谁。 现在林延潮明显是受了委屈,既是委屈,咱家就给他出这口气好了。 眼见何官此刻服软,孙隆看了一眼林延潮,决定卖个人情给他。 于是孙隆背着手淡淡地道:“何千户,咱家哪里敢给你饶命呢?状元郎乃当今文魁,天子经筵官,你对状元郎无礼,就是对经筵官无礼。经筵讲官乃是堂堂的帝师,你这眼底还有圣上吗?” 听着孙隆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林延潮也是佩服,虽说他眼下是经筵官,但还不是经筵讲官,离帝王师还颇有一段距离。 何官听了额上渗汗道:“回孙公公,这小人着实不知,若知状元郎是经筵讲官,小人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何官当下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之前还是阶下囚的人,此刻让他服软,他心底不甘心啊!但不甘心又如何,东厂真要处置起锦衣卫来还需要道理?而自己的把柄也被孙隆抓住了。 何官咬着牙,半响从口中嘣出几句话:“状元郎,是……是小人错了,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人计较。” 林延潮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在炕坐好。 这何官口上服了,心底还没服了。 何官旁一名心腹道:“状元郎,何大人都给你道歉了,此事也就这么算了吧,你大人大量,不与我们一般计较。” 林延潮依旧没有说话。不说话,就是不原谅,你道歉的力度不够。 孙隆见此道:“何千户看来状元郎不原谅你,那也好,本公公也只有去回复冯公公,让冯公公亲自来一趟了。” 冯保亲自来,此事还能善了? 想起东厂厂公惩治下面人的手段,何官知若是继续如此,今日这一关是过不了了。于是他将牙一咬,于是跪下对林延潮连连磕了三个头道:“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至于冒然状元郎,实是下官不得已的。” 这三个头咚咚直响,磕得孙隆额头都出了血。 林延潮见了神色缓了缓,正要开口,一旁孙隆冷声道:“磕头就行了吗?来人,摘了他的牙牌,官帽,剥去官衣。” 孙隆一声令下两名太监上前,将何官的官帽,牙牌摘下,至于一身飞鱼服也是拔下。 何官被强行拔去了官袍,穿着里衣处于屋里,顿时颜面扫地。他顿时意识到没有这身官皮,他什么也不是,而此刻他继续向林延潮和孙隆磕头道:“求孙公公开恩,状元郎开恩。” 林延潮见孙隆的手段,嘴动了动,却没有言语。孙隆的行事,果真狠辣,先要对方服软,再彻底剥去对方一切。 论及赶尽杀绝,心狠手辣,明朝几位太监可谓其中榜样。而文官则不会,因为文官行事一般有底线。这一次孙隆算是替自己立了威。 林延潮知道孙隆这么做,完全是看在天子面子上,否则他大可不必如此。 孙隆看着何官道:“何千户,你不要怪咱家,你若冒犯咱家,咱家无所谓,但你得罪是当今状元郎,状元是何人点得?那是当今圣上。咱家敢给天子开恩吗?今日之事我会上报冯公公,你就等待发落吧,至于尔等……” 说完孙隆目光看向其余锦衣卫。 其余锦衣卫见了孙隆的手段,纷纷脸色一白,一并跪下道:“孙公公饶命。状元郎饶命。” 屋内的人跪了一地,唯有马功无事地站着。 孙隆冷哼一声不理会这些人,当下转过头笑着对着林延潮道:“状元郎,你看咱家的处置哪里还有不周的地方?” 事情都作下了,林延潮不会替这些人求情,反而显得自己妇人之仁了,再说孙隆这个情他得承。 于是林延潮抱拳道:“孙公公真是给我面子,以后孙公公有吩咐,尽管差遣。” 孙隆哈哈一笑道:“状元郎这是哪里话,就咱们这交情,说了就见外了,咱家这还不是给天家出力,不可令天子久等啊!” 林延潮得了这份面子,于是道:“这是当然,在下这就随孙公公去。” “那是再好不过了。”孙隆当下大喜。 当下林延潮随着孙隆一并走出,何官与众锦衣卫们跪了一地道:“送孙公公,状元郎。” 林延潮见对方如此,虽知事情还没了解,但终算是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走出屋外,孙隆对林延潮道:“状元郎,屋内之事容易解决,但殿上之事却不易。” 林延潮连忙道:“孙公公,请问殿上之事有何不易。” 孙隆道:“一会到了文华殿上,天子必问你为何不赴经筵,你既不可如实说,也不可不说。其余咱家不便透露,状元郎小心应对才是。” 林延潮知孙隆说到这一步,已是难得了,官场上的话历来都是点到即止,要看你自己的悟性。 于是林延潮对孙隆道:“多谢孙公公提点了。” 林延潮随着孙隆一并来至文华殿前。 林延潮就在殿下侯立,而孙隆则是入殿而去。 林延潮在殿下站着,殿外是大汉将军,各司太监等服侍,殿内则是传出清朗的讲声。 林延潮听得,应该是黄凤翔身为经筵讲官,正为天子讲经。 待讲经声停下后,文华殿月台上,一名太监从殿内走出道:“殿下可是翰林院修撰林延潮?” 林延潮道:“正是。” “陛下有旨,宣翰林院修撰林延潮入殿觐见!”(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一章 御前 文华殿原是太子践祚前,读书之地,后改是天子经筵,日讲之殿。 身为大明的皇帝,除了三六九视朝之外,每日都要至文华殿,由翰林院讲官为他讲书讲经。 此外殿试时,十位读卷官也是在这里阅卷的,然后呈送天子的,所以文华殿可以算是林延潮的福地。 听得天子宣他,林延潮拾阶而上,到文华殿月台上。两位太监为他推开朱红色的殿门。林延潮看得殿内参加经筵的几十位朝廷身着绯袍的大臣分左右垂手而立,殿内着青袍的统一都是翰林讲官。小皇帝坐在御座上,御座后屏风两旁,孙隆,冯保各拿着一拂尘,左右侍立。 林延潮提起官袍,跨过门槛,从容走到殿中吐着檀香的铜鹤前,向皇帝叩拜然后道:“臣翰林院修撰林延潮叩见陛下。” “平身。”小皇帝言道。 林延潮起身,但见小皇帝一见面就道:“林修撰,朕钦点你为经筵官,欲让你参与经筵之事。可是头一天,你就借故不至,是否怠慢,不愿为朕效劳?” 林延潮听得出来,小皇帝这么说完全是责怪的意思,但他看御座上的天子口气里却没有多严厉。林延潮甚至从天子的脸上看出几分笑意呢,这倒是令他心底一松。 他知道天子对自己十分赏识,可能大家都是同龄人吧,故而林延潮也不想让他失望。 按照道理,林延潮如实答就是,将锅推到锦衣卫的身上就好了。不过想起方才孙隆提醒自己的话,林延潮决定谨慎回答,先探一下风声。 林延潮于是十分‘惶恐’的道:“陛下,微臣万不敢有此事,微臣自为官以来战战兢兢,常思非陛下荐拔,微臣乃为一田舍郎,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竭诚以报,供以驱驰,不敢有丝毫怠慢!” 点林延潮为三元及第的状元,乃是小皇帝为政以来的一件得意之事。 听了林延潮‘拍的龙屁’,小皇帝不由呵呵大笑,顿时龙颜大悦,不由道:“有林卿家这句话,朕心甚慰。” 他本来就不想追究林延潮,对方可是他看重的臣子,此刻听的他奉承浑身都是舒坦,少年人嘛,马上就将眼前的事抛至九霄云外了。 不过林延潮拍龙屁,只对天子一人奏效,满朝大臣可不这么想。 这时候一名五十余岁的大臣站了出来,温和地笑着道:“状元郎,一片忠君之心,真是可嘉。陛下朕是有一位好臣子啊,只是我之前听说你不能来参加经筵,是因受了一些委屈,到底是什么委屈,眼下文武百官都在这里,你不妨向天子说来。你放心,陛下和满朝臣工都会为你主持公道。” 林延潮虽不认得对方,但看他一身麒麟服必是勋臣无疑。 此刻张居正一党的官员,都是在心底大骂武清伯李伟无耻。 武清伯李伟话说得看似和颜悦色,且大有替林延潮打抱不平,一副为他打算,替他申冤的样子。这分明是故作好人。 实际上他的用意,就是要将内阁泄密的案子捅到御前了啊! 武清伯李伟拿此来作为攻击张居正的口实。李伟现在是要借林延潮作一篇大文章,在御前攻击张居正,让他颜面扫地,从而干扰他实行清丈田亩之事。 林延潮此刻若是如实道出了实情,那不参加经筵的罪名,自是没事,但是却开罪了张居正。 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衙门里出了事情,官员们都是关上门来自己解决,若是将事情捅到了上面,衙门上下就会受到连累,给上面留下一个不好印象。为何文官们都是欺上而不瞒下的原因,就是在这里,林延潮若是敢说出去,以后就不要想仕途上混了。 而此刻李伟料想林延潮,初入仕途,不明白官场上明明暗暗的规矩。张居正刚派锦衣卫审问他,他此刻必然是对张居正怀了一肚子怨气。眼下到了御前,他这么一鼓动,还不得大声向天子申冤。 何况李伟料想林延潮也不敢不说实话,若是隐瞒,他就要替张居正背锅,怎么解释自己擅自不参加经筵的,多半会让天子对他有一个恶劣的影响,同样仕途玩完。 而此刻天子听了李伟的话,看向林延潮问道:“哦,林卿家,有什么委屈,你尽管与朕道来,朕替你做主!” 林延潮当下道:“回陛下,微臣确有几分委屈。” 听林延潮这一句话,朝堂上张居正一党的大臣尽是变色,而李伟和勋臣一党则是笑容满面。 这个愣头青,书读再好又能如何?官场上走错了一步,这辈子都别想翻身。李伟冷笑他对林延潮将来被张居正清算自是无所谓。他看向一旁的张居正,但见张居正倒是气定神闲,十分能沉得住气,竟没有丝毫打算站出来与李伟分辨的意思。 李伟不由冷笑心道,故作什么镇静,之前竟敢在天子面前撒谎,一会看你如何下台。你还以为林延潮,会替你遮掩此事,笑话。 李伟当下更是温和,一副宽厚长者的样子笑着对林延潮道:“林修撰,既是圣君面前,你就将委屈如实到来。” 林延潮当下道:“是这样的,微臣蒙天子钦点为经筵官后,深感惶恐,微臣履官不过半年,就算是翰苑中的前辈,也少有履官不过半年就为天子钦点为经筵官的。” 李伟听林延潮话又些跑题了,立即打断道:“正因难得,才显得天子看重你之意,你非重要之事,不能前来经筵,你说是何事不能让你来的?” 林延潮答道:“乃是下官自己的事,无旁人无关!” 听林延潮这么说,满朝文武神色都是变了。 李伟当堂喝道:“林修撰,经筵乃是社稷之大事,身为经筵官有启沃帝心之责?既是知晓,为何不来,你之前庶事缠身,什么庶事比经筵还重要?” 李伟喝问,这时申时行出班上前道:“武清伯,你何不让林修撰将话讲完。” 武清伯李伟见申时行出列,知对方不好对付,当下笑了笑退入班列。 申时行替林延潮分担了压力,让林延潮知道他在背后给自己撑腰,当下更是从容。(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二章 有备无患 申时行之前与林延潮讲过为官之道,在于燮理阴阳四字。 现在正是落在实地上。 眼下摆在林延潮面前有两条路,制敕泄密之事,若是说出去,那么仕途上就划上句号了,官场上不需要一名不懂替上司隐瞒的下属。 但是不说,自己就要面对天子的责怪,担上轻慢经筵的罪名。 若想两全其美,必择一中道。 此刻申时行对林延潮语重心长地道:“林修撰,圣君当前,你心底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申时行这话说得堂而皇之。 但武清侯李伟却听出他实在给林延潮递话,传递着意思,暗示林延潮就顺着方才的话往下说,不由阴阳怪气地冷笑数声。 林延潮向申时行一躬表示受教,然后对李伟重复一遍答道:“回武清伯,确实是下官自己的事,无旁人无关。” 林延潮这么说,在场文官大臣都是微微点头,心道这小子聪明,知此刻就算是在自己身上硬抗,也不可往别人身上推。 李伟此刻大怒,他看了一眼张居正,心想难怪你有恃无恐,原来这小子这么上道。也好,林延潮既是替张居正背锅,那么他自己就来当此事的替罪羊。 虽打不了张居正这大鱼,但除掉林延潮也是可以敲山震虎的。 于是李伟哼了一声道:“那到底是什么事,若你不说出一个情由来,就是藐视经筵!” 林延潮当下道来:“启禀陛下,陛下命微臣为经筵官时,微臣初轮值内阁东房,处理枢务,每日繁忙,分身乏术。但蒙天子隆恩,又兼经筵官,参与经筵之事,微臣既是感激圣恩,又是心怀惶恐。微臣才疏学浅,竭全力而任一事,已是难胜其职,此刻骤然委之,要两全其美,更是难以兼顾。微臣心想若是恋栈经筵官之名,但于天子却不能尽心不能尽力,岂非有愧于陛下钦点的,有负于对微臣的信任。故而下官想向天子请辞辞掉经筵官,但请辞之事,又怕辜负了天子对微臣一片厚望,故而心中忐忑,这就是微臣的委屈。” 百官听了林延潮这借口,可谓是合情合理。翰林官这边需轮值内阁,那边又要参与经筵,确实是很少能够兼顾的。 故而翰林官择其一,请辞是可以的。 林延潮现在选择替张居正背锅,隐瞒下自己被锦衣卫调查之事,然后自己却失去经筵官,属于弃车保帅。 无法侍直天子身边,暂时看来不值,但长远看轮值内阁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但成为经筵官林延潮却早晚都会再有这机会。而且放弃成为经筵官,选择在内阁办事,在文官看来,这样的官员当然更具有操守和清名,不媚天子,而尽忠本职,反而替他赢得了名声。 此刻众官员都是不由点头,心想林延潮十分机智,竟想出了这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小皇帝恍然问道:“原来林卿家既已轮值内阁,又兼经筵官,这倒是当初朕失了计较。故而你是有意向朕请辞,不愿赴经筵吗?”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 眼见林延潮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众官员都以为林延潮要过了这关之时。 但是李伟显然不愿如此便宜林延潮。 于是李伟出班道:“林修撰,你既说向天子请辞,但为何没有早不请辞,晚不请辞,偏偏在此刻在殿上请辞,口说无凭,你这么说,分明是推脱罪责之事,我等如何信之?” 堂上众官暗想,李伟说的也不错,按照规定经筵官日讲官,凡遇到给假省亲归籍之事,必须给天子上奏章请辞的,上完奏章再向天子在经筵上面辞,这才是正常规矩。 林延潮突然说要请辞,但没有奏章递上,故而李伟说他口说无凭。 李伟说完又一名勋臣站出道:“微臣以为武清伯质疑有理,状元郎分明是藐视经筵,但没有料到被陛下相召,为了不被怪罪,故而推脱请辞。陛下,此乃是欺君之罪,林修撰藐视经筵在前,欺君在后,大奸大恶之臣不过如此,恳请陛下重办,以儆效尤。” 勋臣们为了反对清丈田亩事,已是抱成了团,他们对朝堂大事上唯一插手的能力,就是在经筵上向皇帝大发阙词而已。 这时,黄凤翔出班,替林延潮反驳。 两边各执一词,小皇帝犹豫不定于是向林延潮问道:“林卿家,武清伯方才质疑你的话,你有何解释?” 但见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微臣以为武清伯所言极是!” 武清伯李伟正要得意,却见林延潮从袖子里当下掏出一本奏章来道:“陛下,这是微臣请辞的奏章,请陛下过目。” 林延潮拿出奏章的一刻,李伟仿佛当堂被人狠狠摔了两记耳光,愣在原地不可置信。 满朝大臣都是瞠目结舌,其中张居正,孙隆比李伟震惊更甚。 李伟心底只想,这林延潮是什么时候写的奏章? 林延潮当然不可能是方才在殿上写的。也不可能是等待天子召见时在殿外写的。 也就是说,在入殿之前,林延潮就想好了。从入殿第一刻起,林延潮早已打定主意,替张居正背下这锅,撇清这责任。倒是李伟方才那一番循循善诱,在殿上想要诱林延潮倒打张居正一耙的言语,现在听来着实可笑。 林延潮早就盘算好了,心底有了主意,方才看李伟在那演戏。 不对,或者说张居正早就给林延潮暗通的消息,让他先写了这一篇奏章,故而他方才有持无恐。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李伟当下是认为张居正提前给林延潮暗通的消息,或者是孙隆自作主张将殿上的事提前告知了林延潮。林延潮提前有了准备,才写了那篇奏章。 但李伟从开始的震惊,到现在震怒,他以为一定是走露了风声,至于是张居正通过人透消息给林延潮,还是孙隆私下提醒的,他不知道。 至于孙隆则是彻彻底底的震惊,因为他比李伟知道的更多,他清楚没有任何人透消息给林延潮。 孙隆事先来前还提点过林延潮,一会在殿上不可说实话,也不可不说。 但他没有料到林延潮在自己还未提点他时,就预料好了如何在殿上的应对,还预先写好了奏章。 没错,这奏章只有在今日经筵之前,林延潮就提前写好的。 难道他一开始就知道,今日这经筵上天子会过问他的消息?过问他的消息,就会招他来文华殿亲自询问到底是因何事不参加经筵?他提早就知道,天子过问时,他不可以将制敕泄密之事,捅到御前,如此会开罪张居正? 这等缜密的心思也太可怕了吧,孙隆如此想到。 张居正也是看了林延潮一眼,方才惊讶的神色已是淡去。 至于申时行此刻却是十分欣慰,但面上却保持十分镇定的样子。 其余重臣也是吃惊,但他们不如张居正,孙隆等人明白底细,都以为是张居正早就通过孙隆将消息透给了林延潮。所以方才在殿上张居正才那么镇定,还故意说反话要追究林延潮为何不参加经筵的责任。 原来一切早就在张居正的预料之中。首辅大人真不愧是神机妙算,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至于李伟这等跳梁小丑,被他戏耍了还不知道。 故而众官员们一致都认为是这个结果,若非天子面前,他们恐怕要一并拍张居正的马屁,说他料事如神了。 至于林延潮是不是料事如神?大多官员都可以不可能。 当林延潮从袖子里拿出奏章的一刻,却是松了一口气,没料到,自己准备的奏章还真用上了。但如果不用上,其实更好啊,但现在只能说迫不得已。 此刻他在殿上之所以能拿出这篇奏章,并非预料到今日之事一定会发生。只是猜想万一今日经筵上天子,突然召见自己怎么办?召见了自己,自己要不要把自己被锦衣卫拘禁的事,拿到殿上伸冤,他作了种种设想,规划了种种可能。 心想万一碰到这样的局面如何应对。故而以林延潮小心谨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性格,就悄悄写了这篇奏章。 反正有备无患嘛,若天子没有召见自己,自己就不把奏章递上去,事后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将奏章撕掉就好了。万一真的有这可能,那么自己就提前有了准备,立于不败之地。 没有料到,自己在殿上还真给自己碰到了。 林延潮奉上奏章,冯保自是不可能下来拿的,于是孙隆从御座旁走下来,将林延潮的奏章接过递至小皇帝面前。 李伟此刻还抱着一份真不是林延潮写的奏章的念头。 但小皇帝看完奏章后,惋惜地道:“原来林卿家两日前就打算请辞了。“ 听小皇帝这一句话,众官员更认定是朝堂上一切是张居正早预谋的,这一切符合张居正一贯行事的作风嘛。 至于李伟则是面色苍白。 林延潮连忙道:“微臣惶恐,请陛下降罪。“ 小皇帝大度地道:“林卿家也是一心谋于社稷之事,何罪之有。“ 林延潮顿时感激涕零地道:“臣蒙天子如此厚爱,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小皇帝笑了笑道:“林卿家为国办事,就是对朕的报答了。“于是小皇帝向张居正问道:“张先生,林卿家请辞经筵官之事,你怎么看?“(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三章 感到放心 小皇帝询问张居正,这也是循惯例了。●⌒,. 众大臣们都明白天子关于朝堂上的事,事无巨细都是要请教张居正决定的。所以最后有拍板权力的是张居正。 何况决定经筵官,日讲官的人选,从来都是皇帝说的不算,需要内阁题请才行。 天子询问,这时候张居正出班道:“陛下,充经筵官,乃是朝廷大臣和翰林官的本分之事,岂是说推脱就推脱的,微臣还具阁务,几位尚书还兼部事,还有在场其他大臣哪个不身居中枢,难道我等可为了顾阁部之事,就允不参加经筵了?“ “故而林修撰说了为了顾内阁之事,因此而请辞经筵官,微臣以为不妥,一开先例,则每位大臣都有事推脱,天子百官同参经筵,又有何意。因此林修撰此奏章,请陛下予以训斥驳回。“ 虽然张居正口口声声说要予以训斥驳回,一副要天子训斥林延潮的样子。但是众官员听了心底有数,林延潮为了将事情盖住,故而请辞经筵官,而张居正则是立即投桃报李,令下属不必作出牺牲。这也算是不亏待了他。 至于李伟心底大骂,你们两个人演这戏,有必要吗?将皮球踢来踢去,当老夫是傻子吧。 尽管李伟心底一肚子气,不过他也知方才失了分寸,说了林延潮是没有备奏章是假请辞。此刻为了挽回自己丢掉的颜面,于是假惺惺地道:“陛下,微臣方才是错怪了林修撰,深感愧疚,同时也觉得首辅所言有理,林修撰乃是经学大家,请辞经筵实是可惜。“ 李伟当堂认错,倒也显示了其风度。 小皇帝见李伟如此,十分高兴道:“武清伯能与张先生所见相同,实是大善。“ 于是小皇帝看向林延潮,用略略有几分责备的口吻道:“林修撰,张先生,武清伯说得不错,若百官人人若卿如此,那么朕还用何人为经筵官,故而你的请辞,朕不予准。“ 见请辞被小皇帝驳回,林延潮心底其实是高兴,但面上必须请罪道:“陛下一席话惊醒微臣,微臣实在惭愧。“ 小皇帝哈哈一笑,十分快意,这时鸿胪寺官员中跪御道道:“经筵讲毕!“ 左右两班的官员皆是转身北向。 于是小皇帝从御座上起身道:“百官赐酒饭。“ 殿内众官员都是跪拜叩谢。讲读完毕小皇帝是暂入暖阁,批阅司仪监送来的奏章,至于张居正,申时行则是退至西厢房伺候。 天子批阅奏章时若有疑问可随时召阁臣至暖阁询问,这都是张居正一手为天子定下的规矩。 至于其余百官则是去承天门外,光禄寺在这里摆下酒席,这是属于天子犒劳经筵官的福利。 林延潮知今日的事算是过关了,待百官先过,自己再从文华殿走出时,工部尚书曾省吾从林延潮身旁走过,笑着对林延潮道:“林修撰,年纪轻轻却能识大体,前途可期。“ 如曾省吾这等正二品大员,平素是不会理会林延潮这样的从六品官的,不过今日却破天荒地赞了一句。 林延潮谦虚了一句,得知这是对方对自己今日之事表示赏识。 曾省吾后几位绯袍大员陆续经过时,要么是对林延潮赞了一句,要么是对林延潮笑着点点头。 面对几位重臣的示好,林延潮不由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 这时翰林学士陈思育走来对林延潮道:“宗海,今日之事,你办得极好,赢得了众臣的赏识。“ 林延潮连忙道:“此都乃光学士平日教导有方啊!“ 陈思育笑了笑。 陈思育的话他听得明白。就如权力高高在上,参与权力之人就形成了一个圈子。 既是圈子,就有一定规则,你有足够实力,又能够遵守圈子里默认的一套规则,人家才会认同你,跟你在规则里玩权力的游戏。 现在对于林延潮而言,权力游戏中谁输谁赢,还不是自己现在考虑的,因为先进入圈子,获得跟大家一起玩的资格,将来才能一争高下。 所以不是科举中了三鼎甲,就一定能入阁,或者官拜部堂,明朝也有不少三鼎甲在翰林院修了一辈子的书,除了学术之外别无建树,就是因为他们踩不准规则。 林延潮今日所为,既维护了圈子里的规则,又保全了自己,当然被文官们视为认同规则的一分子。 林延潮没有去奉天门去用酒饭,而是先找张四维告假,想先返回家里。自己两日两夜没回家,林浅浅断然是急疯了。 林延潮在殿外等了一阵,这才见到张四维缓缓从文华殿走出。 林延潮立即迎上前道:“中堂,下官今日想向你告假先返家一趟。“ 张居正日理万机,不会操心内阁事务,内阁属员要请假之类的事,都交给张四维定夺。 张四维听了皱眉道:“林修撰,这制敕泄密之事还未查清,你还不能擅自回家。“ 林延潮听了心底不爽,张四维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不过林延潮也不觉得意外,自己并非是张四维的亲信,他卖自己面子才是奇怪。 但这家林延潮是一定要回去一趟的,于是他上前一步道:“中堂,下官妻子在家中,生怕挂念,恳请回家一趟,见一面即归,不会多作耽搁。“ 林延潮口气十分坚决,张四维听了斟酌了一番,当下道:“此事我本是做不了主,但林修撰如此恳切,本阁部就破例允你一次,我让两名阁吏随你,立即返家一趟就回。“ 之前拒绝你是公事,后面答允你是私情,这是张四维做事之分寸。 林延潮刚维护内阁的颜面,所以尽管林延潮并非是张四维的亲信,最后他还是考虑卖林延潮一个面子。 林延潮听了大喜,于是向张四维谢过。 张四维点了两名阁吏随林延潮出了长安门,林延潮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赶。林延潮可谓是赶得满头大汗,还没到家门口,就见于伯正在门口扫地。 林延潮见了连忙问道:“于伯,这几日家里可有出什么事吗?“ 于伯一见林延潮,顿时高兴地道:“原来是老爷回来了,哪里有什么事呢?家里一切都是安好。“ “什么?“林延潮心想自己离家两日两夜,居然家里一点事也没有?不过自己心底却是一松。 “老爷,我这就去通禀夫人说老爷回来了?“ 林延潮道:“不必了。“ 于是林延潮走向北屋,一推门就见林浅浅与两名婢女正在织女红。 林浅浅一见林延潮就起身,又惊又喜上前问道:“相公,你终于回来了。“ 林延潮知自己不能回来,锦衣卫已编了一套谎话,瞒住林浅浅。 林延潮不想让林浅浅担心道:“是啊,今日正好回家,拿些换洗衣物,还要回去呢。“ 说完林延潮向门外两位阁吏一指道:“这两位是我在阁内的同僚。“ 林浅浅向二人行了一礼,二人也是回礼。 一般而言,非极好的朋友,官场上是不会将同僚介绍给家眷的。林浅浅非深闺长大的女子,见了生人也不会不适。 不过她却看出二人显然有几分监视林延潮的样子,急切地问道:“潮哥你有什么事瞒我?你真的出什么事了?“ 林延潮问道:“为何这么说?“ 林浅浅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下道:“前日你派人来说留宫宿直,要几日不能回家,来人连换洗衣裳都给取走了。不过我向来人问有无你的手书送来,来人却说没有,这倒是奇怪,你无论如何忙都会给我送一手书的,故而我就让陈济川去宫门打探,却没有半点消息。“ “今日你又来家一趟匆匆就走,必是出了什么事情。“ 林延潮心道,锦衣卫编谎话的能力可以啊!但是林浅浅却看破了,这令林延潮不知为林浅浅的心细感到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林延潮哄着林浅浅道:“不妨事,只是有些误会,不用两三日就可返家,若是你不放心,可找翰苑寻黄凤翔黄修撰打探我的消息。“ 听了林延潮的话,林浅浅这才稍稍放心道:“潮哥,我知道了。“ 见林浅浅没再问林延潮点了点头,这几日自己不在,家里却是井井有条。看得出林浅浅也隐隐有些主妇的样子了。 自己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家里若没有一个得力的贤内助支撑也是不行啊。眼下林浅浅的表现令林延潮开始放心。 至于自己的事嘛,确实原本主审的锦衣卫千户何官,被自己整惨了,不能再进行审问,剩下负责此案的就只有御史马功。既是文官内部来审还有什么好怕的,何况马功这个人精,必不会在此刻自己正受天子和张居正赏识之时,为难自己。 于是林延潮与林浅浅说了几句话,当下又收拾了几件东西,返回皇城。 林延潮如期归来,张四维知道后,也不把他与于中书,周裔先等几名泄密案有关之人关在西阕门的群房了,而是再在内阁找了几间干净的卷棚,收拾了一番,让五人各住一间。 而原先监视五人的锦衣卫,也换成了内阁里办事的书吏。众人总算不用在锦衣卫监视下生活,都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到了第二日,谁也没有料到,于中书居然在自己住的卷棚里投缳。(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四章 委以重任 于中书出事时,林延潮当时正在隔壁屋里酣睡,没有听到丝毫声响,故而没有察觉到。【ㄨ】 可是林延潮一觉醒来后,正在洗漱时,就听得隔壁屋里有动静。 待林延潮出屋过去看时,就见到屋里一大堆人围着,各个都是瞠目结舌的神情,林延潮抬头一看但见于中书,用衣物结绳自挂于梁上了。 林延潮见了顿感震撼,虽不如当初山长在自己面前之时,但活生生一条人命就这样没在眼前,还是令林延潮心底感觉十分不好受。 自己与于中书没有交情,话了没说过几句,但这么一个人,对方前几日还是与你照面,点头,如此逝去实在是太令人措手不及。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回到屋中,别人送饭来给自己,但林延潮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前几日面对锦衣卫时林延潮能吃好睡好,但见于中书如此下场,他倒是受到了触动。这是一条人命,在这看不见硝烟的朝争中,倒下的人未必比明刀明枪的战场厮杀少了。 此刻林延潮想的是,为何于中书选择在此时。 以往于中书被锦衣卫审讯时,都必是有两名锦衣卫轮流陪同吃睡,甚至连出恭都要盯梢。 所以在此情况下,于中书是根本没有机会作出蠢事的,但是眼下刚换为内阁属吏监视就出了这等疏忽。 于中书走上这路,真是自己选的,还是别人胁迫?看来后者可能更大一些。他成了他人的牺牲品。 林延潮从这里想到很多,比如于中书是张四维的人,而张四维与武清伯李伟,当今太后都是山西老乡,他与李伟私交甚好。 等等,等等,这些猜测虽有根据,但都不是证据。 林延潮不能从猜测中得到结论,只能当作蛛丝马迹这样,真相到底如何,或许张居正,冯保这些上位之人会知道,或者猜个大半,自己肯定不行。 对于林延潮而言,掌握的消息实在太少了,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此事真相到底如何。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背后一凉。自己方入内阁不过这几日,就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被锦衣卫审问过,以后在官场上不知还要遇到多少危机,一个不慎就容易前功尽弃,看来还是在翰林院修书最安全,既不会得罪人,也不会惹事,将来熬资历都可以混至三品,何必那么辛辛苦苦的想要事功。 林延潮此刻不由生出了些许动摇之心。 当天晚上林延潮一夜无眠,自己确有几分被惊吓到了,做官和自己命比起来,还是命更重要。 到了第二天早上,林延潮因一夜没睡,精神疲惫,此刻马功却来到了自己屋子,满脸喜色地向自己道:“恭喜林修撰,贺喜林修撰!“ 林延潮没好气地问道:“马御史,为何恭喜啊?“ 马功笑着道:“林修撰已是可以出去了,制敕泄密之事已是水落石出了!“ 林延潮奇道:“是因为于中书?“ 马功哈哈地笑着道:“林修撰果真料事如神,正是如林修撰所料,于中书之前写了一封绝 笔信,信里自承是他将制敕泄密的。故而他愿一死谢罪,至于其余人就是无事了,而林修撰你现在就可走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林延潮勉强笑了笑道:“确实是一件喜事,还是多赖马御史破案得力,将来必是大功一件。“ 马功道:“惭愧,惭愧,苦劳还有,哪里有功劳呢?“ 马功话虽这么说,但脸上都是喜色,于是问道:“对了,至于其他三位呢?“ 马御史长叹道:“他们就有麻烦了,虽说证明与此事无关,那么多把柄落在了锦衣卫手上,锦衣卫又不能替他们瞒着不报上,所以这几人以后要想为官就要步步艰难了,除非他们有后台更硬之人撑腰才是。“ 林延潮听这三人的处境,不由庆幸自己在锦衣卫面前还是坚持下了。所有真正没事的,只有他一人。 马御史满脸堆笑,向林延潮恭维道:“林修撰年纪轻轻,即入阁部办事,将来前途无量才是,我将来还要仰仗林修撰才是。“ 两人寒暄了一阵,彼此称兄道弟了一番。当下林延潮与马功告辞,想了想准备去文渊阁里找张四维告假。 林延潮之所以想告假,见识了朝堂上的危险,有几分是心累了,换了任何人与林延潮一样经历了这么几天,第一件事就是想回家好好休息个几个月。 林延潮虽说休息不了几个月,但与林浅浅聚个几天总是可以的。 而林延潮也想冷静一下,自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条路走得一点都不容易啊! 没料到林延潮到了张四维值房前,却被他告知他不在。林延潮此刻不由恶意的揣测,张四维不会因于中书的事牵累了吧,毕竟于中书是他的人,眼下出了事情,张四维是要负领导责任的。 林延潮刚走出张四维的值房,就见一人打招呼道:“这不是林修撰吗?有什么事来几位阁老的值房前?“ 林延潮转过头但见对方原来是张居正的机要中书。这一次对方见面,不再是原来那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总算有了些温度。 机要中书对你的态度,其实也是他身后领导对你态度的晴雨表。 林延潮见对方如此,当下道:“原来是归中书,在下本想与次辅告假的,但次辅却是不在,只能稍后再来了。“ 归中书道:“这有何难,林修撰直接寻相爷告假即可。“ 林延潮立即推辞道:“些许小事实不敢劳烦中堂。“ 归中书笑了笑道:“换作他人未必,但林修撰是何人?跟我来就是。“ 于是归中书带着林延潮走到张居正值房,先让林延潮在外间等候,还给林延潮倒了杯茶,然后自己进入内间。然后归中书走了出来,笑着对林延潮道:“林修撰,相爷他忙于政事,无法抽身,就让我来与你交代几句话。“ 林延潮在内阁有些日子,知张居正工作狂一枚,于是道:“归中书尽管吩咐就是。“ 归中书首先道:“林修撰,你告假之事,恐怕相爷不答允啊!“ 林延潮第一个反应听了有些微怒,心想张居正好不近人情。 但随即林延潮又想,不对,张居正若真不近人情,他的机要中书最懂得看领导脸色行事,怎么还会故意行此得罪人之事。 林延潮也不在乎表示出一点不快来,因为这是人之常情,若是一点反馈没有,还笑着道没关系,我完全理解相爷的决定,如果有不理解的地方,也要在理解中执行。 那么如此说,外人只能说此人城府太深或者故作城府。 林延潮不快的表情一抹而过,也没说什么不快的话,而是拱手道:“既是如此,那我先告退。“ 林延潮正要起身,归中书立即道:“林修撰,你不要误会,其实相爷不让你告假,是对你另有重用。“ “重用?“林延潮听了,屁股本是离开了位子,又重新坐下问道,“是何重用?“ 归中书满脸笑容地道:“是这样的,于中书本是西房的掌事中书,但眼下于中书,我也不提此辜负相爷信任之人,眼下西房掌事中书空缺,西房之事千头万绪不可无人署理,故而准备将东房的赵中书调至西房,而东房没有掌事中书,所以元辅要你协理东房,其中审核一切西房制敕。“ 林延潮听了不由惊讶,两房中书,为内阁属吏,虽有中书之名,但实际上干的是衙门书办的话。 至于掌事,也就是书办的头头,一房一个,说白了就是东房所有中书舍人都向他负责。协理二字,虽比不上署理,但也等于林延潮获得一部分管理之权。 至于审核一切西房制敕,说白了所有圣旨最后都要由林延潮经手通过,而不是原先五名翰林一人审一部分。 林延潮顿时来了精神,但面上却道:“我来到东房,还不过半月,怎敢受命?“ 归中书笑着道:“相爷用人从来都是唯才是举,不拘一格,何况林修撰直东房这几日来,处理公务井井有条,我们都在眼底。总而言之,相爷看人,从不有错,林修撰不必犹豫。“ 林延潮当然不会犹豫,拍胸脯道:“蒙相爷看重,委以重任,既是如此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林延潮从归中书那离开后,走出文渊阁,几乎想要仰天大笑,之前郁闷的心情简直一扫而空。 林延潮心道,没料到这个好处最后居然落在自己手上。 这总理制敕的权力,表面看起来平平,但是里面的门道可是多着呢,简直媲美于六科给事中了。 张居正果然懂得御下之术,自己给他立了功,他马上有功即赏,就给自己赏了个糖,还是一颗那么大的糖,简直是超乎自己所想。 若是自己之前被锦衣卫审问时,将什么都招了;若是自己没有朝堂上选择站在张居正这一边;于中书没有投缳。 那么没有以上三者,张居正最后综合考量下,不会将此权放给自己。(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五章 有客上门 从文渊阁返回家中,林延潮一路上心情起伏。 在内阁办事,与翰林院办事完全不同。 要知道内阁虽是翰林院属下,但实际上可以视为二品阁老直属的衙门,而翰林院不过是正五品衙门。衙门的正印官陈思育和张居正相较起来,二人地位也是极其的悬殊。 在官本位的大环境下,衙门的正印官,也就是一把手,对下属升迁贬谪,可谓操之生杀大权。 因此在张居正如此位高权重的重臣下做事,一定要谨小慎微,若是一个不慎的,张居正认为你朽木不可雕,那么从此你的仕途就玩完了。 比如于中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当然尽管在内阁办事需要谨小慎微,但机遇也比在翰林院强,如果你真有才能,不用担心会被埋没。张居正等几位眼睛都不是瞎的,若真是才华出众,一定会获得其赏识的。 比如而今,张居正就真的重用自己了。 所以此刻林延潮也正视之前因于中书之死,而带来的负面情绪。 机遇与风险是并存的,自己努力从翰林院借调至内阁办事,为得不是求机遇吗?而只要看到机遇而忽视风险,说明自己之前认识不够充分。 林延潮回到家中,这还没进了屋子,就见门口于伯高兴地喊道:“老爷回来,老爷回来了!” “夫人,夫人,老爷回来了。” 林延潮笑了笑,走进屋子里,但见林浅浅与两位婢女一并迎出。 林浅浅有几分喜极而泣道:“相公,你终于回来了!” 陈济川,展明听闻林延潮回来,也是一并迎出道:“老爷,无事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不仅没事,洗脱了冤屈,而且还被委以重任了。” 几人听了都是大喜,林浅浅责道:“什么委以重任,还不如当初在翰林院修史来得平平安安。” 林延潮笑了笑,反正与林浅浅也说不来,连说了几句自己会小心就是。 林延潮哄得林浅浅破涕为笑,她高兴地道:“既是回来了,我给你做几道家乡菜,看了你几日不回家里都是瘦了一圈。” 见林浅浅一脸心疼的样子,林延潮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鬓道:“也好。” 林浅浅当下笑吟吟去厨房了,两位婢女翠珠和画屏见林延潮高兴,也是一并笑着道:“老爷,我们去帮夫人。” 好,林延潮答允了一声,二人欠身去了。 “老爷,我去巷口沽酒,再买些卤煮。”展明开口道。 林延潮笑着道:“也好,今晚喝几杯,也算给大家压压惊。” 众人都是齐笑。 说着展明披上衣服就去了。 其余几人,老周说去杀只鸡,于伯说去劈柴火,陈济川则去摆桌椅。 见众人其乐融融,林延潮顿感温馨,这才是家的样子。 一顿丰盛晚饭之后,林浅浅沏了壶香茗给林延潮,方在院落里坐下。 就听得外面敲门声。 门房于伯入内拿了一个帖子给林延潮。林延潮看了是顾宪成的帖子,当下披了衣服,直接去门厅迎客。 顾宪成眼下是在户部为主事,本来他是要进吏部任主事,但阴错阳差却被人挤了掉。户部虽也不差,但毕竟是逊了吏部一筹。 后来林延潮这一科留京任官的同年进士们,大家也聚了好几次,林延潮与顾宪成就这么慢慢熟络了。 熟络后顾宪成也上门拜访了林延潮二次,林延潮因事忙倒是没有去顾宪成门上回拜。所以林延潮与顾宪成私交,也算不错,虽比不上叶向高,翁正春他们,但也胜过寻常的泛泛之交。 林延潮迎出门,顾宪成着一席青袍而来,单手负后站在台阶下,望着天边一轮明月。 好一副文人雅士的画面。 待顾宪成见了林延潮后,脸色清冷之意立即消去,长笑一声拱手道:“明月在天,正是良辰美景,可我这夜里上门,却是来作恶客的!” 林延潮笑着道:“年兄这是哪里话,你来了我正好扫榻相侯。” 顾宪成笑了几声道:“你说这句,我以往还可听得,眼下你为首辅重用,任了协理诰赦房之事,我就当不起了!” 林延潮一愣,心想顾宪成简直厉害出乎自己意料,自己还没上任呢?他就听到消息了。 林延潮笑道:“这还没影呢。” 顾宪成听了不客气地道:“怎么没影,宗海好不够意思连我都瞒,亏我今日是特来与你道贺的,你再不与我实说,我转身就走。” 于是顾宪成一副脚往外迈的样子。 林延潮立即拉住顾宪成道:“我方才还以为年兄是来找我赏月谈诗的,咱们入内详谈,还不行吗?” 顾宪成见此这才傲娇地点了点头,负手步入门中。 二人入屋后坐下,顾宪成与林延潮先聊了些科考后,几位同年近况,以及官场见闻。 之后顾宪成就道:“宗海,你这一次协理东房之事,衙门里几位堂部都是知道了,他们也托我向你道贺。” 林延潮恍然,内阁是什么部门?相当于今日种秧办公厅啊,不说六部衙门,整个京城多少官员都是往里面盯着,哪个衙门在内阁里没有耳目呢?至于顾宪成说的几位堂部是谁?当然是户部尚书,户部侍郎,连这等正二品三品大员都要托顾宪成来与自己攀交情,这令林延潮顿时有几分膨胀。 林延潮压住自己膨胀的心情,面上还是很谦虚道:“怎么敢劳几位宗伯相问,我不过暂时协理东房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顾宪成听了一愣,双眼一眯,满腹怀疑问道:“宗海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虽只是协理东房,但以后京城多少人要看你脸色,你居然……” 林延潮听了,继续装着不懂地问道:“什么叫多少人要看你脸色,在下不过是协理而已,还是要请教年兄其中到底有什么名堂?” 顾宪成听了道:“我这不方便与你说,反正你一上任就知道了,对了,这是几位堂部托我送来的贺仪,先收下就是。” 顾宪成从袖中拿出一礼单,用两指从桌案上推至林延潮的袖边。 林延潮打开礼单一看,这手面可真是不小,出手就是两千两白银。(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六章 部费 两千两放在眼前。 林延潮觉得有些烫手,当官以来还没收过这么大一笔钱了。 说实话,林延潮是丝毫不缺钱,老家倾银铺,生药铺一年都能给自己两三千两的分红。只是这笔钱都是入了林浅浅的囊中,林延潮拿不着而已。 俸禄对林延潮而言,全部加起来差不多一年一百两。京官开销巨大,如王世贞在笔记里说的,也不过一年花个六七百两,当然了这是紧着过日子,如果是松着过日子,一年一千两富裕了。 前一阵,林延潮刚入账了一千五百两银子,这两年足以不愁了,而眼下顾宪成一口气给自己送来两千两。 前几天自己刚经历了锦衣卫那档子事,正是心有余悸呢。 林延潮正要拒绝,顾宪成似知他的意思,当下道:“这笔钱是户部的部费,经堂部大人手批的,衙门里还是开了票的,此事就算拿到天子面前,天子也没二话。” 林延潮不由心道,这个我服,行个贿都能开个票,咱们大明官员真心溜溜溜啊! 如顾宪成说的衙门部费,那是官场有名的陋规。外官办事,要找户部衙门,比如批个条子,向要户部要钱,自是要与户部衙门上上下下打好关系。 这换到现在官场来讲就是‘跑部钱进’四个字。 跑完关系,这钱还不是你的。 到了明朝,已是行(协和)贿半公开化,半合法化,上上下下都有一个固定规矩。 比如这钱批下来了,朝廷答允给你十万两银子,户部如果只截留你个一万两,那说明你手眼通天,在户部里关系很硬,人家只敢收你一成。而这截留的一万两银子就称为‘部费’,这钱最后当然是落到户部衙门里各个官员,经手书办腰包里。 而顾宪成给自己这笔钱就是从部费里拿的。 这是为什么?因为户部也要向上级衙门行贿啊!而内阁妥妥的就是户部的上级衙门。 林延潮道:“顾年兄,我非别的意思,等东房有了掌事中书,在下还是要还权的。就算赞不设掌事中书,用不了几个月,我轮直内廷期限一至,就要回翰林院修书的。这笔钱,我拿了怕是受之有愧。” 顾宪成长声一笑道:“原来宗海有此担心,你这么说就是太小看张司徒了。正所谓泰山不可丈尺也,两千两银子,对于大司徒而言,不过是手指里露出的一条缝,不值一提。” 林延潮知规矩如此,于是也就叹了一声道:“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 本林延潮还想补一句,下不为例的,但转念一想,这话太假,那就算了。 林延潮收了钱,顾宪成一笑,转头四顾打量了一番林延潮的宅子,以及屋中摆设,然后道:“宗海,你过得也太清贫了,浑不似朝廷重臣,为官不可太贪,但也不可太过清介啊!” 林延潮笑着道:“谢年兄之言,在下倒是习惯了。” 顾宪成叹道:“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宗海真君子。” 二人说到这里,聊开了其他话题。 顾宪成与自己提及,他在户部里与主事**星,姜士昌二人相善。听着二人名字,以及正在眼前的顾宪成,林延潮不由想起日后影响了整个明末的社团组织,不对,应叫社党。 顾宪成与林延潮聊了一夜,林延潮几乎以为他要聊到第二天早上了。可是半夜时顾宪成却突然告辞,林延潮见这么晚了,要留顾宪成住一晚,但顾宪成坚决不肯,扬长而去。 林延潮见顾宪成如此,只能理解为‘名士多怪癖’。 第二日,林延潮至内阁上班。 林延潮到了诰敕房后,几名东房中书本是在聊天议事的,见了林延潮后一并拱手行礼,这完全是下级参见上级的架势。显然他们也知林延潮协理东房之事。 参见之后,一人道:“林修撰,次辅方才来人交代,说你到东房后先去见他一面。” 林延潮听了不以为奇,自己协理东房,自是有很多事要与张四维交接。 于是林延潮去内阁值房,今天张居正,申时行的值房外大门紧闭,显然二人还未到衙。 林延潮来到张四维值房门前,但见内间外间的门都是打开,几名内役正在清扫。 而张四维则是端了碗茶,站在桌案前,凝望窗外。 林延潮在门外通报后,当下入内来到张四维面前行礼参见。 张四维看了林延潮一眼,没有让他坐的意思,而是淡淡地道:“林修撰,昨夜睡得可安生?” 林延潮揣摩不到张四维的这句话的意思。张四维原来是署理整个内阁的,西房掌事于中书一去,他对内阁控制力大减。他现在叫自己来,可能是存了敲打一番的心思。 于是林延潮顿时心底大生警惕,张四维这么问,此答案无非是好与不好。 但对方预设这么问,林延潮就不能顺着套路往里面钻。于是林延潮答道:“下官昨夜看手头上的公文,不留神看得迟了,疲惫之下,也记不得何时睡了。” 林延潮似答了张四维的问题,又似没答,张四维目光一凛,斟酌了一下,于是问道:“元辅用你协理东房,你怎么看?” 林延潮想了下,小心翼翼地道:“感谢两位中堂对下官的厚爱,下官服从安排。” 林延潮句句答得可谓滴水不露,张四维一肚子话说不出,只能换了种口吻道:“好,你既是协理东房,与原先一人办事完全不同,本阁部让你先回去想想,如何办事。在这文渊阁中,你需向谁交代。本阁部可不希望过几日,向元辅要求换人。” 林延潮听张四维这话,知对方在提点自己了。没错,张居正任命自己协理东房,但眼下无论东房还是西房都是向张四维负责,所以我张四维才是你林延潮的头,你既入阁办事,就给我记清楚了。 林延潮听了立即表‘忠心’道:“下官谨记中堂之言,一定事事向中堂禀告。” 张四维淡淡地笑了笑道:“既是如此,几位要紧事,我先与你交代下,一会不至手忙脚乱。”(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七章 权力所在 张居正每日批改奏章,忙得连蹲坑的时间都没有。●⌒,所以内阁里大小事都是由张四维来管。张四维在言语中暗示林延潮知道内阁现在谁做主,也算说得在理。 这意味着以后林延潮的直接分管领导,成了张四维。张四维此人城府很深,不苟言笑,林延潮在他手底下办事,必须十分小心才对。 于是张四维把林延潮叫来交代几件特别要注意的事。 林延潮当着张四维的面一一听了,若是换到现在林延潮肯定是要拿着个小笔记本,将张四维交代的事大略记下来。这样做更重要是表现对领导交代的一种恭敬。 但到了明朝一切简陋,肯定不能随手拿着毛笔记在本子上了,何况谁都知林延潮既能过目不忘,定然也能过耳不忘。不过这也难不倒林延潮,他听了张四维的吩咐后,当场将方才对方的交代大致简短复述一遍。张四维见林延潮复述的话,每一句都说在点子上。 张四维的目光中顿时对林延潮精干露出了一抹讶异。 但张四维依旧没有表示什么,淡淡说了一句:“去办事吧。” 然后举起茶杯喝了口茶。 林延潮告辞,回到自己的值房之内。 要知道中书舍人有三类,有两殿中书,两房中书,中书科中书。 两殿中书就是侍奉文华殿,武英殿的,虽说经常能看见天子,大臣,但什么权力都没有。 中书科就是抄抄写写的,更没权力。 担任这两者官员,只能说十分清要,但与权力无缘。所以二者论及地位,完全不能与两房中书相提并论。 两房中书没有定额,但一般不超过三十人。两房中书也是不同,一等充作内阁随员的,这是最令人眼红的,私下里大家就称机要中书。 二等就是各房掌事,分管的中书,就称掌事中书,如之前于中书这等的。 三等就是真正干活的,最低级的文秘,如果要随便取个称谓,就叫书办中书。 林延潮现在协理,等于分了部分东房掌事中书的权力。东房主要干什么呢?或者说他手中权力具体有什么呢? 一是起草诰敕,实际上如平夷诏那等重要诏书,一般是由诰敕房里文章写得好,富有文采的翰林官,中书舍人起草。 二是勘核制敕,西房送来的制敕,敕书,也就是普通奏章,都要由东房翰林勘定。 三是六部到阁手本审核勘定,书写揭贴,以林延潮到阁办事几日的经验,东房分到兵部,户部的手本比较多,但也不一定,其他各部的手本,他也有处理过,只是比较少罢了。 其余就是如替内阁代拟题本,找四夷馆的人来翻译外国文书等等。 如果能掌管整个东房,那权力可就大了,不过协理二字,就差了一些,但也差不太多。 林延潮坐在值房里,上衙时间一到,云板响起。 不久张四维的机要中书来了。张四维的机要中书姓董,其性格与张四维都是不随便与人套近乎那等,但是董中书表现更为傲慢,普通内阁属员见面连招呼都不打那种,至于不得势的堂部官也是随便一揖了事。 唯有董中书碰到三位阁老,那反应才不一样,林延潮有次看见他在张居正面前,那脸笑得如花一样。 但见董中书入了林延潮值房内,拿着眼睛瞧着天花板,手中有三本手本道:“次辅让你勘对后,拟一揭帖。” 话才说完,就立即一扭屁股走了,仿佛一刻不愿在林延潮值房里久留才是。 这样的人,林延潮也是拿之当空气,反正他对内阁里大部分人也都这个样子。林延潮将三本手本拿过后,先看封皮。两封是兵部到阁手书,一封是户部到阁手书。 林延潮想了下当下在桌上摇铃,外周值守的内役走进值房问道:“林修撰有何吩咐?” 林延潮拿了两本兵部手本道:“这给刘编修,这给张修撰。” 内役听了当下允诺一声,拿着手本出去。 看官要问,为何林延潮自己不送去?按照诰敕房的规矩,两房中书当值时是不能随意窜门的。 但事情久了,人也懒散了,众人也不太遵守了。 可于中书一出事后,张四维三令五申,大家又得重新按照规矩做了。 而以前林延潮都是等着掌事中书,将从内阁送来的手本发给自己处理的。哪位翰林,哪位中书舍人,处理哪本手本,都是由掌事中书分配的。但眼下东房没有掌事中书,林延潮等于得到了部分分配权。 这权力乍看不起眼,但实际上套路很深。 换句话说,林延潮只要愿意,可以得到经过东房,任一手本的勘对权,以及拟揭贴的权力。这与原来被动上门完全是两等不同的待遇。 若是林延潮有心,嗯?某位尚书,我看你不爽,好嘛,就不要怪我挑你奏章上的毛病了。 这奏章上毛病都是在模棱两可之间,属于既可判,也不可判的那种。作为一名合格文职人员,都有一身鸡蛋里挑骨头的本事,若真心找你的碴,在我的地盘,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待不下去。 如手本上哪里哪里不对,丢回衙门重写,或者手本上写的不对地方,一一列出,给阁老们看。有时候手本还是能正常通过,但恶心一下你总是可以的。 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顾宪成的老板户部尚书张学颜一得知,林延潮协理东房,立即派顾宪成来送钱的原因。 官场都是这么一级为难一级的。 至于林延潮将户部手本留下,倒不是存了恶心张学颜,顾宪成的意思,只是很‘厚道’的坚持了,拿了钱就要给人办事的原则。 林延潮看了户部送来的奏章,原来是河道总督潘季驯请疏通清江浦河道拨款七万两,户部尚书张学颜答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于是林延潮给张学颜手本的揭帖,认认真真地写了。写完后林延潮到文渊阁,得知张居正不在阁内。林延潮只好拿出钥匙,在阁吏监视下,将兵部手本放入内阁铜柜里锁好,就算完事。(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八章 会揖 锁住了铜柜,林延潮从文渊阁走出,正见同为轮直翰林的刘虞夔,拿着手本走来。 林延潮见刘虞夔点点头。 但见刘虞夔拿起手中的兵部手本,一脸埋怨地与林延潮道:“宗海,你看看兵部递来的手本,写得什么样子,奏饷的手本,上面字有涂改,这如何使得?定要打回去重审,让他们下次不敢再犯。” 刘虞夔这么说,林延潮却不知他此举是出于公心和私心。 他知道书吏有种为难别人的做法,是故意把报告上的一字削去,再填上一字,然后报告说文章有涂改,将稿子打发回去。 眼下刘虞夔也是如此,但他是否故意,天知道。 身为一名书吏的操作性很大,特别是要害衙门的刀笔吏权势更是了得,比如外官初次赴京办事,别人都要提点他一句‘未去朝天子,先来谒书手’。 而连堂堂户部尚书都要给林延潮行贿,这也是缘由之一。 其实林延潮就算不收钱,也不会为难对方。可是你就是有祸害别人的权力,无论用不用,被人都要顾忌三分。 故而官员向衙门文书行贿也成了正常之事,久而久之于是就成了常例。 常例到了后来,就成了固定收入,你给了算应该给的,而不给就要整你,所有的陋习都是从常例而来的。 在文渊阁处理了一天事,林延潮还没有将事处理完,于是林延潮抱了以一堆内阁里例行文字回到家中,准备继续在看。 出了紫禁城,林延潮正要坐上马车回家,就见陈济川急急忙忙而来,连忙道:“老爷,老爷。” 林延潮已是坐上马车,见了陈济川问道:“你不在家里,跑来这做什么?” 陈济川连忙道:“老爷,你今日不在家,家里来了好几拨客人,都是要给老爷道贺的啊!” “道贺?”林延潮听了明白过来,自己今天第一天跻身内阁属官消息必已是传遍了京城大小衙门,这也意味着官员向送礼行贿的节奏开始了。 “他们可有帖子送上门来?” “这是有的。”说完陈济川掏出了一叠帖子给林延潮过目。 林延潮一看足足有十七八封帖子呢。于是林延潮拿起帖子一张一张看了,其中有国子监司业,有五城兵马司吏目,宛平县典使等扽。看完后林延潮顿时心道这都是什么杂七杂八的官,见了真是对不起自己堂堂翰林的身份。 “老爷见还是不见?” 于是林延潮道:“你先回去转告他们,就说多谢几位的好意,但我林延潮为官门下无私谒,更不受请托,若是求公事,请直来公事房相询。我就不直接面告,恐伤了情面,还有告诉于伯以后也是如此。” 林延潮方来内阁上班,就公然门庭若市,这样传出去也是太影响自己名声吧,宁可不见。再说这些杂官京城里虽说都是小有权势,但也就那样,自己结交了,也没多大意思。 “是老爷。”陈济川顿时会意,于是回去替他打发。 次日。 张四维抵至内阁,文渊阁三位阁老中,他都是最早来的一人。 到了值房他先吩咐内役将自己值房门和窗全部打开,透一透气,然后让内役打扫一番。 张四维就站在值房外,这才刚站了一会,他就看见林延潮来了。 张四维不由微微讶异,见林延潮向自己行礼后问道:“你一大早来找本阁部有什么事?” 林延潮毕恭毕敬地道:“回阁老的话,下官初次任事很多地方不明白,故而至值房前先问一下阁老于今日之事对下官有什么交代?” 张四维讶异,林延潮十分上道,若是每名内阁属官都有他这份办事领悟力,那内阁事情要简单十倍。 不过这些话张四维绝不会与林延潮说。张四维一副懒得言语的样子,对一旁的机要中书董中书道:“你与他说!” 董中书点点头,在张四维面前,他收敛起傲慢之色,平和地与林延潮一一交代今日要事,最后道:“今日午后内阁与六科会揖,你要来会揖室书记纪要。” 内阁和六科是两个很奇怪的部门,首先大明会典上找不到。 其次二个部门,是仅有属于设在紫禁城里的衙门。内阁不用说了,就是七品的六科给事中,直接监管六部,且只向天子负责,握有谏议权和弹劾权。 故而六部尚书都要卖给对方三分面子。 其三是两个部门都是手握重权。 至于会揖,就是内阁与六科的规时通气会,这时从国初一直延续下来的,按照规定每个月内阁与六科需会揖两次,说得都是机密大事。 于是林延潮道:“卑职记下,中堂还有什么吩咐?” 张四维摇了摇头,就算回复,林延潮当下向张四维行了一礼然后告退。 上午在值房忙碌,到了下午,林延潮就来到内阁的会揖室。 这才推门,会揖室就是传来一阵笑声,但见十几位六科给事中齐聚一堂,谈笑风生。 明朝官制,习惯性的以小制大。 如南京礼部尚书正二品,但却是位高权不重,属于养老官员,对朝堂影响力还不如六科给事中。对于六科给事中而言,最怕的事是什么?就是升官。 说来离奇,但就是如此,官场上有一句话形容六科给事中升官,那叫‘官升七级,势减万分’。 因为给事中升官,不是如林延潮这等翰林官一级一级升,而是直接从正七品跳到从三品,一口气连升七级,但就这样给事中们还埋怨‘官升七级,势减万分’。 这十几位六科给事中聚集一堂,正待说笑,待见一人开门进屋。众人不由都是稍稍停下话,朝门口打量去,有几人是初见林延潮,但觉得进来一张生面孔。 却见身旁几位同僚却是站起身来向对方拱手作揖,他们担心失礼,也跟着起身作揖,后问了得知是林延潮方才恍然。 于是给事中们笑着继续笑着聊天,林延潮则是走到会揖房东角的桌后坐下。 西角还摆着一张桌是属于西房的中书坐的。 眼下林延潮干得就是会议记录的活,这事也不算新鲜,但上一世他在衙门里参加都是小会议,讨论是鸡毛蒜皮的事,偶尔帮忙记录一下。 而如今天这可是高级会议,这可是内阁与六科会揖,每一句谈及都是天下大事。(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章 垂世文章 几名不认识林延潮的给事中,纷纷私下询问。 “此乃大明开科举以来,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竟是他。” “不错,你就算不认识他,看那一身麒麟服也该明白了,此乃天子钦赐,圣眷正盛。” “听闻内阁泄密一案,我六科里三人被查,内阁二人被查,仅对方一人在锦衣卫审讯下,全身而退,不可小看啊!” “何止如此,以往惯例,翰林借调诏敕房,不过内阁让这些翰林们预先增广见闻,练一练手,过个几个月还是要调回翰林院的,谁也没指着这些翰林真办事,取替在内阁十几二十年的老中书。但这林修撰不仅在内阁站稳脚,还受命协理诏敕房,你们说这是何故?” “宰辅惯有识人之明,此人受此重用,必是有过人之才。” “我觉得也是如此,非精干兼材者,不能居此位啊!” 众官员们一并点头。 在别人议论中,林延潮不动声色坐到东角案上,取了一叠公文纸放桌案左上角,再取来一张铺在面前,用镇纸压好。然后林延潮就取水研墨,研好后,就将砚台盖上砚匣。砚匣内壁涂有漆数层,可以防止墨汁水分的蒸濡。 砚匣可以保存墨汁一顿时间,要写字时,随时都可以沾墨来用,不必再重新研墨,可谓是衙门书吏的神器,内阁公事房里必备。 林延潮等了一会,董中书开门走进会揖室,他坐在了西角的桌上。 看来今日会揖房里的会议记录,就由林延潮和董中书来担当了。 说起会议记录,就不得不谈及政议和朝会。 朝会是由皇帝在场的,凡天子纶音,大臣的重要发言,自有身为起居官的翰林讲官为天子记录。 至于政议则是皇帝不在场的会议,古人将此称为集议。古人集议的会议记录由谁而写不得而知,但有一篇名垂千古,那就是西汉桓宽所写的盐铁论。盐铁论是桓宽根据盐铁之议而写的。 盐铁之议是国策大辩论,主要围绕着盐铁公营还是私营辩论。若非盐铁论,作者桓宽不过默默无名之人,但此书一成,名载青史。所以书记这行业,要拜行业祖师的话,应首推桓宽才是。 片刻后,会揖房门打开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三位阁老进入。 三人进入后,门外内役将大门关上,内阁与六科的会揖,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否则必重办。 几位阁老坐定,开始议事,林延潮打开砚匣,取笔沾墨。 但听刑部给事中道:“启禀元辅,山西代王府宗室、镇国中尉廷和奉国将军俊槨以及数名宗室,阻挠清丈田亩,并殴打布政使司派出官吏,致三人死,多人受伤,巡冀北道御史发文弹劾,被都察院按下。” 刑部给事中还未说完,林延潮就开始记下,心想清丈田亩之事,由京师推至地方,京师这边武清伯李伟还没搞定,结果地方上就闹起来了。要知道京城里的勋戚也就罢了,至于地方的宗藩,那可是官场上的大雷,轻易不能惹的。 张居正平静地问道:“尔等怎么看?” 一名给事中起身道:“元辅,宗藩拱卫王室,乃国家藩篱,不可轻动。以下官之见,宗室犯事都乃是天子家事,都御史按下此事,也是不想插手,引起朝野视听。” “依你之见?” 这名给事中道:“天子家事,向来都由宗人府打理,既是代王府宗室有罪,可请宗人府查拿审问。” 刑部给事中道:“宗人府处置向来从宽,甚至包庇袒护,若是交给宗人府处置,必然纵之。” 几名给事中又要说话。 张居正摆了摆手道:“我已在清丈条例中三令五申,并宣谕各处抚按,丈田均粮,但有执违阻挠,不分宗室、官宦、军民,据法奏来重处。俊槨明知故犯,违丈田亩事,我会奏请天子,废为其庶人,一律参与的宗室等削夺宗禄!” 张居正拍了板子,众人一并称是。 一名给事中起身道:“元辅,清丈田亩之令下至苏州,苏州官绅,生员五百余人,一并文庙中的先圣牌位面前痛哭流涕,诉应天巡抚行清丈之事。另苏州米行商行罢市,百姓无米可买。苏州知府受士绅之迫,请朝廷暂宽裕苏州清丈田亩之期限。” 林延潮一边听一边写,心想张居正这么做,引起宗室大为不满不说,还触怒了隐匿田亩另两个最大群体官绅,生员。 苏州文风昌盛,人文荟萃,在朝仕官的,谋求科举的举人,秀才比比皆是,故而苏州文人结社之风盛行,而且喜欢对抗官府。官府若有不当之举,读书人就会抱团去文庙哭庙。 听到苏州反对清丈田亩的压力这么大,众官员都觉得不好办,而三位阁老中申时行就是苏州吴县人。 这时申时行起身表态道:“清丈之议,在小民实被其惠,而于豪宦之家殊为未便,不可以豪宦反对,即受迫而止。仆愿以身作则,令家人公开家有田土,以示公正,让乡人以为效法。” 申时行如此说,张居正赞赏地道:“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民穷逃亡,故而国家税赋一日少于一日,长此以往社稷将圮。” 说到这里,张居正拿起一份信道:“此乃家信,我张家原有田土不过粮七十余石,而在本县赋役册中却写着‘内阁张优免六百四十余石”,多余乃族人倚借名号诡寄,我已令家人将这多出的五百七十余石退回。” 张居正,申时行皆以身作则,看来是要将清丈田亩之事进行到底了,于是众给事中纷纷建言,意见不一之时也是相互辩论。 林延潮在旁一一记下,他想起张居正在万历六年时在闽地试行清丈田亩,一条鞭法后,于万历八年开始在全国各路推行,这一国策影响巨大,在今天的初中历史书上都会读到。 虽说此刻林延潮没有丝毫影响力,只能作一名旁观者见证,但参预此事却让他实在是获益匪浅。 林延潮看着手中越写越多的书稿,心想自己或许也能以今日的所见所闻,写出一篇类似《盐铁论》那般垂世千古的文章来。(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一章 我给首辅提意见 此刻众给事中们正就各地清丈田亩中遇到种种状况与张居正讨论。 说到最后,众人也都开始说清丈田亩中的压力和所受的委屈。 于是会揖就成了诉苦大会。 一名给事中道:“元辅,上个月下官上本弹劾家乡豪右隐匿田亩三百亩,但豪右恼怒说我不念乡情,在家乡造谣污我名声不说,竟借故因事打瘸了我儿子一条腿。” 一人道:“元辅,老夫以身作则,写信于儿令他不许族亲诡寄田地,但族亲得知后却骂我数典忘祖,不配再为同宗子孙,他们……他们竟将我祖父之灵牌撤出宗祠啊!” 林延潮听了也是心道,这清丈田亩的压力之大,果真很大,宗室,勋戚,官员反对不说,连家乡,同宗也是得罪了,搞到最后成了孤家寡人。 面对众给事中的委屈和诉苦,张居正道:“诸位,我也知你们的委屈。但我们今日被人所骂,乃是为了万世不为人所骂。尔等也是知道,有土此有财,赋自田出,朝廷税赋九成从农税来,皇亲、勋臣、贵戚恃宠挟恩,奏求田地,官宦,豪右勾结官府飞洒,花分,逃役免税。税赋只能摊至百姓手中,小户力薄难撑,举家逃亡。赋役不均遍及各地,自洪武迄弘治百四十年,天下额田已减强半。若再不行清丈之举,十年后国家无可用之钱,无可战之兵,社稷将倾!” 张居正这一番话压住了全场,众给事中们都是平静下来。 张居正目光扫过全场道:“清丈事实百年旷举,恰仆在其位,务为一了百当。一切之责由吾一身当之,但请各位念欲君国子民计,行清丈之事到底,仆在此恳求诸位了!” 说完张居正对着满堂大臣一揖到地。 林延潮在旁听了,也不由感动。张居正清丈田亩之事,举国骂声一片。他难道不知吗?张居正当然知道,以他今日权势地位,若不强行推行此政,他这宰相当得有多舒服啊! 三尺蒙童,束发读书,十年寒窗,进士及第,官居一品,位极人臣,还有何求? 换了大多数人而言,如此渡过一生足以。但是张居正却没有。 青年时张居正进士及第后,在翰林院为编修。每逢盐吏、关使、屯马使,各按差使还朝,张居正即携一壶酒,上门请教,问利害厄塞,因革损益,贪廉通阻之事。 归到家中后,张居正再篝灯细记,如此用功。今日他位极人臣时,尽管操弄权术,尽管打压异见,甚至私德也不行,差一点三子三鼎甲。但张居正没有忘记理想,读书人所追求的治国平天下。 清丈田亩就是治国平天下。 明唯有一相,张居正。 堂上众大臣们见张居正如此,也不由为其凛然正气所感,一并从椅上起身向张居正一揖。 即便林延潮也是放弃记录,不由离座,他也是打心底敬佩对张居正敬佩。 会揖房里,气氛凝重。 起先抱怨的给事中道:“元辅既不惜此身,那下官又有何惧之!” 另一人道:“不错,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大丈夫行事,但求俯仰无愧。” 众官员们大声慷慨陈词,有的投机取巧的官员自也是乘此场合向张居正表忠心,至于林延潮则是一声不吭地又重新坐下。 这么多人在这,他不需要发表什么意见,他只需作一名普普通通的记录者。 林延潮此刻倒是想写一篇如《盐铁论》那等的文章,就算不能如盐铁论那般名垂千古,但是也要替自己扬名立万嘛,往大文宗,大文魁的路上再走一走。 不知不觉间,林延潮笔下的书稿已是垒起了一摞一摞,反观一旁的董中书却没有如林延潮这般记得详细。 终于内阁六科的会揖结束。 众给事中一一离去,最后堂内只余下张居正,以及整理书稿的林延潮。 林延潮见张居正疲惫地坐在椅上,合眼休息。 与这位帝国宰相同处一室,林延潮还是很有压力的,于是手脚快了一些,将书稿收拾举步离开。 路过张居正面前时,林延潮停步以下属的礼节向张居正作揖行礼,然后就放轻脚步离开。 “是宗海吗?” 林延潮快要到了门口了,却被张居正叫住。林延潮不由吐槽,张居正是怎么闭着眼睛,从脚步声里听出是我来的。 林延潮只能停下道:“是下官,不知中堂还有什么吩咐?” 张居正睁开了眼睛,双目布满了血丝,不似平日满腹自信的样子。林延潮也知张居正眼下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但见张居正捏须道:“方才会揖时,众人皆道清丈田亩是善政,为何宗海你却不说。” 林延潮道:“进言乃是给事中之责,下官只是司于记录,不敢乱语。” 张居正又道:“那方才众人给本阁部行礼之事,宗海为何却离开席位,向我一揖!” 林延潮实话实说道:“下官对中堂之举心有敬意。” 张居正点点头道:“你此言倒似言出肺腑。” 这话说得好像我以前说的都是假话一样。林延潮只能道:“下官在中堂面前,不敢有假话。” 张居正眼光一眯,道:“是么?那于清丈之事,你有何见解?对了,不可再用,其位不谋其政的话,来推搪本阁部。” 林延潮一愣心想,自己中张居正圈套了。 从方才张居正问自己话第一句起,自己就不知不觉落入了张居正语言陷阱,使得这一题从选答题变成了必答题。真是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自己就着了张居正的道了。 林延潮心想,这给上级提建议,可是官场新人一个技术活啊! 张居正捏须看着自己,一副看你如何翻出五指山的表情。林延潮心道,好啊,既是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 于是林延潮道:“正如中堂之前所言,眼下是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若不行清丈田亩之法,国家必危,此策不可动摇,但在细节上下官觉得有商榷的地方。” 林延潮的应对套路,就是大方向大家保持一致,细节上咱来抛点干货。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居正果真来了兴趣,抚须道:“姑且言来!”(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二章 吾有所得 在张居正面前,林延潮可谓是打十二万个小心。∷, 清丈田亩之事,林延潮对张居正是支持和敬佩的。若是真要林延潮建言,他可能会与张居正建议,与其分蛋糕,不如做蛋糕。 但在张居正面前,林延潮不能这么说。 张居正道:“本阁部问你,清丈之法为何可行?” 林延潮道:“中堂,至隆庆以来国用不足,国库空虚已久。无钱无财,兵不可用,国不可守,万一若国家有事,朝廷要用钱,唯有向百姓加赋。但以我大明今日吏治,要想国库多收一升米,最少需从百姓那征三升,甚至五升之多。” 听林延潮此言,张居正不由冷哼一声,确如林延潮所言,明朝吏制败坏,从上到下的贪污成风,若国家要加赋,从民每亩多收一斗米,但底层胥吏不从老百姓那强征三斗米以上不会罢休。 林延潮继续道:“桑弘羊曾言,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清丈田亩之法,不用向百姓多征一文钱,却可不加赋而上用足,故而此乃良法。” 张居正见林延潮引经据典点点头,心道此人难怪能作一手好文章,不过能作好文章,不等于有真见识。 张居正问:“依你之见清丈田亩乃是十全良法了?” 林延潮道:“任何之法都不能称为十全十美,何况下官以为在推行上有些地方仍有欠考虑。”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居正心底不快,脸上却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你不要顾忌,尽管与本阁部直言。” 林延潮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下官就直言了,下官记得户部拟定清丈田亩八例,以之推广全国,颁布各路吧!” 清丈八例是由三个阁臣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以及户部尚书张学颜共同拟定,这一条都是经他们反复讨论过的,林延潮竟说清丈八例有欠考虑。一个翰林竟敢质疑大学士与户部尚书共同做出的决定,你以为你是谁? 张居正道:“清丈八例之事,确乃户部拟定,宗海以为有什么不妥吗?” 林延潮道:“确有不妥,考虑不周详的地方。” 张居正捏须笑道:“本阁部在此洗耳恭听。” 林延潮道:“清丈八例每一例都可成法令典章,但下官敢问中堂一句,这些法令典章,百姓听得懂吗?” 张居正默然,似想到林延潮话中所指。 林延潮进一步道:“中堂,但凡天子纶音,由内廷将诏旨发出,传之六部,六部传至督抚,督抚传府,府传县,县再昭示乡老里长,最后本朝法令典章,是由乡老里长于申明亭向百姓告之。” “天子制诏,乃律令下者,上对下告之。朝廷的律令发至地方州县,县令告示乡老里长。清丈田亩惠及百姓,却不惠及豪右,可乡老里长多乃地方豪右,对于清丈之事阳奉阴违,若是再由他们向百姓告之,必曲解其意,甚至蛊惑煽动黔首,如此朝廷政令,就无法上通下达了。” 张居正听林延潮说完问道:“那依你之见,当如何?” 林延潮听到这里,知张居正初步认可了他的意见,于是林延潮道:“下官以为,县令无法绕过乡老里长,再告知百姓。是因百姓多目不识丁,不仅目不识丁,更多乃不识法令典章所云。” “比如这清丈八例所云,如这一句明清丈之例,谓额失者丈,全者免。让任何一蒙童来读,都能读懂其中之字,但清丈八例中到底说了什么他们却不知。政令之事既达之百姓,词能达意就好,若是百姓能看懂清丈八例上每一条写什么,自也不会被豪右蒙蔽了,如此自会拥护政令在地方实施,如此清丈之事,也当事半功倍。” 林延潮这一番话自觉得发挥的不差,但偷偷看了一眼张居正的脸色,却没有动容,反而是一副尔实在是图样图森破的表情。 但见张居正笑着道:“然也,不过仆早已料之,我曾令若是百姓不解政令,本境县官当以白话书写告示,告之百姓,便于政令通达,不被豪右蒙蔽。” 林延潮听张居正这么说,立即道:“原来中堂早有所料,是下官失言了。” 张居正还是淡淡地称许道:“宗海,能有此见也算难得。” “不过……不过下官以为仅以白话所写还是不够。” 张居正道:“你觉得如何?” 林延潮道:“白话所云当然是好,但寻常地头百姓仍能不解,需举几个贴切身边例子才好。” “下官打一个比方,夫妇家里有二子,长子家有余财,却不肯赡养父母,次子家中穷困,于父母赡养却有求必应。但夫妇偏心长子,只问次子要钱,如此可以吗?当然不可,这换个寻常百姓都知道的道理。” “可眼下这夫妇不但向次子要钱,而且偏心长子,将次子给父母孝敬的钱,分给长子花销,以至于夫妇穷困。夫妇只能再向次子要钱赡养自己,到了最后次子卖了家里最后一头耕牛,一亩田,一件衣裳,仍不足赡养父母,还是被这对夫妇骂作不孝,最后只能离家出走。试问一句,这是次子的不孝吗?” 张居正听林延潮这么说,不由目光一亮道:“宗海,说得好!人伦大礼,就算是乡间的愚妇愚夫都是明白的,无论长子还是次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因此你这例子举得好,夫妇就是大明,长子次子就是豪富与贫民,仆推行清丈田亩之事,就是让长子与次子一并赡养这夫妇啊!” 林延潮见自己的见识得到了张居正赏识,于是见好就收道:“其实下官说的这例子,尚还粗浅,若是令中堂举之,必是胜过下官十倍。” 张居正看林延潮笑着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宗海你这番话确实让本阁部大有启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若是条条政令,都能如此简明易行,何愁上意不能下达,天子与百姓同心同德呢。” “宗海这一番话,有见地,吾有所得,有所得!”张居正神采飞扬。 听了张居正夸奖,林延潮谦虚一笑道:“谢中堂赞誉。”(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三章 师恩如山 若拿权力进行切片细化,抛去执行权,监督权不说,那依次是知情权,建议权,否决权,决定权。 为何这么排呢? 因为有建议权一定有知情权,有否决权的一定有建议权和知情权,有决定权,一定有否决权,建议权,知情权。 打个比方,比如清丈田亩的条例,如户科给事中,内阁中书,户部下属官员都略知一二,这是知情权,他们只能知道政令如何,却不对政令提出建议。这也是为何林延潮进内阁后,一直谨言慎行的缘故,因为提了意见就越权了。 之后如户部尚书,内阁次辅,三辅都能对此政令提出自己的建议,进行修改,这是建议权,不过建议是否被通过,不在于他们。 条例通过在于户科都给事中,内阁辅,他们可以对条例封驳,这就是否决权。 最后条例是否被执行,内阁,尚书,六科说得都不算,必须要天子颁布圣旨,才算最后生效,这就是决定权。天子认为不可,打回内阁,这就是否决权,若是若认为其中几条要修改,这就是建议权。 所以决定权高于否决权,否决权高于建议权,建议权高于知情权。按照通俗的话来说,依次知道个事,说得上话,能拿主意,拍得了板子。 老百姓家里儿子说爹要吃冰糖葫芦,女儿说这么吃不好,儿子说妹你还没五岁,家里没你说话的份,娘说想吃就买一个,我掏钱,爹说不行,家里我说得算。 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小户人家,权力都是这么分配的。 至于林延潮从翰林院借调内阁,就获得了参预枢务的权力,这也就是知道个事的权力。 尽管仅仅是知道个事,但比在翰林修撰史书,对朝堂大事双眼一抹黑,强了不知多少了。 今日张居正询问自己的意见,若是林延潮这几句话能被张居正赏识并采纳,那么张居正日后还有可能征询他的意见。也就意味着林延潮的实际权力,又向前迈了一步,这就是说得上话的权力。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有几分激动,向张居正施礼后,就拿着会议记录走出了会揖室。 林延潮走到门口突见一个身影在走廊转角一闪。 林延潮虽看不清楚这身影,但依稀看得出是董中书。林延潮见董中书在转角,心想自己向张居正建言,张四维不会对自己生忌吧。 这念头在林延潮脑中一抹而过,随即心想这怎么可能。 眼下自己正春风得意呢。 如此林延潮在内阁就这么过着,除了每日忙碌些,日子倒也还舒爽。 林延潮也参与了几次内阁与六科的会揖,除了清丈田亩事外,还有在一条鞭法的实行。清丈田亩和一条鞭法,堪称张居正柄国两**,林延潮参与会议时都记在脑中,每日有闲暇时将自己所见所闻都写下来,准备编撰成书。 一转眼林延潮在内阁轮直已是两个月,已是到了寒冬时节,不知不觉他已来京一年有余了。 这一日下了一场大雪,小冰河期的京师可谓是寒彻入骨。 林延潮今日正好休沐,于是让展明赶了马车出门,出门拜会蒙师林诚义。林诚义住的地方,在国子监附近。 本来国子监的监生要坐监。但这几年国子监监生滞留严重,故而不少国子监监生不得不搬出了国子监居住。 林诚义所住的地方,在京城的东北角,这里不仅距离皇城很远,离国子监也有点距离。不过此地算是京师里寓租较便宜的地方就是。林延潮来至林诚义所住巷外,眼前是小巷子,马车都驶不进去。林延潮只好下了马车,他今日微服而来,故而下车也没引起百姓关注。 林诚义所住的坊内,大概就是京师贫民窟吧。街衢没有公厕,坊内也无人管理,走了几步但见秽臭溢满沟渠。 幸亏这是冬天,若是夏日必是恶臭。 林延潮掩着袖子,踏着积雪走进巷内。巷子左右的屋舍都很低矮,但因巷子太窄的缘故,反而屋檐还挡住了阳光,故而巷内实是又暗又阴冷。 来到林诚义家门前敲了门,一名四十多岁的下人给林延潮开了门,然后入内禀告。 林诚义走出门来,林延潮见了立即行以弟子礼道:“弟子林延潮问先生安好。” 林诚义见了林延潮来了,哈哈大笑道:“延潮是你啊,安好,一切安好,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林延潮道:“挂念先生,故而就来了。” 林诚义看林延潮手里提着礼盒顿时板起脸道:“来就来了,与你说过不要备什么礼,为师这里一切都还够用。” 林延潮之前也上门拜访过林诚义,并赠了两百两银子给他。但林诚义却坚决不要林延潮所赠的银子。 但是林延潮见林诚义口中说为师这里一切都够用,但见屋里摆设却十分简陋,这么冷的天连一个炭盆都没有。林诚义身上的棉袍不起眼的地方,都打了好几处补丁。 林延潮记得林诚义是很重仪表的,当年给自己教书时长衫连一处褶皱都没有。 林延潮见此不由一阵阵心疼,立即道:“并非什么重礼,这几日天寒地冻,过了冬至还会更冷,弟子怕先生寒腿又作,故而特送了些木炭。” 林诚义听此神色缓了缓,但又道:“延潮真有心了,好了,木炭钱几何?为师算了钱给你。” 林延潮立即道:“先生,弟子在内阁当差,木炭由惜薪司所供,因在翰林院挂职,工部又给了一份木炭。这些木炭弟子没费一文钱,若先生要算钱给弟子,弟子真是无地自容了。” 林诚义听了这才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延潮你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为师不求你将来能如张江陵般位高权重,官居一品,但亦希望你能如海刚峰那般作一名清廉的官员。” “所以你懂得为师的意思吗?本朝官员官俸微薄,你身为京官花钱的地方多,还有一大家要养,故而为师绝不能要你的钱。” 林延潮听林诚义这么说,眼泪差一点掉出来。林诚义生活窘迫到如此地步,还不要自己一文钱,是为了让自己作一名清官。 外周虽寒风萧瑟,但林延潮心底却是一片暖暖的道:“多谢先生之言,弟子必谨记在心。”(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四章 跑关系(两更合一更) 林诚义一番话令林延潮感动于心。+, 师徒十余年,林诚义依旧如此方正秉直,这是令林延潮敬佩的。若是以个人私德而论,林诚义,林垠,林烃这几位教导自己的老师,可以说得上几近完人,称得上一位真真正正的儒者。 可是他们几位行事方正,但在仕途上却皆是不尽如人意。 山长林垠在为官任上为人排挤,后愤而辞官,只能回家教书。 而林烃虽是三人中仕途最顺的一人,但也是因为得罪了张居正,仕途无望,故而也是两度辞官在家。至于林诚义,林延潮看了一眼屋中的寒碜的景况,不由为自己这位老师暗自难过。 自己这位老师其实真正快活的日子没有几日,好容易取了案首,娶妻生子,但为了功名,成为国子监监生,一个人又背井离乡住在京师里。 但林延潮从林诚义脸上丝毫看不出颓色。 林延潮走进屋中,坐得是屋内仅有一张看得过去的宽椅,椅上垫了一层褥子,坐下后这宽椅左右摇晃,底下有些高矮不平。 林诚义则是忙着给林延潮点起炭盆,一边点还一边还笑道:“今日早起忘了点炭盆,但读书时竟丝毫不觉得的冷,古人诚不欺我,发志读书,真可令人不舍昼夜,殆忘寒暑。” 林延潮看了一眼林诚义冻得发青的手,心想这哪里是殆忘寒暑,分明舍不得用炭火。 林延潮不能说破,只能难过地点头。 林延潮忙了一阵,炭盆点起,炭火的烟很大,显然是劣炭。而自己日常所用的是皇宫惜薪司所给的红罗炭。红罗炭产于通州、涿州等地,用硬木烧成的。红罗炭燃得耐久,没有味,不冒烟,平日天子太后宫殿都用此炭。 林延潮因侍直大内,故而惜薪司也会给炭。林延潮这一次给林诚义带了二十斤红罗炭来。 炭盆里烟熏得人不舒坦,可林诚义却丝毫不觉的样子,坐下后就问林延潮日常为官的一些事。 林延潮一一答了,这当然捡林诚义爱听的说,至于林延潮通过陋习收了几千两银子,若说给林诚义听,估计要被他轰出大门去。 林延潮将自己这几个月为官的事娓娓道来,林诚义听了不由一副替自己高兴的样子道:“入直内阁,参预枢务,这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你既机会近天颜,辅几位大学士办事,要时刻记得行谋保善家邦,言事苟利社稷这句话。” 林延潮作揖道:“先生说的是,弟子记住了。” 见林延潮当了显宦,在自己面前依旧是恭敬,如以往为学生时侍师如故,林诚义不由露出了满脸笑容。 待林诚义一阵发问后,林延潮这才问道:“恩师候官听选之事如何了?” 原来林诚义会试不中后,有些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已到不惑之年,再求进士出身已是希望渺茫,于是就打算以监生的身份去到吏部铨选选官。不过监生要赴吏部选官,据林延潮所知是比较难的。 进士出身是老虎班,遇缺即补。 举人出身是先去吏部后听选侯职,短则七八年,多则十几年,差不多能侯上缺补官上任。 至于监生那比举人更难几分。原来监生授官,是以在国子监坐监时间长短为限,后改了要当官的监生要先去各衙门历事,历事也就相当于实习,待实习期满了才允许拔历。 拔历后就是上选,即是监生历事结束后登记造册上选薄,依照次序选官,这也是侯缺了。这候缺费的功夫也不必举人少。满打满算,若是林诚义不走关系,十年后能补缺授官,这速度已经击败全国百分之九十的国子监监生了。 但听林诚义道:“三个月前,我已是分到大兴县历事,每日替衙门做些誉写文本,查理文册,稽算数目的事。” 林延潮听了眉头一皱,分到大兴县历事,这是杂历啊,属于下途啊,看来要从百分之九十,要提高到百分之九十八了。 林延潮心底虽这么想,但面上却笑着道:“以先生之才,至大兴县历事却是屈才了。” 林诚义笑道:“你别给我高帽子,为师读了一辈子书,总思报效国家,不想作了一辈子学问,被人说只是故纸堆闷死的书生罢了。” 林延潮听林诚义这么说,于是开玩笑道:“先生之言,令弟子大开眼界,不过先生以前可不是这么与弟子说的。” “哦,那时我怎么说?”林诚义问道。 “那时先生说读书不为稻粮谋,不汲汲于富贵,更不为当官!方才还与说不求我如张江陵般官居一品,但也要做海钢锋。” 林诚义听了捏须道:“你错了,为师是说过读书为立身,不为稻粮谋,不汲汲于富贵,但为师可没有说过读书不为为官。读书人热衷于当官,甚至官居一品又有何不好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 林诚义反是认真地道:“在为师看来,读书当官并非不好,当大官更非是没有志向,但需扪心自问是你为官求得是什么?若是你当官是要为天下做一番事,为百姓谋福祉,那么官做得越大,就越能为百姓造福。子夏不是说过,仕而优则学吗?” 林延潮不由点点头。 说到这里林诚义正色道:“为官要明志,胸怀天下苍生,不可为自己谋私利,若是你为官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作自己力所能及之事,那么为师反要期许你,一定要当官,一定作大官,如张江陵一般为百姓,为苍生谋福祉。” 林延潮听了林诚义这几句话,顿时胸中热血沸腾当下向林诚义一拜道:“先生,弟子受教了。” 从林诚义屋中出来,外周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林诚义的屋子四处漏风,在风雪天里格外寒冷。林延潮走到巷口,回头看着立在寒风里林诚义的旧屋,不由心底替老师一阵阵难受。 这就是一名真正的儒生,自己住在这等破屋之中,却仍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林延潮站了一会,展明下了马车拿了一件狐裘给林延潮披上道:“老爷外面天冷,披上衣裳,咱们回家吧!” 林延潮想了想道:“先不忙回家,咱们去国子监一趟。” 展明虽不知林延潮去国子监作什么,但听了他吩咐也不多问,于是坐上马车。 林延潮又看了一眼林诚义的屋子,这才挑开车帘进入车中。 马车飞驰在京师大道上,不久林延潮就到了国子监。 国子监门前,门子立即上来问道:“什么人,连国子监都不知吗?也敢乱窜?” 展明上前喝骂道:“放肆,连堂堂翰林都不识得吗?” “什么翰林?” 林延潮将自己牙牌取出给门子看了,这两名门子一看立即腿软了,连忙献媚地道:“原来是翰林院修撰老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该打该打。敢问修撰老爷驾临国子监有何要事啊?” 林延潮淡淡道:“许祭酒在吗?” 门子连忙点头哈腰地道:“在,在,祭酒大人正在厢房。” “带本官去见他。” “是。” 于是门子引林延潮进入国子监,国子监祭酒厢房,司业厢房位于彝伦堂之后。 林延潮到祭酒厢房前,门子先入内通禀,少顷国子监祭酒许国站在门边道:“宗海,你怎么来了?” 林延潮走到门边台阶下,向许国行礼道:“劳祭酒出迎,晚生路过此地,特来看望前辈。” 许国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现任国子监祭酒,翰林院侍讲学士。许国比林延潮高七科,按照翰林院的规矩,七科以上要自称晚生。 林延潮与许国虽都在翰林院供职,但许国之前在侍讲厅,林延潮在检讨厅,二人没有交际。所以二人就没有深交,唯有见过几面而已。 许国点点头道:“既是如此,就进屋说话吧!” 林延潮进了屋子,坐在许国下首,而许国从手边拿起一紫砂壶,倒了两杯茶递给林延潮一杯,然后道:“这是松萝茶,取自黄山,从家乡带来的,宗海你尝一尝。” 林延潮称谢接过喝一杯,顿觉得滋味醇甘,香气如兰于是道:“好茶,真是好茶。” 许国笑着问:“哦?怎么个好法,本官却要听一听。” 林延潮将茶杯放下道:“天下名胜,必有名品,必有名草,这歙之松萝,吴之虎丘,钱塘之龙井,皆可比肩雁行!” 许国听了突然哈哈一笑道:“好你个林三元,你这话可是摘自许次纾的茶疏,倒是在本官面前现学现卖了。” 林延潮见被许国说破,索性大方地承认,笑着道:“前辈真是博学多闻,下官真是无地自容了。” 许国微微一笑道:“论及博学多闻,天下有谁及得上你林三元,这茶你若是喜欢,本官家里还有三斤,明日让家人送你府上。” 林延潮听了当下起身道:“许祭酒厚赐,下官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聊了会天,林延潮见气氛不错,于是对许国道:“前辈,其实下官这一次上门是有事相求。” 许国笑着道:“看来本官之前所料不错,宗海必是有事而来,只是本官有一事想不到?” “敢问前辈是何事?” 许国见林延潮茶杯已空,又给他沏上然后道:“宗海为申吴县得意门生,现直内阁,京城里多少官员忌惮你三分。你林宗海还有什么事办不成的,来求本官?” 林延潮连忙道,前辈这么说真是折煞晚生了。晚生的蒙师林讳诚义福州府学拔贡为监生,现正在大兴县历事。晚生是为恩师二来。 许国笑着道:“原来是他,此人本官记得。” “原来前辈记得晚生的恩师。” 许国微微笑道:“如何不记得,当日你中会元后叩谢师恩,传为士林美谈,国子监里哪位不知这林诚义乃是你林三元昔日的先生。” 林延潮叹道:“没料此事后续竟有此波澜。师恩如山,弟子难以相报。如此晚生就直言了,恩师他已是不惑之年,一心要报效朝廷,故而前不久请历事,想拔历后在吏部听选授官。” 许国点点头道:“正是如此,监生铨选,举监贡监坐监三年满后可请至衙门历事,历事满后至吏部听选侯备,这都是有章程的。” 林延潮道:“晚生想请前辈直接将晚生恩师拔历,免去历事之功,赴吏部听选。” 许国哈哈一笑道:“原来是此事,那宗海你来错地方了,你应去吏部而不是来找本官。监生捐纳银两免除坐班历事之事,举贡监生交多少两,援例监生交多少两,这都需询吏部。” 捐纳就是给钱,朝廷有规定监生交多少多少钱,就可以免去历事时间,直接赴吏部听选。这一制度从景泰年就开始了,都是国库空虚给逼的,让明朝皇帝不得不想出这个办法。 林延潮听了摇了摇头道:“若是玩钱能办的事就好了,晚生也就去吏部帮恩师疏通门路了。” 许国一愣问道:“你的意思,令师不肯捐纳免事?”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若是晚生给恩师捐纳,恩师得知后必会怪责,故而晚生只能请祭酒出面,寻个借口替恩师拔历。” 许国闻言恍然,然后捏须沉思。 林延潮不动声色从袖中取了三张银票,从案上递过去道:“前辈,看在晚生情面上,帮晚生一次。” 许国扫了一眼案上的银票心想,足足三百两,这可是大手笔啊。援例监生去吏部捐纳免历事,也只要一百两,又何况是选贡监生。但比起钱来,这林延潮对先生一番心意才是更难能可贵。 这林延潮前途可期,状元出身,又如此精明能干,入阁也是迟早之事,何不卖个人情给他。 想到这里许国拿定主意道:“此事说来不难,令师平日在国子监的课业都是上等,六堂积分也是名列前茅,本官可以向吏部递本,以拔优的名义,免去令师历事的时间。” 得了许国的答允,林延潮顿时大喜当下道:“真是太好了,如此谢过前辈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五章 拣官(两更合一更) 办成了事情后,林延潮与许国闲聊了一阵。¤,林延潮要告辞时,却被许国强行留饭。 林延潮求人办事,许国既是邀请,他也就答允。许国也是慷慨定了上好的酒楼,宴请林延潮,吃了一顿价值不菲的酒席。 方才在国子监时二人谈的是公事,在宴席上变成了私下交谈,二人在宴席上谈笑风生。 林延潮在检讨厅时也听过许国的风评,说这位许祭酒在翰林院时,最喜欢与人辩难,属于那种争辩,不管有理无理都要讲到最后一句才算赢得人。所以众人都觉得许国没什么气度,气量狭小,在翰林院里人缘并不好。 不过林延潮私下接触,倒觉得许国却不难相处。林延潮自己性子较宽和,非原则性问题不与人有口角,而且对方也是自己前辈,更不轻易与他争执。 于是二人一来二去倒是聊得不错,许国对于诗词文章可称得上大家,二人算是交了个朋友。 次日许国命人将三斤松萝茶送至林延潮府上。林延潮则是将自己这两个月在撰写,模仿盐铁论的文章交给许国过目,让他替自己斧正。 然后林延潮就在内阁等许国给林诚义办事的消息。果真没有三日,吏部就发了行文替林诚义拔历,大兴县考核合格。林诚义的名字登入吏部的上选薄,然后待选。 监生下放历事没有数年功夫是不能拔历的,林延潮替林诚义跑了这一趟,并花了三百两银子,等于替他省却了数年之功。 林延潮知道后暗自高兴,自己不能在这时候去探访林诚义,免得露出马脚,于是就让与林诚义私交甚好的刘镇那打听。 刘镇就是林延潮还没中进士前,在福州会馆里遇到那位三试不第的同乡举人。 他与林延潮一并会试,但再度名落孙山,思来想去不甘心还要再考一次,于是蜗居在福州会馆里准备第五次会试。林延潮念在同乡的份上借了他二十两银子,令刘镇生活有个着落。 故而林延潮让刘镇帮自己打听林诚义的消息二话不说就答允了。 然后刘镇回来说,林诚义知自己拔历十分欣喜,只是叹吏部听选不易,不知还要侯个几年。 林延潮听刘镇说了,心底有数。监生听选,举人侯缺都是差不多,上了名薄后,如果不‘插队’,都要等上七八年,多的十几年也有。 林延潮想到林诚义都是四十好几了,若等个十几年,那真官也不要做了。所以林延潮准备再帮恩师一把,直接让他补缺赴任。 这日林延潮在家准备吃个中饭,待午后吏部衙门空闲时再去吏部。他选午后去吏部,是不想那么人多眼杂,可是还未吃饭,自家府上就来了客人。 林延潮看了帖子侯,心想来人还不能不见,于是放下筷子。 林延潮将这人送走后,就回到屋里与林浅浅一并用午饭。林浅浅等林延潮吃饭,她也是没吃。因错过了饭点,林浅浅又将饭菜热了热,陪同林延潮一并吃饭。 一边吃,林浅浅一边问:“方才上门的什么人啊?” 林延潮道:“是领兵部尚书,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陈文峰的下人送了一封银子来,说是别敬。” 林浅浅给林延潮碗里添了个鸭腿,然后道:“我知道,原来刑部的陈侍郎,他是潮哥你的同乡,会试时还是他给你作保的,没料调任两广了?这是升官了,还是贬官了?” 林延潮夹起鸭腿撕了一大口道:“由侍郎升至尚书,当然是升迁了,一地总督,外官之中顶峰,再无可升任了。” 林浅浅听了笑着道:“原来如此,那陈尚书升了官给你送了多少别敬?” “六十两!” “这是多,还是少?” 林延潮道:“督抚离京时,送别敬打点阁部大员,按官场上历来的规矩,送内阁大臣两百两,两房中书舍人每人十五两,尚书,总宪每人五十两,大九卿三十两。他送我六十两,自是多了。” 林浅浅听了有这么多钱入账,顿时很开心道:“那必是看在他是潮哥你同乡的份上。” 林延潮笑了笑,若只看在同乡份上送三十两就差不多了,还有三十两是要结好自己,为将来关系作铺垫。 林延潮将饭吃完,然后两个丫鬟翠珠,画屏端来茶水,巾帕。 林延潮拿了茶水喝下,再用巾帕抹了脸然后对林浅浅道:“下午去吏部一趟,今晚就不回来吃了。” 林浅浅听了一顿足,顿时气道:“平日值衙你就时常不回家吃饭,今日好容易休沐了,还要往外面跑,连在一起吃饭都不行。” 林延潮见林浅浅生气连道:“今日是为恩师选官之事出门一趟,若非重要之事,也就在家中了。” 林延潮以为解释有用,但没料到林浅浅更气但见她道:“上一次休沐你也是去寻恩师,今日又去,莫非你恩师比我要需费心,你若是今日走了就不要给我回来!” 说完林浅浅气得都哭了,坐在椅边。 林延潮听了动怒,虽说自入内阁轮直后陪她的功夫着实太少,但是现在是什么年代,夫为妻纲啊,人家进京赶考与妻儿分别,一转眼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的。 自己又不是夜不归宿。 林延潮自觉的如此,要把林浅浅宠出问题来,于是板起脸道:“若是你不高兴,可以先回老家去。” “你。”林浅浅顿时哭了起来。 林延潮见林浅浅哭得梨花带雨,心底一软,但面上却不肯示弱哼了一声转身就出了门。而林浅浅见林延潮出了门,就止了泪水,扭着手帕气着道:“我有没真生气,都不知来哄我一下。” 林延潮坐着马车就直往吏部而来。 到了吏部大门前,但见即便是寒冬时节,可吏部大门口等候署职,侯缺,更换印信的官员却是从来不会少。 在吏部门口一排长凳子上,穿着各色补子官袍的官员们,捧着手炉,穿着可以抵御寒风的裘衣,就在吏部大门前大声聊天,说的都是一些官场升迁,衙门见闻之类的事。 林延潮这一次找的是老熟人文选司郎中卢维祯替林诚义办补缺之事。 林延潮在卢维祯的公事房外等了一阵,待见几名官员离开,方才入内。 林延潮一走进公事房,卢维祯拱手连连向自己赔罪道:“愚兄今日实在是事忙,怠慢了贤弟,千万不要见怪啊!“ 林延潮上一次为林世璧调动的事找过卢维祯,足足在他公事房外等了一个多时辰,他也没说什么。今日自己不过等了一阵,卢维祯即已是换了态度。 这也是权势的变化,林延潮现在协理内阁东房。吏部呈内阁的手本,大半都从他手上过。所以若是吏部得罪了他,他真要为难一下还是可以的。 所以上一次见面林延潮还需仰仗卢维祯,这一次二人已是有几分平起平坐的味道。 林延潮也不说什么客套话了,直接道:“小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次上门是有事要拜托卢兄。“ 卢维祯见了佯作不快道:“贤弟你我是什么交情,你若是有事不来找愚兄,愚兄可是要生气的,下一次就别想登我这门了。“ 卢维祯这话说的有软有硬。 二人落座,林延潮开门见山地道:“小弟的恩师乃监生,几日前拔历,名已载入上选薄,在吏部文选司等候听选。小弟想请卢兄疏通一下,免去候缺,让恩师直接授官。“ 卢维祯听了笑着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这有何难?令师是正历,还是杂历?是援例监生,还是举贡监生?“ 林延潮道:“恩师是福州府入贡的监生,之前在大兴县历事,应是杂历。“ 所谓正历就是取六部科道这等重要衙门历事,杂历就是去地方州县这些不重要衙门历事。 卢维祯点头道:“原来如此,咱们文选司有规,监生听选,以百名为率,科贡生六十人,援例生四十人。令师是贡监,就在这六十人内,也是正途出身,就算知县出缺也可补缺。只是这六十人中正历杂历再以四六对取,正历取三十六人,杂历取二十四人,令师是杂历怕要麻烦,不是银子的事,而是杂历名额有限,但也无妨,只要愚兄在文选司还能说得上话,就没杂历和正历之分。“ 林延潮笑道:“看来我找卢兄,真找对人了。“ “对了令师若是要遥授,愚兄写个条子就能给你办,若是实授,令师纳捐后愚兄也立即给你办,总之不给你拖过三个月,令师就能拿到印信,告身了。“ 林延潮笑着道:“当然是实授了。“ 卢维祯点点头道:“那纳银两百两,这两百两可作本色,也是兑作干草,粟米,纳马甚至牛羊等折色输边,总之你自己选就好了。若是援例监生,要免去侯缺直接行取,非三百两银子不可。“ “那就本色好了。“ 林延潮愉快地掏出五百两银子的银票,然后道:“这两百两是本色,还有三百两请卢兄和衙门里弟兄喝茶。“ 卢维祯见林延潮如此会做人,收下银票笑着道:“贤弟,真是痛快,那愚兄就替你跑跑腿,这事就这么定了。还有令师对拣选可有无要求?“ “这我倒是不知,请卢兄示下。“ 卢维祯道:“拣选二等,一是吏部拣选,二是远方选,边方选。吏部拣选可任府州县首领官,佐贰官,若是京官则为光禄寺署丞等,甚至未入流的杂职官,至于远方选,则是辽东,岭南,西南,大同等边镇荒凉之地,监生可自荐,若是令师有意为教职,我手边广西有两个府各缺教授一名,可以立即补缺,这可是教职,乃是清流官,非远方选,边方选,监生是轮不到,这里当官比腹里之地可谓倍受优崇啊!“ 卢维祯的意思,眼下你有两个选择,若是要去如京师这样繁华地方当官,那就当不了大官,甚至落个不入流的杂职官。 但若是去远边地方,固然是远一些,但是可以当个不小的官。 林延潮想了下道:“我闽人仕官最喜广东,江西,浙江,江西浙江是腹里之地,恐怕要拣官不易,若是拣官作寻常佐贰官也是没意思。我看就选广东吧,此乃远方选,但对于我闽人而言,至少离家近一些,将来省亲也是方便。“ 其实林延潮还想说,刚刚上任的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可是自己与林诚义的同乡。若是林诚义在广东为官,自己可修书一封请他照顾。 卢维祯闻言哈哈一笑道:“贤弟真可是精明,不错,广东虽是远地,但比辽东,广西,大同却是好多了,可也有不少人盯着,你若是要替令师谋广东选可是不易。“ 林延潮笑着道:“这不是有卢兄在吗?一切就拜托你了。“ 卢维祯笑了笑道:“那你稍待。“ 说完卢维祯就转身至书柜上拿了一个文薄下来,然后一页一页的翻着。 挑了半天卢维祯道:“广东有三个出缺的官职,一是琼州府临高县知县出缺,这可是正七品的实缺,还有是广州府经历,以及惠州府归善县县学教谕。“ 林延潮心觉得都不尽如人意,不过也只能这样,这就和买东西,好的官位都被比自己关系还硬,比林诚义出身要好的官员拣走了,自己只能在剩下里挑了。 林延潮虚心请教道:“卢兄,以你之见三个选哪一个较好?“ 卢维祯笑着道:“这我倒是要考考你了,贤弟若是你,你选哪一个?“ 林延潮想了下道:“知县是正印官,正所谓宁为鸡头,不作凤尾,照道理该选知县,可是琼州府太远了,离广州府还有一海之隔,实在是太偏鄙了。“ 琼州府就是海南岛,今日的国际旅游岛,昔时全国四大流放圣地之一。 “若是我会选县学教谕,一此乃清流,为世人推崇,二教书育人,有教化地方之功,不过恩师他教了半辈子书,若再叫他教书育人,恐怕是有些难处。“ 卢维祯点点头道:“那你是要替令师选广州府经历了。“ “正是。“ 卢维祯笑道:“此职可上可下,虽只是正八品,但在省治任职,将来升迁方便,不知多少人盯着此职啊!非你我乃是至亲兄弟一般,换了其他人就算是出再多银子,我也是不给。“ 见卢维祯答允林延潮顿时大喜,笑着道:“如此就谢过卢兄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六章 温馨 事情办妥后,卢维禎留林延潮用饭,请他在京城一极有名的酒楼,到时还有几位六部的朋友介绍自己认识。 现在要认识林延潮的人多了去了,故而这等酒宴林延潮也并不是太在意。 这并非重要的应酬,何况林浅浅在家中生自己闷气,须回去哄一哄,于是林延潮就向卢维禎推了酒宴,打道回府。 林延潮到了家中,还未到了上灯时候,照道理而言,这时家里已是应该准备好一桌子饭菜了。 但林延潮到家一看,丝毫也没个样子,连晚饭也没有备下。 林延潮让展明把翠珠,画屏叫来,询问了一下,才得知原来林浅浅知林延潮不回来吃晚饭,当下就赌气说今日不吃晚饭,然后自己一个人闷在屋里。至于其他下人们见老爷,夫人都不用饭,也就没有开灶,自己随意吃了一些冷食。 林延潮听了心想,好啊,林浅浅这回给自己玩得很大啊! 当下林延潮心底有气,打开屋门,但见这天还没黑,林浅浅就上床了。 林浅浅窝在炕床上,还用被子蒙住头。不过林延潮看见床上的林浅浅听得屋外响声时,被下身子微微动了一下,显然是没有睡,给自己装模作样,一副不愿打理他的样子。 林延潮心道,林浅浅最近真是脾气见长啊!简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林延潮决定不吭声,也不去叫醒林浅浅,因为古语有云,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林延潮心想这样下去,夫妻是要冷战的,那可不行。他关上门后就脱去外出的衣袍和帽子,然后走到了炕边,将被子一角提起,整个人钻了进去。 外面很冷,但绣着凤凰的锦被里却早被林浅浅暖得十分舒服,被子边缘上还有她身上的馨香。 林延潮如此举动,但见林浅浅却依旧没什么反应,仍是在背着身子在那装睡。 林延潮隐隐看得林浅浅穿得是红色的亵衣,乌色的长随意绾起,不由心底一动。她虽背对自己,而雪白的脖颈却露出在外面。 林延潮有了个歪主意,犹如一名顽皮的孩童般,对着林浅浅的脖颈呵了一口气。 林延潮见得随着自己吹过,林浅浅的身子动了一下,手中似想抓一下,但最后又强忍着停住动作,然后继续装睡。 见林浅浅继续不理睬自己,林延潮心道,我还治不了你。于是林延潮嘬起嘴唇,在林浅浅脖颈边长长吹了一口气。 终于林浅浅忍不住了用手捂住脖颈,咯咯笑了一声,但随即转过身来又扳起脸来娇嗔:“你在干嘛?“ 林延潮见林浅浅脸上红扑扑的,眼睛瞪着自己,对自己仍是一副生气的表情,小嘴巴撅得老高老高的,对自己显然是余怒未消啊! 但即便如此,林浅浅生气起来,却不知为何有种别样娇艳,女子薄嗔的风情! 林浅浅见林延潮不答自己,又气了怒道:“你怎么不说话。。。“ 半句话还未说完,林延潮凑上去就堵住了林浅浅的嘴巴,心道,说什么说,不说了,咱还是睡吧。 林浅浅见林延潮耍无赖,想要说,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 但林浅浅想说也说不出来,口舌都被林延潮堵住,动不了,然后整个人被扑倒在床上,接着屋内传来悉悉索索的解衣的声音。 白色的亵衣被解开,林浅浅弯起手,握成拳头,无力地捶了下林延潮的背,也就不再抵抗了。 **之后,林浅浅额上都是细细的汗水,人裹在被单中,至于林延潮犹如战场上获胜的将军,躺在炕上。 至于林浅浅之前的怒气早已是没了,但又不甘心如此被林延潮得逞,于是就用被子蒙着脸不说话。 “我肚子饿了,快去做饭。“林延潮捏了下林浅浅白腻的大腿。 林浅浅哼了一声道:“之前去吏部那没吃饱吗?才想的方才劲不够。“ 居然嘲讽起我来了,这可以忍? 林延潮当下起身又钻进林浅浅的被窝里。 “别这样,停!停手!“片刻后林浅浅面色潮红,终于忍不住求饶。 林延潮停手后道:“我方才在吏部没有吃呢?方要赶回来与你一并用晚饭,结果你连灶都没烧。“ “啊?没吃?“林浅浅听林延潮晚饭没吃,顿时眉开眼笑,脸上皆是柔情蜜意,又恢复了那娇羞的小媳妇模样。 林延潮是未吃饭,推了应酬返家陪自己,于是林浅浅心底那一点气也是没了当下柔柔地道:“相公,你也不早与我说你没吃晚饭,你想要吃什么,我这就给你做去。“ 林延潮看林浅浅这乖巧的模样,顿生出些喜欢的情绪来,但面上却仍是板着脸道:“什么叫不早与你说,现在你才问我的,为夫要吃线面!“ 林浅浅很温顺地道:“是,相公,我这就给你取做饭。“ 说完林浅浅就乖乖下灶去了。不久林浅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线面进了屋子。线面是用中午剩下的鸭肉汤泡的,还有几块鸭肉,以及一个剥好的鸭蛋。 林浅浅拿到林延潮面前。林延潮用筷子挑着线面,这线面是林浅浅从闽地千里迢迢带来的,他不由想起,当初读书时与林浅浅相依为命的日子。 那时自己每次离家读书,或者考试之前,林浅浅都会给自己煮一碗用线面作的太平面。尽管那时候家里再穷,但自己碗里的线面和鸭蛋却从来没有少过。 “怎么不和口味吗?“林浅浅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端起碗来吃了好几口,然后递给林浅浅道:“你煮了半天,一起来吃一点。“ 林浅浅头一低。 家里穷的那时候,林延潮每次都是吃一半,然后故意说自己饱了一推碗给林浅浅吃的。眼下二人衣食不愁了,但林延潮仍是如此。 林浅浅从林延潮手里接过筷子,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吃了几口又推到林延潮面前。 林延潮见了不由一笑道:“又不是以前吃不饱时候,你多吃点。“ 林浅浅浅笑道:“我就是喜欢看你吃嘛。“ 林延潮拿起筷子来心想,在自己一穷二白的时候,遇到了一份真感情,能相濡以沫,待自己迹之后,而这份感情仍在。这实在是自己的幸运。 得妻如此,还有何求。 屋里夫妻二人静静继续用同一碗线面。 次日林延潮又抽空跑了一趟吏部,帮林诚义办监生拣官的手续,这一切都在秘密之下进行。 经历官职掌出纳文书,而广州府经历则是帮知府处理文书的活。 这等职位不容易出差错,而且广州府是省治,两广总督公署也在那,在两广总督眼皮底下办事,升迁的机会,总比去临高,归善两县升迁的机会大。何况两广总督还是林延潮和林诚义的老乡呢,到时候必会照顾一二。 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林诚义只要得力,升迁不在话下。 所以经历只是正八品,知县是正七品,林延潮却替林诚义选了经历的缘故。当然其中也有卢维禎卖了自己面子缘故,否则不会那么容易办下。 所以林延潮就自作主张替林诚义敲定了广州府经历的职位。吏部这边有卢郎中话,等于是给林延潮开了绿灯,加急通道,不出半个月公文就下来了。 吏部行文下的一日,林诚义终于授官。林延潮拿着吏部行文约林诚义吃饭。林延潮知林城义喜欢俭朴,就在南薰坊一家卖羊杂的食档请林诚义。 这食档有两层,出入的都是小商贾,市井小民。林延潮自从当官以后,已是许久没来这样的食档吃饭了。 不久穿着一身青衫的林诚义到了,他见林延潮选的这处食档果真是十分满意。 一坐下来林诚义就道:“为师也已是许久没吃羊杂了,今日这顿为师来请,随意点些什么,不要与我客气,这点钱我还出得起。“ 林延潮听了有些感动,就不推辞了道:“先生,请弟子吃饭再好不过了。“ 林诚义笑着点点头于是叫来小二道:“先来两碗羊杂汤,十个饼子,至于店里其他小菜拣好的上。“ 小二答允了一声,当下从身上拿起油腻腻的抹布,在脏兮兮的桌上擦了一阵,然后去后厨了。 林诚义叹道:“以往读书求学时,一年没有吃到半点油星,眼下日子已是太好了,还能有羊杂汤吃。“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当下从袖中拿出吏部行文道:“先生,监生听选,吏部拣官让先生为广州府经历,这是行文,不日就可启程赴任了。“ 林诚义听了一愣,将行文拿起看了一边道:“延潮,为师听选,不可能这么快,莫非你是替为师纳捐了?你为官一年俸禄也不过一百两银子,这钱你从何而来?“ 两碗羊杂汤已是端上,林诚义却是不动筷,神情十分严肃。 林延潮来之前,想过用一个借口推脱,就说了林世璧托他办的,此事与自己无关,或者说自己是找本乡商人捐助,但两个借口林延潮都觉得林诚义不会相信。 于是林延潮就道:“先生,弟子在家乡有些族产,每年都有几千两的分红。“ 听林延潮从族产里替自己纳捐,林诚义面色好看了一些,但仍是道:“你这俸禄也是微薄,在京里花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就算你有族产分红,但也要把钱拿在身边防身用,怎可贸然替为师纳捐。“ “算了这钱多少,我找商行去借,借来还你。“ 林延潮道:“先生。“ 林延潮这一句话说得有几分重。林诚义露出几分愕然的神色。 林延潮正色道:“先生,这点钱弟子还是出得起的,请你念在弟子一番心意上,就不要推脱了。否则弟子侍师多年,没有一事能为先生解忧,弟子心底十分愧疚。故而请先生就答允弟子这一次,算弟子恳求你了。“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嘴唇张了张,最后没说什么,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弟子长大,今已是朝廷重臣,再也并非昔日的读千字文的蒙童了。“林诚义的言语中有几分感伤。 林延潮连忙道:“先生,弟子不是这个意思。方才言语冒失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林诚义摆了摆手道:“无妨,为师方才的话,也不是酸,只是感叹自己弟子成长了,而为师我却是老朽。我也不是你眼中那么迂腐之人,你一心为了为师好,我怎么不知道,这一次为了替我纳捐,你该用了不少关系,花了不少钱吧,真难为你了!“ 林延潮感动地道:“弟子也没费什么功夫。弟子记得先生说过为官是为了天下作一番事,是为了造福百姓,不为自己谋私利。先生有此抱负,岂可埋没,弟子是替先生实现生平之志罢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林诚义果真受用很多,但又不想表现出来,于是道:“先不提了,羊杂汤都要冷了,我们边吃边说。“ 林延潮听林诚义这么说,知他是半答允了,顿时大喜。林诚义品行刚直之余,若私下又可变通,那么将来在仕途上是能有一番作为的。 二人一边吃着羊杂汤,一面拿着饼沾着肉汤吃了起来。 吃了一阵,林诚义道:“延潮,你这一番心意,为师实不知说什么才好,若是拒绝,倒是令你白费了这一番心意,你这个情我就受了。“ 林延潮大喜正要说话,但林诚义话锋一转道:“不过为师有言在先,这纳捐之钱算是为师借你的,他日多少钱,我会还给你。为师当场给你写下借条,此事若是你不答允,我就不去广州仕官。“ 林延潮知这已是林诚义最后的底线了,若是自己不答允,他真和自己翻脸了。但这么主动写借条的借债人还真是头一次见。 林延潮最后答应下来,见林诚义终于得偿所愿,自己不由替他高兴。 之后得知林诚义授官,卢义诚,刘镇等当初与他一并赴过会试,当下一并为他设宴辞行。 数日之后,林诚义就去吏部取了告身,官印,然后动身离京往广州而去,开始了他的官途。(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七章 这就是帝王师啊 这一日,京城骤降寒潮,外周下起了大雪。biquku 北风一阵紧过一阵,行人走在路上,就算披着重重厚衣,也能感觉到那赤冷入骨的寒风。 马车的车轱辘碾过冰渣,到了皇城前停下。 林延潮下了车,撑了把伞,从东华门进入紫禁城中。这一日天子要在文华殿举行经筵,身为经筵官的林延潮自需到场奉驾。 文华殿外的庑廊里,已有不少经筵官等候,在寒风中,他们揣着手炉在殿外。 待林延潮抵殿时,与相熟的官员作揖打了招呼,然后走到自己圈子里。 经筵官也是几个圈子,如身为勋臣,阁老担任的知经筵事官,同知经筵事官,各是一个圈子,六部尚书,九卿等侍班官员又是一个圈子。 至于林延潮所在的翰林春坊又是一个圈子。 参加经筵的翰林春坊,修撰王家屏,修撰黄凤翔,侍读朱赓,侍读陈于陛,罗万化,侍讲陈经邦。 这几人不是日讲官,就是经筵讲官,平日都是在侍讲厅里的,而林延潮则是身在检讨厅,除了黄凤翔外,这几人与林延潮都不相熟。 至于王家屏,朱赓,陈于陛这三人,都可是青史留名的人物,他记得明史上王家屏,朱赓后来都官居辅,而陈于陛也是跻身阁老。也就是说六名经筵讲官,日讲官中有三位入阁。想到在检讨厅时,左右都是一片默默无闻的人,林延潮感觉这六人才是大明真正的精英所在。 没错,成为翰林官距离入阁,其实还有老长的一段,不少人都在史馆这么默默无闻过去了。 在史馆工作,你就算是把大明会典,各朝实录写得再漂亮有什么用?都不如到天子面前露个脸。古往今来被提拔重用的,都是皇帝身边之人,亲信之辈,这是颠不破的道理。天子都不熟悉你,怎么会提拔你?重用? 没错,非翰林不为大学士,这是明朝官场上的一条铁律。 但若要高度概括这铁律,其实是非经筵讲官,日讲官不为大学士。所以成为日讲官,经筵讲官,获得面君侍直的机会,才是真正的进身之阶啊! 林延潮在旁默默听着几人说话,自己等闲是不插话的,唯有问到自己时,才答那么一两句。 六人之中,以王家屏最为健谈,说话间谈笑风生,几人都被他吸引过去。 林延潮也听说这六位侍直的讲官中,以王家屏最得天子器重,只要他在天子面前主持经筵和日讲,就被他说得十分生动。小皇帝很爱听王家屏讲课,曾亲口赞王家屏,经术宏深,目无睨视,端人也。 不过就是这位端人,林延潮此刻只是想暗暗想笑,因这王家屏据说就是《精品美》的作者南陵笑笑生,有人分析精品美全书里有不少山西山阴方言。而这位王家屏就是山阴人,不过这个观点论据不足,只供笑谈而已。 “宗海何故笑啊?”一旁朱赓问道。 朱赓在几位讲官中是出名的好人一枚,明史上对这位好人辅,评价了一句醇谨无大过而已。但就是这位好人,当初会试何洛书要将林延潮卷子罢落时,他不顾得罪张居正的风险,出面仗义陈词。 对于朱赓林延潮心底有一份敬意,不过他此刻问,倒是令林延潮犯了难,他总不能当着众人面问王家屏,你最近是不是在家里酝酿一部十八(协和)禁大作。 林延潮当然不能这么问,于是道:“是王修撰说话风趣,令人不自觉面有笑意。” 听林延潮这么说,王家屏微微一笑道:“我不过逞口舌之能罢了,昔日在讲读厅时,多听说林修撰你博学多闻,今日恰有闲暇,我想考一考你可否?” 听说王家屏要考校林延潮,众人一并问道:“考什么?” 王家屏笑道:“就考一个诗迷,看宗海是否能答出来?” 林延潮心底一凛,对方可是皇帝日讲官啊,在翰林院里也是属于‘凡为文,不属草,不闻诵读声,过目辄不忘’的牛人啊。林延潮心想此人出手考校自己,定然是不简单。 见王家屏这么说,林延潮也不能示弱,否则被他人看轻了,于是接下道:“王修撰请说,在下姑且试一试。” 王家屏笑着问:“要知道咱们翰林间可最重名声,若是宗海这私下考校,你弱了一筹,传出去岂非有损林三元的名声。” 林延潮嘴上道:“名声不过浮云矣,王兄请考吧!” 王家屏左右看了一眼,于是缓缓道:“你听好了,独坐书斋手作妻,此情不与外人知。若将左手换右手,便是停妻再娶妻,打此诗谜。” 王家屏说完,林延潮一愣,随即捧腹笑起。至于其他五人,也是一愣,然后也是笑起,以手指着王家屏道:“好你个王山阴,这等诗说出去,也不怕辱没了尔翰林的名声!” 王家屏笑着道:“天下之事可做,难道有不可说的道理,何况说来,亦能博大家一笑,林修撰你觉如何呢?” 林延潮笑过之后,也觉得这当堂说颜色笑话的王家屏,真颇有笑笑生的风范。 见他问,于是林延潮道:“天下之事,有做得说不得,也有说得做不得,譬如王修撰所言,乃夫妇之事,做大可以去做,尽管去做,但若是广而告之,就是不雅了。” 众人一阵笑,王家屏点点头道:“言之有理,此乃做得说不得,但那说得做不得又是什么事?” 林延潮听了不由一笑,道:“说得做不得嘛,如朋友戏谑,骂娘或姐妹等,闻之则可,若真的去做,那可就……”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捧腹而笑,连王家屏也是大笑。 几人道:“王修撰,林修撰二人真乃趣人,若是你们给天子讲经,必深得帝心。” 在文华殿在场的,不是锦衣卫就是太监,见几位翰林,在那谈笑风声,心底都好是敬仰和羡慕。 能成为经筵讲官,日讲官都可谓是真儒,为人臣之表率。他们就是帝王师,身上肩负起启沃君心,厚养君德之责。(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八章 经筵之上 几人正聊天中,这时天子御驾已是到了。∈↗,王家屏,陈于陛等都是收敛笑容,恢复了‘真儒’,‘端人’的样子,丝毫也看不出方才几人刚刚说过黄段子。 经筵官们分左右鱼贯进入文华殿,张居正,张四维等大臣一并位列殿下,至于林延潮等翰林官位于东班下首。 直殿内官早在文华殿里摆下御座,讲案,天子御案上则是陈设四书经史,讲案上则是经筵讲官先呈上的讲章。 一切就绪后,鸿胪寺官赞礼,众官员山呼万岁,天子升座。 众官员各就各位后,鸿胪寺官喊了一声经筵开始,今日的经筵主讲官王家屏,走至讲案之前,向天子三躬拜,平身后奏道:“今日经筵,主讲孟子离娄。” 王家屏说完,林延潮从东班出列,走到御案向天子躬拜后,将御案上的孟子一书取出。御前上的书,也作成几十叶讲章模样。林延潮熟练地翻至孟子离娄这一篇,然后取了金尺将书上下压定,然后退回铜鹤之下。 没错,这就是身为经筵官林延潮干的活。 在这文华殿里,经筵官有讲官,展书官,侍仪,供事,赞礼,举案,侍卫等等。 而林延潮就是经筵展书官。所谓展书官,就是在经筵时展掩御用书籍,文稿。经筵展书官一般设两名,非翰林,春坊官不用。林延潮尽管没给天子当讲官,但经筵展书官,也算是经筵讲官的进身之阶,先在天子面前混个脸熟,不是有句话,在这站久了,舞台就是你的。 要成为经筵讲官,日讲官,是需要机缘的。对于林延潮现在而言,先熟悉经筵之制,然后再进一步寻求机会。 展书之后,林延潮就退居一旁,接着王家屏在天子,众经筵官面前开始讲书。 经筵讲官与日讲官不同,经筵讲官与天子讲书讲经是在大庭广众下讲书对答,故而经筵上讲书的仪式更多于内容。 但日讲官不同,日讲又称为小经筵,参与的人数少,真正可以称得上内容多过形式,在儒臣看来唯有日讲官才能与天子真正亲近,说上几句心里话。另外日讲官可以偶尔兼任经筵讲官,但经筵讲官却不能兼任日讲官。 所以能成为日讲官,才能真正称得上天子心腹,皇帝的身边人。眼下林延潮寻思着,如何成为日讲官,经筵讲官虽说清华尊要,但相较下还是日讲官,方是天子的师儒。 成为师儒,就是帝王师,大明皇帝尤为尊重师道,称日讲官为先生,而不名。至于小皇帝也是十分尊师,林延潮在翰林院里听说,有次日讲,天太热了,一名太监给小皇帝用扇子扇风。但小皇帝却大怒,诸先生在旁,见尔摇扇,以为朕无家法,于是将这太监拖下去杖责。 张居正作帝师给他日讲时,小皇帝亲自站到张居正所站的地方,让太监摇扇,测试下张居正站得是否舒服。 正因如此,日讲官也是竞争激烈。现在日讲官共六人,如王家屏,陈于陛,朱赓,黄凤翔等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要等他们退下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何况翰林院里盯着日讲官位置的人,可是不少。 林延潮心底想着,这时殿上王家屏与小皇帝讲孟子离娄。 王家屏此人说话风趣,与他相谈,都会觉得他谈吐巧捷,有种令四座尽倾的魅力。 待讲孟子时,王家屏也引经据典,阐发经义。林延潮将他与前几次经筵时其他的经筵讲官相较,王家屏水平显然更胜一筹,难怪能得到小皇帝的赏识和器重。 王家屏正讲的是离娄里伯夷辟纣一章。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日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 王家屏解释道:“伯夷,孔子称古之贤人,孟子称,圣之清者也。至于太公,孔子赞曰,许由,独善其身者也;太公,兼利天下者也。孟子将伯夷太公,并称为二老,又乃天下之大老。纣王无道,文王仁政,伯夷太公皆为老者,故而闻文王善待老者,弃纣王而归文王。” 小皇帝听了:“王先生,所言甚有道理,不过朕记得,太公辅周灭商,奠周室八百年江山。至于伯夷,武王会八百诸侯伐纣,伯夷持武王之马,叩马谏曰‘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这伯夷太公皆处海滨而归文王,但武王伐纣,太公佐之,伯夷扣马而谏,所见何以不同?” 听天子发问,自申时行而下,百官一并躬身道:“陛下圣明!” 林延潮口称圣明之后,心想小皇帝这问题问得不错,孟子将姜子牙和伯夷不是称为二老吗?这两人都是孔子,以及儒家历代来称赞的圣贤,但同样作为圣贤,为何一个要伐商,一个要阻止呢?所见为何不同呢? 天子向经筵讲官询问,于是殿下由文华殿中书舍人充任经筵书写讲章官,开始记录,将天子与大臣御前奏对抄录在案,这可是天子圣训。 王家屏听小皇帝询问道:“陛下明见万里,真乃圣君,至于太公佐之,伯夷扣谏,讲臣以为太公以救民为心,伯夷以君臣之义为重。二老所求非私,乃大公,救民为公,忠孝亦为公。” 如王家屏这等经筵讲官,日讲官,虽私下可称帝王师,但在天子面前,却不敢以帝王师自居,故而都是自称讲臣,儒臣,侍臣。王家屏答得也很漂亮,太公与伯夷虽行为不同,但出发点都是为公,只要是为公,都可称圣贤。 果真小皇帝十分满意道:“王先生,敷奏剀挚,真名儒。” 王家屏当下跪谢。 王家屏讲完孟子后,林延潮上前展书,这时小皇帝兴致很高,见林延潮上前,突然问道:“林爱卿,于朕此问有何详解?” 林延潮听了一愣,并非是他答不出来,而是小皇帝这么问不和规矩啊,自己是展书官,又非讲官,皇帝如何向自己发问?这叫我如何回答?(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九章 巧妙回答 林延潮担任经筵讲官以来,一直是老老实实的展书,翻书,用尺子押书,尽忠职守,但小皇帝一时兴起,当着满朝大臣的面询问,林延潮第一个反应是十分高兴,这表示天子对自己的赏识和看重啊。 若是能抖个机灵什么,还不是名闻朝堂之上啊! 林延潮刚想答之,突然想起,请教于经义,这是经筵讲官,日讲官的事,林延潮身为经筵展书官,没有资格回答,这是坏了规矩。 好比有专家教授在你面前,你不去请教,非要询问一个路人。 当然林延潮眼下并非路人,三元及第出身,又立言写出《尚书古文注疏》这等大作,论及学识不输给几位日讲官就是。只是林延潮毕竟不是经筵讲官,问学于殿前,于礼不合。 小皇帝这么问,满朝大臣也是惊讶。 此刻王家屏心底有些舒服了,天子已是问过他的意见了,他也答得很漂亮,但是又问林延潮,岂非是说他刚才答得不好。 其余经筵讲官,日讲官也是面露不快,天子不问他们,而问林延潮岂非表示他们不胜任。此刻御座上的小皇帝似也知他这么发问,于礼不合,但天子纶音已下,断然没有收回成命的道理。 经筵上有执事官,执事官由御史,给事中充任,此刻他们都是打起精神,若是林延潮回答有什么失仪的地方,他们立即就可弹劾。 林延潮没有立即答,而是等了片刻,但见左右大臣都在‘装死’没人冒出来说话。 林延潮以臣子礼答道:“陛下所问发人深省,微臣一时无解,方才王讲官所言亦可称见地高远,微臣方才解惑,从王讲官之言思之,太公以救民为心,伯夷以君臣之义为重,可谓太公之心在当时,伯夷之心在万世,皆为天下生民计也。” 林延潮这一番话后,众臣都在心底暗称妙。 林延潮不仅捧了天子,还赞了王家屏。这一番话,林延潮没有装逼地自述己见,而是从王家屏那番话中发散引申,等于补充并赞同王家屏之见。 至于太公之心在当时,伯夷之心在万世,论从王家屏的立意出,又不完全附于其见,隐隐还拔高了一筹。 一旁充任经筵书写讲章官的文华殿中书舍人,听了林延潮之言,不由纷纷点头心道,真不愧是状元公,林三元之名得来其是侥幸,真的是有真知灼见啊! 然后几名中书舍人奋笔疾书。 帝御文华殿听讲《孟子,离娄篇》,问经筵讲官王家屏,夷太公皆处海滨而归文王,但武王伐纣,太公佐之,伯夷扣马而谏,所见何以不同? 讲官答曰:太公佐之,伯夷扣谏,讲臣以为太公以救民为心,伯夷以君臣之义为重。 帝欣然又问展书官林延潮,展书官演其义答曰,太公之心在当时,伯夷之心在万世,皆为天下生民计也。 小皇帝十分欣慰,但他这一次长了记性,而是看向王家屏问道:“王先生以为展书官之言如何?” 王家屏方才那些不快早已散去,林延潮这么会做人,他也不会扫人面子于是道:“讲臣以为,展书官之言可圈可点,可释讲臣之意。” 小皇帝闻言哈哈一笑,确实林延潮方才一番话,答得极好。于是小皇帝道:“王先生,林修撰都可谓金玉之言,传旨下去,王先生,林延潮进讲有方,赐比甲,貂帽,彩币,鲥鱼……” 经筵之后,天子都会对经筵讲官进行赏赐。普通人家请老师都给束倄,又何况天子给的赏赐。 只是平日赏赐的都是经筵讲官,其余官员只是御赐酒宴,给饭而已。而今日林延潮因御前奏对,得到天子赏赐,也获得了赏赐。 虽说这赏赐很微薄,但其中的荣誉更大于实际意义,说出去简直可以吹一年。 林延潮与王家屏二人当下在文华殿上叩谢天子赏赐。 随即经筵结束。 “奉天门外百官赐宴!” 太监宣旨。 众经筵官们当下文华殿退出。 要知道明朝皇帝很小气很吝啬,皇家赐宴平常都很简朴,如早朝退朝后的赐食,林延潮吃了几次,那简直就比猪食好那么一些。 但皇家赐宴唯独经筵宴可称精腆。经筵酒食十分丰盛由光禄寺珍馐,良坛二署于奉天门设宴。林延潮到奉天门后,但见不少官员们皆携家人,随从,堂吏,家仆而来。这些人来也就来了,手里还拿着饭盒框篮。 原来经筵宴不仅宴请经筵官,经筵官还可携家人,随从,堂吏,家仆,轿夫同来。 不仅如此经筵宴上不仅可以吃,吃完还能打包,吃了饭不仅可将菜肴打包,还能将碗筷酒器顺走,没错,是顺走,而不叫偷,故而京官称此为“吃经筵”。 万历野获编的作者沈德符,自他爹沈自邠任经筵官后,经常吃他爹从经筵上打包回来的饭食。沈德符还将此事写下来,记录在书里。 经筵宴上,林延潮自也是叫上展明,陈济川一并与自己沾光。 这经筵宴席果真相当丰盛,一席桌上茶食四碟,馓子一碟,果子五碟,按酒(下酒肉菜)五盘,点心一碟,攒菜一碟,汤三品,菜四色分别是烧鸭,白炸猪肉,水晶膀蹄,糟鲥鱼,饭一分,酒六钟。 林延潮与日讲官朱赓一桌,但见朱赓携了了夫人,小妾,两名轿夫,一名长随,每人人手提了一个饭盒框篮前来赴宴。 朱赓见林延潮,只带了两名下人,而且都是空手而来,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朱赓是个厚道人,向林延潮拱手道:“宗海,拖家带口真是让你见笑了。” 林延潮连忙道:“金庭兄万勿这么说,天子赐席,我等自当携家人共沐天恩。” 朱赓的妻妾见林延潮这么说,都是大生好感,一并笑着道:“状元郎真是会说话,咱们这饭盒框篮有多余的,你匀几个走。”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好意,咱也有准备。” 说完展明,陈济川掏出两块布来,原来林延潮虽没准备饭盒框篮,而是备了包裹准备打包。朱赓见林延潮如此不由大笑,心底的那点小尴尬早没有了,反而心道原来你这小子也是早有准备。 林延潮也是会意一笑。于是林延潮与朱赓共同落座,两边下人不约而同地,先将茶食,果子,馓子等干货先是平分打包了,然后一并开吃。 酒过三巡,朱赓笑着问道:“宗海,可觉得经筵菜肴如何?” 林延潮道:“盘盘可用,只是味道却淡了一些。” 朱赓疑道:“莫非闽菜口味颇重?” 林延潮笑了笑道:“并非如此,只是在下出身寒微,自小喜吃辛辣味重之物,宫廷雅宴菜色虽好,却是不和我的口味。” 朱赓知道在吃食上出身寒微之士,喜吃辛辣味重之食,而数代富贵人家里,却喜食清淡。朱赓官却十分清廉,一文不纳,所以他虽贵为天子日讲官,但日子过得十分清贫,否则也不会吃个经筵还大包小包的。不过朱赓可是世代官宦出身,饮食上却如富贵之家无二。 此刻朱赓听林延潮说得如此坦白,顿时大生好感赞道:“宗海真坦荡君子。” 林延潮对朱赓清正廉洁也很敬佩:“哪里,金庭兄才是真正的君子。” 宴席上林延潮与朱赓聊得高兴。 这时在文华殿里,几人却谈起了林延潮的名字。 在文华殿偏殿,张居正,张四维,李伟等大臣都随侍在偏殿内。 经筵之后,天子用完御膳,会在文华殿东暖阁内批改奏章,而内阁大臣在偏殿随侍。天子批改奏章若有疑难,可随时召问。 眼下天子正在暖阁里用膳,宫内太监也是给张居正等人,端来茶食。 这文华殿偏殿里添了炭盆,可谓十分温暖。至于随侍天子,几位大臣桌上饭食也是十分丰盛,各摆了十几样点心。 这时武清伯李伟刚喝完一碗米粥,随即开口道:“陛下虽是年幼,但真是勤于政务,称得上宵衣旰食四字。” 张居正不喜李伟,自顾喝着茶饮,对他的话没做理会。张四维放下茶碗,接过李伟的话头道:“武清伯所言极是,陛下少年英睿,又如此勤政,将来必为一代明君。” 听申时行夸奖,李伟捏须哈哈笑着,打量了一眼张居正的神色。 这一次天下清丈田亩,他在京郊外,以及山西老家隐匿的税田,被查出六千余亩,张居正将此写信给李伟让他私下退两千亩出来。李伟没办法,只好这么办,若他不就范,张居正就要将事情揭出去,如此不仅是他,天子和李太后也是同样没颜面。 但因此事李伟对张居正心底是一百个怨恨。 于是李伟向张居正道:“元辅,今日天子在经筵上,向林修撰发问,足见天子对其钦点状元的器重,似有意让林修撰侍驾,充日讲官,经筵讲官!” 日讲官,经筵讲官,一贯由内阁大臣在翰林院,詹事府里遴选后,再通由吏部,礼部奏请天子。 吏部,礼部不过走个过场,但真正日讲官,经筵讲官人选,一直都是抓在内阁首辅手上。日讲官,经筵讲官是翰林官将来出阁拜相的进身之阶,故而非内阁的亲信,绝不会授予他人。 日讲官,经筵讲官选拔权力从来都是内阁首辅的一亩三分地,连天子也无权过问,李伟竟敢就此事询问张居正,这不是触了他的逆鳞吗? 李伟言语时,张居正夹起一块水晶糕,纳入口中正细细咀嚼。 对于李伟发问,张居正没有表态,而是对一旁张四维问道:“武清伯之见颇有见地,林修撰自轮值内阁以来,子维多与他打交道,你觉得如何?” 张四维与李伟交好,都是山西老乡,李伟又与张居正交恶,处于两难之地。他知张居正问自己,是要自己在他与张居正之间表明一个态度。 张四维暗恨李伟愚蠢,这等攻击对张居正而言不痛不痒,你只能逞口舌之能,恶心他一下罢了,却将自己拖下水来。 所以张四维绝不能顺着李伟的话说,他道:“仆与林修撰公事数月,觉得其人精明能干,若以日讲官,经筵官而论,其人品端方,才识卓越,本是最好人选,但林修撰出身闽地,平日说话自带少许俚腔,若是充经筵官,日讲官时,令天子有片语不晓,就为不妥了。故而开国以来少有用闽人侍驾,用为经筵,日讲官。” 张居正轻轻点了点头。 李伟若非女儿,哪里有今日身份。没有从卑官一级一级爬上来,故而他朝堂上的经验与张居正,张四维相差了好几个级别。他一心拿话刺张居正,但张居正没有接招,而是一句话下让张四维‘倒戈’了。 于是李伟愤怒与张四维争辩道:“次辅此言差矣,嘉靖朝时以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充经筵日讲官的林贞恒,不也是闽人吗?” 李伟说了这话,见张居正脸沉了下来,心底有几分得意。这林贞恒就是林燫,乃是张居正的政敌,他的弟弟林烃也是因反对张居正而辞官的。众所周知,林延潮的业师就是林烃,李伟就是借着这话来引起张居正对林延潮的不快。李伟虽是政治上虽不聪明,但明捧暗贬的套路也是明白的。 张居正端起茶呷了一口道:“武清伯对朝堂上的事真是用心,可与其如此,倒不如想想家里那几亩薄田。” 李伟听张居正这么说,知自己那点小心眼被他看穿了,顿时恼羞成怒。 李伟想了想,张居正只让自己上报两千亩,已是给自己面子了,若是真得罪了他,六千亩都报上去,他堂堂武清伯日子可就难受了于是只能闭嘴,稍后入暖阁见过天子后即是离开文华殿。 李伟走后,张四维向张居正问道:“听闻陈经邦已两次上表,言身体有疾,请辞日讲官之事。若天子准许,元翁是否有意令林延潮补之?” 张居正听了捏须道:“经筵日讲乃是受知于天子,林延潮为官不过一年,资历尚浅,姑且不用吧。”(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一章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经筵宴上,林延潮与朱赓二人相谈正欢。 朱赓是绍兴府山阴人,出自山阴朱武朱氏,乃越中名族。 提起绍兴府,林延潮丝毫不陌生,自己好几个熟人都是绍兴府的,比如原福州知府陈楠,福建提学道陶幼学,以及福建巡按御史商为正都是浙江绍兴府人。 其中陈知府,陶提学都是林延潮的受知师,而林延潮与陶氏,商氏私交也是不错。 特别是陶氏,陶提学提携了林延潮,是他院试时的老师,林延潮还是其侄,前南京礼部尚书陶承学之子陶望龄的业师。 陶家,商家二族也是绍兴的望族,朱赓的家族平日也是有所交往。 绍兴几个因科举而起的官宦世家彼此通婚是寻常事,朱赓的长女嫁给绍兴状元坊张氏张汝霖。 这张汝霖乃张元忭之子,就是正与林延潮一并轮直内阁翰林修撰张元忭。 事实上朱赓,张元忭,还有一位罗万化少时皆入阳和书院,同学于越中名师俞咨门下,后罗万化成为隆庆二年状元,张元忭成为隆庆五年状元,朱赓逊色一些,也是隆庆二年的庶常,一起进入翰林院。 这三位同窗科名盖于天下之士,也成为绍兴府士子津津乐道的佳话。这关系就如同林延潮与叶向高,翁正春一般。 因此朱赓与张元忭结为姻亲也就不奇怪了,林延潮还记得张汝霖的孙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岱。张元忭所在状元坊张氏,其家族又与陶氏,商氏多有联姻,故而这几家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从朱赓这盘根错节的关系可知,官场上的绍兴系势力有多强了。 而朱赓是个很重乡谊的人,而听闻林延潮与陶氏,商氏的关系后,对他更是亲近。 朱赓道:“宗海,没料到陶望龄乃是令徒,其才学闻名于乡间,前番老家有书信来,说前福建巡按商为正有意将爱女许给陶望龄,若是此事能成,真乃是天作之合!“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道:“金庭兄有所不知,前两日接到小徒来信,说已是与商家之女成婚。“ 朱赓听了顿时哈哈大笑道:“果真如此,这倒是要贺喜宗海你了。“ 听了朱赓的话,一旁赴宴的朱赓夫人笑着道:“如此说来,状元公与咱们家老爷也不是外人啊!“ 林延潮听了不由一笑道:“正是如此,若排辈分说不定我还要称朱兄你一声世伯呢?“ 朱赓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你我还是平辈相称就好。“ 林延潮听了不由一笑,眼下二人都在翰林苑任职,朱赓身份也不比自己高多少。 成为翰林,不一定能成为日讲官,经筵讲官。就算成为日讲官,经筵讲官,也不一定能成为内阁大学士。 但只要朱赓熬到了入阁一日,那就是一遇风云便化龙,从此二人地位云泥有别了。这也是翰林风光与悲哀,没成为内阁大学士前,基本都无法闻达,大部分人都是在翰林院里修一辈子的书。 还不如其他二甲三甲进士为官地方,或在六部衙门手握大权来得风光。 朱赓亦有几分不拿林延潮当外人笑着道:“宗海,今日汝得天子信任器重,听天子之意,也有几分拔汝为讲官,不知你意下如何?“ 林延潮自打进翰林院第一天起,就琢磨着如何进日讲官,但他不能逢人就吐露自己野心于是道:“我资历尚浅,恐无法胜任,且翰林院里那么多前辈在,论资排辈之下,我也不敢造次。“ 朱赓听了笑了笑,举杯道:“宗海这么说就谦让了,来,先饮一杯。” 林延潮见朱赓的神色,似其中别有话说,于是饮了一杯后问道:“金庭兄是否有什么教我?” 朱赓点点头道:“某确有几句话说,但又恐交浅言深。” 林延潮立即道:“金庭兄你我既以兄弟相称,何必见外,恳请教我。” 朱赓犹豫了片刻道:“也好,你我借一步我说话。” 于是林延潮,朱赓离席往奉天门外走出,二人借着出恭边走边聊。 走到紫禁城里,朱赓先问道:“宗海你与我说实话,眼下有何打算?是否有晋日讲官之心?” 林延潮想了一下,自己需与朱赓打好关系,少不了得说些真话。 林延潮道:“经筵讲官,日讲官乃翰林所望,小弟当然有此想法,只是我为官不过一年,资历太浅,恐怕几位阁老不会题请我为日讲官。我想来等轮直内阁期满后,向学士直内书堂,再待三五年后就够了。“ 朱赓不由摇了摇头道:“宗海,你这么想就错了,你所担心恐怕是资历二字吧?” “如金庭兄所言,正是如此。” 朱赓与林延潮先进了恭房,待出了恭房后。 林延潮取木瓢倒水给朱赓净水,朱赓边抹手边道:“大丈夫岂可持俗见,而束手束尾?宗海你可知停年格?” 林延潮听朱赓这么说,顿时明白他话中所指了于是将木瓢放下道:“可是北朝魏国吏部尚书崔亮所创的停年格。” 朱赓笑着道:“状元郎真博闻强记,考不倒你,正是停年格,时人崔亮行此法,从此天下士子,谁复修厉名行哉。史书上亦有云,自是贤愚同贯,泾渭无别。魏之失才,从亮始也。” 朱赓说完,也是取水来替林延潮净手。 林延潮琢磨朱赓话中的意思,他说的是北魏吏部尚书崔亮创停年格,即今日官场论资排辈之始。 当时北魏官少,应选之人多,吏部的官员无论选谁,都遭来满朝官员上下的怨恨。于是吏部尚书崔亮创立了停年格的选官办法,即不问人才高下,专以年资浅深为标准。 这也是今日所说的论资排辈。 崔亮创此法后,有人劝他说,过去方法选官,虽不怎么样,但天下人才总能收个七八分。但造你这个办法,选拔人才,大家比命长就行了,谁还去努力修行名厉好好当官呢? 崔亮听了也是无可奈何地解释,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只是为了安抚上下。昔年郑国执政子产铸刑书以救天下之弊,晋大夫叔向讥讽说,有了刑法,人人就会想着如何钻法的空子,天下亡矣。我立此法也是如子产的初衷一般,希望天下君子能知我的用心。 朱赓拿崔亮创的停年格作例子道:“古人选士,殷周以乡士,两汉由州郡,魏晋置中正,何来有论资排辈之说,今日循例,大家竟习以为常,岂非怪哉。” 朱赓这一番话,林延潮打心眼里认同,今天大家都觉得官场上论资排辈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但却不知这并非是一个好方法,只是古人创出一个权宜之策而已。朱赓拿此来反驳,打破林延潮原先心底的定识。 之前林延潮听过朱赓讲过几次经筵。朱赓是治易的大家,但他在经筵上给天子百官讲经,林延潮只觉得昏昏欲睡,丝毫精彩的也没有。但今日二人私下而谈,朱赓这一番见识可谓发人深省,这绝非经筵上空谈的腐儒,而是有真知灼见的。 这点王家屏也是差不多,在私下谈论时风趣健谈,还能给来个黄段子,但到了经筵上时则又满口道德文章。 于是林延潮问道:“金庭兄提及停年法,可是说选日讲官,不以论资排辈为限?” 朱赓抚掌而笑:“孺子可教,与宗海说话就是轻松。” 林延潮道:“那罗侍读为隆庆二年状元,张修撰为隆庆五年状元,理应早就为日讲官了,但至今仍不是,而金庭兄乃隆庆二年的庶吉士,却为何先他们一步,其中诀窍在哪里呢?”” 朱赓叹道:“宗海有所不知,罗康州,张元和若能为日讲官,早就为之了,眼下怕是没有机会了。” 林延潮听朱赓的言下之意,似罗万化,张元忭不得内阁赏识,故而不能成日讲官。 朱赓道:“宗海,你眼下正得天子赏识,正是入直侍驾的好机会,若是你以论资排辈自束,就大错特错。试问一句两房中书几品,六科给事中几品?国朝又为何要设次位卑权重之官?”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听了朱赓这几句话,林延潮就知这朱赓太强大了,有这等见识,难怪能以庶常,反而居他两位同窗状元之上。 林延潮心底对他佩服简直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为何六科都给事中仅仅正七品,两房中书舍人不过从七品?为何明朝官制上喜以小制大?那因为品级低,所以可以绕开官场论资排辈的规矩,给当权者安插亲信的机会啊! 至于轮直内阁,日讲官,经筵官又是几品,这乃是有职无品,既是如此,又何谈论资排辈呢? 果真史书上都是骗人的,什么醇谨无大过,搞得老朱好似尸位素餐的阁老一样。 甚至自己初与朱赓打交道,也觉得他是老实人一枚,没有什么出众之处。但在他几句话点拨下,林延潮知这位朱赓,对官场规则的熟稔把握,自己是远远不如。 此人厉害之处,丝毫不逊色于申时行。 于是林延潮停下脚步,向朱赓行礼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二章 郊祭 林延潮这番对朱赓的称赞可谓说得十分真诚,且不吝啬赞扬之意,见收获了林三元的赞扬,朱赓也是有几分得意,不由捏须笑了笑。【ㄨ】 朱赓这番点拨林延潮,一来是要借重林延潮,二来也是想通过林延潮向他身后的申时行示好。 张居正不会一直把首辅担任下去,张居正退下后,次辅张四维,申时行都有机会。朱赓谋划很深,与张四维相较,他更看好申时行,至于林延潮现在是申时行最得意的门生,官拜六品,在内阁行走,至于申时行其他门生,要么在衙门见习,要么还在外地为官。 接着朱赓与林延潮并肩走回经筵宴上。 朱赓的意思,林延潮也有几分猜到。朱赓要借重自己,自己也有几分借重对方的意思。 人脉,人脉,何为人脉。 一是很铁的交情,这不用多说,受过大恩的,有提携之恩的,甚至二人志趣相投,相交莫逆的。这都是靠感情投资一步步培养的。 官场努力拍马屁,巴结领导,投其所好,都是属于这一等。 还有一等人脉,就是自己。自己的位置越高,越有能力,那么别人要借重你的地方就越多。别人有求于你,你也有求于他,彼此利益交换。 林延潮与朱赓就类似,这第二种。 二人说说谈谈,然后经筵宴也吃得差不多了,酒桌上自被一扫而空。 到了经筵宴最后,众人开始往酒桌上顺东西。酒桌上碗碟都是宫廷御制的。 众人也是毫不客气,能顺走的,尽量都顺走,至于碗筷器皿也是被搬了差不多,大至汤碗,小至汤匙筷子都不放过。 这经筵宴上众官员的家人表现得犹如蝗虫过境一般。 但是没人觉得如此失了体面,反而人人却都很开心,因为这吃经筵,意义也是在此。 林延潮赴完经筵后,即回到了家中,展明,陈济川拿了经筵宴上顺来的茶食,馓子,果子,以及一些肉菜拿回家分给于伯,翠珠,画屏他们。 翠珠,画屏见了从经筵宴上带回来的吃食,都是高兴得喜上眉梢,犹如叽叽喳喳的喜鹊般说个不停。 林延潮见了几人笑着道:“平日家里又不是没这些,你们何必这么稀罕。” 但见于伯更是抓了一把栗子,揣在兜里笑着道:“老爷,咱们平日虽啥也不缺,但这是御宴上的吃食啊!平日都是天子,百官享用的,咱老百姓哪里有这福气,我们这都是沾了老爷的光啊。” 翠珠,画屏也是一并剥了栗子,边吃边笑着道:“于伯说得对,若非老爷,咱们都吃不上这经筵宴上的东西。” 几名下人都因林延潮能参加这经筵宴,脸上与有荣焉的样子。林延潮此刻心境,自是有些难以体会他们此刻的想法。 至于林浅浅则是看着陈济川带回来经筵宴上几个小瓷碗,笑得一双眼睛弯弯的,然后用绢布一个个仔细擦好 林延潮与林浅浅道:“这虽是宫中御制的,但却比不上咱们家里景德镇开窑烧制的碗具。” 林浅浅白了林延潮一眼,理直气壮地道:“这和摆在家里又不一样,宫里拿来的又不要钱。” 林延潮听了顿时哭笑不得,不过总之反正,你们开心就好了。 每一次经筵宴后,林延潮看着一家人高兴的样子,顿觉得心满意足。 偶尔林延潮也冒出一个念头,自己也不一定要往仕途走下去,不念及六十年后明朝灭亡,不想起修齐治平四字,不想起林烃,林诚义对自己殷切的希望,每天这样过着这样的小日子不是很好,贪污污,受受贿,然后与林浅浅一起在家数钱。 然后学个董其昌,高兴出来当个几年官,不高兴就告病在家窝着,欺男霸女,鱼肉乡里,整天在家作诗,写词,出书,一梦三十年,日子很好过的。这个念头林延潮不是没冒过,也想过几次,但睡过一觉后,他该用功就用功,该上衙就上衙。就如农民耕田,商人贩卖,自己做的事,不需理由。 几日后就到了冬至。 冬至是一个大日子,民间冬至需拜师,祭孔,称为拜冬余,拜圣寿。 作学生的还要这一日,烧去纸字,以此敬惜字纸的方式来表现对圣人敬爱。 这是民间的过法,但在翰林院又是一等。 翰林院里每逢冬至夏至,都需斋宿。 故而冬至前一日,林延潮抵至翰林院里,翰林,两房,两殿中书舍人都抵至翰林院。 掌院陈思育按照惯例,让侍讲官坐讲读厅,史官坐编检厅,两房中书坐典籍厅,侍诏,中书舍人坐孔目厅,所有官员斋宿一晚。 林延潮身份有些尴尬,向陈思育请教自己该去哪个厅? 陈思育想了下道:“照道理,你只是轮直,乃是借调至内阁,应仍为史官于编检厅,但你现在协理东房,两房中书听你办事,则该坐典籍厅,甚至你现在还是经筵官,也可侍讲官一并坐讲读厅才是。你自己想去哪一厅呢?” 这也是难办的地方,林延潮想了下,自己编检厅不愿再回,至于进讲读厅还不够格,怕引人非议于是道:“下官想去典籍厅。” 陈思育点点头道:“如此最是恰当了。” 于是林延潮就去典籍厅,与两房中书一并。 第二天冬至乃是大祭,前一日要斋宿。翰林院怕下面官员不心诚,于是就提前一日将所有翰林集中于此。 林延潮换上干净整洁至典籍厅,厅里有值吏监督,不可交头接耳。 林延潮与相熟的中书交递一个眼色,点点头,就走到蒲团上闭目静坐。 这斋宿并非是什么都不吃,主要是不能食葱蒜韭姜等。若是吃了,第二日在祭祀时发出难闻的气味,即是不敬。故而一般斋宿是可以吃点清淡的素食。 但是翰林院做得很彻底,连素食也不给供应,每名斋宿的官员只给一瓶清水。 如此众官员们斋宿过了一日,到了第二日,肚里空空的众官员参加大祭。 饿了一日的检讨厅与编检厅官员从屋内而出,陈思育从后堂步出,与众官员一一见礼,然后众官员就一并步行从翰林院而出。 冬至这一日,天子祭天于南郊,翰林院百官皆得陪天子一并往南郊郊祭。(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三章 应变 后世小皇帝被人骂作是‘不郊不庙不朝三十年’,郊就是郊祭,庙就是告太庙,朝是上朝,这不郊的罪名,还在不庙不朝之前。 到了这一日,不仅仅是林延潮的翰林院,所有京官都要先沐浴更衣、在本衙门宿歇一晚,次日听誓戒毕。 各个衙门口门前竖着木斋戒牌,文官五品以上、武官四品以上、及翰林,六科都给事中、皆陪天子郊庙。 于是众翰林一并去圜丘坛祭天。从御道醒来,林延潮觉得今日格外的寒冷。 这并非他是南方人缘故,去年在京师他也已是如此过冬,但去年之寒冷,实是不如今年。 若是披着自己那件狐裘或是会暖一些,但祭天何等隆重,林延潮至天坛时,必须将朝服穿在外,林延潮见左右翰林都牙根冻得颤颤有声,不由心道,自己年轻还能扛得住,至于年纪老迈身子不好的官员,可就受苦了。 国初定都应天时时,建圜丘于钟山之阳、以冬至祀天,方丘于钟山之阴、以夏至祀。 而迁都顺天后,亦是重建天地坛。 嘉靖皇帝说,古人祀天于圜丘,祀地于方丘,于是定下天地分祭的规矩,并将圜丘称为天坛,方丘称为地坛。 林延潮与百官都是随行徒步,众官员一并经西边牌楼,然后步入昭亭门,进昭亭门到圜丘坛。 至于小皇帝,早在三日前就在圜丘坛里的斋宫之中斋戒。斋宫之外恭设斋戒牌、铜人,冬至祭天的前三天,皇帝都必须先到帝宫内独宿三昼夜,不食荤腥葱蒜,禁酒,不理刑名,不吊祭,不近女子。 此刻天色未明,晨星犹挂在天边。 日未出时,钟鸣响起,林延潮知这是斋宫鸣太和钟。 他与百官垂首屏息静气。 随即皇帝自斋宫步行至圜丘坛。典仪唱乐舞生就位。执事官各司其事。陪祀官分献官各就位。 林延潮不过站了片刻,只觉身子更冷,偏偏身上冷也就算了,四面还刮起了疾风。 郊坛上的灯烛是忽明忽暗,而为天子所执的明黄色的幡麾,也是在风中摇动。这时候赞官将玉帛、牺牲等,置于积柴上而焚之,此称为燔柴,这烟气直上直达于天。 就在这时,有人忽道一声不好。 但见一阵劲风吹来,将郊坛上的灯烛灯笼,一下子吹熄了数盏。不仅如此还将燔柴所吹之烟忽刮向小皇帝一侧。 林延潮举袖遮住眼转过头,但见十几步外小皇帝正向圜丘行来。他身后所持幡麾之人,不知眼是被烟所迷,还是被这疾风吹来,手把持不住,竟是突而撒手。 这幡麾左右摇了一下,倒下砸向了天子。 这一下变故,可是将林延潮惊得心都要跳了出来,若是幡麾砸中了小皇帝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幸亏就在这一刻,小皇帝左右侍驾之人,见了都是反应极快,一并上前扶住稳住了幡麾。 不过小皇帝本人却是受了惊慌了,脚下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 这变故来得极快,这百官当场都是看傻了。附近官员当下纷纷上前跪在天子身旁,焦急问:“陛下可否无恙?” “陛下之龙体有无觉得不适?” “陛下,微臣不能觉此厉风,惊扰了圣驾,臣请陛下降罪!” 主持郊祭的礼部侍郎,太常寺卿都是侍驾在左右,慌忙跪下请罪。 至于其他众官员犹如嗡嗡的苍蝇一般七嘴八舌,此处都是如林延潮这等从六品,正七品上下的小官,至于三四品以上大员都在远处,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亦不敢轻易离开位置来此询问。 身在一旁的林延潮见了这一幕,看着被随从搀扶着,满脸惊慌的小皇帝心道,皇帝毕竟是凡人,一下子出了这等变故,也是仓皇不知如何处置。与普通人一样会害怕会惶恐,百官一堆看似关心的话反而对他造成了干扰和压力。 此刻小皇帝突是垂头丧气地道:“厉风震荡,众官辟易,祭礼不成,莫非是朕获罪于天吗?” 天子这一句话语说得百官都是吓到了。 自董仲舒创出天人感应一说后,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认为天能影响人事、预示灾祥,人的行为也能感应上天。 这叫天意与人事的交感。故而经常出现大旱饥荒等天灾,皇帝要写罪己诏诏告天下,向臣民,上天自省和检讨自己过失。而眼下这阵大风,早不吹晚不吹,偏偏这时吹来,在这敏感的时候,小皇帝不由想到是不是自己做错事情,故而引起上天降罪。 至于百官们也是从小受这一套理念影响。不少人也认为这确实是上天降罪给天子。 一名官员甚至道:“陛下,不如今日罢礼,不如择日再来吧!” 这一句话甚至引起了数名官员附和。 小皇帝也是没了主意道:“朕亦感惊惶,看来今日确实无法再祭了。” 正在这时,一人忽道:“陛下,圣人迅雷风烈而色必变,陛下贵为天子,又安能不惊!” 小皇帝听了这一句话,神色稍缓问道:“此言何人所奏?” 但见一名官员走到小皇帝面前,小皇帝看去正是翰林修撰,经筵讲官林延潮。 但见林延潮道:“陛下,是微臣所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陛下不可轻之。” 见了林延潮,小皇帝点了点头,方才建议罢礼的官员道:“朕也知祭祀乃是国家大事,但疾风骤起,怕难以成礼。” 林延潮正色道:“此言谬矣,陛下自登基以来,勤于政事,天下兴盛,上天怎会轻易降罪。风雷迅疾,古而有之,昔日武王伐纣,渡于孟津,其时阳侯之波,逆流而击,疾风大浪晦冥,人马不相见。时武王左操黄钺,右秉白旄,瞋目而撝之道。余任天下,谁敢害吾意者!于是风济而波罢。” 这一番武王伐纣,渡孟津之事,众人耳熟能详,但林延潮说来,百官都是点头。连小皇帝也是称许。 但见林延潮于百官之中侃侃而谈:“疾风骤来,固是天意,但吾皇谨于事天,雍容成礼,对越上天,即风霾何损。”(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五章 这风越烈越好 这突然的变故令不少熟读史书的群臣,想到了一件旧事。 南宋光宗绍熙年间就出现过类似之事情。当时宋光宗皇帝在斋宫戒斋时,竟私会皇后李氏,这是戒斋不许的。 次日光宗皇帝在冬祭时,也是突遇大风,导致最后无法成礼。因为此事宋光宗落下心病,加上皇后李氏又擅杀他心爱的嫔妃,故得最后得疾因此驾崩。 眼下因风大导致幡麾垂落,而令天子受惊跌倒,自是百官吓到,生恐怕光宗的事,落到了小皇帝身上。 要知道穆宗皇帝,只有小皇帝一个子嗣啊,若是小皇帝有什么闪失,那么穆宗皇帝这一支就断了,又得如嘉靖皇帝继承正德皇帝,去别的宗室里找皇子继宗继统。 所以官员们觉得一切以皇帝身子健康为重,先返回宫里,让太医整治。 可是也有不少官员看出,小皇帝虽跌倒了,但身上并无事,但若是大礼中断,才会给小皇子真正落下心病。 但众官员们虽心底知道这时候天子应继续这大礼,但都不敢说,怕当了责任。 林延潮是丝毫没这担心,历史上小皇帝可是活泼乱跳的,大部分臣子都挂了,他还没挂。所以他站出身来,于众官员之中侃侃而道:“疾风骤来,固是天意,但吾皇谨于事天,雍容成礼,对越上天,即风霾何损!” 意思是咱小皇帝,怎是宋光宗那等庸主可比,只要天子谨于事天,雍容成礼,无愧于苍天,那么即便遇到些许风霾,又有如何? 这一番话堂而皇之,说得又很有道理,顿时打消了小皇帝,以及百官的疑虑。 就在这时一名官员大声道:“林修撰所言极是,陛下,沧浪之水清时,可以濯缨,沧浪之水浊时,可以濯足。疾风烈时,可遇风而折,亦可乘风而起啊!” 林延潮听了看去心道,尼玛,此人是谁?这拍马屁的功夫竟还胜我一筹! 林延潮见这名官员,虽是拱手敬立,但凤目蚕眉间自有股洒脱爽朗。林延潮不由心道,不知哪个衙门,居然有这样超群的人物。 小皇帝见了此人,见对方一身正气也是很有好感,于是问道:“你是何人?” 对方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禀陛下,微臣乃户部郎中李三才。” 原来是他,不是东林点将录里的托塔天王李三才吗?林延潮心道,随即心底暗哼了一声。方才无人说话时,自己排众而出,向天子进言,是冒了风险了,但自己劝谏成功了。而李三才这时候再出面,慷慨陈词,不仅是沾自己的光,还分去了自己进谏之功。 这顿令林延潮心底有那么一些别人占便宜的不快。 小皇帝看向李三才,又看了林延潮,平和地道:“林卿家,李卿家,二位爱卿,所言极是,些许风霾于朕何损。” “陛下,还是保重龙体为上。”几名臣子劝道。 这几个臣子劝言中,既有人为天子关心,也有人撇清责任的意思,若是天子一意为之,再出了什么状况,就不干他们事了,反而可以把锅算到林延潮,李三才的份上。 小皇帝推开搀扶的臣子道:“林爱卿说得对,这风霾乃是对朕的考验,如此之景下祭祀,才更显得朕的心诚,及为天下万民向皇天祝告之心。若是真是如此,那么此风是越烈越好!” 小皇帝说了此话时,虽声音不大,但林延潮听在耳里,却是当场错愕。而众臣们听了后,都是为之一愣,心底感动,不少大臣都是当场红了眼眶,甚至梗咽。若非此场合,不许大臣哭啼,早有人落泪。 差一点搞砸了这一次祭天之事的礼部侍郎,原本是本担心天子降罪的,但天子这么说,胸中心中百感交集,寒风里亦是双目通红颤声道:“微臣愧对陛下!” “爱卿无妨,传旨下去,祭礼如故!”小皇帝正色言道。 “是,陛下,臣遵旨!” 随即礼部侍郎从地上站起,直起身子对着四面朗声道:“陛下有旨,风霾之下方显心诚,这风是越烈越好!” 礼部侍郎鼓着胸膛,大声念出,声音在圜丘坛中回荡着。 在坛下之其余臣子,正关心这边天子之事,见不少官员围上,但是心底担心。但因天色昏暗不可见,又不能擅离位置,正为之忧心焦急时,礼部侍郎的声音在空旷的圜丘坛中四散传开。 众臣闻言都是放下心来,一并大声道:“如陛下所言,这风是越烈越好!” “这风是越烈越好!” 侍卫将幡麾持起,跟在天子身后。御道上的官员都是避至一旁,回到位上,为小皇帝空出一条道来。 百官重新对正行向小皇帝行以臣子之礼,百官跪拜行礼。 圜丘坛四面原先熄去的灯烛又重新持起,燔柴之烟直上夜空,天边月华如练。 韶乐响时,林延潮跪在地砖上,这是也是不觉得地上寒冷,但见小皇帝一步一步地走上圜丘坛上,对着皇天叩拜,执事官进献玉帛。韶乐停后,司祝跪读祝文。 说来也是奇怪,虽然小皇帝方才说风是越烈越好,可是当他登上圜丘坛最高层的一刻,这迅猛的风突是停止了,而且是风平浪静,连丝毫微风也是不起。 林延潮无从解释,也只能心道,或许这就是真命天子吧! 群臣跪拜,四面悄无声息,唯有圜丘坛上司祝跪读祝文回荡,恳请皇天为大明禳灾,保佑社稷,基业万世。 林延潮见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无不神情庄重。 这历代相传的祭天仪式,犹如我华夏文明一般源远流长。历朝不知多少天子皆如此,衷心向皇天祷告。 候赞官将牲体、玉帛被投入燎位燔之,燔柴之烟腾起,将天子的祝求带至天上。 见着这一切,林延潮被这份庄重感染,不由在心底默默祝求,庇佑华夏,庇佑国运兴盛,庇佑亿万百姓。 冬至之后,林延潮又回到内阁上班。 但是幡麾之下力劝天子之事,却是为他赢得了敢于任事的名声。(未完待续。) 四百四十六章 宫廷盛宴 郊祀之后次日,天子会御赐宴席,此宴称为郊祀庆成宴。 宫廷宴席一般分为大宴,中宴,常宴,小宴。如林延潮参与的经筵宴只是常宴,而大宴指的是郊祀庆成宴与三大节宴(元旦,冬至,万圣)。 而大宴中,郊祀庆成宴的规格又要高过三大节宴一筹。此宴有太平盛世,天下大定,君臣共享太平之意,可谓是宫廷第一宴。 郊祀庆成宴,定于冬至日的第二天晚上。 林延潮先去翰林院拿宴帖,路上正遇上了一众同僚退衙。 众人都是一笑,黄凤翔,萧良友等同僚见了林延潮一并行礼。 “宗海,今日郊祀之事,我们都听说了。“ “幸亏有你与李郎中向天子谏言,否则大礼中止,传扬出去,那就不好了。“ “成化年间的郊祀,突遇大风大雪,还冻死了数人,当时于实录中不载,乃史官为天子讳言。“ “不错,此事若是中止,后果不堪设想,宗海,幸亏当场有你啊!“ “敢于直言,且有此决断,正是大臣之风骨。“ 同僚们你一言我一句,说得都很高兴,林延潮感到众同僚的善意,谦虚了几句,和善地笑了笑,反而是作了寻常之事般。 稍后林延潮进入学士堂见陈思育。陈思育见林延潮十分高兴,拍着他的肩膀道:“宗海你来了,今日你力谏天子,本官也是听说了,幸亏当时有你与李三才。“ 林延潮恭敬地道:“此乃天子诚感上天,下官哪有寸功。“ 陈思育哈哈一笑道:“这里又没外人,不必与我讲这场面话。你为官至今快一年了,着实令本官刮目相看,也不枉了本官多次阁老与冯公公面前保举你。“ 林延潮听陈思育忽提及了冯保,不由心底一凛,这冯保与张居正都是眼下他不愿意深交的人,自己是怕将来二人倒台后,受牵连啊。陈思育突在自己面前提及冯保,不是想要替冯保拉拢自己吧。 林延潮慎重地道:“光学士对下官之栽培,下官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林延潮故意不提冯保名字,只将功劳都放在陈思育栽培上。若是他对冯保有投效之心,方才就会道一句,什么连内相都听闻了下官名字,光学士这番恩德,真不这如何报答才好。 陈思育闻言呵呵一笑道:“宗海,你仕官前途无量,将来远本学士之上,好了,别的不说了,明日郊祀大宴你也是第一次与宴,好好享宴吧!“ 听陈思育此言,林延潮才恍然原来不是冯保要招揽自己,而是陈思育要将自己推荐给冯保。 是啊,自己要官场谋求进一步升迁,自是要有个大背景的。申时行虽是大学士,但身为三辅,话语权还是大不如冯保的,这可是天子都称为大伴的头号太监。但无论怎么说,陈思育对自己都是一番好意,可惜自己不能领情了。 林延潮心底有些愧疚,只能道:“是,光学士,下官先行告退。“ 于是林延潮领宴贴离了陈思育的公房。而陈思育看着林延潮的背影,不由连连苦笑。 次日,林延潮先去长安门看宴图。 每次郊祀庆成宴前,礼部要先画宴图于长安门示众,告诉官员席位座次。 这也是明上下尊卑,否则郊祀庆成宴乃宫廷第一大宴,赴宴之人极多,嘉靖年时有一次居然摆了两千五百桌之多,若是官员不明规矩,随便乱坐,那么真造成大乱了。也因宴会规模太大,朝廷不堪重负,嘉靖二年时,皇帝有意免去此宴,但在百官反对下,却没有实现。 到了晚上。 林延潮正在赴宴路上,这郊祀庆成宴就设在奉天殿。这是高规格啊,其他大宴如冬至宴,元旦宴只能设在华盖殿,谨身殿。 唯有郊祀庆成宴方能设在三大殿之首奉天殿。 至于经筵宴这等常宴只能设在奉天门外,而且经筵宴虽是丰盛,但终究是常宴。参与经筵的官员,放开手脚,随意吃喝也没关系,而郊祀庆成宴是文武百官与天子同食,讲究很多礼节,也属于那等形式重于内容的宴会。 奉天门外京城里文武百官都鱼贯而入, 林延潮手持宴贴与百官一并走进奉天门,但见奉天殿上灯火辉煌。 奉天殿前,原本空旷的大广场上,宴席相隔着御道左右而设。整个广场上几乎都摆满了宴席,第一次参加这等旷世盛宴,林延潮心情不由有几分激动。 若非看过宴图,要在这么多桌里找到自己席次也不容易。林延潮依着宴图的记忆,在奉天殿丹墀下找到了自己的席位。宴席的席端都贴着由光禄寺按照鸿胪寺开具的注帖上,将赴宴官员的职位,班次写在上面。 林延潮走到一桌看注贴上有自己名字,于是就坐了下来。 这大宴也分上桌,上中桌,中桌,下桌。规矩其实也与御殿仪一样,凡四品官以上在奉天殿内享宴,四品官以下就在奉天殿外的丹墀外。 不久众官员就纷纷入座了,林延潮这一班次的席位,都是翰林院的,一旁则是户部。 都是相熟的同僚,气氛十分融洽,宴席桌上的菜色,也是相当不错,每桌上有宝妆茶食,云子麻叶二楪,甘露饼四个,大银锭油酥八个,煠鱼二块,小银锭笑靥二楪,果子按酒各五般,菜四色。花头二个。汤三品。鸳鸯饭二块。大馒头四分,每人酒五钟。 林延潮看着这丰盛的饭食,心道果真是宫廷御宴啊,虽不是上桌,但这菜品也是杠杠的。 众官员们也是不由有些流口水,之前戒斋,每日都是清水,不说肉味,连素菜都没吃,眼下有此大宴,到时候大家还不食指大动。不过可惜如此丰盛的饭食,因为没有开宴,大家只能看却不能吃。 当然少不了也有官员打着偷吃的主意,但广场四周都有纠仪御史,锦衣卫在那巡逻。如果你在庆成宴上偷食,抢座,酒爵坠地都是要被御史弹劾的。 故而众官员们都是正襟危坐,但眼见面前的佳肴热气腾腾,菜香肉香一阵阵飘入鼻中,这简直是一种对心灵摧残啊!(未完待续。) 四百四十七章 不要脸 从大明门至午门至奉天门一路灯火通明,城头的庭燎倒映在流淌的金水河上。 夜色之下,文官武将,四夷使臣,土官,小吏都乘着月色赴宴而来。 这一夜,皇极门是敞开的,宴会要进行得很迟很迟。 教坊司的九奏乐工已在奉天殿内,至于殿外的大乐乐工则在调理宫商。掖门里一队队舞杂队的舞士,鱼贯来至奉天殿外的丹墀下。 丹墀下,穿着青绿二色官袍的文官们,陡遇熟人热情地打着招呼,到了席次上,先到的遇至后来的人,总需站起身来,彼此推座让座一番。 看起来几分假惺惺的,但礼多人不怪,一不不小心,万一托大,少不得给自己惹来麻烦。至于御道左右的绯袍大员,公侯驸马等勋臣,对于丹墀下的其他众官员则是不屑一顾,径直地走到了奉天殿前等候。 席次在丹墀下的低级文官们看着绯袍大员,甩袖而去的背景,满脸羡慕的样子,再与左右说一下这是哪部哪院的堂官,科举出身,仕官履历。 谈及时总有一二人吹嘘本官与这位大员当年如何如何。 然后神色淡定与众人分说,又要力图显得不那么夸张,并非往自己脸上贴金,最后众人听得都要发出一阵啧啧的赞叹声来捧捧场。大家都知道,若真正有交情,是不会说得众人皆知,反而还会力图掩饰一番。 官场上历练久了都是明眼人,谁有几分斤两,一目了然,但也不会当众所破就是。 这等郊祀庆成宴自开国以来,年年皆有,对于历官几十年的官宦而言,早不过当成了寻常事。至于新晋官员而言,则是充满的新奇,也有人拿之来看作一个拜山头的机会。 不过宴席总的调子,就是让君臣同乐,共享这太平盛世。 林延潮坐在席位上,看着紫禁城上的庭燎,与天上流淌的星河,交织在一起,煤山的方向,烟火一道一道,在紫禁城的城头上炸裂。 砰,砰几下响声,令百官们都停了交头接耳,一并抬头看天片刻。 晚风吹来,拂在面上,林延潮心情舒畅,看着这一幕太平盛宴,心道现在的大明虽谈不上四海无事,垂拱而治,但也称得有几分盛世气象。 这就是他此时此刻赴宴的感受。 啪! 啪! 啪! 随着台阶下三下静鞭,众官员们都知天子到了,全场顿时肃静,所有人一并从座位上起身面向奉天殿而立。 天子的卤簿在奉天殿停下。 “圣躬万福!” “百官免礼!” 天子在奉天殿升座,外周一片寂静 林延潮心知这时候远远还不是开宴的时候,奉天殿里天子与百官还有一番奏对呢,猜想大体就是一番歌颂君德,四海升平的话。 夜色越浓,星河越亮,奉天殿里几句对话声,隐隐约约飘到丹墀之下。林延潮想听清楚,但过了片刻还是放弃了,所幸这过场也没走得太久。 片刻后传旨太监道:“陛下举饮!” 顿时各席上众官员们都是起身。 宫廷里大宴九爵,中宴七爵,酒可饮,但不可过度,否则就是滥饮。 故而大宴之中,古人讲究饮酒有数。 林延潮将杯中举起,但没有喝,因为九爵酒,唯有天子可满饮九爵,身为臣子第一爵第四爵不可饮。 这时教坊司的乐工奏起了‘炎精开运之曲’,但听歌道,炎精开运,笃生圣皇。大明御极,远绍虞唐。河清海宴,物阜民康。威加夷僚,德被戎羌。八珍有荐,九鼎馨香。鼓钟鐄鐄,宫徵洋洋…… 而殿外的三队舞士则是舞起了平定天下之舞。 “陛下饮毕!” 说完百官这才坐好,这时席侧的宫役这才给百官倒酒。 待天子饮第二爵酒时,乐工奏皇风之曲,百官这才不用起身,而是举杯同饮。 自周公定下礼乐之制以来,礼乐代表天子法统,若是法统失位,则意味礼坏乐崩。故而宴席上的舞乐并非拿来纯粹欣赏,而是有教化之用。 林延潮一面饮酒,一面看舞,心道,这炎精开运之曲,大明崇火德,炎精代指火德。 而此平天下之武,则是武舞。代表火德之大明,以武功定祸乱。 而车书会同舞,为文舞,意为车同轨书同文,天下一统,以文德致太平。 三队舞士们对着奉天殿激昂的飞舞,不过林延潮这席位看去,可惜只能看到人头一上一下涌动,难以窥得全貌,幸喜的是宫乐倒是听得清楚。 林延潮虽对音乐没什么造诣,但也可试着学一学古人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的方法。 醇酒下肚,听着雅乐,林延潮用叩着食指,在大腿轻轻打着节拍,半闭上眼睛。 一段曲子到了尾声时,殿上有人喊道。 “陛下举箸!” 待太监说了这一句后,百官方提起筷子,动起宴席上的酒菜来。 过了这么久,酒菜自也是凉了,众人都是心道可惜,不过饿了许久,大家也不讲究。这时奉天殿里,仍有一套规矩,但殿外已是随意了,当然也不可太过就是了。 各衙门的官员,也都开始彼此敬酒,然后拜拜山头什么的,四面渐渐有了喧哗声。 翰林院的清贵的翰林们自是不屑去敬酒,拜山头。反而怪这等喧哗声,影响了他们赏乐的心情。 林延潮与同桌的翰林们倒是谈及了几段礼乐典故。 林延潮过目不忘,故而聊天时擅旁征博引,连翰林院的一众同僚都佩服不已。 席上黄凤翔笑着道:“论及引经据典,我等皆不如宗海兄多矣。” 林延潮笑着谦虚了几句。 这时但听隔壁桌笑谈正浓,林延潮与几名翰林不由转过头寻声看去。 这一桌乃户部的宴席,几名户部的官员举起笑饮,林延潮看得身为户部郎中的李三才一脸八面春风的样子,显是有几分得意。 一人道:“李大人,平日风流具足,但是郊祀上孤身犯险,挽回大局,扭转乾坤,真功在社稷,下官在此敬你一杯。” 听了这句话,林延潮皱起眉头,心道这货还他娘的真不要脸。(未完待续。) 今天请假 抱歉抱歉,来日补上。(未完待续。) 四百四十八章 李三才 郊祀之上,林延潮率先向天子进言,李三才不过是帮忙说了一句话而已,但是这功劳却是在众人的口中相传,成了是李三才的功劳,林延潮倒给他隐去了。 林延潮一桌黄凤翔等与林延潮交好的几位翰林有些色变,张元忭对今日林延潮出头的事看在眼底,不由替他抱不平道:“岂有此理。“ 身旁的同僚与张元忭道:“张兄慎言,不可与之争执,被御史弹劾就不好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翰林都如张元忭,黄凤翔这等义愤填膺,萧良友,张懋修二人都是一笑,倒是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 但听李三才朗声一笑,这一桌翰林都是竖起耳朵。但听李三才道:“诸位别这么说,在下何敢居功,不过步林修撰其后,有些运道罢了。“ 李三才这么说,令张元忭,黄凤翔也对李三才无法指责,说他的不是。 几名户部官员笑着道:“李郎中真是过谦了,真高风亮节,不居其功,真叫我辈佩服之至啊。” 李三才笑着道:“诸位,莫要再给我戴高帽子了,大丈夫一生何必求名,吾仗直秉言,补朝廷不善之政,此生只求他日身殁之日,用柳木棺一具,牛车载出,一效张汤故事。” 众人听了皆佩服道:“李郎中,真大丈夫!” 林延潮听了侧目连看李三才几眼,这话说得倒是很漂亮。 他心底也是明白,原来是这几名官员故意在巴结,奉承李三才。倒不是李三才将郊祀上所有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尽管知这一点,林延潮心底仍有几分不舒服,反正咱就是小心眼,若是文人不相轻,还叫什么文人。 说着另一桌众人一并捧杯,众人酣然畅饮,气氛十分热烈。但见李三才谈笑间,声音洪亮,倒是有几分气势。 不过这叫林延潮更有几分不快。 萧良有举杯对林延潮低声道:“林修撰,这李三才我有耳闻,说他在户部任官时秉直敢言,他人赞其‘言足以犯当世之忌而无其险’。” 林延潮听了笑道:“这样吗?呵呵(qnmgb)。” 林延潮不表态,一旁张元忭则是忍不住道:“什么言足以犯当世之忌而无其险,我看此人就是好大言,说白了就是不做要说,做了要说,边做边说。” 听张元忭这么说,众人都是一阵低笑,萧良有笑着道:“张兄,话不能这么说,眼下朝堂正是要这等敢说敢言的大臣呢。” “宗海,这王道甫你如何看?”张懋修也是忍不住试探一下。 林延潮依旧笑道:“王道甫嘛,呵呵(qnmgb)。” 酒已行过五爵,虽是奉天殿里依旧礼仪如常,但大宴的仪式已是差不多了,这时监察的御史已是走了,至于殿下官员也是可随意走动。 李三才开始到各桌走动,交杯换盏。看来此人倒是八面春风,很能主动与人交朋友的性子。李三才每到一桌,都有他相熟之人,果真是交游广泛。 当然这一幕,林延潮看得心底更是不快,至于同桌翰林们也没有起身。殿下众官员中,翰林身份最为清贵,只有别人给他们敬酒,怎么有给别人敬酒的。 就在这时李三才与吏部考功主事魏允中,户部主事顾宪成二人,联袂来到林延潮桌前。 顾宪成对林延潮笑着道:“年兄今夜良辰美景,正可谋一醉,吾特前来敬你一杯,不要推却。” 魏允中亦笑着道:“是啊,年兄昨日郊祀之上正直敢言,吾特来敬你一杯。” 魏允中,顾宪成两位同年来向林延潮敬酒,林延潮看了一旁李三才,起身笑着道:“不敢当,应是我先敬两位年兄才是。” 三人对饮后,顾宪成对一旁李三才道:“年兄与你介绍一位名士。” 顾宪成方说完,李三才笑着道:“顾兄,你这是往我脸上贴金,林修撰面前,吾怎敢自称名士。” 林延潮知顾宪成此人平日都是孤高的,很少服人,但对李三才却是青眼有加。 一旁魏允中倒是道:“年兄,这位李道甫,乃万历二年进士,现居官户部云南司郎中,是王太仓的得意门生,你们二人可要多亲近亲近。” 王太仓就是王锡爵,此人被张居正赶回家后,林延潮在翰林院虽一直听到这位前辈的传说,但还没见过一面。不过听说王锡爵对李三才十分器重。 李三才施礼道:“三才久闻林修撰的才华,故托顾兄和魏兄引见。” 林延潮看了魏允中,顾宪成一眼心道,好嘛,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 李三才与御史魏允贞交好,魏允贞是魏允中的兄长,故而二人自是熟识不意外。 只是顾宪成他们怎么也认识了? 明人笔记里曾提起李三才与顾宪成一故事,很有意思。 当时李三才任漕运总督兼凤阳巡抚,这漕运总督可是天下第一肥缺,数钱数到手抽筋那等。 众人都说李三才这人风评不好,任上贪污受贿,生活极度奢侈。 顾宪成不知情况,于是一日去漕运总督府上拜会李三才,看看是不是如所说一样。 李三才于是宴请顾宪成,止蔬三、四色。也就是李三才宴请顾宪成,桌上只摆了三四道蔬菜,大鱼大肉全部不见。 当晚吃完饭,顾宪成觉得李三才真是清正廉洁,身为漕运总督,生活还如此简朴,真乃朝廷官员的楷模啊! 到了第二天,李三才再宴请顾宪成,盛陈百味。也就是李三才一下子摆上上百道菜,宴请顾宪成。 顾宪成看了大跌眼镜,昨天这么简朴,今天怎么搞得如此奢侈。 李三才答说,此偶然耳!咋偶乏,即寥寥;今偶有,故罗列。也就是说昨天没菜,大家随便吃,今天正好什么都有,故而吃得丰盛些。 前后一对比,顾宪成倒觉得李三才此人真性情。 什么叫良臣?既能吃五星级酒店大餐,也能和你吃路边摊,既能一身名牌,也能穿路边摊。 外人说李三才贪污受贿,生活绮靡,顾宪成觉得不可信。 林延潮仔细打量李三才,心道无论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此人毋庸置疑都是一位人杰。(未完待续。) 四百四十九章 满分的逼 就以李三才漕运总督的地位而言,若是每顿只吃蔬菜,显得太假,顾宪成会想李三才在自己面前是不是作秀?但李三才在顾宪成面前,动则百余道菜,遍目都是山珍海味,那么无疑给他留下太奢之感,心想此人真是个大贪官。 前后两顿宴席,产生对比下,倒显得李三才对吃穿无讲究,多寡随意,丰俭由人。这才明朝士大夫推崇的真性情。故而连顾宪成也不由对李三才心折。 林延潮看了这一则故事,心想若是李三才刻意安排,只能说此人心机实在太了深沉。 想到这里,林延潮又想起郊祀上的事,李三才令林延潮不舒服的是,他借了自己的力得到了天子的赏识,百官的赞扬。 不过这也是此人的本事,依此来看,就算没有郊祀之事,就算凭此人这番交游笼络人的手段,出头也是早晚的事。林延潮自信地想到,没错,椎处囊中,其末自见,自己阻拦不了李三才的出头,故而不该嫉贤妒能,但话说回来,他人也休想遮盖我林延潮光芒。 林延潮拱手道:“原来道甫兄,幸会幸会。” 李三才豪迈地道:“顾兄和魏兄多次在我面前提及你的文章,我本以为林三元乃文弱书生,但昨日在郊祀之上,宗海秉直而言,真乃大丈夫,实叫人心折。“ 说到这里李三才举杯道:“闲话不多说了,我先干为敬。“ 李三才正要饮下,这时林延潮忽伸手一止道:“道甫兄,咱初次见面,怎可用小杯,需换盏用碗,加深交情。“ 说完林延潮对一旁服侍的厨役道:“还不取碗来,愣着作什么?“ 厨役当下给二人端来酒碗,斟酒满上。林延潮看着李三才心道,说我文弱书生?叫你装逼? 李三才一愣,随即笑着道:“宗海,真豪迈之人。“ 说完李三才将酒一饮而尽。 林延潮亦举袖掩杯,满饮喝下,一桌之人见了顿时都是轰然叫好。 顾宪成,魏允中一并大笑。顾宪成道:“道甫兄,我没说错吧,宗海非书生,胸间有真豪气。“ 李三才没理会顾宪成,自顾抚须笑着道:“今日能结识宗海,真是一件快事,方才不够尽兴,来人,再来一碗。“ 林延潮心道,好个李三才,反客为主了。 林延潮年轻气盛,当下答允,二人又对饮一碗。 这一碗下去,林延潮李三才都有些上头。林延潮心道这李三才酒量很好啊,刚才喝了那么多杯,再与自己对饮两碗,居然和自己差不多。 就在这时奉天殿上,一名太监高声道:“陛下有旨,户部郎中李三才进言有功,赐殿上坐。“ 这太监这一句话,李三才的手抖了一下,顿时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一旁的顾宪成,魏允中亦是不由又羡慕又嫉妒的看着李三才。 在郊祀庆成宴上,这等有四夷使臣,土官在场的重要宴席上,能得天子邀请入殿侍座,这是何等荣耀啊! 四品以上官员也就罢了,而李三才只是正五品,居然有资格被天子邀入大殿。 林延潮这一桌翰林院的官员,心底也是不爽,他们是翰林啊,天子近臣,居然都没有这个机会,你李三才何德何能啊?不就是在郊祀上说了一句话吗?而这你分明还是沾林延潮的光。 有几人看向林延潮,心道,这简直不公平啊!林延潮辛辛苦苦的功劳,结果都被李三才窃居了。 有人也想,林延潮不过从六品,虽是翰林,但越级被天子招至奉天殿侍座,还是太拔高了些,看来真是便宜李三才了。 李三才这时放下酒杯,被天子召至奉天殿上是何等荣誉,但微微激动后,他平静下来了。 他看了林延潮一眼,这目光中有几分复杂,也不知是不是在向林延潮炫耀。 与李三才一并的户部官员最是高兴,当下一片阿谀奉承之言,铺天盖地而来。 李三才却是荣辱不惊,反而对顾宪成,翰林院众官员拱手道:“诸位,不好意思,天子召见少陪了。“ 众人这时候还能说什么,算了,你不要去,让我来。 众官员只能道:“恭喜道甫兄了,天子召宴这是何等之恩典啊!请速去奉天殿,切莫让天子久等了。“ 李三才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一步,他日再与诸位共饮。“ 李三才拱了拱手,又对林延潮道:“宗海兄,这一杯酒咱们以后再喝。“ 林延潮看了李三才得意的样子,正要说话。 这时候奉天殿上太监又道:“陛下有旨,翰林院修撰林延潮进言有功,赐殿上坐。“ 话音一落,李三才脸上顿时露出错愕的神色。 林延潮从他眼底分明读出了,此人不过从六品,竟也能与我一并被天子在奉天殿上赐座? “恭贺宗海兄了!“众官员都是向林延潮恭喜。 特别是翰林院的官员,林延潮真是为他们大大长了面子啊!反而是方才为李三才夸赞的户部官员反应慢了一拍,向林延潮说奉承话说得晚了。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谨慎对李三才道:“道甫兄,看来你要等我一步了。“ 李三才哈哈一笑道:“能与宗海一并登殿赴宴,是我的荣幸才是,宗海你先请。“ 林延潮心底大骂,李三才官比自己高三级,居然让自己走在他前面上殿,这一幕被御史看到了,弹劾自己的奏章,简直分分钟钟摔到自己脸上来。 李三才此人真太假惺惺了。林延潮淡淡地道:“怎么敢,道甫兄先请才是!“ 李三才推让了一番,这才走到林延潮面前,二人一并上殿。 到了奉天殿前,但见满殿之上,文武百官共坐一堂。 林延潮与李三才不敢多看,一并上殿拜见天子。 但见坐在御座上的小皇帝微微颔首,然后龙吐纶音,对下首一排的四夷使臣,番邦使者,以及西北西南的土官道:“右首这一位,就是尔等口中提的,我大明首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小皇帝说完,但见使臣,土官都是看向了林延潮。 林延潮心道,好你个小皇帝,原来请我上殿,就拿我当国宝展览了,这个逼装得我给你满分,竟还装到国外去了。(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章 名扬藩邦 这时奉天殿下,三队舞士正在舞抚安四夷之舞。 什么是抚安四夷之舞?就是殿下舞士,分东西南北四处分别舞高丽舞,回回舞,琉球舞,北番舞。 这就是抚安四夷之舞,意四夷与我华夏同乐。 郊祀庆成宴上,除了君臣同乐,共享太平,那么也有威德服远人的教化之意。 这四夷使臣和土官就是请来,观大明威德,同时与大明君臣同乐的。 不过事实上四夷使臣,都乃来自朝鲜,安南,占城,琉球等等。而土官则来自云南,缅甸土司,广西瑶、僮土司,以及奴尔干都司下的女真等,或者是正好来入贡的西域各部。 故而奉天殿上列席位外夷番臣有两百余人之多。待天子提及林延潮时,朝鲜,琉球,安南的夷使都是抬起头打量林延潮。 在外夷之中,高丽,琉球,越南最亲近中原文化,汉化程度最高,三国经常将王公大臣派至明朝国子监学习读书,甚至参加大明的科举。 故而使臣中国呢得知眼前这位年轻的官员就是林延潮后都是露出刮目相看的神情。 “陛下,臣有一言。“夷使一席上,一名出言道。 小皇帝见是朝鲜使臣,朝鲜是海东第一强国,当年高丽王派大将李成桂攻打明朝,结果李成桂倒戈一击兵变干掉的高丽王。从此朝鲜对大明事大,成为了明朝藩国,太祖还将朝鲜定为了不征之国。 从此两国友好亲善。 现在朝鲜可谓是大明最重要的藩国,这藩国使臣有话说,顿时引起了满朝大臣的关注。 连小皇帝也是关切地道:“爱卿请讲。“ 朝鲜使臣乃是朝鲜王族光海君。光海君在读书时,授业于大儒,这些大儒不少都是在明朝求学过的。故而光海君深慕汉学,且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更知道三元及第在大明读书人中是何等之荣耀。 当下光海君就道:“陛下,这位林修撰三元及第之名,早已是传到了我们朝鲜,合国上下的读书人读其文,说咱们大明出了一位文宗啊!“ 林延潮听了有几分不好意思,但上首的小皇帝却是龙颜大悦啊! 小皇帝手抚御案,这是他很得意的神情。下面的臣子看了小皇帝哪还会不知道小皇帝的心思。 天子年少,难免好大喜功! 这时居于上席的吏部尚书王国光,立即向光海君问道:“哦,贵使不是说笑吧,高丽与我大明相隔万里,怎么连你们的读书人也听说过本朝才子的名字?这不可能,老夫不信。“ 殿下的众臣,听了王国光这话都是心底大骂。吏部尚书王国光有完没完,年年的郊祀庆成宴上,你都当着夷使番臣来问这几句话,耳朵里都长出茧来了,今年的马屁,能不能推陈出新,拍出点新意来啊! 众臣只能想,这王国光年纪一大把,故而拍马屁只有这三板斧的功夫。大家心底虽都这么骂,但面上都要表现,好似第一次听的样子,表示得十分认真,关注。 是啊,怎么朝鲜就是知道咱们大明才子的名声呢? 这是为什么呢? 这其中有什么道理呢? 众官员交头接耳起来,表示大惑不解。 下首光海君十分上道道:“启禀陛下,敝乡虽距大明遥远,但承陛下之恩,沐上邦教化,百姓人人仰慕汉学,久慕中原人物,三尺孩童可读李白,束发少年能吟杜甫!“ 众臣听了纷纷点头,今年的马屁有点意思,除了那么几分新意啊! 然后满朝大臣都是释然,原来如此,是这个道理啊! 于是大臣们都是集体出班,向小皇帝歌功颂德,什么天子隆恩泽被天下,教化万邦啊!四海同仰大明,几名大臣当殿赋诗一首,甚至有几名老臣,拿着手帕当众擦起眼泪来。 对于众臣的话,小皇帝点点头如数收下,随即又看向光海君问道:“朝鲜久沐汉学,朕是知道的,可是你们百姓又从何得知林修撰的?“ 这一句话问出后,群臣愣住了心道,天子这不按照剧本来啊!这光海君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大家一阵马屁,场面就过去了,你还要追问? 若是光海君真答不出来,那我们就真的非常尴尬了。 但见光海君微微一笑,当下不慌不忙地认真地道:“在我高丽,未读过尚书古文注疏,不敢言治尚书,不敢言治经学;未知漕弊论者,不敢言治时政,不敢言有抱负;不晓得\''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的,则不敢称读书人。“ 林延潮,你这是要上天啊! 满朝大臣都是一震,然后一并看向御座上天子的神情。 御座上小皇帝那样子,简直就是浑身通泰啊! 众臣心想,看来林延潮是名声,真已是远播番邦了,这少年竟有如此名气,真乃是我大明之福啊! 反观身处林延潮一旁,与他一并的李三才,光芒完全被林延潮压下,顿时不知是站还是坐,此刻真是十分尴尬。 小皇帝此刻已是将李三才如同空气一样完全忽略掉了,他坐直身子向林延潮道:“林卿,你可知你在高丽有如许名声?” 但见林延潮躬身道:“陛下,臣惶恐。” 小皇帝微笑道:“林卿有何惶恐?” 林延潮答道:“大明开科取才以来,天下英雄皆报效朝廷,显达名臣,青史书名者,比比皆是。如臣不才之辈,更是车载斗量,星河沙数,臣偶尔名传高丽,故而感到惶恐!” 众臣听了纷纷点头,林延潮说得实在是好,没错,我在你们高丽名传遐迩,但在大明里比我厉害的才子还有很多。你们要真崇拜,哪里崇拜的完。 林延潮既是自谦,免得遭人眼红,同时也拍了天子马屁。 安南的使者说着一口不流利汉话道:“陛下,吾王也有听说,林修撰这样的才子,在大明居官仅仅六品,可知大明名士实在是不可胜计啊!” 安南使者也是出面,当下小皇帝龙颜大悦。 小皇帝也知这些人拍他的马屁,但是这话听起来就是高兴。 正在这时琉球的使者也是排众而出道:“陛下,贵国的林修撰不仅才华出众,当年年少时候还破了一件奇案,救了我琉球三十八位百姓啊!”(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一章 殿上真相(两更合一更) 待琉球使者这么说时,殿上天子和百官都是一愣,心想这话说得实在是令人一团雾水啊! 林延潮在百官的心底的印象,是三元及第的状元,身为翰林写得一手好文章,尚书经学专精这些。他凭此扬名深慕汉学的朝鲜,百官们是完全可以相信的。 但说到破了奇案,还救下了三十八名琉球百姓,这就有些离谱了。身为读书人,一面读书一面破案,还救下臣属国百姓,若是当作民间智斗故事说来,咱们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来听听还无妨,但是放在朝堂上,那就是来糊弄我等,侮辱老夫的智商了。 有的官员心道,为了在这场合逢迎天子,也不要什么没来由的话都说啊。 我还以为我们大明的臣子擅长拍马屁,没料到四海皆同啊,为了多拿点天子的赏赐回国,也不用这么拼啊! 至于小皇帝也是看向琉球使者,满脸慎重。 见皇帝的脸色,一旁的鸿胪寺官员,当殿问道:“贵使,你说的这话可有根据吗?“ 琉球使者一副此事千真万确的样子:“此事千真万确,若非状元公,我们三十八位百姓皆是丧命,为了谢状元公的活命之恩,我琉球百姓于家乡还立像奉祀。“ 此言一出,众官员都是哗然,这实在也太夸张了吧。鸿胪寺的官员,也是不可置信问道:“竟有此事,请问贵使这是何时之事?“ “距今已是有三年多了吧!“ “三年多?那时候状元郎还不过十五六岁竟办下此案,“鸿胪寺官满脸疑惑,又追问一句问道,“你不是记错了吧!“ 琉球使者闻言,顿时一副很气恼的样子道:“你怎可质疑于我,我琉球虽小,但百姓诚实,从不欺人。我若是胡言一句,哼哼。“ 见琉球使者的赌咒发誓的样子,众官员又不可不信,但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候刑部尚书严清出班道:“启禀陛下,三年前福建按察司确实有报上如此一宗琉球船民的案子,刑部已是复核过,登记在册,故而确有此案。“ 听严清这么说,小皇帝来了兴趣问道:“当时经手此案的官员是何人啊?“ “回禀陛下当时乃巡海道副使,现任大理寺卿何宜山。“ “大理寺卿何在?“ 大理寺卿乃正三品,正在大殿之上。这时一名五十多岁的大臣,从席间步出来至殿前叩拜朗声道:“臣大理寺卿何宽参见陛下。“ 小皇帝向严清道:“严卿家替朕问之!“ “是,陛下,“严清答允一声后向何宽问道,“当年琉球船民之案,何廷尉可还记得?“ 何宽看了林延潮一眼,顿时露出几分不快之色,当下对严清道:“本官自是历历在目,当年海防馆误将琉球船民视作倭寇,已是下狱准备处死,本官查阅卷宗,见卷宗上所写伤人之倭刀形状,实乃是琉球刀。天网恢恢虽疏不漏,本官不纵一名奸贼,但也不可错杀良善。微臣照此疑点审讯之后,发觉真是琉球无辜船民。本官故而释之,将其三十八人尽数放其返归琉球。“ 这琉球船民一案乃是何宽当年,办得一件极为得意的案子,闲暇时还拿出吹嘘一番。至于海防馆事实上并非误抓,而是想要杀良冒功。 不过在这奉天殿上,这么多外国番臣使者在这里,他也就不好这么说,免得有损国体。 百官听了此事来龙去脉,心想此事明明是何宽办得漂亮啊,关林延潮什么事?这琉球使者不会是将功劳误认到林延潮身上了吧! 严清点点头,当下道:“何廷尉明察秋毫,乃是国家之幸。“ 严清当着天子和百官的面称赞何宽。何宽心底很高兴,但面上却道:“此乃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于是严清指着林延潮问道:“那何廷尉可记得此案林修撰有出力的地方?“ 何宽断然道:“下官不记得。“ 听何宽回答得如此坚决,顿时满殿上百官交头接耳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小皇帝也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严清继续问道:“哦?何廷尉是否所记有误,何廷尉当时在福州府为官,难道一点也不识得这位林修撰吗?“ 何宽看了一眼堂上的林延潮道:“本官所知状元郎,是他中了解元之后,因此有所耳闻,不过之后本官马上被调至湖北,并为交往,甚至一面也没见过。何况审琉球案时,状元郎不过是一名生员,所以当时还未听过其名。“ 何宽此刻心底是不爽的,这些琉球船民简直是非不分嘛。明明是本官救得你们性命,你们倒感谢去一名生员。看见人家中了状元,得到天子赏识,也不是这样往人家脸上贴金吧! 所以何宽心底很不痛快,连林延潮也是一并不喜。 至于一名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一般是不可能当殿撒谎的。 众官员心想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于是严清看向林延潮问道:“林修撰,廷尉之言可否有假?“ 众人心道,真不愧是刑部尚书,连问话都如同审案一般,抽丝剥茧,层层深入,接近真相。 众官员都盯着林延潮,看他如何答。 但见林延潮毫不犹豫地答道:“廷尉之言,句句是真!“ 群臣看向了琉球使者,但见琉球使者一副冤枉的样子,一副想要说什么的样子,但有不敢在大殿上随便发话。 严清将琉球使者的神情看在眼底,他也不是贸然下论断的人。 于是严清向林延潮又问了一句:“林修撰,是否其中另有隐情?“ 何宽听林延潮承认,心底一宽,同时他在脑中又将当年的事回忆了一遍,确实没有林延潮的存在。 百官们也是同揣着疑问。 见严清发问,林延潮道:“当初琉球船民之案确实在本府中轰动一时,廷尉当时秉公处理,实是大快人心,若非廷尉一力昭雪此案,三十八名船民就要成为刀下亡魂。“ 何宽听了点点头,此案是他得意之作,后来能升任大理寺卿,与此案办得得力,也有些关系,若是林延潮将他功劳抹去,他无论如何也要当堂训斥了。 不过林延潮现在这么说,实是令他很舒服。 “那你与此案又有何关系?“ 林延潮道:“翻案确实是廷尉所为,至于下官当时不过是向廷尉递了一份鸣冤的状纸而已。“ 何宽听了身子一震,上前一步向林延潮问道:“那状纸是你写的?“ 林延潮行礼道:“回何廷尉的话,确实是在下所写。“ 何宽闻言顿时哈哈笑着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本官明白了。“ 见何宽这么说,百官更糊涂了,你明白了,老夫还不明白呢。 小皇帝更是一团雾水呢,此刻心底犹如百爪抓心,但又不好发问,否则别人懂,朕不懂,这不是有伤天子的圣明吗? 幸亏严清身为刑部尚书,脑子还是十分清楚的。但见严清目光一转,当下向林延潮喝道:“林修撰,你说鸣冤的状纸是你写的,但是何廷尉方才说审琉球船民案时,你不过是一名生员,生员私谋诉讼,按律例需革除功名,你难道不知吗?“ 听严清几句话,说得寒气逼人。身为掌握大明刑律的大秋官,当堂这么质问一名官员,胆小一点都要吓尿了。 但百官也是顺着严清所言想到,林延潮身为生员私谋诉讼,当然是违法的。林延潮若是帮了琉球船民,就是知法犯法,若是没有,就是当殿欺骗所有人。 严清果真厉害,一下就抓住了破绽,真相马上水落石出了。 林延潮思索了片刻于是道:“正如大秋官所言,下官也是明白,身在黉门,片纸不如公门,下官当时私下起草诉状,有不得已的情由。“ “林修撰,仔细说来,圣驾之前不可有丝毫隐瞒!“严清板着脸言道。 “是,当时下官凑巧闻得此事,这些琉球船民乃是当年太祖为便于琉球入贡,派至琉球修建贡船的船工后裔。这些船民,虽长于异乡,生于异乡,但都是我华夏血脉,与我等同文同种,岂能见死不救。“ “下官当时虽为生员,但也不可见冤而不鸣,白白看船民送命,故而不得已写下状纸呈给廷尉鸣冤。“ 严清点点头又向何宽问道:“那么廷尉是否据状纸所言,这才审理此案?“ 何宽道:“不错,本案本由福州府审理,若非这份状纸程文上控,本官或许不会知晓,治下出了这等冤案。“ 听完林延潮这一番话,众人这才将此案来龙去脉弄清楚。林延潮之所以从来不提及此事,乃是为了隐瞒当年身为生员时,往衙门递状纸,这要被揭发出去,是要丢掉功名的。 于是严清点点头道:“陛下,此案已是水落石出。林修撰,当时身为生员,却私递状纸于公门,此乃明知故犯,微臣恳请陛下裁定!“ 严清如此说完,局势顿时一变,林延潮救下船民之案非但无功,反而要因此治罪。 若是说这话的人,是别人,而并非是严清。恐怕几名朝臣就要站出来替林延潮说话,说严清处事不公了。 但偏偏下这定论的人,是刑部尚书严清,而不是别人。要知道严清是朝堂公认的处事公允,为人正直的官员。 他既是这样说,肯定不是出于私心,而是就事论事。 众官员不敢说话,而是频频目视张居正,此刻唯有他出面才有资格驳倒严清。但是张居正却丝毫没有这个意思。 严清公正林延潮也是知道的,这位刑部尚书,当初在殿试,会试时多次秉公直言,向天子,向申时行保举自己的文章。 若不是这样他的文章,很可能在会试时就被何洛书刷掉了。林延潮中了状元后,还私下登门到严清府上道谢,结果却被告知,老夫这么作只是为国取材,不是出于私心,若是你有心,就努力为国家尽忠,就算对老夫报答了。 然后林延潮华丽地吃了一个闭门羹。 所以对严清最后的论断,林延潮以沉默表示接受。 听了林延潮这话,琉球使者忍不住道:“陛下,臣有一言。“ 小皇帝听了脸色肃然道:“琉球贡者不必再说,朕知你要说什么。“ 在锦衣卫的逼视下,琉球使者,只能无奈地退至席上。这一次宴席上,他本想在这一次郊祀庆成宴上说出此事,为林延潮挣得名声,让他得到天子的赞赏,没有料到反而令林延潮获罪,这令他心底的内疚之情,简直无以复加。 若是林延潮因此被明朝皇帝革职,那么他唯有以死谢罪了。 小皇帝看向林延潮问道:“林修撰对严卿家所言,可有异议?“ 林延潮垂首道:“大秋官明察秋毫,微臣无丝毫异议。“ 众官此刻都为林延潮捏了一把汗,如陈思育,何宽心想若是天子真要责怪林延潮,那么少不了他们也要为林延潮求情了。 但见小皇帝开口道:“林修撰,你可知方才陈词时,有一句话说错了吗?“ 林延潮道:“臣恳请陛下明示!“ 小皇帝缓缓道:“你不知错在哪里,那朕告诉你,你说琉球船民乃我汉家后裔,与我们同文同种,故而不能见死不救,这才明知犯法,亦要出头为琉球船民鸣冤!“ 众官员心底纳闷这句话错在哪里呢? “你只是念在琉球船民是我汉家后裔,故而相求,若是琉球船民非我汉人,与我们与血缘之亲,难道这三十八条的人命你就见死不救了吗?“ 林延潮顿时愣住心道,好你个朱翊钧,你敢耍老子。 林延潮抬起头,但见小皇帝眼中隐隐有几分顽皮的笑意。 林延潮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陛下,微臣知错。“ 方才为林延潮捏把汗的陈思育等人都是松了口气,反而笑了笑,这小子真有运道,天子竟如此眷顾你,竟主动替你开脱。 小皇帝却仍是板着脸道:“朕居中而抚驭万国,如天地之大无不覆载,远人来朝,无论远近,邦国大小,富穷,皆一视同仁。“. “陛下英明啊!“ 一众番邦的使臣都是向小皇帝叩拜。(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二章 升官啦 但见满殿番臣,懂得汉语的,都是直接跪拜在地上口颂天子圣明。 其余不懂的汉语,在四夷馆的通事和译字生告知下,也是明白了华夏天子口所所言。故而满殿上番官都表示感谢。 百官亦是拜服,这是天子的帝王心术。在百官眼底,华夷之辩乃是儒家根本,汉人自是比夷人亲,就算是外邦也分亲疏的。故而林延潮的想法,他们更有共鸣,只是这么多外邦使者在,天子这么说,是为了怀柔外邦,也是可以理解。 当然在他人眼底,天子这一举动同时也袒护了林延潮,连番人都是救下,又何况同文同种的琉球船民。天子的意思已是很明白了,替林延潮此事定了调子。 起居官哪还等着,立即刷刷地就将天子方才的话写下。 搞完安抚番臣这一套后,大理寺卿何宽出班道:“陛下,微臣以为若对林修撰处罚,将来天下生员恐怕皆遇事则躲,遇不平而不鸣,那岂非矫枉过正。“ 这时翰林学士陈思育上前道:“陛下,林修撰此举于国有功,于番邦有恩,更救下三十八条人命,臣请陛下下旨嘉奖,正天下士风。“ 众官心道,陈思育直接绕过有罪无罪,而是提议天子封赏了。 到了小皇帝下论断时了。 但见小皇帝从御座上起身道:“两位卿家所言极是,孟子有云,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功名如万钟,救人如礼义,林卿家此举,乃是舍功名而取礼义,正当嘉奖,为天下官员,士子之表率。“ 听了小皇帝的话,顿时琉球使者出班跪伏在殿上,不住向天子叩头,一面叩头一面道:“吾皇圣明!吾皇圣明!“ 看着这名琉球使者感激涕零的样子,比方才一堆番邦叩谢,以及那一番歌功颂德的表面话着实来得真诚多了。 百官们顿时明白其中诀窍,众番邦使者都在殿上,若是惩罚林延潮,不是告诉他们,以后咱们大明百姓,见你们番邦百姓蒙冤,可以见死不救吗? 若是如此,哪里来得万国来朝? 所以这文章必须要作,还要作得漂亮,咱们大明赏了林延潮一人,却赢得琉球一国上下的感激,百姓对天子的感恩戴德。众番邦们也会以此,对大明生出好感。 因此这买卖绝对合算! 听着琉球使者的发自肺腑的话语,令小皇帝也是不由动容,他没料到他的几句话,竟能得到对方发出内心的感谢。 小皇帝当下向阶下问道:“三位大学士,吏部尚书你们觉得当如何封赏林卿家呢?“ 当官的人都是很能听弦歌而知雅意的。 若一般的封赏,小皇帝只需问张居正一人就好了。大明现在小皇帝说了不算,还是张居正说得算。 小皇帝这么问,又多提了一个吏部尚书。吏部尚书管得是什么?天下官员的升迁啊! 吏部尚书王国光虽很能拍马屁,但还是很谨慎,频频目视张居正,看他反应。 张居正出班道:“陛下,林修撰释褐不过一年,已是连得陛下封赏,再许以嘉奖,恐怕有失对人才砥砺之意。“ 小皇帝听张居正这么说,顿时急了,若是张居正反对,如此他不是失信于众番臣吗?但百官面前,他又不能反驳张居正,只能嗯了一声。若是以往,必然是说张先生说得是。 小皇帝一旁奉驾的冯保见他的脸色,目光转了转,向陈思育使了个眼色。 陈思育会意,上前道:“可是元辅,林修撰确实于朝廷有功,有功不可不赏啊!“ 但见张居正笑了笑,竟是少有的听人劝地道:“光学士说得有道理,既是如此,王尚书你来定夺吧!“ 张居正允许了,王国光哪还不知怎么办道:“陛下,林延潮现居翰林院修撰为从六品,可擢拔一级,升任为詹事府左中允,为正六品。“ 詹事府,乃辅导东宫太子的衙属,下辖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左右春坊的官员,称为宫坊官,司经局,称经局官。 除了开国时,请天下名儒来教导太子,充作宫坊官外,现在朝廷一般以翰林为宫坊官。 翰林官迁至詹事府,称为开坊。林延潮升任中允后,就可以宫坊官自居。 现在天子还没有立太子,所以詹事府也基本没事,故而就是拿来提供官衔给翰林升转的,但本职还在翰林院。 林延潮听王国光提他为中允,心底的激动,顿时无以复加,咱也是迈入正六品之列了。 要知道翰林院里升迁是极慢的,能前进一步有多不容易。升任中允,自然也是距离日讲官又进了一步。 小皇帝听王国光这么说,满意地道:“那就让吏部拟一奏本给朕过目!“ 王国光当堂称是。 于是此事就这么定下,文武百官看林延潮无不羡慕。 这不到一年,他就官居正六品,至于他的同榜进士,二甲的在京见习,三甲的还在老远的外地当官,而他已是为正六品。 这简直是官场升迁的记录啊! 连中三元已是如此不可思议了,连升官都这么快,你这是要十年内进内阁的节奏吗? 十年后,林延潮还不满三十岁,本朝有这么年轻的内阁大学士吗?众官员见了这一幕,都觉得林延潮前途简直不可限量。 但是小皇帝似意犹未尽,走到林延潮身前道:“林卿家多次为朕立下大功,岂是一中允可以赏赐。德之在人,当与家人均之,朕诰封你夫人为六品安人,以表其温婉贤良,三从无忒。“ 林延潮听了知这是天子报答他在郊祀时的进谏之功呢。 林延潮不由心想,史书上说,小皇帝抠抠索索,他在位时,吏部奏请那么多官员,但他都不肯用,任由满朝官员缺位,导致曹署多空。 但是就是一位这么吝啬的皇帝,对自己却是真的很好啊! 林延潮犹自愣在那里,但听小皇帝用二人可闻的声音对林延潮道:“朕听过你与你夫人故事,说你们二人不仅青梅竹马,还共过糟糠,如此良妻爱卿你可要好好待之啊!“ 听着小皇帝这么有人情味的话,林延潮不由眼眶有几分微红,当下道:“臣谢过陛下。“(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三章 给足面子 奉天殿上,天子与你说悄悄话,那是一种什么体验? 林延潮的体验就是,感受到了四周的目光,顿时犹如针扎过来一般,弄得你浑身不自在。 天子与臣子当殿私语,大庭广众上,这……这还有什么话不可对人言呢?由此可见天子对林延潮的亲近啊! 众大臣们看在眼底,不由心想,天子与林延潮都是这么年轻,犹如民间少年相玩伴,将来有很长的日子,可君臣相持。况且若天子又是这么一直信任林延潮,那么将来大拜,甚至入阁官居一品也是迟早的事。 不过也有官员却有几分嫉妒,心底想,天子对林延潮的欣赏,不过赏识他的才华和能力罢了,这是爱才之心。林延潮还不是日讲官,没有经过侍驾的经历,算不上与皇帝有什么私交,更谈不上真正的天子近臣,所以眼下别看林延潮风头正劲,也不过是一时,以后也可能因一件小事恶了天子,从此圣眷不在。 无论众人怎么想,沉浸在众人嫉妒羡慕的目光中,身处殿上的林延潮,此刻感觉有些不真切。 升官的喜悦,已是足以令他惊喜交加了。 正六品官是什么级别? 在地方,正六品,可以担任一府通判。通判就是一府的佐贰官,帮助知府协理粮运、家田、水利,刑名具体事务。当年在福州府时,要找林延潮麻烦的,就是本府通判,最后林延潮求助于巡按御史商为正,这才摆平此事。 不过林延潮是正六品京官,要外放地方,却是最少正五品起。 正五品能当多大外官? 可以担任按察使佥事,府同知。 同知,乃同知府事,知府不在时,可权知府事,平日是知府的佐贰官。同知与通判相较,虽一并是佐贰官,但通判在于分政,同知在于赞政,而且同知权势更大。 至于按察使佥事,分司诸道则是与藩司并列的臬,按察使副使,佥事,分管提学,驿传、清军、分巡、兵备。副使是正四品,佥事为正五品,所司职事相当,只是官衔高低而已。 若是把正六品放至京官而言,中允则与太常寺丞,尚宝司丞,太仆寺丞相当,也就是相当于卿寺衙门的首领官了。 所以正六品与从六品,在外官差距不大,但在京官里却是一个分水岭。这是京城卿寺衙门首领官的门槛。 六部衙门的首领官,是正五品郎中。而正六品就是卿寺衙门的首领官,若从六品只能是下面办理杂事的官员,没有管辖一司一局的权限。 当然在正六品官中,最尊贵还属翰林院侍读侍讲,第二尊贵的就是詹事府中允。侍读侍讲是到天子那听差,詹事府中允则是在太子那听差。 为何吏部尚书王国光不一口气,将林延潮提为侍读侍讲? 因为翰林院侍读侍讲官,属于翰林院侍讲厅的,虽也是正六品,但有出入御前,并且担任经筵讲官的资格,一般不可轻授,朝廷定额在四人,侍读侍讲各两人。 现在这几位名额尚满,没有空位,林延潮没办法一步到位。 身为翰林,不能有如京官与外官间有内外轮转的制度。翰林院官员在没有成为学士前,只能在翰林院与詹事府两个衙门间来回跳。 林延潮升为詹事府中允后,将来可以补缺,侍读侍讲有人退下升迁,自己可补入转正,走詹事府左中允(正六品)-翰林院侍读侍讲(正六品)-侍读侍讲学士(从五品)这条路线。 此外就是詹事府左中允(正六品)-詹事府左谕德(从五品)这条路线,两条路线各有利弊,但先成为左中允,都是必经之路。 林延潮升官为詹事府中允,金光大道已是铺好,不谈将来升迁,现在已是与卿寺衙门首领官同级了,加上天子又诰封林浅浅为安人,令自己是喜上加喜。 安人也是命妇,从夫品级,林延潮是正六品,林浅浅也是六品安人。从此品冠加身,天子圣旨下给林浅浅不知她要如何高兴。 这等封赏升官又是在这么多官员,以及番邦使者面前,简直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别人升官都是吏部一封公文,任命下来后,第二****会后到午门外天子叩头谢恩。 而林延潮这一番阵仗搞得实在大,小皇帝当着自己多人面升自己的官,几乎相当于拍着自己的肩膀,对百官说,诸位爱卿,这林延潮是朕在罩着的。 小皇帝如此厚遇,林延潮于是感激地道:“微臣替内人谢天子隆恩,陛下圣明。” 见林延潮大声赞天子圣明! 至于殿上百官亦是齐声道:“陛下圣明!” 林延潮和百官都这么说了,番邦使臣自也是不能落后,顿时满殿上一片歌功颂德的声音。 一名官员即兴赋诗,当堂作了一首诗诗云,五岳同仰兮参北斗,四海扬波兮拜大明。 这首诗将直接将宴会气氛推向最高潮,番邦使臣,百官都是举杯向大明天子助词。 总而言之,奉天殿上是充满了欢乐而祥和的马屁氛围。 这一场郊祀庆成宴,就如此落下帷幕。 宴散而出时,林延潮与李三才二人离了奉天殿,走下台阶。 来时林延潮尚后李三才一步,去时李三才则是不敢并肩。 李三才虽是正五品,比自己高两级,但林延潮是翰林,翰林品秩低,而身份尊,庶吉士都敢不给三品侍郎行礼。而林延潮现在是中允,在朝会时的班次,正六品宫坊官可是在光禄寺少卿之上。 光禄寺少卿几品?正五品。 李三才身为户部云南司郎中,也是正五品。入殿时自己居后,出殿后自己居前,不过吃了一顿饭,尊卑颠倒了。 林延潮与众官员辞别,然后揣着点心坐着马车回家。 到了家里,看着门口两盏灯笼高高挂着,平日不觉,今日倒有几分喜庆的意味。 想到这里,林延潮推门而去高声道:“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远远门扉开启的声音,然后就是一阵小脚碎步奔跑的声音。 听着那熟悉的鞋底擦地声,林延潮驻足门边,唇边不由勾起一丝笑意。(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四章 糟糠之妻 林浅浅迎至了门厅,出来时走得急急的,脸上也是红扑扑的。 她见了林延潮第一句话就问:“今日皇上设宴,都宴请你吃什么好吃的啦?” 在这个夫为妻纲的时代,其他官老爷的夫人,都是赶到门前来迎接夫君的。不过林浅浅来迎林延潮,却是为了吃的。 “知道,知道,没忘了你的交代。” 林延潮也早有准备,在奉天殿上,林延潮也用手帕打包些桌上佳肴回去,这是赴宴前林浅浅一再交代的。 林延潮参加了几次宫廷宴会,才知这吃完打包,不仅是民间酒桌上的习惯,也是咱们大明官员赴宴的习俗啊。明朝皇帝一贯崇尚节俭,除了经筵宴上,甚至规定每次廷宴,吃剩下的必须打包,也就是余物怀归,给与家人同享。 说到有名的打包案例,就不得不提两位古人。 一位是颍考叔,颍考叔乃一个非常孝顺的人。有一次郑庄公宴请颍考叔,颍考叔把宴席上自己菜中的肉都一一挑出来。郑庄公问他干吗?颍考叔说我的母亲抚养我时,我吃剩的东西她都吃过,却唯独没有吃过我在国君宴席上吃的,请国君让我将肉打包回家。 还有一位是大名鼎鼎的东方朔,有一次汉武帝赐宴于东方朔时。宴上饭都吃完,东方朔怀剩下肉带回家,走也就走了,但手边没有布也没有食盒。于是东方朔将肉贴身放在衣里,结果衣裳弄得到处都是油脂,被满朝大臣看到了笑话。 不过话说回来,林延潮怀归,却没有这东方朔的尴尬。小皇帝不仅封林延潮的妻子林浅浅为安人,还细心地让太监给他准备了食盒,让他带回去与妻同食。如此林延潮就不用拿布打包了,至于桌上的汤汤水水,也是不用客气,一并搁进食盒里。 林浅浅见林延潮双手空空,马上有几分要生气的意思。 展明在旁看了,立即替林延潮去马车上拿了食盒递上。 林浅浅打开食盒,见林延潮依诺带回御宴上的吃食,顿时脸上由阴转晴天,立即眉开眼笑。展明正是高兴,要与林浅浅说林延潮升官之事。不过林延潮使了个眼色,展明当下会意没说。 林延潮道:“今日外面风大,你怎么不多穿几件衣裳?” 林延潮话才说完,就见画屏,翠珠两个丫鬟从里屋出来道:“夫人,夫人,外周风大,赶紧再披一件大衣。” 林浅浅笑了笑道:“见你回来,我倒是忘了。” 林延潮没好气地道:“哪里是见我,是见吃食才来吧!” 林浅浅嘻嘻一笑,然后挽住林延潮的手道:“潮哥,御宴上吃饱了吗?家里今日多煮了米饭,咱们一起吃些吧!” 林延潮虽觉得不饿,但还是点点头道:“先把糕点,吃食分给下人,咱们再用。” 林浅浅顺从地答允了,之后林府上的下人得了林延潮分得御宴上的吃食后,都是高兴不已。 至于夫妻二人则是回房。 画屏,翠珠端来铜锅,将宫宴上的菜拿来热了热。林浅浅索性还舀了棒子骨的汤羹,拌在饭里。 林延潮见了皱眉道:“说了几次了,这样吃于胃不好!” 林浅浅又是撒娇地又是恳求地道:“潮哥,就这一次,偶尔一次不过分的。” 林浅浅‘软语相求’,林延潮也是没办法,就不好再说了。 见林延潮默许,林浅浅开心地吃起了汤泡饭。林延潮见林浅浅高兴,也就不再板着脸装了碗饭,陪着林浅浅吃。林浅浅见了林延潮与他一起吃饭很开心,夹了鱼来,替林延潮一根一根地剔鱼骨,然后把没有骨头的鱼肉夹到林延潮碗里。 见林浅浅一副专注的样子,她还不知自己已是被封为安人了。 于是林延潮故意道:“听闻宫廷三大宴,听闻元旦宴菜色更佳,倒是我一人入宫,留你一人在家,我心底有些过意不去啊!” 林浅浅认真想了下道:“那你需多带些好吃的回来,我方原谅你。” 林延潮听了不由暗笑,但面上道:“怀归所携的,毕竟不如共同赴宴,元旦宴上,天子在华盖殿宴请百官,至于皇后会在坤宁宫宴请官员命妇,若你是命妇就可赴宴了。” 林浅浅听了喜滋滋地道:“是吗?皇后在坤宁宫宴请官员命妇,那不是可以见皇后,入皇宫了?潮哥你替我争一个诰命回来嘛!” 林延潮听了顿时醉了。 争一个诰命?没错,这是很多读书人的梦想。不少戏剧里,母亲含辛茹苦将儿子抚养长大,让儿子去参加科举。 儿子为了报答母亲,都是说孩儿一定为娘争一个诰命回来。 人家读书为母亲争诰命,此乃是孝道。 但是林浅浅呢?居然是为了吃,林延潮想想,都觉得真令人泄气啊! 林浅浅见林延潮一脸坏心情的样子,于是问道:“怎么了潮哥,若是太难为了,也就算了,就算这辈子没机会去皇城赴御宴也没什么。” 嘴上虽这么说,林浅浅脸上还是有几分小难过的。 “不用这辈子,明年的元旦宴你就能去了。” “潮哥,你说什么?”林浅浅脸上又惊又喜。 林延潮心底得意,面上却淡淡地道:“今日天子升我的官,进一品,眼下我已是正六品的詹事府左中允了。而天子同时也封你为六品安人,以赞你的贤良,天子还与我说你我乃糟糠之妻,好好待之。” 林延潮刚说时,林浅浅满脸喜色,渐渐说至后来小皇帝说二人乃糟糠之妻时,林浅浅则是垂下头来,眼眶红红的。 林延潮见了握住林浅浅的手问道:“怎么了?高兴得哭了?” 林浅浅摇了摇头,但眼眶里的眼泪却吧嗒吧嗒滚落下。 林延潮笑着说:“那你哭什么?” 林浅浅抬起头看了林延潮一眼道:“其实你一直待我很好,当初我也没吃过多少苦,过什么苦日子,你与外人说我们共过糟糠,说实话,我一口糟糠都没吃过呢。” 听了林浅浅的话,林延潮初时还蛮感动的,但听了最后一句忍不住笑起,共糟糠又不是一起吃过糟糠。 林延潮以手托额道:“浅浅,你也太实心眼了。”(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五章 道贺 从从六品官升至正六品,林延潮的官服,乘舆都没什么变化。若说真有变化,那就是每个月俸禄增加了,岁俸从原来的每月八石,增加至十石。 一年一百二十石,这是正六品官的俸禄标准,是从九品官的两倍,是从四品官的一半。其中本色俸六石半,每月支粮米一石,其余折换银,绢,剩下为折色俸三石半,一般拿布和钱钞对付。 另外从六品官可支四人的柴薪皂吏,若升为正六品则可支五人,也就是说每月又多了一两的收入,总体说来俸禄比以前多了两成半。 不过这些钱财,对于林延潮现在而言,有些看不上了。最重要是正六品,以及宫坊官的地位。 几日后升官的任命以下,林延潮依旧入直办差,按照道理,身为宫坊官办公地点是要换一换的。 詹事府官员办公地点在哪? 那就是经筵举行的文化殿,文华殿左侧殿称为左春坊,右侧殿称为右春坊。林延潮身为左春坊左中允,以后的上班地点就是文华殿左侧殿。 不过小皇帝还不是没有太子吗?所以詹事府也就是一块招牌而已。 所以林延潮的差遣依旧还是在内阁。 到了内阁东房,林延潮开锁进门,方才坐下没多久,就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 林延潮听有异响,于是离座开门,打开门露出一条缝瞅了一眼,就见得门外阶下,站了二十几号人,既有中书舍人,也有堂吏,值役等等,这些人都是隶属于东房。 林延潮想了下,整了整衣冠后,将门打开。 这还未张口,就见得这二十多人低首作贺道:“贺林中允开坊升转,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陡然得这么多人祝贺,林延潮有些反应不及,但他毕竟也是在官场历练过一段了,立即回过神,心道差一点显得小家子气了。不过见这么多同僚都齐声道贺,真是何等风光,何等面子。这喜悦之情,噌噌地就涨上来了,浑身上下只觉得好似泡在温水之中,无比的舒坦。 这官员升迁,同僚道贺也是官场的惯例。 林延潮看了一眼,眼前琉璃黑瓦的文渊阁,想起一件事来。 当年张居正因丁忧之事去位三日,吕调阳由次辅暂摄首辅之事,众翰林以及内阁僚属,都是如今日这般,还身着红袍,隆重地向吕调阳道贺。当时吕调阳竟当众受之。 结果吕调阳因此为张居正所忌,历经三朝,号称不倒翁的吕调阳,半年后被迫告病致仕。 想到这里,林延潮收敛喜色,连忙几步下了台阶道:“各位同寅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小弟能有今日实多亏了几位中堂的栽培,以及诸位协助,说来是小弟要先谢过诸公才是。” 说完林延潮反而向众人一揖。 张元忭见此哈哈一笑道:“宗海,你这么说倒是见外了。” 林延潮连忙道:“不是见外,句句是肺腑之言。” 众官吏见林延潮得志不骄,纷纷道:“大家都是协恭办事,相互提携。” “是啊,林中允以后得志,不可忘了我们啊。” 林延潮笑了笑,他轮值入阁期限终也是有到了一日,说来与众人早晚也是要分别的。 于是大家给林延潮送上帕仪为贺。这帕仪不过是意思一下,每人几钱几两银子。 此刻在文渊阁二楼中,张居正负手站在窗边,透过竹帘的细缝,看着东房此发生的一切,见了林延潮辞去的这一幕后,略有所思然后对身后的张四维问道:“子维,这三个月林中允在你任下办事如何?” 张四维抱着手炉十分干脆地道:“此人办事干练,内阁无论大小轻重之事,他都能胜任,我用得很称手。” 张居正点点头道:“后生可畏。” 说完张居正与张四维闲聊了几句,张四维即回到值房里。 张四维到了值房中,然后披上一件厚衣。 尽管值房里放着炭盆,但他一贯是畏寒也畏热。张四维觉得身子暖了,方才坐下批改公文,不久听得外边敲门。董中书推门进来道:“阁老,东房林中允前来面恩。” 张四维搁下笔,想了下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林延潮推门入内,然后将帖子奉上道:“晚生林延潮面谢中堂栽培之恩。” 但见公案后的张四维满面春风,从座上起身对林延潮道:“中允,真是要贺喜你了,任官不过一年即开坊右迁,翰林中属你乃第一人。” 林延潮见张四维如此很意外。 这张四维从来对自己是不假辞色的,每次向他奏事,都说不上几句话,就被他打发出门。但一次居然笑着和自己说话,这真是头一遭啊! 林延潮想起内阁里对张四维的风评,说他对下属一贯如此,唯有对他看得上的人,方才破例。 自己这一次升官也成了张四维看得上的人了?林延潮心底这么想,面上连忙道:“这实多亏了中堂对下官的栽培,下官唯有竭力相报。”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宗海无需过谦,对了,首辅那去了吗?是首辅向天子提拔的你,你若先来我这,实是失礼。” 林延潮道:“去了,不过元翁只收了我的帖子,却没有见下官。” 张四维听了若有所思,脸上的笑容也是淡了几分道:“元辅日理万机,确无法分身,你既晋中允,但职事仍与原先不变,反而要更着力才是。” 林延潮道:“下官谨记中堂教诲,能在中堂下面办事,闻中堂耳提面令,实是令下官获益匪浅。” 张四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于是端起了手边的茶。 林延潮见张四维端茶,知是要送自己的客了,于是起身告辞。 从张四维值房里出来,林延潮又去申时行的值房前。 申时行今日没在值房,林延潮将帖子递给值吏。 然后林延潮告假出门往吏部一趟。 走在宫里的甬道上,林延潮想到,方才去张居正值房面谢时,张居正居然没见,这实在是颇有疏远之意啊!自己这一次提拔,虽说是天子授意,但毕竟还是经过内阁题请的,吏部才下的文书。 自己找张居正面谢,张居正居不承这情,这背后是什么意思呢?(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六章 堂兄来京 张居正的态度,令林延潮着实费解。随后他去吏部衙门,给四司官厅的首领官,呈上了侍生帖子。 吏部四司,文选司、验封司、稽勋司和考功司的主官,一个都不能少,都要呈上侍生帖子。 这侍生帖子也是有讲究的,必须用双摺剌。双摺剌就是双红名帖,与之对应是单红帖,单红帖就是不折迭的名帖。下官见上官时需用双侍生帖为敬,若是呈单红帖,那么就失礼了。如六部尚书见内阁大学士都要呈双帖,而大学士只需回以单帖就好了。 林延潮准备了四封双侍生帖,一一送至。 林延潮在穿堂外等了一会,之后四位各回了一封单红帖子,里面写些祝贺的话。吏部这边去完,林延潮又去了六科廊。六科都给事中虽只是正七品官,但也还是要上双侍生帖的,如此才算流程走完。 下面几日就是同年,同乡,同僚官员的贺宴了。林延潮现在前途远大,无数人看好,也有不少人提前来战略投资,仅仅是贺仪就收了两千两之多,更不用说其他贺礼了。 如此繁多的大事小事后,马上就辞旧迎新,迎来了万历九年了。 到了年底了,京城各衙门都选在十二月二十日就封印了,现在临近日子,各衙门的官员也没有心事办公了。 就是内阁,六部这等衙门,也是不例外啊,除了必要的留值官员,大部分官员都能放一个月大假啊! 林延潮就在内阁收拾了下,留下几份盖了印信的空白公文以备不时之需。这到开印还有一个月,若是是真要用印,就用这几份来凑数。 之后林延潮就返回家中,下面就是一个月的大假,除了几日必须要去侍直的,都是可以在家清闲的。 这方才到家,就看见家门口停着两辆马车。林延潮眉头一皱,心想是谁这么没眼力,这快过年了,还来府上拜访。 林延潮方走到府门前,但见几人迎了出来,激动地道:“二少爷!” “二少爷,你回来了?我们都等了你一日了!” 这些人林延潮初见,只觉得有几分眼熟,但见他们一口一个二少爷叫得,才记得他们是自己福州老家的家仆。这些家仆都是林延潮中解元后,家里富裕后才买来的。 说来他们林延潮也见过几次面,却不相熟,何况自己快两年没见了,乍一看没认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林延潮心底奇怪,这些人来找自己干嘛? 林延潮回来的消息一传去,陆陆续续有十几人都是一并来门前拜见,有的是认识的,有的是不认识的。 但这些人见了林延潮都是一并下跪口称二少爷。 林延潮算明白过来问道:“我兄长也到京师了吗?” “是啊,大少爷来京投奔二少爷了,还有程家的一位公子呢!” “什么?”林延潮一听,顿时眉头皱起。林延寿来了也就够头大了,还来一个不知什么名堂的的程家公子,对了,这程家公子,不会是林浅浅那位兄长吧! 想起林浅浅那位兄长以前的破事,林延潮心底有几分不舒服。 不过不舒服归不舒服,既是人来自己家了,总是要见一见吧! 林延潮问道:“兄长在哪里呢?” 几位下人一并道:“大少爷与程公子都在正堂,与夫人说话呢。”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你们随大少爷几千里来京师都辛苦了,早点歇息,一回我让厨房给你们送饭。” 几位下人听了连忙道:“二少爷真是体恤我等,不过小人不辛苦,还有几车行李要往府里搬呢,等先安顿好了再说。” 搬行李? 林延潮一听,心道这简直是与自己长住一起的赶脚。 林延潮于是迈步往正堂去了。 来到正堂前,林延潮就见北墙下桌子旁太师椅上,林浅浅坐在那,与对首一名约三十岁穿着宝蓝色绸袍的男子说话。这人想必就是林浅浅的兄长程楠了。 至于自己那位堂兄则是负着双手,看着墙上左右挂得字画,一副认真欣赏的样子。 林延潮来了,不着急进去,先在门边听他们说些什么。 这时林浅浅与程楠道:“大兄,爹他身子还好吗?” 林浅浅眼角边挂着几颗泪水,显然是陡见家人心情有几分激动。 那程楠笑着道:“浅浅不要担心,爹身子一贯不错,我出发前爹陡感风寒,但去庆喜堂开了几帖药一吃就好,比咱们后辈好得好快。故而爹身子康健,也托我给你带话,让你不要如此挂念。” “对了,你上一次托人带的鹿茸,辽参,爹也是收到了,对了,妹夫呢?” 听程楠这一声妹夫叫得是极为亲切,令林延潮立即竖起了鸡皮疙瘩。 林浅浅笑着道:“还在办差呢?算算时候,也快归衙了。” 程楠听了感叹道:“在家里听说妹夫,中了状元,还是三元及第,我与你嫂子听说了,都是为你们高兴啊。至于家乡父老们更是轰动了,说我们闽地要出大官!还没想到的是,这刚来京师,就在路边驿站里,听说妹夫升官的消息,这出仕不过一年就开坊入直,将来迟早是官拜一品的,妹妹,你可跟着享福了,将来妹夫官居一品,你这一品诰命夫人也是逃不掉的。” 程楠这几句话,顿时说得林浅浅心花怒放。 一旁林延寿却是咳了几声道:“程兄,这八字没一撇的事,还是不要乱说得好,免得被人笑话。” 林浅浅听了笑道:“还是大哥说得稳妥。” 林延寿点点头,继续负手看画。 而程楠笑着道:“林大少提点的是,不过浅浅,你和妹夫不衣锦还乡着实太可惜了,你可知福建左布政使大人在你原先住的解元第老宅里用了三个月,集无数能工巧匠建一座三元及第的大石坊!” “眼下文官至此坊下经过落轿,武官经此坊下下马,别提多有面子了。至于洪塘市上,也为妹夫建了一座状元牌坊,一座三元牌坊,这条道百姓们也称为状元街。” 听了程楠叙述,林延潮想起,这条街道当初自己与浅浅不知走了多少次,没料到也因自己而改名了。 林浅浅听了也是高兴,但立即问道:“那林家爷爷身子可好?” “好着呢,”程楠笑着道,“林老爷子现在有了官身,平日就算见了知府知县,他们也要与老爷子拱手作揖。就算林老爷子没有官身,官员们敬妹夫乃当朝翰林,哪个不把他奉为上宾。上一次福建巡抚过寿诞,还将老爷子请去,坐了上席。老爷子兴致好,当场还喝了好几杯呢。” 听此林浅浅不由扑哧一笑然后问道:“那大兄,你此来京师找延潮,有什么事吗?” 程楠听了身子在椅上挪了挪,露出难以启齿的神情。 林浅浅笑着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程楠点点头,琢磨了一番正要开口,林延寿就抢着道:“还有什么不好意思了?你千里迢迢来京,还不是求我们林家给你,给你们程家谋一个官身吗?” 被林延寿这一提,程楠不由脸上露出赧然之色。 林浅浅讶然问道:“大兄,你是要做官?” 程楠点了点头道:“浅浅,说来惭愧,正是如此。” 林浅浅问道:“我们程家不是经商好好的,为何大兄要求做官呢?” 程楠解释道:“浅浅你有所不知,这生意上需要有官面上的照拂,这生意才作得下去。” “那有我们林家照拂你不就好了,你自己谋什么啊?莫非你们要自立门户?”林延寿打断道。 听林延寿说得自立门户四字,程楠,林浅浅都是无语。 程楠涨红了脸道:“其中自有缘由,妹妹,还是等妹夫回来再说吧!”说完程楠闭口,瞪了林延寿一眼,显然心底因林延寿很不痛快。 林浅浅不再追问下去,而是看向林延寿问道:“那哥哥你来京师是为何?” 林延寿看了程楠一眼,然后傲然道:“我与他不同,我是千里赴京赶考的,后年春闱考一个进士出身的功名!” 林浅浅听了惊讶不已问道:“哥哥,你是何时中了举人?我怎么不知道?” 听林浅浅这么说,程楠不由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但是面上却不说话。 林延寿听浅浅这么说道:“举人,那尚且还没有中。” “没中举人,这又如何考进士?”林浅浅问道。 林延寿听了道:“弟妹,谁与你说没中举人就不能考进士了,真是见少识浅!” 以往在家时,林浅浅与林延寿也没少拌嘴过。听林延寿这么说,林浅浅气鼓鼓地道:“那敢问哥哥你没中举人,怎么考进士?” 林延寿道:“说你平日不多读书,但凡两京国子监监生都可不经乡举,直赴春闱!只要我成了监生,就能考进士了。” 林浅浅问道:“成为监生?那你院试过了吗?” “没有!”林延寿干脆道。 程楠对林浅浅道:“妹妹不要问了,他来京师是打算让妹夫给他捐个监的!” 林延潮立在一旁,算是将来龙去脉听得清清楚楚心道,好啊,你们俩个,把我当作神龙,来投币许愿啊!(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七章 感激 林延寿与程楠的要求,林浅浅想来,林延潮既是接受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这都是左右为难啊。 若是不帮,恐怕伤了亲戚情分,传至家里,乡里,以及官场上也不好听,若是帮了,但见二人不知日后还要生出多少事来。 林浅浅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但在二人面前,她却不好明说。就在林浅浅左右为难之际,只听得外边一咳嗽声,林浅浅不由喜出望外,她知是林延潮回来了。 林延潮头戴乌纱帽,身穿着御赐的麒麟服,腰悬着牙牌,缓缓踱步而来。 见林延潮这一身,林浅浅平日见得习惯倒不觉得如何。但是林延寿和程楠见了却是一下子震撼了。 他们虽不知这麒麟服乃是重臣所着,但只看一眼就知比知县父母官还要气派不知多少,甚至连身穿绯袍的知府,都不如林延潮。 见此官服,程楠第一个反应从椅上站起身,再下跪叩头,这也是条件反射,知府大员出行,百姓都是避轿跪道的,甚至林延潮身上的官威比知府还胜了一筹。程楠刚站起身膝间一软,正要跪下,却想起眼前之人,实乃他的妹夫,心中暗暗叫险,若是当堂跪下,自己颜面丢了不说,连浅浅,自己程家的脸也是丢光了。 程楠心想,两年不见,林延潮竟如此气派,若不是妹妹告之,我还差一点以为是当朝宰辅驾临了。 因此程楠有几分大气不敢出,本来他是准备见了林延潮之面,先一口叫一声妹夫,攀攀关系,拉拉交情,但此刻却是不敢造次,把话吞进肚子里,屏息静气地站在一旁,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林延潮甫一走进正堂,将二人的神色都看在眼底,程家这位大舅子,先惊愕再胆怯后恭敬这神情,他是一览无遗。 再看一眼林延寿,也是心底有数。 他穿着官服入屋的用意都是如此,如果私下见林诚义,或者其他同窗老友,他是绝不会穿着这官服相见的,要换上便衣,否则这就是失礼了,他人也觉发达了就装逼,与你生分。 不过这二人,林延潮觉得还是要生分一下的。 林延潮开口道:“兄长来了,这位是子鸣吧,一别经年,许久不见。” 程楠见林延潮记得他的字,顿时高兴得手脚不知往哪里放了。 他在外经商多年,是见过世面的,这一次来京也经父亲提点过,该说什么,如何说这是有准备的,但不知为何见了林延潮话也是说得不利索了,只能嗫嚅地道了一句:“妹……妹夫。” 林延潮见程楠这神情,再看看这身官服,笑着道:“瞧我回府匆忙,穿着官服来见,失礼了,你们先坐,回房更衣区区就来。” 说完林延潮就不理二人,自顾经过穿堂走回房内。 林延寿与程楠也是重新入座。程楠坐在椅上后,心底思绪万千,想起当年自己第一次见林延潮时,不过是一位穷乡僻壤出来的穷书生,但是再度相见,对方已是身居清华,云泥有别。 程楠心底很是感慨了一番人事沧桑,变化无常,同时也庆幸此人是自己妹夫,自己抱了一个金大腿。 等了一盏茶后,林延潮身穿燕服,掀门帘而入。虽说是家居的燕服,但官员们的燕服也是有规矩的。 林延潮头戴忠静冠,身着半旧的玉色深衣,手持一柄折扇,大步走来,直坐在主位之上。 程楠见林延潮换下官袍,穿了燕服而来,虽是简便多了,但看得却是气度从容,反而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气度,不由更是感慨万端。 林延潮刚以入座,就听林延寿在一旁道:“延潮,你这官看起来当得不小啊!” 林延寿边说边端起茶,吹了一口气,然后满满拿捏的架子。 林延潮笑着道:“方才不过是一身行头罢了。” 林延潮转过身对程楠问道:“子鸣,老泰山身体可是康健?” 林浅浅听林延潮第一句问自己父亲的近况,满心高兴,看着林延潮满眼都是情意。 程楠本是正襟危坐,但听了也是喜不自胜,心底爽道,你看人家状元郎也要与你攀交情呢。于是程楠满脸堆笑道:“家父身子一贯康健,心底一直惦记着妹夫和妹妹呢。” 程楠也是顺着杠往上爬。 林延潮道:“让老泰山挂念了。” 程楠笑着道:“我这一次千里迢迢赴京,一来是看望浅浅,二来是替家父送一封信给妹夫。” 说完程楠递了封信给林延潮。 林浅浅听说是父亲来信,心底忐忑,心想若是自己父亲亲口让林延潮帮自己兄长安排差事,那可真叫林延潮难办了。 林延潮见信是完好无损,然后用裁纸刀拆信看了。 程员外在信中大意是说。 贤婿闻得你三元及第,家乡父老无不欢庆,我在家里也为你与浅浅感到高兴。往事重忆,我深感亏求你与浅浅太多,此生只求你好好待浅浅,此生我已是别无所求了。至于我这儿子不太成器,经商多年一无所成,故而想走一走仕途,知你眼下在朝为官,故而有相求之心。我知此乃不情之请,但犬子主意已定,我也平日也宠坏了他,拦他不住。你既是来了,你就让他在北京盘桓几个月,再回福州就是,至于做官之事你不必答允,一切由我来分说。 林延潮看完信,心觉得程员外这信里说得,还是十分明理的。 于是他将信折起收入信封里,看了程楠一眼,但见程楠心虚地笑了笑,脸上都是讨好之色。 林延潮道:“原来子鸣是要走仕途啊!” 程楠正要回话,就听林延寿道:“你也想当官,我们林家亲戚那么多,若是人人都来求当官,哪里答应的得来。” 程楠听林延寿这么说,赔笑着道:“此言说得有理,我也不是空手而来,我这一次从家里取来两百两银子,就是请妹夫替我谋划谋划的。” “就两百两也想买官?你以为是买菜啊!”林延寿瞬间将程楠打脸。 林延潮心底好笑,但面上不说话。 程楠被林延寿说得满脸通红,一咬牙道:“我不知这行情,妹夫,若是两百两太少,三百两也行,五百两我也是出得起啊!妹夫我也知我冒昧,但我此生就是想做官,过一过官瘾,求你帮一帮忙。” “五百两,怎么现在才说,好啊,你这人良心坏啊,先前居然想空手套白狼,哪有这么便宜……” 林延潮觉得林延寿说到这里就好了,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咳了一声道:“兄长,可否让我说几句话。” 林延寿道:“你说,你说。”于是从桌案上拿起点心吃了起来。 林延潮沉吟了一会道:“若是我眼下替你求官,恐怕有些难办,并非钱的事,你非功名出身,只好入粟补吏,你可愿意?” “吏员太苦……”程楠为难本要再说,但见林延寿已在吹胡子瞪眼了,显然一副‘你还敢挑三拣四’的表情,只好将话吞回肚子。 林延潮道:“那也只有不如流品的杂职官或是省祭官了。” 程楠听了又觉得不好,又不敢说。 林延潮顿了顿,然后道:“既你觉得吏员太苦,不入流品的官,又觉得太低微。我看不如这样,你去国子监捐个监,有个功名在身,将来再使些钱,不出五年,我保你一个前程如何?” 程楠听了顿时喜出望外道:“妹夫,这可以使,不说等五年,十年也可以等,花钱多少我都不怕。我只要能求一个官身就好。” “此事不难了。”林延潮说道,确实这对于他眼下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程楠得了林延潮的话当下道:“妹夫,你简直是我的大恩人啊,我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林延潮淡淡笑着道:“你不必太称谢,我也没出什么力,其余捐监也是这么走的,我只是不让你白花冤枉钱,走冤枉路就是。” 尽管林延潮这么说,但程楠还是一个劲地感谢,甚至激动得落泪。林浅浅见兄长如此,也不免有几分替他高兴。 见了却一桩事,林延潮对林浅浅道:“浅浅,你先让你兄长下去休息,你再吩咐展明今晚去得意楼定一桌上等酒席,送到家里来,我给兄长和子鸣接风!” 林浅浅允了一声,当下与程楠一并离开。 二人走后,林延寿指着程楠背影,不屑地道:“延潮,这等一心一意的官迷,你随意打发了就是,何必替他谋划?今日幸亏有我替你挡一挡。” 林延寿这话严然一副咱们是自己人的样子。 林延潮笑了笑问道:“兄长,你可也有带家信来啊?” 林延寿脸一红,其实他怀里揣着两封信的,一封是林高著,一封是他爹的。 但他却道:“一时不知放在哪了,我得找一找,稍后再给你。”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那兄长,你这来京,也是要捐监吧!” 林延寿没料到林延潮开门见山这么问,立即道:“哪里有?我岂是如程子鸣那等不要脸之人,我辈读书人求得是功名出身!两年后我要金榜提名,替我爹也争一个诰命。”(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八章 高考移民 林延寿尽管是口里说得豪言壮语,但他这一番来京的缘由,林延潮却是一清二楚。 原来四月时,林延寿府试中式,成为童生了。 府试称府关,比县试难了十倍,是淘汰率最高的。自己正好中了状元的消息一传回家里,林延寿就中了童生,林延潮既觉得林延寿进步实在颇大,也怀疑知府是不是在放水。 不过林延潮没有深究下去,只是写了封家信,祝贺一下林延寿而已。 但是府试之后,林延寿的好运道也到此为止了。到了院试里,林延寿落榜了,他的卷子是被福建督学亲自刷下的。 落榜也就落榜了吧,可是林延寿表示不服。院试落榜后,林延潮持落卷去找督学领责。所谓领责,就是考生若是卷子有不佳的评语,要去督学那接受训斥。 一般而言,考生到了这里,再委屈,一般乖乖领骂也就算了。 可是林延寿,却质疑起两榜进士出身的福建提学道副使水平太次,将自己卷子误判罢落,于是在公堂上不但没有向督学大人认错,还就卷上的错误与督学大人狡辩了几句。 林延寿觉得他不过争辩了几句,就如同往日私学时,与老师辩难一般。 身为一省督学,正四品的大员,那地位何等尊贵,全省生员见了他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说错一句话,就怕一言不合,被对方剥夺了功名。督学大人六十多岁了,可谓一把年纪,当官以来从未见过这等敢当堂与一省大宗师对喷的读书人,今日见识之后,气得手直发抖。 于是督学大人当堂赠了林延寿四个字,狂悖之徒! 说完督学大人命人将林延寿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并言明以后不许他再参加本府院试。林延潮闻知此事,心想林延寿真心溜溜溜,干了多少落榜读书人想干都干不了的事。 所以正因为如此,林延寿被取消了院试的资格,没有成为生员的希望,故而他才想用来京师捐监的办法,来取得会试的资格。 林延潮道:“是,大宗师不允兄长你赴院试,也是气急了,我修书一封替你求情,你再与他赔罪,让他消了这口气,此事就算过去了。“ 林延寿拒绝道:“不行,大宗师不过尔尔,我的卷子在他的手中乃明珠暗投,我此番离家,就是要做苏秦的。督学说我中不了秀才,我就到顺天府来中进士。他不是看不起我,待我金榜提名,我一定在他提学道门前大放三百串爆竹,不,一千串!” 林延寿说得神采飞扬。 林延潮不由吐槽,高考只考了一百六十,你也敢报北大清华? 林延潮只能道:“延寿,你真不能如此,秀才都考不中,你还考进士!” 林延寿听了这话,犹如屁股被人点着了一般,从座上跳了起来道:“延潮,你敢看不起我?你我都是堂兄弟,你能中了状元,为何讥讽我连进士都考不上,你看不起人!” 林延潮顿时无语,你这话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林延潮想到,林延寿这等性子,其实说来就是内心自卑,又爱与人到处比。要想改变他,唯一办法就是让他获得自信,当然这自信,并非是给他納捐,让他成为监生再考进士,如此不是自己努力的来的。 故而纳监这个办法,不是帮了他,反而是害了他。 林延潮劝道:“捐监出身视为杂流,赴科举,也是被人看不起!“ 林延寿听了脸一红道:“不中又如何,只要我能中进士一日,别人都会知道我是凌云木。延潮你就别管我了。你既能程家少爷弄个监生,就也给我办了一个。我也不麻烦你,钱多少我自己出,这一次上京爹娘给我一千两。出门前,我已与爹娘说过了,不考中进士,就不回家了。” 林延寿语气坚决。 给林延寿弄个监生,对林延潮而言当然是没难度,索性就让三年又三年的浪费时光好了,反正多落榜几次他就会想明白了。 但林延潮想了下,爷爷大伯将林延寿交给自己,自己这样不是害了他。林延潮道:“兄长,如果我说除了纳捐这条道,还有其他办法,你愿意不愿意试?“ 林延寿傲然道:“你别想劝我做官,我看不起程家人。我科举不是为了做官,而是为了替自己争一口气!“ 林延潮道:“不是这途径,你想不想听?” 林延寿道:“那你说。” 林延潮道:“大宗师不是不让你在福建应试吗?我可将你改在顺天府应试。“ 林延寿讶然道:“什么你要我在顺天府参加科举?“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 “不可能,我闽籍士子岂可在顺天府参加科举。籍不在,贯也不在。“ 古语中,籍贯是两个意,籍是役籍,指的是你缴粮服役的地方,贯则是指得是你世代居住的地方。对于科举而言,要写三代履历,以免贱民娼优之辈参加考试,故而对籍贯这一块审查得很严。 你非在籍人员在异地假冒异籍考试,这就是冒籍。所以林延寿听说林延潮要他在顺天府参加科举,简直不可思议,看着林延潮一脸你他娘在逗我的表情。 林延潮道:“延寿,这也并非难事,眼下三叔不是入了商籍吗?你只需过继到他名下就好了。我可让你改作商籍参加顺天府之科举,若是院试中式,成为顺天籍的生员。“ 改作商籍,是一种取巧的办法,要知道商人四海为家,比如遍布天下的徽商,其子弟如身在外地,要返回籍贯考试是不可能的,所以朝廷允许商人子弟以所在之地赴考。 当然林延潮除了让林延寿改作商籍,还是寄籍,改籍等手段,但寄籍和改籍都有不妥之处。 历史上清朝状元张謇是冷籍出身,冷籍就是三代以上没有取得功名,清朝科举规定,冷籍不得入试。为了取得应试资格,张謇冒充皋县张家的子弟来赴科举。 张謇中了秀才后,皋县张家不断以此来要挟张謇,无止境地向其家里索要钱财,令张謇家里差一点倾家荡产。 所以还是商籍来得稳妥一些。当然外人贸然改作商籍是不行的,但林延潮是什么人,乃是京官。京师里多少京官,他们不是孤身一人来赴任的,他们也有不少子弟随在身边,要他们这些人的子弟再返回原籍考试,他们肯? 故而顺天府是士子们冒籍考试最多的地方,而且大部分都是京官子弟。官场上都是官官相护的,则法不责众的,对于京官子弟冒籍考试,朝廷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延潮等于给林延寿指了另一条路,这让他倒是犯了难。林延潮故意道:“不过在顺天府你也不一定能中举人,也无法参加会试,不似入国子监,一口气就能赴会试了。” 林延寿问道:“延潮,你之前不是说捐监出身被人看不起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两条路摆在你眼前,你自己选,是捐监呢?还是改作商籍?“ 林延寿心底很是挣扎了一阵,突然问道:“我听说顺天府考举人比老家容易?“ 林延潮微微一笑,林延寿还是蛮聪明的,看出了其中关键。历来科举冒籍的士子,一般出自三个省份,浙江,福建,南直隶。 为何是这个三个省士子最喜欢冒籍,难道三个省的读书人都品行不行?并非如此,因为这三个省是科举上公认的死亡之组。 换句话说这三个地方,学霸多如狗,神童满地走。你要想出头,一定要是惊才绝艳之辈。如大名鼎鼎的徐文长,八次乡试不第,一生都中不了举人。徐文长这样的例子可谓比比皆是。 所以这三省的读书人削尖了脑袋,读书都没办法出头,于是就打了其他的主意,那就是冒籍。家里有人在京当官的,三地读书人就想办法去顺天府考试,没有这层关系的,就去其他边远地区冒籍成当地士子参加考试。 有些边远地方,教化不兴,甚至能识文断字的就能考得上秀才。 仅以明朝而言,浙江绍兴籍的进士里,有三分之一都是冒籍,通过在其他地方取得功名的办法,再到会试中金榜题名。没错,冒籍的手段,放在今天说来,就是\''高考移民\''。 至于林延寿问在顺天府考试容易?还是福州就算府考试容易? 林延潮道:“都非易也,你若是不求上进,在何地都考不中,若是能发奋进取,在何地,功名对你而言也是探囊取物。“ 林延潮这么说是想让林延寿不要以为换到了顺天府,就容易考上,考试还是要凭实力的。不要以为改个籍贯,你就能中式了。 林延寿听了林延潮的话一拍大腿:“既是如此,我主意已定,就在顺天府考秀才!“ 林延潮点点头,林延寿还是有心气的:“兄长,不必着急答复我,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林延寿负手道:“不用考虑了,在顺天府考试,我已鹤立鸡群,功名探手可得!” 看来我的苦心白费了啊!林延潮心底感叹。(未完待续。) 四百五十九章 家和万事兴 看着林延寿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显然是把改籍当作了一个取巧的途径,仿佛在顺天府考中秀才,再进举人,将来考中进士一路青云直上,荣华富贵也是指日可待。 林延寿有几分迫不及待问道:“延潮,那何时可以备考院试?顺天府的院试是一年一度吧!” “院试?什么院试,兄长你弄错了吧!”林延潮摇了摇头。 林延寿问道:“怎么弄错了?” 林延潮叹了口气:“兄长,你不知改籍之后,原籍的功名都不算数,要从县试重新考起吗?” “什么?”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令林延寿顿时懵了,愣在原地。 “重新考起?也就是说我之前考的都白费了?” 看林延寿的样子,林延潮有些好笑,但是还是点点头道:“是的。” 林延寿急切道:“延潮可否让顺天府督学通融一二,就说我在侯官县试取第九十六名,府试七十三名,这可都是我凭真才实学,千辛万苦考来的。” 林延潮笑着道:“兄长,这没有办法的事,我就算亲自与督学说情也不济事,其他的京官子弟,就算在家取了功名,来京也是重新考起的。你既是县试,府试都是凭真才实学考过来的,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我最再帮你找一个靠谱的馆师就是。” 林延寿顿时一副欲哭无泪表情。因为他想起了当初五度县试落榜的经历。 看林延寿如此,林延潮表示无能为力,能帮他也就到这里为止。不过林延潮想来,林延寿当初既然能在福州府试中杀出一条血路,最后中式成为童生,那么通过顺天府试也是不难才对。 所以林延潮这方面没太担心,当然他是不知道林延寿的府试,是福州知府看在他的面子才录取林延寿的。 事实上京师要中秀才,自然比福州要容易一些,但也容易不了多少。真正要考中秀才,还是要靠真才实学的。林延潮此举,也是让林延寿自己付出,一步一步的努力,最后得来的一切,才能帮他建立自信。 林延寿将来能否成才,就看他自己了。否则就算林延潮亲自下场,冒名顶替替林延寿考上了进士,他没经历这一遭,也是烂泥扶不上墙。林延潮已是做到仁至义尽,问心无愧,对爷爷和大伯,对自己也算有个交待就是。 当晚林延潮在家宴请,林延寿和程楠,得意楼的大厨乃是京中名厨,听闻是翰林点菜。掌柜,大厨一并亲自送菜来至林延潮家里。 这一顿饭也是海陆毕陈,令程楠与林延寿都有宾至如归之感。 在宴席上,程楠得了林延寿应承是放下心头大事,吃得是十分尽兴,而是林延寿则是满腹心事,愁眉苦脸。 从此林府上又多住下两个人了,加上二人所携的下人,家里一下多了快二十号人。 这么多人住哪里,规矩如何立,这都要重新再来。 林延潮将林浅浅商议了一下,程楠将来是要入国子监,那就是要坐监的,索性就让他在国子监旁租一间屋子好了。 这半月就在家里暂住。 而林延寿是怎样都不能独立管家的模样,何况林延潮与林延寿还是兄弟,也没有让他分家出去过的道理。 爷爷和大伯给林延潮的信里也要将林延寿托付给他照顾的意思,主要还是让林延潮盯住林延寿,让他好好读书进取,到了京师莫要被这天子脚下的花花世界迷了眼。 大伯还是在信里暗示,若是林延潮有余力,给林延寿说一名亲事,最好是京里的大家闺秀。林延潮看信完,有种错觉,自己仿佛才是林延寿的兄长才是,这连婚姻大事都要给他包办。 算了,他就只能再操操心。 林延潮安排林延寿在主院旁的厢房居住,而林浅浅则是想让林延寿搬去后院住。 因为后院清静,有独立的庭院,主院里人来人往的,不少都是拜会林延潮的同年,同僚,怕是林延寿读书受干扰。林延潮则是说不用,林延寿这性子,若真让他一个人住在后院,怕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 所以林延潮就收拾出主院西边的厢房,让林延寿搬进去。 这西边厢房一共五间,清一色的卷棚顶,还可从出廊经穿堂至后院的庭院。 官宦人家的庭院自是好景致,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风光。庭院里修竹,芭蕉,太湖石皆有,还辟着一小湖。由原先濂浦林家的老仆打理着,林延寿若是读书倦了,还可去庭院散心,夏日还可在那纳凉。 这读书的环境,林延潮是给林延寿创造出来了,还是那句话,用功不用功随你,反正将来考不上,怪不到我头上就是。 至于林延寿带来京师的家人,也有七人。这七人里有两名是疍民,福州府的大户人家,都有买疍民为家仆的习惯。 林延潮就下人如何安排与林浅浅商议。 林浅浅道:“这七名下人,原先都在老家有支取月钱的,他们原先多少支多少,没有从咱们家出的道理。这每月要多出三两七钱的开销呢。” 林浅浅一副精打细算的样子。 林延潮道:“延寿这一次上京拿了一千两,昨日都丢给了我,说他不会管钱。既是如此,这钱也该是咱们出。不过这几人既进了咱家,咱给月钱,就得听咱们吩咐。” 林浅浅点点头道:“相公英明,就是这个道理。那这一千两就放在公中里。” 林延潮笑着道:“好,依你,不过话说前头,我可是甩手掌柜原先家里人少好管,但人一多就难了,人多是非多啊,你可要当起这个家。我们读书人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说白了就是一大家人过日子,和和气气的,老祖宗说了,家和万事兴!” 林浅浅笑道:“相公你又与我掉书袋,什么修齐治平,那是你们读书人说的。对我而言,就是男主外女主内,我作为你的妻子当然来替你齐家,替你分忧,不让家里的事吵到你,这样相公你就可以一心一意的辅佐圣君,去治国,去平天下,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 林延潮听了心底暖暖的,搂着浅浅道:“有你这句话,我已足矣,就算此生不能治国平天下,也没可遗憾的。”(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章 幕客 家中大小之事就由林浅浅安排操持了。 从老家来的七名下人,一人专门服侍林延寿读书。至于茶房也要专门设一人,在林延潮家中平日官员宾客往来不少,加上院里人也多了,就需专门之人打理。 原先的小桂办事不太得力,就被打法去打扫庭院,另挑了一人专司茶房。 还有于伯年事高了,就再差一人与他一并在门口待客,再挑一手脚灵活地去厨房帮忙。 两个疍家女子就随林浅浅身边使唤,其余两人则差去作马夫,如此展明与陈济川就不用操此杂事了。 展明随林延潮出行,既充保镖,也作随从,而陈济川则当了林府上的管事。 所谓管事,就相当于林府的大管家,申时行家里申五那等角色。陈济川通于人情事故,办事干练,只是草莽出身,文化层次低了些,还好的是跟随林延潮日久,勉强也能识几个字,不过当管家够用了。 有了管事,就能替林延潮管起下人来。隐隐的林延潮这府上,也有了几分官宦大家的样子。 眼下林延潮家中就欠缺一个幕客的角色。 这幕客既能给东家的子弟辅导一下功课,担任下私人教师,若是能得以东家信任,还能成为东家的心腹。 更重要是眼下逢年节,无数酬对的帖子都要写来,林延潮若是亲自动手写来,这个新年基本就不要干事了。所以找个幕客来抓刀,此尤为重要。这幕客不能随便找,因为贴子是以林延潮名义发出去的,所以这幕客要能写一笔好字,否则歪歪扭扭丢了他的面子。 于是林延潮决定,就以请一个幕客的名义,发一个告示张贴出去。若是京城里没有什么好人选,林延潮就准备写信给沈师爷,让他给自己找一个绍兴师爷来。 就在林延潮贴出告示要招幕客的当天。听闻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要请幕客,顿时京城无数贫苦的读书人都是轰动了,争先恐后的前来应聘。 不过到了林府大门前,看了林延潮告示上三条要求,就只能退散出去,连上门应聘的想法也没有。 林延潮这对幕客三条要求,仅第一条就难下不少人,第一条必须是生员以上出身,若廪生更好。 其次,胸中能有文武。这一条更是要令人费解了,这时候东家对与幕宾要求,要么是擅长打理钱财,要么通琴棋书画,要么善于坐馆,却没有要求胸中要有文武的。 这真是奇了怪了。 这种种也是罢了,其三,一年酬金十二两,每日二分银子,管饭管住宿。 这实在也是……也是太抠门了,京里普通的仆役,一年都能赚个十二两,摆摊小贩年入二十几两都不成问题。 堂堂幕宾,还是秀才出身的读书人,居然才给十二两,这不是拿我们当奴仆小贩吗?居然如此轻贱咱们读书人,要不是看在林延潮三元及第的状元面子上,无数读书人要拍门叫骂了。 于是读书人们尽兴而来,败兴而归。 下面年末无事,万历八年就如此过去。万历九年,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崇文门外的大街上,空载的马车往返飞奔,这马车都是达官贵人们的家仆,他们无暇出门拜年,都是派家仆到他人门上一一投递飞贴。 马车飞驰而过,车轱辘碾碎了道上冰渣,发出咔咔之声。紧挨着大街有一家小客栈,这客栈有些年岁了,写着店名的招幌子也是脏兮兮的。 在写着店名的招幌子旁,一名书生摆摊坐在那,面前搁着张七歪八扭拼搭而成的桌子,桌上放着文房四宝。 如此一看就知是替人代写书信的行当,甚至外兼问卦算命什么的。 而这书生头戴毡帽,穿着一身旧直裰,坐处和袖上都磨破了,一看就知是过得不怎么样。眼下正值年节,故而这位书生显然生意惨淡,不过他却不肯收摊,拿起桌案上的文料大成,在那认真地读着。 这位穷书生显然不甘于眼下这等生活,胸中怀有锦绣之志。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这穷书生又吹了会风,忍不住站起身来搓手跺脚暖了下身子,又重新坐下拿起书读起。 这时身后客栈里门一开,客栈掌柜走了出来道:“孙秀才,怎么今日还是没开张啊!” 那穷书生转过身来,但见他剑眉入鬓,胡硬似戟,眉目间透着英气。 这书生道:“还没有。掌柜可要我给你写家信吗?或者给你写张桃符,或是写个贺帖什么的?” 掌柜一听犹豫道:“这嘛……” 那穷书生当下用手拂了拂桌子道:“掌柜的,这不抵算在房钱里的,反正左右也没有生意,就权当我开笔化墨如何?” 掌柜听了顿时大喜道:“那好,你就替我写一副对联吧,我要拿回去挂在家里。” “好的!”书生干脆地拿起丹纸来给掌柜写了一副对联。 写完后掌柜迫不及待地看了,笑着道:“好字,真是一笔好字,让你这堂堂秀才给我写对联,真是屈才了。” 掌柜脸上笑得如花一般,不仅白得了对联,还免费用了人家几张丹纸。而这孙秀才竟丝毫也不与他计较这些。 这书生一面将文房四宝收好,一面道:“字乃文人衣冠,就如同掌柜你算账看店一般,都是我们吃饭本钱,无谓屈才不屈才。” 掌柜听了不由捏须点头连道:“好,好,好,孙秀才容我说句实话,掌柜我这双眼睛见了不知多少人,一看孙秀才你就知不是池中之物,你眼下乍看遇到小小难处,但将来迟早是有得志的一天的。” “承掌柜吉言了,只是一饭难为英雄汉啊!掌柜,我这么说,不是要你同情我,那拖欠的房钱,我一文也不会少的你。只是宽裕些时日,等天气好了,我替人写写书信,再寻一坐馆的差事就能如数还你的钱。” 掌柜听了连忙笑着道:“哪里的话,我岂是那么势利的人,只是我也是小本经营,一家人也要吃喝拉撒的,若是不愁吃不愁喝,孙秀才这样的贵客,咱是想请也请不到的。” 孙秀才听了重新坐下,想了会道:“我现在没有一文钱,身上值钱的东西早就都当光了,掌柜你索性将我拿去官府好了。” 掌柜听了连忙摆手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你们秀才与官府就是一家人,拿个禀帖就能见县太爷,我一个小老百姓去了哪里有道理可说。” 孙秀才听了问道:“那掌柜你有何示下?” 掌柜抓了抓脑袋道:“我也不是着急用钱吗?但我又不能赶你,你可是相公啊,所以眼下有个活计,既能解决你的生计,还不有辱斯文,否则堂堂相公端茶送水也不像话啊。” 孙秀才拱手道:“饶掌柜费心了,敢问是什么活计?” 掌柜凑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问道:“你可知当今林翰林?” “林翰林?” 孙秀才手边又没有爵秩全览,何况翰林院里姓林的人可不少,他怎么可能知道? “请教掌柜了。” 掌柜笑着道:“都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你还不如我这生意人呢,与你说了,就是当今林三元啊!” 若掌柜早说林三元,孙秀才早就知道了。 不过对于掌柜这番故弄玄虚,孙秀才没什么兴趣,而是追问:“怎么状元公府上也请人吗?” 掌柜笑着道:“不错,他府上请一幕客,满城读书人都轰动了,人们争相前去,于是状元公他开了三条规矩,你可知什么?” 于是掌柜将前两条与孙秀才说了,孙秀才听了徐徐点头道:“我十七岁院试第一,县学廪生,第一条自不在话下,至于第二条也好,我祖上是河南汤阴人,洪武年间迁至高阳。高阳地近边关,久闻兵戎之事,若说韬略也是略知一二。” 掌柜听了顿时哈哈一笑道:“孙秀才,你说巧不巧,这简直为你裁身而做一般,还不赶紧去林府上,迟了就错过好事了。” “慢着掌柜,那第三条呢?馆谷只有十二两吗?确实有些少了,不过也可解燃眉之急。”孙秀才道。 掌柜大喜,连十二两这么微薄的馆谷都能看得上,这人也实是太实在了。之前那么多读书人都是卡在这一关上,不肯从事这低薪的行当。 说完孙秀才收拾桌子道:“掌柜告诉我状元公家住哪里,我这就上门拜访。” 掌柜连忙与孙秀才说了,他是巴不得孙秀才寻了差事,有钱还给他啊。 孙秀才不急不忙写好拜帖,然后收了摊,回房穿上自己最体面的一件衣裳,然后离了客栈。 走至半路,孙秀才又想,到了年节,我空手上门恐非礼数。于是孙秀才将身上最后一点钱都拿出来买了几样蔬果,用油纸包好,这才上门。 到了林府门前,孙秀才从门房那得知林延潮今日出门拜客,请他改日再来。 但孙秀才哪肯再回去,就投了贴,然后在门外等候。 天寒地冻,又下了一场大雪,孙秀才驻足看着林府大门,忽生出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念头。 或许今日,会是我孙承宗得遇贵人的一日吧!(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一章 清丈田亩论 就在孙秀才在林府门外等候时,林延潮此刻正在国子监祭酒许国的家中。 林延潮来祭酒许国家里,一来是向他恭贺右迁詹事府詹事,二来是为了向他拜托程楠之事,。 程楠捐监的事,对许国而言,自是不值一提,打个招呼就好了,所以林延潮不准备正式的提。 林延潮主要还是来贺许国右迁詹事,掌詹事府事的。 这一次是官场上比较大的人事调动。 日讲官陈经邦请病归后,天子命内阁题补日讲官的人选,于是内阁就将翰林学士陈思育,以及刚服阕完还朝的翰林学士沈鲤提了上去。最后天子让陈思育充日讲官。陈思育原来翰林院掌院事,充日讲官就必须除职。 于是沈鲤以侍讲学士掌翰林院,同时许国右迁詹事掌詹事府,周子义为国子监祭酒,这任命三月会下达。 林延潮在内阁居官消息很灵通,这官位升迁的事,百官都没有听到风声,自己早一步就知道了。当然林延潮主要目的,还是打听陈经邦告病请辞日讲官后,究竟由谁补日讲官。 虽知道张居正不待见自己,故而机会很渺茫。但听得张居正题请陈思育,沈鲤为日讲官,没有自己的份后,林延潮还是不免一阵阵失望。不过失望归失望,林延潮得知许国掌詹事府后不吭声,马上回府偷偷备了厚礼,抢着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候,上门先向许国道贺来了。 为何林延潮要抢着来给许国道贺,一来许国掌詹事府后,以后就是自己顶头上司了,二来国子监祭酒为从四品,詹事府詹事乃正三品,一口气连升三级,下一步许国迁为同是正三品的吏部或礼部侍郎后,就算走完入阁前这最后一步了。 所以许国马上就是要入阁拜相的人,林延潮赶紧得来巴结啊! 当林延潮上门给许国道贺时,许国没有一脸懵逼的神情,反而是一副早已了然在胸的样子。 这也是当然,官场升迁的运作,不是偶然,没有天下砸下馅饼的事。更不会有得知任官一刻,激动地在那说,感谢某tv的话。官员对于这次升迁调动能不能成,自己都会有个数,到了别人告之自己已是升官调动的消息时,其实早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 所以林延潮向许国报喜时,许国丝毫也不意外。 林延潮自不会问许国,在从国子监祭酒右迁至詹事之中,动用了什么关系,其中如何运作。自己只需要抢在众人之前向他来道贺,这就足够了。 当然许国还是很谨慎问道:“宗海真耳目通天啊!这还没准的事,就被你打听到了。” 林延潮恭敬地道:“下官在许公面前何谈什么耳目通天,许公才是手腕通天呢。” 听着林延潮如此说,许国终于还是忍不住得意之情,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笑容。许国对于这一次迁为詹事的事,心底虽是有数,但任命没有下达一刻,心底终归是悬着。林延潮在内阁办事,听闻消息立马来告之,这是要卖自己人情啊! 当然这个人情许国必须要领,但见他敛去笑容,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多谢宗海私下相告,真是有心了。” 林延潮冒着泄密的风险,冒险与许国相告,要的就是他这一句话。 “下官以后在许公门下差遣,自当效劳。” 许国点点头笑道:“宗海言重了,你是申公的得意门生,以后我还要多借重你才是。” 林延潮心领神会,许国这是要自己与申时行搭线啊! 许国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庶吉士出身,而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按道理而言,二人都是在翰林院公事过,不会没有私交。不过这些大佬位高权重后,彼此之间有一些不能直言相告的话,中间都需一个彼此信得过的人来传话。 这可是个机会,于是林延潮立即应下。 谈完这正经要事,二人就闲聊其他的,许国亲自给林延潮沏茶,喝得还是他老家带来的松萝茶。 聊了几句,许国突问道:“宗海,你清丈田亩论写得如何了?” 林延潮道:“已是定稿了,准备择日来请许公作序。” 许国听了呷了口茶道:“不,宗海你不能让我来作序。” “请许公告之!” 许国压低声音道:“宗海,若我没猜错你下一步该是有志于日讲官吧!” 林延潮笑了笑,算是默认了。许国捏须道:“其实不用我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从不掩对你的赏识和器重,此乃天家的恩典,多少大臣一辈子求也求不来的恩遇。换作我为阁臣,早就揣摩圣心,将你题请为日讲官,侍奉天子了。” 林延潮点点头,许国说得有道理。 日讲官就是帝王师,天子的近臣,但凡翰林官,宫坊官都盯着这位子。眼下林延潮得天子赏识,就算自己不提,可满朝大臣都认为林延潮入选日讲官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有那么点众望所归的意思。 但是这一次内阁题请日讲官,林延潮连候补名单都没有入,只能说内阁里某个人不同意。 林延潮道:“蒙陛下青眼,乃是在下三生有幸,眼下无法题请为日讲官,是机缘未到吧!” 许国笑着道:“宗海,官场上哪有什么机缘,一切都是靠自己争出来的。” “所以清丈田亩论,就是下官的机会?”林延潮问道。 许国抚掌大笑道:“孺子可教,正是如此。” 听许国说完,林延潮就明白他其中的意思了。为官之人,都不喜欢把话说得太透,所以下面再讲明白也就没意思了。 清丈田亩论,是林延潮以自己在内阁的经历,写来阐述这一次朝廷清丈田亩,以及颁布一条鞭法的过程,是一本参照盐铁论写的著作。 他本意是拿此立言的,但是清丈田亩同时也是张居正的政柄。 若是林延潮在这清丈田亩论中为张居正说话,表达自己维护这一次变革的立场。 以林延潮眼下三元及第的名声,犹如文坛上半个王世贞的地位,无疑在天下读书人那帮张居正作了一次政治宣传。所以许国是想让林延潮拿这本书请张居正指正,甚至作序,用来向他示好,以此作为交换,让自己晋为日讲官。 林延潮揣摩许国的话,当然是很有道理,这建议确有机会帮自己赢得日讲官,但问题是自己不愿向张居正低这个头。(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二章 为官之道 许国的话对林延潮确实是一番好意,只是林延潮不认同罢了。 他不想依附张居正,就是不想依附,做官不意味着事事媚上。 想到这里,林延潮举起手中的茶杯,对许国道:“这茶各有禀性,如这松萝茶茶味最甘,若掺杂其间,则失了其中真味了。” 许国听了捏须道:“宗海,你这是以茶喻人啊!” 林延潮这话也是答了许国,茶有秉性,人也自然有秉性。 林延潮之前不愿攀附张居正,而眼下骤然改颜事之,那也就失了自己的秉性。人的秉性,就是独立人格。 许国听明白林延潮的意思,见他不愿事张居正,心底倒有几分佩服林延潮心想,此人能放得下身段,又能有所坚持,有这样的门生在,申时行真是平白得了一个臂助。 想到这里,许国还是故意道:“那这一次内阁题请日讲官,宗海你心底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林延潮当然是有一肚子想说的。 林延潮揣摩了一会,把握自己在许国面前说几成的真话,然后道:“许公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许国笑着道:“真话想听,假话也想听。” 林延潮道:“假话是下官眼下蒙天子赏识,距日讲官只有一步,但这一次题补的名单上,没有下官,自是有所不满。” “至于真话是日讲官,乃是半个帝师,关于日讲官人选,陛下自有圣心独运的地方,自然内阁也须慎重题请。下官仕官日浅,资历不够,故而天子阁老都有意栽培下官,让我多历练一番。这就是我眼下想说的真话。” 许国听了一愕,不由抚须:“宗海,真纯臣啊!” “许公谬赞了,下官不敢当。” 许国摇了摇头道:“宗海,你当的,官场上起起伏伏都是平常,今日轮不到你,未必明日轮不到你,多少人仕官只看到今日之失,意气用事下,反误了明日之得。” 林延潮听了心底触动,其实许国与自己说的就是职场上最寻常的心灵鸡汤,保持平常心最重要嘛。林延潮感到触动是,这也是自己年轻时犯过错误,当年被领导批评了一句,然后自己当众甩脸色,以至错过了晋升的机会。 时过境迁,阅历更深,心态也更平和了,他自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许国低声道:“不过我看这一次宗海你虽未题补为日讲官,却也可看作你发轫之始。” 轫为支住车轮转动的木头,发轫,就是取掉支住车的木头,使车启行。 林延潮问道:“请许公示下我该如何发韧呢?” 许国道:“宗海你的性子外似宽和,但内藏锋芒,你如此性子就算是极力屈事元辅,元辅也不会器重你的。” 许国说得对,林延潮与张居正就是八字不合。许国看人真一针见血,而且这一番话也算是与自己说交心话,林延潮露出认真受教的神色来。 “可百官皆尊首辅,俯首听命,如此下官岂非日子很难过。” 许国笑着道:“那未必,为官做人之道,有二法,一面面俱到,无论上下,还是同寅,皆是和睦。不过人有千面百态,一人有一人喜好,一人喜之,必有一人恶之。若是事事要讨人喜欢,反而弄得到处委曲求全,又难以委曲求全。故而官场上能赢得上下同僚一并的器重,又交口陈赞的,除了申公以外能有几人。” 许国这话赞的就是申时行。 林延潮自是知道申时行是个处理人际关系的高手。但凡人在读书时,要想人人满意,所有人都喜欢自己,但后来大家都知道这不可能的。做官更是这样,谁都知道做到面面俱到,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但谁又能做到面面俱到这四个字。 于是林延潮问道:“那另一法呢?” 许国道:“既不能让人人喜之,那就让喜者更喜,抓大放小,再狐假虎威。” 林延潮听许国说完,不由认真思索。 许国这话分三个意思。 喜者更喜,既是不能人人都喜欢自己,自己干嘛要讨好人人呢?你要做到就是让欣赏自己的人,更欣赏自己,不喜欢自己的人,管他干嘛。 至于抓大放小,让有领导的人器重自己就行了,至于其他的小虾米,对自己不满有什么用?只要领导撑着你,他们就算不满意自己,也必须满意自己,甚至讨好自己。 这同时也是狐假虎威。 结合实际来说,就是张居正不待见你,但你可以让申时行帮你啊! 换句话说,只要申时行肯在张居正面前替自己说一句话,比自己在张居正面前说一万句都有用。林延潮心想自己真是糊涂,大腿在那都忘记去抱了。林延潮眼下要成为日讲官,凭个人努力是很难的,所以要借势而为。 林延潮看眼前的许国,心想这位未来的阁老,果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林延潮当下向许国行礼道:“请许公助下官一臂之力。” 许国闻言顿时一愣。 从许国那出来后,林延潮一身轻松,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也是迎刃而解。 于是林延潮坐上马车开始往家里驶去,同时心想改日要去申时行门上走动得的更勤快点。要让申时行帮自己说动张居正,恐怕还有些难处。若是申时行是首辅,自己晋日讲官当然好说,但眼下他是三辅,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 沿途林延潮心事重重,直到展明说:“老爷到家了。” 林延潮方才回过神来,下了马车后,看见府门前站着一名二十岁左右的书生。 林延潮随意看了一眼,但见他身上都覆了层雪,冻得脸都是发青了,若是相貌神态也没什么出奇之处,乍看起来有几分不起眼。 不过待自己下马车时,对方也是看了过来,并遥遥向自己作揖。林延潮此刻心事重重也没是太在意,但想着礼数不能失,也是向他还以一揖。 府门前,于伯已是赶来给林延潮撑伞挡住风雪,一边道:“老爷,你回府了,今日外边天冷,下了一日的雪,赶紧回屋暖和。” 林延潮点点头,朝那书生那指了指问道:“怎么今日还有访客?”(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三章 解衣衣我 风一阵雪一阵交替不停。 林府的府门之外,雪积了一尺多深。 那书生就这么站在墙角根处,借着头顶上的墙檐躲雪,饶是如此,对方仍是肩上覆了一层雪。 于伯道:“是啊,老爷,此人一早就来了,请他至门厅等候,却怎么也不肯。“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乃守礼君子,他可有携名帖而来?“ 于伯当下将对方的帖子递给林延潮。 林延潮拿起名帖一看,但见帖子写着\''不才后学高阳孙承宗拜上\''几个字。 孙承宗? 高阳? 林延潮因想着日讲官的事,脑子里对这冒雪而来的书生不是太在意。每日仰他名声来拜访的读书人,少则一二人,多则二三个,林延潮也是习惯了。 这样的感觉,就如同大明星看到门口的狗仔队般。 换了平常林延潮都会让门下打发走,但林延潮看见孙承宗几个字,突然一愣。 林延潮本来想抬头再那书生打量一眼,但随即压下这念头。 于是林延潮对于伯道:“将此人请至花厅,好生招待,不可缺了礼数。“ 说完林延潮自顾从大门入内,而展明则是将马车赶入。而于伯走到那书生面前道:“这位相公,咱们家老爷有请!“ 林延潮走回屋里,林浅浅迎了上来,一边给林延潮换衣裳,一边道:“今日听陈管事说,你支了五百两银子给国子监祭酒备礼。这许祭酒是何等来路,居要花这么多钱?“ 林延潮道:“此事你莫要过问,切记不要说出去。“ 林倩倩埋怨道:“你又不与我说。“ 林延潮笑了笑道:“以后再与你解释吧,对了,今晚备几样好酒好菜。“ 林浅浅听了问道:“今晚家里莫非有贵客?“ 林延潮点点头道:“算是吧!“ 说完林延潮换上一身便服,来至花厅之中。 此刻孙承宗已是坐在花厅里,见林延潮入内起身行礼。林延潮点了点头,抬手虚按示意他坐下,然后坐在主位上。 随即茶夫上厅上茶,又一下人端来炭盆。 几人皆离开后,林延潮看着对方,但见对方虽相貌平平,实与大名鼎鼎的人物联系在一起,但他心知此人十有八九就是历史上的孙承宗了。 具体事迹,林延潮并不全知道。唯一知道就是三点,一崇祯对他评价很高,赞扬他是汉时孔明,唐时裴度。 二是孙承宗教书技能点满,在没中举人前游历四方给人教书。孙承宗教都不是一般学生,都是御史,巡抚这样的高官请他为馆师,给子弟教书,而且孙承宗教得都不错,一干就是十六年,放到今天就是了补习天王了。 当了官后,更是教出了两位帝王,故而号称两代帝师。 三是对方致仕之后,明朝已是离国破不远,孙承宗在老家高阳居住,结果清兵入关高阳被团团包围。 孙承宗率家人守城,结果城池被清兵攻破,八十岁的孙承宗被多尔衮下令,让清兵把他绑在马尾后拖死。他五个儿子,六个孙儿,两个侄儿,八位侄孙尽在守城时战死,全家百余人遇难,可以称得上满门忠烈。 林延潮读史时,看到这里时曾为孙承宗潸然泪下过。 二人沉默一阵,孙承宗道:“在下乃高阳县学廪膳生,闻状元公招揽幕客,故来一试。“ 林延潮问道:“原来是孙朋友,实话言之,在孙朋友前,我也试了十余名来应选幕客之人,但这些人最后却都没能留下。“ 孙承宗听了道:“状元公乃是当今才子,等闲之辈自是不入状元公之眼了。在下于佐治政要,钱谷刑名都是通晓,对于兵法阵仗也是略知一二,希望能得状元公赏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其实我对孙朋友所长本不甚看重,那些人离开实是因我此间局面狭窄,若是艨艟巨舰,非此地潺潺浅赖所能容。“ 孙承宗一愕心想,这东家聘请幕客,只有说此处哪里哪里好的,吸引别人留下,怎么会这样先自爆其短的。按你这么说,你招来的都是庸才吗? 孙承宗顿时不知如何说才好,只能道:“不知状元公需孙某作什么?“ 林延潮道:“也没什么大事,我有一堂兄也在京中,准备赴童子试,故而孙朋友要教习吾堂兄的馆课。“ 幕客有时候也是充当起馆师的责任来,帮东家给家中子弟教书,都是习以为常的事。 孙承宗是院试第一名,教导童生以下,这当然是没问题的,于是一口应下。 “此外替我代拟书信,有些应酬文字,以及贺帖也需替我写来,孙朋友寻常字写得如何?“ 孙承宗道:“请状元公一试。“ 当下林延潮就让人上文房四宝,孙承宗写了几个字后,林延潮十分满意。 “最后就是我平日公务繁忙,若是有官员上门拜访,你可替我应酬一二,若是有上不了台面的客人,也需替我打发,且不可失了礼数,还有若是贵客上门,需充陪客。“ 听到这里孙承宗就愣住了,林延潮这简直是拿他当三陪的节奏啊! 当然替东家应酬,接待宾客也是幕客应作的事。因为幕客不少都是有功名的,由他们来接待,自是比家中仆役来接待客人规格高。 但是林延潮一年只给十二两银子,这事情也干得太多了吧。 孙承宗对林延潮有些腹诽了。这位未来的帝师,大概是抱怨,果真这等钱少事多的幕客,难怪堂堂状元公连找了十几个人,居然也没人愿意留下干活,这实在是太抠门,简直抠门扣得出奇了。 不过孙承宗眼下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罢了,穷途末路还讲究什么。 孙承宗也是十分干脆,不讲价地道:“既是如此,孙某可以一试。“ 见了孙承宗答允的一幕,林延潮差点捧腹大笑了,两代帝师,就这样被自己虎躯一震,霸气外露收入帐下了? 这才十二两啊! “慢着!“ 孙承宗见林延潮开口,心想自己十二两答允了,林延潮居然还要再讲条件,这简直要蹬鼻子上脸了。 换了有性格的人,早就拂袖而去了。 孙承宗忍着气问道:“状元公还有何示下?“ 林延潮问道:“孙朋友,你准备在我这游幕几年?“ 这幕客为东家的礼聘,双方没有主从之分。幕客又称为西宾,但与东家又不是主宾关系。 幕客有三原则,尽心,尽力,不合而去。 说白了幕客干了不爽,随时可以辞幕而去,要不然怎么叫游幕呢?不过若是东家对幕客十分信任和器重,而且酬金又给得丰厚,一般幕客也没有走人的道理就是。 不过幕客心底虽这么想,但面上却没有人这么说。孙承宗坦然道:“余乡试落榜后,游历京师,衣食没有着落,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若是东翁不离,余也不弃就是。“ 林延潮道:“孙朋友错了,你我初次见面,何谈不离不弃呢?何况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 孙承宗听完动气了,自己也是自视甚高的人啊,如何被人这么看不起过。堂堂廪膳生十二两一年这么便宜的劳动力,你居然还想随时解雇我,我直接倒贴好了。 孙承宗脸上青了又白,隐忍着没有发作,却听林延潮道:“对了,孙朋友,你说去年乡试不第,那么两年后的顺天乡试,难道你就不考了?“ 一般读书人都不会甘心作幕僚一辈子,即便酬金给得再丰厚,但又不能做官。眼下已不是汉唐朝时征辟制举官的世代。 科举出身是每名读书人做官的必由之路,孙承宗也是一时走投无路,才想到作幕僚馆师过日子。乡试对于他这样院试第一名考出来的廪膳生,绝对是首选。 孙承宗想到这里,当下道:“不错,余还要赴下一科的乡试,我们就以两年为限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科举乃正途,孙朋友该由此此念。若是孙兄你中了举人,我还能拉着你不走吗?此岂非误你了前程,故而何来不离不弃之说呢?你从于我幕下,你我既为宾又为友,宾友之间贵乎是一个诚字啊。“ 孙承宗听了恍然明白林延潮对他是一片好意,设身处地地替他着想,顿时满脸羞愧道:“状元公,是孙某错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那咱们就以两年为限。“ 孙承宗点点头道:“是。“ “那么两年后,孙兄桂榜得隽固然是好,若是万一不第,又有何打算?“ 孙承宗黯然道:“此非孙某能知。“ 孙承宗说话时,衣角上渗出水来,原来他进屋已久,炭盆已是烤得屋内回暖,原先身上被雪打湿的地方,冻住又化了。 孙承宗没有留意,不过林延潮却看见了当下对外周道:“来人,替我拿一件新袍来!“ 不久陈济川给林延潮送了一件袍服来。 林延潮取了递给孙承宗道:“此袍作得大了,我见孙朋友身材高大,应是适合,孙朋友先穿上,将旧衣脱下,否则受了凉。“ 孙承宗拱手道:“多谢,状元公解衣衣我。“(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四章 治幕 这时外周的风雪也是停了,屋内的炭盆正渐渐地散发着热度。孙承宗换了衣裳后,林延潮又让厨房给他端上一碗驱寒汤。 这驱寒汤是用老姜红枣混炖的,热腾腾的一大碗,孙承宗端着碗一气吃了下去。但见孙承宗本是冻得煞白的脸上,终于透出血色,额角微微渗出汗来。 这一番赠汤赠衣的施恩,既是林延潮收买人心,也是打心底佩服孙承宗历史上的敬忠国事。只是这番相遇,现在的孙承宗,还是历史上的那位孙承宗吗? 若是林延潮将孙承宗收入幕僚,不放他走,那么孙承宗从此只是林延潮的一名幕客了。 林延潮与孙承宗闲聊起来,他得知孙承宗眼下处境是颇为狼狈,听他自述还欠了客栈三两房银,眼下在替人写书信,字帖暂时维持生计。 照道理说,一名堂堂廪膳生,虽不至于有钱,但也不至于如此紧迫才是,后林延潮才知孙承宗的父亲花钱无度,将家产用完,而长子身为四子的孙承宗这才不得不出门为自己谋生计。 林延潮与孙承宗聊得投机,孙承宗对于自己落魄之事,侃侃而谈,就是父亲败光家产,令自己不得不外出谋生。孙承宗说来也多是苦笑,却没有多少怨怼父亲之意。 林延潮不由心道,就算不知对方是孙承宗,但这样坦荡的君子,也正是我辈要结交的。 林延潮又重新拾起之前的话题:“那孙朋友在此游幕两年后,有何打算?“ 孙承宗听了答道:“状元公,在下除了举业外,别无所计。若是在下举业毫无寸进,那么之前那一番不离不弃的话,倒是肺腑之言。当年李斯曾观仓鼠厕鼠,有言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某昔时在乡间自处,今日见状元公,知真乃当世大儒,故而有意在幕从而学之。“ 听孙承宗这么吹捧,林延潮自是高兴,笑着问道:“那孙朋友除了举业之外,可有别的志向?” 孙承宗道:“说来有些令状元公见笑。”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但说无妨。” 孙承宗道:“我少居边关,久闻戎机。在下有一志愿,想有生之年,结纳其豪杰,与戍将老卒,周行边垒,访问要害阨塞,相与解裘马,贳酒高歌。” 林延潮点点头:“原来孙朋友有此之志。” 林延潮心想,果真是孙承宗,有锦绣之志,看他意思,确实不甘于一辈子只作一名幕客,既是如此与其强留他在自己幕下,伤了情面,倒不如早点将话说开。 孙承宗听林延潮话风,知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道:“状元公见笑了,孙某不过是随口说说的,在下一个落第秀才,还谈什么其他。” 林延潮道:“无妨,我还要谢孙朋友能直言相告呢。若是孙朋友真有志,两年之后,我可与你荐书一封,无论边关博一个总兵幕,或去大同博一个巡抚幕,甚至你有意去哪位大人幕下,我都可写信荐你。” 孙承宗疑惑地问道:“状元公的意思是要我去别处?” 以往东家对幕客,都是来则用之,若是能得到东家赏识的,幕客要辞幕,东家会不高兴,最后弄得两边都是不快。而林延潮不仅同意孙承宗辞幕,还愿给他找下家。 林延潮笑道:“人往高处走,若是孙朋友岂是一辈子甘作一幕客之人。你若是将来飞黄腾达,我不高兴还不及。再说你来我幕下,费两年光阴,我自也不能薄待于你。” 孙承宗正色道:“多谢状元公之言,若是将来孙某有成,必不忘今日之恩。” 林延潮见孙承宗答允,满意地点点头。 对于孙承宗这样的大才,若是一生在自己幕下做事,那无疑是屈才。走上另一条轨迹,此孙承宗,恐非彼孙承宗了。但平白放过也实在太可惜了,这毕竟是有力臂助。 何况孙承宗有心科举,他若如历史上考上进士,入了翰林院,那么他在朝廷对自己的臂膀,远远比在自己幕下帮助更大。 林延潮既将孙承宗收入幕下,就要想着如何治幕? 他想起年轻时初入仕途,动不动就喜欢研究成功学。国人的成功学并非研究卡耐基,而是做官须看曾国藩,经商必读胡雪岩。 林延潮就读曾国藩的传记,曾国藩平太平天国时,他幕下的幕僚都当时一时之选,人才汇集。 而曾国藩能汇集人才,治幕的手段也是古往今来没人比得上的。 有一人曾再曾国藩与李鸿章二人幕下都供事过的。 曾国藩治幕,办事时,先不吭声,而是告诉幕僚事情情由,让各幕僚者各进一稿,写下自己意见。 如果众幕僚都不合曾国藩意见,则将自己意见拿出,如果有人胜己,则说自己原先意见云云,今你的意见胜过我,我采用了,将自己的稿件弃之。而李鸿章治幕,每逢办事,必出自己之意,合意的用之,不合意的摈之,无讨论,无切磋,所以下面的幕客人人揣摩他的意见。 由此可见曾李二人高下。 历史上出身曾国藩幕客的,最后有二十余人官至巡抚,总督。 曾国藩尽管在世时,没能如孔子,王阳明那般收弟子,但是他的学问,他的为人,却为他的故吏,幕僚,家乡效仿。以至有了近现代湖湘人才的井喷。而‘拼命做官’的李鸿章就曾任过曾国藩的幕僚。 正在这时门外敲门,陈济川入内道:“老爷,饭菜都准备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将饭菜摆入屋子,我与这位孙朋友边吃边聊,对了,以后这位孙朋友就是家里的西宾,也兼教书处馆,你们不可怠慢!” 西宾在家里的地位是很高的,故而陈济川尽管身为管事,见了孙承宗也是恭敬地叫了一声:“孙师爷。” 孙承宗起身答礼。 林延潮又对陈济川道:“晚饭再让我兄长来此一趟,拜见馆师!” 陈济川答允出门去了,林延潮对孙承宗道:“我这位兄长难听人劝,孙先生要替我多费心了。” 孙承宗道:“东家敬请放心,孙某一定尽心。”(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五章 上门送礼 将孙承宗纳为西宾后,林延潮又替林延寿将户籍改为商籍,取得了在顺天府应试的资格。 不过今年二月的县试,林延寿是赶不上了,林延潮索性让孙承宗给林延寿教一年书,让他次年再赴童子试。至于林延寿听不听孙承宗教导,这不是林延潮关心的。 帮林延寿改籍,林延潮不过写了几分信递给要害之人就好了,根本不用自己出面。 而程楠的事,更是小事一桩。 詹事府任命还未下来,许国仍是国子监祭酒,有他的照顾程楠不用排队虚侯,而是顺利纳监入国子监,成为监生。 程楠入监的凭证到手,对林延潮是千恩万谢。这对于林延潮而言不过是随手之劳,但程楠这番感激,让林浅浅欣慰,才是林延潮所在意的。之后程楠就去国子监住下,搬出了林府。 这几件事办完后,年节已过了一办,对于京官而言,正月休沐的大假就要结束了,下面就要上衙开印了。 但是对于林延潮而言,还有一件要事要办。就是如何请申时行替他游说张居正,补日讲官。 于是这一日林延潮备了重礼,出门去申时行府上拜会。 这还在年节中,京城里的大路小路还算十分空旷。 不过到了申府前的巷口,陈济川就发觉堵车了,几辆马车排着队堵在巷子里,几乎寸步难行。 “老爷,怎么办,是否从一旁抄道?”陈济川询问林延潮。 对于申时行府上的路径,林延潮可谓是轻车熟路。林延潮挑开车帘看了一眼道:“道右是来路,若是马车从这抄道,迎面一辆马车驶来。我们就进退不得了,还挡了别人道。索性从这退出去,从另一巷口进,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陈济川听了就依言就下车引马掉头,车辕转过方向,这才行了几步,就见一顶蓝呢官轿迎面而来。这蓝呢官轿显然是想抄抄道,但却堵上掉头林延潮的马车。 那蓝呢官轿除了四名轿夫,还有五六名随人。他们见了林延潮马车就道:“让一让,没看见我们要去申府吗?” 马车上陈济川见明明是对方理亏,居然还如此理直气壮,顿时不快地道:“这分明是你们挡住我马车的去路了,该是你们避至道旁,让我们先过。” 那几名随人听了顿时连连冷笑。 一人叉着腰一声道:“你与我们论道理呢?也不睁大眼睛瞧一瞧?我们这是官轿!” 说完随人指了指轿子帷子上的蓝呢。 不过是蓝呢轿子,陈济川何时放在眼底。陈济川刚要开口,就听对面轿子里道。 “诶,不可造次!” 随从将蓝呢轿子轿帘掀起,向坐在轿内的人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此人摆了摆手直接对陈济川道:“今日老夫至阁老府上有要事,故而这才抄道,不想挡住了你们老爷的座驾,也罢,告诉你们老爷,我乃工部虞衡司员外郎于文灿,他知道我的名字就会卖我这个面子的。” 这官员口吻里充满了自信,这是长居高位不容置疑的口吻。 工部员外郎?陈济川冷笑一声,还以为是多大的官。 陈济川道:“你说你们去申府,我们也去申府,若说你有要事,我们也有要事,为何……” 陈济川话说了一半,就听马车的车壁敲了两声,马车里林延潮道:“算了,让他们先过。” 陈济川心有不甘,但林延潮开口了,只能道:“好吧,既是如此,你们先过!” 于文灿淡淡地笑了笑道:“多谢了!” 说完将轿帘放下。 而陈济川将马车避至道旁后。随从得意地瞪了陈济川一眼,然后高呼了一声道:“起轿。” 左右轿夫将抬轿,四平八稳地走过。那几名随从也是耀武扬威,经过林延潮马车时,不屑地哼了几声。 一人还道:“早知如此,何必方才说那么多废话。” 陈济川顿时大怒,但又不好发作,待几人走后与林延潮道:“老爷,工部员外郎不过从五品,他怎敢也用蓝呢轿子,双引红鞍笼?” 林延潮道:“在京城之中,京官出行多喜僭越,你说他不过从五品,但却也比我高一级,若是不避轿,我们也不占理来。” “从五品又如何?老爷你可是翰林,他如何与你相提并论。”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接话。 之后陈济川马车改道,绕路从另一巷口来至申府。 此刻申府府门之前可谓是车马如市。 巷口那北向南向而来的车马一辆接着一辆,府居左右的拴马桩没有一处空着的。而府门外的家丁护院,赶车的马夫,随从下人,上门拜会的官员贵戚,足足有几百号人呢。 官场上有三节两寿之说,三节是年节、端午和中秋,两寿是指官员本人和夫人的生日。 到了这几天,官员要给上级‘进贡’,也是奉上节礼。 而眼下申时行身为内阁三辅,主持过万历八年会试,也是任过乡试考官,仅论门下弟子就不知多少,而他在任上也是广结善缘,故旧属吏同僚也是热于来此节上门来拜。 刚下了轿子和马车的官员们都是手持着名帖,身后随从捧着各色礼品,一并进入府内。 林延潮与陈济川一并来至府门前,却见方才的工部员外郎陈文灿正与申府的门子说话,又是赔笑脸,又是递门包,最后才递了帖子。 陈济川见了不由笑着道:“我还以为此人多了得,说什么身有要事,却不想连申府的大门也进不去。”林延潮听了笑了笑,却见门子对于文灿的态度,还真是有几分倨傲呢。 于是林延潮一人在前,身后是拿着礼盒的陈济川,一并来至府门前。 于文灿转过头朝这看了一眼,陈济川他自是认得,不过身后的林延潮他却不识得,他刚从外官转至京官,对京中的官员认不全,也不认得林延潮。 于文灿只是对林延潮多看了两眼,却并没有在意。至于他下面的几个随从则双臂抱着胸,在那笑着。 陈济川冷哼一声,走到几人面前道:“劳驾,让一让。” 一名随从丝毫没有让的意思,反而在冷笑道:“没看见我们家大人正与人说话吗?你们二人等一等。” 这门子本是与于文灿说话,这边一转眼瞧见林延潮被拦住,立即撇下了于文灿。 门子三步并着两步奔下了台阶,弯下腰去道:“状元郎,这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什么状元郎?”于文灿不由失声,打量了林延潮一眼问道,“足下莫非是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吧!” 林延潮点了点头。 此刻于文灿与他几位随从顿时脸色都很精彩。 于文灿初为京官,听闻京官四品敢乘大轿,五品也敢用马前开棍。他初来乍到,生怕在官场上被人看低了,于是就在驾舆上僭越了一些。 而眼前这人身为状元,居然只乘着一辆马车,出行居然不用卤簿。 门子不快地看了于文灿一眼,似恼他插嘴,于文灿连忙不吭声,向林延潮行礼后,知趣地避至一旁。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我今日来拜会恩师啊!” 说完林延潮就往袖中掏门生帖子,门子连忙道:“状元郎是府上的常客,阁老早与我们交代过了,你来府上不用通禀,直接入内就是。” 这门子一句话,令一旁左右官员听了都是无比羡慕。无需通禀,直入府内,申时行简直就拿林延潮当自家人来看。 几名官员窃窃私语道:“状元公果真是申阁老得意门生。” “申阁老乃是状元郎的伯乐,否则就不会点他为会元了。” “若是我有状元公的才华,保不准申阁老也会点我。” 于文灿此刻看向林延潮顿时各种羡慕,上前对林延潮赔着笑脸道:“状元公,我初来京师任官什么也不懂,今日真有眼不识泰山啊,改日一定去府上赔罪。” 林延潮淡淡地道:“员外郎言重了” 于文灿的几名随从此刻也知自己闯祸,立即对陈济川抱拳道:“得罪得罪,还请海涵。” 陈济川连瞧也不瞧一眼。 于是林延潮撇过于文灿直入府门,转过一字影壁后,来至申府的前厅。 前厅里申五正与几名大员说话,见到林延潮来后,与二人告罪一声迎了出来。 申五热情地握住林延潮的手,满面春风地笑着道:“状元郎,怎么来府上也不提前说一声,我替阁老去接你啊!” 林延潮笑着道:“岂敢劳烦申兄大驾。” 申五哈哈一笑,点点头道:“也是,你我都老交情,咱们也不客套了,你看你这来,还送什么礼,你与阁老都是一家人,这做得如外周那些人一般,不是见外吗?” 林延潮立即道:“诶,阁老拿我视为一家人,这逢年过节这更该有所表示。” 说完林延潮拿了一封红包塞入了申五手里。 申五见了脸上笑容更盛。 在前厅里两名官员负手看着申五与林延潮谈笑风生。 一人不由讶异道:“此人是谁?” 另一人笑着道:“陈翁久在淮泗,但也该听闻当今状元吧!” 此人一愕然后捏须道:“难怪,难怪。”(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六章 申时行的喜好 申府的府门外,上门来拜贺的官员贵戚可谓是充街盈巷。 官位五品,以及五品以下的官员,寻常都是见不着申时行。这些府外的不少官员,也是知道自己见不到申时行,所以也没准备,他们只是把名帖奉上,再捎以礼品,表示自己心意已到,然后就回府了。 不过若是你能给门子的门敬分量够‘重,’那么会有机会见上一面。 不过这一面,还不是那么轻易见得的。 在申时行回府时,门子会安排你去接官厅前站班伺候。所谓站班伺候,那等候之人必须一直干站在那,手里需捧着名帖,等到申时行回府才行。 申时行回府之时经过接官厅时会路过看一眼,若是他陡然见你‘仪表不凡’,会问你姓什名谁,或当场收下的名帖,那么这位官员就有戏了,一会可以得到申时行接见。 若是接官厅前没有召见,还有个机会,随后下人会将你手捧的名帖递上,再看申时行有无意思见你? 林延潮知道里面站着两位,就是‘门敬’分量足得以入内的,准备在接官厅站班的。 林延潮仅仅是远远瞧了一眼,觉得二人气度非比寻常,看来官都不小。不过这二人林延潮却是第一次见,看来是外官入京,想要乘着年节时拜见申时行。 林延潮不管认识不认识,先远远作揖,二人亦是十分客气还以一揖。 林延潮递给申五红包,是装在朱红的信封里,这颜色看得十分喜庆,面上书着大衍二字。这大衍,就是纹银五十两的意思。 申五熟稔地用袖将红信封遮住,然后纳入袖中似笑非笑地道:“状元公,你这手面可是不小啊!比总督知府出手还阔绰,你这与我送礼,心底有何图谋啊?” 林延潮见申五拿话诈自己,索性半假半真地道:“申兄,既是你这么说,你就权当我来与你专营好了。” 申五笑着拉着林延潮手道:“状元公,我又不是真仙,你不该朝我这拜。”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我就先拜先仙驾前的童子。” 申五闻言朗声大笑道:“状元真会说笑话,即使如此,你今日所呈之礼先给我过目。” 林延潮命陈济川取来一包裹道:“备了一副字画。” 申五未见先是满意地道:“这是最好不过了。” 林延潮将字画交给申五,申五摊开画卷后连连点头道:“好,好,好,这戴静庵的春山积翠图,阁老定是喜欢。” 林延潮道:“知恩师素喜宣和院画,张择端的画,寸纸寸金咱买不来,宋时普通名家恩师也看不上,但这戴静庵乃承袭院画之风,且在本朝也算大家,料来恩师会喜欢,故而取来奉上。” 申五点点头道:“你有这份心足矣,我保你阁老必会喜欢。” 林延潮放下心来,这官场送礼也是有讲究,要的是投其所好,但也不能太过。 当年唐朝宰相元载喜欢吃胡椒,时人多送胡椒给他行贿,后被抄家时,抄出胡椒八百石。八百石意味着什么?元载就算拿这八百石胡椒当饭吃,也要吃八百年。 只因人人都知他喜欢吃胡椒,故而送礼时常必备胡椒。 这就是投其所好,但投之太过的结果。 另外个例子就是前朝首辅严嵩了,严嵩喜欢下棋,结果其他官员就喜欢送他象牙,金银棋盘,有几百副之多。 至于申时行,林延潮跟随他有一段时日,对他喜好也是揣摩个大概。 初来府上拜见申时行时,就觉得他是一位在生活上很讲究,日子过得很滋润的人。 这可能与申时行出身富庶之地的苏州有关。 后来到申府上拜会,拿个最简单的例子,申时行平常待客地方的摆放陈设,也是一时一时的更换,几乎林延潮每次来都有不同。与申时行一并吃饭,饭桌上的一食一用都有来历,林延潮就更确认了自己恩师好华衣美宅,锦衣玉食,且平日养尊处优。 当然申时行养尊处优,不等于林延潮可直接送他金银。 到了申时行这个层次,就算送礼也要讲究一个雅字,送到他的心坎上。 每次林延潮来都留心打量申府屋内各个墙上所挂字画,这几乎都是宋时翰林画院的名家之作。林延潮留意之后,记在心底于是费了一番功夫这才花大价钱买得了一幅戴进的春山积翠图上门奉上。 申五接着道:“今日河道总督要过府一趟,午后宴后,我替你与阁老说一说,到时见上一面。” 林延潮心道河道总督,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潘季驯吗? 不过此事并非他关心了,他能见到申时行才是要紧的。 “也好。”林延潮点头答允了。 这时门口又来了一拨客人,林延潮见此行目的已是达到,立即对申五道:“申兄,你且先忙日后咱们再聊!” 申五点点头道:“也好,反正这府内你来了多趟了,就与自家一般,我就不作陪,不过你当先去见过夫人!” 林延潮道:“正当拜见师母,申兄放心,到时我自便就是。” “也好。” 之后申五叫一下人来,引着林延潮往内宅而去。 路过前厅时,林延潮与站着两位官员行了礼,然后大步入门而去。 那两名官员看着林延潮背影,不由相互道。 “这状元郎是往内宅去吧!” “这是去内宅拜见夫人,登堂而入室啊,此可比我等在接官厅站班强了不知多少。” 这不避内眷只有两种,一种是交情极好的朋友,第二种就是家人,后辈。如林延潮这等,申时行也是拿他当自家后辈看待了。 而二人官位虽都比林延潮高,但是只能站班等候申时行接见,这彼此的待遇真是相差悬殊啊! 难怪他们心底不平衡啊! 下人领了路,带林延潮入申府内宅。 这内宅可不是轻易进的,申时行此举也是拿林延潮当自家人看了,不过林延潮一路走来还是眼观鼻鼻观心,跟着下人身后,不敢走错一步。 这对林延潮而言,这越得到申时行信任,越不等于可随意挥霍这信任。(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七章 世兄 申府府邸颇广,林延潮上一次也不过是在正堂,厢房左右走动。但进内宅还是第一次。 林延潮走了约半盏茶的功夫,经过了一穿堂,这才来到内宅。 到了内宅里,林延潮见这屋檐下都挂着各色鹦鹉翠鸟等,显是宅内人家常拿来打发光阴的。 申府内不少丽服的丫鬟姬妾陆续迎面而来。她们见有陌生男子进了内宅都是避让一旁行礼。 这下人领着林延潮至一大屋前。与前面梳了高髻,豆绿色云纹妆花褙子的美貌丫鬟跟前低声禀告了两句。 那丫鬟初时尚懒懒的不在意,待闻言之后,不由目光一亮,双目犹如放了光一般仔细盯着林延潮几眼。待见林延潮目光看来,顿露赧颜,转过身快步走进屋去。 片刻后,这丫鬟走出屋来,上前向林延潮一福道:“夫人请状元公稍侯片刻。” 林延潮点点头道:“有劳了。” 于是林延潮负手立在庭中,这才站了一会,就突然发觉气氛不对。 但见左右游廊,厢房的窗格后,多了许多衣着绮丽的女子,她们倚在窗后廊上正偷眼打量自己。林延潮见了这一幕,不由一愕,但随即明白过来,随即失笑,心底也是有几分得意。 不过既受如此眷顾,林延潮就方方正正地站着,虽是心底想看看这些莺莺燕燕,但还是将这念头压去,目不斜视,耳边听得几声悦耳好听的轻笑声。 片刻后几个嬷嬷迎了出来,满脸都是笑地道:“状元郎赶紧里面进。” 林延潮点了点头,轻提衣袍走入屋中,但见左右一群丫鬟拥着一名妇人来至堂中,这妇人应该就是申时行的夫人。 林延潮知申时行的夫人是申时行中状元前娶的,算得贫贱之妻。申时行虽好享受,但对妻子却很尊敬,为官以后再也没有娶过一房妾室。 林延潮行礼拜见道:“林延潮见过师母。” 这妇人微微侧身道:“状元郎,老爷常在我耳边提起你,无需多礼。” 说完二人落座,申夫人坐在大炕上,请林延潮并坐。 林延潮辞了只是坐在下首。 申夫人见林延潮行止举动,都是十分有礼,足见状元郎风范。 于是申夫人点头对左右道:“状元公,真是年少,如此年纪,能连中三元,真是人中龙凤啊!” 众丫鬟,嬷嬷都是含笑点头道:“是啊夫人,状元郎看起与两位少爷差不多大。” 申夫人笑着道:“说得也是呢。” 林延潮听了低头道:“夫人谬赞,小子能有今日都乃恩师所赐呢。” 申夫人笑着道:“若非你有龙象之才,老爷是也不会点你,你既是老爷的年家子弟,又是他得意门生,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大少爷在吗?请他们出来相见,当今状元郎在此,让他多向状元郎请益学问。” 当下几名丫鬟应声去了。 不多时,棉帘打起,只见一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男子,步入屋里。 林延潮见这男子容貌里与申时行有几分相似,但更多了几分秀雅。 两边通名后,对方名为申用懋。 林延潮立即起身道:“见过世兄。”申用懋则是连声称不敢。 林延潮年纪比申用懋还要长,但为何要称他为世兄? 一般而言,学生与老师儿子都是互称世兄世弟的,对方年纪比你大,就称世兄,年纪小,就称世弟。 但换到官场上就不对了,林延潮与申时行不是一般师生,乃座主与门生。在官场上就算座师、房师之子尚且在襁褓,还不会走路,而举子进士已经胡子一大把,但为表尊敬,还是称对方为世兄的。 两边谦让了一番,但申用懋说他府试时的案师也是林延潮的老师林烃,故而还是以年纪相称。 林延潮明白申夫人的用意,她是特意引见申用懋给自己的。别看申时行现在位高权重,但他最多再当十年官,已是很了不起了。申时行致仕后,他的子弟后人,就要靠林延潮这些仍在官场上的门生照拂。 所以这世兄不是随便乱叫的,眼下林延潮请托申时行照顾,以后申时行退下来,林延潮只要在朝中当官一日,就要罩住申用懋。 这一点申时行就做得很好,前礼部尚书、大学士董份是申时行的座师。 而这一科会试,申时行不仅取了董份的孙子董嗣成为二甲第一名,次子申用嘉还与董份的孙女就与定下了亲事。 不过眼下申时行尚如日中天,尚轮不到林延潮照顾申用懋,眼下就当认个小弟就是。 林延潮与申用懋聊了几句,有长辈在场,大家都是十分客气。申夫人会意,于是坐了一会,就说身子乏了,要入内休息,然后嘱咐申用懋,替自己招待林延潮,尽宾主之谊。 申夫人走后,申用懋顿有几分坐立不安,立即道:“我陪状元公,逛一逛左近吧!” 林延潮正要答允,就见一名丫鬟走来道:“少爷,夫人吩咐你一会陪状元郎用饭,还是先不要走了。” 申用懋见了不知怎地面色涨红道:“还是不用了,我与林世兄先去附近走一阵,再回来吧!” 这丫鬟正是方才引林延潮入门的丫鬟,似有些地位,类似申夫人大丫鬟之类的。只是以林延潮过来人的经验,看申用懋与这丫鬟说话时神色有些不自然,目光都是闪躲,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见这一幕,林延潮脸上也不由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申用懋见林延潮也是如此神情,顿一阵心虚,立即起身道:“林世兄,随我来。” 于是申用懋不理会这丫鬟叫唤先行一步,而林延潮也是跟着申用懋走出门来。 林延潮与申用懋二人走在申府的园林之中。 申用懋进学后,申时行将他接至京师来,让他准备来年的顺天乡试。申用懋是苏州府的生员,赴顺天乡试这也就是光明正大的冒籍了。 二人聊了一会,大概就是申用懋在读一些什么书之类的。林延潮将自己读书,以及赴考的一些经验给申用懋指点了一番。(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八章 姻缘 林延潮与申用懋经过游廊,来至申府后花园。 这后花园是申时行模仿江南园林建的,请了他的门生徐泰时营缮了一番,园内楼阁,水榭,桥亭应有尽有。故而林延潮走至这后花园时,见了有几分拙政园的味道。 林延潮与申用懋边走边聊问道:“敬中,平日都读什么书?“ 申用懋恭敬地道:“什么书都读,但不求甚解,功夫不深。“ 林延潮点头道:“无妨,读书尽己意也好,看得是你从书中找什么,书中有黄金屋,书中也有颜如玉。“ 申用懋听了这句话不由一愣,但想到林延潮言语里好似随意一说,但陡然戳中他的心事,脸上顿时不由几分涨红。 林延潮见他脸色,笑了笑问道:“说起黄金屋,敬中,你可有家室了?“ 申用懋有几分心不在焉,随口道:“家父说我举业未成,说等我考中了举人再成亲。“ 林延潮问道:“这么说是已定了亲,不知是那家的千金?“ 申用懋没有半点喜色道:“是刑部侍郎徐大人的千金,。“ 林延潮心道,刑部两位侍郎,姓徐的名叫徐学谟,嘉靖二十九年进士,侍奉三朝的重臣啊,而且又是申时行苏州同乡啊。与此人联姻,对申时行等于多了一臂膀。 当然这婚事也算得门当户对,一个阁老公子,一位刑部秋官之女,两边还是同乡。加上申时行小儿子娶董份孙女,这董份仕官多年,门生故吏不知多少,也都为申时行所用了。 不过林延潮看申用懋神色似一点也不为这亲事高兴,心想这虽纯粹是政治联姻,但娶得毕竟是显宦家的女子,比皇家公主都差不了多少,申用懋也不用这么愁眉苦脸吧。 林延潮故意地道:“原来如此,真要恭喜敬中了。“ 申用懋长叹一声。 林延潮问道:“敬中为何长叹?莫非有难言之隐?“ 申用懋不愿言语,林延潮明白他心底意思,笑着道:“世弟我劝你一句,天下女子多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嘛,眼下用心举业才是,不可为红颜所扰。“ 说完林延潮迈步前行,突听申用懋在身后道:“世兄留步,实不相瞒,我早心有所属。“ “哦?“林延潮回过头道,“敬中已有心上人?“ 申用懋点了点头,表情痛苦地道:“是啊,我与之两情相悦,却不能厮守,眼下心结在胸,这几个月以来都是茶饭不思,连读书也读不进去,学业退步了。“ 林延潮闻言道:“敬中,这可不行啊。若是耽误了学业,岂非辜负恩师对你的期望。” 申用懋沮丧地道:“我也知不该为此困扰,但总是静不下来读书。” 林延潮道:“看来真是动了真情了,不过如你这般,什么女子若是钟意,说句话讨来就是。“ 申用懋一听神色一变大声道:“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林延潮想起方才申用懋在屋内看见那丫鬟的神情,顿时恍然。 林延潮试着言道:“********,人伦之理,这有何使不得,敬中,你我一见如故,你若是不实话与我说,我也不好帮你。“ 申用懋听了犹豫了半天,这才咬了咬牙道:“是,是家母的大丫鬟紫翠。“ 林延潮故意呀地一声道:“敬中,这,这可是母婢啊,若是让恩师知道你有此念,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古代对母婢有非分之想可是大罪。贾宝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因此事被他爹打得半死。 申用懋叹道:“我也知此乃非分之想,但是不知为何情之所钟,不可自拔,我也并非没见过女人的,在苏州时与同窗一并逛青楼,与青楼女子曾有露水姻缘,与房内侍奉的一个丫鬟也有过鱼水之欢,但都不曾动过情。唯有遇到这女子,眼里梦里都是她,就是再见其他女子也是觉得没趣。若是我单相思也就罢了,但紫翠对我也是有情啊。“ 原来二人早有私情,林延潮听了感叹一声道:“敬中,我本以为是其他女子,但此事乃你的家事,也是恩师家事,我不敢多言啊!“ 申用懋听了急道:“世兄我也知强人所难,状元郎你见多识广,不如你教我一个法子,忘却这段情,了此冤孽,我此生此世都感激你不尽。你放心,今日的话,我绝不给第二人说知。“ 林延潮听了故意犹豫了一阵,然后道:“也罢,谁叫我与敬中一见如故呢。“ 申用懋感激地道:“世兄帮了我这一次,我愿给你磕头。“ 林延潮连忙道:“敬中,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行此大礼,依我之见,若是你真喜这女子,强迫自己去忘是忘不了的。” “那当如何?” “不必着急,既是如此就成百年之好就可以了。”林延潮笑着道。 申用懋连忙道:“这不行,这不行,此有辱家风啊!就算娘允许我也……我也。” 林延潮笑着道:“不用如此,你与紫翠之间乃身份不合,只需想办法合之就好。你可借言近来读书不能专注,需搬出去住下,顺口向师母要几名贴心细致的丫鬟服侍自己起居。若是紫翠有意必会自荐而来,如此就如同师母将紫翠指给了你。“ 申用懋闻言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连连道:“竟如此简单,为何我之前没有想到,世兄真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说完申用懋又哭又笑了一阵,连连要拜,林延潮强行扶住,怎么就是不肯。 林延潮在旁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我也愿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申用懋解决了心事,一路上与林延潮说些细节之事,二人说说聊聊来至一湖前。 后花园里有一小湖,湖里有锦鲤游戏。申用懋此刻心情很舒坦,拿起鱼饵投入湖中,无数锦鲤在水中扑腾着,争着抢食饵料。 林延潮见小湖里养着如此多锦鲤,不由感叹有钱人家真会玩。 就在这时,林延潮见一名申府的下人匆匆忙忙走过水榭上的桥亭,来至二人跟前文道:“这位可是翰林院修撰林老爷?” 林延潮道:“正是。” 这名下人道:“老爷交代,请你至后堂一趟。”(未完待续。) 四百六十九章 潘季驯 这下人突然来请,林延潮有点惊喜交加。 他知此刻申时行应是在陪河道总督潘季驯的,但突然请他去见必是要与潘季驯见面了。 林延潮心底几分惊喜,面上却问道:“恩师不是正陪贵客吗?” 这下人道:“老爷是与贵客一道,但方才吩咐在后堂摆宴。”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看来申时行是准备在宴席上将自己荐给潘季驯了。 于是林延潮向申用懋道:“敬中,恩师传我,那我先走一步。” 申用懋听了也是无奈道:“我本已摆席在寒舍,想请世兄一边用饭一边请教,看来是无缘再见了。” 林延潮笑着道:“这有什么难的,若是敬中有空,随时可来府上找我。我与你说的此事需顺其自然,待机缘一到,自有水涨船移的一天,切不可操之过急。” 申用懋知林延潮在指点他,如何将紫翠拿下,对林延潮是十分感激。 而一旁的下人则心想,果真是状元郎,连指点人读书的话,都说得如此高深。 于是林延潮与申用懋相辞,随着这下人经过耳门钻山,出了后花园,转至一甬路上,又走了半响来到后堂。 想到要见到的潘季驯,林延潮心底还有几分激动呢。 若说明朝有一相,说的是张居正,那么明朝第一能臣,林延潮窃以为非潘季驯莫属。 潘季驯众所周知的,就是他治黄河的政绩。 他以在黄河旁筑遥堤用以防溃,以缕堤用以束水的治黄之法,乃是历代治黄河者的金科玉律。到了林延潮的时代,国家仍是采用潘季驯治黄的思路来治理黄河。 建国后肆掠千年的黄河,几十年里再没爆发过水患,河南河北山东江苏数省不再受黄河之害,造福亿万民,潘季驯是可以居功的。 当然就算不提治黄河的功劳,放下眼下朝廷官员上,潘季驯也是绝对第一能臣。 其任九江推官时,平凡冤狱。 任河南道监察御史,免几百户百姓流离失所之苦。 担任广东巡按御史时,行均平里甲法,广东大治,被岭南各省奉为絜令。 在江西巡抚任上改革邮传,疏通钱法,被百姓赞为驿传传天下,钱法法天下。 南京兵部尚书任上,他创立改革弓兵工食之制,损益兵政的举措,被后世赞为可完备大明会典之不足。 北京刑部尚书任上,明细法令,使得官员不敢上下其手。 潘季驯所到任之处,都是有显著政绩,连纪晓岚都赞他,季驯虽以治河显,而所治皆有治绩。若说为官者有卓绩,那么潘季驯就是所有技术型官员的楷模。 所以对于志在事功的林延潮而言,潘季驯可以说是他做官治国的方向。 林延潮来至后堂边的厅房,发现早有数人侯在那。 原来是董嗣成,徐泰时二人,还有一名年轻男子。 董嗣成,徐泰时见林延潮来了,一并起身笑着道:“年兄,你可是来迟了一步。” 林延潮与二人拱手,他知在所有门生弟子,董嗣成,徐泰时属于关系户。 董嗣成是董份孙子不必说了,这徐泰时是董份女婿不说,还出自苏州望族直塘徐氏。申时行原来叫徐时行的时候,与直塘徐氏连过宗。 不过还有一名男子是谁? 但见这少年自报家门道:“在下姓朱名国祚,字兆隆,见过状元公。” 林延潮讶然心道,原来这小伙子就是朱国祚,这也太巧了吧。 徐泰时笑着道:“宗海,你可别小看这朱兄,他眼下虽不过是秀才,但昔日他过府拜见恩师时,恩师主动与他让座,言其是公辅之才,并留他在府里与两位世兄读书呢。” 林延潮笑着道:“兆隆自幼得恩师教诲,将来才识必十倍于我等之上。” 朱国祚听了笑了笑道:“状元公言重了。” 三人都看得出来,朱国祚嘴上虽是客气,但态度里没什么客气的地方,看来是一位持才自傲的少年。 林延潮记得这朱国祚,可是申时行任首辅时那一年取中的状元。联想下董嗣成,徐泰时,也只能说申时行也实在太‘举贤不避亲’了吧。 不过也好,林延潮还就喜欢申时行‘举贤不避亲’这点。 林延潮与董嗣成,徐泰时聊了两句。林延潮突听得远处传来几声曲笛横吹,鼓点轻响之声。 董嗣成与林延潮解释道:“恩师正与潘制台在有朋轩听戏呢,咱们几个人先闲聊,一会是要咱们陪席。” 林延潮知申时行家里养着几十人的昆曲班子。 在这个苏州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的时代,昆曲也逐渐取代北曲,成为主流。 林延潮听了几声,但隔了太远了听不清问:“这唱得是什么曲子?” “听说是由闽戏编来白蛇传!” 听到白蛇传三个字,林延潮顿时一阵惊喜心道,好啊,自己编的白蛇传都流传这么广拉。林延潮心底有几分自豪,也有几分感慨,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在改变着这个时代,当然自己被时代改变得更多。 一旁有人端了茶和果子来,林延潮与这三人边吃边聊,过了一阵,一名下人来请。 于是林延潮他们离了厅房,来至后堂,但见十几名丫鬟在那捧菜,安箸,端羹。 林延潮垂手立在桌边,片刻后申时行与另一名中年男子走来,二人没有入桌而先在面南的塌上坐下。 那中年男子自是潘季驯无疑。 林延潮偷眼打量这潘季驯,见这位大明第一能臣,正二品总督,穿着一件普通的直缀,与一旁锦衣华服的申时行相较,潘季驯好似他的下人一般。 潘季驯扫一眼问道:“汝默,这些都是你的门生?” 申时行笑了笑,对林延潮他们道:“尔等平日多仰慕潘制台,今日见还不自我引荐,难道还要老夫吩咐吗?” 四人当下一一称名,潘季驯听了略略点头。待林延潮自叙时,潘季驯只是多看了一眼。 一名下人上前道:“老爷菜上齐了。” 申时行点点头道:“也好,时良一贯酒量甚豪,今日可要不醉不归。” 潘季驯哈哈一笑道:“那要看你几位学生了。”(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章 牛人(两更合一更) 宴席摆好后,申时行与潘季驯二人相互推让一番。 申时行坐了主位,潘季驯坐在左首第一张椅上,至于林延潮他们都是坐在下首相陪。 随后申时行挥了挥手,服侍的丫鬟和下人尽数皆行礼之后退下,后堂上只余下六人。 至于林延潮坐下,不敢坐实了,而是身子前倾,如此好随时起身。然后林延潮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都是正宗的无锡菜。 菜色也不见得如何奢侈,多是家常菜,摆盘也不超过十样,看起来倒是一顿便宴,但无锡菜擅制水鲜,其中好几样鱼鲜都不是这个季节所产,申时行的后厨烹制这一桌菜定然是费了一番功夫。 至于菜品,林延潮知申时行府上无锡厨子手艺如何了得,只是林延潮每一次都没吃出味道来。在这样有大佬在场的场合,吃什么喝什么一般都吃不出味道来,宴席的重点也不是在吃喝上。 不止林延潮,自他以下其余三名小辈也是如此,一般的谨言慎行的。 而申时行,潘季驯提起筷子夹菜后,几人才动筷。申时行宰相气度,平日吃食也是精细,故而慢条斯理,林延潮等人更是拘谨。 桌上唯一只有潘季驯,不拘小节,真正放手吃喝。 潘季驯酒量甚豪,连饮三杯,林延潮坐他身旁,也是十分殷勤地给他添酒递巾。 见林延潮做低伏小,潘季驯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反而言道:“近来有一篇漕弊论,可是状元公所作?“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喜,这潘季驯兼理河漕,既治河道,又治漕运,治河与治漕两者不分家的。整个朝廷里论及对河漕政务的研究,他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啊! 林延潮此刻有些小学生给老师交作业的心情,毕恭毕敬地道:“正是拙作,不足之处还请制台指正。“ 潘季驯听了没有马上答,而是夹了一筷子鱼肉咀嚼后,言道:“状元公文采了得,几乎如苏子瞻再世,不过嘛,文章写了,给一些读书人看无妨,若是拿来给方家看,恐怕会惹人笑话。“ 林延潮听了一蒙,你妹啊,亏我拿你当偶像,你这是打我的脸啊。潘季驯这话什么意思,理科僧看不起我文科僧。说我文章写得很好,文采斐然,很能感染鼓舞(忽悠)人,不过在他这样内行人眼里看来,就不值一提了。 林延潮听了潘季驯的话,顿时脸黑。换了其他人,林延潮此刻当场就喷回去了,但对方是二品大员,何况申时行请他来陪客,自己不能拂了申时行的面子。 不过林延潮这口气是咽不下,正要甩脸色拂袖离桌。申时行一拍潘季驯肩膀笑着道:“时良啊,时良,你还是这样,说话不给人留情面,也不知你如何当到二品大员的。“ 潘季驯闻言哈哈一笑。 申时行对林延潮道:“潘制台就是治河的方家,说你的文章有不足之处,那就真是有的,你需虚心采纳,弥补不足,将来好再向潘制台请教。“ 被申时行这一打岔,林延潮的怒气也退去了,冷静下来之后,想了一番。林延潮心道,也是,自己不过是坐了一趟漕船,就路上的所见所闻写了一篇漕弊论,当初写文章时难免有文人夸大其词的毛病,除了七分写实外,倒是有三分渲染。 何况七分写实里,论见识的深度和广度,自然是比不过治河十几年的河道总督潘季驯,人家才是真正的专家。 再说对方与自己第一次见面,没必要专门来喷自己,以他治河治漕的见识而言,他说自己文章有不足的地方,那确实就是真有不足的地方。 林延潮身在官场有段日子了,翰林出身,又在内阁行走,平日不少人奉承,在同僚间又听惯了花花轿子抬人的话,就算自己哪里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别人碍于情面也不会直言指出。 眼下被人指责一下,心态就崩了,这倒似有些玻璃心。申时行提醒的对,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才是王道。 林延潮左思右想一番,顿时意识到自己不足,想到方才竟差掉甩脸色离桌而去,不由感叹自己还是太年轻。林延潮立即知错就改当下道:“制台说的是,下官改日改好文章,再上门请制台请教。“ 潘季驯见林延潮方才还是满脸乌云,经申时行这一番话后,立即心平气和起来,也是点点头,心道此人能三元及第,真有过人之处。 潘季驯口中淡淡地道:“状元郎言重了,以后有空再说吧!“ 申时行在一旁见了,笑了笑,向林延潮点了点头,示意他做得对。 下面席上,潘季驯继续闲聊,说来说去还是说他本行治河之事。 从大禹治水起,河政一直都是华夏王朝的头等要事。 自古有云,黄河宁,天下平。 元朝的河政就是一塌糊涂,常朝令夕改,官员腐败,滥用民役,最后才有了‘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红巾军起义。 然后借起义灭掉元朝的明朝,对黄河也是丝毫爱不起来。 河患自古以来三十年一次,但到了明朝则是变成了每年一至两次,明两百余年,黄河竟决口达三百余次。河患之所以频繁,与漕运有关,元朝虽也定都北京,但元朝漕运主要是走海运。 但明朝呢?天子守国门,唯有依靠东南税赋,以供养幽燕强兵。 于是黄河自西向东,漕运南北贯穿,黄河运河交织,好了,问题来了。 要知黄河决口改道是习以为常之事,看明朝黄河下游河道改道的历史记录,就如同一把扇子张开的几十条扇骨,如此每当黄河决口,漕运就截断,。 因此朝廷得出结论,必须治黄保漕。 但见潘季驯与申时行开始‘吹嘘’他的治黄政绩:“隆庆五年黄河北决,运兵死亡千余,漕船不知损毁多少,朝廷震动。后来张江陵说要开泇河,我说弃旧河,开新河不行,应当堵塞旧河缺口,恢复黄河故道,引淮入河这才是正途。结果张江陵不但不听,反而责我指漕船倾覆,以此为由头让人弹劾我致我罢官,朝廷令我冠带闲住。我想好你个张江陵,君子合而不同,你身为首辅居然心胸如此狭隘。” 听着潘季驯指责张居正,说他的坏话,林延潮心底觉得特别爽,差一点为潘季驯拍手叫好起来。不过潘季驯牛,连张居正也敢顶撞,还被他勒令罢官。 “于是我在家住了几年,万历五年的冬天,我回乌程老家,结果张江陵给我写信,你猜他信里怎么与我说,哈哈,他说他张江陵知错了,治河之事非我不可。他在信中说昔者河上之事,鄙心单知公枉,每与太宰公评海内佚遗之贤,未尝不以公为举首也。张江陵在信里以谦词请我出山,我想哪能便宜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索性不理他,在家称病不出。张江陵一连写了好几封信,我看他其言甚诚,心想算了大家也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也就答允出山。不过要他答允我兼理河漕,我才挑担子,张江陵也就答允了。” 林延潮听了心想,张居正倒是知错能改。不过潘季驯口中对张居正也是满满的嘲讽,依然是为当初被张居正罢官之事而感到不快,借机在别人面前黑他一把。 这时申时行发话道:“时良,以右都御史,工部侍郎兼理河漕时,我方任东阁大学士。当时我记得一清二楚,时朝堂之人对时良兄启用为河道总督仍颇有微辞。但时良仍坚持己见,条上六议,修高家堰大坝。若非你这番坚持,就不会有此治河之功。” 潘季驯一杯酒下肚,得意地道:“不错,当年我只用一年,共筑土堤,长一十万两千两百六十八丈一尺一寸。砌过石堤,长三千三百七十四丈九尺。塞过大小决口,共一百三十九处。所用夫役不过八千人,耗银五十六万两,户部原给八十万两,我节余工银整整二十四万。修河之后,沙刷河深,士民百官谓二十年所旷见。张江陵视察河工完怎么说,他与我道,此百年大计皆仰赖公英断也,公之功不在禹下矣。哈哈,他将我比做大禹,痛快,痛快!” 说起张居正向他低头,潘季驯兴致更高,连饮九盏,更是神采飞扬。 林延潮在宴席上,看这潘季驯虽是从头到尾都是在那自吹自擂,但是这确实是他的政绩,没有一丝虚词。也是因为潘季驯立下这等大功,连张居正这样人,为了求潘季驯出山都要三请,让他干活还要向他拍马屁,如何威风。 潘季驯将黄河河工修得铁桶一般后,朝廷让潘季驯入京叙修河经过。听潘季驯汇报完后,无论是小皇帝还是张居正都是非常满意,然后以潘季驯治河之功,将他从工部侍郎提为工部尚书,位居二品大员。 此刻林延潮也不免佩服潘季驯。 申时行倒是在一旁道:“不过时良啊,元翁他毕竟对你是有知遇之恩的。” 潘季驯笑着道:“论河政,普天之下无人出我之右,他张江陵不请我治河,还能请谁?他要我感激他的知遇之恩?做梦!哈哈!” 桌上众人都是大笑。 说完潘季驯接着喝酒,众人都是轮流敬他,潘季驯一直喝得酩酊大醉。 见潘季驯醉得不行,申时行立即道:“延潮你们替我送送制台。” 林延潮称是一声,与徐泰时,董嗣成,朱国祚一并将潘季驯送上官轿。 几人送完,回到后堂与申时行复命。 但见申时行高坐榻上,脚放在脚踏上,见几人入内边喝茶边问道:“潘制台可是送走了?” 几人一并称是。 申时行忽对林延潮问道:“延潮,你觉得潘制台如何?” 申时行这么一问,董嗣成,徐泰时,朱国祚都是看了过来,方才潘季驯扫了林延潮面子,他们倒要看看林延潮如何答? 林延潮想了下道:“狂士也。” 董嗣成,徐泰时,朱国祚都是微微一笑心道,林延潮也挺记仇的嘛,潘季驯说了他一句,一直记在心底。 申时行听了微微一笑续问道:“延潮,何为狂士?” 林延潮又道:“圣人有云,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朱子有云,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以学生观来,故称潘制台为狂士。” 听了林延潮这一解释,三人都是露出恍然的神色来。 徐泰时道:“宗海说的是啊,中行乃至德也,天下如我们恩师这等中行之人能有几个?故而退而求之,潘制台这等狂狷之士,也可为君子了。” 徐泰时这话显然是当众拍申时行马屁,不过拍得姿势也是很好,几人一并道:“徐兄所言极是。” 申时行则是微微一笑道:“潘制台岂是狂士可论,潘制台昔为河道御史时经手那么多钱粮,谢事闲居之日,还需借盘缠回家。这一番首辅请他出山,朝廷为治河工支给他八十万两。潘制台不取一文,还结余二十四万两,论清廉哪位大臣及得上他。” “今日我让你们见潘制台,不期望尔等将来就算不能如潘公那般立百世之功,也需从他身上学一二为臣之道。” 几人听了都露出受教的神色:“恩师之言,谨记在心。” 申时行点点头道:“好了,延潮你留下,你们几人先退下。” 徐泰时三人称是一声,行礼告退。 堂上只留下林延潮与申时行。 申时行示意林延潮坐到圈椅上,而林延潮不坐只是一揖在那。 申时行笑着问道:“延潮为何不坐?” 林延潮道:“恩师,弟子今日席上失态,差点令你难做,弟子心底愧疚不已。” 申时行闻言哈哈一笑道:“你初入官场,喜怒形色,也是自然。不要放在心上,为官久了,就知自然而然老练了。坐下!” 林延潮听了,这才放心:“多谢恩师。” 于是这才坐下。 申时行问道:“听申五说,你今日有要事寻我?” 林延潮心道这才是今天他来找申时行的正事。(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一章 ******** 后堂上申时行随意坐在塌上。 林延潮见左右无人,在下首圈椅上,酝酿了一番说辞后开口道:“学生今日至府内堂拜见师母,未料到正好遇到了世兄。学生与世兄相谈半日,深觉得世兄雅资疏朗,才雄气逸,科名指日可待啊!“ 申时行听林延潮如此评价自己的儿子,不由一笑。为人父母的听到别人这样夸奖自己儿子总是高兴的。 申时行捏须笑着道:“延潮,犬子自幼顽劣,老夫没有功夫管教,你既与犬子相熟再好不过了,要替老夫多操操心心,引他读书上正途。” 林延潮道:“恩师放心,学生一定代劳,其实在学生看来世兄的文章已备,就算下一科赴春闱,谋一个进士出身也是十拿九稳。”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科场无十全之事。再说犬子文章还需磨砺,明年能秋闱中第,吾已是足以告慰。” 林延潮道:“恩师,乡试之难甚至不亚于会试。世兄何不入监,再以监生的科名直赴春闱呢?” 申时行讶然,看向林延潮问道:“延潮,此话怎讲?” 林延潮道:“恩师,捐监乃杂途,世兄必不屑为之,但若是能以贡举入监,与举人一般都乃正途出身,如此直赴春闱,可不用先考取举人。” 申时行道:“哪有那么容易,贡举入监,要么需大宗师保举,要么需国子监祭酒点头方可。” 生员入国子监几种途径,一等是府学,县学一轮一轮的挨,不过有资历年限设置,申用嘉这刚考取生员,若是插队进国子监了,是要被苏州士子骂的。但凡要点脸的都不会这么干。 如果是督学保荐贡生,或者是国子监祭酒私下给方便,那又是两说了。 林延潮道:“恩师,何不试一试许祭酒这一门路呢?” 申时行手抚在雕螭案上言道:“我与许歙县,里籍都属南直隶,算得同乡,初入翰苑时互有来往,许歙县性木强,好辩,喜与言者为难,我怕他得罪人,常在同僚门前替他说话。后来许歙县为南京国子监祭酒后,我们二人却少了来往。眼下他骤然得志,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交情。” 林延潮点点头道:“恩师,我的业师乃是国子监监生,捐粟得官也是私请许祭酒帮忙。我与许祭酒闲聊时,他倒是常我面前念叨恩师的好处啊!” 申时行听了顿时欣然道:“是么,亏他还记得,我记得他常爱喝松萝茶呢。没料到他却会在你面前念我的好处来。” 林延潮道:“恩师,你身为大学士,我看许祭酒才更怕恩师不记得以前的交情才是。既是如此,恩师不妨在家宽坐,弟子替你跑一趟,看看能不能帮上世兄。” 申时行哈哈笑着道:“也好,若是能促成此事,延潮那可要多谢你了。” 林延潮闻言不由一笑,此事看似申时行请许国帮他儿子入国子监。但实际上可看作,自己在给许国和申时行二人间牵线搭桥。 许国要入内阁,必须要内阁里的大学士援引才是。申时行若是能得到许国的支持,在朝堂上说话声音也更有底气。所以若是林延潮能帮许国和申时行二人达成一个默契,这两个人不知要如何谢自己才是。 但对于林延潮而言,自己求申时行帮忙,也要自己先帮了人家,才可以开这个口。 林延潮笑着道:“若非恩师栽培学生焉有今日,学生替恩师跑跑腿也是应该的。” 申时行笑着道:“你替老夫出这么大的力,我可不能白领你的情,申五说你今日有事找我,你必是为此而来,说吧,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林延潮连忙道:“恩师,弟子确实一片为恩师筹谋之心。若是恩师跻身首揆,弟子之欢喜未必亚于恩师,这替世兄跑腿之事与相求之事毫不相干,故而一事归一事。” 申时行听了哈哈大笑道:“好个一事归一事。” 说完申时行喝了口茶道:“我猜你是为了日讲官来求我的吧!” 林延潮听了低下头,自己这点小心思,果真瞒不过申时行这等明眼人。 申时行见林延潮不好开口神情,笑着道:“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你是我的门生,有什么话不可以直说的。你不说我也知道。日讲官乃天子近臣,元辅,张蒲州,许歙县哪个不曾任过日讲官。其实你不用来找老夫,老夫也替你惦记着,只是没有眉目不与你提及就是。上一次陈公望告病时,我曾探过元辅的口风。” 原来申时行早就把此事放在心底了,果真自己没抱错大腿啊!林延潮对申时行十分感激,又不由问道:“元辅怎么说?是说我资历不够?” 申时行一晒道:“资历不够这等话都只是托词。我倒是问你,你可是什么地方得罪过元辅啊?” 得罪过张居正? 在官场上别人听了,恐怕就立即与此人划清界线了吧。 林延潮眼睛一转道:“学生也不知啊,只是元辅以往看重学生,似有招纳之意,但学生却婉拒之。” 什么叫********,大象无形的马屁?这句就是。而且林延潮真也没完全说假话。 申时行此刻心底估计是泡在蜜罐之中。但是申时行面上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难怪如此,你啊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林延潮‘无比诚恳的认错’道:“是恩师,学生太毛躁了。” 申时行叹道:“若是元辅对你心怀芥蒂,那日讲官之事,你就难了……不过也并非全无转机?” 林延潮道:“恩师,莫非还有他途?”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要叩谢天恩了,因为天子对你还是赏识的,我再看看能不能替你转圜一二,或许事有可为。” 林延潮听了顿时放下心来,有了申时行这句话,自己就安心了。 不是说申时行一定能说动张居正,而是若是申时行都不能说动张居正,那整个朝野上也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说动他了。 林延潮可以就此死心,老老实实等张居正挂掉那一天之后,再谋求日讲官的职务。(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二章 京察 申时行答允替林延潮谋日讲官之后,林延潮就放下心来。 在家中孙承宗很快就进入了馆师的角色,认真教导起林延寿来。 另外陈济川身为管事负责外宅之事,至于林浅浅也是逐渐担当起主妇的角色,替林延潮分担内宅之事。在众人齐心协力下,林延潮操心之事少了许多了,自己松了口气,可以专心在官场上。 到了开印日,一个月的大假过完,林延潮又返回内阁任事。 林延潮是八月轮直内阁的,翰林轮直内阁期限在六个月,若非特例不会延长,所以林延潮在内阁再任事一个月,也就要返回翰林院了。 不过最后一个月里,可不是等闲,万历九年开春的第一个月,迎来官场上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这件大事京官闻之,人人变色,人人胆寒,那就是六年一度京察。京察专门针对南北两京的京官,而针对地方官的则是称为大计。 京察一贯是由吏部和督察院负责,对京官进行考核,考核项目有四科,八目。 京察一般是六年一度,偶尔也有例外,比如神宗皇帝刚即位时,张居正就发动了一次京察。 结果这一战成就了张居正的赫赫威名。 张居正在这一次京察里拿来重点开刀的就是六科给事中,各道御史。这等重要的检察部门,被张居正来了一波大清洗。 最后经过这次京察,张居正将朝堂但凡是高拱门下一律清除,高拱门下自因此大骂张居正,不过也没什么好抱怨了,当初高拱当首辅时,他也干过一次,主持京察排除异己的事。 除了高拱一党,张居正还将与自己不和之人,贬官的贬官,革职的革职,勒令致仕的致仕。数年后京察又搞了一波,这时张居正权位已稳,但作得更过分。 比如右副都御史孙丕扬自知得罪张居正,若京察一开始必逃不了被清算的下场。所以孙丕扬觉得要这张老脸,在京察前主动称疾回家。但是张丕扬没想到,但到了京察时,张居正下面的言路大臣们痛打落水狗,连告疾在家的孙丕扬也不放过,又被这些人拖出来用无数奏章吊打了一顿。 张居正通过这两次京察掌握了大权,百官从此对张居正俯首帖耳。 而这万历九年是张居正在位的第三次京察,大小京官们又想起了曾经一度被张居正所支配的恐怖。京城里但凡非张居正一党的京官,无不战战兢兢,惶恐不能度日。 京察前主动辞职在家是没有用的,张居正要搞你,那孙丕扬就是最好的例子。 林延潮身在内阁办事,也是感受到这一股风声鹤唳的气氛。 京官们惊恐到处找门路,不少同年,同乡也是来请托在内阁办事的林延潮,让他说句好话。 不过林延潮本人也要接受京察,不过与百官不同,一般京官要接受吏科都给事中,都察院河南道掌道御史一一查问。而林延潮身为翰林,不归吏部,都察院考核,而是由归内阁考核。 所以这日在内阁办事的五位翰林,以及林延潮一并俱先至内阁。 五人先去张居正的内阁朝房外作揖,照例这等事张居正是不会处置的。接着五人来到张四维的朝房外作揖,张四维的机要中书董中书当下让五人入内。 见到张四维时,几人心底都是很忐忑。 张四维正在堂上喝茶,了五人来到值房内道:“先把自陈疏拿来给我过目吧。” 林延潮五人一一将自陈疏交了上去。 这自陈疏就犹如机关单位里写得年终总结,只不过比较狠,大部分官员会把自己骂得体无完肤。 这自陈疏只是一个大标题,官员还可自由发挥为‘先请罢斥疏’,‘自劾疏’,‘陈乞赐罢疏’。因为京察的罢免率非常之高,所以百官上自陈疏时都会先自请罢官,若是朝廷用你,自会挽留。 若是你真的逃不过被罢免的命运,那么至少面子上好看一些。看起来是自己辞官的,而不是被朝廷撵走的。 这自陈疏不仅仅是普通官员上,若是内阁大学士,他们上‘自陈疏’也会自请罢官,而且还会在自陈疏加一个‘以清政本事’。 发一道如‘自陈乞罢以清政本事’这样的奏章。 这是因为内阁乃‘政本之地’,内阁不称职就要去位,如此就能‘清政本’。 不过据林延潮所知张居正,张四维前几日早遵例向小皇帝自陈求情罢职,小皇帝还下旨温言慰留呢,这自陈疏显然是官样文章。 “下官无任战栗陨待罪之至也!” 林延潮五人一并说道,这自陈疏一上,官员们就以待罪之身自居,等候上官最后处置,到底是走是留。 张四维将五人的自陈疏一一过目,待看到林延潮的自陈疏时,见林延潮写到自己‘硁硁踽踽,不径大道’。 张四维不由心道,这林延潮果真文采斐然,就是这自陈疏也写得如此漂亮。 张四维知张居正不喜林延潮。 故而身为次辅张四维也是要理所当然的与张居正一并不喜林延潮。 只是林延潮在内阁办事这五个月,着实办事十分得力,帮自己不少的忙。张四维下面几个中书没有一人比得上的,想到林延潮马上要走人,自己还没有找到顶替林延潮的合适人选,又不知要操多少的心。 想到这里,张四维将五人的自陈疏放下,之后给五人一一写了考语。 待写到林延潮时,张四维犹豫再三,本来要写个优等的,但想了想还是写了个中上。 写完后张四维道:“你们五人在内阁办事还算勤勉,我也不会为难你们,明日过部考核去吧,尔等不要多虑,好好在内阁办事。” 听了张四维这话,五人都是大喜放下心来。称谢出门。 出门后,张元忭笑着对几人道:“看你们战战兢兢的样子,我可从来没有担心过,京察这么多年,就没有听说一名翰林被罢官。” 听张元忭这么说,众人都是点头齐道:“听阳和这么说,我等就放心了。”(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三章 有眉目了 次日林延潮过部。 京察考核的主要有两等,一是考语,二是咨访。 所谓咨访就是在京言官,风闻之责的言官,对应考人员的给出评价。最后由吏科给事中,掌河南道御史给出结论。 林延潮等五名翰林从内阁出门,又去翰林院拜见陈思育。 陈思育这时还未晋日讲官,仍司掌院之职。陈思育本就对林延潮是格外的关照,见了要给考语,二话不说直接给了林延潮优等的考语。 陈思育对林延潮是不吝啬赞美之词,赞林延潮在大明会典的修纂,以及平日勤学治事上有卓著的才能。林延潮对陈思育这考语自是十分感激的,而张四维虽没给自己优等,但中上也是不错了。 如此自己两位主官给林延潮的考语都是不错,这一次京察林延潮是十拿九稳。京察对林延潮,以及翰林官而言是十拿九稳,但对于其他京官而言,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林延潮在内阁,翰林院考核就行了,但其他京官要去吏部过部。 在堂审前数日,吏部晓谕禁约于五城张挂,主要告之注意事项,堂审礼仪等等,都察院官员要宿部。 到了当天,受考的五品以下京官至吏部过堂,接受上官审问。 最后京察结果,共查处如刑部山西司员外郎艾穆等,一共二百六十四员京官不称职。最后他们被朝廷罢免,贬官,外调,训斥,罚俸。京官一千三百余名,有二百六十四人被处罚,由此可见京察之残酷。 京察过后,没被查处的京官们皆是弹冠相庆。 马上就是张居正寿辰了,为感激张居正这一次京察对他们手下留情,百官皆是想尽各种办法向张居正表示恭贺。连天子也是赐张居正白金一百两,彩币四表里。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不由感叹,张居正权势如日中天,实在是不可撼动。 林延潮眼下仍是执着着谋划着日讲官的差事。 前几日林延潮已是私下拜会了许国。 许国见林延潮真的帮他与申时行搭线成功,不由大喜过望,至于申时行提出让申用懋入国子监的事,许国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许国立即就将此事办妥了,算是申时行作见面礼,先卖了他一个人情。 之后林延潮在二人之间跑腿,许国还私下去申时行宅邸去见了申时行一面。这两位大佬私下谈论了什么,林延潮不得而知。但事后许国请林延潮去他私邸上赴宴,已是说明了一切。 林延潮将申用懋送入国子监后,这事也没算完。 申用懋来林延潮府上也是愈加频繁了起来。申用懋面上是说来林延潮府上请教学问,实际上却是为了如何拿下他家的丫鬟来请教林延潮。 林延潮也是乐意指点,并从旁出各种计策指点,因此二人倒是结交成了朋友。 对申时行而言,见儿子能主动与林延潮交朋友自是十分乐意的。将来就算自己退了,自己儿子在官场上也有林延潮照拂着。 对申用懋而言,林延潮是状元郎,自己十分敬佩,同时更是为了拿下他家丫鬟紫翠,把林延潮当成了军师来用。 对于林延潮而言,费力结交申用懋的目的,没有别的,就是要巴结申时行,走他的家人路线。 如此内阁最后一个月任期也快到了。 但申时行那边一直迟迟没给林延潮回话,林延潮心情有几分差,因为他知道事情拖得越久,自己晋日讲官的希望越渺茫。 就算申时行肯替自己出力,但张居正不待见自己,自己也是没辙。 如此林延潮在内阁之中也没什么意思,在内阁里,官员都仰张居正鼻息。每日堂会时众官员都在那阿谀奉承,林延潮见了觉得实在倒胃口,加上心底不痛快,打算告假几日。 入职内阁近六个月,林延潮一直勤勤恳恳办事,每日都是最早来阁的几名官员之一。 张四维用林延潮也是很顺手,见林延潮请假虽是觉得少了他在,很多事会很棘手,但张四维还是答允了。 林延潮从内阁回到家里,想着自己的付出,以及最后的回报,不免心底有几分酸酸的。 到了家里后林延潮告诉陈济川这几日闭门谢客。林延潮就在书房读书,调理一下自己情绪。 既是眼下进取不得,但不如想如何自守。 朱子不是说了,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 在得意之事,当然要勇猛精进,锐意进取,到了不得志的时候,进取之途被堵塞,就要自守。 穿越前,林延潮知自己仕途受阻时,就不免破罐子破摔,牢骚满腹。现在想来这当然是不可取的,起起伏伏都是自然,不得意时就当作是一个休息,调理自己情绪。所以林延潮就在读读书,写写字,尽量不要令情绪影响自己心情。 这日林延潮读书时,偶尔翻至一篇《论时政疏》,是当初张居正身为翰林时写的。 林延潮骤然读来,不由觉得这真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当时张居正身为翰林,胸怀抱负,但朝廷里是积弊重重。张居正看不下去,于是向天子上书,说了时政上五处弊端。 林延潮从这篇奏疏里可以见得,当初张居正当官资历很浅,言行里都不够老练,但正因如此,文章里仍是可以见的他拳拳之心,殷殷之情。张居正上书后,见皇帝没有理睬他,于是张居正就愤而告归故里,闲居三年。 林延潮不由感慨一番,心想自己若是这一次日讲官无望,倒不如也学张居正索性告归故里,等张居正退了,将来申时行上位了自己再回来,这也是退而自守的法子。 林延潮心想,自己不如向朝廷请求病归休,不过这念头一转,林延潮就自嘲,这还没到了最后一刻呢,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说出去实在令人笑话。 就在这时陈济川在门外道:“老爷,有访客到!” 林延潮道:“不是说了,今日明日都不见客吗?” “是,申府的大管家申五!” 林延潮一听顿时大喜,拍案而起道:“快,快!去大门迎接!” 林延潮知申五绝对不会无事上门,断然是他日讲官的事有眉目了。(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四章 说与不说 申五不过是名管事,说起来就是下人的身份,林延潮身为翰林却出门迎接?说来丢人,但这是普遍存在的常理。 张居正的大管家游七与六部衙门的堂上官都可平起平坐,称兄道弟,连公卿都尊称他一声“楚滨先生”。六部尚书,侍郎这等大僚都不觉得丢人,林延潮有什么好觉得丢人。 林延潮走到大门外,见申五正负手而立,看样子也是正等着林延潮出门迎接呢。 “申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林延潮满面春风。 申五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否则怎么敢冒昧拜访状元公的府邸。” 林延潮道:“诶,你我如亲兄弟一般,要来多看看。” 申五笑着道:“那以后是要多叨唠了,状元公咱们入内说话。” 林延潮伸手道:“申兄里面请。” 林延潮与申五并坐,奉了茶水。但见申五用茶盖挑了挑茶沫意味深长地道:“状元郎要交大运了?” 林延潮故作讶然问:“请教申兄,是什么大运?” 申五哈哈一笑道:“状元郎,还与我装糊涂么?你请托我家老爷办的事已是有眉目了。” 林延潮大喜问道:“恩师,真太照顾学生,不知恩师如何办到的?” 申五摆了摆手道:“老爷自有他的办法。我听闻日讲官陈于陛请病归,否则就是老爷手腕通天,也不会有如此机会。” 林延潮心道,是啊,日讲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若不是别人退下来,自己哪有机会。 不过正常排下去,应是从未担任过日讲官的翰林学士沈鲤担当,但眼下沈鲤马上要接任翰林院掌院学士,自不可能再临时改命他为日讲官。 如此翰林学士都轮过日讲官,下面的侍读侍讲官里基本都是任过日讲官,当然也不是全部,比如堂堂隆庆二年的状元罗万化,隆庆五年状元张元忭,他们的资历都比林延潮这万历八年的状元要深。 可是他们因得罪过张居正,已是彻底无翻身之日,当初连资历远远不如他们的黄凤翔都能授日讲官。 而林延潮又刚升为正六品中允,与侍读侍讲平起平坐,比史馆里修撰编修检讨处于更有利位置。所以林延潮恍然了,这其实得来都不费工夫,真是自己机关算尽,重重安排,到了最后居然还是要靠运气,早知如此不用去申府上费那么多功夫,这简直是平白捡了一个日讲官啊。 但退一步想,若非申时行的保荐,恐怕就是轮到自己,张居正也未必会选自己。 这一饮一啄果真自有天意,换句话说,咱这也算是趟赢了一把! 申五又对林延潮续道:“不过老爷他能帮你走九十里,但这最后十里还是要靠你自己来走,否则就是行百里者半九十了。” 林延潮问道:“申兄的意思?” 申五低声道:“你在相爷那也得……” “相爷那要招呼?” 申五道:“不错,这其中分寸,状元郎就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申五告辞了,林延潮将申五送走以后,申五说得这最后一步,是让自己向张居正低头啊! 林延潮回到书房,左思右想一阵想起自己几个月的付出心道,算了,算了,这张脸就当不要好了。于是林延潮拿起自己几个月心血所成的《清丈田亩论》,长叹一声,只能忍痛提起笔来增删修改。 数日之后,林延潮揣着这份修改好的《清丈田亩论》来至内阁。 一路上林延潮心思重重,但进了内阁后,将目光敛起,又恢复了往日干练能吏的模样。 林延潮从文渊阁旁走过,正要去自己值房,就听得有人道。 “这不是宗海兄,数日不见真是想煞我了。” 林延潮但见董中书一脸热情地向自己走来,简直与自己称兄道弟。林延潮知董中书与张四维一般,都是从来不对人假以辞色那等。但见董中书此刻满脸堆笑,林延潮顿时吃了一惊,怎么都适应不了他这等热情的态度。 林延潮心想董中书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头,故而提前来与自己示好。 林延潮淡淡地点了点头问:“阁老在值房吗?我先前去拜见。” 董中书却是向林延潮拱手,持礼甚重道:“宗海今日不必去见阁老了。” “为何?” 董中书笑着道:“阁老吩咐我来与宗海兄你说一声,今日工部,户部堂会,你一会至堂房抄录堂议。” 林延潮点点头表示明白,却见董中书仍不肯走。 但见董中书笑着与林延潮道:“宗海兄,真有贵相,日后不要忘了关照于小弟。” 林延潮故作讶道:“这话何意?” 董中书不答,而是笑了笑离去了。 片刻后,林延潮到了值房,先将东房孔目,吏员叫来,查点了这几日自己不内阁,手本奏章的收发情况。 查验无误后,林延潮怀揣《清丈田亩论》的书稿来至文渊阁,向孔目要了钥匙后打开堂房,见堂房内甚是气闷,于是开窗通风,还叫来役吏将堂房打扫,擦抹桌子。 随即林延潮在堂房一旁桌案上坐下,抄录堂议,也就是会议书记的活,这几乎已是他在内阁的日常了。 林延潮坐下后片刻工部,户部的官员就陆续来了,领头的自是户部尚书张学颜,侍郎胡执礼,工部尚书方逢时,侍郎金立敬,王友贤以及户部,工部的郎中等,另外河道总督,领工部尚书衔的潘季驯也在其中。 除了工部侍郎王之垣视察河工不能到外,工部户部堂上官齐聚,这屋中仅绯袍大员就有六位。其余也是户部,工部的郎中以上官员。 如户部主事顾宪成,温显等林延潮的同科进士,这等级别的堂会是没资格参加的。众官员到了堂内后就坐下聊天,这么多重臣在,换了一般的正六品官早就吓尿了,但对林延潮而言,早就习以为常。 在内阁久了,林延潮也有一种将二品以下官员视若等闲的错觉。 林延潮坐在一旁,与工部户部里相熟的官员点头打招呼,至于潘季驯,林延潮也是向他点头示意,哪知对方根本不理自己。 林延潮也没在意,而是出门吩咐役吏上茶,自己又回到案后坐下。 户部工部的官员聊了一会,这时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三位阁老一并到了。 众官员一并起身行礼就坐。 林延潮利索地取笔点墨,但心思却不在这堂会上,而是想着一会如何将《清丈田亩论》的书稿交给张居正,但又不将自己献媚的意图弄得很明显。 就在林延潮这么想着时,堂会开始了。 堂会一开始主要是户部和工部间的扯皮,去年潘季驯治水成功,为户部结余二十四万两银子。 这二十四万银子可是大数目。 对工部而言,工部尚书方逢时诉苦说去年潘季驯虽是修了一段河堤,但不知今年汛情如何,应是将这笔钱继续截留下来,留作夏秋之际防汛之用。而户部则是不答允,他说潘季驯不是吹牛说将,黄河堤防修得如铁桶一般,今年防汛不必将这二十四万两都用上。 眼下户部还有其他要用钱的地方,比如说去年蒲州临晋等地,秋禾将成时遭遇霜降,结果损失很大,小民艰食乞食,要拨银赈灾。另外太仆寺马需户部给银六千两,于蓟镇充造新兵营房,宁夏互市又要开始,太仆寺又要银二万两以备,这些都是要花钱的地方。 于是堂会上工部要这笔钱,但户部不肯,要拿回去,两边官员在那互喷,给彼此扣帽子。 户部指责工部截留这笔银子下来,是不是要拿去贪墨,工部则是反唇相讥,说若是今年汛情迅猛,尔等户部狗官,是不是要我等拿命堵大坝,若是如此,尔等先请。 户部骂说你们去年说河堤修得固若金汤,朝廷封赏下来后,今年又变卦说不行,那去年花得五十六万都打水漂了,朝廷养尔等饭桶何用。 两边在那互骂,张居正不表态,倒是张四维表露出支持户部的意思,立即被工部的官员喷说,蒲州百姓遇霜,你张四维是蒲州人,自是帮着帮着户部说话,以博取乡民好感。 双方互丢板砖过后,张居正示意够了,尔等都够了,潘季驯你是河道总督,你是什么意思? 潘季驯表态说,今年年初黄河水清,水清之年绝不会有汛情。 听了潘季驯这么说,张居正拍板,将这二十四万银子划给户部。 本来如此也就算了,但潘季驯说黄河水清后,本是该灰头土脸的工部尚书方逢时,却突然精神起来,向张居正行大礼。 众人都是起身,说大司空,你这是干什么,吓我等一跳。 但见方逢时摇头晃脑地道,古语有云,黄河清,则圣人出。而当今圣人唯有替天子,保江山,扶社稷的张居正是也。 众人一听心道,真有此古语,于是都是向张居正恭贺。 但一旁的林延潮手中之笔却掉落在地,心道什么黄河清,圣人出,一派胡言,历史证明,黄河水清,反而意味着千里大旱,大旱乃是大灾,无数百姓要受难。 想到这里,林延潮正要张口说出,却见顿时满堂之上,一片阿谀奉承之言。 林延潮心道,自己此刻说实话,不是扫张居正的面子吗?自己谋日讲官就差一步,惹恼了张居正,那肯定就是前功尽弃,但若是不讲,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就在这一刻林延潮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五章 决心 工部尚书方逢时,字行之,意为逢时而行之,换句话说就是把握机会的能力特别强。 眼看着工部被户部扒走二十四万两银子,方逢时本该是心痛流血之际。 但方尚书他丝毫也没有气馁,就在潘季驯说,今年黄河河水清澈,自华阴以东清者百余里时。 方逢时眼皮一抬,从椅上站起来到张居正行礼。 张居正笑着问道:“大司空何故如此?” 方逢时毕恭毕敬地道:“传孔圣人出生时,黄河水一夜之间清可见底,故而有言圣人出,黄河水。此乃普天有道圣人生,大地山川尽效灵。尘浊想应淘汰尽,故而黄河万里一时而清,此乃大大的祥瑞和吉兆啊,而当今圣人是谁?唯有为圣君,保江山,扶社稷的元辅是也!” “故而老夫怎敢不来拜元辅啊!” 方逢时说完,众官员们交头接耳。 工部侍郎金立敬也是从椅上起身道:“大司空所言极是,子驷昔日有言,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事实上有传闻黄河五百年一清,有人言千年难见黄河清,这……这真乃是千古吉兆啊,元辅!” 黄河千年一清,也是夸张,不过明朝官员普遍认为,黄河清乃吉兆。 因为永乐二年时黄河水清,朱棣起兵夺了朱允文的天下,而得了皇位,故而黄河水清之时,也代表天意,可谓是奉天承运。这朱棣也是自然被视为圣人。 所以自朱棣以后,官员普遍将黄河河清视为吉兆。 张四维也是道:“元辅此可喜可贺啊,仆家人来信,说自蒲州以东,黄河水面澄清,澄莹见底,河鱼历历,大小可数,可知此言不虚啊!” 见次辅也是拍马屁了,众官员当下一片歌功颂德之词。 张居正也是失笑道:“不谷岂敢当此之言,圣人乃是当今天子才是。昔年回鹘嗢没斯部内附时,不谷曾向天子进言,垂衣而治,际河清海宴之期;乘钺有虔,鼓雷厉风飞烈之期,不意真有此之兆。” 河清海宴说得就是太平盛世,黄河水清,大海平静,四方无事。 张居正在给天子的奏章里说,河清海宴显然他也是在心底认为,黄河清乃天下太平的意思。 但林延潮在一旁听了,心想黄河水清,真的没事吗? 恰恰相反,宋徽宗在位时黄河水清了三次,然后。。。。。 元顺帝在位时,黄河水也清了二次,结果几年后明军攻破大都。 当然到了明朝,朱棣夺位那一次黄河水清,也成了改朝换代的吉兆。 清朝皇帝都很重视河务,康熙即位之初曾说,他将河务,漕运,三藩列为三大事,夙夜厪念,将这三件事书于宫中的大柱上。 清朝为治黄河,创立了一种称水定天象制度。 所谓称水定天象,就是让汛兵去黄河取水,以水的轻重,来与往年对比。若是取来的黄河水重,那么当年则需注意防汛,若是黄河水轻,那么需注意防旱,这制度的预测准确度极高。 所以林延潮从黄河水清的话中,得出今年黄河流域必有大旱的结论,是有根据的。但是当时的人都不知道这一点,明朝的大臣还是用河清海晏来形容太平盛世,以此向天子歌功颂德,来换得自己加官进爵。 林延潮频繁目视潘季驯,但见这位黄河治水名家,却丝毫没有发觉,反是捏须道:“若是今年黄河汛灾不起,那么也可称得上太平的一年了。” 林延潮顿时无语。 林延潮将地上的笔拾起,但心情繁乱,在案上没有再写一字。 到底要不要说?林延潮左右为难。 若是说了,那么就扫了张居正的面子,触怒了张居正是什么后果,那些例子就不用多举。 自己的日讲官泡汤了不说,自己之前的辛苦也是白费,更有甚者,甚至会被罢官。 但是不说,自己良心何在? 一旦大旱,黄河流域的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数省,就要有千万百姓受灾。史书上有言饿殍千里,粮尽食人……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寒而栗,他不由起身欲语,但这时官员们都在争相拍张居正的马屁,自己哪里插得了口。 林延潮又坐了下来,见坐在自己案前的潘季驯,不由心念一动。 于是林延潮故意问道:“制台,敢问今年黄河沿岸雨情如何?” 潘季驯听林延潮这么问,懒懒地道:“怎么你问这话何意?” 林延潮道:“制台,下官以为黄河水之所以清澈,可能是今年雨水不丰,故而沿河泥沙不下,因此河水清澈。” 潘季驯听了嗤笑道:“此真无稽之谈,老夫治河几十年,从未听说过有这道理。你不要道听途说,闹得漕弊论一般的笑话。” 说完潘季驯转过头去,不欲与林延潮再谈。 而林延潮则是怒起,心道好你个潘季驯,还是拿我当菜鸟啊,说人不揭短的,再说了黄河虽没有五百年清一次,但几十年也是有的,你几十年任上见黄河清澈也是第一次,第一次听过这道理也不奇怪啊。 林延潮本想让潘季驯替自己说项,来劝说张居正,以他治河专家的地位,来向张居正陈词肯定是把握更大的。但他却认为自己之言可笑,可想而知,连潘季驯都如此认为了,自己又如何说服张居正? 林延潮坐在案上,握住手中之笔,但笔下却再也没有写一个字。 堂会就如此过去,各部尚书,侍郎都是离去了。 堂内只有张居正,申时行,潘季驯几人尚在商量政事,一旁的董中书已是在收拾桌上文稿,还笑着与林延潮道:“宗海,怎么还不走?” 然后又低声说了一句:“不知宗海肯不肯赏脸,晚上请你金台阁赏月饮酒,再引荐几位同僚,包准你不虚此行。” 林延潮听了这金台阁可是京城里有名的销金窝,美人如玉,美酒美食还有临着玉河,可是第一等的好地方。 “好啊。”想到这里,林延潮应了一声,在桌上收拾文稿。 待见眼前张居正,申时行,潘季驯正要走出堂房时,林延潮突地心下一横,几步上前赶张居正身前长揖不起。(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六章 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堂房之内,张居正,申时行,潘季驯正边走边聊,就在这时林延潮却是横步立在了三人面前。 张居正停下脚步,紧随在张居正身后的归中书道:“林中允,你这是做什么?” 林延潮听出,归中书言语中有几分不快。 林延潮看着张居正足上朱色的官靴靴面道:“元辅,我有一言!” 头顶上沉默了一阵,但听一个声音道:“讲吧!“ 林延潮从怀中取出一叠的书稿,然后双手奉上。 张居正扫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林延潮道:“下官在内阁数月,尊聆元辅之教诲,将所知政事观要所得写作一书,名为清丈田亩论,请元辅过目。“ 听了林延潮的话,在场众人都是露出恍然的神色。 申时行微微一笑,潘季驯露出几分讥讽的,至于归中书,董中书二人则是对视一眼,大概是说,好你个林延潮,原来你也来这一套,巴结得如此勤力,看来为了日讲官,尔也是连这张脸都不要了。 张居正此刻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手抚自己胸前的五缕美髯对林延潮道:“林中允乃当今文魁,你的文章老夫是读过的,有金石之韵,既是如此这清丈田亩论是要拜读的。“ 张居正这番话很客气,言语里也是承认林延潮文坛大家的地位,归中书上前从林延潮手里将文稿取过。 “元辅,下官还有一事。“ “哦,何事?“ “乃黄河变清之事,尔雅有云,河出昆仑虚,本是色白,因所渠并千七百一川,故而色黄。汉书有云,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潘制台也在书里写过,黄流最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若至伏秋,则水居其二矣。以二升之水载八斗之沙也。由此可知黄河之所以浊,乃因水中携沙所积,而水中之沙乃上游各川所携。” 张居正道:“此理众所周知。” 林延潮道:“元辅,下官以为今年黄河之所以清澈,乃上游所渠各川水竭,泥沙不至故而清澈,此乃水轻。黄河水轻,因上游各川水竭之故,上游各川水竭,乃雨水不丰之故,故而下官以为今年黄河清澈,沿河必有大旱。下官请元辅,未雨绸缪,为数省千万百姓计,早作打算,以防大旱。” 说完林延潮再向张居正长揖。 张居正已是微微流露出不快的神色。 董中书道:“林中允你多虑了,丹丘千年一烧,黄河千年一清,皆至圣之君以为大瑞,眼下圣主在朝,故而天将此祥瑞,何来大旱之说。” 归中书也在一旁道:“易坤灵图有言,圣人受命,瑞先见于河者。窃以灵贶休祥理,无虚发河清启圣属。黄河清澈,乃是吉兆,怎可言大旱?” 林延潮道:“非也,黄河千年一清不可信,事实上本朝黄河就数度澄清,如成化年间,曾黄河清,但成化二十年时,京畿、山东、湖广、陕西、河南、山西数省俱是大旱,这其中何有祥瑞?” 张居正看向林延潮问道:“林中允看你说得甚有把握,你要朝廷预防大旱,但此事非同小可,需及早知会各省府县,仅预备仓里的备粮就要加二成,这一项就要二十万两银子。你这一句话,朝廷要费多少人力物力,可有十足把握?” 听张居正如此问,林延潮不由语塞,这确实,黄河清时,并非次次有大旱,自己也不敢言十拿九稳。 归中书道:“林中允乃是南人,怎知黄河水情,看来要么是听人道听途说而来,要么不过是纸上谈兵的书生之见罢了。” 听归中书这么说,众人都是点点头,确实林延潮只是一名词臣而已,仅论文章,连出身庶吉士的张居正也要称林延潮一声当今文魁。不过林延潮并没有到地方历事的经验,因此实干派出身的潘季驯是瞧不上的,至于张居正与其他几人当然也是不信的。 确实换林延潮与他们易位相处,也觉得他们因自己一己之言,就更改国家政治上的大方向,那就太可笑了。他们不知道自己是穿越者,他们根本不清楚什么叫水土流失,还是用天人感应这一套,来论定黄河清浊。 林延潮仍是道:“元辅,并非是下官胡言,岂不闻民间有云,水重年景好,雨多粮丰茂。水轻火龙飞,赤地皆焦草。” 赤地皆焦草五字说得就是大旱时赤地千里的景象,为政者难免听喜不听忧,听到这五字时不免心惊肉跳。 见林延潮如此,张居正不由脸色一沉。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那宰相之怒呢? 张居正可是当今政坛执牛耳者,百官见他战战兢兢,不能言数语,但林延潮竟如此执拗,与他意见相左。 申时行斥道:“林中允,你这番无稽之谈是从何而来的,还不向元辅赔罪!” 申时行虽是训斥林延潮,但对林延潮自是一阵好意,让他不可冒犯了张居正。 自己厚颜行贿送礼,不惜折节与申五交好,甚至连申时行的儿子也巴结,就是为了申时行帮自己谋日讲官。 眼下费尽心血,用了那么多心机,这一刻若是得罪了张居正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自己又不是故意顶撞他,来显得自己犯颜不媚上。 能不能成日讲官那是将来的事,张居正生气不生气那是他的事,自己就算因此后悔那也是过去改变不了。 无论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未来如何,自己以诚事之。这叫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 就此时此刻而言,自己既是知道黄河会引起大旱,就诚言告之。若不告之,就违背了自己所求的修齐治平四字,不诚于本心。 林延潮虽是低下头,但背却挺得笔直道:“回次辅,下官只是秉实而言,只求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张居正冷声道:“好一个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若是出事你担当得起吗?” 林延潮二话不说长拜而下,然后将头顶乌纱帽脱下,放在左膝前。 林延潮正色道:“下官愿辞官抵罪!”(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七章 此子莫非奇才 见林延潮说得斩钉截铁,以及他放在一边的乌纱帽,在场之人都是肃然。 连张居正也没想到林延潮居然如此与他讲话,为了证明黄河大旱之事,他居然以辞官相抵。 张居正露出凝重的神色,他的脸上怒色一抹而过,但他并非全然动怒,若是林延潮说得是真的,朝廷提前防旱,那么可以将损失减少到最小,还能让几十万百姓活命,那林延潮就对社稷立下大功了。 张居正也不由露出几分认真之色来。 张居正对一旁潘季驯问道:“时良,你看林中允所言是否有道理?” 若是平常张居正这么问潘季驯,潘季驯断然是想也不想就否定了。总有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喜欢在老前辈面前卖弄自己的知识,岂不知这就是班门弄斧。大家都是过来人,对方那点小心思自己怎么不知道。 所以林延潮在他面前大发阙词,那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但此刻张居正亲口过问自己,有那么几分郑重的意思,这不仅涉及到黄河沿岸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而且还涉及一名正六品官的乌纱帽。 林延潮敢以自己的官位作保,那么他的信心是从何而来呢? 饶是潘季驯这一刻也必须慎重,向张居正道:“元辅,我不敢轻易下断言,请允我查历年黄河水情,再就此事答复!今年若有旱情也需七八月方能得知” 张居正点点头,扫了林延潮一眼道:“你既是用官位作保,若今年有旱情也就罢了,不仅无过,而且有功,但若是年景风调雨顺,你就回家种田吧!” 说完张居正重重一拂袖,踱步林延潮面前经过。 归中书,董中书二人都是紧随着张居正,皆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摇了摇头离去。 林延潮向潘季驯拜谢道:“下官谢制台!” 潘季驯则是避开不敢受林延潮这一拜,而是道:“我这可不是帮你,只是秉公为之,你好自为之才是。” 说完潘季驯也是走出堂房。 其余人都走了,申时行上前搀林延潮道:“起来吧,别人都走了。” 林延潮起身后,向申时行行礼,一脸惭愧道:“弟子愧对恩师的一番栽培了。” 林延潮对申时行的惭愧才是真的,他为了自己谋日讲官必是费了不少心力,但这一番被自己搞砸了。 申时行笑了笑,拍着林延潮肩膀道:“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事已至此了,多说无益。” 林延潮见申时行没有怪罪他,心底对他更是愧疚当下道:“恩师,弟子惭愧,是一时太冲动了。” 申时行道:“延潮,你若真觉得黄河河清,乃是大旱之预,何不与我说,再让为师与元辅进言,如此比你直言进谏不是好上十倍。” 林延潮道:“恩师,此乃是犯颜直谏,很可能因此得罪元辅,弟子一人为之就好,怎能连累恩师呢?”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既是明白犯颜直谏,但又为何一定要说呢?你难道不知,开罪了元辅,以后官途都没了吗?” 没错,自己的业师林烃就是得罪了张居正被罢的官。 但不止林烃,王锡爵,沈一贯那么多因开罪张居正,而被罢免的官员,后来在张居正倒台后,都以加官进爵,反而是努力巴结他的人,两年后都被皇帝拉了清单,怎么会说官途都没了。 自己的大腿又不是张居正。 不过林延潮心底虽这么想,但面上却道:“弟子的蒙师曾教诲,为官需行谋保善家邦,言事苟利社稷。若是为了做官而做官,那就不是好官。” 申时行点点头道:“延潮,你有一位好先生啊。” 林延潮道:“是,弟子辜负先生,以及恩师你的教诲才是。” 申时行见林延潮脸上有几分失意之情,猜他已有离去之意问道:“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林延潮道:“恩师,既是置事其中,我想向朝廷请冠带闲住。” 所谓冠带闲住,就相当于停职留岗,辞去差遣,但官员的身份,以及品秩还在。 林延潮请冠带闲住,就是免除翰林院的差事,但是翰林官,以及正六品的品秩仍是保留。 此随时可以复职。 眼下林延潮以官位担保,今年黄河必有旱情,若是真有旱情,那么林延潮会官复原职,甚至升官,若是没有旱情,那么林延潮就要真罢官了。 这也是最合乎林延潮现在处境,静待结果。 申时行点点头道:“今年是否有旱情也要七八月才能答复,我看如此与其冠带闲住,倒不如向朝廷请回乡省亲。” 林延潮讶然道:“保留差遣?恐言官不会放过。”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无妨,御史台那我替你安排。” 林延潮知申时行这是在保自己,如此不用冠带闲住,等于朝廷给假让你回家。得罪了张居正,能有这个结果已是非常好了。 在京为官已是一年多了,想起家乡的亲人,也是到了回乡省亲的时候。 乘着自己处于是非争议之际,回家一趟。 申时行道:“你就先安心回家,你中了状元后,还未回过家吧,正好衣锦还乡啊!” 这确实是对自己最佳的安排了,回乡省亲后,今年黄河的灾情结果就可出来了。林延潮垂下头道:“既是如此,弟子多谢恩师了。” 此刻就在林延潮打定主意,要返家省亲时。 潘季驯正在工部卷宗房里,将历年关于黄河水情翻了个底朝天。 不仅仅是本朝的,就是汉唐宋元任何有关于黄河水情的卷宗,他都没有放过。 潘季驯已是一夜没有合眼了,眼里布着血丝,而灯罩里的油灯更是忽明忽暗。潘季驯拿着书一卷一卷地翻着,而身后属吏拿着也是拿着笔,将卷宗上关键地方抄录下来。 就在快天明时,潘季驯陡然将笔一掷,按桌而起,满脸的不可思议。 潘季驯负手踱步在屋中转圈。 但见潘季驯脚步如飞,把屋子里的几名吏员转得头都晕了。 可是潘季驯他的头丝毫没晕,一边走一边还喃喃自语道:“这……这竟真如此子所言,古往今来黄河澄清之事,十次里有七八次出现旱情!” “他是怎么……怎么知道?此子莫非真乃奇才?”(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八章 足以心安 与申时行辞别。 如此林延潮即离了文渊阁,此刻已是快要到了归衙的时候,日头马上就要落山了。夕阳依在了文渊阁顶的黑色琉璃瓦顶上,将阁楼的边缘镀了上一层金色。 林延潮六个月在内阁轮直尚且未满,还有十几日这样。 不过林延潮知道自己,当自己进谏的一刻,已是要离开文渊阁了。不过这五个月自己没有白呆,在这里他获益良多,在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这些一流官僚身上,学到了不少政事经验,若是可以,林延潮希望还能在文渊阁多干半年,不过眼下是要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林延潮走到北庑直房,用钥匙开门,收拾东西,将官印,印记都是装包带好。 上午来还踌躇满志地想要晋日讲官的,但这才到了下午,自己就要从内阁走人了,林延潮不由有些感慨。 门外中书,官吏们还是走动如常,丝毫不知文渊阁里发生的事,但见林延潮收拾好东西要走时,他们不由十分奇怪。 “林中允,这是?” 林延潮在内阁几个月,与同僚交情都不错。但凡同僚有交代之事,无论轻重大小,林延潮都会给人回话,能帮得就帮,可谓广结善缘。 但见林延潮要离去,十几名同僚得知消息后都是过来询问。 至于同在东房的几位轮直翰林,如张元忭他们听到消息后,也是赶到值房来。 张元忭就问道:“宗海,你因何事离去?” 对于众人好意询问,林延潮却不能直言情由,笑着道:“这不是准备向天子请归乡省亲,先一步从阁里离开。” 众人这才恍然。 张元忭笑着道:“原来宗海是要省亲啊?这是好事啊,余当年第一次还乡,虽是已中了状元多年,但家乡父老出迎十里,连知府,知县也是出城迎接,那别提多风光了!宗海,你乃大明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这风光更在我之上啊!” 林延潮心道,自己哪里是衣锦还乡啊,明明是为了不被冠带闲坐,找一个离京的借口而已。 众同僚听了都是纷纷向林延潮道贺。 众官员皆是道,宗海既是要离京,我等多日也受你照顾,需好好替你饯行才是。 林延潮听了还是感激同僚这番心意,于是一一向同僚拱手作别。 林延潮离了文渊阁时,东房的吏员还一个个巴结地替林延潮提包裹献殷勤呢。 林延潮不由心道,若是你们知我得罪了张居正,恐怕躲还来不及吧。 林延潮离了文渊阁,展明赶着马车在那等着林延潮退衙。展明见林延潮提着大包小包,不由讶异问道:“老爷你这是?”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回家再说。” 展明知机不问,于是与林延潮一并驾车返回家中。 到了家里后,林延潮将林浅浅,林延寿叫来,与二人大致说了这一次回乡省亲的事。 林浅浅听了高兴地道:“如此真太好了,虽出来不过半年,但论来论去,哪里都不如家乡的好。” 林延潮见林浅浅同意点点头,又看向林延寿问道:“兄长如何打算呢?” 林延寿道:“我这才来京不过几个月,正在孙先生门下攻读呢,就不回去了。” 林延潮心想自己若真被罢官,那么此去老家,就回不了京师了,自己还是要与林延寿交代一下的。 于是林延潮将自己今日在堂房里得罪张居正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林延寿听了立即跳脚道:“延潮,这张居正是……是奸臣啊!没错,就是戏台上唱白脸的,白脸奸臣!” 林延潮连忙道:“兄长,此事首辅也没有做得不当之处。首辅处事还是公允的,你万万不可与外人这么说。” “我管他什么公允不公允,我觉得他是奸臣,他就是奸臣。你放心,你若是罢了官,我一定替你申冤,等我考上了进士,金殿传胪时,我参他一本,让文武百官知道他的嘴脸。” 林延潮与林浅浅对望一眼,不由同时露出你又来了的表情。 “兄长,你有这份心我领了,你还是考虑如何先进学吧,这才是当务之急。”林延潮赶紧劝道。 林延寿摆了摆手道:“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在顺天府里,我已鹤立鸡群,不说生员,进士也是如反掌观纹。” 林浅浅忍不住问道:“兄长,既是你如此有把握,那你为何当初在老家没考上秀才?非要到顺天府来?” 林延寿沉思片刻道:“莫非我有先见,知延潮会遭奸臣陷害,把进士及第的机会留到今天?” 林延潮被雷得外焦里嫩心道,兄长你也真太凑表脸了。 安顿好林延寿,林延潮又找了孙承宗道:“我此去离京,最少半年,你替我照看兄长,这是两年的修金,你且收下。两年期满,孙先生可以自去。” 孙承宗讶然道:“东翁,这是作何,信不过孙某吗?” 林延潮笑着道:“并非如此。” 于是将自己仕途不利的消息告诉给孙承宗。 孙承宗道:“既是如此,孙某就更不能轻易离去了,正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东翁一片赤诚,一心为公,孙某敬佩不已,必不负所托。也请东翁放心,当今天子乃是圣君,必有起复你回京的一日,孙某就在此等候。” 林延潮见孙承宗这般说道:“孙先生,真是有侠气,也好,就如此吧。” 说完林延潮与孙承宗主宾间各行了一礼。 之后林延潮回到屋中让林浅浅收拾东西。 林浅浅答允了,林延潮见她答允如此利索,不由问:“我若是因此而罢官,你不会恼我吧!” 林浅浅道:“这才不会,明明是宰相他欺负人,夫君你一心为了百姓,一心为了社稷,只是因说了真话,就惹得他不高兴,这样满朝大臣还有谁敢说真话,明明就是他的不对。走了也好,到时候等到北方大旱时,他知道自己错了,哭着求着叫咱们回来当官,咱们也不回去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点点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就算千夫所指,也是足以心安!”(未完待续。) 四百七十九章 放爆仗 初春的京师,到处都是浮埃,这大风一卷一刮,就弄得人灰头土脸的。 往年的这时候,京师早就下了好几场雨了,虽说难免地上湿漉漉的,甚至暴雨之时还沟渠漫街。 不过却比不上今年,这般连点雨未下过的春天,却是几十年没有见过了。 百姓们有点奇怪,也谈不上预见有什么旱情,只是觉得天气燥燥的,令人有几分不舒服。 林延潮从内阁交割好手续后,就向天子上了省亲疏,疏上说臣兹幸有斗升之禄,欲迎吾祖父就养,而祖父已老,不可来矣…… 小皇帝得知林延潮上表后十分惊讶,他不知林延潮是不得已才回家的,不过见林延潮这省亲疏,写得言辞恳切,又言要看望祖父,以及替少时亡故的父母展墓,这些都是人伦大礼,硬得不能再硬的理由。 在忠臣必出孝子之门大意识前提下,这样的省亲请求是很难拒绝的。 于是小皇帝答应了,还赐予林延潮彩币,黄金,作为养祭,宾客之费,这是天子不轻易授予的恩典。 天子下旨批答后,吏部核实后,给了路上用的道里费,除去往返水程陆程,给了林延潮在家一个月的省亲假。 得到批复后,林延潮心底还是挺高兴的,然后一干好友,同乡,以及翰林院的同僚相约去崇文门外替林延潮践行。 就要践行的前几日,林延潮得罪张居正的消息,也是传出风声来了。 这消息一传十,十穿百,不用多久京城里的官员多是知道了。 林延潮心想,既是消息传开,践行宴就不必了,要不然让他们找‘宿疾发作’,‘临时有事’,‘我家狗狗生了’等借口,故作不出席,这又是何苦来由? 林延潮也不忍见他们还要向自己撒谎,还不如将此践行宴直接取消掉。 不过陈济川却不这么如此认为,他与林延潮说,平日里不少官员都是讨好,巴结老爷你的,甚至一见面就称兄道弟,求你帮忙的。眼下他们知道老爷你恶了张居正,咱们试他一试,就借着这践行宴大发帖子,看看到底谁来谁不来?谁对我们是真好,谁是虚情假意的?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这倒是不必,林延潮与陈济川说起官渡之战的例子。 当年曹操在官渡之战时,缴获袁绍的一束书信,其中有曹操手下人暗通袁绍的书信,手下大将建议曹操将书信拿出来看,逐一点名,收而杀之。但曹操却将这些信付之一炬,说当时我势弱时,尚不能自保,何况他人乎。 陈济川听了略有所悟,林延潮道,我与张居正之间,若让我来选,我也选张居正,自己尚且如此,又何况他人。与其强迫别人做出选择,倒不如大家彼此留下情面,日后相见也不会尴尬。 于是林延潮推了践行宴,到了临行一日,林延潮就带了浅浅,陈济川,展明,以及八名丫鬟下人,天还没亮时就离开家,不声不响地踏上了归程。 林延潮一行到了通州,他早已是包好了船回家。 林延潮刚下车,就有人迎了上来问道:“敢问这位老爷是詹事府林中允吗?” “你是?” 这人喜道:“我们家老爷知中允老爷今日起程,特来相送啊!” 听了这里,林延潮不由讶然,是谁冒着得罪张居正的风险来送自己? “请问你家老爷名讳?” 这人笑着道:“我家老爷不肯说,他说他来了,林老爷你就知道了。” 林延潮不屑地道:“不肯通名讳?我从不见此藏头露尾之人,请了!” 说完林延潮拂袖走去码头,这人连忙追着林延潮劝说让他等一等。 但林延潮没有理睬此人,而是让陈济川,展明他们将行李搬上船去。 这边行李搬上船,那边旁边之人则是与林延潮说得口干舌燥,忽然他喜道:“我家老爷来了。” 林延潮转头一看,呦,还真是熟人。 但见穿着一身崭新官袍的何洛书笑着与林延潮拱手道:“知宗海仓皇离京,洛书故而特来相送,真不出我所料,相送的只有我区区一人啊!哈哈!” 何洛书十分得意地在那笑着,林延潮也是报以一笑道:“何兄真是有心了,我不肯让人知我离京的行踪,恐别离伤情,但没料到何兄对我如此情深意重,实在是令我感动啊!” 何洛书见林延潮调侃自己,哼了一声道:“宗海,如丧家之犬离开京师,此刻又何必往自己脸上贴金。何某知你无东山再起之日,恐是最后一次相见,故来看看你这仓皇的样子。这一****等得可是很久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若是何兄来讥讽于我,大可不必这么无聊,衙署里还有那么多事来做,何兄什么时候成了闲人了?不过何兄来送我这份情我领了,但你的心意还是退回吧,请吧!” 何洛书冷笑道:“你要我走,我就走?非拜你所赐,我会被迫离开翰林院,去任一卑官?哼,也好,待我给你放完这一百挂爆仗,让别人知道我堂堂林翰林是如何风风光光的离京!” 说完何洛书就要命下人就在码头点起爆仗时,但见一名官差来到码头上,向林延潮问道:“敢问这位是林中允吗?” 林延潮道:“正是。” 这官差道:“在下乃河督督标,奉河督之命前来,请中允在此稍候,河督片刻就到!” 河督就是河道总督,河道总督乃是眼下风头正劲的潘季驯,张居正眼前的大红人! 何洛书听完惊讶得合不拢嘴,问道:“你林宗海一介正六品官,怎么会有面子,让堂堂制台,正二品的河道总督给你来送行?” 林延潮拍了拍何洛书的肩膀道:“不,何兄你误会了,他也是来给我放爆仗的!” “啊?” 何洛书顿时懵了。 不久但见一八抬官轿行至码头上。 朝廷有律制,凡三品以上官员方可用大轿。故而单看这大轿,在通州码头上众人,也知有大人物来了。 顿时纷纷退避一旁,伏道迎候。 停轿后,轿帘一掀,河道总督潘季驯穿着一身常服落轿走了下来。(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章 潘季驯相求 不知是否因到了午后的关系,通州附近天开始暗了。 码头上人声鼎沸。 何洛书见到落轿之人,真是潘季驯,顿时不淡定了。 这潘大人亲自前来,也是给林延潮放爆仗的吗? 何洛书当然不会这么相信,潘季驯真是来与林延潮送别了,可这林延潮不是得罪张居正吗? 那潘季驯为何会冒着触怒张居正的风险来给林延潮送别呢? 这就非何洛书所知了,但有潘季驯这二品大员来给林延潮送行,看来何洛书今日真是失算了。 何洛书青着脸心道,此地不易久留,反正讥讽过林延潮,已是略消我心头恶气,还是走为上策。 于是何洛书脚底抹油,正是要不动声色的离开,却见林延潮拉住何洛书道:“何兄既然要来,又为何要走?” 何洛书冷笑道:“怎么你攀上了潘制台,难不成还要在他面前告我的状不成?” 林延潮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于是林延潮上前与潘季驯道:“林某真是天大的面子,竟能让制台前来相送。” 何洛书见避不了,也是向潘季驯行了一礼道:“刑部郎中何洛书见过制台?” 潘季驯微微皱眉问道:“何郎中也是特意来送林中允的?” 何洛书心道这可不好,林延潮得罪了张居正被迫离京,若是被人知道自己前来相送,岂不是连累得自己也是开罪了首辅大人。 何洛书连忙道:“回制台的话,下官纯属路过。” 潘季驯道:“是啊,听闻你与林中允交恶,也是不可能前来相送的。” 林延潮道:“潘制台,有所不知,以往我与何郎中虽有一些误会,但早已是消解,现在我们二人可谓是彼此最好知己啊!” 何洛书顿时懵了心底大骂道,他娘的,谁和你是最好的知己啊。 潘季驯已是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啊!不打不相识,你们这可是一段官场上的佳话啊!” 何洛书待要解释,已是来不及了。自己明明是来羞辱林延潮的,怎么变成相送的?但此刻在潘季驯面前,自己又不能否认,总不能说是特意来给林延潮放爆仗的吧。 何洛书眼睁睁地看着被林延潮拖下水了,惹了一身骚味,以后就算自己如何解释,也变不了今日来给林延潮送行的事实,若是被张居正认为自己与林延潮交好,而被打压,自己就完了。 何洛书顿时满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下官尚有事在身告辞!” 林延潮道:“何兄走好,有劳你十里相送啊!” 何洛书听了这句话,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见了何洛书悻悻离去,林延潮不由大笑然后对潘季驯道:“多谢制台。” 潘季驯亦是笑了笑道:“不用,我早看此人不顺眼了。” 于是潘季驯招了招手,但见一名下属捧着一盒子来。 潘季驯拿了递给林延潮道:“此乃临别之际给宗海你的赠礼。” 林延潮犹豫了下不敢收,潘季驯笑着道:“是家乡的腊肉干。” 林延潮听了这才欣然收下道:“制台能亲自来给我送这腊肉干,在下足感盛情,只是制台不知如此会触怒了首辅吗?” 潘季驯范文:“本官为官有一个秘诀,宗海你想不想知道?” 林延潮道:“请制台赐教。” 潘季驯道:“就是直道而行,不问是非。” 林延潮听了不解。 潘季驯笑着道:“官场上弯弯绕绕,人情是非,多得你数不完,等闲人处理不来。既是处理不来,我就不去管他,只需看着眼前之事。咱为官是吃皇粮的,给天子当差的,为老百姓办事的,不是来让众同僚喜欢的。” “说来也奇怪,咱当官到了今日,虽是人是越得罪越多,但官却越做越大。今日我来找你,张江陵他高兴不高兴,又关我什么事?” 林延潮听了对潘季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这就是技术性官员本事啊,不靠拍马屁来升官。不知我什么时候,也能有潘季驯那么本事。 林延潮心悦诚服的道:“真是至理名言,受教了” 潘季驯哈哈一笑道:“你别给我戴高帽子的,我此来送你只是个名头,我是特意来向你请教的?” 林延潮连忙道:“不敢,制台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潘季驯点点头道:“你说黄河清,则有大旱后,本官回去查了从秦汉以后,黄河之水情,发现真如你所言,但凡黄河水清,十次有七次都会有大旱。说实在的,我诚心佩服啊,我治河十几年了,尚不知此中道理。你一个词臣,不说让你修堤坝了,让你玩泥巴都玩不好,你却怎么从中看出这道理的,这里倒是要向你请教一番。” 潘季驯这一番话可谓十分诚恳,真是向林延潮来求教的态度。 林延潮笑了笑道:“制台言重了,其实以黄河水清来看旱情,虽说是十之有七,但仍不算太高。” 潘季驯听了讶然问道:“哦,十之有七,还不是高?我记得我嘉靖三十四年陕西大旱,冬里就没下一场雪,然后到了春里河水断流,烈日暴晒,田土龟裂,种粒皆绝,因饥后又生大疫。那惨景真是不忍目睹,赤地千里,寸草不生啊!但这一次还不算大灾了,若真到了那等赤地千里,流民载道,饿殍盈野之时,那连社稷都会不稳,若是你有提至十之有八的办法,我老潘今日就在这里给你磕头了,替老百姓谢你了。” 说完潘季驯作势就要拜,林延潮心道好你个潘季驯竟对我用这苦情计,我还以为你是个耿直人呢。 不过林延潮见潘季驯那一脸诚恳的样子当下道:“制台,你这不是折煞我吗?” 潘季驯道:“宗海,你是不知,老百姓苦啊!你没有当过地方官,你去黄河走一走看一看就知道了。你若真有此法,那么朝廷就可提前半年,防备旱情,说出来可救得几十万人的性命啊。” 于是林延潮道:“制台真是折煞我,此事利关天下苍生,就算制台不问,我林延潮乃是一介草民也会如实告之,何况在下乃朝廷命官,为百姓谋福祉,根是本分所在,但今日经制台这么一求,变得我林延潮有意卖弄,这不丢我的人吗?”(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一章 喜还是不喜(两更合一更) 说实在潘季驯确实有诓林延潮将这等测水方法说出来的意思。 这关系到黄河两岸百姓的性命,若是能提前预警,不知可以活多少人。但若是说潘季驯凭此办法,想要加官晋爵,那也就错了。 潘季驯非翰林出身,入不了内阁,外官任尚书,二品大员已人臣的顶点了。 但是见林延潮却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而且还看穿了自己这点小心思,潘季驯不由有几分尴尬。 潘季驯道:“林中允,若真有此办法,本官决计不亏了你就是,绝对在天子替你保奏。“ 潘季驯想试一试,林延潮的意思,看看他冒着顶撞张居正的风险,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希求幸进,还是真是一心为公。 这话也是潘季驯考验林延潮用心。 但见林延潮道:“罢了,眼下元辅对我印象不好,若说是我建议,必不会许,我倒不如将此法告诉给制台,造福苍生,以一毛而利天下,有何不可。不过制台将来凭此加官晋爵,不要忘记关照下官啊。“ 见林延潮这么说,潘季驯差一点吐血了,这倒是什么路数,此子真不可以常理揣度。 潘季驯没好气地道:“我已位极人臣,何谈加官晋爵,闲话少说,你的办法能测得几分?“ 林延潮一字一句地道:“十中有九!“ 什么? 潘季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林延潮以黄河水清水浊,测大旱不过十中有七。 他觉得林延潮的办法,能更进一步,就很好了,但是没料到他的办法,居然有九成,这不是忽悠人吗?若是真能测个十中有九,那么朝廷就有十足把握,提前预警灾情,那么这绝对是一件造福百姓的事。 潘季驯有些不信,于是问道:“林中允,姑且说来。“ 林延潮闻弦而知意,见潘季驯又怀疑自己,当下笑了笑道:“潘制台还记得,我说过水重年景好,雨多粮丰盛,水轻火龙飞,千里皆赤草吗?“ 潘季驯目光一亮,与林延潮道:“你是说称水之轻重来测年成?“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我们可逐年逐月,在黄河上取一袋黄河水称之,拿前一年水轻水重与今年较之,拿前一月的水轻水重,与此月较之,由此可知黄河各省雨水丰寡,这就是称水定天象。“ 听了林延潮的话,潘季驯左右踱步,似考虑到林延潮这话的可行性。 林延潮十分笃定,这方法可不是他杜撰了,而是历史验证过了。 从清朝顺治年开始,朝廷在黄河沿岸设汛兵,采用从黄河取水称水办法,若是去年不旱不涝,今年的黄河水比去年骤然轻了许多,那么今年发生旱情的几率很大。 若是比去年重了,那么今年就要多注意沿河防汛。清朝用此办法预测年景,成算极高,据记载准确度几乎达到十之有九这么多。 林延潮也是搬运别人智慧而已。 潘季驯仔细想过此事确实可行,不由激动地抚掌道:“此真妙法,又极为简单,状元郎,潘某真服了。本官立即奏表朝廷,立即推行此法。“ “那多谢制台了,如此林某也可放心离京了。” 见林延潮这么淡然,潘季驯不由感慨地道:“林中允,你不知你这一策,可救活多少百姓,我替黄河沿河千万百姓在此谢过你了,受我一拜。“ 说完潘季驯向林延潮长长一揖。 林延潮见潘季驯一名二品大员屈尊向自己行礼,连忙扶起道:“制台修河筑坝才是活得几十万百姓的功德,我林延潮不过举手之劳,又怎么敢居功呢。“ 潘季驯抬起头不由道:“宗海,真社稷之臣,你放心,这一次无论你与张江陵这打赌谁输谁赢,潘某这都给你留一席之地,沿河的知府或办不到,但知县总能给你保举一个,你安心吧!“ 林延潮心道,好啊,你这潘季驯明明是要老子给你打工,却说得如同收留我一般,又给我耍心眼,真是太不可爱了。不过怎么说,也算有个办事的地方,堂堂翰林屈就知县,屈就就屈就了吧。自己又不是受不了委屈的人。 林延潮道:“也好,就算知县也成啊,只要能事功,官位高低我不在乎,总比待在家里赋闲好,总之不让林某负了此有为之身就行。“ 听了林延潮这句话,潘季驯再度刷新了三观。官场上不少官员官场失意,就是一副老子不干的样子,宁可辞官归隐,归隐田园,宁可悠游林下,也不愿屈身事之。 但林延潮却一副有事干就行的态度,虽少了魏晋那等淡泊风度,但却见胸怀,也更对潘季驯的脾气。 此子正是我辈。 若说之前他夸林延潮,半真半假,这一刻真是有几分佩服了。但真正佩服的话,一般是不会说出口的。 于是潘季驯将林延潮送上船后,啥也不说,吩咐了手下一句:“送我去相府。“ 潘季驯吩咐后,就坐着大骄前往张居正的府上。以潘季驯的身份,见张居正当然是轻轻松松。 而听说潘季驯抵府时,张居正正在喝药汤,听说潘季驯要见自己。张居正立即喝完药汤,然后命丫鬟给自己更衣,再在袍服上熏香,掩住身上药气,最后取了香茶喝过,遮住口中的药味。 张居正更衣时,下人给他送了一个条子。 张居正看后眉头一皱,将条子丢回,来至客厅见潘季驯坐在椅上,淡淡地道:“时良,听说你今日出城了,去了哪里啊?“ 潘季驯知自己去送林延潮的事,决计瞒不过张居正,当下淡淡地嘲讽道:“相爷真是好耳目,我去了通州,送了被相爷发配出京的林中允,这才回来。“ “哦?“张居正脸一沉,哼了一声。 潘季驯直言不讳道:“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堂堂宰辅,与一小辈计较好意思吗?“ 满朝文武,大概也只有潘季驯和陆光祖二人,敢和张居正这么讲话。 潘季驯这么说是他就是这性子,一贯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脾气,否则也不会当初因治河意见与张居正相左被罢官了。不过张居正要用着他治河,所以忍着潘季驯,日子久了也是习惯了。 至于陆光祖则是与张居正是同年,交情非比寻常。不过陆光祖这样的话多说了几句,也被张居正赶回家去了。 “此人可不是一般的小辈,你送他作什么?是故意扫我的面子吗?“张居正道。 潘季驯道:“当然不是,只是我一事不明,问林延潮如何能以黄河水清水浊,来测得天象,甚至敢以官位作保。“ “哦?林中允敢以官位相保,不是发梦得了神授的吗?“ 潘季驯莞尔,张居正嘴巴也是满损的。 潘季驯道:“非也,相爷让我查此事,我查了黄河历年水情,发觉黄河水清确实常有大旱。“ 张居正脸色微变,这林延潮要打自己的脸呢,你还过来帮着扇自己耳光。见张居正不快,官场上大部分官员察言观色下,都不会继续往下讲了。 但潘季驯管你张居正爱不爱听,犹自不停将自己从中的分析讲了,还把林延潮以水轻水重判断年成的方法如实讲了。 张居正虽是不痛快,但也不会将个人爱憎,夹杂入自己的判断。 处在他这位子,早就练就一身本事,不必亲自经手事情,关听下面的禀告,常常就能将事情如何判断个大概。 下面官员说话有没有夸张,事情有几成真假,张居正都能知道个大概,所以官员在他下面办事久了,也知道切不可在老中医面前玩偏方,什么事如实上报,若被张居正抓到错处,后果不堪设想。 张居正听完潘季驯这一番话,又将自己的疑问拿出,问了潘季驯几个问题,最后张居正确认林延潮这称水定天象办法,真有可行之处。果此法真的可行,黄河上中游的大旱,朝廷就能预先做出准备。 不过现在张居正却陷入久久的沉默。 潘季驯看张居正如此,故意道:“怎么办呢?我看这林延潮的法子,真是梦中神授而来的。相爷你用不用呢?“ “此乃良法,当然要用。”张居正毫不犹豫地道。 潘季驯大喜,不过张居正随即道:“不过此乃是时良你的办法,你放心,我会替你向天子请功,将此法立即颁行,如此苍生有幸,社稷有福。“ 潘季驯连忙摆手道:“我怎能窃一小辈的功劳,不可,不可。我看无论今年是否有旱情,相爷你都不可治林宗海的罪,反而要升他的官才是。“ 张居正点点头道:“说的有道理。“ 潘季驯今日来就是这目的,当下笑着道:“相爷英明。“ 张居正道:“时良,你谢得太早,今年若是有旱情,我不但不保奏林宗海,还要让天子将他免官,若是没有旱情,我反可向天子举荐林延潮,让其加官。“ 潘季驯一愕问道:“你,你是不是当官当得糊涂拉?“ 张居正冷笑两声道:“时良,汝可知田丰为何被杀?“ 田丰是三国时袁绍的谋士,田丰建议袁绍不要出兵官渡,袁绍不听反而将田丰下狱。后袁绍兵败官渡,有人向田丰贺喜,说主公这一次败了,你要官复原职了。 田丰却道,我完蛋鸟,袁绍这人外宽内忌,若是这一次他赢了,不但赦免我,还将我置于左右,不时拿出来晒一晒,来显得他宽容,又能折辱我。若是败了,恼羞成怒,我就挂定了。 潘季驯听了顿时面色涨红,起身道:“你,你,学谁不好,非要学袁本初。你欺弄一个小辈,好意思吗?“ 张居正笑了一声,嘴角微微翘起,一副我就是这样,你奈我何的表情。 潘季驯知改变不了张居正的主意,只能出了相府,自己不仅没有帮到林延潮,结果反是害了他。 潘季驯上了马车前,看着相府一眼,骂了一句\''奸相\'',方才恨恨地离开。 而此刻在通州运河上,林延潮已是乘上南归的船,启程返回家中的途上。 船舱里大部分人都已是睡下,但林延潮负手立在船头,没有半点睡意,看着船外灰蒙蒙一片,唯有船头松明照亮了前方的河道。 沉寂在黑暗之中,林延潮此刻思绪万千,想起自己仕途的将来,不由心思浮动。 若是黄河上游有旱情,自己可能因此加官进爵,若是没有旱情,自己就会罢官。 按照道理,自己应是期待黄河上有旱情才是。 但若真有旱情,那么沿河的百姓就真的遭殃了,就算提前预警,但也真救不了这么多百姓。 不过若没有旱情,自己就要丢官了,想想却是委屈了自己。 林延潮以前看书时,里面写无良的医生,总是希望当地爆发瘟疫,如此自己好赚钱。卑鄙的棺材铺老板,则是希望医生治不好人,如此自己棺材板就可多卖一些。 若是真平心而论,林延潮希望不希望,黄河上游有旱情呢? 就在林延潮这么想之际,陡然发觉脸上一凉,似什么打湿了自己的脸。 随即哗哗声从耳边响起,林延潮连忙避入船舱,接着就听到船舱上吧嗒吧嗒地直响。 这是下雨了! 这并非普通的小雨,而是大雨,并且雨势极大,简直铺天盖地。林延潮见了这大雨,心底是又喜又悲,此刻他的心中可是百感交集。 而身后船舱后摇船的艄公,却痴了一般,仍由这雨打在身上。 林延潮诧异正要提醒这艄公避入船舱。 却见艄公突然跪下向苍天连续叩了几个头,然后大声道:“没错,是大雨,大雨!老天爷终于下雨了。感谢老天庇佑!” 林延潮看着艄公如此激动不由问道:“船家,这雨下的你为何高兴啊?” 艄公喜道:“老爷,你身在京师难道不知道,今年有旱情吗?” “是啊,若有旱情,也是在地里抛食的农夫担忧,你水上人家担心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若是雨大那么河水就丰沛,若是雨少咱们这一段通州以下的水路就都断了,咱们也没有活计,老爷,你说这雨来得好不好?” 林延潮笑了笑,想了下道:“那算是好吧!”(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二章 驿站 大雨下了很久,一直到第二日天明,方才止了。 雨水啪嗒啪嗒地打在船篷上,林延潮又是一个认床的人,加上心思重重所以一夜睡得不好,还未天明是醒了,怎么睡也是睡不着了。 林延潮索性也不睡了,睁开眼睛,用手枕着头,看着头顶船蓬。这船篷是用竹片编成的,中间夹着竹箬,属于典型的篷船。 因为昨夜下了大雨,为了防得船舱进水,船家将可活动伸缩的明瓦蓬撑起,待没雨了又将明瓦蓬收了起来。 林延潮几乎都将船篷盯出花来,而耳边是艄公一下一下的摇橹声。 林延潮用手推了推篷窗,星光照入船舱里,林延潮眨了眨眼睛,不过远处的天边已是有几分泛白。 不久船篷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之声,那是船娘拿着铁皮桶蹲在船边沥水,准备升火烧汤。 林延潮索性撑着身子,看运河左右的景色,运河上水流平缓,船在河里静静地行着。 林延潮乘得是自家雇来的三明瓦白篷。 白篷船是用桐油清漆的,如此夜间在黑漆漆的水面上易识别,所以常用来作夜航船,也是渡船。林延潮雇白蓬船只是要昼夜兼行,快一些回家。 眼下天色逐渐亮了,运河上也是有了喧闹声,河面的乌蓬船也是多了起来。 乌篷船一般行在河央,不于白篷船同行。因为乌蓬船一般都是私船,作得是明瓦大船。有钱人家建三明瓦,四明瓦,五明瓦也是等闲,甚至还有六明瓦的,船大自然行在河中。 在明末繁华的江南,苏杭的富绅以船代步,出行都是乘乌篷船,彼此也是借着船只相互攀比,尽显平日的奢靡。当然林延潮也不是没钱雇一艘好的蓬船代步,不过他行事低调,自是不愿雇佣大船,引人侧目。 所以林延潮的三明瓦白蓬船只有三道船篷,后篷是船家住,以及烧火的地方,浅浅等女眷睡在中舱,至于林延潮等则是住在前舱。 三瓦船无疑就小了许多了,人站在船舱里是直不了身的,不过林浅浅倒是觉得还好,昨天他与几位丫鬟,在狭隘的船舱里可是打了半天的马吊。 不久船娘就将早饭端来,普普通通的咸鱼就稀饭。 船娘与船夫撑这夫妻船几十年了。 船娘一脸抱歉地与林延潮道:“老爷,船上没什么吃,请原谅则个。” 林延潮笑了笑,端起碗筷大口地扒了稀饭道:“我也是苦人家出身,比这吃得更差也有过,无妨的。” 船娘当下喜着道:“谢过老爷。” 船夫则是道:“老爷,还有三十里水路就到了水秋驿,咱们可以赶得上吃个晚饭,那定是顿好的。” 船夫边摇橹边与林延潮说道。 “可以。”林延潮答了一句,又开始扒饭,一碗咸鱼稀饭也是吃得格外香甜。 林延潮从通州行船行了一夜水路,就到了下一个水路驿。 到了水路驿后,水路驿吏员勘合林延潮的官碟后,就让林延潮一行入驿休息。 其他连船夫,艄公,船娘都是得到妥当的安置。身为朝廷命官,林延潮回乡省亲可住在官驿中,白吃白喝自是不用多说。 林延潮更衣擦脸后,驿丁给他端上茶水道:“翰林老爷一路辛苦了,驿丞大人说他有要客相陪,一会再与翰林老爷赔罪。”林延潮不由讶然,自己得罪张居正的事,虽说知道的人不少,但仅限于京官之中的高层,但连一个驿丞也敢给自己甩脸色看,也是太嚣张了。 见林延潮微微露出不喜之色,这驿丁每日在这里迎来送往过往官员,最懂得揣摩上官意思了。 驿丞连忙道:“翰林老爷莫怪,今日前礼部尚书董老爷的侄孙过驿,说是要上京赶考,故而驿丞才在相陪?” 林延潮问道:“礼部尚书的侄孙是几品?” “那当然是没品,人家还没考上进士呢。不过他将来考中了进士,要当几品官,还不是他家大人一句话的事么。”驿丁赔笑着道。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好了,知道了,告诉你家老爷不必来陪我了。”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宽容。”说完这驿丁退下。 见了这一幕,陈济川道:“连官员的驿站,都给这些人用来当客栈住,这还有王法了吗?” 林延潮道:“当官哪个不公器私用,别说了。” 片刻后,驿丁给林延潮等人端来饭食。 林延潮与家人所用六菜两汤十分丰盛,至于他所雇的船夫也是得到饱食。对此众人的气稍稍平了一些,看来驿丞作得还算不是太过分。 用过晚饭后,林延潮就在水路驿里下榻安睡,因为昨夜一夜睡得不安生。 今晚在驿站里,故而林延潮想要睡个好觉。 但没料到,林延潮刚要躺下,就听得隔壁院子传来丝竹乐曲之声。 林延潮身为六品翰林,在驿站里当然是享受独门独院的待遇。可是人家在隔壁这么折腾,也是令人无法安睡的。 林延潮叫来驿丁问道:“这隔壁是怎么回事?” 驿丁连忙赔罪道:“老爷,这实在对不住,董公子今夜与朋友喝酒喝得高兴,于是还叫了堂子。” 林延潮听了心底大骂,好你个董公子仗着你家大人的名头,胡作为非啊,不仅在驿站里面白吃白喝,还叫了戏子妓子。 “这叫堂子的钱,也是驿站出的。” 驿丁苦笑道:“那还不是吗?哪家的官人不是如此。” 吃鸡,公家也给开发票报销的,这真心遛遛遛。 林延潮又问道:“你说董公子是礼部尚书的侄孙,那是乌程的董尚书吗?” “除了他还有谁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了,我心底有数。” 说完林延潮直来到隔壁院子,二话不说推门而入。 林延潮用得力气不小,顿时门重重砰地一声响,屋里的人本是在喝酒作乐,但见突然走进一名二十余岁的人进来,都是愣住了。 这时候但见桌上一名穿着锦衣的男子拍桌而起,喝道:“哪个王八蛋,不睁眼的给老子闯进来了?” “王八蛋你说谁?”林延潮问道。 “我说得就是你。” 这男子一说完,满桌都是低笑。(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三章 装逼打脸哪家强 这水路驿的院子里,此刻是莺莺燕燕,十分的热闹。 但见这院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坐着三名锦衣公子,这每名锦衣公子左右都有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子陪着,在墙角边还有两名弹曲的清倌人。 至于林延潮一入内时,这些妓子虽吃了一惊,却没有多少害怕之意。相反她们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延潮,还上下打量。 能住在这水路驿里的人,都是有官家身份的。不过众人见林延潮如此年轻,显然官不可能当得太大,所以也没什么在意。 坐在下首的锦衣公子拍桌喝骂道:“哪个王八蛋,不睁眼的给老子闯进来了?” “王八蛋你说谁?”林延潮问道。 “我说得就是你。” 这公子一说完,满桌都是低笑,妓子们都是以手掩口浅笑。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这锦衣公子待会过意来,知自己是中了林延潮的圈套,顿时恼羞成怒骂道:“给老子逞口舌只能,哪个裤裆没夹紧的把你放出来了?” “裤裆没夹紧的你说谁?” “我说……”这锦衣公子说了一半,陡然醒悟过来,将话吞回肚里去。 但桌上之人,见对方居然中招两次,已是笑得是前仰后合。 林延潮笑着站在那,这时候这边院子争吵,早有驿丁禀告了驿丞,驿丞一听大事不好,立即赶至院门外偷听。 驿丞一见两边就要干战,顿时是双腿发软,一旁驿丁问道:“这为何不上去劝解?” 驿丞动手就给了驿丁一个耳刮子,骂道:“你没长眼睛,一个是当今翰林,一个是董家公子,他们吵起来,哪里是我们拦得住的。只求一会不要大动干戈,否则我这花了几百两捐来的驿丞,就要没了。” 现在院子里倒是欢声笑语。 这名公子本是气势汹汹,但是被林延潮几句话就给弄趴下了。 此人恼羞成怒,但见坐在他上首,一名腰间佩玉的公子起身道:“在下乃湖州董家董嗣宾,前礼部尚书是我太叔,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林延潮道:“这就不与你说了,我只问你,湖州董家是几品官?前礼部尚书的侄孙又是几品官?” 这公子闻言失笑道:“好啊,碰上清官了,你是想出名想疯了吧?怎么路见不平,看我住驿站,大鱼大肉,还叫了堂子。你呢?为官多年连三菜一汤都没有,怎么不舒服,早说啊,我这不介意多一双筷子。” 说完这公子要将身旁的妓子一推道:“你去那陪陪这客官。” 那妓子吃吃地笑了两声,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端了一杯酒挪步过来,笑道:“客官,消消气,喝了奴家的这杯酒。” 林延潮看了那妓子一眼,但见林延潮一眼瞪来,迟疑了一下,不敢再上前一步,而将酒杯放下。几名锦衣公子皆是知道这妓女本是撒泼之人,但遇到了林延潮却丝毫不敢放肆,令几人微微诧异。 这时林延潮伸手指着董延宾道:“你说你是湖州董家的董延宾。” “怎么你有何见教啊?” “你与伯念如何称呼?” “伯念?”这董延宾吃了一惊,这是他堂兄董嗣成的表字。 董嗣成去年中了进士,又是长房嫡孙,与他在董家中的身份地位,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见林延潮一语道破,董延宾连忙道:“正是我堂兄,原来阁下与我董家是世交。” “并非世交。” 董延宾心道,不是世交,我怕你作什么。 就在这时驿丞见林延潮占了上风,心道什么董尚书的侄孙,不过如此嘛。 于是驿丞立即入内,向林延潮行礼,然后道:“小驿治理不周,搅扰了状元公,实是罪过,恳请状元公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下官这一次。” 听到驿丞称林延潮为状元公,满院里的人,脸色都是变了。 他们谁也没料到这区区驿站里,他们居然会与当今状元同住,而且这年轻少年,就是状元林延潮。 董延宾当下知道自己错了,林延潮与董嗣成是同年,两人交情不错,难怪林延潮敢说替董嗣成教训一下家中的子弟。 董延宾连忙施礼道:“不知是世兄,失敬,失敬。” 见董延宾如此,其余两名衙内般的人物,也是作色。一人方才一直不说话,这时一并作礼道:“我等久仰状元公大名,方才真是得罪了。” 另一人这时也不敢放肆,硬着头皮道:“不知是状元郎,真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众妓子们见林延潮报出名字就镇住这三名看起来呼风唤雨的衙内,即便不知对方是状元,也知对方乃大人物。至于林延潮的名字,这几年天下谁没听说过,几位妓子此刻更是满脸仰慕地看着林延潮,欠身行礼后退至一旁。 林延潮看向董延宾道:“我并非自持身份,不过是替伯念管教管教他那不成器的弟弟,驿站之地乃朝廷传驿之处,尔等非朝廷命官,怎可肆意停留,甚至还大吃大喝,此将朝廷法纪视作什么?” 三人一并道:“状元郎教训的是,我们知错了。” 林延潮道:“你们今日吃了喝了,费了几何银子,一并自掏腰包,然后连夜搬出驿站,此事我就不再追求,也不会写信与你们师长,望尔等以后好自为之。”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都是大得不能再大的道理,这几人听了连连称是,当下二话不说,立即结账退房,并连夜搬出了驿站。 几人走后,驿丞见了这一幕连忙向林延潮奉承道:“状元公正是秉公而为,下官佩服之至。”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说错了,本官一片私心,只为了今夜睡个好觉而已。” 驿丞一愣连忙道:“状元公,说笑了。” 说完驿丞又吩咐驿丁道:“站着看什么,还不快去,巡视驿站,不许有任何人,搅扰了状元公的清梦。” 众驿丁一并称是一声。 待见林延潮离去,驿丞满是羡慕地看着林延潮,然后与左右道:“咱们状元公真好大的面子啊!” 众驿丞都是点头。(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四章 袁宏道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距离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尚有不到百里水程的地方。 但见一艘白蓬船搁在一旁的案滩上。 艄公一脸无奈地站在船尾道:“老爷,对不住,这船。。。。。这船漏了,恐怕是走不动了。“ 林延潮尚好,但林浅浅听了顿时懵了问道:“什么,船漏了?走不动?“ 艄公一脸的尴尬道:“状元公赎罪,状元公夫人赎罪,实是年久失修啊!“ 听了艄公这句话,在场众人都是大为不满。 “现在才说年久失修。”丫鬟们窃窃私语。 一旁的陈济川非常不快,一下子就上脸了问道:“船家你贵姓啊?“ 艄公连连作揖道:“免贵姓陈。“ 众人都是摊手表示没办法:“难怪,难怪。这船家姓陈,这船还能不沉吗?“ “是啊,船家既是姓陈,何不姓漏啊?“ “没有漏这个姓啊!” 艄公听了嘀咕道:“咱们北人,可没有你们南人那么多讲究。还管船家姓啥。“ 林延潮于是道:“咱别说了,船家,这船还修个几日才能行船。“ 艄公听了道:“这,这船底大漏,几乎通了底了,摸不准啊,就算请娴熟的工匠来,少说十几日,多则二十几日。“ 陈济川道:“老爷,看来唯有重新雇船了,否则耽误了省亲的归期,朝廷会怪罪的。“ 林延潮道:“也唯有如此,幸亏咱们马上就要到杭州,应是不难租到船才是。“ “什么叫幸亏?“林浅浅一跺足道,“都是你不肯多花些钱,雇了艘破船,眼下重新雇船,这这又要贴钱进去了。“ 林延潮叹道:“我不是为官清廉吗。“ 说到林延潮为官清廉,在场知道内情的人,不由都翻了白眼。 于是林延潮等人只好在运河边重新雇船,不过南下去杭州的船多没有空船。 运河上北上的漕船还为过淮,而去年春北上的商船,也是不肯\''回空\'',南下时运豆,一些货物至苏州,杭州,船上几没有空地,而且又听闻南方的征粮户在闹漕,故而运河上船也是少了许多。 林延潮这么多人,以及行李,竟是没有一艘南下杭州的船肯载。 当然林延潮亮出官家的身份,必是有人巴结和讨好,但林延潮也是轻易不用就是。 就在林延潮在运河边一筹莫展地等了三日之后,终于有一艘南归的乌蓬船从运河上经过。 这乌篷船乃是五明瓦大船,林延潮连状元的风度都不顾了,与陈济川他们一并隔着水边叫船。 “船家!” “船家!” 这明瓦大船上的掌舵艄公十分傲慢道:“咱这是私船,不带客人,你们喊破喉咙,我也不会答允!” “破喉咙!” “破喉咙!” 艄公听了顿时笑了笑道:“说了没用,你们还喊。” 正说话间,从船舱里出来一名青衫士子走出船舱与艄公说了几句话,艄公听了点点头答允了。 于是艄公开口道:“咱们家公子说了,大家虽是萍水相逢,但也该互相帮助,反正船上还有空仓,你们就上船来吧。” 听了艄公这话,林延潮等人顿时大喜,连忙称谢。 这士子倒是笑了笑,对着岸上拱了下手,就走回船舱。 于是船只靠岸,林延潮众人提着行李上了船。这五瓦船十分宽敞,这青衫士子匀出了船舱给众人居住。 上传安顿后,陈济川与林延潮道:“老爷,这明瓦船外看不过是普通乌篷船,但内里装潢却是十分华贵,显然这公子非富即贵啊。” 林延潮点点头,正在这时这青衫士子来到船舱问道:“几位安顿如何?” 林延潮拱手道:“若非兄台安顿,我等都不知如何是好,多谢援手。” 那士子笑着道:“无妨举手之劳,在下公案袁宏道,草字中郎,不知兄台台甫?” 林延潮听了心道此人莫非是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 林延潮当下道:“原来是中郎兄,在下姓林,字宗海。” 听了林延潮的草字,袁宏道哈哈大笑道:“巧了,当今状元郎,字亦是宗海,莫非阁下就是名满天下的林三元。” 林延潮呵呵笑了两声道:“不过是凑巧而合罢了,在下不过是落第书生,之前船破困于浅滩,令中郎兄失望了。” 袁宏道笑着道:“凑巧,也是难得啊,论文才,状元郎可独居天下八斗,我袁宏道生平最佩服的就是林三元了。” 林延潮老脸微红,开口道:“中郎兄,此言太过了吧,在文坛前辈前,林三元也是不敢放肆的。” 袁宏道不由嗤道:“难怪宗海兄连生员都考不取,原来见识不过如此,你口中称赞的那些文坛前辈,如王世贞之流,不过是句拟字摹、食古不化之人,当今文坛上剽窃成风,众口一响,怎可不说是他们之过。” “倒是有些没见识的读书人,整日将这些人的文章奉为瑰宝,可惜,可惜了。” 林延潮道:“中郎兄虽有恩于我,但阁下之见余不敢苟同。” 袁宏道笑着道:“无妨,君子和而不同嘛,但你若明白了这道理,我看功名不止于秀才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宗海受教了。” 于是袁宏道与林延潮畅聊了起来,谈论文章典籍。 论及博学多才,袁宏道连林延潮的十分之一都达不到,偶尔袁宏道说些主观片面的话,林延潮也不正面点破,只是旁敲侧击了几句。 袁宏道就立即会意过来,他见林延潮虽没有秀才功名,也不见他说什么道理,但不知为何一言一句都正好能点在他的心底,甚至能解他之疑惑。 顿时袁宏道对林延潮大为佩服。 袁宏道当下又将话转至了文坛上道:“当今文人崇繁崇古,文章读来仿佛有人蹒跚而行一般,甚至还会掉进坑里,但是林三元的文章读来不同,每一字每一句都用得极短极简,几不可增一字,也不可减一字,读来自然率真,这才是登峰造极的好文章。” “可惜不少人都是不懂这等文章的妙处,此去杭州有一文会,都是一群无识之辈组织的,若是宗海兄有空,且随我一并前去,看我是如何打这些人脸的。(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五 西湖游记 参加文会? 想到文会,林延潮自求学以来,可谓见识了不少,要么不是不少文艺青年骗吃骗喝的场所,要么就是一些文学青年无病呻吟,悲春伤秋。 所谓文会,大多是无聊的人组织的,相互吹捧,彼此捧臭脚的,用此来扬名的。 对于文会,林延潮是丝毫没有兴趣,于是推说不去。 袁宏道见林延潮如此笑着道:“宗海有所不知,此文会并非一般吟诗作对,而是比较文章。昔日王右军赴兰亭修禊,一文而就,名流千古。” 林延潮道:“原来如此,兰亭序乃序跋,这文会是比试小品文吗?” 袁宏道笑着道:“也可以这么说,文试文章篇幅限一尺牍之内。” 汉朝诏书,书于一尺一寸之书版上,以尺一牍,所以也将书信,信札,短篇幅的文章,称为尺牍。篇幅很短的文章,可以称尺牍,至于林延潮所说的小品文,小品来自佛学,指的是佛经的节本。 小品是对于大品而言,大品是佛经之全本。故而小品文就特指篇幅较短的文章。如书信、游记、日记、序跋等文章都可谓是小品文的一种。 文会若是论及诗词,林延潮不过是中人之姿,但论及文章嘛。 林延潮听了也不想别人面前卖弄所长,何况眼前的袁宏道就是一位小品文大家。 林延潮当下道:“这小品文,既不宜说理,也不易传道,不过是小技,小道而已,明道宗经才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啊!” 林延潮这话说得可谓是冠冕堂皇,确实在正统文人里,读书人的学问是在八股文章上。 小品文什么的,太重于文赋了,反而是华而不实。 袁宏道不由一晒道:“宗海兄,此言差矣,陆放翁的致仲躬侍郎尺牍,以及五柳先生的与子俨等疏,这等文章都是琅琅上口,一字一句读来都是唇齿留芳的。这等文章都是小品文,如何说是小技,小道。” 林延潮也是点点头道:“中郎兄说得也有道理,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袁宏道拍腿道:“此话说得极有道理,宗海你随我一并前去就是。” 林延潮推道:“在下才疏学浅,不攻于尺牍文章,这等文会还是不去丢人现眼了。” 袁宏道只道林延潮心虚,诶地一声道:“宗海兄,不要妄自菲薄嘛,出入的都是苏杭有名的举子,就算去了看一看,也算大开眼界。” 林延潮无奈地,心想去见识一下也好,如此路上游玩两三日,不耽误了自己的省亲的归期。 林延潮于是道:“既是同船而渡,自也是同船而游,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袁宏道闻言当下大喜道:“到了杭州,再与你介绍几位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面对袁宏道如此盛情邀约,林延潮也推脱不过。 于是林延潮与袁宏道说说聊聊,乌蓬船也是走走停停。袁宏道兴致一到,就将船停在水边,与林延潮把酒言欢。 林延潮自是希望船走得越快越好,但寄人篱下,又不好催促,只能努力将袁宏道灌醉,再催促开船就是。 如此经两夜一日,船终于抵至杭州武林门。 武林门外乃运河重要码头,交通孔道,钱粮,鱼货,可谓是人烟辐辏,商贾云集。 众人看到武林门外盛景,再想想一会要入杭州城,众人都是心动。 “宗海兄与家眷,可是初至杭州?”袁宏道察言观色在一旁问道。 林延潮上京赶考时,曾匆匆路过杭州当下道:“当然曾在此稍歇,未曾入城中游玩。” 袁宏道对林延潮道:“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既到杭州,怎可错过,小弟少不得陪宗海兄一趟。” “实在是太劳烦中郎兄了。” 袁宏道道:“你我何必客气。” 于是林延潮命展进在杭州城外雇船,而自己与家眷一并从杭州武林门入城。 林延潮两世也是头一次初次来杭州,心情不免激动。 林延潮问袁宏道,我等先去何处? 袁宏道只是笑而不语,众人在武林门雇了几辆马车,一路向西而行。 这马车是敞帘的,坐在马车上之人,转头之间就可见到满城春(协和)色。 三月的杭州,正是最美的时节。 沿路杏桃相次争妍,桃花盛开,宛如百里胭脂云。 林延潮看这满树桃花入了神,陡然抬起头望见一座七级石塔突兀立于层崖之上。他心知这必是吴越王钱弘俶所建的保俶塔。 保俶塔北镇西湖,林延潮笑着与一旁同坐的袁宏道问道:“中郎兄可是与我同去西湖一游?” 袁宏道还是不肯说,笑着道:“宗海兄不必问,你随我去就是。” 林延潮点点头,在马车颠簸中,微微闭起眼,右手枕在车窗上,,耳边似依稀听到梵音钟鼓之声。 这初春午前,阳光明媚,马车行走在城间,却不闻市井喧杂,暖风轻抚,花瓣飘落,一时薰然如醉。 此刻悠闲自如,几欲大梦五百年。 陡然马车一停,袁宏道与林延潮道:“宗海兄到了。” 林延潮睁开眼睛,但见眼前是一处黄墙碧瓦的禅林古刹。 林延潮抬起头,但见门额写着‘大昭庆寺’四字。林延潮知这大昭庆寺乃是名寺,与京师戒台寺南北齐名。 袁宏道道:“我与住持有旧,故而邀宗海兄一并来听经说禅。” 林延潮大喜道:“这是再好不过了。” 二人一并下了马车,可入寺后,知客僧却告诉二人住持今日不在。 少许失望,但此不妨碍林延潮游兴。 袁宏道与林延潮一并入寺,但见两庑栉比,悬幢列鼎,真有禅林气象,至于林浅浅则与丫鬟同去拜佛,两边于是不在一处。 游寺乏了,二人至禅房歇息。 僧人当即林延潮与袁宏道上茶。 喝着清茶,就着茶点,再用巾帕洗了把脸,疲乏之意顿消,林延潮不由浑身舒坦。 用毕之后,袁宏道与林延潮道:“既是住持不在,吾与宗海同游西湖。” 林延潮答允了。 二人即雇了一小舟,入西湖而游。(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六章 湖上文会 林延潮与袁宏道二人一并雇艘小船同游西湖。 艄公在后掌舵。 暖风送来,林延潮感受着西湖美景,湖光山色,由断桥至苏堤,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 船划近了,可听歌吹之声,堤边春草上,都是来赏玩的游湖之人。 林延潮指此与袁宏道道:“若是居此可延寿百年。” 袁宏道听了哈哈大笑道:“宗海兄,说得好,尔宗海,吾宗湖矣。” 林延潮与袁宏道都是大笑。 袁宏道道:“西湖之景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 林延潮点头称是。 于是二人任小船停在湖边,直到暮霭起时,取道六桥等景色归航。小舟行得虽慢,但林延潮却仍觉得这景致怎么也看不完,恨不能舟船再行得慢一些才好。 游罢西湖,袁宏道与林延潮至净慈寺。 黄色琉璃的净慈寺犹在眼前,舟还未至寺前,就听得庙内钟声宏亮,一道道传来,在湖上回荡。 赏完湖光山色,在归航时忽闻暮钟,仿佛身心都被洗伐了一遍。 曾有诗人说这净慈寺钟声,称是夜气滃南屏,轻风薄如纸;钟声出上方,夜渡空江水。 袁宏道对林延潮道:“此净慈寺,吾兄长举孝廉前,曾在这寺内筑室隐居,读书撰文,此寺可拥全湖之胜,正是下榻之所。” 林延潮点点头,心道此生在此寺旁寓居,每日与人谈禅吟咏,手握书卷,再饱览这湖光山色,这可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才想那么多士大夫,都喜避世出尘,不被案牍劳形。 林延潮知浅浅他们早就寻了客栈下榻,自己就正好在净慈寺住一晚。 小舟停在寺旁,林延潮与袁宏道一并入寺,寺内僧人也是知书达理,谈吐不俗。 林延潮与僧人聊了许久,然后与袁宏道寻他兄长旧住僧房,在其住下,下榻在这湖畔古刹之中。 袁宏道与林延潮说,次日再去湖上赴文会。 林延潮听了不以为意。 到了第二天,有僧人送来一帖。 林延潮拿贴来看,其他也罢了,落款上写着陈眉公三字。 林延潮讶然,向袁宏道问道:“这陈眉公是何人?” 袁宏道闻言哈哈大笑道:“宗海兄连陈眉公都不知?其人工诗善文,书法苏、米,兼能绘事,实乃全才,虽不过弱冠但与同郡的董玄宰齐名,连凤州先生也是雅重其人,三吴名士都争相与他结之为友。” 林延潮听了恍然,原来这陈眉公就是大名鼎鼎的陈继儒啊,至于董玄宰就是董其昌,这二人都是华亭人士。 林延潮虽在朝为官,但身在京师也是偶尔也听苏杭的官员向自己说过他们的名字。这二人年纪比林延潮长几岁,虽没有登进士科,不过论及文才,都可称得上后起之秀。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是陈眉公,真是久仰了。” 袁宏道对林延潮道:“这一次文会请得就是三吴名士,陈眉公不过是出面牵一个头。” 听说陈继儒出面组织文会,林延潮心想自己倒是要去见一见,也算一睹江南名士的风采。 “那文会在何处?” 袁宏道笑道:“就在湖上。” 于是袁宏道与林延潮在寺内用过斋饭后,雇了一舟前往湖心。 不久就见得湖心处,停着五船连舫,连舫左右还有十几艘小船。 连舫上走出一名书生对着小船叫道:“这不是中郎贤弟吗?怎地来得迟了,快上画舫来。” 袁宏道一晒道:“不用你说,我也自会来。” 袁宏道如此不客气,但那书生却丝毫不生气地道:“你同船的是你好友吧,快上得船来,这里有醇酒,也有佳人。” 袁宏道没搭理,让艄公把船划近连舫。 艄公缓缓摇船,袁宏道对林延潮道:“此人叫华传芳,出身无锡商贾,家中赀财无数,平日不学无术,但喜附庸风雅,自己不通文墨,但常买诗买文章来充门面,这一次菰川文会他就是此间金主。” 林延潮听了恍然道:“原来如此。” 说完二人从船舷登上连舫。 林延潮见连舫之内,装潢奢靡,连舫里也有不少士子,他们或在喝酒,或在狎玩妓子。读书人狎妓,反而是一件风流之事。 这时隔壁船舫走来三人,袁宏道激动地道:“眉公兄!玄宰兄!” 林延潮转过头看去,从袁宏道称呼中,辨认出这稍年长一些的是董其昌,年轻一些的则是陈继儒。 至于还有一人,袁宏道则是不认识。林延潮看去此人有几分倨傲,从气度上看应是一位衙内。但见陈继儒与此人显然十分亲厚,拉过此人的手笑着道:“中郎,我与你引见,这位就是王缑山。” 袁宏道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是缑山兄,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林延潮也明白这王缑山是谁了,此人就是王太仓王锡爵的儿子王衡。 这王衡,也不过二十余岁,但十几岁时就名满天下了。 他得享大名,并非是王锡爵的儿子,而是一件事。 当时张居正夺情,王锡爵得罪了张居正。 在太仓老家的王衡,不过十四岁的,听说了之后写了一封信名为《和归去来辞》给王锡爵,让他回家。王锡爵拿了他儿子这信给诸同僚看说,吾不归,将无为孺子所笑。这和归去来辞,既嘲讽了张居正,文章也写得极好,甚至连馆阁翰林也是传抄此辞,由此可知他的才华。 至于王衡堂堂衙内,为何能与陈继儒为友。那王锡爵对陈继儒十分赏识,招陈继儒陪他其子王衡读书,两人相伴读书于支硎山。 据说王衡每次读书,总是从头到尾,一字一句仔细地读。即使是数百卷的书也是如此,连笺注中的每个字也不轻易放过。 陈继儒对他说,诸葛亮读书是略观大意,陶渊明则是不求甚解,你何必自讨苦吃?王衡说,你有你的方法,我有我的方法。但读书与做人相似,必须有始有终、一丝不苟才行。 后世有人讥讽陈继儒既身为隐士,却飞去飞来宰相衙。 其实也因陈继儒与王衡为友的缘故,换了普通人只要能结交上王衡这等衙内,就与一步登天也差不多了。(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七章 这就非常尴尬了 自小才高,却爱抱大腿的陈继儒,书画双绝的董其昌,还有这粗大腿,衙内王衡,这三人无一不是出类拔萃的才俊。 换了一般同龄读书人见了这三人,要敛手敛脚的,但对于林延潮而言,三人只是文坛后辈而已。 林延潮从头到尾都不说话,只是静静站在袁宏道的身后,足显气度。 待袁宏道与王衡见礼,董其昌见林延潮气度不凡,笑着与袁宏道道:“中郎兄,结交并非凡辈,这位兄台可否与我引见一番?” 林延潮正要开口,袁宏道笑着道:“这是自然,我这位朋友乃是诸生,姓林,字宗海,闽地侯官人士。” 诸生就是生员。 林延潮微微讶异,自己不是与袁宏道说自己是落第书生吗?反是被他往脸上贴金说成了生员。 林延潮见袁宏道给自己使了眼色,于是只能默认下来,向三人行礼道:“久闻吴中出名士,幸会,幸会。” 林延潮只是淡淡的拱手,以他今日身份地位,是要三位先向他致礼才是。但此刻三人除了陈继儒,都是举人的身份,林延潮只能先向他们见礼,但行止却丝毫也没有居于下风的意思。 王衡看了一眼,点点头,算是答允过了,他本来就傲慢。在他看来林延潮不过是一名普通生员,就算不持重行礼,也没什么,不值得计较。 陈继儒才学极高,不仅受王锡爵,王世贞赏识,连前首辅徐阶,对他也是十分器重,但考举人时却落第,所以算是个落第秀才。 陈继儒为人谦和随性,也是笑着拱手道:“幸会,幸会,某陈继儒,朋友都称我眉公,读书不求进取,只爱游山玩水、莳竹养花、焚香抚琴、赏月晒书,懒散闲人一个。” 林延潮笑着道:“正合吾意,正是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 陈继儒听林延潮这一句,不由目光一亮,笑着道:“林朋友高才,这一句才是真合吾意。” 林延潮与陈继儒都是大笑。 董其昌在旁笑着道:“看来这位林朋友,与眉公倒是可以说得来的好朋友。” 王衡亦是点点头。 众人一阵笑谈,于是入舱里坐下,几人围桌畅谈。其中也有华传芳,等其他几名士子。众人序齿后,就打开话匣子。 华传芳为人八面玲珑,与众人聊了几句,相谈甚欢。 华传芳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林朋友,是闽地侯官的诸生?” 林延潮没有半点瞧不起商人的意思,故而华传芳尽管商贾出身,在礼数上也没怠慢笑着道:“是。” 华传芳对众人道:“我知今科状元,就出自侯官,林朋友,既姓林,台甫又与状元郎相同,也真是恰巧了。” 林延潮勉强地道:“是在下沾光了。” 众人都是大笑。 一名士子又问道:“林朋友,既是侯官诸生,可曾见过状元郎一面?” 众人都看向林延潮,林延潮不好答,支吾地道:“似有见过吧。” 众人听了都是诶地一声道:“见过就是见过,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什么叫似有见过。” 又一人道:“林三元,乃当今文魁,我若是在闽地,若能见之一面,听几句教诲,恐也是终身受益的。”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言语和神情上都露出十分敬仰的神色。 而华传芳却是心思细密的人,他见林延潮言语支吾,留了个心眼问道:“不知林朋友,是在县学,还是府学?” 林延潮没好气地看了袁宏道一眼。 袁宏道也露出尴尬的神色,这画舫里等闲都是有生员功名的,就算是华传芳虽没考中生员,但他有个有钱的爹,给他捐了个监生,故而也可以与众人平起平坐。 读书人都是有圈子。正如生员不会与童生序齿,在这样的宴席上,生员是不会与童生同席的。 但是袁宏道又觉得林延潮言谈出众,故而有将他引荐给众人的意思,也是希望他能在此扬名出头,将来也是大有好处。袁宏道是一片好意,林延潮不忍辜负朋友,索性也只能随着他继续撒谎。 林延潮岔开话去道:“县学,府学有何分别,在下进学后,就向教谕请出外游学了。” 当时庙学荒废,生员有了功名后,不受籍贯所限,出外游学也是常理。 华传芳恍然道:“原来林朋友是侯官县学生员。” 华传芳这么推断也是有道理,府学学官称教授,州学学官称学正,县学学官称教谕。林延潮心想,华传芳这么推断也是没错的。当然他也确实是侯官县学出身的,只不过已是毕业很多年了。 华传芳问道:“林朋友可识得侯官县学周莫儒?” 这就不妙了。 林延潮又看了袁宏道,但见他已是羞愧得无地自容,连忙出面替林延潮解围道:“林朋友不是说了,他进学后就出外游学了,那县学里的朋友,断然是不认识的。” 但华传芳微微一笑向林延潮问道:“哦,林朋友是这样吗?” 林延潮道:“是吧。” 听到这里袁宏道也是松了口气。 华传芳哈哈一笑道:“那正是巧了,今日周莫儒亦恰巧就在船上,我介绍你们好好认识!” 听了华传芳这话,袁宏道则是差一点给噎死。 华传芳找来下人吩咐一声,不久一名三十余岁穿着襕衫的士子走入船舱。 这周莫儒是侯官生员不假,科第无望后,就四处闲游,后结识了好结纳名士,家中多金的华传芳。周莫儒有意巴结,投靠至华传芳府上作一名清客。但华传芳对周莫儒却是看不上,只是拿他当一般的帮闲来看。 这一次华传芳身为菰川文会的金主,他也来上船打打下手。 听华传芳邀周莫儒入舱,这等名士齐集的场合,周莫儒可有几分怯场。 但见华传芳与周莫儒道:“周先生,我与你介绍一同乡,这位侯官县学的林朋友。” 说完华传芳朝林延潮一指。 听说县学同船,周莫儒先是高兴地道:“原来是他乡遇故知,我也是侯官县学。” 但周莫儒说完这句后,仔细看了林延潮后疑惑地道:“可是这位林朋友面生得很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此刻对林延潮而言,这就非常尴尬了。 华传芳则是轻哼一声,一副我早就知道真相的样子。(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八章 真假 方才林延潮只是一句话,华传芳就从中起了疑心。 当然这与林延潮也有干系,林延潮是看在袁宏道面上,勉强替他圆谎,若是他真的决意隐瞒,华传芳是看不出的。 华传芳虽不学无术,但却为人精明,人情练达,看出了破绽,这又试了几句,不用看林延潮的表情,就是袁宏道这急于掩饰的样子,也是被他当场一眼看穿。华传芳就猜得林延潮这生员的身份十有七八是冒充的,故而他请了周莫儒进来‘验货’。 华传芳此有心之举,在场众人初尚未觉得林延潮生员身份乃假冒的,但周莫儒这一句,我怎么没见过你? 此刻再迟钝的人,也是从中听出了玄机来。 这时华传芳哈哈一笑道:“诶,周先生,不可以这么说,侯官县学上百名生员,你总不能一一认得,再说难不成还有人假冒生员,招摇撞骗,骗吃骗喝吗?” 听了华传芳这句话,众人目光唰唰地看向林延潮,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袁宏道此刻真恨不得用头来敲桌子,心想自己怎么出了这馊主意。 林延潮看了袁宏道一眼,心道事到了这一步,也唯有将谎扯圆了。 林延潮笑着问道:“周兄,江教谕身子可是安好?还是喜欢打马吊吗?” 周莫儒一听,顿时恍然笑着道:“是啊,你说江教谕啊,还是老样子,每日这四人功课,不费个三时辰不下场的。林朋友果真是的侯官县学的同学。” 林延潮微微一笑。 见周莫儒一口答允了,众人也是正要释疑。 这时华传芳阴恻恻地道:“江教谕喜欢打马吊,知道的人不少吧,仅凭这一点恐怕……” 林延潮看向华传芳,笑着问道:“哦,听华兄的意思,莫非是怀疑我是假冒生员的吗?” 华传芳哪里会被林延潮一句话问倒,就算他真是侯官生员,得罪也就得罪了。华传芳道:“林朋友,瞧你这话说的,假冒生员,是要拿进衙门查问的,料想别人也没这胆子。” 华传芳向周莫儒使了个眼色,要周莫儒盘问林延潮。 林延潮不等他,抢一步问道:“周朋友是哪年进学的啊?” 周莫儒道:“乙卯年补博士子弟,现为增生。” 乙卯年就是万历七年,林延潮安下心来道:“我是乙亥年的。” 周莫儒当下毕恭毕敬地道:“原来是前辈,失敬了,难怪我在县学里没见过前辈。” 林延潮淡淡道:“无妨。” 周莫儒年长林延潮少说十岁,但国子监,府学,县学里规矩都是这样,进学早的就是前辈,进学晚的就是后辈。哪怕你年纪比对方大一轮,也要称前辈。 林延潮这话可以为自己洗脱嫌疑了,但华传芳则是冷笑,林延潮显然是诓出了周莫儒何年进学,如此对方当然就查不到自己。他若真如此以为,就太小看他华传芳了。 “原来林朋友六年前就进学了,那时才十三四岁吧,如此年轻就进学,应不是无名之辈吧!”华传芳笑道。 周莫儒反应过来道:“如此年轻进学,必是神童,这我倒是没听说过,当年林三元也是十三岁以院试第二进学,成为廪生,已算是很了不得了,县学里都是传为佳话呢。” 听周莫儒说完,在场之人也是明白,没错,十三四岁就进学,在当地肯定是轰动一时,绝不会默默无闻。 众人看向林延潮,心道看来此人多半是冒名顶替而来的,或者周莫儒真不知有这个人。 此刻华传芳胜券在握,要看林延潮还解释什么。却见林延潮却是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就在这时,陈继儒起身笑着道:“也是差不多了,我们这菰川文会,可开始了吧!” 陈继儒以恕道待人,心想就算林延潮是假冒生员来的,也是无妨,再说看他的气度和谈吐,也非凡子。 华传芳不会扫陈继儒的面子,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他通于世故,当然知道给人留个三分颜面。华传芳大度地对林延潮道:“既是林小友来了也好,我也不介意多双筷子,到时自便吧!” 华传芳对林延潮的称呼已是从朋友,下降到小友。至于自便的意思,当然是让林延潮不露痕迹地自行滚蛋。 这时一名下人走来与华传芳耳语几句,华传芳点点头,然后对众人道:“钱塘县的父母官到了,我需出去迎一迎。” 听华传芳这么说,众人都是惊喜,能请一县知县来,这也是有面子的事,这菰川文会也是上了一档次。 船舱里众人都是翘首以盼,当然对于王衡这等衙内,这钱塘知县也算不了什么,坐在船舱里与陈继儒谈笑风生。 华传芳迎了钱塘知县入内。 在座都是生员,举人,见知县当然可以不拜。 但这钱塘知县姓陈,乃进士出身,虽只是三甲,但也是在座之人仰望的存在了。所以众人不重其知县身份,而是重其科名,一一以后辈见礼,口称侍生。 先是王衡,陈知县则是笑着问道:“荆石先生,身子可是康健?” 王衡道:“家父身子一贯很好。” 陈知县道:“荆石先生为公卿延誉,负一时物望,我等都望他能早日出山,为国家作一点事。” 王衡道:“侍生替家父谢过,只是家父孝期未满,不能除服。” 王衡之后,陈知县与其他几人都没说几句。不过寥寥数语,就算是名满苏吴的董其昌和陈继儒,也不过简单地谈了几句。 待轮至林延潮时。 陈知县初时漫不经心,待见他向自己行礼通名时,却神色一变,这一幕在场不少人都是见得了,华传芳则是讶异心道,这陈知县对这冒牌生员,为何如此惊奇。 林延潮自报姓名,这当然是一个假名。 陈知县听完后,略有所思道:“原来是林朋友。” 说完后陈知县双手圈起,向林延潮作了一揖。 见了这一幕,众人都是讶然心道,这陈知县糊涂了吧,在场其他人与他见礼时,陈知县不过是微微点个头而已,就算是王衡,陈知县也不过笑着拉了拉他的手。 而林延潮不过是一介生员,哪值得他如此郑重其事的行礼。(未完待续。) 四百八十九章 白纸 陈知县向林延潮施礼,令在场之人都是很尴尬。 当下众人都是心想陈知县或许是头晕眼花了,于是都尽量替陈知县开脱,如今天阳光太好,总之哈哈。 将此事就如此揭过。 除了陈知县,还有一老翁与他同来。场之人都不知他的底细,众人只称他为陆翁,听说是董其昌的老师,甚至王衡以及在场一名士子也是受过他教诲的,应该是在野宿儒,所以很是德高望重。 连陈知县见了他,也不敢居首,而是坐在一旁,推了陆翁为首座。 华传芳请陈知县,陆翁来此,自是为此次文会作一个评判。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习惯性相轻,故而文会上总要推公正持正,才学得各方敬仰的人来裁断。 见众人推举,陈知县倒是很客气道:“唐宋以诗词为盛,而今则是文章为显,文章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吾喜小品,喜其冲口信手,闲适随度。“ 陈知县说得也是道理,诗词之道了,前人已是抵至一高度,同时明朝又以文章为宗。读书人就觉得,文会上再千篇一律,谈论诗词已不那么合乎时宜。 而谈论文章,那等阐述宏理,庄严严谨,更切乎文以载道方式的文章,也不适合在士人交游时谈论。 所以这等冲口信手,闲适随度的小品文,也逐渐在文会上有了市场。 陈知县接着道:“评论文章嘛,吾窃以为,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遽论其文也,诸位文章,本官知其理,不知其情,是不敢妄加评论。“ 大家都知道,陈知县这话是自谦,免得到时候点评文章时,惹得别人不爽。 于是一名名叫张君霆的士子道:“县尊,韩愈有云,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县尊指点我等文章,如帮我等明性悟道,我等感激还来不及呢。“ 这士子说完,众人都是一并称是,请陈知县一会不要顾及,随意评论。 见众人都这么说,陈知县捏须点点头,然后向陆翁请教了一句。陆翁点头答允。 于是陈知县就与众人道:“今日在西湖为文会,各位也是各写一篇文章来,就以一叶为幅,一炷香为限。让本官与陆翁一览三吴才子佳作。“ 众人一并称是,然后各自入席。 此刻西湖上起了风,湖面起了浪。不过五艘连舫在湖面上很平稳,丝毫也不摇晃。众人都是安安稳稳地坐着。 至于画舫里的船舱很大,容的二十余士子也不嫌小,这席位也是一人一席。 众人坐定后,华传芳看了林延潮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心道此人为何如此厚颜,还赖在船上不去,我一会需羞辱一下此人。 于是华传芳对下人招了招手,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船舱左右垂帘挑起,但见美貌的侍女端着文房四宝,鱼贯入内。 侍女将文房四宝之物,放在众人的席前案上,然后随侍左右。 众人琢磨陈知县所说的一叶纸,就是案上这么点大,最多写上个两三百字,这也就是限定篇幅了。 然后一名侍女在陈知县与陆翁面前点起线香。 众士子里不少人都是提笔挥毫,也有的则是一动不动,闭眼凝思,看来是在打草稿。 对林延潮而言,这文会不过是走个过场,袁宏道一片好意,想要替他扬名。但林延潮眼下早已是名满天下,又何必来这场合出什么风头呢,没事莫装逼嘛。 于是林延潮心想就随意写一篇平平的文章应付过去就好了,自己马上雇船南下回家省亲,才是眼前的正经之事。 这样的应酬文章,林延潮在翰林院里可是没少写。自己中状元后,宫里太监,以及很多官员来求自己写文章,想要拿来作为墨宝,藏于家中,留之家人。 初始时一两个如此尚好,但人多了来求,林延潮也是招架不住。 久而久之,林延潮也是被锻炼出来了,这样应景对付的文章写得也很顺溜,简直是提笔就有,如此就叫应酬之作。后来有了孙承宗捉刀,自己就更不费什么脑力了。 于是待林延潮准备腰提笔磨墨时,却眉头一皱,转过头看正在奋笔疾书写个不停的华传芳。 原来摆在林延潮面前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少了一样。没有墨水叫林延潮怎么写?自己满腹经纶,也不能咬破手指写血书吧! 于是林延潮只能搁笔,双手按膝而坐。 左右的人都在那写文章,林延潮这个样子就有点呆头鹅了,仿佛江郎才尽,酝酿不出文章,要交白卷似的。 眼下半柱香过去了,在场之人都是提笔了,唯有林延潮枯坐原地。 这时但见华传芳将笔一投,双臂的袖袍长长向后一甩,然后将卷子拾起递给身旁侍女,侍女第一个将文章交给陈知县。 这华传芳为何第一个交卷? 林延潮想来此人附庸风雅,文章都是买来充门面的,此刻上场,早就请人代写了,自己只需默写一遍就好,当然是第一个交卷的。 当然看了这一幕,若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华传芳是才思敏捷呢。 华传芳后,其余士子也是陆续将文章写好了。 一炷香后,其他人都是交稿了,场上最后只余下林延潮一人。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拿了面前这张白纸递给了身侧的侍女。这侍女抿嘴一笑,将林延潮白纸递上。 由于是侍女转手,陈知县没看是林延潮所交的,但他看到是一张白纸时,也是眉头微微拧起。 当然了,这是文会,并非科举考试,交白卷也是无关紧要,但这里三吴名士汇集,如此场合写不出文章来,交了一张白纸,那可真有负名士之名了。 陈知县本着给人留情面的原则,也不说破,将林延潮的白纸放在最末,而是与一旁陆翁一并谈论起文章来。 这文章排在卷首的,当然是华传芳的。 于是陈知县第一个念起华传芳的文章来。华传芳笑了笑,左右顾盼了一番,然后挺直身子,显然对自己的文章极有自信。(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章 以情动人 陈知县拿着华传芳的文章读了起来。 因是小品文,所以篇幅很短。 但听陈知县念至……余生钟鼎家,向不知稼穑。米在囷廪中,百口丛我食。婢仆数十人,殷勤伺我侧。举安进罋飨,疱人望颜色。喜则各欣然,怒则长戚戚…… 念完后陈知县对陆翁道:“此文似自述之文,却尽显富贵风流,此文陆翁以为如何?” 听陈知县夸奖,华传芳心下得意,这可是他费了两百两从人手上买来的文章。 陆翁看了一眼道:“风流,富贵是有了,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文章也是一样,此文道尽富贵,却不见回转,终是可惜了。“ 华传芳听了陆翁的话,顿时不快,他本是想凭此文,一鸣惊人的,但眼下只能应了一句,陆翁说得是,晚生受教了。 不过除了华传芳,在场士子都从陆翁的一句点评中,或多或少地悟出些什么来。 林延潮也是点头心道,此人真乃名士,自己不可自持才华,小看天下英雄了。 陈知县念完华传芳的文章,又举了数人文章来念。 陆翁摇了摇头道,此文太繁,趋步于古人。 被点评的士子当下不服气地道:“陆翁,李西涯曾道,文必有法度,然后中谐音度,如方圆用之于规矩,古人用之,非自作之,实天生之。 陈知县肃然道:“求学不可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你这文章趋于古人并无不可,但却又未得其髓,实是画虎不成。“ 士子听陈知县与陆翁都这么说了,只能称是。 袁宏道听了不由露出得意之色,看了林延潮一眼,那分明是道,你看我说得不错吧,复古之流已是不兴盛了。 林延潮心道,是啊,小品文崇尚闲适写意,那等模仿古人的骈文看似绮丽,但大家眼底,越来越如同抠字眼写就一般。 下面陈知县又是读了陈继儒,王衡,董其昌,袁宏道的文章。 到了这里,陆翁方才露出了些许欣慰之色。 众人心道,果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几人都是吴中出类拔萃的才子,难怪他们的文章能得陆翁青眼。 陈知县笑着道:“看来此次文会魁首不出这几篇之内了,袁中郎还是逊了几分。“ 陆翁点点头道:“其实袁中郎这篇也是不错了,少了火候,再锤炼一番,可成大器。“ 袁宏道听了大喜,当下拜道:“多谢陆翁。“ 陈知县然后向陆翁问道:“以陆翁看,三人的文章谁能分个高下?“ 陆翁听了摇头道:“难,难。“ 陈知县笑着问道:“莫非是三人不分伯仲,陆翁觉得难以评高下?“ 但见陆翁抚着胸前的白须道:“非也,只是感叹国朝文章垂世百年,连王凤州都不再拘泥于复古之见,可见此路已是走到尽头,眼下已是到了求新求变之际,百年一革之局,到了而今,若不能再进一步,我等又唯有退回去了,等于走了回头路了。“ 说到这里,陆翁看向手中的几篇文章。 众士子瞬间都是读懂了陆翁话里的意思,这三人文章虽好,但格式上没有新意,还是在重复古人的路数上。 众士子都感受到陆翁胸中之情,画舫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凝重。 就在这时,就听陈知县突然一笑道:“陆翁,又发千年之忧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当今文坛自王凤州后,难道没有出类拔萃之人吗?我看不说当今天下,就是此船内,也可有继往开来之人。“ 陈知县这话说得,众士子们是又羞愧,又是欣喜。 陈知县这么说,是说船中有人,可继承王世贞衣钵,领袖当今文坛的。这个梦大家想想也就可以了,若真的以此自居,恐怕会被天下人笑话。 陆翁闻言笑而不语,这意思就是反对了。 陈知县见船中无人信他的话,不由露出神秘的微笑。 此刻众人文章都已差不多已是点评完了,只余最后一篇,于是陈知县将最后一篇抽出,放在眼前。 白纸??? 陈知县瞬间是懵了,这,这,此人交白纸为何? 不对,此人才冠当世,不可能写不出文章来了,此举必有深意。 莫非他是借这白纸说文章之道,不错啊,文章之道,至简亦是至繁,岂不闻大英牺牲,大象无形,大巧不工,大方无隅。 他是借白纸告诉陆翁,真正的文章之道,并非崇古,也非在求变,更不是在出新,而在于至简至要。 原来如此,这就是大辩不言啊。 陈知县一瞬间脑补了无数。 “县尊?“ 陈知县环顾左右,却见别人都看着自己拿着一张白纸发呆的样子。 “又或许我是认错人?“ 陈知县心底如此想着,拿着文章问道:“这白纸何人所作?“ 此言一出,华传芳露出了讥讽之色。 片刻后,一名坐在墙角的士子拱手施礼道:“是在下写的。“ 陈知县问道:“为何一张白纸交来?“ “因为没给墨。“ 陈知县听了差点跌坐在地,什么大英牺牲狗屁。 陈知县顿有些着恼问道:“这是为何?“ 这时华传芳起身道:“回县尊的话,是我的主意,此人冒充侯官生员,招摇撞骗,混进文会中,却被我揭破。我本希望他有羞耻之心,自行离开,哪知此人厚颜留下,赖在此出名,故而我才不给墨。“ 陈知县斥道:“岂有此理,我等又不是眼瞎,文章好坏看不出吗?你如此做,实是心胸狭隘,不容他人有出头余地。“ 华传芳被陈知县训斥心底大怒。不过他家颇有资财,一个钱塘知县,也不是真惧。 于是华传芳道:“文会中都是名士,岂可鱼目当作珍珠,再说我也是只欲他不打扰县尊和陆翁罢了。既是县尊不信,不让当堂一试,看看他的才华是否能为一名生员。“ 华传芳这话也是令陈知县一呛,不过陈知县细想,也是生怕自己认错人了,故而不敢确认。 于是陈知县向林延潮问道:“你。。阁下,可是侯官生员?“ 林延潮道:“确乃侯官生员。“ “胡说,若你真是生员,那么周先生,怎么没见过你?“华传芳质问道。 林延潮听了道:“我曾是侯官生员,但现已不是了。“ 听了林延潮这话,众人都是恍然,除去生员身份,要么是考中了举人,或入国子监,要么就是学业不合格或者是犯了什么错误,被督学罢了生员身份。 这对于一名秀才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过此人虽曾是生员,但现在继续用生员身份,却是他的不对了。 却见陈知县却了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华传芳却是冷笑两声道:“真无耻之尤。“ 这时陆翁道:“若是有墨给你,你可当堂写出文章来?“ 林延潮道:“可以。“ 陈知县立即道:“既是如此,我给你笔墨,当堂写一篇来。“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古人有云,读其文如闻其声,闻其声如睹其人。眼下在下在此,就不必那么麻烦,索性直念给大家听好了。“ 陈知县惊喜道:“状。。不,阁下不用打草稿?“ “在下作文章,从来都是落笔之后,不易一字!“ 不易一字,好大口气! 众士子都是震动了,不易一字,那不是说写出来的都是登峰造极了,不用改了。 董其昌与陈继儒低声地道:“宗海太狂妄了。“ 陈继儒笑着:“不是狂妄,是狂捐,宁为狂捐,不为乡愿。“ 陈知县笑着道:“那阁下就念来,本官洗耳恭听。“ 众士子们听了也不服气,也是露出认真的神色,一会挑林延潮文章的毛病。 但见林延潮道:“此文乃是前几日与袁中郎一并共游西湖所得。。从武林门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 林延潮一边念,众人一边听。 众人乍听来这文章,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仿佛在叙事,说一人的游记。但偏偏如此情真语直的文章,能从这一字一句里听出作者雀跃的心情。 “。。。。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 听到这里,林延潮这寥寥几句,却是语浅情深。 “。。。。余游西湖始此。晚同中郎渡净寺,觅其兄旧住僧房。取道由六桥岳坟石径塘而归。草草领略,未及偏赏。次早得陈眉公帖,眉公同学王蘅芜至,湖光山色,一时凑集。“ 众人听完这文章,良久不语,文章听来平平无奇,就是老妪也是能听得懂。 但听过之后,众人都不约而同生出悠然闲适之情。 往日这等山水文,都是极尽词藻,用各种华丽难懂的文辞,渲染山水之美,但是本文却剑走偏锋,短短几个字,几句话,以景写情,令读文之人与笔者一并酣醉。 文章到了这一步,仿佛又推开了一窗户,众人不由觉得,文字简单繁复并不重要,在于能不能真情动人。(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一章 欺世盗名 虽说林延潮不过是一名假冒的生员,但在场之人的品味和见地都还是在的 不会出现以下情况。同样一首诗,若是苏轼读来,众人还未拍案叫好,先是一波脑残粉簇拥而来。或是一名草民读来,一群人还未听完,就迫不及待狂喷。 明朝的读书人,士风犹纯。 本来陈知县一篇文章念完后,众人都是交头接耳,相互讨论,但此刻连舫上仿佛是时间停顿了一般。 连舫上众人听完林延潮的文章,有的回味慢慢品着,有的则是缓缓颔首,有的则是轻轻击节,似想要把林延潮的文章,谱作韵词。但却还是有那么几人是表示不信服的。 华传芳胸无点墨,纯粹是附庸风雅,来文人圈里想要沾别人光的。 此刻他听了林延潮的诗后,嘴角流露出一抹讥讽之色心道,此文平平无奇嘛,没有一个自己没学过的字,没一个自己听不懂的词,几乎就如同白话一般,言语十分浅显,这样的文章也能叫作好文章,简直是笑话! 华传芳听完不动声色,想要先看他人怎么喷林延潮此文,自己再推波助澜,但等了一会,但场上却是一片寂静。 无人说坏,同时也无人说好。 此刻华传芳也不敢起身讽刺,第一个引导舆论方向,这里有陈知县与陆翁在,文章好坏,岂是他能论断的。 陈知县这时没有多说,对一旁之人问道:“可有人摘抄下来了?” “有。” 一名士子方才已是摘抄好文章,递给了陈知县与陆翁。 二人又重新读了一遍了,众士子又听了一遍,皆是心有所感。 陈知县道:“陆翁,此文学生读来,仿佛有冬日围炉品茗,夏夜柳堤信步之闲适。” 陆翁点点头,华传芳听了恨得牙痒痒心道,此冒充生员之人的文章也能得如此评价。 这时一名士子起身道:“县尊,侍生有一言不解,还想请教。” 陈知县道:“但说无妨。” 这士子道:“此文既不见闳大雄整,也不见神简气逸,弟子读来文辞流俗,唯有闲适二字稍值称道,这样大俗的文章,如何能登大雅之堂呢?” 陈知县道:“未必唯有文采斐然,才是好文章。此文胜在不事雕琢,不拘格套,偏偏言语易懂。” 听这士子反对,华传芳在下面几乎要为他拍掌叫好,但也希望他不被陈知县这两句话给压倒了。 果真士子仍是不信服道:“县尊说若言语易懂,也能为好文章,那么市井农夫不也能出口成章,要我等文人操笔何用?” “礼卿,休得胡言!” 陡然一声怒叱传来。 那士子听了吓了一跳,见这一声怒叱是由陆翁所出,当下十分惊恐。 这士子名叫袁可立正是董其昌的同窗,也是陆翁的弟子,见受业的恩师训斥,袁可立当下跪在地上请罪道:“恩师。” 陆翁怒气稍缓,环顾左右道:“当年钱武肃王目不知书,然其寄夫人书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不过一言,姿致无限,这等文辞,有何难为之,但此中意境,老夫纵读了一辈子的书,也是写不出的。尔就以为大雅的文章,就不能大俗吗?” 袁可立听了当下道:“恩师,弟子错了。是弟子先存了轻蔑之心,故而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 陆翁道:“尔学未信,责你半年里,不可出门一步,在家读书。” “是,恩师。”袁可立一句怨言也没有。 不过陆翁这么一斥袁可立,众人方才心底的疑惑,也是得到了印证和肯定。 身为陆翁得意弟子的董其昌,起身道:“我以为此文别开蹊径,清新活泼,以精诚而动人,非堆砌词藻的文章可及。” 陈继儒更是直接道:“古语有云,一字可师,三语可掾,此文非我能及,多谢这位林朋友,他日若是文章有成,拜今日之赐。” 袁宏道听了几人都是如此盛赞林延潮,当下十分乐呵道:“我就说了,我这位朋友有大才吧。” 陈知县笑了笑,当下将文章拿起,双手持之拿至林延潮面前问道:“不知此文篇名?” 林延潮想了想道:“与袁中郎共至西湖游记。” 袁宏道听了十分感动,林延潮这篇文章得了陆翁点评,必传扬四方,甚至青史留名也说不定,而自己名字属上,也是沾了他的光。自己本想替他成名,但林延潮却反过来提携了他一把。 “好,就以与袁中郎共至西湖游记,但请写下大名,书于纸末,以确文章所属。” 众人心道陈知县此举就是决定帮林延潮扬名了,名字一旦写下,以后这一篇文章就会被文会会集记录下来,事实上就算不记录,他们也会将这篇文章传扬出去。 就在这时候一个冷测测的声音传来:“欺世盗名之徒,也能写出这等文章?这八成是从别人手里买来的。” 这一句话,说得不大声,但好几人都是听见了。 “华兄,此话可是你说得?”袁宏道怒不可遏,第一个上前质问道。 华传芳笑着道:“中郎何必动怒,我又不是说你,有的人做得,难道还不让说得吗?” “你?”袁宏道大怒。 陈知县也是斥道:“华公子,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华传芳笑了笑,他不惧陈知县,但也不愿得罪,当下道:“诸位,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说得话,既有些人不爱听,那我就自行离去就是了。但也希望有些人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是。” 说完华传芳拱手,就要离去。 “慢着!” 但见林延潮道:“这位华兄不是说我欺世冒名吗?不错,我眼下确并非侯官生员,之前赴文会前没有言明,确是是在下不是。” 华传芳听林延潮这么说,停下脚步也不过转过身,双手负后,脸上满是‘看吧,我早就说过了,你们又不信’。 而在场士子也是窃窃私语,虽心底有几分猜测,但眼下肯定,对林延潮不免也有几分失望。 但见此刻林延潮言道:“既华兄要知我姓甚名谁,好,我说与你听!”(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二章 养猪? “知你是谁?“华传芳冷笑两声道:“我猜来不过是科场失意,又不肯上进被督学革除功名的落魄书生。“ “尔这种人我见了不知多少了,游手好闲,不思痛下苦功如何进学,只想一朝成名,攀附贵人,妄图走什么终南捷径,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菰川川文会,也是你招摇撞骗的地方么?你这一点小伎俩,又岂能骗过县尊,陆翁的火眼金睛。“ “他们身为长者,敦厚仁德,不欲点破,这也是他们的惜才之心,你却还蹬鼻子上脸了,我看不下这才仗义直言罢了。“ 华传芳是洋洋洒洒,好一篇长篇大论,这一连串质问下来,众人也不能说他有错。 若林延潮真是冒充侯官生员,那么确确实实是他有错在先。方才赞善林延潮文章的陈继儒,董其昌等人也不好开口。 华传芳说完后,连陆翁也是叹息了一声,捏须不语。似陆翁也信了华传芳的话,为林延潮惋惜不已呢。但众人之中,林延潮十分淡定,甚至没有打断华传芳的话,就让他这么说了下去。 就在这时袁宏道突然站起身,对众人道:“县尊,陆翁,这一切不关宗海兄的事,一切错处都是在我身上!“ 华传芳连忙道:“中郎兄,我可不是说你,我知你也是为小人所蒙骗。“ 袁宏道怒瞪了华传芳一眼,令他不敢再言语。 然后袁宏道走到陈知县,陆翁面前跪下,对二人道:“我与宗海兄事实上也没有深交,只是三日前相识于河上,但是宗海兄的船漏了,故而我是顺道载他至杭州。一上船,宗海兄就与我直言,他并非是生员,只是科场落第之书生。“ 听到这里,在场众人都是点了点头。 “但我与宗海兄相谈之下,对他才学敬佩得五体投地,我袁宏道侥幸科场得利,得举孝廉,但宗海兄如此大才,竟连一名生员都不是。如此实在是令我惋惜,料想宗海兄科场失意,是无人引荐,默默无名的缘故。“ “恰好逢此文会,有陈知县,陆翁这等鸿儒在,故而我想将宗海兄引荐与两位前辈,但怎奈文会里非名士不能得邀,故而我事先就欺瞒了眉公,说我这位朋友乃是生员,总之一切错处都是在我,与宗海兄无关,若是各位不信,我袁宏道敢以身起誓。“ 听袁宏道将其中缘由从头到尾说了个清楚,众人也是不由为袁宏道这么情谊感动。 这是什么,英雄与英雄,惺惺相惜啊!一个读书人见另一读书人才华胜过自己,不以他落魄却才高而心生嫉妒,反而怕他才华被埋没,而努力推荐,这是何等情操啊! 袁宏道说完,众人没有一个因此觉得袁宏道做得有什么不对,反而一个个都是为他行为而感动。 唯有林延潮则是站在那,丝毫感动感激也是没有,反而心道,你妹啊,我还要你给我扬名?我替你扬名还差不多。 而在场之中,唯一知道内情的陈知县此刻内心戏极度丰富,若非他******数年,早炼就一手铁面功,恐怕此刻陈知县都是要笑趴在地上了。 不过眼见情节发生如此变化,身为半个导演的陈知县反而决定将戏继续演下去道:“中郎此举真是高义,鲍叔牙将管仲荐于齐桓公,不料古人之风,今日犹见。“ 陈知县这说得是一段佳话,当年齐桓公要让鲍叔牙为宰相,但鲍叔牙说自己不行,反而将自己朋友管仲荐给齐桓公,最后管仲成了宰相。 后人用管鲍之交来比喻极要好的朋友。 陈继儒听了袁宏道的话,不由叹道:“中郎,说得对啊!我等以名士自居,设此文会,遍邀名士,但结果真正的名士反被拒之门外,我这沽名钓誉之徒,却愧居堂上。“ 陈继儒这话听得众人都是不舒服,这里大家都是沽名钓誉,唯有这假冒生员的林延潮才是有真才实学的? 这话说来,大家都是不干嘛。 就在这时华传芳冷笑道:“真名士,我看未必?“ “华兄又何出此言?“陈继儒有几分怒意。 华传芳叹道:“陈兄真是君子可欺以方啊!你忘了方才我的话吗?你不如拿这篇文章去问那位林小友,此文到底是他做得,还是他花钱买来的?“ “真名士?呵呵!“ 见华传芳如此,林延潮摇了摇头,当下走至陈知县面前取过文章来,然后问道:“可有印泥?“ 陈知县道:“当然有。“ 说完陈知县就命人奉上。 之后林延潮就从袖子取了一革囊来,然后将革囊解开,取出一四四方方的直纽铜印来。 见了直纽铜印之后,众人都是倒吸一口气凉气。 明朝的官印一二品用银银,三至九品用铜印,武官用虎纽,而文官则用直纽,而未入流的官员,用铜条记,不为方形。 众人都是恍然,原来林延潮自称不是生员,是因为对方是朝廷命官!官员当然不是生员。并且从官印看来,若是官印越大,说明对方的官作得越大,而从林延潮手中的官印来看,怕是他的官做得不小吧! 华传芳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袁宏道也是目瞪口呆。 林延潮拿起直纽铜印在印泥上一沾后,直接在文章末尾盖上铃印。 在场之中,属陈知县最为淡定了,这时候他最有大家风范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看了林延潮官印在纸上的印字后,淡淡地一笑,将纸张一递对华传芳道:“华兄,华朋友,你拿去好好看看。” 华传芳听了身子一颤,勉强抬起头。 华传芳定了定神,安慰自己道,看就看,有什么了不起的。 于是华传芳走到陈知县面前接过文章,往章末一看,见印文是用九叠篆所书,这是官印印文的书体,上面写着詹事府左中允之印。 华传芳瞬间泪崩了,双手扶着纸张发抖起来,连纸也是沙沙地作响。 众人都是一奇,心想华传芳就算看见宰相的官印,也不至于这个样子吧! “华兄,说话啊!” “是啊,华兄,你怎么不讲话啊?” “华兄,你是不是身体有恙了吧!” 众士子都是好心的问道。 华传芳当下俯下头去,双手将文章捧得高高的道:“小人眼瞎,不知状元公亲至,真有眼不识泰山!” 华传芳一语下,连舫里,大家的表情比华传芳却是更精彩。 “真的假的啊!” “状元郎?” 袁宏道又惊又喜,陈继儒,董其昌等人完全呆萌了,至于袁克立在看哪里有舱窗,这是要准备投水自尽啊!他方才居然说状元的文章,是市井之徒写出来的,这话以后传出去了,必成为同窗笑谈,自己从此再也没有面目在士林圈里混下去了。 当然众人再怎么羞愧,也不比不过华传芳。 堂堂状元郎微服而来,居然被他说成假冒生员,混入文会骗吃骗喝,再意图拿别人的文章诈骗成名的骗子。 这是何等的奇才,才敢作此划破天际的想象啊! 林延潮咳了一声问道:“没什么泰山,不泰山的,只是这位华朋友,你不会再以为这篇文章是我花钱买来的吧!” “不,不,是小人眼瞎,小人一贯眼瞎,小人自幼就是眼瞎,状元郎你大人有大量,不与我一般见识,至于此文我愿以一千两白银买下,裱在家中,永为家宝!”华传芳眼珠一转道。 他毕竟是商贾出身,发现化解眼下处境最好办法。状元郎此篇文章几可称是传世名篇,他买下来将来转手也可买个好价钱,而且还能结好对方,使自己转危为安。 华传芳可谓是一举两得。 众人也是心想,这华传芳不愧是有钱人啊,这动则一千两银子的手笔,也只有他们才能拿得出来。他们纵是有心收藏这手稿,但也是出不起这个价钱的。 不过众人看来这一千两银子,能买下当今状元郎,林三元这篇传世名作文章,这华传芳还是合算了。 林延潮讶然问道:“你要花一千两买下这文章?” 华传芳连连道:“在下是一片拳拳之心啊!在下将此文章带回家中,每日揣摩,将来文章必有精进!” 这一招华传芳可谓屡试不爽,他知林延潮这等读书人最喜欢听这样的奉承话!他也希望借此扭转,林延潮方才对自己恶劣印象。 但见林延潮点点头道:“这。。。这,我看不必了,养猪就不挑好料了吧!” 养猪不挑好料? 在场士子一听,顿时都是捧腹大笑。几个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而对于华传芳而言,简直暴击一万点的伤害啊! 养猪不挑好料?你这比喻比你方才的这一篇文章还伤我得更深啊! 华传芳心底吐血道。 众士子一片哄笑中,连陆翁也是不由莞尔,陈知县也是微笑,在场之人无一人替华传芳说话。 华传芳自知今日丢人丢大了,当下也不告辞,只是仓皇地举袖掩面而去。 此刻连舫里林延潮立在当中。 众人看着林延潮,心情激动。 谁竟也没想到,这位写出西湖游记这等佳作的书生,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林三元!(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三章 陆翁 此刻众士子们都是心情激动。 方才那一篇西湖游记着实亮眼,若一般士子写来,他们虽是承认文章写得不错,但心底有几分不能接受。但林延潮写来却是理所当然。 众人回想起来,这正是林三元的文风,但凡大家的文风,都是独树一帜,一看就与凡辈不同。 再说林延潮的状元策,会试卷,乡试文不说在场士子,就是三吴的蒙童,也是必须熟读的。这是科场范文,从中可以窥得林延潮当年三元及第的路径。 回想林延潮的科场文,众人心想林延潮的文风,不就是如此言语平易,几乎近俚,但偏偏却是文意极高。唯有他才能用朴实无奇的文字,写出一篇惊世文章来。 在场之人原来都听王世贞说过林延潮,说他的文章直追苏韩。 大家心底虽都觉得林延潮算是当今文魁,但文及苏韩还是太过誉了一些,但今日见了这篇文章后,众人都觉得似几百年后,真有那么一日,后人遍数历朝历代的大家,会有人拿本朝林延潮与苏杭相提并论呢。 此刻林三元就在眼前,众人赶忙上前与林延潮重新见礼,心底在想林三元究竟与我等有何不同。 袁宏道有几分难以启齿,林延潮见了却是一把握住他的手道:“中郎兄,请莫怪我有意隐瞒在先!” 袁宏道连忙道:“状元公,请万勿如此称呼,在下怎敢与状元公称兄道弟呢?” 林延潮笑着道:“中郎兄这么说就见外了,君子相交只贵在交心。” 袁宏道听了笑了笑,他也是洒脱之人当下道:“是,宗海兄。” 林延潮与袁宏道正是笑谈,董其昌与袁可立也是一并走来。 袁可立向林延潮道:“小子方才狂妄,竟敢点评状元公的文章,实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完袁可立就要拜下,林延潮扶住袁可立道:“礼卿不可,我林延潮又非贤人,哪有不许别人指责。” 董其昌笑着对袁可立道:“我就说了,状元公乃谦谦君子,平易近人,必不会怪你的。” 林延潮看董其昌,袁可立二人笑着道:“礼卿,玄宰二位都是陆翁的弟子吧!” 二人一并道:“正是。” “我在京师久仰陆翁大名,二位可否替我引见?” 听林延潮如此推崇陆翁,董其昌,袁可立对望一眼,都是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色。 二人道:“能为状元公代劳,这是我等的福分。” 当下二人与林延潮一并来至陆翁与陈知县的面前,陈知县先向林延潮行礼道:“下官陈淦见过林中允。” 林延潮亦是还礼道:“陈知县有礼了。” 然后林延潮向陆翁行礼道:“后学林延潮见过陆翁。” 陆翁摆了摆手,笑着道:“是状元郎啊,在你面前老夫岂敢托大,是老夫失敬才是。” 林延潮暗笑两声,这位陆翁还在跟自己装蒜,这位才是扮猪吃老虎的行家里手呢。 林延潮恭敬地道:“言重了,当年陆翁纵横朝堂,睥睨百官的时候,晚生还不知在哪里呢。” 听了林延潮这一句,陆翁微微哦地一声。 这位看起来像是一位学究的老翁,眼底里闪过一丝精芒。 随即陆翁捏须,淡淡地道:“状元郎言重了,老夫眼下不过是闲居之人,卒保天年而已。” 这老头还在装。 林延潮笑了笑,不便接话,一旁陈知县替林延潮说话道:“陆翁,状元公这是向你请教呢。”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今日能听闻陆翁耳提面令,指教文章,实是晚生荣幸。” 听了这一句,陆翁脸上才有了笑容。 连舫里,众人见林延潮对陆翁如此尊敬,都是讶异这陆翁到底是何方高人。 原来这位陆翁名叫陆树声,乃嘉靖二十年会元,前首辅徐阶的同乡,前首辅高拱的同年,仕官六十年,可谓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 万历年间陆树声官至礼部尚书,张居正敬重陆树声的资历,名望,要援引他入阁,拜为宰相。但陆树声与冯保不合,于是不仅退却了张居正的好意邀请,反而决定回家养老。 陆树声在家也没赋闲,而是收了董其昌,袁可立两位弟子。 陆树声见林延潮识得他的身份,当下问道:“状元郎的业师可是林贞耀?” 林延潮听了想起一事来,当年陆树声推辞宰相任命准备回乡时,张居正跑到他的府邸问:“你既然不当宰相了,那你给我推荐个代替你的人选。” 陆树声当下道:“好,我就给你推荐两个人万士和,林燫。” 虽张居正最后没有用这二人,但由此可知陆树声与林燫有旧。当下林延潮道:“正是,恩师乃国之栋梁,却不为朝廷所用,赋闲在家却实在太可惜了。” 陆树声听出林延潮的意思,笑着道:“你这话不必对我说,要对张江陵说才是。” 林延潮心知陆树声虽是退隐,但门生故吏满天下,在官场上混了六十年,剩下的就是人脉。而且他在张居正那说话也是很有分量。 不过林延潮却不好再说下去,就算他有心帮老师这忙,但请托也不是这么请托的。 陈知县在旁问道:“状元郎此去是回乡省亲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朝廷给假,让我回家两个月,若非船漏,也不会恰巧路过杭州,赴此文会。” 一旁陆树声忽问道:“状元郎可是在京开罪了张江陵?” 林延潮不由讶异,消息传得实在好快,都从京师传至江南了。于是林延潮勉强地问道:“陆翁这话从哪里说起?” 陆树声笑了笑道:“并非是我听闻什么消息,若是真恩赐省亲,以你堂堂状元之尊,沿途官员早就闻得消息,在驿站迎来送往,你哪会有闲暇功夫,还来此文会。” 林延潮心道果真姜还是老的辣,能够见微知著啊! 林延潮知瞒不过对方,只是干笑了两声。 陆树声笑着道:“状元公不必有什么忧心。” 陈知县笑着道:“既是如此,陆翁不妨指点一下状元公嘛。”(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四章 对错(第一更) 陈知县这么说自是一片好意。 林延潮心想这不是要自己礼下于人吗? 林延潮看了左右,但见士子们早就有不少离去,剩下的见林延潮与陆翁,陈知县在相谈,也是非常有眼色的先行一步离开。 至于董其昌,袁可立见这一幕,也是聪明地表示告辞。 林延潮见左右无人,于是道:“恳请陆翁教我。“ 陆树声笑了笑,没有直言,而是对陈知县道:“今日在连舫上设宴,好好招待状元郎。“ 陈知县允了一声道:“学生这就去办。“ 林延潮也知陆树声不会这么爽快地答允自己,拿捏架子总是要的。不过如此也说明有戏,于是林延潮让人告之林浅浅一声,自己留在连舫上,陆树声,陈知县设晚宴款待。 宴上酒过三巡。 乘着酒酣耳热之际,林延潮向陆树声道:“下官恩师尽忠国事,可是仕途多艰,陆翁既与恩师有旧,恳请提携恩师一二,下官与恩师都感念陆翁大德。“ 陆树声笑着道:“状元郎,此番回家省亲,自身尚且不保,又怎么还想帮你老师来了?“ 林延潮心道,自己这眼下仕途不顺没关系,就算眼下张居正不容自己,大不了去潘季驯那担一知县,或者等张居正挂了以后,申时行当政,自己怎么样也不会混得太差,自己还年轻怎样都有机会。 倒是林烃若是沉沦下去,仕途就这么完了。 当然林延潮话上却是道:“若非恩师,哪里有晚生今日,与之相较,晚生倒是情愿不当官。“ 林延潮这话说得也并非都是假话,也有些许肺腑之言在其中。 陆树声叹道:“你恩师倒是收了一个好弟子,其实你老师辞官后,老夫亦有写信过问,问他今后之打算,但他却回复老夫说,老父年高,长兄病逝,无人侍奉膝下,自己需替长兄尽孝在家奉养。老夫看来令师其实心灰意懒,不愿再任官视事,故而这才这么说。“ “他既是不愿,老夫也无能为力啊!“ 林烃说得也是大义所在,在重视孝行的明朝,林烃这么说,陆树声也不好再劝。 林延潮心道,原来如此啊,有陆树声的保荐,老师出山完全不是问题,只是自己老师因对仕途失望,已是完全不愿再起复了。 之后林延潮辞别陆翁,陈知县本要用座船送林延潮南下,这座船乃是官船,用黄布写官员衔名于旗上,一路南下,水上各船都会回避。不过林延潮心想自己南下,被贬官的几率很大,就不这么招摇了,就让袁宏道帮自己雇了一艘直接从钱塘江出海南下至福州。 林延潮之所以选择乘坐海船,是因之前船破在陆上耽搁好几日,若是再不抓紧时间赶回家中,那么很容易逾期未归。 眼下林延潮正不得张居正欢心,必须小心做人,若是真的延误了回家的归期,被御史抓到小辫子,参他一本自己仕途也就玩完了。 故而乘坐海船从钱塘江出海返回家中会快一些,如此不会误归期。 从钱塘江出海后,海船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航行,林延潮站在船边,见碧海万里,船随浪起浪伏,不由心潮起伏。 他不由想起不由王阳明的故事。 当年王阳明得罪了刘瑾,被贬官去贵州龙场。王阳明走到杭州时,刘瑾还是不放过王阳明,于是派锦衣卫追杀王阳明。 于是王阳明无奈,想出了一个装死脱身的办法,他跑到钱塘江边上,将一只鞋丢进江里,一只鞋丢在岸上,佯装出投江自杀的假象,骗过了锦衣卫。 然后王阳明却从钱塘江上坐海船出海,从海上跑路,结果跑路时,在海上突遭大风暴,船只欲沉。 此时此刻王阳明写下了一首诗。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这飞锡是讲智者大师之事。智者大师到了天台山时,要从此山至彼山,但两山之间却是深深的悬崖。 于是智者大师将锡杖往悬崖上一丢,就乘锡杖飞过到了彼山之上。 当时王阳明前途茫茫,生死未卜之际,他坐在随巨浪起伏的船上,想得却是月明飞锡! 这首诗乃林延潮最喜欢王明阳的一首诗,当年颜钧曾将此诗赠给林延潮。 此诗林延潮至今携在身边,没有离身。 与王阳明当时相较,林延潮心想,自己此刻困境又算得什么?大不了回家以后,闲散个几年,到时在出仕为官也是一样。 就在林延潮此刻身在海上,已是做好了贬官的准备时,远在京师的内阁堂房上。 “启禀元辅,山西布政使奏报,去年十月至今年二月,山西六府三直隶州,雨水甚寡,田农正苦于无雨,后所幸三月时,下了好几场大雨,旱情方解。“ “山西几百名士绅上表说,正因圣人在朝,光耀九州,匡扶社稷,故而百姓们能久旱逢甘露,这都是洪德所至,合省百姓无不感激涕零啊!“ 这官员摇头晃脑的道。 听了官员们的阿谀奉承,张居正反而是眉头一皱。 坐在张居正一旁的申时行察言观色,当即呵道:“好了,不必再说了,退下。“ 这官员不知为何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由什么惶恐连连道:“下官失言,元辅恕罪,三辅恕罪。“ 听了这话,张居正本来不欲作色的,此刻却道:“闭嘴!“ 是,是。这官员连连叩头这才仓皇离去。 申时行与张居正道:“相爷息怒,如今天下的官场,皆是如此,实在是有负圣心啊。“ 张居正道:“仆在位十年,本欲革新吏治,简拔能吏,驱逐庸官,但这等庸碌之辈,逢迎之徒,仍是充盈朝堂之上,实叫我心寒。“ 申时行道:“相爷,能臣干吏有能臣干吏的好处,庸碌逢迎之辈,亦是有他的用途。“ 张居正点点头道:“这一次河南,山东布政使都是上奏,说去年冬末春初都有大旱,到了今年春初却是遇到大雨,正如你的门生林延潮所言,去年确有大旱,但因今年雨情丰沛,大旱得到消解。“ “汝默,我问你这门生到底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五章 见闻(第二更) 换了张居正问别人,你这门生到底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他人都会纠结于对错二字上,无从选择。 但申时行目光一转,却慢慢地道:“相爷,我申某的门人不就是相爷的门人。” 门人与门生都由门下弟子的意思,但门人在古语里也称食客,门客,也有下属的意思。 听申时行之言,张居正不由失笑。 这换做他人,两难的抉择题,即被申时行举重若轻的化解了。 申时行想起前几日,林延潮所创在黄河称水论天象之法,已是在工部谈论过了,此法潘季驯在张居正面前拍过胸脯,工部尚书方逢时嘴上不说,但心底也是赞同的,工部很多官吏都是赞为良法。 可想而知,此法将来一旦推行,可有效预警黄河旱情雨情,将来也算一项德政。 但偏偏林延潮却因此狠狠地得罪了张居正。两人打赌上表面上看张居正赢了,但实际上却输了,而林延潮表面上输了,实际却赢了。 于是申时行道:“相爷,林延潮虽有功于社稷,但也有不对之处,至于用褒用贬,都在相爷独运。“ 张居正对申时行的话不置可否,而是从袖子抽出一手本递给申时行道:“这是陈公望至内阁请病归的手本,我已是批了,准备给天子复命,至于替补陈公望的日讲官,我想……“ 说到这里张居正顿了顿道:“就让林宗海试一试吧!” 申时行闻言道:“相爷,真宽宏大度,有容人之量。” 张居正手抚长须,笑着道:“我让林延潮为日讲官倒不是为了沽名。我既容潘时良,也能容他。” “这林宗海虽顶撞于我,但却是为了朝廷,也为了社稷,如此干臣,就算我不用,天子还用不得?游七,这林宗海到了哪里了?” 一直垂首于张居正一旁的游七开口道:“林延潮此去已快两个月,想必已是快到福州了。” “哦?” 游七笑着道:“相爷,我听闻林延潮回乡省亲,本是衣锦还乡,但临行前却是自以为得罪了相爷,不能回京,还叮嘱同僚,说万一被罢官了,替他照看在京的家人,连一路回乡,也是不敢用官船,用得是自雇之船。” 张居正闻言笑着与申时行道:“吓一吓他就怕了,这林宗海不是要学他老师一般撂挑子吧!” 申时行听了也是大笑。 张居正想了下道:“立即用三百里加急,着令林延潮立即回京。另外替我拟奏章,向天子题请林延潮晋日讲官!” 却说林延潮从钱塘江坐海船归乡。 这一次出海本来一路上还算是风平浪静,但船过了浙江沿海,到福建沿海时,却是在海上遇了大风浪。 本待船是要在福州府登岸的,于是为了躲避风浪,只能提前在松山港。 到了松山港后。众人都是惊魂未定,海上波涛甚疾,大家都是见识过的,再走海路至福州府,心底都有几分后怕,林延潮想了下反正离福州府也不是太远,索性改走陆路。 于是林延潮找船家结算了船资,到了市镇上寻了一客栈住下。 市镇不大,客栈也很小,林延潮入内后,见客栈里大堂住得都是为避风浪而暂居的海商。 林延潮见了一眼,不由眉头一皱,陈济川立即向掌柜问道:“掌柜,可有上房?” 掌柜赔笑道:“客官,你也看到了,小店已是客满,不说上房,连客房也是没有一间。” “混账,你没有客房开什么店?” 掌柜赔笑道:“你看这地上的都是为避风浪住下的,你若是不嫌弃,就在这委屈一下。” 林延潮也知掌柜说得实情,于是问道:“掌柜附近可有官府公署?” 掌柜赔笑道:“小地方,哪里有什么公署?离这三十里倒是有个巡检司,此外就是一官兵把守的水寨。” 林延潮问明了水寨在什么地方,然后命陈济川拿着自己的帖子赶去水寨。至于自己与林浅浅等人一并先在客栈大堂上先行歇息。 这客栈里歇息不少都是跑船之人,见林浅浅明艳动人,随身两个丫鬟也有几分姿色,倒是令人这些人多看了几眼,并窃窃私语起来。 展明见了十分不快,当时朝那边瞪了几眼。 几名海商见展明身形孔武,眼中露出几分忌惮,但面上却是丝毫不惧的样子,继续谈笑。 林延潮让展明不必惹事,吩咐几个下人搬来了稻草铺在地上,林延潮与林浅浅一并席地而坐,又吩咐了掌柜拿来饭菜来。 用过饭后,林延潮与众人都是靠在墙边歇息。 客栈里自是三教九流都有,几名海商看了林延潮一行人后,知他们大概也就是富贵些的客人,不以为意,于是说起了路上的见闻。 林延潮侧耳听着各方掌故,倒是想起了张岱写得夜航船。 张岱曾说,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 为什么呢?夜航船里三教九流都有,既有达官显贵,也有走卒贩夫,学问繁杂,什么都有,比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名字若说个不全的,都会被人讥笑。 于是张岱写了这本书,专门说些常识,以备这等场合不时之需。 林延潮没有睡意,依在墙壁坐下,一名从金陵来的客商说的一则故事,说得引人入胜,众人听得都是入了神了。 他道:“我金陵城经商时,听人说金陵城里有一等车子,专在晚上而行,没有车灯,车窗也是密闭,但凡有年轻男子欲上这等车子,需去茶肆于茶博士密约。到了晚间,这车自会来一处载你。上车之后车夫不会与你交谈一句,只是到了马车停时,车夫会推你下车,然后你就进入一宅子里。” 听到这里众人不由都是毛骨悚然,一人道:“这莫非是谋财害命么?” 一人道:“这等车子,换了常人如何敢上。” 但见此人笑着续道:“你且听我道来,你进了这宅内后,发觉这宅子无比华美,宅内有一美貌的二八少女,专在床榻边等候于你。” 听到这里,众人都是喉结咕咚一声上下而动。(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六章 失踪之事(第一更) 外间乌云密布,海上刮来的狂风呼啸。 店家正组织伙计,拿着木板往窗户上钉,以防飓风。 林延潮看这风浪来势不小,他久在福州,一年都要经一两次台风,故而对此场景再熟悉不过了。 一人追问那客商问道:“那下面发生了何事?“ “是啊,不要卖关子,速速讲来。“ 客商哈哈道:“听说下面就如刘阮入天台了。“ 众人听了都是不解,林浅浅听了也侧过头向林延潮问道:“潮哥,什么是刘阮上天台?“ 林浅浅拿着毛毯覆在身上,一副天真的样子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然后低声在林浅浅的耳边说了几句。 但见林浅浅耳根一红,啐了一句道:“你们男人整日就是如此下流的念头。“ 林延潮笑了笑,伸手抓住林浅浅的手,两人轻轻相依。 众人也不知什么是刘阮上天台,几名海商则是在那说了几个荤段子,大家也是明白了。 客商道:“事毕之后,到了清晨时,车夫叫门,再将人载回原处,居然不索车资,此人平白无故就得了此天大的好处。“ 听了这客商说完,在场之人都是啧啧有声,显然对此之遇十分的羡慕。 但也有人怀疑道:“怎地会有这等好事,我等平日走南闯北,别说遇也遇不到,听也没听过呢?“ 客商笑了笑道:“这其中自有道理,却不足与外人分说了。“ 众人见其中果真另有情由,都是来了兴趣,但众人连连追问,这个客商却是不肯再说。 当然有人忍不住这客商在此断章,当下道:“掌柜,再打三斤酒来,我请这位仁兄喝酒。“ 听此人如此,那客商哈哈一笑道:“这倒是承蒙款待了。“ 众人纷纷道:“不要停下,继续说。“ 这客商点了点头道:“其实此事,我有一知交好友,一次机缘巧合也是遇过,一日酒后他曾与我详细所述当日经过。“ 听到有人现身说法,终于大家都是来了兴趣。 “那****正在金陵,喝醉了酒,在路旁等候家里的、车子,但等了许久不来,这时一辆蒙着黑布的车恰好经过,他误认作自家的车就上了车。“ “这位朋友上车后,因酒醉,也是不辨东西,待下车时,却发现眼前朱门十重,危墙数丈,这分明不是自己的家中,他待要开口,但车夫拿布蒙住他的头,将他硬拽。当时他还以为遭遇了歹人,吓得也不敢反抗,任人拖拽。“ “后来他至一地,揭开头罩后但见是雕梁画栋,好几名美貌婢女,侍其左右。我那朋友问这是何处?婢女笑着说,你既甘心前来又为何发问。片刻后又出来一丽人,但见是美得不似凡人。丽人道,这并非是某某郎。婢女道,这都是某某误事了。丽人道,也就将就了。然后婢女推他入内,不仅奉上好酒好肉,还侍奉他与丽人沐浴更衣。“ 听到这里,客栈里众人都是长叹,羡慕这位朋友艳福不浅。 “后我这朋友醒来,对此事也是丝毫不解,见着丽人已是睡熟,他去屋中寻了起来,偶得一印章,然后藏在袖中。次日车夫将他送走,他这才拿了印章一看,上面居然是金陵城里某部侍郎所用。我这朋友吓得不行,到了数年后,这位侍郎病故了,他才方敢将此事告诉给我。“ 众人听了对方说完来龙去脉,都是啧啧称奇。 后一人道:“我明白了,莫非是侍郎家独有一女,又不肯招赘婿,故而想此办法。“ 也有人嘿嘿笑着道:“怎么不说侍郎女儿,独守香闺寂寞呢。“ “都错了,我看是侍郎公子力所不能,他的儿媳这才有求于人。“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抚掌大笑,纷纷点头似找出了真相。 林延潮在旁听了也是好笑,这故事破绽很多,内容也很荒诞,听起来就如同每街贴满的小广告,某某贵妇,出资百万,借晶生子一般。 这样的手段,早都是古人玩剩下的。 这时一人道:“此事说来人人称羡,但我看却是骗人的,你看若是有歹人假冒这名义,将人掳走,索要赎金怎么办呢?“ 又一人道:“不错,想来近来省内往返商旅之无头冤案?大家还是小心,莫贪此艳福。“ 几人道:“是啊,这无头之案,我也有听说啊!“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动,向旁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此人乃海商,最看不惯如林延潮这般书生,当下不屑地道:“与你有什么好说的?除非你给我三两银子,我就说出情由,否则路上。。。。“ “住口!“一名老者喝道,“大家都是出门行路的,你怎可恶语咒人?“ 当下这老者对林延潮道:“这位小兄弟,你莫要放在心底,不过此事也不是捕风捉影就是,这数年来路过此地商旅,向衙门告了不少这等冤案。“ 林延潮问道:“请教老人家,这是什么冤案呢?“ 老人家长叹一声道:“说是他们同伴同行,单人或者是数人同游,从陆上北上或是南下,千里所行却无缘无故的失踪,全无音信,此案在州县累积了不知多少,初始衙门还发碟追查,但此等案子是越来越多,衙门竟渐渐不问。这多年以来旧案积累,听闻已有不下百人失踪,至于其他没有报官府的更是不知多少。“ 听了这老者的话,客栈里众人也都是心惊。 一名后生突而笑着道:“别听这老头吓唬你们,我看这上百人可能都是被美艳的官家小姐招去重金求子,然后不忍回家,顺便成为眷侣,都过着好日子呢。“ 这老者斥道:“这等胡话,你也信,哪里来这么多求子的官家小姐,再说就算有此事,这些客商家中都是老母妻儿,他们就为了一时欢悦,然后弃家人而不顾吗?“ 这后生听了当下不由尴尬,解释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方才这位大哥说时,你怎么不反对,我说你倒是不屑。“ 刚才那客商嘿嘿地笑了两声,也是不敢接话。(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七章 钦差(第二更) 听了几人分说,林延潮可以感觉到林浅浅有些害怕。 林浅浅与林延潮道:“我们还是不要走陆路好了?“ 这时疾风已是刮得屋板作响,林延潮看了一眼屋外然后对林浅浅摇了摇头,这时走海路风险要比陆路大十倍。 但见老者对林延潮道:“小兄弟,此事可是千真万确,咱们州府里都知道,若非大队行商上路,已是很少有人独行,这位小兄弟,我好言提醒,你切再三小心。“ 林延潮于是道:“多谢老人家善言。“ 就在这时,外头忽传来马蹄声。接着马蹄声在客栈门外止了。 众人听了都是诧异,南方少马,是谁在这天气还骑马来客栈,听起来还有十几骑之多。 众客商心底不是歹人吧。店里的十几名海商暗中往身旁摸刀。 正说话间,客栈门一开,几名官军将领走了进来。众人心底也没放松警惕,这年头官兵有时候与歹人也是一路的。 官兵将领一旁正有一人,掌柜认得正是与林延潮一并来店打尖的下人。对方朝将领身边说了几句,对方径直林延潮面前拜下道:“不知大老爷在此,请恕末将有失远迎之罪。“ 林延潮点点头,淡淡地说了几句。 满屋客商都是说不出的惊讶,此人是谁居然可以请官兵护卫。 林延潮没理会众人的诧异,对官兵将领问道:“这里离县城还有多远?” “还有两日,且是山路,恳请大老爷允末将带兵护卫左右。” “也好,有劳将军了。” 林延潮答允后,从袖中拿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方才提醒自己的老者手中道:“一点意思,不成敬意,就充问路之资吧!” 那老者哪里肯受,坚持不收。 林延潮也不再坚持,于是与官兵们一并出屋,在镇里雇了一辆马车就行出发,行了两日抵至宁德县城。 到了县城后,林延潮知官兵不可擅离信地,自己也是安全了,于是让他们回去,自己命陈济川拿了帖子去县衙拜见正堂。 一般而言,林延潮过路,直接住驿站就是了,不会惊动地方官府,人家为了避嫌疑,不得罪张居正,也不会主动来见。 但这一次林延潮在客栈听说有客商失踪的事,不太放心,既是为了自己路上安全,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不能袖手不管。于是他准备找本地知县问一问。 林延潮就在城外驿站等候,不久就见了知县的仪仗来至驿站。 在小县城中,知县出行可是大事,四人抬的绿呢轿子来至驿站,令整个驿站都是轰动了。 宁德县知县乃捐班出身,虽听到消息,这位大明状元郎得罪了张居正,眼下日子很不好过,但即便如此一位六品宫坊官,也不是他一位七品外官得罪得起的。 宁德知县见林延潮立即行礼道:“不知状元公驾临敝县有失远迎,下官已在寅宾馆设下便宴,为状元公接风洗尘。” 林延潮要与他说事,就答允道:“好,打搅贵县了。” 于是林延潮与知县一并来至县衙。 知县设宴接待林延潮这等上官,县里的县丞,主薄这等二老爷,三老爷也要作陪。 尽管宴席上有了县丞,主薄,但知县想自己捐监出身,肚里的墨水不够,怕一会宴时接不上林延潮话,于是又请了两位师爷陪席,一会饮酒作诗,也有人替自己应阵。 知县准备了这么多,却不知在一会宴会上什么也没用着。 这才开宴,林延潮穿着便服入内,却见屋子一干人都是穿着公服。 林延潮问道:“不说是便宴,各位如何穿公服呢?” 知县几人道:“状元郎出身清华,又是京官尊贵,我等不敢造次。” 林延潮道:“无妨,我返乡省亲不过恰巧经过本县,何况一会我还有事要借重各位。” 知县等人听林延潮这么一说,都是放松下来。 他们本不知林延潮突然出现在本县什么意思,但一听借重二字,就误以为是来捞油水的,顿时大家就放松下来了。 于是几人去屋后更衣,都是换上便服,知县还叮嘱心腹,立即去打点一份丰厚程仪来。 众人重新入座,长随禀告可以开席,知县向林延潮禀告了一声,林延潮点点头。 于是菜肴就流水般送上,林延潮见席上只有六人,但菜品几乎有六七十道,真不知这不富裕的县,是如此整治出这么多菜来。知县还一个劲说,山野地方,倒是简慢了状元公。 席间酒过三巡,林延潮就开门见山地道:“我听闻本县发生不少商旅失踪之案,数年人已有百人不知音讯,可是真的?” 这知县听了林延潮的话,猝然一惊,手中的筷子吧嗒一声掉落在桌上。其余县丞,主薄也都是面无血色。 知县身旁的师爷咳了一声,提醒知县失态,然后对林延潮问道:“敢问状元公,此事是何处听说的?” 林延潮察言观色,看知县的表情,知对方十分心虚,看来此案真是不小啊。自己若说在路上客栈听说,恐怕就吓不住他们的。 林延潮咳了一声道:“到了这一刻,莫非师爷还以为,本官是恰好出现在贵县的吗?”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脸上都露出惊惧的表情。 要知道官场上从来都是欺上瞒下的。 朝廷要从地方官员从了解一件事,往往从对方奏报上来的,经常不是事情的真相。 朝廷为了要知情此事,一般都是从京官里抽调一人到地方去查探。这样的官员,就是戏文里提的钦差大员了。 当然朝廷派钦差到地方,一等是明察,一等是暗访。明察好说,地方官员最怕的就是暗访。 戏文里钦差大员到了地方隐瞒身份,微服私访,了解真相,这也只是戏文里的桥段。 朝廷不会那么麻烦,比如指调查的钦差到事发之地的邻省做官,顺道路过。 比如事发在浙江,朝廷让钦差大员去福建赴任,顺路查探一下,又或者朝廷假意让钦差以致仕,省亲的名义回乡,顺道经过调查一番,再将事情真相上报朝廷。 而此时此刻,知县就是将林延潮当作钦差。(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八章 一目十行(第一更) 林延潮说完这一句后。 县丞试探了地问了一句:“中允大人,这一次可是奉皇命而来?“ 县丞这话问得林延潮不得不回答,对方也是久历官场的人,自也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 到了这一刻,林延潮只能道:“非也。“ 这话不能含糊过去,若是自己这话说实了,那么自己就是假冒钦差了,那可是重罪。林延潮不过是想了解案情,倒不至于把自己也给搭进去。 众人稍稍松了口气。 “那是奉哪部哪位大人的意思?刑部?都察院?“ “你们于本官问话丝毫不答,反而探问本官口风是何意思?莫非你们有隐情不成?“林延潮道一句,除了皇命,其余的自己还是不是随意拿来借用。不过对方应也是不蠢,自己若真是奉了刑部,都察院的意思,那么身上该有公函才是。 而且林延潮现在身份也不是刑部郎中,主事,更非御史。 知县是吓得完全没有头绪,此刻是乱作一团,他虽与失踪案无关,但当官久了手脚总是不干净,最怕是朝廷上官来查他。 他不过是监生出身,在朝廷里没有座师,也没有得力同年,在官场上根基很弱,所以无论哪个京官,他也是得罪不起。 但师爷却是很镇定心道,林延潮必是路上得知道了什么冤情,最多是受哪位大人所托严查此事。 一般人也就罢了,但对方是当今状元,又是翰林随时可以上达天听,说他是半个钦差也不为过。 于是师爷给知县拍了拍肩膀,又使了个眼色道:“东翁,既是翰林相问,你就如实相告。“ 知县知晓师爷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对方不必慌张,事情没想像那么糟糕,但使了这个眼色,是让知县要郑重回答。 知县拿起巾帕擦了擦汗道:“此案我任本县县尹前已是有了,本官上任后亦有多起,我曾命人历稽旧案,却毫无头绪,也曾命属下明察暗访,还发下海捕文书,却皆无办法。“ 林延潮问道:“此案如此蹊跷,有司都不曾过问吗?“ 知县道:“怎么没有,这也并非我一县之事,曾有一御史逼问急了,下面县尹受不得迫,只好胡乱拿些无辜之人交待,只求将上官哪应付过去,尽管御史那应对过去了,但没过一阵又发生此案,且还连累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知县见林延潮听了眉头一皱,连忙道:“不过下官可未行此之事,但也曾因此愁思废寝,你看下官这头上的白头发,都是为此案愁出来的。“ 林延潮看着知县指着额上那几乎看不见的白头发叫屈,也是无语了。 林延潮道:“此案涉及百条人命,岂可轻忽,你将卷宗拿来本官阅之。“ 知县听了心底冷笑,这无头之案,多少年多少得力捕头都没有破,你一个翰林写写诗词也就算了,又岂能破案,且让你去玩,到时看你笑话。 不过知县他们倒是松了口气,他们最怕林延潮拿上官的身份来压他们,限令破案,若是他自己来办,就容易多了,办砸了没有损失,办好了自己也可以邀功。 于是知县与其他数人,一并面上奉承道:“有状元公在,此案终于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了。“ 知县对师爷吩咐一声道:“你去拿本案卷宗来状元公过目。“ 师爷应了一声,片刻后这师爷就令带着三名刑房书吏各自抱着如小山一般的卷宗来至房里。 知县见了这一幕,心下得意,然后对林延潮道:“此案经年,牵涉甚多,仅卷宗就堆积成山,咱们也不急于一时,待今日宴后,状元公可看上几日,再作论断。“ 知县这么说的意思,就想让林延潮知难而退了。 林延潮笑着道:“何必用几日,我边吃边看就好了,把卷宗拿来。“ 三名书吏依言将卷宗拿来,放在一边。 林延潮随手了取了一卷宗,然后对几人道:“尔等继续,这一桌子菜可不能浪费了。“ 有了林延潮在,尽管桌上都是山珍海味,但这几人哪里有胃口,只是动了几下筷子,又担心闲聊吵到了林延潮,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能枯坐在席上。 一名师爷向知县小声诉苦说,这一顿饭莫约要吃个一日一夜才能吃完了。 众人听了会意一笑,心道状元公年纪轻轻,没有经历地方事务经验,到时看你如何束手无策,众人眼里都看着林延潮如何查案。 但见林延潮随意翻开一卷宗,当下就立即看了起来。 林延潮阅读卷宗极快,不过片刻就一页翻过。一本卷宗,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林延潮三下五除二地看完。 众人对视了一眼,知县失语道:“就这样看完了,状元公真看进去了,他不会只是在数卷宗有多少页吧?“ 听了知县的话,众人都是翻起白眼,心道别拿你的水平,来衡量当今状元的本事。 师爷此刻是恍然大悟,低声道:“我差点忘了状元公,有过目成诵之能。“ 主薄一摊手道:“就是过目成诵,也不能这般一目十行啊!“ 师爷额上冒汗道:“状元公,想必是对这等案牍之事,十分熟悉,故而才炼就了这等本事。“ “或许状元公,真能破得此中悬案呢。“县丞小声嘀咕道。 众人就如此目睹林延潮将三堆小山般的卷宗尽数翻完。 林延潮是否真看进去了,众人心底也是没底,只觉得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尽管此刻天边已露出鱼肚白,众人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看着换了常人两天两夜也看不完的卷宗,林延潮不过用了两个时辰多一点,就尽数翻阅完毕,此刻所有人心底都为林延潮奉上一个大写的\''服\''字。 林延潮将读过的卷宗丢在一旁,然后闭着眼揉了揉眉心,过了片刻,睁开了眼看着左右官员都是满眼血丝的憔悴,一副比自己看了一晚上卷宗还要更加疲惫。 林延潮\''好心\''地道:“不知不觉没料到已是到了天亮,几位还不要回去歇息一下,这案情我们一会再谈。“ 几位官员听了林延潮的话,都一并坚决地摇头表示,大人即不怕辛苦,我等也是不含糊,等候大人示下就是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未完待续。) 四百九十九章 蛛丝马迹(第二更) 知县,县丞,主薄几人都是满眼血丝,他可是不敢丝毫不尽心啊,至少在林延潮这等翰林京官面前表现出十分的敬业。 林延潮道:“我就开门见山了,我翻阅了此案所有的卷宗,发觉有几个疑点。” 知县道:“状元公请说。” 林延潮道:“其一本县失踪之人,十人有七人乃是商贾,其余也是士子书生。商贾多金,能出游的士子书生,也是身携余财。由此可知此案多是谋财而害命而为。” 知县等人一并点头,但心底暗笑,这还要你说,咱们县衙里那些老捕快,早就看出这一点了。只有仅凭一点无法断案。 不过面上众人还是‘惊喜’的赞道:“状元公真是神断啊!真是拨云见雾,令我等耳目一新啊!” 哪里知林延潮早就看破了他们的奉承,只是笑了笑道:“这一点不难,想必尔等早就猜出,我虽没有看破案的卷宗,心想若是谋财害命之案,多半是顺着车船店脚来查,对吗?” 知县一愣,与师爷对视了一眼。 师爷当下如实地道:“状元公果真料事如神,正是如此,车夫脚夫多与本帮匪寇勾结,偷送消息,至于船夫也是自成一家,平日载客,也干水上营生,至于店家就更嫌疑了,客商书生打尖下榻,若是开黑店的,更有可能下手。”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这并非是匪徒劫案,断是有贼人守株而为,专门掠杀过境商贾,这车船店脚最易干此勾当。” 县丞道:“不错,我们也是顺着此往下察,但却丝毫没有线索,本州本县作此四等营生之人不知多少。” 林延潮从手旁抽了一份卷宗道:“诸位可看此案?” 众人对视一眼,知县当下翻开。师爷道:“这是两年前的案子,湖州商人本欲运货至福州,因路上遇雨,害了病,故而寻了客栈歇息,为怕耽搁了生意让随行伙计由陆路先行一步,自己只与一名老管家在客栈歇息,到了六月二十这一日,商人病愈,主仆二人离开客栈就此音信全无。” 县丞道:“本官当时盘问过客栈店家,店内行商,以及渡头,车马行全无主仆二人消息,你说奇不奇?” 林延潮道:“也就是说,这主仆二人凭空消失了是吗?” 县丞听林延潮这一语叹道:“正如状元公所言,虽不敢置信,但确实是如此。”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这湖州商人乃是丝商,湖丝惯于四五月间售卖,若是一并上市,丝也是不值钱了。这湖商急于将丝售卖,故而从湖州一路急急赶往福州。但这商人没料到赶路太急,又遭了大雨,病倒在路上,他自己不能上路,担心被同行抢先一步,丝压得太廉,故而命下面伙计先一步赶往福州。” 县丞看着卷宗,但见林延潮没看一眼,几乎是将案情倒背下来,不由心底佩服。 知县着急追问道:“那状元公,可从中看出什么蹊跷来?” 林延潮笑了笑,从另一卷宗拿来道:“这是去年五月的案子。” 众人看此皆是不解,县丞问道:“此两案相隔近一年,状元公为何将这两案拿来相提并论,莫非有什么手法相同?” “是啊,这是浙江士子失踪案,此人本要去浙溪,但因小郎桥去年六月为山洪冲断,故而不得不绕道。” 林延潮笑着道:“蹊跷就在这里。” 几人将卷宗拿来一并对比看了,却丝毫没有发觉。 众人不由感觉双方的差距巨大,知县将卷宗奉上道:“还请状元公指点。” 林延潮道:“小郎桥为官道,乃去年六月为山洪冲断,正好就在商人路上遭大雨停滞在客栈前后之事。” 知县拍腿道:“我明白了,状元公奇智啊!莫非是状元公由此看出,商人主仆乃遭到山洪后遇难,难怪不见尸首。” 听知县这么说,两位师爷,县丞,主薄一并掩面,表示对这知县的智商堪忧。 师爷咳了一声,替知县掩饰道:“状元公真不愧心细如发,从两卷宗的只言片语中找到其中关系。状元公想说,这商人是因小郎桥被冲断,故而堵在半道,因此抄近路遭遇了什么不测?事实上这小郎桥,在这商人下榻的客栈以东,商人抵至客栈时,这小郎桥早就被冲断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其实这商人得知小郎桥被冲断时,应该是十分高兴的。” “哦,此话怎么说?”师爷琢磨了一阵,突然眼睛一亮道,“莫非状元公是说,小郎桥被冲断,从浙江至闽县就必须绕道数日,如此他们的丝行的同行就追不上他了,故而他的丝在福州是独一份,因此欣喜。”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若换了你是这商人,你此刻是如何打算?” 众人异口同声地道:“定然是加紧赶往福州,告诉伙计让丝不可卖贱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如此走陆路那是要慢一些的,那么这商人唯一只有贪快走海路了!” 众人不由同时一震。 知县拍腿道:“我怎么没想到,平日只是从车船店脚上去查,却没有从海客身上去寻。” 县丞立即问道:“本县有几处通海?” “有两处,在经二十里水津可通南海,从此入省城,或是入粤皆可。”师爷答道。 知县道:“立即派武弁,衙役去将水津船户尽数拿来!” 师爷道:“东翁不可操之过急,万一打草惊蛇就不好了,从此需计划周密才是。” 于是几人聚在一并商议,具体行动之事,林延潮就不插手了。此事自己指点一下就好了,若是破了此奇案,与知县他们也是功劳一件。 布置了半响,当下知县抽调了本县所有的衙役,甚至还借调了一路水军,分头去捉拿。 布置之后,知县也是松了口气,向林延潮长长一揖道:“多谢状元公指点,若是此案告破,百余冤魂,亦是足以安息了,其家人也可告慰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当得如此,我也希望贵县能马到成功。”(未完待续。) 第五百章 天网恢恢(第一更) 县城东南有一小江津,经二十余里直通大海。 几名客商来至江边,一人道:“听乡人说,我等去粤东要从此地出海,怎地一艘船也不见?“ 正说话间,远远地一艘船行至。 众人一并喜道:“正是巧了。“ 众人一并在岸边叫唤,船也是缓缓靠至了岸边。 “出海去不去?“ 船夫懒洋洋地道:“去怎么不去,就看给多少钱了?“ “你说多少?“ “一人三两!“ 听了这话众人都是都吸一口凉气,一并道:“凭地贵了,咱们找别船。“ 那船夫冷笑一声道:“咱小江津这都是这价,不是我骗你,你若是寻了别价,我把头割来给你。“ 众人面面相窥,于是只能道:“既是如此,只好这般吧!一人三两就三两。“ “一人三两是方才,眼下是一人三两五钱!“ “居然凭地涨价。“众人都是又惊又怒。 那船夫也不说话,将船篙一撑作势欲走。 那几人都一并道:“三两五钱就三两五钱,一切都是依你。“ 船夫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当下指挥舵手将船靠至岸边。 这六名客商都是一个个跳上船,手上的包裹就丢在舱上。船夫一听包裹落舱之声甚至重,不由心底大喜,于是与舵夫使了个眼色,将船划至江心去。 船在江心顺流直下,船夫将船篙停了,至后舱煮起饭来。 这煮的是米粉,放得是鱼干虾干,煮起来是香味十足。 几名客商闻了忍不住问道:“船家,你这米粉怎么卖啊?“ “自家吃不卖。“船夫冷冷道,说着也不怕烫,直接从锅里舀了一勺来吱溜吱溜地吃起。 众客商听了反而都是露出放下心来的神色,一并道:“我们多给你些钱使好了。“ 船夫道:“多少钱也是不卖,卖了你我们吃啥?“ 众人好说歹说,船夫方才道:“一帮饿死鬼投胎,下一锅煮给你们就是。“ 众客商闻言都是大喜,笑着道:“你这人言语粗鲁,但人倒是不坏。“ 船夫寒笑两声,又煮起一锅,正待这时江上又来一船,一名粗豪大汉撑竿,后面一名后生摇橹。 这粗豪大汉笑着对船夫道:“好兄弟,遇上大买卖了,既是见着,分我一分。“ 船舱里是客商,皆是露出一头雾水的神色。 船夫有几分着恼,冷言冷声地道:“莫要坏我好事。“ “好兄弟,提携我一二吧,我看你也未必不需人。“那粗豪大汉笑着说到。 客商问船夫道:“你们说得什么?“ 船夫将牙一咬道:“没什么地,只是要匀我船来,也是赚一二钱。“ 五人一并道:“我等坐一艘也是够了。“ 船夫点点头当下对粗豪大汉道:“也好,你且下去,日后再分你一分,若再呱噪,我就与拼命。“ “好,好。“说完粗豪大汉就将船划至另一边,远远坠在船后。 然后船夫回到船舱,从怀里摸了一把黄粉,不动声色地撒进锅里,再用勺慢慢地搅匀。 “好了,端给你吃。“船夫说了一声,也不怕烫手直接将刚煮饭米粉的铁锅端至船舱里。 客商露出馋嘴的神色,拿起碗来,用筷子挑起滚烫的米粉正要放至嘴边,突是一笑,又是端了回去道:“船家也是辛苦了,你先吃一碗。“ 船夫神色一变,但随即道:“方才已是吃得饱了,这碗给你们吃。“ 客商道:“船家休要客气,你不吃这一碗,我等如何放心肯吃。“ 船夫点了点头,将碗接过,却陡然之间反手连碗带米粉砸向了客商。 众客商身手敏捷尽数躲过,却见这船夫这一掷后快步退至后舱,片刻后又返身而来手持一扑刀,凶神恶煞地道:“糊涂鬼不作,非要当个明白鬼,既是如此,老子就成全你。“ 至于船后的船夫也是将橹丢至一旁,拿了短刀助阵。 远处的船见了这一幕,那粗豪大汉笑着道:“好兄弟,就知你要翻船,让哥哥来助你。“ 到了此刻,几名客商不惊反笑,将手里的包裹一抖。 这包裹里是什么? 铁尺,软刀,锁链。 船夫见吃大吃一惊道:“尔等是捕快?“ 几人冷笑道:“我等为缉拿你们恶贼,吃了多少上官的板子,所幸苍天有眼,今朝终叫尔等伏法。“ 船夫知是公门中人,凶悍之气浑然没有,顿时腿软,就在这时江边芦苇丛中几艘官军快船行驶而来。。。。 县衙里,知县正焦急在公署里踱步。 此刻乌云压下,空中阵阵雷声响动,林延潮坐在公署一旁,一面看着卷宗,一面喝着茶。 林延潮见知县如此,笑着道:“余知县不必忧心。“ 知县叹了口气道:“如何不忧心,此案悬在我心头多年,多少无辜之人枉死。“ 林延潮劝道:“余知县,有话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知县道:“也就这么一说吧!“ 就在这时,一名捕快奔至大堂道:“县尊,拿下了,拿下了!“ 知县大喜道:“真的拿下了?“ 捕快道:“小江津船户一十九名尽数都是拿下了,没有走漏了一个,现在已押至衙门外了。“ “本县百姓已是听到风声,听闻是恶人被拿,多年冤案,得以水落石出,都是一并涌至县衙外恳请旁听。“ 知县闻言正了正官帽,肃然道:“不错,百姓一个需交待,告诉百姓一会允他们旁听。“ 说完知县走至林延潮面前道:“若非状元公神机妙算,此案恐无水落石出的一日,本官请状元公主审此案,请至正堂上坐。“ 林延潮连忙道:“本官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余知县苦此案已久,正当主持此案,昭雪冤魂,以及给百姓以及其亡故家人的亲眷一个公道。“ 知县听了眼底渗出泪来道:“本官无能,数年不能破案,反而隐瞒有司,何敢谈公道二字。“ 林延潮道:“人谁无过。眼下余知县唯有秉公执法,将恶贼绳之以法,方才是正途。“ 知县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恳请状元公旁听此案。“ 一旁衙役搬来一凳,放在公案之侧。 林延潮落座后,知县走至公案后,大声道:“将人犯带上!“(未完待续。) 五百零一章 船户案 县衙大门一开。 数百名百姓推搡地挤过仪门,一拥而入一并将公堂之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见此一幕,林延潮呷了口茶。宁德县并非是大县,县城人口不多,充其量也就数千人上下,但审案时一口气涌入几百人,可见知道消息的都来了。 林延潮放下茶碗,从椅上看去,但见都是些穿着粗布麻衣的朴实百姓,他们不顾衙役的阻拦,一个个向正堂里挤去。 两排皂隶拿着水火棍维持秩序。 林延潮心知,地方老百姓对一名地方官评价高低,刑名二字比重很大。 县官平日税赋摊派老百姓都还可以容忍,只要不太过分即可。大家都是通过断案水平的高低,来断其是否是一位清官好官。若是断案断得好,不惧权贵,就能赢得青天之名。 本地知县因过往商旅失踪一案饱受指责,而这一次居然抓到了真凶,百姓们自是群情沸腾。 但是也并非所有人都抱着看案的心情而来,门外也有大呼冤枉的。 林延潮听了两声,心想多半是船户家人,这恶贯满盈之人,也是有家人亲眷的,他们自是不肯接受家人的命运。故而就算是明知是恶人,也要一确足的证据,让其伏法,如此才能彰显律法之公正。 下面的百姓不断推搡,大有闹事之状。 知县有几分胆寒,林延潮见这一幕提醒道:“余知县,还不决断,迟则生变。” 他在旁旁听,自有监察之责,提醒一二。 余知县恍然,但听啪地一声。 惊木堂作响,知县喝道:“尔等不必喧哗,是否冤屈,本官自有决断,堂下再有呼号着,一律枷号示众。” 左右衙役也是将水火棍往地上杵,堂威一喊。堂下的喧哗才止了。 片刻清净之后,捕快们将十九名人犯一一带至堂上。林延潮审视过去,但见犯事之人也没什么出奇之处,虽看起来有些彪悍凶蛮,但船民海客多是如此。人不可貌相,自也不能用相貌来定罪。 余知县向林延潮问道:“状元公,是否可以开审了?“ 林延潮点点头。 随即刑名师爷将一书稿,递给了余知县。 余知县念道:“自丙子年,粤东商人在本县失踪起,六年内,本县一共有十七起商贾失踪案,合州则有三十一起,失踪之人名字在案的合一百二十五名,千里无主的更不知凡几。” “本县闻之之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明察暗访,费数年之功不得,遍访僚属,迄少方略,幸有詹事府中允,今科状元过境指点迷津,方得寻得此案头绪。” 听了余知县的话,下面的百姓声音一下大了,都在交头接耳。 天下之人都知道大明出了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不仅仅是福州本府,就算是合省上下也是颜面有光,谈及林延潮帮助断案,本省百姓听了也不论他断案本事如何,就是打心底地信服。 就是名望的作用,当然若是冤情得以水落石出,林延潮自是名望更盛,若是失利,那么就会名声受损。 百姓们议论的声音大了,知县不得不又拍惊堂木,将议论声压下之后开始审问。 既是堂审,就是摆事实讲道理。知县也不能强行将有罪之人定罪,否则就是故入人罪。 捕快将从各船上搜得绳索,蒙汗药,闷香,扑刀之物一一呈上,下面捕快们又将船夫抄家里搜出,商贾日用的衣服鞋帽,贴身,票据之物一一呈上列为证供。 这些东西都并非船户都能有的,百姓们闻之各个愤怒,连之前喊冤的家人,也无法辩解。 见证据确着,这些海客船户也是招供,他们平日以渡海为名,赚客登舟,以蒙汗药,闷香弄翻乘客之后,再将人剖腹纳石,将尸抛海,此冤极惨。 数年来这些人不知犯下多少人命之案。 在场之人有不少都是商贾家人,为寻家人踪迹,来此逗留数年,却渺无音信。 之前因未找到尸首尚存一线希望,但眼下待听得真相后,堂下之人都是垂首大哭,哭声震天,几个一家之人彼此抱头痛哭,母亲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儿子哭父亲,数人都是当场哭得晕厥过去。 见这一幕,人人不由都生恻隐,案情虽大白天下,但这些人已是不能复生了。 其他百姓虽没有家人遇害,但此刻也是义愤填膺,当下拿起鸡蛋,菜叶往犯人身上砸去,高呼将这些人千刀万剐。 这些犯人尽数默然,任由百姓们丢砸,也有几人面上露出悔意,但也有冥顽之人,反是冷笑。 知县见案子已破,从公案上起身,向林延潮道:“非状元公,三光不照覆盆之内也。” 覆盆说得是覆置之盆,阳光照不到覆盆之下,意为无处申诉的沉冤。 一名老仵作,几名捕快道:“我等经此案时,不过年少,而今已是数年,今日终解我心头之惑。” 师爷道:“状元公,真神断,我等本县士绅都恳请状元公留在贵县数日,待我等一表感激之情。” 林延潮笑着道:“那却是不必了,我回乡省亲有期,却不可误了。”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都是一愣,然后方才道:“原来状元公,不是奉命来查此案啊?”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不错,并非他们所指,这只是我份内之事,只是为官者需有痌瘝之念,若是视百姓冤屈于无睹,与这些害人的船户何异。” 众人听了林延潮这番话皆是佩服,说完林延潮就行离开。 见林延潮离去,知县此刻不怪林延潮隐瞒,反而对他更是感激,与左右道:“状元公,真直臣,可惜不能见容于宰相。” 众官也是纷纷点点头道:“是啊,这样的大臣,朝廷却不能用之。” 众人都是一并为林延潮惋惜。 之后知县将这些船户尽数收押,等待有司批文。 如此这起悬案告破,自昭雪后,百姓们遐迩欢腾。民间艺人将此案编作戏剧,在民间流传开来,经久不衰。 至于林延潮此刻,却是由宁德经陆路经二十余日跋涉后,也是返回了老家。(未完待续。) 五百零二章 返家 明朝官员曾说过,古者封建之世,仕者不出其乡,朝出则事其君,暮而归则养其亲,故而忠孝之道恒两全。 但到了后来,历朝历代多实行官员回避制度,官员不能在本地做官,导致要见家人一面很难。 在最重忠孝二字的明朝,官员长久不行亲,会受到指责,比如前朝大名鼎鼎的纸糊三个阁老里的万安,就因四十六年不回乡省亲,而被言官大骂。 朝廷为了顾全京官外官归籍省亲,创立了三年一省亲,六年一省亲的制度。不过这样制度,实还是太违反人性。做官三年,六年见一次父母家人,如何使得。 有一次万历皇帝问张居正,以往刑部审决重囚的奏报,为何都要一年后才能送达呢? 张居正说刑部官员都是借着送奏报的机会,顺便拐回家住上一段日子,待住得舒坦后,再继续上路。 为了杜绝这样枉道回籍,明朝对省亲有了严格规定。从路上的里程,到了到家的坐假都有严格日程安排,不可延误了时日。 林延潮一路跋山涉水,他从宁德走得是北驿道返家,然后在离省城最近驿站里住了一夜,林延潮在此下榻。 驿站的驿丞闻之状元公返家省亲,是惊讶无比,身为驿站官员迎来送往是常有的事,林延潮乃翰林,如此贵重的官员,回乡省亲,在京有阁老,院长,翰林亲自作诗赠其行,免费雇船。 返回所用驿站,官府州县也会有得力的人,一站又一站的通传,比如官员在驿站歇脚,立即就会有人疾驰至下个驿站打前站,做好迎接款待之事,然后驿站上下等候上官到来。 林延潮身为堂堂状元之尊,返乡回家,居然没有一点消息,这如何不令驿丞诧异。 驿丞心底虽揣着疑问,但礼数甚恭敬,亲自给林延潮端茶送水。 林延潮拿着巾帕擦汗后,驿丞小心地问道:“敢问状元公是便道归省,还是吏部例遇?” 便道归省,就是身上有公干,顺道拐回家看看,如此前站官员简慢,也是情有可原。 但若是吏部例遇,就是让状元公衣锦还乡了,完全没有必要这么低调,反而应该十分铺张,还未到家前,合城轰动,省城的人翘首以望,这才是附和状元公,林三元的排场嘛。 林延潮一听驿丞这话,就知他想问什么,不过还是如实道:“是吏部例遇。” 驿丞一听就明白了,这吏部例遇到这个份上,那就不是什么回乡省亲了,而是与革职还乡,冠带闲住的待遇差不多了。 驿丞听了脸色变了变,当他心底颇有几分为林延潮抱不平的意思道:“咱们福州府六十年内,连老爷在内也才出了三个状元,可谓二十年才一遇,而老爷你连中三元更是本朝第一,这一次回乡乡里百姓不知有多高兴呢,状元公今天现在小驿休息一夜,我立即派人去巡院按院知会一声。” 林延潮听了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本官返家不过是看望祖父,却也没有显摆之意,至于地方上就不必惊动了。” 林延潮也知地方官员,其实早就知道自己还家的消息,眼下就是故意装着一副不知情的样子。状元归省就是迎道千里,也不夸张,而眼下自己都快到城门下了,里面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就是不打算迎接了,他们绝不会来给自己一个惊喜吧。 驿丞听了林延潮这话,也是叹了一声,当下告辞退下。不过他还是不甘心,立即派手下去衙门通报林延潮归府之事。 古人有云,人子以显亲为孝,仕者以还乡为荣。 林延潮好容易回家一趟,当然也想乡里夹道欢迎,然后在家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嘛。项羽不就说过,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 没有这个滋味,自己就算将来作了再大成就,也好像少了些什么。不过眼下看来,自己要作最不风光回乡的状元郎了。 想到这其中荣辱,林延潮心底也有几分淡淡的酸楚,并非是为自己无法显耀有什么遗憾,而是不能让自己的爷爷,大伯,老师他们好好风风光光一把,未免有几分遗憾就是。 “潮哥!” 林延潮一愣见林浅浅站在自己身后。 林延潮温言问道:“怎么了?” 林浅浅道:“潮哥,我知你心底烦闷,官场的人只会看奸相的脸色,故而这一次他们明知你返乡,却故意怠慢你。”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为官之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换了是我易位而处,也会如此的,这丝毫怪不得别人。只是你这状元夫人无人而知,才是让你受委屈了才是。” “我才没关系呢,”林浅浅笑着道,“当初你中状元时,我早就……得意过了,一个个三四品大员,见了我也得毕恭毕敬地称一声状元夫人,有什么不满足了,再说我现在六品安人也是到手了,这一趟进京,我是一点也不吃亏。” 林延潮闻言不由哈哈大笑,之前那点小酸楚也是很快排解道:“这一次回乡,我就想好好在爷爷面前尽孝,侍奉师长,再见见旧朋也就管了。至于其他的事,也是别人见来好看的,与我何干,大家能聚在一起,合家团圆,才是应有之意。” 林浅浅道:“潮哥,你说得对,我去准备准备,这一次从京里回来给爷爷,大伯,三叔他们各家都带了礼物,那大娘,三婶都是小心眼的,又爱彼此攀比,若是我给了她们次的,必是起了矛盾的。”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是啊,若是家里因此生了事却是不好了。” 说完林浅浅就下去准备礼物了,林延潮则是写了书信让陈济川,先赶回里告之家人一声,说自己明日就到。 于是林延潮在驿站里休息一夜,次日就步行返回省城。 从驿站至省城,需经大北岭道。 这大北岭道十分险峻,民谣云,北岭石阶三千三,阿爹挑担忙下山。出门月色照山路,回家日头早落山。 古道虽险峻,但这是闽地出省最早的驿道,但凡赶考的闽地状元都曾从此经过,故而又称状元古道。(未完待续。) 五百零三章 鼎边 林延潮站在官道上,远远就见的省城在山脚之下。 城内屋舍乌瓦黛墙,簇拥着青山双塔,闽水上连家船星罗密布。 “终于到家了。“林延潮不由叹道。 众下人们与林延潮一并在路上跋涉了这么久,待终于返家之时,不由都是激动得落泪。 “老爷,离家万里,还是家乡好。“展进在一旁说道。 “正是,咱们下山。“ 于是众人一并沿着山道而下,到了山下省城的井楼门以八角楼已在眼前。一眼望去,城门外沿路也是也没有官员迎候的样子。众人此刻都是心底为林延潮鸣不平,堂堂状元回乡省亲,却没有一名官员迎接,传到士林耳里,简直是笑话。 林延潮心底有数,知不会有人前来,就直入城门,而城门两道,有古街有客栈、中药铺、京果店、海产摊、酒米铺等十余种店铺。 林延潮看着街边摊正卖着\''鼎边糊\'',此刻正好走完了山路,众人不免又饿又渴,于是在摊边不免有些流口水。 林延潮道:“既是到了,也不着急回家,咱吃一碗鼎边再回家吧!“ 众人都是喜道:“这确实许久没吃了。“ 林延潮有八个人,下人们给林延潮与林浅浅桌椅擦抹干净后,都在坐在另一桌。 店铺是由一老头操持着,见众人如此,上前笑着道:“客官们要些什么?“ 陈济川不在,就由展进上前,展进虽是浙人,但居闽地日久,也是说得一口熟练的俚语道:“鼎边八碗,至于海蛎饼,萝卜糕也是尽数上。“ 闽语近汉唐语言,比如站念企,家念厝,厨房叫灶前,也把锅念鼎,所以本地人叫鼎边,外地人叫锅边。 老板笑着道:“一看你就知是行家,不过萝卜糕卖完了,碗糕倒是有。“ 展进道:“也成,也不知你作得如何?“ 老板陪笑道:“不好吃不要钱。“ 不久热气腾腾的鼎边糊端上,林延潮取了白瓷的调羹,在碗里舀起一勺,放入口中尝着。 确确实实是正宗的鼎边,用蜆子汤,小鱼干煮的,还有新鲜的老蛏,生鲜入口,真是久违的美味。至于碗糕是用荷叶裹着,上面点着黑芝麻,吃进口中格外的清甜酥软。 而二者味道一中和,满口生津,尝到家乡的美味,对于离家已是两年的林延潮而言,则是几分感动,目中有几分泛泪光。 “这不是二少爷吗?” “没错,是二少爷!” 但听一声延潮,林延潮转过头,却是自己的三叔。 人来人往的石板道上,三叔头戴帽罗,穿着一身‘富贵万年’的绸衫,与离别时相较,唇边多蓄着两撇短须。 林延潮丢了碗筷,当下从椅上起身,到三叔面前行礼道:“三叔,别来无恙啊!” 三叔见了林延潮,眼眶里泪水滚滚地落下,举袖抹了一把眼睛道:“什么别来无恙,别和我扯这文绉绉的话。” 顿了顿三叔看着林延潮的身量道:“离家时,你还不及我眉头高,眼下……我的延潮真长大了。” 林延潮听了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跟着三叔几个人,都是店里伙计,也很有眼色,乘着叔侄二人久别重逢,来到摊前道:“多少钱,我给你结了。” 老板出来道;“承蒙惠顾,一共六十五文,你给我六十文好了。” 那伙计不屑地笑了笑,取出了一吊钱道:“不用找了。” 老板吃惊道:“这怎么使得?太多,太多了。” 几名伙计道:“今日咱们二少爷回家,咱们老爷高兴,赏你的。” “这也不行啊!咱这不是占了你的便宜。” “别啰嗦了,咱们洪塘林家还缺你这点钱。” 那老板吃惊道:“是洪塘林家,那不是状元公府上吗?真失敬,失敬!” 几名伙计笑了笑,一人要说状元公就在你眼前,另一人道:“算了,不必多嘴了。” 说着几人一并向林浅浅行礼道:“这位是二少奶奶吧!咱们在三爷那听差,来给您提行礼。” 林浅浅点点头,让展明他们将行礼都给他们杠了。 这边三叔与林延潮还在说话:“昨日接到你的信,大哥他高兴一宿没睡,他今日一大早就起来,说要去安泰楼将刘二刀请到家里,给你整治一桌宴席。” 林延潮听了心底涌起一股温馨道:“大伯他还是这么爱排场。” “不止呢,大伯还不让我等告诉你爷爷,说要给他个惊喜。” 林延潮忙问道:“爷爷他身子还好吗?” “还好,还好,”三叔笑着道,“就是上了年纪,路走远了就有些不利索了。” 林延潮听了露出惦记之色,三叔见林延潮神情,立即岔开话道:“对了,你为何在信里说,让我等先不要声张,你状元及第,正是衣锦还乡,你大伯还想请亲戚,同僚一并回家,好好风光呢。” 林延潮不想家人担心道:“省亲之事,乃天恩所赐,我也不愿意太过张扬。” 三叔道:“那也不必都瞒着啊,我知你不喜欢你大伯借你名头四处显摆,但至少你几位师长总归是要请至家中,好好答谢的。” 林延潮道:“这我晓得,改日再登门拜访就是。” 三叔点点头,随即众人都在看着他与林延潮说话,于是一拍头道:“瞧我这记性,咱们边走边说。” 于是众人一并由井楼门入城。 入城后即是井楼门大街, 林延潮入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按院报道,表示已是归籍到家了。 林延潮一路上满打满算是时间用得很紧,待他到了福州府时,给他回家的程期已是过了三天了。至于他到家的坐假给的是一个月,如此过期的三天,只能从坐假里扣的。 于是林延潮先去按院报备,但递上帖子后,却没有见到巡按御史。来人只是告之御史准备朝觐之事,暂停阁不办公了,请状元公见谅。 朝觐府县官员三年一度上京面圣,这应是年末之事,这巡按御史这么早就开始准备,显然是不可信的。 唯一的原因就是不愿见自己的托词。 林延潮心知肚腹,不过也就算了,在按院盖章确认正身就离了按院。(未完待续。) 五百零四章 当年同窗 井楼门是在城北,至于林延潮家里所在登瀛坊巷,则在水部门大街下,位于九仙山下。 在城里乘船而去会顺路一些,故而从按院出来,三叔本意是带林延潮坐船返回家中的,不过林延潮却起意临时拐道去林家在东门大街上的倾银铺,当铺,生药行去看看。 众人顺着井楼门大街来至东门大街上。 东门大街乃省城最繁华之大街,车马云集,行人接踵摩肩。 林记倾银铺就开设在此,但见倾银铺两间铺面,铺面上镇着石兽,店面以木栅栏隔开,出口门帘子上写着‘倾银’二字,不少客人从左进至右出。 帘子掀开之际,林延潮朝里面望去,则是一排排高高的柜台,掌柜和伙计坐在柜台之后,看场的打手双手捧胸,看着堂下一队队排队的客人。 就是这么巴掌大的店面,却是人来人往,可见生意兴隆。 三叔露出了得意之色道:“平日也没这么多主顾的,只是眼下马上要交秋粮了,老百姓都来换得银子。老百姓说咱林记的银子实在,从不缺斤短两,官府收得火耗也少,故而老百姓都希望往我们这兑。” 三叔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话,脸上满是眉飞色舞的,凑向林延潮时一副咋地我经营的不错吧,赶紧夸夸我呗的表情。 林延潮点点头道:“三叔做生意,在于一个信字,更在于一个诚字,如此何愁不客似云来。” 三叔听了果真一脸洋洋得意的表情。 林浅浅也在一旁道:“三叔,看来你真懂得做生意的门道。” 三叔听了眉梢一动,但又摆了摆手道:“我哪儿成啊,都是你三婶帮我的,这几年要不是她替我操持,哪里来得今日的家业。” 林延潮知道,其实林记生意如此兴隆,除了三叔以诚信经营,以及林延潮三元及第状元光环加持外,还要多亏了一条鞭法在福建的暴力实行。有了一条鞭法,林家可以通过白银从老百姓手里兑得铜来,再通过海商陈家的关系,将这铜运至少铜富银的日本兑换,来赚取利差。 通过这样的收入,林家的倾银铺比一般的倾银铺利润还多了一倍。 林延潮算是站在了风口上,抢先一步开了倾银铺的生意后。林延潮出面,利用当时自己解元的身份,在全府同行里,设立行会,小规模的要么踢出局要么兼并,除了这几家允许开倾银铺外,其余入行资格需众行会审议后,再交纳一笔不菲的入会费,才让你有资格在府内开设倾银铺。 如此就算半垄断了本府倾银铺的生意,以及长乐陈家,以及林延潮岳丈家的照拂下,就算没什么才干的人,也可将倾银铺经营得好,何况三叔又那么扎实肯干,三婶在生意上也颇有才能,起到了贤内助的作用。 林延潮道:“幸好有三叔三婶,我在外为官,家里一切生意都多亏了你们打点。” 三叔听了笑着搓着手道:“哪里,哪里,要不是你状元的名头,也不会有这么多官商百姓卖我们林记的面子。”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三叔还是非常知分寸的。 “大掌柜,这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来的,何时到得门前,这莫非是有贵客吗?”一人从柜里走了出来,殷勤地向林延潮与三叔打招呼。 三叔没好气地道:“这没你的事,不用来此巴结,你还不回柜上,要你这样还要多少年才能升为大伙计。” “是,是。”对方唯唯诺诺。 林延潮转过头与对方打了照面后,却是一愣。 “文才兄?” 那人见了也是一愣,然后大惊失色道:“这不是宗……” 林延潮见对方认出自己来了,不由点点头,心道没错,对方正是自己在濂江书院时的同窗陈文才。 当年自己与陈文才,叶向高一并同入书院求学,后来陈文才也是投身科举,但似乎一直困于棘闱,至于林延潮则是展翅高飞,双方不在一个层面上,自己再也没听闻过他的消息。 但见陈文才此刻已是没有当初书生意气,头戴瓜皮帽,一副市井商贾的模样,他竟是在三叔手下当一名伙计。 倒是林延潮见了他,想起当年同学时候之事,不由唏嘘。 林延潮正要开口,却见陈文才脸上露出了仓皇的表情来,向三叔道:“掌柜说得是,我还有一笔帐没有算,暂先告退了。” “且慢!”林延潮开口道,“大家同窗一场,何必再见为路人。” 陈文才站定脚步,侧过头自嘲地笑了笑道:“余科举不第,连试不中,后又家道中落,实是愧见旧人,何况当初同学时,我与状元公交情非厚。” 林延潮闻言欲言又止,但想起当年同窗时,他与陈文才确实交情一般,陈文才还与余子游走得很近。 眼下这等场合相见,双方身份就是天壤之别,自己赶着去与对方相识,是一片好意呢?还是纯心羞辱? 林延潮也不再强求道:“文才,是我孟浪了,改日有暇再见面吧!” 陈文才点了点头,当下离去。 三叔问道:“此人是你同窗?” 林延潮点点头,三叔叹道:“这我实是不知,这陈文才嘛,听说是东城人,自己屡试不第,其父又染上了赌瘾,将自己的几个铺子都是输了个干净,故而来我这当个伙计,此人不实心用事,倒是整日巴结柜台上的掌柜,所以很被人看不起,这么多年了,一直也没升为大伙计。” 林延潮心道,当年求学时陈文才,差不多也是如此啊。 “既是故人见面,就进去坐一坐。” 林延潮看了生意兴隆的倾银铺,此刻已是兴意阑珊道:“三叔,改日吧,咱们先回家中吧。” “怎么生药铺,当铺也不去看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有三叔在,我很放心,何况咱们林记分红的钱,我是一文钱也拿不到。” 三叔听了一愣,随即看了一眼林浅浅,随即恍然,哈哈大笑了一声。 至于林浅浅听了也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又抬起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未完待续。) 五百零五章 就是怕锦衣夜行啊 林延潮坐着马车沿着水部门大街而行,到了而今登瀛坊坊,但见地上都是铺着石坂路,还未走至巷口,远远就见到一座石头牌坊。 牌坊作何之用?最早是古人的门坊,宋朝以前城市实行是里坊制,有城必有阙,有坊必有门。 在每一坊在坊门上榜书其名,榜其闾里,也有的世家在家门前竖一乌头门,左书阀(功业伟绩),右书阅(履历,家族渊源),这叫左阀右阅,以此乌头门与同坊里的阎闾区分开来,故而世家门阀,也被称为阀阅。 到了明朝,门坊之制已是取消,但在家门前立一牌坊,取代乌头门之用,替代作为显赫人家与平民区分门第之用。 在明朝何等人家为高门?当然是论科第出身。 在一般小地方,中了举人都是可以立一块牌坊的,甚至官府还会给免费你立,不过这省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进士牌坊,仅仅近六十年就出了三位状元,至于普通进士更是不知其数。 要立牌坊可以,官府不管你,自己建,而且大街小巷上不许。 但眼前这四柱三间七楼,可是省城里独一份,不仅是石制,还是四柱八脚,立柱用包鼓石,此牌楼赫然竖立,远远就可见着。 看到这一幕,三叔与几名林家下人都是满脸的骄傲。 三叔与林延潮道:“这是朝廷为你立的,延潮去看一看吧!”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走到近处,但见牌坊下先立着一石碑,上书‘奉旨文官经此下轿,武官至此下马’。 看过这霸气外露的石碑后,林延潮抬起头从下往上看,但见牌坊三面,中间最高,左右次之。 左首的牌匾上书‘解元及第’,下竖写两行小字‘万历丙子科’,‘福建乡试第一。’ 右首的牌匾上书‘会元及第’,下竖写‘万历甲辰科’,‘中式会试第一’。 中间最高的牌匾上书‘状元及第’,左书小字‘万历甲辰科’,右书小字‘侯官洪塘林延潮’。 这一面牌坊就是一名读书人一生的荣耀,三面牌坊并立,整个天下论此牌坊除了淳安的一座,恐怕也唯有福州府的这一座了。 林延潮在坊前看了一阵,没有说话。 不过这时一行里人从旁走过,笑着道:“又是哪里来的土包子,被咱们家门前此大石牌坊吓住了,这牌坊都建了一年多了。” 另一人叹道:“这也难怪,外地人何尝见过我们这三元坊里如此大石牌坊,也不算少见多怪了。” 听了几人说话,林延潮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三元坊虽建了一年多了,自己好容易回家看一趟,自然要看仔细些的,居然被人嘲笑成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三叔听了早就勃然大怒,冲着几人喝道:“你们几个说什么呢?” 那几人一看吓了一跳,连忙赔罪道:“原来不知林家三老爷在这里,失敬,失敬。” “这是你们家自己的牌坊,当然是要看多久是多久了。” “我们同里之人,都是借此牌坊沾光的。” 见几人赔罪,三叔松了口,这几人才千恩万谢地走了。不过见过这一幕三叔十分‘痛心疾首’地对林延潮道:“眼下咱们里坊里越来越不像话了,远远不如我们当年老邻居忠厚。” 林延潮问道:“怎么了,咱们坊里迁来很多人吗?” 三叔点点头道,脸上虽看得有几分痛心,但实际带着几分得意地道:“还不是因为你。” 于是林延潮从三叔口里听了原委,在省城里,要论当然要数城西的三坊七巷,属于高端住宅区,官宦名士置业之地。 林延潮中了状元后,这登瀛坊巷,被传说是有文昌君眷顾的地方,风水是特别的好,也渐成了显流聚集之所。 故而不少富贵人家,都是试着在此买地置业,看看能不能碰个好运气,鱼跃龙门。甚至中了举人,秀才的士子,也是喜欢从乡间迁至这里,既是因为这里的宅子没有三坊七巷子贵,更重要是沾一沾状元公的喜气。 而渐渐在百姓口里,这登瀛坊巷,由原先林延潮中解元时,称为的解元第,眼下被改成了三元及第坊,更多则是称为三元坊。 不过林延潮听来这外来人口流入,明显是将本坊里居民素质提高了一筹啊,怎么在三叔口里,就成了素质下降了,他还是有点小市民的思想啊。 而林延潮与三叔,一并沿着巷子走回家中,到了原先的小巷口,林延潮本打算左拐。但见三叔拉住林延潮笑着道:“诶,延潮眼下这是小路通往我们家侧门,我们已是将府门设在了巷口了。” 林延潮讶然问道:“怎么家门竟在设在巷口,我们家隔壁的于家终于答允将地卖给我们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三叔露出一副肉痛的神色叹道:“是啊,原先我们向于家买,他们是死活不肯搬,后来我们出了五倍的价钱,这才买下来了。” 果真三叔一脸肉痛,这真心是天价,不过林延潮听了十分高兴,因为自己告诉过大伯,三叔,不许家人仗着自己的名声,在家乡鱼肉乡里,见他们宁可出大价钱,也不用动用背景势力,令林延潮十分满意。 林延潮劝道:“三叔,有钱难买心头好,只要是喜欢的,多少钱都值得了。” 于是林延潮与三叔一并走至家门门口,果真与眼前不一样了,不说别的,就这两座大石狮张牙舞爪的立在府门之前。 三叔一脸得意地道:“怎么样,这是我费大价钱请匠人打造的,还不错吧!” 林延潮听了心道,果真咱们家这就显摆上了。 这也是咱们优良传统,过去人只要在外面显耀发达了,第一件事就是回老家盖房子。 这房子是一个面子,就算你不住,甚至只有你一个人住,但也是要建金碧辉煌,要多大就弄得多大。这是为什么?就是心底怕‘我在外面混得再好,老家也没人知道’。 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果真是富贵而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啊! ps:把尿时候写的,大家放心,虽然很忙,但更新尽量不会慢下来,因为要赚奶粉尿布钱。然后谢谢大家昨天的支持和鼓励,都看见了,记在心上,不一一感谢了。还有最后一句……我家的猴子是公的!!!(未完待续。) 五百零六章 亲人重逢 从这石狮子上,林延潮也算见识了,家里的变化。 眼前的三叔原先除了田埂上的事,一概不知,而此刻从商得久了,对于这些器物却是如数家珍般,与林延潮说起府居而来。 “这十二扇错金屏风,你三叔我费了一佰六十两,从翠古斋买来的,老板有事求我这才割爱,换了别人最少要两百两。“. “你再看看这金盘不得了,你猜这是谁用过的?告诉你这赵飞燕立着舞过的,没想到吧,我费了老大的价钱,从一古物商那买来,要不是我与他交情厚,旁人哪里买得着呢。“ “还有这楠木椅子又是费了多少功夫淘来的,我讲与你听……“ 赵飞燕舞过的金盘?林延潮听三叔说得心底暗叹,心道这冤大头当的。 这时候大娘和三娘也是门里迎了出来,陈济川则是跟在身后。 大娘依旧与原先差不多,但已是有了几分发福,身上穿金戴银,三娘则是亦是一身的金银。 二人都是欠身向林延潮行礼。 林延潮则是道了一声不敢。 大娘见了林延潮,满脸都是夸张的笑容道:“我的状元郎哦,你终于回来了,你这一走,我可****盼着你回来呢。“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有劳大娘挂念了,大伯呢?“ “他去张罗酒席了,还宴请县衙里知交,你也知大伯他这人就是爱交朋友,听闻状元郎回家都想见见,故而他就去请了。“ 然后大娘与林延潮说了几句,又拉过林浅浅道:“浅浅啊,你真是好命人啊!“ 林浅浅问:“大娘为何这么说?“ “你看你夫君是当今状元,这才入京不过一年,就为你赚钱了个诰命夫人,你看你大娘我,为林家上上下下操持这么多年,含辛茹苦一辈子却什么也没有挣到,你说你大伯他多不争气,我这命要是有你那么一丁点好,这辈子就值了。“ 大娘这项庄舞剑的路数,意图太明显,众人听了都是明白,林延潮笑了笑道:“大娘,我从京城里托银作局,给你打了一副头面,你先看看。” 三叔讶道:“银作局,这可是给皇家打造首饰等金银器物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也是托人定的,也不知合不合大娘的心意。” 听了大娘这一说,大娘顿时满脸容光焕发,这一次脸上的笑真心实意多了,连连道:“哎呀,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干什么,人回来就好了,还带这么东西,真是见外啊!” 果真是锦帛动人心啊,林延潮笑了笑,大家见了也都是应景地笑了笑了。 三娘朝大娘甩了个不屑地眼神,她也不屑戳穿,只是道:“咱们状元郎回来了,您与浅浅的二楼小阁,我一直吩咐人时时打扫着,物件都按照你们离家时摆放呢。不过眼下你还是先去见老爷子,给他先问个安才是。“ 林延潮点点头道:“三婶说得是。” 林浅浅上前挽住三娘的手道:“三婶,我也给你从银作局,打了一副头面,你到时也看看。” 三娘笑着拉住林浅浅的手道:“还是浅浅有心。” 林浅浅与三娘要好,林延潮上京赶考后,二人在家里对大娘都是不假辞色。大娘虽气,但不敢拿浅浅怎么样,与三娘却是吵得很凶,林浅浅就暗暗地帮着三娘。 几个女人间那点瓜葛在林延潮心底转了转就过去了,以他眼下而言,这些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 林延潮从中门大步踏入家中,到了正堂外的滴水檐前,但见家里的下人都已是站在檐下候着。 林延潮左右看去,有不少生面孔,看来自己离家两年多添了不少下人。 至于下人们知是中了状元的二少爷,以及二少奶奶回来了,都是恭恭敬敬地站着向林延潮请安。 林延潮点点头让展进将从京城里带来的几匣礼物,都是一一分给众人作为见面礼。 下人都是感激林延潮出手的大方,就在这时候,一个小孩子从一旁的垂花门里屁颠屁颠地跑了出来。 这是三叔的二字敬昆,小名秋生,林延潮离家时不过一岁多,眼下已是四岁多了。 小孩子扑在三娘的怀里,三娘低声说了几句,朝林延潮一指。秋生蹦蹦跳跳地来至林延潮面前问道:“你是我的状元堂哥吗?” 这一刻林延潮的笑容溢于眼中,在外人看来这笑容犹如雨后初霁,方才那沉静持重,温和有礼的二少爷,这才露出些情绪。 林延潮上前伸手将林敬昆抱在了怀底道:“秋囝,你还记得我?” “不记得。但是……但是他们常常在我耳边说起你。” 林延潮装出惊讶的样子问道:“哦,说起我什么?” 林敬昆奶声奶气地道:“说你书读得很好,中了状元,作了大官,说我将来也要学你一样。” 林延潮笑容一直到了眼底道:“说的好。那你读得怎么样?” 林敬昆道:“我不爱读书。” “那你爱什么?” 林敬昆得意地抬起头道:“我爱翻跟头,状元哥哥,我翻个跟头给你看好不好?” 林延潮还未说话,一旁三叔早就恼羞成怒道:“翻什么翻,一点也不知争气。” 林敬昆听了父亲训斥,吓了一跳缩在一旁,而众人看林敬昆这可爱样子,惹得一阵发笑。 林浅浅劝道:“三叔,你别这么动动就凶秋囝,他年纪还小嘛,以后就懂事了。” 三叔正要说话,这时林延潮听得拐杖突突顿地的声音,他放下林敬昆,但见后堂一老人一边拄着拐杖,一边在人的搀扶下,缓缓步至堂前。 林延潮见到对方,差一点忍不住落泪,自己走时祖父身子尚健康,行走自如,但眼下已是需人搀扶,用拐杖而行。 亲人重逢,光阴如伤,各种滋味在林延潮胸口交替。 但见林高著走至堂前停下,旁人似在他耳旁说着什么,林高著微微抬起头朝林延潮这看来。 林延潮再也忍耐不住,大步上前在林高著的身前拜下,然后道:“爷爷,不孝儿孙林延潮回来看你了。” 见林延潮拜下,三叔,林浅浅都是眼眶微湿。 三娘也是拿起手帕拭起眼角。(未完待续。) 五百零七章 家宴 滴水檐下,气氛有几分安静。 下人们都是屏息静气地,不敢打扰这祖孙重逢的一刻。 三叔笑中带泪,三娘也跟着眼眶微湿,林浅浅则是不住拿着帕子往脸上止泪。 连小小的林敬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眨巴着眼睛看看林高著,看看林延潮。 上京赶考时,林延潮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纪,但毕竟两世为人,心境毕竟是不同,离别之际也是平常,但这一次回乡,再见到林高著是他却有几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相别经年,除了喜悦,更多是感伤,祖父年纪大了,将来不可能随自己一并出外仕官,是见一次面少一次面,见一日少一日。 想到这里,林延潮忍不住眼眶微红,拜在地上给林高著连续叩了三个头。 林高著一跺拐杖,对左右连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林高著一说,当下三叔与几名下人一并上前,将林延潮搀起来。 见林延潮起身,林高著上前握住他的手叹道:“回来就好,你能回来就好。” 林延潮此刻无数话堵在胸口,却不知说哪一句。 林浅浅见林延潮窘迫,上前向林高著行礼。 此刻林高著看看林延潮,再看看林浅浅颔首,满脸欣慰,然后用手拭了拭眼角。 三叔擦了眼泪道:“延潮你走这两年,爹可是一直在说,别人看我们家延潮中了状元,侍奉天子,外面看得是风光,但天威难测,至于朝中大臣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延潮还不得仰人鼻息,这着实是外甜内苦啊,哪里有当初在家时的快活。” 林延潮心底哽咽,为官确比读书难去了十倍,这一次自己得罪张居正,外周官员一个个对自己避之不及,自己对浅浅,对别人都说没什么,此乃人之常情,但心底是否如嘴上所说的。 到了家里听了林高著一席话,林延潮心底那些酸苦,也似有了宣泄的地方。家就是如此一个停歇的地方,不在乎你飞得高不高,只问你累不累。 林延潮此刻也是缓了过来道:“爷爷你这是哪里话,为官哪里有苦的了,若是如此,那么多读书人为了做官,不是自讨苦吃吗?” 林高著容色稍缓,林延潮继续道:“倒是,你的腿?” 林高著低头看了一眼,然后笑了笑道:“这不碍事,前些日子不小心跌了,故而需人搀扶,我身子尚好着,过些日子就可康复。” 林延潮听原是如此,心底松下一口气,见林高著脸色红润,知恢复得不错,当下向展明点点头。 展明会意给林延潮递上一红匣子,林延潮双手捧过向林高著道:“这是延潮托人买来的百年辽参,给你调补。” 林高著皱眉道:“这我腿摔了,实用不着辽参调补,喝些骨头汤就好了,延潮,你的官俸也不多,何必乱花钱,实太贵重了。” 林高著言语里有几分责怪,场面顿时冷下来。林延潮虽是状元,林高著毕竟是一家之主,他这么一句话,在场之人都是垂下头。 林延潮笑了笑道:“爷爷教训的是,不过孙儿觉得,凡能用钱买到的,都不是真正贵重之物。” 这话说得,众人人人心底舒服。下人看向林延潮,都露出敬佩的神色。 林高著也是点了点头,三叔也是在旁跟着劝道:“爹,你就收下,延潮千里迢迢,从京师携来,这也是他一番心意。” 林高著听了点点头道:“也好吧。” 见林高著收下,场上凝重的气氛才是消散。 林延潮与林高著相见时,敬昆方才一直躲在三娘后不说话,这时见他脸上有了笑容,才扑至林高著的怀里。 林高著抱着小孙儿,身旁又是他最出息的孙儿,左看看右看看,笑着道:“今日一家团聚,咱们就吃顿家宴,大家今日同聚,我也享一享天伦之乐。” 说完林高著畅快地大笑,众人也是跟着笑。 见林高著高兴,林延潮上前拖着林高著道:“让延潮来搀你。” 林高著知林延潮如此乃略表孝心,点了点头。林敬昆也是奶声奶气地道:“爷爷,也让我与堂哥一起搀你。” 林高著更是高兴道:“好,好。” 于是林延潮,林敬昆搀着林高著步入屋中,左右下人都是跟着在他们身后。 两年没回家,家里景物变化已多,林高著指指点点,与林延潮说家里的景物。 至于宴息处设在一名叫四知堂的堂内。 林延潮搀林高著来至堂中,堂里摆着八张扶手椅,桌上都已摆好筷箸,大娘与三娘一并让丫鬟上菜。菜色是普普通通六菜两汤,都是家常的食蔬,以及闽水里的河鲜。 林高著先是向三叔问道:“你大哥呢?” 三叔喃喃地道:“可能还在衙门吧!你也知大哥就是交游多。” 林高著气道:“什么交游多?还是如此不着调,也不知整日在衙门里忙些什么,咱们不必等他了。” 大娘听了一副颜面无光的样子,暗暗唾了大伯几句。 不过在林延潮看来,这一幕却是似曾相识。 于是林高著坐下,林延潮,三叔陪坐下席,至于敬昆也得以入座,倒是大娘,三娘,林浅浅三人没有坐下。 林延潮暗道,以往家里女眷是随便坐的,眼下竟也有官宦人家的规矩。 林高著摆了摆手道:“说了是家宴了,随便坐吧!” 林高著说完,大娘他们应了一声这才坐下。 林高著对林延潮道:“你在京为官,吃得宫廷御宴,家里饭菜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林延潮道:“都是家乡口味,延潮从小吃起的,什么也是比不上。” 林高著点点头道:“这就好,端米饭来。” 一旁服侍的丫鬟欠了欠身,然后去端来一大碗大米饭。 林高著对林延潮笑着道:“米饭对我而言才是参汤,比什么大鱼大肉都滋补。”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对丫鬟道:“也给我端来一碗米饭。” 见林高著,林延潮如此,三叔当下吩咐撤下酒,众人尽换上米饭。 如此简朴的宴席,才有了家宴的样子。(未完待续。) 五百零八章 相爷这唱得是哪一出(两更合一更) 见三叔等人都要换上白米饭,林高著道:“你们大可不必学我,自便才是。“ 三叔听了一愣,随即又笑嘻嘻地从人手里拿得美酒来。祖父见三叔如此,也不多说什么,而是大口扒饭,同时也不忘了给林延潮,林敬昆各夹一筷子空心菜。 见祖父就着一碗白饭吃得甘之如饴,林延潮心想,祖父这并非是有意为之。 人能轻富贵,不能轻一轻富贵之心,这才是正理。 于是林延潮也是捧起一碗白饭吃着。 就在林府上吃着一顿简便的家宴时,大伯此刻正满脸尴尬在侯官县衙的仪门处走来走去。 正值林延潮回家的日子,但今日大伯却很不开心。 原委是这样的,眼下大伯已是侯官县户房经制吏,在侯官这一亩三分地上,也算是普通老百姓俯首仰望的存在,何况他的侄儿还是大名鼎鼎的林三元,在县衙里连县丞,主薄这等二老爷,三老爷也要巴结的存在。 这些同僚们对大伯自是少不了奉承,还不时在他面前反复提及,啥时状元公回府时,让我等仰仗一二,请经承大人替我等引荐,感激不尽啊! 大伯为人热忱,这些人一磨,于是就满口答允了。昨日他得知林延潮回乡,虽然林延潮在信里说,不要告诉别人,但大伯\''言出必践\''的人啊,答允别人的事,他绝不能反悔。 于是大伯就给县太爷等一众同僚捎信,让他们明日过府一趟。 说起侯官县令,那可不是外人啊,此人名为卢大顺,河北永年人,万历八年庚辰科进士,二甲四十名。 没错,这位卢县令正是林延潮的同年啊! 话说进士释褐,遇缺即补,称为老虎班。 就算三甲进士外放地方官,也会去大县上县,或者当一任附郭县令,如福州府十邑,府治所在的侯官,闽县县令一般都是进士出身官员出任,至于其他八县,朝廷一般是留给举人出身的知县。 不过卢大顺很不满意,他是二甲出身,本是有机会任京官的,却不得不屈身为知县。所以卢大顺一直在谋求转迁。要升迁一定要有门路背景,如卢大顺是肯定没有,否则也不会到二甲进士外放的地步。 既是外放地方,要谋求转迁,也是有办法的。最有力有效的办法,就是取得在地籍贯京官的支持。 打个比方如卢大顺在侯官为官,就要与侯官籍京官交好。卢大顺在地方上给予其家人大开方便之门,京官在朝廷里也会给他方便。 这说来也没什么难以启齿的,正常的权力寻租而已,如申时行任吏部左侍郎时推举林烃为苏州知府,林烃在苏州知府任上取了申时行两个儿子为童生。 申时行与林烃本来是同年。 换句话说,卢大顺与林延潮也是同年。平日卢大顺对林延潮如何,大伯不知,但是对自己,大伯可知对方非公事场合,私下见了自己,都要拉住手称一声\''世叔\''的,而在公事上也从不曾为难过,要隐隐透出风声说时机一到就保举自己为户房司吏。 从户房普通典吏,迁至司吏,等于是户房头头了,这是大伯一辈子也没想过的事。这一刻大伯几乎将对方看作自己的再生父母了。大伯是个很知恩图报的人,对方平日这么看重自己,林延潮到时候回府,自己也要好好在林延潮面前夸对方一番。 林延潮与知县老爷二人虽是同年,但不知私交如何,大伯心想到时候自己在中间推波助澜一下,平日县太爷这么关照自己,自己总不能不知好歹吧。 故而大伯在前一日就给卢知县送了帖子。当时卢知县见了帖子是十分高兴的,一口一个世叔的叫着。大伯听了身子顿时也轻了几两,说第二天过衙来请县尊过府。 结果大伯第二天一来,直接吃了闭门羹,平日见自己点头哈腰的门子,今日却敢与自己甩脸色,说知县大人有要事下乡去了。这一下可把大伯给蒙住了,这算什么,自己酒席都定下了,大厨都请好了,结果主宾却跑了。 这让自己的面子往哪里搁啊? 于是大伯宽慰自己,可能知县老爷,真的一时有事呢。虽是有少许遗憾,于是大伯又去请县丞,主薄,哪里知道又吃了闭门羹。昨日还答允自己还去府上赴宴的二老爷,三老爷,今日一下子都变卦了。 这着实令大伯不知所措,他去六房找各房司吏,但见这些平日对自己奉承巴结之人,今日都要么借口公务繁忙,要么是有什么事不能来了。 大伯此刻就算是再迟钝,也是意识到了什么。 他当下找来县太爷的师爷,此人与自己交情极好,从他口里打听风声。 于是师爷一五一十说了,林延潮回乡,这是何等大事,光耀一省文名的状元,不说是知县,知府,就是布政司,按察司,巡抚衙门都必是惊动,照规矩是要出城迎接,并告知合城百姓一并迎接的。 但不说巡抚衙门,就是三司衙门也一点表示没有,这绝非符合常理。 在官场上混的人都是极精的,最懂得什么叫揣摩上意,什么叫秋风未动蝉先觉,什么叫上行下同,巡抚,布政司衙门都不表示,他们更不会替他们出面,否则不是打他们的脸吗? 所以卢县令既不用揣摩巡抚,布政使的意图,只看看知府在干什么,也就明白自己该干嘛。于是卢知县立即就找借口出城了。 卢知县这样表示了,县衙里的人也不是傻子,所以到了这一天大家是该生病的生病,该出差的出差。大伯边听师爷的话,边是吓得浑身出了一身冷汗,听到最后甚至差一点当场昏厥过去。 从县衙离开后,大伯就叫了一轿子载他回家,否则他可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到了家后,大伯拿起手帕不断擦汗,定了定神然后问下人林延潮回府了没有。 下人肯定地答复后。 大伯当下往屋里赶,不过因走得太急。大伯一脚绊在门槛上,摔了个大跤。 大伯摸着乌青的额头,顿时大怒道:“怎么修了这门槛,这么高?“ 一旁下人也是没眼色地道:“大爷,你不是说门槛越高越能留得住才气贵气吗?“ 大伯听了大怒道:“我不知道吗?下去!“ 下人吃了骂,当下悻悻离去。 大伯又急匆匆地赶至,这时众人已是差不多吃完了饭,下人正给他们上茶。 林延潮坐在林高著身旁,正与他说自己历官任上有趣之事。 林高著见到大伯,当下是拿着拐杖怒哼一声道:“你又去哪里闲逛了?怎一点也不知长进。“ 换作平日大伯定是解释几句,但此刻已是全没了心思。 就在此刻巡抚衙门中,巡抚劳堪正坐着喝茶。 就在一年多以前,劳堪还拿着圣旨至林延潮府上宣旨褒奖。 那时劳堪任左布政使,而去年六月,劳堪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巡抚福建,而今已是福建省最高军政长官,可谓是封疆大吏。 劳堪能升任巡抚,就是在任上大力推行一条鞭法,以及清丈田亩,得到张居正的保举。 要知道一条鞭法,清丈田亩,是张居正的政柄。张居正要推行此二策时,不是贸然在全国开展,而是选择福建作为试点。劳堪推行十分得力,并向张居正禀此为善政。张居正大喜褒奖劳堪,升其为巡抚,再下令在全国推行二法。 所以劳堪可谓是张居正的心腹。 不过身为心腹,劳巡抚也不是一点烦劳也没有。 作为张居正得力亲信,他在福建布政司,巡抚任上,大力推行变法之制,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劳堪自己犹然如此了,而在全国推行变法的张居正,又得罪了多少人? 万一张居正倒台,自己不也跟着遭清算,这是劳堪心底不安的地方之一。 还有一个就是洪朝选一案,洪朝选是嘉靖二十年进士,官至刑部左侍郎,以正三品大员的身份致仕。 不过洪朝选却是张居正的政敌,并且居住在乡里时,多次以他致仕大员的身份,对劳堪施行的变法进行反对,不仅如此还抨击张居正不守孝,赖在宰相的位置上不走。 张居正闻言大怒,但当时福建巡抚庞尚鹏反而替洪朝选开托。张居正二话不说,将庞尚鹏撤职,令劳堪收罗洪朝选的罪名。 最后朝廷下旨,将洪朝选治了一个通夷的罪名。 罪名定下后,劳堪派兵将洪朝选拿入大狱后,隔绝其亲属家人,命人半夜用沙石袋子压住洪朝选胸口,至其气绝死于狱中,对外告诉别人洪朝选年老体弱而故。 洪家的家人不是傻瓜,当然是不肯干休,将官司打到了都察院。 一名三品大员死于狱中,这对于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大明朝简直是件不敢想像的事。 张居正对政敌可谓残酷,但也只是把人一撸回家了事,点到即止,大家骂骂你也就算了。若是将人干掉,就是践踏了规矩,坏了底线,连张居正也是不敢这么做,否则就是与朝野上下决裂。 劳堪没有张居正的地位,还搞死了一位朝廷正三品大员,虽说他的奉了张居正的意思,但张居正只让他将洪朝选拿下,又没叫他把人搞死。故而此事他想压也是压不住,若是张居正在京师硬罩着他,否则缇骑早就将劳堪拿至京师问话了。 此刻劳堪将手里的茶碗放下,捏了捏额头,将烦心之事暂且放下。 然后劳堪看了一眼身旁的几个幕僚问道:“林宗海回府了吗?“ 几名幕僚左右看了一眼,一人上前道:“回禀制台大人,状元公已是回府了。“ 劳堪点点头道:“派人盯着点,他回府后,有什么人去府上拜会过他,他又去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都要一一记下,报给我知道。“ “是。“ 劳堪见此点点头,一旁幕僚道:“东翁不必忧心,林宗海虽是翰林,又为宫坊官,位极尊贵,但那不过是在京城,眼下恶了相爷,就什么都不是了。何况此人仕官不过一年,在官场根基尚浅,料想不会是第二个洪。。“ 说到这里,此幕僚意识失言,当下闭口不说。 劳堪横了他一眼道:“本院岂是担心他这个,只是顾及此人乃状元,在本地士林间颇有声望,还有那个文林社,也是他一手操持的吧!“ “是的。“ 劳堪冷哼一声道:“文人结社,还不是为了对抗官府,你看着吧,此人开罪了相爷,回到乡里,必到处散布相爷的恶言,他若是敢这么敢,看本院。。。“ “东翁,不可啊!“几名幕僚一并焦急地齐声劝道。 劳堪听了也是长叹一声,摆了摆手道:“本官岂会不知分寸,洪朝选一个也就够了,此人虽开罪相爷,但却简在帝心,我不会动他的就是。“ 听劳堪这么说,众人才松了口气,幕僚笑着道:“东翁放心,本省官员上下,哪个不是明眼人,这一次林宗海回乡省亲,咱们抚院不说话,下面哪个府县敢吭声。“ 另一人笑着道:“是啊,听闻状元郎在巡按衙门那吃了闭门羹呢,不仅仅是巡按衙门,其他衙门也无一人敢逢迎呢。“ 劳堪点了点头笑着道:“从古至今,哪位状元不是衣锦还乡,他林宗海却落得门庭冷落,无人问津。也好,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在这一府十邑,谁才是这里的天!“ 劳堪这么说一副疆臣领袖的气势,众幕僚都是奉承道:“合省上下哪个人不看东翁脸色行事。“ 劳堪听了点点头,端起手边的茶又重新喝起。 正待劳堪还要吩咐些什么的时候,门外官吏禀告道:“启禀制台,有圣旨到!是从京师来的三百里加急!“ 劳堪与左右幕僚对看一眼,大家都是心底一凛。 因洪朝选之事,劳堪就算是再狂妄,也不敢说心底全无鸡蛋。 劳堪毕竟是为官多年,遇大事有静气,站起身来道:“愣什么,立即随本官出迎,开中门迎旨!“ 开中门宣旨过后。 劳堪捧着圣旨,满脸浑然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不仅是劳堪,左右幕僚,以及其心腹也是懵了。 劳堪向左右之人问道:“谁能告诉我,相爷这到底唱得是哪一出?”(未完待续。) 五百零九章 官场震动 “制台恭喜你了,福建虽远,但天子可是将制台记在心底呢。“ 劳堪看了圣旨,哈哈一笑,圣旨里是天子对自己褒奖,赏赐了白银百两。 见宣旨的行人欲走,劳堪表示挽留道:“吴兄何必匆匆,在此用饭再走。“ 宣旨的行人道:“多谢抚台,不过下官圣命在身,不敢耽搁啊!“ 劳堪听了讶异问道:“吴兄还有别的圣旨?“ 行人点了点头。劳堪心底狐疑,当下屏推左右。行人见左右无人才道:“这三百里加急,其实是给詹事府林中允宣旨的,此人要发迹了,晋日讲官,从此就是天子近臣,帝王之师了。我大明还没这么年轻的日讲官,看来林中允出阁拜相是迟早的事,真不愧是林三元啊!“ 劳堪听了顿时脸色一变,特别是出阁拜相四个字。 吴大人见劳堪脸色剧变不知何意。 但见劳堪没有向自己解释的意思,吴大人就向劳堪行礼,然后告退往林延潮府上宣旨去了。 作为张居正的心腹,一步一步抵至封疆大吏的劳堪,这一刻也猜不透张居正的心思了。 劳堪又将幕僚叫来,向下面的人问道:“你们看相爷这是什么意思?“ 一名幕僚道:“东翁,我看此事中有名堂啊!“ “怎么说?“ 此幕僚道:“相爷待自己不喜之人,一贯是不放过一人,这林延潮得罪了相爷,不仅没有被贬官,还被重用这有违常理。“ “废话,“劳堪大是不快问道,“本院问你从中看出了什么?“ 这幕僚一抹额下的短须道:“我看此乃是捧杀!故意委官用之,再寻个错处贬之,这叫高高捧起,重重摔下。“ “此言谬矣,“一名幕僚道,“以相爷今时今日地位,要对付一个林宗海,还要如此拐弯抹角的吗?“ 众人都是点点头道:“静之兄所言甚是。“ 劳堪骇然道:“既是这么说,我冷落林延潮,岂非是辜负了相爷的意思呢?“ 众幕僚对望一眼,心底皆是如此认为,但无一人可敢说。 半饷,一名幕僚方才说道:“东翁此刻想这些已是无用,我们眼下要想如何补救才是。“ “是啊,林宗海得相爷保荐为日讲官,不说在相爷面前,就是圣驾面前也是说得上话,若是让他有一二之言对东翁不利。“ 说到这里,劳堪顿时惊出了一声汗,若是他身正不怕影斜也就罢了,但他因洪朝选之事,有把柄在别人手上。若是林延潮回到京师,在天子问他这次回乡见闻,林延潮将此事捅到了上面,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啊。 此刻劳堪心底的那个后悔啊。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否则无论花多少钱,劳堪都要买一颗来尝尝了。于是劳堪长叹一声,当下道:“立即备轿。“ “去哪里?“ “还有哪里,林三元府上!“ 众幕僚心底都是震动,堂堂正三品京堂,手握一省军政大权的巡抚,居然屈尊至一名六品官的府邸拜会。 一人道:“此去状元郎府上宣旨,反正也不是第一趟。“ 听到这里,众人都是恍然,没错啊,圣旨虽是没有指定劳堪前去传旨,但是也没有不让劳堪去传旨啊。 相反巡抚前去传旨代表了隆重之意,这个可以有! 众人想这既不失颜面,又弥补了之前对林延潮失敬的方法,是两全之策。 “可是宣旨的行人已是上路了,此怕这时已经到了林宗海府上了。“ 听手下提醒,劳堪失声道:“立即给本院截住圣旨!“ 众幕僚听劳堪这么说,顿时集体泪崩了。 拦截圣旨?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此话也是你堂堂封疆大吏说得出口的。 劳堪见属下神色也知自己一时失言,立即道:“并非拦截,只是让其拖延一二,本院立即就到。“ 说完劳堪立即命抚院亲兵出动,而自己则是坐巡抚的八座大轿,急急忙忙去追赶往林延潮府上宣旨的行人了。 身为堂堂巡抚衙门,众目睽睽所在,这点动静哪里瞒得了人。 距巡抚衙门不远的福州府衙门立即就得到了消息。 时任福建府知府李应兰,正在光仪堂内,召六房司吏问话。 李应兰,字如卿,石冈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历户部郎中,总理通漕,监督山东河南精储,而今官至福州知府。 在同年中自是远远比不上申时行,余有丁这般了得,蹉跎半生,这才刚刚穿上绯袍,勉强跻身高官的行列。 就在李应兰问话的时候,一名亲信上前在他的耳旁耳语了几句。 李应兰听了手中的笔差点掉在桌上的端砚里,下面官吏见舒应龙如此神态,都是讶异,但大家都是聪明人,立即低下头去表示没看见。 李应兰当下不吭声,将笔一搁,从座位上起身,离席而去。 下面的官员不敢问,一并离座欠身。 李应兰来到檐下,随从引着一名小吏上前道:“府尊,巡抚衙门那。。。“ 李应兰闻言眼睛一瞪,这官员立即闭口。 暗中窥视上级衙门,若是传出去,劳堪定会叫自己好好喝上一壶。 李应兰屏退左右,确认无人在旁后,这官员这才道:“府尊,巡抚衙门那传出消息,抚台大人已是往林宗海府上去了。“ “竟有此事?你可打听清楚了?“李应兰不由惊讶。 “此千真万确,绝对错不了。“ 李应兰听了不由道:“这就怪了,当初说不迎林三元的,是他劳堪,可眼下他叫我等不迎,自己却是偷偷溜上门去,你说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这属下不知,抚台大人心底所想,不是属下可揣度的。“ 李应兰见对方这么说,皱眉道:“料来你也不知道什么,下去,把师爷叫来。“ 稍后两名师爷到了,二人见过李应兰后问道:“东翁召我们来,有什么要事?“ 李应兰道:“我有一事想不透,叫你们来给我参详参详。“ 于是李应兰将经过说了,两名师爷也是讶异。 一名师爷细细想了一番道:“东翁,这抚台大人前倨而后恭,此中必有蹊跷啊!府尊可知,抚台大人决定前往林三元府上发生了什么事?“ 李应兰道:“这本府也是不知,若是明白其中关窍,本府还要在此犯难吗?“ 另一名师爷道:“东翁按道理,这一次状元回乡,抚台大人不为其标榜举名,已是将他大大得罪了。若是将来此事得知乃是误会,抚台大人大可说迎奉之事乃一府一县的地方官之职,而将此事推在府尊身上,将自己脱了干系,但到时府尊又能去哪里寻这替罪羊呢?“ 李应兰道:“此话有道理,这林三元乃申年兄的得意门生,说来也是我的后辈,我一味顾及他劳堪行事,此话传出去恐怕会被同僚,士林笑话我,不顾私谊。“ 师爷道:“东翁的顾虑有理,但抚台大人乃首辅亲信,又是封疆大吏,我们是万万得罪不得。但冷落了林三元也是不妥。“ “那该如何是好?“ 当下师爷道:“东翁,我有一计,咱们私备卤薄偷偷地跟着抚台大人的轿子后,看看他究竟去林三元府上作什么,到时我们再见机行事。“ 李应兰闻言抚掌道:“此计大妙,仲芝兄真是我的子良啊!咱们就这么办。“ 之后府衙这边也是出动,这消息立即落在有心人眼底。 连巡抚,知府都出动了,这消息顿时一传十,十传百。不说布政司,按察司这等衙门,连其他无关紧要衙门的吃瓜官员也是惊动了。 顿时整个省城的官场震动! 此刻就在林府上。 大伯原遭了林高著斥责,原来是一声不敢吭,但眼下长了脾气,也会强辩上他几句。 但今天大伯被林高著骂了,却是直接坐在椅上,垂着头一声不吭,连林延潮向他施礼,也没有反应。众人心知有异,大娘最是关切,她眼下最担心的可是得罪了林延潮,林浅浅二人。 当下大娘一推大伯的胳膊道:“怎地不讲话,延潮与你说话呢?” 三娘在旁笑着道:“是啊,两年多没见了,怎么连亲热话也不说一句。” 大伯没搭理大娘,三娘,而是看向林延潮问道:“延潮,你与大伯讲,你在官场上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了?” 听大伯这么说,家里之人一片愕然。 三叔先是一脸不相信,当即道:“大哥,你瞎操什么心,咱们延潮又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何况延潮是当今状元,又是翰林,除了当朝宰相,还怕得罪什么人呢?” “三叔说得对。”林延潮点点头附和道。 三叔笑了笑表示自己神机妙算,正要说下半句,就听林延潮续道:“我得罪得就是当朝宰相。” 三叔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住了。 “噗!” 大伯正喝一口茶,听了林延潮的话当即喷了出来。 大伯站起身来,不顾满脸都是茶水,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道:“延潮啊,你知道不知道,你替我们家惹来了大麻烦了。同安县的洪老爷,你听过没听过,人家正三品京堂就因得罪了张相爷,被地方官抓来说杀就杀了。” 众人见大伯说得如此严重,都是不知所措。(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章 恭敬 林高著脸色凝重,屋子里的气氛也是一滞。 大伯语重心长地道:“延潮,你比得上洪老爷吗?人家张相爷一根毫毛比你的腰还粗,你得罪得起吗?这回可叫我们一家上下如何是好啊?” 三娘一贯胆子就小,听大伯这么说,不由颤声问道:“大哥,你这么说是真的吗?“ “还能是假的吗?”大伯懒得多说。 至于大娘则是哭丧了脸道:“哎呀,这可如何使得,咱们家好容易得了这场富贵,这屁股还没坐热呢,这就要没了。延潮,你可不能这样的,咱们一家可都看着你呢,你好歹想想办法,不然给张相爷他赔不是,道个歉,你看行不行?咱还是保住这官位要紧。” 林延潮摇了摇头。 三娘此刻再也撑不住,身子一软,直接倒了过去。 林浅浅霍然站起身道:“大伯,大娘,你们别再说了,就算要如何,咱们一家担之,总之不连累你家就是。” 大娘冷笑道:“你说轻巧,咱家相公还在衙门里当差呢,三叔还经营那大档子什么生意呢,多年辛苦就这么泡汤了吗?“ 林浅浅冷笑道:“平日里没见你怎么提,而今说上来了,敢情潮哥当官,就为了你整日穿金戴银的吗?” 大娘大怒,正要反驳。 “够了,“林高著止住大娘道,“你吵什么吵?“ 见林高著发话,大娘委屈的闭了嘴。 这一家在此刻乱成一团时,就听得门外一阵喧哗。 林高著问道:“这怎么回事?“ 一名下人急忙入内道:“老太爷不知怎么的,府门外都是官兵。“ 大伯双手一摊道:“坏了,官兵定然是来抄。。。。操练的。“大伯话说了一半,但见林高著板着脸,立即改口。 “不要慌,先出门看看情况!“林高著吩咐道。 “是。“几名下人也是有些慌乱,一并出门去了。 不久又一名下人道:“我们向官兵问话,官兵也不理会咱们,现在巷子的前后左右,都给官兵堵住了。“ “知道了,下去了吧。”林高著摆了摆手。 林延潮对林高著道:“爷爷,请你老人家放心……” 林高著道:“我这一把年纪,有何放心不放心,我唯一不放心的唯有你。” 外周风吹进堂中,堂内众人都是面色凝重,林浅浅坐在林延潮身边静静地陪着。 此刻外头传来脚步声,陈济川走入堂内向林延潮道:“老爷,福建巡抚劳堪携旨而至,正在门外!“ “圣旨?“一家人都是面面相窥。. 话说劳堪,劳巡抚这送圣旨来的一路,也没有这么平静。 就在半柱香前,前往林延潮府上传旨的行人司行人吴大人,被巡抚衙门的亲兵,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包围了。 吴大人坐在乘舆里是又惊又怒,自己身为行人司行人,虽然是位卑职轻,连劳堪的一个指头都比不上。但是吴大人他好歹是奉皇命出使四方,手握圣旨在身,无论你哪个王公大臣见了自己都是恭恭敬敬的。 可你劳堪居然派兵截住了自己乘舆,你他娘是要造反吗? 吴大人将装着圣旨的匣子牢牢抱在胸前,心想若是劳堪真要行悖逆之举,自己就是拼了命也不要,也要重重的斥责他,如此就算自己遭到不测,将来史书也会留下自己的清名。 想到这里吴大人其意更坚。 就在这时,劳堪的座驾到了。吴大人努力保持着自己的镇定,将袖子上的皱褶抚平,再正了正衣冠,走出乘舆。 而劳堪此刻火急火燎的,见了装着圣旨的黄绫匣子,神色一喜,二话不说,一撩袖子,伸出五个指头上前,就要将匣子取回。 劳堪也是平日蛮横惯了,心道你一个卑官我与你解释干嘛? 但吴大人他却大义凛然,十指如铁,牢牢抓住黄绫匣子,不肯交给劳堪。 劳堪眼中哪里将这小小行人放在眼底,又加了把力。 黄绫匣子争夺两下。 咔! 匣子上传来一声脆响,黄绫被扯破了! 然后匣子从黄绫里一滑,噗地一声掉在地上! 此刻抚院官兵,幕僚,官员,吏员门嘴巴张得老大,表情都是呆如木鸡。 圣旨掉地上了???尼玛,这可是欺君之罪! 饶是劳堪额上也是落下斗大的汗珠。 吴大人两手一阵哆嗦,官服的袖袍上下抖动,陡然他一声大叫:“陛下,臣死罪!“ 吴大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如母鸡啄食般,不住用头砸着地面。 劳堪见了二话不说也是跪地。 其余官员,官兵,也是一并跪在地上,对着一躺在泥尘中的黄匣子叩头。 忙碌了一阵,劳堪与吴大人解释清楚误会,众人这才重新上路。 劳堪的八座大轿,在登瀛坊巷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三元及第牌坊前落轿。 劳堪迈步走过牌坊,一名武将上前抱拳道:“制台,弟兄们已是将林府团团围住了,鸟都飞不走一只。“ 劳堪听了点点头道:“办得好!“ 武将得意地道:“谢制台夸赞,此乃末将份内之事。“ 劳堪一个耳刮子甩过来。 “制台这是?“武将捂着脸。 劳堪骂道:“你这丘八,谁叫你将林府包围了?立即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武将听了连连道:“是。“ “不许扰民,更不许惊动了林府和街坊乡里。“ “是。是。“ 于是众官兵退去,劳堪在众官吏的前呼后拥中来到林府府门前。 劳堪抖了抖他身上的绯袍,立在府门前的两头石狮子下,吴大人捧着黄绫匣子在他身后半步,其余抚院官吏都是排在后方,一名官吏小步快跑上了台阶,来到府门前拍了拍门环。 一名林府的下人开了小门出来,但见门外这么大阵仗,红的绿的青的不知多少官员站在门外,顿时腿软了。 这名官吏向这下人行礼道:“劳烦通禀一声,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钦命巡抚福建地方兼提督军务劳抚台,请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林大夫,出门迎旨。“ “你说啥?“这一长串下来,林府的下人直接懵了。 这名官吏琢磨了一下,立即会意过来,将上述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从袖子拿出几两银子塞入对方的手里。 不过这林府的下人还是表示没有听懂。 这官吏忍住气直接道:“福建巡抚劳抚台请你家状元公出门迎旨。“ 这下人这才听明白了,当下入内禀告。 台阶下的劳堪见此松了口气,举袖擦了擦额头。 不久林府中门大开,林延潮,林高著,大伯等都是身着官服一并出迎,至于三叔等人都在身后。 众人都是面色凝重,他们不知这圣旨到底是福是祸,心底忐忑。 因是迎接圣旨,林延潮就换上御赐的麒麟服走下台阶。 他看面前这穿着绯色袍服,狮鼻驴脸之人,就知对方是福建巡抚劳堪。不用听他平时传闻,仅这等面相一见,林延潮就知此人十分难缠,属于非常不好说话的主。 不过林延潮在内阁多年高官见得多了,从容地向劳堪行礼道:“不知抚台亲至,下官有失远迎。“ 林延潮话说完,林家众人都是心底一紧,认真听劳堪怎么说。 但见劳堪脸上的肉一抖道:“状元郎,你可知你这罪可是不小啊!“ 劳堪拿捏官腔,众人听了都是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不过林延潮听劳堪的话,却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样子,于是笑了笑道:“那么要请制台责罚了。“ 劳堪见林延潮丝毫不为所动,知林延潮毕竟是翰林,连张居正都敢顶撞的人,又怎么会惧自己三品巡抚。 劳堪放下上官的架子,笑着道:“林老弟,本院方才与你说笑的,此来过府是特意恭贺你的。“ 听了劳堪这话,众人都是大喜,原来巡抚大人不是来府上兴师问罪的。 林延潮讶然,一声巡抚亲自来府上道贺?看来这圣旨……莫非是? 林延潮笑着问道:“哦?这么说制台已是知道了?“ 劳堪心底一凛,他猜测林延潮是否已知圣旨的内容。 若是不知,说明他这一次升任日讲官,有点纯属碰对运气,若是知道,那就是一切在林延潮运筹帷幄了。 此刻劳堪对林延潮心底是又敬又惧,再想到洪朝选之案,当下也不顾堂堂巡抚尊严了,笑着道:“是啊,刚接到旨意,本院是片刻也不敢耽误,这就马不停蹄地赶到状元公府上了?” 林延潮淡淡地道:“诶,制台是堂堂一省上宪,怎么还亲自过府一趟,这可当不起,当不起。” 劳堪哈哈笑了一声,抚着长须既是林延潮,也是对左右笑着道:“给天下闻名的林三元传一道旨意,本院也是荣幸之至啊!” 劳堪与林延潮二人对话,大家都是听得清清楚楚。 林高著,大伯,三叔可是惊呆了,眼前这人是谁?堂堂巡抚,一省最高长官。 就是一府知府在他面前说话也是必须低眉顺眼,低声下气的。 但对方此刻居然如此巴结地林延潮说话。 林延潮当官,居然当到这份上? 当然也有聪明人揣测,可能是那道圣旨的缘故,到底圣旨写了什么,令劳堪对林延潮如此恭敬。 劳堪问道:“状元郎,府内这香案可已是备下了?”(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一章 钟鸣鼎食 “已是备好!“林延潮道。 劳堪笑着道:“既是如此,我就在堂内宣旨,贺老弟你晋帝王师。“ 听到帝王师三个字,林延潮心底一颤心道,果真如自己所料,自己晋日讲官了。 这张居正怎么肯? 今年河北山西山东风调雨顺,丝毫没有旱情之兆,自己这打赌分明已是输了,那张居正为何还肯放我一马? 莫非是张居正用加官晋爵来羞辱我?若真是如此,那我还真是求之不得呢。 念头在脑中一转,林延潮见劳堪的殷勤也是了然了。 对方身为封疆大吏,一省上宪,就算自己是状元,也无需如此买自己的账。何况自己还得罪了他的大靠山张居正。 但身为日讲官就不一样了。 日讲官乃是天子近臣,随时可以面圣,目睹天颜,似劳堪这样远在地方的封疆大吏最怕就是林延潮这等人。 就如同三人成虎的故事,大臣远在地方,最怕有人在天子面前给自己上眼药。正所谓朝中无人莫做官,外官为何每年都用大把银子,以炭敬冰敬别敬的名义巴结京官,道理也在其中。 外官远离中枢,最怕猜疑,如劳堪这样的巡抚,手下肯定不干净,林延潮若真的有意,在天子面前不经意的几句话,就能令劳堪前途尽毁。 这就是日讲官有职无品,但却令劳堪如此忌惮的缘故。 想清楚了原因,林延潮想起入城时冷淡的对待,而劳堪此刻前倨后恭,林延潮给劳堪脸色都是轻的。 不过林延潮轻描淡写地道:“下官不过侥幸而已,哪里如制台治理一方,德政名闻京师,我身在阁中,也多次听相爷夸赞你呢。“ 林延潮话里的意思,劳巡抚,你放心,我回京师不说你的坏话就是了。 劳堪当然听得出林延潮话中的弦外之音,不由喜出望外地道:“状元公真是谬赞了,还是里面请,宣旨后,咱们再好好亲近亲近。“ 林延潮点点头。 正要入门,当下外周远远听的车马声。片刻后,一顶蓝呢轿子到了。 巡抚衙门的亲兵禀告道:“启禀制台,福州知府李应兰到了。“ 不久一名穿着绯袍官员下了轿子来至府前,向劳堪参见道:“下官见过制台。“ 劳堪满脸不悦地道:“何时不来,非这时而来?“ 李应兰心底委屈心道,我还不是顺着你意思的办吗? 李应兰低下头道:“是,下官疏忽了。“ 劳堪哼了一声,林延潮向李应兰行礼道:“林延潮见过父母官。“ 李应兰连忙道:“不敢当,状元郎三元及第,扬我乡名,兴我一府文教,是本府该先向状元公行礼才是。之前本府因公务缠身,未及迎接状元公,还请不要见怪。“ 林延潮笑着道:“父母官亲自出迎,这如何使得?知府能来敝府,已是蓬荜生辉了。“ 李应兰见林延潮丝毫没有见怪之意,顿时大喜道:“状元公,衣锦还乡,本府这当然是要到府上叨唠了。“ 劳堪满脸不快地道:“好了,好了,你就不必弄这些虚礼了,本院要宣旨,你也一并进来吧。“ 李应兰称是一声。 李应兰退至一边,就听的又是车马来至坊内。 林延潮心道,好嘛,这要不来一起不来,要来一起,咱们省城的官员可真够一致的。 “制台,是福建左布政使舒大人的车马。“ 劳堪哦地一声,布政使毕竟是一省名义上最高长官,他不好再言语上讽刺他什么。 但见车驾到了坊前停下。 劳堪来得匆忙,没有大张旗鼓,但左布政使舒应龙则不同,亲兵手持棍棒开道,随从鸣锣,乡坊里的百姓都是争相出来看热闹。 随着舒应龙而来的,还有提学道督学王希元,左右参政,以及一色蕃司官吏,这排场不输给当年林延潮三元及第时,劳堪上门宣旨时。 舒应龙走了几步,见劳堪与林延潮一并下台阶相迎,于是笑着道:“这不是抚台大人吗?今日你不是说身体不适,不能来府上见状元公吗?怎么突然又来了?“ 见舒应龙拆台,劳堪始终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一个巡抚,一个布政使,权力相互肘制,很少能处得来的。 劳堪道:“本官昨日不过偶感风寒而已,何况接了圣旨,人也是精神抖擞,什么病自也是好了。“ 舒应龙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林延潮上前道:“下官见过舒方伯。“ 舒应龙上前拉着林延潮手,十分亲厚道:“听闻状元公还乡,本司不请自来,冒昧作了恶客,还请状元公不要见怪啊!“ 说着众人都是笑起,林延潮心底有些感动,这舒应龙是真正来看自己的,并非如劳堪那般见了圣旨后才来的。 这舒应龙也不是外人,他也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平日与自己老师林烃最善。这一次他是明知可能得罪张居正,还是上门来看自己的。 林延潮连忙道:“方伯哪里的话,你这样的贵客,我是想请也请不到。“ 舒应龙笑了笑道:“好,若不见外,我就称你一声贤侄,我与你引荐,这位是本省大宗师。“ 林延潮当下向王希元行礼。 王希元老成持重,一派博学鸿儒的样子道:“状元公,年纪轻轻三元及第并非侥幸,你的文作,本官都读过了,于书经一道上状元公可谓通经二字,本官佩服之至,他日还要向你请教才是。“ 林延潮行礼道:“大宗师言重了,请教二字不敢当之,还是相互切磋。“ 王希元捏须点点头。 林延潮这边刚刚见礼完毕,这边车马又至。 “是按察使,巡按御史到了。“ “还有兵备道,屯盐道。“ “都转运使徐大人也到了。“ 省城里说得上名字的衙门几乎都是来了。 舒应龙笑着道:“状元公,你家的锅够不够大啊?若是不够大,怕是管不了这么多人的饭啊!“ 舒应龙说着台阶下几十名官员都是陪着笑起。 舒应龙这么说,显然是要与劳堪打擂台了。 劳堪亦是在旁边笑着反击道,方伯此言差矣,状元公乃鸣钟鼎食之家,既是用大鼎,怎么还用锅呢。 说完,劳堪这一边的官员也是附和地笑起。(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二章 帝王师 劳堪和舒应龙,这两位蕃台和抚台既是互掐,也是捧了林延潮。 在一旁大伯,三叔,大娘,三娘等人见了这一幕,都是笑得合不拢嘴,满脸春风啊! 他们心底既是高兴,同时也有几分局促不安,不说巡抚,布政使,就其他这些官老爷,随便一人,平日别说与他们说话,就是见上一面,也是千难万难。 而此刻林延潮一回家,他们却都是主动上门来道贺。 平日那些面目可憎,高高在上的官员,这一刻都是变得和蔼可亲,如多年未见的亲戚般亲热。而大伯此刻却有几分内疚,方才自己还质疑林延潮来着。 “大伯。“ 大伯一愣见林延潮与他说话,他不免有几分心虚。 林延潮却若无其事地道:“一会宣旨后,我留上门道贺的官员在府上用便宴,你不是之前请了厨子吗?“ “是,是。“大伯连连应道。 林延潮道:“这再好不过了,一会这便宴还请你安排了。“ 大伯惭愧地道:“延潮,方才我还怪你,你不怨我?“ 大伯什么样的性子,林延潮早就知道一清二楚。他笑着道:“大伯,你也是为了这个家考虑,我怎么还会怪你。倒是浅浅说话没轻没重的,顶撞了大娘,你们不要往心底去了才是。“ 大伯听了摸了一把眼泪,前言不搭后语地道:“大伯我活一大把年纪,却见事不明,越活越是糊涂……延潮你有肚量……我这就去办。“ 大伯这才说完,大娘见林延潮没有怪罪的意思,立即满脸都是笑容地迎了上来道:“延潮啊,你看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林延潮轻轻哼了一声没搭理,而一旁林高著却是道:“你给我闭嘴,就已是帮忙了。“ 大娘听了只能讪讪退下,口里还道:“什么那么大的气做什么?” 这时林府中门大开。 林家的正堂上早已是备好了香烛,桌案。 众官员相互谦让,一并步入林家。 除了林延潮,林高著和林浅浅也是有冠冕的,也是穿着华服迎旨。 劳堪手捧圣旨立在当中,林家上下都是聚在左右。 当劳堪展开圣旨一刻,众人都是拜下。 但听劳堪念至:“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自古帝王,勤学图治,必举经筵日讲,以资启沃。。。。詹事府中允林延潮文学尚优,经史娴熟,。。。。侍直文华殿,举日讲,敷陈经史,咨以顾问,省起居注。。。。。“ 举日讲,敷陈经史,咨以顾问,省起居注,这几句话已是令百官侧目,各个露出羡慕之色。 举日讲,敷陈经史不用说了,就是给天子讲课。 咨以顾问,省起居注,就是天子身边的秘书,顾问。 圣旨一读完,众官都是起身向林延潮贺道:“贺状元公,晋日讲官。“ “是啊,从此鹏程万里。“ “从此就是帝王之师。“ 没错,日讲官几乎就是帝王师。 孔子游说列国诸侯,但困于陈蔡之间,孟子以仁义谏梁,齐诸侯,却不能伸张。 尽管如此孔子仍被赞为历代文官祖,世代帝王师。而后世读书人效仿孔孟,也以身居帝王师为毕生抱负。 当然本朝真正能称得帝王师,刘伯温可以算一个,张居正也可以算一个。日讲官名义上不敢以帝王师自居,但其他官员为了表示恭敬,都是这么说的。 就好比布政使,别人称为方伯,方伯是一方诸侯的意思。布政使的权力比古时诸侯小多了,别人这么说是尊敬的意思。 同理日讲官虽不算真正帝王师,但别人这么称林延潮,林延潮是可以受的。 林延潮听众人这么说笑了笑道:“多谢各位,此乃是天子恩典,但我是居之有愧啊!今日我在府后设下便宴,还请各位赏光。“ 众官员都是齐声道:“哪里话,今日定是要叨唠状元公的。“ 林延潮请了劳堪,李应兰在前,其余官员谦让了一番,都不敢居前。 见林延潮受人如此敬重,大伯心底一阵阵高兴上前道:“延潮便宴都摆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与众官员一并往赴宴。 大伯为各官员引路。 “世叔!“ 突一名官员朝大伯作揖,待大伯反应过来后,吓了一跳,但见原来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候官知县卢大顺。 大伯一愣不由问道:“县尊,你不是下乡去了吗?“ 卢大顺笑着道:“已是回来了,你也知本官昨日闻知状元公回来,本是今日要来见的,但突听说常丰仓的廒仓年久失修,遭雨水侵淋,故而去了西门直街一趟。“ 大伯恍然道:“官仓漏水,若至粮米发霉,后果不堪设想啊。“ 卢大顺笑着道:“正是如此,故而走得匆忙,来不及与世叔分说。“ 卢大顺一边说,一边拿手帕擦汗,赔了一个笑脸。 大伯也知卢知县这话有点不实,不过还是笑着道:“县尊能来就好,一会宴上我替你引荐我侄儿。“ 卢大顺见大伯对他之前放鸽子不以为意,还记得之前对自的承诺,不由感激地道:“这真有劳世叔了。“ 大伯为人厚道,这时一旁陈济川看不过去,他是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 陈济川心道,老爷这大伯也真是个浑人。老爷一心待他,他却不知好歹,这卢大顺分明是摆了他一道,他却仍将他当作好人。 于是陈济川上前道:“这位是父母官吧!“ 卢大顺见陈济川当然是认得。他在京师为观政进士时去过林延潮府上一趟,当时林延潮无暇接待,就是陈济川出面招呼的。 “原来是陈兄。“ 卢大顺知陈济川是林延潮的管家,眼下林延潮为帝王师,陈济川也跟着水涨船高。就如同在京城里,张居正的大管家游七无职无品,却能和六部侍郎平起平坐一般。 故而卢知县见了陈济川,也尊称了一声陈兄。 陈济川与卢知县点了点头,对大伯道:“二老爷这里的事,我来处置就好了,你还要照看着筵席处呢。“ 大伯一拍额头,笑着道:“我差点忘了,那县尊就拜托你款待了。“ 陈济川应了一声,见大伯走后与卢知县道:“父母官来了,我家老爷本是要迎接的,但老爷的大伯不清楚,今日筵席上我家老爷要忙着招呼几位抚台,蕃台,臬台,恐怕是无暇分身来见父母官你啊。“(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三章 见恩师 陈济川说得可是与大伯完全两个样。 卢大顺一愣,连忙道:“可是。。。“ 陈济川笑了笑,道:“我知父母官乃我家老爷同年,交情不一般,但筵席上人多口杂的,又难说几句话,没有功夫细谈,不如这样改日请父母官再来府上,吃个便饭,那时再慢慢与我们家老爷说体己话不迟,你看如何?” 陈济川这番话说得有理有节,卢大顺也是没有话说,他反而陪笑,拱手道:“也好,到时我会递帖子上门,到时有劳陈兄了。“ 陈济川笑了笑道:“也好,父母官今日就安心赴宴吧。“ 卢大顺点了点头。 稍候宴席宾客满至,大伯在后院安排了十桌席面早就是给各路官员坐满了。林高著,林延潮与劳堪,李应兰等官员坐在首席,各路官员都是争着前来敬酒。 劳堪笑着道:“状元公,我府内蓄着一家班,今日不如请来给诸位助兴如何?” 首席上的官员都是叫好,一人道:“早听闻制台这扬州家班,乃是一绝,可惜平日没有这耳福啊!” 劳堪哈哈地笑着道:“本院也不过是敝帚自珍罢了。” 林延潮心知此刻人多耳杂,有些私密话不好说。自己回乡省亲的时间不多,劳堪想借着听戏的机会与自己说几句话。 一旁李应兰一眼就窥破了劳堪的心思,然后道:“哦,既是如此本司也要留下听上一听。” 劳堪皮笑肉不笑地笑着道:“也好,若是方伯公务不繁忙才是。” 李应兰笑着道:“有你的扬州家班,就算再忙也要来见识一下,否则不是被人说成了乡巴佬。” 众人听了都是大笑,林延潮也不由莞尔。 宴席之后,又是听了戏,劳堪点了一出郭子仪拜寿,说是点给林高著。 郭子仪拜寿取自满床笏的典故,说的是郭子仪六十大寿时,七子八婿都来拜寿,他们都是朝里的高官,手中皆有笏板,拜寿时把笏板放满床头。 这出戏是李应兰拿来借喻,林家家门福禄昌盛、富贵寿考。 戏很好,衬得林家眼下的富贵荣华的气象。 林高著看得十分高兴,待戏散了一直忙至半夜,众官员方才散去。 林延潮送走劳堪,李应兰这两位大神后,这才回府休息。 一旁陈济川跟上道:“老爷。” 林延潮满脸倦容问道:“什么事?” “小人今日有一事擅作主张了。” 于是陈济川将今日替自己回绝卢大顺的事道出了。陈济川道:“小人孟浪,擅作主张了。” 林延潮道:“当时我不在,若我在。。也是如此的,这等专营幸进之徒,懒得搭理就是。” 陈济川又道:“我还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林延潮:“既你都这么说了,就说吧。” 陈济川道:“小人以为老爷对家人太过纵容,之前延寿少爷就不提了,至于大老爷及他夫人,亦是不知分寸,他们只知享眼下荣华富贵,却不记从老爷处而来,没有多少感激之心。” 林延潮听了不由眉头皱起。 陈济川连忙拜下道:“小人失言了,还请老爷恕罪。” 林延潮扶陈济川起身道:“无妨,你说的也是肺腑之言。我有我的苦衷,但你能直言相告,也足见你的忠心。” “多谢老爷。”陈济川感激地道。 林延潮道:“你也是许久没回老家了吧,我给你几日的假,回去看看,替我向十三叔问好。” 陈济川听了讶异道:“老爷,我不在你身边服侍,若是有外人来见怎么办,家里总要人打点?”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明日起府上闭门,我微服访客,有展明随我就够了。” 如此陈济川方才放下心来。 次日一早,林延潮果真穿上一身便服,林浅浅正服侍他穿衣。 林延潮想了想道:“我以前中秀才时,平日穿着那身襕衫还在吗?” 林浅浅笑着道:“在是在,但许久没穿了,早都旧了,我压在楼下楠木箱的箱底了。” 林延潮道:“旧也无妨,取来给我穿上。” 林浅浅笑着问道:“你又不是只有这一件衣裳,就算是微服出门,也不用怕被人认出来。你不是又冒充成生员吧!” 林延潮笑了笑,知林浅浅打趣自己在杭州被人误认为生员的事。 林延潮笑着道:“你有所不知,当年我在恩师门下,与他说我一定要中生员,考取案首,哪知后来恩师外放任苏州知府,他还未见我进学,我们就分别了。今日我穿上生员的襕衫去见他,也是偿当年之意。” 林延潮说这句话时,有几分触景伤情之意。 林浅浅见林延潮如此重情,心底别提多高兴了,眼睛弯成了月牙,笑着点点头,然后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件襕衫给林延潮穿上。 于是林延潮只带了展进一人,从后门出门,去水关那雇了艘船,坐船从城东至城西文儒坊早题巷濂浦林府上。 展进叩了门,门子开了小门出来。 濂浦林家眼下虽只有林世璧在朝为官,但毕竟是出过四位尚书的,底蕴在那。 门子见一名生员打扮的人在门外,就有些不耐烦道:“你们找谁的?” 展进道:“找你们二老爷。” “二老爷一大早上北峰采茶,没这么早回来,你把帖子留在这吧,老爷有意自会见你。” 展明大怒正要说话,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也好。” 说完林延潮拿了帖子给门人,门子拿着帖子进去关上门。 林延潮对展明道:“今日正好出来,我们先去喝茶,中午出安泰楼用过饭再来。” 二人正走了几十步,就听后面有人赶来,大声道:“两位老爷留步!” 追来的正是那个门子,门子早已不是方才那疲惫的神情,先跪下叩了头道:“我们家大少爷,请二位留步,请屋里坐。” 林延潮笑了笑道:“好。” 林延潮与展明到了林府门前,就见中门打开,十几人迎了出来,当先一人喜道:“真是宗海!” 林延潮看着那人容貌,不由惊喜道:“这不是子楠吗?” 没错,正是林延潮当年同窗龚子楠,至于龚子楠身后的则是林泉。(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四章 故人之事 龚子楠原本个子不如林延潮高,但眼下已是高了林延潮半个头,为人也成熟稳重了许多,早不是当年那少年不知愁的样子。至于林泉负手在后,抬起头看天,则依旧是那孤傲清高的少年郎。 龚子楠见到林延潮,神情激动,双臂的袖子也是微微颤抖,但仍是克制,撩起长衫向林延潮下拜道:“中允大人!” 林延潮面露局促,将龚子楠扶起道:“使不得。” 林延潮叹道:“人事沧桑,我们今日只叙旧谊,还是如当年同窗是那般吧。” 龚子楠推辞了一番,见林延潮坚决,也就是不再坚持。 林延潮于龚子楠有救命之恩,他们又是濂江书院时的好朋友。龚子楠事林延潮以兄长之礼,二人可谓十分亲厚。 但后来林延潮与龚家因姻亲之事失和。两边有了芥蒂,龚子楠主动少与林延潮有来往,渐渐二人也就疏远了。 今日重见,龚子楠又惊又喜,二人之前那些小不愉快,就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龚子楠感慨地道:“少年读书时,我就知宗海兄长乃抚世之才,可是兄长今日成就,我还是远远料及不到。”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 这边林延潮与林泉见礼。 林泉倒是不客气,淡淡地笑着道:“既是状元公与我等以昔日同窗身份见礼,那也请恕我孟浪了。” 说完林泉环手行礼,完全是同窗相见的礼数。 林延潮心道我与龚子楠可以叙旧谊,与你可没有半点交情。所以林延潮懒得假以辞色,只是点点头就算见过礼了。 林泉见林延潮怠慢自己,不由脸色有几分不愉。 下面林延潮又与林家几名子弟见礼。这些人林延潮是一个也不认识。但是这些子弟敬重林延潮状元身份,一个个都是十分恭敬,一上来就行以大礼。 林延潮因是受业于林烃,林垠二人门下,对其他林家子弟也是推恩移爱,除了林泉外,都是以同辈之礼相见。 如此弄得林泉脸色更是难看。 于是众人进府,在一厅堂上入座。众人才聊了几句,不久有一名四十多岁的青衫男子从外走来。 林延潮识得,此人是林世升,乃林燫之子,林世璧的堂兄弟。 林延潮起身见礼,林世升亦是还礼。 林世升满脸都是笑容道:“去年捷报,说世璧与你一并及第,你还中了状元,消息传来,我等不知多为你高兴,连家祖也是替你欣喜不已。” 林延潮问道:“那我在此谢过了,敢问老尚书相公身子可好?可否容我拜见?” 林世升听了摇了摇头,难过地道:“祖父,身子大不如前,去年家父过世后,更是悲恸过度,遂不能起床,早已是不能见客了。” 林延潮知林庭机老年丧子,自是十分悲伤,本来还是看望的,但还是道:“当年老尚书相公于我有指点之恩,不敢有一日忘怀。” 林延潮说完向展明点点头,展明递上了一包裹。 林延潮拿在手中道:“上门拜见,本是要带人参鹿茸给老尚书相公的,但想府上家大业大,寻常之物什么也是不缺。故而我在京师时去戒台寺求高僧手书了一本《金刚经》,这一次特带至府上,聊表心意。” 林世升听了露出惊喜交加的神色,打开林延潮递来的包裹看了之后,含泪笑着道:“宗海,怎知家祖笃信释佛,你真是有心了,你且稍坐,我这就拿给家祖。” 说完林世升就急匆匆地离去了。 林家子弟见林延潮如此有心,不由都是在心底赞林延潮仁厚。 至于林泉则是连连冷笑心道,不就是中了状元吗?来我们家显摆什么。你就算当了正二品的尚书,也不过有资格与我林家说得上话罢了。 林延潮与龚子楠道:“子楠,你今日怎么这么巧在林府?” 龚子楠笑道:“我马上就要去金陵了,就到府上看看有什么可稍带给世璧世叔的,正在内堂说话,没料到你就来了。” “去金陵?”林延潮讶然。 龚子楠笑着道:“我马上要去南监了,那边有璧世叔照拂的,故而想在金陵砥砺学问,将来在应天府赴乡试也是一样。” 林延潮记得林世璧与龚家是有姻亲的,眼下林世璧中了进士,自是风风光光,龚家上下也是有面子。 说起姻亲,林延潮不由想起,龚子楠的姐姐来。 龚子楠似知林延潮想到什么言道:“对了,宗海,家姐已是嫁人了。” 林延潮讶然问道:“什么?” 龚子楠道:“是啊,去年的事,我姐夫说来也不是外人,与宗海你也是相熟呢。” 林延潮心底不知怎么地有些失落,但还是问道:“哦,是谁呢?” 龚子楠笑着道:“是陈一愚。” 林延潮闻言大出乎意料,不由拍腿道:“竟然是他,实没有想到。” “是啊,当初我与他在文林社切磋学问时,也没料到他竟会成为我姐夫。”龚子楠笑着点了点头。 林延潮不由感慨,叹着道:“陈兄为人敦厚,托付终身不会有错,至于陈家也是诗书传家,状元门第,与你们龚家称得上是门当户对,这真乃事天作之合。” 龚子楠笑着道:“多谢宗海这一番美言了,确实,陈兄对家姐极好,成亲后可谓举案齐眉,今年家姐为陈家诞下一男丁,母子平安,陈家上下不知有多高兴了。” 林延潮点点头,又是感慨了一番,老友陈一愚能得良配,他也是高兴,至于心底的失落,也是每个男人多少都有的。 龚子楠看着林延潮,却是记得,姐姐出嫁时,他曾在她的绣楼看到一叠压着得整整齐齐纸张。纸张上都是林延潮写得文章,他姐姐一字一笔亲自摘写的。 至于去年林延潮三元及第的消息传至家里后,他亲眼看到姐姐脸上那惊喜交加的神情。 林延潮当下道:“我与你乃至交,一愚兄也是真是,如此喜事,也不写信告诉我一声,到时我给你们补上一份厚礼。” 龚子楠听了为难道:“家母恐怕不会收的。” 林延潮闻言,不由苦笑道:“事情都过多久了,你家大人对我成见还是那么深。”(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五章 一个小目标(第一更) 林延潮苦笑,龚子楠也是苦笑。 他还记得林延潮三元及第后,其母气得一天没吃饭的样子。然后第二天天还没亮,其母就将女婿陈一愚叫起床来,耳提面令了一番,要他从此用功,绝了交游,听戏等嗜好,在家闭门不出,一心读书,直到考上举人为止。 不过龚子楠知道母亲是想当然了,尽管陈一愚是状元之子,但考个举人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他又无法劝说已是红了眼的母亲,只能为自己姐夫掬一把同情的眼泪。 林延潮在林府上继续闲坐,至于林烃去了采茶,没有这么快回来。 林世升是一个劲的赔罪,家里已是派下人去北峰去寻他了,午后就可以回来,林延潮却道自己冒昧上门作了恶客,早知如此该先送帖子上门才是。 但林家子弟们却很高兴,因为林延潮留在这里,可是一个向他请益的好机会的。 当今状元,且三元及第,对方又与林家关系如此亲厚,不少人心底都动了拜师的念头,就算不能拜师,眼下持以后辈之礼,将来也是大有好处。 庭院里的古榕根须扎地,枝叶参天,树荫遮住了骄阳,过堂风拂来,令厅堂里十分清凉爽快。 树荫一动,这厅堂上过了片刻就会进来一两名闻风而来的林家子弟,向林延潮见礼。 但无论是谁进来,只要年纪不差太多,林延潮依旧是一般以平辈见礼,丝毫没有自矜之意。 于是厅堂上就陆陆续续又来了二十几人,除了来拜见林延潮,也是请教学问。众人都知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向当今科举第一人取经的良机。 林延潮言谈自如,这些人请教的问题,他稍一点拨,就令对方获益匪浅。一个个都是大有收获,也有几人问了几个较难的问题,但林延潮举重若轻一一答了,这些问题竟没有令林延潮多想片刻。 状元公的名声大家都是知道,但见识到才学这一刻,众人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在场也有几名林家子弟,已是十五六岁了,却一直没有下场科举,他们就是存了科场连捷,然后一鸣惊人的打算,在这中二病最爆棚的年纪,甚至有人以为考举人,中进士易如反掌。 但见了林延潮的才学心道,我皓首穷经一生,恐怕也达不到状元公这十分之一的才学。 于是这些人在这番打击下,顿消了狂傲之心,从此脚踏实地,痛下苦功,日后终于崭露头角,却也是从林延潮这里获益的。 可林泉坐在一旁则是看肝都要气炸,他心道此人当初与我同在二叔公门下,花言巧语讨得我叔公欢心,又私下在叔公面前编排我的坏话。 以至于二叔公尽心教他而不教我,令我最后院试失利,否则我也不会到现在也没考上举人,被家人嘲笑,被叔辈父兄看不起,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林泉越想越怨,将自己种种不顺,都归咎于林延潮身上。 见林延潮正在谈道:“科场上有人迷信鬼神之说,有人图幸进之心,此是否全无道理,我不得而知,但我等还是将心思费在文章上,心无旁骛,方能勇猛精进,此乃唯一凭自身可持的。“ 众士子纷纷点头,这时林泉在旁冷笑道:“宗海兄说得轻巧,我就不信你能中状元,全无半点侥幸,或走些其他旁门左道。若单凭真才实学,除非你真敢说一句,你的才学真在天下数百万读书人之上,故而方能连中三元。“ 听了林泉这一句话,在场众人脸色都是变了,这不是讥讽林延潮靠得是投机取巧,走关系等等门路,最后才能连中三元吗? 大家读书人骂人都是文雅,点到即止,不会到这等撕破脸的地步。 林泉还很恶毒,若林延潮敢说自己不是走后门,那么就要承认自己才学在天下数百万读书人之上。林延潮若是敢说实这一句,就要被天下人说一句狂妄,中了状元就敢笑天下无人了,从此落人口舌。 在场之人,不少都知林泉与林延潮的积怨,明白看着一个原先不如自己的人,现在远远将他甩在身后,却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人不多,顿时对林泉也生几分同情之心。 林延潮将林泉怨毒的表情看在眼底,淡淡道:“我能连中三元,确乃侥幸,我并非没有说侥幸不可持,只是说要持旁门左道能连中三元,这就不对了。“ 林泉哦地一声反问道:“敢问不靠旁门左道,仅凭侥幸如何能连中三元呢?请宗海兄直言告知,我想除了我在座之人都很想知道宗海兄的秘诀,请不要藏私。“ 林延潮认真地道:“大家想连中三元,这很好,此乃我等用功所向,但不可一步而就,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要先定一个小目标,先迈出第一步后,再踏出第二步。“ 林泉冷笑问道:“什么小目标?我等是否可办到?“ “当然可以,比如你要先考个解元,然后再谈连中三元不迟。林兄试问你几年能考取解元呢?“ 林延潮话说完,众人都是失笑。 而林泉听了几欲吐血啊,什么先定小目标,考个解元?你他娘的在逗我。 自己连乡试前九十名都考不到,举人都当不成,又何况乡试第一的解元呢?换了旁人这么说,林泉定要一巴掌甩死,骂道你给我考个解元看看。 但对于林延潮而言,确实从连中三元而言,取中解元真心是一个小目标。林泉被林延潮这一句戳中心底,想起现实,他终于知道现在自己与林延潮的差距有多么巨大。对方早已远远将自己甩在身后,可笑自己还在这里向他叫板。 自己读书读了一辈子,难道都读到狗身上去了吗?林泉忍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越是极端。 至于其他人,则没有这比较之心,觉得林延潮是在说笑,纷纷道:“状元公,解元太远了,我的小目标是先考取生员。“ “没错,我就先他娘考上个童生再说。“ “我只要明年县试能过,我爹就不打我屁股了。“ 说着众人都是哈哈大笑,唯独林泉脸色越来越阴郁,然后一声不吭拂袖离席。 龚子楠见林泉悻悻而去,看了林延潮一眼摇了摇头道:“家母说的没错,宗海你这人就是睚眦必报。“(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六章 装逼失败(第二更) 龚子楠笑着说林延潮睚眦必报,他则不置可否,咱就是这样的人啊,咱不解释。 众人也知林泉这纯粹是咎由自取,他平日的性子,大家也明白,此事丝毫怪不得林延潮。 相反林泉走后,堂上的气氛愈加好了,众人向林延潮诚心请教。林延潮也好为人师了一番,师道相传,没有半点狭隘之心,若是能因自己的几句话,让在座的子弟少走一些弯路,其乐趣丝毫不逊于自己一朝闻道。 林延潮不由想起当初在几位老师门下求学时,这等感受他们也曾有过吧。 林延潮有些恍惚,这时他目光看向门外,但见榕树树荫下一名头发用木簪挽起,外罩麻衣内衬蓝衬的书生,正负手站着。 他的目光里似带着淡淡的喜色,看着厅堂之上的自己,然后微微颔首。 林延潮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厅堂的台阶之下,向对方持以弟子之礼道:“弟子见过恩师。” 林烃点点头,他身为儒者,平日在家以居士精修,主静,敬二字,平日为人处事令人觉得淡泊,感情不轻易外露。 但见到林延潮时,林烃还是流露出欣喜道:“延潮你来了。“ “是,弟子一返家就来看望恩师。” “从京师至家乡路上费了多久?” “三月有余。” “在家几日?” “二十七日。” “我以往教你的读书谨身之法,可有****行之。”林烃说到这里,露出关切之色。 林延潮油然道:“弟子每日行之,只是静字上做不到。” 林烃听了十分欣然,但仍是道:“此你好斗之心,未能去之之故。不能戒斗,静之一道,不能行,那么慎独也无从说起了。” 身居庙堂上,怎能戒一个斗字,但林延潮还是顺着林烃的话道:“弟子惭愧。” 林烃笑了笑道:“你也不必惭愧,你的性子就是这样,若一味强求之,就成空谈心性了。” 林延潮心道,还是老师了解我。 林烃又道:“学问当自成,固然不必一日而就,但需每日都比昨日就进益。我有一法辅之,就是将每日之事,具细书之,睡前省之作为日课。” 林延潮心道这是叫自己记日记啊。 这也是读书谨身之法,古人也有记日记的习惯,但不过是流水账而已。可后来儒家改将记日记作为省身之法,除了每日三省外,用日记来再加一省。 比如曾国藩就是每日记日记。他在日记里最喜欢干的事,就痛骂自己,骂得体无完肤。 曾国藩有一句话,不为圣贤,则为禽兽,莫问收获,只问耕耘。曾国藩在日记里就是用圣人的标准来反省一日所为。 当然众所周知的日记狂人,还有常凯申。 “是。”林延潮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允。 林烃十分满意,最后缓缓地总结道:“我知你志在事功,但事功本于学问,每日勤勉不可断。” 林延潮继续称是。 这师徒一问一答,在厅堂上的众人都是看呆了,这一对师徒也是奇葩。 久别重逢,二人没有互道别来之情,也没有赞林延潮考中状元如何了得。林烃是一见面就追问林延潮读书用功的情况了。林延潮已是当今状元了,学问大家了,可林烃却仍是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继续严加要求下去。 林烃这是一心打算,让林延潮当圣贤的节奏吗? 师徒二人对答了一番后,林烃方与林延潮回到厅堂入座。众人都知二人有话要说,于是都是知机告退。 林延潮拜见老师自不是不会空手上门。他道:“这是弟子在京师为先生求来苏东坡真迹。” 说完林延潮递上书卷,明朝时存世的苏东坡真迹很多,当然最有名的还是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的寒食诗帖。不过寒食诗帖好像在董其昌手里,董其昌说他看了苏东坡真迹不下三十余卷,以此为甲观。 林烃是苏东坡的粉丝,听说弟子给自己送来苏东坡的真迹,涵养的功夫也是减了几分,眼中闪动着喜色。 林延潮腹诽一句,将真迹奉上。 对于苏东坡的真迹,林烃是爱不释手的,半响与林延潮道:“延潮,你可知苏东坡最敬仰谁吗?” 这如何考得倒林延潮,林延潮不假思索地道:“是韩昌黎。” 林烃将真迹放在一边后道:“韩退之曾有诗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苏东坡闻之诗后叹道,退之以磨蝎为身宫,而仆亦以磨蝎为命。磨蝎平生多得谤誉,二人同命相怜。” 林延潮听后不由失笑,磨蝎为身宫,不就是摩羯座。苏轼以自己身为摩羯座而自黑,这。。。。 然后林烃又补了一句道:“我也是磨蝎身宫。” 林延潮听了心觉得老师对苏轼崇拜太过,有些将自己命运寄托到他身上了。苏轼并非是圣人,不过是一位凡人而已。苏轼的一生仕途是很不得意的,但自己老师完全不必走他老路。 若是林烃愿意出仕,陆树声就肯替他保荐,当官是轻而易举的。 林延潮这一次来见林烃,也有劝他出山之意。 其实苏轼也是逗比,林延潮随意想到一则,当下黑之:“弟子近来读苏东坡笔记,有所心得。” 林烃听了笑道:“有何心得?” 林延潮道:“苏轼有一首词,一篇文,不知老师听过吗?” 林烃看了林延潮一眼,那眼神有点你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林延潮道:“一首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林烃温和地笑着道:“此篇妇孺能诵,我怎不知?” 林延潮笑着道:“词前有一段话言,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 林烃点点头道:“不错,此乃文人风骨,众人避雨而狼狈,然苏东坡不惧风雨,竹杖芒鞋在雨中徐行,故有一蓑烟雨任平生之叹。” 林延潮嘿嘿一笑:“恩师说的不错,此诗记得是,元丰五年三月七日,苏东坡去沙湖道中。苏东坡还有一篇文章,游兰溪,第一句是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此文也是写于元丰五年三月。老师,两文相印证,你看出什么了吗?”(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七章 一家人 林烃乃聪明人,听了林延潮几句话,就明白了事情来龙去脉,不由莞尔。 为何林烃莞尔呢? 先从‘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诗词说起,苏轼有前言,是三月七日,往沙湖道中遇雨,没有雨具,同行为了避雨都十分狼狈,唯有苏轼在雨中装逼,吟啸且徐行。 换句话说,在大雨中边唱着歌,边慢慢走。这日是元丰五年三月七日。 至于另一篇文章,游兰溪。第一句,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 文章意思是苏轼路上病了,去寻访乡村名医庞常安,然后二人相识,共游清泉寺的事。这是元丰五年三月的事。 两篇文章合起来,说明什么? 敲黑板,划重点。 第一首词,往沙湖道中遇雨。 第二篇文,予欲买田其(沙湖)间,因往相田得疾。 二者合起来就是,元丰五年三月七日,苏轼要去沙湖相田,在路上遇疾雨,左右皆是避雨,唯有苏轼竹杖芒鞋在雨中吟啸徐行的装逼,然后得了病(非相田得疾,是装逼得疾)去找乡村名医庞常安治病。 这就是真相,一个悲伤的故事,告诉了我们苏轼是如何装逼装成了逗比的故事。 林延潮的材料找的是有理有据,连林烃也是承认确有这可能。他摇了摇头道:“你啊你,还是如此爱与我抬杠。“ 林延潮道:“恩师,并非这此意,我只想说苏东坡虽了得,但亦不过凡人。至少他仕途上并非得意,但恩师不同,我路经杭州遇上陆宗伯,他是很愿意出面保荐恩师出仕的。“ 听到陆宗伯这几个字,林烃不由目光一凛。 林延潮将遇上陆树声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道:“恩师春秋正盛,何必辜负此大有作为之身,不出山为天下百姓作一些有益之事。“ 林烃听了林延潮这几句话,笑着反问:“你是在与为师说大道理吗?“ 林延潮听林烃的口气,没有多少不满,而且目光里也有几分亮色,知他有几分被自己说动了。 林延潮见好就收,当下道:“弟子怎敢教老师,只是说心底话而已。“ 林烃闻言笑了笑,脸上失意之色也是去了几分。 此刻在三元坊中。 大伯满脸红润,迈着步子快速走过回廊,回到屋里。 他手底拿着一叠烫金的帖子放在大娘眼前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帖子,都是省城里有头有脸,随便跺一跺脚地都会三摇的人物,你猜怎么地,都是托你相公我约延潮出来吃顿便饭。” 大娘闻言满脸不屑,在一旁丫鬟小心翼翼地将盅里的银耳莲子汤用汤勺舀起,轻轻地吹了一口后,再送入大娘的嘴里。 至于大娘是手不动足不动,嘴里嚼了嚼然后道:“他们送这帖子是来请延潮的,又不是请你,你高兴个什么?有出息的话,让他们下帖子来请你吃饭啊!” 大伯丝毫不以为意笑着道:“以前衙门里又不是没请过,再说了,请延潮,还不是与请我一般,还不是我们林府的脸面,这有何分别。” “瞧你那点出息。”大娘闻言顿时大怒,说话间,丫鬟正是舀一勺来,却被她动手打翻,一颗莲子掉在地上。 “夫人,奴婢错了。”那丫鬟连忙跪下,方才些许汤汁撒在了她的衣裳上 大娘扫了她一眼道:“没半点用,愣什么愣,还不快把莲子捡来吃了。” 丫鬟依言吹了吹莲子,然后吃下。 至于大娘拿起抹布随意往衣裳上擦了几下,端起盅里剩下的银耳莲子汤,一口气咕嘟咕嘟地都喝完了然后对丫鬟道:“你先出去,我有要紧话说。” 丫鬟走后,大娘低声对大伯道:“相公,我这几日算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了?” “就是这一次延潮升得官不小啊!” 大伯不耐烦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但见大娘铜铃眼一睁,就要变脸,大伯服软道:“娘子,你说,你说,我这听着呢。” 大娘笑了笑道:“相公,以往延潮中了状元,省城里虽多有人奉承,但眼下又不同往日,你看昨日上门来的巡抚,藩台,臬台,哪个对延潮不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你都没从中看出什么来?” 大伯笑着道:“怎么没看出,那是延潮的本事啊!” 大娘怒道:“我说了这么半天,你都没琢磨出来?上一次延潮中了解元,就托人至衙门里给你谋了个典吏,这一次延潮不仅中了状元,还被天子重用,你还不得抓紧机会让延潮替你谋个一官半职什么的?” “这,”大伯听了局促,为难地道,“这不好吧,若是延潮有心,自己会帮我们的,若是我开口就不一样了。” “这有什么?你还怕豁不出这脸,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怕难开口的,你谋个官,对延潮,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有什么难办的?” 大伯连连摇头道:“你不懂,道理不是这样的,延潮眼下当了大官,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若是他替我谋官,反而会坏了他的名声。” “这有什么?当初父母官说要提拔你作司吏时,你怎么不吭声,不怕坏了延潮名声,眼下却要皮要脸起来了。只要你开口,延潮看在咱们一家人情分上,还不帮你这个忙。你是他大伯,就该拿出大伯的样子,你不会不听的。你若是丢了面子,开不了这口,我替你去延潮那说去,他怎么也要卖我这婶婶的面子吧!” “你敢开这口!”大伯顿时大怒道,“这事轮不到你管。” “你凶我!你敢凶我!”大娘顿时哭了起来,“我好心好意,倒成了坏人,你们是两叔侄,我是外人,你们林家从没有把我当作一家人看过。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对于大娘这一套,大伯早就习惯了,也不说话。 大娘哭了一阵,见大伯不理她,更是怒了:“好了,你这么狠心,多年夫妻情分都不念了,你等着,我给你喝砒霜去!” 说完大娘冲出了门去,大伯冷笑一声,没搭理。 但过了片刻,大伯见外面没半点声音,心底还是不放心。大伯正出门去,就见大娘拿起一瓶子站在屋檐前,满脸为难地道:“相公,这砒霜的塞子,我拔不开。” 大伯不由掩面长叹。(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八章 利在千秋 从林烃府上回来,林延潮与展明回家。 到了家中后,林延潮就见陈济川迎了上来。林延潮讶道:“不是,让你回老家一趟吗?怎么又回来了?” 陈济川道:“回老爷,我家里也什么人了,不过我可给你带来一位贵客。” “贵客?” “正在客室等候。” 林延潮点点头,直接去了客室。 陈济川挑开帘子后,林延潮但见客室里,一位三十余岁,面容黝黑的男子,正侯立在那。 对方见了林延潮,当下面上狂喜,上前给林延潮叩头道:“小人见过林老爷!” 林延潮见了大喜,连忙将他扶起道:“陈兄,这是什么话,你这么说我可要生气了,快起来。” 来人正是因林延潮一句话,而出海寻访番薯的陈振龙。林延潮与陈振龙初识时,二人都是生员,平辈相交,林延潮称陈振龙为兄。而眼下再次相逢,林延潮已是清贵翰林,天子近臣,陈振龙不敢再承林延潮呼之为兄,故而他一进门就称林大人。 林延潮见陈振龙如此,也不再坚持。 二人重逢各说别来之情,林延潮简单将自己为官的经历一讲,然后向陈振龙问道:“陈兄出海数年,渺无音讯,何时回来的?” 陈振龙道:“就是去年六月。” 林延潮道:“我吩咐人,送信给陈兄,让你来京师见我,怎么陈兄没有得信吗?” 陈振龙笑着道:“已是得信了,不过还请林老爷恕罪。此事说来话长,请林老爷让我从头说起。” 林延潮听陈振龙说了此中由来,原来他经自己指点后,前往吕宋去找林延潮所说的‘大如拳,皮色朱红,心脆多汁,生熟皆可食’的朱薯。 之后此物终于给陈振龙找到。 陈振龙见朱薯真有林延潮说得那么好,当下十分高兴,于是就购买了薯种准备将之拿回家中,但是不料吕宋番人却禁止陈振龙将朱薯携之出海,将陈振龙船上的薯种通通都给没收了。 陈振龙顿时大受打击,于是返回家里。 当时陈振龙觉得没有面目去见林延潮,心底也是憋了一口气,于是准备了一番,再度出海前往吕宋。这一次陈振龙想到了一个走私朱薯的办法,他将薯藤绞入吸水绳中,以此伪装瞒过番人的搜查,然后藏匿在船中,返回了长乐老家。 陈振龙拿到朱薯薯藤返回家里后,就接到林延潮的来信,让他去北京找他。 陈振龙知林延潮让自己去找他,是有一场富贵等着自己。但是陈振龙没有贸然前往,他担心来自番邦的朱薯是否能在本地栽活。于是陈振龙先将薯藤拿至老家觅地试种。 林延潮听到这里大喜问道:“陈兄试种得如何呢?” 陈振龙脸上浮过一抹激动的神色,一旁的陈济川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陈振龙平静地下激动之情,然后道:“我去年七月份试种下去,十一个月时启土开掘,但见朱薯已是栽活,子母钩连,小者如臂,大者如拳,味同梨枣,可以充饥。后我听说林老爷说朱薯在沙地里也能活,我下长乐一带皆是沙地,于是在此试种,居然也是丰收,实在是没有想到啊!” 说完陈振龙从衣间取了一绸布来。 陈济川将此绸布珍而重之的打开,林延潮但见绸布里躺着三颗‘朱薯’。 三人的目光,都看在这只有小拳头大小的‘朱薯’上。 “拿刀来!” 林延潮拿起一个‘朱薯’放在手心,拍掉上面的黄泥,接过陈济川递来的小刀,切下一片放在口中品尝。 林延潮忍不住道:“太好了,正是此物啊!” 陈济川与陈振龙二人都是大笑。 陈振龙想自己五年的辛苦,笑中带泪道:“我闽地隘山阨海,土瘠民贫,赐雨少愆,饥馑存至,偶遭歉岁,百姓待食嗷嗷,有了此朱薯,从此我闽地百姓再也不用担心挨饿了。” 林延潮道:“何止是闽地百姓,天下百姓,我华夏子民因此物不知会活多少人命,陈兄,你此功勋当可比之神农,足以名留青史,光照千秋!” 陈济川也一旁道:“是啊,此乃泽被苍生,功德无量之事。” 陈振龙听了林延潮的话,当下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若非是林老爷你指点,我怎么会有此机缘,此功怎敢居之,应推林老爷才是。”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道:“陈兄,不用再说,如此就是见外了,你有此功劳,我必会向天子推举。” 陈济川,陈振龙二人都是大喜。 不过陈振龙想了想又道:“林老爷,这朱薯虽好,但世人未必知之,要说服别人,引种推广恐怕并非易事。” 林延潮点了点头,陈振龙想得有道理啊,这朱薯虽好,但在全国推广也是用了好几十年的时间,要想一蹴而就,怕不容易。 当然最理想的办法,就是林延潮利用自己在朝廷的影响力,直接向天子进言,让朱薯强行在全国推广,政令由中枢下达至地方。不过林延潮打算更稳妥一点,先在地方试行推行朱薯的种植,待取得一定的实绩后,自己再向天子奏请,如此成算更大。 林延潮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反正自己已是等了五年了,也不差再多等两三年。 林延潮对陈振龙道:“陈兄此言有理,我已有办法行之。” 见林延潮这么说,陈振龙露出喜色道:“既是林老爷有办法,到时一切听凭行事就是。” 林延潮满意地点点头,同时也心道,陈振龙此人是个人才啊。 从寻朱薯的事可以看出,换了旁人若是第一次出海,朱薯被番人扣下,多是垂头丧气,直接向林延潮回复。 但陈振龙没有灰心,也没有抱怨,而是再度出海将朱薯带回家乡。 林延潮要给陈振龙富贵,陈振龙也没有贸然受之,而是先担心朱薯能不能栽得活,先在家乡试种,待成功之后,再答复林延潮。 此人做事比自己还有耐心。 此刻就算陈振龙没有投效之心,林延潮心底也有一定要将此人招揽的打算。(未完待续。) 五百一十九 来客 林延潮见陈振龙如此有心,决定再试一试他。 于是林延潮道:“陈兄,原本我是打算等你一找到朱薯,就替你向朝廷请功,封个一官半职的,但我突然有了另一个主意,想让陈兄你再等个两三年,不知可否?“ 林延潮这么说,陈振龙,陈济川都是一愣。 是啊,林延潮突然改弦更张,改变当初的承诺,拿走陈振龙眼前的好处。换作一般人,肯定是不答允的。 陈济川闻言替陈振龙担心起来。他在林延潮身边多年,也知自己老爷做事谋定而后动,突然这么做,必是有了一个更妥当的主意,否则不会无的放矢了。 林延潮呷了口茶,他也是在考验陈振龙。 但见陈振龙沉思了一阵问道:“敢问林老爷是如何打算呢?“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如此,朱薯推广地方,尚未实用,骤然为之恐百姓信服。我想先在一县,一府试行,如此得大利后,我再向天子进言,可水到渠成,收反掌之功。“ 陈振龙听了欣然道:“林老爷是让我等熟悉朱薯,引种,栽植,推广之农事,待有把握时,朝廷随时可以用之吗?林老爷此举大善,如此我们就等一等又如何。“ 林延潮见陈振龙领会了他的意思,抚掌笑道:“正是如此,陈兄此事交给你办。最重要是培养出擅植朱薯的熟农,以及优良的薯种,故而我们先在省城,各县择地觅地栽植。“ 陈振龙听了犹豫道:“这并非易事,此中人手,财力以及买地之费,恐怕一时筹措不已,还有官府那边也需要打招呼。“ 林延潮道:“官面上,你不用担心,我会与本省各衙门授意,让他们配合于你,至于人手和财力,我也会想办法。“ 陈振龙喜道:“林老爷肯出头就太好了,我回去与十三叔商议一下,钱财和人手上,看看他能否多拨一些。“ 众人商议完细节后,陈振龙当下即告辞而去。 陈济川替自己送陈振龙离去,林延潮知已是将陈振龙揽至门下。 虽说只是起了个头,以后开展,还有无数事要调配协调,但大方向已是定下,自己只要朝着目标努力就是。 在民间这朱薯有六益八利,功同五谷之说,且亩产极高一亩数十石,胜种谷二十倍。最重要是口感又非常好,生食如葛,熟食如蜜,是咱们大吃货国国人的最爱粮食。到了林延潮的时代,大吃货国的红薯产量达到全世界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想想后世咱们华夏子民美滋滋地吃着烤红薯,红薯干,红薯粥,红薯粉丝的时候,还不得感谢林延潮和陈振龙二人。 此举一来利国利民,造福苍生,二来也可在仕途上帮林延潮一把。 林延潮是打算作为事功来作的,这是自己将来升官的政绩。他与申时行讲过,当官者必有实绩,否则就不配居于德位。既然话已经放出去了,林延潮自然是要身体力行。他将来已是打定主意往技术性官员方向走的。 次日陈振龙给林延潮送上薯藤。 林延潮决定亲自种植,就令陈济川挡住来客,自己在家中种起朱薯来。 林府之内,有一块田亩,就在后院。 这田亩是林高著开的。现在自己爷爷虽是手脚不利索,但田埂之事还是不肯拉下。 林延潮也知自己爷爷的脾气,若是叫他一直不动,也是不好。故而林延潮就请了林高著坐在椅上,让他发号施令,自己在他指挥下干活。 这后院里开出了地,早已是种植了时令蔬菜,还支起了瓜架,用石砖砌起了鸡窝。 林延潮一见事事齐备,就挽起了裤腿,下地干活。 他上一世在衙门********时,自己也以种田打算时间。虽是自娱自乐,比乡村的农民技术差了许多,但林延潮也还记得朱薯的习性,就是耐旱,耐寒,但不耐涝。 闽地多半时候都是的潮湿炎热的,就算眼下是小冰河期,但与旱,寒二字也是不沾边的。但这不代表,闽地不适合种植红薯,反而是极为适合。 因为闽地土地不肥沃,普通地里一铁锹下去,常常是十分贫瘠的红壤。而且闽地多滩涂,多沙地,这样土地种植其他作物也是难活。但朱薯,在红壤,沙地中都能活,特别是沙壤十分适合种朱薯。 林延潮忙活得热火朝天,林高著在旁也是指点几句。不久大伯,三叔,大娘,三娘也是来帮忙,连敬昆也是跃跃欲试。 三叔心疼,不肯让敬昆干活,却被林高著呵斥了几句说,咱们林家的孩子,哪里有娇生惯养的。于是三叔就不说话了,不过眼里却一直往敬昆这瞧。 当然林延潮看出三叔,三娘平日里是有替林高著打理的,倒是大伯,大娘却是明显的生手模样,但却是一副献殷勤的样子。 林延潮自是知道二人有什么打算,但也是懒得说破,他只是努力在种他的朱薯。在田埂里,大家一边上干活,一边与林高著说笑话,摆出一家人同享田园之乐的样子。 大娘不时的过来与林延潮道。 “潮囝要不要喝水啊!“ “潮囝看你出了身汗,来擦把脸吧!“ “潮囝小心,这桶怪沉的,当家的还不来搭把手。“ 见了大娘这亲热劲,令大家顿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三娘在那冷言冷语道:“当家的,你说今天这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 三娘的嘲讽,大娘听了顿时炸毛,冷笑几声,叉起腰来。三叔见这二人又要干战,呵呵笑了两声,同时使了眼色,让娘子不要多嘴。 就算三娘不说,林高著也知大伯,大娘这事出反常,必有目的。他对大伯是恨铁不成钢啊。 于是林高著与家里人道:“家有良田千亩,吃得也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所住的也不过一间瓦房。这道理你们要记住啊!“ 众人听了心底有数,大娘迎上前,要多温顺有多温顺地道:“爹说的是,这是教咱们节俭惜福呢,咱们家一直按着您说得做呢。“ 林高著闻言点点头。这时林浅浅来唤众人吃午饭,大家这才罢了。 中午饭食也是家常菜,家里种的蔬果,家养的肥鸡都是摆上桌,还有老家亲戚送来的竹笋,口蘑。在林高著眼底自家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是要比外头卖得要强上一截。 大娘摆桌时,将林延潮和林浅浅平素爱吃得几道菜,都是放在二人面前。 吃饭时,大伯,大娘更是摆出一副也很享受的样子,连添了好几碗饭,连饭碗里一颗饭粒也不剩,几乎就差拿舌头将碗舔干净了。林高著纵是知道二人在演戏,但也是满意地点点头。 就在说话间,陈济川来至厅里道:“有外客到!” 林延潮皱眉道:“不是说今日来客一律给我挡在门外吗?” 听林延潮这么说,大娘连忙道:“延潮啊,别生气,别生气,是我们家的客人。” 林延潮虽说自己不见客,但总不能阻止大娘见客。于是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好,那我先走了,大家慢用。” 一听林延潮这么说,大娘连忙道:“延潮,来得也不是外人,既是来了,顺便也见见嘛。” 大伯也道:“是啊,都一家人,见见亲戚也是一样的。” “是。”见大伯开口了,林延潮索性也坐着,一旁林浅浅则是气鼓鼓,也是要看看大伯,大娘买什么药。 不久两名男子走了进来,一名穿着的大袖圆领的男子在前,对方穿得是读书人的儒衫,但穿起来总有些沐猴而冠的感觉。此人林延潮一眼认出,这不是大娘的老爹,当初与自己打过官司的谢总甲吗? 跟着后面则是一位老实巴交看似农夫一样的人。 见了这农夫,林延潮不由站起身来道:“原来是老村长。” 此人正是林延潮老家洪山村的村长。 老村长见了林延潮立即下拜道:“林老爷在上,受我一拜。” 林延潮不等老村长拜下,就快步上前相扶道:“老村长,使不得。” 林高著见了这老村长也是笑道:“叔,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老村长憨厚地笑了笑道:“还不是早与你商量的事,再加上谢老哥这么一邀,我就与他一并来了。” 谢总甲就等着老村长介绍自己的这一刻,见对方提了自己,当下轻咳了一声,然后一撩长衫向林高著,林延潮道:“见过林老爷,状元公在上,受我一拜!” 谢总甲摆出‘推金山倒玉柱’的姿势向林延潮拜下。 谢总甲方才看林延潮扶起了村长,以为自己怎么说也是他长辈,他看在大伯大娘一家的面子上,如何都会扶自己一把,于是这下拜的架势也就摆得很虚,一心等林延潮上前来扶。 可是林延潮却半点来扶的意思也没有,就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谢总甲,将腰一点一点地弯下。 谢总甲不愧是练过武的,那马步的架子还在,腰虽弯得,但双膝一直没有碰到地上。 怎么谢总甲功夫再好,林延潮却仍是一副我就不扶你的样子。 谢总甲弯腰弯至腰椎间盘突出了,林延潮也没有半点相扶的意思,最后只能在地上叩拜道:“见过状元公。”(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章 碑文之事 跪礼在明朝官场上很盛行。 比如地方一个知县,不说是见巡抚,见知府这一级要跪,与你平级的巡按御史也是要跪,除此以外上官都基本都要跪。到了清朝这一制度更严格,已是演化至官场至理‘多叩头,少说话’的地步。 而林延潮身为翰林,因为是清贵之臣,故而即便遇上上官,这才不用行跪拜之礼,否则初履其他官职,几乎见官就跪,实是有辱读书人的尊严。 眼下他回乡省亲,到了地方老百姓见他跪礼也是常礼了。 当然林延潮有权让人免礼,但不让人免礼,也是他的权利。寻常百姓,林延潮让其从头到尾跪着与自己说话,也算非常正常的事。大明的官员都是这么干的。 不过待谢总甲跪下后,林延潮还是双手虚扶道:“原来是谢总甲,地上凉,起身说话。“ 谢总甲也看出林延潮对他的疏远之意,不过他立即嘿嘿地笑道:“状元郎,眼下我帮着老爷子跑上跑下操持着乡下事情,几乎算是你们林家半个跑腿的,以前有得罪地方,就算了吧!“ 一旁大伯也是道:“是啊,延潮,我泰山他帮了我们林家不少忙呢。“ 帮忙? 以前自己林家没发达时,谢总甲就一直借着亲家的关系,从林家那占了不少好处。眼下林家发迹了,谢总甲却好心来帮忙了? 当然林延潮也并非小气的人,自己家发达后,让亲戚间\''雨露均沾\''也是可以的。家业大了以后,有些事总是要让亲戚打理的,那么适当的分润也是可以的。 不过谢总甲却有几分不知好歹。 当初林延潮在家时,大娘与谢总甲尚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的,但林延潮一进京赶考,这大娘,谢总甲就不安分起来。谢总甲原是辞掉了里长,但数年后又重新捞了回来,这一次由他儿子谢老三居之,但实际上还是他拿主意。谢总甲身为里长,少不了要帮林家操持乡下的事。不过账目却不清楚,三叔要查账,谢总甲却不给看。 到了后来,谢总甲还得寸进尺。林延潮中秀才后,在乡下曾买了几十亩免税田。大娘向林高著讨说让谢总甲来代为代理,但林高著可是没有糊涂,家乡的田产,屋产,只是交给乡里族亲打理。 林延潮对此事听后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今日既是见了谢总甲少不了给他脸色看。但哪知谢总甲,还以为林延潮小心眼,记着当初自己与他打官司的事。 谢总甲向林延潮赔礼,却落得了自己心胸狭隘的印象。 老村长来与林高著道:“咱们老家的宗祠已是重修过了,还有状元公爹娘的墓也是重新修葺了一番,这里是条子,开支一笔一笔的都写在上面,请过目。“ 这个时代士大夫荣贵还家,必须上墓焚黄,盛宴亲旧,夸耀乡里。林高著早就盼着林延潮回家这一天,故而让老村长早早先打理好老家一切。 老村长将条子拿来,林高著推了回去道:“叔,咱们多年的亲戚,我信不过还能信谁,不要看了?“ 老村长听了笑了笑,将条子又拿回来笑着道:“既是这么说,咱也不来虚的,这钱还余二十几两,咱就先替你收下,乡下的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开口。“ 这边老村长说完,这边谢总甲也是道:“老爷子,这次老家修社学,修堤坝的事,我也给你报备一下,这单子我没有拟,不过你放心,一个子都不会少你的。“ 老家的社学旧了要重修,堤坝坏了要重建,这都是费银子,费夫役的事,而且民间集资,官府不会管你的。 林高著眼下虽不住在老家了,户籍也移至了县里,但遇上这事,却仍是很热心、他总挂在口头,说咱们虽不在老家住了,但祖墓仍在,老家的屋子也在,有什么事都不要忘了他,要出钱的出钱,要出力的出力。 所以这重修社学,重修堤坝,林家不仅出钱,还出了大头,谢总甲身为出面募集的里长,自然要在此事上对林家有所交代,且账目清楚,但他却推说账本忘带了。 大娘脸色有些难看,也是怪自己老爹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林高著是个仁厚的人,不愿让谢总甲难堪于是道:“亲家这是那里话,就算账目上短几十两,多几十两又有什么干系?只要你能将社学,堤坝修好就成了。“ 谢总甲笑呵呵地道:“瞧亲家说的,这事我盯着,到时候堤坝,社学修成了,咱们乡里人八抬大轿,敲锣打鼓把你迎回去看看,这也是亲家我的风光啊。“ 大家闲聊了一阵,谢总甲朝老村长使了眼色。老村长面露为难,不过道:“对了,就是家庙里诰敕碑也是要修了,这碑文我先拿给你看下,若是可以,咱立即就给你刻上。“ 这官员封赠是一件大事,如四品至七品官可以封赠一代。 受封赠后,家里要循故事庆贺,并要载入家谱,光耀祖宗。明朝官员受诰敕后,要在在家里建诰敕楼,以封诰书,作为仰忠俯孝之用。当年高拱历官时,一共领过十七道诰命敕书,于是在家建诰敕楼珍藏诰敕,朝廷还赐名为‘忠敬楼’。 这是诰书的待遇,而诰书上诰文,大明官宦人家,多会为诰文修一诰敕碑,立于家庙里。这碑文上,除了诰敕文章外,还要宣扬祖辈德行,忠孝之教,恩遇之渥,上书世系,序昭穆,第几代子孙出生于多少年,当过什么官,任过什么职都要写上去, 老村长拿了碑文给林高著过目,林高著看了这宗祠的碑文, 碑文上林高著原来是从六品乘务郎,但林延潮升为正六品后,按照朝廷规定父祖散官变化,以子孙历考升迁为差,也就是一人升官,全家也跟着升官。故而吏部升授予林高著,正六品散官承直郎。 林延潮之父。林定也有秀才功名,按照官制官员三年考满后,方可封赠父祖。林高著的诰命是天子恩赐的,不在此例,林延潮之父若要封赠,按照官场规矩,还要等林延潮三年考满,不过林定封赠也是迟早的事。 至于林延潮本人更不用说了。这是荣耀啊,放在老家祠堂里供给林家后世子孙瞻仰。林高著看的笑得合不拢嘴呢,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一幕,当然是十分欣喜,咱们老百姓为了就是这个面子啊! 这时候谢总甲装模作样地凑过头来看了一眼,然后道:“真恭喜亲家了,我等也是很有面子啊,只是,只是。。。。“ 林高著正高兴呢没在意,随口问道:“只是什么?“ 谢总甲道:“只是亲家,你看你家二房是风光了,但是长房的小婿,只是吏员,这写上去,哎,看得实在不光彩啊,恐怕后世子孙看起来,觉得跌了状元公的份。“ 众人听了一下子恍然,才想的大伯,大娘今天这般献殷勤,谢总甲今日又这么巧到了林家府上。原来谢总甲是大娘请来给自己帮腔的。 但见谢总甲说完,大娘立即就道:“爹,你这说得是什么话啊,吏员又怎么了?别人见了我相公也是称一声老爷啊!“ 谢总甲听了立即道:“你知道什么,这老爷又不是什么真老爷,除了不懂世面的人,敬你相公是个老爷,哪个当官的,有功名在身的会拿他当回事。你不知堂堂状元郎的大伯是吏员,说出去是件多没面子的事。“ “这,竟有这事?“大娘满脸讶异。 大伯道:“老泰山,也不是这么说,我眼下是吏员,以后未必还是吏员。“ 谢总甲道:“贤婿啊,话不能这么说,你看这碑文一写上去就不能改了,就算你以后当了官也是来不及了。“ 大娘听了道:“这样啊,爹说得是,女儿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于是大娘看了林延潮几眼,然后向谢总甲问:“爹,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呢?“ 林高著沉着脸打断道:“不必这么麻烦,该如何就如何吧!” 大伯听了林高著的话脸色变了,拉住大娘道:“爹都发话了,咱们就这么办吧,我看吏员挺好。” “什么叫这就这么办?你不替自己也替延寿想想啊!”大娘不干了,当下对林高著道:“爹,咱们一家是长房,你可要宠宠我们长子嫡孙啊!” 谢总甲见了也是一旁帮腔道:“是啊,亲家,这是光耀门楣的事,风风光光的不能让外人说闲话嘛。” 林高著已是勃然大怒了,但不愿翻脸,口气生硬地问道:“那依亲家的意思该怎么办?” 谢总甲也是不好意思开这口,连忙道:“亲家公,我哪里有什么主意,不如听听咱状元公是怎么说。” 这是要林延潮表态了。 大娘笑着道:“是啊,延潮你见多识广,你说该怎么办?我们家,平日待你可不薄啊!” “不薄,不薄个头!”林浅浅唾了一句。 林延潮看了林浅浅一眼,笑了笑道:“大娘,你不就是计较大伯吏员身份不够吗?这个简单,但朝廷缺钱,故而允民间百姓开例捐监。大伯可以向朝廷纳粟百石,朝廷即会给大伯遥授官职。” 大伯,大娘,谢总甲听了一愣,心道还有这等好事。 林高著问道:“何为遥授?” 林延潮答道:“有官衔,无官职,无俸禄。” 林延潮一句话让大伯,大娘,谢总甲三人同时从巅峰掉进谷底。(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一章 处置(两更合一更) 说到遥授。 大伯,大娘,谢总甲三人听了是老大的一脸不满意的样子。 至于三叔听了却是有几分意动,甚至还有几分喜出望外,双手搓着试探道:“延潮竟还有这事啊,只要给了钱,朝廷还给你官做?“ 林延潮点点头。 三叔喜道:“这个敢情好啊,这一百石不贵啊,咱出去办事,见官得跪,这多没面子啊。” 大娘听了皱眉道:“哪里不贵,贵大了,一百石连个官职都捞不到,就一个虚名。“ 林浅浅笑着道:“莫非大娘你觉得不合适?“ 大娘干笑两声。 三叔道:“话不是这么说,咱们弄这官衔在身上,遇官就可以与之平起平坐了,谈起生意来,别人也要敬我三分,甚至称我一声老爷啊!哈哈哈。” 三叔听了是憧憬起来。 林延潮笑着道:“三叔说得是,你与衙门打交道确也是便利些,也不会欺你乃商贾。” “那行啊,延潮你给我弄一个。” 那边三娘也是意动,但又不好开口,林浅浅与三娘交好,当下道:“三婶,你有什么话与延潮说好了。” 三娘听了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启齿道:“听说我们妇道人家也有封号,听说是什么儒人?” 林延潮笑着道:“三婶,是孺人。” 三娘不好意思地笑着道:“对,就是这个,我书读得少不知道。延潮,不如你也给弄个,当我也当个诰命夫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都不难,只要三叔有了官身,眼下朝廷缺银子,故而开例捐监,若是真钱给得足,三叔去国子监读个几年书,将来实授一个官职,也是不难。” 三叔听了连忙摆手道:“当官还是算了,我是什么料子,能看着店铺数钱就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与身边的陈济川使了个眼色,道:“你去衙门那关照一下,尽速办下来。” 陈济川随即会意,恭恭敬敬地道:“是,老爷。” 说完陈济川就退出门去,然后看了一眼大厅,快步离去。 三叔,三娘见林延潮应承都是喜出望外,一副高兴不已的样子。 至于大娘则是在心底暗唾,没半点出息,一个遥授的官职,也让你高兴成这样。这谁不知道这遥授官职,是朝廷拿来忽悠老百姓手里的钱呢,不给事干,就没有油水捞,甚至连俸禄都不给,无职无权谁会拿你当回事。 这吏员说不起不好听,但也是有职有权,强了不知多少。 尽管大娘狠狠地在心底鄙视了三叔,三娘短视浅见,但见二人高兴成这样,心底总是不快,见不得别人好。 大娘陪着笑脸,有带着讨好对林延潮道:“延潮,我的好侄儿,你看你随便动动嘴,就替三叔谋了这么好的事,真是有大出息了。你大伯你也帮一帮,咱就不要虚的,你给实的就好。” 林延潮没说话。 谢总甲笑着道:“是啊,是啊,还是实得好?你看就如同螃蟹般,虚的螃蟹个头大,但肉不实,煮汤都不好吃,但实的螃蟹小,随便下锅咱们这么一煮,沾醋沾酱,怎样吃来都好吃。乡下人话说得粗鄙,让状元公见笑了。” 林延潮端起茶呷了一口,笑着道:“这么说要实授?” 大伯,大娘,谢总甲顿时都是大喜,一并点头。 林延潮笑着道:“也好,不过大伯需先辞去吏员之职,然后去金陵南监侯缺,再准备银子捐例,待五至六年,应是能补官,只是若是要任知县,怕是要外放至辽东,大同这等边地了。” 这买卖亏本啊! 大娘一下就反应过来了,大伯问道:“这,这,延潮有没有不候缺直接任官的办法?“ 林延潮道:“这是没有,除非是进士出身,否则就是举监,举人出身都要去吏部候缺,轮历,又何况捐监呢?“ 谢总甲笑着道:“状元郎,我也不知我听得对不对?城北林家致仕的林臬台,他家的叔父,由吏员直接提拔为浙江盐运司库大使,几年以后回来,小老婆都讨了五房,在城南更是置办了上百亩地呢。也没听说,他弃官去国子监读书的。“ 大伯,大娘二人听了都是啧啧称奇,满脸羡慕。大伯笑着道:“我有听说,眼下虽不比国初的时候,但吏员出身,也不是不能为官的。“ 大娘问道:“当家的,你说一个库大使怎么比知县老爷还风光呢?“ 大伯道:“你这不懂了吧,盐道可是肥缺,在浙江盐道里随便一官,比穷乡僻壤的知县不知风光多少。“ 谢总甲笑着道:“当官当到他这样子,也算才出头罢了,也不是他好命,比他风光的大有人在。“ 说完谢总甲拿眼看了看林延潮,一副你可别蒙我,咱可是门儿清的模样。 大娘道:“延潮,有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不是,你看能不能帮帮忙,帮你大伯去盐道任个一官半职。“ 林延潮看向大娘道:“林臬台的事我听说了,他好像是有个叔父在浙江盐道任官。不过你可知林臬台最后如何,在湖广任上贪赃枉法,卖官鬻爵,民间物议如沸,两个月前被朝廷革职查问,你也要我学他的下场一样?“ 大伯听了啊地一声道:“竟有此事。“ 谢总甲立即道:“这是哪里话的,我明明听说林臬台最后丢官,是得罪了奸相之故。百姓们都说林臬台清廉如水,怎么可能是贪官,此乃是奸臣污蔑的,百姓们妇孺皆知。“ 林延潮无语,这年头连贪官都能包装成直臣。 林浅浅气道:“好一个清廉如水,若真清廉如水,他是怎么把他叔公弄到盐道上呢?“ 谢总甲当下不屑地道:“那是人家林臬台有办法。“ “那依着你意思,我家相公不能将大伯弄至盐司库,是他没办法,还是他不愿意办呢?“林浅浅一句追着一句。 谢总甲连连陪笑道:“哎呀,状元夫人,你这嘴可真厉害,我可没这个意思,都是帮亲戚嘛。状元公只要动动嘴,就胜过我们家用金山银山往里面填啊!“ 林浅浅道:“且不说我们家相公能不能帮,就算能帮,你也是叫我家相公贪赃枉法,你这不是害我们家相公呢。“ 谢总甲不以为意道:“外头当官不都这样,又不是只有你这一家。“ 啪! 林浅浅一拍桌子,杏目圆睁怒道:“你敢再说一遍吗?唆使朝廷命官贪赃枉法,卖官鬻爵,这罪够杀你的头了。“ 顿时屋内鸦雀无声,林浅浅斥得谢总甲无言以对。 林延潮叹道,老婆威武霸气啊! 谢总甲被一个后辈如此训斥,面上有几分挂不住,但又不敢顶嘴。大娘陪笑道:“浅浅,瞧你说的,一家人说说家常话罢了,怎么给你说得这么严重。算了,算了,今日就当我们没说过这话,吏员也就吏员,我看蛮去。“ 说完大娘给谢总甲使了个眼色。 谢总甲知今日出师不利,也是决定鸣金收兵,当下道:“我这个人直,有什么说什么,亲家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不要介意啊!我先走一步,有什么用着我的,尽管开口。“ 谢总甲站起身来,就准备开溜。 “慢着!“一个声音在谢总甲身后响起。 谢总甲见林延潮发话,提心吊胆地问道:“状元公有什么示下?“ 林延潮道:“谢总甲,那重修社学,重建堤坝的账本,我想要当场过目一下。“ 这话说完,场上人都是色变。 谢总甲干笑道:“状元公,你这是说笑话吧!“ 林延潮脸一沉,大娘在一旁道:“账本的事,爹都说不看了,延潮你就别计较了。“ 林高著在旁道:“家里的事,延潮都可以做主。“ 得了林高著的支持,林延潮点了点头看向谢总甲。谢总甲连连眼色向大伯,大娘求救。 大伯不敢理会,大娘对林延潮求道:“延潮,都是一家人,犯不着这样吧。算看在大娘的面上,算了吧,如此计较不好看啊!“ 林延潮道:“大娘,一事归一事,你请先宽坐,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是我大娘就是。“ 大娘一听心道,完了,林延潮今天是一点情面也不讲了。 谢总甲知大伯,大娘指望不上,当下也是一副很光棍的样子道:贤侄实话与你说,没有账本呢,都在我脑子里呢。“ 若谢总甲这时候肯认错,林延潮或许给他好看一些,但总有人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林延潮也不啰嗦,点点头道:“也好,那就请谢总甲暂坐一会。“ 众人不知林延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伯,大娘,谢总甲三人一副坐如针毡的样子。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这时陈济川到了,向堂上好整以暇的林延潮道:“老爷,人都带来了。“ 谢总甲心道,好啊,你方才支开陈济川是去对付我来着。 谢总甲心底有一丝害怕,但又想事情总抬不过一个理字,我到时候怎么也不认就是。 林延潮道:“带来了,就都请进来吧!“ “是。“ 陈济川走至堂外道:“都到堂下站好吧!“ 顿时堂下人人纷纷进来,几十号人站得堂下满满得的,然后向堂上林高著,林延潮施礼。 “侯官县户房典吏陈阿三,刘书展。。。。见过老爷子,见过状元公。“ “侯官县户房书办。。。。见过老爷子,见过状元公。“ “侯官县户房书帖。。。见过老爷子,见过状元公。“ “永安里妙峰村老人谢仲,谢添弟。。。。。见过老爷子,见过状元公。“ “永安里甲长。。。见过老爷子,见过状元公。“ 谢总甲听到一个名字就吓一跳,这些人都是经手过永安里户役之事,与自己重建社学,重修堤坝有关之人。 林延潮为了对账,区区二三十两银子的出入,竟大动干戈将这么多人都叫来了。 “侯官县知县,主薄到!“ 话音落下,林延潮起身来至堂下,但见侯官县知县卢大顺走到堂上,满脸笑容地道:“年兄,经年不见,真想煞我也。“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话,一点家事,怎么敢惊动父母官呢。“ 卢大顺连忙道:“年兄的家事就是我的家事,就算再忙,我也是要赶来看看的,何况又发生在我的治下呢。“ 见卢大顺一脸热诚,林延潮笑着道:“那就让请父母官上坐。“ “这怎么敢当,“说完卢大顺对下面的人训道:“一会状元公问话,你们老老实实的答着,若是敢有一句隐瞒之处,别怪我以后对你们不客气。“ 知县发话,众人都是一并道:“我等不敢隐瞒。“ 谢总甲脸都灰了,他经手的账目,瞒得过别人,但瞒不过永安里的老人,甲长。这一次林延潮来真的了。 林延潮令这些人一一将重修社学,重建堤坝的开支说了,由衙门户房的书吏拿着户房里上报的册子一一对比。 最后查实一共有十六两三钱的银子不知去向。 尽管谢总甲连忙补救道:“家里盖房子,就借用了一下,马上补上,我还能缺这点钱吗?“ 不过这补救很徒劳。 卢大顺伸手一拍桌子。这是县官的习惯性动作,只是他在衙门敲惯了惊堂木,眼下却忘了这一茬,结果肉掌狠狠地劈在桌子上,疼得卢知县脸上一抽。 “刁民,还敢抵赖,朝廷让尔为里长,管慑十甲,催征钱粮,执王之役,你身为里长竟敢贪墨银两,知法犯法罪当加一等。“ 谢总甲心道,我完了,我完了,这小子为了对付我,连知县都请动了,这好狠的心,我还有什么话好说,这一次是无法抵赖了。 谢总甲不知林延潮并没有请知县而来,卢知县不请自来倒是真的。 “小人知罪了。“谢总甲当下连连磕头认罪。 卢大顺道:“眼下证据确凿,年兄,你看是先抄家?还是先下狱呢?“ 大娘见此,跪在地上哭喊道:“县太爷容情开恩阿!“ 林延潮见大娘,谢总甲如此狼狈,叹了口气道:“这都是我一家之事,我看父母官手下留情,革去他的总甲役职,以儆效尤就好了。“ 见林延潮如此处置,林家众人都是点头,至于大伯则是又羞又愧。(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二章 拉关系 卢知县上门自不是为了帮林延潮断案的。 之前他也有递了数次帖子,但林延潮回府数日除了去拜见林烃一趟,都是闭门谢客。卢知县自是发愁,这一次好容易见了林延潮,卖了一个顺水人情,自是要借此机会好好留下加深感情了。 林延潮当下也是设宴款待卢知县,身为侯官县衙典吏,大伯也是上席,不过是陪席。 在家中家宴大伯席位可以在林延潮之上,那是因为大伯是长辈,但到了这场合,却要以官场身份论尊卑,尽管卢知县有推请大伯上座,但大伯在衙门混了这么久好歹还是知道规矩的,坚决不肯陪了末座。 席上三人就聊了起来,其实多是林延潮与卢知县在聊,大伯想要搭话,却发觉层次不够搭不上话。 谈及方才之事,谢总甲被废除里长,实际上是他儿子谢老三被废,父子二人论罪。谢老三被革去了里长之位,这当然只不过卢知县讨好林延潮的筹码而已。 卢知县道:“谢家如此不争气,年兄实也是仁至义尽了,不过谢家去后,永安里里长空缺,我不明乡情,恐举人不当,不知年兄可有推荐之人。” 林延潮笑着道:“下面人一时做错事,父母官不必往过错往身上,我回乡数日,见民风淳淳,可知本县平日还是治理有方的。” 卢知县听了不由大喜。 然后林延潮才缓缓地道:“不过若论举贤嘛,仆以为洪山村村长可以胜任。” 卢知县点了点头。 卢知县既是主动与林延潮通气,那么下面的事也不用多说了。到了这一步林延潮不由感叹,原来谢总甲是自己仰望的所在,而今已是一句话可以任命里长人选了。 一地知县看起来无数百姓仰望,但实际也不过供地方势力官绅使唤而已,若是地方真有出过阁老,尚书这样的家族,那么地方官真的只有将他们当大神般膜拜。 “年兄,此行回乡省亲,不知可有向恩师辞行?余在闽地为官,经年不见恩师,怪是想念!” 林延潮笑道:“恩师身体一贯康健,请宽心。” “那就好,我身在闽地为官,离京师有万里之遥,不能如年兄这般在恩师面前聆听教诲,实在遗憾,唯有备一些土贡,倒是还请年兄上京时转赠给恩师。” 卢知县这么说,是要通过自己抱申时行大腿了,还隐约透露出想要迁为京官的意思。 万历八年取中的三百多进士,除了几十个在京为官的,其余全都外放为官。申时行能将他们名字记全了就很不错了,不要说将人对上号。 故而卢知县也知求申时行将自己升调不容易。尽管二人是师生关系,但毕竟面没见个几次,话没说上几句。二人地位太悬殊,申时行办与不办,在模棱两可之间,不是靠师生关系就一定给开了绿灯的。 故而卢知县求林延潮,也是官场上请托拉关系的常用套路。 他转托林延潮,在他与申时行关系中找一个中人。这中人关系要恰处于二人之间,两边都能说得上话,且都颇有交情的。 他求林延潮一是因为他是会元和状元,是申时行亲点的得意门生,这是众所周知的。二来林延潮与他乃同年,身份相近,又有利害关系,比较好开口。换句话说,林延潮很难拒绝自己。 就这不知比大伯和大娘高明多了,若大伯真要在林延潮这谋个一官半职,不是觉得自己是林延潮大伯,就一定能行,最好要先说动林高著或者三叔,让林高著和三叔先帮衬几句,有点把握了,最后自己再上门找林延潮。 直接找林延潮,被拒绝了,以后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对卢知县的请托,林延潮只是笑了笑,口头上做个顺水人情又有什么不行。 即便林延潮肯如此,卢知县已是很感激了连连道:“多谢年兄了,到时还请年兄在恩师面前再替我美言几句。” “一定一定。”林延潮也不着急,卢知县是通过自己来探申时行口风,这远远比他直接向申时行恳求胜算高。 于是林延潮半答允下来。 大伯哪里知其中那么大诀窍,在旁看得云里雾里的,不知所然。 卢知县看了一眼大伯,对林延潮道:“世伯在我这任下多年了,眼下户房司吏年岁大了,正要致仕,林典吏在户房操办多年,精明能干,到时能助我一臂之力,暂署一房就好了。” 大伯心底激动,这卢知县是旧事重提,让自己升任司吏,虽是林延潮拒绝他出仕为官,但吏员中能从典吏迁至司吏,可谓是实权在握,城中多少人从此以后就要求着他办事了,那是多风光,多有面子的事。 大伯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低下头来掩饰心底的热切,心底一直盼着林延潮能够答允下来。 但见林延潮这时开口了:“多谢父母官抬爱,不过我大伯年事已高,且有隐疾,总司一房怕不能担之,倒是令父母官失望了。” 大伯听了犹如当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之前他要林延潮保举他为官,林延潮不肯,而眼下卢知县赏识他‘精明能干’,要提拔他为户房司吏,却给林延潮一句话给拒绝了。 这。 大伯心中顿时茫然了,他是仁厚之人,对林延潮却没有什么怨怼,只是心底反复想着,我今年不过四十岁出头,为何延潮说我年事已高。而且我身体一直很好,为何延潮未说了隐疾。 我要不要起身解释一下?说我自己足以胜任。 不过卢知县见他抛出户房司吏打动不了林延潮,也是没有太意外。要说动林延潮,二人还要继续‘加深关系’才行,身为地方官有的是办法,所以也不急于一时。相反一上来就和盘托出,那真的是有点交浅言深了。 二人聊了一阵后,卢知县就告辞了,不过约了下一次来拜会的时间,林延潮也是答允。 而大伯呢,此刻脑子是乱成一团,这时就听林延潮道:“大伯,你不会怪我没向卢知县保举你吧?”(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三章 谈心 大娘是一心希望大伯能够当官的,因为当官身份地位高,出去有面子。但在衙门混迹多年的大伯,却深深地懂得清官不如肥吏的道理。 一个县衙里的户房,就相当于朝廷中央的户部。一县钱粮,各项开支都要从司吏的眼前过。对于大伯而言谋得户房司吏,那几乎就如同林延潮当了户部尚书一般的成就感。 故而林延潮问他会不会怪没有向卢知县保举,大伯当然是有几分酸溜溜地道:“延潮,这次又非是我和大娘,要你去求人托关系,是卢县尊自己主动说,且上门与我们示好的,你怎地不问问大伯我的意思,就一口替我回绝了?” 大伯此刻有几分化身为怨妇的样子。 林延潮当下道:“大伯,你在户房从白役至经制吏,有七八年了吧。我问你侯官县户有多少?口有多少?” 大伯知林延潮考他,当下不服气地道:“这我怎么不知,清丈田亩后,刚核算的,户有三万九千三百二十有三,至于口嘛,我倒有几分记不清了。” 林延潮点点头又问道:“本县官田多少?民田多少?官田科米如何?民田科米如何?” “这,这。。”大伯有些支吾。 林延潮又问道:“每年纲派多少?机银多少?盐钞多少?丁米科多少?盐课多少?鱼课多少?商税多少?” 大伯听了连忙道:“延潮,这些衙门都有账目,你大伯我又不善死记硬背。”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本县官田一千八百九十七顷四分零。民田四千两百五十四顷八十九亩三分五厘五毫。官田科米,三斗上下者以三钱五分为率,五斗者三钱而止,七斗者二钱五分而止。民田之米,自五升而上……” 大伯听林延潮说完,顿时目瞪口呆问道:“延潮,你如何知道的?” 林延潮道:“在文渊阁时,曾见过劳堪上的手本,顺便看了两眼。” 大伯听了顿时几欲吐血,自己在户房七八年都没记下东西,你随便看了两眼,人与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大伯道:“延潮,谁都知你过目不忘,我又如何与你比。” 林延潮又问道:“大伯,我听说户房司吏,典吏手底有两本账,你可齐备?” 大伯一愣,他知林延潮指得是什么。 县衙司吏典吏有两本帐,一本公帐,一本私帐, 公帐对鱼鳞册,黄册,是于朝廷公事核对之用,那不过是虚的,私帐才是真正账目,大户飞洒诡寄钱粮,将偷漏的皇粮国税转嫁至小户百姓头上,这每个小户百姓摊派多少都有定额。 故而为了转嫁田赋,只有户房司吏典吏们,都必须想办法将自己管辖的账目作平,并对上公帐。这户房吏员从中捞到油水倒是其次,最怕多寡不均,得罪了大户或者激起了百姓暴动,这才是掉脑袋的事。 这本账目就是户房司吏,典吏的命根子,犹如辟邪剑谱这等珍贵秘籍,从来都是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的,绝不给外人查阅的。大伯至县衙户房是沈师爷的关系,没有父子相传这一套,也没有这帐本,故而这等下田征粮的粗活(肥缺),从没有轮过。 大伯很光棍地道:“没有这帐又如何?你大伯我不是一样混至了今日。” 林延潮已是很久没有与人如此耐心解释过了:“大伯,平日没有关系,若是你任户房司吏,没有这本私账,唯有被手下几个典吏架空,到时候还不得看人脸色行事。” 大伯被林延潮说得很没面子,不服气地道:“我既任司吏,上面自有县尊照拂,下面之人岂敢欺我。” 这一刻林延潮也是忍不住道:“大伯你好糊涂,卢知县明知你没有底细,还将你推至司吏,岂是纯一片好心。你司吏位上不稳,唯有有求于他,他帮你一次,你就欠他一份人情,到时他说如何,你唯有便如何。” 大伯听了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么多门道,若非林延潮一语道破,自己被人卖人,还在替人数钱。 大伯当下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道:“延潮多亏你一番话,都说衙门是凶险之地,延潮,没料到这卢知县心机这么深,亏我还拿他当你的好友,后辈子侄来看待。” 林延潮也是无语,自己与卢知县也是不太熟,恩荣宴上的点头之交。大伯居然还拿他当后辈看待,人家一位七品正印官啊! 可是看着大伯这垂足顿胸,一副后悔不已的样子,林延潮只能劝道:“大伯,这也不是你的错。” 大伯垂泪道:“大伯我好糊涂,还差点连累了你。” 林延潮知大伯内疚,也不说话,静静地陪着他坐在一旁。 大伯道:“延潮,我想通了,我不是当官材料,你不肯让我做官,做得对,是我没有那个本事。当初我不该听了你大娘几句话,就迷了心窍。” 说完大伯拿起桌上酒宴上尚且撤掉的锡制酒壶,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酒。 林延潮也知自己刺破大伯的自尊心了。以往大伯他虽是浑浑噩噩的日子,但每日都是很瞎开心,总觉得自己眼下虽不怎么样,但将来总是有发达一日,然后吹嘘一番。虽是满目的自信,满目的乐观,但林延潮还是喜欢这样的大伯,他平日待自己也很不错。 林延潮取下酒壶道:“你别喝了。” 大伯摇了摇头道:“延潮,你是不是觉得大伯很没有用。” 林延潮寻思了一番,然后道:“大伯,你有没有用,我不知道,只是我记得以前家里穷,三餐都是吃蚬子,那时你与我说将来出息了,就每日让我吃荔枝肉。听了你的话,我总以为出人头地赚了钱,就能齐家。” “可如今我方知,真正能撑起这个家的,不管赚多少钱,当多大官都不行。养家用的是心,不是钱。这两年我进京赶考为官,真正在家里操持上下,孝敬爷爷的,不是我,而是大伯你。” 听了林延潮的话,大伯一愕。(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四章 朱薯的名声 听了林延潮这诚恳的话,大伯顿时心底暖暖的,面上有几分不自然地道:“瞎说什么,大伯我,我也没做什么。“ 见大伯不好意思的样子,林延潮笑了笑。 大伯又喝了口酒,然后道:“若不是你一番话,我还浑浑噩噩的,眼下我琢磨明白了,在衙门里继续下去,也没什么出息,你说得也对,在家孝敬父母,操持上下未必不输给在外当官多少,我索性就辞去吏员,回家算了。“ 林延潮见自己一番心底话,终于打动了大伯,听了点点头道:“这样也好。“ 见大伯答允自己不涉足官场,总算让林延潮放下一桩心事。如此大娘也不会再变着方鼓动大伯了。 林延潮想到一事,笑着道:“对了,大伯在家也可帮我一二,我已是在达道铺纱帽池边买下百亩农田,大伯空暇时也可帮我照看一下。“ “百亩农田?延潮,眼下朝廷清丈田亩,你要诡寄飞洒田地,也没那么容易了。这眼下买田不合算阿!“ 林延潮笑着道:“大伯,这百亩田我不是拿来种稻子的,而是种南洋弄来的朱薯,眼下我已是知会了府县二道,以输种的名义,请朝廷给我百亩田免征三年税赋。若是将来朱薯成功,不失为一件好事。“ 大伯摇头道:“这农田的事,我不太在行,说起来你三叔最拿手,你去问他好了。“ 原来家里穷时,大伯就一直游手好闲,从来不下地干活,以致三叔十岁就要下地,眼下一听林延潮要他种朱薯立即就不干了。 故而林延潮见大伯拒绝,也不出乎意料,转而与他说了一番朱薯的好处。 大伯听了朱薯种种好处,顿时意动道:“如此说来,将来若试种成功,朝廷用之,那么朱薯之利,不是可以发一笔财,甚至靠收田租也能一辈子吃穿不愁。“ 林延潮听了摇头,大伯想哪里去,此事与自己政绩有关才是真的。至于赚钱,目前而言,朱薯没有打开市场,在百姓眼底肯定不如五谷杂粮好吃,肯定是卖不出的,能不赔钱就好了。 不过林延潮知自己这么一说,大伯肯定就打退堂鼓了,于是模棱两可地道:“大伯,应该能赚到些钱吧。“ 大伯明显是会错了意,自言自语道:“延潮素来眼光无误,他既说这朱薯是赚钱的生意,肯定错不了,既是进不能当官,退而当乡绅也是不错。“ “大伯,你在想什么?“林延潮问了一句。 大伯从美梦中醒来。 想到成为大地主,大伯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却马上义正严辞地道:“延潮,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是咱们自家的田产,大伯就先给你看着,你放心就是。“ 见大伯答允下来,林延潮不由大喜道:“一切有劳大伯了。“ 林延潮也不说破,朱薯推广之事,陈振龙一人怕不得力,若是大伯能帮自己一把,那么有自己家人看着,就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想起历史上,朱薯真正得以推广是因为闽地的一次大的饥荒,农田里颗粒无收,这时福建巡抚金学曾得知朱薯耐旱,试行种植,大获成功,活百姓无数。 林延潮迟迟不将朱薯的功效上奏朝廷,就是在等一个这样的机会。如果到时真能救下无数百姓,不但朱薯的名声可以一炮而响,更可以切切实实为自己得到如金学曾的政绩。 林延潮现在就是一面让陈振龙和大伯在家种田,一面坐望东风,当然大伯真能帮自己照看朱薯,将来也是会落到好处,只是不是钱财上的。 然后大伯辞去吏员之事,自是令林府上下震惊。大伯那么热切功名的人,居然会放弃仕途。 大娘得知大伯不仅辞去官职,还被林延潮忽悠给他打工,种什么朱薯顿时气得不行,大骂大伯没出息,然后大闹了一场,却根本无用。大娘\''离家出走\''数日,最后又如往常一般,不得不回来。 然后林延潮用高价在城南茶亭外达道铺买下百亩农田。 这消息在官场上也算不大不小的消息。这官员衣锦还乡,一般干两件事,就是求田问舍。 林延潮买下百亩良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买在省城近郊,此举也是太惹眼,近郭的郊田都不便宜,一买还是百亩之多,未免遭人口舌。 后来又听说林延潮说动官府,将这百亩田都用以种植南洋番人的朱薯,还免去了三年钱粮,不由各个称奇。 一个状元郎,在家乡买田种粮,还是番人之物,顿时引起了他人注意。众人打听起这朱薯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也就是这么一打听,也没多少重视就是了。 而此刻林府之内则是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不断地传来。 丫鬟们迈着小碎步,将瓜果茶点一样一样地送上竹林边的小亭。 这竹林边的小亭,原是林家老宅的前院,后林家扩地后,就将这改成了亭子。亭子边那口水井,就是林延潮昔日读书之处。 还有后屋的二层小楼也是林延潮和林浅浅原先住的地方,然后小亭,水井,小楼,又添了太湖石,水榭并在一起作了一处园林。 林延潮回家前,这园林每日都请匠工维护着,这一次回来又添了不少花木。因花木中有不少芍药,林延潮就将这自己居住的院子称作芍园。 而眼下芍院的小亭内,都是林延潮当年的同窗好友,大家坐在一并吃瓜喝茶谈笑风生。 一名年轻士子笑着道:“当年我与豪远,碧友,就是在这水井旁搭了个小凉棚,每日在这凉棚下读书,还与宗海请教学问。而碧友一直贪慕宗海水井里养得两条家鱼,说要煮了吃得,结果嫂子一个月没见碧友好脸色看。“ 说起旧事,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一名蓄着八字须的士子,起身恼羞成怒道:“我也不就这么随口一说,结果行贵你倒是好,在嫂子面前将这事捅了出去,你说你这是不是卑鄙小人。“ 听了众人又笑。 林延潮看着黄碧友被陈行贵激怒地样子,笑道:“碧友,你啊你,又上行贵的当了。“(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五章 同学少年都不贱 登瀛坊巷外有一河为通津渠,乃晋朝太守严高筑城时,从迎仙馆通澳桥浦,由东至西,引潮贯城。 林府的芍园就从通津渠引入活水来,江南的园林讲究是山水萦绕,亭台楼阁,多引河导流为己所用,这芍园里也不例外。 当初林家修建园林时,引水在园内蓄作一小潭,小潭东边用几块假山石堆叠,拼凑成三岛,以方寸喻江湖,比蓬莱,方丈,瀛洲。 在潭左可闻径流水声,叮叮咚咚,如佩环而响。 小潭四周竹木低掩,时值盛夏,却恰到好处地蔽去了暑气。亭子在水潭竹林环抱中,不用冰桶拿来降暑,也是十分凉爽,正好同窗相聚,述别来之情。 叶向高,翁正春二人联袂去了江西交游,为后年大考筹谋,不在闽地。 其余文林社社员,以及林延潮的知交好友多是来了,如黄碧友,陈行贵,陈若愚,张豪远,于轻舟,徐火勃他们先去游园了。亭子里有陈材,陈应龙,龚子楠,周平治几人陪着林延潮说话。 他们多是林延潮在濂江书院时的同窗。林延潮与陈材,陈应龙三人同坐,聊起别来之情,。 林延潮笑着对陈应龙道:“这么说德见兄是两年前领乡书,与进卿兄同科。” 陈应龙点点头,他是万历七年与叶向高一并中举:“两年前蒙恩师点中,实在是侥幸,我秋闱中举后家母病重,在家侍奉汤药,故而去年没与进卿兄一并上京,以至没见宗海你三元及第的风光。” 陈应龙是林延潮院试时同年,濂江书院,侯官县县学时同窗。 陈材打趣地笑道:“说来也是奇怪,众人都说德见兄本都有临考悚场之病,但乡试时却都没有遇过。” 陈应龙笑了笑道:“这还是要多谢宗海了,我院试时要不是他,早就落榜了,自从那一次后,我临考再也没有悚场过,说来我能有今日多亏了宗海兄。” 林延潮笑道:“德见兄乃是大才,区区小疾如何能难倒你,两年后春闱,我在京等着你与干伯兄,对了,到时还有进卿,克生,真是热闹。” 文林社四位骨干,叶向高,翁正春,陈应龙,陈材他们都是先后中举,现都准备两年后的春闱。 听了林延潮的话,陈材,陈应龙二人都是点头。陈材绷着脸道:“到了今日,也需拼一拼,十年寒窗就看这一下了。” 陈应龙与林延潮道:“想到当年,宗海与我,进卿一并中流相约,看谁先题金榜,打马御街,金殿传胪,宗海先吾著鞭,眼下唯有我与进卿兄试看高下了。” 林延潮想起当年之事,也不由感慨与陈应龙道:“我也不过先占一着而已,吾与你还有进卿兄,乃刘琨祖逖之交,延潮盼两位兄长早日得隽,将来携手一并为国家和社稷,尽绵薄之力。” 听了林延潮的话,陈应龙露出感动之色,握着林延潮的手点点头:“宗海,真有大丈夫的抱负,但盼真我等真有同列朝堂之时。” 这时一旁龚子楠不满地道:“宗海,当年与你定中流之约时的,还有我与周兄,你怎地只顾记得德见,进卿,把我们二人忘了。” 听龚子楠这么说,在场几人都是一笑。 林延潮笑道:“同学少年都不贱,我怎会把你们忘了。” 这首杜甫的诗被林延潮给改了一字,却别有一番意味。 龚子楠笑着道:“好个同学少年都不贱,姑且领情一次。” 一旁周平治则是勉强笑着没有说话。当年他在院试灵光一闪后,他在举业上就一路消沉,甚至在县学里也不甚出色。不说与林延潮,陈应龙,就是比龚子楠也是想去悬殊。 林延潮尽管是说同年少年都不贱,但这话岂能当真。 几人说说聊聊,径边谈笑声起,黄碧友,陈行贵他们游园回来了,兴致都很高。 这才坐下陈行贵就与黄碧友拌嘴。 黄碧友在林延潮同窗中,也是一个吸引仇恨的存在,经常毒舌地讥讽别人,也常遭同窗们口舌的围攻。不过黄碧友有一个优点,无论同窗怎么说,最多当时气过一段,睡了一觉就算了,又与你嘻嘻哈哈,算是一个非常好相与的人。 这时大家又说起,黄碧友讥讽锦衣卫陆凤梧的一段糗事,说起这‘凤栖梧桐之上,鸡戏芭蕉之下’的千古绝对,众人又是捧腹大笑。 黄碧友则是满脸尴尬,摇着头道:“休要取笑!休要取笑!” 于是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这几位同窗旧友里又多不如周平治了,除了陈行贵,陈若愚进学成为生员外,大家都仍是童生,黄碧友,张豪远都是林延潮少时玩伴,交往比叶向高,陈应龙还要久,但见二人苦于举业不能进步,自己也是没有办法。 倒是自己的弟子徐火勃小小年纪就进学,令林延潮十分欣慰。 大家聚在亭子里说笑,林延潮看向陈行贵道:“近来如何?” 陈行贵还未开口,黄碧友就在旁道:“宗海,你可不知道,此人可是学坏了,享起齐人之福。” “哦?”林延潮笑着道,“如何个齐人之福?” 陈行贵撇了黄碧友一眼,然后笑着道:“我三年前在青桥老家娶了媳妇后,去年省城里置了一偏房。” 黄碧友一旁补充说明道:“何止偏房,听说还是好人家的女子,你这是两头大,就算如此还不甘休,整日还出入青楼楚馆。” 陈行贵冷笑道:“说得好似每次就我一个人去似得。” 黄碧友闻言嘿嘿笑了两声。 陈行贵道:“宗海我进学之后早就不读书了,功名不过是我的敲门砖而已,行事方便些。你知道我对四书五经根本没多少兴趣。至于女色嘛,也不过逢场作戏而已,至于这两门亲事,也不是随便结的,对我陈家生意都有助力,所幸妻妾都甚是贤惠,没有纷争。” 黄碧友则是道:“那是你好命,你的正房若有浅浅一半厉害,你敢娶妾,就要被打断腿了。” 林延潮不由脸一沉,这小子真太不会说话了。(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六章 世当珍惜 史记陈涉世家,说陈胜得志称王后,昔日与他一起耕田时的旧友来见。陈涉见了很高兴,与他同乘同入。旧友与之处久,自觉是陈涉老朋友,越发肆意,甚至还讲起了当时陈涉贫贱之事。 陈涉听了很生气,说此人愚昧无知,乱讲话,有损于他的威严,于是把此人杀了。后人评价陈涉很无情啊,当年种田时候说好的苟富贵,毋相忘哪里去了,活该最后革命失败。 士大夫们读史觉有陈涉的例子在先,发迹之后对老友,老乡都是不感怠慢。 不过林延潮此刻也有陈涉苦恼了,尽管在老朋友面前他不想装逼,但黄碧友就是这个性子,说话直来直去的,却也不是无心。以前大家同学少年,笑笑算了。但眼下自己已是官员,私下倒是还好,但若被黄碧友当着别人面损两句,那么是有损威严的。 林延潮也不好直说,既有陈涉例子在前,也不想让老友心底落下芥蒂。故而林延潮索性就不接话。 陈行贵察言观色立即道:“你这是什么话,原来嫂子的闺名也是你叫的。“ 黄碧友犹自不觉道:“这有什么,当初我们在宗海家里住的时候,你我不一样这么叫吗?“ 陈行贵道:“这如何一样?当时嫂子云英未嫁,而眼下已是成亲多年,宗海又已经为官,你再这么呼之,成何体统。“ 林延潮听了点了点头。 黄碧友也知道自己错了,当下与林延潮赔礼道:“宗海,是我失言了。“ 林延潮听黄碧友这么说,突又想起闰土再见鲁迅时,那一声老爷。林延潮总觉得,无论怎么说,心底也不是滋味。 林延潮拍了拍黄碧友的肩膀,问道:“无妨,你近来如何?” 黄碧友笑了笑道:“还是考……考院试吧,进学后对妻儿父母也是交代。之后就想法谋个事做。这辈子能进学就是最大的出息,论读书的天资,终是比不上你们的。哈哈,哈哈。” 黄碧友干笑了两声,陈行贵斥道:“你就是这般没个正形。” 黄碧友笑着道:“那你说如何,科场连连失利嘛,我也总不能学延寿那般没心没肺地过日子,还是要知道天高地厚的。” “豪远如何?” 张豪远笑着道:“跟着陈兄走南闯北作点生意。” 林延潮看张豪远居然成了陈行贵的跟班,不由诧异。想当初二人住在自己家里时,交情可没那么好的。 张豪远说了一番自己行商经历,林延潮听了一阵,却少了兴趣,只能在面上作出倾听的神色。 林延潮不由想起上一世朋友变淡,总以为自己是少了联系,少了见面,故而疏远。你侬我侬的情侣感情会变淡,朋友也是一样。二人走上不同的路,有了各自的圈子,并越行越远罢了。 如黄碧友,张豪远,于轻舟,当年在社学,学院时,大家共度了不少快乐光阴,但此刻彼此道一声珍重再会,也胜过面对面的口不对心。 “对了宗海,你还记得朱向文吗?”黄碧友提及他。 林延潮笑了起来问道:“哦,向文他还好吗?我还记得当初每当考试时,当年我同舍里最用功的就是他了,还一直担心自己考得不好,彻夜没睡的……这一次他为何……” 林延潮说了一半,见在座的人脸色都暗了下来,一旁于轻舟低下头道:“向文他去年得了疟症……” 陈行贵连忙道:“宗海不必难过,向文去时,我们几位同窗都去他家里拜祭,所幸其子也算长大,香火有继,见他家景况不是很好,我们都拿了些银子接济。” 林延潮想起旧日同窗音容,心底有股淡淡的感伤:“到时……到时我也派人去他家里看看,看看有什么要贴补的。” 林延潮本想说自己亲自去的,但想起归期有限,不可能抽一日功夫去朱向文家里看望,于是就改口说派人替自己去看看。但是众人听了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反而感念林延潮很念旧情纷纷表示,宗海真有心了。 聊至半日,大家都用了饭都是告辞离去,约定下次在文林社聚会时,再见一面。 林延潮也不知自己有无时间,但且先答允下来。 林延潮想起茶道里的‘一期一会’,说得是光阴如逝,朋友难得相见,就如同这辈子只见一面般,世当珍惜。林延潮将几位朋友送出府外,对每位同窗同年们,都是作长长一揖,相扶拥抱后,互道珍重离别。 众人离去后,陈行贵,徐火勃留了下。 徐火勃是林延潮弟子,林延潮还留他在府上,考校他学问进展。至于陈行贵则是留下,与林延潮商量朱薯之事。 林延潮将众人送走后,与陈行贵至自己书房里。 陈行贵说起堂兄陈振龙在办的种植朱薯,他表态陈家已是决定全力支持林延潮之举。 林延潮听了大喜,他在闽地乡党势力里算得最大臂助的,除了濂浦林氏,就是长乐陈氏,以及他组织的文林社了。 濂浦林氏虽说被张居正打压,但在官场上还是很有能量,若是自己老师林烃能重新出山,以他散馆翰林的身份,将来官场还能走得很远。至于刚中了进士,在南京任官的林世璧,林延潮就从来不觉得他能靠得住。 而长乐陈氏在官场,商场,黑白两道都很有背景。 官面上有今两广总督陈瑞照着,背景了得,至于私下的海商生意,更是为陈家积攒了不知多少的财富。而且陈振龙,陈行贵二人都十分精明能干,与林延潮合作,会是最好的盟友。 至于文林社,可比作属于短期无法见效,但长期收益高的资产。目前叶向高,翁正春他们没一个中进士的,但将来若能出几个进士,都是可以与林延潮同进同退的。 张居正在位时,禁止天下舆论,故而对民间士子结社有所打压。文林社发展也是进入瓶颈。但这一次林延潮返乡与劳堪相谈后。劳堪当然要卖林延潮的面子,承诺放宽对文林社的约束。 所以林延潮经营多年的乡党势力上,也算初见成效。(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七章 回乡 困于酷暑已久的闽地,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大雨总算让暑气减退了不少。 这一日林延潮正好返乡展墓。 林延潮坐在轿内,掀开轿帘,向外望去,此刻差不多是卯初,远处天幕微亮,近处乌云垒叠,蒙蒙细雨,浇在眼前的闽水之上。 闽水对岸就是自己故乡洪塘乡。 生于斯,长于斯的林延潮,记起童谣,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撑船来郎接。问郎长,问郎短,问郎何时返。 林延潮此刻不由想起,当初离开家乡,外出求学的日子,合上眼当初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切。这个时代,交通闭塞,尽管离省城不过十几里路,但绝大部分乡人却是一辈子没进过城一趟。 林延潮能从走出小山村,最后到天子脚下的京师做官,在乡人眼底简直犹如梦境一般。 轿子过了桥,林延潮这一次回乡轻车简从,除了自己,就是陈济川,轿夫,以及家里的几个长随。 林延潮没进村子,而是先去展墓,老村长早就带了村里的族亲在路上候着呢。 落轿之后,林延潮见老村长与族亲们一并朝自己见礼。 林延潮目光扫去,在场之人都有些面熟,多年不见,难免生疏,大家也是有了变化,至亲也不一定认得,又何况是多年不见的族亲呢? 要往常这些人都要叫林延潮一声潮囝,但今日却缩手缩脚的,不说呼其名了,连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 林延潮却是笑了笑,三叔,五婶地一一叫过去。众人的拘束这才少了几分,几名后生上前给林延潮行礼。 林延潮见了微微讶异,老村长扶着其中一人介绍道:“这是本村子弟,去年过了府试,这一次状元公来了,我们让他来见见世面。“ 见对方不过十三四岁就已是童生,林延潮不由大是欣赏。林延潮点点头说了几句,但也有一分嘉奖宗亲后学的意思在其中。 然后老村长给林延潮披上蓑衣,递上几根刚砍下野竹,与之一并上山。国人讲究是事死如事生,无论官员,还是游子,回乡都需展墓,也是存着报本反始之心,尊祖敬宗之意。 雨一直下个不停,故而山路很是泥泞,林延潮脚踩着黄泥上山,给祖先,及父林定扫墓。 林延潮之父林定乃秀才出身,在倭寇袭掠时,为救乡民与其妻一并亡故。乡人感激林定夫妇时常祭扫。 老村长与乡邻在林延潮身边,说了不少当年他的父母之事,很是感慨了一番。林延潮听着众人的话,心底也对穿越后没见过一面的林定夫妇有了几分印象。 焚黄之后,林延潮下了山。返乡一趟,林延潮自是要盛宴乡里,回馈族人。故而就在祠堂里摆的乡宴,宴请合村百姓。 祠堂里分外热闹,厨师,村妇们在忙着乡宴,外头雨势虽大,但祠堂灶前用雨棚遮着,丝毫淋不着,叠得犹如人高的蒸笼旁,乡厨们翻动着锅勺,焰苗从灶鼎腾起,吱吱作响的滚油下锅声响过后,就是一阵烟火气。 林延潮换下湿衣,穿上常服后,坐在祠堂里与族里老人,后生闲聊。林延潮与族里老人话家长里短,田地收成,对后生则是问举业,以及读书之法。 祠堂外十几个穿着开裆裤的孩童,怕生地依在门边,趴在窗边远远地看着。 到了午间时,村妇们开始上菜,掉了色的红漆木桌上摆满了菜,土鸡土鸭,河鲜水产,一道一道地摆上了桌。酒水是村酿的青红黄酒。祠堂里宴席的桌子摆得是满满的,不分老幼都是上桌,一时祠堂里人声鼎沸,格外的热闹。 酒过三巡后,林延潮酒一桌一桌地敬酒过去。众人都是笑赞,林延潮当了这么大的官,却没有丝毫傲气。 酒宴吃得差不多了,林延潮已是微微醉了,提前打了招呼,回祖屋休息去了。 至于乡人们忙着将桌上残羹剩菜打包回家。乡人俭朴,宴席上的酒菜要拿回家炖了热,热了吃,有时要吃上几天。 这一觉睡至次日清晨,林延潮方才醒来,睡在家里的祖屋中,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社学读书的时候。 按照今日的打算,林延潮是要去洪塘社学看一看的。 林延潮才刚吃了早饭,就见老村长急匆匆地来了,与林延潮说村口停了许多官轿。 林延潮听了不由皱眉,他这一次下乡本就没有通知地方官府,只想一人回家看看就好了。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之前卢大顺就再三地询问林延潮什么时候返乡。 林延潮就没有告诉他的意思。他知就算自己交代卢大顺,不要惊动地方,但这样的话,我朝官员们历来都是反着理解。 不要惊动地方,就是理解为你不惊动地方,给我试试看。 林延潮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人到了总不能,把人往外头赶吧。 看着老村长一脸紧张的样子。 林延潮就镇定地吩咐道,不用担心,人家父母官,也是人身肉长的,没那么玄乎。 老村长不知所措地道:“咱们这小村子,别说父母官,平日就是县里的典吏都懒得来一趟,咱不知如何迎候,才不失了礼数,听说要用黄土铺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人都到村口,黄土垫道是来不及了,你先是让乡人将进村的路打扫干净了,然后耆老乡绅在道旁出迎就行了,下面的事有我。” 老村长见林延潮一脸笃定的样子,不由佩服心道咱们延潮就是出息,见过世面的。老村长这时却忘了,林延潮此刻也是朝廷命官的一员了。 林延潮不慌不忙地梳洗更衣后,就出门来到村口。 这时候村口早就黑压压地停了轿子,其余衙役,长随,听差等站得满满当当。十几名官员在村口与老村长等乡绅们正说着话。但见老村长以及村民们都是一脸激动的样子。 林延潮一看,难怪众人如此激动,原来福州知府李应兰,侯官县知县卢大顺,以及一大批府县二级衙门的官员都是到了。 府县二道同至,对于一个小村子而言,这是何等的殊荣。(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八章 献殷情 林延潮只是想低调回乡一趟,结果********,********一并前来迎接,这足以令十里八乡哄动了。一县县令出行乃不小之事,又更何况是知府,知府仪仗后面肯定是跟着一大班人,这一出城哪个不知道。 知府知县观风视察地方,地方乡绅,有功名在身之人,都要出迎,准备土贡,接风酒席都是最少的。故而当知府的官衔牌出现在洪塘镇上时,整个洪塘镇都轰动了。乡绅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以往这般都是要提前知会地方,但他们打了个突然袭击。 这不是叫他们措手不及吗? 乡绅们仓皇地在道旁,敲锣打鼓地准备迎接,但没料到知府,知县并没有停留的意思,对于迎接的士绅们只是安抚了几句,连轿子也是没有下,就离去了。 众乡绅,士子们望着知府,知县大队人马远去的扬尘,一脸茫然,只能跟上知府,知县的脚步,到了洪山村。 此刻洪山村十分热闹。衙役,官差,长随前呼后拥,簇拥着十几顶轿子在洪山村村前。 侯官县卢知县下了轿子,来至一蓝罩软轿前提起轿帘,福州知府李应兰方才缓缓下轿。听得四面锣鼓喧哗,李应兰是眉头一皱。知府身边的长随察言观色,立即道:“快,快,把锣鼓停了。“ 大锣大鼓的官差们立即停了手,卢知县讨好地道:“府台,洪山村已是到了。“ 李应兰一脸的矜持,微微点了点头。 李应兰落轿的一刻,老村长带着十几名村里的老人,读书人一并迎上,惶恐地拜下道:“不知府尊驾临,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李应兰满脸笑容地道:“老丈哪里的话,是本官打搅了才是。免礼,免礼。“ 李应兰此话一出,一旁洪塘县的乡绅都蒙了,这未免也客气了吧。李应兰算是官声在民间还不错。什么是官声不错?只因他没有如前几任知府般,刮地三尺。 只要在任上大肆敛财的地方官已是算得好官了。但人家毕竟是知府大老爷,四品大员啊,跟一个平头百姓竟如此客气的说话。 老村长听了顿时感动说不出话来心道,看来外头传言有误啊,咱们大明的亲民官还是非常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嘛。老村长方说完,林延潮已是更衣赶至,一见李应兰就施礼。 但李应兰却快了一步道:“本府今日恰巧到洪塘镇观风,闻知状元郎在此,故而顺路来看看。“ 李应兰就是这么一副这么巧,我刚好路过的样子。 但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李应兰知府任上一年也不会来一次洪塘镇这种地方,林延潮一回乡就路过了,说出去谁信啊。不过谁不会在这当口揭破,李应兰以下众官员都是纷纷表示,没错,咱们就是路过,纯属路过,顺便发出一阵笑声,顿时会面的气氛一片大好。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下官谢府尊肯赏光蔽乡了。“ 然后林延潮又向知府身旁的卢知县行礼。 这时李应兰看向林延潮身旁的乡亲笑着道:“这几位都是林中允的族亲吧,烦请替本官引荐下。“ 林延潮当下将老村长,乡民一一介绍给李应兰。 草民们一个个见礼,都是有几分手足无措。 不过李应兰表现得也是很亲民,他身为知府,既是治官,也是亲民官,有直接临民之责。当下李应兰如拉家常般向老村长以及村民问,今年会不会五谷丰登啊?地方的税赋重不重啊?日子能不能过下去啊? 老村长见李应兰如此和蔼,心道别人都说知府如何高高在上,我看也不会嘛,都是下面的人乱传所至。 老村长一时也有几分忘了分寸,非常实(心)诚(机)地表示,田赋虽重,但也能接受,但衙门平日里征收时的火耗,里甲三办却是重了一些。 听了老村长这话,下面的官员都是捏了一把汗,火耗属于官场陋规,你在知府面前提这个不是打我们的脸吗?换了平日,肯定是无人敢提的,就算敢提,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差也是一巴掌给你过去了。 但这一刻所有人都是在笑,表示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很有代表性,附和老百姓们的切身利益。 对于火耗的事,李应兰也是心知肚明,这是关系到官吏的钱袋子,朝廷的税可以短,但官吏们的私囊却只能多不能少。于是李应兰表示火耗之事,乃官府常习,少不得的,但在里甲三办上倒可以酌情减一减。 老村长也是顺口这么一提,但没有想到,李应兰一句话就给他们减了里甲三办,众乡民听了顿时大喜,一并山呼府尊英明。 李应兰点了点头当下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我等为官当以民心为天心嘛。 这番话说得是很有道理,且感人肺腑,于是官员们表示谨尊府尊之话,而老百姓切实得了好处,一并高呼李青天之名,大家皆大欢喜。至于林延潮始终一句话没说,只是在旁笑笑。 在这一团祥和的气氛下,洪山村几名没看住的顽劣小孩,也是溜了出来,见了轿子一阵阵稀奇,于是在轿子下面钻来钻去的捉迷藏。 轿旁的轿夫,官差们都是不敢喝骂,只是笑着劝开。 之后本村百姓请李应兰等众官员去老村长家里坐。原因无他,老村长家是全村最大,且唯一看得过去的。 但即便最大,也容不下太多人,除了李应兰,林延潮大部分人都是在外,乡民们将家里的椅子,凳子等物件全部都搬来了,但也不够这些人坐着。 屋子里,李应兰与林延潮并坐喝茶。林延潮知李应兰此来是向自己献殷情。不过林延潮知李应兰任知府以来,在民间官声很不错,故而对他也不排斥就是。 二人一阵寒暄后,李应兰向林延潮问:“不知令师安好啊?” 林延潮老师很多个,但值得李应兰这么问的唯有一人,那就是大学士申时行。 林延潮答道:“恩师在京一切安好。” 李应兰笑着道:“我与汝默兄都乃嘉靖四十一年进士,份属同年,说起来你我也不是外人。”(未完待续。) 五百二十九章 藏之名山 李应兰与林延潮谈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到底说了什么,外人自是不得而知。 只是看见李应兰与林延潮一并从屋子出来,二人谈笑甚欢。 接着李应兰告辞,然后卢知县自告奋勇,要陪同林延潮。林延潮作为上官下乡,身为亲民官的卢知县在官场上是有作陪之职的。 不过林延潮想到前面官差扛着官衔牌开路,后面衙役鸣锣清道,上百人的队伍,沿途乡绅,地方夹道欢迎,净水泼街,这不是回乡装逼吗?所以林延潮十分坚决地拒绝掉了。 于是林延潮送李应兰,卢知县走后,自己连轿夫也不带,与陈济川一并告辞族人起身往张厝去了。 这条道是林延潮以往求学时常走的,算得上轻车熟路。但见山间又下起雨来,浇在翠嫩的竹叶上,比平时更加新绿。 不过这样景致只能欣赏片刻,雨一阵疾过一阵,耳边都是雨声。 林延潮此刻不能学苏东坡那样,有莫听竹林打叶声的闲情,一路冒雨赶路,到了张厝已是午后了。 社学里,林延潮与陈济川站在学堂门外,堂上的塾师已是由老夫子换成了张归贺。 林延潮没有惊动张归贺而是在堂外听着。但见张归贺手持着书教得是增广贤文,他念一句,下面得学生就合一句,也不加解释,仍是读书百遍,其义自明的老办法。 林延潮目光扫去堂下,大部分儒童都是双手背在身后作认真状,唯有后排的几个儒童窃窃私语,开小差。 张归贺念至一半,看见几个儒童开小差之举,板起脸手持戒尺冲下堂去,对着几个儒童喝道:“尔等花爹娘的钱来此读书,居然不用心,你们对得起爹娘吗?“ 几个儒童听了都是笑嘻嘻的,一点也不怕张归贺的样子。 “摊开手掌!“张归贺大怒拿起戒尺对着几名儒童手掌作势欲打。 几名儒童这才怕了,立即讨饶道:“先生,我等知错了,求求你板子高高抬起,再轻轻落下。“ 林延潮听了嘴角勾起,张归贺有些心软了,一侧头间看见站在门外的林延潮不由一愣。 “尔等将文章背熟,一会我再来考。“张归贺吩咐一句,整了整衣袍走出堂外,来至林延潮面前。 此刻课堂上,学生背着手朗朗念,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张归贺低下头来双手作礼道:“见过林老爷。“ 林延潮道:“归贺,你我乃旧识,无需多礼,我此来社学就想见先生一面。“ 张归贺直起身来道:“先生他。。。他得了重疾,已是不在此教书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讶异问道:“那先生到底如何?“ 张归贺道:“先生他身子一贯不太好,去年他得了大病,不能再给学生授业了,于是就向宗族辞去了塾师,自己回家。但后来上们看望他的弟子日多,他不喜人打搅,故而就与其妻搬走了,连村里的老宅都卖了。“ 林延潮回社学来就是看望老夫子的,听说老夫子走了,顿时大为失望问道:“那你可知,哪里可以找到先生?“ 张归贺摇了摇头道:“先生一生无子无女,也没听过有什么亲戚,我等要找也是无从找起。先生教书数年来,虽称不上桃李满天下,但学生也是不少,其实他病得这半年来,他教出的不少学生都来看望。他都嫌得麻烦,说我这个半截入土的人了,你们还看什么。后来他病得更重不能下床,但也要搬走,也是不愿麻烦学生的缘故。“ 林延潮不由叹道:“先生还是这倔脾气。“ 张归贺听了都是笑着道:“宗海,你不也不需为先生难过,先生说先圣之学藏之名山,他一生广种薄收,只盼一二之人能传先圣之学而已。“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 老夫子虽不在,但林延潮看着昔时读书的社学,今已是硕果累累的龙眼树,林延潮还是觉得不虚此行。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当时若不登高望,谁信东流海洋深?学堂里学生依旧在读着增广贤文。 林延潮与张归贺闲聊:“最后社学是由你任塾师,是实是没有想到。“ 张归贺笑了笑道:“院试屡次不第,我又不能游手好闲,故而以馆谷为生。再说了,先生走了,这么多孩子不能没有人教。“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这些孩子可有能栽培的? 张归贺笑着道:“寒门难出贵子啊,宗海我不是说你。只是这小山村的社学里,能有成材的,父母也是以举家之力,送入省城的名塾,或书院就读。在社学的学生,能认个字,算个账,读得了文章,对他们父母也是有交代了。“ 林延潮不由想起一首诗,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三字经完翻鉴略,千家诗毕念神童。其中有个聪明者,一日三行读大中。 说的就是民间社学,社学里弟子,能读到大(大学)中(中庸)就不错了。 张归贺顿了顿又道:“社学里其实也未必没有真的俊才,只是家里太穷,社学的束脩都给不起,我虽延了几人束脩,但他们过了几个月还是走了,着实可惜。“ 林延潮叹道:“社学收入本就微薄,你还免去几人束脩,馆谷可以维持生计吗?“ 张归贺笑着道:“我孤家寡人一人,有何不能,一年馆谷有五六两银子,学生们也送三节之礼,日子还过得,若今年学业有成,八月的院试,我还是要去的。“ “若进学了呢?还作塾师吗?“ 张归贺道:“那当然,生员的塾师,不仅免去科考岁考,还有廪生的廪米可拿,我为何不作塾师。“ 林延潮对张归贺心底有了几分敬佩道:“那也好。“ 天边已有了暮色,已是到了乌鸦噪着晚风的时候。 林延潮告辞时,张归贺将他送至社学门外。 张归贺忽然道:“宗海,其实当时先生嘴上虽不说,但心底一直是以你为傲的,他当初说先圣之学,藏之名山,以待其人时,我想他心底念得人是你的。“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道:“不,以我看来。先生说得是你。” 张归贺一愣,随即笑了笑。 最后在社学门前二人对揖作别。(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章 回京(两更合一更) 回到家中后,归期已是临近了。 朝廷给每位官员省亲假很紧,官员籍在两广,云贵,算是给假最长的了,但路途加上在家最多给六个月假期。 若是逾期不归,则是要以旷职废事论处,甚至作缺题放。什么是作缺题放,就是省亲假归来的官员,要入丁忧官员一般,到吏部诠注候缺,不一定能候补原职。 故而对林延潮而言,此事关系到仕途,也不敢在家逗留太久。 下面日子,林延潮与家人享天伦之乐,再见见老师,见见朋友,官场上应酬一番,也是差不多了。 日子过得很快。就在要返京的前几日,林延潮在书房的桌上写信。 这时屋外敲门两声,林延潮头也不抬地道:“进来吧!” 陈济川步入房内问道:“老爷,你叫我?” 林延潮点点头,继续写信,陈济川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 一盏茶功夫后,林延潮笔一搁将信写完后道:“我在给永安里里长写信,言愿捐献五十亩学田作赡学之用。” 陈济川听了大喜道:“老爷,此乃善事啊,从此以后洪塘社学的贫寒子弟就能读书。”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是啊,我打算将学田赡学之银每年分两笔,一笔资助贫寒子弟,一笔则是用在学有所成的学生身上,他们若在县试府试上有所斩获,拿出这笔银子作膏火银以资他继续求学。” “不过这膏火银名字太好听,我准备叫奖学银,或助学银,如此就算自己对学生尽些绵薄之力吧。” 陈济川敬佩地道:“老爷真不忘恩德。” 林延潮道:“比起先生,张归贺那等,我还是太微不足道了,这些黄白之物实不足一提。对了,此事需好好操办一番,你去侯官县衙找卢知县,让县衙给我打一块善人的匾额,送至府上。至于资助学田的事,你也需在乡里大张旗鼓,铺张一些,不仅要让乡民知道,就是省城也要合城皆知。” 陈济川听了讶然,这么张扬好像不似林延潮一贯低调处事作风啊。 林延潮笑着道:“此不足为奇,本省士民赠送学田都有搞这一套,我也不过是随大流罢了。” 陈济川道:“老爷,我不解,那些人赠学田多是沽名钓誉,为了揽名声罢了,但老爷你的初衷并非为了博名,但也落得与他们一般,恐怕反而被士林取笑啊!” 林延潮闻言哈哈一笑道:“济川,我与你说个故事,当年鲁国有人陷于外邦时,可允臣民自掏钱赎人后,再从国库取金作为补助,但子贡赎人后,却不取金于国库。孔子说子贡错了,他这么做如此鲁国再也没有人赎人了。” 陈济川听了恍然道:“老爷说得我明白。” 林延潮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也是为自己打算,人皆好美名,我为了求以美名,则留给别人以恶名,更将他人至于何地,此难为情矣。如此那些你口中所说的沽名钓誉之人,反而会因此恨我才是。” 听完这句,陈济川深深佩服道:“老爷,真一片苦心。” 林延潮说完拿着信递给陈济川道:“拿去办吧。” 陈济川取了信出门后,却见一名下人急匆匆而来。 “何事如此惊慌。” 那下人见陈济川呵斥,当下手捧一信封递给陈济川。 陈济川见信之后神色大变,仔细看了几眼后问道:“此信你是如何见得?” 下人道:“是后院看门的门子捡到的,他听见有人敲门,但敲门后又未见其人,只是在地上见到这封信,故而送来了。” 陈济川点点头道:“你叮嘱过去,任何见此信的人都不许声张,懂了吗?” 下人称是一声,然后退下,陈济川定了定神又返回了书房。 书房里林延潮见陈济川去而复返问道:“何事?“ 陈济川将信奉上,林延潮看了一眼,但见信封上染血,字迹似用血书的方式用手指写出,上面写到‘呈翰林院林中允亲启’。 林延潮道:“血书?还是指名道姓?你拆信看看写得是什么?“ 陈济川点点头,当下接过林延潮递来的拆信刀拆开。 林延潮看了一眼,信里内容果真是用血书写成的。 林延潮从陈济川手里接过信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陈济川在一旁道:“老爷,此信所言之事,可是十分棘手啊!关系到三品大员的乌纱帽。“ 林延潮见了道:“你先不必着急,有人是给我递刀子呢。不过我若是不作声,此事未必石沉大海,我若是作声,此事也未必能送呈御览。“ 原来林延潮手中的信,乃一封控信,信的署名乃\''尤齐渊\''。 这署名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而\''尤齐渊\''谐音是\''有奇冤\'',不说林延潮这等大家,就是一般浸淫文字的人,也是一眼看穿署名后的名堂。 林延潮看了署名就是皱眉,写信之人如此故弄玄虚,哪里是真申冤之人。 这控信说得是什么奇冤呢? 正是指名道姓地炮打福建巡抚劳堪,乃前侍郎洪朝选不明死于狱中之事,信中罗列劳堪十几条大罪,希望林延潮能回京之后,能将此信上呈天子御览。 这就是林延潮说的,有人给他递刀子,刀子就是借林延潮之手,来杀劳堪的。 林延潮将信反复看了好几遍,这洪朝选一案在民间封锁得很紧,不过对于林延潮而言,自是有听到这风声。 此事牵扯到一省巡抚,以及一名致仕大员,林延潮就算什么都不说,若真的将此信递给天子,劳堪也是性命堪忧。 陈济川对林延潮道:“老爷回乡省亲,这劳堪对老爷前倨后恭,实是见风使舵之辈,眼下他证据落在我的手上,老爷是否有打算摆他一道?“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官场上前倨后恭之事,乃是平常,换我与劳堪异位而处,可能作得比他还不堪。“ 陈济川没料到林延潮说得如此坦白,也是一愣。 “那老爷的意思?” 林延潮想了一番道:“这上控之事,自有御史刑台大理寺处置,我乃翰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况此信上语言不详,所列罪证多是捕风捉影,不足为信,我看实在是可疑。“ 陈济川点点头问道:“那既是如此,老爷就将此信交给劳巡抚,就说有人诽谤朝廷命官,请他处置。我们也可落个人情。“ 听陈济川的话,林延潮失笑道:“更不可,人情不是这么落的,平白送信反成了要挟。“ 此事就这么被林延潮按下,过了几日,林延潮上京的期限到了。 到了这日,劳堪,舒应龙等几位大员都分别前来相送。 左布政使舒应龙不过逗留片刻就走了,并送了林延潮两百两的程仪。舒应龙前脚刚走,劳堪后脚也是到了林延潮府上。 一省巡抚,布政使两度驾临林府,对于林家上下而言,这是多有面子的事。 宴上酒过三巡,劳堪屏退左右与林延潮道:“本院自到福建为官以来,深感地方不靖,多有乡绅鼓动愚民闹事,实为头疼,不知林中允有何教我?“ 林延潮道:“制台言重,下官深感为官不易,恰如治理一方,政令下达,不论乡人贤蠢,总有人喜,总有人恶。难道我等为官因怕这怕那,就不事功了吗?依我看来,为官者,就是要不怕得罪人。“ “说得好,“劳堪拍腿赞道,“朝廷里能多几个如宗海这般的识大体之人就好了。“ 林延潮没有半点得色道:“不敢当,这不过是下官一点浅见,总制为官多年,下官还要向总制多学才是。“ 劳堪又道:“不过宗海虽这么说,但总有人散布不利言论,到处说本官坏话。宗海,到时若是有这等小人向天子进言,你要帮我多分辩一二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总制稍等,我给你取一物来。“ 说完林延潮去了书房,将那封控信取了放在劳堪面前。 劳堪见了此信,狐疑道:“宗海这是何意?“ 林延潮道:“本不欲给制台过目的,但既有小人作祟,就要将他绳之以法,故而将此信给制台一睹。“ 劳堪听了林延潮的话,将信拿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将信重重拍在桌上,碗碟一阵乱响。 “此真捕风捉影,无稽之谈,表面欲害我,背后实欲害相爷。“ 林延潮看着劳堪动怒,微微笑着,然后在一旁劝着。 劳堪发了一阵怒气,然后对林延潮道:“幸亏天子身边有宗海明辨是非的近臣,否则真成曾参杀人了。“ 林延潮笑着道:“下官惭愧,天子明鉴万里,自不会冤枉制台这样的重臣才是。“ 劳堪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又喝了几杯酒,劳堪起身离去。林延潮将劳堪送出府门之外。 临行时劳堪对林延潮道:“宗海是个聪明人,此去京师必鹏程万里,到时候本院也唯有瞠乎其后了。“ 然后林延潮目送着劳堪坐上巡抚的八抬大轿。 林延潮正要回府,这时一人来至道:“小人乃巡抚衙门的听差,抚台大人知中允老爷上京路上多有花费,特送上程仪。“ 林延潮听了收下礼单,看了一眼,然后对听差笑着道:“烦通传一声,多劳制台挂心了。“ 林延潮回到府中,将礼单递给陈济川道:“这笔钱你拿之寻一个可靠的银庄存起来。” 陈济川接过礼单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气凉气道:“老爷,抚台竟给了纹银两千两,还是现银。“ 林延潮淡淡地道:“较他乌纱帽而言,这钱不贵。“ 陈济川听了笑着道:“看来老爷这人情得售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并非是得售,而是劳抚台他自作聪明罢了。“ 陈济川听了林延潮的话,却不懂林延潮说得‘自作聪明’指得是什么。 此刻巡抚府中。 劳堪甚是疲倦地坐在太师椅上。 “老爷,徐,陈两位师爷到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按肩揉背的几名侍女退下。 两位师爷抵达后,劳堪示意二人关上了房门。 师爷察言观色问道:“东翁今日试得如何?“ 劳堪疲倦地将信封丢在桌上,道:“总算这林延潮他识得时务,看来他不是那等在天子面前乱嚼舌根的人。“ 两位师爷听了这才松了口气。徐师爷道:“我就说不过一个翰林,他林延潮再如何了得,也要十年功夫,方能在朝廷上有一隅之地,眼下如何敢得罪东翁,以及相爷。“ 另一位陈师爷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使点计谋,撒些鸡血鸭血写一封信,试一试这状元郎也是值当的,不过不会露出破绽吧。“ 劳堪不以为意地道:“黄口竖子罢了,哪里看得出什么破绽,本院就是不明白,这林延潮与相爷又非一路,相爷为何又抬举他为日讲官。“ 陈师爷笑着道:“这林延潮虽非相爷之人,但也不会妨碍相爷。此人是申吴县的得意弟子,相爷举其为帝师,收得是申吴县之心。“ 徐师爷笑着道:“是啊,相爷不抬举申吴县,难道还抬举张蒲州不成?“ 众人都是一并笑着。 陈师爷道:“张蒲州虽侍相爷甚恭,事事以相爷马首是瞻,但我看相爷心底始终也是防着张蒲州一手,拉拢申吴县就是肘制张蒲州之意。“ 劳堪道:“张蒲州乃相爷援引入阁,张蒲州怎么也不会对相爷不利吧?“ 徐师爷道:“东翁话不能这么说,天家历来都是用次辅斗首辅,夏贵溪,严分宜,徐华亭,高新郑哪个不是被次辅斗倒的。当初相爷若不斗倒高新郑,又如何上位,再说相爷对张蒲州虽有大恩,但张蒲州也曾受过高新郑的大恩。。。。。“ 众人在聊着聊着,逐渐聊到了朝堂大事上。 徐师爷到了最末道:“东翁,若是林延潮不把此信给你,你该如何处置?” 劳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笑道:“也没什么,他不是归期甚紧吗?我派人在省里延误他半月,再写信让人在路上再延误他一两月。到时等林延潮到了京师,御史就会参他旷职废事的折子早已上呈御览了,到时不说帝王师,他林延潮连官也得丢。” 听劳堪这么说,两位师爷都是大笑道:“东翁,真乃妙计。” “不过,”劳堪顿了顿笑着道,“眼下林延潮如此识大体,那我也就不妨碍他了。哎,两千两纹银,这可是我留着归乡养老时用的,倒是合算他了!”(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一章 汤显祖 林延潮回乡一趟一路是买田置地。 他先在达道铺纱帽池买了一百亩田,后又在连江,长乐多地置办田亩,最后又各捐学田五十亩给洪塘社学,濂江书院作赡学之用。 这买田置地后,足以林府衣食无忧,至于洪塘社学,濂江书院也算尽反哺之义。 不过林延潮是将京城里带来的银子,以及还乡众官员赠他的程仪花了个精光。幸亏最后劳堪给了两千两银子,否则林延潮就要身无分文地上京赴任了。 买地同时,家里之事,林延潮一一交代安排妥当。 一直令人不省心的大伯,这一次终于让林延潮省心了,安心在家当地主。省城附近的几百亩田地,这田地多是林延潮刚置办的,也有林延潮还未中进士前置办的。大伯在家日常就是下乡收收田租,看看收成什么的。 至于三叔就经营当铺,生药铺,倾银铺。三叔与大伯,还合计着再开一间粮铺,显然是有几分自产自销的打算。 见家里的事都安排妥当,加之归期已至,所以林延潮也是出发上京,顺路带着徐火勃一起。 劳堪给林延潮准备了两艘官船,并知会沿途水陆驿站迎送。 林延潮离开省城的一日,官船上遍插。 旗牌上书‘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林’,‘翰林院修撰林’,‘万历甲辰科状元及第’,‘三元及第’。 不说排场,就是这一面面的旗牌,也是足以震慑往来船只。 至于官船上除了林延潮夫妇,以及陈济川,展明等随从下人,还有官差隶役,前后还有三艘兵船护卫。 这一次去时与来时风光,真是别有不同。 晚间时,船至浦城留宿。 船未到岸,浦城知县早就得到消息,派差役将码头维持秩序,清走闲人。 待官船兵船停泊靠岸后,浦城知县携夫人一并来至码头拜见。林延潮也是下船应酬一二,推去了酒宴,然后回船休息。之后的路程就是大同小异,船经浦州再走旱路,至江山县时再乘船,经过兰溪,桐庐,抵至杭州。 到了杭州时武林门外时,但见本是繁华的武林门,今日甚是清静。 码头上一群士子的青衫随风鼓起,眼见一艘三桅红漆大船靠岸,皆是喜道:“状元公到了。” 大船靠岸后,支起一船梯。 林延潮从船梯走了下来后,但见士子们见都是持礼相迎。 这些士子都是老相识,如袁宏道,董其昌,陆彦章,袁可立,陈继儒等人,他们都是等候着林延潮的座船。 林延潮下了船见了众人,除了少了华传芳,王衡外,都是当初西湖文会时的青年才俊。至于华传芳自是颜面扫地,估计以后见了林延潮要绕道走的,而王衡那也不用说,此人高傲的性子,也是不轻易相与的。 不过没有华传芳,王衡,但这些才俊对林延潮而言,也各个不是凡物。自己眼下仗着早登科,先一步为官领先于他们,至于以后这些人官途,不是林延潮可预计的。 在众人中林延潮却发现一生面孔,但见对方缓缓向自己施礼道:“在下汤显祖见过状元公。” 林延潮听了不由讶道:“此莫非是汤临川?” 汤显祖不由赧然道:“状元公面前,岂敢当此称呼。” 林延潮不由感慨,自己穿越之后,曾设想过无数与汤显祖会面的画面,但没有料到会在这场合之下。 林延潮笑着道:“这有何当不得。” 汤显祖听了只能强颜笑着道:“状元公言重了。” 林延潮知汤显祖心情不好,万历五年,万历八年两度会试,张居正都有招揽汤显祖。不过汤显祖对张居正却道:“对不起,我若答允此事,等于女子失贞。” 尽管汤显祖不卖张居正的帐,但偏偏与张嗣修,张懋修的交情却都是极好。 这就很见汤显祖的风骨,与宰相公子交好,却拒绝宰相的拉拢。 虚耗六年光阴,汤显祖也没闲着,这时已展露出他戏剧的才华了。他写的紫箫记,乃仿霍小玉传改编,虽未大成,但却已显露出他喜于取材他人之作。这与他同时代的莎士比亚,颇有相似。 看见汤显祖,林延潮不由想起了自己好友谢肇淛,二人同样爱好戏剧,若是他们能见一面,必互相引为知己。 见林延潮如此看重汤显祖,一旁士子都是讶异。 一旁董其昌笑着道:“状元公对汤兄,也有耳闻?” 林延潮见众士子对汤显祖也不甚尊敬,知道在这个科举定高下的年代。汤显祖两次进士落第,对他打击很大,而在其他人心底,汤显祖本是考取进士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的,可是却两度落榜,不免觉得他名过其实,什么名声都是别人吹捧出来的。 这等反差,犹如把人高高捧在天上,又重重摔在地上。 林延潮不忍见汤显祖受冷落,当下笑着道:“我在京为官时,曾听好友张阳和提及汤兄。” 张阳和? 听到这名字,众人纷纷问道:“莫非是隆庆五年之状元,山阴张阳和乎?” 林延潮说得就是张元忭,翰林院侍读,兼左谕德,与林延潮一并在内阁轮值过。张元忭状元及第,在在场浙江籍读书人眼底,乃是人人仰望的大神。 听到林延潮提及与他共事的张元忭,众人都是露出认真的神色。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山阴张阳和,张阳和有一清客,读到汤临川《问棘邮草》备加赞赏还赞道,执鞭今始慰生平。”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 张阳和的清客赞赏? 这赞赏的话也要看是谁说的?若是张元忭这么点评汤显祖的问棘邮草,自是大大加分,我们心服口服。可是张元忭府上的清客,这又算是哪颗葱呢? 汤显祖知林延潮一番好意,笑了笑道:“多谢状元公了。不过不知这位清客名讳,我也好投递至谢。”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位清客姓徐讳渭,字文长,号青藤!” 听完林延潮的话,一众人顿时目瞪口呆。(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二章 评价 徐渭,徐文长是谁? 当时身为浙江的读书人,你不知道张元忭,别人最多笑而不语,但若是你不知道徐渭,那别人真的要发出一声‘大某亡了’的感叹。 徐渭,徐文长是谁? 身为浙江的读书人,你不知道张元忭,别人最多笑而不语,但若是你不知道徐渭,那别人真的要发出一声‘大明药丸’的感叹。 论及科名,他不怎么样,八次乡试落榜。可徐文长一生不曾得志,但却名满天下,他有句话很有名,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说自己书法最好,诗词第二,文章第三,画画最末。但别人听完徐文长这话,纷纷表示徐文长你好不要脸,居然骗人,什么第一第二第三,你样样都是第一。 此外徐文长还当过胡忠宪,李春芳,吴兑,戚继光等人的幕僚,就凭这一点即知徐文长了得。 在场之人不少也是徐文长的粉丝,袁宏道就曾有不能早生三十年,与之相交的感叹。没错,这时候的徐文长已是垂垂老矣,六十有一。 但无论怎么说,平生很少夸别人的徐文长,赞汤显祖一句,已足以为他显名。这是文坛前辈对后起之秀的提携。 就如同林延潮当年中解元,王世贞赞林延潮必有一代文宗的话。 林延潮不会乱讲话,众人对汤显祖又重新换上敬佩的神色。 当然汤显祖也不例外,他对徐文长也是佩服五体投地。 徐文长曾随手写了一杂剧《四声猿》,汤显祖看过后佩服的说,安得生致徐文长,自拔其舌。此刻听徐文长这么夸自己,如何不感动。 “晚生,晚生,两度科第不及,真愧对徐前辈得期望。“ 林延潮道:“孝廉不必如此,科场困顿不过一时,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此八字与君共勉。“ 汤显祖感激地道:“谢状元公。“ 当下林延潮与众士子们一并至茶楼上。 这茶楼就在武林门外,本是商贾走卒歇脚的地方,但一群读书人却在占据了这里,谈天说地。 杭州的读书人们听闻林三元到了杭州,一一都是闻风而来,争相与林延潮见礼。 林延潮也没有摆状元,及朝廷命官的架子,凡来人皆一一作揖答礼,没有半点自矜。 林延潮放低身段,不是为了招揽这些名士。其实林延潮也看出如汤显祖,袁宏道等大部分读书人。虽都是才华横溢,但却都不是从政的材料。将他们与交往过的顾宪成,李三才相较起来,林延潮总觉得他们身上缺了些什么,似是文过于质。 能写一手好文章的人,常常都不是当官材料,但能在仕途上步步高升的,往往都能写一手好文章。 不过他们虽不是顾宪成,李三才之流,但林延潮与他们也是详谈甚欢。 交朋友嘛实不必有太多功利心,同时林延潮折节相交,也是为了博取美名。 大家对一个人的评价,常不来自他平日所作所为,而是他与你的亲疏。 而在这个时代舆论不出于庙堂,而出自学校,读书人对官员好坏论断常十分片面。读书人对朝廷命官好坏的论断,常不是看你作了多少政绩,而是是否礼贤下士,对他尊重与否。 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林延潮表现得足够礼贤下士,远远胜过他才学,名声以及政绩。林延潮对读书人的尊重,立即就能转化为他的官声,让不少未见过面,只闻其名的三吴读书人为他点赞。 虽说是谈笑,但也不是全然一派其乐融融。 一名四十余岁的士子\''突施冷箭\''道:“状元公,此去京师晋日讲官,又更胜于临瀛州,登玉台了。” 临瀛洲指得是中进生,登玉台指进翰林院,这两个都是读书人最得意的事。这两句话当然是吹捧林延潮了。 但这士子却话锋一转道:“只是晚生奇怪,眼下江陵得天子器重,官员恩遇多授于其意,状元公晋日讲官,当属江陵之意,但状元公又乃王弇州门生。这得意于江陵,岂非又负于弇州。“ 这话属于当面点炮仗了,换了私下场合林延潮早就一句\''朝堂之事,尔也敢多问(关你屁事)\''呵斥过去了,但眼下大庭广众之下,林延潮却不好责怪。 江南读书人议政成风,对朝堂之事指手画脚属于家常便饭,就算是张居正下令禁天下书院,钳制舆论也不管用。 再说这士子问得也不无道理,王世贞是文坛盟主,领袖二十年,江南士子各个奉他得文章为金科玉律,而林延潮是其门生,有提携之恩,所受恩遇仅次于申时行。 但是张居正与王世贞不合,又众所周知。 就林延潮而知,他们二人关系之前是很好的,两人分属同年,王世贞先后得罪了严嵩,高拱等权相仕途一直不顺,但张居正却对王世贞期许甚高,一直鼓励对方。 所以张居正在位时,王世贞本该混出了头的。就如同过去老朋友位居一品,你怎么也得提携我一把的意思。 可二人不知怎么地,却开始交恶了,王世贞之前一直是郎署官,希望能混到官拜尚书的地位。于是他明得暗得对张居正各种表示,但张居正却没有这个意思。 据说张居正用人更重实际,喜用干吏胜过清流词臣。 王世贞文章写得好,但论政绩却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故而张居正没有提拔他的意思。 于是两人就此交恶,主要还是王世贞怨张居正。 之前王世贞对张居正一直评价很高的,在张居正父亲七十大寿时,还写过贺词,言语极其献媚。不仅如此王世贞还把贺词刻录进自己文集,搞得江南读书人人尽皆知。 但交恶后,王世贞将文集里对张居正好话都删了,还使劲说张居正的坏话。如张居正好女色啊,为了投其所好,福建巡抚谭纶献房中术啊,戚继光献海狗肾啊等等,现今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从王世贞口里冒出来的。 这也就是,对一个人的评价,不来自平日所为,而是他与你关系亲疏的例子。 从这点来说王世贞蛮不厚道的,但对林延潮而言,管你外人怎么评价,在我心底,王世贞大大是一个好人。(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三章 引荐 王世贞对林延潮有提携之恩,按理而言,若是有骨气的读书人,应与师同怒对张居正怒目以视才对,拒不接受官位,以表示与老师同进退。这名士子质疑林延潮受知于张居正,有负于王世贞,若放大的说,可以算是林延潮政治上的一个黑点。 但林延潮这一次晋日讲官有多种原因,归根结底申时行的推举才是主因。 可张居正好歹是最后点了头的,林延潮纵是与张居正不睦,但不能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所以无论是支持王世贞,还是支持张居正,都是不对的。此人明明是故意难为林延潮。 此刻整个茶楼的读书人,都是竖着耳朵,听林延潮如何答的。 林延潮笑着问道:“汝是何人?” 对方一愣,但随即站起身来,向林延潮躬身行礼道:“晚生乃汝南生员孟川,一时口快,还请状元公不要介怀。” 林延潮点点头,借着这一打岔,他已想出了应答的对策。 “原来是孟朋友,听我一言,张中堂与恩师眼下虽不能同事天子,却并非相恶,居庙堂可忧民,处江湖则忧君,只要心怀社稷,在何处不能展抱负呢。至于坊间传说,皆是道听途说,为别有用心之人在那数黑论黄。孟朋友身为茂才,需知谣言止于智者,岂可信谣传谣,还在推波助澜呢?” 好,林延潮这一番话,将事情按下。孟川一系列犀利的攻击,都是消于无形。 在座众人听了虽有些失望,但还是点点头。失望是没有从林延潮口中听得他真正意见,但点头的是,林延潮这话说得很得体,符合官宦之度,说白了是外交部官方发言的范本。 孟川见林延潮轻描淡写地化解,当下满满不信地问道:“难道状元公的意思,王弇州真与张江陵间真的没有交恶吗?” 林延潮笑着道:“孟朋友此言差矣,中堂与恩师分属同年,有几十年的交情,若说相交几十年的朋友,彼此都没有丝毫不睦,那要么他们是在骗人,要么他们一定非真知己。君子和而不同,有些小分歧也是常理。中堂与恩师纵有不快,但也是出于一片为国为君之意,绝非出于半点私怨。孟朋友,你难道觉得不是吗?” 林延潮这话说完,满堂皆静。 半响之后,众读书人一并起身道:“状元公之言振聋发聩,我等受教了。” 孟川也是羞愧不能言语,向林延潮一揖后表示认错。 至于董其昌,袁宏道,陈继儒等人见识过林延潮的文采后,再见识其口才,心底都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面对孟川在大庭广众下的刁难,林延潮这番应对从容得体,既维护了朝廷的颜面,还轻轻捧了张居正,王世贞,这番话传出去无论是谁,都只有赞林延潮会说话。 当下在场的三吴士子对林延潮的敬佩之意,只有更盛。 当日之后,林延潮又邀汤显祖至船上夜谈。 这夜明月照江,月光透过板隙照来,船随波浪摇晃,远处寺庙的钟声恰好响起,此时此景正适合朋友间把酒话桑麻。 汤显祖来至林延潮船上,自是不会空手前来。 见面汤显祖就给林延潮送上自己三本诗集《红泉逸草》,《雍藻》,《问棘邮草》。 这红泉逸草是汤显祖年少时而作,红泉是汤显祖的书斋名,当初林延潮还是儒童时,就拜读过此诗集。 至于雍藻,则是汤显祖在南京国子监游学而作。最后的问棘邮草,就是被徐文长称赞的一本,也是汤显祖的新作。 林延潮取过问棘邮草,笑着问道:“此诗集名取自何意?” 汤显祖道:“乃取自汤问。“ 林延潮恍然道:“殷汤问于夏革,夏革字子棘,难怪,难怪。” 汤显祖笑着道:“果真难不倒状元公,正是如此。” 林延潮点点头于是动手翻阅。林延潮向来看书极快,有一目十行之能。 不过汤显祖却不知道,他见林延潮一页一页的翻过,对自己心血随意翻看,心底有些不快。汤显祖心道,若是去年我与他一并进士及第,可能他今日就不会如此看轻于我吧。 汤显祖忍耐下来,这样的事对他而言不是一次两次了。 当初汤显祖同乡前辈谭纶被朝廷举为兵部尚书。汤显祖将古刀,诗歌送去为贺。谭纶十分高兴回信给汤显祖,说足下兼资文武,惜仆犹未追踪绛灌耳。 能得谭纶亲自回信,对年少汤显祖当然是一个激励。两年后汤显祖进京赶考,求见谭纶,但第四次登门时才进入府邸。进了府邸后,只听谭纶大笑之声,却不能见一面。汤显祖并非拂袖而去,而是耐心作诗留别,从此再也不登门相见。 还有一次,就是他的同门学友沈懋学。汤显祖与沈懋学都师从罗汝芳,可谓是师兄弟。二人一并一起赴会试,考试前一起住在表背胡同每日同起读书,可谓亲密无间。 结果万历五年的会试,沈懋学高中状元,汤显祖却名落孙山。沈懋学还曾安慰汤显祖,独怜千里骏,拳曲在幽燕。 汤显祖留别沈懋学的诗里道,天地逸人自草泽,男儿有命非人怜。意思是自己不用人家可怜,二人后来渐渐生了嫌隙,沈懋学还暗讽汤显祖言高而行卑。 谭纶的轻视,好友的断交,种种而言对汤显祖都是打击。 而这一次汤显祖将三本诗集献给林延潮,心底也有期望对方是自己伯乐的意思。以林延潮今时今日,随时上达天听的政坛地位,以及文章誉天下的文坛地位。若是林延潮肯引荐汤显祖,那下一科的会试,汤显祖的把握就大了。 但此刻汤显祖见林延潮如此草率地翻越他的文集,心底失望之情一点一点溢于言表。 汤显祖不由苦笑,什么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人家不过是随口说说的而已,你竟还拿之当真了。 这时候林延潮已是将问棘邮草读完,汤显祖正准备从林延潮手里将诗集取回,以免丢人的时候。 林延潮忽然道:“义仍,此诗集有六朝风度啊!” 听林延潮这话,汤显祖顿时大喜道:“状元公真慧眼如炬!”(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四章 分量 林延潮翻毕最后一页,抬起头正看到汤显祖的眼神,不由一愣。然后林延潮看向三本放得整整齐齐的诗集,这三本诗集并非是版印的,而都是出自手书,汤显祖亲自一笔一划写好的,以手书投递表示自己的诚意。 汤显祖似知道自己的失态,立即道:“状元公,晚生失礼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我失礼才是,我观书一惯极快,倒不是怠慢,令义仍你误会了才是。” 汤显祖羞愧地道:“状元公,此乃汤某之过,晚生拜读过状元公的为学,漕弊论,以及科场文字。状元公文风用字极简,朴中见奇,先入为主,以为状元不喜我的诗集里堆砌词藻,滥用奇字。” 林延潮笑着道:“我岂能以己而度人,汤兄用词用句都是极妙,你看这篱菽,陵苔,芜膛等数词虽非僻词,但常人却少有用此两字组词。以今字易却古字,以今语易却古语,换了一般人用来,必会被教书先生或是考官责怪,但汤兄用之唯有令我耳目一新。” 汤显祖见林延潮一句中的,很高兴地道:“状元公真为我的知己啊。文坛上王、李为首,文章复古,不过复古人言,晚生不愿意循规蹈矩,故而才发此思。” 汤显祖说完后,立即后悔,这王、李为首的王就是王世贞啊。他平日也不喜欢王世贞这一套,故而常说,但一时忘记了在林延潮面前说出来了。 “状元公,晚生又失言了。” 林延潮不以为意,哈哈一笑道:“哪里,哪里,义仍快人快语才是。” 汤显祖见林延潮不责怪,更是惭愧。 汤显祖当下躬身道:“晚生不才,献此诗集请状元公斧正,代为作序。” 林延潮笑了笑,斧正不过是谦虚话,但作序才是真的。 序者,序典籍之所以作。 书序有两种,一是自序,二是他序。古人都喜欢自序,如史记,司马迁就写了一篇太史公自序。若是他序请一般请有名望之人,以林延潮今时今日地位代人写序可谓一字千金,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的。 林延潮连想也没多想,笑着道:“好吧。” 林延潮当场挥文写就,赠给汤显祖。汤显祖见了喜不自胜,几乎失态地道:“状元公,萍水相逢,我真不知如何谢你才是。”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并非萍水相逢,当年山农先生于我有指点之恩,后荐我上京请近溪先生赐教。可惜我进京时,近溪先生已被罢官归里,故而无缘一见。既知汤兄是近溪先生的弟子,你的事,我怎可坐视不理。” 山农先生是颜钧,近溪先生就是罗汝芳。颜钧一生两个得意弟子,一位是何心隐,一位就是罗汝芳。 汤显祖听此不由感慨道:“没料到状元公与山农先生有这等缘法。” 汤显祖与林延潮细细闲聊,林延潮这才知道前几年,汤显祖家宅失火,黑夜汲水不便,家里被焚。从此家道中落,从富家子弟变得家徒四壁。 林延潮道:“义仍,不如随我赴京,我替你引荐……” 汤显祖立即道:“状元公,晚生虽两度科第失利,但却不觉得不能再出人头地。自古贫贱出良才,晚生不才愿效马周,暂且先谢过状元公好意了。” 林延潮见汤显祖如此有志气,于是点点头不再勉强。 而林延潮在杭州休息一日后,就辞别汤显祖等人士子,然后继续坐船从运河北上往京师,终于赶在归期之前抵至了京师。 抵至通州后,这时的京师已是入了秋,下了船后觉得阵阵寒气浸入。这还未下船,北面就刮起大风,风砂扑面,难以睁眼开口。 见舱外的疾风,林延潮看了林浅浅一眼,知对她而言,对于京师一直是住不惯的,若非为了陪自己,她还是住在老家更舒适。 林延潮与林浅浅道:“你先加一件衣服再下船。” 林浅浅见林延潮关心,报以甜甜一笑,依言添了一件罩衣。然后林延潮又吩咐展明道:“你先下船去采买一些礼品。” 林延潮又陈济川道:“你先到家里打扫一番,******先行住下。” 林浅浅问道:“潮哥,你这刚回京就出门拜客?”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要先见恩师拜谢,不过我们先会先回府,舟车劳顿也是辛苦了。” 林浅浅听了皱眉道:“你看你也是一路辛苦了,去恩师家又不是什么大事,明日去也来得及啊!”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其中自有规矩,你不必多问。” 一旁第一次随林延潮来京师的徐火勃,则是事事透着新鲜问道:“先生,我们是不是先去京师游玩一番。” 林延潮笑着道:“改日有你游玩的时候,不过京城虽好,终还是不如家乡!” 林浅浅用力点点头道:“潮哥,说得没错。” 之后林延潮就坐车返回国子监旁的家中。 到了家里,孙承宗以及一系仆人早就在门外候着。 孙承宗见了林延潮拱手道:“恭贺东翁回京。”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不在京这半年家中如何?” 孙承宗道:“一切如故,只是前几个月东翁任日讲官的消息一出,官员,太监,甚至勋戚都给咱们家送来了礼单。东翁不在家,我不敢擅作主张,只是先留下拜客的帖子,至于礼品却是不敢收。” 林延潮道:“正该如此。” 说完孙承宗给林延潮奉上名帖。林延潮一看名帖,简直不得了。 但见名帖上其他人就不多说了,只挑几个名字如雷贯耳的。 其中次辅张四维,吏部尚书王国光,还有权监冯保的,以及其他几位宫里的大太监,甚至连魏国公徐邦瑞,成国公朱时泰,武清伯李伟这样的勋戚,都是向林延潮送上名帖道贺。 唐朝时以五品以上为通贵,三品以上为显贵,就这名帖的阵容来看,大明的显贵以上官员的帖子,林延潮除了张居正的帖子外,恐怕已算是‘集邮’毕业。 林延潮心想将来自己就算当了侍郎,恐怕也不会这等待遇。由此可见,一个日讲官在所有人心目中分量是如何的重。(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五章 再至相府 贫寒子弟,十年寒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挤掉了无数人,终于考上进士后,自觉得出息了,从此以后当了官就能大展鸿图,殊不知进士出身不过是刚刚来至权力山峰的山脚下。 抱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读书人,怀着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之心,认为天子以下做官最大,眼下即便从县令当起也没有什么,只要一级一级的熬资历,终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但是放在官场中,这个想法随时会遭到打脸的。 你会亲眼看着你的顶头上司四品知府,对一名只有区区七品的京官,各种巴结。半路遇到一名宰相门人,还得点头哈腰。出入皇宫时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从不拿正眼看你。甚至随意一名出宫采办的公公,也能对你呼来唤去。 京官也就罢了,至于宰相门人,锦衣卫,以及太监,他们可都是不是读书出身啊! 人家连官都不是,或官位不如你,为何能在你头上拉屎拉尿。于是读书人们不由就万念俱灰,怀疑起读书意义。 套用美剧的一句话,权力就像地产,位置是所有的一切,你离中心越近,就越值钱。 这话放在大明也适用,做官不过是接近权力的一种方式而已。 要想接近权力,最直接的就是到皇帝身边,要想见到天颜,甚至每日,就算内阁大学士也没这机会,最靠谱的办法就是挨一刀,进宫去当公公。 如果说还有不挨这一刀,又能每天见到天子的,就只有日讲官一个途径了。 翰林名义上是天子近臣,但还差那么一步,百官之中,唯有日讲官,真正算得是。 林延潮在家安顿后,立即就更衣换上一身皮袍,直接往申时行府上去。 到了申时行府上,那门子都是认识林延潮的,连通禀都不用,就直接让林延潮直达客厅歇息。 片刻后,大管家申九到了。对方一见林延潮就满脸是笑道:“贤弟真想煞我了。” 林延潮见申九这高兴里演技七分,真情三分,也是笑着:“九哥,我也是念着你呢。” 二人寒暄几句,林延潮问道:“恩师在府上吗?” 申九听了笑容敛起道:“在。老爷也知道贤弟抵京的消息了。” 林延潮立即道:“不知恩师可否容我相见。” 申九摇了摇头道:“今日恐怕无法了。” 林延潮讶然问道:“恩师,今日是否俗事缠身?” “却也没有,只是老爷说了贤弟你此番来京,第一个要见得人,并非是他。” “这……我明白了。”林延潮立即明白了其中关窍。 片刻后林延潮离了申府,在马车一旁的展明讶道:“老爷,这么快就拜见完申阁老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要多问,立即驾车。” “是。” 随即林延潮坐着马车抵至一府邸前。这府邸林延潮曾来过一趟,没错,就是张居正的宰相府。 那时林延潮纯粹是来打酱油的,不料却被张居正召见说了一肚子心底话。这一次林延潮却是来感谢张居正提携自己为日讲官的。 林延潮心想,申时行真是人情练达,事事想得深一层。无论申时行在背后替自己出了多大的力,但自己任日讲官这一事上,面子上第一个要致谢的人必须是张居正。 不过就林延潮而言,第一个谢申时行,这么做也是对的。 林延潮向相府官吏递上帖子。 那门子见了林延潮的帖子,先露出惊讶之色,但随即露出笑容道:“原来是林中允,先至门房歇脚,待某通禀相爷一声。” “好,有劳了。” 说完林延潮封上门包,足足五两金花银,小半个月官俸就这么送出去了。 门包很快起了作用,林延潮在相府的门房只等了片刻,但见一人来到门房,一见面就道:“状元公让你久等了。” 此人林延潮识得是张居正心腹游七。 这位游七是一位秦宫,冯子都般人物,官员私评他‘善伺主喜怒’,意思是把张居正这么难搞的人物,都伺候得很好。不过据林延潮所知,游七也并非真那么得意。 林延潮在内阁时,听过一件游七的事。 六科都给事中李选为了巴结游七,娶了游七妾室的妹妹为侧室,二人修起僚婿之好。但结果这事被张居正知道后大怒,先将游七抓起来执行家法,鞭挞数十。将游七打了半死后,张居正再叫来给事中李选当面斥责了一顿,再令二人休掉这对姐妹,从此不许再见。 尽管经了这一事,游七仍是很得张居正信任,百官们都是争相事游七以兄礼,六部侍郎见了他也必须称一声楚滨先生。在京城里无职无品,但做得这般权势显赫的,除了游七,还有一位就是冯保的门客徐爵,至于申九眼下尚远远排不上号,但将来却是迟早的事。 平日在内阁,公务往来,林延潮与游七也没少打交道,比泛泛之交要近乎一些。二人见了面,林延潮笑道:“这才坐一会呢,楚滨先生许久不见了。” 游七大笑道:“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状元公清减了,怎么状元来见相爷?” “是。” 游七道:“相爷在见客,你要先候着,过一会待相爷得了空,我帮你说一声,过去见一面。” 张居正‘百忙’之中能抽出时间来见林延潮一面。林延潮自是必须‘感激涕零’地道:“真谢过楚滨先生了。” 于是林延潮就坐在门房里候着。 待等了一个多时辰,天已是黑了,相府内外都是掌上了灯。 方有一人来与林延潮道:“状元公,相爷召见。” “多谢。” 于是林延潮跟着下人在相府里七绕八绕的来至了张居正见客的地方。 但见张居正坐在榻上闭目养神,一旁几名丫鬟正在一张梨木案几上收拾碗筷,看来是刚吃完饭。 半年不见,张居正依旧威重,即便他闭着眼睛,也可感受到。旁边虽有矮凳,但林延潮不能坐,只能躬身站着。 过了片刻张居正睁开眼睛,然后端起茶碗道:“是宗海来了啊!”(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六章 三个问题 张居正居然直接称林延潮表字,而不是如日常那般称林延潮一声林中允,令林延潮未免有些\''受宠若惊\''。以往在内阁办事时,二人算是上下级,张居正可没对自己这么和颜悦色过。 最后一次两个人还闹翻了,林延潮还记得自己将脱下官帽一刻,张居正的脸都成了猪肝色。 时过境迁,张居正这么招呼自己,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林延潮却是生了警觉,张居正若是当面斥自己一顿,反而还好,说明把事揭过了。 但张居正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令林延潮有点害怕。 于是林延潮毕恭毕敬地道:“是,下官见过中堂。“ 张居正点点头,林延潮就躬身站在一边。尽管林延潮脚旁就有矮凳,张居正是丝毫没让自己坐的意思,他也只能干站着。 张居正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朝廷用人之际,回来就好。不过都这么晚了,为何不明日再来,你是先从别处赶来相府的?“张居正这么直接的问自己,就是问林延潮回京师后,是不是去了别处才赶来相府的。 若是林延潮先去了别处,再来见张居正。张居正就会有想法,心底不舒服是肯定的。由此林延潮不由佩服申时行多么善于揣测张居正的心思,就体现在这一丝一毫的细节上。 事实上林延潮还是去了申时行府上一趟,再来相府的,若是实说,肯定浪费了申时行一番心意,照样惹张居正不快。 若不实说,张居正若知道林延潮的行踪,那么对首辅撒谎的后果肯定更惨。 此乃考验林延潮临机应变了,不过林延潮来相府前,就在马车上想着一会如何应对张居正,预设重重方案。至于这个问题答案,林延潮早就料到了,并打好腹稿了。 林延潮当下从容不迫地道:“回中堂的话,下官下午才刚到的通州。“ 张居正听了微微点头,这点头的意思,大概就是算你识相吧。 接着张居正就十分\''关心\''地问道:“下午才刚到?那么还未去吏部报备吧。你的归期我记得还有几日吧,实不必这么着急啊,先在家里处理几日私务,安顿好了,再去吏部报备也是不迟。“ 林延潮与张居正打交道很久,这位大boss的性子也是摸得差不多。在无数人团灭的经验后,张居正什么时候会放什么技能,林延潮能做到大概心底有数。 咱们这位首辅最喜欢干得事就是动手挖坑,让人自己往下跳。你敢答一句,我先在家歇息几天试试。呵呵,不急着去吏部报备,林延潮一路紧赶慢赶回京,还不是怕被你抓住小辫子。 林延潮立即答道:“回中堂的话,私务岂能大于国事。下官在老家接到圣旨后,不胜惶恐。恐难以胜任,辜负圣上与相爷的期望。下官知自己愚钝才薄,唯有勤这一字上可补拙,所以一路上不敢停歇,赶回京师,来相府上听中堂训示后,再去吏部报备,以求尽快上手,不敢有丝毫片刻之疏忽。“ 哈哈,张居正抚着长须朗声一笑:“宗海,你若是愚钝,朝里就没有聪明人了。“ 林延潮暗松了口气,心想要是自己方才答得不好,张居正可能就是一句,连日讲官这么重要的职务,你都敢怠慢,乘着你还没上岗,我直接换人就是。 顿了顿,张居正继续抚须道:“圣上冲龄践祚,正学治国为政之道。宗海为日讲官,于启沃帝心上可有举措?“ 进门后,张居正问了林延潮三个问题,前两个问态度,这一个问能力和方法。 这一次他也就不挖坑,直接询问了。 林延潮早有预案:“天子英睿,闻一知十,将来必为一代明君。下官侍奉天子,唯有竭尽所能,鞠躬尽瘁而已。“ 张居正微微一晒,那表情分明就是说,你这套话就不必和我说了,赶快进入正题。 林延潮继续:“下官以为,吾等读书人,十有八九都失之笨拙,故当自安于拙,而以勤补之,以慎出之,不可弄巧卖智,不然所误更甚。“ 听到这里,张居正微微点头。 林延潮继续道:“下官一身学问都从勤与恒二字得来,若是凡人能做到此二字,不愁学问而不成,天子英睿远胜凡愚,若能勤勉为学,持之以恒,尧舜无以加之。“ 张居正听了微微笑着道:“世人都羡慕宗海你有过目不忘之能,你却道自己笨拙,学问从勤与恒得来,其言似伪。我问你,勤与恒说来容易,从何得来?“ 张居正言语里这讥讽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林延潮却不为所动,正色地答道:“欲得勤与恒二字,当从不讥笑人,不晚起做起,如此可先去骄傲虚妄。“ 听到林延潮这么说,张居正不说话,而是盯着林延潮看。林延潮自是垂下头,不敢与张居正对视。 良久,张居正方缓缓地道:“宗海乃真儒臣。“ “中堂谬赞了,下官不敢当此称呼。” 林延潮就这么不平不淡地回答,得张居正这么肯定,林延潮心底是蛮高兴的,不过你不是说我其言似伪吗?我索性一路假给你看了。 张居正是何等人,林延潮这点小心思,自是瞒不过他。 不过张居正也不好说什么,林延潮对答如流,而且句句都能切中他的心意,当然除了最后一句。 于是张居正淡淡地道:“好了,夜深了,我也不留你了,记得今日你与我说的话,明日去吏部诠注候缺吧!” “是,中堂,下官告退。”林延潮向张居正行礼后,后退几步,然后才转身离去。 被送出相府时。 林延潮站在台阶下,望着天边的月色,不由叹自己还是沉不住气,方才应对张居正,事情都搞定了,干嘛到最后,自己还是忍不住给了张居正一个软钉子。 还是太年轻了,太年轻了。 次日林延潮就去吏部诠注候缺。 这是省亲的待遇,要重新候缺,若是知府,知县那样的事务官。你若是不在官几个月,吏部马上就派人把你顶掉了,只能回吏部重新候缺。 但林延潮这等宫坊官,却不会有此担心,只是过了几日,他就重新领了牙牌,告身。(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七章 摊上事了 领了牙牌和告身后,敕书已下,林延潮正式任日讲官。 按照翰林院的规矩,翰林晋日讲官后,要先去内阁致谢几位阁老。 所以当日林延潮就穿上麒麟服,腰间革带挂上牙牌,然后直入紫禁城。看着紫禁城久违的黄瓦红墙,林延潮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怀,若真要他此时此刻说一句台词,那就是我林延潮又回来了。 经过宫闱数道门禁,林延潮验牙牌后放行,半年没回紫禁城,门禁倒是换了一波。 走到文华殿对门的文渊阁,再度查验牙牌后,林延潮抵至文渊阁。文渊阁里都是老熟人,大家见面,先是一阵惊讶,然后上来互道别来之情。林延潮见到几张老面孔,也是十分高兴,再度来到文渊阁时,也有一种回到家里的感觉。 众人寒暄几句,就是恭贺林延潮任日讲官,而林延潮再谦虚了几句。 之后就是先至中堂那致谢了,并进献林延潮几日后进讲的讲章。 这讲章在未讲之前,要先呈给阁臣亲览。 亲览后,阁臣认为讲章可以讲,方可给天子开讲,讲官讲完还要回内阁与阁臣通气,汇报今日给天子讲课讲得如何。到了年终时,日讲官还要将所有进讲过的讲章抄送入阁,然后装潢呈贡。 林延潮手持讲章站在张居正的内阁值房外,过了片刻阁吏出来与林延潮说,阁老要事在身就不见你了,至于讲章呈给次辅看过。 张居正没见自己也是意料之中,毕竟之前已是见过了,没必要将话再重复一遍。于是林延潮向张居正值房作揖后,就离开去了张四维的值房。 张四维的机要中书董中书,见到林延潮一脸惊喜的样子,上前一下子拉住林延潮的手热情道:“宗海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半年不见可是想苦我了。” 林延潮心底有点反胃,自己与董中书什么时候交情变得这么深了。 对了,之前自己有机会晋日讲官时,董中书也是这么热情,后来自己开罪了张居正了,人家是见着自己,绕道就走。 在官场上混久了,林延潮自然而然也就习惯了这一套世态炎凉了。 林延潮笑着道:“客气了,我是来见中堂的。” “晓得,阁老在忙于政事,请宗海你先入内宽坐。” 于是林延潮被请入张四维的值房里坐了,董中书是亲自给林延潮端茶送水,格外殷情。 林延潮没有坐多久,张四维就召见自己。 半年不见,张四维仍是那副样子,蟒服下的身子虽有些精瘦,看上去仿佛弱不禁风。 张四维一见自己就笑着道:“宗海到了,这省亲回京,风尘未洗,怎么也不多休息几日。” 林延潮不由好感动,以前自己在内阁时,因不受张居正待见,故而张四维也从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看,但这一次居然这么亲切。 林延潮作揖道:“回中堂的话,下官身负皇命,不敢怠慢。” 张四维点点头道:“宗海勤于国事,朝廷要是多几个似你这样的干臣就好了,来,我们坐下详谈。” 说完张四维离开了桌案后的座位,与林延潮肩并肩地坐在值房靠墙的两张官帽椅上。 并肩而坐,这几乎就是平起平坐了,林延潮暗暗道,奇了,怪了,自己即便了晋了日讲官,但以张四维堂堂次辅的身份,也不用对自己这么客气啊。如此岂非显得很掉价。 张四维问了林延潮几句回家省亲的事,林延潮一一答后,然后呈上了讲章。 张四维将讲章看过后赞道:“好,不是口上文章,实乃经世之学。宗海真大才。” “中堂,实不敢当。”林延潮心知礼下于人比有所求的道理,小心谨慎地应对。 张四维将讲章放至一边,然后道:“宗海此番任日讲官,可算圣上身边的帷幄近臣,除了为天子讲国家典章,政务切要外,也需明侍君之道。” “敢问中堂何为侍君之道?” 张四维缓缓地道:“上初初即位时,好为大书,我等外廷臣僚,受天子赐字唯有阁臣,六卿,讲臣数人而已。如元辅赐‘宅揆保衡’,次辅吕桂林赐‘同心夹辅’,六卿赐‘正己率属’各一,至于讲臣六人则赐‘责难陈善’四字。” 听到责难陈善四字,林延潮心底一噔,猜到张四维要说什么了。 难怪啊,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事到此刻,推脱也是无用了,自己这一次看来摊上事了。 林延潮索性笑了笑道:“中堂有话要吩咐下官,下官定尽力而为就是。” 张四维捏须笑道:“与宗海说话就是容易,此事有关宗庙社稷,天家血脉,宗海当需尽力。” “此话从何说来?”林延潮问道。 “这。”张四维似斟酌语气,然后这才道出缘由。 此刻就在内阁值房几千步外的慈宁宫里。 天子生母李太后此刻坐在塌上,至于天子,小皇帝本人坐在她的下首。 李太后此刻的面色,有几分铁青,至于小皇帝本人双手按在膝上,眉头紧皱,颇有几分在母亲面前做错事顽童的样子。 金龟香炉上的烟气氤氲。 就在隔着二人不远处,一张平日李太后用作礼佛所用的蒲团上,正跪着一名宫女。 跪在蒲团上这名宫女样貌清丽,她的脸低垂着,发丝垂落在脸颊边,看上去楚楚可怜。这位宫女腹上微隆,看上去似怀了身孕。 这时小皇帝的目光朝这宫女看来,宫女抬起头目光迎了上去。 宫女目光隐隐露出几分期盼和憧憬,盼着对方能记起当初那一夕之恩,那时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是多么的温柔,笑容如阳光般温暖人心。 但对方目光中却没有几分感情,仿佛看着一陌生人般,渐渐的对方的眼神更加冰冷。 宫女一惊,脸色霎时苍白。 宫女又再度垂下头,手抚着肚子,眼中的泪水却抑制不住吧嗒吧嗒地滚落在衣裳上,低低的抽咽声在慈宁宫里回响。此刻慈宁宫里站着十几名宫女,太监,但却无人敢发出丝毫声音,都是默默地盯着地砖。(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八章 宫闱之事 一般皇帝嗣位,只有嫡母,也就是皇后能称太后者,至于皇帝本人的生母止称皇太妃。 但明朝自孝肃皇后(明宪宗朱见深生母)以来,嫡母与生母都并称为太后,只是嫡母加徽号二字而已。 而今两宫太后里,嫡母仁圣皇太后陈太后,住慈庆宫。而天子的生母慈圣皇太后,也就是李太后住慈宁宫。慈宁宫就位于乾清宫右手的西二长街中。 明朝自上而下都极重孝道,就算是皇家也是家法极严,天子事亲之礼,与平常百姓家也是没有区别的。 故而小皇帝虽贵为九五之尊,但在李太后面前也要谨守孝礼。 现在慈宁宫里,气氛凝重,仅听闻那宫女轻轻的抽噎声。 李太后的眉头皱起来,她指着那宫女对小皇帝问道:“万岁,你可记得这都人?” 听李太后问询,小皇帝从椅子上起身,向李太后跪下。这并非是小皇帝做错事了心虚,跪而白事,立而侍食,此乃祖宗家法。 李太后面前,小皇帝偷偷撇了撇嘴,然后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那宫女然后道:“母后,这都人是谁?儿丝毫不记得。” 听了小皇帝这话,那宫女抬头看了小皇帝一眼,眼眶里泪水滚落,轻轻低喃道:“万岁,万岁,是我啊!你怎么不记得我了?” 李太后点点头道:“你看都人都还记得你了,万岁,可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小皇帝看了李太后一眼,笑着道:“母后,瞧你这话说的,这大内里的都人,火者哪一个不认识朕。朕不记得他们是应该,他们不记得朕才是该罚。” 李太后道:“那好,既然万岁不记得了,那哀家告诉你,此都人王氏,乃宣府都司左卫人,万历六年二月初二入宫,侍慈宁宫,这么说万岁都记起来了吗?” 小皇帝听了哦地一声道:“朕记起来了,原来是母后跟前的都人,是有那么几分眼熟。” 小皇帝一句眼熟,令那王姓宫女再度落泪,哽咽之声再起。 但小皇帝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令李太后却有几分动气了。 李太后道:“万岁,认得就是认得,不认得就是不认得,你可知君无戏言?” 小皇帝笑着道:“母后,朕真的……真的只是一时忘了。” “万岁,你说那都人如何办?” “母后,儿不明白你所问?” 李太后听了道:“万岁少与我打马虎,我指得是那都人肚里。” 小皇帝看了那都人的肚子一眼,神情有几分扭捏,顾左右而言其他地道:“母后,你说得是都人肚子啊,依儿看来,这都人似身怀六甲啊,这……” “陛下,你不知这都人腹中,乃是天家的血脉吗?”李太后疾声怒道。 小皇帝看了都人一眼道:“母后,天家的血脉?这,这绝对不是朕干的。朕与都人话都不曾说过一句,怎么会与他有男女之事,荒唐,真荒唐。” “陛下不承认?” 小皇帝道:“儿没有做过事,何来承认……” “万岁可要我拿内起居注对质?” 李太后这一句,令小皇帝立即手足无措。 小皇帝身后跟着一名手持朱笔女官,这女官称作彤史,记内起居注。 这是内起居注,与日讲官所记的外起居注不同。由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女官,记录宫闱之事。 李太后当着王氏宫女问道:“六个月前,万岁私幸于你,事后赏其头面,这头面你可带着?” “是,太后。”王氏宫女含泪奉上。 铁证如山! 李太后道:“以祖宗家法,后宫嫔妾若为天家诞下子女,可封妃,这头面……” 小皇帝睁眼说瞎话地道:“母后,这头面,朕有好几副呢,平日拿去赏了不少都人,母后不可取之为证。谁知道是不是这宫人花钱买来的?” 众人都是被小皇帝厚颜无耻的各种抵赖都惊呆了。 李太后都气笑了道:“好,万岁既是不承认,那哀家只问你一句,那都人腹中的孩儿你拿了怎么办?” 小皇帝道:“母后,以儿之见,送出宫去寻一良善富贵之家抚养就是,大不了给些钱粮田亩的,也算是天家的恩典。” “闭嘴!”李太后一声怒叱,脸上又惊又怒。 小皇帝叩头道:“儿胡言乱语,请母后息怒!” 李太后此刻目泛泪光,手指小皇帝道:“万岁啊,万岁,这话怎么从你口出说出,你还记不得记,你自己如何生的?” 小皇帝跪着不语。 李太后垂泪道:“世宗皇帝晚年时,讳言立储,朝廷大臣敢言一字者死,时先皇尚在潜邸,朝夕危惧,我生下你之时,先皇不敢奏闻世宗皇帝,使人试问之,竟被世宗皇帝怒而谴之,宫中之人为之股栗,莫知圣心所意。哀家也是又惊又怕,你长至两月,都不敢给你剪发。” 李太后边说边哭,一旁随侍他多年的宫人,听了这段往事也是忍不住试泪。小皇帝听了眼眶顿时红了。 “后来太监黄锦,思得一策。一日,伺世宗皇帝高兴,就悄悄命宫女、中官于殿廷栏杆所至皆置樽俎。世宗皇帝见了问这是何故?黄锦伏奏道,皇上有喜。世宗皇帝问,何喜只有?黄锦答道,皇上自思之。世宗皇帝此时方迟迟回道,念惟生一孙,差可喜耳。随即黄锦即呼宫女、中官,都顿首向世宗皇帝呼万岁。如此满朝文武始知世宗皇帝诞一皇孙。” 小皇帝这事也听了好几次了,都每次听他母亲说起都是痛哭,他也是跟着哭。当年小皇帝他爹穆宗皇帝,得了帝位,实也是多亏了小皇帝的助攻。 “万岁今年也是十九了,及冠之龄,尚膝下无子,你竟说出来这样的话,你这不是要气死哀家吗?” 听了李太后的话,小皇帝也是边哭,边叩头道:“母后息怒,是儿不孝。” 李太后听得分明,小皇帝不说知错了,只是说不孝,心底还是不愿意承认这王氏宫人,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 李太后道:“我知道,这都人乃我身边的宫女,万岁是怕说出来丢了皇帝的面子。但这孩子是无罪的,若是男孩,也算祖宗社稷之福。至于谁生的,万岁何必计较呢?”(未完待续。) 五百三十九章 建言 慈宁宫这边,无论李太后好说歹说,但小皇帝就是跪着,不说一句话。 李太后拿小皇帝这等态度也是很没有办法。 而一旁王姓宫女泪痕已干,跪在蒲团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她不由想起那一天,年少的天子给慈圣太后请安,当日太后不在,自己给天子端了一盆水洗手。 那一****侧鬓别着新裁出的绢花,脸上薄施脂粉,看得少年天子一时失了神。 之后她就于殿旁暖阁承欢于天子。温存时,天子在她耳旁说她美貌,宫里无人可及,肤白似雪,又仿佛如缎子般丝滑,说她如何如何……许诺要封她为妃为嫔。 但之后天子却将此事当没有发生过,直至今日今时,言语犹在耳边,但却是恩情已绝。 美梦总是如此短暂,且容易醒来。王姓宫女眼神里已没有半分神采,她苦笑一声:“皇上,奴婢别无所求,只愿你看着孩儿……” 话说了一半,她就觉得眼前一黑,突然天旋地转起来,一旁宫女太监惊呼出声。 最后她看到小皇帝脸上那惊慌无措的神情,以及李太后焦急地道:“快扶住她,她身上有皇嗣,宣太医!” 之后她就不省人事了。 在文渊阁里。 次辅张四维与林延潮二人并坐,好似在促膝谈心一般。 但林延潮却知张四维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张四维言简意赅,将事情来龙去脉从头道来。 “宗海也知道,天子虽已大婚,但这几年来,中宫、昭妃,宜妃一直没有为皇家诞下子嗣。” 明朝大臣常议论宫闱之事,不仅丝毫没有半点为尊者讳,而且还经常管得很宽。 至于这皇后,昭妃,宜妃,林延潮也是略有所知。这要从戊寅年选民女入宫说起,当年两宫太后,下命礼部为天子选民女入宫。最后两位太后为今上选三名民女,入宫侍奉天子,这就是当今的王皇后,昭妃,宜妃。 皇后王喜姐入宫后与小皇帝还算琴瑟和鸣,但一直无所出。 至于昭妃不得天子待见,而宜妃一直抱恙,两妃也没有为天子诞下龙子。然后林延潮就听说两位太后因此有些着急,有打算令礼部再至民间选美,挑选合适的女子进宫。 张四维缓缓道:“与中宫当初一并选美,而后落选的民女,有则遣返回乡,有则留在宫里宫女。这其中一位宫女入慈宁宫,侍奉慈圣太后。突有一日这宫女有了身孕。此宫女初时不敢说,但后来身形变化,终于让慈圣太后看出了端倪来。” 说到这里,张四维停顿了下来,喝了口茶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知他是探自己看法。林延潮问道:“这宫女有孕,当先问圣上与太后的意思?” 张四维点点头道:“这也是我与你今日商议之事,太后年事已高,自是盼孙心切,更盼延续天家血脉,只是圣上……圣上他碍于名声,一直不愿意认之。” 张四维对‘碍于名声’四字着重了语调。 从老百姓的角度来叫,你睡了人家,还搞出人命来,然后翻脸不认人。这等‘拔吊无情’的行径,要鄙视的。 但从皇帝角度来说,又不一样。 常言道,红颜未老恩先断,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帝一般睡了就睡了,到了‘红颜未老恩先断’时,对那女子就算不喜欢了,但若怀上子嗣,至少也会给一个名分,如嫔妾之类的。 反正帝王三宫六院也是正常,紫禁城几千间屋子也不少她一间。 但小皇帝却不承认这宫女和她肚里的孩儿,原因就在‘碍于名声’。 一般的宫女也就算了,小皇帝睡了就算传出去,大不了戏称一句帝王风流而已。可是小皇帝这睡的不是一般宫女,是其生母身边的宫女,这等行径也就和民间‘淫辱母婢’差不多。 林延潮身为臣子这时候要为小皇帝遮羞,于是道:“这宫女是穆庙大行后方入得宫,陛下血气方刚,龙精虎猛之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看若与臣工百姓解释清楚,也是无碍于天子的圣明。” 张四维道:“我也是如此以为,但是民间总有些多嘴多舌的刁民,闲来无事,喜胡乱编排,到时不知说些什么话来。你也知今上心气,要作如尧舜般的有为之君,若是他认了那宫女,需必须就此诏告万民,道清宫女身份由来,事情宣扬出去,于天子圣明不免白璧微瑕。” 说到这里,张四维顿了顿道:“宗海你身为天子身边之人,有责难陈善之责,且你一贯足智多谋,故而此事我想问问你有何策?” 林延潮听完张四维的话,心底不由道了一句,我勒个去。 自己在申时行家里,刚刚有一位前车之鉴在那里。眼下又遇到一位,还是当今天子。自己怎么这么悲催,碰到的都是这等人,真是他娘的‘遇人不淑’啊。 张四维说完,等于将皮球踢给了林延潮。 他好整以暇地坐着,林延潮也在琢磨着如何应对。 眼下此事虽是麻烦,但比起日后的大麻烦而言,眼下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林延潮此刻第一个反应是能躲多远是多远。但他转念一想,此事若真是来了,自己将来也是无法置身事外的。 林延潮答道:“宫闱之事,下官不敢擅作主张,一切唯有以中堂马首是瞻。” 林延潮也是将皮球踢了回去。 张四维笑了笑道:“宗海,我果真没有看错你,吾身为次辅,身受皇恩,此事本该由我向天子建白,尽规劝之责。但此事由辅臣说出,天子觉得的兹事体大,面子上反下不去。” “宗海,你不同,你身为日讲官,每日有与天子进言之责,你也不必那么直言相告,不如在讲述经史时,举几个古人之例。天子贤明,必能闻一而知十,。” 林延潮仍是拿着一副听不懂的样子,问道:“下官愚钝,不知如何举例子呢?” 张四维捏须笑着道:“圣朝以孝治天下,一国之君也概莫能外。” 张四维这么说,就是让自己是规劝天子听太后的话。(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章 日讲官值庐 张四维与林延潮全盘托出,林延潮没有立即答,似在斟酌。 张四维见林延潮的表情,端起茶笑着道:“宗海,此不过是我的托请,你当作个人之私也好,就算是不允,我也不会怪你,你好好考虑就是。” 林延潮听了张四维这话,不由惊讶心道,若是此人此刻要我表态,我少不得碍于面子也,先答允他再说。但对方眼下这么说,自己都不知如何办了,张四维能收能放,处事手段柔软,却实在令自己佩服。 林延潮当下向张四维拱了拱手,告退离去。 林延潮走出张四维值房后,细细想着他此番的动机。 那就是张四维为何要自己出面?那是因为张四维要帮李太后。至于为何要帮李太后?那是因为李太后是张四维的后台。 当年张四维于‘俺答封贡’一事上有功,受知于高拱,特拜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是翰林院主官,正五品。因名义供职于翰林院的内阁大学士也是正五品,名衔与阁臣相乱,故而翰林学士一般不授予官员。朝廷的惯例是用从五品的侍读侍讲学士,后加一个兼掌院事,来作为翰林院的主官。如林延潮在翰林院时,陈思育就是以侍讲学士兼掌院事。 张四维能任翰林学士,可见高拱与他有多亲厚。 张四维与高拱如此亲密,却仍能被张居正不计前嫌引入阁,说来不可思议,但却在情理之中。 张四维之所以有今日地位,靠得是背后错综复杂关系。 这里就说几个人,吏部尚书杨博,武清伯李伟。 杨博官拜吏部尚书,张居正任首辅初行京察清除异己,正是多亏了杨博的配合。作为张居正重要政治盟友,杨博致仕前推举张四维入阁,张居正当然要卖杨博这个面子。 杨博提携张四维,因二人不仅乡党,还是姻亲。张四维的两个儿子,分别各娶了杨博的两个孙女为妻。 至于武清伯李伟,及李太后他们祖籍山西平阳府,张四维是山西蒲州人,两边有乡谊。李太后的老爹武清伯,与两任吏部尚书杨博(山西蒲州),王国光(山西泽州)交情也是极好。 为了巴结武清伯,堂堂吏部尚书,七十高龄的王国光甚至呼小他十五岁的武清伯的夫人为嫂嫂,此事传为官场笑柄。 通过杨博的引荐,张四维也是结武清伯为内援。据说武清伯贪财,而张四维出身富商,最不缺的就是钱,私下常以金钱结纳武清伯。 如果会所张居正因为冯保,这才坐稳首辅之位。 那张四维的内援更强大,冯保不可以一辈子是掌印太监提督东厂,但李太后却能一辈子是皇帝他妈。张四维晋首辅的路已是铺开,万事俱备只欠张居正下台了。 林延潮心道,这一次可能是李太后对天子是无计可施,无法劝动其改变主意,于是授意张四维要他想办法说动天子。 所以张四维找上了林延潮。 林延潮出了张四维值房后,就离了文渊阁,从会极门往西,来到皇极门门外。皇极门就是御门听政的地方,皇极门外两庑共四十八间,除了八间不用外,剩四十间都有用途。 其中东二十间设实录馆、玉牒馆、起居馆,日讲官值庐。 其中实录馆,就是记载明朝历代皇帝实录的地方,玉牒则是皇族族谱。修撰实录,整理玉牒都是翰林官的职责。 而起居馆,事关皇帝起居注因其事甚秘,非日讲官不得参与记注,被视作机密重地所在。日讲官值庐,就是日讲官们侍直时,休息,以及等待天子召见的地方。 所以严格说来,这皇极门东庑二十间,都是留给翰林院的。 至于起居馆,值庐则是专留给日讲官的。翰林日讲官,定制一共是六员,其中随天子身边出入,记注天子起居的日讲官为两人,由六位日讲官轮值。 林延潮来到值庐门外,但见戒备森严,数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在此戒备。 对方见林延潮一人来至值庐前,当下上前拦住。这几名锦衣卫,若非见到林延潮一身麒麟服,恐怕是要出声呵斥了。 “敢问贵官至此何事?” 林延潮道:“吾乃新任日讲官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 几名锦衣卫听了一愣,一人问道:“你就是新任日讲官,怎会如此年轻?” “是啊,听说日讲官非翰林院里资深年长的翰林担任,怕是弄错了吧!” 几名锦衣卫满脸狐疑地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听了无语,拿出自己的牙牌在几人眼前一晃。这几人对视一眼道:“真是翰林。” 一名锦衣卫就要放行,另一人道:“不可,此乃朝廷机密重地,我们有几个脑袋,敢问大夫,可有凭证?” 林延潮心道,我勒个去,可没谁告诉自己第一天上班带什么凭证的。 林延潮也不由腹诽,若是一般衙门,初入衙门之日,都有一套程序。但日讲官却并非是一般衙门,首先没有上下级,侍直大臣就是直接在天子面前听差。六名日讲官除了一名首席外,也没有上下从属之分。 林延潮索性道了一句没有。 这几名锦衣卫不干了,当下拦住林延潮说没有印信,不能让你进去。 就在要吃闭门羹时,这时林延潮听得一人道:“这不是宗海吗?” 林延潮回过头,不由大喜,原来是老熟人侍读朱赓。 “金庭兄,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朱赓走至林延潮身旁,几名锦衣卫都是一并躬身行礼道:“见过朱侍读。” 林延潮道:“金庭兄,我被这几人拦住,你替我解释一下。” 朱赓听了锦衣卫说了情由,笑着道:“宗海,他们也是职责所在,说得也是,历任日讲官都是饱学老儒,之前于东阿二十九岁晋日讲官,已算得罕见了,哪里想到宗海以弱冠居日讲官。” 这于东阿就是于慎行。 朱赓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是十分高兴,这几名锦衣卫听说林延潮真是日讲官,于是一并向他赔罪。 有了朱赓领路,林延潮就顺利入值庐。(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一章 旧日同僚 今日日讲已毕,内阁值庐里正有日讲官在。 林延潮随朱赓入内后,与在值庐三名日讲官陈于陛,王家屏,何洛文一一见礼。 现今侍直的六名日讲官分别是侍讲何洛文,陈于陛,侍读朱赓,修撰王家屏,黄凤翔,侍讲学士陈思育。六名日讲官有四位都在,修撰黄凤翔,侍讲学士陈思育则是随侍天子,省起居注。 这与当初林延潮在朝堂时,那几位日讲官已是换了一波。 当时的侍讲陈经邦,已请病归,由侍讲学士陈思育替之。 至于眼前的侍读陈于陛,也是马上由林延潮补上。 还有一位侍讲何洛文,前几次经筵时不在,与林延潮不过是一面之缘,此人表字启图,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以庶常士一步步迁至日讲官。 六人之中,何洛文,王家屏都是天子登基后,张居正亲自给皇帝挑选的日讲官。那时天子年幼,正在学习经史,处理政务,故而这六人算得真正帝王师。 早年万历天子赐六名日讲官‘责难陈善’四字时,何洛文,王家屏正是这六人之一。 而这日讲官与内阁一样,也是按入班的先后次序,来论资排辈。 何洛文,王家屏是一并选入日讲官,但何雒文比王家屏早登科,故而在六名讲臣里他算得枢机首臣。在日讲官中,何洛文的地位就如同内阁里的首辅一般。 顺便说一句,何洛文是何洛书的兄长。 朱赓向林延潮一一重新引荐,林延潮依着规矩向何洛文先施一礼。 何洛文四十余岁,面貌与何洛书没有丝毫相同,令外人丝毫想不到二人是亲兄弟。何洛文温文尔雅,望之清贵,比他的弟弟更似一名词臣。 何洛文见了林延潮后,淡淡地道:“是,林中允来了。” 何洛文说了这么一句后,就没有下文了。 林延潮一愣,不知他是性子如此淡淡的,还是因何洛书的关系,对自己不待见。 林延潮与何洛文见礼后,又与王家屏见礼。 王家屏作揖道:“宗海,真许久不见。” 与何洛文,王家屏二人见礼后,陈于陛上前,他因马上就要致仕了,故而于心中没什么牵挂,言谈也就随意起来。 陈于陛笑着道:“宗海,你的才名,文章都是当世一流,你入日讲官可谓是实至名归,远胜于我。” 林延潮拱手道:“元忠兄客气了。” 这几人一一见礼后,何洛文对王家屏道:“忠伯,你与宗海讲讲侍直的章程吧。” “是。”王家屏向何洛文应了一声。 王家屏道:“大家既为日讲官,以后当同寅协恭。每月逢三、六、九日为朝参日,暂免讲读。春秋之时,每月逢二开经筵,也不行日讲,但讲臣需至文华殿,参经筵事。其余的一,四,五,七,八,十之日,非遇大寒、大暑,不辍讲读。当日若遇风雨,天子传旨可暂免。一般而言一旬有六日至七日,为天子讲读。”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 王家屏继续道:“六日讲读中,讲官两两一班,起注起居也是两两一班,剩下二人轮替。以往元忠兄都是与启图兄一并侍直,宗海你既是替元忠兄,我看就与启图兄一并侍直,启图兄以为如此安排可否?” 林延潮听了看了一眼何洛文。 何洛文仍是一副淡淡地样子,于是道:“也好,宗海履新,不熟悉宫里的规矩,就我与他一起吧。” 王家屏笑着道:“宗海,启图兄持帷幄七年,深得陛下器重,赞其有大臣之风。” 何洛文,王家屏都这么讲了,林延潮当下道:“以后要承启图兄提点了。” “好说。”何洛文不平不淡地说了一句。既对方如此矜持,林延潮微一拱手后,也不再多说。 之后众人又聊了几句,林延潮离开值庐。 这才走了几步,就见面前五名穿着青袍官服的官员走来。 林延潮在道上停下脚步。 这五名官员也是向皇极门东庑走来,但见到当道上站着一人,也是停下脚步。 “宗海兄!” 萧良有,余孟麟,张懋修,刘虞夔,张元忭他们见到林延潮脸色神情各是不一。 张元忭与林延潮一并在内阁轮值过,笑着道:“宗海,真不够意思,既是到了京师,也不知先到翰林院,见见我等旧僚老友。莫非以为发迹了,就忘了我等吗?” 林延潮听了笑着道:“阳和兄,你这不是挖苦我吗?这正是要去翰苑呢。见过以占兄,伯祥兄……” 萧良有,张懋修,余孟麟,刘虞夔几人都是道不敢。 萧良有此刻心情很复杂了,两月前,他因修大明会典有功,右迁詹事府右赞善。 他与林延潮同进翰林院,他一直在史局埋头苦干,修典编史,终于官迁一级,也算是完成了当初目标。 他本来该高兴的,但看到林延潮一刻,心底却是沉了下去。 林延潮入翰林院后,先至史局,后至内阁,眼下更是充日讲官,一下成为天子近臣。 当初正统读书人出身的萧良有最初是最看不惯如此行径了,认为此是专营之举。在他看来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埋头干事才是正途。 林延潮轮值内阁,萧良有与翰林院同僚私下谈起时,还讥讽林延潮不安心于本职修史之事,而图谋专营之道,早晚必败。 可现在两年未至,林延潮混得是风生水起。尽管林延潮因顶撞张居正差点被罢官,但这对于萧良有,是何等震撼。 林延潮在内阁能参赞枢务,甚至顶撞权臣,但自己却只能史局埋头修书,坐井观天。 当初二人一并登第,林延潮竟已到了这一步,把他远远甩在后面。 此番萧良有再见到林延潮,但见他身上麒麟服,言谈间的自信与干练,哪里是他及得上的。数日前他拜见一名三品侍郎,都还战战兢兢的呢。两年来,自己一直在坐井观天,而林延潮却是一日千里。这做官真的不是,朝廷给你几品官,你就有几品官的权势的。 与萧良有怀同样心情的,还有张懋修,刘虞夔。(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二章 考题 林延潮与旧日同僚一一见礼。 张懋修与林延潮素来不睦,见林延潮只是作个样子,虚虚地将手一抬,就算行过礼了,然后道:“林中允,这么巧啊!” 林延潮见张懋修,就想起他老爹张居正,顿时也没什么好心情道了一句幸会。 而一旁刘虞夔也是行礼,神色也是淡淡的。 这几人中,倒是萧良有向林延潮正式作揖,口里淡淡地道:“宗海,先恭贺你了。” 林延潮向萧良有道:“哪里,我也要恭贺以占兄才是。” 二人相互对揖。 萧良有他们奉旨为皇室修玉牒,此去正是要去玉牒馆,几人聊了几句,当下就分别了。 见林延潮离开,刘虞夔看着他的背影对张懋修,萧良有道:“当初我等在翰苑修大明会典,每日勤事不缀,林中允却不肯用功,私下拿着历朝诏书在那研读,初时我尚不以为意,今日想来他当时早有专营之心。听闻在你们留京师的同年中,属林中允往申阁老的府上走动的最勤。这世道都让这等专营之人得先。我等在翰苑用心修典,又有何用……” 刘虞夔此言一出,萧良有,张懋修脸色都很难看。 张懋修的话传了出去,他的话说得虽不大声,但这里是皇极门前的大广场,他的话自是飘入了林延潮的耳中。 林延潮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了一眼。 刘虞夔没料到话被听见,但却没有半点心虚的神色,一副就是我说得有如何的样子? 林延潮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他倒不是生气,只是感叹刘虞夔,身为翰林见识怎么如此短浅。 他说林延潮存专营之心,这倒是没错。 林延潮从进翰林院的第一日起,就打算以此为跳板,希望早日进入中枢任事,先提高自己眼光和见识,积攒人脉,若是能得到天子和阁老的赏识,将来升迁肯定是更快的。 当然如此在别人看来,就是图谋专营。刘虞夔说得没错,天子要提拔的,从来都是自己身边人嘛。 但这条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林延潮为天子近臣,固是得天子赏识,同样若是一个疏忽,恶了天子,则就是从九霄云天,坠入深谷的下场。 伴君如伴虎,你以为是开玩笑?只是外人只看得其中机遇和好处,却都没有想到承受此中的风险。如林延潮恶了张居正时,官场上不少人在看笑话,现在充日讲官,有的人却羡慕嫉妒恨来。 林延潮如此抉择,只是这条路更适合自己,并且也做好承受一切后果的心理准备。事功固然重要,但何时都可以,但眼前机遇错过了却不会再来。 至于刘虞夔他们在翰林院勤勤恳恳的修典,虽是仕途上走得慢一点,但胜在稳妥,风险小,这条路才是更适合大多数人的。 故而林延潮丝毫没嘲讽刘虞夔他们的意思,大家做出不同选择而已。曾国藩有句话叫,内持定见而六辔在手,何为内持定见,不因持一物而否一物,也不因他物而否己持。 如林延潮与张居正所言,学问从不讽他人而来。 见林延潮大步离去,萧良有对刘虞夔道:“恩师,我知你为我抱不平,但宗海并非这样的人。我与林宗海是君子之争。” 张懋修亦是道:“虽我看不惯林宗海如此得意的样子,但他却不是一个小人。” 刘虞夔见二人都不领情,不由拂袖道:“你们都有气度,我倒成了嚼舌根的小人。” 张元忭笑着道:“直卿兄,我知你是正人君子,看不惯专营之辈,但我与林宗海在内阁共事过,此人有雅量,论才干即便在内阁之中,也是少人可及的。” 听张元忭的话,刘虞夔的气方才消了不少。 林延潮离了紫禁城后,立即就赶往了申时行府上。 申时行这几日告病缀朝在家。 林延潮至申时行府上探病。 入内后,见申时行正穿着素衣,头上扎着白巾,半卧在床榻上。林延潮察言观色,见申时行脸色略有苍白,但不是不能起身的样子。一旁一名丫鬟正拿着汤药给申时行喂食。 “恩师,弟子来看你了。”林延潮行礼参见, 申时行伸手虚按,示意林延潮在榻边坐下。 林延潮将礼盒交给一旁申五,里面都是鹿茸辽参之物。申五拿了离去。 丫鬟喂完汤药,林延潮起身从丫鬟手里接过脸盆,为申时行拧过巾帕递了上去。 最后申时行拿了一冰糖含着嘴里,示意左右退下,然后对林延潮道:“带这些物见来作什么,你我何须见外,申五说你有要事,是何要事?” 林延潮听申时行声音虽低,但却是中气却足,不似病得不能上朝的样子。 “恩师,弟子从次辅那听来一件事。” 林延潮于是将自己从张四维哪里所知的事,与申时行讲了。 申时行听了点点头道:“子维将这事与你说了啊。” “是,弟子不敢拿主意,特来请恩师示下,弟子该怎么办?” 申时行道:“你为官也有一段日子了,不必事事由我,此事你怎么看?” 林延潮听了道:“弟子觉得次辅所言有理,但此事毕竟是天子家事,我等外臣不好介入。” 申时行欣然道:“延潮,你说得对,卑不谋尊,疏不间亲,此事是太后与天子的家事,我等外臣一个不小心,要么得罪太后,要么就是得罪天子。” 林延潮道:“恩师,所言极是,弟子也是拿不定主意。” 申时行笑着道:“宗海,你眼下身为日讲官,乃是天子近臣,不比当初了。以后这等为难之事还有很多,记得你第一天入内阁,我与你说得燮理阴阳四字吗?” 林延潮答道:“弟子记得,当时恩师说,我等为官就是让上下中和,调济折衷,天子百官百姓能各局其位。” 申时行点点头道:“眼下你为此事为难,但以后这等事还有很多,数都数不完,你总不能以后事事都来请教我。故而此事可作为你做官的一个考题,若是你是写不好这篇文章,那么我劝你一句,早日辞了日讲官,回翰林院治经修典才是正途。”(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三章 进讲 申时行这么说,颇有你做不对这题,就不配当官,还不如回家卖红薯的意思。 但林延潮却心道,恩师啊,你说得倒是轻巧。 这考题你的回答,不,也是在家装病吗?你倒是叫我去应对。 不过申时行说得也没错。伴君如伴虎,紫禁城是天下人事最复杂的地方,自己既是侍直这等事以后就少不了,若是处理不好,以后怎么混? 于是林延潮道:“恩师,弟子记下了。” 申时行问道:“对了,你准备进讲的讲章可在身边?” 林延潮欣然道:“随身携着,弟子请恩师过目。” 在小皇帝初登大宝时,申时行被张居正选为日讲官,以他状元的名望,翰林院里地位,自是六名日讲官里的首席讲臣,并且深得小皇帝的信赖,李太后的好评。 申时行能入阁,一是张居正大力引荐,让他来制衡张四维的,二来也是这帝师的身份占了便宜,小皇帝和李太后一致给他投了赞成票。 所以林延潮拿讲章请前首席讲臣申时行过目,绝对没错。 申时行看完林延潮的讲章道:“给天子进讲不同于庶民,文章需有温润之气,以具告君之体。言辞去粗疏鄙野之状,以养夫亲近儒臣之心。非徒以美文辞为也。” 这都是经验之谈啊,林延潮听了不住点头,然后道:“弟子受教了。” 申时行续道:“当年太祖曾问宋濂,帝王之学何书为重?宋濂答曰,宋儒真秀德所注的大学衍义。后帝命书于大殿之上。故而本朝学士特重大学衍义,日讲更是如此,所讲经史都要从中发挥。当年我写讲章时,将太学衍义放在手边,随时翻阅,这点你也可借鉴。” 林延潮听了露出深思的神色,这大学衍义他自是读过。 大多儒生对治经的方式,都是先读经,次读传,次读疏,次读注,都是在文字训诂和章句上下功夫,但衍义不同,乃拓展经义,也就是加上笔者自己的观点。至于为何能为帝王之用呢?就因为真秀德将大学经义,阐述在帝王的人伦日用之中。 听了申时行的一一点拨,林延潮再看手底的讲章,对于如何在日讲上给天子进讲,也算有了初步的了解。 之后申时行又提点了林延潮一些日讲时该注意的地方,然后林延潮就告辞了。 从申时行府中回府后,林延潮连夜将讲章,按申时行所言说的重新修改了一番,次日去内阁交给张四维过目。此乃日讲的规矩,讲章是由日讲官所写,内阁改定,方能进讲,意在内阁辅政。 所以林延潮若是讲章写得不合体,或者在日讲上不按着讲章来进讲,张四维都是可以给林延潮小鞋穿的。 这一次再看林延潮的讲章,张四维眉头皱得紧紧,然后突然笑着道:“宗海,这一日不见,你这讲章似请高人润色过的吧!” 林延潮笑着道:“除了中堂您,哪有什么高人。” 张四维笑了笑,然后看了林延潮一眼道:“明日就依此讲章进讲,另外你将慈圣太后交代之事放在心底,也算是有心了。” 林延潮知张四维话说得客气,但隐隐也有拿李太后来压自己的意思。 明日自己第一次日讲,看来真不可掉以轻心。 马上就是林延潮的初次开讲之日了。这天林延潮换上一身红袍,不仅是红袍,连官帽,官靴也是具红。这是每名日讲官初开讲之日的规矩,以后才可以穿常服。 紫禁城昨夜下了一阵霜,这天还没亮,天气是格外的寒冷。 林延潮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袍与何洛文一并从皇极门内的值庐,经会极门来至文华殿。 没错,日讲与经筵的地点都是在文华殿。 林延潮与何洛文来至文华殿外,就见殿门紧闭。 薄薄的雾气中,林延潮看见殿外几名侍卫随从手提宫灯站在那。但见地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霜,而宫灯微弱的灯光,照在随从中一名穿着大红蟒衣的长须官员身上。 林延潮与何洛文见不由吃了一惊,一并上前道:“下官见过中堂!” 张居正身旁的随从游七见了二人呵斥道:“尔等身为讲官,居然姗姗来迟,难道还要宰辅等你们吗?” 林延潮与何洛文一并请罪道:“下官来迟,恳请中堂治罪。” 张居正少有地温和地笑了笑,然后道:“不妨事,是本阁部先至一步。” 林延潮知道张居正对小皇帝督促甚严,不仅亲自给天子定下日讲章程,而且从小皇帝十岁即位后开第一次日讲起,他若无要事,几乎可称得上次次日讲经筵不落的。 之后天子年岁稍长,张居正这才少了次数,但每次经筵也是由内阁大学士在场督之。 见了林延潮与何洛文,张居正先与何洛文道:“启图,许久没有与你手谈了,闲暇时不妨来府一叙。” 何洛文躬身行礼道:“下官从命。” 然后张居正看向林延潮温和地问道:“林中允,初次进讲,切莫辜负圣上的期望。” 林延潮躬身道:“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一旁游七笑着道:“老爷,我看林中允满头是汗,恐怕此刻甚是紧张吧!” 听游七这么说,张居正不由莞尔。张居正捏须道:“当年我初次与先帝进讲时,也是如宗海你这么紧张。但先帝没有丝毫怪罪,反是赐了我端砚纸笔,并道讲官,清华之选,位虽不崇,任则重矣。当日先帝叮嘱的这番话,我至今犹在耳边。” 说着张居正露出了缅怀之色,林延潮知张居正是拿穆总皇帝这番话来交代自己。同时林延潮心底也感觉到张居正这缅怀之情是真的。穆宗皇帝确实对张居正十分信任,在驾崩之时留下遗照,让高拱,张居正,朱国希为辅政大臣一并辅助年幼的天子。 张居正对小皇帝如此严苛,可能也是为了报答当初穆宗对他知遇之恩吧。 就在张居正缅怀时,一旁脚步声响起,但见张四维来了。 张四维先向张居正行礼,然后何洛文,林延潮再向张四维行礼。 张居正道:“子维来得正好,林中允今日进讲的讲章你可过目了?”(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四章 文华殿上 张四维见张居正相询,看了林延潮一眼,当下道:“林中允于讲章之事上还算用功。“ 张四维这一句不褒不贬,显得很慎重。 张居正点点头道:“今圣学日进,睿质日开,前项经书,可稍加进益,至于史籍,通鉴讲至宋徽宗就好,下面徽钦北狩,宋室南迁之事就不必讲了。“ 张四维问道:“敢问宰辅,通鉴之后,何书可以为继?“ 张居正道:“贞观政要可,此乃唐太宗开创基业,身致太平之君,于君德致道实为切要,此书可继。“ 张居正日理万机,但对于小皇帝读书日讲之事,仍是如此用心,还要当着张四维的面再三叮嘱,操心到这份上,实在令林延潮心底感慨不已,令他着实想起了林烃,林诚义当初对自己的教导。 张居正对小皇帝也是如此尽心尽力吧。 张居正与张四维叮嘱几句后道:“于日讲上,子维还是要多费些心。至于林中允,你初讲文华底殿,以后需多向子维,启图请益才是。“ 林延潮与张四维也一并称是。 就在这时,突闻静鞭三响。 在侍卫,内官的簇拥之中,天子座驾的自会极门往文华殿而来。 文华门,文华殿大门从内一扇一扇的开启,何洛文,林延潮,张四维等众人都是避道下拜。唯有张居正直身站在道旁,负手而立。 天子的座驾来至张居正面前停下,在内官搀扶下,小皇帝从座驾上而下又惊又喜地道:“先生,今日怎么来文华殿了?“ 天子亲下座驾,与官员说话,这是大明宰辅特有的恩典。 张居正却是平静道:“臣来看陛下学业有无进益。“ 小皇帝点点头道:“有劳先生费心了。“ 然后小皇帝对左右太监道:“天寒露重,拿朕的袍子,赐给太师,再令文华殿里多升些炭火。。。。“ “陛下,“张居正出声打断天子的话,“陛下至文华殿乃用心学业,需心无旁骛,其余小事无需介怀。“ 听张居正这么说,小皇帝顿时有几分脸上挂不住,悻悻地道:“先生说得是。“ 见张居正这么说话,林延潮顿时三观皆毁,但旁人却没有一人说话,仿佛早就见怪不怪了。 于是天子又重新上了座驾,至文华殿。 道旁的何洛文,林延潮他们这才跟着天子的座驾后面一并步入文华门。 走进文华门时,殿前甬道旁都还烧着庭燎,时未五更,天到现在都还没有亮。这个时候,整个京城的百姓大多都还在熟睡,但天子与讲臣们却已是开始讲读经史。 这点连林延潮这样三更灯火五更鸡出来的读书人,都觉得辛苦。对于年轻的皇帝又何尝是一件美事。 林延潮听说李太后对天子管教极严,小皇帝有时候贪玩不读书,李太后就把天子叫于面前,叫他跪着当面数落,有时连着一两个时辰。 朝参日时,也是天不亮,李太后就跑到小皇帝寝宫里,看见小皇帝在那赖床。 李太后就当面叫,皇帝起床,早朝了。 小皇帝若再赖床,李太后就命人掀被子,左右扶着天子腋下强行坐起,拿水浇脸,然后再将小皇帝拽至车驾上。 此事传至外廷,大臣们都是齐声称赞,李太后,内教极严,真乃古今少有的贤明太后。但林延潮听说后,却为小皇帝感到悲催。 何洛文,林延潮二人跟着张居正,张四维身后,月台走至殿前,从六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进入前殿。 这前殿是举行经筵的地方,但日讲不在此处,而是在文华殿至后殿之间的穿廊。至于后殿则是天子与阁臣,讲书中途休息的地方。 穿廊间有正字官服侍,张居正与张四维先步入穿廊,而林延潮与何洛书在穿廊外东西分立等候。 林延潮看了一眼穿廊内,但见有一面六扇围屏,遮住了视线。 张居正,张四维步入穿廊后,先令左右退出,然后道:“宣新补日讲官林延潮觐见。“ 当下穿着一身红袍的林延潮走入穿廊,来到屏风之后,小皇帝端坐御案之后,而张居正,张四维站在班前。 林延潮向小皇帝道:“新补日讲官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林延潮叩见。“ 说完林延潮下拜行礼。 “免礼。“林延潮方才起身。 之后内官宣何洛文。何洛文入内后躬身微微行礼,就算完事。然后张居正,张四维分别站至御案左右,而林延潮与何洛文退至东西面对而立。 下面就是开讲。 开讲由何洛文与林延潮轮流进讲。日讲一般有两节,一节讲经,一节讲史。 身为首席日讲官何洛文自是进前与天子先讲四书。 因为朝参日是三六九,故而日讲官给天子备课,以三日为准,两日进讲,三日一温。以往日讲都没有细规,但张居正任首辅后,为小皇帝亲自制定每日日讲课程。 当初小皇帝年龄尚小,张居正怕讲读官讲书过长,令天子疲劳,所以令讲官将经书里过长的段落,析成数条,不必拘定三日。张居正还叮嘱经书里有关治道君德的内容,讲官应对起进行句解,若天子有疑问,要用俗语说透,务求天子明白。 此外还有种种规定,其中可见张居正为天子制定日讲课程用心之深。 何洛文自是遵照张居正叮嘱给天子讲读,用功甚细。 穿廊中回荡着何洛文的念诵声,渐渐的天边微明,晨曦透过槛窗撒在文华殿的御砖上。 两名正字官入内依次把一盏一盏的铜灯罩灭。 林延潮看了一眼槛窗之外,想起数月前还在洪塘乡间,而今身置庙堂,为天子讲经之上,忽有几分不真切的感觉。 此刻讲经倏然而止,何洛文已是退至一旁。 张居正道:“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向天子进讲。” 林延潮领命走至御案前三尺,然后向天子一躬, 再取御案上二金尺,取时先取书脚,再压书头将所将之书压好,马上要要讲书页行款,要正好摆在小皇帝的面前,目光平视所及的地方。 然后用指书牙签,在所讲书页上,指到哪里念至哪里。 讲官持指书牙签也有规矩,金尺有尖头,身为讲官需辨认,不可倒持,若是尖头那一端指向天子,那么距离下岗也就不远了。(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五章 讲官福利 林延潮用金尺讲书压好,方才何洛文讲书,现在论到林延潮讲经。 林延潮与小皇帝要讲的是,尚书里的尧典。 尧典在今文尚书里,是将古文尚书中的尧典和舜典糅合作一篇。 与私塾里先生教儒童不同,日讲乃讲官教授天子,更侧重于帝王之道。明朝的儒臣认为,圣主贤臣,治天下之大经大法,具载六经,故而要讲经。而四书里大学与五经里的尚书,被认为最切乎于圣学的。 所以这两篇也是日讲官必讲的篇目。 尽管林延潮所作的尚书古文注疏,在朝野民间有很大的争议。但用‘通经大家’四字来形容林延潮在古文今文尚书上的造诣,却已是为天下读书人所公认的。 按照规矩林延潮手持指书牙签,与天子先讲读五遍尧典。林延潮讲数句,天子合数句。 身为讲官林延潮在讲读时,首先不可夹杂着乡间口音。 幸好作为从小学习各种言语的穿越众,林延潮掌握这个时代官话并不难。 若换了其他同乡,那可就悲催了。要不为何‘胡建棱’出身的官员,那么难晋日讲官?这口音是一个很大问题。历史上叶向高要充皇子的侍讲,但首辅沈一贯就说了,叶向高说起话来,土腔土语,语音不准,这等人不配教诲元子。 这点就算到了清朝也是一样,据说林则徐担任封疆大吏后与道光皇帝聊天,需要在一旁配上两个翻译才行。没错,是两个翻译,不是一个。 此外就是讲官讲读时要声音洪亮,曾有一位黄姓日讲官与天子进讲时,声细而哀,无一字可辨。皇帝满脸黑线的听完以后,对亲信摊手道,听这位黄前辈讲书,恰似哭了一场。左右都是窃笑。 讲官最忌就是在天子面前误读,其中讲章内的字音不能有错,句读也要无误,讲前需与讲官同僚校勘后方能进讲。 但这些对林延潮而言都不是难事。 林延潮将尧典讲读五遍后,就是直说大义,用通俗的语言讲经。 林延潮先将指书牙签取起,然后对坐在御座上的小皇帝道:“陛下,方才何讲官所道的大学为圣贤修己治人之要道,而言臣所讲的尚书尧典为千圣相传治天下之大经大法,舜典犹为切要。” 小皇帝问道:“林中允,为何书经以舜典为切要?” 方才讲读时,小皇帝除了跟读外,不能说他言,到了讲官言大义的时候,小皇帝方才可以问难。 林延潮道:“先王之学,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为口口相传,圣圣相继。尧典道得就是尧舜两名先王之事,陛下欲求圣王之道,先穷先王之学,而穷先王之学,当追溯本求源,由此而始。”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居正,张四维等人都缓缓点头。 小皇帝则是恭敬地道:“林中允请讲!” 下面林延潮开口解经,其实解经的内容,都在给内阁看定的讲章上写好了。除了天子问难外,林延潮很难有自我发挥的地方。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也是将自己学识,都融入到这样板文里。林延潮最擅长旁征博引,经文里引经据典是信手拈来,小皇帝听得是津津有味,不住相询。 不过一旁的张居正,张四维,何洛文都是皱起眉头来。 一般讲官治舜典,都是往四罪五刑五典,辩礼辩刑上着重。而林延潮在回答天子询问时,没有往这方向上靠,而是专捡典籍里奇事来说。这样说来固然显得林延潮学识渊博,天子听得也是很感兴趣,但却脱离教化之用,把天子拽至明白先王之道的正途上。 但日讲之上,大家也不能打断,就听着林延潮如此讲的。 直到一旁正字官上前道:“陛下时辰到了,请进东暖阁憩歇片刻。” 小皇帝方才点点头,罢了向林延潮继续相询的念头。见天子如此喜欢听林延潮讲读,张居正与张四维都是对视一眼。 小皇帝笑着道:“也好,两位讲官辛苦了,先下去用些酒饭,一会再与朕进讲。” “谢陛下恩赐。”林延潮与何洛文都是向天子一躬。 下面小皇帝离了御案,走至后殿,而张居正,张四维两名阁臣也是陪小皇帝进入后殿。 林延潮目送小皇帝走至后殿,按照日讲的规矩,自己与何洛文一会可以去文华门旁吃个早饭,顺便休息个一会。 但小皇帝却不得空闲,他进后殿东暖阁后,司礼监会将各衙门章奏进呈御览。小皇帝要边吃饭边批改奏章,如果对政事有所疑难的,就随时召在西暖阁等候的两位阁臣咨问。 批改完奏章后,小皇帝又要接下去,让讲官进文华殿继续日讲。林延潮不由感慨,当个皇帝也不见得那么幸福嘛。 天子离了御案后,林延潮与何洛文一并出了文华殿,来至文华门廊下用饭。 两张红漆桌案摆好,几名内官在那忙碌着,在桌案下各摆了炭盆,升起炭火来驱寒。 林延潮不由替小皇帝细心周到,心底感一阵阵温暖。 一旁内官向何洛文,林延潮行礼道:“见过何先生,林先生。” 二人点了点头于廊下就坐。 内官先向何洛文问道:“何先生,今日还是喝羊乳吗?” 何洛文矜持地点了点头,然后就闭上眼睛休息。 林延潮一听不由大喜,这,这里竟然还能点菜的。 一旁内官向林延潮问道:“敢问林先生用些什么呢?” 林延潮先止住点菜的欲望,而是问道:“这讲官酒饭,不是由光禄寺办的?” 内官闻言不由失笑,声音听得有些尖尖的。 然后内官道:“林先生有所不知,原先日讲宴席都是由光禄寺承办的,但数年前,陛下言光禄寺整日只会白水煮丁肉,几位先生如何能吃得好,吃得饱?之后陛下下旨,讲官酒饭由御厨一并承办。” 林延潮听完,心底那个感动,居然能吃到御膳,真太有口福了,这个日讲官当的不亏。 林延潮当下毫不客气地问道:“今日都有什么菜?尽数与我道来。” 听林延潮说完,一旁何洛文睁开眼睛,白了林延潮一眼。(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六章 御膳 对于皇家御膳,林延潮早有耳闻。 从嘉靖皇帝开始,明朝皇帝御膳不是由御膳房进,而是由左右太监供应。太监为了讨好皇帝,有多丰盛就办多丰盛。然后太监就以给天子供饭食的名义,向朝廷诸司要钱。 此举被当时官员骂为蠹政之举,天子是万乘之主,玉食万家,但在吃食上竟要受左右私养。唐玄宗时,御宴上奢侈,一盘菜值十家之产。咱们皇帝这样做,与唐玄宗有什么区别。 但就林延潮所知,皇室的御膳并没有奢侈到这个地步。大体上几任皇帝都还是比较节俭的。小皇帝的父亲穆宗皇帝有一日想吃驴肠,就要命太监备办。然后穆宗皇帝又说,他吃一次驴肠,就要杀一头驴,实在太铺张浪费了,于是下令就不吃了。 事实上御膳只是丰盛而已,奢靡铺张却是谈不上。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仍是很期待。 听林延潮问询有什么菜,那名内官笑着道:“林先生有所不知,御膳都是先呈天子看过后,再布菜给讲官。不过林中允有什么喜好的,提前与我们先吩咐,下次进讲时,再给你单独备上。“ 林延潮恍然,原来是这样,也就是天子先挑,挑完了臣子再挑,这样也算是不错。 林延潮道:“无妨,那我先坐着等一等。“ 片刻后,就看见十几名戴着纱布口罩火者拎着金盒,从后殿东暖阁里出来。 内官吩咐对这些人吩咐道:“打开盖子,给何先生,林先生看过。“ 何洛文淡淡地道:“我就不必了,呈林中允看过就好。“ 于是十几名火者一一端着金盒,在林延潮面前打开。 御膳有饭食十几样,茶食三五品,火者端给林延潮过目。 为了进宫进讲,林延潮也是天没亮就顶着寒霜从家里赶到紫禁城。看着这些饭食,林延潮感觉自己是真心的饿了。 内官见林延潮迟疑不作决定,问了一句:“林先生,还是担心饭食冷了,咱家命人立即热过。“ “不必了。“林延潮立即拒绝,这饭食上还冒着热气了,哪里是冷了。 林延潮吩咐了几句后,火者将金盒里的饭食一端出。林延潮面前的桌案上摆上玉井饭,腊肠香米粥,三个萝卜蒸卷,两块红枣糕,鸡蛋面,海参雪花羹,另外糖钹儿茶食和泡茶,则是饭后再上。 林延潮是南方人,喜食清淡,什么撒面,油茶面肯定是不会选的。 眼下看着满满一桌子饭食,林延潮食指大动。 玉井饭就是藕片莲子饭,之所以叫玉井,是藕截成块后,一片片看来像是一个井字,藕色又近于玉色。林延潮不禁想起韩愈有句诗是,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玉井饭就那么一小盅,用藕色地锦御瓷,小巧精致不够几口吃的。 至于萝卜蒸卷,红枣糕也是林延潮的大爱。 海参雪花羹美味滋补,热气腾腾的。至于鸡蛋面,林延潮让内官先盖住,留着最后填饱肚子。 林延潮拿起汤勺,在海参雪花羹舀了一口,不烫不冷的,鲜咸的汤水入口,恰将寒意与疲乏驱散。 然后林延潮几口将玉井饭吃完,又端起香米粥,再夹起一萝卜蒸卷。与林延潮并坐在另一张桌案上的何洛文,则是保持讲官风度,所**洁。他拿着银制小勺,就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乳,抹去奶皮,在那一勺一勺的挑着。 那等谨慎小心,似生怕羊乳,有丝毫沾到了官袍上。 半响后,何洛文已是将羊乳喝完,内官奉上湿巾,他拿了一点一点的擦着嘴唇。 “林中允!” 林延潮将筷子上夹的枣糕放下,擦嘴后向何洛文问道:“何谕德,有何示下?” 何洛文看着文华殿,慢慢地道:“林中允,你今日第一次进讲,需记得进讲之时,句句切乎先王之道,不可因圣上爱听什么,就讲些什么。” 林延潮知何洛文在提醒自己,并没有按照讲官的那一套,与天子讲经。尽管说得很委婉,但指出林延潮在迎合圣意,专用捡皇帝喜欢听的来说。 但林延潮有自己的主意,于是道:“谢何谕德提点,下官以为将先王之道糅于俗事中进讲,更易讲明。” 何洛文听了眉头一皱道:“圣贤之道何其精微,林中允怎可擅衍其义,糅于故事。” 何洛文这话微微重了,但对方毕竟是首席讲臣,资历和官位远在自己之上,林延潮出言不能顶撞。 于是林延潮就沉默着不说话。 这时两名内官从暖阁步出来到何洛文,林延潮面前道:“何先生,林先生,万岁爷见今日御膳上有云南进贡鸡踪菜,想两位讲官还从未吃过,故而命我等端来。” 林延潮和何洛文一并起身致谢。 内官笑着道:“万岁爷赐食给大臣,这是不轻易授予的恩典啊,多是林先生今日进讲,令龙心大悦,故而万岁爷推食食之。” 林延潮有些不以为然,皇帝吃过再给我吃,多不卫生啊。但对‘推食食之’却不得不感谢。内官离去后,何洛文也就不说什么。小皇帝显然是十分欣赏林延潮进讲,故而给他撑腰嘛,他还能说些什么。 林延潮将饭食吃完,又喝了半壶茶,方才满足。 片刻后,天子在殿上宣二人继续进讲。 二人一并起身进文华殿,一旁内官收拾饭桌,也是谈论起二人。 一人道:“何先生持儒臣之仪,一饮一食都合乎于礼数,无可挑剔,难怪万岁爷赞他为人臣楷模。至于林先生嘛……” 几名内官都是一笑,一人道:“虽看得没有词臣的清贵庄重,但却不似捏架子的人,应是比较好说话。” “我觉得有理,你们看他们二人谁会更得万岁爷赏识?” 众人闻言都是对视而笑。 这时林延潮,何洛文已入穿廊。 日讲分早讲与午讲,早讲将四书五经,午讲讲通鉴节要,也就是讲史,与天子讲述历朝兴亡事实。 林延潮站定后,觉得张四维似有意无意地看了自己一眼。 林延潮想起张四维的叮嘱,正是要他在讲史之时,借历史之事,委婉劝诫天子。 这才是今日日讲的关键所在。(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七章 拐弯抹角 林延潮与何洛文依旧是对立而站。但见小皇帝从后殿来至廊房时,脸上却涨得通红。 林延潮察言观色,见天子这样应是生气动怒的样子。然后他又看站在天子身后的张居正,张四维的脸色。 但这二人都是城府深沉之人,令林延潮丝毫看不出端倪来。 林延潮猜得没错,就在自己用御膳时,小皇帝确实发了顿脾气。 当时小皇帝正在文华殿后殿东暖阁里批改奏章,而张居正,张四维就坐在暖阁外,君臣内外以一帷幔间隔。 就在这时司礼监太监冯保来了,身后两个钤束长随各捧着一叠奏章。 冯保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斗牛服,走进文华殿。 冯保眼下是司礼监太监兼提督东厂,在内廷中司礼监太监有内相之称,可谓权视首辅,排名在司礼监太监之后就是提督东厂太监。东厂督公向天子奏事时,连司礼监太监也要退避。 而冯保身兼‘内相’与‘督公’两大称呼于一身,除了嘉靖朝的麦福,黄锦,下来就属他一人,权势未必在张居正之下。 但冯保待张居正十分恭敬,天子曾赐他蟒服,但冯保有张居正在场时,坚决不穿。 冯保有侄儿叫冯邦宁,格外跋扈,横行于京师,一日遇上张居正一位长随姚旷,二人互相不爽,先bb,后打架。姚旷吃了亏向张居正告状,张居正写信给冯保让他约束侄儿。 冯保知道后没有护短,而是把冯邦宁抽了一顿。张居正变革之所以这么顺利,也因冯保善于处下,丝毫不给他找麻烦的缘故。 张居正,张四维见了冯保,一并从椅上起身,离开椅下的毛毡行礼道:“双林先生。” 双林是冯保的号。 冯保也是对二人行礼道:“咱家将奏章进献给天子,就不陪二位阁老说话了。” 于是冯保走入暖阁,小皇帝看见冯保,搁下笔来笑着道:“大伴你来了拉!” 冯保堆起笑容道:“见过陛下,这是外廷刚送来的奏章,这里有京兆尹的折子,说有民间有祥瑞,内臣看了就立即给陛下送来了。” 小皇帝笑着道:“有什么祥瑞啊?” 冯保道:“他说有百姓几个月前在西山夜间见一赤光,亮如白昼。” 小皇帝听了顿时没了兴趣,道:“这算什么祥瑞,这地方官也真无趣,拿这些事来说。” 冯保笑着道:“陛下有所不知,十六年也百姓见一赤光,后不久民间有一女子,未婚而孕。” 小皇帝听了顿时面色不快问道:“未婚而孕怎么了?” 冯保道:“古书云,女子梦赤光未婚生子,多为圣人也,故而可称祥瑞。” 小皇帝听了冷笑道:“此古书为伪也,此子也可为妖孽。” 说完小皇帝重重拂袖,冯保连忙道:“陛下息怒。” 小皇帝看了冯保一眼道:“京兆尹不理会庶务,而专打听这些歪门东西,可见其失职,立即下旨,朕要好好申斥他。” “这。” 暖阁外,张居正,张四维都不由摇头。 …… 此刻小皇帝坐在文华殿上,想起方才之事,仍是气得不打一处来。 他怎么听不明白,这些臣子借着这些事,变着方的暗示他。 只是他的性子,隐隐犹如他的祖父嘉靖皇帝那样软硬不吃的脾气,你要我这么干,我就偏不。 这时何洛文已是上前了,小皇帝方才回过神来道:“何先生今日讲哪一段?” 何洛文道:“陛下,臣今日讲得是宋真宗皇帝。” 林延潮一听何洛文起了个头就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好啊,你何翰林也是给李太后,张四维当说客来了。 林延潮不动声色站在一旁,听何洛文怎么与小皇帝讲。 小皇帝不是林延潮,当然不知何洛文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药,反而笑着道:“朕听闻真宗虽有澶渊之耻,但在位时能恤民免租,整顿吏治,却也算是一位有为之君。” 何洛文道:“陛下所言甚是,不过臣今日讲的是真宗皇帝身边的大臣张茂实。” 小皇帝哦地一声,问道:“张茂实?这朕倒是第一次听说,此人有何功业啊?” 何洛文道:“此人无甚功业。” 于是何洛文将张茂实经历道来,小皇帝听了顿时再度脸黑。 这张茂实什么人,史载是皇子乳母朱氏之子,但事实上朱氏却是出身宫女。 然后何洛文说得是野史,宋真宗临幸了朱氏,朱氏给天子诞下张茂实。但宋真宗是在居丧之际临幸朱氏,怕影响帝王名声,故而怎么也不肯承认这儿子。 下面就是正史了,宋真宗就将张茂实送给太监张景宗当养子,并养在宫中。后来张茂实长大后,担任禁军马军副都指挥使。 这时宋真宗已是过世了,传位给宋仁宗,但宋仁宗皇位却后继无人。有一日张茂实的一名部下,得知内情,向张茂实说,你不如认回这门亲戚,从此就是天子的皇兄,皇亲国戚了,甚至你的儿子还有继承皇位的可能。 张茂实没答允,但消息却传了出去,民间百姓都听说了。 张茂实吓得不行,于是向天子请罪,宋仁宗听说了于是解除他兵权,到外地任节度使。 过了几年,宋仁宗将张茂实调回继续任禁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但大臣不干了,说人谓茂实为先帝子,岂宜用典宿卫? 然后张茂实不断被御史弹劾,到死的那一天,还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无论这野史是不是真的,但何洛文讲出给天子听,就又是另一个意思了。 林延潮看小皇帝笑脸气得涨红,但何洛文却是耿直进言。 林延潮心想这何洛文讲得却也是在理,他之前听说,小皇帝要将王姓宫女所生之子,送至宫外让百姓私养。但何洛文恰恰就给皇帝讲了,当一名皇帝私生子是什么结果。 林延潮也不得不佩服何洛文,居然找了这么一个野史上的例子,来劝诫皇帝。皇帝还拿他没办法。 咱们读书人就是擅长拐弯抹角。 何洛文劝诫后,小皇帝还不得不夸奖了他一番,然后看向林延潮道:“林中允,你今日要与朕讲得是通鉴哪一段呢?”(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八章 说一不说二 林延潮看出天子的神色。 小皇帝的城府仍是太浅了些,何洛文这一劝诫,但是他的面子上已是挂不住。 当然何洛文这劝诫,还是很无礼的,触怒了天子的威严,这若是在嘉靖皇帝时,哪有大臣敢这么讥讽天子的。 但从大臣角度来看,天子年轻,还未亲政,远远玩不过张四维,李太后。平素张居正敢呵斥皇帝,李太后动不动就把皇帝从床上抓起来用水泼脸。他们这样做,不就显得自己是比天子还牛逼的存在吗? 百官们在太后与天子这选择题,大家当然毫不犹豫选太后,不会选站在天子一边。 从皇帝的角度来看,颇有你站在我妈这边,当我好欺负是吧的看法。 小孩子都有逆反心理,何况天子这等九五至尊,太后与大臣越这样,天子心底的积怨也是越深。他日就算勉强从了,怨恨也是放在心底,甚至会发泄在王氏宫女,甚至他的孩子身上。 此刻小皇帝脸上怒色已是强压了下去,笑着道:“何爱卿这番话,讲得着实不错,朕有所得。” 林延潮知天子明明生气,还要这么陪着笑脸说话,这等滋味怎么好受。 何洛文讲完行礼退下。小皇帝继续道:“林中允,你今日要与朕讲得是什么呢?” 听天子向林延潮这么问询,林延潮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疏远。他知道皇帝已是将他和何洛文看作了一路人。 林延潮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向前走到御案前,向小皇帝一躬后答道:“陛下,讲臣今日要讲得是唐太宗皇帝。”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乃一代雄主,太宗皇帝犹有过之,他的生平朕听得不少了,不知林中允要讲哪一段呢?” 唐太宗一代雄主,他的治国平天下之道,是每朝君主必学的功课。对林延潮要说唐太宗,小皇帝此刻心道,你还能比前任几位讲官说出新意来吗? “讲臣,今日要讲的是魏征谏太宗皇帝。” 小皇帝脸顿时沉了下来,就算对历史一知半解的人,也知道魏征谏太宗的故事。 讲官们给天子讲课时,最常说的一句,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这句话就是出自唐太宗点评魏征的。同时讲官们也是用魏征的例子,来劝小皇帝要学太宗皇帝啊,你要多虚心纳谏。李世民那么英明的皇帝,都也要以魏征这等谏臣为镜。你有李世民厉害吗?没有他厉害,你就别bb,老老实实地听我们的话。 小皇帝看来林延潮讲魏征这故事,就劝自己要学唐太宗纳谏的。 当然这给小皇帝讲魏征,并非林延潮临时起意,他事先给张四维的讲章里就这么写的。讲官给天子的讲章要给阁臣先看定,如果林延潮不写这个,那么讲章在张四维那就通不过了。 小皇帝神色已是冷淡下来,林延潮是他钦点的状元,三元及第牌匾也是他恩赐的,当初会见外邦使节,自己还帮林延潮说话,给他加官进爵,而此刻连林延潮不帮他也就算了,还帮着太后,这等心疼岂是言语可以说的。 这等于被自己亲信的人,再背叛了一次,伤害比何洛文劝谏更痛十倍。所有大臣都弃他而去,堂堂天子在这一刻真的成为了孤家寡人。 小皇帝神色已是恢复如常,坐在御案后道:“林中允请讲。” 林延潮听出小皇帝这话里的痛楚,于是道:“微臣今日所讲之书,乃验古人所行之事,政事何者为得,何者为失,天下因何而治乱,故而望陛下引以为鉴。” 开场白后,林延潮继续道:“昔日陕县丞皇甫德,参上书惹太宗动怒,太宗以为讪谤。魏征劝道,昔贾谊当汉文帝上书说,可为帝王痛哭的事有一件,可为帝王流涕者两件,可以为帝王长叹息的事有六件。从古以来上书奏事,臣子往往言辞很激切,如果不激切,就不能打动人主的心,故而激切即似讪谤。” 众人听出,林延潮的意思就是,陛下,咱们臣子谏言意见是激烈了一些,但不激烈你听不进去。你是皇帝大人大度,哪能因这点小事生气呢。 小皇帝听了这话,脸色稍缓道:“林卿家请继续说。” 张居正,张四维都是点头心道,林延潮果真了得,几句话令天子怒色顿消。 下面林延潮反问:“陛下以为魏征为何等之臣?” 小皇帝听了道:“朕记得魏征曾与太宗皇帝说过,所谓良臣,应该像稷、契、皋陶那样,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传世,福禄无疆;而所谓忠臣,只能像龙逄、比干那样,身受诛夷,君陷大恶,家国并丧,空有其名。” “魏征一生上谏两百余事,太宗皇帝亦名垂千古,他应是良臣。” 林延潮道:“陛下所言极是,微臣也以为魏征乃良臣,而并非忠臣。” 小皇帝听了失笑道:“林卿家,此言差矣,朕可没有说过魏征不是忠臣,当然此忠臣并非魏征所言的忠臣。” 林延潮笑着道:“陛下,微臣仍认为魏征不是忠臣。” 小皇帝听了问道:“林卿家,这么说有什么道理吗?” 林延潮道:“陛下,微臣读史,记得魏征将自己谏诤太宗皇帝的奏章,上奏之前都偷偷抄录下来,拿给史官诸遂良看,让他录之国史,成全己名,却宣扬天子之错,陷君于恶名。敢问陛下这是忠臣吗?” 林延潮风向疾转,张居正,张四维,何洛文谁也没有料到。 何洛文听了袖子下双手微微动了动,然后平静了下来。 小皇帝听了却是看了何洛文一眼,意味深长地问:“依林卿家这么说,魏征岂非沽名卖直,陷君于恶名?” 林延潮反问:“陛下,那太宗皇帝最后陷于恶名了吗?” 小皇帝听了林延潮话,终于知道他说得是什么意思了。 当初讲官们与他讲这段历史时,只说一不说二,只提唐太宗从善如流,魏征敢谏,却不说魏征背后那点小心思。(未完待续。) 五百四十九章 单独召见 何洛文垂着头,他方才刚向天子进谏。而林延潮这番话听来,有几分讽刺他的意思。 至于小皇帝则是不一样,他从林延潮这次进讲听出了与其他讲官,不一样的意思。 小皇帝眼光一转,忽笑着对何洛文问道:“何卿家以为林卿这番话如何?” 林延潮听了心道,好啊,好你个万历,这是在煽风点火啊,发动群众斗群众啊! 何洛文一直不动声色,待听小皇帝这么问时,上前几步道:“陛下,讲臣以为林卿这番话深有见地。” 说完何洛文就不说了,竟不辩解一句,颇有大臣的风度。 林延潮看了何洛文一眼,心道若是换了旁人被小皇帝这一挑拨,早就上来与自己撕逼了,但何洛文不为所动。听闻此人理学精湛,持身甚谨,果真名不虚传。 见何洛文不为所动,小皇帝不免有些失望,然后对林延潮道:“那林卿家请继续讲。” 而林延潮看了张四维,何洛文一眼心道,话题讲到这里就好了,需见好就收。 于是林延潮道:“以臣所见,魏征将奏章给诸遂良看,不是为了美名,而是为了保全性命,但对唐太宗皇帝而言,不论臣工的用心,但凡有臣下十句里有一句利于行的,就可以纳之,这才人君的楷模。讲臣举这例子,就是想向陛下说此。希陛下能慎之戒之。” 听了林延潮的话,在场小皇帝以下都是点了点头。 如果说林延潮方才以魏征之事,是起了个好头的话,那么这几句总结,就是一个豹尾。 当然虽说豹尾,但林延潮还只是笼统大概地说了一下,其中种种深意,又岂是三言两句能说得清呢?小皇帝不由觉得意犹未尽,比起何洛文的劝谏,林延潮的谏言既不是泛泛之谈,也给他留了面子,令他有所得。 于是小皇帝郑重地道:“林卿家之言,朕受教了。” 这番话说得比方才对何洛文讲得的内容差不多,但话语里的诚恳,又岂止多了十倍。 林延潮察言观色,知自己过了小皇帝这一关,又看向张四维,但见他向自己轻轻颔首,知他对自己这番临时起意的进谏,也是认可了。 唯一就是何洛文可能不爽。 张居正出班道:“陛下,已快午时,该回宫用膳了。” 小皇帝点点头道:“两位卿家辛苦了。” 说完小皇帝离案,然后林延潮与何洛文向天子一躬,这一次日讲方才结束了。 于是林延潮与何洛文一并离开文华殿,半路上林延潮与何洛文道:“何前辈,方才侍生在殿中,就事论事,非特意有指,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 何洛文看了林延潮一眼道:“此乃区区小事,何足放在心上。” 说完何洛文先一步离去。 然后林延潮回到皇极门前的值庐,王家屏,朱赓都在值庐里一边吃饭,一边说笑。 他们见了林延潮,当下招呼林延潮一并来同食。 林延潮当然乐意,在史书里这王家屏和朱赓后来都是官居首辅的人物啊,自己还不赶紧与他们打好关系。 由此可见日讲官之中真可谓是藏龙卧虎,要不然怎么说是宰相的预备班。 小吏给林延潮盛好饭端上桌。 王家屏举着筷子指着桌上的五菜两汤,笑着对林延潮道:“这值庐的饭食是比不上御膳,甚至在内阁时吃的私厨也是不如,宗海不会不习惯吧!” 林延潮连忙道:“王前辈哪里话,这饭菜侍生已是觉得很好了。” 王家屏收敛笑容道:“以后都是同济,我也不与宗海你见外了。这讲官值庐也就这样,几个开间都是连在一起的,咱们几位日讲官没有单独的值房,甚至连饭桌,也是在公案一旁。而且这里下午日头西晒,到了夏天,值庐里就如同蒸炉一般。” 林延潮道:“王前辈能在这里住了六年,那侍生也要住六年。” 王家屏与朱赓对视一眼,然后一并点头道:“好,有志气。” 于是众人闲聊,林延潮还没吃了没几口,就见一名太监走进值庐道:“林中允在吗?” 林延潮起身道:“我就是。” 这太监道:“陛下口谕,请林中允立即去乾清宫觐见!”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讶然,什么?天子要林延潮单独觐见? 林延潮这才任日讲官第一天,就有被天子单独召见的资格,这是要往心腹之臣上靠的节奏啊。 一旁王家屏,朱赓第一个反应是林延潮不会犯了什么事吧,这才第一天值日讲呢。 林延潮却丝毫不惊讶,咱们这位年少天子,果真是性子够急的,这才刚刚过午,就传召自己了,自己还以为要等一会呢。 林延潮道:“请公公容我宽衣。” 太监道:“请林中允快一些。” 于是林延潮入内换了一件官袍,当下随这位太监从皇极门入宫。 林延潮在乾清门前等候了一阵,这里是外廷内廷分界之处,一般外臣不敢擅入。半响后朱漆大门菜被司阍推开,林延潮与这名太监来到乾清宫旁东暖阁里。 太监道:“陛下正在用膳,林先生还请宽坐。” 林延潮坐定,这时一名太监端着茶入内。 林延潮看了一眼,见这太监竟是高淮不由大喜。 高淮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给林延潮上茶低声道:“状元公,万岁爷方才用午膳时,冯大珰来了一趟。冯大珰走后,万岁爷就心情很不好,故而命人传你,你一会奏对时,谨慎着些。” 林延潮点点头,这就是宫里有人的好处,也是低声道:“多谢公公通风报信了,以后请公公多照应。” 高淮连忙道:“哪的话,平日万岁爷对状元公器重得很呢,你名字还写在文华殿的屏风上呢,以后我还要求状元公照应我才是。” 林延潮与高淮说了几句,高淮立即走了。 半响后,门一开小皇帝进来了。 林延潮立即向天子行礼。 小皇帝点点头后,示意左右退下,然后对林延潮道:“这么急着请林爱卿来,实是朕要几句心底话与你商量。”(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章 私问 听了小皇帝这话,正常人都是要泪崩了,这是什么的节奏? 这与大庭广众下的君前奏对不同。天子私下垂问,这简直是拿你当心腹啊!什么叫天子股肱,帷幄近臣,不外乎如是。放在外人看来,这以后妥妥的是要飞黄腾达的节奏。 但是对林延潮而言,却并非是这么简单的事,伴君如伴虎,这是机遇也是风险。 林延潮躬身道:“不知陛下有何垂询讲臣?” 额,小皇帝犹豫了下,然后压了压手道:“林爱卿先坐下喝口茶。” “臣谢陛下赐坐。”林延潮坐下后,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小皇帝捋着龙袍的袍角,斟酌了一番道:“慈宁宫……” 讲到这里,小皇帝有些难以启齿,脸上一红换了一番口气道:“……慈宁宫旁花开正盛,林爱卿可有耳闻?” 林延潮道:“大内之中,此非外臣可知。但入冬之后,慈宁宫旁花开正盛,想必是奇景了。” 小皇帝顿时知道自己说了一句蠢话。 这时林延潮道:“陛下请微臣来,是否早讲午讲之时,微臣所讲的经史有讲得不清楚的地方。” 林延潮的台阶递了过来,小皇帝顿舒了一口气,笑着道:“林爱卿,确实你今日所讲魏征谏太宗之事,朕深感费解。” 林延潮问道:“不知陛下于哪一段感到费解呢?” 小皇帝道:“朕也知道为人君者,当广开言事之路。但百官所言所见,不免与朕相抵。朕也知道有些地方朕也做得不对,但若真能改之,朕早改了。若不能改之,言官又言之何益,此朕不能解。” 林延潮听小皇帝这话心道,这话不新鲜,史上小皇帝还拿此话问了另一个人,那就是王锡爵。 当时天子问王锡爵,言官好bb,朕撑不住了怎么办。 王锡爵答道,上于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鸟之音。大意就是这样奏章一概不理,你当他鸟叫。 王锡爵本是私下向天子说的,但这消息不小心传了出去,顿时言官一片沸然。你王锡爵身为文官一份子,居然在皇帝面前,骂言官尽是鸟人,这了不得了,革命内部出现了叛徒啊! 于是满朝上下群起攻之,王锡爵政治生涯因此中止。 不过小皇帝所问的,这也就是每一名君王最苦恼的地方了。 林延潮道:“陛下,昔年魏征谏太宗,魏征的话,太宗皇帝都纳用了吗?魏征谏高昌设县,太宗皇帝拒之,魏征谏立魏王,太宗皇帝也没纳之,反而立了晋王。所谓的太宗从谏如流,实乃后世史官误陛下啊。” 小皇帝听了抚掌笑着道:“还是林卿家肯与朕说心底话。” 说到这里,小皇帝突冷笑一声道:“其实朕心底也明白,为何京兆尹,何洛文以及几位大臣,都在劝朕,还不是一肚子幸进的打算。那宫女肚里若为元嗣,这些人就有劝立之功,哼!” 听到这里,林延潮不由称许,小皇帝有时候看起来蛮不靠谱的,但还是英睿的。对于大臣们为何劝谏,这番投机取巧的心思,心底就和明镜一样。 眼下小皇帝还没有嫡子,那宫女若是给天子生下男孩,那么按照立嫡立长的规矩,这就是太子。官员们少不了要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积极上谏,要是选边成功,就算自己看不到,将来也可保子孙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啊,这必须赌一把的! 林延潮一声不吭,听着小皇帝把心底话说出来。 “林爱卿,此事朕想听听你的看法,朕该不该认这宫女?”小皇帝向林延潮询问。 林延潮心道,我勒个去,你问我要不要**转正,上车补票,这个答案我怎么好乱说的。如果我点同意,那么在小皇帝心底,不就也成了那些图谋‘劝立之功’的大臣吗? 若点不同意,顺了皇帝心思,但自己也是竖敌无数,以后更休想在朝堂有立足之地了。 于是林延潮果断道了一句:“此乃陛下家事,臣不敢开口。” 这会轮到小皇帝吐血了,他找林延潮来还不是找个能商量的大臣,想就此事听听他的意见。 小皇帝急道:“林卿家,此间就你我二人,出得你口,入得你耳,绝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个忙无论如何,你可一定要帮帮朕。” 小皇帝都这么说,林延潮不能再拒绝了,于是道:“陛下,可否请容微臣先问几个问题?” 小皇帝喜道:“林卿家尽管问!” 看着对方一脸热切的样子,林延潮道:“敢问若是陛下决意不认此宫女,那两宫太后于此是什么看法?” 小皇帝听了沉默片刻道:“慈圣太后必不肯允之,仁圣太后不会说,但恐怕也是不喜。” “眼下知道此事的几位阁老,讲臣中可有一人支持陛下?” 小皇帝双手一摊道:“没有一人。” “那臣斗胆再问陛下,若是消息传至外廷,百官又会如何?” 小皇帝有几分无奈地道:“那肯定是奏章堆积如山。” 林延潮道:“臣窃以为也是如此,事实上陛下心底早有圣裁,何不早作打算?免得最后上下怨之。” 小皇帝先是默然了,然后道:“林卿家,谋事明白,陈平,张良也不过如此,朕要如何赏你才是?” 林延潮立即起身道:“臣哪里有什么功劳,若陛下真的要赏赐,应该重赏何谕德,那么太后与百官,必会知道陛下的心意,称赞陛下的英明。” 小皇帝一愕,但随即明白林延潮的心思,不由感动地点点头。 此刻小皇帝已是从颓然走出,对门外道:“来人!” 外间两位乾清宫值事太监走进暖阁,其中正有高淮。 高淮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小皇帝道:“传朕口谕,詹事府谕德何洛文,讲读效劳,赐玉带一条,罗衣一件!” “是,陛下。”高淮见小皇帝神色甚喜,还以为他要赏赐林延潮,却不知为何赏了何洛文。 而林延潮则是在一旁大声道:“陛下圣明!” 小皇帝徐徐地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一章 侍君之心 就在林延潮受天子召见时。 此刻皇极门值庐里,五位日讲官也是难得聚在一处。 众人正在闲聊,这时一名奴仆模样的人走进了值庐向何洛文道:“老爷,这是二爷给你的家信。” 何洛文点点头,拿信收下拆开一看后,微微皱眉,立即提笔回信。 众人都知道何洛文的弟弟乃何洛书,原来是翰林,当然他们也都知道,林延潮在恩荣宴上与何洛书撕逼的事。 换了一般何洛文就算不给林延潮穿小鞋,对林延潮也必是印象颇恶。 王家屏将次日进讲的讲章放在一边,向正在写信的何洛文问:“今日林中允第一次进讲,启图兄以为如何?可有不妥之处。” 王家屏不知何洛文对林延潮态度,这么问也是试试他的口风。 何洛文听了搁笔,淡淡地道:“尚可而已。” 众人不知何洛文所指,朱赓进一步问道:“真不会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天子吧?” 何洛文道:“林中允初次参加日讲,虽谈不上练达,但也没有犯错的地方,最多言辞有些随心吧。” 听到随心二字,众人更觉得今日进讲时,文华殿内确实发生了什么事。 一旁朱赓问:“天子传召非同小事,我等身为日讲官多年,但私下入宫奏对,也不过寥寥数次。林中允突被宣召入宫,我等总是担心他不小心冒犯了天子吧。” 王家屏皱眉道:“我也是有此担心啊,故而才相询启图兄。听闻以往有一名讲官,在给天子讲中庸时,竟说出‘白骨如林’之语,最后因言语不谨,被罢了讲官。我倒是担心林中允初次进讲,言语中不知避讳,惹天子不快。” 坐在最末席的黄凤翔,乃是几人中除林延潮外晋日讲官最晚的一人。他道:“王前辈不必替林中允担心,侍生所知林中允处事十分持重严谨,料想在进讲时不小心有辱圣听。” 一旁陈思育也是笑道:“不错,林宗海在我手下任事虽不足半年,但他处事之严谨,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 王家屏听了笑着道:“有你们这番话,我就放心了。” 何洛文听了点点头,然后道:“忠伯真仁厚之人,我等既是翰苑同僚,眼下又一并为天子侍讲,更需和衷共济才是,忠伯一会去打听打听,看看林中允是否有需我们帮助的地方。” 听何洛文的话,众人都是称是。 就在王家屏要出门打听消息时,此刻门外突道:“圣旨到!” 林延潮刚刚从乾清宫回到皇极门值庐。 眼瞅几名宣旨的太监刚走,林延潮在屋外,就看到几位日讲官们都正在向何洛文道贺的一幕。 林延潮走进屋里,见一旁桌案上置着御赐的玉带,红袍时,连自己不由眼热羡慕。 为何羡慕呢?主要是那一条玉带。 明朝官制,一品官方能佩玉带,可持腰玉。 当然天子也会格外施恩,赐腰玉给大臣,但这都是二品三品官方特有的殊荣。 不过作为天子近臣,日讲官品秩虽低,但天子也是经常破格赏赐的,虽官位不好升迁,但在官服上却给与拔高。前朝就有五品讲官赐斗牛服的例子。 但是赐予腰玉,对于讲官而言那还是属于旷世恩典,没有几人在讲官任上得天子如此赏赐的。 此刻何洛文,也是不由露出了笑容,甚至有几分惊喜。一旁几位日讲官既是向何洛文恭喜,同时看向玉带也都是满满的羡慕之意。 而他们见林延潮进来,一旁的黄凤翔快步上前道:“宗海,你来得正好,天子召你觐见,何谕德即受厚赏,此事莫非与你有关?” 何洛文与众官员都是看向林延潮心想,是啊,莫非林延潮在天子面前说了何洛文的好话。 哪知林延潮听了装出一脸惊讶的神情问道:“什么?何前辈竟受天子封赏,这在下不知道啊。何前辈,侍生先在这里与你道喜了。” 众日讲官们都是一愣,王家屏,朱赓都露出怀疑之色,齐声问道:“不可能啊,这真与你无关?” 林延潮答道:“是啊,在乾清宫时我实不曾在圣上面前提及何前辈半句。” 这时何洛文上前一步,来到林延潮面前问道:“那林中允在天子面前说了什么?” 林延潮道:“问得都是今日讲书之事,天子好学,有几处不明白之处,召我相问。我也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实不料何前辈受到封赏。想必是今日何前辈进讲,得天子赏识吧!” 林延潮拒不承认,众人都是将信将疑。 倒是朱赓,王家屏,陈思育见此,露出了几分玩味的笑意。林延潮也知多半瞒不过这几只老狐狸的。 这可是天大的人情,但为什么林延潮要推辞呢? 因为自己在天子面前说了,自己不愿居功,请重赏何洛文。 眼下出来了,林延潮在别人面前自吹自擂,把这个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这是什么行为?前后不一,人品堪忧啊!话万一传到小皇帝耳朵里面,功亏一篑,所有努力化为乌有。而且何洛文知道真相,也不会感激林延潮,反而会心怀不满,甚至怨恨自己。 伴君如伴虎啊!故而申时行平日时常与林延潮讲,时时刻刻要有伴君之心。 平日林延潮若在翰林院里神经大条一点无所谓,但身处这紫禁城里一点点疏忽,都是不行的。 听林延潮这么说,朱赓笑着道:“天子圣明,必能自省自鉴,故而这才事后赏赐了启图兄的!” 几人一并点头道:“正是如此。” 何洛文露出淡淡的笑容道:“其实何某哪里有半分功劳,只是天子重赏何某,其实不过向太后,内阁,以及我等几位讲臣表个态而已。但林中允也是出了一份力啊!” 林延潮立即‘谦虚’地道:“何前辈,这……这侍生毫无寸功,实是不敢当啊!” 几人都是笑着道:“宗海,当得,当得。” 何洛文点点头,轻笑着道:“宗海实不必谦让。” 听何洛文这么说,林延潮觉得何洛文他对自己的疏离少了几分。(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二章 动怒 临近冬季,虽未下雪,但天气已是酷寒。 今日是京官们三日一次32的朝参。 官员们披星戴月地坐轿,骑马,或者徒步赶往皇城。林延潮也是官员队列中的一员,他对这什么唠叨子早朝,早就是一肚子怨念。 在翰林院时,官员们都是辰时以前到衙点卯。但朝参时你非要搞个卯时,夏天也就算了,冬天这么冷,又这么黑仍要上朝。林延潮等这样家住得离皇城远一点的官员,一般四更天就要起床。常言道四更贼五更鸡,堂堂京官居然与窃贼,同步作息,何等奇葩。 林延潮入宫门后,天色还未未明,于是先去朝房里休息了。 几位阁部都还没到,朝房里唯一到的主官是现在的翰林院掌院学士沈鲤。 沈鲤乃河南归德人,人称沈归德,在翰苑时是以理学著称的儒官。此外沈鲤还曾是天子在东宫时的讲官,也是很得小皇帝器重的讲官,去年丁忧守制已满,刚刚返回朝廷现在出任侍讲学士,兼掌院事。 沈鲤这人相貌很有特点,面色清黑,一见之后绝对令人印象深刻。林延潮省亲回朝后,曾往沈鲤门上送了帖子意思一下,并没有亲自上门拜见。按道理来说,沈鲤现在是翰林院老大,名义上的顶头上司,林延潮不该对他这么怠慢。 但是林延潮老师申时行与沈鲤私交不睦,据林延潮所知沈鲤是一个很清高正直的人,他的经学功底很高,他经常说了一句名言是,治学上要确认是非,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不可似是而非。 在翰林院公事的时候,沈鲤觉得申时行这人很世故太圆滑,很讨厌。而申时行也讨厌沈鲤,常常私下骂他为‘蓝面贼’。 因为这二人这样恶劣关系,故而林延潮也不得不主动与沈鲤划清界限。 “下官林延潮见过光学士。”林延潮初见沈鲤时,心底有点小忐忑,担心他因为申时行的关系,不给自己好脸色看。再说自己回京没有第一时间拜会沈鲤,却是也不太恭敬。 沈鲤身形不高,但目光却很是锋锐,十足的理学大宗师的气度。 沈鲤见了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是林中允,久闻其名了,你的漕弊论我居乡时看过了,可谓切中时弊,发人深省,乃是金石之言。” 林延潮听了沈鲤这话,大出乎意料,没料到他对自己竟这么看重。 “光学士之言,下官不敢当之。” 沈鲤笑了笑道:“读文章可知风骨,有什么当不得的,我眼光不会有错,宗海乃真孺臣!” 这评价令林延潮不免‘受之有愧’,但只能受了。 接着沈鲤又道:“林中允既为日讲官,需时时劝诫天子,让其亲贤臣,远小人。” 林延潮听了一愣心道,这沈鲤话中有话啊,总感觉这小人,指的是申时行。 但林延潮只能道:“光学士教诲,下官谨记在心。” 然后林延潮立即告退,坐在一旁了,与左右同僚闲聊。 此刻朝房里十分热闹,一名翰林道:“诸位可知道今日朝参上,陛下会宣告一件大事。” “何事?” 此人笑着道:“我听说陛下要册封一名都人为妃。” 林延潮看了他一眼,心道宫闱里要守住秘密,实不容易啊!越来越多的官员知道了,看来早晚传遍官员的耳底。 “都人岂可为妃?莫非他怀了龙裔?”几名翰林们都诧异道。 “哈哈,不可说,不可说。” 众人顿时恼道:“真扫人兴致。” 那人见卖足了关子得意地道:“反正今日朝会就知道了,诸位不要与我急。” 景阳钟响后,百官在午门前列队,御史点名后,凡四品以上官员,及五品以上宫坊官鱼贯进入午门。其余官员要立在午门前,看着城门楼子,非天子宣召不得入内。 原来林延潮一直是没资格参加早朝,属于蹲门口百官中的一个,但眼下他身为日讲官则可参加常朝。 身为日讲官,林延潮不与百官同列,而是站在阶前的螭头之下。在唐朝时,史官,起居官在朝参时,也是站在螭头下,被称为螭头官,而史臣入值记事,称为螭头载笔。 而六名日讲官有直起居,也就是螭头载笔之责,同时还为天子临时起草奏章。 不久静鞭鸣响,天子升座,百官叩拜后,林延潮站在阶下心道,自自己在乾清宫里进谏天子,已是过了数日,听闻王姓宫女再过不久就要临产。 一般以宫闱里的惯例,天子会在后宫妃嫔怀上皇嗣的临产数月前进封。 嫔会升为妃,或者妃升为贵妃。 王姓宫女虽为都人,但既是有了身孕,也当提前封妃封嫔的,否则母亲就没有名分,相当于未婚生子。现在随便,但这在古代可是十分严重的事。不仅是母亲,连生下的儿子都会抬不起头来。 天子家若有这种事,传出去就成为了民间的笑柄。 所以这一次朝参,小皇帝理应宣旨诏告天下,把王姓宫女身份公之于众。 此刻林延潮不由看了六名日讲官首位的何洛文,想来他也是怀有期待才是。然后林延潮再抬起头看向玉阶上的捧敕官,但出乎意料的是,捧敕官手上居然没有手持圣旨,也就是说今日早朝上天子不准备颁布任何诏令,只是与百官议事。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不由心道,这其中莫非出了什么变数。难道天子不打算宣布了吗? 朝参完毕后,天子照例会在宫门外赐食。 林延潮与众翰林们,一并去用饭。 之前说天子要册封都人为妃的翰林,在饭桌上受到了众人的揶揄。 那人面色涨红地分辨道:“我岂会乱说话,这其中内情,我又不好与你们分说……好了,好了,算我怕了各位了,算我胡言乱语,根本就没有此事,给诸位赔礼了,好不好。”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捧着饭碗,用筷子哗啦哗啦地扒起米粥来。但半途却见何洛文突然起身,重重地投筷于地后,拂袖离去。 何洛文动怒的一幕,在场的人都是看呆了,不明白他发什么火?(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三章 宫里贵人 同桌的众翰林们都是停箸,看着何洛文怒气冲冲的离去。 方才几32位聊天的翰林,也是不知发生了什么自顾道:“莫非我说错了什么话,惹得何前辈不快吗?” “宗海!”王家屏向林延潮示意道。 林延潮立即会意道:“我这就去追上何前辈。”说完他立即搁筷,然后快步追了上去。 何洛文走得极快,林延潮几乎是在皇极门前,这才追上对方。 此刻皇极门前,正有京官陆续向皇极门当值的文书房太监处上呈题本,见何洛文怒气冲冲直往皇极门而来,都是不明所以,满脸衙役。 林延潮在何洛文身后道:“何前辈,请留步。” 何洛文停下脚步转过身问道:“林中允有什么事吗?” 林延潮走至何洛文身前问:“敢问一句,何前辈此去作什么?” 何洛文哼了一声,动手除下腰间所悬玉带正色道:“泱泱大国,礼法何在?何以教化万民?我要将此带悬于皇极门前,奉还给天子!” 林延潮也知何洛文为何这么生气? 此事可以理解为要么天子存心在耍何洛文,要么是天子临时反悔。无论哪一个何洛文都不能接受。 林延潮和稀泥道:“何前辈,天意难测,我看此事莫非不会另有玄机吧,不如暂且再等上几日。何前辈不可因一时动怒,辜负了天子的恩典啊。” 何洛文怒道:“我岂是为自己动怒,而是为了免使宗庙蒙羞,如果再等上几日,若是皇……” 说到这里何洛文往左右看了一眼,但见皇极门左近人来人往,于是压低了声音道:“若一旦诞之,那么天家的颜面何在?祖宗家法何在?。” 是啊,寻常百姓家,婢女生子前,也要先纳为妾室的,否则其子就与奴婢无二了。 而王氏宫女离临盆不远了,但是皇帝还没给个信。如此王氏宫女没有名分的话,按礼法宗法而言,所诞之子,不是皇子,而只能算是普通宫女之子。这事若传扬出去,让满朝视礼法为性命的儒臣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难怪何洛文这样暴走,对于他这样的儒臣而言,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样的事了。 林延潮见何洛文如此,心底也没太着急。身为穿越者,他天生对儒学的辩礼辩名的那一套,一贯是不敢兴趣了。再说小皇帝自己已是进言过了,若是他不听,没有必要再说第二遍,若是强行再说下去,恐怕就要自辱了。 眼下他来劝何洛文,也不过尽了一个同僚的职责而已,于是就很没营养地劝道:“何前辈,不要着急,万事好商量嘛。” 何洛文听了道:“也好,看在林中允的面上,我就罢了此念头了。” 林延潮正诧异自己面子还是挺大的时候,何洛文下一句就跟着道:“林中允,若是天子再拖延下去,你可愿与我一并至通政司上奏,向天子呈报此事。” 林延潮为难道:“这。。。” “哼!”何洛文话不说第二句,拂袖离去。 看着何洛文离去,林延潮此刻也只能在心底长叹,这都是什么破事。 早朝之后,就不需日讲,林延潮回到值房后,就在案上写明****讲的讲章。 写完之后,林延潮拿着讲章出了值庐,直接右拐经会极门来到文渊阁,将讲章呈给张四维看定。林延潮见张四维时,见他却有几分忧容。 张四维看过讲章后忽然道:“宗海,那一****在文华殿上进讲,所说的魏征将奏章私给诸遂良过目,却不在这讲章之内!” 林延潮答道:“回中堂的话,当时天子相询,下官急切故而临时答之。中堂可以为不妥?” 张四维笑着道:“无妨,无妨,本阁部也不是拘泥于此,相反那日进讲却令上上下下耳目一新,事后天子也略有转意,说来也有你一份功劳。只是咱们做事,需有头有尾才是,不可半途而废,令全功尽弃啊!” 林延潮听张四维这话,知他意思所指。 林延潮垂头道:“中堂,下官实已是尽力了。” 张四维听了笑着道:“宗海,何必这么早就言已是尽力,你还是勉为其难再试一试。” 张四维都这么说了,林延潮还有什么办法。 “是,中堂,下官再想个办法。”林延潮只能揣着讲章离开文渊阁。 林延潮返回了值庐之中,心想如何应对张四维那边,拿出一个对策来。 林延潮这才在值庐坐了没有多久,就听门外值吏道:“林中允,门外有位乾清宫公公名叫高淮的来找。” 林延潮听说高淮来了,不由讶异,高淮是太监,属于内廷,而他林延潮虽是侍直,但怎么说还属于外臣,大庭广众下还是要避避嫌嫌比较好。 不过都人来了,林延潮也没有不见的道理。 于是林延潮走出值庐外,笑着道:“高兄,你怎么来了?” 高淮连忙行礼道:“状元公,小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次奉命而来,是因宫里有一位贵人,有要事与状元公相商,故而命我而来。” 林延潮听高淮所说的贵人,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小皇帝,他不是就王姓宫女再找自己商量吧。不过林延潮转念一想,天子要见自己实不必这么麻烦,派人传召就好了。 何况天子怎么会知道自己与高淮的关系呢?所以林延潮立即就想到了另一个人。 不过无论是谁,高淮的面子,林延潮还是必须要卖的,当即就道:“好啊。” 高淮大喜道:“多谢状元公,小的给你引路。” 林延潮随着高淮由东华门出了紫禁城,然后折向往北。这里属于皇城,大多是二十四监衙门所在。 林延潮随高淮来至一处屋舍,高淮停下道:“贵人就在里面,状元公请进,小的就在外头等候。”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推门而入。 这屋舍有三间这样,两边摆着桌椅,堂上挂着一画,这画画得是‘岳母刺字’。而在画下站着一名锦衣太监。 这太监正背负双手抬头看画,听了有人进屋,也没有转过头来。 而林延潮则是向这太监的背影,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下官见过内相!”(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四章 耍赖 这紫禁城里,能称为内相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司礼监太监冯保。此外冯?34??还兼提督东厂,称一声厂督也是可以的。不过按照官场就高不就低的称呼叫法,还是称一声内相。 就眼下万历九年里,大明朝的权力排名。张居正妥妥的排第一毫无争议,至于冯保可以算排在第二,李太后算第三,而九五至尊的皇帝只能勉强排在第四,至于张四维,申时行等就表示很遗憾了,他们连前五都进不了。 王世贞在笔记里就曾道,国朝的文武大臣对冯保这样权监的态度。说大明官员见王振而跪者十之五,见汪直而跪者十之三,见刘瑾而跪者十之八。 不过王振,汪直,刘瑾,都没有如冯保那般,同掌司礼监和提督东厂。不少外头以清高自诩的重臣们,甚至一些部堂,在私下见了冯保也是要跪的。 所以林延潮见冯保所持礼数十分恭敬,不亚于见几位阁老。 这时冯保转过身,看向林延潮道:“哦,林中允仅凭背影,怎知是咱家?” 林延潮道:“下官胡乱猜之。” 这时冯保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道:“林中允胡乱猜之,就能猜中,若认真度之,有何庙算不成?难怪陛下赞你有陈平,张良之谋。”林延潮听冯保这句话,暗暗心惊,陈平,张良之谋这句话,是林延潮与小皇帝私下说的,但冯保怎么能知道。 二人分坐,冯保就背对着‘岳母刺字’的画面南而坐,而林延潮则是坐在右侧。 林延潮微微打量冯保,但见他面皮白净,举止温雅,望去像是一名士大夫。宫中太监凡司礼监出身的,都经过内书堂教习,才学文化都不低。当今天子蒙养之时,就是冯保教天子读书的。 据林延潮所知,冯保还是一个非常善琴能书之人。他以一手好书法而受知于嘉靖皇帝,嘉靖皇帝称他为‘大写字’而不叫他的名字。除了书法,冯保的爱好就是弹琴,不仅弹琴还喜欢造琴,而且手艺很高,流传到宫外旁人都拿之当作珍宝。 冯保坐下后与林延潮道:“这高淮嘛,进宫后就列于我的名下,咱家拿他来当作儿子来看。听闻他与林中允交情甚好,我听了后也是替他高兴。” 太监入宫,必投一大太监为其主子,称为名下,或认干爹这样。不过如冯保,几百个干儿子肯定是有的。但冯保也解释了为何差高淮来找林延潮的缘故。这解释不是掩饰,而是有几分尊重的意思。 林延潮捧道:“没料到高小兄弟是内相的人,难怪如此精明干练。” 冯保笑了笑道:“既是如此,大家也不是外人,咱家也就不绕弯子了,林中允这一次找你相见,你可知何故?” 林延潮道:“可是因皇嗣之事?” 冯保抚掌笑着道:“林中允,快人快语,不同于其他翰林,咱家喜欢与你打交道,不错,正是为了此事。” 说完冯保道了情由,原来自那天林延潮劝谏后,小皇帝赏了何洛文玉带,红袍。李太后与后宫上下知道此事后十分高兴,小皇帝这么做就是定了调子,要认这笔帐了。 下面的事,天子只要下一道圣旨就好了,至于其他李太后就为王姓宫女以及他肚里的孩儿安排得稳稳当当的。 于是大家都翘首以盼,等着小皇帝下旨进封王宫女,然后就可以正式公告天下了。但没料到过了几天,天子那边却毫无音信。 小皇帝仿佛得了失忆症般,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李太后沉不住了,他让冯保去问问小皇帝这是怎么回事?当初说过的话,还要不要算数了? 当日冯保受命而来,见了小皇帝。 小皇帝当日正在与几位小太监斗狗玩得正高兴,见了冯保当下笑着道:“是大伴来了啊?” 冯保见小皇帝满头是汗,于是递上汗巾给天子擦汗然后道:“是,内臣封太后之命而来,是想问一下陛下王都人之事,考虑得如何了?” 小皇帝一愣问道:“哪位王都人?” 冯保听了连忙道:“当然是……是有了身孕的王都人。陛下不是忘了吧?” “啊,原来是此事啊。朕是丝毫没忘。” 冯保笑着道:“那敢问陛下,何时进封王都人,太后派我来问了,说进封之事需赶着操办,但又不可轻慢,故而还是请陛下尽快下旨,宫里才好承办。” 小皇帝笑着道:“是这样,朕听说王都人离临盆还有段日子。朕打算下个月再办。” 冯保一听顿时懵了道:“陛下此事宜早不宜迟啊!” 小皇帝听了脸色就变了,当下不快道:“近来朕朝务繁忙,辽东李成梁正在用兵,北境蒙古蠢蠢欲动,火落赤等部要遣使来朝,在此间朕实不应为此宫闱之事分心,误了家国大事。故而朕打算等过一段宽裕些了,再考虑此事。” 听小皇帝说完,冯保看了一眼几个给皇帝牵狗的小太监。 政务繁忙,还在忙着遛狗? 不过天子说得都是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冯保听了也不好反驳,但他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冯保道:“陛下勤政理事,内臣实为高兴。内臣不敢打搅陛下,只乞一道圣旨。” “什么圣旨?” “请陛下下旨令礼部议王都人封号,以供陛下挑选!” 一般妃子的封号都是皇帝挑选的,但也有郑重其事的,令礼部先议几个,皇帝再亲自挑选的。 冯保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如此小皇帝就不能拿国务繁忙来搪塞他了。而小皇帝若真下了这一道圣旨,那么事情也就彻彻底底的是瞒不住了。大臣们都会知道宫里有位宫女怀了皇嗣,那么不用李太后,冯保开口,最注重礼**常的大明官员就会一窝蜂地上奏章,要天子赶紧将纳妃之事办了。 这时小皇帝无法再抵赖了,然后拉着冯保的袖子,以商量的口气道:“大伴朕这几日一直夜不能寐,眼下皇后尚有子嗣,以祖训立嫡立长,若是这都人诞生男婴,此后岂非起而居天下之上?”(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五章 台阶 小皇帝拿皇嗣来搪塞,冯保不好再就此开口,否则就是擅议储君设立。 于是冯保改了口气谏道:“陛下,君无戏言啊!此事你已是答允的,若是骤然反悔,太后和百官怎么看?” 小皇帝听了不悦道:“朕何时答允了?朕赏赐了何洛文,不过赏其进讲有功,又没有说是答允了他,二者岂可混为一谈?” 冯保听完小皇帝这话,第一个反应你出息了啊,居然变得这么厚颜无耻。 而听了冯保转述小皇帝这番话,林延潮不由心道,小皇帝你也真的是够了。 冯保于是向林延潮吐苦水道:“林中允,我操持此事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太后,为了陛下,为了天家颜面。因为此事太后忧思过重,已是病了,咱家这一次找你,就是看你有无妙策,令天子回心转意。” 冯保终于道出了此来找林延潮的缘由。 林延潮心想天子当成这样,还真是不靠谱啊。 一开始百般抵赖,后来拒绝听从意见,现在出尔反尔,这简直就是熊孩子的习性啊。什么叫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就是君无戏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你却耍赖皮,雌黄出于金口,把太后和我等大臣们耍得团团转,我也真是他娘的服了。 见冯保问自己,林延潮道:“就算有什么妙计,此刻恐怕也是难了?” “哦,为何这么说?” 林延潮道:“方才何谕德与我说,要递奏章往银台,向天子劝谏此事。” 冯保听了立即道:“这何谕德怎么如此冲动,奏章递通政司后,此事岂非再难掩盖,如此天家的脸面往哪里搁?以陛下的性子,反而更会恼羞成怒!” 冯保果真是看着小皇帝从小长大,对他性子料得是一点不错。 小皇帝耍赖皮不肯承认王宫女的事,就是怕自己睡了太后身边宫女的事被天下臣民知道。但何洛文此举就等于是掀桌子了,拼着自己乌纱帽不要了,也要揭开皇帝的遮羞布,再啪啪地给你当面两巴掌。 “来人!”这时冯保尖锐的嗓子一喊。 但见大堂两廊进来十几名头戴尖帽,穿着青衣,脚踏白皮靴的东厂番子,一并入内躬身道:“督主,有何示下?” 冯保道:“立即将何洛文一家老小,上上下下都给本督看着,另外告诉通政使,这几日奏章要他亲自仔细看过,若有疑问先呈内书房,不许公开启视,不许节写副本。” “是。”众番子一并退下。 听着冯保吩咐完,林延潮不由心道,自己差一点忘了,眼前这斯文白净的太监,还是‘恶名昭彰’的厂督啊,随随便便就能监视何洛文这等枢机重臣,还能指示一名正三品大员,位列大九卿之一的通政使。 冯保叹了口气道:“但是此事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若有一个釜底抽薪之策就好了,林中允你可要帮帮咱家,眼下几位讲官中,看来唯有你可以劝得动陛下了。” 冯保请求之意甚恳。 林延潮没有说话,冯保进前一步问道:“林中允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吗?” 林延潮道:“内相恕罪,在下分属外臣,与宫闱之事实不敢多言。” 冯保皱眉问道:“林中允怎么前言不对后语,那为何上一番你敢向天子进言?” 林延潮道:“上一次乃天子亲自召见,陛下问一句下官答一句就是,实没有半点自作主张的地方。” 冯保目光一凝,他没有料到林延潮竟这么谨慎。 冯保点点头道:“林中允,有这番担心,也是合情合理的。” 林延潮心道,果真冯保还是能通情达理的。 哪知道,刚说完冯保就背过身道:“我冯保起誓,今日我与林中允的话,绝不与第三人言道。” 林延潮没有料到冯保竟然起誓,不过由此也可见得他诚意十足。说完冯保对林延潮道:“林中允,我这么说你该放心了吧!” 林延潮见冯保如此诚恳暗暗点头,于是道:“内相明鉴,其实下官以为下官劝与不劝陛下,都是一样,于结果而言毫无益处。” 冯保不由重重拂袖,怒道:“既你明知如此,还要啰嗦这么多做什么?这不是戏弄咱家。” 林延潮微微一笑,听闻太监的脾气与来大姨妈的女人的性子差不多,喜怒无常,脸说变就变。 冯保见林延潮笑而不答,突然哦地一声问道:“莫非林中允还有什么其他的言外之意?”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下官私以为王宫人这一次进封,陛下心里虽百般不愿,但也是明白此事已成定局。只是眼下陛下认为若是随意答应了,不免为人看轻,认为堂堂天子可玩弄于股掌之上罢了。此刻太后,内相,我等大臣越是劝谏,陛下越心生反感,若逼得太甚,就是陛下勉强答允,从此以后心底也会埋下怨怼。” 冯保恍然道:“林中允,说得有道理。你说陛下此刻想要的只是一个台阶?”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陛下虽是年少,但已理政十年,睿质日开,他日必为尧舜之君。若是太后,内相,满朝文武再拿陛下以幼冲即位时待之,怕是不妥了。” 冯保听了不由起身,激动地道:“林中允之言,真是令咱家茅舍顿开。” 林延潮起身道:“内相谬赞,下官实不敢当,只是为了陛下,内相想一个两全之策罢了。” 冯保满是赞赏的看着林延潮道:“说得好,林中允不仅为咱家出谋划策,也是一片忠君之心,咱家明白了,” 说完之后,冯保亲自送林延潮出门。 而门外的高淮何时见冯保有亲自将人送出门外的,此刻竟是为林延潮破例,不由也是为林延潮高兴。 临别之时,冯保诚恳地道:“林中允真是栋梁之臣,此事若是成了,太后与咱家必不忘你的好处。” 林延潮听了心底大喜,这可是大明二号人物的人情啊,这一次赚大了。 不过林延潮面上却淡淡地道:“下官哪里有什么功劳,只是说该说的话罢了。”(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六章 中道而行 辞别了冯保,林延潮返回值庐,将讲章重新改过后,再去文渊阁拿给张四维呈看。 林延潮到张四维值房外等候,过了一阵值房大门一开,但见工部尚书曾省吾,吏部侍郎王篆,一前一后地走出大门。 曾省吾,王篆脸上都带着恼色,曾省吾甚至作出了拂袖的样子。 林延潮见这一幕,连忙退避在一旁。 曾省吾正欲与王篆说什么时,王篆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林延潮,于是咳了一声。 曾省吾这才止住,没说话。 林延潮向二人致礼后,曾省吾神色不快地道:“林中允你可回京了,上一次你与相爷出的什么沿河称水测天象的主意,可是将我们工部上下都折腾的不轻啊!“ “我看你就不要在翰林院大材小用好了,不如来我们工部任事,这更适合你。“ 对方是工部尚书,林延潮觉得自己对他礼数没有半点轻慢的,至于称黄河水轻重来测天象,林延潮也是一番为国为民的心思,但却给曾省吾说成了给他工部添麻烦,这实在令林延潮气得不行。 林延潮当下麒麟臂发作:“大司空,下官听闻橘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眼下下官此橘,栽至淮北仍然为橘,而枳却不能,可见枳不如橘。“ 林延潮一句话直接呛声曾省吾。 曾省吾也没料到林延潮区区一名六品官竟敢当面讽刺他这二品大员。就算林延潮眼下圣眷在身,刚刚又得冯保撑腰,底气正足呢,那尊卑次序也不是他能挑战的。 曾省吾当下拂袖离去,王篆则是摇了摇头对林延潮道:“年轻人,莫要得意忘形。“ 说完王篆跟着林延潮离去了。 文渊阁里众路过的官吏看林延潮居然顶撞当今工部尚书,同时都是刷新了三观。 他们哪知林延潮此举是有意为之,王篆,曾省吾二人都是张居正的铁杆死党。历史上清算张居正时,二人下场十分悲催,自己这是当着众人的面划清界线呢,然后再顺便刷刷自己的威望。 董中书看林延潮呛声曾省吾,心底真是膜拜得五体投地啊! 这六七品官斥二三品大员的事,在大明朝来说丝毫不新鲜,但新鲜的是你骂完人不仅安然无事,还能加官晋爵。 林延潮当初令张居正下不来台阶时,董中书都以为林延潮就此玩完了,没想到半年后林延潮又活奔乱跳的回来了,还成为了天子近臣。 这实在令人想不到啊,莫非这就是三元及第的强大之处? 董中书恭敬地请林延入值房里。然后林延潮见了张四维。 张四维脸色也不好,看来他刚才与曾省吾,王篆果真进行了一次不愉快的交谈。 眼下张四维虽说是次辅,但也是守位而已,平日也就管管文渊阁大小庶事,操心一下天子经筵,日讲,郊庙这等名义上很重要的事,军政大权都在张居正手里。 而方才离去王篆和曾省吾,他们都是张居正心腹,丝毫可以不卖张四维的面子。 张四维问道:“林中允讲章改好了?“ 林延潮道:“是。“ 于是张四维拿林延潮的讲章看过,然后皱眉道:“这讲章不过说些勤政体民之事,与皇嗣之事丝毫无益啊!“ 林延潮道:“回中堂的话,下官以为陛下聪睿,必已是明鉴一切,实不必复言。下官刚从一交好的内侍口里打听,陛下早知太后与臣工们的心意,进封之事乃顺应人心之举。陛下之所以不开口,乃觉得臣工们多有怠慢,故而心底着恼,这才迟迟不允。内侍告知下官,太后,百官们得想办法让陛下顺了这口气,那么事情也就成了。“ 张四维听了顿时大喜道:“原来如此,宗海,真干练之臣,本阁部没有托付错人。“ 当下张四维点点头道:“宗海,你且回去休息,此事若成,本阁部与太后必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林延潮连忙道:“下官实不敢当,只是想能为中堂和太后分忧,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张四维然后对董中书道:“立即备轿,我要入宫参见天子。“ 之后林延潮就从张四维那离开,然后前往申时行府上。 这也是做官一诀窍,要时时刻刻想着向领导汇报工作。 到了申时行府上,林延潮照旧不需通报就进了申府大门二门,直接来到后宅。 林延潮看去申时行面色红润,正在那慢条斯理地作了一套养生功。 林延潮静静站在一边,待申时行练功完了后上前道:“恩师,这病看来是大好了,身子是更胜从前啊!“ 申时行哈哈地笑着道:“我这把年纪,不过是有一日算一日,身子不更坏就好了,哪里会更胜从前。“ 林延潮又恭维了几句,然后二人进屋坐下。 林延潮向申时行汇报这几日的事,如向天子谏言,与张思维应答一一说了,唯一只是将自己见冯保的事略去不说。 申时行听了不住捻须点头道:“延潮啊,若是太后,次辅肯出面,此事十有八九是可成的,就算不成,你这一关算是过了,既是无愧于臣道,对于次辅,同僚也算有了交代。当然此事若谐就更好了,天子和张蒲州都是要感激你的。“ 林延潮道:“弟子不过是依照恩师教导的\''燮理阴阳\''的四字而为,每遇事先思中道,如何不愧天子,如何不愧臣工。“ 申时行道:“所谓的中道,并非是都不得罪人,而是在于什么是最切合一个\''理\'',次再合一个\''情\''字。这皇嗣之事,亲情伦常为一个理字,天子对你好恶为一个情字,先理而后情,这才是中道。至于先情而后理,不过是和事佬罢了。“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么剖析,顿时恍然道:“弟子受教了。“ 申时行笑了笑,然后道:“不过张四维这等不苟言笑,性子寡合之人,也能对你如此器重,可见延潮你之不凡。将来若是你能在内廷站稳脚跟,继续得到天子信任,我看无数朝臣以后都遇事,都要先来请教你呢。“ 林延潮听了正得意呢,就听申时行道:“不过你得罪大司空之事,实在是不智,我以往与你说得话,你怎么都不听呢?“ 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顿时从云端跌入谷底。(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七章 关系 对于申时行委婉的批评,林延潮只能表示出受教的意思。 为了避免申时行继续将这话题放大,林延潮立即岔开话题道:“恩师,我看大司空,王夷陵从次辅值房内出来时,双方似有不快,不知何故?” 申时行听了道:“此事我也不知,不过曾司空,王夷陵与张蒲州间不和,已是由来已久了。” 林延潮问道:“次辅与曾司空,王夷陵,不都是元辅的亲信吗?为何却两边不和呢?” 申时行听了点点头道:“这其中是有缘由的,原来你为翰林史官,这些事不便与你多说,但眼下你已是枢密之臣,说来与你知道也是无妨。”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么说,知道他是要与自己分析朝堂局势了。林延潮立即一副搬好小板凳,作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申时行见林延潮如此,笑着道:“你实不必如此,我也不知你对朝局了解多少,张蒲州不是由元辅一手提拔的,这你总该知道吧?” 林延潮道:“这学生知道,听闻张蒲州受高新郑赏识而连升数级,官运亨通。只是学生不明白,元辅与高新郑不是政敌吗?为何元辅会提拔张蒲州。元辅既提拔了张蒲州,但为何张蒲州又似与元辅貌合神离。” 申时行点点头道:“问得好,元辅与高新郑确乃政敌,但在先帝潜邸时,二人却是至交,彼此相期以相业,一并立志将来报效朝廷。当时首揆与高新郑相善,故而与张蒲州私交甚睦。隆庆六年时,给事中曹大埜弹劾高新郑,言张蒲州贿高拱求晋东宫讲官。当时张蒲州怒也赴任,元辅还写了好几封信鼓励张蒲州,让他不必犹豫,立即来京赴任,此事张蒲州与我说过。“ 林延潮听申时行说到这里,下面就明白了。到后来,张居正联合冯保将高拱逐出。张四维因高拱的关系,就主动离开朝堂。 后面因为张四维的舅舅刑部尚书王崇古,亲家加同乡吏部尚书杨博,李太后的推荐,张居正记起张四维往日交情,还是将张四维召入了朝堂。 不过召入朝堂也就算了,林延潮不明白,张居正为何引张四维入阁呢。不怕张四维在背后随时给他一刀吗? 申时行笑着道:“一来是张蒲州的才干,二来元辅与高新郑并无大仇,只是冯司监与高新郑不和罢了。“ 林延潮讶然道:“这学生还以为元辅与高新郑已是不共戴天呢?“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二人只是政见不一罢了,高新郑罢相后,曾派仆人至京师寓所取旧物,元辅找仆人问询,仆人说高新郑回乡后大病,又经王大臣一事后受惊,恐怕没有几年了。当时元辅听了为之垂泪,当下赠以高新郑价值千金的玉带,器币之物,让仆人带去。“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么说,不由道:“看来元辅还是很念旧情的。“ 申时行却道:“是啊,数年前元辅回江陵归葬,途径看望高新郑,当时高新郑已不能起身,元辅入内,二人于卧内对视而涕,随行之人见了这一幕无不感动。“ “是年,高新郑病故,元辅曾与我言,三十年生死之交,一旦遂成永隔,刺心裂肺,痛何可言。当时其家人来京为高新政求恤典,持千金之物要献给元辅,希望元辅能为他在天子面前良言。当时元辅推却没有要,其家人道,高相一生清廉,身无长物,唯有当年元辅所赠此千金一直携在身边,没有花去一分一毫。今日献给元辅,希望元辅见此物如见高相。当时元辅听了大恸,于是收下,奏请朝廷以杨一清例下恤典。不过冯司监他却仍记旧恨,下中旨只给高新郑半葬,在祭文里仍有贬词。“ 林延潮听了张居正,高拱这段故事很是感慨。二人皆有经世只抱负,彼此还是至交好友,但最后却落到这个地步。 但林延潮也从申时行的话里听出。 张居正虽不厌恶张四维,但也没把他当心腹来看,张四维在内阁也只是守位而已。而且虽说张居正最后与高拱修好,接纳了张四维,但冯保却没有接纳张四维。 当年冯保将高拱赶出京城后,还不放心,搞了一个王大臣案,想要将高拱赶尽杀绝。所以冯保对于高拱亲信张四维一定是心存防备的,二人的关系肯定不好,但奈何冯保和张四维都是受李太后器重的,两人也闹不起来。 不过大明朝一贯有次辅斗首辅的历史。张四维在内阁里虽没有多大权力,但可以制约张居正。此外吏部尚书王国光,武清伯李伟都是他老乡,已故去的前内阁大学士马自强与张四维也是儿女亲家,这等背景何等了得。 故而王篆,曾省吾不仅没有把张四维,当作张党的心腹,而且一直都是防着张四维一手。 这就是现在内阁里几位大佬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冯保与张四维二人关系不好,所以林延潮在冯保面前提及时张四维就要小心说话,在张四维也是一样。如果上一次林延潮在张四维面前,提了冯保半句,那么自己的主意,肯定不会被张四维采纳。 经过这么一番推心置腹,林延潮也是从申时行那取到了经。而申时行显然已是拿林延潮当可以商量的心腹来看了,这才是林延潮这一次的收获。 之后林延潮就等待后宫的消息。 听闻为了劝动小皇帝进封王宫女,三位内阁大学士都是去乾清宫恳求了,至于李太后不用说了,听说连小皇帝的嫡母仁圣太后都惊动了。 林延潮的劝诫起了作用,众人对小皇帝也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且是给足了面子,算是给小皇帝一个台阶下。 然后在一天小皇帝下旨,令礼部议王宫女封号。 当时圣旨下至礼部,礼部官员都是弹冠相庆。 礼部尚书潘晟与礼部众官员认真商议后,没用多久就几个备选的封号上呈御览。 最后小皇帝从礼部上的几个封号中,选了一个恭字,最后正式册封这位宫女为妃,官员们称之为王恭妃。 ps:历史上高拱所谓的《病榻遗言》是伪作,知道这段历史,就不要问了。(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八章 书肆 午后棋盘街里依旧是那么的热闹。 棋盘街,一头是皇城的大明门,另一头则是京师的正阳门。 宗人府,礼部户部衙门,翰林院都在大明门右侧,官员出入频繁,加上皇城不允许百姓通过,百姓们要从城西至城东,多是经东西江米巷穿过棋盘街。故而棋盘街成京城里第一等繁华热闹之处。这大明门前的朝前市,书坊,都是天下士民工商聚集之处。 这日林延潮退衙,因时候尚早,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书坊一趟。 这书坊位于礼部门外,拱宸门西,以往参加春闱的举子上京赶考,去礼部投帖后,都会在这书坊买书看书。久而久之这里也就成为京城最大,或许也是全天下最大的书坊了。 林延潮是个爱书之人,平日没事也是买书来看,昨日听朱賡说,他偶然在这里的书肆淘得一副陈子昂的墨迹,价值千金。 于是林延潮也是动了来这里看看的念头。 林延潮下了马车,令展明等着,自己与陈济川二人则是穿着便服入内。 林延潮逛了好几个书肆,里面卖都是清一色关于科举的\''教科书\'',却不是他这等来找闲书所要的。 走了几个地方,林延潮到一个门面颇大的书肆前站定。 正想着要不要进去呢,就见两位中年读书人走了出来。一人大发阙词道:“本朝没有文章大才啊!“ 另一个读书人问道:“此话怎么讲?“ 那个读书人挥了挥手中的书道:“你看这八大家文钞,居然没有一名本朝名士的文章载入,你说是不是本朝没有一篇好文章。我们诗词不如唐宋也就罢了,连科举文章也不如,真一代不如一代啊!“ 林延潮听完差一点笑出声来,另一人却道:“此话有理,你说王弇州那么大名头,在这里没有一篇文章不说,就是他一直赞誉一代文宗林三元,也没有一篇文章入列,真是愧对古人。“ 听到对方提及自己,林延潮忍不下去,当下上前道:“两位兄台,请了。“ 两位中年读书人,见林延潮一副后生打扮有几分轻慢当下问道:“有什么话说吗?“ 林延潮道:“是,我方才不小心听两位兄台谈论,不由想说一句这八大家文钞,指得是唐宋之际八位大家,这里面当然没有本朝之人了,故而不能说一代不如一代。“ 二人听了愣在原地,满脸通红。一人强辩道:“这……这我当然知道,要你说来,你读了几本书了?科名如何?就敢放大言?我们二人可是堂堂的贡生知道吗?方才说得王弇州,林三元跟你有何关系,你要这么替他们说话?”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当下不说话了。 书铺的掌柜见了立即迎了上来,劝了一番。 送走两人后,掌柜看向林延潮,但见他十分年轻,不过服饰气度都是不凡,身边又带着一随从,以为是某二代。 于是掌柜十分殷勤地道:“不知客官要买什么书啊?本店有新进的文章正宗,八大家文钞,文府大全?若是赴考,本店笔墨纸张一应俱全,有福建的竹纸,江西的绵纸,镜面高丽纸,至于徽墨湖笔也是俱全,客官不妨进店一看。“ 林延潮见掌柜如此热情,林延潮笑着道:“我也是随便看看,有没有经世致用的书?” 掌柜笑着道:“有,有,客官里面请,我让伙计给你找呢。” “好。”林延潮应了一声,当下入了书肆。 进入书肆后,掌柜先给林延潮看座,上了果盘,茶水,然后打发伙计去捡书。 入座后,掌柜不动声色地打探林延潮消息。 林延潮也不介意随口编了一个,就说自己前两年捐监入了国子监,正准备赴明年的顺天乡试。 掌柜听说林延潮是捐监出身,脸上笑容更浓,谁不知例监一个个都是富得流油的,于是更加抓紧巴结道:“小人一看公子,就知将来贵不可言,必有金马玉堂的一日。” 金马指的是金马门,是汉朝学士待诏的地方;玉堂,指得是翰林院,这都是过去恭维读书人的话。不过林延潮只是笑了笑,因为他现在已经是了。 知道林延潮是大主顾,于是伙计给林延潮搬来许多书。 掌柜殷勤地介绍道:“这艺苑卮言,乃是王弇州所作,这位可是本朝第一流的名家,不读了他的文章,就不算读书人啊!” “读过了。” 掌柜满脸尴尬,然后又取出好几本,但听林延潮一一都说读过了。 掌柜顿时心道,你这小子不是胡我吧,瞧你多大年纪,竟然都看过了?若真都看过了,还要花钱进国子监?干嘛不好好下场考一个科名? 不过掌柜还是耐心地又拿出一本道:“此书乃皇明经世文录,由苏州几十名生员所一并编撰,乃是本朝名家的文章大集,书二十五卷,里面选录了宋濂,商辂,王世贞十五位名家的文章,此书新到,你看甚至还有新科状元林三元的文章。” “哦?” 林延潮听有自己文章,从伙计手里取过书来看见书里,正摘抄着自己《为学》,《漕弊论》两篇文章,一篇殿试的策论,《尚书古文疏注》里一篇文记。 虽说自己的文章,还是少了些,二十五卷只占一卷,不如其他名家都是两卷,不过林延潮看着自己的文章与宋濂,商辂,王世贞等名家并列,这等感觉实在是好。 林延潮不由问道:“还有其他林三元的文章吗?” 掌柜听了笑着道:“有的,有的。” 当下掌柜亲自去书架上取了几本下来,林延潮看了微微有些失望,除了《尚书古文疏注》外,主要都是制艺类书籍。 比如庚辰科殿试状元林延潮制艺大全。 状元林侯官制艺精选,附诗词,策论。 林三元制艺心证等等。 林延潮看了这种种科举应试书籍,不由想起了后世一个笑话。 笑话里说,全国学生最讨厌的两个地方是哪里?答曰,海淀,黄岗。 唉,林延潮不由抚额长叹。 掌柜问道:“这些书客官是不是全部买下?” 林延潮果断道:“一本都不买。”(未完待续。) 五百五十九章 客官真乃神人 看着这一本本挂着林三元,林侯官名头的制艺类书籍,林延潮不由长叹,什么一代文宗,恐怕这才是自己在当代的文学地位吧。 就算到了将来。 林延潮不由想到这一幕。 同学们,这篇课文是明朝万历年间政治家,文学家林延潮的作品,讽刺了当时漕运之弊,生动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腐败。 各位同学放学以后,一定要记得温习,熟读并全文背诵。 熟读并全文背诵! 课堂下面学生一片哀嚎,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 “一本都不买。”林延潮想到这一幕,立即很不快地表示。 这掌柜是作惯生意的,见林延潮这等‘刁客’脸色没有半点愠色,很显得商家的气度。 “若是客官不满意,咱们店里还有砚山,镇纸,笔床出售,客官要不要看一眼?哦,不看,那还有名家的字画,古人墨宝,客官要不要看一下?” 这。 林延潮忽然想起朱赓前几日与自己吹嘘的在书肆捡漏,赚得陈子昂的墨迹之事,于是点点头道:“这倒可以一看。” 掌柜听了大喜,伸手道:“这在二楼,客官请这边请。” 说完林延潮跟着掌柜走上了二楼。 二楼里确实堆满了字画,掌柜给林延潮呈上了几幅字画。 “这是院画,乃宋时翰林图画院所作,你看这法度,这形神兼备,实乃良品啊!” “客官真是好眼光啊,这是前朝首辅严嵩的手迹。这严嵩虽是奸相,人品不怎么样,但是却是书法一流。” 听掌柜这么说,林延潮不由一晒,严嵩不少恶事,都是嘉靖借着他名头作的,官员百姓不能骂皇帝,故而只能骂严嵩。 掌柜不理解林延潮这一笑的意思,以为林延潮看不上于是又道:“若是客官都不喜欢,这里还有今人的手迹,字画,如当今冯司监的,以及几位阁老,堂部大人的,对了,还有当今状元林三元的书法,本店也有售卖。” “哦?”林延潮不由讶然问道,“林三元的书法也有在卖?” 掌柜见林延潮来了兴趣,以为这回真的有戏了,于是笑着道:“那是当然,而且林三元的书法作价不如商文毅公两成,正是入手的好时候啊!” 林延潮听了不由狐疑道:“同是三元及第,为何林三元的书法,就不如商文毅公的。” 掌柜笑着道:“客官,你这就不知啊,商文毅公最后官至太子少保、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那手迹一副自是不便宜了,而林三元还年轻,虽有三元及第的名头,可眼下不过是翰林官,当然是不如商公了。” 林延潮露出恍然神色。 掌柜继续道:“不过咱们都知,林三元如此年轻入翰林院,将来入阁拜相那是迟早的事。到那一天,他的手迹还不涨个数倍,故而我才劝你趁早入手啊。” 林延潮听了反对道:“话不能这么说,入阁之事终属艰难,就算是林中允三元及第,也不可轻言说迟早的事。” 掌柜嘿嘿地笑着道:“那至少现在买来也是不亏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言有理,拿来我看。” 这几年林延潮答谢同僚,以及旁人恳求,自己给的应酬之作可是不少,所以流传到外面也是正常。只是书法确不是林延潮强项,要达到严嵩,商辂那等级数,恐怕这辈子是没希望的。 掌柜于是将好几幅林延潮‘手迹’来给林延潮一一过目。 看了半响,林延潮忽然道:“这几幅手迹真是林三元所作?” 掌柜言之凿凿地道:“千真万确啊,不信,你可以拿这字画到林三元面前亲眼辨视,再不然小人可以与你发誓。” “发誓还是不必了吧,这……这都是假的!”林延潮叹道。 说完林延潮搁下几幅字,走下了楼。而陈济川在一旁忍着笑,肚子都疼了。 “慢着!客官留步!” 林延潮正要离开店门,但见掌柜手捧着一幅字,追到林延潮身后。 “掌柜还有什么话说?” 掌柜喘着气道:“客官,客官不要着急,小人还有一副字,这肯定是真的!” “那……那好吧,给我看来!” 掌柜将字展开,林延潮嘴角一动。 掌柜试探地问着道:“客官,这可是真的了吧?” 林延潮轻咳了一声问道:“此林三元的手迹,可是你从翰林院陈学士的手里购来?” 掌柜顿时露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色,大声道:“客官你真乃神人啊!尽然连出处都知道,确实是我从陈学士府上的家人手中购来的。” 得到确认后林延潮不由感慨,自己在翰林院时,至少被陈思育贪污了好几百两银子啊。 林延潮道:“不必说了,这幅字我买了,三两五钱银子?我不砍价,五两银子抬价给你了。” 陈济川当下拿钱,伙计利索给林延潮包好这幅字,至于掌柜脸上笑成了花一般。 林延潮摇了摇头,不愿理会掌柜,反是往街上看去,这时这条街上的各书肆已是快关门了。 林延潮的目光看向斜角的书肆,站着三个人,二人着青袍,一人着锦衣。 那穿着锦袍的人,看起来有些年轻,正背着自己在书肆前挑着书,至于这年轻人身后则是跟着两位穿着青袍的男子,正目光警惕的看着街面。 仔细看去,这两名青袍男子面净无须,林延潮入值有段日子了,一眼就看出这两人乃是宫里的太监。 太监微服出身出宫,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来书肆倒是有些罕见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林延潮听说当今天子喜欢博览群书,经常下谕,让司礼监臣及乾清宫管事牌子,于书坊间寻买新书上呈御览。但凡竺典丹经、医卜小说,画像曲本,都是一并买来购入宫里。 林延潮看两位太监陪着那锦衣之人看书,心道莫非锦衣之人是乾清宫里某位给皇帝买书的大太监?但大太监年纪都不小,此人为何这么年轻? 林延潮不由多看了几眼,这时那穿着锦衣的男子,突放下之手,微微侧过头来与身旁的太监说话。 林延潮看清了那人容貌后,心道,这不是天子吗?(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章 出宫的皇帝 此刻‘疑似’小皇帝的男子,正手持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这时他身旁的太监低声向对方说了一句。 那人听了不以为意地转过头来,却正好与林延潮四目相对。 对方看见林延潮顿时露出一个惊讶的眼神,由此林延潮知道自己没认错人,对方真是天子。 换作旁人而言,这简直是比半路上带着现女友,巧遇前女友还更令人糟心。 该怎么办,是该看见呢?还是装作没看见呢?还是明明看见了,装作没看见呢?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很多官位卑微一些的官员,在此刻会心虚,慌张不知所措,若是古板方正一点的大臣,定是要上去力谏。 看见了装没看见,肯定是不好的,对方是天子,就算是微服出巡,但二人眼对眼瞅见了,你再当没事发生过。这略有些显得你傲慢无礼,见了天子连个招呼也不打,扭头就走,这是什么礼法?亏你还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 另外以后在朝堂上,天子大臣再见了面,这段事要不要说破。说破了,两人都难堪,不说破,两人落个心结。 但若是上前见礼,你又如何称呼,当众口呼天子,你是存心要招来刺客的吧!天子微服到民间,这也是不好说清楚的,传扬出去大臣和百姓们会怎么想怎么说。 可是若不口称天子,上前又是该行什么礼数。 林延潮此刻该怎么办? 林延潮避开小皇帝目光,转过头对陈济川道:“你先在此包好这幅字。我去那边一趟。” 陈济川道了一句,是。 “客官慢走!”掌柜殷勤地道。 于是林延潮穿过街道,向对面书肆走去。 林延潮走到小皇帝面前,但见对方身旁两名太监一左一右的上前护住小皇帝。 林延潮停下脚步,长揖之后直起身问:“朱君,有礼了,不料在此巧遇。” 这按照儒学的周礼,有土揖、时揖、天揖、特揖、旅揖、旁三揖数等。 土揖,就是拱手前伸而稍向下,一般亲近的好朋友相见,作个土揖就好了,连身子都不用弯。 至于长揖,拱手高举,再自上而下,则是向尊敬之人行的通礼。 为何称朱君呢?朱君则是谐音是主君,另外小皇帝也是姓朱。 小皇帝也是没有料到林延潮竟避也不避的直接刚正面。此刻他偷溜出宫,最怕就是被人瞧见。 不过但听林延潮一声朱君,小皇帝知他不愿将此事说破,稍稍放下心来。小皇帝为了掩盖心虚,却先发制人地质问:“林……林延潮,你这是行得什么礼数?” 林延潮道:“回朱君,此乃长揖。李太白有诗云,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 “机……机智。”小皇帝不由为林延潮的应变叹服。 林延潮微微一笑:“朱君,此离宫墙之下虽不足百丈,但宫墙外终不比宫墙之内安全,还是立即回宫吧。” 小皇帝哼了一声,在宫里勉强顺着太后,冯保也就算了,再宫外也要顺着你这小官的意思吗? 小皇帝道:“瞧你这话,难道是说这脚下的畿辅之地不太平吗?若是如此,我就找京兆尹,五城兵马司指挥问罪!” 林延潮道:“并非如此,只是恐白龙鱼服罢了,朱君弃万乘之位,而与布衣之士相杂,此非圣君之礼。” 小皇帝语塞,他知大道理说不过林延潮,当下换了种口气笑着道:“我并非是出宫玩耍,只是想出来视察民情,看看治下的百姓是否安居乐业,古人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体察民情后我就回去了。” “朱君!”林延潮突然正色,令小皇帝有几分措手不及,“昨日辽东奏报,定辽等卫雨雹如鸡卵,秋禾尽伤,自长安堡至青石岭,约百余里。还有数日前,扬州、泰兴、海口,如皋等处狂风大作,屋瓦皆飞;骤雨如注,漂没官民庐舍数千间,男女死者不计其数。” “这民情不在眼下,而是在千里万里之外,朱君难道只看眼前,那数万灾民的苦楚就看不见了吗?” 小皇帝没料到林延潮竟说出这一番话来,他在天子面前,可谓是犯颜直谏了。 小皇帝的面子有些拉不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当下拂袖而去。 林延潮对小皇帝背影拱手,待对方走至皇城脚下时,这才松了口气。 而陈济川早就侯在一旁了,见林延潮对这名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这么恭敬,不由诧异地上前问道:“老爷,此人是谁?年纪看得比你还轻,难道官当得比你还大?” 听陈济川这么说,林延潮不由失笑道:“是啊,他官比我大,不仅是我,比天下人都要大。” 陈济川一愣,惊讶地道:“莫非是皇……” 这才吐了半个字,陈济川立即掩口,不敢说出下一个字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不要说出去。” 陈济川立即道:“老爷放心,打死我也不说半个字。” 到了夜间时,小皇帝已是回到了乾清宫处理政务。 那两个陪同的太监垂着手立在一旁。 “岂有此理,这林延潮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敢顶撞朕?” 两名太监对视了一眼,当下一人上前道:“万岁爷,林延潮如此放肆,是不是下旨申斥?” “申斥?” “是啊,让他知道在圣上前放肆的后果。” 小皇帝摇了摇头道:“不行,若是下旨申斥,不是将朕微服出宫的事捅出去了?如果太后,朝臣们知道了,朕可就完了。” “要不然换个名头整治一下,内臣听说当官的总能抓到把柄的。” 小皇帝听了想了一下道:“罢了,罢了,这林延潮虽无礼,但却是能直言规劝之臣。这日这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朕也不能顾着玩,而荒废了政事。虽然朕好气,但也只能咽下了。” 两位太监看了一眼,当下道:“陛下圣明。” “好了,天天圣明被你说得耳朵起茧子了,不要打搅朕,今夜朕需把这些奏章都批完才行,不许催朕睡觉。” “陛下保重龙体啊!明日一大早还要日讲呢。”两位太监关切地道。 “知道了,真啰嗦!”小皇帝提笔批改奏章,埋首灯下。(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一章 朵颜使节 昨夜京城下了场大雪,覆地三尺。 林延潮仍是四更天,就从被窝里爬起,然后赶往皇城。 一般而言,如果日讲遇到大风,大雪,大雨,那么皇帝可以下旨停日讲的,不来文华殿。不过按照规矩,林延潮身为讲臣却是一定要到的。 这就跟早朝差不多,遇到风雪,皇帝可以下令免朝,但文武百官仍是要到皇极门前行礼。 所以这日林延潮在朝服外加披了一件毡衣,由陈济川乘着伞遮着风雪,来到讲官值庐。 到了讲官值庐后,外面的天仍是一团漆黑,且寒风呼啸。 堂吏打着呵欠掌上灯,点了炭盆,询问了林延潮又无吩咐后,这才至吏舍再睡个回笼觉。 林延潮坐在椅上闭目,他也不是闲着,而是将今日要讲的讲章再脑子里再捋一捋。尽管天子今日多半会下旨停讲,但林延潮还是做到有备无患。 坐了好一阵,感觉门口棉帘被挑起,林延潮睁眼见进来一人后,立即起身作揖道:“下官见过中堂。” 对方正是张四维,他点点头道:“林中允何时到的?” “下官也是刚到。” 张四维点点头入座后,然后示意林延潮坐下后道:“昨日何谕德上疏乞休,已是杜门在家,今日日讲林中允要一力担之了。” 林延潮讶然道:“中堂,何谕德为何上疏乞休?” 张四维道:“何谕德疏中所言自己才疏德浅,不足以辅佐圣君,兼之任讲官七年,十分劳累,难以为继,故而恳请陛下再选贤良。” 林延潮心想,何洛文哪里是这意思,明明是上一次天子因为立恭妃的事,出尔反尔,而感到不爽,于是上书求去。这都是明朝大大夫的臭脾气啊,咱都是一言不合就辞官的。但转念林延潮一想,何洛文终究是侍奉三朝天子的大臣,天子到时候肯定是要温旨挽留的。 不过何洛文这一罢工,林延潮倒是有些难受,原本日讲两个人的,自己看来今天要唱独角戏了。 于是林延潮向张四维满脸为难地道:“中堂,何谕德不在,下官一人的讲章可没办法讲上半日啊!” 张四维笑了笑道:“就知宗海你会这么问,那你讲章上讲完,可以即兴说些其他的事,只要别有辱圣听,本阁部也不会计较。” 讨了张四维这句话在,林延潮顿时安心不少,于是道:“那下官竭力为之。” 张四维缓缓点头,然后又道:“对了,十日之后朵颜使节要来朝贡,拜见陛下,按理讲官需在旁侍班扈从。到时陛下必会下旨赏赐,抚慰使节,需由讲官代为起草圣旨。” “以往朵颜使节前来,都是由何谕德来应对的。但这一次何谕德乞休,其余讲官也是抽不得空,故而这一次本阁部想让你来出面。” “下官可以问,为何以往都请何谕德呢?”林延潮问道。 张四维笑着道:“那是因为何谕德通晓蒙语,他写圣旨后,可直译成蒙文说给朵颜使节听。” 林延潮当下道:“可下官不会蒙文啊!” 张四维道:“这无妨,以往讲官无人会蒙语蒙文时,都是请四夷馆鞑靼馆里的译字生当场口译。只是请他人转译容易出错,以往四夷馆鞑靼馆译字生,常会将圣旨译错,还曾因此得罪过番邦使节。你也知道圣旨乃陛下金口玉音,岂能有丝毫的偏差,一词不当有辱国体,也是寒了番臣的心。” 林延潮问道:“那敢问下官该如何办呢?” 张四维笑着道:“这也容易,你事先将天子赏赐,抚慰朵颜使节的诏书,打好腹稿,然后去四夷馆鞑靼馆请几位老成,历事多年的译字生,将草拟的旨意一字一句的先与他们商量,先让他们心里有个底,到时候天子让他们译旨时,就不容易出差错了。” 林延潮恍然道:“原来如此,下官多谢中堂提点了。” 张四维笑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宗海,你做事严谨认真,本阁部对你一贯放心。” “下官谢中堂抬举。” 二人说话间,这时外面又刮起了风,此刻雪虽是停了,但大风打得纸糊得窗棂扑扑直响。 张四维看了一眼外头,笑着道:“不过我看今日是不会日讲了,咱们就坐在这侯旨吧!” “是。”林延潮恭敬地应了一句。 于是二人就坐日讲官值庐里等着,不多久外头传来靴子在雪地里嚓嚓的踏雪声。 林延潮与张四维都是睁开眼睛,一名太监打帘子进来道:“陛下摆驾文华殿,请张老先生与讲官一并前去迎驾吧!” 张四维,林延潮都有几分惊讶,于是一并站起身来,然后整理官帽,朝服,一前一后地随着太监来到文华殿。 不久天子的御驾抵至文华殿,二人再跟进。 文华殿穿廊里,小皇帝坐在御座上,笑着道:“昨夜朕批改奏章至三更,本待今天睡迟得,但却不到四更天不知为何醒了,再无睡意。朕想若是朕能每日都如此只睡一个时辰就好了,如此就有更多的功夫来处理朝政了。” 听了天子这话,张四维立即道:“陛下以保重龙体为重,如此臣实心底不安啊!” 小皇帝笑着道:“少傅哪里话,本朝初年,先皇创业伊始,励精图治。每日除早朝之外还有午朝和晚朝,并下令各部衙门必须有一百八十五件事,必须面奏天子。” “朕今日思之,实相差甚远,朕既不如太祖高皇帝聪明神武,连勤政上也是逊之,每夜梦回实敢愧疚。” 张四维道:“陛下,当时太祖高皇帝草创基业,故而才事事亲力亲为。眼下天下太平,四方无事,陛下大可垂拱而治啊!” 小皇帝叹道:“辽东,淮泗刚刚遭灾,辽东又有战事,还有朵颜部,福余部,泰宁卫,火落赤等部都要入朝朝贡,怎么好说四方无事。” 顿了顿小皇帝又道:“何讲官,今日没有来吗?” 张四维道:“是,何谕德已是乞休在家了。” 小皇帝想了想道:“朕即位起,何讲官就直起居在侧,实离不开他,他既是说疲惫操劳,那先就让鸿胪寺官员前去慰问,今日就由林中允为朕进讲吧。”(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二章 四夷馆 进讲之后,林延潮回了值庐。 想起张四维交代,十日后朵颜部使者朝见的事,林延潮立即流露几分凝重之意。 天子召见番邦使节,身为日讲官要在旁侍直,并在使节面前起草诏书,这可是代表了大明的尊严,其重要意义相当于今日的外交宣告,这可是丝毫马虎不得的。 林延潮第一次操办此事,决定还是先好好将准备工作做好。 于是林延潮向王家屏道:“王前辈,朵颜部使节马上就要入朝朝贡了,次辅命侍生到时侍直,故而侍生想先去四夷馆准备一番。” 现在值庐里,何洛文不在,自是由次席讲臣王家屏理事。 王家屏听林延潮这么说,笑着道:“没料到中堂他将此事交给你,也好,何谕德不在,之前我还犯难呢,现在有宗海你来就是再好不过了。不过你也是首次承此差事,若是译写不精,名物不对,则于国体有损,此事若有什么为难的,一定告诉我。” 于是林延潮在值庐里草草用饭后,就从长安左门离开了皇城。 长安左门外都是宗人府,吏部,兵部衙门,以及翰林院。这四夷馆与翰林院一并都在玉河以西。翰林院与四夷馆,两边紧挨着。为何距离不远,因为原本这四夷馆隶属翰林院,后才改属太常寺。 这一带都是林延潮原来任翰林时混熟的,故而是轻车熟路。 来到四夷馆后,林延潮向门子说明来意,门子听闻是林延潮乃日讲官,顿时露出了恭敬之色,当下带林延潮先见过四夷馆主官。因为四夷馆由太常寺管理,提督馆事乃是现太常寺少卿王宗载。 依官场礼节见过后,二人再攀交情。王宗载乃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是申时行,林烃的同年,所以林延潮就以年家弟子之礼拜见。王宗载知林延潮年纪轻轻,已是日讲官,将来前途无量,于是也是热情地招呼林延潮。 王宗载知道林延潮的差事后,一口应承下来道:“诰赦翻译之事看似虽轻,但干系却重,贤侄放心,我一定挑选最好译官来助你一臂之力。” 林延潮满是欣慰道:“那一切有劳了。” 于是王宗载携林延潮来鞑靼馆。这四夷馆虽说是四夷,但实际上有十馆,如鞑靼,女直,西番,西天,回回,百夷,高昌等馆,万历六年还新设了暹罗馆。 太常寺少卿王宗载亲至鞑靼馆后,馆内馆正,教授,译字官,译字生一并排班。 在四夷馆里官员分数等,教授为一等,译字官为一等,译字生为一等。要知道这译字生听起来不起眼,但放在今天一一都是国家的外交官,翻译官。不过林延潮放眼望去,却见这些译官却没有丝毫国家外事人员的气质,排班后摄于畏畏缩缩站在一边。 林延潮听说以往译字生要求甚严,只收国子监监生的,后来也就是随便了,普通富商子弟,只要给钱贿赂都给进等等。 朝廷给译字生的待遇,也算优厚,成为译字生后,就可以按坐监例食粮,经过三年在四夷馆的学习后,参加会考。 会考在午门内进行,由翰林院命题,御史监考。 第一次会考称为会考食粮,如果通过,每月加给食粮一石。再经三年再试,称为会考冠带,若通过则授予冠带,再经三年进行授职考试,考试通过可授正九品序班。 九品序班,也就是有了官身了,从译字生提为译字官。 至于教授则是从资深译字官中选拔,然后经由内阁考核,最后选用,由此可见郑重。身为教授,官职由正九品序班升为从八品主薄。 身为教授有教习译字生的职责。 王宗载当下鞑靼馆的馆正说了几句。馆正听了立即点了两名译字官,一名译字生称为馆内娴熟于译事之人,让他们协助林延潮。 之后众人都是散去,而这三人当下一一与林延潮见礼。 两名译字官,一人姓马,一人姓郑,译字生则姓陈。 姓马译字官在四夷任事有二十多年了,他先向林延潮问道:“林中允,既司此事,不知要下官等到时如何效劳呢?” 林延潮笑着问道:“马序班,这其中还有什么缘由不成吗?” 姓马的译字官恭敬地道:“确有些不同,下官三人中,下官擅长写诰赦,郑兄擅长来文,至于陈贤弟专攻番译杂字。” 诰赦,来文林延潮听来,差不多是现代英译汉,与汉译英的意思,但杂字是什么意思? 马译官解释道:“就是译语,很多番话不落于文字,只能以言语道出,陈贤弟曾在通事出身,最擅长的就是汉话与番话对译。至于下官与郑兄在四夷馆多年,更擅长于译字。” 林延潮心道堂堂鞑靼馆,居然没有同时会译字和口译的通才,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林延潮从马译官脸上看出一抹窘迫之意,他听说永乐以后,大明日渐闭关锁国,四夷馆也是渐渐沦为马肆。而馆内译字生也不如永乐年间考核那么严格,不少民间子弟只求混入四夷馆食粮,在学业上多是划水,甚至有人为钱收授贿赂,将国情透露给番邦等等。 不过王宗载不会坑自己,这三人看来已是鞑靼馆内最擅长番字夷音之人。 没办法只能讲究着用了,林延潮笑着道:“太好了,三位都是本官所需的人才。不过眼下马序班,本官需先与你商讨诰赦对译之事,而到了金銮殿上就要请另外二位助本官一臂之力了。” 这一番三人听了都是高兴,当下一并应承。 然后林延潮与三人到了一间屋内。林延潮将自己草拟好了几篇旨意给他们看了。 蒙文是由成吉思汗命塔塔统阿创造,类似于回鹘文,后忽必烈觉得所使用的文字源自回鹘人,而非是原创的,又创立新字,不过推行不广。蒙元被逐出中原后,此文逐渐废弃,草原上仍用旧文。而回鹘式蒙文里眼下又糅合了不少藏语、梵语之内典用语,故而无比繁琐。 林延潮将草拟好的几篇旨意给马译官及另外二人看后,三人讨论了半天,最后给了林延潮交了一篇。(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三章 亲自上阵 林延潮拿起三人交的蒙文版国书后,当然是一头雾水。因为就算林延潮才华再好,但也看不懂这其中到底写什么,就算是他们乱写一气来蒙自己。林延潮也唯有吃了这哑巴亏的。 再说就算他们没有敷衍自己,但这翻译之事,本来就是可上可下的。比如很多汉字写胡语,胡语写汉语,很多都是有声无字,那用什么字什么文代替,都是学问。 为了查看这几人水平,于是林延潮随意拣了一句问道:“此词何解?” 马译官道:“此词叫兀孙,汉话的意思为水。” “这叫巴儿思,汉话是龙,放在这句里代指天子。” 这倒是答得像模像样的,林延潮稍稍放心,然后道:“那这一句合起来呢?” 郑译官道:“就是蒙语里水中之龙的意思。” 林延潮听了几句,开始觉得一字一字译得不错,但后来发觉了问题。 这三人将诰赦的文章翻译成蒙文,等于先将句子里的一个字一个字翻译成蒙文,然后再将这一句话合起来,全然没有语感和韵律可言。 就类似于今天‘giveyoulittlecolourtoseesee.’‘goodgoodstudy,daydayup.’这等的神翻译。 这样的国书传达,效果必然大打折扣,甚至会曲解原意。 林延潮又指了自己写得国书上一句问道:“这句何解?” 三人顿时都露出为难之色,马译官道:“回中允,此句中并无对应的蒙文,故而我等拿他句来替之。” 林延潮顿时皱起了眉头,问道:“你们都是如此将天子诰赦译作蒙文的?” 三名译官对视了一眼,也知林延潮非常不满意。马译官道:“咱们四夷馆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再说蒙文所言本来就直白,四夷馆里所存的北元的圣旨,下官等读了都十分浅白,没有汉文中那么多修饰之词。” 另一名郑译官则道:“是啊,其实那么夷人入贡贪图不过是我上朝之赏赐,重利而不重礼,这些国书他们是不会认真去看的。” 林延潮顿时不悦,他是一个在细节上十分苛求的人,每件事上都力图做到极至。他怎么能看得自己写出的国书,被这些人翻译成这个样子。 平日里林延潮也最讨厌这等做事不负责任的人,于是重重地指责道:“尔等如此不用心,与尸位素餐有什么分别?” 郑,陈二人见林延潮指责,唯唯诺诺地应下。 马译官一把年纪了,在四夷馆之中是老资历,尽管林延潮是上官,但被他这么训斥还是有几分挂不住面子。 于是马译官梗着脖子,顶了一句道:“下官在鞑靼馆几十年了,也没有听说这样译国书有什么不妥的。当然了中允乃是当今文魁,我等雕虫小技你自是看不上了,与其如此不如自己拿至元译语及鞑靼译语译旨,我等也好坐看中允高招就是。” 林延潮见马译官顶撞自己,淡淡地道:“马序班这么说,意思是本官一个外行人,凭着什么来与你这内行人指手画脚是吗?” 马译官心底就是这个意思,但面上却道:“回大人的话,下官并没有这个意思。” “你口中说没有,心底却有这么想,国书之事,事关一国国体,尔等敷衍了事,一篇旨意,道不过十之三四,尔等如此于笔削圣旨有何两样?是不是要待本官到天子面前参你一个篡改圣旨之罪!”林延潮斥道。 什么叫官字两张口?在这三人看来不过是一件小事,既被林延潮引申成一件足以杀头的大罪。换了旁人如此恐吓,三人可是不惧,但林延潮是谁,他可是翰林,又是天子近臣,向天子递话那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马译官一把年纪,顿时吓得额上冒汗,双腿发软。 当下马译官再也不敢强项,端起乌纱帽,跪在地上道:“下官失言,求中允原谅则个。” 林延潮不留丝毫情面,仍是重重斥道:“你不是失言,而是倚老卖老!” 见林延潮软硬不吃另两人这才知道林延潮的厉害,资历最老的马译官若是被林延潮治罪了,他们不是也要受牵连。 于是二人一并跪下道:“启禀中允,马译官顶撞上官,实在大罪,但请中允念在他在馆内效劳多年,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林延潮没有说话,则是坐在椅上喝茶。 待三人跪了好一会,林延潮方才放下茶碗,温言道:“本官也不是难以公事之人,且将尔等乌纱帽暂寄头上,这几日本官都要到四夷馆来,你们放下手中之事,随时听本官差遣,用心协助本官将国书之事办好。” 三人见林延潮松口,立即道:“谢中允饶命。” 之后林延潮就返回皇城,向张四维告假,说自己要在四夷馆里筹备国书之事。张四维现在与林延潮关系不错,当下答允了,让他每日来值庐点卯后就可自便。得了张四维的话后,林延潮真的就搬进了四夷馆里驻扎下来。 经过上次之事后,这三人顿时服帖了。 将重新拟好了国书给林延潮看了。林延潮读了之后,虽较之上一篇有进步,但仍是不能让自己满意。林延潮看这三人愁眉苦脸的样子,知他们已是尽力,于是温言安慰了一番,然后告诉他们,自己与他们一并来译这国书。 三人听了都是叫苦,这一篇稿子是他们一夜没睡写出来的,但林延潮仍是不满意。 他们在四夷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办事这么苛刻的上官。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林延潮就命马译官将至元译语及鞑靼译语拿来。 至元译语就由忽必烈下令所作,于是忽必烈作此文书,蒙古语与汉语对译。而鞑靼译语则是由四夷馆自编的蒙语教材。在鞑靼馆里,每名译字生都要读透这两本教材,然后方可算上出师。 之前马译官说让林延潮自己读至元译语及鞑靼译语,自己来翻译国书,那不过是讽刺的话。谁也不会相信,有人会在这短短几天内,将这两本书读透的。 但看林延潮一副我就是要这么办的样子,马译官三人都是当场呆掉。(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四章 佩服 风雪一阵紧似一阵,在这种天气普通官员们都是盼着能早日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日子。 虽官俸卑微,但这种生活好歹也是惬意的。 对于马译官他们三人而言,本来也是可以过上这等日子的,但遇上了林延潮就没办法了。 鞑靼馆里的一间屋子里,屋外风雪正紧。 屋内虽是摆上了炭盆,但马译官他们觉得自己心底很冷,因为他们碰上了林延潮这工作狂人。 都到了酉时还不下班,林延潮不走,他们自也是没办法走。 林延潮已是更衣,换了一身便服,拿着这两本书一面边看,一面有不明之处,就找三名译官问话。 这三人此刻暗暗在心底讽刺,这林延潮莫非要将这两本书全部读通不成吗? 在四夷馆里,每名译字生都要学习数年方才算出师,林延潮想凭这几天,就将两本书啃下。这几人都是暗暗好笑,不过他们索性也不说破,任林延潮去用功,到时候待他碰壁,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其中的难处。 这三人存心要看林延潮撞南墙,不过在教授蒙文上,却不敢偷鸡。一来三人相互盯着,二来他们越是教得尽心尽力,待到了林延潮碰壁时,他们越是可以嘲讽‘你看我早就说过了吧’,‘状元公,这译官不是那么好做的。’ 故而这番教导,他们比教授生徒还要尽心个十倍,简直拿出浑身解数。 他们这一番小心思,林延潮一眼就看出来了。 林延潮也懒得计较,只是一章一章地读着,汉文不明的地方问马译官,蒙文不明的地方就问郑译官,口语上不清楚的,就问陈译字。 渐渐的夜深了,林延潮合卷道:“夜已是深了,三位就回家吧!” 马译官几人对视一眼道:“中允未走,下官不敢走。” 林延潮道:“无妨,本官也问得差不多,就暂且在这歇一宿,你们莫非要陪本官过夜吗?” 三人心道,这状元公,还是真把此事当真了。 不论如何林延潮这般敬业,三人心底还是敬佩的,但随即又心想,也好,明日再来看他的笑话。 第二天,三人一来,但见案上堆着书,而林延潮已是卧在坐炕上小睡。 三人正在偷笑,却听得有人道。 “你们来了,正好,本官问之。” 林延潮从炕上起身已是醒了,就立即拿起书问几人。 几个问题问完,林延潮参照书本笑着道:“原来如此,本官算是明白了,多谢三位为我解惑了。” 林延潮看着三人呆呆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马译官一脸震惊地拱手问道:“敢问中允,你之前真的没读过蒙文吗?” 林延潮笑着道:“确未读过。” 听了林延潮这句话,三人都是举袖擦汗。郑译官当下道:“中允真奇才,你读一日,顶得我们四夷官里译生一个月。” 马译官也是惊叹地道:“中允真不愧三元之称,若不是碰上中允老爷,下官以往怎么也不敢信,有人读书竟能过目不忘。”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是么?本官还是觉得很多地方不解。” 三人一并道:“中允,别再说了,真是羞死我们了。” 下面三人对林延潮是真的心悦诚服了。 这几日林延潮问的问题,他们一开始尚能解答,到了后来随着林延潮蒙文精深,他们已是越来越难回答了。 到了召见朵颜使节的前一日,林延潮终于将国书稿子写好,不由满意地点点头对三人道:“这几日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而这三人一副被林延潮榨干的样子,各个顶着黑眼圈,双脚虚浮。 饶是如此,马译官道:“回中允老爷,此国书实是胜我等当初所写十倍,以蒙语读之,也是文采斐然,令人击节赞赏啊。只是……” 林延潮问道:“只是什么,马序班尽管说来。” 马译官叹着道:“中允如此敬职,实是令下官等佩服,只是这国书写得再好,恐怕也是抛了媚眼给瞎子看。” 林延潮皱眉道:“这是为何?” 一旁郑译官道:“中允有所不知,这朵颜部于我大明眼下是阳顺阴逆,就算国书写得再好,他们也不会因此而喜。” 林延潮听三人说了一番,也知朵颜部与大明的一系列瓜葛。 朵颜部出自兀良哈部,乃是蒙古名将者勒篾的后裔。明初时元朝大势已去,他们降伏明朝,朱元璋在他们领地设置了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这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朵颜三卫。 朵颜三卫在靖难之役中,为朱棣建功甚多,但后来又与明朝交恶,时战时和。 一直到了嘉靖时,这时草原上的局势已是有了变化。 昔日退往草原的北元帝国,已是一盘散沙。 名义上出自察哈尔部的土蛮汗,从祖先那继承了蒙古大汗之位,是蒙古本部名义上的共主。 但出自土默特部的俺答汗,却与土蛮汗有分庭抗争之势。 没错,这俺答汗就是‘俺答封贡’的主角,被朝廷封作顺义王的男人。不过俺答汗并非是大汗,他原先只是万户汗,后来被封为索多汗,也就是小汗。在草原上,察哈尔部世袭大汗,鄂尔多斯部世袭副汗,而土默特部则是世袭小汗。 不过,身为小汗的俺答汗却与大汗土蛮汗对着干,最后草原诸部分作了两翼。俺答汗率蒙古右翼,土蛮汗则是率蒙古左翼。 众所周知,自俺答封贡后,有了这贸易渠道,蒙古右翼与大明有了几十年的和平。但蒙古左翼没有,蒙古大汗土蛮汗,为强迫大明开放互市渠道,仍与大明处于交战状态。 至于朵颜部,则是属于蒙古左翼,要听从土蛮汗的调遣。 朵颜部的位置就很尴尬了,朵颜部名义上是大明的臣属。大明皇帝授予朵颜部首领朵颜卫印,作为他统帅朵颜部的凭证。同时朝廷在辽东,对朵颜部网开一面,开放马市互易。 而朵颜部这边又听从土蛮汗的诏令。 眼下朝廷在辽东与蒙古左翼正大军对峙呢,故而说此刻朵颜部而言,真是十分为难。 所以马译官他们说林延潮这一番是白费功夫呢。(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五章 朝贡仪 马译官他们说这番话,也是出自肺腑,林延潮自然听得出来。 诚然林延潮,也觉得马译官他们说得有道理,若是朵颜部本对大明就坏有不臣之心,那么林延潮这篇国书写得再好,也有什么用呢? 真的只是白费功夫,徒然抛媚眼给瞎子看。 三人说完,林延潮笑了笑道:“几位言之有理,正因为如此,故而朝廷对朵颜部可是丝毫怠慢不得,我写这国书,不为了自己升官,而是为了述我上邦之礼,让陛下的善意,如数转达给朵颜部首领,至于朵颜部上下如何看,不在我考量之内。” 马译官见林延潮这么说,不由敬佩。 最早倭给大隋的国书,写日出之处天子致书,日落之处天子无恙。 隋炀帝看了大怒,朕是天子,你也配称天子吗?给朕滚回老家去。 后来倭国外交使节学聪明了,翻译给隋朝的国书里自称臣,再将隋朝的国书给自己家老板看的而称天子。 两国使节对此心照不宣,大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因此有了这一套,起草国书的大臣,都是力争将己方的国书,能写多漂亮,就多漂亮,取悦天子用的,至于译书写得如何,大家就不讲究了。 马译官他们也翻译过不少国书,那些翰林们也是确实将诏书写得很漂亮,可谓煌煌之言。 不过他们只顾得自己这边写的高兴了,对于这样煌煌之言的诏书,那些华丽的词藻如何翻译成夷语就不那么在意的。 本来国书首先是给外邦人看得,再给自己人过目,但他们这般写,纯粹是为了让天子高兴而已。所以林延潮不论汉文蒙文宣表都写得如此认真,这才让他们由衷的感到敬佩。 见事已办妥,林延潮对三人道:“各位这几日来,与本官一并草拟国书已是辛苦了。明日陛下召见使节后,本官必会为各位请功,到时必有赏赐。” 三人这几日都是被林延潮抓来‘加班’,早是一肚子苦水,但听见林延潮肯为他们向天子请功,都是满脸的惊喜交加,一并道:“这点微末功劳竟也能上抵天听,中允此恩此德,下官等不知感激才好。” 见三人一副惊喜不已的样子,林延潮微微笑道:“尔等尽心替本官办事,本官岂会没有回报。诸位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还要随我一并至金銮殿上面圣呢。” “是,中允。”三人一并大声应道。 次日天还未明,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起了大早,将东安门外上卧在沟渠里旁的乞丐,流民都是驱走。 朝参官的车轿,在宫门前的下马牌停下。 官员随从们提起风灯,然后腰悬牙牌的京官,持着堪合牌的外官下了马车,走过金水桥在门籍上画卯,守门的指挥千戶验过形貌,再查过牙牌,方才放入宫中。 林延潮也是下了马车,进了大明门后,遇到马译官三人。 这时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走过大明门后,但见千步廊上,大汉将军手执戈矛护道而列。 凛冽的北风吹来,身材魁梧的大汉将军们目不交睫侯立在御道两旁。 林延潮知今日番使朝见天子,故而这排场小不了。 一般的常朝仪在皇极门就好了,但这一次番国进表朝貢,则是御殿仪。天子是要在奉天殿上召见番臣,展现泱泱大国,四海来朝的气象。 这样大场合下,马译官三人都是有些忐忑,林延潮笑着对三人道:“反正国书几样格式,我们都已是拟好,以往如何就如何好了。” 三人都是擦汗道:“是,请中允先行一步,我等会同侍礼司后再去金銮殿上面圣。” 林延潮点点头,料想一切都已是安排计划好了,这等蕃国来朝的大事,礼部,侍仪司,会同馆那边肯定都是操练过很多次了。 料想中间出意外的可能很小。自己在朝仪时,只要待番臣进表后,自己当殿起草宣表就好了,其他并没有什么是自己要做的。尽管林延潮这么想,心底还是有些紧张,料想来这是他第一次遇到为皇帝起草国书的情况。尽管主角是皇帝与番使,自己身为配角,这个戏份还是有些重,不是纯粹跑龙套的。 所以林延潮自嘲地笑了笑,走到午门朝房。 在朝房里等了一阵,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三位阁老陆续来了。 他们今日都穿着朱红色的蟒袍,以示郑重。 张四维先将林延潮叫来道:“林中允,今日天子答谢番使的宣表,你心底可有底子?” 说着一旁坐在椅上的张居正,申时行也是看了过来。 林延潮从袖子里抽出草拟的宣表来道:“回中堂,这是下官这几日视草的三份宣表,各以蒙文汉文写好,请中堂过目。” 张四维满意地点点头,当下将蒙文的稿子放在一旁,只拿过汉文的宣表过目,然后对张居正道:“元辅,你看林中允处事真是周到。此三份宣表篇篇都可与平夷诏媲美。” 张居正捏须,不阴不阳地道:“是么?” 张居正持这个态度,张四维将宣表递还给他淡淡地道:“我看这一份还算贴切,其他两份还是有些不足,文辞太过了,到时就用这一份吧!” 林延潮称是一声,然后就站到了王家屏几位讲官的圈子里。翰林里虽按年资来排名,但总得而言,讲官的地位,是要高于史官的。 林延潮在检讨厅里才混了一年多,就火箭似的升至了日讲官,与王家屏,朱赓这些前辈,一并出入文华殿,这身份地位岂是与当初史官时可以同语的。 故而萧良有,张懋修他们依旧在史官圈子里混着,而林延潮已是在王家屏,朱赓这圈子里谈笑了。 此刻一旁翰林都是露出羡慕的眼神。为天子视草诏书,这是翰林一生的荣耀。一般的诏书也就算了,还是诏告四海的国书。 萧良有,张懋修二人将这一幕,都看在眼底。 萧良有道:“这林宗海可正是风头正劲。” 张懋修哼了一声道:“未必啊,也许是木秀于林呢?”(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六章 无耻 就在众官在朝房里歇息时,等候着朝会时,外间有人推了门进来。 众翰林心道,这是谁这么急匆匆的,都快上朝了,你才赶到。 众翰林纷纷转头看去,刚看了一眼,就立即挪开了视线。原来进入朝房之人乃兵部尚书方逢时。 以文臣领戎事,方逢时顾盼间极有威势,在房内随意一扫,无人敢与他对视。 只是众翰林们都是在心底惊讶,兵部尚书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进入朝房?有什么事朝会后再说不好吗? 方逢时走到张居正面前行礼后道:“元辅……出大事了。” “大司马,什么大事?”张居正问道。 此刻林延潮与几名日讲官就站在张居正,方逢时左近。但见方逢时俯下了身子,低声与坐在椅上张居正说话。 这几句话,林延潮当然听不清,他也不会去听,因为兵部尚书与首辅商议的必是军机大事。自己在旁听了绝对不好,于是林延潮与王家屏他们,早早地就退开几步,到一旁聊天。 虽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林延潮看见,张居正整张脸顿时黑了,右手五指紧紧抓在椅背上。 之后张居正吸了口气,与方逢时道了几句,方逢时点了点头然后匆匆离开朝房。 张居正又与张四维,申时行又商量几句。他们交谈得很快,大概是很快就拿出了决断。 这时张四维却是往林延潮这看了一眼,与张居正说了几句话。张居正听后微微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继续与申时行说话。 而张四维走过来道:“林中允,过来说话。” 林延潮心底不由惊讶,令张居正都如此动怒的事情,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不过林延潮面上却十分镇定,行了礼随着张四维到了一旁问道:“不知中堂有什么吩咐的?” 张四维点了点头,脸上有几分凝重:“方才元辅接到辽东军情,月前黑石炭部万骑进犯辽阳,副将曹簠率军追击,追至长安堡,遇伏兵,千总以下几百官兵战死,战马损失数百匹。” 张四维说得很详细,林延潮顿时震惊,这是大败啊!在李成梁治下的辽东,竟也有此事。 但林延潮心想,这黑石炭听说出自泰宁部,而朵颜部与泰宁黑石炭部同为朵颜三卫,眼下都是忠于土蛮汗,两家也是交好的,这一次进犯莫非朵颜部也有干系。 果真张四维道:“这一次黑石炭部进犯辽阳,兵部职方司禀告,正有朵颜部阴为向导。” 林延潮心道,这边袭击了明军,这边又排人来讨贡赏,真他妈无耻。 “此事尚没有实据,眼下还不能拿朵颜部如何,但赏赐必会少了,至于原先的宣表你就不能用了,重拟一份要在表里重重告诫朵颜部。” 说完张四维叹了口气。 林延潮突然想到,王崇古与张四维都是隆庆时一力促成‘俺答封贡’的人。 最早王崇古,张四维都一并提议,让蒙古左翼,蒙古右翼一并封贡,给与土蛮汗,俺答汗同等待遇。 后来俺答汗封贡,但土蛮汗封贡之事,却不了了之。张四维或许在感叹,若是当初也给与土蛮汗封贡,开放互市,可能现在辽东就不会出现蒙古骑兵屡屡犯边之事了吧。 不过眼下林延潮更关心是,既是出现了黑石炭部犯边之事,那么自己这几日准备的宣表草稿可就都用不上了,一会宣表可就要重写了,这到时就不好办了。 林延潮正在思考此事,这时景阳钟响,朝会开始了。 林延潮来不及多想,随着众官员们鱼贯来至午门前列队,然后随着戴梁冠穿朝服的绯袍大员们后,在大汉将军的注视中,经过入朝象摆的象鼻桥后,由午门左右掖门进入。 文武百官经午门后,再经过皇极门东西的弘政门和宣治门入了皇城,直往皇极殿去。 既是御殿仪,当然在皇极殿举行,这也是林延潮当初金殿传胪的地方。 这皇极殿原名奉天殿,建成后数度遭到火侵。嘉靖三十六年,奉天殿再次遭焚,再建后改称皇极殿。历史上到了清朝,皇极殿改为太和殿,皇极殿也再次重修。 今日去故宫所见的太和殿与明朝的皇极殿不同。 一是皇极殿更大,几乎盈满汉白玉台阶,二是康熙重建太和殿时为了防火,在殿左右侧修山墙,但明朝的皇极殿两侧则为斜廊,分别通至左右中门,再与左右厢阁武成阁与文昭阁整个建筑群连作一片。 林延潮站在皇极门的门廊上,朝皇极殿望去,但见皇极殿居中,文昭阁武成阁如人的左右手般捧来,这等恢宏的气势,远胜康熙年间重修的太和殿。 眼下皇极殿前,锦衣卫陈设仪仗、和声郎陈大乐于丹陛。 至于穿着青袍,绿袍的文武百官们,则一并站在文昭阁武成阁以南,东西而向。这文昭阁武成阁,又称文楼与武楼,自是文官站文楼下,武官站武楼下。 先入朝朝贡的火洛赤部,是土默特部的一支。顺义王俺答,就是出自土默特部的万户汗。原本土默特部很不受大明待见的,可是自俺答封贡后,就大大不一样了。 但见穿着本族服色的土默特部番使手持表文,身后的随从手捧方物缓缓来到丹墀前。 然后番使跪下,礼部官员从番使接过表文,呈于皇极殿东门的表案上。 外赞官道:“呈方物!” 执事官员从番使随从手中取过方物,呈于丹陛中道左右的方物案上。 外赞官道:“宣表展表官、宣方物状官进殿,百官就位。” 之后奏乐,小皇帝升殿入座,鸣鞭后,四品以上文官官员入殿。皇极殿内文武官员左右而立,而三位阁臣,锦衣卫指挥使,王家屏,林延潮等六名讲官则是一并站在御座旁。 与百官东西而立不同,身为天子近臣的林延潮他们六人是站在阶下面南而立。 满殿之内,大臣们都是双手拱在胸前,拢于袖内。 引礼官引番使在丹墀下四拜后走入殿来。 典仪唱道:“进表!” 四夷馆的序班双手举表案,由东门进入殿中。展表官从表案上接过来表,至天子座前。 内赞官道:“宣表。” 外赞官道:“跪。” 番使在殿中跪下。(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七章 宣表 满殿肃然。 宣表官开始念来表。 之后宣方物状官开始向天子奏报,番使向大明天子所献的方物贡品。 念毕之后,御座上的小皇帝微微颔首道了一句,赏。 日讲官中王家屏出班,当殿书写国书。 礼记中庸有云,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 故而在朝贡维系的宗藩体系中,大明对来朝贡的藩使一贯是薄来厚往,一是展现我朝廷富有四海,二是令四方归服。番国受赏赐后,也需奉大明为正朔,使用大明的历法。 这一次明朝对土默特部赏赐得十分丰厚,事实上自俺答封贡以来,明朝数千里边境无事,不闻兵革,岁省费十分之七,使得国库大大充盈。这点赏赐比起军费而言,简直不足挂齿。 御座前摆上一几案,上呈圣旨文墨,王家屏伏案而写。 林延潮见王家屏所写国书,因为早有底稿的缘故,所以写来简直不需思索,笔不加点。当场这一幕在不明内情的人看来,王家屏是‘文思泉涌’了,却不知咱们早有套路。 王家屏起身将写好的国书交给宣表官于当殿念出。 宣表官声音清越,当殿的官员人人听得清楚。 之后四夷馆官员再将译好的番文国书念与番使,再交给番使。最后番使捧着国书‘感激涕零’地在殿上四拜后,离开大殿。 待土默特番使离去后,外赞官道,宣朵颜部番使上殿。 与土默特部相较,朵颜部番使阵容颇大,出了主使外,还有近二十名随从。 朵颜部使者上殿后,也是恭恭敬敬地朝天子行礼。 身为序班的马译官等人持表案上殿。表案上所呈的来表,自然是蒙文一份,汉文一份。 在金銮殿上念得,当然是汉文。 宣表官持表念起朵颜部的来表,依旧是歌颂大明皇帝万寿无疆,千秋万世一统江湖的马屁话。 没错,这还是千篇一律的套路。 众官员当然听得耳朵长茧了,番国说的这些奉承话,让大明享受着四海来朝的感觉,同时也获得不菲的赏赐。 大家皆大欢喜,各取所需,对两国臣民都是有了交代。 林延潮听了也是松了口气,他本担心朵颜部参与了泰宁部袭击边关之事,颇有向大明示威之举。他们有可能在来表里写一些不恭敬的话,但眼下看来,林延潮自己明显想得太多了。 这蒙文译成汉文的来表,都是礼部令四夷馆的官员所译,若是有什么不恭敬的话,他们早就过滤了。若是番使稍有不轨,他们甚至连上殿的资格都不给你。 当然多年来的朝贡,番邦的人在这方面上也是很有职业道德,只要大明给了钱的,他们一向是不吝啬说好话的,绝不会在来表里些讥讽之词。 否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有谁会和钱过不去,砸自己饭碗? 所以来表中极尽恭敬之词,加上四夷馆馆员放大之后,更是夸张了十倍。什么龙鹊九重,光耀九州,唯我圣主,千年万载…… 林延潮听了在心底鄙视,这造假成分太明显了,番使来表就算是拍马屁,但蒙文里面,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句,比如你是从来表里哪一句里翻译出龙鹊九重的?给我解释一下。 就算有,番人也绝不会有这么层出不穷的马屁词。所宣表里那无尽夸张的逢迎之词,肯定是礼部,四夷馆译官的集体创作。 尽管如此,但御座上的小皇帝仍是听得十分舒服。 果真拍龙屁,永远是一本万利的,就算假一点,也不会有人来揭穿你。 但是林延潮转念一想,其他番使也算了,你朵颜部有什么脸面来拍马屁。刚刚在背地里捅了大明一刀,这边却厚着脸皮来要封赏。 林延潮看去小皇帝一副‘龙颜大悦’的样子,显然方逢时还没有将辽东战败的军情告之天子,故而仍是蒙在鼓里。若是此刻小皇帝知道了,恐怕就不是这个脸色,搞不好当殿龙颜大怒,将朵颜部使者统统拉出午门弹到死。 很快宣表完毕,呈了方物后,小皇帝正要开口。这时殿下的朵颜部使节却突然道了一句蒙语。 这蒙语虽不大声,但很多官员都听见了。 礼部与司仪司的官员都是皱起眉头来心道,之前是怎么教你们的?告诫了多少次,在金銮殿上,要你们只叩头不说话,然后就可以回去领钱,大家皆大欢喜,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你们下次不要来了。 但番使却没有这觉悟,又是向御座上的天子叽里咕噜又说了几句。 这回满殿大臣都是侧目,御座上的小皇帝也是听见了。 见天子正在犹豫,这时御座旁侍立的冯保低声道:“陛下,不必理会,如仪就是。” 小皇帝听了皱了皱眉,不听冯保的话,反而笑着道:“这位来使有什么话说?哪位卿家与朕转述一番?” 金銮殿上,天子开了金口。 圣命已下,几位殿上唯一能听懂番使说话的马译官三人,不能装聋作哑。 马译官虽脑子里蒙蒙的,但此刻硬着头皮来到殿上跪下道:“启禀陛下,朵颜部来使说,这念诵的来表上有误。” “有误?” 小皇帝不由问道:“这来表是由你们四夷馆译的?莫非是你们译得不对。” “臣死罪!”马译官颤栗地叩头。 小皇帝很想发火,但想到外臣在殿上不能失了天子体面,当下道:“朕让你问番使哪句译得不对?” “是。”马译官当殿几乎要晕了过去,于是强忍着与朵颜部使者说了几句。 然后马译官来到殿前先向天子叩了个头,然后道:“启禀陛下,朵颜部使臣说,他们在来表上说请朝廷在边关开马市,允朵颜,泰宁,福余三卫互市。但是使臣说,他们方才在宣读的来表里,却没有听见提及泰宁,福余二卫。” 听对方这么说,众人都是恍然。 番使不懂汉话,一般就算四夷馆译得不对,他们也听不出来。但涉及泰宁,福余这等名字,却不会听漏。 而此刻朵颜部使者上下都是一脸不满之色。(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八章 国书 这朵颜部使节外看粗犷,但一双细眼下目光却转得很快,颇有几分狡黠。 朵颜部使节对这名译官,说了几句话,这名译官道:“陛下,朵颜部使者说,他们对大明恭敬,不远千里而来,朝见天子,但这些人故意轻慢,寒了他们来朝之心。” 译官边说,朵颜部使节边在旁配合,不断连连点头,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一脸愤慨的样子,最后双手一摊,摆出满脸委屈的神色来。 朵颜部使者看似喊冤,但实际上颇有几分得理不饶人的意思。 小皇帝有几分不快,向张居正问道:“元辅,你如何看?” 穿着大红蟒衣的张居正出班道:“陛下,不许泰宁,福余二卫来辽阳互市,是臣的主意。” “元辅这么做,必有道理。” 张居正点点头道:“回禀陛下,当年靖难时,成祖多得朵颜三卫之力,对于三卫,本朝一贯不曾薄之,故而允泰宁在辽阳放牧。但泰宁部不仅不恭顺,还利用对我大明地势的熟悉,为土蛮汗骑兵南下的向导,月前首领黑石炭率万骑进犯辽阳,副将曹簠没有预料,追至长安堡,我军遭到败绩。故而臣才命礼部,在来表里勾去了泰宁部互市的名字。” 林延潮听了明白,原来之前在朝房里,方逢时与张居正商议的是这件事。 小皇帝听说辽阳战败立即追问:“这是何时的军情?” 张居正道:“就在刚才。” 小皇帝恍然道:“泰宁卫乃是我朝臣属,眼下背叛不说,还有什么脸面来求赏赐。” 于是小皇帝对译官道:“你告诉他,泰宁部犯境,故而取消了其入贡资格,朵颜部务需与泰宁部划清界限。” 译官讲完后,朵颜部使节后,面露怒色,反而侧头上前上下打量起张居正。 朵颜部使节显然不知张居正在大明朝中的地位,当下说了一大通的话,然后推了推命译官让他翻译。 林延潮这几日经过马译官他们培训,眼下也是粗通蒙语,这些话他听懂了十之七八,此刻不由冷哼一声。 而使节身旁译官则是脸色苍白,着急着解释着什么?但朵颜部使节却昂起了头,不作理会。 小皇帝见了这么一幕道:“译字官,他说什么?如实道来。” 译官神色有几分惊慌,当下道:“陛下,朵颜部使臣说,蒙古大汗土蛮汗他们曾多次联络朵颜三卫,各部的塔布囊一并进兵南下,攻打辽东,锦州,再图谋京师。但我朵颜部塔布囊一直念在乃我大明多年的臣属,没有答允,不仅如此,还劝三卫不要随土蛮汗进兵。” “他们说,希望此事陛下能给他们一个交代,否则……否则他们将与土蛮汗联兵南下。” 译官说完,满殿哗然。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但是比起失败而言,最令大明君臣震怒的是,这是背叛,赤裸裸的背叛。如同被心腹之人,在软肋插了一刀。 插完了一刀,这人还要联合你最大的敌人来抢你钱。 御座上的小皇帝是又惊又怒,满殿大臣也是一并愤怒。 听这译官说完,朵颜部使节见了天子脸色,不由有几分得意,双手叉腰露出了倨傲之色。 小皇帝此刻愤而起身道:“尔等小邦,也敢如此猖狂!诸卿当如何置之。” 一名大臣道:“陛下,请将朵颜来使拖出午门,重重杖之!再命蓟辽边军伐之,可直捣黄龙。” 此言一出,满朝大臣都是纷纷点头,几名大臣都道:“番邦无礼,正当提大兵伐之。” 主战派在大明文臣中一贯很有市场,既可显得他气节,就算说错了,也没有人会指责。 但处理戎务多年的大臣,以及张居正,张四维听起来,都是皱起眉头。开战这样的话,虽说起来很豪勇,也很提士气,但大军一起,劳钱粮无数,眼下大明的财力物力,要远征朵颜部十分困难。就算出兵也不一定能够获胜,而且打蛇不死,朵颜部必定会报复,蓟辽边境恐****千里烽火,若是再来一次庚戌之变,谁担当起这个责任。 这个道理大臣们都是心底明白,但没有一人在殿上说出来。 因这朵颜部使者实在是欺人太甚了,让主战派说一说,当殿恐吓一番,说不定能打下他嚣张的气焰。 这名大臣说完,译官连忙翻译斥之。不过这译官气势不足,方才几名大臣的话,被他用蒙语翻译下,变得软软的。 不仅恐吓的效果丝毫没有,反而令朵颜使节听了不以为然,连连冷笑几声,反而讥讽了几句。 译官听了不敢翻译,小皇帝知道也不是好话,也懒得问了。 这时大臣道:“陛下,年前泰宁卫塔布囊曾来朝贡,甚至恭顺,这黑石炭部不过是泰宁卫一支,其作乱并非是泰宁卫皆叛。就算泰宁卫皆叛,也并非朵颜三卫皆叛。贸然兴兵伐之,也恐伤了真正恭顺我大明朝的番臣之心。” 这名大臣乃是主和派,见恐吓无用,想要找个台阶给天子下。 小皇帝十分不满意,人家朵颜部都上门来打脸了,若是不能当殿驳斥,那么大明颜面何在? 于是小皇帝道:“元辅,以为当如何?” 张居正道:“两位大臣都言之有理,不过两国交兵不辱来使,杖之也就算了,应重重斥之,打去起骄蛮之意,再书一国书给其部塔布囊告诫,若是其部执意与土蛮汗联兵,也不失为先礼后兵之理。” 小皇帝点点头,重新于御座上坐定道:“值殿翰林何在?” 这时殿上一直站在阶下的林延潮,走至殿前向天子行礼后道:“臣在。” 一时满殿上所有的目光,都是看向了林延潮。 小皇帝问道:“朵颜部使者无礼,朕命你拟一国书斥之。” 听了天子这话,张四维,王家屏等人都是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 他们都知道这国书都是,翰林与四夷官官员事先拟好,一般都是优容,赏赐番使的。但天子于大殿之上,写国书申斥番邦使者,这却是头一回事,从来没有前例。 更何况这国书,还要译成蒙文。(未完待续。) 五百六十九章 文成镇番邦 天子金口之下,林延潮当场答道:“是,陛下,臣领旨。” 一旁冯保开口道:“笔墨伺候。” 于是两名内侍搬来案几,并在案几后铺上一软垫。林延潮提起官袍,坐于垫上,抬头看了一眼,却正巧见到马译官那幽怨的眼神。 林延潮也知马译官,心底的委屈,正常而言,金殿上番使朝贡,天子赏赐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林延潮也只需将拟好的国书交上去,这样就算完事了。 但现在咱们说好的上殿讨赏,怎么成了训斥番邦。若其中出了疏忽,马译官丢官事小,过后追究事大。 再说一般的国书,都是翰林与四夷馆译官一并商议好的。这训斥的国书,临时起草,肯定是不如事先打好的草稿,效果必是打了折扣。 一切都在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有什么功夫给你打腹稿,思索什么,更不可能让你再想如何翻译,眼下考验就是林延潮的急智和文才。 马译官以及不少大臣,都在心底祈求这仓促之下,林延潮写出来的国书,不要有失国体就好了。 于是下林延潮坐在案后,铺纸压住,提笔悬腕。 此刻他想起方才番邦的无礼,怒气一起,胸中不能平静,想起国家的尊严,系于自己一身,顿时又觉得笔重千钧。 其实方才朵颜使者在殿上恐吓之时,林延潮就已在打腹稿,文章的架构,文辞,对他而言不在话下,随意下笔就能成千言。 但是这样文字却少了一股气,这股气是笔者胸中的气,气与文合一,文章才能如活了一般,打动人心。 林延潮陡然想到,武人于疆场上厮杀,而身为文人,自己手中之笔就是自己的刀剑。 同样为国效命,替百姓请命。 此刻林延潮仿佛不是置身金銮殿上,而是为士子时身处科场,四周都是读书人一并与自己下笔写文章。 当时科场是自己沙场,而眼下这金銮殿上,就是自己的战场! 想到这里,林延潮目光一凛,将胸中文字落于圣旨上。 满殿之上文武大臣们看着林延潮只是思索片刻,就直接在圣旨上笔走龙蛇,一面佩服他的急才,另一面则是担心他仓促下笔,恐怕这文章写得不好。 不少人心底都是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这可是圣旨,笔落书成,不允你有丝毫后悔涂改的地方。 殿上静谧无声,小皇帝也有几分坐立不安。 他一贯是知道林延潮的文才的,但这国书不同于原来赏赐的国书,这国书既要训斥番邦,令其敬服,又能不失朝廷体面。 一个字难。 他本想让林延潮细细思考片刻,再落笔的,但又恐外邦耻笑。此刻他心底满是担心,怕林延潮不能胜任,心底已是有了几分后悔,但见林延潮从容下笔一刻,顿时又满怀信心。 殿上君臣不安之际,林延潮文章已成。 见小皇帝焦急的神色,太监冯保给宣表官使了个眼色。 宣表官上前从林延潮案上捧过国书。 宣表官先是飞快地看了一眼,一瞬时眼中流露出惊喜交加之色,然后抬头挺胸颤声向殿上文武念道:“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助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朕丕承万世之基,追述先庙之志,尔等小邦,本为番属……” 殿上文臣哪一个不是进士出身,庶吉士,三甲进士出身也是不少。 听到国书的头两句,就差一点拍腿叫好。 这两句话好在哪里?儒家讲究正名,所以说名不正则言不顺。 兴兵讨伐要的是师出有名,以有道而伐无道。 文章头两句就道,我们非大国欺凌小国,而是尔无故兴兵进犯,杀我军民,抢我钱粮。连个匹夫都知道报仇,我泱泱大国连个匹夫都不如了吗? 兴兵讨伐不是为了侵略,而是要申理,要吊民伐罪。是要执其君长问罪于前。 若是文臣从中听出了‘正名’,而殿上武臣而是胸中澎湃,辽阳战败,被一个小邦欺凌,国家上下脸色无光,一介番使胆敢在金銮殿上恐吓天子及大臣。 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这如何能忍? 眼下林延潮的国书就是道出了他们心声。 宣表官一字一句地念着,心中觉得不能平静。他在这金銮殿读书不少篇国书,却没有一篇读完后,令他如此心潮澎湃。 宣表官最后一句,结束后回荡在金銮殿上。 礼部尚书潘晟率先出班道:“陛下,臣闻春秋时,国仇九世之后还可以报复,朵颜部害我百姓,侵我家土,虽百世也不可忘。” 潘晟此言一出,满殿大臣交口称赞。 听完潘晟之言,小皇帝站在御座前肃然道:“译官,还速速不将此国书译给番使!” 马译官听了满脸都是为难之色,他方才也是听了,林延潮如此雄健的文章,现在就是要了他老命,也难以译出其中两三成之意。 这时林延潮道:“陛下,臣请译之。” 小皇帝又惊又喜道:“林卿家,竟会蒙文,这再好不过了,立即写来。” 于是林延潮又重新提笔,片刻之后,蒙文的国书也是写好。 冯保将林延潮写好的国书,先捧来给小皇帝过目。 小皇帝心道,若不是亲眼所见,丝毫不相信林延潮竟也能写这么一手漂亮的蒙文。 于是他嘴角一勾,将国书一展,大声道:“给这狂悖番使好好看!” 然后小皇帝龙袍一甩,气定神闲地坐在御座上。 朵颜部使者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为何眼前这十分年轻的讲官写完国书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或许是明朝君臣在那虚张声势。满殿之上大臣们都是群情激动,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的样子,心底虽是打鼓,但面上却强自镇定。 马译官从殿上捧了圣旨,递给朵颜部使者时。 对方粗横地夺过这才看了几眼,脸色大变。国书未读一半,朵颜部使者身子一抖,当殿向御座上的小皇帝噗通跪下,口呼番语,连连叩头。 他的身后随从也是一并跪伏。 见此一幕,殿上君臣哪个不扬眉吐气。(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章 赏赐 朵颜部使节跪伏在地。 小皇帝在御座上,一舒方才心头恶气。 而使节旁的马译官,也是没有料到这一幕,眼见天子高兴,立即道:“陛下,朵颜部使节说他们冒犯陛下,真乃死罪,求陛下饶命。还恳请陛下不要兴兵攻打朵颜部,并绝了互市,他们愿永远臣服大明。” 小皇帝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前倨后恭,非林卿家一封国书,尔等怎敢畏服,以众卿之见呢?” 张四维上前道:“陛下,畏威方能怀德,陛下可命朵颜部塔布囊追究黑石炭部犯边之事,缚其首犯,方可恕罪。” 小皇帝点点头道:“正当如此。” 当下马译官将此话译给朵颜部使者听了。对方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口中说着番语。马译官答道:“朵颜部使节说他们愿遵从陛下之意行事,就算刀山火海,亦在所不辞。” 小皇帝顿时大喜,其余大臣们也是明白,番臣那里知什么刀山火海的话了,不过译官在这时候夸张之词,大家都不会计较,唯有锦上添花,说些仰仗陛下天威,四海臣服之类的话。 小皇帝忍不住哈哈大笑。 当下礼部官员命使节退下。使节与众随从又是数拜后,颤颤离去。 见朵颜部敬服如此,小皇帝对林延潮道:“不费一兵一卒,不耗一钱一米,林卿家只用片纸惊退番邦,这等功劳朕要如何赏赐你?诸位爱卿议一议?” 林延潮见此刻番使已离殿,也是到了自己逼成身退的时候。这个时候切莫得意忘形,身在官场要时时刻刻记得,一切功劳都要推给皇帝。 这才是为官的长久之道。 于是林延潮出班道:“国书乃陛下才思,臣不过口述而已,不敢言丝毫功劳。” 陛下才思,臣口述而已。 这马屁拍得,真是令人刷新了三观。 王家屏,朱庚都是差点捶胸顿足啊,他们为天子视草诏书多年,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句,眼下还是从林延潮身上学了这一招啊。 不过此刻满殿官员都唯有替林延潮点赞,天子要他们议林延潮的功劳。让他们这些四品大员去奉承林延潮这六品官,这如何下得了口,但奉承天子却是张口就来。 “是啊,陛下才思,林中允不过顺而为之。” “陛下,英明神武,非圣人点拨,林中允如何能写出这等雄文。” “我大明兵精粮足,朵颜比之大明不过一县,如何敢不从之。” 听了众官员说得,小皇帝更是龙颜大悦,于是\''谦虚\''道:“非林卿家生花妙笔,不足道尽朕胸中之意。” 官员们虽然说得小皇帝很高兴,他心底也是明白,他们在奉承自己。 对于林延潮,小皇帝更是觉得赞赏,换了其他大臣,今日出了这等风头,就算得意忘形,也是十分骄狂的,没想到林延潮仍如此谨慎,没有半点骄色。 “话是如此,但有功不可不赏。”小皇帝坚决道。 此话一出,是天子要当殿赏赐林延潮了。众大臣都是心想,林延潮为朝廷立下如此大功,天子要重重赏赐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林延潮如此年轻,历官不过两年,已是正六品了,若是在短时间内再升官已是不行的。 至于职事,也是日讲官,属于天子近臣,也算是极为清贵,同品官职中,也没有比他更好了,这要如何赏赐? “朕就赏林卿家,彩缎五十匹,黄金百两,白银五百两,再升授一阶。”小皇帝对林延潮说道。 众官员听了都是心道,这可是厚赏啊,彩缎,黄金,白银已是十分丰厚了,而升授一阶,是将散官官衔往上抬一阶,并可以封赠家人。 这一般都是要官员三年考满后,朝廷才授予的。 这时候林延潮道:“陛下,微不敢收。” 小皇帝皱眉,林延潮谦让个一次两次也就够了,再谦让下去,就令他不高兴了。 可是林延潮道:“番邦臣服,乃是将士浴血,臣工用命,在下不过是一名词臣,平日只知舞文弄墨而已,若是得此厚赏,岂是薄了边关将士。若是陛下真要赏赐微臣,恳赐金银钱帛抚恤此次阵亡之将士,以慰忠魂在天之灵。” 听林延潮的话,小皇帝不由一怔,在场武臣心底听了也是感动啊,这话说到了他们心坎里去了。 大明以文驭武,武将低微,文臣不夺武将功劳算好了,何况还让给他们。 这时候张居正出班道:“陛下,臣以为林中允言之有理,辽东新败,李成梁上表请罪,朝廷正可以安抚,一来安将士之心,二来让其戴罪立功。” 小皇帝听了不由点点头,若说方才林延潮是奉承自己的话,但眼下这番话却是发出内心,此人心底是真真切切地装着大明的江山社稷啊。 小皇帝笑着道:“朕岂会不知,早有安排了,赐彩缎百匹,黄金两百两,白银一千两,这钱就从朕的内库里拨吧!” 天子的内库,就是皇帝的小金库,不归户部管的。 皇帝自掏腰包,抚恤辽东将士,此举让大臣都是齐声称赞。 小皇帝见赢得了百官赞誉,更是觉得林延潮这一心为自己考虑。 这时林延潮看见,冯保在天子一旁低声言语了几句。 皇帝听了一副深合朕意的样子,当下他道:“林卿家既是不要赏赐,朕就赐你一件斗牛服吧!” 听了皇帝这话,林延潮不由讶然。 天子赐服文臣,一般是一品赐蟒服,二品赐飞鱼服,三品赐斗牛服,四五品麒麟服,一个级别赐一等服饰,唯独翰林科道虽不受品级限制,天子可以任意赐服。 但是赐予林延潮斗牛服,这已是不轻易授予的恩宠。几位讲官中,除了何洛文,陈思育有斗牛服外,其他人都没有。 何洛文是为天子任讲官多年,为首席讲臣,方才得赐,至于陈思育掌翰林院多年,天子故而赐服,但林延潮初任讲官竟也能得赐。 怎么林卿家还要推辞吗?小皇帝言道。 这时林延潮也知自己不能再推辞了,当下应下。 (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一章 斗牛服 得赐斗牛服,林延潮面上平静,但心底却十分惊喜。 在明朝权力要害部门,官职品级都很低,堂堂内阁大学士居然才五品这就不说了。都给事中,御史科道这等要害部门,也才七品。 而对于翰林而言,身为清贵的词臣,官位更是卑微,若是没有提拔,要升转一级,要九年之长。 但翰林都是天子的身边人,为了补偿这心底落差,天子会赐服弥补。 朝廷规定,翰林官五品可以借三品服色,这样五品的翰林学士,侍读侍讲学士,碰到了京卿都可以平起平坐的。 至于授予斗牛服,就算在翰林学士里也是不多。 在嘉靖时,唯有太监里的大珰,一品的内阁宰辅才能穿,后才改以蟒服更为尊贵,赐予大臣。但眼下斗牛服乃是三品大员立下功劳,方才得天子赐服。以往也有讲官赐斗牛服的例子,但属于破格,天子不轻易授予。 现在林延潮得斗牛服赐服,实属于天大的殊荣。 为了酬谢林延潮一封国书惊退番邦,小皇帝也算拿出压箱底的东西来赏赐。 林延潮心底激动,同时抬头看了一眼方才建言的冯保。冯保却如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林延潮明白,冯保果真是会做人啊,这是拿斗牛服来还之前欠自己的人情。 难怪明朝历史上那么多文臣,都投靠太监,成为阉党。 因为太监出手都很慷慨大方啊,不像文臣的同僚,有人的官位一升迁,多少人犯了红眼病,就怕你从此踩在他的头上。有句话不是说,能忍受敌人成功的是伟人,能忍受朋友成功的是圣人。 为什么人家冯公公,从来不会有此担心呢?因为大家不是一个部门的。 自己当初为晋日讲官,几乎跑断了腿,但赐斗牛服,这好处丝毫不亚于晋日讲官的,冯保说送就送,丝毫不心疼。 再说一句,为何说斗鱼服是冯保送的。因为就算小皇帝心底想赐斗牛服给林延潮,也不会在殿上开口,因为赐讲官斗牛服是大事,小皇帝要与张居正商议,自己做不了主。 但是冯保开了口,就不一样了,张居正绝对不会反对冯保的意见。这正如冯保绝不会反对张居正的意见一样。 别看赐斗牛服,不过是小皇帝一句话,但其中背后的门道可是不少。 天子说完,太监托着一案,捧出一件红锻织锦斗牛服来。 文武大臣们看着斗牛服,都是啧啧地羡慕不已,在殿上的不少三品大臣,都还没有斗牛服呢,林延潮一个六品官居然跃居到他头上了。 为何说斗牛服尊贵呢? 先从仅次于龙袍的蟒服说起,蟒服被称为象龙之服。蟒有五爪、四爪之分,五爪之蟒即是龙,天子的龙袍就是五爪,称为衮龙袍。 坐蟒服上之蟒为四爪,除此以外与龙袍没有两样。 而飞鱼服,乃蟒首鱼身,且可用御色,也就是赭黄色。 至于斗牛服,乃蟒首牛角,头上双角向下弯曲如牛角状。 这蟒服,飞鱼服,斗牛服的纹饰,都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不在品官服制之内。唯有朝廷重臣,以及极信任的官宦,讲官才允许得赐,这代表了对方乃天子亲信器重之臣。 这斗牛服在身,林延潮从此也就脱离了‘飞禽走兽’的行列(大明文官补子乃飞禽,武官补子乃走兽)。 林延潮双手捧过赐斗牛服后,拜谢天子。 皇帝起驾回宫后,不少官员都是来道贺。 “林中允,一人平一国,真堪比王玄策啊!” “这诏书头两句,摘自韩侂胄讨金檄文,至今读来仍振奋人心,通篇读来理气皆足,真是可以传世之文。” “何止理气皆足,最重者诏书从头至尾,占着一个理,我大明并非持强黩武,而是申理兴兵,令本部堂想起了,陈汤那一句,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夸奖林延潮的,都是朝中大臣,官位都远远在他之上,听他们这么说,林延潮连连谦道:“下官也是叨唠天恩,非圣上天威,番人岂可远服。诸位京堂再说下去,下官真无地自容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一众穿着罗衫的部堂,京卿都是大笑。 一人笑着道:“林中允不必过谦,你三元名声早已誉满天下,今日金銮殿上你片纸退番邦,此后天下读书人谁能不佩服你,以你为表率。” 林延潮道:“表率实不敢当,只愿我辈读书人个个愿效陈汤,王玄策之志。” 众官员们说着。 那边皇极殿角落里两名太监低声说着:“林三元真乃奇才啊,有此人在,以后朝堂上精彩了。” 这话刚说完,就被路过的王篆和曾省吾听见了。 曾省吾脸上大是不快,重重哼了一声,两名太监当下不敢说话。 二人看着林延潮与众部堂们谈笑,心底都是不舒服。 曾省吾道:“真悔不该当初在殿试读卷时给了此竖子二等。” 王篆笑着道:“大司空,此刻再后悔也是无济于事了?不说他今天为朝廷立下此惊世之功,没看见今日金銮殿上天子对他的器重,信任,就是那冯大珰,也是隐隐帮着他呢。” 曾省吾听来恍然道:“不错,经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我真不知相爷当初为何要荐他为日讲官。当初相爷不也和你说过,此人非我类吗?” 王篆道:“那是相爷有容人之量,不过我等却不能再看着此子这般下去。” 曾省吾左右看了一眼道:“你是要?不担心陛下?” 王篆笑着道:“你放心,我不会动他。我倒不是担心陛下,而是申吴县。不过我想折一折这林宗海的面子,压下他的威风倒是可以的。” 曾省吾听了笑着道:“你可一贯足智多谋,有什么办法即能整治此子,又不伤及与申吴县的交情?” 王篆笑道:“这林宗海既晋日讲官,那么主持经筵也是迟早的事。待他主持经筵时,我们联络几位擅口舌之辩的大臣,当殿问难,只要能驳倒他,看他这名满天下的林三元,从此以后在天子面前,朝堂之上有什么立足之地。” 曾省吾听了合掌笑着道:“经筵辩难,既不失堂堂正正的君子之道,又可以教训此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此计实在是妙!”(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二章 福州府。 小雪落下,飘过河边黛瓦白墙的屋舍。 这众多屋舍中有一书斋。 书斋外遍植竹木,还种着一二建兰,斋下的洗砚池上结起薄薄一层浮冰。 书斋内,堆叠着一叠叠的古籍。 林烃从书架上取过一本古籍,看了几眼后,再提笔于纸上落字。陡然院外传来门扉声,林烃笔尖在纸上微微一停,然后继续写字。 “复章兄!”一爽朗的声音从书斋外传来。 林烃笑了笑搁笔起身,打开书斋的门,一股冷风顿时钻入了屋子。 来人乃是濂江书院的山长林燎。 林烃与林燎算起来是堂兄弟的关系,虽隔的远了,但平日私交很好。 二人对揖,林烃将林燎请入屋中坐下。 林燎笑着问道:“许久不见,复章兄在家后,少出门走动,寄于雪窗之下,不知用功何事?” 林烃对着书道:“你看,受好友请托编撰府志罢了。” 林燎听了觉得心底不舒服,身为一名四品大员在家修书,实在是屈才了。不过林燎面上却道:“此事甚好,乃流芳后世之举。” 林烃听了很高兴道:“也谈不上什么流芳,只是我辈以文为业,以砚为田惯了,不肯让自己闲散而已。” 林燎见林烃一副悠然闲适的样子,不由佩服,但还是道:“听闻陆宗伯有意出面替你奔走,谋求起复,不知可有眉目了?” 林烃摇了摇头道:“我已是辞了。” “为何辞了?听闻延潮为此事奔走甚多。”林燎惊道。 林烃叹道:“家父因兄长之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此刻我实不能离身,否则无人侍奉汤药在侧。” 林燎也是感叹,林烃事亲至孝,他素来是知道的,但如此却是牺牲了仕途。 见林烃脸上郁郁,林燎忙岔开话题,谈些书院上的事。 林烃听着,脸上也有几分兴致笑着道:“也好,若非我家事缠身,随你去书院教授学生也是极好。” 林燎道:“哎,那有说得那么轻巧,眼下的书院的弟子,总觉得聪颖是聪颖,但却不肯下苦功,仅凭天资,不肯痛下苦功,学问如何能成?我每日只怕辜负了老山长所托,总是夜不能寐。” 林烃劝道:“此事不能急,你慢慢教就是。” 林燎苦笑道:“如延潮,向高那般既有天资,也愿勤学的弟子,是可遇不可求的。” “是么?延潮求学时,我觉得也甚是顽劣啊!” 说着林烃,林燎二人一并大笑。 二人一面聊着,这时林烃的仆人走入书屋。 “老爷,这是刚抄来的邸报。” 林烃点点头,取了邸报先草草看了一眼,然后目光停顿了一下,唇边逸出一丝笑意。 “你看看。” 林燎从林烃手里接过邸报看了,看着看着突是大笑道:“好个,林三元片纸退番邦,痛快,痛快!” 林烃笑着点点头。 林燎取了邸报道:“复章兄,此物借我一用。” “你拿去作何?” “当然是拿回书院,将此事告诉学生,让他们也高兴高兴。”林燎笑着言道。 林烃点了点头,目送着林燎离开。 然后林烃又回到书斋继续撰书。 金陵城。 大雪纷飞。 在秦淮河河畔,金陵官员,士子携美妓出入青楼。 尽管是寒冬,但妓子身上仍是穿着薄衫,此间莺莺燕燕,与京师相较,金陵城无疑则是奢靡多了。 这里官员私下出入青楼习为常事,御史也是睁一眼一闭眼。 在一临水青楼前,炉子里正温着美酒佳酿。 几名官员各捧佳人在怀,来金陵任官的林世璧也在其中。 几名官员与林世壁道:“天瑞兄,到了金陵城中,真可谓是入了温柔乡,如鱼得水。” 一旁美妓正给林世璧奉酒,林世壁吞下酒笑着道:“京城之人古板无趣,哪里有金陵好,能认识诸位高朋,有生之年走马章台,踏遍这秦淮河畔之青楼,就算封公拜侯,也不及我等之快意。” 这几名官员听了都是笑骂道:“谁与你走马章台了,我等只是来青楼体察民情而已。” 说着一名官员捧起身旁女子的脸道:“小女子,有何冤屈苦楚,速速与本官禀来。” 那女子身段柔软,矫揉地道:“老爷,民女有苦楚,胸口这里疼。” “好,本官替你揉揉!”说完众官员都是哈哈大笑。 林世璧也是笑笑。 这几名官员笑乐完,一人忽道:“听闻这一次林三元在京中一封国书,惊退番邦,我金陵上下官员闻之无不佩服,天瑞兄与林三元有乡谊,又是同年,可否与我等说说,林三元的文才真有那么惊世骇俗吗?” 听这人说完,众官员和妓女们都是停了打闹,一并笑问:“是啊,天瑞兄,与我们说说。” 林世璧听了问道:“你们真愿从我口中打探林三元的事?” “愿得,愿得。” “既是如此,先饮了面前之酒再说。”林世璧嘿嘿一笑道。 众人一片嘘声,但又想从林世璧口中得知消息,就只能喝了。 于是林世璧缓缓地道:“说来嘛,林宗海此人确有文才,兼之有过目不忘之能,我与他初见面时,二人比试,看谁能先从四书里任选一句破题。” “你猜怎么地?当时这林宗海不过十二三岁的孩童,我哪放在眼底,谁知此人甚是狡诈,竟早早将整本文府背下,故而我就败下阵来。” 听了林世璧这么说,众人都是大笑。 “不过嘛,”林世璧顿了顿道,“论及文章我或许不如林宗海,但谈及写诗作赋,他却是连我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听了林世璧这么说,众人都是不信问道:“天瑞兄,此事当真,可不要放大话啊!” 林世璧不屑地道:“这秦淮河斗诗,你们可见我输过谁?你就算叫林宗海在面前,他也是不敢与我提诗词的。” 众人一听都是道:“确实如此。” 林世璧当下饮了一口美酒,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而青楼里的众美妓看向林世璧时,眉目里顿时尽是情意,纷纷心道,此人诗才还胜于林三元,若是我与他有一段姻缘,也是不枉了。(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三章 向天子推荐 ??#,???7qt??`t??0?4???? ?~??&?t??msfg???.??上日讲。\r 张四维,申时行二人在侧。\r 这一日为天子进行日讲的是林延潮,黄凤翔。\r 日讲之初,是由黄凤翔向天子进讲中庸,现在已是讲毕,侯在一旁。\r 此刻在殿上,则是林延潮与小皇帝讲尚书。\r 先书而后经,一贯是日讲的流程。\r 林延潮向天子道:“尧典中尧将禅舜曰,询事考言,乃言底可绩。虞书中,皋陶向舜进言曰,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此二句乃四圣治事理政之要,望陛下能记在心底。\r 小皇帝问道:“这两句何解呢?”\r 林延潮并没有直译而是改用白话转译道:“尧要将帝位禅于舜时道,(尧)观其行听其言,(舜)你的每一句话都落在你的实绩上。下一句是皋陶向舜进言,圣人(舜)为政,依法令而行,每一项政事无不慎重,而再三省,督臣工所为。”\r “下一句为君道,上一句既是臣道,也是尧的君道,由此可知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若询事而不考其终,兴事而不加屡省,政事必亡。”\r 林延潮说完,不仅小皇帝,连张四维,申时行也是捻须不住点头。\r 小皇帝从心底赞叹道:“卿家真贯通经学,能博古方能通今,说得好,朕有所得。”\r 同时小皇帝对张四维,申时行道:“这也是为何少师向天子推行考成法之故吧!”\r 这会轮到张四维,申时行他们脸上一片惊喜连连了。二人一并躬身向皇帝道:“陛下举一反三,真乃圣明之君。”\r 小皇帝听了嘿嘿一笑,面上眉飞色舞。\r 林延潮也与张四维,申时行一般,听了小皇帝一句道破,也是一阵惊喜。他说这些话时,隐隐也有考量天子悟性的意思。\r 见小皇帝立即明白了他话背后的意思,身为天子的讲师,林延潮如何能不高兴。没错,天子是少年心性重了些,但无可否认,实在是一位聪睿之君。\r 如此林延潮也有信心,继续担任讲臣下去,否则他就要另外想办法,来完成自己修齐治平的目的。\r 当然小皇帝绝对不知道林延潮方才那一番话是为了称量一下他的水平,而是享受在被臣子发自内心夸奖的愉悦中。\r 同时他也从中学得为君为政之道,对林延潮的治学佩服之至。\r 若是林延潮如张居正那般的大臣也就罢了,但问题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明与自己年纪差不多嘛,为何什么方面都甩开了自己好几条街呢?\r 小皇帝心底有几分不服气,但却诚心地向林延潮问道:“林卿经史娴熟,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平日有何检身之要,读书之法?”\r 这话就超过经学范围,有点离开课堂知识了。\r 林延潮微微一笑,心道小皇帝又进自己套路了。\r 于是林延潮道:“讲臣读书日用有八法,早起,养静,持敬,读经不二,读史,习文,作字,养身。”\r 接着林延潮又细细解释了这八法。小皇帝听了不由皱眉道:“卿家每日行此八法,可有闲暇处置政务?”\r 林延潮道:“这是讲臣为布衣时所用,释褐之后政事相杂,只能说尽力而为。”\r 小皇帝听了点点头,心底想自己每天有数不完的奏章要批改,此外还要花时间遛狗玩耍,陪陪后宫的妃嫔,哪里有这等细致的功夫。林延潮这读书八法虽好,但自己不可能如他这样痛下苦功啊。\r 不由小皇帝面上道:“林卿家,真克己修身。”\r 林延潮知小皇帝言语不衷,接着道:“其实提领八法,只在于勤,恒二字。”\r “勤与恒二字何解?”\r “不讥人,不晚起。”\r 林延潮方才说得读书日用八法虽好,但对于平常人而言做到太难,但‘简化版’的不讥人,不晚起,却是每个人可以身体力行的。\r 小皇帝赞道:“善,不讥人要时时怀自省之心,一时不讥人容易,日日不讥人太难,故而如读书用功一般,日日要勤。”\r 小皇帝再次施展了举一反三的技能,不免有点得意洋洋,脸上一副尔等还不快来夸夸朕圣明的意思。\r 林延潮知道天子还卖弄小聪明,不过却不能再奉承下去,于是道:“陛下所言极是,不过讲臣认为还有一条。”\r “哪一条?”\r “学问要有所树立,需从不求人知而始。”\r 此话一出,小皇帝顿时满脸尴尬。他孔雀开屏的心思被林延潮一语道破了。\r 看到小皇帝吃瘪的样子,众人心底都是暗暗好笑。\r 不过林延潮也是有些过了,虽然讲官有规劝天子,引导天子向学之职,但讥讽还是不行的。\r 殿上申时行在旁呵呵地笑了两声,张四维,黄凤翔也是一并地附和地笑起,这才化解了小皇帝的尴尬。\r 小皇帝也知林延潮是为了尽自己讲臣之职,故而才直言的,心底并不怪他。小皇帝问道:“林卿家学问如此精深,不知是拜何人为师?”\r 林延潮正色答道:“讲臣的业师乃前苏州知府,姓林讳烃,非恩师弟子不能有今日。”\r “林烃?”小皇帝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于是向申时行,张四维问道,“能教出林卿家这样的弟子的,必乃博学大儒,他是哪一年的进士?”\r 申时行道:“回禀陛下,仲山兄乃臣的同年,都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r 小皇帝点点头道:“原来是历经三朝重臣,眼下他官居何职?”\r 申时行道:“原先守制在家,期满后吏部起复他为广东按察使,但仲山却上表朝廷,言父亲年迈,需在家侍亲,故而辞之。”\r 小皇帝听了叹道:“真忠孝之臣啊!这样人才不能为朕所用,真是可惜。”\r 想到这里,小皇帝道:“笔墨伺候。”\r 一旁正字官给小皇帝奉上笔墨。天子持笔起身,来到屏风后面挥笔写下数字。\r 林延潮也听说过小皇帝屏风书名的事,还听说自己的名字,也在这文华殿的屏风之上。\r 这一次林烃拒绝了自己请重新出山的意思,但林延潮不死心,于是想了这个法子,向天子推荐自己的老师。(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四章 工于谋身(第一更) 宰相张居正府邸内。 相府的丫鬟挪步给张居正,曾省吾,王篆等人上了茶。 张懋修也在其中,只是没有座位,站在了张居正身后陪客。 “相爷,今日闽县林仲山的名字被天子书于文华殿屏风之上。”工部尚书曾省吾向张居正道。 张居正没说什么,而一旁吏部侍郎王篆看了张居正的脸色,明知故问道:“哦,哪个林仲山?” 曾省吾对王篆道:“就是相爷尊堂入京时,那个太平府知府。当时尊堂路过太平府,这林仲山任太平府知府颇为冷待,还是放出话来说,本官不会拿民脂民膏来逢迎权贵。” 王篆恍然道:“就是那个林仲山,不过我看不过沽名卖直罢了,当时其兄林宗伯与相爷不睦,故而他才使了绊子罢了。但林宗海居然在文华殿向天子私荐林仲山,此实在是狼子野心。” 曾省吾闻言点点头,向张居正道:“相爷,林宗海在文华殿上向天子私荐林烃也就算了。就连申吴县也是糊涂,竟帮着他一起说话,相爷,若人人效仿林宗海此举,那置相爷于何地?” 曾省吾用心很深,连着林延潮,还顺带的打了申时行一耙。 张居正放下茶盅,对曾省吾,王篆二人的话,似在细细思考。 坐在张居正一旁的张懋修,听了低声道:“爹,我当初就说这林宗海居心叵测,今日两位大人的话,正好印证。” 听张懋修也是如此表态,王篆,曾省吾都是微微一笑。 二人这番一唱一和,已是将林延潮置于死地。 为何说置于死地? 因为张居正最记恨的事,就是不经过他,向天子私荐大臣, 数年前,天子在文华殿进讲之后,向张居正问道:“阁臣吕本在家安否?” 吕本是嘉靖时的阁臣大学士,与严嵩,徐阶一并在内阁共事,资历比张居正还要老。吕本任内阁时,天子还未出生,眼下天子得知吕本姓名,必定是有人私下向天子推荐吕本。 按照明朝内阁的排名顺序,内阁大学士位次高低,就按入阁的先后资历来排。若是吕本起复,被召入内阁,那么张居正的首辅位置,要拱手相让给吕本,自己退居次辅。 就如同当年夏言被罢官后,重新起复回朝,严嵩就必须乖乖地从首辅退居次辅一样。 所以当时张居正听说,天子提及吕本顿时震怒。张居正从文华殿离去,找了中书舍人的吕兑,吕兑是吕本的儿子。张居正一见到吕兑劈头盖脸地问,皇上怎么知道尊公的起居? 在张居正积威下,吴兑当场吓尿了,说不出话来。 经这一事后,吴兑回家之后吓得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就上表向天子请求辞官。 不过吴兑辞官并不管用,反而京察时被弹劾罢官。当时大臣们见了张居正的手腕,都不敢再向天子私荐大臣。 今日曾省吾与王篆听闻林延潮在文华殿向天子推荐林烃的事后,都是大喜,真是瞌睡时有人送枕头,他们都不用动手,林延潮直接就将把柄送上门来。 二人都是心想,林延潮果真从政经验太浅,为了向天子推荐自己的老师,居然触碰了张居正的底线,真是图样图森破。如此张居正如何能容得下你, 熟知张居正手腕的王篆自付,只要将此事与张居正一说,林延潮就死定了。故而王篆,曾省吾就等着张居正下令,只要张居正一句话,第二天就有小山般高弹劾林延潮的奏章,摆在天子的御案上。 “林宗海今日向陛下建言,陛下知道林仲山的名字后,他日问相爷你,为何这等大臣不用,那时就相爷如何办?” 但见张居正笑了笑道:“还能怎么办,学贾似道杀皮龙荣好了。” 皮龙荣乃南宋时的大臣,曾为宋理宗在潜邸时的旧僚。有一日宋理宗向贾似道问皮龙荣安在?贾似道恐皮龙荣被天子召用,令人诬蔑弹劾皮龙荣,皮龙荣被迫饮药自尽。” 听张居正说完,王篆与曾省吾二人都是一愕,不知说什么才好。 张懋修道:“爹,贾似道此不足取,林仲山我们可不计较,但其因此事,起于林延潮私下向天子举荐大臣,此实为不可忍也。” 张居正反问道:“懋修,你与林宗海同科,又在翰林院共过事,对他了解多少?” 张懋修听了张居正的话,仔细回忆了一下,然后答道:“宗海他固然才华横溢,不过今日看来却大奸似忠之辈。” 张居正一晒道:“大奸似忠之辈岂会轻易授予尔等把柄?” “相爷?”王篆与曾省吾对望一眼,心想此中莫非还有其他内情。 张居正道:“半个月前,林宗海已来府邸上拜会过我了,还送上陆华亭给我一封私信,信上向我举荐林仲山。当时我卖了陆华亭这个面子,就允了林宗海。此信现在还搁在我书房案上。” 王篆与曾省吾皆灰头土脸,心道,林宗海真行事周密,原来早就给张居正递了话,这才在文华殿上推荐天子,真是所料不及。我等来此告状,反而落成了搬弄是非的小人。 “当初林宗海在内阁数月,我未听过有人说过他一句不是。此人处事小心谨慎,你们要拿他的错处,却是不易。”张居正冷笑几声,一语道破二人的心思。 此刻曾省吾,张懋修皆是无颜再留下去,一并起身告辞。 走出相府大门。 王篆叹着对曾省吾道:“此事是我谋划不周,就算林宗海会犯错,申吴县也不会见事不明的。” 曾省吾道:“我看相爷心底也不喜这林宗海,只是碍于申吴县的面子,少一个托词而已。你没听相爷最后一句话,是鼓励我等拿到林宗海错处。” 王篆道:“此子工于谋身,如何拿到他的错处。绍芳兄,我看林宗海虽非同道,但也不是敌人,你不如放他一马。” 曾省吾听王篆想了片刻道:“上一次在文渊阁,他敢出言顶撞,哪有半点对我这大司空的恭谨,若不给他个教训,我以后岂非成官场里的笑柄。” 王篆点点头道:“确要教教我们的林三元,何为尊卑,绍芳兄放心,经筵之时,我与诸位同僚定给你张目。”(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五章 升迁侍讲(第二更) 听王篆肯给自己出头,曾省吾徐徐点了点头道:“不错,经筵上正好挫其锐气,有你在,到时他林宗海就算舌绽莲花,也是无用。” 于是王篆,曾省吾又是商议了一阵,如何在经筵上教训林延潮这不知天高地厚这后辈官员。 其实曾省吾,王篆也是无奈,林延潮背景很深,他们想动也动不了。 换了一般六品,七品官,他们哪里要费这些脑筋,直接将他一撸到底,何必用经筵上嘴炮对刚的方式。 次日,翰林院。 一辆单驾马车在翰林院前停下,门子看了马车,以为又是哪个小官上门办事,这官员出行都有卤薄,单驾马车一看就知不是什么高官。 故而门子懒洋洋地坐在凳子上,理也不理。 但随即门子见穿着大红色斗牛服的林延潮从马车上下来,顿时惊讶的差点掉了下巴。 这几名门子立即起身,慌忙上前施礼道:“中允老爷,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是有什么要事吗?” 林延潮看向门子,笑着道:“怎么这翰林院也是我娘家,若是无事,我就不能来逛逛。” 几名门子都是齐笑,然后道:“瞧我这张嘴,中允老爷眼下可是天子面前贵人,咱是怕你给我们忘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好说,我此来是院长相召。” 几人一并道:“院长就在正堂,我们给你带路。” “虽过了些年,但翰林院这路我还是记得了,不过先谢过几位老哥了。” 林延潮刚刚迈过二门,路上又遇上几位同僚。 虽说林延潮在翰林院待得不过数月,与同僚相处和睦。 昔日同僚与林延潮见了免不了寒暄几句,羡慕林延潮身上的斗牛服。 众人说说聊聊,林延潮与他们谈笑数句,然后才道:“光学士约见,不敢让他久候,以后再与各位长聊。” 众人听了都是笑着道:“原来院长相召,那我等不敢耽搁林修撰了。” 如此林延潮才脱了身,来至玉堂,见学士沈鲤正坐在公座上,与国子监司业,监丞正在喝茶闲聊。 虽知他们聊得不是公事,但林延潮见了示意门子不必通报,自己站在一边等候。 沈鲤朝门外的林延潮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又与二人说了几句,当下端起茶来。两名官员见机起身告辞,经过门前时与林延潮相互作揖,然后告退。 这时林延潮才步入玉堂向沈鲤道:“下官见过光学士。” 沈鲤脸色青黑,乍看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只是点点头道:“宗海来了,先坐。” 林延潮恭恭敬敬地坐在一边,向沈鲤问道:“光学士这一次召下官来,不知有什么见教呢?” 沈鲤捻须道:“是有关你的升迁之事,宗海可知翰院里从未有史官着斗牛服的先例?” 林延潮道:“光学士,天子所赐,下官一直不胜惶恐。” 沈鲤点了点头道:“尊卑有序,官场上最讲究资历,你虽是得天子恩宠,但规矩不可以破。故而本学士与其他几位学士商议后,打算向阁老,推举你为侍讲,一来名正言顺,二来也好彰你国书退敌之功。” 林延潮听了惊喜交加,心想还有这等好事。 明朝官员,有官阶,差事,衔,职。 官阶是个称号,如林延潮官阶原先是承德郎,但因国书之事,受天子嘉奖,官阶升授为承务郎。这称号实际上没什么用,但却对家人有用,可以拿来封赠其直系亲属。 差事则这次回京后,也是由直文渊阁诰赦房,变为直起居日讲。 而衔,职没有变化,职仍是翰林院修撰(从六品),衔为詹事府左中允(正六品)。 林延潮虽有詹事府之职,但实际上太子在哪里都不知道,他与东宫是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所以只是领衔无职。就如同内阁大学士(正五品),领尚书衔(正二品),侍郎衔(正三品),实际上却在内阁办公,不署理部事一个道理。 官衔代表着你官位,待遇的高低,而职事,差事是到手的权力有多大。 在翰林院编制里,侍讲,侍读(正六品)各只有两名,一个萝卜一个坑。修撰(从六品)要想升任侍讲,侍读,就要等前面的人退下来才行。 词臣升官本来就慢,九年一考,也就是说从修撰升至侍讲,正常要九年功夫。 但是修撰没有定员,而侍讲,侍读却有定员,身为翰林修撰熬完九年资历,却发现前面的侍讲,侍读一个也没退,那等心情着实叫人崩溃。 后来为了改变这等僧多粥少的局面,朝廷允许修撰,编修,先转为宫坊官,升任中允,赞善,官衔上升为正六品,等侍讲,侍读出缺了,方可以补入,免得他们等得花儿也要谢了。 如沈鲤要林延潮,从中允升至侍讲,也是插队。 林延潮‘感激涕零’地道:“承蒙光学士如此厚爱,下官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沈鲤面上表情没有多少波动,而是道:“本官也只是按翰院的规矩办事而已,不过史官迁讲官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你知道吗?” 林延潮问道:“可是要先主讲经筵?” 沈鲤点点头道:“说得对,侍读职在刊缉经籍,为天子及太子讲读经史,备顾问学;侍讲职为天子或太子讲学,讲论文史以备君王顾问。侍讲,侍读,合称讲读。本官推举你为侍讲,你需有向他人证明,你有为天子讲学的本事。” “我知你为日讲官,常为天子进讲,但外人不得闻之,你讲得到底如何,别人不知道。唯有经筵之上,百官列席,众臣齐听,别人方才能认可。以往翰林院向内阁推荐讲官,都有让其先主讲经筵,以观其效的规矩,此在本学士这里,也不能废除这规矩。” 林延潮知沈鲤这样的理学大宗师,都有一套一套的规矩,自己要晋侍讲,那么就必须在经筵上,向天子,百官拿出可以信服的水平来方可。 沈鲤说到最后有与林延潮谈论了几句经学,然后林延潮方才告辞离去了。 离去时林延潮心想,自己第一次担任经筵主讲官,必须十二万分的重视。(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六章 经筵讲官(第一更) 林延潮从沈鲤那回宫,没有先去讲官值庐,而是转道文渊阁先找张四维。 从直内阁,到直日讲,林延潮可是一直在张四维下面办事。 在阁员里相传里,张四维是出了名的难伺候,整日板着张脸。阁员中唯独林延潮一人从未受过张四维批评,就凭这一点每个阁员对林延潮都是打心底的佩服。 张四维正伏案写手本,见了林延潮,点点头道:“宗海,先坐,待本阁部写完这手本,再与你说话。” 林延潮道:“下官谢过中堂。” 林延潮就坐在一旁等候。 张四维忙完后,与林延潮道:“宗海,这数日来日讲,天子甚悦,不说你底子厚,从这讲章上也足见你下了不少功夫。当初元辅题你为日讲官,足见他的识人之明,你需好好感激元辅对你的栽培之恩啊。” 平常听了这话,林延潮会觉得张四维果真张居正是心腹。但经过申时行对自己剖析过朝堂局势后,林延潮知张居正与张四维实际上是面和心不和。 林延潮道:“元辅,中堂的栽培之恩,下官一直是不敢忘了。” 见张四维也有笼络自己的意思,林延潮也顺势送上高帽,这张居正之后,张四维必然会成为首辅的。只是张四维到底任了几年?林延潮穿越前史书没有认真看,所以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对方也是将来的首辅,就算不投靠他,但保持良好的关系也是必要的。 张四维听了笑了笑,二人又聊了几句。 林延潮问道:“敢问中堂,内阁题请下官任经筵讲书官可已定了?” 张四维笑着道:“就定下旬初二。” 顿了顿张四维又道:“此是宗海你初讲经筵,与日讲不同,讲章需提前三日交我看定,另经筵前一日,你需告之司礼监,并会同展书,赞礼官,鸿胪寺往文华殿演礼,经筵前衣冠带履需熏香,并斋戒沐浴,以示郑重之意。” 张四维讲了一些经筵上需郑重的地方。 “敢问中堂,当日另一位经筵讲官是谁?” “乃国子监祭酒周子义。” 林延潮听了周子义名字一怔,这人他是知道的,是理学大宗师。 他曾说当世经学有考据,义理两宗,为考据的人,认为义理乃是空谈,但实际上考据才是玩物丧志。 而林延潮写的《尚书古文疏注》乃是朴学中集大成之作,朴学就是主考据。说来二人在学术上观点相左,这等人比政敌还可怕。 政敌为利益冲突,可以化解,但学术相左,除非一方说服另一方,否则就是不死不休了。与周子义搭档主持经筵,林延潮不由生出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张四维笑着对林延潮道:“周祭酒乃三朝老臣,贯通经史,你需与他多请教才是。” 林延潮还能说什么,只能称是。 对于林延潮而言,参加经筵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主讲经筵却是第一次。 以往经筵时,林延潮充任的都是经筵展书官,展书官说白了,就是给皇帝翻书的,作用纯粹是个摆设,类似于皇家仪仗中的大汉将军,充门面的。 经筵官与经筵讲官一字之差,却是天差地别。 经筵讲官就是经筵讲书官,真正在经筵上为天子进讲的。 充任经筵讲官,对于任何官员而言,都是无上的光荣。如果看一名官员履历,若任过经筵讲官,都需重重写上一笔。 要成为经筵讲官,翰林院里必须修撰及修撰以上,或者是詹事府掌事,国子监祭酒才行。偶尔礼部尚书也会客串经筵讲官。大体而言,詹事府掌事,国子监祭酒都是由翰林出任,所以经筵讲官与日讲官一样,都是非翰林不能居之的职位。 担任经筵讲官,林延潮资历本来还差一些,但他现在已是日讲官,终于有了资格。 之后林延潮就离开文渊阁,认真准备经筵,埋头写经筵上的讲章。讲章写好后给张四维看定无误后,林延潮在经筵前一日,去文华殿上演礼。 经筵上百官齐集,林延潮身为经筵主讲,在礼仪上需注意的地方甚多。堂堂翰林若在礼仪上出了差错,那真是闹笑话了。 这经筵礼仪最重要的就是君臣之礼。说起经筵官上的君臣之礼,要从宋时时经筵官坐讲与立讲之争。 就是给皇帝讲课,站着还是坐着区别。 经筵讲官给天子进讲,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天子应待讲官以师礼。可是皇帝又是天子,讲官是大臣,又要讲君臣之礼。 所以坐讲是尊师重道,站讲是君尊臣卑。 到底是师礼重,还是君礼重,讲究辩名的宋朝大臣,为此争论不休。 这争议持续到明朝,问题终于获得解决。有朱元璋在,大臣们就不讨论到底是坐讲还是立讲了,大家直接跪讲。 朱元璋后,虽恢复了立讲,但他的后代子孙明景帝每临经筵,就令中官掷钱于地,任讲官遍拾,号称恩典。 官员以任讲官为耻,直到嘉靖以后,官员势力抬头,终可与皇权抗衡。 于是官员们延续了朱熹道统与治统之论。朱熹讲圣圣相继,儒者传先王之道,从尧舜一直传到了程朱,道统在于读书人一边。 道统为儒者之统,治统为帝王之统,二者并行天下,而道统当指引治统。所以经筵就读书人,道统当指引治统的场合,儒臣以讲经史的办法影响皇帝行为,涵养,德行。在大臣们前后努力下,经筵讲官的地位终于得以拔高。 文华殿上,林延潮与众经筵官正在演礼。 讲官进至在哪里而止,何处作揖行礼,讲官与展书官如何配合,必须一一演练。 众经筵官都到了,唯独周子义未至,少了他,大家排练起来总是少了一环。 正在这时,一名大红纻丝纱罗服的大臣走上文华殿来。林延潮认得对方正是国子监祭酒周子义。 对方虽是姗姗来迟,但林延潮还是需上前行礼道:“侍生林延潮,见过周前辈。” 周子义点点头问道:“演礼如何呢?” “正要请周前辈指教。”(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七章 儒臣辩经(第二更) 周子义在翰林院资格很老,林延潮听闻他在翰林院任学士教习庶吉士时,威严很重,至今每名翰林见了他都战战兢兢。 林延潮在翰林院时,周子义调去了南京国子监任祭酒,故而无缘见面。 这一次他与林延潮同任经筵讲官,二人才有打交道的机会。 周子义看了林延潮一眼,负手道:“林三元办事我还不放心吗?老夫哪敢指教你,不过来看看而已。” 按道理周子义需与林延潮配合演礼,但周子义明显没这打算。而且周子义的话有钉子,不过周子义是翰院前辈,自是有资格这么与林延潮讲话。 林延潮恭敬地道:“周前辈数任经筵讲官,深受先帝赏识,侍生当然要从周前辈这取经。” 周子义捏须道:“林三元莫要给老夫戴高帽,老夫不吃这一套,做人持身要正,不必学阿谀奉承这一套。” 林延潮笑道:“前辈教诲真金玉良言,只是世上如先生这般刚正不阿,又不愿受人高帽的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了。” 周子义听了点点头道:“林三元客气了。” 周子义与林延潮在文华殿演礼完毕后,一并离殿。 来至阶下,林延潮看见曾省吾,王篆二人各带着随从侯在这里,见了周子义,二人都是一并行礼。 林延潮与众经筵官,自是不能与他们这些二三品高官为伍,都是行礼后离去。 林延潮走到会极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曾省吾,王篆与周子义谈笑的样子,察觉到几分阴谋的意思,于是向一旁任经筵鸣赞官的鸿胪寺使问道:“明日殿上侍班经筵官有谁?” 每一次经筵的侍班的经筵官都有不同,一般是尚书,侍郎,都御史,通政使轮着换。 天子在经筵前会提早下敕谕通知。 鸿胪寺使自是知道有那些人参加经筵,于是如实说了侍班的经筵官名字,其中正有王篆,曾省吾的名字。 听完之后,林延潮点了点头,双眼眯了起来。 此刻曾省吾,王篆二人,与周子义在曾省吾府上说话。 曾省吾摆了一桌酒席,盘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 曾省吾,王篆见周子义没有一筷子没动询问:“是不是本堂部从老家带来的厨子,不合敬庵先生口味?” 王篆笑着道:“敬庵先生是无锡人,可能平日吃得是家乡菜吧。” 周子义却淡淡地道:“那倒不是,只是老夫平日吃长斋。” 曾省吾恍然道:“这倒是失于打点,立即命厨房升小灶煮一碗素面来。” 周子义道:“大司空今日请老夫前来,其用意是在经筵上与林三元辩难吧。” 曾省吾直言道:“确是如此,林宗海他自持状元,不及二十岁也敢注经,放大言说为古书作注疏,此真狂妄之极。敬庵先生乃朝中名儒,在经筵之上正驳斥此后生,也好让天下读书人知道什么是经学正宗。” 周子义皱眉道:“尔等一直说林三元狂妄,但今日在文华殿,我与他见过一面,此人十分谦和,丝毫没有得志而骄。何况林三元三元及第,文章直追苏韩不说,论经学当世后进中恐怕也无人出其之右,老夫也没有驳倒他的把握,你们太高看我了。” 王篆道:“敬庵先生放心,经筵上我与大司空等几位大臣都是站在你这一边。” 曾省吾一旁道:“诶,绍芳兄,敬庵先生驳倒林宗海这黄口小儿轻而易举,岂会要我等助力。” 周子义听曾省吾这么说,摇了摇头道:“司空,少宰,你们别用激将之法,我与林三元乃学问上分歧,却非私仇。经筵辩经,老夫应下,不过因礼不辩不明而已,你们再这么说却是没意思了。” 曾省吾与王篆都是大喜,有周子义这样经学大家出马,想来林延潮肯定在经筵上败下阵来。 曾省吾拱手道:“如此真太好了,经筵上已是多久没有这般儒臣辩经了,但盼能比之鹅湖之会。” 鹅湖之会乃理学大宗师朱熹与心学大宗师陆九渊的辩难。此会因两位大儒辩经而名留千古,曾省吾这么说显然是拿此往周子义脸上贴金,稍稍不足的是也捧了林延潮。 不过听了曾省吾的话,周子义却眉毛一抖,不快地道:“此言差矣,陆象山焉能与朱子相提并论。” 就在曾省吾,王篆与周子义商议时。 林延潮还在日讲官值庐里,完善明日经筵的讲章。 林延潮自知道曾省吾,王篆同列经筵侍班后,就回到值庐里将讲章再看一遍,看看哪里还有逻辑上不够周密的地方。 如言辞锋芒太盛的地方,润色一下,稍稍藏锋。理据不够充足的地方,宁可删掉不讲。 乍看林延潮实在太过小心谨慎,可实际上明日经筵,听众不止有皇帝一日,而且百官齐集,若是被人抓住漏洞,一顿狂批,必然经百官之口传扬出去。那么林延潮真要颜面扫地,无法在朝堂上立足了。 当然若是经筵上讲得好,林延潮的名声也会更上一层楼,给天子当过经筵讲官,日讲官,无疑让林延潮往经学大家的路上更近了一步。 所以此刻林延潮再小心也不为过。 “宗海,太好了,终于找到了你?” 林延潮抬头看去,原来是黄凤翔。 林延潮见他一脸着急的样子问道:“鸣周兄,为何如此急切?来,坐下说话。” 黄凤翔坐在林延潮面前,取了他案上的茶壶倒了碗茶喝下后,方才顺了气。然后黄凤翔道:“宗海啊,大事不好了,我听闻明日经筵上有大臣要针对你。”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原来这是真的道:“针对我?我有什么好针对的。” 黄凤翔低声道:“你莫问我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只能与你说,明日曾司空,王少宰,联络了几名朝臣,还有经筵讲官周祭酒,要在经筵上将你驳倒。” “告诉我消息的人与我说,宗海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曾司空,王少宰,说他若是你就连夜去曾司空,王少宰门上道歉,否则明日经筵上你只有名声扫地。”(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八章 敌军阵容(第一更) 道歉?半夜跑到曾省吾,王篆家门口道歉?说小子有眼不识泰山,请两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听了黄凤翔的话,林延潮笑着道:“好啊,若是半夜去曾司空,王少宰府门前道歉,他们肯放我一马,那么我舍去这张脸又如何呢?” 黄凤翔一愣,半响才知道林延潮说得是反话,不由拍腿急道:“宗海,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与我说笑。莫非你真打算明日与他们在文华殿上辩经啊?” 林延潮笑着道:“那还能怎么办?我怕的是,就算我此刻就是肯去向曾司空,王少宰道歉,也是晚了,又丢人又输了阵,不如这样鸣周兄替我走这一趟,上门探探他们的口风,我再看去不去。” 黄凤翔也是无语了道:“宗海,若是我帮你跑一趟,可以挽回此事,我哪里会不去,但我连曾司空,王少宰府上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林延潮叹着道:“那没办法?那明日唯有硬着头皮一试了,与其站着被人打死,怎么也比跪着强。” 黄凤翔听了哭笑不得道:“宗海,你可知周祭酒乃是翰林院里宿儒啊,论及经学朝堂上没有几人在他之上的。明日经筵上你怎么有胜算?” 黄凤翔说完,林延潮点点头道:“鸣周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宗海兄,”黄凤翔叹了口气,然后道:“我知你意已决,但只恨我官微言轻帮不上你什么,明日经筵上唯有请你多多小心。” 林延潮笑道:“鸣周,你能来此通风报信,我就感激不尽了,否则还不知谁在暗中指使呢。” 当日林延潮改完讲章后,回家沐浴。 次日早早起床,林浅浅取了刚洗过的朝服给林延潮穿上。 张四维说让林延潮衣袍冠带都要熏香,并非是真正熏上香料,而是仔细洗过,没有异味就好了。 要知道古人都不是那么勤于洗澡的,就算官员也是大多如此。经筵上若是衣冠恶臭的给天子讲课,那么无疑很倒胃口。 故而林浅浅早早就将林延潮明日主讲经筵时的朝服洗了干净,放在太阳下晒了一日,这才给林延潮穿上。 林延潮冠带整齐后,再吃了些糕点垫了垫肚子,之后刷了牙,最后用香茶漱口。 身为经筵讲官,满口异味肯定也是不行的,比如你想吃完大蒜再给天子讲课,不妨大可试试看。 准备完后,林延潮就坐马车,来到宫里后,先到文华殿前等候。 经筵不同于日讲,日讲时只要讲官主讲,内阁大学士侍班就好了。 但参加经筵,官员就多了。首先是经筵上主官,知经筵,唯有勋臣,首辅担任。 这一天担任知经筵的是武清伯李伟。 任同知经筵的则是三位内阁大学士,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 至于侍直经筵官,就有曾省吾,王篆等人一色大臣名列其中。 其他文武官员,则是来经筵上旁听的,不过就是充当打酱油的角色,乖乖当好听众就行了。 穿着大红色斗牛服的林延潮来到文华殿前,不少与林延潮交好的官员直是上前问候。 “宗海,今日初讲经筵,我等正好见识一二。” “宗海贯通经学,平日多有听说,今日正好百闻不如一见。” “是啊,正好见识林三元风采,只恨不能侍直殿上,否则与宗海当殿辩经,也是一件乐事。” 林延潮笑着一一应答,他是经筵主讲,自是今日经筵上的主角。 林延潮站定后,这时黄凤翔上前,趁着左右无人的时候与林延潮说道:“宗海,我方才听闻今日侍直的经筵官,多半是与曾司空,王少宰交好,他们今日同列经筵官必是要不利于你。” 林延潮听黄凤翔这么说,侧过头看去,但见文华殿侧门前,曾省吾,王篆正与众经筵官们正在谈笑。 果真如黄凤翔所说,今日的经筵官里,与林延潮平日相熟,交好的官员一个都没有,反而大多是平日里与曾省吾,王篆交好的官员。 这也不知曾省吾用了什么手段,把这一次的侍直经筵官都换上了自己人。 黄凤翔忿忿地道:“亏他曾三省还是堂堂大司空,居然使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打着经筵上依多为胜的主意,真是不知羞耻。” 林延潮看着曾省吾这一方阵容,眼下的场合就如同学校里的辩论比赛,对方身为正方,阵容里大牌云集,一辩二辩三辩一直到十几辩轮着上场,而自己这反方,就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一张嘴对十几张嘴。 辩论起来,自己不要准备言辞了,他们一拥而上就是,反正人多欺负人少。 见黄凤翔一脸替自己担心的样子,林延潮道:“都事到临头了,唯有一试了,只希望不要输得太惨就是。” “哼,若是宗海败给周祭酒也算了,好歹对方也是经学大家,输了也不丢人,但如这样被乱拳打死,真不甘心。”黄凤翔抱不平道。 就在这时,国子监祭酒周子义来了。 但见周子义穿着四品云雀朝服,脸上几缕白须梳理得是整整齐齐,官服上一丝褶皱也没有,从此气度来看,真不愧为理学大宗师。 曾省吾,王篆这一方十几名经筵官见了周子义来了,都是大喜,犹如一支军队迎来了主帅一般,顿时声势大振,一并上前向周子义作揖行礼。 曾省吾笑着道:“敬斋先生,在金陵养望十年,这一次重登朝堂,我等尽拭目以待。” 对曾省吾的高帽,周子义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众经筵官们都是与周子义见礼。周子义矜持地一一还礼。 周子义行礼完毕,走到殿门前,林延潮也是上前。 林延潮可以感觉自己上前的一刻,曾省吾一方的官员目光都是朝自己身上打量。 周子义负着右手站在林延潮面前。林延潮看着敌军\''主辩\'',施礼道:“侍生林延潮,见过周前辈。” 周子义伸出手还了一揖道:“林三元有礼了。” 周子义言语平淡,不见一丝火气,可知平日的涵养已是深到了极处。 就在这时静鞭响起,天子的御驾已是到文华殿。(未完待续。) 五百七十九章 论点(第二更) 静鞭一响,百官都在文华殿御道两侧侍立。 林延潮也是立在道旁,御道对面的周子义就在面前。但见周子义平日清傲,但天子御驾来时,持礼却是一丝不苟,年纪虽是老迈,但这番君臣之礼,却是作到了十足,简直可以是百官的表率了。 林延潮知周子义这等理学大宗师,一生打磨的修养,就在于先诚其意,而后正其心这几个字上。 对天子的恭敬,是从心底而出,再于形止上体现。 如其他官员礼数虽到了,但总觉却少了些什么,流于表面文章而已。对不少人而言天子尚年轻,权势还不如冯保,张居正,故而心底就不如表面上恭敬了。 而周子义他尊的是伦常义理,君为臣纲的纲,而不是因帝位上只是一位少年而轻视的。 古往今来,总有这么些恪守义理的人,商纣无道,仍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如周子义这样的儒臣一生尊得就是名分大义。 如此对手,按照林延潮的理解,用句俗话来说,就是很轴,特别的轴。 要杀了他容易,要辩倒他难。 林延潮持礼等着天子的御驾从面前而过。 御驾停下后,小皇帝并没有直接到文华殿上,而是先去了文华殿左室,拜了至圣先师,方才来到殿上。 之后知经筵官李伟,同知经筵的三位阁臣带领下,林延潮及众官员随着他们进入文华殿内按班站下。 知经筵官,同知经筵官列于班首,侍班经筵官次之,侍仪的御史列于殿南,东西对立,他们负责纠察殿上有无官员失仪。身为讲官的林延潮列于西班,周子义列于东班。 至于其他百官只能远远地站着,黄凤翔也在其中,他们只能听不能发表意见。 之后直殿内官上御座,两名序班捧御案上殿,设于御座之南。再有两名序班捧讲案上殿,设于御案之南正中。 司礼监内官捧四书五经上殿,四书放于御案讲案之东。经史置于御案讲案之西。 赞礼官唱礼,百官齐拜。 众官员平身后,赞礼官再道:“进讲!” 周子义从东班而出,林延潮也是徐徐从西班中步出,他的目光掠过,从曾省吾,王篆等一众侍直经筵官面前,到了讲案前。 讲案后的天子,正在坐立,并用眼神给自己打了招呼。天子身后是一横匾,上面写着‘学二帝三皇治天下大经大法’这十二个大字,这是世宗皇帝的御笔。 林延潮与讲案前与周子义并立,朝殿上的天子行礼。 而后经筵展书官各一名,也从东班西班走出站在林延潮周子义身后,他们前进到殿上铜鹤的位置前停下。 东班的周子义道:“臣周子义请讲大学。” 御座上的小皇帝道:“先生请讲。” 呼先生为不名,这是皇帝对讲官的尊重。 说完展书官来到御案前,替天子翻书,然后退下。接着周子义取来金尺在殿上开讲。 林延潮听周子义讲大学,主要是依真德秀的大学衍义而讲。 大学经朱子的推崇后,隐隐有四书之首的架势,到了真德秀手中,又将大学拔高了一筹。 他写的大学衍义更是切乎于帝王修身,所谈所论几乎面面俱到。至于大学衍义一生,又是薄考据而重义理,对于周子义这样坚决反对汉唐章句经学的儒臣来说,确实是再切合不过了。 周子义抑扬顿挫地声音回荡在文华殿上。 林延潮在旁仔细听着,他听周子义讲书,并不是听其经义,而是辩其逻辑是否缜密。 周子义讲大学衍义时,核心论点就是‘徒举其纲而不告以用力之地,是犹教人以克己复礼,而不语以视听言动之目,其能有益乎。’这句话大义就是要将大学章句里经义的一套,用于平日的读书日用之中,否则就是咱不说话,你靠大眼瞪小眼的办法来领悟我的意思了。 这一句话,就是周子义的用功所在,他论点里的矛与盾。 下面他所讲的经义,都从中散发,详细阐述三纲八目。 周子义讲了一半,林延潮已觉周子义经学功底实在极深,立论严谨,自己要在他的话里找到漏洞恐怕很难。 既是如此,自己是不是可以考虑,周子义真要与自己辩经时,他就改变应对的套路,持论立于防守,引他来攻,而自己不轻易出击,在自己有把握的论据上击败对方。但如此未免有失于被动了。 正在此时,周子义已讲完大学。 这时侍直的曾省吾出班道:“陛下,臣有一二异议,想请教周讲官。” 见这一幕,殿下的黄凤翔不由大呼卑鄙。 为何说卑鄙? 曾省吾问难周子义,看似自己人打自己人,但实际上却是为下面问难林延潮作铺垫。 若是曾省吾等众经筵官放过周子义,而单独为难林延潮,那么这等围殴的样子,也实在是太难看了。 林延潮当然明白曾省吾的意思,索性在旁看着他表演。 “经筵为朝堂上讲学辩礼之处,曾卿家尽管发问。”小皇帝发话了。 于是曾省吾问道:“周讲官说,大学乃百圣传心之要典,而非孔氏之私学,但臣以为治经当以尧典为先,尧典尽载先王之道,三代之学,此才为治学之根要。” 周子义道:“曾尚书所说不过一家之言,臣按尧典乃以自身而推天下,至于先之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而后次之以修其身,则是自大学而始,始发前圣未言之蕴,示学者以从入其途,修身乃内圣之学,齐家治国平天下,乃是外用之道,本末不可倒置。” 周子义的意思,就是尧典教得只是你该如何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大学教的先格物致知,再诚意正心。此乃修身之法,独此大学一家,别无分店。咱们儒家内圣外王,先内圣再外王,顺序别给我搞反了。 听完周子义的话,曾省吾顿时恍然醒悟,然后佩服得‘五体投地’地道:“周祭酒之言,真发人深省,受教了。” 看着曾省吾‘败退’的样子,林延潮心道,这实在太无耻了,简直就是先送人头给队友,然后让他超神的节奏。(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章 唇枪舌剑 曾省吾给周子义送完人头后,‘功成身退’。 列于周子义后的展书官上前跪掩四书,再退至东首的铜鹤下。 这时该林延潮进讲了。 另一旁曾省吾,王篆对视了一眼,徐徐点头,曾省吾,王篆以下十余名经筵官,在殿上微微挪了挪脚,屈了屈手,摩拳擦掌准备厮杀。 列于西班的林延潮来到讲案前进讲。 林延潮讲得尚书与通鉴,分别应和经史。 殿上大臣也是第一次听这位二十岁的年轻人讲述经。一般要博学通经的大儒,非四五十岁不能,而林延潮不过二十岁出头讲经,令他们不由想起二十六岁就能贯通五经的许慎。 无论是尚书,通鉴,林延潮都讲得很谨慎,称得上中规中矩,大臣们听了却觉得没什么出众的,连小皇帝也是诧异,以往林延潮在日讲时,妙语层出不穷,但为何在今日的经筵上,就成了照本宣科。 而对一旁的王篆,曾省吾而言,则是不屑地笑了笑,林延潮说得谨慎,这是因为怕被他们在鸡蛋里挑骨头,故而只挑些不容易出错的来讲。 这说明什么?说明林延潮怕了,未战胆先怯,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三元及第又如何?上不了大台面。你以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么讲经,就可以过关了?我们就抓不住你把柄了吗? 如此经史,林延潮自是讲得枯燥无义。长篇大论讲毕,殿上之人听得都是昏昏欲睡。 方才周子义讲大学,义理精湛,大家尚还听一听,而林延潮这念下来,大家都是顶不住,若是有侍仪的御史在旁监察,他们可能要当堂打呵欠了。 展书官正要上前掩书,这时周子义出班道:“陛下,臣于林中允所讲,有所不同,想请与之辩经。” 小皇帝此刻早已是上下眼皮打架了,听周子义这么说立即精神一振:“经筵辩经乃儒学所倡,不如此何以求三皇之大经大法,先生自便。” “讲臣谢陛下。” 周子义来到讲案前,目光扫过林延潮脸上,他的目光并不凌厉,却有着宁静和坚持:“听闻林中允精研事功之学,又可知有所为之为,无所为之为?” 周子义这一句琢磨不到门径,但实际上围棋高手下出的一步闲棋,如羚羊挂角。 曾省吾,王篆,黄凤翔都以为周子义上来必攻讦林延潮主考据这一点。 但他却先问难事功? 因为对于理学而言,是谈性命而辟功利,鄙夷事功的。 若林延潮在经学上开宗立派,那么‘考据事功’就犹如王学的‘心外无理’一般,都是门派相传的心法。 攻讦考据,如同揭皮,伤而不死,攻讦事功,则是要其性命。 林延潮不知为何周子义,知他的学问是主事功,但此刻对方问难,仍对其长长一揖道:“承蒙周祭酒指教,后生诚惶诚恐……” 君子和而不同,就算辩难,也不可失了礼数,林延潮如此持礼,是尊敬长辈。 众官员见此都纷纷点头。 “祭酒问有所为之为,无所为之为,可是出自南轩先生?南轩先生曾言,三代以上有所为而为,三代以下无所为而为。” 南轩先生乃南宋时的大家张栻,开启了理学里的湖湘学派。 周子义点点头道:“林中允记得就好,但还记得殿试时所作的策问吗?” 林延潮恍然记起。 这不是自己在殿试时拍张居正马屁的策问吗?当时他用这篇文章来反对,先内圣而外王的主张,然后暗暗奉承张居正。张居正虽未必内圣(拒绝丁忧),但也可为国家施行王道(变法)。 周子义根本没有从自己殿上阐述经义里挑毛病,而是直接翻起了旧帐。就好比兵法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正面佯攻,却背后奇袭。 周子义一句接着一句道:“尔在策问中言非内圣而外王,亦非外王而内圣,圣人皆非王者,王者皆非圣人。此可乎?谬矣,法三代之先王之道,内圣而外王,方有所为而为,三代以下无所为而为,后生晚辈不知三纲五常之正道,篡改先圣之意,其害不可胜救者,如此文章实哗众取宠。” 周子义这一番话说完,先掩面不是林延潮,而是曾省吾,王篆。 这简直是神队友啊。 周子义是把林延潮坑到,还顺带着连天子一起坑了。 小皇帝也有几分坐不住,林延潮殿试文章,不是他取的吗?你这么说,不是当殿打自己的脸吗?朕……朕要怒了。 此刻曾省吾,王篆看了皇帝的表情,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 林延潮看了一眼曾省吾,王篆知道他们被坑了,不过自己也不好过,这一句外王不必先内圣,被周子义眼底视为‘大逆不道’。 因为内圣外王则是理学的纲目,所谓的‘政治正确’。那么外王不必先内圣,就是‘走火入魔’了。 脱离了内圣,何以言王道(事功),用周子义方才反驳曾省吾的话说,修身乃内圣之学,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外用之道,本末不可倒置。 林延潮道:“三代以上有所为之为不假,但三代以下就不足道了吗?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可数,外王者何来先圣,由此可知外王不必先内圣!” 周子义道:“林中允错了,汉唐以降以儒者之学不传,而尧、舜、禹、汤、文、武以来转相授受之心不明于天下,故汉唐之君,虽或不能无暗合之时,而其却只在利欲上,此其所以尧舜三代,汉祖唐宗,终不能合而为一也。故而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何来王道,不过霸道而已。孟子云,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 满朝文武听着二人唇枪舌剑,都觉得周子义这几句可谓一拳断江。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一统天下,可谓王者,但私德或者是夺取天下的方式上一贯为理学批评。 林延潮说,难道以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功业,还不能说上一句外王不必先内圣。周子义说你错了,他们是以力假仁,那是霸道,不是王道。 孟子说了,行霸道一定会有大国,但行王道的,可不持国大,因为王道霸道在于德行仁义,而不在于功业。周子义这几句话将林延潮论点通通破尽。 此刻小皇帝,黄凤翔都为林延潮捏着一把汗,这时林延潮却迎着周子义,笑着道:“周祭酒之言真可笑,白马非马乎?汉唐霸道杂于王道,其道固本于王道,难道就不能称为王道吗?”(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一章 论破 白马非马,公孙龙非龙! 这是战国时百家中名家公孙龙的名辩,也是诡辩。 白马就不是马吗?公孙龙就不是龙?同理可证,杂以霸道的王道,就不是王道了吗? 一句白马非马,让林延潮将被动的局势扭转而来。 申时行徐徐点头,小皇帝,黄凤翔等人都是在心底暗暗为林延潮叫好。 至于百官纷纷点头,低声交头接耳,林延潮此话乍看取巧,却有道理,引人深思。 而曾省吾,王篆对视一眼,心底为林延潮这展现出的辩才有些发愁,不免替周子义担心。 杂以霸道的王道,就不是王道了吗?周子义要如何破之呢? 这一句话,让文华殿里局势一转,仿佛跷跷板的两边,林延潮此刻将身在殿中的周子义高高举起。 周子义一脸肃然,捏须沉吟,他每日用功,勤于义理,几十年寒暑不倦。 平日早起,他都坐于堂上,先焚香开卷,随意点开一章,邀来子侄门生相互辩难。周子义对于理学一道的坚持,岂能因林延潮几句话而动摇的。 没错,白马非马就是诡辩,林延潮与公孙龙一般,只会诈辩诡辩。 既是诈辩诡辩,我就以宏大之理破之! 想到这里,周子义头一抬,看向林延潮,眼底绽出一道光来。 这一刻他犹如听到了击鼓而进的战士。 倏然之间,周子义声音高了八度,语不间歇地道:“董子有言,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君子行义,只怕不是义,但凡有义必有利;圣人行道,只怕不是道,是道必有功。为何仲尼之门,五尺之童,亦羞称五霸?因五霸为其先诈力,而后仁义也。” “尔说云云,推尊汉,唐,以为与三代不异,以为与汉,唐不殊,实贬义三代。汉唐之治虽极其盛,而人不心服,汉唐之主,假借仁义以行其私,行霸道尚智力,却失落了德,而三代尚德,尚德力亦在其中。汉唐岂可与三代相提并论,尔等王道霸道岂能混为一谈,此言才为可笑之至!” 周子义这一番话,洋洋洒洒,犹如疾风扫去落叶,巨浪卷去云翳。 朝堂上深明理学的文臣,不由捏须点头,或者低声讨论。 “此煌煌之言哉。” “真千古不灭之见。” 从辩难初始,林延潮与周子义二人句句直指要害,互破其论点,实是十分精彩,可谓高潮迭起。 但这番话后,众臣觉得姜还是老得辣,周子义实更胜一筹啊! 此刻曾省吾,王篆都是吹捧叫好。他们在旁喝彩,这也相当于为这辩经中给周子义助拳了。 他们请对了人啊!林延潮三言两语貌似还挺厉害的,要不是请来周子义这样经学大宗师,治不住啊! 连天子也是赞赏,冯保与小皇帝道:“陛下,董子言,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乃正谊明道。” 听冯保的话,天子本对周子义之前心底有些芥蒂,认为不过是一名腐儒罢了,但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大为改观。 朝堂上大臣不知不觉都站在了周子义这一边,而林延潮对周子义义理精湛也是佩服,但对他最后一句,此言才为可笑之至而心底恼火。自己不是讥了他一句,周祭酒之言真可笑,你看,这马上报复就来了,什么大儒,也是蛮小心眼的嘛。 林延潮细思破解之道,周子义一番话说得虽精彩,但核心论据在于‘正谊(义)明道’上。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朱子对这一句十分推崇,将之写在白鹿洞书院的学规上。 正谊明道,实际脱于孔孟的‘义命分立’,‘义命分立’最早从孔子的‘不患无位,患所以立’这一句来。 所谓义命分立,正谊明道,将林延潮‘白马非马’的‘诡辩’破去。 你以为霸道杂于王道,也可以称为王道吗?让我告诉你真正王道就是正谊明道,不谋其利不计其功,其中参杂不得一丝私欲,这就是义命分立。 孔子老人家的门童,都以谈五霸为羞耻,因为五霸先诈力,而后仁义,这样也配称得王道? 什么外王不必先内圣,外霸不必先内圣还差不多。 朝堂上诸语纷纷,曾省吾笑着对王篆道:“此子黔驴技穷……” 话音未落,却见林延潮笑了笑。 到了这一刻,此子还有翻盘的手段么?众人心道。 林延潮向周子义问道:“周祭酒只读朱子之书,不读春秋繁露乎?” 周子义闻言不解,殿上倒是有几名朝臣都是微笑。 小皇帝不明所以向冯保问道:“大伴,林卿家此言何意?” 冯保道:“春秋繁露乃是董子所作,但林中允为何提此书,内臣才学疏浅实是不能知之。” 小皇帝听冯保这么说点了点头,看向殿中的林延潮。 这时林延潮走到周子义面前三尺道:“朱子所言,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载自汉书,此乃班孟坚所载失察,孰不知春秋繁露中董子所言乃,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么?” 明其道不计其功? 修其理不急其功? 计与急,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林延潮这一句说完,周子义的气势顿时削弱了三成,满朝之上议论纷纷。 申时行不由失笑,低声道:“博闻强记,满朝之上无人出此子之右。” 林延潮心道,你周子义不是薄考据而重义理吗? 眼下我大考据派就是来打你的脸的! 没错,你是精研义理,以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句为经。 但不知载于春秋繁露中董仲舒所言,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才是原版加正版。 不急其功,说明事功是必要的,但是我们可以不用急着来。 你周子义用‘正谊明道’几字为核心论据,但我一句论破! 你一大篇煌煌之言又如何?少了正谊明道,整个框架就撑不起来了。 我大考据派真威武霸气! 朝堂之上曾省吾,王篆皆变色,林延潮的厉害简直超乎他们意料啊。 至于殿上的周子义无疑是遭到打击最严重的,他虽不会当场吐血三升,但此刻也好不了多少。(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二章 舌战群儒(上) 周子义没有料到会在这一点上被林延潮驳倒。他以往与人辩经问难,却从没有碰到如林延潮,这样善于考据之人。 如林延潮这等考据派,你说得每一句话,对方都能寻其出处,再辩驳之,这样大家还能不能愉快的讲道理了? 可身为一名宿儒,身为国子监祭酒的周子义会没读过春秋繁露? 周子义一生皓首穷经,身为理学宗师,实践的就是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故而得义理之精。董仲舒虽也是名家,可春秋繁露,却不在他读书之列。 所以周子义被林延潮论破,并非是败在了他的义理上。 一旁曾省吾,王篆都是不忿,周子义败得冤枉啊! 此非战之罪,若是林延潮在义理上,堂堂正正的驳倒周子义也就罢了,但是你却不来这一套,专门诡辩和考据上下功夫。 这是歪门邪道,我等不服! 见周子义处于下风,曾省吾,王篆本打算周子义单挑掉林延潮,但眼下就要群殴了。 单挑,就是你一个人挑我们一群;群殴,就是我们一群人殴你一个,两条路任你林延潮自选。 瞧!几位侍直经筵官已是在摩拳擦掌了。 曾省吾轻咳一声,发出了号令。居于王篆下首,一名四十余岁的官员,放下拢于袖中的双手,袖袍一拂,出班而来向天子道:“陛下,林中允之言,臣不能苟同!” 小皇帝此刻听得林延潮与周子义辩论正精彩,见有侍直经筵官员出班,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道:“爱卿请讲。” “是,陛下。” 林延潮看去原来是吏部郎中朱裹,算是王篆的部属,听闻也是个擅辩之士。 朱裹走到了林延潮面前停下:“林中允之言,非真儒之见,先圣所言内圣外王,内圣,道也,理也,体也;外王,器也,气也,用也。” “老子有云,仆散则为器。自古以来,器不离道,道不离器,汝弃内圣而言外王,乃离道而言器,不异于捐本逐末。这三尺孩童都能知之的道理,难道林中允不知,如此可为真儒邪?” 朱裹的话,在场凡学易学,玄学,理学的官员都是交口称赞。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这道与器之说出自易经,道无形,形而上,器有形,形而下。 老子说,仆(道)散则为器,也就是道在器先。 理学也认为,气化为道,理在气先。 朱裹用三派学说,来说道在器先,内圣先于外王。内圣是本,外王是末,林延潮离了内圣而言外王,就是离道而言器,本末倒置! 这几句话着实厉害,道器之论,早有定说,林延潮要在这个时代驳倒道在器先,几乎不可能。 王篆见朱裹出马,极为淡定地笑了笑,然后帮腔道:“此言得理宏正,非只知诡辩之人可以应之。” 林延潮听说朱裹精通易经,算是这里面除了周子义外,最大的敌手,今日三言两句不驳倒他,下面的人上来车轮战,自己不是疲于奔命。于是林延潮作揖道:“朱郎中真不愧易学方家,道在器先,此乃老子,朱子之见,吾不敢驳之。” 听林延潮这么说,曾省吾,王篆都是点点头,你终于知道错了吧,肯服软就好了,不过服软没有,咱群殴,就算你趴下,还要使劲踹你。但曾省吾,王篆以下还没出场经筵官却满脸焦急,林延潮怎么这就被驳倒了,他们还未出场呢,不能一展身手真是可惜。 这时林延潮笑了笑道:“朱郎中,汝说道形而上,那敢问道为何物?如何明道?汝又并非道,焉能知其道?” 林延潮这连环三问,将朱裹说得僵住道:“这。这自有先贤之书。” 林延潮笑了笑继续道:“朱郎中,不妨听吾一言,器之所在,道则在焉。有其器必有其道,无其器则无其道。离道言器不取,可离器又何以言道?朱郎中寻三代之道,皓首穷经,于故纸堆中索迹,却不知三代之道,就在三尺之内,日用之中,时时可躬身践行。” “盖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尽。道在器中,在事功之中,此非捐本逐末,而是由末知本。朱郎中言道而不及物,实枉作功夫,如井中捞月!” 王篆方才不是说,林延潮只会歪理,不会以道理服人,眼下林延潮就以大道理驳之。 朱裹说道在器先,林延潮说,对,这道理我服,但咱们不谈道理,来谈应用。 没有实体,你空说道理,有个毛用,你又不是道自己,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三代内圣之道太远了,你翻书中得来,就一定是三代内圣之道吗?与其如此,不如在事功中体会三代的道理,这就是实践出真知! 林延潮说得云淡风轻,不见半点火气,朱裹只能在场中,如同复读机般在殿中反复地说,这,这,这! “陛下,林中允所言不妥,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又一名官员出班,此人是御史耿周,是曾省吾门人。耿周见王篆被林延潮驳倒,赶紧出来救场。 小皇帝听了心道,今日怎么了?怎么都来批林延潮了。 小皇帝道:“爱卿自便吧!” 耿周出阵,朱裹举袖拭去额上之汗,退到一旁。 耿周解了朱裹燃眉之急后,问难道:“吾方才听林中允言道,实离道千里也!朱子有云,道乃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但千五百年被人作坏,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 “林中允言凡有其器,必有其道,但千五百年来,道之不存,又如何言器?” 林延潮嗤笑道:“汉唐千五百年来漏过,岂非天地无光,你我皆生于不见五指之世?吾辈一生勤于尧舜之学,虽不能点铁成金,但也不能以银为铁。汝说三代时尧舜之君,方得其道,岂不闻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难道在汝口中,汉唐之君,连夏桀都不如吗?” 耿周听了不能答,呆立在殿中。 “此一派胡言!朱子所言乃人道,而非天道。”出班的是给事中吴堪,他见耿周失利,出班挽救,也不先上奏天子,直接来喷林延潮。 到了此刻曾省吾,王篆他们也不顾礼义廉耻了,手下这班人不打招呼,直接就抡胳膊上阵了。 果真深明群殴之道。(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三章 舌战群儒(下) 不过吴堪也不是贸然出头,林延潮确有‘偷换概念’之嫌。 朱子原文是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虽千五百年被人作坏,重殄灭他不得耳。 这道指的是人道。 见吴堪质问,林延潮从容道:“天道,地道,人道并为三才,人道不能舍天道而独运。” 林延潮的回答,不能令吴堪满意,他冷哼一声道:“此强为之说,汝所说人道不息,言下之意,暗指汉唐之君可接三代之统绪,可林中允以为汉高祖,唐太宗何如人也? 林延潮道:“汉祖唐宗皆雄主,又何必多问?” 吴堪道:“此言差矣,汉高祖抛妻弃子,唐太宗手足相残,此二君纵创立不朽基业,但无明理,以修内圣之心,于齐家明伦有亏,天下人心不服,岂能与三代之君相较?” 刘邦将儿子女儿丢下马车逃命,李世民杀李建成,李元吉,这等行为有悖人伦,在儒家眼底,德业是第一位,功业是最末,这等德业修行如何与三代之君相较。 方才诸人,除了周子义外,都没有与林延潮辩论,超过三句话。 曾省吾众人见吴堪居然与林延潮有来有往,斗了这么多回合,都是大喜心道,此子智尽了,任你辩才无双,但一人怎辩得过我们这么多人。 吴堪也是信心大作,一副中流砥柱的样子立在殿上,他自信他的辩题足以难道林延潮了,就是不能,也可让他绞尽脑汁。 但林延潮微微一晒反讽:“真世儒之见,齐桓公杀公子纠,公子纠大臣召忽殉死,管仲不殉死则矣,反仕杀主之君齐桓公,此仁乎?孔子却道,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齐桓公,管仲,以霸见仁,霸者虽有小失,但其功甚大,此功便是大德。高祖有救时之志,太宗有除乱之功,此非大德乎?汝平日自处曰义曰王,汉唐做得成者曰利曰霸。汝说得虽甚好,难道做得便是错?一旦国家有事,汝能堪乱救时乎?坐议立谈无人能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诚为儒者笑尔。” 吴堪被林延潮说得满脸通红,数度想反驳,最后为‘诚为儒者笑尔’的暴击后,掩面退下。 我还能打十个!画外音响起。 竟连吴堪也败了,小子猖狂,我等不服!同为画外音。 大理寺丞王述出班抗声道:“三代圣人矣,孔孟崇古,言必称尧舜,而汉唐之世人欲横行,可谓今不如昔,而尔不法先古,而法汉唐,实将金玉弃之于地奔道路,于瓦砾中拨取零铁。” 此处应有掌声! 曾省吾,王篆都是鼓掌点头叫好,掌声未毕,林延潮就反问:“王司丞有几子?” 王述一愕,然后道:“三子。” “那王司丞望子不如父,还是子胜于父?” “当然是子胜于父。” 林延潮点头道:“人同此心,三代先王筚路蓝缕,而有天下,望后世子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正如子胜于父,而不是父不如子,这才是先王之心,先圣之道,而不是教汝亦步亦趋,言必称三代,而不知他世。” 王述满脸羞愧,当殿斥退! 满殿君臣眼见曾,王两方一名一名大将被林延潮陆续斩于马下,这已是不是‘打十个’而是‘还有谁’的局面。 曾省吾,王篆等人六神无主,连委以重任的吴堪,王述都没撑过三回合,这车轮战不管用啊! 曾省吾,王篆左右旁顾,他们不是不愿出马,只是以他们堂堂二品尚书,三品吏部侍郎,若是当殿被林延潮驳倒了,那么以后有何颜面在朝堂上立足,所以他们先安坐不动,靠手下的小弟出马消耗。 可小弟已是被折了大半,被打了一个五比零,积累的人头直接送林延潮‘大杀特杀’。 现在周子义,朱裹,耿周,王述,吴堪都败下阵来,还有谁能上场,力挽狂澜,扳回局面? 此刻经筵侍直官中列班最末的一人出班道:“林中允满口诡辩,如何使人口服心服?” 曾省吾,王篆都是大喜,心道这救星是谁,原来是通政司知事李庸。 林延潮问道:“李知事,有何高见?” 李庸为从七品官,官位卑微,又是举人出身,平日在曾,王二人阵营中丝毫不起眼,这一次实是曾省吾,王篆拿他来凑数用。 但李庸却有野心,这是一个向曾省吾,王篆卖好的机会。李庸来到殿中先向林延潮作揖行礼道:“林中允赞汉唐之君,吾以为不然,汉唐马上得江山,以智力把持天下,虽乍看国富民强,实天理暗昧,人欲流行。何为天理,人欲?裹腹,天理也;美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斗食乞求太平,天理也;枭雄篡取江山,人欲也。” “循天理,则不求利自无不利,殉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己随之。尔推崇内圣而外王的,汉高祖,唐太宗,所行所为,无一念不出于人欲,君臣上下重利不重义,岂可与三代并论。” 李庸一番话里,道出了理学里的天理人欲,以及义利之说。 天理也可视为义理,人欲也可视为利欲,所以根本还是义利之说。 在辩论技巧上,李庸也是很聪明,方才周子义用王道霸道来与林延潮,辩驳汉唐不如三代已是惨败。所以他转移战场,从天理人欲,也是义利之辩,找回场子。 听了李庸的话,满殿君臣也是细思。 林延潮可以用王霸混谈来阐述,修其理不急其功,但义利就没办法混谈了。 小皇帝问冯保:“自古义利不两立,林中允要如何答?” 冯保道:“朱子有言,义利之说,乃儒者第一义。但凡名儒有所见数,都须在义利之说上有所见数,林中允也需如此。” 小皇帝点了点头,看向殿中。 此刻林延潮微微苦笑,曾省吾,王篆他们心底暗喜,莫非林延潮在义利之说上,也不能答吗? 只见林延潮往殿顶长叹:“伯夷,叔齐,积仁絜行而饿死。颜回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此循天理,不求利自无不利乎?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竟以寿终,此殉人欲,求利未得而害己随之乎?”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于喻利。那么孔子说不义即利,难道不利就是义了吗?”(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四章 我不是针对谁 昔日鲁定公问孔子,有没有一言兴邦的话,孔子说没有,但有类似。 在林延潮短短这几句下,殿上君臣都是寂然。 大音希(协和)声不过如此。 伯夷,叔齐耻食周粟,唱采薇歌,饿死首阳山。颜回孔子最得意的门生,贫困潦倒,居于陋巷,连糟糠都可以吃,可因病早故。 这就是不求利,而无不自利? 至于大盗盗跖,杀无辜之人,食人之肝,如此暴戾的人居然寿终。 这就是求利利不成,还害了自己? 每个读书人读了伯夷,叔齐,颜回的故事,都要掬一把泪水,读了盗跖之事,而是愤愤不平。 伯夷,叔齐,颜回这等仁人义士,坚持义理而死,这是报答善人方式吗? 大盗盗跖,暴戾恣睢,遵以何德竟能寿终? 然后下一句,林延潮似给出了答案。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于喻利。 因为孔子这一句话,儒家千百年,都将义与利当作一个硬币两面,非义即利,义利当作反义词来看。以利害义,就是不义(不循天理)之举,是屈服于利欲。 非义即利,那非利即是义吗?你整日作吃亏不讨好的事,就是遵循天理了? 这几句话足以颠覆很多君臣的三观。 李庸对林延潮说得一时无词以对,组织半天语言辩道:“事事不求利,未必没有义。林中允经义上重于援溺之意,所言字字离不开利字,离圣人之意太远。” 众人都听出李庸这几句话,变相承认了非利,未必有义,对林延潮根本没有反击力度,不过也算勉强站稳阵脚。 而林延潮此刻已是火力全开:“圣人教我见利思义,义然后取,却没有教我们义然后弃。人皆有利欲,如好色之心,达者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如此好色必不至于溺。” 这几句话说得,李庸胆战心惊。李庸攻击林延潮援溺之说太多,什么是援溺,就是嫂溺,援之以手,权也。 咱们理学也不是说得那么绝对,礼法上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嫂溺水,叔却可以伸手,这是权变。这是孟子的话。 李庸用援溺之说,来指责你林延潮学说里权变的意思太重,而林延潮却说,好色之心人都有,只要人人都有配偶,没有怨女旷夫,满足了此心,那么也不会出现嫂溺水了,你还在犹豫救不救的问题了。 什么叫完败? 李庸恨不得当殿羞死,只能向林延潮一揖道:“林中允言之滔滔,吾不能及。” 李庸败退,曾省吾,王篆,朱裹,耿周,王述,吴堪等人都是面色如土,你竟连一块遮羞布都不给我,今天真一败涂地了。 他们看向林延潮,仿佛已是手持染血屠刀,全身‘六神装’站在殿上。 围殴不成,反送一世英名啊。 这么多朝臣攻讦一位二十年轻人最后还惨败,到底是谁被围殴?三岁小孩见了也会刮脸,说一句羞羞羞啊! 林延潮目光扫过曾省吾,王篆,然后道:“延潮方才多有放肆,只是经义切磋,不辩不明,辩经得罪之处还请见谅(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各位,都是辣鸡)。” 侍直经筵官里本还有数人未上阵,正琢磨如何上前问难,听了林延潮这么说后…… “王兄,你经义高深,吾所不及,你来驳之此子!” “不敢不敢,卢兄,你科名比我高,我怎敢造次,你先请,你不行了,我再上。” “不,不,还是王兄先请。” “大家都不要谦让了,我资历最浅,理应你们先请!” 曾省吾,王篆看着手下这个样子,恨不得拿块豆腐一头撞死。不过二人也是悲催,现在小弟都挂了,该轮到大佬了,若是他们再败,那他们还有什么脸面,不如上表向天子请辞算了。 林延潮见他们磨磨蹭蹭的,也知没有人出场,若曾省吾,王篆被自己驳倒,固然大长面子,那么自己从此也不要在朝堂上混,得寸就不要进尺,要见好就收。 于是林延潮来到讲案前,向小皇帝回复道:“讲臣才疏学浅,方才之言倒是令陛下见笑了。” 小皇帝见林延潮大开大合,连战群儒,将众人驳得一一败下阵来,心底爽得不了,心想朕钦点的状元,果真厉害,朕有识人之明啊,哈哈哈。 于是小皇帝道:“朕听得正精彩呢,经筵辩经,本就该名儒互难,畅所欲言,不过朕听先生所言,着重在于事功二字,可有一言概之?” 这就是好比辩论赛里,大家辩论得差不多完了,最后正反辩方要总结发言了。 林延潮斟酌了下言辞道:“回禀陛下,讲臣以为孔氏之家法,儒者世守之,得其粗而遗其精,则流而为度数刑名,圣人之妙用,英豪窃闻之,循其流而忘其源,则变而为权橘纵横,故孝悌忠信常不足以趋天下之变,而材术辩智不足以定天下之经……” “……内圣是纲,外王是目,举一纲,万目可张,但索其纲,需从目寻,故纲目并举方为先圣之意,如此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得矣……” 孝悌忠信常不足以趋天下之变,材术辩智不足以定天下之经! 纲目并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得! 林延潮之言,这并非单纯是诡辩,而是他林延潮真正贯之的经义,他的修齐治平之道。 他读书为官都是依此而行,发自肺腑,是诚意正心之言。 堂上众臣听了林延潮的话,都是陷入深思。 周子义这等以程朱之言为金科玉律的官员眼底,林延潮的话就是洪水猛兽,天下之大害。 而朝堂上官员都是大多理学出身,但多年处理实务,令他们心底对林延潮所说的道理,也有不少地方认同的,但要他们面上承认却是很难。 小皇帝对林延潮的话颇为认同,但众臣之下,他不好有所偏颇,于是向张居正问:“同知经筵于先生之言以为如何?” 这场辩经犹如拳赛,林延潮虽将曾省吾他们的脸打得如同猪头一般,但最后点数还是要由裁判来宣布,来论定最后的胜负。 同知经筵的张居正,就是这个裁判。(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五章 辩经胜负 这场经筵,张居正是从头听至尾的,身为知经筵官,他自是不会下场和下面人辩经。事实上,他知道林延潮殿上外王不必先内圣的学说,论其原因还不是起于给自己拍马屁的。 照道理而言,张居正应是偏林延潮一边才是。 此刻穿着大红蟒袍的张居正出班,身为权臣自有睥睨而行的气场。 张居正走到殿中,满殿肃静,他几乎比天子还更代表大明的权威。 所以这场经筵裁判由他来担任,也是理所当然。 张居正向天子道:“陛下,林中允之言,臣不能认同。” 此言一出,曾省吾,王篆都是喜出望外心道,相爷来给他们撑腰了!果然到最后相爷是他们的救星啊! 本是一个个被林延潮驳得恨不得钻到地下去的吴堪,耿周等人,脸上也有了生气。 什么?辩成这样也能赢?这你也敢信? 还是咱们的后台硬啊。 昔日只听说过赵高能指鹿为马,咱们都不信,今日看来相爷的本事比赵高还强。 早知道辩经最后能赢,如此咱们还废话那么多干嘛。 吴堪,耿周数名官员顿时抬头挺胸,吐气扬眉,在心底偷笑。 至于黄凤翔,以及与林延潮交好的官员则是心底大骂,这,这,这有黑幕,简直是颠倒黑白嘛。 而殿上其他持理学之见的大臣,则不这么想,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林延潮心底于胜负倒不是太在意,大家又不是傻瓜,谁赢谁负一眼了然。他是要在旁相看,这张居正到底能说出什么道理来?让大家心服口服? 小皇帝本对张居正十分信服,但此刻也有几分不确信地问道:“同知经筵请讲。” 张居正道:“方才辩经林中允言辞精妙,不过还是有失当不谨之处,与人相论,切不可自负,需求教之心。林中允未免才高而学未粹,气豪而心未平,而辩经之言也不是发前人所未有之见,他所研之道,更近乎永嘉之学。” 小皇帝听张居正这么说不解,心道这永嘉之学是什么? 冯保在旁低声道:“陛下,永嘉之学又称浙学,盛于南宋,学派倡功利而薄性命,又称事功之学。” “那为何朕没有听说过此学派?” “其学派于宋元之际断裂,已是没有师传。” 小皇帝听冯保这么说恍然道:“原来如此。那林卿家今日辩经,就是引自此学。林卿家的学识实在是太渊博了。” 林延潮听张居正这两句‘才高而学未粹,气豪而心未平’,知是来形容,永嘉学派陈亮的。 陈亮是南宋状元,永嘉学派中承前启后的人物,当然也持事功之论,擅长雄辩,不见容于理学,还曾因其负气傲睨的性格两度下狱。 不过方孝孺却很欣赏他,曾夸陈亮一句,人不以为狂,则以为妄。 当年林延潮读此句时曾心道,人不以为狂,则以为妄,大丈夫当如此。 换了旁人会因张居正这话动怒,但林延潮这等深谱\''官场语言\''的却怎么听不出来。张居正面上是斥自己,但隐隐也是点醒自己,不要乱说话,在这理学为显学的时代,你身为一名官员大发什么阙词,小心将来重蹈陈亮的覆辙。 张居正又道:“纵观林中允殿上所言,一语概之,即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如此三代圣贤则枉作功夫,其弊,上无兢畏之君,下有窥视之臣,以为天命可以偶得,此论实不足以为儒者之经。” 张居正这么说,就是代表官方的态度了,两百余年来朝廷上来都是以程朱理学的理念来治理国家,虽然受到王阳明心学的冲击,甚至出现好几科都是心学状元的局面。 但大体上还是理学占据上风,理学出身的进士比心学的多。 你林延潮纵然是在今日经筵上舌战群儒,大获全胜,但要以你的观点取代,程朱理学,是根本不可能的。 张居正这话当然得了众理学官员的一致支持,低声讨论,林三元于经学之处确有见地,但知识辩论有道,纵是才气豪迈,不算大家之言。 状元公的话,听个新鲜就好了,平日还是要以程朱之理奉行,这才是读书谨身之道。 激烈点的甚至道,林中允强释圣人之言,怎可称经家。 不过顿了顿张居正又道:“林中允其言语中虽有失偏颇,却也有可听可闻之处。吾参与庙堂之末议,主朝廷奖惩用官,一贯以为重用循吏,慎用清流。天下官员中清流莫过于海刚峰,然其上任应天巡抚之后,骤而矫以绳墨,应天上下,讹言沸腾。循吏善办事能务实,为老百姓谋福祉。殿上诸臣精研性命,切不可忽视事功之学。” 听完林延潮都要为张居正鼓掌了。 张居正这一番话,表面上维护了理学正统,实际上对自己事功之学也没有过于否定,顺便还为了自己‘重用循吏,慎用清流’的执政理念作了一次宣传,再黑了一把政敌海瑞,最后再熬了一锅为官事功的鸡汤。 张居正才是表面用理学的一套,内里用事功的办法来治理天下,他才是朝堂上最近于永嘉学派,主倡事功的人。若是真正理学的官员当首辅,哪个敢如他这样搞变法的。 当年要不是因张居正是殿试主官,林延潮也不敢写出\''内圣不必外王\''这等惊世之见。 林延潮心底对张居正是无限的吐槽,但小皇帝对少师张先生却是崇拜得无以复加,他说什么都只有心底佩服的。 小皇帝满脸赞赏道:“同知经筵之言,真振聋发聩,可为定论。” 张居正一语落地,也算是为这场经筵上的辩经,拍了板子,定了调子。 在场官员无论心底服不服,都要口服了。 曾省吾他们当然是喜出望外了,辩论成这个样子,还能获得最后胜利,至少是名义上的胜利,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林延潮也是可以接受,在这以理学为显学,也是官学的朝代。至少林延潮能在经筵辩经上,与周子义他们打成‘平手’,这就已经算是赢了。 之后这场经筵就是落幕了,百官依次散去。 造例天子赐食,百官要赴经筵宴。(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六章 官员反应(第一更) 从文华殿出殿,百官们从中门两边离开,绯袍大员还要政务在身,不会赴经筵宴,故而御道左右多是青绿色袍服的卑官。 林延潮与王家屏,朱賡,黄凤翔等日讲官一并朝奉天门走去,这还没出文华门,就听得背后有人道。 “林中允,请留步!” 林延潮回过头,但见却吴堪,耿周他们一行人,此刻他们唇边带着微笑,完全没有在经筵上垂头丧气的样子。 “吴兄,耿兄,不知有什么见教呢?”林延潮拱手施礼问道,寻思着这些人来意。 耿周点了点头道:“见教不敢当,只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林中允身为宫坊官,德行高洁负有名望,本是清贵之流,不过在庙堂上动则高谈事功,却令我有有些意外,林中允可知如此与那些浊流官有何不同。” “耿兄说得对,这也是我等的肺腑之言。” 耿周说完,在场官员都是一并点头称是。 在明朝官员里翰林,御史,给事中都是可算得清流,因为他们不插手地方具体事务,而浊流就是具体的事务官,地方亲民官。 程朱理学是重义理轻事功,清流官自是高贵,至于事务官,亲民官就不得不务实,从事事功,于是被视为下途。 在同科进士里,能进翰林院的,那不用说都是一等人才,次一等被选为御史,给事中那也是可以弹冠相庆的。 最差的就是去当事务官,亲民官这等,这样官职举人,监生也能担任,他们堂堂进士出身,却不得不弯下腰去地方黔首打交道,实在没什么光彩的。 所以在耿周,吴堪这样御史,给事中眼底,林延潮好好的清流官不做,非去推崇浊流官的那一套事功,那不是北大清华毕业,然后非要回家养猪的赶脚吗? 耿周,吴堪看似好言相劝,言下之意还有,我们虽然在经筵上辩论输给了你,但是我们另一个高度上歧视你,在精神上获得了胜利。 对于这样的阿q想法,林延潮一目了然,笑道:“此中吾自有道理。各位不是有兴致在殿外,再与在下就此辩论一番吧!” 听到辩论二字,耿周,吴堪等人都是面色如土,不约而同的想起了方才在殿上被林延潮支配的恐惧。 “我等不过好意提醒,林中允不听也就算了。” “不错,辩论什么的,我们最不喜欢了。” “辩论就不必了,言尽于此,言尽于此。” 说完这些人一溜烟的都跑没了。 林延潮,黄凤翔数人都是大笑。 黄凤翔与林延潮道:“宗海,经筵上分明是你大获全胜,但这帮人扬眉吐气,着实不痛快。” 朱赓在旁道:“鸣周,话不能这么说,当今还是以理学为金科玉律,我等为日讲官,为天子直日讲,一切还是要依程朱之言为主,替圣人下言。” 朱赓一贯说着老成持重,堂而皇之的大道理,黄凤翔听了也只能道:“朱前辈说得是,侍生受教了。” 朱赓又与林延潮道:“宗海,方才吴,耿二人说得也未必没有道理,我等身为词臣,为天子侍诏,直讲方才是正途,事功之事本就不是我等考虑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除非你有任亲民官的打算。” 王家屏在一旁道:“宗海,金庭兄说得对,你说事功需去任亲民官,事务官可得,而我等身为翰林,又直日讲,若真要事功却是无从谈起了,除非……” 王家屏说了一半,住口不说。 但是在场数人都知王家屏下一句是什么。 除非翰林被贬,翰林只有被贬官,只能有出任亲民官,事务官的可能,否则就只能一辈子在翰林院与皇宫里打转了。但这样的途径,大家都不愿意就是。贬官谁肯? 当然林延潮也知朱,王二人是好意,于是道:“朱前辈,王前辈都是金玉之言,多谢提点延潮记下了。” “大家不必说了,一起吃经筵去,你们辩了一上午,我等也看了一上午,眼下大家肚子都饿了。”朱賡立即打了个哈哈将话题转过。 林延潮点点头与众官员一并往奉天门而去,一路因迟了一会,经筵宴已是开席。 众官员们已是边吃边聊。 “今日经筵真是令我大开眼界,比以往照本宣科的强多了。” “是啊,林三元辩才无双,以一敌十,曾司空最后真是灰头土脸了。” “辩经着实精彩,依我之见,可与鹅湖之会相较。” “此言太过,周祭酒今时今日地位或可比之朱子,但林三元终究是太年轻,纵使有三元名头,岂可比得上陆象山?” “话不能这么说,当年陆象山可没有驳倒朱子啊!” “你这话推崇太过,今日经筵林三元之言虽有道理,但终不是正理。” “我倒不这么见的,我等身为词臣,整日埋首文牍之上,未免不知世事如何。我有一同年,以往不如自己,但作一任亲民官后,回来相谈所言所谈,他的见识,我竟远远不及。林三元说得没错,学问要在事功中得啊。” “我也觉得此乃务实之言。” “不,我倒认为不妥,圣人之教。林中允口口声声说事功,那他事功了吗?不要与我说写写道德文章,卖弄文墨就是事功,他所学所得还不是从纸上得来,哪一件事是从事功中得来。再说永嘉之学里,龙川,心水数人也是说事功,要革新变法,北复中原,但也是话说得漂亮,却有几人办到了?于国家又有什么功绩了?” “不错,我理学虽说是口谈心性义理,但也比这等在口上事功的人强。” “你孤弱寡闻了,林三元倡议称水断天象之事,已被工部实行,他也是有实务之才的,怎只能说是口头事功呢?” “称水断天象?此事准与不准还是两说,要说事功未必。” “你莫非要与我在宴席上争论吗?” “两位兄台不要争吵了,都是同僚一场,何必争得面红耳赤呢?你看林三元看过来了?林中允有礼了。” 林延潮也是作揖,同时看了看那个说自己只会口头事功的官员。 林三元此刻心道,好嘛,居然把我贬成了键盘侠,小伙子,有前途,我记住你了。 当然面上林延潮仍是不带一丝火气,云淡风轻。(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七章 不打不相识(第二更) 林延潮打量这说自己坏话的人,但见此人面有微须,眼如丹凤,眉似卧蚕,乍看过去一脸正气凛然,令人心生好感。 林延潮心道,此子相貌堂堂,应是正派之士,怎么在背后说我坏话? 于是林延潮相询:“不知这位兄台台甫?” 对方见林延潮问话,将筷子放下,用巾帕擦嘴起身道:“在下户部主事赵南星,草字梦白,方才说状元公口头事功的话,就是我说的,不知有什么见教?” 林延潮心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赵南星这耿直boy,东林党巨头之一,大喷子一枚。 与赵南星同桌则是翰林院同僚修撰孙继皋。他方才一直充和事佬的角色,见林延潮与赵南星杠上,立即道:“宗海,梦白兄一贯如此,说话直来直去,你不需介怀。” 户部主事是正六品,与林延潮官位相当,但林延潮斗牛服在身,是可以与三品大员抗礼的,但赵南星自持是万历二年进士,科名比林延潮高,不肯行礼。 换了旁人,林延潮早就斥责过去了,但听闻是赵南星,却是改颜相向。 但见林延潮哈哈一声长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梦白兄,你说的不错,倡事功而无实绩,确是我等词臣遗憾。” “什么?” “我有没有看错?” “这个场合不是林三元打脸的时候吗?” “林三元怎么转了性子了?” 修撰孙继皋等同桌官员,以及王家屏,黄凤翔他们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他们知林延潮连工部尚书曾省吾,吏部侍郎王篆这等高高在上的存在,都敢得罪,但对于户部主事赵南星却放过,这是什么情况? 赵南星本是作好撕逼的准备了,但见林延潮突然转变态度,也是愣住了。 林延潮笑着道:“叔时年兄,我多次与你提及,说梦白乃朝堂少有的秉正敢言之士,故而我对你是神交已久。” 这下众人都恍然,原来赵南星是顾宪成的好朋友。 而顾宪成也是林延潮同年里的好友,因此林延潮看在顾宪成面子上,对赵南星之言不表示计较也是理所当然。 赵南星重新向林延潮施礼:“林中允,方才之言狂妄了,不过在下就是在宗海兄面前,也仍是那句话,口上事功不足为我儒者所取。” 还真是耿直呢!不给面子。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是当然,宗海才疏学浅,以后还需梦白这等诤友提点才是。” 赵南星闻言也是笑着道:“状元公,虚怀若谷,吾不能及,是南星要多向状元公讨教。” “那是应当,梦白兄来时,林某必扫榻相迎。”林延潮笑着道。 见两人不仅没有撕逼,反而不打不相识结交了起来,众人都是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候,两人疾步朝这里赶来,人未到声先闻道:“宗海兄,梦白兄,都是自己人,不要意气用事。” 自己人? 林延潮看去原来是户部观政主事顾宪成和户部郎中李三才。 林延潮心道,好嘛,这东林党三巨头都到场了,原来你们三早就穿好一条裤子了。想想也是没错,这三人都在户部任职。 顾宪成先上前与林延潮解释道:“宗海年兄,梦白,是好朋友啊!” 李三才则是走到赵南星身旁,也不问情由,先向林延潮道:“状元公,赵梦白是我至交,若是言语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三才愿代他向你赔罪,请不要放在心上。” 听李三才这么说,林延潮眉头一皱心道,好你个李三才,这是劝架的办法吗? 我与赵南星方才若真的争执,你如此说,传扬出去无疑过失就栽在了我的头上,别人听了会说你林延潮心胸狭隘,到处惹是生非。至于赵南星听了一面感激李三才仗义出头,心底这面承了他的情,另一面则是对我怨恨更深。 真是卑劣! 见顾宪成,李三才前来劝架,一旁黄凤翔,孙继皋则都是一脸笑呵呵。 顾宪成见这场景不似争吵,于是不由问道:“这是?” 赵南星上前笑着道:“叔时,你误会了,多亏你之前向宗海举荐过在下……眼下不但我们二人没有事,反而还结识了宗海如此名儒。” 林延潮笑着道:“梦白兄,不要往我脸上贴金了。” 顾宪成见林延潮与赵南星二人没吵起来,松了口气道:“你们都是我顾某的好朋友,若是你们不合,我却不知改帮谁了。看来以往我在宗海面前,没少夸你。” 此言一出,林延潮,顾宪成,赵南星三人都是大笑。 而李三才也是很意外的样子,在旁边笑着道:“这样就好,方才听说宗海与梦白起了冲突,真令我与叔时虚惊一场。” 李三才的话里还满真诚的。 林延潮看了李三才一言,热情地道:“今日恰好与经筵宴,我等正好一桌同饮!” 听林延潮这么说,顾宪成,赵南星,李三才都是大喜,能与林延潮,朱赓,王家屏,黄凤翔四人一桌同饮,这是多大的机缘。 这四人都是侍直天子御驾前的日讲官,天子近臣,圣眷在身,将来都有可能入阁拜相的,对于他们这等还在六部苦熬资历的首领官而言,结识将来的内阁大学士无异于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顾宪成,赵南星,李三才三人都是道:“那再好不过了,正要向几位翰林讨教呢?” “你看这里宴席都吃得差不多了,有劳道甫兄去与光禄寺的人说一声,让他们给我等重开一桌宴席。”林延潮不带半点火气地说道。 李三才听了后,脸上抹过一丝怒色。 林延潮这么吩咐,无疑把他当作了跑腿来使唤。他是正五品郎中,就算林延潮是日讲官,也没必要听他的吩咐行事。 李三才待要拒绝,这时王家屏道:“也好,就让这位李郎中去一趟吧,大家先坐。” 林延潮吩咐李三才可以不理,但面对王家屏的话,李三才却不敢不听,只能忍辱道:“也好,各位先坐,我去去就来。” 说完李三才深深地看了林延潮一眼。 林延潮微微笑道:“有劳道甫了。” 目送李三才离去后,林延潮与王家屏相视而笑。(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八章 两名书生(第一更) 隆冬。 京师下了大雪。 驮轿的车轮在雪里犁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驮轿从一名书生眼前驰过,在会馆前停下。书生只见会馆门前站着那几名门子,见了这驮轿一并飞奔了上去牵住驮轿的笼头。 驮轿里走出一名锦衣公子,此人随手抓了一把铜钱,撒在雪地中。 几名门子见了,争相蹲在地上捡钱,相互争抢,口里急忙忙地道:“谢朱公子赏!谢朱公子赏!” 那锦衣公子看也不看走入会馆。 锦衣公子身旁的随从道:“等我们老爷后年开春中了进士,赏赐比现在多百倍。” “朱公子文曲星下凡,不说进士,状元也是唾手可得。”门子们争相献媚地说道。 那书生看了锦衣公子,以及几名门子的嘴脸,脸上露出讥讽的神色,呸地一声,拍了拍胸口里焐热两块热馒头,继续撑着破伞疾步走入大雪中。 这穷书生走了两条街来到一间旧宅。 推开屋门,寒风搜刮而入。 穷书生费力地合上大门,但见炕上一名瘦弱的书生,正凑在窗户边,借着阳光读着手中几张纸。 瘦弱书生的样子十分专注,连穷书生进门都不知道。 穷书生摇了摇头道:“美命兄,不要再看了,赶紧将这馒头趁热吃了。” 说完穷书生将两块馒头从怀里取了出来,又看了一眼破了几个洞的窗户纸道:“赶年前,我需将窗户糊一糊,补一补才是。” 躺在炕上的瘦弱书生,起身笑着道:“少泾,你快来看看,这写得着实不错。” 见瘦弱书生要起身,对方立即上前道;“美命兄,快披件衣裳,你这身子还没好利索,就急急起身,若真的再受了寒,你就真成了没命兄了。” 瘦弱书生听了哈哈大笑,于是依言披上一件狐裘,这狐裘倒是金贵之物,不似两位穷困潦倒的书生所有的。 穷书生从瘦弱书生手里接过纸来,未看文章,就先瞧见上面勾画的圈圈点点,这都是瘦弱读书的见解。穷书生仔细将文章看了一遍,然后不悦地道:“美命兄,这是什么文章?圣人之教何在?” 瘦弱书生笑道:“少泾,圣人之教就在其中,与我等以往所听所闻有所不同罢了,今日我去书肆看看有无时新的程文,看到不少举子都拿着邸抄在讨论,就是争议此文,我听了几句觉得甚好,就借了别人邸报抄录了回来,虽才读了一会功夫,但于经义明了更甚。” 穷书生忙道:“美命兄,你病糊涂了?后年南宫试,我等所考需以程朱注释解经,而这文章言‘内圣不必外王’,又口口声声谈及事功,哪一点合于程朱之道。” 瘦弱书生笑了笑道:“少泾,你不要急着下论断,以程朱注释解经是朝廷说的,而这邸抄也是朝廷办的。这文章既是载自经筵辩经,就有朝廷拿出来在朝堂上商量的意思。” “何况听闻朝堂上张江陵是尚事功,求变法,或许放出此文来,也有听听朝野上下风声的意思。若是我料得不错,后年南宫试时若仍是张江陵在朝,你在文章里少谈些性命之道,多说些事功之学,文章八成就可以得售!” 穷书生听了‘得售’二字,苦笑道:“别提南宫试了,家尊乃高新郑的得意门生,只要张江陵在朝一日,我就没有出头之日。” 瘦弱书生叹道:“少泾,都是因我连累了你。要不是我识人不明,生了这场重病,钱财被家奴窃走,也不会累你散尽盘缠为我治病。有了这笔钱,你也可拿他打点门路,托令尊故旧在张江陵面前说句好话,哪用得着陪我困居在这陋巷。” 穷书生听了怫然道:“美命兄,你这是哪里话?要我拿这笔钱去贿赂张江陵,那我恨不得立即就死了。你若是把我当真朋友,那此见外的话,就不要讲,养好病,后年考中进士,就算报答我了。” 瘦弱书生闻言不知说什么好。 穷书生将馒头塞在瘦弱书生的手里道:“吃馒头。” 瘦弱书生点点头,拿过馒头大口的吃着,连掉在炕上的馒头屑也不放过。 穷书生见此,将自己手里的馒头又掰了一半给他道:“这馒头分量足,一个顶两个,我在路上吃了一个,你连这半个也一并吃了,如此不枉了我冒了这么大的雪,走了这么长的路。” 其实这穷书生肚子里饿得叽里咕噜乱响,又何尝在半路上吃过了。 这瘦弱书生装着不知,又取过剩下半个馒头狠狠地吃了起来。 这瘦弱书生名叫郭正域,字美命,原莆田人士,为避倭乱迁江夏,其父郭应聘官至南京兵部尚书,乃是与海瑞齐名的廉臣。 而这穷书生叫雒于仁,字少泾,陕西泾阳,其父雒遵乃尚宝司丞,因得罪张居正被贬官。 郭正域,雒于仁说来都是官二代,一并来京读书交游,准备赴考,不过郭正域来京赶考时,得了重病,家奴乘机窃了他财物溜走,故而一贫如洗。雒于仁与他不过数面之交,却愿散尽盘缠为他治病。 最后二人一并被客栈老板赶出来,二人耻于求人,就租住了破屋读书,幸亏身上所剩的钱财倒是够支撑至后年春闱,否则就要出门要饭了。 雒于仁将半个馒头吃下,反而是更饿,为了不让郭正域看出端倪来,又将那纸拿起重新读起。 雒于仁虽看不进文章里那些离经叛道的话,但对于‘正谊明道’等理学之论,却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觉得说得精彩,非精研理学的名儒,不能说出这样的话,但可惜却是被对方一一诡辩驳倒了。 雒于仁看了半响突惊喜地道:“你可知这经筵辩经之人是谁?” 郭正域匆匆吃完馒头,有些噎着:“我还未看完,是何人所写?” “乃是当今翰林中允,去年的状元公啊!” 郭正域听了疾咳了几声,然后从雒于仁手里夺过纸来看后,脸上绽出惊喜之色道:“林三元不愧经学大家,非他不足以道出这等锦绣之词来,真恨不能拜在他的门下!” 雒于仁则是苦笑。(未完待续。) 五百八十九章 民间反应(第二更) 林府。 正在门前扫雪的于伯见了停在门前的马车,立即搁下扫帚上前满脸喜色,对刚下马车的林延潮道:“老爷,今日这么早就放衙了?” 林延潮笑道:“是啊,叫些人来帮展明,把车上的物件都搬下来。” 于伯应了一声,当下回到轿厅叫了一句,两名下人就奔了出来,向林延潮行礼后去往马车上搬东西。 林延潮方走入大门,陈济川立即迎前。 陈济川道:“老爷,又请了两个下人,两名丫鬟,不知如何安排?” 林延潮道:“下人你看着安排了,月例银子,还是依着老规矩。今日来府上第一天,给他们加几个菜,晚上有贵客,我就不与他们说话了,改明日吧。至于丫鬟嘛,就拨到上房,看夫人怎么说。” 随着林延潮官位显赫,应酬日多,家里的下人丫鬟,也是越添越多。陈济川称是离去。 林延潮到了正堂稍坐,徐火勃,孙承宗二人都来了,一称老师,一称东翁。 林延潮先问了徐火勃的学业,然后道:“我不在家时,你要多向孙先生请教。” 徐火勃道:“回老师,孙先生才学卓识,胜于我十倍,这几日向孙先生讨教,实获益良多。” 孙承宗笑着道:“东翁,只是相互切磋吧,惟起的文章实我之上,我看明年我们同赴顺天乡试,惟起把握应比我更大才是。” 徐火勃连忙道:“孙先生学究天人,你这么说,火勃着实诚惶诚恐。” 林延潮见徐火勃如此虚心十分满意,笑着对孙承宗道:“孙先生,我这弟子虽资质平平,但在好学求知上比他人有一日之长,你不妨多教教。” 孙承宗听林延潮这么说,只能应下,无奈地笑着道:“东翁这么说,孙某实是惭愧,若是二老爷能有惟起这份虚心就好了。” 徐火勃笑着道:“孙先生谬赞了。” 孙承宗又道:“昨日我出门见几位昔日同案时,见东翁在经筵辩经时所言,被人从邸报上载为文章,眼下满城读书人谈论最多的,就是这事功之学。此刻不知多少读书人在挑灯也读,掩卷绕室呢。” 林延潮闻言心想,果真不出自己所料,经筵辩经的事这么快就传开了,这京师就是这天下最大的名利场。 自己以往在家里写一本尚书古文疏注,半年一年方才有些名气。而身在京师就不一样了,邸报一出,官员和读书人纷纷传抄,这还没三五天名声就起来了,去年的漕弊论,也是如此。 不过林延潮也有在其中推波助澜,邸报是由通政司出版,若非他下大力气,塞了一笔钱给通政司的管事官员,否则这经筵辩经的文章还不一定能放在邸报上。 这就相当于后世,林延潮的言论上了‘人民日报’,这既是为己扬名,其中也有几分投石问路的意思。当然理学读书人认为求义不求名利,花钱给自己打这样的事,也只有林延潮这等事功派才干得出来。 林延潮先向孙承宗问道:“读书人有何反应?” 孙承宗道:“眼下邸报才抄行三五日,众人反应不一,我担心东翁会引来不小的争议。” 林延潮料想邸报一出,自己事功之学会遭到不少理学老学究的激烈反对,但他还是觉得利大于弊。 “孙先生依你之见呢?” 孙承宗听了一愣,然后道:“东翁,平心而论,整日言及读书经世的读书人,实也是不少,看看茶楼里,以及书院中就知道了,但不少读书人整日却流于评论国事,好放大言,仿佛只要自己任事,就能革除天下之弊。事功之学,本意确实不错,但依我看能不能成,主要是看事于不事,谈与不谈,否则还不如性命之学。” 林延潮从孙承宗所言可以听出,他的观点与赵南星差不多,整日空谈心性的人固然遭到鄙视,但这边又不去做事,以抨击国事为业的键盘侠,也好不到哪里去。反而从朝廷眼里,空谈性命的腐儒要比那些键盘侠好一百倍。 “孙先生这番话真金玉之言。”林延潮由衷地言道。 孙承宗连忙道:“孙某一时口不择言,还请东翁恕罪。” 林延潮连忙道:“先生别这么说,吾所论确有不周之处。” 一旁徐火勃却是大为好奇问道:“还有这事?老师你以往为何都不与我说这事功之学呢?” 林延潮听了笑着道:“你学问未立,还是少谈为好,否则易于思而不学则殆了。不过你读书可不局限于孔孟经义之内,还记得你拜师第一日为师与你说得话吗?” “弟子记得,老师说读百家书,成一家言。”徐火勃认真地答道。 林延潮欣然点头道:“你记得就好了。” 林延潮又与孙承宗,徐火勃他们说了几句,然后起身返回里屋。 林浅浅听到脚步声迎出门来,然后赌气似的顿足:“你回来第一件事,也不是来看我和我肚里的孩儿。” 林延潮笑了笑,轻抚了抚林浅浅微微隆起的小腹:“我这不是已是提早放衙回家了吗?只是有些事还需与承宗,火勃他们交代就是。” 林浅浅哼了一声:“你怎么说都有理。” 林延潮笑了笑,扶着林浅浅回房问:“新来的两个丫鬟看了吗?够聪明伶俐吗?” 林浅浅在林延潮搀扶下坐到椅上随口道:“还行吧,聪明伶俐也就算了,主要还是品性,终归不如翠珠,画屏她们在身边久了好使。” 林延潮给自己和林浅浅倒了水:“这放在身边,慢慢教就是,翠珠,画屏跟着你身边久了,当大丫鬟来使,至于新来的两个丫鬟,就多办些杂事,让翠珠,画屏得空,好来陪陪你。” 林浅浅听了甜甜一笑,知林延潮新买两个丫鬟来,是来照顾自己,心底一阵甜蜜。 “丫鬟归丫鬟,都不如你在,你多陪陪我才是。”林浅浅将脸贴在林延潮身上撒娇道。 林延潮笑着点头道:“也好,我答允你若是衙门无事,我也是早点回来。” 顿了顿,林延潮道:“对了,我有一件要紧事需与你商量。”(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章 林府亲事(第一更) 林浅浅见林延潮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不由问道:“什么事?” “是关于堂兄的亲事。” “什么?”林浅浅瞪大了眼睛,“什么样的人家?哪家姑娘,能看得上他?”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瞧,你这么说的。” 林浅浅连声道:“这是怎么回事?相公,你与我说说嘛。” 林延潮见林浅浅一脸八卦的样子,笑着道:“这一次来京前,爷爷,大伯,大娘一再叮嘱我,让我为堂兄的亲事多费费心,一来堂兄老大不小了,二来也想找个贤淑的女子,让堂兄定定性子。” “我是答允下来了,只是刚来京师,手上的事情颇多,一时间抽不得空,故而没得闲,不过却一直放在心上,期间也有同僚找我说过,甚至恩师他老人家也有暗示,但我觉得不妥都推掉了。” 林浅浅听了十分讶异问道:“连当今阁老都打算说亲,莫非不是要把孙女下嫁吧!”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倒不是,却是差不太多,恩师想保的媒,乃今南京兵部于侍郎的小女儿,年至十八,大龄尚未婚娶,故而急了,之前有来探探我的口风。” “南京兵部侍郎,这官着实不小啊,那为何相公你不答允下来?”林浅浅好奇地问道。 林延潮道:“当初我也有几分意动,但后来我想高门嫁女,低门娶媳,这等显贵之女在家必养尊处优,嫁到我们林家却怕是要受苦,而且我托在金陵的同年打听此女,说此女有几分跋扈。当然人无完人,要不是如此,他们家也不会看上我们了。” 林浅浅听了不由道:“阁老他老人家,也实在是太不靠谱了,怎么介绍这等女子给我们家?” 林延潮道:“恩师却是一番好意,这于侍郎马上要从南京调至北京,迁入都察院,与他结为姻亲,倒是于我仕途之上有些好处。” “若是堂兄能与此女和睦,那倒是无妨,但以堂兄的性子,怕是难以和谐,到时夫妻不成,反成仇家,那反而于两家不好,故而我就没有允下。期间我也留意过数家女子,但我们看得上人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我们,故而也没托人说媒,事情就拖了下来。” 林浅浅听了笑着道:“那是,相公眼下飞黄腾达,只怕有人被非议说攀高枝,哪似。。。。” 林延潮知林浅浅想说,哪似我们相识寒微,从小定下姻亲。林延潮没好气地用食指敲了敲桌子道:“你还要不要听?” 林浅浅甜蜜羞涩地一笑,然后问道:“那这一次又是哪个人家?” 林延潮道:“这一次乃翰院同僚上门说的,女方家祖上是出过进士的,在嘉靖年间曾外放过臬台,眼下虽是没了,不再富贵显赫了,但还算是书香门第。” 林浅浅道:“出过进士,放过臬台,还称不上富贵显赫?” 林延潮笑着道:“这你就不知了,当年再显赫,若人不在了,那点情谊就难讲了。官场上还是人在人情在,见面三分情的。所幸他家门上还有举人撑着,在书院里教书,当初家里也有底蕴,置了不少田产,故而比普通官宦人家还是强了不少。” “何况我听说对方诗礼传家,将女儿教养甚是贤淑,倒是堂兄的良配。” 林浅浅听了笑道:“相公,还真是用了心了。话说相公当初龚家的娘子,也是诗礼传家,还是状元门第,你拒了这亲事,可是也因担心高门嫁女,低门娶媳之故,怕娶进门后驾驭不住呢?” 这。。。。林延潮,此刻也是无言以对。 “今晚我那同僚就要上门说这亲事,我准备先半答允下,明日他家夫人和女儿会去戒台寺进香,我看你也去一趟,见见他家夫人以及其女,若是那女子果真如传闻中那么贤淑,那么就将这门亲事定下,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对家里也算有了交代。” 林浅浅听了答允下来,然后又问:“那此事是否要与延寿商议一番?” “当然,我就准备晚饭时候说。” 当夜晚饭时,林延潮,林浅浅,林延寿一桌,徐火勃因是林延潮弟子,不避内眷也是在旁。 一家人用饭,林延潮放下筷子问道:“兄长,县试日近,不知近来从孙先生,学业可有进益?” 林延寿用筷子拨着饭菜道:“以往你们总问我如何,是否有把握?心底只想等着考出来后看我笑话,这次我就不说了,考后你们自会知道。” 堂兄又长进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对了,爷爷大伯大娘近来来信催我,让我给你说一门亲事。眼下倒是有一桩姻缘,你可有意?” 林浅浅在旁道:“是啊,这人家我也听说了,倒是天赐良缘。” 林延寿不悦地道:“你们也真是的,总说要让我用功用功,不许分心,眼下又来与我说亲,这不是耽误我的功课吗?你不能等我中了进士后,再提此事吗?” 徐火勃吃不下去了,飞快地扒了几口,放下碗筷道:“老师,我吃完了,回去用功了。” 林延潮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 林浅浅接着道:“你这话是有志气,但姑娘的青春年华却不能等啊。若是错过这温婉贤淑的女子,岂不可惜?” 林延寿笑着道:“等我中了进士,什么女子找不到,不过弟妹既这么说,我再推辞,却也不近人情了,不妨说来听听。” 林浅浅大喜,当下把女子家里情况说了。 林延寿听了皱眉道:“门第着实有点低啊!四十好几岁,考了二十几年也没中个进士,看来也没什么本事。如此家境也来厚颜高攀?” 林浅浅已是不愿说话了,林延潮道:“我们林家娶亲,又不是看岳父是谁,主要是女子品性好,能温婉贤淑就可以了。” 林延寿不说话。 “爷爷,大伯,大娘已是多次催促我此事,说若是再没音信,就将你接回老家去成亲了。”林延潮隐隐威胁道。 林延寿将饭碗一搁,赌气地道:“你们这,这,是在逼我啊!”(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一章 甩锅(第二更) 当晚林延潮的翰林同僚孙继皋来替女方家上门说亲。 孙继皋与女家家里有些亲戚的关系,而孙继皋又是林延潮在翰林院的好友,有这一层关系在孙继皋也是想极力推动,让两家好事能谐。 林延潮与孙继皋聊了一晚上,就先应了下来,次日安排林浅浅与孙继皋的夫人,一并去戒台寺去见对方家夫人,及女儿。 这一日林延潮也是早早放衙,林浅浅迫不及待地与林延潮道:“相公,我今日已是去看了,你猜的如何?” “看你脸色,必是有好事,”林延潮坐下先喝了茶,然后问道,“你看那甄家的夫人和女儿如何?” 林浅浅笑着道:“那姑娘着实不错,真如所说的贤淑,性子温婉,举止有礼,确实是大家闺秀呢。” 林延潮听林浅浅这么说,笑着道:“你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看来对大伯大娘也算有交代了。” 林浅浅又道:“不过我看那甑夫人倒是。。。” “倒是如何?” 林浅浅道:“那也没如何?甄夫人是个精明势利之人,之前来问我寿哥在老家的学业,听说只是个童生后,神色就淡了下来,又说有多少举人,秀才向她家求亲,她似觉得寿哥配不上她女儿,有不允之意。” 林延潮皱眉道:“这倒是难了,女方家里嫌兄长连童生都不是,而兄长则嫌弃岳父只是连连落第的举人,若是这两边都看不上,那么这亲事倒是成不了,就是在一起也不能谐。” 林浅浅笑着道:“不过事有转机呢,最后是孙夫人拉住的甄夫人,私下说了几句体己话,似有谈及相公你,甄夫人听了后态度大不一样。” 林延潮失笑道:“看来还真是全凭媒人一张嘴。” 林浅浅笑容溢满脸上:“那还不是看在相公你的面子上,甄夫人然后又向我说了,她有一个侄儿监生肄业,在吏部挂缺,一直没有候补,她的意思似有些想托我让相公你帮帮忙。” 林延潮笑着道:“这人之常情,这个忙我不是不能帮,待两家成了亲,我再看看这侄儿的品行才干,若是可以,我就托人去吏部说一声,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林浅浅听了林延潮有办法,一脸的自豪,却担心地道:“这也不好,若是开了先例,以后这甄家恐怕事事都要求相公帮忙了。” “我为官也有些年了,自是知道其中分寸。就算不帮,我也有他们不会怨我的办法。” 林延潮笑着,他从来不怕人有求于他,就怕你无欲无求。 林延潮道:“我们娶了是甄家的女儿,又不是他娘,只需这个女子品性好就行了,至于其他我们什么也不缺,只是那姑娘意下如何?” 林浅浅抿嘴笑道:“姑娘还能如何,报以羞涩,我问她时,她倒是很谨言慎行呢。我看这甄家女儿倒是很有眼缘呢。” 林延潮听了更是满意。 林浅浅又问道:“那么这亲事就定下了?” 林延潮笑着道:“不错。只是这聘礼你准备如何给?” 林浅浅一听笑着道:“这我今天都谈妥了,连嫁妆也是一并!” “什么?”林延潮不由惊讶,“今日只是看人的,你连聘礼嫁妆都一并谈。” 林浅浅得意地道:“这顺手的,聘礼的事,相公你放心,总之不会吃亏就是。” 不会吃亏?好吧。 林延潮道:“那到时就请孙夫人来作这保山吧!” “还是先合八字吧,合上了再说!”林浅浅建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我知道,至于嫁妆?” 林浅浅笑着道:“就知相公你放心不下,当初寿哥的事,大伯大娘早安排好了,来京前大娘就给了我一笔钱,然后我们家再补贴补贴,绝对足够了。” 林延潮对林浅浅的安排十分满意,点点头又问道:“那你方才打听女方的陪嫁呢?” 林浅浅笑着道:“怎么相公也对陪嫁感兴趣么?” 林延潮没好气地道:“嫁妆是将来嫂子的陪嫁,连堂兄都动不得,倒是可以看看甄家拿出多少诚意来。” 林浅浅笑着道:“那诚意还真是不少了,甄家在京城还是有些底子,甄夫人暗许城北一座三进的宅子,听闻是旧了些,但修补修补就能住,成亲后随时可搬过去。此外甄家在昌平一处山林,还有几十亩田地,至于陪嫁的压箱钱还没谈,但肯定少不了。” 林延潮点头道:“那就好了,有这笔钱将来堂兄也足以成家立业了,若是开了春,科场连捷,进了学,那也就是喜上加喜了。” 林延寿成亲,也就是正式成家立业了,表示要独立了。从各方面而言,这甄家女子都是林延寿的良配,咱们持家过日子,不求大富大贵,但求舒适安心,这才小百姓应过的小日子。 林延潮也觉得完成了家人的托付,兄弟二人可以分开过了,当然最重要的就是……就是终于可以甩锅了。 当日林延潮与林延寿说了亲事的事,还委婉地说了甄家给他备了一处宅子,成亲后兄弟二人就不能住在一起了。 哪知林延寿听得这消息后,当场垂泪。 众人不解细问后,林延寿举袖试泪道:“延潮,浅浅我实舍不得你们啊!我还想在家再多留两年。” 众人闻言都是一脸懵逼的样子,林浅浅听了则是眼眶微微红了。 唯有林延潮知道林延寿是有套路的,就好比过去上门提亲,如果女子满意,就会娇羞的说,终身大事全凭父母做主。 如果不满意就会说,女儿还想多孝敬父母两年。 只是林延潮与林延寿这身份关系,各种都不对啊! 林延潮只能安慰道:“以后可以时常回家看看!我也会去看你的,但一切还是以父母之命为重。” 林延潮重重在‘父母之命’上落了重音。林延寿见林延潮拿大伯,大娘来压他,顿时没话说了。 于是次日林延潮就托了孙继皋的夫人为保山,前往甄家说亲。 甄家没二话就答允了。 甄家老爷是虽是举人,但也是小有名气的儒生,要一切依着规矩来办。 林延潮下面就托人送礼,并择定婚期。(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二章 被弹劾了(第一更) 经筵上舌战群儒,大挫曾省吾威风,林延寿的婚事,又得到解决,林延潮最近真是连连遇到喜事,仕官两年来,着实这段时间是过得最顺的。 早朝之后,林延潮没有去日讲官值庐,而是去了翰林院。 这马上到了年末,官员都要写年终考评了。 翰林的年终考评,与现在差不多,就是一年内见充多少次经筵讲官,展书官,实录,会典的修纂官,以及见充诰敕官,内书堂教习官,册封王府正副使多少,多少。 沈鲤已是允了林延潮晋侍讲,林延潮这年终考评写完,沈鲤就会向内阁上书推举。 内阁有决定升迁翰林的权利,但对于平迁侍讲这样的决定,多不会否定掌院学士要求,沈鲤上书之后,内阁在年后直接向天子题请。 内阁对于翰林的题请,天子也是不会反驳的,唯有朝廷三品大员以上任命,天子才会通过廷推过问。 天子同意后,就会下文吏部,翰林升迁多不通过吏部题奉,不过最后行文还是要在吏部走一趟。 所以林延潮这年终考评写完,等沈鲤上书之后,林延潮明年开春后就能任侍讲了。 从沈鲤的正堂走出来,林延潮不由神清气爽,想到迁侍讲在即,下一步就是谕德,甚至侍读侍讲学士了。 任官不过两年,仕途顺利得超出自己想象,令林延潮有几分不真切的感觉。 眼见一旁的检讨厅,林延潮就顺路拐过去坐坐,见见昔日同僚。 萧良友,张懋修,曾朝节等人都在,众人都在忙着重修大明会典。 “林中允,听闻你马上就要升任侍讲,真可喜可贺啊!” 林延潮马上就要迁侍讲的消息,众官员们早已是知道,所以进了史馆,不少同僚都是放下手头上的事来与他道贺。 林延潮自是笑容满面,一旁见萧良友,张懋修等人神色却是淡淡的,仍坐在桌案后修书。 见萧良友如此,林延潮不由心底一阵暗爽。 他任官两年,大明会典也是重修了两年。 眼下善赞萧良友已是总司起会典重修之事,但奈何史馆里多数史官们对此都不太感兴趣。他听说这会典数年内肯定是完工不了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林延潮与萧良友不睦,得知此事,总有几分暗爽的。 萧良友抬起头看了林延潮一眼,脸上露出几分不快之色,但又拿林延潮没办法,继续埋头于卷宗中。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我就是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就在林延潮在检讨厅闲聊时,一名翰林奔进门来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了?” 林延潮转过头去,但见这翰林急道:“方才在奉天门数名大臣联名向天子上书,弹劾大臣!” 检讨厅里犹如巨雷响起,众官员都是一并追问道:“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上书?” “这一次上书弹劾何人?” 林延潮也是震撼,大臣联名上书弹劾,此事非同小可,都用在权臣重臣身上,以一人之力无法撼动,必须要群起而攻之。 不知是什么高官被弹劾,又是什么重臣倒霉? 众人揣测着,林延潮也是奇怪,那翰林正要开口,却见到林延潮惊讶道:“宗海,你也在此?”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你方才说几名大臣联名上书,不知弹劾何人?” 翰林欲言又止,众官员都是催促道:“是啊,是何人被弹劾了?” 那翰林向林延潮一指道:“并非他人,正是宗海你。” 全场顿时肃静。 林延潮一愣,回过神来心道,果真不能随便装逼啊!没料到,这打脸来得如此迅速。 林延潮立即离了翰林院,直接赶往奉天门。这样公然弹劾的奏章会经六科廊抄发,呈给大小官员过目。 林延潮到了六科廊找到相熟官员,先借过抄本过目。 将整篇奏章看完,林延潮反而松了一口气暗道,这不是坏事,反是好事,这是替我扬名啊。 没几日,众官员都知道了这篇弹劾林延潮奏章的内容。 奏章里说,臣于邸抄里所闻林中允惊世骇俗之言,竟有讲官于经筵上质疑程朱之言,如林中允这等大臣如何持天下之正,怎么能代表儒臣向天子进讲。所以臣等恳请天子撤林延潮经筵讲官,日讲官之职。 下面署名的几位大臣,众官员看了都是有名的理学名儒,朝堂上的道德模范。 此刻乾清宫里,小皇帝看完这本奏章发着火。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张鲸,张诚两位太监连忙道:“万岁爷,保重龙体,犯不着与这帮大臣生气。” “这般大臣自命清流,平日只会说道德文章,要他们办事,整日只会与朕道,圣人不求其功,功自在其中的话。眼下朕身边,好容易有个敢讲真话的大臣,他们却容不得了。” “经筵上儒臣辩经,自是太祖爷起就恩许,若都是一派正义明道的言辞,那还辩什么经?” 小皇帝在龙椅前焦躁的走来走去。 张诚道:“陛下依内臣看,他们奏章中借非议事功之言,弹劾状元郎,实是攻讦张先生。” “怎么说?” “陛下,你看张先生主一条鞭法,主清丈田亩,本就是变法,事功的路子,这朝堂上这些理学大臣不敢说张先生,故而就拿状元郎说事,这是挑软柿子捏啊!你看若是状元郎被弹劾罢了官,那么就撕开一条口子,下一步他们就要弹劾张先生的一条鞭法了。” 想到理学大臣一贯反对变法。 小皇帝恍然大悟道:“张诚,你这些奴才倒有点见识。如此这班人真是不怀好意,不行,朕要好好下旨训斥他们。” 见此张诚,张鲸连忙道:“陛下三思啊。” “你们这些奴才,敢拦朕?” 张诚连忙道:“这些大臣虽居心叵测,但是道理却没有错,否则陛下就要推翻祖宗一直尊奉程朱之言了。” 奉理学为儒学正宗,是从朱元璋那就定下来了。 小皇帝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贸然更张。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这奏章躺在御案上,仿佛就似在嘲笑他一般。 小皇帝一怒将奏章丢在地上,无奈地说道。 奏章留中。(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三章 话题性(第二更) 林延潮在经筵上的辩经,自从经邸报刊载后,京城上下无所不知。 邸抄本来就是官员,读书人了解朝廷政令,动向的主要,甚至唯一方式。 记载在邸抄上林延潮与周子义一干大臣的辩论,不少官员老百姓都曾看过。 而且名儒辩经,就是这时代官员读书人感兴趣的事,再加上林三元的名声,以及周子义这等理学大宗师的地位,这等辩论,本身就自带话题性。这十几日来官员士子,就着林延潮事功之学,着实大大讨论了一番。 称赞者,此事功学可以革除程朱理学之弊,是儒家里可以继往开来的真知灼见。 反对者,离程朱之意远矣,有离经叛道之嫌。 好揣摩者,这是朝廷试探民意,并粉饰变法之词,并且为张居正歌功颂德,特别是‘内圣不必外王’简直就是给张居正量身定做的。 好钻营者,已是从辩经中揣摩到朝廷可能要重用事功派大臣,从而研读永嘉学派,准备明年乡试,后年会试拿出来碰一碰运气。 而这一次几位大臣联名弹劾,却让这话题性再上了一层。 在被弹劾后的第二日,林延潮正值休沐,就索性宅在家里,任何客人也不见,然后他将孙承宗,徐火勃,陈济川等一并打发出去,去茶馆,会馆里听消息,自己在家稳坐钓鱼台,也是陪林浅浅说话,说一说家长里短。 到了午后,孙承宗,徐火勃,陈济川他们都回来了,还带了两名客人。 这两名客人,分别是刘镇和卢义诚。 他们都是林延潮的老乡,大家一并同赴过万历八年的会试。 现在卢义诚中了进士,在行人司里当差,而刘镇则是继续落第,正准备一年后的会试。 在这敏感关口,林延潮谁也没见,而是见了自己两位老乡。 事实证明,离家在外靠老乡,这话是一点也没错。 卢义诚因林延潮缘故,得了吏部赏识,成为京官后一直很感念他的恩德,同时因为乡谊加年谊的关系,二人一直走得很近。 至于刘镇会试落第后,流寓京师,林延潮看在老乡面上,借了他钱让他继续读书准备考试,与此而言刘镇对林延潮更是感激。 这一刻对他们来说,就是回报的机会。 卢义诚先道:“宗海,我今日在朝堂上走了一圈,替你打听过了,朝野上下对此反应并不激烈,在咱们大明朝,官员靠弹劾和被弹劾出名,不是什么稀罕事。正是哪个官员不弹劾人,哪个官员不被人弹劾,大家都不稀奇,以往遇上这事,同僚们都不会议论的。” “只是这一次特殊,几位都是持重的理学名儒,故而大家不得不重视,几位大臣里最有名的就是湖广道御史马子明,上一次他上表弹劾吏部尚书王阳城,说他为老不尊,一树梨花压海棠,七十多岁还娶妾。” “还有刑部员外郎柯守正,眼底不掺一粒沙子,去年向天子上书七十余道,堪称海刚峰第二。” “另外就是大理寺评事吴中有,此人乃周祭酒的门生,有公报私仇之嫌。” 听卢义诚说完,众人都是笑。 林延潮也是点头。 卢义诚继续道:“任何一人上书,往常都没什么的,大家只是拿来当个笑话听,如马御史弹劾王天官他纳妾,大家一听心道还有这事,天官这也太低调了,赶紧的,没送礼的备上厚礼,这可是钻营的好机会。” 众人又是一片笑声。 “只是这一并上书,不少大臣认为他们,似有小题大做之嫌。毕竟经筵上满朝大臣都没有说什么,尔等当时也在经筵上,为何不当场与状元郎辩一辩,事后这才来弹劾,未免有博名出位的嫌疑。” 听卢义诚说完,林延潮点点头,在意不是自己,而是卢义诚,这几年大家进步都不小,卢义诚原先说话结结巴巴的,遇事底气不足,但在官场历练了两年,人也是活络了许多,变得能言善道起来。 官场果真是最能磨练人的地方。 然后刘镇道:“咱们举子不同,多年来承圣人之教,又是会试在即,于事功,以及朝堂上的事,不是那么太热衷。前几日我参加一文会,文会的题目就是‘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这句话在场的人都耳熟能详了,就是孔子在论语里论述‘学而优则仕’的道理。 大意是,老百姓家的孩子,先学礼乐再当官,官二代是先当官后学习礼乐,孔子说我要用就是先用,先学礼乐再当官的。 刘镇继续道:“文会时,大家说孔圣人这话,是先读书再出仕,也就是先内圣再王道,先明理再事功,而不是不事功。状元公在朝堂倡议事功,是因为他已当官了,现在求的不是读书明理,而是事功之学,当然可以这么说,但我等读书人要先求明理,学而优则仕才是正途,当然是以程朱之道为先,两者不相冲突。” 林延潮听完不由生出一股‘长江后浪退前浪’的感觉,对于这些年轻的举人,真要送上一个大写的‘服’字。 读书人最擅长的是什么,就是在两个看似对立的例子间,找到一个两边都说得通的道理。 比如父母在,不远游,但出仕为官,为天子所用,就要离家万里。这忠孝之间要如何取舍呢?要忠还是要孝呢? 考官若出这样题目考人,然后不要说举人,就算一个童生也会仰天大笑,这简直是送分题嘛。这样的文章不假思索,咱信手捏来,当场提笔写下。‘事亲乃孝,仕君乃忠,孝者不过一家,忠君则孝于天下。忠者孝乎?实大孝也。’ 对于大部分用心于科举的举人而言,林延潮和周子义对与不对,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重要是找到一个两边都对的办法,将来考官若出了这题,咱心底不慌。 刘镇说完,轮到孙承宗,徐火勃。 孙承宗笑着道:“生员们也是差不多,但也有不同,我朝生员本就喜欢风闻言事,对于朝堂之事更是关心。”(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四章 门生 孙承宗与徐火勃讲了一通。 林延潮从二人口中,得知眼下生员中对于‘事功’之学,还是争议比较大的。 弹劾消息出来前,读书人津津乐道,还是林三元经筵上舌战群儒,以一抵十。 还有人称林延潮的事功之学,近乎于王阳明‘知行合一’,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算不得新意。更有人斥为虚妄之学,但这意见并不多。 但是弹劾之事一起,争论就变得严肃起来,有点演化为学术之争。 诚然无论是民间还是官方,理学既是官学,也是显学。理学是读书人的敲门砖,唯一能与理学一时长短的唯有心学。 明朝心学,起源于陆九渊。 在南宋时,儒学分为三支。 一是程朱理学。 二是陆九渊的心学。 三则是陈亮,叶适的永嘉学派,事功之学。 三派的弟子遍布天下,分不出谁更高一筹,在当时三派学术,可谓堪称三足鼎立。 宋元之际,儒学断裂,三派都没有了传承。到明朝北逐鞑虏,收复中原后,摆在朱元璋面前的问题是,谁来继续持儒学的旗帜? 最后朱元璋选了老朱家亲戚朱熹的理学,定为官学,从此理学大兴。 百年来理学一统天下,直到心学出世。 王阳明创立心学,且还做到了立德,立言,立功此三不朽,堪称为千百年孔子以后,儒家第二人。王阳明不仅从陆九渊手里继承了心学的衣钵,并创立新说,且发扬光大。 心学刚复兴时,一直被理学打压,后来徐阶为首辅后提倡心学,心学一度有与理学争锋之势。 但王阳明去后,心学自己不统一,分裂成很多门派,内部在谁才真正继承王阳明衣钵这个问题上不团结。大家都是认为自己是王学正宗,于是相互撕逼,从此没有再挑战理学的气势。 而明朝理学经过心学的挑战后,自己也在不断完善,并出了湛若水这样可以与王阳明可论一时长短的大宗师,重新修补了理论。 理学不仅没垮,反而再度压倒了心学。 而朝堂局势也不利于心学,张居正原本也是支持心学,但作了首辅后,就开始打压心学,特别是心学里的号称能赤手搏龙蛇的泰州学派。 泰州学派传承是,王阳明-王艮-徐樾。 徐樾后分为两支,一支传赵贞吉,赵贞吉传邓豁渠。 另一支则是颜钧,颜钧传罗汝芳,何心隐。 泰州学派中官当得最大的是赵贞吉,官至内阁大学士,在内阁时与张居正,高拱都十分不对付,堪称政敌。最后赵贞吉被二人联手赶回了家。到了张居正秉政后,泰州学派唯一留在朝堂上的罗汝芳,也被赶回了家,甚至何心隐还被杀。 所以无论是泰州学派,还是现在的心学都处于一个低谷。林延潮在心学上,觉得自己不可能有超越王阳明的见地。因此当初严钧拉他入泰州学派时,林延潮没有答允,这是原因之一。 就在众人商议时,展明赶到,一脸喜色地道:“老爷,你猜谁来了?” 林延潮皱眉道:“不是说我今日不见客吗?” 展明喜道:“老爷,并非是外人啊?” 林延潮眼光一转,惊喜道:“莫非是望龄来了?” 林延潮刚说完,展明喜道:“老爷,真神机妙算。” 下首徐火勃大喜道:“什么?周望兄终于来京了。”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什么神机妙算,算算日子也差不多。” 徐火勃向林延潮行礼道:“恩师,我去将周望兄接来。” 林延潮无奈摇了摇头道:“你啊你,早是忍不住了,快去将他带到这来。” 说完林延潮坐在主位向,看着门外,有几分翘首以盼的意思。 不久一名翩翩公子举步迈入院子,见了堂上的林延潮后,先在堂外的石阶下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至堂上又再度拜下磕头:“弟子陶望龄叩拜老师!” 林延潮笑中带泪:“真是望龄来了,快起身入座!” 然后林延潮与孙承宗,卢义诚,刘镇笑着道:“这是我弟子陶望龄,前南京礼部尚书陶泗桥之子,陶文僖的侄儿。” “原来是名门之后。”三人都是露出震撼之色。 林延潮与陶望龄一一介绍了孙承宗,卢义诚,刘镇,然后道:“这几位都是你的叔伯。” 对于孙承宗,卢义诚,刘镇,陶望龄神色就有几分淡淡的了,不如对林延潮时恭敬了。 卢义诚笑着道:“仓促之下,也没什么见面礼,此贴身把玩的就先收下。”卢义诚拿出一玉猴子。 这玉猴子颇为贵重,但陶望龄看了一眼,向林延潮相询,见他点头后。陶望龄方才谢了一声收下,脸色却是淡淡的。 众人料想他出身名门,对于这些普通器物自是看不上了。 陶望龄与徐火勃同门师兄弟,甚是亲厚说说笑笑,没有对外人那般高冷。然后陶望龄起身向林延潮道:“老师,弟子想携内子拜见师母。” 陶望龄拜在林延潮门下读书时,林浅浅照顾他饮食起居,说是师母,也是半个母子。 林延潮笑着道:“不急着一时,让你妻子先去见过师母,你在此正好向叔伯们请教学问。” 陶望龄道了一声是,又重新坐下。 刘镇对于这公子哥早就不舒服了故意道:“早听闻宗海兄收了一位高足,今日一见果真不凡,不知领了乡书没有?” 陶望龄道:“尚未。” 刘镇笑着道:“这样啊,论及乡举之难,浙江可谓是十三省中的第一。一举中第,哪有那么容易?我也是考了三次,方才得意的。一时落第不要灰心啊!” 陶望龄听了道:“刘叔叔,有所不知,前年乡试时,家父突生疾病,故被人连夜叫回,实并未下场,所幸事后家父并无大碍。” 刘镇听了道:“原来如此,但终归迟了三年。” 陶望龄道:“虽是可惜,但也是无妨,不过早三年迟三年中举罢了。” 听陶望龄这么说,众人都是心道,此子真好大的口气。莫非又是一个林延寿不成。 林延潮笑了笑,却也没说什么。 众人见林延潮没有丝毫指责之意,那即袒护的意思了。(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五章 爱卿真乃高才 众人不由心想,徐火勃虚心好问,行事低调,这陶望龄却是张扬高调,怎么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两个弟子,性格这么不一样。 众人离去后,林延潮询问陶望龄课业,一面看他的文章。 陶望龄对答如流,林延潮看完他的时文后,也是十分满意。 这个弟子确实是有状元之才的。 林延潮看着陶望龄,如同当年林烃看着自己一般,都是寄予厚望。 林延潮抚过唇边蓄起的新须道:“你的课业,已有火候。这一次你来京与火勃一并赴顺天乡试吧!” 陶望龄道:“谢老师夸奖,这一次弟子定取解元而归。” 听了陶望龄的话,林延潮不由一笑,自己乡试时取了解元,也只是运气居多。而陶望龄居然说定取解元,这口气就如当年的刘廷兰一般。 林延潮没说什么,将他文章放在一边。 陶望龄看林延潮的脸色,不由问道:“老师是否以为弟子之言太狂傲?” 林延潮道:“为师近来读陈龙川之书,见方孝孺说一句,人不为狂,则为妄,深有所得。你有真才实学,若处处让你谦让,则是虚伪了。但要记得事未成不可轻言,将之放在心上,身体力行就好了。” 陶望龄听后,向林延潮行礼道:“老师,弟子记下了。” 顿了顿陶望龄又道:“之前弟子在通州下船前,经筵上老师与周祭酒辩经,听了不少同船书生议论。” 林延潮笑着道:“怎么望龄也通晓永嘉之学?哦,为师差点忘了你是浙人。” 浙江一直是思想启蒙之地,如阳明心学与永嘉学派,都是起源于浙江。而其中永嘉学派,又称浙学。 陶望龄点点头:“是,老师,对于永嘉之学弟子一直有所涉猎,但看了老师经筵之论后,方才如醍醐灌顶,往日所读之书如活了一般。这几日弟子一直在思索,眼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 林延潮道:“不妨直讲。” 陶望龄问道:“老师是要作陈龙川,还是作王阳明?” 林延潮问:“二人有何不同?” “陈龙川才华豪放,虽言事功,志北复中原,然除了学说传世外并无见数,此也是永嘉学派之弊,以老师之才学,三十年后不在陈龙川之下,而王阳明集大成于一身,冠绝于世,中兴孔孟之学,比肩于程朱,以道德之事功实五百年来第一人。” 陶望龄说了一半,顿了顿又看林延潮脸色继续道:“恩师,事功之学起于永嘉学派,心学起于陆九渊,到了本朝时阳明子既往开来,振兴心学,令理学不敢自言独传孔圣道统。” “我儒者何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老师也可效仿阳明子,中兴永嘉之学,就是为往圣继绝学,提倡事功,将来可与理学,心学鼎足而三,如此孔圣,阳明子之后,恩师就是第三人。” 陶望龄这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 而林延潮始终神色如一,待陶望龄说完,举起着茶杯笑道:“望龄太吹捧为师了,为师志在宦途,若是能位极人臣,荫封子孙,则万事足矣,至于成为王安石,王阳明那等通儒,实不敢奢望。” 陶望龄听了先是一愕,然后道:“老师这么说,学生明白了。” 次日林延潮,黄凤翔为天子在文华殿值日讲。 张居正,申时行也是在旁侍直。 林延潮课讲完,小皇帝忍不住问道:“林卿家,眼下外边有大臣弹劾,朕以为此事不足放在心上,爱卿还是勤于日讲为要。” 林延潮听了长揖道:“谢陛下宽宥,陛下这等隆恩,讲臣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小皇帝笑着道:“爱卿能释怀,朕就放心了。” 林延潮又道:“陛下,讲臣一己释怀与否无关大事,但这些人借程朱之学与永嘉之学的学术争议,臣于心底实不能去。” 小皇帝也是有听到民间传闻,说经筵辩经已是演变成理学,事功学术争议,这实令他有些忧心。 于是小皇帝皱眉问道:“林卿家,以为永嘉之学是否可用?” 林延潮答道:“回禀陛下,臣以为当今不可用。” 这一句话,张居正,申时行,黄凤翔都是侧目。 小皇帝心想,林延潮在经筵上观点,满满的都是摘自永嘉之学,为何这时自己打自己嘴巴。 林延潮道:“当年朱子与陈龙川辩论后,深感忧心,与门下弟子说,江西之学(陆九渊的心学)只是禅,浙学却是功利,江西之学的人摸索了一番,待知道上无可去后,自会转回。但若是功利之学,习者就能见效,实为可忧。” “而以臣之见,凡夫俗子不知何为利义之辩,徒讲功利实易误入歧途,而读书人不讲义理,只说事功,好比无底之桶下井打水,此枉费功夫。但程朱之言不同,为枉尺而直寻之道,小处之亏,却能收实功,可以明道正心。” 小皇帝听林延潮的话,不由大是赞赏。 若是不问立场,林延潮简直与理学大宗师没什么两样嘛。 但小皇帝是个聪明人,心道你林延潮这么说,不是被数名大臣联合弹劾然后,怂了吧! “林卿家究竟是何之意?” 林延潮道:“若安石在世,必不认同朱子之见。自朝廷变法以来,大臣上下物议沸腾,为何?此乃理学之弊,大臣士子不能正心,如何让他们由心底支持。” 听林延潮这么说,小皇帝,张居正都是眼睛一亮。 林延潮这说得实在是好啊。 为什么张居正因丁忧之事,被满朝大臣群起攻之? 为什么张居正下令封锁天下书院? 究其原因,在于理学从根本是反对变法的。 而朝廷要推行变法,必须寻找儒家理论作为依据,但孔孟之道没一句是讲变法的。 要不然王安石当年也不会无奈地喊出一句‘祖宗不可法’了。 林延潮道:“眼下既孔孟之说,无从为变法正名,难道要从商鞅,申不害之说里寻吗?唯有永嘉之学,倡事功,主变法,实为陛下可用矣。” 听林延潮讲完,小皇帝不由拍案而起,激动道:“林卿家真高才!”(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六章 与首辅同行 林延潮还记得自己在会试时那一道策问,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商鞅,申不害之说,就是法家的一套。 对于儒家认为,越变法,人心越乱,人心不古。要维持天下的秩序,在乎于尊卑上下,维持尊卑上下,在于礼。 但王安石由于没有理论依据,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而林延潮的建议是张居正大可不这么搞。 永嘉之学支持变法,国家可以采用永嘉之学里支持变法的话,来向官员申明,赢得上下的支持。但永嘉之学里功利的一套,不可以拿来教育读书人,所以还是用理学这套来教化百姓。 这就是历代王朝以来,一直推行的外儒内法,阳儒阴法,也是可以说是外王内霸一套。 这并非是权谋,但只是任何思想,要落地到实处,唯有通过法家的手段来实现。 比如科举考试。 儒家讲究的是尚贤,用人做官看你贤德不贤德,所以儒家讲究举荐,征辟之制。周礼中用乡礼饮酒来向国家推举人才,这就是传统的举荐制。 这个法子只能用在百里之国,但中央帝国就没法子了。现在科举考试,表面上说是以文观德,但实际上你道德越高,文章就能写得越好?到最后还不是看考生的智商。 唯有法家方才尚智,就算是你考得是儒家的四书五经又如何,考试手段就是法家。 再说到变法,儒家士大夫闻之胆寒,听之色变,所以如何将变法,粉饰成外儒内法?那么永嘉之学,就可以为变法正名。 小皇帝听了林延潮的话,感动连连,林延潮就是一心为君王分忧,时刻将领导的烦恼挂在心底的好员工。 小皇帝向张居正问道:“张先生以为林卿家之言,是否可行?” 张居正沉吟了一番道:“王安石当年创立荆公新学,引以官学,以经术造士为变法之用,林中允提倡永嘉之学,是否异曲同工?” 引永嘉之学为官学,林延潮怎么敢这么说。 林延潮恭敬地道:“回元辅,下官不是这个意思,方才下官也说过了,永嘉之学太重功利,不可以拔为官学,否则人心难定。” 从文华殿后,林延潮与王家屏说了几句,就准备放衙了。 王家屏笑着道:“宗海这几日可都是赶早归衙啊!” 陈思育,黄凤翔等人同笑。 “不是在外面金屋藏娇了吧!” “或是看上了哪家青楼女子?” 堂堂日讲官开得玩笑,也不见得多么高级趣味。 林延潮笑了笑道:“各位不要取笑,小弟真有事在身。” 王家屏笑着道:“如此我也不留你了。” 说完林延潮就告退了。 这时王家屏却叹了口气,陈思育在旁道:“宗海这几日因弹劾之事在身,怕也是不好过吧。” 王家屏点点头道:“虽马御史等人的奏章被天子留中,但若再有人弹劾,宗海怕是要向天子辞官了吧。那时恐怕就难了。” 数名日讲官都是忧虑,为林延潮的宦途担忧。 而林延潮离了紫禁城后,就坐着马车回家。 林延潮在车里闭目养神,但经过吏部衙门时,马车前的展明一拍车壁道:“老爷,前面是元辅的车驾!” 林延潮一听立即睁眼道:“马上停车,避在道旁。” “是。” 说完展明吁地一声勒停马车,然后林延潮整了整官袍下了马车,在道边向迎面行来的张居正的大轿行礼。 张居正的大轿来至林延潮面前停下。 轿帘一掀,张居正探出头来,居高临下地问道:“宗海,这是哪里去?” 林延潮毕恭毕敬地道:“回元辅,下官放衙,正是返家。” 林延潮虽与王家屏交代过,但在上班时间被领导在回家路上抓到,仍是有几分不好解释。 张居正抬头看了一眼日头,意思分明是,这时日分明尚早,明明不是你下班的点。 张居正道:“宗海,有没有空陪老夫一程?” 什么?陪你一程? 林延潮心底忐忑,但张居正的话,你是不能当问句来看,是要当祈使句来听的。 林延潮道:“元辅吩咐,下官自是遵从。” 张居正淡淡道:“上轿吧!” 林延潮示意展明先上马车随行,而自己则是上了张居正的轿子。 据林延潮所知,张居正当初回湖广老家时,坐得大轿称如意斋。 如意斋用乌木打造,有客厅,卧室,茅厕,轿两旁有观景走廊,轿内还有两名仆人。而这等轿子需三十二名轿夫方才抬起,足以显示他大明第一权臣的派头。 眼下张居正在京里行走的轿子,虽没有如意斋那么夸张,但也是比自己的破马车好了不知多少。 林延潮上了张居正的坐轿。 张居正在轿里靠坐着,座椅宽大足以容纳下两人并坐,还有扶手。座椅前有一桌案,上面摆着各种书籍,卷宗,以及一碗吃了一半的燕窝羹。 看着张居正坐这轿子的待遇,不由令林延潮联想起上一世坐领导考斯特的滋味。 张居正指林延潮在他身前的矮凳坐下,然后一旁有人道:“起轿!” 轿子四平八稳的起了。 这坐轿子的感觉就是舒服,虽多了一个人,但轿子升起时,林延潮一点也感觉不到轿子的晃动。行起路来也是足够平稳,当然这也是相府轿夫训练有素的缘故。 哪似林延潮平日坐的马车,多行几里路屁股就会麻掉。 四周只听到轿夫弓底鞋的擦地声,以及相府护卫骑兵的马蹄声,道前自有官兵开道。 但凡遇轿的文武百官,以及百姓都必须跪道相迎。 这就是大明首辅的权势! 这等感觉多么美妙,唯有林延潮此时此刻方能体会,并乘着张居正不注意,小小的代入了一下将来自己成为首辅时坐轿出行的气派。 但坐在轿子上的张居正,恐怕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不过了。 林延潮坐上轿子后,张居正并未急着说话,而是将燕窝羹一口一口吃完后,用巾帕擦了擦嘴,才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宗海,是要作张永嘉吗?”(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七章 谨慎应对 张永嘉是谁? 普通人被张居正这么问,必是一懵。 按大明,用籍贯县名指代人名的习惯。永嘉是浙江布政司,温州府永嘉县。 大明朝,能被称为张永嘉无可取代,且只有一人,就是嘉靖年间,永嘉籍,内阁首辅张璁。 张璁是很牛逼的人,其他不说,先说第一个。 张璁四十七岁中进士,五十三岁入内阁,从进士到宰相只用了六年,这等记录,历朝官员哪个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再提一个,张居正当首辅时,主持变法,怕走了以后人走茶凉,故而就算丁忧,也是赖着不走。张璁不一样,四进四出,将文渊阁当自己家一样进出方便。 张璁在任首辅干了数件名垂清史的事,罢各省镇守中官,改革科举用人之途,严整吏制,还有清丈田亩。这任何一项政绩,放在大明其他首辅身上,都不会背上‘纸糊阁老’这样的骂名。 所以在清丈田亩上,张璁是第一个吃螃蟹的首辅,张居正还要推第二。 因此明朝时,常拿张璁与张居正比较,张璁在官员中是有名的清廉,从这一点私德上似胜张居正一筹。 张居正拿张璁来举例,十分恰巧的是,林延潮向天子进言‘永嘉之学’,而张璁也正巧是永嘉县人。此外张璁有一点被士大夫诟病。就是他在‘大礼仪’里的表现。 正德皇帝驾崩后,下诏让堂兄弟朱厚熜,也就是嘉靖,继承帝位。可杨廷和等一帮大臣,说嘉靖要继承帝位,先要认正德帝的父亲弘治皇帝为亲爹,以父子名义,再以继承兄长正德皇帝帝位的名义继承皇嗣。 但嘉靖不肯,不肯把伯伯弘治皇帝,认作他爹,那这样自己亲生老爹怎么办,他身为皇帝岂能有两个爹。 可杨廷和等大臣说不行,与嘉靖闹下去,而这时候为观政进士的张璁跳了出来上书,引经据典提出了‘继统不继嗣’概念。 也就是嘉靖是继承你的皇位,但咱们不认爹。 因为张璁这神助攻,嘉靖皇帝在这场大礼仪中获得最后胜利,巩固了皇权,并击败了杨廷和的官员势力。 但张璁却在士大夫里名声臭掉了,这是什么行为?阿上。 在明朝官员以卖直领廷杖为荣的风气下,你这么无耻逢迎皇帝,你还要不要脸了? 张居正说林延潮你是不是要学张璁,这句话下面明暗两个意思。 明的张璁是永嘉人,同时也提倡变法改革,行为与永嘉学派相合。暗的你林延潮是与张璁一路货色,也是逢迎皇帝之人。 而我张居正眼下是首辅,百官之领袖,怎么你林延潮也要学张璁当年与杨廷和对着干那样,与我对着干吗? 领导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萌新瑟瑟发抖啊! 不蒙人的说,这等场合换了普通官员,权势极重的张居正这一句话下,他们就要趴到桌子下了。 林延潮镇定地道:“元辅明鉴,下官以为张永嘉何足道哉!” 张居正嗤笑道:“宗海这么说,是何道理?” 张璁是大明数得着的首辅,连张居正也是佩服,林延潮居然说他不足道哉,这不是笑话吗? 林延潮从容地解释道:“下官记得,隆庆年时太仓银岁入不过两百万,岁出则三百万两,甚至五百万两,每年多则亏空三百万两,少则一百万两,都是寅支卯粮。以至元辅初摄总揆时,京官俸禄都发不出来。” “而到了万历五年,太仓银已岁入四百万两,岁出仍是三百两,盈余百万两之多,张永嘉虽号变法改革朝政,但能比得上元辅十分之一吗?” 马屁送上!拿走不谢。 张居正笑着,不说话。 林延潮继续道:“张永嘉清丈田亩,共计五万七千四百多顷,触怒权贵,弹章不绝。” “而今元辅清丈田亩,将朝廷登记在册的田亩,由五百一十八万顷,增至七百八十六万顷,查实隐匿田亩两百六十八万顷,百官只有称赞,没有反对,桑弘羊有言,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元辅不夺斗食之粮而富国库,真大德大功,由此言之,张永嘉真不足道哉。” 两百六十八万顷对五万七千四百多顷! 拿这一点,将张居正与张璁作比较。再拿清丈田亩,新增的两百六十八万顷,除以隆庆年时的原田额五百一十八万顷,再拿去比一比。 要知道大明的军费,岁支边饷,占据了太仓银每年七成五以上的开支。 没有张居正改革创收,朝廷没有钱,只能对老百姓课以重税,不然军饷不足,蒙古女真就打进来了。而课以重税的后果,读读崇祯年的流民史就知道了! 真心话和马屁其实是一回事。 没有真心话,马屁又如何拍得动人,拍出深深的感情来。 林延潮自觉得过了这一关,但见张居正略有所思,自嘲地笑了笑:“张永嘉所查,不过五万七千四百多顷,堂堂首辅就被弹劾几乎不能自保。而我清查两百六十八万顷,将来岂非死无葬身之地。” “宗海,你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故与我疏离,甚至不惜故意开罪曾尚书,张侍郎来与我划清界限,以求将来保身的吧!” 什么叫不要在老中医面前玩偏方! 自己一时不慎,被张居正察觉了自己动机所在。 这回真的是要挂了。 林延潮官袍下的里衣都湿透了,再编个话忽悠过去? 蒙张居正?那难度不是一般的高啊。 林延潮看了张居正一眼,知道自己此刻如坐针毡的样子,断然被对方清清楚楚看在眼底。 这一刻不能再忽悠下去了,不然自己仕途在这里就要玩完了。 林延潮已是稳定了情绪道:“下官初见元辅时曾进言,元辅一身当天下之毁誉,万世之是非,在此风头浪尖之时,不妨退一步学萧何。” 如果不说阿谀之词,反而张居正的问题却没那么难答了。 张居正捏须道:“原来如此,我倒是记起来了,宗海从一开始就不看好本阁部,以为我必败,将来没有好下场么?”(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八章 事功之学(谢午后阳光书友的盟主) 林延潮觉得这一次真的是要挂了。 此刻他只能一声不吭,随你张居正说什么。 张居正冷笑道:“怎么不说了?疏离本阁部,是为趋吉避凶,阿谀天子,是为奉上,学张永嘉以求大用。当初你因黄河水清之事,犯颜直谏,顶撞于我。当时我倒觉得你有几分胆色,但今日看来也不过是钻营谄媚之辈而已。” 林延潮几乎要闭上眼睛了,自己的心思被张居正说破了,一点不剩。 自己的底牌还被张居正揭破了,怎么办? 林延潮一声不吭半响了后道:“元辅若以为下官真心如此,下官唯有辞官归里,以示清白。” 林延潮一句话说出,反而令张居正一愕。 林延潮缓缓坐直了身子,脸上有了从容之色。 没错,张居正要挟自己,不过是自己的前途而已。但自己表示丝毫不惧,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好比你马上要离开这家公司了,那对于老板还有什么好畏惧的。老板又不会拿把刀把你杀了,自己与张居正这点摩擦,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丝毫不值得他干掉自己。 对林延潮而言,反正最坏的结果,也只有辞官而已,等两年张居正挂了以后,自己再出仕,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两年的经营,化为乌有,以及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日讲官拱手让人罢了。 但你张居正,不是说我好钻营,好阿谀奉承吗?老子不干了,还不行了吗?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如王锡爵,罗汝芳,海瑞等大臣被张居正赶回家种田的多了去了,历史上你挂了后,大家就都出仕了,一个个活奔乱跳,而且都作为倒张功臣,被朝廷重重的启用。 张居正眯起双眼,林延潮表示我要辞官,他也失去了拿捏林延潮的东西。 张居正笑了笑道:“宗海,准备辞官?好啊,辞官以后作什么?” 林延潮听张居正口气似有商榷的余地,是啊,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辞官的啊,只是为了争取回谈判的主动,不得不冒险一试。 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林延潮无论官位,权谋,与张居正都不是一个层次上,要博弈,根本无从博弈起。 林延潮唯有表示咱光屁股一个,就免得被你张居正就这一点拿捏住,从头到尾都被他牵制了。 林延潮道:“著书讲学,就算不能居于庙堂之上,也不可有一日辜负了此有为之身。“ “好一句不可有一日辜负此有为之身。著什么书?讲什么学?永嘉之学吗?” 林延潮道:“不是,是下官的事功之学。” “那还不是永嘉之学。”张居正一晒道。 林延潮哼了一声道:“元辅,此言差矣,阳明子的心学,并非陆象山的心学,只是陆象山之学恰好契合阳明子之道。此\''乃心外无理\''。理学,心学,事功学,凡我认同,就是吾学!” 张居正一愕,点头道:“此乃师心之道,凭此一句,可知宗海学问必有大成一日。将来宗海著书,不妨送我一本,老夫必焚香拜读。” 林延潮听了无语,说着说着,你还当真了,我是真的不想辞官啊。 到了此刻林延潮也只能硬着头皮道一句,拜读实不敢当,到时必送至府上,请元辅指正。 “不过宗海所学,主要还是在于事功二字对吗?”张居正问道。 “正是。” “若要求小功,讲学著书可矣,但说起大功,还是造福天下苍生,惠及亿万黎民才是,如此说来还是为官方有可为。其实永嘉之学,难就难在事功二字,若无真正功绩,即便是说得再如何舌绽莲花,也是不足信服于人。” 林延潮听张居正这话,心底一阵大喜,这是在透口风啊,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而且张居正说得没错,与孙承宗所见一样,事功之学乃务实之学,没有从实践中得来的道理,你整天口头***谁拿你当一回事。 张居正这么说是给自己一个事功的机会啊。 林延潮按捺下喜悦的心情,平静地道:“元辅所言极是,公门之中好修行。下官的蒙师,曾与下官说过,为官需行谋保善家邦,言事苟利社稷,读书人应不讳言当官,只要是他一心存着社稷,存着百姓就好。” 张居正油然道:“此乃真知灼见,你的蒙师实在正人,不知今在何处?” 林延潮立即答道:“蒙师林讳诚义,在广州府任经历。” 张居正点点头,又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怎么宗海还打算辞官吗?” 林延潮低下头,要多老实有多老实地道:“下官实想报效朝廷,为陛下分忧,也想为元辅效力。” 这话说出来就是打自己的脸了,不过打脸就打脸吧。 张居正见林延潮这么说,不由道:“宗海,倒是一片坦诚,只是你做官不做官,不在于本阁部。” 好你个张居正,耍我啊?林延潮摇恼羞成怒了。 张居正缓缓地道:“只要本阁部在庙堂上一日,这大势就不会翻过。你在不在朝为官,实对本阁部而言,如参天大树之一叶,去与不去微不足道。” “本阁部用人,但看他有益无益于社稷,忠与不忠于家邦,从这一点上来看,宗海你至少是一个正直之人。若是宗海真乃克己奉公之臣,就算是天子也不可将你罢免。” 林延潮试着把张居正这话翻译一下,老夫势力大着呢,有老夫在一天,就权力永固。尔林延潮不过是渣渣一枚,你依附不依附老夫,辞官不辞官,对我而言都无所谓。 只是看你人品还是可以的份上,从前的就对你不计较了。至于之后一句克己奉公,没人可将你罢免,呵呵,这也你也信。 “相爷,吏部到了。” 轿外传来游七的声音。 “停轿!”张居正道了一句。 而林延潮此刻也是如释重负。虽被张居正鄙视了一番,但他知道至少张居正再也不会找自己算账了。 二人下了大轿,游七上前与张居正耳语几句。 张居正嘴角一勾,斜看了林延潮一眼。 但见张居正笑着道:“宗海,你这次麻烦可是不小啊,通政司那又有弹劾你的奏章。” 林延潮一听心道,我勒个去!(未完待续。) 五百九十九章 弹劾之事 数九寒冬。 京师昨夜下了一晚上的风雪,到了快天明时,仍是未停。 在这时候,就算再勤于生计的百姓们,看一眼外面的天色,也会偎在自己的暖坑上。 但身为一名朝廷京官,却不得不早早上朝。 洪鸣起已是六十多岁,对他这个年纪而言,上朝自是一件辛苦之事。本朝虽有天子优免老臣早朝的恩典,但那属于位高权重的大臣才行。 作为举人出身,至今仍是穿着一身青袍的,刑部主事洪鸣起而言,当然不在此列中。 洪鸣起二十余岁就中了举人,会试连续落第三次后,就去吏部侯缺。 举人出身当然不比进士,混了三十几年,上面没有人照拂,数进数退,最后官至刑部主事,几乎已是仕途的极限。 不过洪鸣起人老心不老,总觉得能再进一步。海瑞也是举人出身,能官至应天巡抚,他也想最后求个外放。 正常升迁肯定不得其途,身为刑部主事的他不愿意将精力放在繁杂的刑名上。他时刻关注朝堂之事,平日好弹劾时弊。 洪鸣起下了轿子,下人给他加了一件寒衣,然后撑着伞随他进入皇城。 洪鸣起走在路上,见到几名相熟的官员,几人相互作揖。 “洪兄!” “李兄!” “哈哈,昨日你一封弹劾奏疏,可谓是一纸动京华啊!” 听了几位同僚的夸奖,洪鸣起心底不由得意起来,面上只是矜持地笑了笑反问道:“什么奏疏?” “还与我掖着藏着,眼下京城里谁不知你弹劾林三元的奏本。” 洪鸣起恍然道:“这事啊。” 众官员笑着道:“是啊,是啊。” 洪鸣起正色道:“老夫一生谨持名教,君君臣臣不可乱,三代乃是先圣,林三元拿之与刘邦,李世民这等窃国奸贼相较,实是太过,如此为学不正之人,身为日讲官,岂非延误圣学。” 这弹劾的事,洪鸣起是谋定而后动,从理学名教指责林延潮无可厚非,另外批评错误,也可彰显自己的正确,最主要是他听说,林延潮与张居正不睦。 而且几名大臣都弹劾了,他与马御史也是相熟,招呼一声就跟着弹劾了,纯熟凑上一脚,风险比较小,如果能完成最后一击,无疑能替自己扬名,最后当然他也有笔痒的意思,想在奏章上炫技。 几名官员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洪兄之文笔在刑部可算事一流的,奏章之言可谓是句句惊心,字字胆寒。” “不过是叫乱臣惊心胆寒罢了,我等忠贞之臣只会拍案叫绝。” “正是,正是。” 几名官员附和道。 “看林三元来了。” 洪鸣起转过头去,但见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官员,单手撑伞缓缓地走在广场之上。对方披肩下,那大红色的斗牛服,无疑令洪鸣起,以及几名身旁的官员眼红。 洪鸣起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青袍,自己六十多岁尚不及一年轻后生,朝廷真是薄待老臣啊! 这时林延潮目光掠过这里,然后停步将伞交给随行下人,遥遥地向几位官员作揖。 洪鸣起等几名官员也是回揖。 待林延潮走后,几名官员道:“或许林三元还不认识洪兄,否则就不会与我等作揖了。” 洪鸣起冷笑道:“换了旁人或许,但你们忘了,林三元有过目不忘之能,怎会不知我是谁?哼,真是王莽恭谦未篡时,此人此刻为日讲官尚且如此,他日若位居重臣,必是国之奸贼。” 听洪鸣起之言,众官员都是心道,这话无理取闹嘛,若是林延潮不作揖,那你不是更可以说它,不知礼法,实为名教之贼。 此刻林延潮一边走着,一边对身后的陈济川道:“你可知方才那老头是谁?” “老爷,我眼挫,他是何人?” “就是昨日上本弹劾我的那厮。” “好啊,原来是他,下回私下定揍他一顿,老爷,为何还向他行礼呢?” “因为我是读书人。” “嗯?” “先打招呼一声,以为我好欺负,是为礼,然后乘你不备,一拳打过去,是为兵,这是读书人的先礼后兵。” 陈济川闻言不由失笑。 林延潮掀开帘子,走到朝房里时,本是议论的众翰林们话语一停,然后又恢复了话声,只是声音比原来低了几分。 林延潮知自己连遭弹劾之事,必然备受瞩目。洪鸣起不过是之一,随他之后的,还有数名官员。 日讲官里王家屏,朱賡已是到了,林延潮先向他行礼。 王家屏与林延潮聊了一阵,然后叹了口气道:“宗海,天子近前本就是是非之地,身为日讲官要想脱离是非之事难矣。” 朱賡也是点头道:“是啊,我等身为日讲官,也是胆战心惊,平时也需谨言慎行,以往在经筵上因言行不慎,被弹劾的讲官也并非是宗海你一个。” 王家屏道:“若是一本两本奏章,陛下或许尚可以替你压住,但眼下又添数本,却不好交待了,眼下之际,你不如上本向天子请罪,以陛下对你的优厚,估计也只是罚俸数月而已。” 朱賡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忍一时风平浪静,犯不着与这些人动气,你前途远大,而他们不过是一群苍蝇,嗡嗡几声也就过去了。” 王家屏道:“确实如此。何况在此事上,宗海你丝毫不占道理,若是你不认错,下面弹劾的官员只会更多。” 林延潮道:“若是我上表认了错,他们不满意,非要陛下罢去我日讲官怎么办?” 王家屏,朱賡一愣。 朱賡道:“确有此可能,但一般也不会这么绝。” 林延潮心道,这毕竟不是比武,点到即止也就算了。 王家屏低声与林延潮道:“宗海若是没把我,你不妨去拜一拜你恩师,他必能替你处置此事。”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想,自己也不能事事麻烦申时行啊,何况自己晋日讲官时,申时行就与他说了,此时此地当作官场修行来看,意思就是要当甩手掌柜了。 若是现在向他求救,不是让对方看低自己一眼。 林延潮知王家屏,朱賡都是好意,但他不会按着二人的办法来。(未完待续。) 六百章 自陈表 明朝官员被弹劾了一般怎么办? 首先这是看你是被谁弹劾? 要知道严嵩之后,言官如挣脱牢笼的鸟儿,开始发愤论事。 其中隆庆年就有一位,令人闻风色变的言官欧阳一敬。 林延潮在穿越前,看的明朝那些事儿里,明月就将欧阳一敬封为‘骂神’。 骂神,何等霸气的名字,令人听了就抖三抖。 欧阳一敬是首辅徐阶的打手,他可怕之处,不在于他弹劾的都是二三品大员,而可怕的是他弹劾谁,谁倒台。 欧阳一敬奏章所到之处,连内阁大学士高拱,吏部尚书董份这等大佬都不能幸免,‘亡’于他的笔之下,其余总督,巡抚,总兵,锦衣卫指挥使更是不堪,纷纷被夺职,罢免。 据统计,欧阳一敬的嘴炮下,一共躺着二十多余三品以上官员。对欧阳一敬而言,朝堂上的阁老,尚书,都是土鸡瓦狗,不是‘骂神’的一合之将。 如果林延潮被欧阳一敬点名,不用想了,回家写辞职报告就是。 其余海瑞,詹仰庇等就不说,连皇帝都敢弹劾,弹劾完还表示,俺没事,活蹦乱跳的,俺还刷了一把声望,取得了‘弹劾皇帝’的成就。 林延潮现在已是连吃数本弹劾奏章,问题是这还没完,按照大明官员的尿性,一本不算完,二本不算多,三本才有点意思。天子就算有意袒护官员,一概将奏章留中,也是没用,因为皇帝敢这么做,言官们下一步就改骂皇帝了。 除非是碰到那等脸比城墙厚的大臣,一般官员遇到这等情况,都要上书自劾了。 在明朝被弹劾不是新鲜事,不被弹劾才是新鲜事。 官员遭到弹劾也是习以为常,按照惯例而言,被弹劾的官员为了免于言官‘夺命连环弹劾奏本’,都会主动上表请求向天子辞官,也是表示我知道错了,请言官大爷手下留情好不好。 天子接到官员自劾奏章,再决定官员去留。若是真的被罢免,官员也是主动辞官,不是被别人赶回家。 就如同京察,每名京官在都在京察前写好,先请罢斥疏,自劾疏,陈乞赐罢疏,以待罪之身自处,并向皇帝辞官。 若是京察过了,皇帝就温旨挽留,那时你就没事了。若是京察没过,那皇帝就会同意你的辞官请求,这也是朝廷给官员留下读书人的颜面。 之前王家屏,朱赓说是让林延潮请罪上疏,这不过是委婉说法。 实际上按照明朝官员被弹劾后的惯例,大多都是要上疏辞官的,并且要放下手头上一切政事,交给衙门里的同僚,自己停职在家等候朝廷的旨意,这就是停职待劾。 王家屏,朱赓的意思,林延潮先上书辞官,认个错,表示你确实在经筵上有失言罪名,不该给事功之学唱赞歌,而是拥护理学才对。 林延潮道个歉,皇帝就不会从重处罚,因为这不是大事,可能罚你几个月俸禄,就算完事了。 不过林延潮担心的是,自己就算认错,言官也不会放过自己,因为我大明的言官盛产疯狗这等优良品种啊! 什么是疯狗?追着咬人不放的那种,不把你碾回家不行。若是林延潮上书承认自己错了,那么下一步他们有可能蹬鼻子上脸,觉得皇帝你实在判得太轻了,直接让你滚蛋回家。 出了朝房时,林延潮已是拿定主意,既是如此,又何必认错! 认错,也就是否定了自己的事功之学,此乃林延潮旗帜所在。认错,就如同人没有了脊梁骨,如何立身? 退朝之后,林延潮冒着风雪返回了家中。 林延潮先去见了林浅浅,说了几句体己话后,在丫鬟服侍下更衣,换了常服就直接去了书房。 窗外的风一阵烈过一阵,打得书房窗棱一阵直响。 林延潮拿起火钳,往桌下的炭炉又添了几块红罗炭,片刻之后屋里更是暖和。 林延潮坐在椅上,他已是决定上疏自辩,眼下正酝酿奏章的文辞。这自辩表就是与那般言官打嘴仗笔仗。 林延潮在撕逼上,可是从来没输过! 林延潮近来已是很少长考写文章了,但功夫却没有落下,他一面构思,一面取过桌上的玉蟾砚滴在手中把玩。。 此砚滴乃林延潮重金所买,乃是心头之爱,玉蟾,也有蟾宫折桂之意,恰好应了状元及第的口彩,天下间在也没有人适合比林延潮更适合用此玉蟾砚滴了。 玉能养人,触手不寒! 林延潮把玩一阵,随即滴水入砚,再取了一锭徽墨。 一锭好墨,犹如名将之良马,可用来驰骋杀敌。 研墨要轻,不能承压墨锭,需重按轻推,远行近折。待墨腚化开,墨色浓如油,林延潮取砚滴破水浇之。 林延潮从笔架上取来硬毫笔,重重一舔,字落于纸上,如同活了过来一般。 文章条理早已是心中酝酿好了,林延潮文思如泉涌,不择地而出,滔滔汩汩,随物赋形。 字是好字,墨是好墨,文章更是第一等的好文章。 但见林延潮写到,臣年少家贫,然有读书向学之志,九岁从塾师受业,十一治尚书,十四补博士弟,十五举孝廉…… 林延潮在文章中先是自述出身,读书从学的经历。 想起年少时,林浅浅日以继夜,不辞辛苦编织草席,供学费,让自己能够读书求学,之后授业于林诚义,得胡提学赏识,入濂江书院,拜林烃为经师,三年之后,童子试连捷,成为县学生员,之后三元及第。 在文章中短短几行字,却是林延潮年少时的经历,写得是情真意切,想到艰辛之处几乎落下泪来。 蒙陛下简拔,不以臣卑微,简拔翰林,时年尚少,意飞扬…… 写到这里林延潮笔锋一转,说得是自己两年多为官的事,大意是我官场新丁,年轻气盛,难免有得罪人的地方,还好陛下你大人有大量,而且百官们也不介意,容我一个后辈在朝堂上放肆。 总之林延潮写的是很谦卑,加上文采的加成,这等文章令人一看,忍不住就目视口诵,自顾着琅琅上口的念了起来。(未完待续。) 六百零一章 文章华国 天已是暗了。 陈济川来请林延潮用晚饭,却被林延潮撵走。 房外风雪虽是停了,但是地上,屋檐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 书房内点起了烛火,透着窗户纸,灯光将林延潮伏案的身影,映入雪中。 囊中装以萤火虫照明,雪天里映雪读书,说得是古人家贫,却痛下苦功读书的刻苦。 林延潮十几年如一日,用功不缀,寒暑不歇,萤窗苦读,以‘囊萤映雪’来读书磨志。人人都慕林延潮‘过目不忘’之能,却不知他有今日的成就,实是拜苦学所至。 案上的自陈表已是写了一半。 自陈表,就是先自述,后言志。 林延潮将读书经历,为官仕途一一道来,言语平实而真挚,这也是林延潮一贯朴而不华的文风。 这述而不作的言语,将情绪一点一点的积蓄,令闻者不知不觉之中已是动容。 待言志之时,将半篇文章的情绪,如决堤般宣泄而出,令人深深触动。 经筵之言,实臣之志,言可食,同季布毁诺,志可夺,不如于匹夫…… 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林延潮借这季布之事说了,自己说出去的话就不会收回。 匹夫不可夺志也,出自论语。 咱们贫寒人家,读书出身,唯有这点坚持,临大节而不可夺,你要我认错,不行! 最后林延潮写到。 臣闻言必可行也然后言之,行必可言也然后行之。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此臣之言,臣之行也,愿迹此生平,无愧此语…… 灯火下,林延潮悬腕运笔,字字透纸,句句锦绣。文章一气呵成,疏面整洁,不洗一字。 次日午朝之后,林延潮携奏章出右长安门来到通政司。 通政司,又称银台,临着太常寺,主司奏章往来,通达下情。 林延潮来到通政司衙门前,与一众官员排队,交递奏章。 这些官员们见林延潮来通政司,纷纷议论,心道,林三元最后还是怂了,这关口不得不上表向御史认错。 是啊,圣眷在身又如何?还不是屈从于言官的笔下。 吃一堑,长一智,在庙堂上岂可言语不慎,心声就是放在心底的,不足与外人道之。 官员们议论纷纷,待轮到林延潮时,他一声不吭交给门前的通政司属吏。 这通政司属吏待听闻是大名鼎鼎的林三元后吃了一惊,看着奏章样子,一看就是奏本,而不是题本,知是官员私人奏章,想到这几日朝堂上交相弹劾林延潮的奏本,不由心底一笑,心道林三元最后还是服软了。 “银台重地,不可擅入,林中允到此留步,我登入出入薄后,立即呈给令典。”属吏向林延潮回复。 林延潮点点头道:“有劳了。”说完扬长而去。 通政司属吏看着林延潮离去心道,林三元奏章不走会极门,而走银台,看来是要广而告之,正好我也可一睹,林三元的文采。 作为京官递奏章有两个选择,一是通过通政司,一个是通过会极门文书房。不比外官递送的奏章。只能通过驿站转呈通政司。 京官若有密事要上奏,都是直接通过会极门文书房,而不走通政司。 因为经过通政司递送的奏章,要当众拆封,分类,还要抄写副本备照。也有出现通政司衙门,直接将你奏章扣下,不让你上呈天子的情况。但林延潮这自陈表,就是写给所有人看的,无所谓泄密不泄密。 众目睽睽之下,林延潮亲自往通政司投递奏章的事,也是有人飞快报之马御史,洪鸣起等人。 马御史闻之后,不以为意,用笔点了点,对左右御史道,老夫所为不过激浊扬清,对林中允倒不是有什么偏见。 与马御史的正直不同,洪鸣起得知的一刻,不由嗤笑,与众官员道,老夫的奏章,使乱臣贼子惧矣,林三元又如何,还不得自食其言,与老夫认错。 不仅其他人,连通政司官员,也是把林延潮的奏章,当作请罪辞官奏章来看的。 毕竟没有几个官员这么大胆,敢在言官弹劾下自辩的。自辩的后果,就是遭来更多的弹劾。通政司属吏将林延潮奏章拿到公厅,当众启示,自有官员节写副本。 第一位看得官员通读,不由仰天长叹,所谓华国文章,也不过如此了。 通政司其他官员,吏员听了这等赞美之词后,不由诧异,林三元文宗之名,天下皆知,大家心想林三元又写出什么好文章了? 于是众人都放下手头之事来看。 读过奏本之人,无不拍案叫绝,引得越来越多官员来看。 几名官员们一并伏案而读,记性好的,当场咏句背诵,记性不好,当堂抄录在纸张上,抄录好,又借他人抄录,如此一传十,十传百。 奏章递文书房后,司礼监后也是如此。 从通政司到文书房,到司礼监,林延潮的奏章转了一手,又一手,众人辗转之间,爱不释手。 无论是官员,还是太监都是争相读之,人人传抄。 最后通政使倪光万一句概之。 昔日有人言,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今日又加一句,读林三元《自陈表》而不唏嘘者,其人必无志。 众官员听了后,一致觉得倪光万这句话,可以为定论。 唏嘘比堕泪虽逊之一筹,但这一句也是承认林延潮的自陈表,可以与出师表,陈情表,祭十二郎文这等千古名篇,可以一较长短了。 当然林延潮的奏章,上呈给天子之前,已是由不知多少人看过。 值乾清宫太监张诚将奏章呈给小皇帝道:“陛下,司礼监将今日奏章送来了。” 小皇帝看着如小山般的奏章,不由扶额道:“先放在一边搁着。” 张诚道:“陛下,其中有林三元上的奏本。” 小皇帝讶道:“什么?” 小皇帝实已是将言官弹劾林延潮的奏章一律留中。 但小皇帝也自知,自己不能再留中,否则言官要将炮口对准他了。 眼下林延潮肯上表认错,小皇帝心道,既是如此,就处以罚俸,如此处罚不会太重。 那知小皇帝翻开林延潮的奏本……(未完待续。) 六百零二章 实应为御史 臣闻言必可行也然后言之,行必可言也然后行之。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此臣之言,臣之行也,愿迹此生平,无愧此语。 臣听闻,说到能做到的话,然后才能说,可光明正大告诉别人的事,然后才能做。有利于的社稷之事,不惜生死而为之。这是臣的话,也是臣要做的事,愿一生所为,无愧此语。 这样感情真挚,剖明心迹的言语,怎能不令人动容,不触动,不落泪。 乾清宫里,小皇帝反复念着这两句,眼眶已是湿润。 小皇帝将林延潮的这自陈表,不由是读了一遍又一遍。 林延潮这番耿耿报国之志,拳拳之心,一股儒生的正直之气,溢于奏章之上。小皇帝不由在心底道,国家有这样的大臣,幸甚,朕有这样的大臣辅佐,幸甚。 天子的表情,乾清宫里的太监都看在眼底,此刻他们作何感想,唯有一个念头,林三元前途真不可限量啊! 小皇帝终于将奏章放下,对张诚等左右亲信太监言道,朕何其有幸,能有张先生,林中允这样的大臣辅助,此乃祖宗庇佑,要昌盛我皇明! 小皇帝金口一出。 张诚以下太监都是一并道:“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得此辅弼之臣。” 小皇帝见乾清宫里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点了点头,龙颜上神采飞扬。 林延潮奏章摆上御案的一刻,此刻也有人,将林延潮的自陈表的抄本飞奔拿到都察院。 “林中允的进表已至,诸位看看他如何写的?” 一旁御史听了搁下笔,对左右道:“林三元乃是当世文章大家,文采无双,想必认错的奏疏也是写得极好的,必能令人临表涕零啊!” 临表涕零,哈哈! 这话说完,官厅中众御史们都是哄堂大笑。 “拿来,拿来,让吾替马兄看看林三元认错的奏疏,写的诚恳不诚恳?” 众人又是一片笑,这名御史急不可待地将林延潮的奏章拿来读,读毕之后,不由露出惊讶之色。 一人道:“舒兄为何惊讶?” 这名姓舒的御史道:“林兄,我眼拙,你看看这林三元这奏疏里,是否有认错之言?” “舒兄在宪台久了,连文章都不会看了吗?也好,我就代劳一二,”这名御史笑着取过读后,也是神色一变,半响后才道:“林三元这奏本竟……” 竟如何?可是认错了?众御史们纷纷问道。 林姓御史道:“认错?不说一句,一词,这林三元的奏本里,连一个认错之字都没有,这名为自陈表,实为自辩表啊!” “好胆!” “年轻人真不知天高地厚。” “林三元丝毫没有将马兄放在眼底啊。” “林三元敢这么写,是否以为台垣无人?” “哼,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马兄稍带,待我上表替你骂之。” 众御史们纷纷叫嚣,表示要替马御史出头。 御史台里的言官都是大喷子。什么是大喷子?别人喷你一句,你要喷别人十句,十句少一句就算在下输了。 而且林延潮被言官连劾数章,不但不认错,还在自辩,就算二品大员在朝,也没有你这么胆大嚣张的。若大臣中多你几个这样的,以后我们言官不就成了摆设。 马御史也是点点头道:“多谢各位仗义。” 林姓御史摇了摇头道:“你们先别说,看了此奏疏再议吧!” 众御史们不明林姓御史所言,拿起奏本看了。 看完一个,沉默一个,不是掩卷长叹,就是绕室踱步。 当事人的马御史看完,更是直接愣神,颓然坐在椅上。 最后一名御史读完后,对众人举起奏本道:“林三元此奏本,诸位看来如何破之?” 方才表示要上表弹劾林延潮的众御史,没有一人接话。 “难矣,”一人叹道:“林三元将将事功之道,抒于这报国之志中,非不好破,实不能破。” 御史们看奏疏,先看你文章里逻辑是否有毛病。 众御史们都是明白,你要否定林延潮事功之道容易,但你要否定他的报国之志就不行。这道义上说不过去,正如林延潮奏本里所说,匹夫不可夺志,又何况是报国之志。 “此奏疏言语缜密,就算你能破之,但要写出一篇能驳之自陈表的奏疏,也不容易啊。” 一人又问:“明义前辈,以你之能,可否能写出一篇奏疏,盖过此文。” 被问之人,乃一名双鬓斑白的老御史,对方摇头道:“太抬举老夫了,林三元之才……萤火焉能与皓月争辉,要压过此文,除非苏韩复生。” 有人听了立即不忿道:“明义前辈,怎可自堕威风?” 这时一名官员走进官厅,还在争议中的众御史们立即鸦雀无声。 这都察院内能让御史们这群大喷子集体哑巴,并十分敬畏的人,唯有一个,那就是左都御史陈炌。 左都御史是七卿之一,正二品大员,御史台的老大,十三道监察御史都是他的小弟。 而陈炌是一名过于刚正得有些迂腐的大臣,众御史对他是恭敬,但也觉得陈炌太正直,平日不好沟通。 众御史们见了陈炌,一并起身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地言道:“下官见过总宪。” 陈炌点了点问道:“本宪恰好路过,见厅内喧闹,尔等因何事这么吵啊?” “回总宪,下官等在议论林中允这篇奏疏之故。” “林中允?”陈炌笑了笑道:“莫非是家贫子读书,地瘠栽松柏的林讲官否?他的奏疏有何好议论?” 众人都是垂首。 “拿来与本宪过目。” 一名御史恭敬地送上,陈炌先是一目十行,然后咦了一声,又返回文章开头重新读了一遍,之后长叹道:“可惜,实在可惜。” 众御史们心底奇怪,为何左都御史会说可惜呢?到底有什么可惜呢?大家都不敢问。 良久后,陈炌才说道:“如林讲官如此大节不饶,铁质不辞的大臣,在翰林院真为可惜了,这等人才实应至我都察院作一任御史,一正朝堂风气。” 听陈炌这话,众御史们差点翻白眼。 这总宪大人,这药不能停啊! 林延潮身为翰林,比御史可是前途远大多了,怎么会来御史台屈就呢?你这明显纯属是想当然。(未完待续。) 六百零三章 书生议论 京城偏僻处一间寒舍之内。 火塘上的瓦罐里炖着药,屋里散发着刺鼻的药味。 郭正域,雒于仁二人披着毯子凑在火塘前取暖。 郭正域拿着一页纸道:“林中允此文一出,恐怕没言官敢驳之了吧。” 雒于仁道:“这倒是不曾听说,只是此文在京城里读书人中都传开了,昔日左思《三都赋》如何惊世,以至于洛阳纸贵,大家都不知道,今日见此自陈表,可见当年之状啊。” 郭正域听了哈哈一笑道:“少泾,你也佩服林中允吗?昔日林中允作漕弊论,已是京华震动,当时他尚未有三元之名,已是如此,眼下他名动公卿,朝野上下谁不知他林三元的名头,而今自陈表一出,大家自然是争相传抄。” “我也不过是喜此文而已,其实还不止如此。”雒于仁言道。 郭正域喜道:“如何个不止之法?” 雒于仁苦笑道:“你叫我怎么说好,原来来京的士子,读书人们多是攻讦事功之学,与支持林中允的士子相互辩论。” “哦?支持林中允的士子?” 雒于仁笑着道:“怎么很奇怪吗?林中允乃我大明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连商文毅公都逊之一筹,京城里有多少士子如美命兄,对林中允这等敬仰。” 郭正域笑着道:“少泾,他人敬仰林中允是因他的文采,他的科名,而我敬仰林三元的,是他的事功之道,此乃是济世经邦之学,不同于他学。” 雒于仁道:我实不认同美命兄之见,吾固然敬仰林中允才学,却不能认同所谓永嘉之学,理学才是培壅本根,澄源正本之学,而是永嘉之学不过是逐末而已。” 郭正域叹了口气道:“少泾,此事我们争议多次了,君子和而不同,不要再说了。” 雒于仁道:“非你我二人之争,实乃是名教之争。” 郭正域知这位朋友素来固执,就如同当初二人并非深交,但雒于仁却肯散尽家财为自己治病一样。 “少泾,真择善而固执,你方才说到读书人们理学,事功之争,又如何了?”郭正域不愿伤二人交情,岔开话题道。 雒于仁点点头道:“那倒是此自陈表厉害之处了,此文一出一举压下两边读书人的争执,回京述职的吕参议,看了此自陈表后,对左右说,无论是理学,事功学,都是我儒学一脉,不可以我等持理学而以理学为正。” “读林中允此自陈表,可知他拳拳报国之心,我以为只要是于社稷有利的,大家不妨先看一看,就算再不认同,也不用着急驳之。再说此事功之说与我理学未尝没有取长补短之处,圣人之学在于敬,谦二字,这才是治学之道。” 郭正域听了油然道:“这吕参议莫非是吕归德,这番话得儒学之精要,不愧是今之大贤。” 雒于仁得意地道:“不错,吕参议曾言,道器非两物,理气非两件,成象成形者器,所以然者道;生物成物者气,所以然者理,以我看来,这才是继往开来之见,胜过事功之学不知多少。” 顿了顿雒于仁又道:“吕参议是与周祭酒比肩的大宗师,他这一番话后,攻讦事功学的读书人越来越少。而且近来书肆,茶楼里讨论事功学的读书人,却越来越多,甚至办了几个研讨事功学的文社了。” “文社里的读书人,不少都拿出昔日永嘉之学里,叶心水,陈龙川等人的文章来读,有的看与自己所学,是否与之有印证之处,也有人对二人之说,顶礼膜拜。” 听雒于仁这么说,郭正域不由失笑。 雒于仁问道:“美命兄,为何发笑?” 郭正域笑着道:“我笑那些人舍近而求远。” “这话怎么说?” 郭正域笑着道:“这就好比,当今研习心学之人,读陆象山之书,却不读阳明子之说一样。读事功学,放着林中允这等大儒不去请教,而去看叶心水,陈龙川的书,不是舍近求远是什么?我若习之事功之学,必拜下林三元门下。” 雒于仁讥讽道:“美命兄,想当然尔。” “林中允虽提倡事功,但并没有如阳明子那般著书立说,也没与任何人说要中兴永嘉之学的意思,何况他为日讲官,教授当今天子圣学,乃帝王之师。就算他肯教你,怕也是没有这闲暇功夫。再说你又怎么能得他青眼,恐怕是见上一面也是难吧。” 郭正域叹道:“是啊,林中允又不是近溪先生,近溪先生在京时在广慧寺讲学,我曾有幸听过一次,无论在朝官员,闲居之士,或是你我这等进京赶考的读书人,无不前往听讲,可惜后来遭张江陵之忌,以摇撼朝廷,夹乱名实之罪近溪先生被弹劾罢官回家。” “我看林中允之所以如此谨慎,也是因近溪先生前车之鉴在前,故而不敢讲学收徒,而遭摇撼朝廷之罪吧。” 郭正域想到这里,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雒于仁见郭正域神色,劝道:“林中允是仕途之人,将来或许能成为张江陵这等事功的大臣,却不能似阳明子一般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讲学天下,门徒从之,官辙所至,随杖履者数百人。” 郭正域却道:“我想若是林中允肯如阳明子那般讲学收徒,会有不少读书人愿拜在他的门下的,到时就算千山万水,我也必从之。” 雒于仁劝道:“眼下不是不能吗?除非林中允也如阳明子那般,有贬谪龙场的一日,不过我看眼下林中允圣眷在身,他又是深谱为官之道,要林中允如阳明子那般贬谪外地,怕是不可能的。” “故而我劝没命兄熄了此心,将事功学放在一边,迁善改过安心于程朱之学,明年春闱若是得意,你在朝为官,到时再拜在林中允门下不迟。” 郭正域听雒于仁的话,知道这才是现实,也是朋友一心为了自己的打算。 郭正域感激地道:“少泾此乃金玉之言,好,我听你的就是。” 雒于仁顿时大喜:“美命兄,能听我的话,这再好不过了,来,我给你盛药来。” 说完雒于仁就去火塘的药罐里盛药。 而郭正域却是连连苦笑。(未完待续。) 六百零四章 皇帝赏赐 这一天又是经筵之日,这是年内的最后一次经筵。 之后衙门需封印,老百姓与皇室都要准备过年了。 故而最后一次经筵是特别的隆重。百官们都是穿上了崭新的朝服,来至文华殿。 天子往龙椅上就坐后,经筵开始。 今日的经筵讲官是翰林学士沈鲤,以及陈思育。 至于林延潮这一次作为经筵侍直官,站在殿下,静静的听着沈鲤讲经。 沈鲤也是朝堂上一位有名的理学名儒,为人十分刚正,嫉恶如仇,据说张居正有一次约他到私宅写奏章。 沈鲤却拒绝道,国政绝于私门,非体也。 意思就是国家大事只应在公堂上讨论,而不是在私宅里说,这一番话等于是狠狠打了张居正的脸。沈鲤与张居正不睦,本来很难成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才是,但因为小皇帝在东宫时,沈鲤就是太子讲官。 小皇帝是一个很念旧情的人,当时对于沈鲤刚正不阿,十分欣赏,后来沈鲤守制在家,小皇帝就一直过问,沈先生制满了没有,什么时候可以回朝做官,朕要重用他呢。 因为天子这一次又一次的念叨,下面的大臣也不能不上心,所以这一次沈鲤被起为翰林学士,全仗小皇帝对他的赏识。 眼下沈鲤讲得是周礼。 理学犹重礼教,重名分大义。听沈鲤讲周礼,林延潮也是深有所得。 在理学中,沈理可以称得上继湛若水之后,又一位真儒。 林延潮一面听着沈鲤讲经,却看见身为同知经筵的申时行,往沈鲤这看来时,目光抹过一丝不喜。 见申时行如此,林延潮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殿上的小皇帝,但见他是在连连点头,毫不掩饰对沈鲤的欣赏之色,心道原来如此。 申时行与沈鲤二人原来都是小皇帝的帝师,但除了私交极差,还生了一争高下之心。 所以小皇帝对沈鲤连连点头,让申时行不免有几分妒忌。 按照沈鲤受天子器重来看,将来一个尚书是跑不掉,若是入阁,估计有申时行头疼的。 林延潮又想起申时行点评沈鲤蓝面贼的评语。 沈鲤讲毕,经筵差不多结束。 这个时候,照着道理,大家要赶去吃经筵宴,吃经筵宴,到衙门里收拾收拾,准备打卡回家了。 这时候小皇帝却站起身来,对殿下大臣们言道:“沈先生讲的周礼,朕已是听了三遍了,但每一次听都深有所得,真不愧我儒学的煌煌大典。” 殿下百官心道这不是废话,但面上却齐道:“陛下圣明。” 申时行也是在旁附和。 顿了顿小皇帝又道:“今日沈先生所讲,令朕不由想到了上一次在经筵上,林中允所讲。” 听了小皇帝这话,百官都是一并微微抬起了头。 这里面有文章啊! 经筵之后林延潮被马御史,洪鸣先等人弹劾数本,之后林延潮上自陈表,名为自陈,实为自辩。 结果自陈表一出,言官喑声,民间传抄,一时京城纸贵。民间的读书人中,也是起了理学与事功学之争。 现在经筵上,小皇帝难道是要给这一场纷争,表明天子的立场? 此刻朝堂上林延潮,马御史,洪鸣先都是屏住了呼吸,究竟天子会站在谁的一边? 众人不由揣测着。 但见小皇帝开金口道:“林先生,沈先生之言都可谓是振聋发聩,朕深有所得。” 小皇帝这话一出,马御史,洪鸣先的心同时都暗了下去。 马御史尚好,而洪鸣先脸上则是满脸通红,仿佛被人重重煽了几个耳光般。 “这个福建子!”洪鸣先咬牙切齿地言道。 福建子这称呼起源于宋朝,当时王安石变法,启用了如吕惠卿、章惇、蔡确、蔡京,蔡卞这些闽籍官员,成为变法骨干。 旧党官员就蔑称闽籍官员为福建子。 洪鸣先此刻这么说,一是借地域黑来打击,二是讽刺林延潮支持变法的主张。 但实际上心底是愤恨啊,陛下不重老臣啊,我为官这么多年,也没见皇帝你赏赐什么,林延潮这晚辈,却好似积薪,后来居上。 殿上小皇帝继续道:“古语有云,民信其赏,则事功成,信其罚,则奸无端。沈先生,林先生两位经筵讲学之功,朕若不赏,岂不是薄了两位先生之心。” “朕决定赐两位先生各黄金五十两,银一百两,奖讲学效劳,赐两位先生成羊五头,牵酒五十瓶,慰讲学辛苦,赐予两位先生各可荐一族亲,列为荫生,此不在官荫之列,励其忠孝之言。” 小皇帝说一句话,洪鸣先脸色就差了一分,最后一句荫生则是几乎都要气得吐血了。 小皇帝这几句话,好似一鞭一鞭的抽在他的身上。 而不提洪鸣先,殿下萧良有,李三才这等年轻官员看向林延潮,也是不免露出了嫉妒之色,大家同样为官,为什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沈鲤乃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这样的封赏自然不算为过,但林延潮不过正六品官,居然与沈鲤同列,这说明天子对他的器重啊。 金银也就罢了,羊酒也无妨,但荫生却是不同啊,什么是荫生,就是不用经过考试,推举,你一名平头百姓,也能入国子监读书。 按照正常程序来走,朝廷规定是要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的,方才准许送一子入监读书。 林延潮为六品官远远不够格。而小皇帝竟奖励林延潮族亲入学,还得意说明了不在官荫之列。也就是说林延潮将来成为四品京官后,还有一次荫子为监生的机会。 天子这厚赐说明什么,这其中的意思,就是朕不仅要保你林延潮富贵,还要子子孙孙都享此皇恩啊。 这笼络真是大手笔啊,非为国家立下大功劳的大臣,是不会赏赐了。 而且是在经筵上当着百官之面说出,就是告诉百官,林延潮是朕在那罩着。 你们马御史,洪鸣先等人再给朕bb几句看看。 殿上洪鸣先面色如土,林延潮与沈鲤却一并出班道:“臣叩谢皇恩。” 下面申时行也是面有喜色,仿佛在说沈鲤再得意又如何,还不是与我的门生一并受天子封赏。(未完待续。) 六百零五章 无招胜有招 “恭喜,恭喜,宗海,又得陛下赏赐。” “此乃陛下恩典,下官也是侥幸有那么些微功,恰被天子看在眼底。” “宗海,何必谦虚,这荫生入国子监,此非大臣不可得之的殊荣,其余非为国死节,不能得封。” “是啊,天子之恩,下官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这哪里的话,宗海你这篇自陈表,才是感人肺腑,天子以你为表率,望大臣都能如你这般为国尽忠。” “那下官愿效马骨,为陛下求来千里马。” 经筵后,文华殿上不少与林延潮相熟的官员,纷纷前来道贺。 林延潮一一应答。 千金马骨,说得是一个君王,欲求千里马,但等了三年却不可得。后有人给君王献了一个马骨,说是千里马。君王大怒说你欺君,那人说陛下你花五百两买个千里马的骨头,那何况活得的千里马。 果真不久活得千里马就给君王买到的,还一连买了三匹。 林延潮自比马骨,即表示谦虚,也是对皇帝吹捧了一番。不在人前,而在人后吹捧,这才算拍马屁有点道行了。 众官员见林延潮,年纪轻轻受此封赏,丝毫也没有得志而骄,不由觉得此子器量甚大。 曾省吾,王篆二人哼了一声就走了,假装没有看见。 至于洪鸣先走下殿时,也是朝林延潮这深深看了一眼,气得胡子直翘。 之后顾宪成,赵南星,卢义诚这般十几名同年,好友的官员,也是来与林延潮道贺。然后顾宪成相顾左右道:“宗海,今日得了天子赏赐,怎么地也要庆祝一二。” 众年轻的官员听了,都是纷纷交好。 林延潮笑着道:“你们这哪里是要来庆贺,实是要打我的秋风。” 众官员一并大笑,顾宪成笑着道:“就是打宗海你的秋风又如何了?今日你可别想推脱,否则别怪我们不念旧情。” 见顾宪成这不容拒绝的样子,林延潮也是笑着点了点头。 啪! 瓷器摔在地上。 洪鸣起将自陈表的抄本摔在一边。 下面站着十数名吏员,文士,一个个都是神色惶恐。 洪鸣起将这些文士一个个点了过去。 “徐秀才,号称有名的讼师,也没有办法?” “还有你周书办,乃大兴县数一数二的刀笔吏,也是束手无策?” “还有你们,一个个都是自称文章满腹,到了今天,整整三日了,竟无一人拿出可以压过此自陈表的文章来,本官费重金请你们何用?” 下面十余人都是闭口不说话,看着地上碎成好几片的永乐年官窑所产的瓷器。 这洪鸣起今日从朝堂回来后,可谓是气得不轻。 数人中一名文士上前道:“东翁,这三日来,我等可谓殚精竭虑,众人每日商量,连水都不敢多喝一口,都把功夫花在了揣摩如此写一篇盖过自陈表的文章。” 听这文士说完,众人都是耷拉着脸,他们说得是真话啊,可真是用尽全力了。何止是喝水,连拉屎的功夫都用上了。 “但昨日之后,我等一致以为,林中允此文别说是我等,就是东翁你再请几十人来,也是一样。” “是啊,东翁除非你再给我们半个月,不,一个月功夫,或许我们可以揣摩出一篇来,三日实在是太短了。” 听到这里,洪鸣起忍不住道:“一个月?我一日都等不得,今日经筵之上,多少人在看我洪某人的笑话,哼,被一个后生小子压过,我洪某人如何甘心?” “东翁,奈何他可是林三元啊!” “三元及第又如何?难道就活该,我举人出身,被他看不起吗?” 众人都是无语了:“东翁,林三元可没这么说。” “他没这么说,难道心里就没这么想吗?你们能确定他心底没这么想吗?”洪鸣起又道一句。 这话逻辑缜密,实在无懈可击,在场之人都说不出话来。 “既然你们不能确定,那么他心底就是这么想。” 好吧,这等神逻辑,在场的人都是表示我服了。 洪鸣起哼了一声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尔等若是再想不出来,我就将尔等通通辞幕。” “东翁!”众人都是惊道。 “东翁,我有一策!”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一人出面了。 洪鸣起听了大喜,见了却是皱眉,此人姓余乃童生出身,平日替自己交际应酬是一把好手,但论文章他倒是没什么本事。 但此刻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洪鸣起道:“你说来听听。” 余童生却自信满满地道:“东翁,既然这自陈表,我们无法破,那我们就不要破。那林三元自顾说他的道理,我们也说我们的道理。” 听了余童生这话,众师爷都是皱眉,心想这是什么馊主意啊。 洪鸣起也是皱眉道:“什么叫自顾说我们的道理?” 余童生笑着道:“东翁,打个不好听的比喻,街上两名泼妇对骂,彼此言语各不成道理,话不接话,但却是能彼此对骂上一两个时辰,这是什么道理?因为她们都认为辩到最后一句就是赢,故而肚子里有什么话说什么话。秀才满腹文章,自负辩才无双,但你要叫他与一个泼妇对骂,秀才能骂得过吗?” 众书生听了都要羞死了心道,这是什么主意,泼妇骂街啊,这是传出去以后名声就没了。 那知洪鸣起却是拍掌道:“说得好啊!此乃无招胜有招啊!” 众人都是垂头,泼妇骂街就是无招胜有招? 你他妈在逗我。 余童生听了笑着道:“东翁高明,我就是这个意思,任你林三元文章写得好又如何?我们不与你讲道理,只管骂就是。” 一旁师爷道:“东翁,此与脸面无益啊!” 这话很直白,你这么干了就是不要脸了。 洪鸣起瞬间皱起眉头。 余童生道:“此言差矣,当今曾尚书,王侍郎都不喜状元公,经筵之上大家有目共睹,若是东翁能替他们出这一口气,那么必会得到两位大人的赏识。特别是王侍郎,乃吏部小天官,若是能讨好了他,将来东翁外放之事也是有着落了。” 众幕僚听了这话,却觉得这位余童生实在不能小看啊。(未完待续。) 六百零六章 杀一儆百 临近午朝时。 紫禁城里雪后方晴,不过天气还是很冷。 午后,天子决定文华殿内视午朝。 明朝开国,太祖,成祖两位皇帝都是十分勤政,不说早朝,还设立了午朝理政。 到了后来子孙不如两位那么勤政,午朝,就已是可有可无。 但张居正成为首辅后,又重新设午朝。万历朝的午朝,多在文华殿举行,不同于太祖,成祖多在武英殿举行。 午朝比早朝规模略小,内阁大学士中只有申时行一人押班,朝官也不过几十人,规矩也不如早朝时那么多。 等候午朝时,一封奏疏在候朝官员间流传开来。 这封奏疏的疏名就是提神,令看过人的都为之一醒,令人印象深刻。 奏疏的名字是,大奸似忠包藏祸心疏。 众官员们传递着这封奏疏,都是笑着道:“这到底是何人要死磕啊?” “这等之词,实是很久没看过了。” “看来又有热闹可看啊!我等看看是何人所写。” 众官员不由笑了笑,打开奏疏后,看了后都是不约而同地同时‘哦’地一声。 原来如此啊! 众官员都露出玩味的神色。 身着斗牛服的林延潮,从讲官值庐来到文华殿,正好见到阶下萧良有,张懋修这几名翰林在谈笑。 林延潮与萧良有,张懋修虽为同年三鼎甲,但一直不睦,平日见到了不过彼此拱手就行别过,不会凑上去聊天。 林延潮一如往常,拱了拱手就要走到殿上,但今日萧良有,张懋修却一并笑着道:“这不是宗海么?” 见对方主动开口,林延潮也不能不上前应答,否则就被同僚说一句,傲慢,不知礼数。 林延潮笑了笑,走到二人面前拱手道:“两位同咨在谈什么如此高兴?” 在官场里,有一等关系比同年更进一步,那就是同咨。 同咨就是一并被举荐为官,名列吏部颁发的同一咨文中。 林延潮,萧良有,张懋修三人同为万历八年的三鼎甲,大家同时入翰林院为官,所以关系十分亲厚才是。 不过林延潮入翰林院时,甩锅将大明会典的事交给萧良有办,自己一心钻营入了内阁,眼下为日讲官,所以萧良有对林延潮就颇为不快。至于张懋修不用说了,因为林延潮与张居正关系不怎么样,所以他与林延潮关系也很差。 萧良有本来是向林延潮讥讽一番,但见林延潮开口一句同咨,斟酌了一番,还是留了几分情面,没有说出口来。 不过张懋修却丝毫不客气道:“宗海兄,我们看到这六科廊抄发的这份奏疏,不由十分好笑,你是不是也要过目一二。” 林延潮看张懋修神情,知必没有好事,不过此子与其父不在一个级数上。 “哦,那我也看看好了。”林延潮从张懋修手里接过抄本。 于是张懋修等人就等着看林延潮气急败坏的样子。 若说之前几位言官弹劾林延潮的奏章,还算因事而弹劾,那这份奏疏纯粹就是为了弹劾而弹劾。 “大奸似忠包藏祸心疏,呵呵。” “这‘言事功,实无一功。言报国,未成一事’说得蛮有道理嘛。” 见林延潮如此,萧良有都是一愕,然后心底暗笑,叫你装,搞什么大臣体面。 张懋修一脸诚恳地道:“宗海的心胸真宽(虚伪)啊!” 林延潮看了张懋修一眼,笑着道:“昔日陈琳作檄文骂曹操,曹操时苦于头风,病发在床,因读陈琳之文,惊出一身冷汗,翕然而起,头风顿愈。” “以今思之,古人之风,不由悠然神往,张兄要与我共勉才是啊。” 张懋修满口的话顿时被噎住。 这叫什么? 讥讽不成,反而被林延潮强喂了一锅心灵鸡汤。 张懋修被林延潮的鸡汤,灌得肚子满满的,脸上涨得通红,一副要上吐下泻的样子,却只能看着林延潮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看你还能得意多久。”张懋修气道。 午朝之后,林延潮回了寓所。 因为成为日讲官后,出入紫禁城办事十分频繁。 再住在国子监什么的,在路上耽搁的功夫就太久了。 所以林延潮也是如很多朝参官那般,在东长安街附近租了一处宅子,平日若是公务太忙,当夜在可住在这寓所里,次日再去早朝或日讲,可以少了路上的功夫。 同时林延潮公务应酬之事,也是放在这里处理,有官员来拜会自己,也在接待,也免得门庭若市,打搅了林浅浅静养。 林延潮回到寓所后,陈济川先递上了一叠拜帖。 林延潮草草将拜帖一看,然后丢在一旁,再拿出那大奸似忠包藏祸心疏给陈济川道:“刑部洪鸣先写的,你先看看。” 在从于林延潮麾下前,陈济川文墨本不怎么样。但林延潮却一直要他用功,还让孙承宗指点陈济川学问。 所以陈济川眼下文章水平虽是一般,但看懂这奏疏,问题已是不大。 陈济川看完后,顿时大怒道:“老爷,这实在是欺人太甚,以往那几个御史弹劾你的奏章,尚有条理可言,但这奏章满口胡言,自顾讲自己的话,一片抹黑老爷你的心思,这实不可忍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也觉得不能忍啊,我本以为自陈表后,就不会有人弹劾,但没料到这洪鸣起急着跳出作死。这等疯狗若是不一棒子打死,以后朝堂之上,岂非人人以为我林延潮好欺负。” 陈济川道:“老爷,是不是也要如对付余子游那般对付洪鸣起?如此必能杀一儆百!”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道:“那倒不必,若是此刻洪鸣起有什么闪失,那么朝堂上人人都会以为是我林延潮所为。我既要教训这条疯狗,也不可让人抓到把柄。” 陈济川知林延潮心底必有了成算,于是道:“老爷请吩咐。” 林延潮问道:“上次我叫你在京城多找几个可以使唤的心腹之人,你办得如何了?” 陈济川低声道:“回老爷,已是物色了几人,都是口严谨慎之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好了,眼下是用他们的时候了。” “你附耳过来。” 于是林延潮低声对陈济川言道。(未完待续。) 六百零七章 怒起 京西西园。 西园是永嘉商人卢家的私产。卢家经营木材生意,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的商家。 卢万嘉乃是卢家三子,性有侠气,喜欢交游士人,故而办了一个西园文社,邀请读书人来参加。 因为卢家没出过官员,财力也不及那些大商贾,皇商,所以这西园文社也没有什么有名气的读书人坐镇。所以出入西园文社的,多只是屡试不第的生员,监生,甚至布衣,没有其他雅集那么高大尚。 今日又逢西园文社雅集。 与往常一样,今日西园的雅集,谈论从来都是兴之所至,话题也没一定。 亭子里,坐着十几名读书人,谈笑正欢。 有穿着青衫的生员,监生,也有模样寒酸江湖狂生,以及布衣韦带之辈。 众人随意地坐着,喝酒聊天,甚至有几人弹剑而歌。 作为主人的卢万嘉有些姗姗来迟。身为浙人,相对于场面不少北方士子,他显得文秀了一些,但他生平豪爽,五湖四海都有朋友。 卢万嘉先向大家行礼,十几名读书人纷纷答礼。 卢万嘉对一名弹剑饮酒的读书人:“屈兄每日携此剑爱不释手,必是宝物,可否借我一观。” 那读书人方才弹剑唱得是李白的《侠客行》,正念至‘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听了卢万嘉的话后,此人笑了笑,大方地将长剑递上。 卢万嘉看了这文剑装饰华丽,随意一舞,剑穗的流苏飘动。 此剑是读书人所用的文剑,用于礼仪,而并非用来杀伐,故而剑刃没有开锋。所以这舞剑时,剑刃舞过,在场的读书人都没有避让,反而点头赞叹。 “好剑,好剑!” 卢万嘉说得好剑,赞叹的是此剑装饰华丽精致。 那佩剑的读书人笑了笑,他有班超书生报国之志,故而整日佩剑在身旁。 那佩剑书生道:“不过花拳绣腿而已,佩此文剑,聊以***不能杀人,实则文不能兴邦,武不能定国。” 卢万嘉道:“屈兄你太客气了,你已国子监肆业,再过数年就可得缺补官,一展胸中抱负,非比我等连个出仕的希望也没有。” 屈姓书生摇了摇头道:“卢兄又不是不知,除了进士这等老虎斑,我等举人监生补缺哪有那么容易,此生就是把冷板凳磨穿,也是渺渺无期。与其如此,我等倒不如谈论经世致用之学有用。” 说到这里,屈姓书生道:“对了,昨日向卢兄借了叶心水《习学纪言序目》,这才是真刀真枪,永嘉之学,可以利和义,不以义抑利,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之学,比理学空谈无用实胜了不知多少。今日,我是来还书的,多谢卢兄高义。” 卢万嘉听了大笑道:“你喜欢就好,还什么书,我还有数册,拿去就是。” “卢兄真豪气,那我收下了。”屈姓书生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一旁一名读书人道:“其实这十几日来,我们谈论永嘉之学,我也觉得永嘉治学教人就事上理会,步步着实,有其言必有其行,足以开物成务。而我过往读理学,穷其一生,也不过为闭眉合眼,蒙瞳精神,然后自附道学者,于古今事物之变不知为何等也。” “他日若学有所成,必拜卢兄所赐。” 这名读书人话说完,众人都是点头,我等也是。 那佩剑的读书人道:“现在国子监里,谈论永嘉之学也是不少,但风气却不如我们西园文社,卢兄真可谓开先河。” 卢万嘉笑着道:“各位谬赞了,其实小弟乃永嘉人,但说来惭愧对永嘉之学却是一无所知。今日所闻也是从林三元处而来,若说开先河的,当首推林三元矣。” 众人纷纷点头。 这时突有一人道:“不过说来可惜,恐怕我等以后要不能谈永嘉之学,事功之事了。” 众人问道:“于兄,这是何故?” 这于姓书生叹着道:“你们难道不知吗?林三元因在朝堂上提倡永嘉之学,而被言官弹劾。 卢万嘉笑着道:“这我早已知道了,林三元不是上表自辩了吗?这自陈表前几日诸位也是读过了,实是至文。” 众人都是点头道:“感人至深。” “字字可见,忠君报国之志。” 于姓书生冷笑道:“那又如何?刑部主事洪鸣起还是不放过林三元,说林三元,实是大奸似忠包藏祸心。此疏我还记得,背给你们来听。” 于姓书生当下将洪鸣起的《大奸似忠包藏祸心疏》当堂背下,在场书生无不愤慨。 屈姓士子愤而拔起了佩剑,恨恨地道:“可恨此剑不能杀人,否则我必取此洪狗官的狗头。” 卢万嘉也是不平道:“屈兄息怒,但这洪主事确欺人太甚了。” 于姓士子道:“宋朝时大臣从不以言获罪,而到了我大明,官员言事,动则遭天子廷杖,就是官员间也彼此攻讦,林三元不过提倡事功而已,即遭弹劾。 依我之见这洪狗官攻讦林三元是一,要他罢官是二,要禁止天下读书人读永嘉之学是三。你们以后都不要谈论此事,还是整日谈心性命理才是正理。” 众士子纷纷大骂。 屈姓士子怒道:“你们横也骂竖也骂,难道能把洪狗官骂死吗?” 众人纷纷道:“屈兄,你道要如何?” 屈姓士子道:“还能如何?这洪狗官如此猖狂,我等不能坐视不理,你们敢不敢随我一把火烧了洪狗官的家宅。” 众读书人纷纷举臂道:“有何不敢?” 一旁卢万嘉连忙道:“屈兄,不可意气用事。” 屈姓士子冷笑道:“卢兄,怎么怕了?也好,我知你是有家财的人,与我们不是一路。” 明知屈姓士子出言相讥,但卢万嘉还是忍不住道:“屈兄哪里的话,刀山火海,我几时怕过,不过放火还是算了,我看小惩大诫即可。” 卢万嘉刚想说,但众读书人已是纷纷道:“说得好,卢兄,屈兄,你们来领这个头吧。” “大不了弃此头巾而已。”(未完待续。) 六百零八章 咱们当面羞辱一下 顾炎武在生员论里说,天下病民者有三,曰乡宦,曰生员,曰吏胥。 生员有什么危害?顾炎武说,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说的是生员好论事,干涉朝政。 为什么生员危害这么大。 这要从明初说起。 洪武年时一县县学只收二十名生员,当时生员犹如现在刚恢复高考时的那批大学生,含金量非常的高,而且生员地位十分优厚,既有廪米拿,又可以免除徭役,田税,人人羡慕。 后来朝廷扩招生员,再增收二十名生员,犹如今天的大学扩招一样。这些增补的生员,朝廷不给与廪米,但可免除徭役,田税。 县学里朝廷给与廪米的生员,称廪膳生,而不给廪米的生员,称增广生员。后来生员一再扩招,最后取的生员,附于诸生之末,就称为附学生员。这也是县学里廪生,增生,附生的由来。 生员扩招后日渐增多,但举人名额就那么点,大多数人生员终其一生都考不上,他们身为秀才虽不如举人富贵,衣食无忧,身份介于官民之间,又不屑于通过其他手段来谋身。 于是大量读书人科第无望,受阻官僚仕进,以至壅滞于基层,不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于是有一些人,就喜好抨谈政事,针砭时弊,以发泄心底不平,这些人就是今日键盘侠的鼻祖。 这就是明中后期广大生员的现状,后成为东林党,复社的社团骨干。 而现在屈横江,也就是西园文社里佩剑的屈姓书生,以及卢万嘉都是这等读书人,由他们二人领头,众人就义愤填膺一并准备找洪鸣起算账。 但是出了门,走了好几条街,这才想起还不知洪鸣起家住哪里。 不过屈横江交游颇广,在国子监里也属于人尖。 当下他去找国子监的同窗帮忙,平日与屈横江交游的那些国子监的同窗,当下打探到洪鸣起府上。 并且这些人也是与洪鸣起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听说他要去找洪鸣起的麻烦,一并拍手叫好。读书人心底都有杠秤,林延潮与洪鸣起之争如何,谁对谁错,大家不论,但洪鸣起这胡搅蛮缠,大家是都看得出来的。 何况林延潮在读书人心底的地位,也不是洪鸣起可比的。 于是他们不仅给带路,还答允来助拳,一并约定第二日一并去找洪鸣起的麻烦。 这日天明后。 洪鸣起坐在轿里,正合眼养神,走在赴早朝的路上。 洪鸣起想起自己昨日故意找了件事进吏部办差,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见到了吏部侍郎王篆。 这令洪鸣起着实受宠若惊,受接见时始终觉得膝盖微软,只是勉力保持着平日那副耿介的作派。 出了吏部的门后,洪鸣起几乎喜极而泣,他知道盼了多年的升迁外放是有希望了。 洪鸣起坐在轿中,正得意着,这时轿子却突然停下,这里距离紫禁城已不过几步路了。 洪鸣起正沉浸在被提拔的梦境中,轿子一晃打断了他的美梦。洪鸣起不由不快,一踏轿底板对跟在轿边的管家道:“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颤声道:“老爷,老爷,走不动了。” “哦?” 洪鸣起将轿帘一挑,但见自己的轿子处于一个窄巷之中,现在巷子前后有十数名书生堵住了前后去路。 有名书生与洪鸣起对视了一眼,然后对伙伴道。 “没错,就是这狗官。” “狗官来了,大家招呼他!” 忽然不少鸡蛋,菜叶砸向了洪鸣起的轿子,洪鸣起见此又惊又怒,喝道:“你们是要做什么吗?当街袭击朝廷命官,不怕王法吗?” “对你这等狗官讲什么王法?” 话音刚落,但听哗地一声。 原来早有学生们以布蒙鼻,窜上窄巷旁的小楼,备好了五六个净桶,从天而降砸向洪鸣起的轿子。 黄白之物顿时蔓延而开,洪鸣起的轿子,他的轿夫,下人,无一幸免。 众书生们见此一幕,一面掩鼻一面捧腹大笑。 “快走,五城兵马司的官兵马上要来了。” “你们这些顽劣之徒休走!” “休走!” 几名洪鸣起的下人要追,结果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见了这一幕,本已是跑掉的书生,笑得跑不动了,当街捧腹坐在地上大笑。 这时闻讯而来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抓了一个坐在地上捧腹大笑,而跑不动的士子。至于其他士子早就跑没影了。 被抓的士子,被官兵拿下时仍是大笑不止。 带队的兵马司副指挥,见这一幕脸上抽搐,强忍了一阵,终于崩溃,仰天哈哈大笑。 一旁的兵马司的官兵,过往的路人,也是在旁大笑。 洪鸣起的手下立在巷中,此刻的心情是恨不得一头撞死。 坐在轿中的洪鸣起,虽多亏轿子遮挡,身上没有沾到污水,但身处这恶臭的环境里,终于忍不住……吐了。 “老爷,咱们是不是回去换一身衣裳再上朝。” 洪鸣起止了吐,怒道:“换什么衣裳,无故耽误了朝期,必被御史弹劾。今日之事必是林延潮此子所为,老夫要去金銮殿上,当面参他一本,竟……竟如此侮辱老臣。” “还有抓住的那个书生,不要放跑了,你们要这些官兵好生拷问。” “是,是,”几名下人,立即对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喝道,“老爷说得话,你们记住了吗?看什么看,还不快帮忙清理,耽误了我们老爷上朝,你们担待得起吗?” 官兵们此刻笑得直抽气,无一动手帮忙,只是趴在墙边直喘。 此刻林延潮刚到长安右门,下了马车后,陈济川与林延潮低声说了几句。 林延潮听了后,不由笑道:“你的人还蛮有想法的,是个人才。” 陈济川道:“其实我的人不过推波助澜而已,眼下已是功成身退。” 林延潮道:“那就好了,如此事后也不会查到我的头上。” 说完林延潮停下脚步,突是笑着道:“既然来了,我们也不急着走,不妨在此等一等,咱们当面羞辱一下。” 陈济川听了失笑心想,老爷果真是睚眦必报的主啊。(未完待续。) 六百零九章 报复 洪鸣起步履匆匆地进入长安左门。 洪鸣起稍稍停下脚步,就几欲作呕,只能走得快一点,如此就能让气味随风消散。 “这不是刑部洪主事吗?为何姗姗来迟。” 长安左门的千户刚以询问,就闻到洪鸣起身上的臭味,不由掩鼻。 洪鸣起不能答,只好满脸羞愧地在门籍上草草画押,起身就走。 到了午门前,官员们已是聚集在这里,准备列队参加早朝了。 洪鸣起看见一名穿着斗牛服官员的目光朝自己看来,此子不是林延潮还能是谁?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洪鸣起上前想要质问一句,林中允,是否你派人中途用净桶袭击老夫? 但想想还是按捺下,这么大庭广众的问下,实在太丢面子,日后自己报复也是不迟。 不过众官员于午门前列队,文武官员各站在一旁,洪鸣起立在队中,他浑身的臭味令官员都是有些不适。 官员们不由掩袖,私下议论。 “这洪主事莫非屎尿撒在裤裆里不成?” “不对啊,就是撒在裤裆里,也没这么臭的。” 洪鸣起咬着牙站着,老脸通红。 林延潮站在一旁,微微一笑,见御史从自己身旁经过时,也是学着旁人举起袖子掩面。 这御史是负责监察早朝官员仪止的,见林延潮如此过来问道:“林中允,你为何掩面?” 洪鸣起见林延潮此举不由心底大骂。 林延潮向御史道:“这……这朝廷有律例,上朝时官员若朝服不整,仪表不修。而洪主事眼下浑身恶臭前来朝参,这不是对圣上的大不敬吗?” 御史听了林延潮之言,走到洪鸣起身旁一闻,差点连早饭都吐了出来。 官员们在午门前列队时,连咳嗽,笏板掉地上,官袍不整都要被弹劾,何况洪鸣起浑身臭味。 那御史板起脸来问道:“洪主事,这是怎么回事?” 洪鸣起怨恨地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向御史老实地道:“本官路上被刁民袭击,被人用净桶泼粪。” 哦,一旁众官员们都是恍然。 御史见了狐疑道:“不过洪主事身上还是颇为干洁的。” “当时本官坐在轿中,故而没有沾染,但也是一身……此事必定有人主使,行此卑鄙下流之事,老夫已是将袭击之人抓到,到时供出主谋之人,老夫要向圣上告御状,要此子身败名裂。” 御史听了洪鸣起的话,露出了一个十分同情的表情来。 在场官员也知洪鸣起话中所指的人是谁,不由偷笑。 而林延潮在旁附和道:“不错,此行径真卑鄙下流,洪主事若是抓到主谋之人,一定要将他绳之以法。” 洪鸣起此刻肝都要气炸了,只能冷笑两声。 御史当下道:“洪主事之事,也是情有可原,但本官负责替天子纠察百官仪止。洪主事衣裳不洁,实有辱圣……闻,本官也只好如实向陛下禀告,还请洪主事不要见怪。” 于是御史毫不犹豫地将洪鸣起的名字记在了小本本上。 洪鸣起当场吃了这哑巴亏,此刻他又听到一旁有人道:“我听说洪主事谋求外放对吧?” 一人道:“若是外放,被人掷净桶,粪土涂身的事传出去,不是有失威仪,如何能任正堂官牧民呢?” 要知道官员最讲究体面,一旦这等事传出去,那么官威官体官仪何在? 若是动则被旁人或者下属讥讽,那不是粪土涂身的洪大人吗?这样如何能做官,如何能威服下属,震慑治下百姓,纯粹沦为官场上的笑柄,以后下属官员,百姓哪里会服洪鸣起。 这等污点在,吏部也不可能启用你外放牧民,甚至以后担任正堂官也是没机会了。 洪鸣起此刻知道自己仕途玩完了,他终于原来林延潮派人掷净桶,是这等居心,真是好卑鄙! 之后洪鸣起被弹劾,天子以御前失仪之罪,将洪鸣起罚俸半年。 罚俸是次要的,从此以后洪鸣起成为了官场上的笑料。 洪鸣起自是不甘心如此,当下他将被抓读书人,从五城兵马司的大牢,转至了刑部大牢,亲自审问。 几名狱卒在旁,洪鸣起刚要动刑。 那士子就道:“我乃是大兴县学生员,未经提学官,你们不可对我用刑,否则我要上控。” 几名狱卒一听连连嗤笑。 洪鸣起冷笑道:“尔要放肆,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此乃刑部大牢,连有功名在身的朝廷官员都可审问。又何况你区区生员。你以为本官吃你这一套吗?” 说完洪鸣起用手一招道:“把这书生吊起来。” 书生当即被洪鸣起吊起,吊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吃不住道:“我知错了,我招!” 最后这书生将十几名参与袭击的书生名字写了下来。 洪鸣起见了眉头皱起问道:“这屈横江,卢万嘉与林延潮有何关系?” 这书生一愕道:“关系,实并无半点关系?我等只是平日敬仰状元公的为人,看不惯朝堂上奸臣当道就是。” 洪鸣起大怒,狱卒见了立即一个耳刮子就过去。 洪鸣起知道这点证据,实不足以证明林延潮在背后主使,唯有将人抓到方能水落石出。 于是洪鸣起对左右道:“尔等就着这名单上抓人。” 一名番子道:“可是这上面不少有功名在身的生员,还有国子监的监生,我们不好抓人。” 洪鸣起哼了一声道:“那是以往,首辅曾封禁天下书院,不许书生议政,如这些西园文会的读书人借以研讨事功学之名,聚会讨论朝政,此乃违背朝堂纲纪,岂是生员所为。” “尔等只要按着名单上,与五城兵马司的人一道,将这些人拿来就是,就定以擅言朝政之罪!若你们再不放心,本官替你们请一道刘侍郎的堂谕就是。” 众番子心道,好你个洪鸣起,明明是借机抓这些书生,寻林延潮的把柄,但偏偏你还拿出了朝廷律例,这等堂而皇之的名头。 不过官字两张口,凭你怎么说都行。 反正洪鸣起打起张居正的名头,他们就师出有名了。 于是众番子当下一并称是。(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章 拿人 有句话是,在京城你当再大的官都嫌小。 洪鸣起这正六品主事乍看犹如蚊子肉般,十分不起眼,不说在其他衙门,就是在刑部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个个都可以压他,但若是到了地方那可是呼风唤雨的存在。 而林延潮与洪鸣起相比,翰林侍读与刑部主事同为正六品。 在朝班的顺序上,翰林侍读是要位列刑部主事之前。 但在真正的权力上,翰林侍读却不如刑部主事。翰林侍读虽清贵,但除了伺候皇帝外,但却不管事。 刑部主事再怎么说,也是刑部衙门的首领官,就如同今天中央各部厅司级官员,有署理事务之权。 洪鸣起与林延潮结上梁子后,自是不甘心。 他若是以追查自己当街被人泼粪之事,去抓拿那些生员,监生,不免有携私报复之嫌。而且生员,监生这等读书人,都是有功名在身,若是一个不谨慎,人家上控,自己就兜着走了。 故而洪鸣起就利用自己的职权,拿起鸡毛当令箭,将此事与朝廷在万历七年下达的‘毁书院,禁讲学’的诏令融合在一起,如此就扯起了大旗。 换了其他事,官员们不会那么认真,得罪了读书人可不是好办的,但禁讲学,不许生员言事,这可是朝廷诏令,是首辅张居正的意思。若是照办不好,可是要丢乌纱帽的,还能不慎重。 况且洪鸣起还因此请了刑部侍郎刘一儒的堂谕。 下面的官吏在这档子事上绝不敢扯皮,而是实心用事。 当日西园雅集。 卢万嘉与几名袭击过洪鸣起轿子的读书人都是在场。当日参与袭击官轿的人担心官府追究此事,眼下大多出外躲避风声。 但这几人仍是行若无事的参加雅集,也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竟不以袭击朝廷官员担心。这朝廷历来优厚读书人的缘故,让他们有些麻痹大意。 除了卢万嘉及数人外,其余几十名来参加西园雅集的,倒是没有参加过袭击洪鸣起轿子之事,只是对永嘉之学感兴趣,前来听讲的读书人。 雅集上研讨永嘉之学经义。 一名四十余岁的老儒在那言道:“内圣外王四字乃是圣人心传,理学得内圣二字,法家得外王二字,理学之士仅以修身,于事功全无建树,而法家言力而离德,专霸术而弃内圣,秦二世而亡就是前车之鉴。” “但永嘉之学不同,林三元在经筵上说得明白,内圣为纲,外王为目,纲目并举才是圣人之教,故而我等学永嘉之学,就是兼揉理学的内圣,法家的外王。” 这老儒说完,众人都是点头纷纷道。 于同先生说得有道理啊。 那是,于同先生乃是明德书院的讲郎,教出了不少举人,近日听他一席话,真茅塞顿开。 大家一并议论,席间不住有下人将糕点呈上,角落里两名读书人取过糕点,放入口中细嚼。 这两名读书人不是外人,正是两位落魄举人郭正域,雒于仁。 “少泾,看你这样子,我以为我们是来吃嗟来之食呢。” 雒于仁看了一眼郭正域,摇了摇头道:“我等就是再落魄,吃食还是不愁的,若非你要拉我听这永嘉之学,我才不会来呢。” 郭正域笑了笑道:“好的,就算我拉少泾你一起前来好了。” 雒于仁摇了摇头道:“其实我看这雅集里读书人,也并非真懂永嘉之学,甚至方才那于同先生,所言不过流于表面,所知不过皮毛而已,还亏他是书院讲郎。” 郭正域笑着道:“无妨就算毫无收获,就当来广交朋友,结交志同道合者之士。” “你堂堂举人与这些生员结交,不是折节吗?” 郭正域道:“交友只需志趣相投就好了,论及富贵贫贱做什么?若我是这样的人,少泾还会拿我当朋友么?” 雒于仁笑着道:“那倒也是。” 这时卢万嘉来到二人席前行礼后道:“在下卢万嘉,是此地主人,二人兄台是第一次来吧!” 郭正域与雒于仁避席行礼后,郭正域道:“在下郭正域,欲求事功之学,久闻西园文社名声,故而不请自来。” 卢万嘉听了大笑道:“只要是志同道合,就不是不请自来,而是欢迎之至,只是我等才疏学浅,也就是在此瞎讨论,一会还要听郭兄的高见才是。” 说完卢万嘉见二人衣衫单薄,而且面色苍白,知二人日子过得不宽裕,当下与身后下人说了两句。 不久两名下人托着衣裳银两的盘子前来,卢万嘉道:“这里是寒衣一件,纹银五两,作为在下的见面之礼。” 郭正域连忙道:“贸然打搅已是不安,岂敢受兄台如此大礼。” 卢万嘉笑着道:“这有什么,君子有通财之谊,还未请教二位兄台在哪里读书?” 郭正域本是不愿意表露自己举人的身份,主要是读书人的面子怕丢人,但见卢万嘉如此盛情,欺瞒下去就对不起朋友,于是准备如实说出。 而就在这时,一名下人急匆匆地赶到园子里,向卢万嘉道:“老爷不好了,官差来了,说是拿人。” 卢万嘉一惊知是事发,但转念又想不过泼粪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多费点银子就是了。 见雅集已是停下,众书生们惊疑不定,卢万嘉先安抚道:“诸位不要慌。” 然后卢万嘉对下人道:“你拿着我的帖子,立即去县衙找张师爷,周典吏帮忙。” 下人应了一声,正要开后门出去,但打开门一刻,却被人推倒在地。 “一个都不许走!” 后门处二十几名官兵衙役拿着铁索,棍棒,牛皮绳涌了进来。 为首是一名捕头喝道:“不要问了,在场之人尽数都给我拿下。” 众书生一片哗然道:“尔等有什么理由拿我,我们犯了什么事?” 卢万嘉按了按手,众人都是停止喧哗。 卢万嘉道:“在下卢万嘉,这西园文社乃是我主持,我等不过同道相聚,研习经学,你们来此做什么?” 铺头喜道:“你就是卢万嘉,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没错,我们拿的就是你。” 卢万嘉道:“我与县衙的张师爷,户房的周典吏都是朋友,你们若无证据拿我,最好掂量一二。” 铺头身后一名青袍官员道:“我们乃奉刑部的令谕抓人,别说师爷,典吏,就是知县来了也是没用。若提证据二字,卢万嘉主谋袭击刑部主事的事,早有人供出,还想抵赖不成?” 卢万嘉知道今日的事很难善了了,于是拱手道:“好,我跟你走一趟,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拿我去和洪鸣起交代就是,不要连累其他人。” 卢万嘉说完,其他几名涉事的读书人道:“没错,袭击洪狗官,我等也有份,我们与卢兄同往。” “当日净桶是我丢的,不知姓洪的觉得味道如何?” 说着几人大笑,丝毫不以为意。 哪知这青袍官员冷笑一声道:“袭击朝廷命官官轿只是一事,本官还有其他事问你们,全给我拿下。” 官兵听令后举起牛皮绳上前拿人。 “且慢,”卢万嘉又惊又怒喝止官兵动作,然后道:“其他的人都不知此事,你们要拿,拿我一人就好了,连累他们作什么?” 其他书生也是道:“我有功名在身,尔等也敢放肆?” 方才讲经的老儒也是上前道:“老夫乃明德书院的讲郎,这不过是研讨永嘉经学的文会而已,老夫敢担保在座之人,并无一作奸犯科之辈。” 那青袍官员冷笑道:“真不打自招,你乃讲郎必是在此讲学无疑,朝廷禁止私下讲学,难道不知嘛?尔等名为雅集,实为借永嘉之学言政,私议朝堂大事,按律当抓,不要说了跟我走一趟!” 众书生顿时都懵了,他们只是研讨经学,竟被这些人扣上私下讲学,言政事的大帽子。 众人纷纷道:“我等专研圣人之学,并非是什么朝堂大事。” “永嘉之学乃宋人经义,与言政何干?” 青袍官员冷笑道:“圣人经义在于修身自持,尔等言永嘉之学,就是言事功;言事功,就是言政,有何不同。” 众人惊怒交加:“大人,怎可如此强词夺理。” 青袍官员不屑地道:“懒得与你们啰嗦,若是要分辩,在大牢里慢慢与大人说去。既是你们不肯就范,就不要怪我动粗。” 于是官兵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对这些读书人拳打脚踢。 衣裳被扯裂,发冠打落在地,抓来的书生,一个个用绳子捆了。 不听话敢反抗的,直接拿棍棒招呼,几名书生被打得是头破血流,连连叫唤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这一幕,读书人的斯文扫地。 卢万嘉见自己的朋友被打倒在地,怒道:“尔等做什么?国朝两百年来优厚士大夫,小小胥吏竟敢撒野,这位大人你也是读书人,何必为虎作伥?” 左右官差仍是在殴打书生,这名青袍官员视若无睹地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尔等若乖乖听话,何必遭此皮肉之苦。” “若你们真的无措,问话后就会放回,何必担心?” 卢万嘉满脸悲愤道:“好,好,这就是你们刑部拿人问话的手段,好,我们跟你去就是,还请不要再打人。” 青袍官员点点头当下道:“住手!”(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一章 利用 林府内。 林浅浅现在比较显怀,起居都十分小心。林延潮扶着林浅浅去后院看了一会花木后,这才回房。 林浅浅道:“寿哥的婚期也是该定了,昨日黄夫人替甄府来探听我们口风呢。” 林延潮笑着道:“不是说好年后吗?怎么又如此急了。对了,这甄府的夫人不是一直看不上堂兄,突然此来催婚,必有情由。” 林浅浅笑着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相公你,圣上不是刚刚赏赐相公可以荐一族亲为国子监荫生吗?这黄夫人就向我打听了,她虽没有明说,但其实也是在替甄家相询,说是若寿哥补荫入国子监,那么对两家这桩婚事倒是好事,更门当户对一些,说出去甄老爷子也会高兴。” 林浅浅说完看林延潮突不说话,问道:“相公可是因此不高兴了?” 林延潮见林浅浅相问,笑了笑于是道:“不高兴倒是不至于。” 林浅浅道:“我是觉得这甄家未免也管得太宽了,若是他想寿哥补荫生,那不妨过门再提,只是现在提来倒是有几分要挟之感。” 林延潮对林浅浅道:“甄家此见也是人之常情,但甄家女儿毕竟还未过门,两边还不是亲家,这么说等于插手我家家事却是不当了。” 林浅浅垂头道:“这也是。” “这荫生之事,我有放在心上。眼下堂兄他童子试在即,以堂兄的性子,若知可以不经科考,而入国子监,必定会懈了他读书进取之志。故而我准备先瞒着他,让他发奋读书,将来无论中或不中,对他磨志,以及学业都有好处,若真考不取了,再让他补监,如此方知珍惜。” 林浅浅听了惊喜连连道:“原来相公有把此事放在心上,连我也以为相公一直不提此事是……”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你是说我还记得以前与大伯大娘家里的龌蹉之事,而不肯将这好处给堂兄吗?” 林浅浅笑了笑道:“确实有这么考虑,但见相公这么说,我就放心啦。” 林延潮笑了笑。 然后林浅浅又道:“只是这甄家确有些势利。” 林延潮道:“人无完人,终是将来的亲家,咱们忍一忍,待人以宽就是。” 说了半响话,林浅浅也有些疲了,于是林延潮扶她去休息,再让翠珠,画屏服侍林浅浅。 林延潮从林浅浅房里出来后,就见得陈济川侍在院中。 林延潮朝陈济川点点头,让他随着自己至书房说话。 到了书房,陈济川道:“老爷,这于书生已是安排妥当,属下给了他二十两银子,看着他上了海船返回山东老家。” 这于书生就是陈济川安插在西园文会里推波助澜的人。 林延潮听说他上船,那么洪鸣起就算是能量再大,也不会追到山东去追查此人。 洪鸣起要凭着官轿被袭之事,查到林延潮把柄,几乎比登天还难。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道:“如此也好,省却了我的后顾之忧。这于书生办事还算得力,告诉他等洪鸣起致仕后,我还是要用他的。” 陈济川笑着道:“老爷乃当今状元,前途不可限量,于书生当然愿意跟着老爷办事。” 林延潮道:“至于其他人,他们虽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但告诉他们暂先当我的眼线,待有事时我还是要用他们的。” 陈济川称是,然后道:“老爷,听闻洪鸣起不仅袭查了西园文社,就连京城里其他几个讲永嘉之学的文社,或是读书人的雅集,也被官兵查抄,他们都被带回刑部。” 林延潮微微眯眼道:“这姓洪的看来是借此事来与我斗法啊!”” 林延潮琢磨,洪鸣起是自己为官仕途上,碰到的第一个政敌。 这政敌的水平不低。 官位上林延潮与洪鸣起相比,同为正六品,大家修为一样。 林延潮入直大内,洪鸣起在刑部任事,在境界上是林延潮高了一筹。 但洪鸣起手握实权,可动用刑部的力量,而林延潮却没有涉政的权力,好比对方拿了一件兵器,而林延潮则是空手。 而人脉上,林延潮有申时行这座师,以及一般同年,同乡,不过林延潮为官时日尚短,这些同年同乡还帮不上什么大忙。 至于洪鸣起举人出身,在老师和同年上就不及林延潮。但他为官多年,怎么说也是积攒了一些人脉,而且都是可以用得上的。 总之言之,双方各有利弊。 林延潮与陈济川商议了一阵。然后就到了晚饭时候。 到了饭厅,先是一名丫鬟来禀告。 “夫人身子疲了,不来吃晚饭,请老爷先用。” 林延潮道:“吩咐厨房灶火不要熄,等夫人醒来再做些合夫人胃口的饭菜。” “是。” 丫鬟刚走,一名书童前来道:“大老爷说要忙着两个月后县试,正在用功,让人将饭端到他的书房。” 林延潮疑惑道:“真在用功?” 一旁下人道:“这几个月来,大老爷真在用功。” 林延潮欣然道:“那真是太好了,让厨房多备些饭食送去。” “是。” 数人走后,林延潮对伺立在旁的徐火勃,陶望龄道:“来,咱们入桌。” “是。” 几人入座后,下人们将热菜端上。 五菜两汤的样式,有荤有素,精致谈不上,但却量足。服侍的下人上前给几人装饭,盛汤,然后退下。 林延潮先喝着白菜豆腐汤,却见徐火勃,陶望龄二人一副不愿下筷的样子。 林延潮不由问道:“这饭菜不合你们口味吗?” 徐火勃,陶望龄二人道:“老师,并非如此。” 林延潮见二人欲言又止道:“那就是有事要与我说了,尽管说来。” 徐火勃看了陶望龄一眼道:“老师,这几日弟子听到不少风声。” “什么风声?” 徐火勃正犹豫怎么开口,一旁陶望龄已是忍不住道:“老师,洪鸣起自查了西园文社后,又查封了京城好几处研讨永嘉之学的文社。” “眼下永嘉之学已有气候,若是将来盛行起来,老师不失为中兴传承此学的大儒。这姓洪的借禁止讲学之名,实为报复,若是被他得逞,民间不敢将此永嘉之学,那么老师一番心血不是白费了吗?” 林延潮听了陶望龄的话,恍然道:“原来你们是有此担心。” 徐火勃也道:“老师,学生这几日也在读永嘉之学。永嘉之学与老师平日所教有不谋而合之处。弟子觉得永嘉之说兼儒家法家二者之长,无两家之短,实乃济世经邦之学。若是因洪主事起意打击报复,而断绝了老师从先贤手中所传的经学,岂非天下读书人之不幸,我大明之不幸。” 两位弟子一脸焦急,林延潮见了一脸欣然,这两个弟子自己没有白教啊。 陶望龄道:“老师,罢讲学,又岂能堵悠悠众口,眼下洪鸣起携私报复,不仅禁西园文社,还打击了不少讲永嘉之学的文社,数百名读书人被抓入大牢。现在士林之间都十分愤慨,民怨如沸,可见此乃不得人心之举。” “洪鸣起因此得罪了那么多读书人,实为昏招,老师若乘此机会联络朝野向圣上递本,弹劾洪鸣起,那么民间的士子必会响应支持,那时扳倒此奸贼易如反掌。” 陶望龄说得十分慷慨激昂。 之前两位弟子与林延潮辩论时,林延潮尚是满脸喜色。 但听陶望龄这么说,他的脸倒是沉下来了。 林延潮沉思了一会反问道:“这话是谁教你说得?” 陶望龄愕然。 林延潮立即看向徐火勃问道:“今日你与望龄去了哪里,如是说来?” 徐火勃见林延潮神色,不知陶望龄说错了什么,只能道:“今日同乡士子在雅筑楼小聚,我与望龄都去了。” “那么这话也是他们倡议你说的?”林延潮问道。 徐火勃道:“实也不是他们说的,其实是大家之见,我们二人也是深深认同的。”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谋划岂可出于众人之见,此言实误你,也误我。” 陶望龄,徐火勃一愕忙问道:“老师,怎么说?” 林延潮肃然道:“洪鸣起借禁讲学之事来禁止民间士子讲永嘉之学,其用意不在打击永嘉之学。而是借打击永嘉之学,逼我自乱阵脚。若是我上书,就是中了洪鸣起的圈套。” “那弹劾的不是洪鸣起,而弹劾的是朝廷律令,弹劾的是元辅张江陵的威严。民间士子越支持我,张江陵对我就越忌惮,不仅于事无补,永嘉之学照样会被禁止,连为师我也会因此事而遭罢官。” 陶望龄,徐火勃都是一惊,他们没有料到官场凶险至此,他们以为让林延潮借助民间士子的支持,就可以扳倒洪鸣起,但实际上却反而中了人家的圈套。 林延潮道:“若我所料不错,必是有人混进你们的聚会,借你们来向我递话,好干扰我的判断。” 陶望龄,徐火勃心道,老师真所料一点都不错,小聚时正是一名来路不明的士子向他们建议的,并得到大家附和。 若不是林延潮见事明白,他们此番不会被人利用,他们真经验太浅薄了。 陶望龄一脸悔恨。 徐火勃垂泪道:“老师是弟子错了。”(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二章 事情闹大了 林延潮看这两名弟子如此样子,也知自己方才话说得重了些。 他们不过十五六岁,对于朝堂官员那重重龃龉的心思,怎么会明白。 读书人常常以为得民心者得天下,可以通过民意诉求,只要能上达天听,天子就会听从读书人的意见。 但在中央集权制下的官场,决定官员升迁去留的,不是来自于下面的力量,而是上面的力量。所以洪鸣起敢闹得鸡飞狗跳,不怕得罪人,靠得就是张居正一句话,有朝廷给他撑得腰。 这就是官本位的弊端。 这时陶望龄定了定神道:“可是老师眼下的处境,也是不妙。现在朝野上下,无论官员,还是读书人,都是认为老师对于永嘉之学,有承前启后之功。” “若是朝廷真下令取缔永嘉之学,那么近溪先生就是老师的前车之鉴。” 林延潮看了一眼陶望龄,他没有做官,因而官场经验不足,但是见事还是明白的。 徐火勃也是道:“是啊,老师此刻就是不作为,也不一定能逃脱干系。一旦朝廷下令取缔永嘉之学,民间因敬仰老师,进而对永嘉之学感兴趣的读书人,就会因此受害。那么对老师的声望打击不小。” 陶望龄,徐火勃二人说得没错,永嘉之学乃林延潮名望所系。 眼下洪鸣起借机报复打击的,都是支持永嘉之学的读书人。但支持永嘉之学的读书人中,不少也是林延潮的簇拥。若真到了这一步,林延潮也会因此失去读书人的支持,甚至名望受损,以至于罢官。 林延潮对两个弟子道:“你们说得,为师何尝不明白,只是时候未至,不可轻举妄动。” 陶望龄,徐火勃见林延潮如此持重,略微失望。 徐火勃垂泪道:“老师,数百士子因支持永嘉之学,而被刑部逮捕下狱,我等岂能无动于衷。” 说完徐火勃向林延潮一拜后离去。 陶望龄则是沉默了片刻后,向林延潮道:“老师,道之不行,吾宁死矣!” 说完陶望龄拱手后,也是离去。 林延潮看着两个弟子这等激愤的样子,也是感叹,特别是陶望龄那一句,道之不行,吾宁死矣。 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却没有门路,不由对弟子感叹。 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做官就是为了行道义,但我的道义,不能行于天下,这一点我早已是知道了。从这一句,可知孔子之无奈,一生推行他的主张,但却不能为世人接受。 换了现在,永嘉之学,不也是林延潮的道义所在吗? 若是永嘉之学就此被朝廷取缔,也等于林延潮的政治主张被否定,那么林延潮此生也只能学孔子,于民间讲学,不能在政治上推行他的主张了。 至于陶望龄说得更是决绝,道之不行,吾宁死矣。 若是政治主张,不能推行,宁可死了。 这就是书生执见了,也是儒生的风骨,犹如当年的山长,宁可自杀明志,也不肯妥协。 林延潮被陶望龄这一句话触动,不由想起的过去之事来。 自己平平稳稳的专心于仕途,凭自己与皇帝和申时行的关系,将来入阁拜相是迟早的事。 推广学说,政治理念,这是古今圣贤才走的路。 仕途宦途与推行学说,二者能否合二为一,不相互冲突呢? 就在此刻,北京国子监。 一名国子学博士,两名直讲走至监舍,在三人身后还跟着三名官吏一般打扮的人。 以往国子监监舍十分热闹,但今天却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这是乙字号监舍,监生屈横江就住这里。”博士与一名官员道。 官员点了点头道:“也好,叫他出来吧!” 博士点点头,下面一名三十余岁的直讲道:“国子学监生屈横江,卢明怡,赵合,宋端,张铭,高贺在吗?” 监舍里答道:“在。” “博士,请你们出来说话。” “是。” 在等待之中,吏员看见,不少监生从监舍的门窗里探头来看。 片刻屈横江等数名监生已是站在监舍之外。 博士对吏员道:“正是他们,还有其他二十六名监生在别的监舍,不在这里。” 这吏员点点头道:“好,他们先跟我走吧!” 这口气仿佛理所当然一般。 “等等,我等为何要与你们走?”屈横江问道。 一旁的直讲板起脸道:“屈横江,你做错了什么自己知道,跟着这位官差走,不要丢我北雍的脸面。” 屈横江仰天哈哈大笑道:“若是我不肯呢?” 直讲怒道:“屈横江,你这是何等态度?有这么与先生讲话的吗?” 屈横江道:“这位先生,平日不见你教我们读书做人,而眼下这官差要来抓我们,你不过问此事,听之任之让官差将我带走,我国子监什么时候成了刑部的属僚了?” 说得好,一旁监舍里,都是替屈横江叫好。 这位直讲羞愧不能答。 一旁博士道:“屈横江我知你有委屈,但刑部只是让他去问话而已,不用太担心。” 屈横江冷笑道:“问话?这几日来,京城三百多名读书人被关进刑部大牢,这也是问话。” 这名官吏喝道:“屈横江不要造谣,这几百名读书人昨日我们就已是放出大半,剩下的如卢万嘉之流都是真正犯事的,你若再放肆,不要怪本官不客气?” “放肆?”屈横江板起脸来喝道,“到底是谁放肆?最近是谁弄得京城鸡犬不宁,读书人们怨声载道?” “你要抓人拿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国子监!是天子辟雍!朝廷尊儒学、行礼乐,宣德化之地!谁许你们这些刑部的爪牙来这里抓人了!” 屈横江一句厉过一句。 到了最后四周监舍大门一开,上百名监生冲了出来,当下博士直讲,以及刑部官员都围在当中。 “你们要拿人,就将我们一并拿了!” “不错,我们各个都有犯事。” 无数监生围了过来,对着他们手指口骂。 刑部官员吓得双腿直颤,面色苍白颤声道:“反了,反了,你们这些人干什么要造反作乱吗?” 刑部官员心底想说,完蛋,事情闹大了!(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三章 告御状 刑部官员,国子监的讲师在群情激愤的国子监监生面前都是胆寒,此刻不要说动手抓人了,不被这些愤怒的读书人给当场撕了就算好的了。 形势比人强,此刻官员们知道今日要抓人的计划泡汤,再下去连自己也是不保,纷纷打了退堂鼓。 这些人临走时还不忘警告了一句:“你们以为躲在国子监就没事了吗?” “明日有你们好看。” 众监生大怒,这些人不敢再说,只能是灰溜溜地离去。 此刻监生们情绪未平,聚在一起,不肯散去。 屈横江,以及几十名被刑部官员‘邀请往刑部走一趟’的国子监监生,都是交头接耳,商议对策。 一名监生对众人道:“这一次事发,我等必被朝廷开除学籍。那时如何是好?” 一名监生道:“开除学籍倒也是罢了,我有个亲戚在刑部,听闻卢万嘉他们被抓进去的士子,被洪鸣起那狗官拷打审问,要他们诬陷林三元在背后主使袭击官轿之事,还有私下在民间讲学,教授永嘉之学。” “若是我等被抓入刑部,也不是如此吗?” “哼,洪鸣起这狗官,简直是携私报复。” “我宁死也不会从之。” 这时屈横江站起身对众人道:“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做不二不休,咱们将事情闹大!” 几十名监生都是一并问道:“如何闹大?” 屈横江左右环视道:“咱们去登闻鼓院上书,告御状!” 屈横江一句话,监生们一并响应道:“告御状!” 这登闻鼓院起于尧舜,时称敢谏之鼓。 周时设路鼓,百姓有冤情可击鼓直诉天子。 到了明朝时,朝廷仍设登闻鼓院,就位于长安右门之内。 登闻鼓院里平日设有有检察御史,六科给事中,锦衣卫值守。 若有百姓有冤,可去登闻鼓院,敲登闻鼓向天子直诉,任何官员不得阻拦。官员如果有怠慢,甚至不受理击鼓案件,朝廷可对其重罚。 所以屈横江说去登闻鼓院,告御状,就可以将此事直诉给天子,上达天听。 一般而言百姓不是被逼到了极处,是不会去敲登闻鼓的,但对于已是豁出去的监生们,有什么不敢干的。 “我们再召集其他人,一并前往!” “好!” 众监生当场立即写了一份诉状。 诉状大意向天子鸣冤,将事情曲折说清楚,恳请释放卢万嘉等被囚禁在刑部的读书人,并废除朝廷在万历七年,下达的禁书院,禁讲学的令谕,允许民间可讲永嘉之学。 有人看了这状纸心道,你们将这状纸递上去,就是将事情捅上了天啊!朝廷或许没有禁永嘉之学的意思,但经你们这么一闹,恐怕就要禁止了。 还有几名老成持重的监生劝他们不要这么做,监生赴登闻鼓院上书,不是惊扰圣驾吗?就算有理,将来也没好果子吃。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屈横江他们哪里管得那么多,早已是横下了一条心。 “弃此头巾如何?” “宁鸣而死不默而亡!” “道之不申,我等求功名又有何益?” 说完众监生们,一个个在状纸上画押。 状纸写好后,国子监一百多名监生响应愿一并前往登闻鼓院上书,虽人不多,但在一千多名的国子监监生中已是相当大的比例了。 不少监生也是支持的,但因为怕担事,或怕被革了功名不敢前去,只能遥遥相送。 待屈横江他们走出集贤门时,相送的监生长长作揖,露出伤感,或哽咽作泪,或大哭出声。 人人脸上都有悲色。 也有监生担心大难临头,此事会连累他们,坐在监舍里长吁短叹。有人则是飞奔而去将此事禀告给国子监祭酒周子义。 告御状的监生们从国子监浩浩荡荡地往紫禁城出发。 监生们一路上还打出了横幅,说是读书人向天子情愿。 这一路走来,沿途士子,百姓纷纷上前询问。 不少人早都知道此事,听说去申冤后,有人迟疑,有人害怕,但也有不少读书人加入了监生的队伍之中。 屈横江也知这一次去登闻鼓院上书,就算是将状纸递给了天子,恐怕也是于事无补。他这么做只是完成一名读书人的执念而已,他们心底也知道,此去多半是徒劳的,毕竟朝廷律令在那,不会因他们这些读书人抗议而改变。 就算诉求成功,他作为领头的人,也是会被重责,革去功名,充军,甚至杀头。 屈横江满心悲愤,其他监生也多是怀有这样心情。 从国子监一路走来,但见沿街上不少读书人询问后,却是毫不犹豫加入了他告御状的队伍。 屈横江不愿意连累别人,与一名读书人说道,兄台,此去告御状,怕是凶多吉少。 此人答道,义之所在,不容辞! 大多数人一声不吭,于状纸上画押后,附于队伍之末。 更有心怀敬意之人,在街边巷口站定,朝队伍深深地长揖,竖立在那相送。 屈横江没有料到这一时兴起,事先也没有组织的告御状,竟得到这么多读书人的支持。 此刻他不由胸前热血上涌,朝他们一揖,大步前行。 队伍到了长安右门前,屈横江站定脚步往后一望,遍眼所及都是读书人的青衫襕衫,竟有近千人云集于此。他们有生员,有监生,有举人,以及连功名都没有的读书人。 屈横江热泪盈眶对左右道:“吾道不孤!” 一旁几名领头的监生,也是道:“得道者多助。” “今日纵使我等身死,圣贤所传的永嘉经学不死。” 听了这几句话,众人纷纷拭泪。 屈横江仰天笑道:“既是如此,我等死有何憾!” 屈横江豪气地众人抱拳后,手持状纸走到金水桥边朝紫禁城跪下,重重叩拜四次,然后双手捧起状纸,高举头顶。 但见白纸黑纸的状纸上,密密麻麻落满了红色的指印,竟无一处间隙! 无数读书人也是同时撩起长衫,跟着屈横江跪在长安门前,高喊道:“我们要告御状!” “我们要见圣上!” “开门!” “开门!” “开门!” 千人之呼声,顿时声音震动紫禁城,直透阙掖而去。 皇城震动! 本年最后一次更新。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最后求一下月票,推荐票!(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四章 算计(第一更) 近千士子跪在金水河边,面对这等场景,长安右门的禁军值守千户,早就将长安右门紧紧关闭。 值守的禁军将领大为头疼,平日有人敢在宫门前这么闹事,他们早就抓人,或者是驱散了。这里是天子居停之处,你要闹事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但是此刻他们看到这么多书生,不少还是身有功名之士,聚集在宫门前,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动手。 若是一个处理不慎,就会激起京城上下所有读书人的怒火。 但见书生们在门外,跪言说要见皇帝要面圣。禁军们哪敢开门,反而在宫门反锁。 值守宫廷的禁卫,值守登闻鼓院的御史,给事中,登上城楼轮流向士子劝说。 士子们虽是答允将状纸呈给天子御览,但坚持要面圣,当场得到答复后方肯散去。 士子叩阙堵门,又不肯散去,值守御史只能亲自手持状纸,入皇宫向天子禀告此事。 事实上就算不用禀告,书生在长安右门叩阕之事,也已经惊动天子。 当时皇帝正在武英殿,接受藩王一年一度的入宫朝贺。 武英殿里,长安门外喧哗之声直透宫墙。 正在接受朝贺的小皇帝惊疑不定,阶下藩王们也是面色古怪。小皇帝草草结束了朝见之仪,拒绝了冯保请他回内宫躲避的请求。 尚不知是否有人作乱,小皇帝一面派几名太监去长安右门查探,一面派人去文渊阁宣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等阁老见驾,同时还让冯保立即调动京营入宫,以备不测。 士子叩阙,告御状又是何等大事,消息立即传遍了京城里六部九卿衙门。 此刻在长安右门外的刑部衙门内。 刑部侍郎刘一儒闻之士子叩阙,是因刑部抓人而起,顿时震怒,将洪鸣起叫来怒叱了一顿。 刘一儒,湖广夷陵人,与吏部侍郎王篆是老乡,自然也是张居正的乡党,他的长子刘戡之又娶了张居正的女儿,可谓是儿女亲家。刘一儒背景如此深厚,刑部官员都认为,将来刑部尚书严清致仕后,八成由刘一儒补上。 尽管有这么大背景,但刘一儒仍是为官十分谨慎。 为官谨慎,换句话说,就是怕当事情,刘一儒听闻千名书生叩阙告御状,心道这一次事情闹得这么大,必然惊动圣驾,也是扫了张居正的面子。 一旦此事过后朝廷必然追究,无论涉事的官员,以及进谏的士子都会被朝廷降罪。自己可千万不能被此事牵累进去。 “此事若陛下,元辅震怒,后果一切有你来担待!”刘一儒找来洪鸣起斥了一顿、。 洪鸣起跪在刘一儒面前,垂泪道:“恳求堂部大人照拂一二,卑职实在担当不起啊,卑职当时实也没有想到,有如此后果啊!” 刘一儒冷笑两声道:“你也知怕了,那还能怎么办?除非你有办法让那些叩阙的士子散去。” 洪鸣起起身道:“堂部大人,依卑职之见,光天化日,那些书生怎么会无故闹事,本朝已是多少年没有士子叩阙上谏了,难道他们不怕朝廷降罪,各个都不要功名了吗?此事骤然而起,此事背后必有人主谋,只要将此人抓出,重重处置,士子必会散去!” 刘一儒为官多年,哪不知洪鸣起这点小心思,冷笑道:“好一个借刀杀人。你这等人才,本堂部以往怎么没看出来。” 洪鸣起连忙跪下道:“卑职不敢,只是替堂部大人计较罢了。” 刘一儒心底有数,虽知这是洪鸣起借刀杀人之计,但眼下也是他唯一推诿之策了。 “此事你以为这么容易推脱就行了吗?你先下去,本官寻思有无对策?” “是。”洪鸣起小心地答道。 待洪鸣起走出值厅大门时,刘一儒突然道:“洪主事。” “卑职在。” “这士子叩阙,不会是你挑拨的吧!” 洪鸣起一哆嗦连忙道:“堂部大人,下官怎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若是本官知你有意而为,必不放过你,下去吧!” 刘一儒淡淡地告诫之后,就叫来几名幕僚在值厅商议。 洪鸣起行礼后离开值厅回自己公房后,方才脸上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丝毫不见,一个人在公房里自言自语道。 “一群书生,果真受不得激,老夫小小用计,你们就自投罗网,孰不知一切都在老夫计谋之中。” “老夫这一番设计,激怒尔等,我虽难辞其咎,但于林三元又何尝不是。无论林三元是否插手此事,一个怂恿士子胁迫圣意,惊扰圣驾的罪名是逃不了的。” “老夫已是外放无望,又是风烛残年之人,用老夫的仕途换你林三元的仕途,有何不可?吏部侍郎王篆,已许诺将来照拂老夫两个儿子,哼,尔这福建子就要滚回老家种田了。” 洪鸣起满脸自得之色,官场不同于科场,你在科场上能三元及第,官场上却不能。 公房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 洪鸣起敛去笑容问道:“什么事?” “刘堂部请洪主事随他,入宫面圣,解释士子叩阙之事。” 洪鸣起一听大喜心道,果真这刘一儒就范了。 “来了。”洪鸣起一整官袍,走出公房。 就在此刻。 林延潮正在家中,今日正值他休沐,没有在日讲官值庐,否则此刻他已是第一时间被天子叫到武英殿询问了。 陈济川听到士子叩阙,告御状之事后,第一时间赶来向林延潮禀告。 陈济川向林延潮说完后,林延潮笑了笑道:“好个洪鸣起,你这是打算与本官以命换命啊!” 陈济川问道:“老爷,以为士子叩阙之事,是洪鸣起主使?” “十之八九。若我是洪鸣起,要抓屈横江等几个监生,又何必在国子监中,这大庭广众下抓人?国子监什么地方,天子辟雍,谁有这个胆子在国子监抓人。等个数日,监生归假时再抓不行吗?此举乃是逼人上梁山之策。” 陈济川听了恍然道:“原来如此。” 林延潮笑道:“不过洪鸣起以为这样就能算计我,就太想当然了。” 新年第一更,晚上还有一更,先求月票,推荐票!(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五章 殿上争执(第二更) 陈济川与展明给林延潮去备马车。 林延潮走至正堂,就听一阵争吵。 林延潮走到堂下,但见两名弟子陶望龄,徐火勃二人,与孙承宗正在争执。 林延潮板起脸来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陶望龄,徐火勃见林延潮一并垂下头道:“老师。” 林延潮向孙承宗问道:“他们要作什么?” 孙承宗不敢说,陶望龄则是拜下向林延潮叩了头,然后直起身子道:“老师,众士子于长安门前叩阙,弟子不才愿同往。” 徐火勃亦是跪下道:“老师,弟子也要同往!” 林延潮见二人如此点点头道:“好,你们去。” 陶望龄,徐火勃一愕。 “出了这门,以后就不要说是我的弟子。” “老师。”陶望龄,徐火勃一并急道。 孙承宗与林延潮道:“东翁,这两位弟子,不过意气用事,切莫生气。” 林延潮道:“我哪里生气,只是恨铁不成钢而已。” 徐火勃在林延潮积威下,当下不敢再说,但却是满脸焦急。 但陶望龄却昂着头道:“老师,这些士子都是为了老师的永嘉经学向天子叩阙,我等身为老师的弟子,若不前往,情何以堪。” 林延潮道:“吾学并非叫尔等叩阙上谏,惊扰圣驾之罪,你们担当得起吗?” 陶望龄眼中泛泪道:“老师,学生泣血而禀,我等怎么不知叩阙,惊扰圣驾,但长安门外的读书人难道也是不知,只是我等都知道义所在罢了。为了老师所学,我等宁可负罪,也不能见圣贤之教断绝在我们手中。”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尔等太鲁莽了。” 陶望龄道:“弟子是鲁莽,也知叩阙之事,凶多吉少,但就算失败了,也可让天下人知道,永嘉之学并非一二人之私学,也是有人为之流血,牺牲的。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困于陈蔡,却不改其志。只要老师在,那么永嘉经学就有希望。这冲锋陷阵之事,由我们服其劳就好了” 徐火勃听陶望龄这么说,顿时哭道:“老师,圣人教我们舍生取义,永嘉经学不绝,就是义之所在,弟子愿舍生从之。” 见徐火勃如此,一旁孙承宗忍不住举袖试泪。 林延潮长叹一声:“没有了尔等,为师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用。我已决意入宫,你们留此就好了。” “老师!”陶望龄,徐火勃二人惊道。 林延潮却不说话,直走出了大门。 而此刻在武英殿中。 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等几位大臣都已是到了。 此外直大内的六科给事中也是随侍殿内。 小皇帝一见几人,就忙问道:“几位阁老,可知长安右门外出了何事?” 三人方才也是派人在了解情况,但眼下还未得到回报。 所以三人不能回答。 就在这时,殿外道:“值登闻鼓院监察御史,陶然清求见!” “宣!” 小皇帝坐回龙椅上,陶然清进殿后向天子叩头。 小皇帝道:“陶御史,登闻鼓院就在长安右门,你从此来,可知长安右门外发生了何事?” 陶然清道:“回陛下,臣正是为此而来。长安右门外,眼下有上千书生叩阙,说是要告御状!” 此言一出,殿上众人都是松了口气。 叩阙告御状,已是所有状况里最轻了。 小皇帝闻言有几分震怒道:“如此多士子叩阙告状,这是本朝前所未有之事,若有冤情,去大理寺,去刑部,去京兆尹府申冤不行吗?非要到叩阙上谏,是朕的大臣都不能用,还是他们以为朕年轻好欺负?” 听小皇帝这么说,众官员都是一并躬身道:“陛下息怒。” 小皇帝摆了摆手,众人方才平身,此刻大家都知道皇帝心情极差。 张居正问道:“到底是何原因,陶御史还不向陛下道来。” 于是陶然清将事情来龙去脉大概说了一遍,最后还递上屈横江写好的状纸。几个阁老看着状纸上,密密麻麻的指印,彼此对视了一眼。 小皇帝气道:“好啊,朕才想的,原来是刑部,哪个刑部官员与朕说说此事。” 户部给事中道:“陛下朝廷有律例在先,刑部禁私下讲学,书生言政,刑部不过是依法办事,这些书生们实在是无理取闹。” 吏部给事中道:“陛下,微臣以为刑部办事确是依圣命而为,但或许手段上有所过激,故而引起士子们的不满。我想要查清此事,应召刑部的官员来询问,方可知来龙去脉。” 户部给事中道:“若是士子不满,就能裹众叩阙上谏,此置朝廷威严何在,此例不可法,陛下,微臣请从重处置这些士子。” 吏部给事中道:“此事万万不可,士子叩阙虽不成体统,但若非走投无路,他们也不会走这最后一条路,若是从重处罚,恐怕伤了士子之心啊。” 吏部给事中继续道:“百姓何辜,书生何辜,东汉党锢之祸在前,望陛下明鉴。” 官员中大多也是同情士子的,此言一出,朝堂上几名大臣不由点头。 小皇帝向张居正问道:“张少师以为如何?” 张居正道:“士子叩阙之情由,臣也能理解,但裹众叩阙上谏,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朝廷变法以纲纪为先,立木为信,士子们不在其位,即不可谋其政,无论是否有冤情,质疑朝纲宪令,就是不对。” 听了张居正的话,殿内同情士子的官员,都不敢说话。 张居正环顾左右道:“臣以为陛下可派大臣往长安门外,好声劝解,晓以大义,若是士子不听,不肯散去,那么唯有从重罚之。” 小皇帝听了道:“张先生所言就是朕意。” 说话间,外头有人道:“刑部侍郎刘一儒,刑部主事洪鸣起请见!” 小皇帝听到刑部二字就没好心情,特别是洪鸣起三个字,心想不就是状纸上所骂的官员吗?他怎么还有脸来见朕。 “宣!” 刘一儒,洪鸣起来到殿上叩拜后。 刘一儒跪在地上奏道:“陛下,臣为士子叩阙之事而来。” “朕料想也是如此,刘卿家有什么话说?” 刘一儒道:“士子叩阙,乃国朝前所未有之事,事起突然,臣怀疑背后有人煽动。” 刘一儒此言一出,洪鸣起心底连连冷笑。(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六章 林三元在哪? 背后有人煽动! 这句话十分诛心。 小皇帝对士子叩阙虽是十分不快,但身为天子,一直认为倾听民意乃为君之道。士子们叩阙上书也是无辜之举,不到最后一步,也不忍采取手段驱散叩阙书生。 但是皇帝最忌惮的,就是有人煽动民意来对抗皇权。 这是龙之逆鳞。 小皇帝:“刘侍郎,尔有何证据?” 刘一儒向皇帝一拜,缓缓地道:“自陛下登基,元辅辅政以来,我大明风调雨顺,国势蒸蒸日上。圣人之治,陛下之德,可谓光耀九州,四海伏波,万民景从,蛮夷效顺,天下百姓都恭颂我圣主,千年万载啊……” 听刘一儒这套如同唱歌般的马屁词,在场大臣都表示,我等今日又学了一手啊,赶紧记下,日后升官都靠他了。 洪鸣起也是觉得反差太大,在刑部时威严无比,御下严苛,上下无不敬畏的刘侍郎,居然在天子,张居正面前是这个嘴脸。 小皇帝心底对刘一儒的不满顿时没有了,反而还露出‘龙颜大悦’的神色,正要得意,看了一眼张居正的脸色,立即收敛神情,谦虚地道:“朕做得不够啊,朕闻古之贤君,饱而知民之饥,温而知民之寒,逸而知民之劳。士子叩阙,不知何故,这让朕心如何能安!” 刘一儒道:“陛下,处士横议本是平常,但书生突然叩阙,告御状,事出反常,其背后必有人煽动,否则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百姓有何冤屈不能说,非要叩阙而鸣呢。” 刘一儒一句话,将士子们绕过刑部向天子叩阙的责任,都栽在了背后煽动之人的身上。 一名大臣出班道:“刘侍郎之言,可有依据?” 刘一儒道:“臣之下属主事洪鸣起有实据。” “洪主事奏来!”天子金口。 洪鸣起出班向天子叩了三个头后。 说来惭愧,这是洪鸣起为官近三十年来,第一次御前奏对。 洪鸣起此刻的心情,还有那么点小激动,颤栗地道:“回……回禀陛下。” 小皇帝不由皱眉,这说话都不利索的大臣,是谁找来的? 洪鸣起惊惧过去,于是拿出打了无数遍的腹稿当殿道:“陛下,叩阙之事乃倡永嘉经学而起。永嘉经学表儒而里法,借事功之名,行功利之事,在宋时不过乃儒学末流,为程朱先贤唾弃,纯儒视为敝履。而今为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所倡,重新粉饰其说,三元的名声下,京城士子趋之如骛,竟有斥官学,拔为显学之兆,长此下去,恐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够了,”小皇帝打断洪鸣起的话道,“朕要你来这殿上,不是斥永嘉经学之非,你给我说书生叩阙,为何与林中允有关?” 洪鸣起诚惶诚恐,又叩头道:“回陛下,臣近日察觉有宵小明为研讨永嘉之学,暗中研讨政事,抨击朝廷变法。臣依律查封,抓拿不法之徒。经审问,疑中允林延潮,借讲永嘉之学,为己博取名望,而且借助研讨政事,来遥撼朝廷。” “微臣正要继续深究,却发生了士子叩阙之事,故而臣以为,背后煽动之人就是中允林延潮。” 洪鸣起这些话,朝堂上大臣,都是倒吸一口气凉气,若是罪名真的坐实,林延潮就玩完了。 小皇帝向洪鸣起道:“洪主事,若真如此,林中允实乃祸国之奸贼,但此事关乎一名大臣名节,朕也不能贸然处置林中允,何况他还是朕御前的讲官,这些话你可有真凭实据?” 洪鸣起道:“这倒未拿出,臣正要追查,就出现了士子叩阙之事。” 小皇帝冷笑道:“那这么说来,方才一切都是洪主事自由心证了。” 洪鸣起心知天子袒护林延潮之意十分明显,这实在令他心底更是嫉恨林延潮,但他只能答道:“臣惶恐。” 张居正出班道:“陛下,追究是谁在背后煽动,可慢慢调查,但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劝退长安左门外的士子。” 众士子云集于门外,犹如压在天子心头的一块巨石,若不尽快搬走,那么万一长安门外聚集的士子越来越多,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小皇帝点点头道:“不错,诸位卿家,谁能劝退门外士子?” 方才慷慨陈词的大臣听了,都作鸵鸟状,不敢说一句。 小皇帝怒道:“你们平日不是很能说吗?怎么今日却成了哑巴了?” 众大臣都是心道,平日官场,朝堂上奏对,都只需对上,应付天子或上官就好了,但劝退聚集士子,不是下对上,一对一,而是上对下,一对多。 在场大臣们公文往来,可以妙笔生花,应对上官,可以溜须拍马,都是混过关的良法。 但面对近千愤怒的书生,老百姓们可是不吃你这一套,大家平素都没有锻炼过,一个应对不当,激起民愤,那个责任谁当得起。 小皇帝当场点名道:“于事中,朕平日看你平日不是口若悬河,怎么今日不说话了。” 于事中哭丧着脸道:“劝退闹事百姓,未臣力所能及,圣贤书上没有教过,臣无能。” “你!”小皇帝当殿气结。 小皇帝又点了数名大臣,结果一个个都当殿装死。 殿下大臣议论道:“听闻王学里的泰州学派擅演讲之道,若是泰州门人来或可解此危局。” “是啊,当年徐阁老请颜钧来京与会试举人七百人演讲,轰动京城。三公以下,望风请业。据说演讲时,问难四起,严钧机辨响疾,出片语立解。” “颜钧弟子罗汝芳,何心隐,也极擅演讲,但我等又不是泰州学派之人,朝堂之上,急切之间又哪里去找辩才这么好的人。就是找来,面对众士子问难,怕也是不能化解。” 众大臣们都是束手无策。 这时突有一人捏须笑道:“说起辩才,我倒是想起一人可解此燃眉之急。” “何人?” 那人笑道:“你们都忘了在经筵时,舌战群儒的林三元吗?” 众官员一拍额头,纷纷道:“正是如此,他又是当事之人,由他出面再好不过了。” 但问题来了,此刻林三元在哪?(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七章 谁能挽此危局(两更合一更) 最后众官员在武英殿里议了一阵后。 由张居正,申时行,礼部尚书潘晟,工部尚书曾省吾,以及刘一儒,洪鸣起等一众官员一并前往长安右门劝退士子,只留下张四维,冯保侍驾。 张居正与申时行,率着一众官员,登上了长安右门的城楼。 登上城楼后,张居正一眼就看见金水河边跪阙的上千名书生,脸色一变道:“此成何体统?” 百官见此一幕,不由都是一并垂下头,心道这下完蛋了,宰相动怒。 张居正乃大明第一权相,先皇的顾命,太后以天下交托,当今天子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张先生,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敬畏。其余朝堂重臣,连话都不敢和他多说三句,见他战战兢兢。 这样威压一朝的人物,但下面这些学子却不将他放在眼底,公然在皇宫宫门前挑衅他的威严,要废除当年他定下的律令,这让张居正如何能忍。 众官员惊若寒蝉,一并躬身道:“元辅息怒。” “这些书生,我等劝退就是。” 众人推了一阵,最后礼部尚书潘晟,一个人走到城楼前道:“诸位学子,我是礼部尚书潘晟,你们的讼状,陛下已是过目,其中所奏之事已找有司官员询问,到时必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现在时候不早了,你们先行散去,不要堵此门前,惊扰圣驾。” 潘晟用得是官场上的拖字诀,但众士子们聚集于此,怎么会听潘晟一句话散去。 屈横江抱拳道:“大宗伯在上,我等此来已是在状纸上说得清楚了,今日不将卢万嘉等囚于刑部等十六名士子放出,以及朝廷允民间可讲永嘉之学,我们是不会走的。” 潘晟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城楼上的官员都是连连摇头。 这些士子太不识相了,连堂堂礼部尚书的面子都不给。 潘晟忍住气道:“朝廷有律法在,衙门办事皆有章程。朝廷政令不是你们讨价还价的,就算圣上点头,也不是说办就给尔等办的。” 屈横江旁一名士子大声道:“既是如此,那么咱们就候着,朝廷什么拿出章程来,我们就什么时候走。否则我们就一直跪此,不走!” 此言一出,众士子们都是大声道:“不走!” “不走!” 潘晟气得不行向张居正道:“这些学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圣贤书不知读到那里去了。请恕我无能为力。“ 潘晟之后,数名官员又是上城楼劝士子,都是无效,反而有数人被士子们群起攻之,驳倒了回来。 “狂悖!” “放肆!” “我大明士风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城楼上官员们纷纷斥道,但却是一个个无可奈何,作摊手状。 越是如此,张居正面色越加阴沉。 “诸位还有何策?”张居正问道。 众官员面面相窥,在张居正的逼视之下,都是低下头了。 “下官无能!” “下官已是尽力了。” 难道真拿这些士子没办法了。众官员心底问道。 此刻刑部尚书曾省吾道:“元辅,此事因刑部官员往国子监抓拿监生而起,以本部堂看来,这一次叩阙的士子,人数虽多,但领头的却是国子监监生。只要能劝退他们就可收其功。” 做官的本事,就在于抓问题的关键。 别看曾省吾在经筵时被林延潮杀得大败,但这时候一句话,却让众人看到了曾尚书的本事,身居高位的大臣,没有一人是泛泛之辈。 张居正点了点头,回顾左右问道:“国子监祭酒周子义何在?” 张居正话音刚落,就听一人道:“本官已是来了。” 众人看去,但见祭酒周子义步履匆匆地登上了城楼,显然是刚刚赶到。 周子义已是上了年纪,听闻国子监监生闹事后,也是急忙赶来,不顾老迈的身子一步一步登上了城楼。 周子义额上都是汗水,走到张居正面前道:“元辅,本官管教无方,令国子监出了这么大的事,以至于惊扰圣驾。本官愿承担一切责任,还请元辅不要责怪学子们,他们都是不懂事的孩子。” 众官员见周子义这样都是感动,将学子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所有责任一个人承担,什么叫为人师长,后世师表,大概就是周子义这个样子了。 可是张居正处于盛怒之中:“本阁部眼下不问其他,就问周祭酒能劝退这些学子吗?” 周子义向张居正一揖道:“本官愿尽力一试。” 张居正缓缓点头。 于是周子义走到城楼前。 下面屈横江等士子见周子义出现在城楼前都是忍不住惊呼。 “祭酒!” “祭酒!” 下面众国子监监生们,起身又重新拜下道:“学生见过祭酒。” 周子义立在城楼上,扫视城下怒道:“你们这是作什么?聚众胁迫朝廷吗?尔等也是饱读圣贤书的人,怎可作出如此目无君父之事?” 周子义这么一斥,下面的学子都是心下委屈,当初刑部来国子监抓人时,周子义不问,眼下我等向朝廷抗议时,你倒来质问我们了。其实学子们这么想,却是错怪了周子义。刑部来国子监抓人时,周子义并不知情,否则必会断然拒绝。若是周子义拒绝,今日也不会出现后面士子叩阙之事了。 不过周子义几句训斥,本是抗辩的主力的屈横江等监生们都不敢说话。毕竟他的国子监祭酒,读书人敢叩阙闹事,无视皇权的威严,却不敢违背师长。 城楼上众官员见周祭酒一句话下,下面的士子一下子都哑口无言,都是大喜:果真最后还是要周祭酒出马才是,只要国子监监生这般人不起事闹大,那么其他人也会随之散去。 周子义板着脸道:“天子虽年少,但却是古今未有之贤君,你们的委屈,天子岂会不知。但朝廷自有规矩法度,你们如此上谏,不仅无益,还有损天子的贤名。凡我国子监监生速速散去,不可再留在城下。” 周子义几句话,下面士子一阵阵骚动。 师命如山啊! 屈横江等人不敢反驳,在场国子监监生听了周子义的话已有退意。 这时一名士子站起身来,他开口道:“周祭酒此言差矣。” 众人都是大为惊奇,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当众反驳周子义。 “你似并非监生,本官话中哪里错了,你不妨说来?” 这名士子道:“周祭酒未曾亲眼目睹刑部派人拿卢万嘉等士子之事,但学生却亲眼所见。我等当时不过研讨经学义理,但刑部之人不问情由,污蔑我等借经学之名谈论朝政,竟言永嘉经学就是言事功,言事功就是言政,此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然后他们当堂拿人,剥我衣冠,殴我同学。说来骇人听闻,但学生至今想起仍历历在目。” “学生听闻,古之明君在于亲贤臣而远小人。眼下有小人蒙蔽视听,堵塞言路,我等叩阙上谏,不过将民意禀于圣上。圣上疏远小人,只会令天下士民称颂,反而小人在位,放任不管,才是真正有损于天子贤明。” 这士子一席话说得是有理有据,更是一下子点燃了众士子们情绪。 有人想起所受屈辱,忍不住埋头大哭,有人则是大声愤慨地抗议。 相反城楼众官员都是一阵沉默。 言永嘉经学就是言事功,言事功就是言政?这等理由,真亏刑部这些人瞎编得出来,大庭广众说来,我们都是替你害臊。 最要命的是,你还敢殴打士子,谁给你的勇气? 这堪比捅了马蜂窝,古代是刑不上大夫,明朝是刑不上有功名的读书人。生员们都要剥夺功名后,官府才敢用刑,就算你是刑部也不能这么乱来的。 难怪今天读书人敢造反闹事,原来源头是在这里啊。 刑部侍郎刘一儒,恨不得当场掐死洪鸣起,自己真是蠢啊,竟替这样的人背锅。 洪鸣起自是可以感到附近官员的怒火。这读书人是谁,竟然坏我好事,看他言词条理清晰,绝非无名之辈。 洪鸣起此刻狡辩道:“此口说无凭?这是陷害!” 周子义沉默片刻,然后向那士子问道:“若真如你所言,老夫就凭了这乌纱不要,也要弹劾此人,但你说你亲眼所见?本官怎知你是不是胡说。” 对方向周子义一揖后道:“在下江夏府举子郭正域,当日与卢万嘉等士子一并正被抓进刑部大牢。与在下一并被殴打,并关入刑部大牢士子中,也正有周祭酒你的弟子。所以在下敢以功名担保,说言句句是真。” 郭正域当日因没有参与袭击洪鸣起官轿之事,抓入刑部后,不久就被放出,但也见到了卢万嘉被拷打的一幕。 下面不少士子都是大声道:“祭酒,我等当日也是被抓,我等担保郭孝廉所言,没有一字虚词。” 见这么多士子附和,那么此事多半错不了。 城楼上众官员看向洪鸣起,都露出满脸嫌弃的神色。 你自己找死,不要拉上我等嘛。 周子义仿佛一瞬间苍老了数岁,当初在文华殿上,毕生所持的义理,被林延潮驳倒,都没有令他这么沮丧。特别是听到他的学生,被刑部动刑拷打的一刻。 周子义长叹一声,当下转过头来对张居正道:“元辅,请恕下官无能为力,下官会先上本弹劾刑部刘侍郎后,再上本向天子请辞。” 你! 刘一儒被周子义这句话,说得胸口发疼,被周子义这等当朝重臣弹劾,他就算张党骨干,也是吃不消啊。 但除了刘一儒外,众官员心道,周子义这么说,就是要不干活了。 一名官员道:“周祭酒不可啊,若是你不出面,我们又如何能说服这些士子。” “是啊,请周祭酒再试一试吧,至少先劝退士子。” 周祭酒摇了摇头道:“心中无理,口中又如何说出理来说服士子们,强行言之,不过矫饰而已,这我办不到,下官恳请元辅先释放卢万嘉等囚于刑部的书生,否则这些士子必不肯散去。” 听周祭酒这么话,众官员想来,这恐怕是唯一的办法。 哪知张居正斩钉截铁地答道:“不可。” 没料到张居正拒绝的这么干脆。 张居正目光扫过众官员,疾言厉色:“律令只能出自庙堂,岂可出于书生请愿。他们敢裹众叩阙,就算再大的理,本阁部也不会答允!” 张居正说完,张党的官员纷纷道。 “元辅此言,真乃至理。书生叩阙,名为伸冤,实为议政,干扰朝廷决策。” “若说委屈,谁没有委屈,若有些委屈,就裹众胁迫朝廷,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若是今日迫于书生叩阙,答允了他们,放人离去,那明日他们就会得陇望蜀,要求解除禁书院,禁讲学之律令,后天他们就会要朝廷废除一条鞭法,清丈田亩,再后天朝廷即可废除变法了。” 张居正的决定就是最后的决定,方才打算向士子妥协的众官员立刻都绝了这念头。 周子义听了张居正这番话,脸色剧变拱手:“阁老的威风,下官今日真是见识到了。” 连周子义与张居正扯破脸了。 见这一幕,刘一儒,洪鸣起都是心底暗喜,此人不足惧也。 但其他官员想到,周子义都\''罢工\''了,眼下朝堂上还有谁能够劝退这些士子呢? 众官员都是毫无办法。 一名官员私下道:“元辅,京城之中响应此事读书人不少,若失再拖延下去,那么长安门前闹事学子会越来越多。” 另一名官员道:“再如此下去,朝廷颜面何存?” “再如此下去,情况不堪设想啊!” “此刻谁能在此挽狂澜于既倒?” “是啊,百官之中,又有谁能扶大厦于将倾?” “恐怕真是没有一人了吧!” 城楼上,众官员都是犹如热锅上蚂蚁在那乱转。 这时阶下一名官员上前向张居正道:“启禀阁老,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在城楼之下求见。” 众官员一听心道,好啊,这城楼上真是好戏连台啊,这涉事之人这一下子全部都聚齐了。 张居正听到林延潮名字,也没什么好脸色,道了一句:“传!” ps:谢谢大家关心,人已是没事,嘻嘻。(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八章 我就是林延潮 一群乌鸦盘旋落在了紫禁城的宫阙之上。 林延潮走到长安右门,随处可见手持枪戈的禁军士卒,武库里搬来大捆大捆的箭矢随意地摆放在地上,士卒们忙着给弓上挂弓弦。 林延潮走上城楼,随处可见官兵一脸茫然的蹲坐在马道上。 “林中允,元辅有请。” 林延潮随着官员来到城楼下,只见二十余名官员都是站在这里。 不少官员都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而如曾省吾等人看了林延潮一眼,随即转过头去。 洪鸣起看着林延潮心底想到,在这覆巢之局下,你还能有什么翻盘的手段? 洪鸣起没有料到,林延潮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走到张居正,申时行面前行礼:“下官见过两位中堂。” 张居正看都没看林延潮一眼,而是望着正前道:“林中允,来得何其晚也?” 其实林延潮不是故意这么晚才赶到的,因为他当时正在家中,赶来有些路程,本要往长安右门走,但通往道路上都被戒严,不许人通行。 林延潮只好改道往长安左门而来,但因皇宫各门关闭,林延潮又费了一番嘴皮子,禁卫才肯放林延潮入皇宫。 林延潮可以感觉到张居正此刻虽面色平静,但犹如一座快要喷发的火山,怒火随时爆发而出。 这时候解释什么都是错的。于是林延潮道:“下官来迟,还请中堂治罪!” 见林延潮头一句就服软,洪鸣起心底冷笑。 “问罪倒是不急,你能劝退城楼下士子么?” “下官正为此而来。”林延潮毫不犹豫地接口道。 其余官员一听林延潮这么说,都是心道,好大的口气。朝堂重臣都在这里,连礼部尚书潘晟,国子监祭酒周子义都没办法的事,你一个正六品官,哪里来的自信。 张居正听林延潮这么说,反而脸色一松道:“好,本阁部就知宗海不会令我失望。” 众官员听了张居正的话都是心道,这是怎么回事,林中允在此大放阙词,堂堂首辅竟把他的戏言当一回事? 有人则想经筵上,林延潮确是辩才了得,但这又不是经筵,对他委以重任,是不是太草率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请阁老答允下官两个条件。” 众官员一阵骚动,给个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你林延潮也不看自己是几品官,居然敢和张居正谈条件? 申时行朝林延潮含笑点点头,一旁张居正抚着长须,笑着道:“别说二个条件,十个又如何,不过是本阁部一句行与不行而已。” 林延潮道:“其一下官恳请元辅,一会劝说士子时,授予下官临机专断之权,可以便宜行事。” “此不可,”曾省吾站出身来反对道,“林中允以为自己是封疆大吏,还是钦差大臣,临机专断之权岂可轻易授之。” 张居正伸手一止道:“好,本阁部给你,不过需除了刑部放人之权,以及废除禁讲学,紧书院的政令。” 林延潮道:“下官知其中分寸,第二个条件……” “林中允,莫要得寸进尺啊!”曾省吾板着脸道。 一旁申时行却笑着道:“曾尚书,你何不让林中允把话讲完。” 曾省吾与申时行平级,但也不惧他,冷然道:“林中允,不妨掂量掂量自己,向元辅提条件,若是你办不成,一切后果由己自负。” 说完曾省吾退到一边。 林延潮道:“其二下官恳请阁老允开城门,让下官去城到学子面前分说。” 此言一出,众官员脸色都是一变。 张居正嘴角微微一动,曾省吾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林延潮向张居正长长一揖道:“下官此去若不劝退士子,就没想着回到城里,恳请元辅玉成。” 张居正熟视林延潮一阵道:“宗海真疾风劲草,但希望不要是个莽夫,好,本阁部答允你。” “谢中堂。” 林延潮说完转身离去。 众官员都后退给林延潮让出道来,连周子义也不由心道,此子虽不知天高地厚,但贵在此心难得。 值门禁军将领,听说要给这个年轻官员开城门后,惊得下巴都要脱臼。不过是张居正亲自下的命令,他只能开了半扇城门给林延潮出城。 十数名禁军正推开城门,林延潮身处黑暗的城门洞内不由想起,自己临出门时徐火勃,陶望龄恳切的眼神,以及山长自尽于书院那一天。 绝对……绝对不能让此事再发生。 城门推开一刻,城门洞里的禁军们手足无措的,轰然站起身,然后目送林延潮正了正衣冠走出城门。 林延潮走至桥上时,听见身后城门立即关上。 “城门开了!” “有官员出来了?” “朝廷竟肯派官员出门与我们谈?” 林延潮走到拱桥桥顶,桥下的几十名士子都是站起身来。 “朝廷终于派官员出门来与我们谈了,只是不知此人是谁?说话可有分量?” 林延潮远远望去,此刻河边跪满了叩阙的士子,他们纷纷朝桥上自己看来,目光满怀着期望。 不过待他们看到林延潮如此年轻,不由心底下沉,此人如此年轻多半官位低微,朝廷又派人来糊弄我们了。 而城楼上张居正,申时行他们也是看着林延潮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此刻林延潮对桥下众士子作了一个团揖,朗声道:“各位学子,在下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讲林延潮,受天子所托而来!” 河边顿时一片寂静。 一名士子不可置信道:“你就是名满天下的林三元?” “真的是当今状元公?” “不是冒名顶替的?” 面对士子的质疑,林延潮笑着道:“林三元有何了不起的?何谈名满天下?更有什么好冒名顶替的?” 听林延潮的话,下面的士子倒是一片笑声。 “没错,正是林三元本人!” “当年他中状元时,御街夸官我远远见过他一面。” “如此年轻,又着绯袍,不是林三元是谁?” 众士子听说是林延潮来时,争相起身来看,一睹真容。 林延潮索性走到近前,让所有士子们都看清自己,然后重新肃然一揖道:“诸位学子,我就是林延潮!”(未完待续。) 六百一十九章 先要好处 大明两百年士风。 士子重科举,官员重科名。 三元及第,两百年官员士子第二人! 连中三元,两百年官员士子第一人! 什么是科举神话?眼前桥上此人就是。 在场读书人对林延潮的文章,从科场八股,状元策问,到为学,漕弊论,西湖游记,以及自陈表,几乎篇篇耳熟能详,张口能诵。 林延潮名满天下,那么士子自是争相起身一睹状元公的风采。 城楼上的张居正等众官员也是出乎意料,众官员议论。 一名四十余岁的官员道:“未料到状元郎,在士子心中有这么大的名声。” “那是,因为他是林三元嘛。” 一人摇头道:“有名声却是不一定有用,那些士子都是横了心的,除非天子亲至,否则方才周祭酒早就劝退他们了。” 这时下面屈横江起身问道:“状元公,你是来劝我等离去的吗?屈某对状元公虽是一直心存敬仰,但此志不可改,所以还请状元不要白费口舌了,替朝堂那些奸臣作说客,如此屈某感激不尽。” 屈横江这么说,众士子都是纷纷附和道:“状元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实不必来趟这浑水。” 听了众士子的建议,屈横江点点头又继续道:“再说我等习永嘉之学由状元公所倡而来,若叶心水陈龙川可比孔孟,那状元公此功可比程朱,屈某等对状元公心中唯有敬仰,不愿与你辩驳。状元公若来劝我等离去,屈某与我等不会答一句,以免作口舌之争,坏了我等对状元公的敬意。” 屈横江这么说,林延潮无论说是与不是,都要陷入被动。 若是林延潮违背屈横江之意,直意继续劝说,如此就会激起众士子逆反心理,让屈横江等人集体当哑巴,不和你辩论。 换过来,林延潮阳说不是,阴为劝说,那也失去了读书人彼此之间的一个诚字。 不过林延潮怎会被这点问题难倒,当下反问道:“汝是国子监监生屈横江吗?” 屈横江一愣道:“微末之名,不意能入状元公之耳,实有辱清听。” 林延潮点点头道:“本官方才看过你们的状纸,汝名所列第一个,恐怕不止是本官,连元辅与圣上也对屈朋友也印象深刻。” 屈横江听说自己名字被天子记住,激动地朝皇城的方向叩拜四下。 然后屈横江起身对林延潮道:“贱名竟能上达天听,屈某已不枉此生。状元公既已面见过圣上,不知圣上之意如何?” 众士子们都是满脸殷切地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实际上还没见过小皇帝,不知天子是何决断。但用屁股想也知道,皇帝若是答允了士子的条件,自己还来劝说个毛线。 林延潮道:“尔等围堵宫阙,令御前不宁,惊扰圣驾,但圣上却叮嘱我等,士子请愿,必有其情,尔等问清情由,好言抚之,不可伤及一人,事后也不可罪及一人。” 众士子听了都是动容。 自古以来,京控叩阙风险都是极大。大臣左光斗的祖先,为免除家乡税赋上京告御状,其家仆持其状纸还未登闻鼓院,就被守鼓士卒乱枪捅死。 明朝在嘉靖时就规定,告状者于登闻鼓下及长安左右门等处撒泼渲呼者,拿送法司,追究教唆主使之人,从重问拟。所以众士子里屈横江等领头之人,这一次聚众叩阙上谏,都是抱着视死如归,不存侥幸之心。 现在听林延潮说天子不降罪一人,令在场士子们都是感动,不少人举袖试泪。 屈横江跪伏垂泪道:“圣上仁德宽厚。” 在场士子都是拜下齐道:“圣上仁德宽厚!” 哭声所至,闻着动容。 城楼上官员听了众士子们的哭声,半响才有一人道:“天子并未如此答允啊,林中允,这是矫诏啊,当问大罪!可是他方才又请了临机专断,便宜行事之权。本官此刻只能佩服林中允之急智,他实是谋定而后动,这番智谋吾实不及。” 另一官员道:“不仅如此,林中允还抓住其中的关窍。” “怎么说?” “士子自知叩阙后必被问罪,故而此来如背水一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林中允此举好比兵法里围城时,围三阙一,放给士子们一条生路。但凡人存此侥幸之心,必不会如之前那么坚决,况且林中允此举还替天子拉拢了士子,一举两得,此策实在是妙啊!” 在场官员纷纷点头,林延潮这处理实在精彩。 “不过此言一出,就算士子退去后,看来朝廷也不能追究了吧。林中允这是在包庇这些书生啊!” “还是先解眼下燃眉之急再说吧,若是林中允能劝退士子,一切都好说,若是不行……不说圣上,元辅都饶不过他。” 说话间,几名顶盔贯甲的将领,一并上了城楼向张居正行礼。 “神机营参将包信见过阁老!” “神机营游击陈大忠见过阁老!” “神机营游击徐庭见过阁老!” 见之一幕,众官员大惊失色,朝廷什么时候将神机营都调来。难道这就是你张居正最后的手段吗? 周子义身子颤抖,上前向张居正道:“元辅,此举实万万不可啊!” 周子义这么说后,众官员一并跪劝。 “元辅!” “元辅,还请三思啊!” 张居正沉思片刻后道:“神机营先行候命!” “是。”包信,陈大忠,徐庭一并退下。 此刻城下的林延潮心道,我此刻已将一切置之度外,矫圣命宽赦士子,既是打一张感情牌,同是也用张居正给我的便宜行事之权,先要好处,否则就算今日千辛万苦劝退士子,事后他们再被朝廷算账,那么永嘉之学照样会遭受沉重打击。不过一切都要自己能劝退士子再说,否则……没有否则。 这时一名士子向林延潮道:“状元公,既圣上既已宽宥我等,那也请圣上允民间讲事功之学,成全我等之意。” 林延潮看向那名士子问道:“你说请朝廷允民间讲事功之学?我问你可知何为事功之学?”(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章 采铜之学(多谢龙蠖不关情书友盟主) 被林延潮询问何为事功之学的士子,名叫姜启明。 姜启明是一名寄居京师的举人,屡试不第之余就博览闲书。 姜启明对永嘉之学,平日也多有涉猎,用功甚勤。后来京城士子里兴起了事功之学,旁人对此学很有兴趣,却苦于不得门径。于是姜启明用以往所学点拨了他人几句,被不少门外士子崇拜。 在理学上,姜启明自是不如当世名儒,但在永嘉之学上,他竟被人尊为经师,实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之感。 后来一次文会中,刑部的人出面给砸了。这一次他出了愤慨,也义无反顾地来此叩阙。 不过姜启明习永嘉之学在先,对叶适陈亮十分推崇,他认为林延潮的学说,只是借了二人的牙慧而已,谈不上有什么创见。 所以姜启明对林延潮心底并没有多恭敬,只是面上一揖后道:“学生所承乃叶陈两位先儒之教,不敢谈知事功之学,林中允所学不也是从此而来,此问难道是替叶陈两位先儒问我的吗?” 这话着实呛人,直令人下不了台阶。 姜启明话中的意思是,我们今日向天子请命是为叶陈的事功学,而并非是你林延潮的事功学,你林延潮别以事功学领袖自居,用以此身份来劝我们回家。 姜启明虽不客气,但听在林延潮耳中,却有一日千里之感。 永嘉学派流传虽不过近月,不料已发展至这个地步。 有人以自己经筵上所言,字字揣摩,宗为开创一派大师,有人以叶适陈亮的学说为经。这就好比读书人学儒学,有人从孟子之言学起,有人从朱熹之言学习一样。 对林延潮而言,并不在意这一点,他在乎是事功之学,是否有更多人学习,整日计较学派渊源,以何人为宗呢? 如此眼光和器量都太狭小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摆在林延潮也有两条路,要么继承前人衣钵,要么自己扛起旗来。 前者相当于王艮之于王阳明,后者则是王阳明之于陆九渊。 林延潮答道:“两位先儒之言,珠玉在前,起一派之学,但吾学却与两位先儒略有不同。” 这是要开山立派了! 这令尊叶适陈亮的姜启明有些不满,当面质疑道:“难道林中允之见,还要更胜于两位先儒吗?” 林延潮笑着,对着众士子们道:“此不敢当,吾以为学术之说,恰如人铸钱。古人铸钱采铜于山,而今人铸钱只买旧钱作废铜铸钱,以旧钱作新钱,既粗恶,又把古人的传世之宝毁坏,两边都没好处。”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士子都一阵骚动。 城楼上众官员都是也是动容。 有官员当场道:“就凭此言,状元公足可居当世大儒了。” 林延潮环顾左右,见众士子从他的话中有所启发,于是他向姜启明问道:“不知汝的采铜之见是什么?” 被林延潮这一问,姜启明不由赧然,因为他只会以旧钱作新钱。 但姜启明不服气,搜刮了肚子里所有的私货然后道:“既是状元公相闻,学生就只好抛砖引玉了。” “学生以为当今之世儒学没落,朱学陷于空谈无用,王学阳儒阴禅,不知学问思辨,朱王二学沦为俗儒之学。而叶陈两位前辈所倡的事功之学,乃外王之道,切乎于治平之略,一扫朱王二学的暮气,可为通儒之学。” 众士子一片叫好。 林延潮问道:“汝言必称事功,又可知事功为何事?” 姜启明想了想道:“事功为外王之用,修齐治平中的治国平天下,当然是思君报国,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姜启明很狡猾,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林延潮在自陈表里引用,他知林延潮要问难,故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言思君报国,苟利社稷,死生以之。那我问你,若有一日国家有事,用你行荆聂之事,刺杀敌主,此去有死无生,你可敢吗?” “这……”姜启明一时不能答。 林延潮没有穷问下去,而是向众士子们问道:“尔等今日叩阙,自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要你们以书生行荆聂之事,你们敢吗?” 在场近千士子听林延潮之言后,倒是有几十人起身道:“吾敢!” “吾敢!” 其余人倒是一阵默然,有人私下道:“我等儒者,说话前当反躬自省,言出则必践,荆聂之事,吾实不敢为之。” “是啊,说敢之人,又怎知不是秦舞阳呢?” 林延潮见此一幕,然后道:“荆聂之事,非大勇之人不可为之,你们若要问我敢于不敢,我只能说不敢。” 此言一出,众士子们一片哗然,他们本以为林延潮要以大义说教,却不料林延潮却当场自承不敢。 这又是从哪里说教起呢? 不过大家转念一想,都觉得林延潮说得倒是大实话。 在众士子面前,林延潮侃侃言道:“昔日唐雎使秦王,秦王大怒,对唐雎说,你知道什么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是也。唐雎答与秦王,我只知布衣之怒。 如专诸刺王僚,聂政刺韩傀,要离刺庆忌。此三子者,布衣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今日加上臣,就有四人了。若臣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秦王听后不敢辱唐雎。” 众士子听了都是入神,对唐雎的书生侠气,不由悠然神往,热血澎拜。 林延潮接下去道:“古人士风,至今思之,可是我没有荆聂之勇,若秦王面前,怕连唐雎也是不如。” 平日儒生都只教他们成仁取义之道,但这番自承不如的话,他们却是第一次听说。 但无论如何,林延潮每一句话,都引得近千士子都是认真倾听,连城楼上的官员们也是为之吸引。 众人纷纷心道,是啊,唐雎不辱于秦王,我们又有几人可以办到呢? 林延潮这时朗声道:“敢问诸位,若我等没有荆聂之勇,唐雎之义,是不是就不足以言事功,报国之事呢?” 此刻姜启明已是心悦诚服,当下十分诚恳地向林延潮深深一揖道:“方才学生鲁莽相询,眼下愿以弟子礼,请教状元公的采铜之学!” ps:再次感谢龙蠖不关情盟主的支持。也谢谢大家的打赏支持,码字好有动力。(未完待续。) 关于更新时间 关于更新,这几天大家也看到了,这两个月更新时间很不稳定。 晚上这一章是写不出来的,与大家说一下,所以放在明天。 年底事情很多,比较忙,比如今天晚上太困了,六点躺下去睡,睡到了十点。 家里人劝自己休息一下,更新停个几天,不要这么累,不过没办法,一日一更了,已经被大家骂很惨了,再请假就不要混了。 既然吃了这碗饭,那么点职人的操守还是要的。告之本书的新追的书友,本书更得虽不多,但至少三百六十五天是不间断的,入行几年逢年过节也没有断更过一天,就算短暂欠更也会马上补上,而且还有不定时加更,这就是可以承诺给大家的。 另外这几天更新的章节,大家也看了,需要查阅很多资料。 这样写吃力不讨好,且会流失部分读者。 但为什么这么写?因为是我的兴趣,乐在其中。 看过寿司之神,感触很深,入行学徒先要在店里打杂十年,店老板才教你如何作寿司,而店老板六七十年只做寿司,精益求精,终于成为行业大家。 相比幸福才入行五年半,入行前我就知道,写作对我而言是真爱,我很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一辈子。 既然要和她在一起一辈子,那就要好好待她。所以每个章节,我都有用心想过写出来,有时候会显得拖沓一点,但真心木有水过。 最后不敢要月票,就向大家求一下推荐票吧!(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一章 明月映万川 “请教状元公的采铜之学!” 姜启明向林延潮一揖后。 屈横江等士子,也如姜启明一并直起身一揖后,又重新坐下,远望而去如波浪前后起伏。 这近千士子的声势,连城楼上的官员都是动容。 这一幕仿佛如孔圣,当初垒土筑坛,于杏林设教,讲三千弟子,授七十二贤人。 又似王阳明在龙场,以天下为庐,开讲心学,士子云来,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 官员们不意,今日竟在此得见。 但见下方本是来叩阙闹事的士子,现在各个都面露郑重之色,向林延潮虚心求教。 这一幕实是匪夷所思。 林延潮袖袍一拂,也向士子们行以一礼道:“老子曾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吾学以一身而至天下家国,只在事功二字。是如明月映万川,天下之事,无不事功之事。” 林延潮的意思,要读书是读得越多越好,但要明道,却是越少越好,要想修齐治平,只在事功之中。如万千江河,共印一轮明月,合天下万物只是一理,我林延潮的明月就是事功。 这一句话令官员士子们沉思,事功不是王道的外用,修齐治平里的治平之略,而林延潮却说事功,也是修齐治平之事。 众士子们心底虽都有疑问,但却无一人质疑,他们生怕错过了林延潮的下一句。 但官员们则不会这么给林延潮面子。他们议论道:“林中允所言,天下之事皆在事功之中,那么此将仁德至于何处呢?没有仁德为轨,又事得是什么功呢?” 另一官员不屑地道:“陈龙川叶心水尚掩饰以王霸并用,义利双行之语,将性理与事功并举,怎么到了林中允口中只剩下了事功?此与法家何异?” 惊世骇俗之论,必有惊世骇俗之语解之。 众士子们静候林延潮的答案。 风拂过林延潮的官袍,他似回想起往事:“数年之前,吾方中解元,返回故里,见我蒙师。蒙师问我读书初心为何?我答曰,修齐治平。诸位可能要问,要如何修齐治平,如何自身达天下呢?” “当时蒙师说,儒字可拆为人需二字,人力有时穷,有时达,圣贤有云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 “力有穷时,独善其身,不劳烦别人,是为修身。力达者,上孝父母,中敬妻子,下爱子嗣,是为齐家。力更达者,出仕为官,为社稷家国谋事,是为治国。若达至天下,则可兼济苍生,是为平天下。吾师曾言,只要能作到如此,即可称之为‘儒’。” 城下城下一片寂静,连方才不屑的官员,露出认真倾听之色。 林延潮道:“这一次归省返乡,我欲再拜会蒙师时,他已是不在,但蒙师当初的耳提面令却一直记在心底。” “自食其力,此修身之功。老吾老,幼吾幼,此齐家之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治平之功!” “若行此三功,圣人所言‘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之大同之世还能远吗?” “是故我等纵使没有荆聂之勇,唐雎之义,也可以言事功。以一身而推天下家国,若吾辈效此,三代治世可成!” 话音落下,停顿片刻,林延潮目光看向场下,但见近千士子此刻面上都是憋得通红。 人不独亲其亲,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是礼运大同篇里的话,天下大同,是孔圣一辈子的梦想,也是每个读书人心底的梦想。 陡然间如雷掌声响起! 众士子们神色激动,奋力地鼓掌。 这一幕连城上的官员也是被震慑。 张居正,申时行脸色都露出莫名的神色。 而几名官员议论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乃孟子的推恩之说啊!” 一名官员道:“春秋之时,杨朱言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墨子言不分厚薄亲疏而兼爱,皆入歧途,唯孟子此推恩之论,深入民心。” 春期时,杨朱说要我拔一根毛来作为天下人谋利的事,我也不干。而墨子说,不分亲疏,无论你是我的父母,还是陌生人,都对你一样好,这就是兼爱。这两种学说,最后都没了,两千年来国人还是奉行儒家亲(动词)亲(名词)之道,先厚待自己,再厚待家人,然后才厚待别人。 “林中允以事功言推恩,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为治平之功,此功见德矣,此论新矣。” “朱子之论,以性理释修身,在释修齐治平,林中允以事功而释,另辟蹊径,且无一句在虚,句句在务实,可身体力行,此为真事功。” 一名官员长叹道:“明日吾就让吾幼子拜于林中允门下,也不知他肯不肯卖我这面子。” 国子监祭酒周子义见台阶下士子们激动之状,则是难过,吾一生勤于儒学,穷三代治世之道,教学生不可谓不用心,但数年之功,却不如林中允几句话下,收士子之心,此难为情矣。 士子们的掌声好容易停了下去,林延潮继续道:“故而何为功,利人利己,是为功,何为仁,爱人爱己,是为仁,故功在其中,仁亦在其中……” 啪! 啪! 啪! 在场书生再度鼓起掌来,将林延潮说到一半的话,打断了…… 不少士子都是举袖试泪,纷纷自顾道,朝问道,夕可死矣。 周子义嘴中虚张了两下,也是闭了下去,神色中反而露出了释然的神色。 儒家一直主张义命分立,崇义绌利,义利不两立。这是将义利二者,二元化了,但圣贤教我们‘惟精惟一’,义利二者不对立,要解决矛盾,一定要有‘一元化’的解决之道。 那么利人利己的事功,就是明月映万川里的明月,也是林延潮学说里,比陈亮叶适青出于蓝的地方。 “好!” 连站在城楼旁站岗的官兵,也是不由自主地鼓掌为林延潮的学说叫好。 众官员大惊失色环顾左右,见无数官兵脱去盔甲刀枪,站在城墙边听林延潮说听得入神,眼下说到妙处连他们也不由鼓掌叫好起来。 众官员见了这一幕,脸都青掉了。 这算什么? 眼下这算什么? 连本是自己人,与士子们对立的朝廷官兵,此刻都站在林延潮一边去了。 ps:感觉这一章远超我的水平。(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二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这些士子也就算了,但眼下连扁担倒了都不识一个一字的官兵,竟也为林延潮学说折服。 现在城下士子,城上官兵们都为林延潮摇旗呐喊的这一幕,着实打了这些官员的脸面。 怎么人与人差距就这么大呢? 同样是劝说,自己上阵被人喷回来,但林延潮却将劝说变成了自己的讲学。 官员们不知正因林延潮讲得并非玄妙的大道理,即便不通文墨之人,也能切切实实的明白。 看着屈横江,姜启明等士子们脸上的兴奋,以及被一下子点燃的热情,林延潮也不由为之感染。 这样的感觉,好似一个落难之人在荒原里行走了很久很久,以至于连说话都忘记,但突然一天遇到一群同样要走出荒野的人。 有什么能比与志同道合之辈一起,为了共同理想而努力来得更幸福,因为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前进,这就是吾道不孤! 林延潮又是数度想开口,但数次都是还未说,即被众士子们的掌声打断,不由无奈最后不由伸手按了几次,众士子们方才停下。 林延潮方才开口道:“圣贤之言片语,意有千万解,唯有事功方可思辩,躬践圣贤之意,故而行而后知……” 朱熹讲先知后行,将知行分为两体。 王阳明反对朱子的看法,他说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离知怎可谈行,离行怎可谈知。真知即是行了,不行不足为知之。 王阳明将知与行二元,看作一元,这就是知行合一。这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让无数人从知行的迷茫中走出。 也以此奠定了王阳明儒家大宗师的地位。 不过林延潮话音落下,部分士子心想,这不对啊,朱子说知而后行,王阳明讲知行合一也就算了,你林三元为了强调事功的重要,也不至于强调行而后知吧! 一名士子起身有几分底气不足问道:“状元公,学生有一不明请教,朱子有言,论先后,知为先,行为后;论轻重,知为轻,行为后。” “正因行为重,故而不得不慎之,若是不知而行,不学而行,如此实可忧。” 此士子这么说,众人都是深以为然。 城楼上刘一儒,洪鸣起几乎要拍掌叫好了,但看左右官员都替林延潮担心,这才没表露出来。但他们心底把不得这士子将林延潮问难道。 行而后知,对于现代人很好理解,这就是实践出真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对这个时代的士子们,就足以颠覆他们的世界观了。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答道:“学海无涯,唯有以苦学为舟,为学难道就不是行吗?天下之事,无不事功之事,躬践知之是为行,为学知之亦为行。为学不害人而利己,功也。无学是为无功,无功是为无知,故行为知先……” 激烈的掌声再次将林延潮的话打断。 连方才询问的士子也是神色激动地向林延潮道:“学生冒昧,状元公之论,学生心悦诚服。” 而洪鸣起则是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刘一儒也是面色铁青,真是没什么可以难倒林延潮的。 掌声稍歇,一名士子问道:“请教状元公,为学为功,我儒者还需以何为功?” 林延潮答道:“为学,自食其力,皆修身之功。” 王学虽提出知行合一,但又说圣人之理,吾性自足。于是王学各派围绕也要不要\''为学\''争议。 到底是明心见性,不学而明,还是儒家正统的勤学内察自省,以学而知? 王学中泰州学派里颜钧这一脉,专讲率性而为,自省自悟,有一扫古人之刍狗,自开开一片乾坤之说。 此论迎合取巧,很受下层百姓的喜欢。但林延潮明确反对这一点,泰州学派这点与孔子学而后仕的主张明显背道而驰了。 “父母恩养,跪乳而报,子女赡养,反哺之义,手足之情,既长且久,皆齐家之功。忠君报国,兼济苍生,皆治平之功。” 林延潮说完,一名士子突然道:“状元公所言兼济苍生,尚可理解,但古人有父而莫知其为父,虽有君而莫知其为君,故未有忠孝,亦未有不忠不孝。” “说一句诛心之话,此天下乃朱家一家一姓的江山,保朱家江山于我何利?于百姓何利?无利之功何以言功?” 狂悖至极之言,官员们一并咆哮。 此何心隐之流劣徒。 真无父无君之言。 张居正眉心一动,何心隐就是说了这样的话,而且还四处讲学,才令他动了杀机。 申时行也是为林延潮捏一把汗,这话若是解释不当,那么方才林延潮一番长篇大论可谓前功尽弃。 林延潮心道,这年轻人真无知无畏,什么都敢说。林延潮答道:“汝可知道亡国,亡天下之辩?” “敢问状元公,何为亡国,何为亡天下?” 林延潮道:“昔崖山之后,宋祚倾斜,元以北夷入主中原,我中华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此亡国亦亡天下。百年之后方得太祖驱除胡虏,复我中华,正吾衣冠,传祖宗姓氏,使日月重光。” “我中华之民自有我中华安之,岂可夷狄治我中华之民!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绝我衣冠,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可谓之亡天下。故保国即保天下,天下之兴亡,匹夫有责矣!”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真振奋人心之语,可以联想后世之时,中华每到了存亡绝续之时,总有仁人志士喊出这口号来。 鼓掌声顿时响彻长安右门上下。 热泪滚落儒衫,士子们都是边试泪,边鼓掌,拭泪后鼓掌,鼓掌后试泪。 问难的士子也是心悦诚服,向林延潮一揖退下。 一名官员向周子义问道:“周祭酒以为林中允之言如何?” 周子义眼角有泪花闪动,然后缓缓道,此言非一世之言,言者非一世之人。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张居正默念了几句后,对申时行,曾省吾道:“圣上在宫中必是久侯本阁部先去面圣!” 申时行,曾省吾一并躬身道:“恭送元辅。” ps,父亲手术很成功,看着书评里的话莫名的感动,拜谢大家关心和支持。(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四章 大大的忠臣 张居正居然放心的走了? 岂不是相信林延潮已是控制住了局面?就凭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刘一儒,洪鸣起见张居正一走垂泪心道,相爷,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谁来主持大局啊! 其余众官员见林延潮仍立于阙下,但此刻已全没有了方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众士子们反而是诚心诚意地向林延潮讨教。 此人居然将叩阙逼宫之事,变成了一场讲学,这说出去谁信啊?不说士子,连一旁的官兵们都是听得津津有味。 士子争相向林延潮,请教事功之学。 而林延潮是应对如流,有问必答。 但凡遇到士子问难,林延潮都似不假思索般,似于眉睫间得之妙语,三言两句之下即令士子们拜服。 这等辩才这等急智,每名官员在这一刻都只能是自叹不如,深感觉此子前途远大,不可限量。 至于对一旁的洪鸣起不由都是一并摇头,心道此人是如何之蠢啊,居然得罪了林三元,真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 城楼下众士子此刻已是拜服。 “状元公此言真拨云见雾,深解我等之惑,只是如此事功之学更应推广天下才是,吾等更不能见朝廷禁之。”屈横江起身道。 众士子们一并附和,经过今日林延潮的开坛布道,他们已是成为了林学的忠实簇拥。 但众官员都眉头一皱,林延潮此刻就是再大的能耐,也是劝服不了张居正,让他改变主意啊。 看着士子们渴求的眼神。 林延潮笑了笑道:“曾经有位古人雇匠人雕马。匠人取巨石而雕,三年功成,雇主视之甚奇,问匠人,汝怎知此巨石中有马?” 这比喻令众人不由莞尔。 林延潮道:“我辈口口声声言事功学,却不见事功,正如雇主见石马,而不见匠人三年之雕琢。” “学派之说名目而已,古人没有事功之学,难道就不求事功了吗?正如程朱不出,孔圣就不谈正心诚意?孔圣不出,三代就不知仁义?” 林延潮的话娓娓道来,说了一半众士子已是露出了深以为然的神情。 林延潮放眼四顾大声道:“事功之学,只在事功二字而已,几年之后,或许使事功之学不存,但只要大家记住事功二字,那么此学不死,甚至百年后数百年后,儒学已是道亡,只要我等记住仁义二字,圣贤之学不死!” 长安右门的城楼之上,申时行对左右道:“本阁部也回宫复命了,你们谁愿与我同去。” 城楼下的掌声如雷,响彻不止,曾省吾等堂部官员也是一并向申时行道:“吾等与阁老一并见驾就是。” “也好。” 申时行,曾省吾走后。 刘一儒对左右道:“我道状元公有什么本事,也不过是这口头事功的一套!” 洪鸣起在旁附和道:“刘部堂所言极是,此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刘一儒见洪鸣起点点头然后道:“本部堂先行一步。” 见刘一儒要走,洪鸣起连忙道:“刘部堂,你与阁老都走了,此地谁来主持大局啊?” 刘一儒拉起洪鸣起的手道:“此处还有你洪大人吗?洪大人,你可是国之栋梁,朝廷干臣,主持大局之事舍你其谁,不要推脱了。” “下官?下官连一个官兵都调动不了,万一士子们闹事怎么办啊?”洪鸣起急忙,却见刘一儒头也不回地走了。 “洪主事,借光!” 周子义跟着刘一儒,拂袖从洪鸣起面前走过。 “洪主事,借光!” “洪主事,唉!” “洪主事,还是想想如何与圣上交代吧!” 其他官员一个个从洪鸣起面前经过,最后只留下洪鸣起一个个孤伶伶地在城楼上。 此刻武英殿里,小皇帝手足无措地坐在殿内,四周都是只有他侍奉多年的心腹太监。 “自太祖开国来,还未出现过士子叩阙之事,而朕登基恰十年之际,居然出现此事,难道朕是无道之君,不配主此神器,以继承列祖列宗传下的基业?” 张诚等几名心腹太监连忙劝道:“陛下,切莫这么说,陛下登基以来,兢兢业业,实有为之君啊,此事说不定有人在后搬弄是非,陛下还请先进御膳,说不准立马元辅就劝退了这些士子回宫见驾了。” 小皇帝摇了摇头道:“朕哪里有胃口。可有去请林讲官?士子信服他的永嘉之学,若是他出面必可解决。” “方才宫禁回禀,说林讲官已是入了皇城,料想已是去长安右门。” “如此就好了,林讲官有应变之才,他必能劝退士子。”听说林延潮去了长安右门,小皇帝神色稍定。 小皇帝仍坐在武英殿里等候消息,但是张居正一直没有回宫,于是他又陆续派了好几名太监去长安右门探听情况。但回来的几个太监都是给他带来失望的消息,连一贯信赖的张先生,也是毫无办法,朝廷若不答允条件,士子就不肯离去。 小皇帝听了再度垂下了头,几乎捶胸道:“满朝大臣都不能替朕分忧吗?” 此刻太监张鲸急匆匆地奔回殿内,喘粗气言道:“陛下,林中允已……是到了长安右门……劝说士子了?” 小皇帝见张鲸一脸喜色,不由惊喜地问道:“林中允既来,那士子们可退去了吗?” 张鲸笑着道:“士子们仍未散去……” 小皇帝一脸失望道:“怎么连林中允也办不成吗?” 张鲸好容易喘匀这口气道:“陛下,瞧奴才这张嘴,话没说完,奴才该死。” “别该死了,到底怎么回事?” 张鲸道:“臣亲眼所见,当时众大臣们束手无策,唯独林中允不辞艰险,竟是孤身一人出城劝说士子。” 小皇帝听了惊道:“此真将生死置之度外,林卿家真的一个人出去了?” 张鲸笑着道:“是啊,陛下,若非奴才亲眼瞧见,谁知道林中允竟有如此勇气,古人有颜真卿骂李希烈,今有林三元劝士子!” “呸!你这个狗才,林卿家此刻还没死呢,你拿颜公相比,真是晦气,再说众士子们岂是如李希烈那样的叛贼?”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张鲸见小皇帝虽是骂人,但龙颜上却是带着笑意的样子,心底也不怕,只是叩头道:“奴才肚里墨水少,但是林三元是如颜公那样大大的忠臣,是断然不会错的。” 听张鲸这么说,小皇帝顿时哈哈大笑,然后走到张鲸面前踢了他一脚道:“那还要你说!”(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五章 林学 作内官都是深谱逢迎拍马屁之道,林延潮是天子钦点的状元公,又是宠信的近臣,张鲸当然捡皇帝爱听的说。 张鲸挨了天子龙足一腿,顺势一倒,犹如王八翻身,顺势一滚,又重新趴在地上。 张鲸这滑稽的样子,惹得小皇帝大笑骂道:“林卿家是如何与士子们说道的,你这狗才速速给朕说来,不准少了一字。” 张鲸道:“是,当时上千士子堵住宫门,官兵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内臣吓得是双腿直哆嗦啊,倒是林中允当时与张少师说,去了就没打算回来,是没有半点惧色啊!” 小皇帝点点头道:“林卿家一介书生居然有这等勇气,难能可贵啊。” “那也是陛下慧眼识人。” 接着张鲸就与小皇帝讲林延潮如何劝服士子的。 “陛下,什么采铜于山啊,什么唐雎说秦王啊,什么明月映万川啊,那些读书人,听了状元公的话,是又感动又落泪的。内臣肚子里墨水少,但也是能琢磨出状元公说得都是实实在在的道理,不是什么迂阔的话。” 小皇帝听后却是沉默,张鲸心道,坏了,莫非是林三元言语里有什么犯忌的地方,惹得陛下不快了。 却见小皇帝却道:“好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啊!” 小皇帝想起,林延潮自陈表里一字一句。 经筵之言,实臣之志,言可食,同季布毁诺,志可夺,不如于匹夫。 臣闻言必可行也然后言之,行必可言也然后行之。苟利社稷,生死以之,此臣之言,臣之行也,愿迹此生平,无愧此语…… 念到这几句,再想起林延潮在宫门前所为,小皇帝不由想到,林延潮真纯臣,没有一字虚言,正如他宫门所言思君报国,是句句身体力行。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我大明每个读书人,每个百姓都能有此心,如此天下太平,盛世可期,朕也可及尧舜!” 小皇帝目光跃过紫禁城的重重宫阙,仿佛看见心目中的盛世景象,那是历代圣贤所称颂的三代治世! 此刻殿外太监道:“陛下,张少师回宫来了。” 小皇帝被打断了思绪,道了一句宣,重新坐在龙椅上,方才憧憬尽去,恢复了平日的样子。 张居正入殿后向天子禀告宫外局势。 张居正没说几句。 申时行,周子义等大臣都来到殿上。 周子义一入殿就道:“陛下,臣身为国子监祭酒,才具不备,以至有宫门叩阙之事,一切责任都在于臣,臣不胜其职,罪责难逃,请陛下罢臣之职,着有司追究。” 众官员都是暗叹,周子义果真如之前所言,将学生闹事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小皇帝也知周子义的为人,为难地道:“此事周祭酒虽有责任,但你是三朝重臣,朕还需周卿来辅佐。” 小皇帝虽挽留,但周子义其意甚坚。小皇帝无奈道:“此事搁后再议。” 哪知周子义还没完又道:“陛下,臣还有本弹劾刑部侍郎刘一儒!” 刑部侍郎刘一儒一动也不动,心底却把洪鸣起骂惨了,此事全因洪鸣起而起,但他居然因此背了黑锅。 刘一儒跪下哭道:“陛下,此事臣有罪,洪主事请了堂谕,说清查私自讲学之书生,臣一时不察也就答允他了,之后事情种种,臣一概不知……臣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 刘一儒这么说,就是抛弃洪鸣起了。 小皇帝冷声道:“你之罪责稍后再问,刑部主事洪鸣起何在?” 众官一阵默然。 片刻后太监道:“禀陛下,刑部主事洪鸣起,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在殿外恳请面君!” 这洪鸣起,林延潮竟是一起来了? “宣!” 上了年纪的洪鸣起颤颤巍巍地走入殿内,众人都是看待死人一般的看着洪鸣起,然后又看向洪鸣起身后的林延潮。 但见穿着斗牛服的林延潮,举步迈入殿中。 经历了今日宫门叩阙之事,就算是曾省吾,刘一儒,对林延潮也怀有敬意。 不说他的胆识,就说他在宫门外所讲的经学。 林延潮之学看似出自永嘉之学,却又自承一脉,按照当世人说法,可冠称‘林学’二字。 就如同陆九渊启心学门径,王阳明发扬光大,故而王阳明之学,既称心学,也可称为王学。 而林延潮所讲,承于陈亮叶适,又与陈叶之学相较有独到之处,可称得上开宗立派,完全可称为‘林学’。 就这一点而言,在经学的地位上,林延潮虽远不及朱熹,王阳明,但已是超过了当今名儒罗汝芳,周子义,沈鲤等人,达到比肩理学大家湛若水,气学大家罗钦顺的地步。 眼下称林延潮为经学大家,丝毫不为过。 此刻殿下众人看去,洪鸣起白发苍苍,犹如风烛残年,而林延潮则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对比这一幕,恰似旧学已死,新学当立! 殿上众人目光都跃过洪鸣起,看在林延潮身上。 “臣林延潮(洪鸣起)参见陛下!” “洪鸣起你可知罪?”天子震怒。 洪鸣起叩头后,梗着脖子道:“陛下,臣无罪!今日林中允在宫门外的表现,更确认了臣之前所言,士子叩阙为人煽动之事。” “陛下,诸位同僚,若不是林中允自排自演了这出好戏,那些士子们怎么会如此配合,他们又怎么会被此贼三言两句的劝退,背后断然有人主导这一切。永嘉之学惑乱人心,对抗官学,林中允为了其说,不惜逼迫士子叩阙,胁迫朝廷,再排了这一出戏给大家看。此人实是包藏祸心,乃国之巨贼。不说其他,就凭他在宫门前,私自立说之事,就可请加少正卯之诛!” 少正卯与孔子同在鲁国,二人学说不同,被孔子说为是煽动人心之言。所以孔子上台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少正卯杀掉。而洪鸣起居然请皇帝杀林延潮,以禁他的学说。 啪! 御案震动,小皇帝拍案而起道:“朕看要加少正卯之诛的人,是你洪鸣起!” “陛下?臣无辜……”洪鸣起身子颤抖。 “金殿武士何在,剥下此贼的官袍,乌纱帽!”(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六章 矫旨 洪鸣起指责林延潮时,林延潮就候在一边,即使要以少正卯之诛时,也没有二话。林延潮的表情,仿佛是看着一个戏子在戏台上自编自唱一般。 天子玉音落下,武英殿里值殿将军一并涌上。 洪鸣起没有料到,小皇帝居然连给自己和林延潮当庭对质的机会也不给。 “陛下,臣无辜!” “陛下,臣实冤枉啊!” “此事乃林中允所至。” 小皇帝寒着脸坐在御案上,但见直殿将军一左一右抓住洪鸣起的双臂,直接将他的脸按在了殿砖上。 洪鸣起这时方才知害怕,鼻涕眼泪尽出道:“陛下,恳请你念老臣年迈,饶臣一命啊!” 众官员都是摇头,若是你方才能如刘一儒那般认罪,天子或许能网开一面,但你到了此刻仍是叫嚷,要给林延潮加以少正卯之诛,这不是罪加一等吗? 不说林延潮是天子近前重臣,就是他的经学中,提倡报国事功,兼济苍生,以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无论他是不是反对理学都不重要,最重要是他拥护朱家王朝,大明江山。 这样的学说,你加以少正卯之诛?天子要诛你才是真的。 洪鸣起虽是求饶,但值殿将军却丝毫不容情,摘去洪鸣起的乌纱,再剥去他的官袍。 见了这一幕众官员为之侧目,天子登基以来,还从来没有官员享受过这等待遇。张居正在旁默不作声,也是默许天子此举。 “将此贼交北镇抚司审问!”小皇帝金口直断。 洪鸣起听到这句后,身子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一般,如死狗般垂着。 众官员看向洪鸣起都是露出一抹同情的神色。 官员送到北镇抚司,让锦衣卫审问,哪里还有好果子吃?能留半条命出来就算很难得了。 这场洪鸣起与林延潮的斗法之中,洪鸣起可谓是完败。 洪鸣起就如此被值殿将军拖出了武英殿,殿上也恢复了平静。 小皇帝的目光扫过殿上,众官员不由心底一寒,原来他们一直顾忌张居正,但今日天子借士子叩阙,惊动圣驾之事,突然露了这么一手,是不是皇帝要一步一步收回自己权力。 是啊,士子叩阙,虽有洪鸣起处置不当在先,但也说明读书人对大臣不满,除了要求释放卢万嘉他们,还有要求废除禁止讲学的政令,故而直诉天子。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他们的脸面何在? 这时次辅张四维出班道:“此次士子惊扰圣驾,刑部虽有职责,但其因全在国子监监生挑头所至,臣肯请陛下彻查此事。” 众官员点点头,眼下洪鸣起责罚完了,代表天子对士子有了交待,眼下要追究士子的责任,否则颜面尽失,朝廷如何能忍。 这是官场上一贯各打五十大板的作法。 张四维此言一出,林延潮神色一动,在宫门前自己矫旨,赦免士子之罪,就是为了士子们求一道护身符。 林延潮也知凭借这道护身符作用太有限,但终能缓一缓。但政治就是这么无耻,这边朝廷刚温言劝退士子们,那边就迫不及待地算账。 这是打了自己的脸面啊!自己在宫阙前,前头刚说了天子赦免士子,后头朝廷就将带头士子尽数捉拿。 林延潮看了一眼张居正,他虽然当初是答允过自己,便宜行事没错,可是天子却不知道啊! 小皇帝心底对士子闹事,怎么能不恼怒,毫不犹豫地同意道:“这是正理,既是如此就交……” 小皇帝话音刚落,这边周子义就出班道:“陛下,此次士子闹事,全由微臣约束太学生不利所至,所有职责都在臣身上,故而恳请陛下治罪臣一人就好。” 周子义再度一人力扛此事。 张四维道:“此一码归一码,周祭酒约束太学生不利,确有其责,都责不尽都在周祭酒。太学生有狡诈艰险之徒,利用读书人不满的情绪,挑拨煽动士子闹事,这才是原因所在。臣以为朝廷应该治每一个有罪之人,不使其漏网,也不该枉罪于每一名无罪之人,让他无辜受冤。” 张四维的话,顿时得到了大多数官员们的赞同。 小皇帝也是点头道:“次辅所言有理,赏惩严明,方显朝廷之信。周祭酒朕知你爱护学生,但上千太学生中,难保没有一二宵小。这等品行不佳的士子,就算是圣贤也是教不好的,所以周祭酒不必尽揽其责。朝廷自有律法在,不会冤枉一人,也不会放走一个奸恶之徒。” 小皇帝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张四维领头,众官员一并道:“陛下圣明!” 小皇帝面露得色,周祭酒还要再说,但一旁与他交好的官员频频目视。 周祭酒丝毫不知,只是连连向天子叩头:“臣恳请陛下开恩!” “陛下开恩,网开一面!” 周祭酒不住叩头,几乎将额头都叩青了,官员们虽于心不忍,但只能装着没有看见。 正当小皇帝要下令时,林延潮出班道:“陛下,臣有罪,恳请陛下降罪!” 林延潮这一举动,众官员都是吃了一惊。 小皇帝也惊道:“林卿家,今日你劝退士子,实有大功,朕还在想如何赏赐你呢,你怎么说自己有罪?” 林延潮道:“陛下,臣有矫旨之罪。” 矫旨? 小皇帝又惊又怒,林延潮居然干出这等事情来。 小皇帝几乎站立不闻,手指林延潮颤声道:“林卿家,朕真看错你了。” “臣有罪!”林延潮叩拜道。 自古以来,失去皇帝宠信的大臣,比被皇帝厌恶的大臣下场要悲催十倍。 小皇帝定了定神,看向林延潮寒声道:“你是如何矫旨的,如实奏来!” 林延潮起身道:“陛下,臣为了劝退士子们,矫圣命,说陛下已是宽容了士子的罪责,故而士子们感念陛下之恩,故而才肯离去。” 原来如此。 小皇帝气稍消了一些,但仍是余怒不减道:“朕从未说过要赦免士子,你如此矫诏,虽是从权,但朕若再责士子,不是自食其言吗?” 话刚说完,小皇帝忽觉不对,若林延潮真是矫诏,如此大罪,为何方才洪鸣起不在自己面前控诉林延潮,甚至当时在场的大臣,太监怎么也没有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提到此事。 这其中有蹊跷啊!(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七章 公道自在人心 官员间一般都有一个默契所在。 就是下面的事,尽量不捅到上面去,大家尽可能内部消化。 久而久之,就形成所谓官场文化,那叫欺上而不瞒下。 如林延潮这一次向张居正请说便宜行事,然后在宫阙前故意矫旨,假传圣意说赦免士子的罪责。 听闻此事的言官,都不会追究。 倒不是林延潮矫旨合情合法,因为张居正掌摄政之权,总揽国事,这一次处理士子叩阙之事,也可以临机专断的。但他毕竟没有授予林延潮矫旨的权力,这是皇帝才有的权利,譬如皇帝授予钦差大臣便宜行事,急事可不请圣命。 不过因一切事情紧急,大家也不会当真,毕竟确实张居正,林延潮临危受命,确实可以便宜行事。更重要的是,御使就此事弹劾林延潮,那不就是弹劾张居正吗? 哪个言官敢弹劾张居正?你不要命了?京察考核大权可是牢牢抓在张居正手中呢。 所以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不将此事奏报给皇帝。真要找林延潮麻烦,弹劾他私立学说,都比弹劾此事更好。 所以林延潮向天子陈情说自己矫诏时。小皇帝先是震怒,但转念一想,不对,矫诏是何等大罪,怎么没一个官员向自己汇报此事。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官员们默认了此事。 朕虽是年少,但尔等大臣别以此忽悠朕,觉得朕很蠢吗? 小皇帝目光扫过殿上,众大臣都是很是心虚的垂下头。 好嘛,果真其中有文章。小皇帝心道。 这时张居正出班,之前他一直不说话,但这一刻却不得不出面。 林延潮看了张居正一眼,眉心一动。 “当初林中允向臣请求开城劝说士子时,曾请便宜行事,臣当时答允他了。”张居正向皇帝奏道。 原来如此。 小皇帝冷哼一声,果真背后有真相,幸亏朕留个心眼,否则就要错怪林卿家了。 张居正刚说完,曾省吾出班奏道:“陛下,元辅虽给林中允便宜之权,却没允他可以矫旨,林中允在宫外假传圣命,全是自作主张,臣恳请陛下明鉴!” 身为张党大将,曾省吾自是第一个要为张居正开脱。 曾省吾说得也有道理,便宜行事有很多种,虽也没说什么样行事算过线。因此矫旨可以算有错,也可以算从权,一切看大家自由心证。 不对,曾省吾猛然一醒,眼下朝堂研究的不是林延潮是否有罪的问题,而是是否捉拿带头闹事士子的问题。 林延潮本来完全不将此事捅到朝堂上的,那时他不仅无罪,凭他这一次劝退士子叩阙之功,不仅天子赏赐,也可获得张居正之赏识,那可是大功。 但他故意捅到天子面前,就是破坏了官员间的默契,损了张居正的颜面,还遭天子降罪,这是什么用意? 那就是他与周子义一般,宁可自己顶罪,也要朝廷赦免士子们! 此人从当初向张居正请便宜行事之权时,早就想到了这一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张居正等朝堂大臣,能够说话算话,事后真的不追究此事。 而是希望天子顾忌自己的名声,只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赦免了这些士子。 天子金口一开,即君无戏言。 大臣可以说话不说话,但天子不行,又何况这位少年天子,极度要面子,一心要作尧舜,你要他自食其言,无信于天下,如何肯? 所以林延潮就是算定了这一点,不惜自己待罪,也要保下士子们。 此刻小皇帝也不由踌躇起来,话已经是说出去了,此刻再责怪林延潮也是没有用了。堂堂皇帝,怎么能自食其言啊。 于是小皇帝也是无策了,向张居正问道:“张先生以为此事当如何呢?” 张居正看也不看林延潮,周子义一眼道:“臣以为再追究士子也是于事无补,况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何况天子呢?” “祭酒治学不力,理应领责,但念在其三朝元老份上,允其致仕之请就是,但夺去还乡恩遇。” “至于林中允……” 张居正话音一顿。 “……今日之事,林中允有功也有罪,但罪大于功,且平日为官持才而傲,有负圣心,可令其冠带闲住,并命其往都察院自陈其罪,再作定夺。” 众官员心底一寒,张居正的处置,可谓是铁血无情。 要在铁血皇权前,强行保住这些士子,可以! 朝廷要给两万名大小官员,天下三十万士子一个交待。 那么付出你的代价来。 张居正开出的价码,就是一名从四品国子监祭酒,一名正六品詹事府的官员的乌纱帽。 周子义被罢官不说,还夺去还乡恩遇,如归乡途中不能住驿站,朝廷不拨与力役,以及每月食米也没有,周子义一切官员致仕后的待遇都被剥夺了。 周子义本就求致仕,罢官还算好说,但林延潮的处罚却是更重,冠带闲住就是保留官身,但免去翰林院,詹事府的一切职务,同时还要去都察院为自己申辩。 若是都察院认为林延潮有问题,还要进一步降罪! 那时候可不是冠带闲坐这么简单。 周子义,林延潮两位官员不惜自己罢官,也要换得士子无罪,这么做值得吗? 有人以为然,有人不以为然。 张四维轻轻摇头,下首申时行露出不忍之色。 小皇帝眼眶有几分湿润,看向御座下跪伏的周子义,林延潮。他缓缓闭上眼,吐了两个字:“准奏。” 雷霆雨露具是君恩! 林延潮,周子义将乌纱帽脱下,抬起头来面对御座上的天子:“臣林延潮(周子义)叩谢陛下!” 二人叩拜数次后,提起官袍向后退行数步,转身离开武英殿。 武英殿外,暮色已降紫禁城。 远处宫墙笼罩在夜色之中,近处是天子仪卫手持金瓜长戟列于殿下。 两位太监上前,后面跟着十几名仪卫。太监道:“两位大夫,让咱家送你们出宫。” 周子义哼了一声,林延潮则拱手道:“有劳了。” 二人离开武英殿,太监侍卫跟在后面。 林延潮离周子义一步,对方虽免职了,但仍是保持六品官对四品官的官场礼仪。 “你之事功学除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句,其余尽是功利之说,不足取。”周子义不客气地道。 “非功利,是事功。”林延潮辩道。 监视林延潮,周子义二人离宫的太监,皆是不解。 二人今日遭夺官,本该是一脸郁闷才对,要不然也是对朝廷抱有怨气这才算正常,怎么这一出门就是争执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来。 “老夫还不是认同你事功学的一套。” “侍生也以为理学暮气已重。” “老夫返乡必著书讲学,斥你的事功之学。” “侍生也必争锋相对。” …… 作别时,林延潮对着周子义深深一揖,周子义则是点点头。 “祭酒保重!” “你也是。” 两日后,都察院。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合称三法司,掌管一朝刑律。 这三处是官员们平日远远避之的地方,平日轿子来到这里,宁可绕道,也不愿在这几个衙门经过。 此刻都察院大门外。 一名御史亲自送林延潮出门道:“申阁老早与我们关照过了,此不过是例行公事,请宗海宽心就是。” 林延潮笑了笑道:“有劳了,看来以后要常叨唠风宪了。” “哪里话,就当这几日来都察院喝茶好了。” 说完御史毕恭毕敬地送林延潮坐上马车。 马车驶回林府。 陈济川对林延潮笑着道:“有申阁老金面在,看来不用过多久,老爷就可以官复原职了。” 林延潮不以为然地道:“你只说对了一个字,金是要的,面则是次要的,只要打点到位,我就算再矫诏一次,也是无妨。” 陈济川忍不住笑出声,连驾车的展明手腕都是抖三抖。 见陈济川,展明二人的反应,林延潮不由道:“瞧你们,我说笑的。” 陈济川,展明摇头纷纷表示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行驶一半,马车却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老爷,你还是下车一看吧。”展明口气中有几分吃惊。 林延潮挑开车帘,见了车外一幕,却是惊讶。 林延潮连忙下了马车,陈济川则是跟着他的身后。 道左一名士子一揖到地:“宣府生员林志平见过中允!” 林延潮点点头。 “昌平县举子路兴见过中允!” “济府监生屈横江见过中允!” “沧洲生员姜启明见过中允!” …… 随林延潮行过,道路左右的士子如波浪般伏下作揖。 “江夏郭正域见过中允!” “嘉兴于大中见过中允!” “泾阳雒于仁见过中允!” …… 林府府门这时推开,徐火勃,陶望龄与十几名林府下人走了出来,但见府门前聚满了不知多少士子,正一一向林延潮作揖。后面的士子更多,来不及一一说清,只好勉强道个名字。 “岳封。”士子长长作揖。 “林品然。” “周正。” …… 徐火勃,陶望龄看着在人潮中行来的林延潮顿生自豪,此公道自在人心!(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八章 门生 万历十年。 张居正居首辅的第十个年头。 也是万历皇帝登基的第十个年头。 国人喜整数,特别在这第十年的整数上。 为酬张居正十年来辅政之功,天子加其太傅诰命。张居正位极人臣,其恩遇大明开国以来,无一大臣临于之上。 而临近新年,皇室内也有喜事,皇后王喜姐诞下一女,虽不是皇子,但也是皇家嫡女。 另当初怀龙嗣的王姓宫女,也就是王恭妃临产在即。 天子登基十年,皇后诞女,另有一妃怀龙嗣,两宫太后都十分高兴,命皇宫上下大肆操办庆典。 初一这日,天子御皇极殿,接受百官朝贺,并设宴赏赐诸大臣,赏赐大臣银币,至于三位辅臣,五位讲官另厚赏了彩币,银两,绸缎。 而居于家中,被勒令冠带闲住的林延潮,自不能赴宴,当然也没有赏赐。 冠带闲住后,林延潮的牙牌被上缴,连紫禁城都不能进。 初一至初三,紫禁城热闹非常,一片君臣同乐,共享太平盛世的景象,唯独林延潮似被朝堂上下遗忘了一般。 但对于忙碌奔波了一年的林延潮却没什么失意,反而打算借此过一个好年。都察院封印,林延潮免去都察院报道,正好抽空在家陪林浅浅度佳节。 不过虽是少了公事上的烦恼,但林延潮却仍是不得闲,反而府上是车马如市。 林府的大门前,来拜会的读书人可谓是络绎不绝。 陈济川又拿着厚厚的一叠拜帖来找林延潮。 手中拿着这么多拜帖,陈济川却对林延潮苦恼地道:“都是闻名而来的士子,要么是送礼上门,要么是景仰大名投帖,最难办的却是这些投拜师帖子。” 林延潮笑了笑不说话。 徐火勃点点头道:“是啊,这要拜入老师门下的,可是不少!老师在宫门前所讲\''明月映万川\''后,这事功学在京城士子里是真正流传开来了。” “众士子眼下都将永嘉之学,直接称为林学,不知多少士子每日习之,投帖上门的,送上拜师程仪的,都是要拜在老师门下。” 陶望龄点点头道:“幸亏老师现在冠带闲住,否则来得更多,而且多是趋炎附势之辈,现在门外才是真心求学之人。” 陈济川闻言道:“老爷,这帖子的事,你可需斟酌一二,若是再推却,则是伤了不少士子之心。况且里面还有不少老爷你的同年同僚引荐呢,这些人的面子可不能扫。” 正说话间于伯走了进来道:“老爷,门外有一人持翰林陈学士的帖子,说陈学士引荐他要拜入老爷的门下。” 听闻是陈思育介绍,林延潮当下对孙承宗道:“既是光学士引荐,不可怠慢,你先替我应酬一二。” 孙承宗应了后,连忙离去。 下面又有人持帖子上门,有数人还是拿着六部部堂的帖子,说是他们的亲戚,子弟要拜在林延潮门下,研习事功学。 林延潮自不可能亲自迎接,于是只能派孙承宗,陈济川,徐火勃,陶望龄见客。 上门的士子来头大一些的,由孙承宗,陈济川接见。 普通的士子,就让徐火勃,陶望龄代己接见。 忙碌了一整日,好容易送走了这些热情的士子,几人都是累得不行。 徐火勃不由道:“老师,孔圣当年教授三千弟子是如何办得?我等今日见了十数人,已是力竭。” 陶望龄在旁笑着道:“三千弟子孔圣也不是一一授之,子夏,曾子也曾代师传圣贤之道。” 林延潮看了陶望龄一言,微微点头,然后对二人道:“这几日上门说要拜入我门下的弟子,你们以为如何?” 二人一并道:“老师,大多人其意甚诚,并非是一时兴起,还有数十人都是来了一趟二趟,甚至好几趟的。” 林延潮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旁孙承宗道:“东翁,这讲学之事,还需谨慎,眼下东翁冠带闲住,身处嫌疑之地,若是在此讲学,难免会触人之忌,洪近溪可是前车之鉴在前!”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孙先生提醒。” 陈济川道:“可是老爷,这些弟子中不少都是大臣显贵所荐,若是贸然拒之,于这些大臣显贵的面上,也是不好看。” “以你之见呢?”林延潮问道。 陈济川道:“我看老爷不妨先收了这些人的拜师帖子,也算是收录门下,如此老爷不用出面讲学,触人之忌,也可收拢人心,为己之用。” “这不是拜师帖子成了门生帖子?”孙承宗皱眉道。 没错,就是门生帖子。 如林延潮一干同年,身上要常备一封申时行的门生帖子,如此出去办事方便。 这按道理来说,三品以上官员或者督学,地方正印官收门生帖子丝毫不稀奇,只是林延潮这区区正六品官,还是被夺职在家的官员,也收门生帖子,那就十分罕见了。 林延潮想了想,官场上对于收授门生忌讳也不忌讳,如果你是会试,乡试主考官,或者是一省督学,国子监祭酒,这就是公开收门生的途径,朝廷官员知道也不会有二话。 但是如果你不是通过这途径,大肆收纳门生,那么就有结党之嫌了。而且随意给了门生帖子,很多人就可以拿这门生帖子出去招摇撞骗。 这个时代师生之间,有权利和义务关系。 比如历史上顾炎武落难,有人求钱谦益帮忙,钱谦益说行,你让顾炎武向我递一封门生帖子,我就帮他。于是此人冒名给钱谦益送了帖子,顾炎武知道后表示拒绝,我怎么能当你这大汉奸的门生呢?于是就向钱谦益要回门生帖子,否则就要在众人面前澄清事实,钱谦益不得已,只好将帖子还给顾炎武。 故而林延潮也不好滥收门生,再说这些士子多是慕林学而来,想要研习经学的。若是林延潮收门生帖子,不就成了官场利益关系?成了结党营私之途? 林延潮想了想道:“也好,若是再拒之门外,未免也不近人情。若是这些人明日再来,就告诉他们拿几篇趁手的文章在身边,我看过后若是合意就收下,算是记名在旁,其门生帖子我会收下,但给不给,却要考核其功课品行。”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说妙。 一般官场上递门生帖子,都是请德高望重之人引荐,为师之人看过可以,就收入门下,两边就结成师生关系,这是比较重利益关系的方式,至于指点门生学问品行,那基本没有。 如此就脱离了真正意义上的师生了。 但林延潮不同,若是不合自己的意,就不收你的门生帖子,就是合意,只是收下你的门生帖子,好比学武里面的投帖,记名弟子。 之后林延潮还需考核学生的学业品行,若是林延潮认可,就在门生帖子上写上自己大名,交还给你。真正的门生帖子都是一式两份,以后士子就可以以林延潮门生的身份在外行走了。 这认可的方式,就好比是佛学里的印可一般。 这也是将师生关系,真正变成传道授业解惑的那等,而非官场上利益关联的师生关系。 如此既能收录真正要学经学的士子,也避免了结党营私,或者说就算是结党营私,也避免了当上此罪名。 “老师此举极是,宁缺毋滥,也免得有宵小在外借着老师名头行事,败坏了老师的名声。”陶望龄第一个赞成道。 徐火勃也是笑着道:“是啊,如此我们以后不更是老师的左膀右臂了吗?” 林延潮看向徐火勃一脸高兴的样子,自是知道他高兴什么,徐火勃,陶望龄二人可谓是林延潮一手培养的,将来是可以传衣钵的。 若是以后拜师人多了,他们二人自是水涨船高。 林延潮不由心想,自己这一划分,不就成了仙侠小说宗门里,外门弟子,内门弟子,真传弟子如此模式。 比如收帖子的叫记名弟子,给帖子认可的,叫门下弟子,然后如徐火勃,陶望龄这样的入室弟子,到最后还有传以衣钵的衣钵弟子。 而孙承宗,陈济川这等的就是长老。 这简直是开启了武侠帮派模式嘛,自己不就变成堂堂掌门了? 这脑洞确实开得有些大。 次日。 林延潮有意收录门生的消息一放出去,顿时士子云来。 虽说他们被告知,暂时不能先给门生帖子,但仍是有不少人愿意一试。 孙承宗他们依林延潮所说的办法,当场叫来人当场写了一篇事功学为心得的文章,以及趁手文章,荐书,履历等一并交给林延潮过目。 投献文章这一套,古人称为行卷。行卷也是士子自荐信,若是对方收下你的文章,就有提携你一把的意思。 当初林延潮得胡提学赏识,也是献他一篇文章,得他收录。 林延潮将文章一一过目。 林延潮收录也是综合数面考量,比如引荐这名士子的人,很有背景,或者是这个士子是显宦家子弟,当然优先考虑。 要么就是举人,监生出身,或者是科试中获得不错名次的。 还有就是文章里观点有一见之得,真知灼见的,这样的士子着重收录。 当然也有门生拜师礼送得特别丰厚,其他方面差一点,也是可以的,有教无类嘛。(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九章 拜师 窗外大雪纷飞。 灯火下,林延潮正细细读着文章,一面读,一面手中的笔不停。 每一名投帖之人的文章,林延潮都有仔细看过,并着一一批改。 不仅是文章上写了批语,甚至句词用法,甚至语病错字都一一改在文章里 当然这也多亏林延潮一目十行的本事,否则一般人哪里能如此。 林延潮写得极快,没过多久,就写完一封,无论合意不合意都会将文章,帖子让陈济川带出。 在书房外的天井里,雪花落在井里的青砖上,天井四面屋檐下摆着几十张椅子。 几十名书生穿着狐裘,棉袍,或站或坐,林府的下人提着茶壶,往书生手里的茶碗里添上热茶。士子们对手上的热茶并不在意,只是在热烈的攀谈着。众人都有志于事功之学,故而在场的多是志同道合之士。 不久陈济川拿着文章,帖子走出了门。当下所有士子都是停止了谈话。 “蒋越!” 陈济川叫了一声,当下一名二十多岁的书生来到陈济川面前行了一礼。 陈济川将文章和拜师帖子交给他说了几句,这名书生听后顿时露出沮丧之色,看了文章后道:“得状元如此尽心批改,纵不能得愿,但学生也是铭感五内。” “老爷说了,兄台与他不过缺了一些缘法而已,倒不是其他。” 两人重新作礼,这名蒋越的书生转身离去,一旁书童连忙赶着给他撑伞。众人再见对方,此人脸上的沮丧之色已是少了许多。 几名士子商议道:“此人乃是嘉兴蒋越,他的文章我看过,是不错,但匠气太重了些。” “匠气太重就是修饰文辞。方才写得事功策论,又不是重文辞,再好的文辞难道能出状元公之右。状元公收门生,绝不是要那些只知寻章摘句的书生。” “不错,我等都是来求经义之道,宫门前吾闻事功之道,仿佛如见一片新天地,若不能拜状元公门下,此生憾矣。” 众人谈论间,陈济川又是来到天井里。 “许文昌在吗?” 一名三十多岁穿着粗布棉袍的士子,走来忐忑地行了一礼。 陈济川说了几句,但见许文昌脸上露出大喜之色。 这等喜悦之色,犹如许文昌刚刚榜上提名了一般。 一旁众人看了也无不羡慕。 “学生谢过陈管家。” “先不着急谢,还是见过老爷再说。” 当下许文昌由陈济川领路,走至天井旁林延潮的书房。 书房中点着炭盆,比天井温暖许多。 许文昌向正在伏案批改文章的林延潮拜下道:“学生无锡茂才许文昌拜见状元公。” 林延潮停下笔,转过身对许文昌笑着道:“你的文章我看过了,如欲折衷天下之义理,必尽考详天下之事物而后不谬这一句,于我深有所得。” “谢状元公夸奖,学生于事功之学不过初窥门径,愿拜入状元公门下穷极此道。” 说完许文昌双手捧起自己的门生帖子和文章。 林延潮从许文昌手里接过帖子和文章,交给一旁的孙承宗后道:“从此以后你记名于我门下,但能不能出师,要看你平日所学,为人品行。” 许文昌大喜道:“弟子记住了,多谢先生。” 古人一般师生之间,都是称先生。 若学生对先生,表示更进一步尊敬,则可称老师。 比先生,老师更进一步的,就是称夫子了,这好比学生把老师,当作孔圣一般在心底敬仰了。王世贞就曾讽刺,说官场门生称座主,不过是老先生,但严嵩当国时,就有门生谀称严嵩为老师,更有甚者,竟称严嵩为夫子。 林延潮笑了笑,见许文昌无比郑重地行叩头之礼。 之后下人捧上茶来,许文昌郑重其事地端过茶来向林延潮奉上。 林延潮喝了对方奉上的茶水,看了一眼呈上的拜师礼,然后离椅将许文昌扶起:“以后需勤学勉力,不可懈怠。” 如此师生名份就这么定下了。 许文昌走出门后满脸喜色,神采飞扬,不少士子见了这一幕,都是羡慕,一并上来向他祝贺。 “许兄,先我等一步!” 许文昌笑着:“侥幸而已。” 众人仔细打量许文昌,也不见得对方多出色,反而他的布袍不起眼处打着几个补丁,不免心想他能得林三元赏识,我又为何不行。 也有人想,听闻名师择徒极严,我以为状元公身为帝王师,眼界不同于常人,却不想不严于择徒。 林延潮择徒确实不严,因为所用是宽进严出的标准。 儒学从没有道不可妄泄,法不可轻传之语。儒家先贤讲学时,一贯主张你只要肯来听我讲课就是我的弟子,甚至你心底不认同我也没有关系。 甚至人戏称,你教你,并非是我认可你,只是我这个人爱诲人不倦罢了。 你拜在我门下从学,要我认可你,就必须出师。 比如孔子以诗、书、礼、乐教授门下三千弟子,但最后能贯通诗、书、礼、乐,身兼六艺者唯有七十二人,这就是七十二贤的由来。 三千弟子,名著青史不过七十二人。 孔子实行的就是宽进严出的标准。 如此对弟子约束自是极宽,儒学从不讲一人终生只能拜一师,你拜在我下读书,也可摆在别人门下。孔子门下弟子除了颜回都曾去听少正卯讲课,孔子知道了也没有约束弟子,说你不准去,两个你只能选一个。 还有就是拜师礼也是随意,儒家讲究的是心仪成礼,辅以束修而已。 如孔子弟子中子贡富甲一方,以重金资助孔子周游列国,子贡之赠,孔子没有辞。还有穷得响叮当,又想拜在孔子门下的士子,孔子说也行,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大意是孔子说,自行带一束肉干向我拜师的弟子,我从没有不教的。若孔子认钱不认人,如颜回、子路、卜商、冉求、仲弓、原宪、伯牛等出身寒门的学生,都无法成为他的弟子。 见许文昌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众书生们不免问许文昌,你给了状元公多少拜师礼。 许文昌惭愧地道:“不过六礼而已。” 拜师六礼即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干肉。这是民间拜师再简单不过的礼仪,但此区区六礼就能拜在当今帝师,翰林学士,三元及第的林延潮的门下,这是何等便宜之事。 在场大多数拜师礼带得不甚重的书生,都是松了一口气,心底对林延潮的感激更甚。 不过其中也有一人却眼珠一转…… 片刻后,书房里一名士子向林延潮行礼后道:“禀状元公,学生家贫,不能支束脩。” 林延潮搁下笔上下打量了这名士子,确实不甚富裕的样子,然后点点头道:“此无妨,可缓一段时日,但束脩之资却不可不纳。” 林延潮也是随意之人,若是每名弟子各个都有子贡之财,那当然最好,但若是没有也行,肯给干肉的也行。 林延潮这么说后,这士子没有丝毫感激,反而理所当然地道:“学生有颜回之志,亦有颜回之贫,听闻状元公也是贫寒出身,当知我等之穷苦。今日状元公得志,却索束脩之资,岂非忘本。故而学生恳请状元公免去束脩,待宽裕后再偿。” 林延潮淡淡地道:“不错,你的束脩之资不在我眼底,但古人空手不相见,空手拜师,此非礼也。你还是先回去,想通了这个道理再来。” “学生……” 这士子还要说话,却被一旁陈济川打断道:“老爷已是发话,这位兄台还是先请了。” 见陈济川逐客,那士子只能离去,走到门口,突愤然转身道:“状元公,学生闻圣人之教,在于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如颜回一贫如洗,但先师对他却赞誉备至。” “弟子愿以颜回事先生,状元公为何不能如先师待颜回。吾此来以为状元公乃雅量高致之士,但今日见之不过尔尔,若今日之事为外人道之,天下之人会如何看状元公?” 闻言林延潮眉锋一动:“站住!” 这名士子以为得志,停下脚步负手问道:“状元公,有何高见?”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汝非颜回也。我问你功字怎么写?” “一个工一个力。” 林延潮道:“不错,功字从力从工,以劳定国也。无力焉能言得,无力焉能言道。” “汝不自行束脩,从我而学,与不劳而获何异?此非事功之道,也不成礼数,故而还是请你另择名师吧!当然你也可道与外人,看看天下人笑话的是谁。” 那士子听后无言以对。 顿了顿林延潮又道:“你非吾徒,这句话我本不愿教你的,但教了你,你需有所偿。” 那士子道:“学生身无分文,状元公还要怎么办?” 林延潮点点头道:“身无分文那无妨,济川,将此子给我丢出府外!” 陈济川冷笑一声,招呼几名孔武有力的下人进屋将这名士子拿住。 “此有辱斯文!”这士子叫道。 但是却无人理会。 片刻之后,陈济川拍手而去,但见林府门外的雪地里,这名士子四脚朝天地摔在上面。 六百三十章 讲学 这日来府的有二分之一的士子都被收录。 也就是上门的近五十名士子里,林延潮收录了二十余人。 入夜后,又是数名士子来到林府。 “谢状元公的再造之恩。” 监生屈横江,举人姜启明,郭正域对林延潮叩了头。 林延潮一一搀扶三人起来道:“再造之恩,实在言重了。” 屈横江正色道:“没有言重,若非状元公,我们三人此刻都已身陷囹圄,此番鲁莽行事,还累及状元公与祭酒被夺职,我等于心有愧。” 一旁姜启明也是道:“是啊,状元公为了在天子面前保下我等,累及罢官,实与我等有再造之恩,今日此来,是请状元公允我等服弟子之劳。” 郭正域点点头道:“请状元公允我等所请。” 林延潮见三人其意甚诚,于是点头。 这三人都是叩阙时领头的士子,自己对几人有施恩,若是收录门下,将来可成为林学的骨干。 林延潮笑着道:“也好,诸位与我也算神交已久,既是如此,你们拜师考核的文章,可以免了。” 众人齐笑,下人奉茶,三人一一给林延潮敬茶,算定下师生名分。 于是几人重新坐下,谈古论今,谈及被囚在刑部的卢万嘉等十几名士子时。 林延潮与屈横江,郭正域道:“你们且宽心,为师打听过,洪鸣起被押入诏狱后,刑部里暂时没有人敢为难他们,至少是不敢用刑了。不过要想放出来,却要看元辅的意思,此为师力不能及。” 三人都知林延潮已经尽力,忙岔开话题聊其他的。 屈横江性子豪爽,谈论尽兴时常抚掌大笑。 姜启明高谈阔论,不乏妙语。 唯独郭正域言语甚少。 林延潮对这三名弟子甚喜,自己也是谈兴不减,足足聊了一个时辰方才告退。 数人走后,陈济川,陶望龄见林延潮神色甚喜,陈济川不由笑着问道:“老爷,可是收了得意弟子?” 林延潮笑着道:“当然,横江可比子路,正域可为子游。” 子路,子游都是孔子门徒,位列十哲之一,林延潮这么说将二人评价极高。 “恭喜老爷收得高足。”陈济川向林延潮贺喜。 倒是陶望龄听了不说一词,有几分闷闷不乐。 林延潮看了陶望龄一眼,知他的心思,对他勉励道:“横江,正域自有长处,而望龄则可道南!” 陶望龄闻言,方才闷闷不乐之色一扫不见道:“谢老师赞誉。” 当年杨时于洛阳师从二程中的程颢。杨时学成后返回南方老家。送别时,程颢目送杨时的背影,欣慰对旁人道:“吾道南矣!” 后杨时果真在东南讲学传道,信徒无数,洛学自此南传。 林延潮这么对陶望龄说道南二字,有衣钵期许之意。 之后数日之间,林延潮又收录了七十余名门生。 林延潮收录门生的标准,不择出身,只要你有略有所长即可(出身好,文章好,背景大,科名高,甚至拜师礼给得多),即可收下拜帖,当一名投帖弟子。 由此可见林延潮收徒的高通过率,几乎没什么门槛。 除了屈横江,姜启明,郭正域等,还有不少叩阙的士子,也被林延潮收录在门下。 这么多人师从林延潮,将来于林学自是大有好处,只是选择一个讲课地方倒有几分难处。 林府上肯定是不行了,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而且惹人注目。 于是屈横江他们替林延潮四处奔走,在国子监旁找了一处宅院,供给林延潮讲学之用。 这宅院莫约有三亩大。 林延潮走进前院,就满意的点点头对一旁候着的十几名弟子道:“此前院十分宽敞,稍作清扫,可坐得两三百人。” 左右弟子一并道:“先生说得是。” 林延潮迈步走过院门,众弟子们随后从行,但见院后一排五间正房,正房左右还有卷棚。 林延潮对弟子道:“此五间正房可作学厅之用,左右卷棚,可歇息藏书。” 屈横江道:“只是年代有些久了,未免失修。” 林延潮笑着道:“无妨,略微修补就是。若是真的华宅美厦,倒也不是读书进取的地方了。” 众弟子一并称是。 定下正堂后,林延潮来至后院,见有一处水榭,水榭旁万竿青竹随风而动,不由点点头道:“此处甚好,为学之余,你们可在此休憩,以解疲乏。” 众弟子都是笑着道:“先生满意就好,我等无需考虑。” 林延潮对这处宅院十分满意,这里离自己府上只有一条街的路程,来这里讲学十分方便。虽说屋舍虽是破旧,但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行。于是林延潮拿定主意,拿此作为自己讲学布道之地。 当日林学近百名门人一并赶来。 几名士子一入院子就见院中栽着高槐古柏,还有数名年轻的士子,在院内拿着扫帚扫雪。 几人笑着道:“好个清静的地方,此乃读书的好去处。” 几人都是大笑,穿过前院小门,来到五间正房拼作的正堂处。 正堂上悬着一匾额,匾额上写着‘学功堂’三个字。 几人驻足一阵,一人问道:“学功何解?” “学功,当然是以学为功啊。” “是啊,先生不是说过,为学,自食其力,为修身之功,此事功之本。” 几人一并进入学功堂,但见堂内摆着一排排的杌椅,从前往后有十几排这样。 厅堂里杌椅排得满满的,唯有中央,左右各留出一条过道。 堂上已来了不少士子,众人初见都是不相熟,彼此相互作揖忙着认识。堂内也有不喜交游的士子,就一人坐在偏僻的椅上,捧着随身所携的书认真读起,传出郎朗读书声。 几人心想,大家以后一并拜在林延潮门下,即是同窗共学了,上前结纳才是应有之意,于是几人举步上前与其他士子通名。 待杌椅差不多坐了三分之二以后,头戴幅巾,着一身深衣的林延潮来至堂上。 众士子们忙噤声,各自坐回杌椅上。 师道尊严,惟师惟上,都是儒家一贯所持的,所以众士子看向林延潮满脸皆恭敬之色。 六百三十一章 道统论 林延潮第一堂课讲得是什么? 众弟子不由都怀揣着期待。 林延潮站在堂上目光扫过众人,先拿出一册,命一旁的徐火勃持册让每名门生都在册上画卯。 众弟子见此不由生出新奇之感。 林延潮对众人道:“此举名为签到,大家既拜在我门下,课业当时时察之,若讲学之时不能至,何以谈为学,这也是无规矩不成方圆。” “是,先生。”众弟子皆称是一一在册上画卯。 而另一弟子,陶望龄则是端来一尊石磬,放在林延潮身前的讲案上。 待弟子们画卯后,陶望龄,徐火勃坐在讲案侧的左右椅上,然后林延潮以小锤轻敲石磬。 叮一声轻响后,学功堂重归肃静。 林延潮起讲道:“孟子曾有言,由尧舜至于汤,由汤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孔子,各五百有余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孟子此言说得是自己所学之统,由尧舜,汤,文王,孔子一脉相传,孔子之后,以其学统所传自任。” “后此学统之论,为朱子所承,朱子曾言周子,二程,得孔、孟不传之绪,而朱子又得二程之传。是以理学学统是孟子,周子,二程,朱子,并视学统为道统,尊理学为儒学正宗。” “而陆象山言因读孟子一书中,万物皆备于我,有所领悟,并道孔子之学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他所学承之孟子,因而心学学统亦承孟子。而后众所周知,阳明先生承陆象山之统,将心学发扬光大。” 众士子听林延潮之言,都是不明所以。 林延潮不是讲事功学吗?怎么讲起理学,心学的道统来了。若是林延潮讲这个,那么理学心学的宗师,随便一个来都比林延潮讲得好几倍。 但林延潮继续道:“横渠先生的横渠四句里有云,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有人言事功学承何圣贤所学?其学统上无所承接,凭空而出近乎法家,你们以为然否?” 听了这句众人才明白。 林延潮要说的是事功学的学统,也是道统。 战国时百家争鸣,除了主张向将来看的法家,其余学说如孔墨老庄,儒家墨家道家都是向过去看。 他们推崇先王之治,觉得战国之乱,祸害起源于人心不古,故而他们都想恢复先圣时那等淳朴民风,故而各家学说,都说自己继承了先圣之学,故而讲学统道统。 唯独法家不法先王之治,商鞅就说过,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所以法家提倡治道不法古,主张锐意改革,因为历史是在不断进步,而不是一成不变的。 因此儒墨道家中,独法家不讲传承。 而永嘉学派好似从南宋时凭空而出,但偏偏又说自己是儒学一脉,未免令人有些不信服。加上永嘉学派主张事功,主张变法强国,思想近乎法家,所以被认为纯粹是披了儒家学说的皮,行得还是法家那一套。 现在林延潮说事功学学统从何而起,众士子都是一脸茫然。 林延潮道:“事功之学为儒学一脉,由孔子传至子贡,子夏。” 林延潮此言一出,仿佛半空响起惊雷,众士子们都是一醒。 众人都是心想,儒学由孔子而兴,故而推孔子为源不为过,但子贡,子夏启事功之学,我们怎么不知道。 咱们虽然书读得少,但林三元你也不能乱忽悠人啊。 见众人震惊之色,林延潮是丝毫不出意料:“朱子有言,子贡虽未得道统,然其所知,似亦不在今人之后。” 这是朱熹夸子贡的话,说子贡虽没得道统,但孔子之学他也是学的差不多了。 其实不用朱熹讲,大家也知道论语里孔子与子贡的对话是众弟子中最多的,子贡篇幅也是众弟子中最长的。 子贡辩才还极好,连孔子也承认不如子贡,此外子贡处事还擅变通,孔子评价他为‘达’。众弟子中孔子对子贡器重,也仅次于颜回。 林延潮续道:“子贡经商务实,开儒商之祖。周天子告朔诸侯,诸侯受朔时要杀活羊祭祀。后鲁国君已不用告朔之礼,子贡提议将祭祀的那只活羊去掉,孔子责子贡,尔爱惜那只羊,吾却爱惜其礼。” 商人重利,一贯为理学鄙视。 但事功学提倡经世致用,通商惠工,反对重农抑商之策。所以子贡经商求利,不合理学,却合事功之学。 至于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则表现了子贡重实用不墨守旧礼,这也是事功学的精神。 林延潮道:“虽子贡没有著书立学,但览其事迹,也可视为事功学之先贤。” 听林延潮这么解释后,众人也算认同子贡地位。 “至于子夏,孔子之后,讲学西河,教弟子三百人……” 子夏是孔子亲传,论语里子夏说过一句话,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就是道德上大节要守住,但小节可以变通。 “……并授魏文王为王者师,又授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李悝……李悝篡法经,商鞅挟法经入秦……” 听着子夏的教学经历,众人不由佩服,论教学经历,这是何等牛逼。 魏文王在战国是媲美秦孝公的存在,任用儒家之田子方、段干木,法家之吴起,李悝为大臣,儒家法家大臣并立朝堂同心协力,魏国因变法而兴盛。 魏文王事子夏为师,用子夏的学生田子方、段干木,吴起,李悝为变法骨干,等于就是用他的学说治国了。 此外子夏弟子里田子方、段干木继承儒学,禽滑厘是墨子首徒,吴起合兵家法家,事迹妇孺皆知,就不多说了,主要是李悝还是法家。 李悝为法家鼻祖之一,开战国,也是中华变法之河,他写了一本书名为法经。后商鞅挟法经入秦,得秦孝公重用,主导秦国变法。 法家中李悝,商鞅都可谓承子夏之学。 子夏学问是孔子亲传,但他之学重于儒学里的务外经世,故而有别于子思,子张,在儒学中另起一脉。 所以众人听林延潮这么一解释,称子夏启事功学,也有道理。 “子贡,子夏后传荀子……” 听到林延潮提到荀子这个名字,众士子心底一噔心道,果真有他。 子贡,子夏都没有学说留著后世,只能从别人只言片语中察起主张。 但荀子不同,他有学说传世,读其书称荀子之学为事功学开山祖师,那么再适合不过了,简直不容置疑。 荀子与孟子时代相近,但主张却是南辕北辙。 荀子的学说,受历代儒家学者的抨击最多,甚至有人主张将他从儒家门籍里开除出去。而对林延潮而言,他对荀子的性恶论不那么认同,但他的学说与事功学确实相近。 比方李悝是子夏的弟子,商鞅是子夏徒孙。法家里同样显赫的另两位人物,韩非,李斯则都受业于荀子门下。 荀子与子夏一般,都继承了孔子的‘外王之学’。 荀子讲,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还讲礼以定伦,法能定分,主张礼法并举、王霸混用。 孟子所倡‘法先王’,荀子则倡‘法后王’,这争论就好比当初周子义与林延潮争论,周子义说要法就法三代先王,林延潮说三代可法,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可法。 荀子曾去过秦国。 当年孔子西行不至秦,但荀子对秦国评价却极高,说秦国百姓,吏,大夫皆有古风,政治清明,仿佛无人治理般,几乎古时之治。 荀子还赞治之至矣,秦类之矣,意思国家大治至秦国那个程度就行了。 别人都以为荀子很推崇法家治下的秦国,但荀子话锋一转,却道秦国什么都好,但偏偏没有儒。 荀子还说,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 就是国家治理之道,要么纯粹以王道,要么王道驳以霸道,没有儒怎能不亡,这就是秦国所欠缺的。 弟子李斯曾对荀子说,秦国之强,是因为非依靠仁义去为之,如此做事能放开手脚。 荀子告诫李斯,舍仁义而行,这是舍本逐末,乱世就是这么来的。 李斯最后没有听,仍西行去了秦国。 说到这里,日冕所指已是过了一个时辰,林延潮顿了顿,示意稍稍休息,自己离开学功堂。 众士子们方才听着林延潮侃侃道来,皆觉得他的话中有至理在其中。 议论时,众人还归纳其道统之说,若说理学道统,是曾参,子思,孟子,以及后来的程朱,他们务孔子所传的内圣之学。 那么事功学道统则是子贡,子夏,荀子,务儒学里的外王之学。 还有人道,儒学道统里也有务外之学,看来务外不是法家所创,而是法家师法儒家而来。 此言大家都觉得有几分道理。 士子们又心想,那么荀子之后,事功学学统应是龙川先生心水先生继承了吧。正如孟子之后,学统为北宋时周子,二程继承。 林延潮回到学功堂,将石磬一敲。 石磬响后,众士子们都停了议论。 林延潮又起讲道:“荀子之后,事功学之学统传之……”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 “……传之董子。” 林延潮说完,众士子们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都生出竟然是他的想法。 ps:这一章理论讲太多,可能不少读者不喜欢,但却十分有必要,因为道统说,是林三元的大杀器,要具体讲一下,下面大家才不会一头雾水。 六百三十二章 轰动 董子就是汉代大儒董仲舒。 就是历史课本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但董仲舒没这么说过,他的原话是‘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汉武帝落地到实处的,则是‘罢黜百家,表章六经’。 见弟子们议论纷纷,林延潮一敲石磬,堂上又安静下来。 林延潮道:“非董子,无我儒学之今日,但朱子认为董子没有继承孟子之学,不足以承道统。但吾却以为董子之学,在于儒法合流!” 儒法合流! 这一声犹如一记钟声,响在众士子们心底。 “法家尊权,儒家尊君,此两家相合之道。故而董子以春秋大一统,取儒法两家之共识。” 这话怎么解释? 孔子曾说过,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荀子有言,隆一而治,二而乱。 韩非说,事在四方,要在中央。 三派学说都支持天下共主,中央集权,所以董仲舒取儒法两家共识,创立春秋大一统的学说。 两千年来,国人共尊一个中华。如后来人说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是董仲舒的大一统思想深入人心。 “于儒法两家礼治法治之分歧,董子则以德主刑辅,春秋决狱合之。” 董仲舒是如何处理儒法合流?就是求同存异的办法。 儒法两家看似南辕北辙,但也有共通的地方,那就是尊君尊上尊尊,董仲舒用春秋大一统的学说,先达成一致。 这是顺应两家人心之举,两家对此都没有争议。 之后的存异,就是化解两家分歧,儒家主张礼治,法家主张法治。 当年晋大夫赵鞅铸刑书,颁布刑法,孔子严厉批评此举道,晋其亡乎,失其度矣。孔子主张是,国家不要刑法,实行礼治,原因在于刑法不可为人所知,就能保持威不可测的态势。 礼治法治就是儒法两家最根本分歧。 为了消除这等分歧,董仲舒提出了德主刑辅之论,那就是国家礼治为主,再以法治辅之。用礼仪教化,用法律禁止。这与荀子所提倡礼以定伦,法能定分的学说,一脉相承。 董仲舒还提出就算真正要用刑法时,也要依据春秋大义来进行定罪。 德主刑辅等于,儒法两家各自妥协,达成了共识。 但董仲舒却是否定了孔子纯以礼治,不进行法治的儒家经义,故而董仲舒‘德主刑辅’被时人称‘新儒学’,被不接受之人认为,这根本上就是篡改儒家学说。 毕竟经义上已不是孔子原先提倡的原貌,可事实上天下百姓,以及儒生们也渐渐接受国家用刑法为度,礼仪教化的模式,董仲舒的变革可谓与时俱进,他的大一统,德主刑辅学说,一直延续两千年。 “从孔子,至子贡,子夏,至荀子,至董子,再至龙川先生心水先生,一脉相承,这就是我事功学之道统!” 最后林延潮一锤定音。 在场士子无不击节赞叹,众人都是第一次闻此学说,都是流露出朝闻夕死的神情。 吾闻道矣。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了看日冕还有些时间,于是与弟子们答疑。 林延潮对于思辩还是很看重的,否则如何行而后知。 而林延潮讲学,也并非竖立一个自己一个普遍正确的观念,而是让学生自己领悟。只要自己新得出的观点,能够推翻原先的旧观点,就算是进步了。 解答弟子们几个疑问后,林延潮就此下课了。 一旁徐火勃将林延潮所讲,以及与弟子答疑的内容,都记在笔记上。 弟子们争相将徐火勃的笔记拿出传抄。 待下堂之后,这些林学弟子遍迫不及待地将今日林延潮所讲之道统之论,告之给同窗,同案,师长们。 没多久道统论,即传遍了京城士子的耳中。 林延潮参考朱熹而作的事功学道统论,在京城里引起了轰动。 当然此论一出,林学门人,事功学信徒一片叫好,从此事功学,并非是孤魂野鬼,咱们也是儒家一脉! 连原本瞧不起事功学的儒生,伏案夜读后也是对事功学有了新的认识,至少不敢拿‘事功学’当作野狐禅来看了。 但也有人发问,林三元提出道统之说,是有让事功学,与理学,心学一较高下的意思?这是要看看谁才是孔子传下的儒家正宗吗? 还有人看出玄机来,林三元其志了得啊!说事功学从孔子,子贡,子夏,荀子,董子,陈龙川,叶心水一直而下确立道统,然后传至今天,言下之意不是说他继承了事功学的道统吗?以继承孔子,荀子,董子道统自任? 即便他是林三元,但这口气也着实太狂妄了些。不少人在那捏须摇头,但仍是将文章细细而读。 至于不少理学之士,他们则破口大骂,这道统论,分明篡改先圣之意,子贡,子夏只言片语,也被你引证为事功学先贤,简直岂有此理。 至于荀子更是差一点被开革出儒家门墙之人,也被你拿来当学统所传。 还有董仲舒他对儒学之贡献,虽说居功至伟,但后世儒者都无人说自己继承了他的学统,原因为何大家都知道。 故而他们看了林延潮的文章,已是准备口诛笔伐。 尽管口诛笔伐,他们不得不承认,这道统论里面虽尽是‘歪理’,但容易‘蛊惑人心’,他们不得不正视,必须通过严厉的批判来让儒学‘正本清源’。 无论怎么说道统论一出,在民间自是引起了事功学进一步的盛行,研读林学的读书人更众。士林普遍认为,林延潮无论是文章,还是经学,都堪称大家。 京城各大书肆里有关于《尚书古文注疏》,以及林延潮各种文章,再度卖得断货。 令书店老板不得不紧急命书坊加印。 此刻紫禁城的日讲官值庐里。 王家屏,朱赓,黄凤翔等几位日讲官,正坐着喝茶闲聊。 这刚过了开印日没多久,大家多少都有些上班综合症,古人也一样,日讲官更不例外。 朱赓喝了口茶对王家屏,黄凤翔道:“前几日吏部给陛下上题本,请陛下补录日讲官,以合六人之数。题本里题请修撰张嗣修,言他经史娴熟,精于典章之制,讲官罗万化清正方直,又是先帝钦点之状元,皆是候补日讲官之良选。” 王家屏听了不由一晒道:“此事不显而易见吗?罗万化为人刚直,不与内官交善,自不得内廷之喜。故而吏部实只推张嗣修补日讲官之位罢了,这也是顾全元辅的面子。” 朱赓笑了笑道:“是啊,但今日天子却下旨申斥礼部,说题请日讲官,素来为内阁翰林院之事,眼下内阁没有说话,吏部何以越俎代庖?” 王家屏,黄凤翔都是抚掌笑道:“吏部要讨好元辅,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朱赓点点头道:“不过我看陛下明为申斥吏部,但圣意还是想宗海有一日能够起复,回来任日讲官的。” 听了朱赓此言,王家屏,黄凤翔都是沉默。 “难!”三人都是摇头。 王家屏道:“若是当日我也在武英殿上,必站出来支持宗海。” 朱赓道:“忠伯,也不用动气,这一次矫诏之事,陛下对宗海是有着恼,不过着恼之余,却更念着君臣之情,宗海将来有东山再起之时。的” 黄凤翔皱眉道:“可这一次节赐,陛下独赏了我们五名讲官,唯独不赏宗海,这是何意?” 王家屏笑着道:“鸣周,若是陛下赏了宗海,才是恩情已尽。故意不赏,可知陛下着恼只是摆个样子,为得是照顾元辅的颜面罢了。” 朱赓笑着道:“忠伯见事明了,吾佩服之至。” 黄凤翔也是道:“忠伯所言极是,可是……” 黄凤翔却是长叹一声。 “可是什么?”朱赓,王家屏一并问道。 黄凤翔道:“我怕不是陛下对宗海着恼,倒是宗海自己心灰意懒了。这几日林延潮广收门徒,并于国子监旁学功堂讲学,看来是打算以讲学为志,不打算返回朝堂之上了。” 王家屏惊道:“竟有此事?” 黄凤翔道:“确实如此,前几日我还去宗海府上拜会,我看他丝毫没有仕途受挫之失意,反而与我大谈养身,花鸟鱼虫之事,这不是归隐山林,以讲学为业是什么?” 朱赓倒是双眼一眯,以他对林延潮的了解,根本不信林延潮真打算退隐了。只是朱赓面上道:“宗海正是大有作为之时,若真是萌生退隐之志,岂非朝堂之损失,朝廷少了一位正直敢言的大臣了。” 王家屏捏须道:“未必,我看宗海此举也许是以退为进。” 黄凤翔道:“就算以退为进,也不可以公然讲学啊。宗海不可能不知,私下讲学之事是触元辅之忌啊!” 王家屏摆了摆手道:“若是宗海是官身,自是触元辅之忌,还会授人把柄,不过眼下他在野,私下讲学,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黄凤翔道:“话是这么说,但宗海终有一日,是要复官的,他讲学此举,不是摆明了车马,是要以讲学为志,不打算重返朝堂之上了。” 几人讨论了一阵,不知林延潮拿得什么主意。 六百三十三章 以经术定国策 而此刻张居正的府邸中。 张居正头缠白巾,正卧在榻上,一旁的医师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把脉。 张居正一面卧床,一面却是拿着一封公文。 这机密公文上赫然写着,林延潮所讲道统论的每一字每一句。 不久医师诊完脉向张居正拱了拱手,收拾医箱离开了卧室。 在卧房外来回踱步的张嗣修,张懋修,一并迎向医师问道:“相爷的病情如何?” 医师捏须道:“相爷之沉疴痼疾,药石已是难医,我之前一直劝相爷远离案牍,安心调理。但相爷似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眼下唯有开一些温补的药,徐徐图之了。” 张嗣修,张懋修对视一眼。张懋修道:“大夫无论是多名贵的药材,我上天入海都要求来。” “是啊,无论是人参,何首,石斛,雪莲,苁蓉府里应有尽有,大夫尽管开来。” 医师叹息一声,这些药材都是价值千金,难求之药,但这又有何用。 医师道:“两位公子真一片孝心,再好的药材也不抵相爷安心调养。” 张嗣修,张懋修一阵失望,若是张居正能他们之劝,他们何必到处求药求名医。 不久后张嗣修,张懋修二人一并入了张居正的卧房。 张居正正在丫鬟服侍下用勺喝着药汤,公文叠在枕边。张居正见两个儿子请安,压了压手示意二人直接入座就是。 张嗣修道:“爹,游七来信说是在湖广已找到几位神医,不日可请至京师。” 张懋修也道:“李成梁昨日呈一老山参来,孩儿给你过目。 说着张敬修命人呈上。 这老山参装在锦盒内,看这形状至少有好几百年。 张嗣修道:“这李成梁倒很忠心,以重金雇辽东参农去长白山,挖掘老山参,献给父亲。” 张嗣修对张居正道:“此参重三两二钱,孩儿听闻道藏有云,三两之人参可称为仙草了。” 张居正看了一眼道:“太奢了。” 张懋修笑着道:“爹,别说这几百年人参,若是千年人参能给爹添寿,就算是天子也会为您举国求之。” 张居正忽道:“昔年我祖父为辽王所害,病重于榻上,四壁之家求一参须而不得。” “而今日为吾之病,也不知吃了多少人参鹿茸,若是真有用,也不会一日沉过一日。年少以命求千金,年老千金以求命,实为可笑。此参服之暴殄天物,放起来吧!” 张嗣修,张懋修对视一眼,只能依张居正所言。 张居正有些乏了,闭目养了养神。 二人见张居正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更是担心,在榻旁守着。 张居正小睡了一阵,醒来后看二子仍是在旁点了点头,又想起方才看了一半的公文问道:“这林宗海的道统论,你们可读过了吗?” 见张嗣修,张懋修二人称是,张居正捏须道:“此论有惊奇之言,在京城里是传得沸沸扬扬吧?” 张嗣修犹豫了一下道:“确如爹所料,这道统论,不仅仅士子间,不少官员也有讨论,我与三弟也聊过。” 张懋修道:“爹,林宗海下野后,广收门徒,公然讲学,如此肆无忌惮,他难道不知朝廷最忌惮官员讲学吗?” 张居正失笑道:“你们不了解林宗海,那日我与他在轿上闲聊,我问他若不做官作什么?他说讲学著书,大丈夫不可一日负此有为之身。” “眼下他冠带闲住,就行讲学之事,那是行以践言。” 张懋修笑着道:“那正好,林宗海此举摆明了告诉我们,他不打算回朝做官。那正好,爹索性将他削职为民就是,更随了他心思,也熄了天子的心思,如此二哥补入日讲官,一举两得之事。” 张居正笑了笑。 张嗣修想了一阵却道:“爹,我倒觉得林宗海突然下野,故意宣讲这道统论有文章。” “二哥,这其中有何文章?” 张嗣修道:“三弟,你看林宗海为何,着列董子为事功学学统呢?” 张懋修道:“因为董子之行事作为,确实合儒法两家之道!” “并非如此简单,”张嗣修道,“如我儒家孔子,朱子都是其后数百年,方才被朝廷采纳定为官学,朝廷用其说而不用其人。” “但是董子却是不同,他在世之时,就以学说而定经书,朝廷每有大事,天子即会下令使者前去问董仲舒之建议。儒者到董仲舒这地步,说是以经术而定国策也不为过!” 张懋修拍腿道:“二哥,你是说林三元以讲学为名,收揽门徒,也想如董仲舒那般以经学定国策?” 张嗣修道:“或有这个可能,事功学不同于理学,心学,处处以务实为主,要施展抱负,唯有至朝堂之上。若是再放任林宗海讲学下去,那么终有一日,他名望所及时,会顺理成章跻为重臣。” 张懋修冷笑一声道:“那简单,不让他讲学就是。” 张嗣修笑着道:“我看也无此必要,所谓事功学,不过就是儒法合流而已。董仲舒曾有言,汉兴,循而未改。汉制本就承以秦制。汉宣帝也曾告诫太子,汉家自有制度,本以王霸道杂之。” “故而这儒法合流,王霸杂之也没有什么新奇之处。朝廷今日所用程朱之论,不过明面上教化万民而已,实不过儒表法里而已。所以林宗海此论骗骗书生还行,朝廷是不会用之的,因没什么新意而已。”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林宗海提道统论,不会只作董仲舒第二这么简单……” 正说话间,外头有人道:“相爷,天子派内官于公公前来探视。” 张懋修,张嗣修二人听了都是露出笑意。 张居正点点头道:“你们替我出门迎一迎。” 张懋修,张嗣修称是起身离去。 兄弟二人边走边说。 张嗣修笑着道:“爹,不过一日称病不朝,陛下竟如此着紧了。” 张懋修冷笑道:“爹保着大明江山,给他朱家卖了几十年的,以一身系之家国。” 张嗣修叹道:“你说不错,但何止大明江山,我张家的荣辱也系于爹一身之上。” 六百三十四章 皇帝来我家 乾清宫。 一名年老的内官跪伏在地向天子道:“张老先生,让老奴转告圣上,他不过身有微恙,料想并无大事,在家休息几日就好了,陛下之挂怀,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报之。至于这几日,还请陛下与诸位臣工共同理事,若有为难不决之事,可派人驰告。” 小皇帝点了点头道:“张老先生口上这么说,但病情如何朕实在担心,你怎么看张先生的病情?” 内官斟酌了一番道:“陛下,张老先生有恙在身确实不假,但臣看过去,总觉得……” “但说无妨!” 内官道:“是,陛下,老奴觉得张老先生,病情不似他说的那么轻,他这么说怕是担心圣上担忧的缘故,当然了张老先生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多少有些病痛缠身,或许是老奴过虑了。” 小皇帝听了眉头皱起,他近来倒是听得风声,说张居正实已重病缠身,眼下不过是强撑而已。故而这一次他不放心派人探视,但探视后不仅没减轻他的担忧,反而更是加重了。 “你这老奴,真人老成精,怎么说都不会有错,下去吧!”小皇帝不满地道。 那内官如蒙大赦,退了下去。 而小皇帝一直踱步于案前,满脸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张先生不在,这可要朕怎么办才是?” 值乾清宫的张鲸,高淮等管事牌子见了小皇帝不开心的样子,心底都是焦急。 陛下不高兴,那对他们而言可是不得了的事。 张鲸想了想立即吩咐了高淮一句。高淮领命后偷偷溜了出去,片刻后高淮与几名太监,抱着厚厚几摞书来到殿内道:“启禀陛下,这是今日值事太监,至书坊买的画像时闻,小说曲本,陛下要不要过目一二。” 听了高淮的话,小皇帝立即转移注意力,指了指御案让他们搁在上面。 小皇帝过去随即捡了一些翻起,却见到一写着《学功堂杂论》的小册子,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高淮身旁一名太监道:“奴才也不知,只是看坊间的读书人都争相在买,听说是林三元闲居时讲学所论,他弟子编撰成册,奴才故而试着购来,让圣上过目。” 小皇帝听了咦地一声,笑着道:“你们怎么都称林中允为林三元呢?” “坊间都是这么叫,要不就是状元公,但状元公别人未必懂,但叫林三元却无人不知,就算是老妪也明白。” 小皇帝笑着点点头,随即又皱眉道:“你说林三元讲学,朕只不过让他闲居在家,将来还是要起复的,他怎么讲起学来了?” “他身为朕之讲官,要讲也只能与朕一人讲,竟教授那些书生去了,真岂有此理。” 小皇帝发了一通牢骚,于是拿起《学功堂杂论》读了起来。 读了一半,小皇帝将书重重的扣在御案上,背起手来在御案前飞快地踱步。 张鲸,高淮见了小皇帝此举,都不知何意,只能侯在一旁。 小皇帝走了一阵,龙颜大怒地道。 “真岂有此理,这林延潮是不是真不想起复了,居然真一心一意地给朕当起大儒来了?” “朕让他冠带闲住,又没说要他罢官,是让他在家反省,他居然讲起学来了?这不是摆明了与朕说他不打算回朝做官了吗?” “哼,这些读书人都是受不得一点委屈,连林延潮也给朕来这一套。” 见小皇帝斥林延潮,高淮与张鲸都是对视一眼。 张鲸试探地问道:“陛下,是不是要下旨申斥林三元此举?或者是禁止他讲学。” 小皇帝怒道:“下旨哪里能熄朕心头怒气,朕要当面斥之。” 张鲸和高淮心底都是暗笑,天子明明是担心林延潮真的罢官不干了,但面上却摆出这等生气的样子。 张鲸正色道:“是,那奴才这就传圣上口谕,让林三元进宫。” 张鲸正要去传旨,小皇帝又道:“慢着!” 张鲸去而复返问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小皇帝道:“林延潮他闲住在家,朕若传他进宫,不是告诉外人,朕还要再用他,这怎么能行?” 听小皇帝这么说,张鲸这就犯难了,真是圣意难测啊! 天子这又要当面训斥林延潮,又不准让自己宣他进宫,这要怎么办呢? 等等,天子的意思不会是? 张鲸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小皇帝点点头道:“正好,今日两宫太后都去西山进香,朕出宫一两个时辰也没什么,张鲸,高淮你们陪朕微服出宫去林三元家一趟,朕要好好骂他一顿。” “奴才不敢!”张鲸,高淮顿时吓尿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瞧你们这胆小的样子,朕又不是没出宫过,怎么你们要抗旨吗?” “奴才不敢!” “哼,朕量你们也不敢,再安排几个口头紧,靠得住的侍卫,朕去去就回!” “陛下,恕奴才难以……” “来人,把张鲸拉出去打死!” 片刻后,一辆普通的马车出了紫禁城。 马车前两名孔武有力的大汉充作车夫,目光警惕地盯着来往车马行人。 马车里小皇帝穿着和普通富家公子差不多。他坐在马车里不时挑开帘子朝外看去,至于张鲸,高淮二人都是面无血色地坐在车里角落上。 以往小皇帝也经常出宫偷玩,但也仅限于皇城脚下,出去逛逛就回来。 但这一次竟跑到大臣家去,张鲸,高淮都感觉,这一次就算不被天子打死,但命也是不长了。 “这林中允家住哪里?” “回圣上,就住国子监旁,奴才有去传旨过。”高淮答道。 小皇帝甚是满意,然后又道:“既是出门在外,就没有君臣之礼了,你们也别一口一个圣上,就叫我朱公子吧!朱公子!哈哈!” 张鲸听了拱手道:“朱公子,那小人可以说句话吗?” “什么话?” “这离紫禁城未远,若正好有大臣经过,从车帘内看到圣容……” “原来如此,你们不早说。”小皇帝将车帘放下。 高淮,张鲸都是同时松了一大口气,一并伸袖拭汗,纷纷心道,我们敢提醒吗? 在高淮,张鲸提心吊胆下,马车倒是平安无事地来到了林府门前。 六百三十五章 谁家的小胖子 天子马车行至林府。 扮车夫的侍卫,先跳下马车,警惕地盯着四周,打量经过的每一个人。 高淮,张鲸二人先后下了马车,高淮跪在地上,双手撑地作人凳,张鲸搀着小皇帝下了马车。 张鲸连声道:“外头尘土大,将就着点。” “朕心底有数,”小皇帝抖了抖袖子,抬头看向林府府门问道:“这就是林府?” “是。” 小皇帝看去但见青石台阶上,府门前各蹲着一大石狮子,左右拴马桩成行。 三面新漆铜钉朱门紧闭,这宅子不知几进深,格外的气派。府门上的木凳上,还坐着好几名门子,正候在那。 小皇帝打量了一番,神色有几分不善。 “林讲官住得地方不错啊!” 听了小皇帝这么说,高淮,张鲸默默擦汗,天子来大臣家里怎么是件好事? 当年武臣石亨跋扈,越制大修府第。 有一日明英宗朱祁镇登上城楼看见了惊问:“这是谁家府第?” 大臣答说:“此必王府。” 英宗冷笑道:“非也!” 大臣又问:“不是王府,谁敢僭逾若此? 明英宗不答,心底却种下杀心,事后石亨被明英宗朱祁镇以谋反之罪诛杀。 不打招呼,天子来官员家探视,一个不留神,官员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高淮心道,林三元啊,不是咱家要害你,是天子自己起意要跑上门的。 见马车停好,府门里就有下人来示意马车拴着马桩上。 正听见小皇帝议论,不由不快地问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老爷的?” 双名侍卫已是瞪圆了眼睛,小皇帝冷笑道:“怎么不是吗?林讲官不过正六品,正六品官俸一月几许?以他的官俸几十年不吃不喝能供得起这宅子吗?” 眼见要起争执,张鲸,高淮一并道:“公子,此事咱们以后再说。” 那下人哼了一声道:“你年幼无知,我并也不与你计较,但你口口声声辱老爷清名,我却不能不与你说道了。” “此宅子是闽县林家的产业,林家曾出过三位国子监祭酒,故而在国子监置办这宅子,眼下借给我们老爷暂住,你明白了吗?” 说完这下人拂袖而去。 小皇帝这才恍然道:“原来是闽县林家,朕记得,前南京礼部尚书林庭机就是林家的,去年年底刚过世的。礼部议给林尚书谥号文僖,朕还赠其太子少保。” “对了,朕还记得林卿家的业师林烃,就是林尚书次子,朕还将他名字写在文华殿的屏风上。难怪林家将宅子借给林卿家住的,朕倒是错怪林卿家了。” 小皇帝一脸内疚的样子。 这时门子迎出道:“几位是来府上拜访我们家老爷的吗?今日不巧,老爷出门去了。” 高淮,张鲸同时松了口气,一并对小皇帝道:“朱公子,既林讲官他不在,我们还是改日再来吧,不然太……太奶奶要担心的。” 小皇帝瞪了一眼道:“你们这些人就整日想回去,这才刚出来一阵呢,给朕……给我问问林讲官什么时候回来?” 高淮,张鲸同时心底叫苦,天子没有尽兴啊!怎么办啊! 张鲸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你家老爷什么时候回来?若可以我们在府上等一会?” 这林府下人给林府当了一段时间门子,旁人上门称林中允,林翰林,状元公,但这林讲官的称呼却是第一次听。 不过这下人眼力价还是有的,见这富家公子气派甚大,也没有怠慢道:“老爷不知多久才回来,不过府上还有其他人候着见老爷,你们可有帖子,待老爷回来了,我们可替你先通禀。” “哦?府上还有其他人?林讲官私下交游还不少嘛。”小皇帝眉头一皱。 古人公事绝于私门,所以作为皇帝是比较忌惮,官员私下来往,拉帮结派的。 高淮不由又是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那门子见着年轻公子说话这么不客气,心下三分不喜,这来林府上的人,哪个不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哪里有你这么说话的。 不过林家家法甚严,门子忍住气道:“都是来拜入老爷门下的读书人,不过你这人问东问西的好没意思啊!” 门子也是给天子甩脸色了。 小皇帝听了点点头,疑惑去了顿时心道,林延潮真是打定主意讲学了,这怎么行。 不过张鲸见门子生气,以他多年的经验立即露出明白的神色,于是揣了一锭三两的银子放在门子手里道:“我们此来匆忙,一时没带帖子,不过心意却是很足。” 张鲸将心意二字着重说了一遍,但随即感慨以往自己上门,到官员府上,都是呼风唤雨的存在。朝廷官员都是争相巴结,只有别人给他塞银子的道理,,眼下自己给人塞银子倒是第一次啊! 门子见张鲸塞银子,当下摆手道:“使不得,老爷不许我们收银子,若知道了还不打断了我们的腿,你们没有名帖,就报上姓名,我替你们通传,否则你也只能与其他人一般候着。” 张鲸见了神情一震心道,这林延潮为官可以啊,连下人都约束得甚好。 “这些小哥,我们实在没带帖子,你不如说一声,就说是你们家老爷极好的朋友,请见一面好了。” 门子为难道:“这我倒不好作主,你们还是先随我进府里来吧,我替你们通报试试。” 于是小皇帝他们跟着门子进府,林府的门厅与轿厅连在一处。 轿厅是轿夫车夫喝茶歇家的地方。 下人与主人家自不能混在一处,门厅则是访客所侯之处。 林府的门厅里十几张垫着厚褥的官帽椅摆着,厅里点着炭盆,还有一名端着茶壶的下人侍候着。 两名侍卫打扮的车夫被请入轿厅,至于小皇帝被安排在门厅先歇着,然后门子才府内禀告。 门厅的几张官帽椅上坐着好几个人,都是一脸朴实,身穿青衫的读书人。 小皇帝对高淮,张鲸笑着道:“自古只有大臣等天子的,天子等大臣的倒是头一次,新鲜,真新鲜。” 说着小皇帝就要入座。 张鲸连忙道:“公子稍候。” 说完张鲸,高淮各从袖子里掏出黄绸帕子将官帽椅,反复擦拭得极干净后,再将椅子摆至门厅居中面南之处。 一旁士子见这一幕都是又是好奇又觉得好笑,心道这哪里来的规矩。 擦拭好后,小皇帝习以为常地坐下,然后林府下人端了碗热茶正要奉上,被张鲸挥手打发。 “我们家公子何等身份,岂喝你们这劣茶?” 张鲸斥退下人,然后小皇帝对张鲸问道:“这到朝廷大臣家拜访,要给门子银子,这是什么规矩?” 张鲸对天子又另一个神色,满头是汗道:“陛下,这是门包,确有此陋规。” 小皇帝点点头道:“那林卿家不收,倒是清廉之臣,对了,若大臣要见朕,你们收不收门包?” 张鲸,高淮恨不得当场自杀。 最后倒是小皇帝大方摆了摆手道:“算了,这事朕也懒得问。” 林延潮今日在外讲学,孙承宗,陶望龄他们都随林延潮出门。大管家陈济川有事又是不在。 门子入府内只能禀告给跟林延潮下人中最久的于伯:“于叔,你看外面这三个人,确实奇怪口口声声称是老爷朋友。但听口音不是老爷同乡,也不是官员做派,更不是读书人的样子。” “连一封像样的帖子也没有,只是塞门包说要见老爷。另外那年轻公子身旁两个下人,男不男女不女,说话又是阴阳怪气的,那年轻公子更怪,问东问西的似来打探消息的一般。” “竟有此事?” 于伯和门子闻声,都是行礼道:“原来是延寿老爷,你怎么在这?” 但见林延寿从内堂缓缓踱出。 林延寿点点头道:“读书疲了,出来溜一溜,你方才说得倒是新鲜,以我观来……” 于伯和门子等林延寿开口,却见他突然不说话了,不由一并追问道:“延寿老爷?” 林延寿沉吟道:“我倒觉得这三人来意不善,居心不良!” “延寿老爷高见!” “老爷明见!” “老爷神见!” 于伯和门子都是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那我们就找个油头,将他们打法轰走?”门子建议道。 于伯皱眉道:“此不妥,还是禀告夫人才是。” “此下策也!”林延寿摇了摇头。 于伯和门子问道:“延寿老爷有何高见?” 林延寿沉吟道:“你们二人不要声张,待我先去会会他们,探一探底细!” 于是在于伯,门子左右陪同下,林延寿来至门厅。 林延寿左右打量了一番问道:“客人在哪?” 门子往厅上一指道:“客人就坐在那。” 林延寿顺着门子所指看去,见一位富家公子模样的人,坐在门厅正中,一人给捶肩,一人给揉腿的伺候。 那公子听到脚步声,朝林延寿肆无忌惮地打量了几眼,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 林延寿背着双手,走到富家公子面前从头看到下,然后道:“你这谁家小胖子,把这当自己家了?” 谁家小胖子? 富家公子为首的三人顿时色变。 六百三十六章 呆货一个 明朝皇帝胖子多。 小皇帝的祖先明仁宗朱高炽,就是个大胖子,胖至行动不便,走路还需两个内侍搀扶才行。不过朱高炽却性子仁慈,从庙号仁字就可以看出,他还开创了堪比''文景之治''的''仁宣之治''。 至于小皇帝自幼也有些微胖,当然宫里的人不敢以胖字形容,反而称他有几分神似其祖明仁宗。小皇帝听了后,反而以自己体态,有几分沾沾自喜。 但是眼前此人那一句''谁家的小胖子'',再配上这等轻蔑的口吻,鄙夷的表情…… 小皇帝又惊又怒,手脚都在哆嗦。 高淮,张鲸惊怒道。 “大胆!” “无礼!” “放肆!” “狂妄!” 小皇帝拍椅而起喝道:“来人,掌嘴!” “掌你奶奶个嘴!”林延寿与之对骂道。 张鲸,高淮大惊,此人不要命了,居然敢与天子顶嘴。 顶嘴也就算了,口里还辱及天子祖母,孝恪渊纯慈懿恭顺赞天开圣皇太后。 张鲸,高淮几乎要哭了,只能对小皇帝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回头咱们再将此狂妄之徒治罪。” 小皇帝心底垂泪道,皇祖母孙儿不孝,累及你受辱。 此刻小皇帝已懒得再装逼打脸了,直接道:“无知之辈,你可知我是谁?” 林延寿待要喷之,一旁门子连忙拉住林延寿袖子,低声道:“这位公子方才通名时,说他姓朱。” “国姓?”林延寿皱眉问道。 小皇帝这才点点头,一姓冠于天下嘛。 张鲸,高淮在旁疾言厉色地道:“是啊,现在可知我公子如何尊贵,冒犯贵人之罪,你担当得起,还不跪下向我们公子赔罪。我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如此可饶你九族。” 高淮,张鲸一唱一和。 林延寿嗤笑:“姓朱又如何,天下姓朱之人何其多,只要你不是坐金銮殿的,我怕你作甚。” 小皇帝冷笑道:“我就是你惹不起那人,你可知我是谁了吧?” 小皇帝心道,戏演得差不多了,这回你知道朕的身份该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吧,一会你就是跪地求饶也是无用,朕一样要杀你! 哪知林延寿亦冷笑道:“知道又如何,你又可知我是谁?” 小皇帝见林延寿如此理直气壮的样子,不由一愣心道,此人知道朕的身份,还如此嚣张,莫非是太祖皇帝再世不成。 小皇帝惊疑不定弱声问:“还未请教?” 见对方被自己唬住,林延寿点点头,轻轻抖了抖袖子,缓缓地道:“吾乃万历庚辰年状元……” 林延寿还未说完,一旁的读书人都是站起身来,一脸敬仰地道:“原来是状元公,有眼不识泰山!” 林延寿笑了笑:“还未说完……的堂兄!” 众士子听完露出恍然失望的神色,但也是行礼道:“原来如此,那也是失敬。” 小皇帝听了不由一怔。 一旁张鲸道:“公子,难怪此人有几分狂妄,原来是林讲官的堂兄。” “这是何道理?” 张鲸道:“陛下,你想啊,以林讲官之才华,不说当朝之中,就是天下恐也没有几人比得上他了。” 以诸葛孔明度之,其兄再不济也是诸葛谨。此人既是林讲官之兄,必是才华之士,那么狂放不羁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小皇帝怀疑道:“莫非是真名士自风流,今之祢衡?” 一旁士子也是如此认为,议论道:“此来既是没有见到林三元,但见其兄长,也是不虚此行啊!” 不过小皇帝有几分质疑,真正名士哪里有这样的。 一名士子恭敬道:“不料在此遇到名士,在下孤陋寡闻,请教科名?既是状元公之兄,最少也是举人,进士了吧!” 一旁有人道:“状元公乃大三元,其兄小三元也不为过。” 哪知士子的话,如同戳中林延寿痛脚,对方顿时满脸通红。 林延寿有几分恼羞成怒道:“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吾未得其时,未得其时。” 众士子都是笑了,一人道:“原来没有功名,此人虚有其表,差一点被骗了。” 林延寿闻言冷笑道:“就凭你也说此句,当年吾弟向我请教大学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呢?” 什么林三元曾向其兄请教过大学? 众所周知林延潮是经学大家,他的大学若是向其兄请益,那么此人的水平也是相当不错。 众士子被唬住了,将信将疑。 见众人不信服,林延寿续道:“我就知道,不露一手,你们是不会甘心的,好吧,近日我偶得一诗,尔等洗好耳朵听着!” 众人都是坐好,连小皇帝也是正色。 “读书读到手抽筋!”林延寿吟道。 听后众人都是捧腹。 手抽筋,我还腿抽筋了,还以为是什么大才。 笑死我了。 不过如此而已。 连小皇帝也是摇头心道,此句太俗气,莫非有平地见惊雷之处吗? 众人神情林延寿是一览无遗,但见他露出一个‘尔等见识不过如此’的表情来。 林延寿负手沉吟道:“读书读到手抽筋……读书读到手抽筋,为有文思尿崩来!” 最后一句,满堂皆静。 方才士子脸上的讥笑,顿时都僵硬在脸上。 整个门厅都是陷入了寂静。 但见林延寿踱步堂上,左右顾盼,不可一世。 半响之后,众士子心底的惊涛骇浪方才平息。 一名士子议论道:“这一个崩字着实不凡啊!” “哪里见得不凡?” 这名士子摇头晃脑地道:“换作常人用喷字,射字,频字,此都不足为奇。唯有这一个崩字将诗的意境硬生生拔高一筹,形容文思长久不息,浸淫扩散,真可谓入木三分啊!” 左右听了一并拜伏,倒是小皇帝忍俊不禁,捧腹忍笑。 林延寿吐气扬眉一回,对左右道:“尔等知我的厉害了吧!今年童子试,你们必看到吾之大名!” 众士子五体投地地道:“以状元公之兄之才,小三元探囊取物矣。” 此刻小皇帝再也忍不住,笑得是前仰后合。 林延寿皱眉心道:“此人莫非有病?” 张鲸,高淮则是一并上前惊呼:“公子。” 小皇帝扶着椅子,笑得上前不接下气:“差一点被此人骗了。此子大愚若智,十足的呆货一个。文思尿崩来,真是笑死朕了!哈哈!” 六百三十七章 家有贤妻 见这出人意料的一幕。 张鲸,高淮都是大眼瞪小眼。 张鲸,高淮低声道:“陛下圣明,一会回宫后,我们再将此人重重治罪,以泄陛下心头之恨。” 小皇帝摆了摆手道:“不必,此人乃呆货,可博朕一乐,真许久没这么高兴过了,一会尔等切不可将朕身份泄漏。” 张鲸,高淮一并道:“是,陛下。” 二人回头看向蒙在鼓里的林延寿,一并摇头。 此刻在门厅外。 两名下人与刚刚回府的陈济川道:“不好了,陈管家,延寿老爷与访客在门厅里吵起来了。” 陈济川见一个是林延寿的书童,一个是林延寿的使唤下人,不由眉头一皱道:“不是让你们看着延寿老爷在后院读书吗?怎么将他放出来了?” 那下人道:“这我们也没办法,延寿老爷说读书倦了,要逛一逛,我们也不好拦着。没料到去了就不回来,我打听一问才知道他在门厅里与人吵了起来。” 陈济川长叹一口气道:“这延寿老爷真是令人不省心,快带我去。” 于是陈济川与下人,书童一并来至门厅,这时林延寿刚斥那富家公子一句‘掌你奶奶个嘴!’ 陈济川连连摇头,待要进门劝解,却看清了那与林延寿争吵的富家公子容貌,顿时三魂六魄吓掉了一半。 林延寿的下人,书童一并奇道:“陈管家,怎么了?” 陈济川摇了摇头心道,这回可是大事不妙了,眼前这‘小胖子’是什么人了,他就是当今天子。当初天子微服在书肆找书时,林延潮曾上前去见礼,当时陈济川远远地看了一眼,算见过天子一面。 林延潮斥了天子不说,居然还斥他奶奶,那不是辱及皇太后吗? 陈济川额上汗水直滚,他定了定神对左右道:“你们在这里服侍着,待一会有什么情况,千万劝住延寿老爷,我回去禀告夫人。” 几名下人听了一并称是。 陈济川疾步赶往内院,眼下林延潮在学功堂讲学暂回不来,他唯有请示林浅浅,让她来主持大局,否则他也是不敢背这么大的锅啊! 陈济川来至内院,正见到林浅浅的贴身丫鬟翠屏,就急问道:“夫人现在何处?” 翠屏笑着道:“夫人正在后厨烹菜呢,陈管家什么急事如此匆忙?” 陈济川也不及解释,直接赶至后厨。 林浅浅此刻正在后厨煮菜。 林浅浅身怀六甲,却不十分显怀,现在她正拿着勺子在灶前亲尝汤汁。 陈济川知道林延潮每一餐每一饭都是由林浅浅亲手烹饪。 就算林延潮后来任官,请了厨子,林浅浅也不肯假手于他人,十几年如一日的下厨。所以林浅浅有身孕了,在左右侍女照看下,还是亲自下厨做菜。 “夫人!”陈济川站在林浅浅身旁,额上渗着汗水。 “陈管家你不是出门办事么?是老爷回来了吗?” 陈济川急道:“夫人,出大事了,恳请借一步说话。” 林浅浅见陈济川焦急的样子,不由讶异,心想陈济川自给林延潮当管家后,办事一贯都是极稳重,极稳妥的。 这一次却是吓成了这个样子。 孰不知陈济川此刻是真的没办法控制自己,以往他走海上时,什么风险没见过,但却从没有这一次这么害怕的。 林浅浅将勺子交给厨子,跟着陈济川走出门外。 陈济川低声将来龙去脉说了,林浅浅也是吃了一惊。 陈济川道:“夫人,延寿少爷这次真是惹大麻烦了。” 林浅浅初时也有几分慌张,但她终究是女人,对官场上的事不那么明白,心底对天子也没有如陈济川这般敬畏。 林浅浅定了定神后道:“你说天子是微服来到我们府上,那就是没有表露身份,既是如此,延寿不知情下就算骂了几句,也不算有错吧!” 陈济川不由心道,夫人怎么跟了老爷这么久,官场上的事还不清楚呢? 陈济川道:“夫人话是这么说不错,但天子会记恨在心底啊,若是事后随便寻个由头,追究延寿少爷,那该如何是好?” 林浅浅道:“我听老爷说过,当今天子乃仁德之君,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再说天下之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天子微服而来,就是无意告之我们他的身份。那我们也就以普通人之礼对待好了。相公常与我说,处事不亏心,无人敢欺你。此事若是我们心底自觉得理亏,那么天子更觉得他追究的理所当然。” 听了林浅浅的话,陈济川倒是一愣心道,夫人这话看似也有几分道理。 林浅浅道:“陈管家,事至如此再担心也是无用,你先派人立即去请老爷回府,我与你二人先去门厅迎天子。” 陈济川心想此刻也只有当活马医了:“是,夫人。” 于是林浅浅在侍女搀扶下,从后厨来至前院,陈济川则跟在一旁。 此刻但见林延寿负手与一富家公子道:“今年科第,吾必一举成名,汝且拭目以待。” 那富家公子笑道:“好,我拭目以待好了。” 这时林浅浅走进门厅来与林延寿道:“哥哥,听下人说你又与人争执了吗?” 陈济川听了暗暗点头,林浅浅一个又字,把林延寿性格勾勒出来。 林延寿摇了摇头道:“弟妹,你又听人胡说,我素来与人为善,岂会动不动争执呢?是这位公子不信服我的才学,我以才学折服了他而已,不信你问?” 富家公子半笑道:“是,对这位兄台之才,我实是佩服。” 林浅浅向富家公子欠身道:“公子上门来拜访我家相公,但我们礼数上不周,这不是待客之道,奴家在此代相公向你赔罪。” 那富家公子见林浅浅向他赔罪,心底的气也消了不少:“哪里的话,夫人不必多礼。” 众士子见林浅浅给这公子赔罪,不由议论道:“堂堂的状元夫人,竟放低身段当众向人赔罪,说来真是不可置信。” “当然状元公何等人物,谦谦君子矣,他的夫人自然也是贤良淑德了。” 林浅浅起身后道:“公子上门是拜访我家相公吗?” 富家公子点头:“正是。” “既是如此,请先至客厅相侯,府上备了茶水点心,略表我等歉意。” 林浅浅说完,富家公子的一名下人冷然道:“茶水点心也算赔罪了吗?你们林府真好大的架子!” 富家公子摆了摆手道:“无妨,我听闻夫人与讲官可谓青梅竹马,寒微相持,且十几年如一日。今日见来,林讲官真是有一位贤妻啊!” 林浅浅听了笑着道:“公子见笑了,这都是道听途说的,当不得真的。” 那富家公子摇了摇头道:“并非道听途说,而是林讲官亲口与我说的。” 富家公子想起平日日讲时,林延潮曾亲口夸过自己妻子,故而印象深刻。 林浅浅浅笑道:“我家相公亲口与公子说得?真是令公子见笑了。但既是如此,公子应是与我家相公相熟的好友才是,怎么以往都没听老爷提起过公子呢?” 听了林浅浅的话,这富家公子顿时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陈济川此刻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说林浅浅这份急智,就说问这一句的胆量,一般的七尺男儿也是没有的。 富家公子支吾着道:“那是一次众人雅聚上说的,我与林讲官聊了几句,算不得深交,故而夫人没听过也是理所当然。” “众人雅聚?”林浅浅怀疑道,“我家老爷雅聚只是在同乡,同僚之间,可听公子口音不是老家来的,莫非公子是与老爷相熟的同僚吗?” 富家公子勉强道:“算是,也算不是。” 林浅浅笑着道:“公子说话,奴家听不懂,还先请入内稍候,等相公回来再说。” 富家公子见林浅浅没有继续追问,松了口气。 就在此刻。 下人禀告道:“夫人,老爷的马车已是府外了。” 林延潮是被紧急叫回来的,他今日在学功堂授课,本还有半个时辰下堂。 但没料到家里紧急派人来叫他回去。 林延潮得知情由后,不由心道,这甩锅甩晚了,早知道早一点将林延寿‘嫁’出去了,这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于是林延潮立即从学功堂赶回家中。 幸亏学功堂距家里着实不远,片刻即是到了府上。 林延潮下了马车后,就朝府内赶去,然后看到门厅里聚着不少人。 而众人间,小皇帝脸上挂着笑意,林延寿,林浅浅,陈济川都在一边。 林延潮正准备上前向小皇帝行礼,却见小皇帝先一步上前,对林延潮道:“林讲官,你真是有一位贤妻啊!” 小皇帝说完,向林延潮使了一个眼色。 林延潮也是会意,见天子脸上都是笑容,知也没什么大事,松了一口气然后向小皇帝长揖,然后道:“不知朱君前来,真有失远迎。” 这时候明眼人已是看出来了,林延潮虽是在家闲住,但官身仍在,乃堂堂正六品官。 林延潮与对方年纪差不多,却行此重礼,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年轻公子,乃极贵之人。 ps:幸福携家人祝各位书友鸡年大吉,今晚吃好喝好,开开心心过大年拉! 六百三十八章 荔枝肉 林延潮如此恭敬。 小皇帝脸上之笑容尽数敛去,点点头道:“林讲官不必多礼,你我之交,就称我一声朱兄吧。” 林延潮听小皇帝的话,就知不欲自己在旁人面前揭露他的身份。 或许这也是每一名帝王,微服私访时的恶趣味吧。 身在官场,自是要闻弦歌而知雅意。 林延潮当下道:“不知朱兄上门,多有得罪。请朱兄在府上用一顿便饭,以尽地主之谊。” 林延潮知天子上门,必是有体己话与自己说,所以选饭桌谈事不会错。 “也好。”小皇帝点了点头,然后斜瞅了林延寿一眼。 林延寿却如同没事人一般道:“延潮既是你回来了,我就先回房读书了!” 高淮,张鲸都是吃惊心道,尼玛,这就想开溜,这么厚颜无耻的人,我也是第一次见。 “且慢!”小皇帝与林延潮道:“方才你这位兄长,称我是小胖子,林讲官以为我胖吗?” 若林延寿真的知道,他称小胖子的是当今天子,不知作何感想。 林浅浅,陈济川都是心道,延寿休矣。当然林延寿丝毫不知,全然不明白大家都在为他担心。 林延潮心想这事实在是不小啊。 不过说来小皇帝确实有些胖墩墩的,平日穿着量体裁衣下的龙袍尚不感觉,现在穿了这身衣袍就一下子显了出来。 但身为大臣贸然评论天子的身材,无论说是瘦还是胖都是不妥的。 林延潮要如何替林延寿擦屁股呢? 林延潮低声道:“陛下冲年践祚,十年来四海升平,小字赞得是年少英武。而胖乃半个明字,陛下与万民同享天下,故称得半个大明江山。子乃敬称,如孔子,阳明子这等圣贤方能用之。” 高淮,张鲸一旁都是赞叹,什么叫东方朔之智,林延潮如此就是了。 小皇帝听了龙颜大悦,不由得意地大笑。 纪晓岚有次叫乾隆为‘老头子’。不小心被乾隆听见,乾隆问他老头子三个字怎么解释。纪晓岚说,万寿无疆,这就叫做‘老’;顶天立地,至高无上,这就叫做‘头’;天父与地母是皇上的父母,故而叫‘子’。乾隆听了大笑。 林延潮不由想到,古有纪晓岚智解老头子,今有林延潮妙释小胖子。同样身为天子近臣,大家混得实在是不容易啊! 小皇帝笑着道:“林讲官真乃捷才,方才还听得汝兄那一首‘读书读至手抽筋,为有文思尿崩来’,我深有所得,非一般读书人能作。汝兄若非庸才,则为奇才。” 小皇帝说完,张鲸,高淮都是偷笑。 至于林浅浅,陈济川也是心道,林延寿与奇才丝毫不搭边,好不好! “请公子用膳!”林延潮言道。 小皇帝点了点头道:“摆驾!” 张鲸,高淮称是跟在身后。 林延寿见了腹诽:“摆驾?摆谱还差不多。” 林延潮请天子就在自家的饭厅用膳。这里平日也就林延潮与家人,徒弟几个吃饭。 眼下天子用膳,自是将多余的椅子都撤去,只留下一张宽椅来摆在八仙桌前。 小皇帝入座坐定后,张鲸,高淮二人都立在身后。 而林延潮,林浅浅,林延寿,陈济川则侯立在一旁。 小皇帝对林延潮道:“今日你我二人不讲礼数,坐。” 在旁服侍陈济川,林浅浅都是一阵阵得意。这能与天子同桌吃饭的荣幸,恐怕没有几个臣子享用过吧,这是天子对林延潮的器重。 “是。”林延潮应了一声。 于是八仙桌前多摆了一张椅子。 林延潮屁股挨着边坐下,双手却放在桌下。 林府下人端着菜上桌,这与天子同桌吃饭自也是讲究,太奢不行,被天子以为林延潮是大贪官,太陋不行,要不然皇帝吃得不开心。 但见一道道菜都是端上。 都是清一色的家常菜,炒白菜,红烧鲤鱼,荔枝肉,火腿,豆皮,鸭子豆腐汤等。 饭装了一大盆,望去里面是芋头饭。 林延潮道:“都是家常之饭,请恕怠慢之罪。” 小皇帝道:“每日宴席都吃腻了,家常饭正好。” 小皇帝举筷点了点,高淮就拿筷子碗碟,往碟子里夹了一筷子白菜搁进小皇帝的碗里。 林延寿在旁看了心道,这胖小子莫非还是残疾不成,连伸手夹筷都不会? 小皇帝举筷轻挑慢捻地夹了一口放在口中,然后徐徐点了点头问道:“此白菜甚鲜,是用何汤底熬之?” 林浅浅在旁答道:“是用桌上鸭汤为底。” “善。”小皇帝点点头,又命高淮夹了一筷子白菜后道:“赏林讲官!” “谢朱公子!”林延潮应后方才举筷吃菜。 此刻在场之人,都看出这富家公子身份之尊贵,唯有林延寿仍还是蒙在鼓里。 接着小皇帝又吃了豆皮,火腿,仍只是一二筷就赐给林延潮吃了。 这时小皇帝夹了一块荔枝肉,顿时大悦道:“善。” 林延潮知道这位天子的喜好,素来甚喜肉食,而且嗜甜,故而这荔枝肉是非常合这天子口味才是,但仍没有料到天子居然给出了这等反应。 但见小皇帝已是吃了十几块仍是停不下来,足足吃了有小半盘之多。 此刻小皇帝微微停筷,嘴边都是油花,向林浅浅问道:“此味甚美,叫何名字?” 林浅浅笑着道:“名叫荔枝肉,乃家乡菜,选里脊肉切十字花刀裹作荔枝状,再佐以酱醋。” 小皇帝又问道:“那此肉作荔枝之色,又是如何来的?” 林浅浅笑着道:“因菜名为荔枝,此色乃老家带来的红糟调制,以增人食味。” 小皇帝连连点头笑着道:“善,能在千里之外吃得闽菜,还是托了夫人的福啊!林讲官,汝妻果真贤淑。” 林浅浅听了笑盈盈的。 林延潮笑道:“这道菜内子确实十分拿手,以往家贫,肉不易得,偶尔食之犹如珍馐。中了举人后,食之却是平常了,却不如以往美味了,想想也真是遗憾。” 闻言小皇帝不由大笑,他听说过海瑞买两斤猪肉给母亲过寿惊动朝野的事。 官员贪腐自然不行,但官员各个如海瑞那般清廉又有几个?小皇帝见林延潮饭菜,不奢不简,真切平实,仿佛触手可及,这才是一名大明官员该有的生活。 ps:大家新年好啊!昨天去浪了一天,更新这几天会补上。 六百三十九章 鲥鱼 当然小皇帝没有第一时间就给林延潮点赞,反而道:“林讲官,我记得你曾讲过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你夫人每日煮这等美食,也不知珍惜,倒是习以为常,如此未免忘了年少时读书的艰辛啊。” 林延潮笑着道:“这确实是我的不是,这几年全仗朝廷之恩,天子赏识,否则哪有今日之肉食。但得朱公子今日一语提醒,我以后一定慎之。” 这又是马屁送上,唱感恩,唱赞歌。 肉食也是二等含义,一是指这盘中的荔枝肉,二是指高官厚禄之人。 古时只有天子诸侯才能吃肉,有言道,国家大事,肉食者谋之。林延潮这话也是表忠心,没有天子,哪里能有自己的今日,多亏天子赏识嘛。 小皇帝闻言点点头,高淮,张鲸二人看看林延潮,再看看林延寿,不由同时心底想都是兄弟,二人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小皇帝甚喜这荔枝肉,当下对高淮吩咐道:“将这肉汁拌入这芋头饭中。” “是。”高淮应命。 高淮用勺子装了一小碗饭,小皇帝不快地道:“多点多点。” 高淮称是,将碗装得满满,然后将盘里荔枝肉的汤汁,浇在饭上。 “再添点肉。”小皇帝催促道。 高淮立即依命办了,这肉一添盘里就没有几块荔枝肉了。 可小皇帝仍是不满足,边夹起肉咬了一口,边扒饭露出了一个无比惬意的神情。 一旁林浅浅,陈济川都是诧异,这天子怎么像是冒牌的。一个皇帝富有四海,应该天天山珍海味才是,竟会馋嘴一块肉呢。 林延寿则是感叹,这小胖子真可怜,连块荔枝肉都没吃过。可是不对啊,这年头不吃肉的普通人家,怎么能养出一个胖子。 林延寿猜测也是没错,这年头除了富贵之家,普通人家也是很难吃得上肉的,怎么可能出胖子。 林延寿此刻露出恍然之色,哦,我明白了,这小胖子定是家道中落,原本家里光景很好的,现在连肉都吃不上……如此想来,吾弟大概与他家大人乃是旧识,念在旧情上,故而才照看一二请他吃饭。 想到这里,林延寿不由涌起几分同情之意。 小皇帝却叹道:“家里的饭菜,要人试食,端上来都是冷的,且少油少盐,平日吃得也不甚有胃口,倒是林讲官你家里的饭菜,我是吃得有滋有味。” 众人一听也是恍然。 大家明白得不同,天子一次用膳几十道菜,为了防止人下毒,要先让宫人试食。 待试食的人吃过后,再端上桌来给天子吃,那时候菜自是冷的,就是山珍海味,也不及热餐热饭啊。更不用说御膳虽是名贵,但口味一贯以清淡为主。喜油喜重口味,吃成个小胖子的小皇帝当然不爱吃了。 但林延寿听来却是另一个样子,他摸着下巴在那琢磨:“此人家里眼下如此穷,居然每天吃剩菜,饭菜里连油星也没有……” 林延寿说完,小皇帝斜着眼睛看着林延寿。 张鲸,高淮眼中都要冒出火来。 至于林浅浅,陈济川恨不得当堂把林延寿掐死。 林延潮立即道:“兄长你说什么,你可知你说得……” “罢了,罢了。”小皇帝脸上抽搐道。 林延寿则对小皇帝满脸都是同情之色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感同身受而已。咱么家以前也不富裕,但也是有荔枝肉吃的。” “你以后若有空,不妨多上门,我有吃的,绝少不了你一口。你也不需难过,当今圣明天子在朝,百姓只要勤业,人人皆可丰衣足食。你将来找个好营生,自食其力,必能再过上好日子的。” 在场之人哭笑不得。 林延潮心道,兄长这句话可圈可点,真正的马屁,就是大巧不工。 林延潮偷看小皇帝的眼色,还附了一句解释:“兄长他不通事务,请公子……” 小皇帝对林延潮摆了摆手道:“罢了,平日假话听多了都以为是真的,今日好容易听了一句真话,倒也是难得。你堂兄有一句说得甚好,百姓人人勤业,皆可丰衣足食,这一句话朕……我有所得,也是我之愿也。” 林延潮听了也不由感叹,小皇帝当真是仁德之君啊。 “一语之得,给你堂兄赐坐吧!”小皇帝言道。 高淮,张鲸都要哭了,林延寿这样都给坐,此人真乃奇才啊。 小皇帝胃口不错,将林浅浅作得荔枝肉尽数扫了干净,然后抚了抚肚皮笑着道:“今年来此顿吃得最得吾意。” 林浅浅满脸是笑,没料到自己凭着手艺,让自己夫君在天子面前有光,言道:“谢公子夸奖,奴家受之有愧。” 小皇帝大笑,又对张鲸道:“看来这一顿饭不能白吃,回头取三尾鲥鱼,赐给林讲官。” 张鲸称是。 这一举动看似天子给‘饭钱’,但林延潮却知不能这么看。 鲥鱼为何物?那可是皇家贡品啊! 这鲥鱼味道极为鲜美,张爱玲曾说过人生三大恨,红楼梦未完本,海棠无香,还有一样就是鲥鱼刺多。 鲥鱼不仅鲜美,还难得。 长江上,每年四月鲥鱼方才有,然后千里迢迢运至京师给天子食用。 为了保证运送鲥鱼的新鲜,朝廷沿路护送的官员,每隔三十里立一冰窖搁鱼。 另要备马几千匹,夫役数千人,鲥鱼装在船上用冰镇,在陆上则令驿使,要快马加鞭,如同送八百里加急的军情般,一站接着一站。没错,就是这鲥鱼,享受了与当年给杨贵妃吃的荔枝一般的待遇。 托这百里加急的功夫,四月在长江网出的鲥鱼,五月就能抵至北京。 除了新鲜的鲥鱼给天子尝鲜之外,其余鲥鱼都储在皇家的冰窖中,要吃时就拿一尾来用。 这鲥鱼在京城除了天子以外,只有大珰,贵戚方可享用,普通官员都别想吃。每一次天子赐大臣鲥鱼,都是值得大书特书,天子登基以来最慷慨的也不过赐给三品官以上的官员。 平日朝廷大臣如张居正,申时行这个级别的,天子年节时才赏赐一尾,两尾给他带回家吃去。 而天子一口气赐给林延潮三尾,不仅仅是看重,而是将他当作心腹重臣一般的看待。 六百四十章 天子心意 小皇帝说完,就令高淮出门,命侍卫将马车上的三尾鲥鱼取来。 众人讶然,原来是小皇帝并非是临时起意送鱼的,而是随身携带鲥鱼在马车里上门而来。 原来天子早就打算送出三尾鲥鱼,那为何绕了这个大的弯子。 莫非是弥补年节时的赏赐? 林延潮记得当时众讲官天子都有赏赐,唯独少了自己这一份。所以天子眼下私下到自己家来,送上更为贵重的鲥鱼来弥补,这也说得通。 小皇帝面上不直说,这故意找了个其他的由头吧?这还蛮附和小皇帝的个性。 无论是与不是,天子这番都是有心了。林延潮对于小皇帝这番用心,有几分感动。 林延潮道:“鲥鱼之赐实是贵重了,公子这一番心意,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小皇帝道:“我给你的就是。林讲官无需介怀,我家的冰窖里还缺这几头鲥鱼吗?到了五月的鲥鱼宴,我还是要请你来的。” “那我只有先谢过了。” 于是陈济川上前从高淮那收下三尾鲥鱼。 这三尾鲥鱼各装在一个冰娄里,瞧这个头每尾都有二十斤重以上。陈济川立即将鲥鱼,放入府中的冰窖。 小皇帝道:“最近我听闻了一件事,说林讲官在家讲学,是要打算退隐山林,以后都身处江湖,不再回朝任官吗?” 哦,原来如此。 为何小皇帝今日不惜屈尊来到自己府上,甚至还借一个名头送自己鲥鱼? 他的担心,是怕自己不干了,撂挑子走了。 当初张居正要说不干的时候,小皇帝虽温旨挽留,但也没有亲至他的居所。 对于天子而言,这只需要一道圣旨就能搞定的事情,但小皇帝却没有这么办,而是任性的跑到自己府上,亲自对林延潮‘你可以不可以不要走。’ 刘备亲顾茅庐,请诸葛出山盛情也不过如此吧。 林延潮一愣神间想了这么多,但见小皇帝脸上有几分担心。 林延潮连忙道:“朱公子,这没有的事。” “你也知道我是一刻都闲不得的性子,眼下闲居在家,正好教授士子一些忠君报国的道理。若是都察院查实了我的委屈,天子和元辅不嫌弃在下愚钝,我愿意重新为官。在下毕生之志就是报效朝廷,就算一名小吏也可为之。” “太好了,”小皇帝满脸大喜,“我就是知林讲官不是那等矫情之人。” 林延潮垂下头道:“劳朱公子挂心,着实过意不去。” 随即小皇帝矜持地点点头道:“不过林讲官,这一次令你冠带闲住,你确有矫旨之罪,将天子信任置于何地了?” 下面小皇帝又略有所思道:“这段日子,你就先在家反省,待张先生气消之时再说吧!” 小皇帝言下之意,林延潮起复,主要是看张居正肯不肯。张居正气消了,我马上就让你官复原职。 小皇帝见林延潮称是,又担心自己话说得重了,马上又弥补道:“对了,算算日子,你家夫人与我家的也是同年生产,若都是男孩,就一并做个伴,将来他出阁读书时,来给我做个伴也是好的。” 林延潮心底一凛,这恭妃的肚子里八成就是将来的太子,而浅浅若是生下男孩,将来岂不是成了太子玩伴。 对于臣子而言,这份恩遇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林延潮不好回答,只好沉默。 幸亏高淮这时提醒道:“公子,天色不早了,还是赶紧回家吧,别让太奶奶要惦记了。” 小皇帝这才允了。 林延潮出府将小皇帝送上马车后。 陈济川笑着道:“老爷,我早听闻鲥鱼鲜美,在江南也值得千钱一尾,若在京师,就是数万钱也买不到半尾啊。” 林浅浅笑盈盈地道:“何止数万钱,这是……这是公子对相公的器重,这才是千金不易的。” 陈济川,林浅浅脸上此刻都是对林延潮的自豪。 林延潮却丝毫不以为然,提醒二人道:“这鲥鱼可以湃在冰盘里食之,也可煮之烹食,都是再鲜美不过。” 林浅浅仰着头看着林延潮道:“相公,你这几日为官繁忙,这鲥鱼正好拿来补一补身子,鱼肉滋补元气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搀着林浅浅道:“你有了身子,才应吃鱼。” 见林延潮流露出对自己的体贴,林浅浅顿感温馨,口里却推辞道:“这鱼一尾少说二十余斤,我一人哪里吃得完呢?还是相公与我同食好了。” 林延潮坚决地摇了摇头道:“吃不完的,可以用红糟腌起,你不是一人在吃,也是为肚里的好好吃才是。” 林浅浅听了甜甜一笑,温顺无比地道:“是。” 府上众人看着林延潮与林浅浅‘秀恩爱’,都是自觉的四处张望,当作没有看见。 林延潮对陈济川他们道:“朱公子所赠三尾,一尾留给夫人,还有一尾取来,大家拿来同食,让府中上下都打打牙祭。” 听说能吃上鲥鱼,陈济川等下人听了都是大喜道:“那多谢老爷了。” 众人都是有喜色,唯有林延寿在那略有所思。 林延寿对林延潮道:“对了延潮,这朱公子都这么穷了,连饭都吃不上,居然还要雇得下人,马夫?这世上怎么总有人打肿脸充胖子呢?” “难怪孟子说过战国时齐国的乞丐,居然也能娶得起一妻一妾的。额,延潮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人呢?” 众人不理林延寿,一并回到府内。 林延潮对林浅浅,陈济川道:“是该催催堂兄的婚事了。” 林浅浅,陈济川一致表示同意。 “过几日,就将一尾的鲥鱼送往甄家府上,看看能不能与他们说说,把亲事提前月余。” 听林延潮说把一尾鲥鱼送至甄府上,林浅浅有些心疼,天子送林延潮三头鲥鱼,自己一头,府上上下分了一头,还有一头送至甄家,唯独林延潮本人却没有吃到。 但林浅浅还是道:“相公,这必须的。” 陈济川也是附和道:“成了亲,延寿少爷的性子就定了。再说鲥鱼送上门,也是很有面子之事。” 六百四十一章 经科史科 次日,林延潮让孙承宗,陈济川带着鲥鱼,以及几份礼品前往甄家府上议亲。 但孙承宗,陈济川回来禀告甄家没有答允将婚事提前。 孙承宗回禀的言下之意,似说甄家还有其他打算。 林延潮听了不好再说,暂且将此事搁下了,等林延寿县试放榜之后再议。 与天子剖明心迹后,林延潮办事之时,也更是放开手脚。 林延潮反正现在‘在野’,他又是一刻清闲不下来的性子,当然全力专注于讲学上。 林延潮每日上午,都会去学功堂讲学,传授弟子课业。 上午讲学,下午士子们自便,不过无事留下的士子仍会留在那研讨学问。 陶望龄,徐火勃二人身为林延潮的‘亲传大弟子’,在门生间也是声望极高,林延潮也由他们替自己处理学务之事。 讲学一个月来,有的人对事功学新鲜过了,也有人俗事在身,向林延潮告辞,或是不辞而别。 但更多人则是选择留下,而且每天在学功堂外,都有要拜入林延潮门下的读书人。 一月讲学完毕,林延潮手中的门生贴子,已有三百多人。 最多听课的士子达两百人之多。 由此可知学功堂,怎可容纳下这么多人。 因此每次林延潮讲事功经学时,事功堂里座无虚席不说,连讲堂前,也有不少弟子们席地而坐。甚至堂外的窗旁也是挤满了来旁听的士子。 尽管人数众多,但授课之时,近两百名士子皆是肃静,内外皆是无声。 有时林延潮身在堂上,看着众士子们听自己讲经学时,那等渴望求学的眼神,心中也不由的触动。 千百年前,孔子杏坛讲学时,不知是不是如此? 自己当年在华林寺见颜钧讲学,心底羡慕,当时自己心想圣人以中正仁义自处,再以师道行于天下! 自己或许有一日能如颜钧一般吧! 讲学十几日后,林延潮将将事功学所学,分经学和史学两类。 历史上孔子以诗、书、礼、乐教授弟子,并将弟子分为四科,分别是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这也是后世所称的孔门四科。 德行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有宰我、子贡;政事有冉有、季路;文学有子游、子夏。 而林延潮则是将事功学分作了经科,史科。 理学对读史不那么看重,朱熹曾说过,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处。所以理学主张经经二字,也就有了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之说。 后世清朝举人不读史书,反问太史公是哪朝进士的大笑话。 林延潮则对此表示严重反对。 读书求学也是要有理与气,道与器之分。 比如经是道,那么史就是器。 事功学推崇经世致用,那么就是道要学,器也要讲,如果六经是内圣之道,那么历朝史书就是外王之学,记载了历代帝王躬践的办法。 理学言道而不言器,如同经学读得再多,你一肚子道理,但若不与史学结合在一起,能有什么用?唯有经学与史学结合在一起,以史学补经学之短,寻找其中历史规律,历史经验,这才是学习经世致用的办法。 所以林延潮一日讲经,一日讲史。 经科学习四书五经,与平日理学儒师讲课差不多。 至于史科,则注重理论和实践契合,论历朝历代兴亡得失,主讲经世致用之道。 授课后林延潮会进行答疑,每日只限答疑五道,答疑后再布置功课。 经科功课是时文,史科功课则是策问。 次日林延潮将择门生中写得较出色数人的文章进行点评。 这些大体就是林延潮授课的安排。 每日课后,陶望龄,徐火勃二人,以及数名门生,他们会将林延潮课上所讲列一份讲义。 讲义里主要是林延潮所讲事功经学,史书议论,也有与门生的对话,解惑之言,类似于论语这等。只是在解惑之中,让门下学生附上各自心得,相互探讨印证。 每篇编写好的讲义,林延潮开始还会过目一二,后来就直接交给陶望龄,徐火勃二人去办,供给门生们抄录。 这篇讲义就名为《学功堂杂论》,弟子白天没听懂的,都可以借来摘抄,至于外头无缘拜在林延潮门下的士子们也是争相研读。 《学功堂杂论》大约两日一出。 这结合了林延潮经学史学见解的讲义从林延潮门下,到有志于林学的士子,最后连京城士子也是争相读之。 一份讲义竟洛阳纸贵了起来。 甚至不少商贩闻得商机,雇人在学功堂里将《学功堂杂论》先行抄录一份,然后立即用书手抄录,或是到书坊刻之,然后去京城的书肆,书坊里售卖给士子,从中赚一笔钱! 陶望龄,徐火勃听闻此事,二人于是动了主意,想要将《学功堂杂论》办成一份学刊。 于是二人一并来找林延潮议论。 徐火勃道:“老师,我估摸着可以将每日讲义集着,半月一刊,京城不少书院也都是如此印售学刊文集。就如同当年濂江书院的闲草集般。” 林延潮问道:“大约能售出多少?” 徐火勃道:“以目前而言,士子们都很喜欢看我们编撰的杂论。若是我们印成学刊,每日至少售出五百份,这还是考虑到不少穷困学生,花不起钱,只好手抄。” “那一份学刊需售得几文?” 徐火勃道:“我们已是寻了一家相熟的书坊,老板说算上合用纸数,印造工,墨钱,本算我们每字工银二分五厘,眼下给我们便宜至两分。五十字就是一两,一份学刊五千字上下,那需一百两。” “若是我们售五百份,那一份学刊值二钱银子,这已是相当便宜了。对于学子而言,出得起这笔钱。” 林延潮闻言皱眉:“你这帐算得不对。” 徐火勃挠头道:“老师,这笔帐我与望龄反复对过不会有错的。” 林延潮道:“你们只算得书坊那一份,自己却没有算,一份二钱银子,那你们不是白做工了?” 徐火勃笑道:“老师,哪里话,这是我们弟子心甘情愿的,为先生服其劳嘛。”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无利之事岂能为功。” 林延潮此刻心想,是该引入报纸的理念了。 六百四十二章 文教也是事功(两更合一更) 陶望龄拱手道:“老师,我知你怜惜弟子之劳,不忍让我们辛苦,学生可以每月拿出二十两来补贴编纂学刊的同窗。” 林延潮看向陶望龄,他知道陶家乃会稽名族,家里又是累世官宦,故而区区银子之数,对陶望龄而言真的只是身外之物而已。 对这样世代簪缨之族而言,他就算不考举人进士,也足以过得比大部分举人进士都好。 林延潮并非迂腐的人,若陶望龄要赠自己银两,他不会辞。 但林延潮考虑的有些长远:“望龄,你领悟错我的意思了。若是靠你们弟子补贴银两或者人工来编纂学刊,那么此事也不是长久之计。天下之事无利不行,无利不为。要想长远,就要有个利字。” 徐火勃道:“老师,自古以来兴教化之事,利人难利己啊!” 林延潮对两名弟子道,“为何不能利人利己?刻书,兴教化在于利人,赚取酬劳是为利己,利人利己之事功也。若是由己推广至天下,不仅教化可兴,亦不知为多少百姓多了一条谋食之路。文教也是事功之事。” 听了林延潮的话,两名弟子不由心悦诚服。 徐火勃赞叹道:“恩师这在言传身教,在实践中教我等何为事功之道。” 林延潮笑了笑,然后踱步思量,在没有改良印刷术前,造纸术前在这个时代办报纸确实有些难,主要是成本来不来。 五千字书刊,要两钱银子,这是多少钱?朝廷给官员雇役钱是一个月一两,也就是一名普通老百姓要工作六天才能读得林延潮学刊,这还是成本价。 林延潮从后世知识大爆炸时代而来,就知这个时代读书是多昂贵的事了。 现在网上只要二三十块就能看一本百万字小说,古今难易可想而知。学刊报纸之事,若不想到降低成本的办法,还真不容易推行。 林延潮道:“明日下午课后,你们随我前往书坊走一走!” 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林延潮与徐火勃,陶望龄等几名弟子,去了书坊一看,终于明白为何成本那么高了。弟子们给林延潮找的刻字书坊相当高大尚,竟然是国子监监刻坊。 司礼监经厂和国子监监刻坊是当时国家最大的雕刻作坊。 监刻坊采用的是刻铜活字的印刷办法,那当然是成本下不来了。林延潮记得清朝时福建有人请人刻铜活字,共铸了铜活字四十多万字,用了足足二十万两白银。 林延潮也知弟子们是一番好意,他们想《学功堂杂论》制作精美,那么铜活字印出的铜字精美雅观,自然是最受读书人的欢迎了。 所以监刻坊给出的每字工银二分,绝对是良心价,让林延潮想要找人压价都无从压起。 众人出了国子监大门。 看着弟子们理所当然的样子,林延潮大为摇头,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屈横江向林延潮道:“京城最大的刻书坊,除了国子监就是司礼监经厂了。若先生不满意监刻坊,我们可以找经厂试一试。” 林延潮也听说过司礼监经厂,那可是天下最大的出版机构,刻版工,印刷工,擢配工,装订工等各色匠人足足有上千人。而且司礼监经厂的刻工和纸墨都十分精良,除了供大内使用,也可从民间借私活。 众弟子们都知林延潮嫌弃铜活字太贵,所以退而求其次找司礼监的书坊来印刷《学功堂杂论》,那也是可以的。。 林延潮知去司礼监经厂刻书,凭自己与冯保,高淮的关系,这些人断然会给自己一个优惠价。但这还是卖人情的举动,丝毫不是一条盈利之路。 林延潮看弟子们丝毫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道:“司礼监经厂好固然是好,但还是贵了,我问问你们还有没有其他更便宜的刻坊来?” 众人面面相窥。 屈横江道:“先生,那唯有民间的私人刻坊,或是官营匠坊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都行,务必以实惠为先。” 虽不知为何林延潮斤斤计较钱财之事,但老师要货比三家,弟子们也唯有帮着找门路。 几日后他们终于在京郊寻了一处刻坊。 林延潮坐着马车,亲自来到这刻坊。此刻坊乃标准匠户刻坊。 林延潮进了刻坊,一名头发花白的老翁与一名中年人正用刀在雕板上刻字。 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在雕板上用笔描字,一个则是拿着滚刷在刻好的雕版滚印,另外几名女工则是在擢配,装订。 刻坊充斥着油墨和木屑的味道。 林延潮扫了一眼,看到那正雕版的老翁和中年人身上不由心道,我没看错吧,居然真是雕板印刷。 难道雕版印刷比活字印刷还便宜吗? 见林延潮站在门口,一名年轻人看了出来道:“客官,是来的印书的吗?” “放肆,孙老头睁大你的狗眼,这位是今科状元,还不跪迎。”匠户里甲大声喝道。 听了是状元公,刻坊里匠人都是放下手头之事,来至林延潮面前跪成一排。 那老翁颤栗地道:“小人孙有功,是刻坊匠工,本以为状元公要迟个几日才到,但没料到今日就来了,小人未能远迎,还请状元公恕罪。” 林延潮笑着道:“老人家无妨,我先来看一看。” 林延潮来前就听说了,这刻坊属于匠户。 明朝的户籍份三等,为匠户,军户,民户。匠户与军户一样都是世袭,祖祖孙孙都要当工匠的,不能从事其他行业。 孙有功这一家原籍浙江海宁,成祖时从海宁至京师为住作匠。 身为住作匠除了每月为朝廷服役十天。其余时日可以自营。至于孙家自营的匠坊,平日都是给书肆印作通俗小说,然后按书页定价。他们采用的是雕版刻书,每页约五百字,一页收白银五钱。 如此《学功堂杂论》一刊刻书只需五两之资。不是说活字印刷比雕版印刷节约成本吗?怎么到了最后雕版印刷还要比活字印刷便宜这么多。 我莫非穿越错朝代了吗?我大概是来到一个假明朝吧。 林延潮几乎仰天长叹。 林延潮对孙有功道:“起身吧,我来看看你们的雕版与印纸。” 林延潮话说得客气,但几名匠人哪敢轻易起身。 正所谓士农工商,工匠社会地位极低,不说林延潮身为当今状元,就是一名普通读书人,他们也是不敢失礼了。 匠户里甲在旁道:“状元公,还是让他们跪着说话好了。” 林延潮也不刻意坚持,而是问道:“孙有功,你家几口男丁?” 孙有功跪着道:“有三子,长子在司经局应役,老二家里帮我雕书,老三还在蒙学读书,其他人是我请的帮工打打下手。” 孙有功说完,匠户里甲就在那边笑:“孙老头,你家老三还想出息?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不如老老实实给贵人做事,白白将银子投进水里作什么?” 明朝的匠户是可以科举的,中举中进士的人数虽少,但也不是没有。只是身份仅仅限于自身入役的匠户,如那些因罪全家逼为匠户的匠人则是没有资格的。 孙有功听了总甲的讥讽,嗫嚅地道:“咱刻了一辈子书,但书上的字十个里也识不得一两个字,老三将来读书不成,至少也可作个识字的工匠啊。” 林延潮则是没想到孙有功居然不识字。 于是林延潮询问孙有功雕版印刷之事,并将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比对了一下,他终于明白为何雕版印刷仍在明朝大行其道的缘故了。 原来这个时代活字印刷,主要用于私人刻书,尽管刻出来字迹清楚,点划明确,但成本太高了。 而民间如赫赫有名的建阳几个书坊,很多还是采用雕版印刷。 要知明末可是通俗小说兴起的时代,如大家今天看到的某梅,某团之类的小说,都是用雕版印刷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 这是为什么?因为通俗小说的读书群,都是市井之流,面向大众读者,所以以盈利为目的,因此要得是便宜实惠,这才采用雕版印刷。当然雕版印刷一向被士大夫阶层诟病为‘版纸恶滥’,而且错字又多,所以只能面向普罗大众。 不过在嘉靖隆万年间,雕版印刷也进行了革新。 在嘉靖年间首先是发明了匠体字,所谓匠体字也就是今日宋体字。 宋体字的特点,就是横轻竖重,目的就是为了方便匠人雕刻。在宋体字出来前,雕字工一天只能刻两百多字,但之后效率大大提升。 宋体字除了易于雕刻,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好学,容易上手。过去刻匠都要能写一手好书法,才能雕版,如此刻出的字才美观啊!否则歪歪扭扭的成什么样子。 但宋体字不同,以方笔刻书,就算不识字的人,叫你临摹总会吧。 当时宋体字一出,有人讽刺这宋体字既非颜体,也非欧体,这叫什么字?这匠人刻得宋体字,几乎千篇一律,仿佛同出于一人之手。 对于保守的士大夫而言,纯粹为了印刷而生横轻竖重,起承转合不带弧度的宋体字,自然是看不惯的,这无疑破坏了书法的美感,被视为恶劣,呆板,甚至是已不成字。 听孙得功说得这里,林延潮却露出一抹讥讽的神色。 历史会证明宋体字活得比谁都好的。 这些士大夫反对的原因,在于‘墨守陈规’,‘求道不求利’,林延潮不主张这些,事功就是追求功效二字。 除了宋体字,为了逐利,民间的刻坊,对雕版印刷还进行了流水化作业。从过去雕刻一人包办,到刊字匠,刷印匠这等分工流水作业雕字工,如此效率更是提升。而最受诟病的‘版纸恶滥’也略有改善。 孙有功拿出刚印好的书本,林延潮看了下印刷效果,还好在自己的容忍范围之内。 如此《学功堂杂论》一刊刻书之价五两,加上墨水,纸张、修补,印刷之费合计六两。价格只及铜活字十分之一,若是换了靠近木材产地,技术熟练的建阳书坊还能进一步压缩成本。 即便如此《学功堂杂论》成本价已是降至二分银子一份。 “你说五千字要每份两分银子?”林延潮再确认地问了一句。 “是。”孙有功以为林延潮要压价,苦着脸低声道。 匠人里甲骂道:“孙老头,你好不是东西,状元公给你刊书,那是你祖宗积德的事情,居然还这等贪心,信不信我让你一家送去辽东服苦役。” 孙有功连忙道:“状元公,小人错了,小人力气不值钱抛去不要好了,只求状元公给我们一些吃得喝得就行,如此一分八厘或者六厘都行。” 孙有功心疼地言道,下面的匠人伙计则是垂下头了,一分六厘八厘别说孙有功,他们都吃不饱。 匠人里甲算了下,这已是极限了,立即替孙有功决定道:“那行,就一分五厘。” 林延潮给陈济川使了眼色,陈济川会意对匠人里甲道:“总甲,我还有其他事请教。” 匠人总甲被支开后。 林延潮看向身后的弟子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林延潮计较半天,但二分银子一份的这个结果,丝毫没有令众弟子喜出望外。在徐火勃众弟子心底想来,原先咳出《学功堂杂论》是该何等高大尚,但现在拿到手的乍看一眼,还以为是书摊上建阳本的艳(协和)情小说。 唯有屈横江道:“若一分五厘,我们就可以一份卖得三分银子,不仅我们可以得利,连贩夫也可买得起了。” 林延潮看向枯坐着孙有功道:“孙有功,我给你开一个条件?” 孙有功失色道:“状元公,若再降价,我们一家老小都活不下去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虽希望刊书的成本低,但也不会昧着良心压榨你们,我可以出每份二分五厘,你书坊以后只给我一人刻书行不行?”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孙有功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神色来。 六百四十三章 创刊 孙有功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状元老爷,你不骗小人吗?” 林延潮不由失笑,一旁弟子们也都是齐笑。 众弟子们见孙有功这喜出望外的神情,也是在心底道,先生不仅不肯让我们白做工,也不肯让孙匠人吃亏,真是仁厚啊。 “孙匠人,你是质疑当今状元吗?”屈横江故意板着脸道。 孙有功吓得连连叩头道:“小人不敢,谢状元老爷,多谢状元老爷。” 众人又笑,这时一人忽道。 “先生,弟子以为有些不妥。” 众人看去说话的是贺自明,他是南直隶人,现为国子监监生,平日喜欢鼓捣杂事,在学功堂弟子们闲谈时,知道他特别推崇宋时‘农商皆本’,而对大明‘重农抑商’的政策颇有微辞。 林延潮点点头道:“自明不妨直说。” 贺自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算盘,一边拨打算珠,一边道:“先生,我们学功堂杂论半月一刊,一刊五百份,那一个月就是一千份,就算是一份二分五厘,一个月就是二十五两。但孙匠人若不接其他活计,抛去雕版,器材之费,以及店里四名男工,两名女工之资,还有交纳朝廷的丁赋,给上头的孝敬,一个月到手没有几两银子。” 孙有功听了连忙道:“状元公这些不妨事,小人一个月赚这些钱已是很好了。” 孙有功其实心底打得是另外心思,虽说匠坊里只能接林延潮生意,但若是有富裕功夫,他可去官府或者其他匠坊打几天零工,这也是收入。 低层的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智慧的。 不过这话孙有功不好说,怕说出来惹林延潮不快。 林延潮对贺自明称许道:“此言甚善。你有何策?” 贺自明得林延潮鼓励,大着胆子道:“先生,弟子浅见,当初杂论定价两钱一份时,尚可售得五百份,眼下定价最多不过五分银,贩夫走卒都可买得起,不如售八百份,最多我们多费些纸张,墨工,但于我们与孙匠人盈利都有好处。” “有何好处?”弟子们问道。 贺自明拨打算珠:“你听我说来,若是售八百份,那一个月就是一千六百份,暂定价五分,一个月就是八十两,得资学功堂与孙匠人各半,那就是四十两。若是一个月四十两,孙匠人以为如何?” 孙有功感激地连连道:“使得,使得,这都比小人一个月赚得还多了。” 一个月多出了十五两,不仅养活这一个匠铺了,还绰绰有余呢。孙有功这么说,他下面几个匠人也是高兴,低声私语各个都有喜色。 林延潮听了点头,他压缩成本的初衷,就是为了让学刊普,只要能识字的老百姓都能买得起地步。 林延潮又向其他弟子道:“自明此言甚善,你们觉得还有何改进之处吗?” 见贺字明提出一条建议就得到林延潮夸奖,众弟子们都是开动脑筋。 陶望龄向孙有功问道:“孙匠人一日可雕多少字?” 孙有功开口道:“一日从早到晚可雕得三百多字,小人雕板几十年,很少错字,但再快就易错了。还有我这儿子新学雕版不过数年,但两三百字也是不在话下。” 听孙有功这么说,贺自明道:“那一日以五百字计,学刊五千字需十日刻完,加上印刷装订,最少要十二日了,这还不算上编撰之功呢。” 几名弟子议论道:“是啊如此太慢了,先生在课堂上讲义,弟子都是立即摘抄,外面书肆都以银雇我们士子抄写讲义后,给他们一份,若等个十二日,恐怕京城里的读书人早就人手一份。” 一名弟子道:“这还不简单,我们禁止讲义外借就是,若是谁敢,我们就将他逐出学功堂。” “这如何禁得了?就算能禁得夹带,若是记心甚好的,出了堂也可默下大半。” 林延潮听了,心想论及效率,雕版印刷确实不如活字印刷。活字印刷只需排字就可以了,但问题是活字印刷的模具比较贵,导致成本下不来。 一名弟子建议道:“先生,不如换木活字或是泥活字,虽贵了一些,但所费之功却比雕版印刷更快。” 听说要换木活字,泥活字,匠坊里的人听了都苦着脸,孙有功嘴唇一动,想说又不敢说。 一名弟子建议道:“先生,雕版印刷若是多雇人,也未必会慢。我们可以让孙匠人在司经局应役的大儿子,也回家帮手。” 孙有功心态此刻早已转变,初时是不情愿,眼下是担心林延潮反悔,但听这弟子这么说道:“是啊,状元公,小人可以让大儿子回家帮忙,只需缴代役银就好了。” 明代嘉靖以后,因匠户逃亡太多。 朝廷对匠户也有优免之策,一是本要上京轮班匠,可缴纳匠班银,免除千里迢迢上京轮班之苦。朝廷规定,匠班银一两八钱﹐遇闰征银二两四钱,匠户交钱即可免除南北奔波之苦。 同样住班匠若不愿给朝廷应役,也可向朝廷缴纳代役银,让朝廷自己雇匠,住班匠代役要交纳一月一钱。虽然这代役银中间要经层层盘剥,但总体而论已是比开国时,朝廷强制服役好了许多。 林延潮笑着问道:“你舍得让你儿子从司经局回自家匠坊帮忙?” 孙有功也有些犹豫,倒不是匠坊里添了一人,利润就薄了,还要缴代役银的缘故。匠人在司经局应役还算不错,不似其他的官匠坊,每日绝早入局﹐在官吏监督下造作抵暮方散。 当然若是林延潮的印书是长久之计,孙有功定是让儿子辞了司经局差役,回家专心帮忙。但万一林延潮以后不干了,他大儿子重新进司经局,也没有这么好的差事了。 林延潮看出孙有功脸上的为难之色,对那提议的弟子道:“即便如此,一日也只能雕八百字,那还是太慢了。” 见弟子们又继续思考,林延潮点点头,他心底早有定计,所问只是看看弟子们所言能否与自己相合。 事实证明集思广益很有效果的,众人埋头思考一番,陶望龄突然面露微笑。 林延潮见了道:“望龄有策直说。” 陶望龄见林延潮询问道:“先生,弟子有一策,我们将学功堂杂论由原先十五日一刊,改至一旬一刊或七日一刊,甚至五日一刊,并将一刊五千字减至四千三千字,甚至两千字。” “如此缩短刊期,不需几日,孙匠人就可完工了。” “两千字?五日一刊?那不与朝廷邸报差不多了吗?”一名弟子立即反对道。 一名弟子道:“我以为陶师兄所言有理,但两千字确实太短了,五日一刊也太仓促。我们不如七日一刊,一刊三千如何?” 听了这名弟子这么说,徐火勃他们思索一阵,都不出言反对。 林延潮最终也是点了头,七日一刊,其实就是与后世的周报差不多了。 学功堂杂论是自己试行之举,若是成熟,下面自己会推行有关民生政治的日报,晚报,时报。 贺子明立即拨打算盘道:“一刊五千字,给银两分五钱,三千字,则给银一分五钱,八百份则是十二两,二十八日即是四十八两。一月最少可入五十两。孙匠人你以为如何?” 孙有功与手下的匠人此刻已是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马上坚决地道:“小人立即让老大滚回来就是,全家一并为状元公鞍前马后。” 众弟子都是齐笑。 贺子明继续道:“孙匠人得五十两,我们也可得五十两,扣去十五两笔墨纸张之费,尽得利三十五两,若是作为几位编撰同窗,以及先生的润笔之酬,简直绰绰有余。” 众弟子都是点头,原先他们都是打算以劳力贴补,作为弟子应尽义务。但没有料到林延潮还给他们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 徐火勃却一直凝眉,林延潮看向这弟子道:“火勃有什么话不要放在心底。” 徐火勃吞吞吐吐地道:“先生,学生浅见,既是有足够之利润,弟子建议可以让学刊在纸张,墨工上更考究一些,如此方才对得起先生的匠心之作。” 林延潮听了笑着道:“火勃的建议也为可取之策,两者兼顾,方为上策。” 徐火勃大喜道:“谢先生。” 见徐火勃,贺自明,陶望龄他们的建议都得到林延潮采纳,学生又陆续提了几个建议,最后大致定下。 下面林延潮给孙有功交了定金,孙有功哪里敢收。 林延潮也不坚持,他让孙有功将学功堂杂论的创刊号,定在一千份。 除了售卖之用外,林延潮还准备三百份投给自己相熟的同僚,同乡,同年等等。至于天子,张居正,申时行那一份肯定也是要的。 他们除了第一手阅读,同时也是给林延潮学功堂杂论打响名气。 下面林延潮就让陶望龄,徐火勃作为学功堂杂论的总编,让他们自己从门下弟子里招收人马,来一并进行编撰之事。至于贺子明,林延潮认为他有运营之才,就让他负责出纳会计之事。 六百四十四章 道可御器 从孙有功的匠坊回至府里,众弟子们都觉得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喜上眉梢。 但林延潮见了弟子如此,却眉头微皱,似有几分不乐。 众人不明林延潮心事,大多数却不敢擅自发问。 唯独屈横江忍不住问:“先生为何不乐?” 林延潮却反问道:“你们国子监监刻坊的铜活字,一日可印多少字?” 屈横江道:“弟子曾问过坊匠,一日可二十余纸。” 众人听了惊呼道:“二十余纸!” “如孙匠人两日方能一纸呢。” “铜活字确有长处。” 屈横江以为林延潮为此忧心,于是道:“先生,这铜活字虽快,但也确实太贵了,平常人也是用不起的。就以咱们京师而论,也唯有监刻坊一处有铜活字,有铜模字二十余万,江南的私人刻坊都不如监刻坊。” 陶望龄点点头道:“屈兄所言甚是,江南唯有无锡会通馆,兰雪堂,桂坡馆等私人刻坊才有铜活字,铜模字数万,十几万如此,但私人刻坊没有监刻坊之财力。如要印书,都看有无缺字,若缺字需立铸方可。” 贺自明补充道:“铜活字虽好,但都太贵了,若是要弄齐一套几十万铜模字,不知要费几万两白银,不提还有备字,故而还是雕版印刷好用。” 一名弟子不明问:“何为备字?” 屈横江解释道:“就是重复的字,好比你要印王右军的兰亭集序,仅是‘之’的铜模字就要备上二十一个。” 听了屈横江这么说,众弟子都是摇头:“华而不实。” 林延潮从弟子们议论而知,是啊,正是因此活字印刷才无法推广。雕版印刷仍是社会主流,而活字印刷仅据次地位要,甚至划时代意义的金属活字就是华而不实。 因为除了模具太贵外,铜活字还要用到铜,可中国产铜数量稀少,铜更是流通钱币,谁会用铜来铸字模。 中国汉字近十万,常用汉子三千多,不提还有回字的四种写法。唯有士大夫刻书成风的明朝,才会闲得蛋疼使用铜活字。 可是金属活字到了欧洲却是另一个样子。 英文,拉丁文几个字母?他们的铜活字比我们简单一百倍。 在欧洲古腾堡发明活字印刷后,在一四八零年欧洲已是全面推行活字印刷,在之后二十年间所出版书籍,已超过欧洲之前一千年来所有出版书籍的总和。 到了十六世纪,欧洲出版书籍更是将明朝远远甩在了身后。 众所周知中国与西方近代文明拉开差距,在于文艺复兴。 西方文艺复兴在于几个思想家?几个划时代发明?在于但丁?在于达芬奇?在于蒸汽机? 其实不是,文艺复兴在于知识的廉价传播,而引起思想大碰撞。 可以负责任的说,没有活字印刷,就没有文艺复兴! 但中国与西方,真的就差了一个活字印刷吗? 林延潮向弟子们道:“你们可知泰西?” 众弟子摇摇头,又是点点头。 一人道:“听闻泰西是红毛鬼的地方。” 一人道:“不对,听闻泰西是弗朗机人的地方。” 二人争执了一会,陶望龄问道:“先生何故提泰西呢?” 林延潮道:“泰西有文与汉文不同,如泰西有一国名为英吉利,其文不过二十六个字母,词意乃字母拼凑而成。他们在百年前就已用铜活字印书,其功百倍于我!” 众弟子们听了都是一惊。 “秦汉时以竹简为书,以千为率,士人不过五六尔,隋唐以雕版印书,士人百不及二三,而今我大明富有四海,文教兴盛,但论及读书识字之人,二十人中有一人乎?” “而泰西之人用铜活字后,读书识字之人比率已远胜我中国。” 众弟子们闻言惊疑不定。 屈横江紧张道:“这岂不是国人之法为泰西学之,泰西反胜我十倍,先生有何策御之?” 众弟子同是问道。 这个问题屈横江不问,几百年后中国人同样要问。 西方文艺复兴数百年后,原来的野蛮人来至东方,强行叩开国门。 清朝朝廷感叹于洋人的船坚炮利,定下‘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国策,决定中体西用,兴办洋务。 清廷采购了无数西方的枪炮舰船,平定太平天国,打造出一个咸同中兴来。 洋务派志得意满,觉得可以与列强掰一掰手腕,洋务大臣,两榜进士出身的李鸿章也忘了年少时读的圣贤书,开口说,孔子不会打洋枪,今不足贵也。 但甲午一战后…… 大家才发现我们输给洋人也就算了,现在怎么连近邻倭国都打不过。 是我们采购的枪炮舰船不够多? 朝廷腐败,怪政府? 清廷防备汉人? 制度问题? 李鸿章,丁汝昌的战略战术问题? 最厚黑的还是洋人教我们的留了一手?上树的本领没教? 但这问题最靠不住,明治维新与洋务运动几乎同时而起,为何日本人从洋人那学会了,我们却没学会? 洋人根本没藏私嘛。 而且洋务运动,主张是中体西用。 明治维新,则是和魂洋才。大家的方针差不多。 但林延潮却知有个细节很多人没主意到。那就是日本其国民的识字率甚至比同时代工业革命后的英国还高,这个数据是在明治维新以前,不是明治维新以后。而同时代的清朝,不过百分之十。 说来天荒夜谈,但却是真的。 这是为什么? 因为日本大量推广寺子屋,在江户时期就已开创了国民教育的先河。 所谓寺子屋是专门针对平民子弟的教育,男女都有,其内容近似今天小学教育。民间如此高的识字率,如同堆垒了无数的柴薪,有了雄厚的积淀,待明治维新,西学涌入时,大势如烈火直冲而起。 往事已远。 林延潮回到现实中,寺子屋的事,却给了他启发。 日本与我们一并错过了活字印刷的思想爆发期,但不等于错过一切。 如果朝廷的士大夫们,能够不那么重道而轻艺,不重义轻利,能少谈论些经义,多谈些事功,那么错过活字印刷也没什么。 若国策以经世致用,务实为本,以中国之地大物博,人力物力之雄厚,总会想出替代的办法。 活字印刷,器也,但道却可御器。 道可御器,这是理学的道理,但此道却非理学的道。 想到这里,林延潮目光悠远了起来。 ps:嗯,马上要回朝堂了。 六百四十五章 发来贺电 林延潮一席话后,令众弟子都陷入了沉思。 换了旁人或许会质疑一句,林延潮又没有去过泰西,为何会对泰西之事如此了解?你不是在危言耸听吗? 但他的弟子对林延潮都十分信服,故而都不觉有疑。 众弟子们听了林延潮一席话,都认为眼下我大明虽乍看乃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世,但也需当居安思危。我等身为读书人,更该如此。 用事功学里的一句话概括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在此理念下,作为学功堂杂论主编的陶望龄,徐火勃,都觉得任重而道远。身为学功堂杂论的创刊号,不仅要将事功学之思想传播给众人,而更应带给广大有识之士一种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危机意识。 在这普天之下并非只有一个大明,我等读书人不可在仍沉浸于‘皇明混一海宇,超三代而轶汉唐,际天极地,罔不臣妾……’的美梦中,应该沉下心来放眼看世界,脚踏实地的务经世之学。 陶望龄,徐火勃二人与共创刊的十几名弟子,他们左思右想一阵,将‘学功堂杂论’的名字改为‘事功刊’。 再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八个字为创刊精神,写在‘事功刊’的刊头之下,之后才是创刊日期万历壬午年,二月初六,另并注明此报七日一版。 当然此刊未出,凭林延潮三个字已是足够的引人注目,加之林延潮当日与众弟子们说的一席话,也是经弟子们之口传了出去。 如泰西之国文明不逊色于我中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语,倒也是足够令人一醒。 京城士子们翘首以盼,只想看看这事功刊到底写了什么。 到了二月初六,正是大兴县县试之时,林延寿踌躇满志从府里踏出,前往县试考场。 而在国子监,大明门外,穿着小蓝衣的刊童们挥舞着手中的事功报在那大呼。 卖刊! 卖刊! 卖刊! 看林三元的惊世之论! 读经世之经,务致用之用! 通古今之变,宜放眼天下! 路过的官员士子闻言,都不由停下脚步心道,这林三元真好大的口气! 也有人摇头心道,林三元也真脸皮好厚,哪里有这等自卖自夸的。 也是,当时读书人写了一本书,虽想让天下人都看自己的著作,但也没有这么候着脸皮打广告的。而林延潮这么做,实在不是读书人矜持的作为,倒似街边卖菜的摊贩。 棋盘街上,一顶绿呢官轿正缓缓而行,而前方下人护卫手持大金扇,引棍开路。 户部郎中李三才正坐在轿中闭目养神,这时候刊童一声声叫卖声传入他的耳中。 “读经世之经,务致用之用,”李三才闻言不由一笑,自顾道:“林三元闲居在家,也不肯寂寞,总要做出点什么事来。” 李三才用手敲了敲轿板,吩咐管家去买一份事功刊来。 不久管家将事功刊买来,李三才随意一扫但见刊纸所用平平,印刷的字体也是当时士大夫不屑的宋体字。 宋体字毫无美感可言,只有计较成本的书贩才会用宋体字。而真正学问大家务求精美,都请善于书法的名匠刻工来制书的。 李三才不由眉头一皱问:“此刊作价几何?” 管家在旁笑着道:“回老爷的话,不贵,只要三分五厘。” 李三才道了一声难怪同时心道,时人著书生怕别人不知他用心良苦,故而在纸张上刻工上考究,所卖都不便宜。 但林延潮此刊卖三分五厘,不说官员士子,就是贩夫走卒也是买的起,也就相当京城里一名摊贩半日的工钱。如此廉价就能买到‘经世致用’之言,未免来得太容易了点,不合经不可轻授,法不可轻传之道,实在是会被读书人小看的。 李三才摇了摇头,见事功刊不过七页之数,刊头‘事功刊’三个大字。 这三个大字倒不马虎,并非是宋体字,而是请名家题的。李三才看一眼下面小字‘资善大夫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题’。 这,李三才顿时说不出话来。 请一名内阁大学士题刊头,真好大的手笔,这可不是一般民间书刊所能做到的。 然后李三才目光往下,他本以为下面是正文了,但没料到却是…… 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兼太子太师礼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贺…… 光祿大夫柱国少傅兼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贺…… 资德大夫刑部尚书严清贺…… 嘉议大夫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读许国贺…… 通议大夫吏部侍郎兼侍读学士余有丁贺…… 朝请大夫詹事府少詹士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陈思育贺…… 亚中大夫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沈鲤贺…… 前朝列大夫詹事府洗马兼国子监祭酒周子义贺…… 另外还有王家屏,朱赓,黄凤翔,顾宪成,赵南星等等。 李三才变了神色,不知不觉整了整官帽,挺直了背,肃容将事功刊从头看起…… 就在此刻。 张居正府邸。 张嗣修拿着事功报看了几眼后,不由一晒对一旁正在品茗的张懋修道:“你看你林三元这事功刊上居然还有父亲的名字。” 张懋修一愣拿过事功刊看后,也是露出与其兄长同样的神情嗤笑道:“这林宗海还真懂得往脸上贴金,当初他上门时,爹不过让我等与他说了几句客气话,怎知被他当作贺词引入刊上。” 张嗣修闻言哈哈一笑道:“我倒不这么看。谁都知林三元此次夺职因爹而起。他此举示好正也是向我们靠拢之意。” “这你倒是误会林三元的意思了。” 张嗣修,张懋修一听,原来是张敬修搀扶着张居正来至到厅。 张嗣修,张懋修二人连忙起身道:“爹,你的身子。” 张居正摆了摆手,坐在椅子上道:“无妨,你们坐下。” 三人依言坐下,张懋修将事功刊奉上道:“爹,这是林延潮亲自送上门的事功刊,爹请过目。” 张居正捏须道:“我先你们一步已是看过了。” 三子闻言都露出惊奇之色,没料到张居正对林延潮的事功刊如此重视。 六百四十六章 官复原职(求推荐票) 张府里,张家父子的闲聊,已是成为习惯。张居正御下甚严,对几个儿子管教得也十分严格。 张敬修稳重,张嗣修豁达,张懋修眼光犀利,虽有些急躁,但言语也是颇为深刻。 但这一次先开口的却是张敬修。 张敬修拿书审视了半日,最后向张居正道:“不谈此刊用宋体字刻书,且看这半文半白之语,也知其粗浅,其与摊边三国演义,西游记有什么两样。” 事功刊的文体,林延潮创刊时就是为了贴近普通百姓而作的。但在文化人的眼中,就觉得这样的文章很‘水’。 放在今天就是灌水大王。 张嗣修道:“我倒不这么以为,半文半白之语,贴近百姓,就算是贩夫走卒也可看得懂。” “但格调却降了。” “降格调就是不曲高和寡。”张嗣修道。 听二人议论,张居正没有言语。 张懋修问:“爹,你以为如何?” 张居正道:“你们看了刊末石篑山人的杂评了吗?” 数子一愣,皆表示没有注意。 因为正刊是林延潮所讲的事功经学,别人拿到事功刊当然会注目于此,但附于刊末的杂评是由他人所书写的。 大家都自不会太关注。 三子重新看了一遍。 张敬修倒是奇道:“这石篑山人是何人?也不用真名,岂不是藏头露尾,与其如此倒不如写个‘佚名’二字。” 张嗣修道:“你看这石篑山人所言,当大兴教化,真有见地。” “他言当今天下,为天子牧万民之官,逾两万;承孔孟之义,今生员者,不下三十万;而读书识字者,浩浩三百万众。” “此多乎?不多也。仅以户部有籍在册丁口记,我大明有民六千万。读书人多乎?实不多也。” “若天下能有千万人,行圣人之教,大同之世可及。” 看到这里,张懋修斥道:“一派胡言,不过三十万生员,已是举国养之,若千万生员,生民何计?” 张嗣修道:“你往下看。” “此不易也,但若天下百姓,人人能读书识字,闻圣人之教,十人中只要有一二人能行之,亦大同也。” 看到这里,张家三子都不说话。 下面这石篑山人继续言道,本刊之宗旨在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夫不明圣贤之教,如何知其责?故而务天下之兴,文教为先。 张懋修惊道:“这石篑山人不会就是林宗海吧!” 张敬修道:“不,此人文风与林三元相迥异,应是他门生。” 三人一并看向张居正问道:“爹为何要我们看此文。” 张居正道:“此策吾当奏明天子行之!” 三人一听不由讶然,张居正居然这么快就作了决定。 张敬修道:“爹,此事是不是缓一缓,之前尽革亲族冒免丁粮之事,共清出人丁四万余,民间和朝堂上议论还未继续。另辽东,山西各省,马上就要奏报去年清丈田亩之效,当务之急是不是以清丈之事为先?” 张居正闻言笑着道:“你们可知我,要推行文教用意何在?” 三人都是不语。 张居正道:“清丈,冒免之事,皆是变法之法,既是变法,就不免有人攻讦。但兴以文教之事,会有人反对吗?” 三人一听皆是恍然。 张懋修道:“爹,此举实在是高明,教化之事乃顺应人心之举,亦可成全美名。” 张嗣修细思道:“爹,我算是有些明白事功之学。” “兄长怎么说?”张懋修问道。 “利人利己是为功啊。要利人利己,就要求同。我本以为林三元此事功之刊,一上来会先攻讦理学,心学,以竖旗帜,但没料到此刊却提倡兴以教化。理学讲格物致知,心学也讲察己明道,事功学更讲以学为功,此都需以教化为先,此策就是朝堂上再古板的大臣,也会赞成的。” “此刊可谓先声夺人啊!”张敬修也是点了点头。 张懋修仍道:“不过林延潮说兴以教化,推广至天下万民,如何能兴?如何能教?说得好听,兴以教化的银子又从何而来,若无具体之法,此策不过想当然尔。林延潮整日讲经世致用吗?口号讲得好,但如何落在实处,却一字不提。这样的话,我也能说出一车来。” 众人都是大笑。 张嗣修在旁看张居正脸色问道:“莫非爹有起复林三元之意?” 张居正缓缓点头道:“确有此虑。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张敬修马上表示反对道:“爹,林宗海因矫旨之事得罪了我们,虽屡次主动上门示好,但就这么起复,不是便宜他。我看这教化之事,还是另请大臣为之。” 张嗣修道:“可是林三元既提其法,胸中自有可行之策,如不用他,朝堂上有哪个大臣可以胜任?” “朝堂上那么多官员,就无一二胜任吗?”张敬修与张嗣修辩论了一阵。 这时张懋修却道:“爹,我倒是以为,我们可以起复林三元。” 张敬修,张嗣修都是奇怪,张懋修与林延潮不睦,为何这个场合反而替他说话了。 张居正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张懋修笑着对他两位兄长道:“林宗海既提兴教化之事,就让他去办,将他调至礼部,或者是外放出京都行,无论是什么,都比他任日讲官来得好。” 两位兄长闻言都是恍然道:“这不是明升暗降?” 张懋修笑着道:“不错,此一举三得之策,一来以示我们宽厚,不计林宗海前过,天子觉得爹宽宏大度,二将林宗海调离日讲官,也免得日后成为心腹大患,三来兄长就可顺理成章补为日讲官了。” 张居正听了没有言语。 次日。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上奏天子,察詹事府中允,翰林院讲读林延潮,行事不周,矫意而为,但念其出于公允谋国之心,着罚俸一年为诫。 左都御史陈炌的奏章一上,次日天子就是批复了奏章。 并在奏章里写上一行朱批,林延潮为官以来战战兢兢,恪尽职守,事朕甚恭,虽有小过,但不掩其劳,即日起官复原职! ps:一个晚上已经五千票了,拜谢兄弟姐妹们! 六百四十七章 得陇望蜀 张居正通过左都御史陈炌,向天子奏请让林延潮复官。 这政令此刻未下达,所以林延潮仍是丝毫不知自己已是官复原职之事。 眼下他最关心的就是事功刊发行,这对于他而言才是大事。若是事功刊兴办得好,那么下一步就可以顺势推动报纸,时报的发行。 如此自己这只小蝴蝶,终于看到掀起飓风的希望。 若是不行,那么意味着林延潮文教战略有问题。 活字印刷开启的欧洲文艺复兴,以及当今互联网之世引起的知识大爆炸。都告诉我们再先进的思想,再先进的发明都犹如一个种子,这种子没有合适的土壤来承载,就不能生根发芽。 以林延潮计算,京师郭内郭外人口过百万,在大明是人口仅次于金陵的大城市,放到整个世界,也算是第二大城市。 大城市人口高度集中,无疑有利于思想传播,而且社会分工明确,导致阶级差距放大。在京师里有这么多在朝京官,觐见外官,藩属使节,勋官贵戚,待试举人,坐监监生,游京生员,以及无数商贾。 这意味着能读书识字的人远远超过其他地域。 换了文艺复兴前,那识字率不到百分之一欧洲,你办报纸试试看,绝对哭死。 以林延潮估计,京师里能读书识字的人口,可达十几万之众。那么自己的事功刊,定以七日一刊,一刊八百份计,应该在容许范围之内。 只要两百人里有一个人买自己的事功刊,那么就足够了,所以这里有成功的土壤。 不过京城办刊,也有不利的地方,就是天子脚下,舆论相对不是那么自由。故而林延潮为何要在办刊时,扯张居正,申时行,张四维的虎皮,也是为了防止日后有人找碴。 不过林延潮的担忧也是因自己一贯的谨慎。明朝文字狱不似清朝,而且后期更比前期开明,万历朝被后世一直讥讽为开创了中国‘无政府’主义的先行,所以思想禁锢一词几乎在明朝不存在。 在众人焦急地等候中,事功刊第一日发行之结果马上要出来了。 不少弟子都是焦急地在学功堂里踱步。 这事功刊是否能一炮而响,关乎着事功学之将来,与他们也是休戚与共。 与弟子们的焦急不安相对,林延潮则是身在学功堂旁的卷棚里,自己给自己沏茶,缓缓品茗,然后平静地等待着结果。 林延潮闭目养了会神后睁开眼睛,桌上茶碗上的雾气悠然蒸腾,他拿着折扇轻轻摇了摇,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 茶香盈满口中,林延潮舒服地往太师椅上一靠,仰望着窗外的天边云卷云舒。 若是没有俗事缠身,这会是一个不错的午后。 这惬意的功夫只过片刻,就听得门外喊道。 “售罄!” “售罄!” “不到半日全都售罄了!” 外头赶来的弟子们擦着汗水奔走相告,原本焦急的神色,在大家的脸上一扫而空。 真太好! 弟子们鼓掌叫好。 学功堂里奔出的弟子们,拥抱相庆。 徐火勃,陶望龄,贺子明等人也是迎了出去,从在外赶回的弟子口中得知了销售的状况。 然后三人脸上都带着喜色,一并来到林延潮所在的卷棚门前,正要叩门,林延潮从窗旁见了笑了笑道:“进来吧!” 三人一并进入后,贺子明喜道:“先生除了三百分赠刊,其余七百份报刊不到半日即行售罄。” 陶望龄道:“大明门外的书肆里,有声遥堂,文绘堂,五柳居等掌柜都侯在外面,说要与我们预购下一刊的‘事功刊’。” 林延潮闻言问道:“他们要订几份?” “声遥堂最多,说是要一百二十份,文绘堂,五柳居则是五十份和三十份。” 林延潮向贺子明问道:“以你之见,要以多少价钱给他们呢?” 贺子明道:“若有书肆代售,也省去我们雇佣刊童辛苦,而且声遥堂乃京城有名的大书肆,渠道很广。我看声遥堂可给两分八厘,文绘堂,五柳居可给三分。” 林延潮点点头道:“善。” 贺子明道:“先生,如按眼前而论,我们之前定得每刊八百份也是太少,以我看一千两百份,至一千五百份也是使得的。我之前问过孙匠人,以他制得雕版,一次印作两千份都不会浸纸走字,再多也不是不行,只是雕版时需用好板。” 徐火勃道:“既是雕版印刷,那么一套板印得次数越多,那么成本就降得越低,八百份净得利三十五两,一千两百份?一千五百份又是多少?” “我看不过多久,大家都可以当富家翁了。”贺子明笑着道。 几名弟子都是齐笑,室内充满欢快的气氛。 林延潮笑着道:“不用,就定以一千份。” 顿了顿林延潮又道:“你们并告诉众弟子们,若有人文稿得事功刊录之,以百字计酬,下一刊起,每名责编也可得薪资。”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大喜。 事功刊大卖之后,即成为学功堂一份新营生。这也是事功学,时时贯之学以致用的话。 从此以后,学功堂分作了两处。 从学功堂开辟出了一院落。这院落是学功堂这间大宅子的外进,但却给‘事功刊’一众编辑征作了办公所在。 外进里的两间门市,以及三间厢房,都被征用。 两间门市一间用以售刊,一间用以接待书商。 至于三间厢房,一间为徐火勃,陶望龄二人的主编室,一间则为众编辑的编辑室,作为编辑排版校对之用,另一间则是财会室,由贺子明与两名弟子兼差。 刊房一启用,学功堂的正门被征作了‘事功刊房’正门,而要往学功堂去的弟子们,改走另一侧的单门,至于原先的正门则只为事功刊房出入之用。 至于外进通往学功堂的大门仍在。 事功刊一众编辑白日上课是弟子,放了堂则从事编辑之事。 事功刊房里所有差事都由学功堂的弟子兼事,不从外面聘人,眼下事功刊房已是井井有条,已是初步上了轨道了。 但事功刊是一个开始,林延潮用事功刊来检验是否有在万历朝出报纸的可能。 眼下见来事功刊的成功,意味着报纸的实行也变为可能。 当然这个时代,明朝已是允许民间设立报房。不过这报纸与今日的报纸性质不同。 报纸之意,本就是朝廷邸报。当时的报纸,多是对邸报中重要之事进行摘抄,很少有自己的创作。 如吏部急选一批官员,民间报房就会将这批官员姓名,履历,新任官职写明立即刊发,如此让想攀交情,攀关系的人快一人一步。 还有就是科第之事,读书人中举人了,中进士了,民间报房就会立即登载士子情况等等。这样的报纸不定时不定期,唯有大事发生时才突然出了一期,官员士子们也没有一直订阅的习惯。 而林延潮定的报纸,自然是与今天接轨,采新闻大小之事,记录报上,并且做到两日一版,甚至一日一版的程度。 但下面的问题也就来了。 既是报纸,比事功刊更注重时效性,也就要求更快的速度印刷出版。那么意味着一个字一个字刻录的雕版印刷,已是不适应报纸这样的新事物了。 以明朝而论,民间报房仍是采用手抄或者是雕版印刷,唯有到了崇祯十一年时,才出现了第一份木活字印刷的报纸。雕版印刷固然省钱,但林延潮出报纸为了顾及时效性,却只能用活字印刷,这是历史的大势所趋。 可是选用哪种的活字印刷,问题已是摆在林延潮眼前。 铜活字当然是上上之选,但模具昂贵,一套十几万两白银搞起,除了国家外,民间财力根本无法支撑,所以不在考虑的范畴之内。 排出了铜活字,那么就只有木活字,铅活字在林延潮的选择范围之内了。 在活字印刷里,这时候木活字的技术已是相对成熟了,可以马上拿来用的,价格也不会比雕版印刷昂贵太多。 但木活字的弊病也是同样明显,如纹理疏密不匀,刻制困难,沾水后变形,以及和药剂粘在一起不容易分开等等。其中最主要,就是木字较铜字,十分容易损坏。稍稍损坏,印出来的字往往笔画损坏、残缺,印出来后就不成样子,几乎看不出字来。 若木字的模具损坏太重,那时候就必须立即重新刻字。 清朝时民间报房竞争颇为激烈,几个报房采用木活字印刷,多是赶工出品,但木活字印刷后的效果简直惨不忍睹。读报的人几乎是在捏着鼻子在看,一面看,一面连蒙带猜的揣测这印坏的字是什么意思,就跟作完形填空没什么两样。 活字印刷里模具在于重复利用,由这一点看出,木活字实在不适应。 至于铅活字,则是将来趋势,在现代激光排照出来前,许多中文报纸仍是采用铅字印刷。 不过问题就是铅字印刷,在大明朝好像没什么人会。 于是难题摆在林延潮眼前,将来的报纸,到底是采用铅活字还是木活字呢? ps:今天继续求推荐票啊!就差不到五千票了,兄弟们帮一帮啊! 六百四十八章 燕京时报 林延潮只能说这一世技能专精没有点在科学技术方面,不能如别人穿越那般,各等发明创造说有就有,虽知铅版活字是历史所趋,但如何创造自己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看来活字办报纸之事,唯有木活字先行,林延潮也知铅活字此事是丝毫急切不来,以后只能寻访良匠慢慢革新了。 现在在事功刊的报房里,大家手拿着瓜子,茶水,糕点开茶话会。 这一次事功刊大获成功,如此计算一个月,足足可赚得三十多两银子。这笔钱对于林延潮眼下而论,还不太看得上,他在京师一个月开销比这还更多。 但对于这些门生而言已是意外之财。 事功刊的报房里,点着好几个炭盆,两位主编,十几名编辑都是坐着,大家其乐融融。 在他们面前则是摆着卤煮,茶水,糕点,水果。 水果有如西山苹果,软子石榴,金橘,卤煮有大小套肠,卤煮猪肝,糕点则有枣泥卷,乳饼,茶则为六安松萝。 这一次也算是庆祝事功刊大获成功的祝捷会。 众弟子们都是兴高采烈,大家边吃着瓜果边聊天。 林延潮举起茶杯道:“诸位,今日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以谢大家多日来的辛苦。”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弟子们都是举起茶杯来。 乘着大家气氛热烈,林延潮决定将办报纸之时,乘势在这祝捷会上提出。 林延潮道:“之前与诸位一直提及的报纸之事,我已是决定筹办,新的报纸我决定定名为燕京时报。” 徐火勃问道:“老师为何称时报呢?” 林延潮笑着道:“所谓时报,取名为礼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时中之意,乃是君子时时能守住中道,无过无不及。那何为中道?不察时则不明,不明则不知中道,此时乃是天下大事之时。” 众弟子听林延潮此论,顿时一并击节叫好。 时报,时报,这个名字叫得好。 至于燕京,更是大气,燕京乃帝王之都,天子居停之地,天下四方之中。 林延潮在事功刊后,再办一燕京时报,顿惹来了弟子们的兴趣。若是之前,大家尚且质疑,但眼下事功刊大获成功,故而弟子们自是信心百倍。 “敢问先生这燕京时报,是打算如民间报房那般参考邸报而作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确实参较邸报。” 林延潮又没有记者,不可能有新闻部,所以唯一消息来源就是邸报。 “那与民间报房又有何不同呢?” 林延潮道:“民间报房载邸报,而不评,而我们不同,载而论之。当然也不约束于此一类。” 众弟子们听林延潮的话,又是一阵议论。 郭正域问道:“先生,还可以以何为类?” 林延潮不答,而是反问弟子们:“你们以为该以何为类呢?” 陶望龄先道:“可以杂评为主,事功刊以介绍老师的经学为重,我等弟子们的杂评为辅,那么燕京时报,就可以广而论之,不仅仅是我事功学的杂评,天下各家如理学,心学,气学,玄学,释学等杂评都可交融,起百家争鸣之效。” 陶望龄几句话,一下子点燃了众弟子们的热情,众弟子们纷纷私下议论。 贺子明道:“这么说交融经学,时政的杂评,确实是一个新奇之道,只是评论政事,可能引起朝廷之不满,攻讦经学,可能随时引来学术之争,我们这么做,不是处于众矢之的吗?” 贺子明之言,再度引起了众弟子们的议论。 陶望龄胸有成竹地道:“贺责编之言,确有见地,不过我们既称时报,即奉中道而行。何为中道,中道既是天道,所谓天道即无私则大公。只要我们秉持执中公允之道,就无任何人可以指责我们。” 林延潮赞道:“望龄真大才矣,我办此燕京时报,并非为我事功学唱和,就算有否定于事功学之言,只要他说得有理,矣可载之。” 顿了顿林延潮又道:“我办此报之初衷,并非革新天下之经学,而是为了革新天下之舆论,在这里没有一家之言,唯有百家之争鸣!” 事功学的阵地,就在于事功刊,但燕京时报则不然,是一个平台,提供百家争鸣的平台。 众弟子们纷纷以为然。 徐火勃甚至总结道:“若说事功刊,是读百家书,成一家言,那么燕京时报就是,以一家书,道百家言。” 弟子们讨论了一阵,都说在燕京时报上,该如何补充时政,经学之事。 但林延潮以为此却不够。 他燕京时报,既是明朝第一份现代意义上的报纸,那么所载范围不可太少。 林延潮决定将受众,遍及所有能读书识字的阶层。 而林延潮决定将燕京时报分作八版,第一版为时政大事,记载时政热点要点,天下读书人都关心的大事。 第二版本埠新闻,专载京师大小新闻之事,侧重于京城老百姓身边的新闻。 第三版为经济民生,这一版针对商贾,官员,类似于后世财经报刊。 第四版诗词文学,名人唱和,时新诗词文赋,以及科举时文。 第五,六版经学杂论,专录各家经学,以启百家争鸣之用。 第七版民间奇案,记载顺天府下各级衙门的官府断案,偏重于涉及百姓伦理家常。 第八版则是连载通俗小说。 第七第八都是市井百姓喜闻乐见。 众弟子们对前面七版都表示还好,他们自己可以搞定,但通俗小说放在报纸上连载,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当然在任何时代,通俗文学都要比严肃文学要赚钱,不仅仅是一般赚钱,而是赚得盆满钵满。 从某瓶,某团屡禁不止而知,通俗文学对民间的影响力巨大。 可是士大夫阶层们,虽私下把这类书当作枕边书,以及房中指南来看,但明面上对这样都是报以不屑一顾,甚至**之作。 林延潮门下的弟子们都表示没有一个人会写。 故而要找什么名家来写着通俗小说,这令众弟子们都是犯了难。 对此林延潮则表示自己心中早有人选。 六百四十九章 县试放榜 自事功刊发行后,林延潮一面忙着讲学,归纳经义,一面忙着筹备燕京时报之事。 至于朝堂那边,林延潮也听得风声,自己确认得到起复,马上要官复原职了。眼下就只待皇帝下达的起复圣旨了。 重回朝堂之事,也在林延潮意料之中。自己得天子信任,返回朝堂不过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本来他是打算利用这一段下野的时间,将事功刊,燕京时报办起来,完成自己的文教事功。 但这一次起复的时间太快,反而有些打乱了他的节奏。他本想让事功刊,燕京时报上了轨道以后,自己再返回朝堂上的。 人算不如天算,自己返回朝堂后,讲学之事停顿下来不说,这一报一刊就要另托人打理了。 所以林延潮不由心想自己也是太草率答允天子了,否则自己就''矫情''一二,来个三辞三让,摆足了架子,装完了逼再回去。不过话已放出去了,就不好收回来。 不过林延潮还是先要些好处再说,他既是起复,那么先把卢万嘉等十几名因叩阙之事关押在刑部的士子放出来再说。 这日林延潮忙完报纸之事,坐着马车回到府中。 这才刚到府上,就见孙承宗,以及林水一并迎了出来,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林水是林延寿的书童,见了林延潮就到:“老爷,事情不好了,延寿老爷到现在都还未回来。” 林延潮问道:“这是为何?” 林水道:“今日乃是大兴县县试放榜,延寿老爷去看榜到现在也未回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样。” 林延潮心知以林延寿的脾气,若是考得好,必是早早回来大肆吹嘘,若是考得不好,要么关起门来无颜见人,要么离家出走个几天。 在家里多少年,这样桥段,林延潮经历了很多次。至于想不开倒不至于,因为自己堂兄一贯心狠大。 林延潮对林水,展明吩咐道:“你们带上几个下人,立即去大兴县衙附近找一找,若没有着落,拿我帖子给大兴县知县,让他帮忙。” “实在寻不到也不要着急,最多不超过第二天中午,堂兄自然就回来。” 众人见林延潮如此淡定,心道果真还是老爷镇定啊。他们不知道林延潮对林延寿考后必''离家出走''的定律,已司空见惯。 二人称是,立即找人出去找林延寿。 孙承宗惭愧地向林延潮道:“东翁,请恕我教导无方。”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我之前看舍兄的文章,已是较去年一年长进良多,这已足见孙先生之高才。” 林延潮虽是这么说,孙承宗仍感到十分抱歉,一脸的惭愧。 林延潮心底也不由吐槽,孙承宗的水平有目共睹,历史上堂堂的状元,入翰林院后,教导三位帝王,那不仅是教学水平杠杠的,而且责任心极强。 就算一头猪,给他一年这等一对一教学,也能懂得在地上怎么用猪蹄划字了吧。可自己堂兄承他之教,连个县试都中不了。林延潮都不知替自己堂兄怎么找话下这个台阶了。 没料到还未出门,就有人惊喜连连地道:“延寿老爷回来了!” “是啊,延寿老爷回来了。” “这怎么浑身都湿了?” 林延潮立即走到府门前,但见林延寿似哭过了一场,眼眶红红的,而且浑身上下衣裳都湿透了。 林水一脸惊喜交加的样子,哭着道:“老爷,你怎么这样啊,你一直不回来都吓死我了。” 见林延潮,孙承宗以及不少人涌至自己眼前,林延寿道:“休要提了。” “先别说了,给堂兄换上干净衣裳,还有烧一壶姜茶来,免得得了风寒。”林延潮吩咐道。 众人立即去忙了。林延寿换上干净衣裳,又喝了一壶姜茶后,神色方才定了下来。 “回来时,一时不慎掉进水池里了。”林延寿解释道。 众人都是长叹。 “不会第一场就出圈了吧?”孙承宗问道。 众所周知县试第一场出案后,名列前茅的都写在团案上,再不济的也能名列副案之上,唯有团案副案都没名次的,称为出圈。 比如这一次大兴县县试。大兴县身在京城,就是大明朝的首县。所以一次县试录取一百五十名士子,这比其他县要多,当然这也是为了彰显天子脚下文教兴盛。 所以林延寿定然是考了一百五十名以后了。但县试不止有一场,还有招覆,再覆这等第二场第三场,考生只要是在副榜上都有希望。 孙承宗有些焦急,考不了一百五十名也就算了,若林延潮连副榜都考不上,那就是出圈,说明你连来参加县试的资格也没有,那他真的无颜留在林府。 听孙承宗这么问,林延寿立即涨红脸辩道:“怎么没在副榜,名次还好前呢。” “那副榜多少名?”孙承宗升起一丝希望,县试虽最重首场,但副榜也不是全无机会,只要是副案前十名,那么团案上前一百五十名士子在下两场中犯错,那么林延寿还是有机会替补。 “可进副榜前十?”孙承宗怀着一丝希望。 林延寿羞愧地道:“差一点。” “那就是前二十?”一旁林水喜道。 “还差一点。”林延寿垂下头道。 “前五十总该有了吧?”孙承宗气道。 “还是差那么一点。”林延寿拿出两根手指,用间隙比划了一下。 “前一百?” “就是差那么一点点。”林延寿手指比划的弧度微微小了一点。 众人都是集体无语了,一并心道,你这一点点,到底是多少点啊?你这是与我们玩猜数字呢? 孙承宗摇了摇头,他已是不想问了。若是前十还有希望,前五十就非常渺茫了,至于前一百……何况还是一百名以后。 一百名以后还名次好前?你又诓人。 孙承宗向林延潮长长一揖,然后离去。 林延潮套路地道:“兄长不用灰心,考完了三场再说,不到最后一场都不可轻言放弃。” 林延寿问道:“延潮,我还有希望吗?” 林延潮道:“你考之前不是信心满满吗?” “那是考前。” 林延潮道:“我只知道自己放出的话,就算是含着泪,也要把这牛皮吹完。” 次日起早,林延潮正要赶往学功堂。 这时门外下人禀告道:“甄府甄老爷和甄夫人上门求见。” 六百五十章 甄家的打算 待下人禀告时。 林延潮不由心道这甄家早不上门,晚不上门,非要在林延寿县试几乎落榜时上门。 林浅浅正给林延潮扣衣服,也是道:“相公,这甄夫人我见了几次,乃极为势利之人,之前因你被罢官夺职之事,对我们家就冷淡了几分,好几次我们派人上门,都没给好脸色,这一次他们上门来不会是要赖掉这亲事吧。” 林延潮道:“这要见了才知道。” 此刻甄老爷与甄夫人正在林府正堂。 甄老爷五十多岁,卖相很好,一见就知饱读诗书的读书人。 甄老爷乃隆庆年间的举人,考五六次进士,但却没有中,于是绝了科举之念,在家习字作画为乐。甄家世代为官,还是出过臬台这等显贵,所以就甄老爷而言就算不做官,也没什么。 相反在家当了寓公,也是当时文人常有的事。 甄老爷呷了口茶道:“好茶,这是六安的松萝,看来状元公虽罢官,但林府日子过得却不差嘛。” 甄夫人冷笑道:“不过是在我们家面前打肿脸充胖子而已,都到这了,你可别再心软了。” 甄老爷叹道:“可是出尔反尔,并我读书人所为啊,传出去恐为人不耻。” 甄夫人粗鲁地道:“老爷这事,我们来前都说得清楚了。” “我只是担心状元公不肯啊,反而得罪了人家。” 在二人身旁还有一年轻人道:“大姨夫大姨妈,你们放心,只要报出我干爹的名头,量他就算是堂堂状元也不敢如何,何况他正罢官闲住,更不足为惧。” 见那年轻人自信满满的样子,甄老爷,甄夫人点了点头。 这时林延潮,林浅浅已至。 三人一并起身,林延潮笑着道:“劳两位亲家久候,真有失远迎。” 甄老爷也是第一次见林延潮,但见林延潮年纪甚轻,一看即知温润如玉的谦和君子。 甄老爷心道,若我女儿嫁得此人,该多好才是,纵使他被夺了职,也是无妨,可惜怎么偏偏是他堂兄。 甄老爷心底感慨了一番,他中举比林延潮早,但他不是进士出身。一把年纪的举人,如果没有官身,见了二十岁出头的进士,也要行礼参见的,又何况林延潮状元及第。 不过林延潮拿甄家当姻亲,故而也是放下身段来,行后辈之礼。 甄老爷知礼数,不敢托大正要还礼,却见甄夫人使了眼色。甄老爷有些为难,也就改了平礼相见。 林延潮一见就知,在甄家拿主意的是这位甄夫人。 林延潮见甄夫人身后有一年轻人,在府内一副行止随意的样子。对方看向自己时,目光先是打量了两眼,然后方才施礼。 林延潮见此人,没有如其他年轻士子见到自己时那敬重之色,反而有几分平起平坐来。 林延潮向甄老爷问道:“这位是?” 甄夫人抢着道:“这位是我大侄儿。” 说完这年轻人上前笑着道:“晚生张绅见过状元公。” 然后张绅从袖子中取一封帖子,双手奉上。林延潮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让陈济川上前接过帖子,再递给自己。 林延潮见了帖子,不由恍然,原来这年轻人是这等来头,难怪这份得意的样子。 “原来仁兄是中贵人张大珰的公子,幸会幸会。” 林延潮言中所指的中贵人,张大珰是谁?乃是张鲸。 要知道现在内相虽是冯保,但小皇帝与冯保关系一直不是很好。小皇帝本人最宠信的侍从宦官,有三人而且都是姓张,一位是张宏,一位则是曾来府上的张鲸,还有一位则是张诚。 张宏年纪老迈,且一贯处事严谨,严于律己,外官很少见到他。 张诚虽也得小皇帝宠信,却当不得中贵人这三字称呼。 唯有张鲸得此称呼。这张鲸平素与林延潮打得交道不多,不过自己知他是天子幸近,与兵部尚书张学颜兄弟相称。张鲸倚仗皇帝的权势,还让亲信,家人替他暗中收揽权势,收受贿赂。 而这张绅就是张鲸的干儿子,不过也没什么,听闻张鲸干儿子十几个,但此人敢在自己眼前摆谱,那就不懂得掂量自己了。 不过林延潮已经知道甄家一行上门,可谓来者不善。 林延潮笑容已是敛去,淡淡地道:“几位都是稀客,请坐!” 当下众人一并入座。 重新上了茶后,大家没营养的寒暄一阵,然后甄夫人给甄老爷频使眼色。甄老爷受迫不过,这才向林延潮道:“怎么不见令兄?” 林延潮道:“县试还有三场,故而家兄在房里安心读书,以免分心。此失礼之处,我想亲家可以体谅一二。的” “当的,当的。”甄老爷连忙笑着,又见甄夫人催促的脸色,不由心下踌躇。 林延潮看甄老爷与甄夫人的神情,不用猜也知道大半。 他们甄家本来答允这婚事就勉强,眼下林延潮被罢官,林家势力大弱,又加上林延寿县试居然考了个一百名开外,这还是副榜上的名次。 眼见林延寿如此废材,林延潮将心比心,若是甄家真要退婚,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但这也没什么,退婚之事也属正常。 君不见‘退婚流’小说之盛行,这年头谁要没被退婚过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男人总是在退婚中成长嘛,说不定堂兄经此一事,悟出了‘莫欺少年穷’的终极奥义,从而一发不可收拾。 但是甄夫人直接上门说明此事,林延潮虽不高兴,但说不准也会答允,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嘛。可他还要带着他的侄儿,这分明是要借助张鲸的势,来压林延潮。这倒令林延潮心底十分不快了。 甄夫人笑着道:“我们这一次不是空手上门。来人!” 说着甄府的下人端上礼盒,甄夫人满脸笑容地道:“来的寒碜,不曾备下重礼,令兄大考,故而送上白银五十两,四季衣裳一套,不成敬意。” 林延潮,林浅浅对视一眼,心道,不对啊,这情况看样子不是来上门退婚的,否则不会还送礼。难道是甄家知强行退婚为人不耻,因此心底愧疚,故而送金银来弥补。 林延潮哪将这点东西放在眼底:“金银衣裳之事,我家里也不缺,亲家有话不妨直说。” 甄老爷笑着道:“状元公,快人快语,不过这些话老夫想当面咨询下令兄的意思。” 林延潮道:“吾兄正在备考,实不宜分心。亲家可与我直言,有些事上我还是可以替家兄做主的。” 林延潮当然不愿甄家见林延寿了,这退婚之事当面和林延寿说了,那不是瞬间爆炸? 林延潮不把林延寿放出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们甄家好。 甄老爷被林延潮拒后不好继续说,一旁张绅接过话来:“我大姨夫大姨妈也知尊兄大考在即,不过征询之事不会耽搁太久,我大姨夫大姨姨今日来就是想与令兄一晤而已,别无他意,请状元公不要误会。” 这张绅说完,甄老爷甄夫人都是一并点头。 林延潮也不知甄家卖得什么药,但毕竟他们还是名义上的亲家,也不能拦着他们不见自己女婿。于是林延潮吩咐了下人一句,把林延寿请至堂上来。 片刻后林延寿来至堂中,然后甚有礼数的甄老爷,甄夫人行了一礼口称员外,员外夫人。 甄老爷,甄夫人也是一并点点头,态度甚是客气,也没看出什么两样。 甄老爷道:“既是贤侄在这,我就当面说了。听闻贤侄这一次县试名次颇为不佳。” 林延寿涨红了脸,林延潮在旁道:“甄员外此话怎讲,还有三场未毕,不敢轻下断语。” 甄夫人笑着道:“状元公,你我都是明白人,以令兄的名次其实已与落榜无异。你或以为我们甄家有嫌弃之意,但实是未有。科场之事,哪里有一定的,今朝不中未必明朝也不中了。我们此来是告诉令兄,尽管放宽心,一朝失意没什么,下一科可以再考,来日方长。” 这转折够厉害的,林浅浅听了满脸羞愧,甄家这么大度,自己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延潮却心知,哪里有这么简单:“甄夫人话中有话?” 甄老爷立即向甄夫人道:“夫人来,咱们喝茶喝茶。” 甄夫人怒瞪甄老爷一言,然后强笑着道:“瞧,状元公说的,其实也没什么。我想请令兄入赘我甄家而已。” 入赘! 这……这转折也太快了。 好嘛,今天本以为甄家是来强行退婚的桥段,没料到画风一转竟成了强迫林延寿入赘了。 话一说出口,甄老爷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张绅则是频频点点头,示意姨妈做得对。 甄夫人得了侄儿支持,当下更没什么好顾及的口里如连珠炮地道:“我们甄家书香门第,底蕴深厚,不比那些一朝得意的寒门之族。” 听到这里,林府上下脸色都是一变。 你这话什么意思,还不是分明讽刺我们林家就是一朝得意的暴发户吗? “你们去居贤坊随便问问,哪个不知我甄家的名声。说来也是,我甄家虽称上乐善好施,但子嗣不盛,让汝兄入赘,也是想继我甄家香火。” 六百五十一章 我干嘛答应你 甄夫人此言一出,堂上一阵静默。 林延寿居然出乎意料的没有立即表态,而是静静坐在那。 见林延寿如此镇定,林延潮反而有些意外。据林延潮所知甄家除了长女外,还有一子,不过自幼体弱多病,眼下勉强靠药养着,想来甄夫人才有此请求。 话说回来,林延寿若不拒绝,林延潮也不好说什么。甄家虽说不上豪门,但也可以称得上家大业大,论家财肯定是比林家多了。林延寿入赘去肯定是白得一大笔财产啊。这可是非常划算的事。 “哥哥可是我家长房一支的独子啊,甄夫人还请三思,从未听说偶拿独子入赘之事。”林浅浅在旁开口。 林浅浅开口,甄夫人反是大喜,若要反对,也是林延潮,林延寿开口。二人不说话,但一介女流来出面,说明有机会。 甄夫人笑着道:“怎么会没有,那是林夫人你没听过,何况我听闻林老太爷有三个儿子,前不久三房才添了一男丁,哪里似我们甄家人丁单薄。” “这样吧,令兄入赘我甄家,将来可继续科举,若是将来出人头地,对你们林家也是光耀门楣,到时我们甄家也可答允令兄归宗回林家。” 古代赘婿地位是比较低,但明朝比宋朝好一点。宋朝时赘婿是不能参加科举的,但明朝可以。明朝不仅可以参加科举,还不会歧视,甚至允你出人头地后归宗。 如万历朝进士朱国祚,文名出众,连申时行这等大佬也是对他十分赏识。朱国祚中秀才后,为名族长洲何氏赏识,最后入赘于何家。 当时人也没有多看不起,之后朱国祚不仅中了进士,还成为了状元。朱国祚中状元后,何家就允朱国祚归宗回朱家。后来朱国祚所生六子,皆归朱姓。 王绅点了点头,向甄夫人道:“大姨妈,为何不听听状元公之意呢?”” 众人都看向林延潮,此事林延潮的态度举足轻重。 甄老爷更是提心吊胆,生怕因此得罪了林延潮。 甄夫人笑着向林延潮道:“状元公,我就直说了。你将来要起复,吏部那要打点地方,恐怕还不少。就不说打点。京城居大不易吧,这么大的家要操持,之前为官那点底子哪里够用。若状元公答允令兄入赘之事,我甄家可以出两倍的奁妆。” 甄夫人说完,张绅也是得瑟地道:“是啊,状元公眼下你虽是闲住,但只要我干爹在天子面前一句话,起复也只是片刻之事!” 张绅认了个干爹,自觉得能量很大的样子,以为京城官员如兵部尚书张学颜那般,无人不卖张鲸的面子。 林延潮没有露半点情绪,淡淡地笑着道:“多谢两位好意,只是家兄入赘不入赘,我说得不算,你们需问家兄的意思。” 众人心底大喜,他们本最担心林延潮反对,但林延潮既这么说,只问林延寿就好了。 甄夫人向林延寿一脸诚恳地道:“贤侄,你请放心,我方才也说了虽称是入赘,但我甄家不会薄待你。我女儿不敢说闭门羞花之色,但也是温婉贤淑,将来你入赘我家,绝对可以举案齐眉的,不会令你受半点委屈。” 张绅继续得瑟地帮腔道:“我之前听闻林兄科第不利,但只要我干爹一句话,到时飞黄腾达也是指日可待的。” 甄老爷见甄夫人,张绅一唱一和,不由也心生热切之意,满怀期望地向林延寿问道:“贤侄意下如何?” 见甄老爷询问,林浅浅顿时心急,向林延潮频使眼色。而林延潮却视若不见。 林浅浅不知林延潮何意?若是林延潮真答允了,大伯大娘那边如何交代,不说大伯大娘,林高著又怎么肯让林延寿入赘。 但林浅浅不知这张绅底细,以及官场上的事,故而不敢开口。她听张绅说的好似张鲸,很有权势的样子,故而以为林延潮不反对,是因为顾忌于这张绅干爹张鲸的缘故。 或者真如这张绅所说,林延潮为起复做官,有求于这张鲸。林浅浅心底已十分着急了。 这时林延寿道:“员外,员外夫人,这一次县试考得不好,故而方才以为你们是上门来退婚。” 甄家众人一听,林延寿这话里有玄机啊,只要上门来不退婚,那么也就是其他都可以商量。 甄夫人满脸笑成了花:“贤侄,你想哪里去了,我们怎么是来退婚的呢?县试考不好没关系,以后你到我们甄家想读书就读书,不读书在家作寓公吃喝玩乐也无妨。” “我和我老爷不缺这点金银,随你花去,再说我与老爷百年之后,我甄家偌大的家产还不是落到你的身上吗?” 甄夫人拿出最厉害的一招,确实林延寿以后要继承甄家香火,这家财确可落在他头上。 但见林延寿不吭声,都以为说动了。 甄老爷激动地道:“贤侄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林延潮也是看向林延寿。 但见林延寿以手托着下巴,一脸认真地道:“既是入赘不入赘,都能落得甄家这偌大的家产,我干嘛答应你?” 林延寿一句既出,满堂皆静。 甄夫人一时失语,露出了‘这话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的表情来。 甄老爷则是急怒攻心,心道我本以为此子是老实忠厚的人,没料到啊,没料到,这还没入赘,竟已是打起甄家家财的主意来了,真是心机套路深啊! 看着甄老爷甄夫人这一脸吃瘪的样子,陈济川以下的林府下人都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甄夫人气道:“贤侄,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若你不赘入我甄家,我们就退婚。” 林浅浅笑道:“亲家,可你方才说不是来退婚的。” 甄夫人一愣,心道自己是有这么说过。 林浅浅继续笑道:“甄夫人,你乃有身份之人,方才既答允了,可不能食言。” 顿时甄老爷甄夫人都大呼中计,但怎奈话已说出口了。 张绅起身,重重哼了一声道:“状元公,令兄在此装傻充愣,你也不说说话吗?” 张绅认为林延潮会顾及张鲸,至少会在此事上帮他们甄家施加压力。若得罪了皇帝眼前的亲信宦官,林延潮哪还有起复的可能。 张绅一脸自信。 林延潮徐徐道:“我有言在先,不插手此事。家兄的婚姻之事,家兄自决之。家兄若真入赘,我不拦,家兄若真不肯,我也不强加己志于他,别人也一样不可逼迫于他。张公子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林浅浅,陈济川都是一脸欣然。 林延潮话说得很明白,若是林延寿真要入赘,他是不会阻拦的。但林延寿不肯,那我也支持,你们甄家要想以退婚强迫,也是休想。 张绅冷笑两声道:“状元公眼下自身难保,也不知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替令兄扛住此事,免得以后追悔莫及。” 林延潮沉下脸道:“张公子,有的话可以说,有的话不能说,说出来你担待不起。” 张绅冷笑道:“怎么状元公还要如何吗?你眼下冠带闲住,还能奈我何?” 说完张绅转过头道:“大姨夫,大姨妈我们一片盛情而来,岂知他们林家居然视我们甄家盛情于无物。你放心,此事我一定给你们一个公道。” 甄老爷,甄夫人对视一言,皆是无可奈何。这一下两家可是真的撕破脸了。 这时就听得门外有人,疾步入内道:“老爷,门外有两位内官求见!” 甄家三人一奇,心想林延潮眼下闲居在家,怎么会宫中内官来呢? “请来!” 林延潮起身刚走出中门,就见两名内官进入中门。 但见这两名内官穿着阳生补子蟒衣,一望即知是宫中的贵珰。 两位内官一见林延潮即,满脸堆笑道:“见过状元公,冒昧上门,还请恕罪啊。” 林延潮见两位内官,都是熟人。因为林延潮身为日讲官,入值大内,皇帝身边的太监,自己都认得。 这两位太监,一位叫孙隆,一位叫马广。孙隆是老相识,当初天子赐他三元及第匾时,就是孙隆上的门。 林延潮马广笑着道:“孙公公,马公公,这是哪里话,不知何事上门?” 孙隆两位内官笑着道:“我们不过先张贵珰一步,他眼下手持圣旨马上就到府上。” “圣旨?” 众人都是惊讶。 林延潮心底有数,只是这圣旨虽比意料中来得有点迟,但却胜在来得很巧。林延潮知甄家的人在听着,故意询道:“不知是哪位张贵珰?” “不是哪位,而是两位。”那孙隆笑着道。 张绅没有出迎,却在一旁听得清楚,心底不由一惊,两位张贵珰,宫里能得此称呼的,唯有张宏,还他干爹张鲸,这两位天子最器重之内官啊。 自己干爹居然亲自出马还林延潮传旨不说,天子还犹自觉得不够,竟然还派了另一位大太监张宏来给林延潮传旨,这旨意之隆重可想而知啊。 张绅脸上惊疑不定,这时甄老爷甄夫人二人看不明白,向张绅问道:“这状元公眼下不是被天子夺职了吗?怎么天子还给他下旨呢?” 六百五十二章 爱屋及乌 见甄老爷甄夫人二人相询,张绅也是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 张绅勉强地道:“大姨夫大姨妈放心,这林三元得罪了朝中大臣。眼下是天子降罪的旨意。幸好,我们方才没有答允,这才躲过这场祸事。” 听张绅安慰的话,甄老爷甄夫人一并点头,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来。 甄夫人自我安慰道:“这一饮一啄自有天数,幸亏我们没答允。” 甄老爷后知后觉地道:“还是夫人高明啊。” 三人这才说完,却见林延潮与两位宦官在那谈笑风生。 孙隆马广一脸殷勤地道:“天子亲旨马上就到,还请状元公速速备上香烛案几,好迎旨谢恩啊!” 林延潮点点头,命家人在正堂摆案。 林延潮知旨意就在这两日上门,故而早吩咐陈济川事先准备了。 所以这圣旨突然上门,林府上也没有手忙脚乱,下人立即将香案设好。 孙隆,马广奉承道:“状元公,真是治家有方啊,丝毫不乱。” 林延潮笑着道:“让两位公公见笑了。” 张绅见此有些情况不妙,这若是上门问罪的,哪里有这么和颜悦色的。 张绅当下对甄老爷甄夫人道:“大姨夫大姨妈,我们不要被林延潮牵扯进去,还是先走一步!” 甄老爷甄夫人点头称是。 三人正要开溜,这时孙隆一斜眼瞧见了道一句:“慢着。” 三人停了下来,孙隆向林延潮道:“状元公,这三人是谁啊?” 林延潮看了三人仓皇之色,笑了笑道:“哦,他们是亲家,正好上门做客!” 孙隆点点头道:“那正好,亲家也就是一家人,一并迎圣旨吧,也是共沐天恩啊!” 听孙隆的话,甄老爷甄夫人哭得心情都是有了一并心道,完了,这回跑不掉了,要跟着林家一并受连累了。 “圣旨到!” 门外喊至,但见张宏,张鲸两位太监皆是步入门内。 明朝宦官权势之大,众所周知。 比如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被称为内相,论权势与首辅张居正可分庭抗争。 至于张宏,张鲸二人的权势地位虽与冯保不是一个量级上,但与文官里的六部尚书也是可以相当的。如兵部尚书张学颜就与张鲸兄弟相称。 不过这宦官权势,没有文官稳固。 比如文官就算罢官,但官场上关系还在,有座师同年故旧这等关系网,日子过得还是一样舒坦。 明朝的文官可以不卖皇帝面子,一个不爽咱就挂冠而去。 但宦官不同,宦官一切权力来自于皇帝,若有一天圣眷不在了,对于宦官而言,就如同末日了。所以不少权监都是在位时作威作福,一旦圣眷不在,失败倒台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张宏,张鲸二人入内后就行宣旨。 读旨的是张宏,张宏乃司礼监秉笔太监,分管司礼监经厂。 张宏为人秉直方正,素为皇帝太后器重,不似其他太监那般只知迎合天子喜好。 张鲸是张宏的干儿子,不过张鲸为人与张宏却恰恰相反。 张宏手持圣旨,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至于张鲸一进门就抢着与林延潮点点头。 孙隆马广请张宏至香案后,张宏道:“前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讲林延潮听旨。” 林延潮搀扶着有身孕的林浅浅正要拜下。 张宏先道:“陛下下旨前曾叮嘱过咱家,说中允夫人有孕在身可免跪礼,站着接旨就好了。” 张宏素来不苟言笑,在宫里太小太监都是惧怕,但这一番对林浅浅却是和颜悦色,十分的慈祥。林浅浅闻言不由又惊又喜,看了林延潮一眼。林延潮对林浅浅笑着点点头,让她站着就好了。 林延潮此刻也是感叹,小皇帝真是个细致周到之人,不说自己身为臣下感动的不要不要的,就是凭着这一点来泡妞,也是手到妞来啊。 于是林浅浅向张宏欠了欠身道:“奴家谢过陛下天恩,也谢过公公。” 张宏徐徐地点了点头,然后展开黄缎圣旨。 宣旨时说了一大通,这都是翰林起草的,在场除了林延潮,甄老爷外多听不懂,但到了最后官复原职四个字,都是听得明明白白的。 得知林延潮官复原职后,林家众人都是一阵欢喜。林浅浅频频看向林延潮,脸上浮出甜蜜之意。 至于甄老爷甄夫人二人则是脸都白了,自己方才还向林延潮提让林延寿入赘,不就是趁着林延潮现在被罢官的困境之时。 眼下看这局势不仅林延潮官复原职,而且天子对他的这份赏识和器重,古往今来哪个大臣能有的。 天子给林延潮下一道旨意,甚至还考虑到他夫人有孕在身,让他夫人免于跪地接旨。这岂止是臣子简在帝心,连家人也跟着爱屋及乌了啊。 经过方才一事,甄老爷甄夫人这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荣华富贵从眼前错过不说。以后林延潮若是得志,会不会因今日之事对甄家进行报复? 圣旨念完后,林延潮当然叩谢皇恩。 张宏方才脸上的肃然之色,也是没有了,笑着道:“林中允,吾在宫中十年,还未见到哪位大臣,能如你这般得陛下器重的。林中允切不可辜负了天子对你的期望。” 林延潮恭敬地道:“陛下荣恩,微臣唯有犬马报之。张公公提点之言,下官自当谨记在心。” 张宏闻言点点头。 这时张鲸也是上前向林延潮笑着道:“这一次本来吏部言要补日讲官之数,但陛下却拒之,言日讲官只留给林中允一人。这份恩典可是旷世未有的,以后林中允值大内,咱家要仰仗中允多提点了。” 张鲸作为小皇帝肚里的蛔虫,皇帝喜欢哪个大臣,不喜欢哪个大臣,他哪里有不明白的。所以身为幸近之臣,最要紧的就是喜皇帝所喜,恶皇帝所恶。 皇帝讨厌的哪怕是当朝一品,他也要跟着讨厌,皇帝喜欢的,哪怕他只是一名卑官,他也要跟着喜欢。 这才是作为幸臣的路数。 而张绅此刻看到他心目中高高在上的干爹,如此跪舔林延潮,心底顿时崩溃了。 六百五十三章 两家之好 在张绅眼底,张鲸是何等的存在。 他去张鲸宦宅拜会过几次,但见外官来京的知府知县,张鲸都是见也不见。 唯有总督,巡抚才能成为张鲸的门上客。 而以张绅想来,林延潮纵然是翰林,状元,但也不过是六品官,为何连张鲸都与林延潮这么恭敬,一口一句奉承地讨好着。 这林延潮比总督,巡抚这些大员还要了得? 张绅的世界观已是崩溃,他本来倚仗,不可一世的干爹,竟对林延潮也如此巴结,而自己刚才竟然放话说让林延潮自己掂量掂量。 此刻张绅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两个嘴巴,自己刚才得罪的是何等之人。 宣旨后,林延潮给张宏,张鲸看座,自己入座相陪,林浅浅则是先回房休息了。而堂上连孙隆,马广这样的大太监都没有坐的地方。 而甄老爷甄夫人他们十分尴尬,也没人给二人看座,至于张绅更觉得无颜面对,恨不得立即遁地,不让干爹看见自己。 现在甄老爷,甄夫人,方知林延潮了得,连自己侄儿口中''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张鲸,对林延潮恭恭敬敬的。 至于他们竟然丝毫不知,还打着主意要让林延潮的兄长入赘?真是看走眼了。 甄夫人一肚子悔恨,怪自己当初实在是太势利了。甄老爷也是一脸追悔莫及。 谈笑几句。 林延潮笑着道:“差一点忘了,咱们这里有位客人,这位张公子是张公公你的干儿子吧……” 张鲸一进门早就看到张绅了,但他看到张绅一副目光闪躲的样子,也就没有相认。 眼下听林延潮的口气有些不善,张鲸在宫里混的,最懂的就是察言观色,一见张绅这样子,心想此子不会与林延潮有什么瓜葛吧,若是二人有争执,为了他而得罪了天子眼前的红人,这可是丝毫不合算。 张鲸道:“此子来过我府上几趟,我看他来得殷勤,又有几分聪明,就让他出去替我跑跑腿,办办事什么的。林中允,他不是在外面打着我旗号,干些肮脏事吧?若给我知道,非打断他的腿。” 说着张鲸斜斜看了张绅一眼,目露寒色。 林延潮知张绅充当什么角色了,就是政治掮客,比如外官入京办事,谋升迁啊,犯了事找人疏通。 他们与要找之人一点都不熟悉怎么办?如张鲸这样人物,他们想见一面何等之难。 所以这些官员就要先找类似张绅这样的掮客交好,先打好关系,然后通过掮客引见似张鲸这样的大拿求他办事。 比如外官入京求冯保办事,不是先找冯保,而是先找家仆徐爵等人,先费了大力气结好了,吃饭送钱的伺候舒服了,然后人家才给你引荐冯保。 如徐爵这样的人物,在京师都是可以横着走的,无论是外官与京官都要巴结的。 至于后来的魏公公就更不用说了,什么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后世文官说起魏公公,都是气不打一出来,这简直乌烟瘴气嘛。 但这不能怪人家魏公公,太监们除了自己人,没有师生同年故旧这样关系网可以用,只能自己走出去发展关系。 然而在朝官员靠师生同年故旧来走关系,就可以指责人家,说比人家高尚? 不过太监自己发展的这层关系网,拿实话说,确实良莠不齐,人家有点门路的就往脸上凑,故而干儿子里什么阿猫阿狗都有。 今天换了稍有常识的官员,就不会如张绅这么小白,竟跑到林延潮府上装逼。 比如只要我干爹一句话就能给复官,如何如何的这样话,林延潮听得都替张绅脸红。 但没办法,上一世自己去办事,或有应酬场合时,也常碰见这等人。这就是传说中的''装逼如风,常伴吾身''。 当然如张鲸这样的人,对张绅借着他名头,在外办事,也是知道的。但他有时要办的事,其实也要通过张绅这样的人给他们跑腿,故而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张绅确实在外跑得很勤,也有官员通过他能认识张鲸这等实权太监,这可了不得了。故而不少外官都是对张绅极尽奉承巴结。 张绅膨胀下,就以为林延潮罢了官后,自己可以随便碾压。 可张绅不知对于张鲸而言,他这样跑腿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但为了张绅得罪林延潮,也就是得罪了天子眼前红人,这可就丝毫不值得了。所以若张绅与林延潮有矛盾,甚至不用林延潮动手,他自己就先出面将张绅打死。 因此张鲸没开口说话前,张绅还抱一点希望,现在一说完,张绅更绝望。他知道他在张鲸心目中,连林延潮的一个屁都不如。 眼下林延潮只要说一句,张绅不是的地方,张绅就玩完了。 张绅额上的汗水,一滴滴地下落,满脸都是紧张之色,他的腿已是不由自主地发抖。 至于甄夫人对自己这侄儿也是心疼,满脸都是焦急。 听张鲸询问,林延潮笑了笑道:“倒也没什么,亲家的亲戚上门来窜个门而已。” 听了林延潮的话,张绅如获大赦,他刚才小命就这么走了一圈又回来了。为了打通张鲸这门路,他也是费了不少气力,林延潮这一句话救了他。 张鲸见张绅这神色早明白了不是上门坐客这么简单,不过他也不会说破。林延潮这么说,就是放张绅一马。 张鲸淡淡地道:“原来如此,张绅你听好了,林中允可是你干爹我在朝中最敬佩的大臣,以后你对他要比对干爹我还恭敬,知道吗?” 花花轿子抬人,林延潮心底受用,面上立即道:“公公哪里的话,不敢当,不敢当。” 张绅则是噗通一下跪下道:“干爹的话,我记住了。我一定如孝敬干爹那般,孝敬林中允。” 张鲸缓缓地点了点头。 于是几位太监在林延潮府上逗留片刻,都言差事在身,一并告辞了。 林延潮送几人出门后,回到堂上,但见甄老爷甄夫人张绅这三人都是恭恭敬敬地站在堂上,头垂下,脸朝地。 林延潮心底好笑,走至堂上故意惊讶地道:“几位怎么不坐啊?” 甄老爷他们三人都是一脸的尴尬。 甄夫人勉强笑着道:“坐得久了,腿麻了,站起来活动一下。” 张绅立即道:“中允老爷,你坐,你上坐,咱们站着说话就好了。” 张绅心知刚才要不是林延潮手下留情,自己就玩完了,眼下对于林延潮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林延潮见此微微点头,也没让这三人坐下,而是自己坐在主位,呷了口茶然后道:“眼下人都走了,此地也没有外人,我们就说说体己话。” “应当的,应当的。”甄夫人,张绅答道。 甄老爷则是叹了口气,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至于家兄的婚事,我看……” 甄夫人连忙道:“亲家,方才是我们的不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不要与我们计较了,原先如何还是如何吧。” 张绅连忙道:“是啊,中允老爷,我大姨夫大姨妈都以你马首是瞻。” 甄老爷则是沉默不语。 但林延潮却淡淡地道:“你们说没事就没事了,尔等出尔反尔,目光如此短浅,这样的亲家对于我林家而言,我还是真的考虑要不要呢。” 林延潮此言一出,三人都是色变。 甄夫人焦急地道:“状元公,你不能如此啊,若是这样的事传出去,我们甄家就成了笑柄,以后别人怎么看我们甄家不说,我女儿恐也是嫁不出去了。” 甄老爷长叹,自己夫人怎么说的,早知道如此,当初她就不该上门来叫林延寿入赘。 林延潮则摇了摇头道:“甄夫人,你只考虑你们甄家,又何时考虑过我们林家。两家婚姻大事,又岂是你们一家说退婚就退婚,说入赘就入赘的,你们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将我林家,我兄长当成了什么了?” 林延潮声音寒彻,又是方才圣旨复官的积威之下,甄家三人都是脸色苍白。 一贯善于言辞的甄夫人也不敢说话了,在悔恨羞怒之下。甄夫人终忍不住一声哭了出来。 甄老爷看夫人如此,怒道:“哭什么,你还要不要脸面了,叫人家瞧不起。” “瞧不起就瞧不起又如何,我只是心疼我女儿啊,你难道要她以后在家当一辈子的姑娘,都没办法嫁人了吗?”甄夫人撒泼道。 甄老爷拿甄夫人没办法,向林延潮道:“林中允,此事是我们甄家不对,究竟如何老夫也是羞于启齿,这件婚事我们甄家就听状元公吩咐吧。” 听甄老爷这么说,甄夫人垂下头,她也知甄家是向林家低头了。 林延潮见此温言道:“亲家公是明白事理的人,又怎么不知婚姻之事,乃两姓联姻一堂,缔结良缘,永结匹配。?” “夫妻二人若感情和睦,方为宜家宜室,需知要破镜易,但重圆难。我实不希望此桩事,影响了吾兄的终身,既是如此,此事就此揭过。我林家纵是寒门,但也知一诺千金,望你们甄家也拿出诚意来。” 听林延潮这么说,甄夫人羞愧得无地自容。 甄老爷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不由留下泪来,长长一揖道:“状元公如此恩德,我甄家上下不知道感激才是。请状元公放心,此婚事我们定是办得风风光光的。” 六百五十四章 重返朝堂 这一天林延潮再度站在了宏伟的大明门前。 两年前这时候,林延潮还是一席襴衫,手提着考篮排着长长的队伍,望着大明门等待着马上要进行的殿试。 两年后,斗牛服加身,腰挂牙牌的林延潮,再度望着大明门时,此刻他已非当初初出茅庐的少年。 林延潮不由感叹岁月消逝,虽说自己读书能过目不忘,但此时此刻却再也找不回当时的心情,以及当年那站在大明门前仰望的自己。 当时的林延潮不会知道两年的自己如何?三年,五年,十年后又是如何? 但自己将来又是何去何从呢? 随着大明门的开启,林延潮排空思绪,走入门内。 今日朝会,文武官员,勋戚皆着朝服而入。 林延潮随着官员的人流,走过金水桥,先至朝房里等候。 刚刚掀开棉帘,就听里面笑着道:“你们看这是谁来了?” “这不是我们近来名声赫赫的林三元吗?” 林延潮看清朝房里翰林同僚后,笑着作了个团揖道:“列位同僚,可好?” 张元汴,孙继皋等昔日同僚,从椅上起身作揖道:“宗海,可好。” 几人见了面后,当下爽朗的笑声从朝房里传出。 众人说着别来之情。 张元汴笑着道:“宗海这一次闲居,也不过两个月,我怎么感觉似隔了两三年一般。” 孙继皋亦道:“我翰苑少了你林三元可是失色不少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几位别笑话我了,不过我倒是有一事,拜托几位。” 张元汴道:“宗海一见面就谈事,真不愧是事功之人,有什么忙我可以帮得上的?” 林延潮道:“几位都知道小弟办了个燕京时报,此报草创,需各位同僚支持一二,若各位好文章或有何真知灼见,不妨投稿至时报。时报不仅宣扬各位文名,还会支付一笔润笔之资。” 众翰林们笑着道:“宗海都这么说,此忙我们一定帮。” 林延潮笑着道:“午后我在翰林院旁的最闲居设宴,到时请诸位一定赏光。” “当的,当的。”众翰林一并答允。 众人说说笑笑,这时萧良友,张懋修,张嗣修等人得入。 张懋修见林延潮春风得意的样子,心底不由有气,他之前提议将林延潮调离翰院的请求,被天子驳回。 小皇帝是要铁了心的,将林延潮留在日讲官的位置上。而张居正正在病中,面对小皇帝坚持,也没有反对。 皇帝登基十年,权势已非刚刚即位之初时,相反张居正主政十年,尽管权倾天下,但张家子弟都知道,张居正已病入膏肓,眼下不过用药石在强撑而已。 日后天子亲政,张家何去何从尚且不知,但林延潮一定飞黄腾达,那自是不用多说。何况林延潮除了天子,还有申时行这座大靠山。 张嗣修笑了笑,主动上前与林延潮道:“恭喜宗海兄起复,能再与宗海共事,真乃幸事。” 见张嗣修这么给自己面子,林延潮回礼道:“不敢当,这一次我起复,也是多亏元辅,到时一定至府上向元辅致谢。” 张嗣修闻言点了点头,然后退至一旁。张懋修怒道:“二兄,你这是作什么,你不是不知林延潮与我等关系。” 张嗣修不以为意道:“锦上添花,人人为之,对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这时不要煞别人的风景,在旁看着就好了。” 萧良友道:“不错,那日天子降旨起复林宗海,竟是让张宏,张鲸二人前去,这是何等恩典。眼下就是元辅恐怕也搬不动此人了。此子正春风得意,得罪他就是得罪天子,暂不可争锋。” 几人点了点头,同时也是叹息。 其余几名翰林也是私下议论。 “林宗海任日讲官不过半年,已是深得帝心。从翰林史官至内阁参事,到日讲值庐,终于得天子信任,这条路还真是被他走对了。看看我等入翰院五六年了,至今还在修史。” “侥幸而已。”一人不以为然道。 一人冷笑反驳道:“侥幸?你真以为这是侥幸,在翰院时的陈学士,在内阁时的张次辅,最后值庐时侍奉天子哪个不赏识林宗海的。” “不说陛下,就说张次辅,陈学士,他们是好易与的?但他们用林延潮为属,对他的能力办事,为官操守,无不交口称赞的。这又岂是侥幸而来?” 这话一出,方才质疑林延潮的翰林顿时闭嘴。 一人叹着道:“是啊,听说林宗海在内阁为官半年来,连最苛刻的元辅,对宗海也是挑不出一丝毛病来,内阁众属吏,独林宗海一人未遭斥责,哪些值文渊阁的中书舍人至今仍是对林宗海佩服不以。这也难怪,为何天子会对他赏识了,林宗海能走到今日,绝非是侥幸。” 众人都是点头。 “若林宗海顺风顺水,看来不出十年,可至侍郎。” “我看不至,说不定十年内,就可至大学士。” “大学士夸张了。” “不夸张,当年张永嘉能六年为大学士,林宗海十年不足为奇。” 大家说完不论认同不认同林延潮十年能入内阁的看法,心底都对林延潮存着以后要结好的心思, 然后景阳钟一响,众同僚都是肃容前往上朝。 朝会时,林宗海站在一旁。 朝会奏事,越来越流于形势。朝堂大事多不会在此商议。 林延潮大略只听了几件大事,无非辽东军情,各省清丈田亩。 最后礼部上本提''振兴文教''四字的奏章时,这倒是令林延潮一醒,这不是自己之前在事功刊上倡议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被礼部倡议了。 天子照例在朝会上不会对百官奏章进行回复。所以林延潮是带着疑问退朝的。 林延潮回讲官值庐后,与王家屏他们自是有一番话聊。 待没说了几句,这时一名中书舍人入内对林延潮道:“林讲官,次辅请你去文渊阁一趟。” 林延潮不由讶然,自己头一天上班,还有什么事找到自己? 林延潮笑着问道:“吕兄,不知次辅寻我有何事?” 吕舍人与林延潮也是相熟,笑着道:“我给你透个风,你被点名参与明日的廷议,大约是有关今日礼部奏章之事。” 六百五十五章 廷议 吕中书还未至日讲官值庐之时。 王家屏,林延潮,朱赓,黄凤翔几人正闲聊别来之情。 说来林延潮任官以来,在检讨厅,文渊阁,讲官值庐这三个衙门里历任过,几个衙门里处得最有感情的,要属日讲官值庐了。 黄凤翔与林延潮有乡谊,在翰林院时二人交往的最多。 朱赓出身绍兴府,与同籍浙江的福建巡按御史商为正,以及福建提学道陶幼学,都有姻亲。 而陶幼学,商为正与林延潮关系非浅,林延潮还是陶幼学的门生。加之朱赓为人事故圆滑,林延潮与他相处也是很和睦。 至于王家屏,身为日讲官中仅次于林延潮受天子器重的大臣。但王家屏整日在讲官值庐里最喜欢与林延潮研讨的是…… 大家聊得尽兴,王家屏也是笑着与林延潮调侃道:“宗海许久没至值庐,倒似与我们生分了。” 林延潮立即道:“哪里,就算其他不记得,忠伯兄的各种段子,我还是常念叨着。” 说到这里,朱赓,黄凤翔都是笑起。 王家屏笑了笑捏须道:“哦,是么?既是如此,大家也是许久没讲了,来来,吾等不要藏私,大家各讲一个。”说完王家屏起身,将讲官值庐的门关上,似也知这样的影响不太好。 黄凤翔立即推脱道:“这……我一贯不太擅长,还是听三位仁兄妙论吧!” 王家屏摇了摇头道:“就数你没趣。” 黄凤翔笑了笑,自饮了一杯茶,以示赔罪。 王家屏道:“既是如此,少钦兄你请吧!” 朱赓有些为难,犹豫半响道:“也好,那我就抛砖引玉了。” “快讲,快讲!” 朱赓道:“年纪大了,有些记不得,让老夫捋一捋,有了……三名秀才往一妓家畅谈饮酒,内一秀才问:兄治何经? 一秀才答曰,通《诗经》。 这秀才又问另一秀才,此秀才答曰,通《书经》。 这秀才接着戏问妓曰:汝通何经? 妓曰:妾通月经。” 听朱赓说此,王家屏林延潮三人都是嘿嘿嘿嘿地笑起。 朱赓继续道:“几名秀才都是大笑,妓曰,列位相公休笑我,你们秀才与我,都从这红门中出来的。” 学校又称黉门,黉门也是朱漆色之门。 大家都是瞬间会意,皆是笑,唯有王家屏摆手道:“此陈年段子,似嚼旧驴皮,既无味又老,一点都不好笑。” 朱赓附笑了两声,对王家屏道:“惭愧,惭愧,老夫肚子里就这些私货了,与你们后生应景说一个罢了。” 接着大家都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笑了笑道:“也好,我就说一个史书载之的笑话。” 众人听了都是奇道:“怎么史书上也载段子吗?是何书?” 林延潮神秘地答道:“战国策!” “战国策如此正经的史书也有段子?”黄凤翔,朱赓,王家屏都是一愣道,“那我们可要洗耳恭听了。” 于是林延潮道:“战国策有载,楚国围韩雍氏五月,韩令使者求救于秦,秦不肯,韩使向秦王说唇亡齿寒之理。时秦宣太后闻之,向韩使说,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 在场三人都是笑,宣太后这句话什么意思,她说晚上他和先王睡觉,先王将一条腿压在她身上,她觉得好沉不舒服,整晚睡不好。但先王整个人压在臣妾身上嘿咻嘿咻,臣妾却不感觉重,这是为什么呢? 黄凤翔笑道:“一国太后口吐秽语,韩使必是惊诧。” 王家屏,朱赓一并道:“莫要打断,然后呢。” 林延潮续道:“太后答曰,因为这对臣妾有利(觉得爽)啊,今佐韩,兵不众,粮不多,则不足以救韩。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 这言下之意,眼下尔要我秦国救韩,要派兵救援,日费千金,就如腿在身上,当然觉得累,既是如此你们韩国是不是拿出点好处来给我秦国,让我觉得有利呢?” 三人听完齐是佩服林延潮博闻强记道:“此言寓教于乐。” 林延潮也是笑,秦宣太后可是奇女子啊,后世就是热播的某月传女主角。 最后王家屏压轴道:“有一举人与妓于厢房里看戏。半响妓欲溺,举人道外头漆黑,以妾美貌,恐为人调戏,不如就在此间。” 林延潮三人嘿嘿笑起。 (前方高能……) “妓答允,就地行事,举人忽意起,趁黑伸手抚其下体。” 三人继续笑而不语。 “然举人忽触一物惊道,汝乃男儿身?” 这神转折,令三人惊得说不出话。 王家屏笑了笑道:“妓却低声道,方才想溺,今思便尔。” 说完林延潮三人直呼,王家屏这笑话实在是口味太重了。 独王家屏哈哈大笑,满意地看着三人反应。林延潮心想真不愧是历史上疑似‘金瓶梅’的作者。 正待这时,门外有人敲门道:“林中允在吗?” 门开后吕中书入内,然后知会林延潮参加廷议之事。 听到廷议二字,林延潮心底不由惊奇,我竟可以参加廷议了。 要知道大明朝议政从高至低,分别是朝议,廷议,部议。 朝议:皇帝亲自莅临,与大臣议政的集议,在朝议上决定国家大事,这也是从秦以来,一直延续至明前期的国家议政会议。不过这一制度到明后期,朝议已是流于形式。 部议,则是六部按部言事,一事召一部廷臣,由该部尚书,侍郎,给事中,甚至郎中,员外郎,主事列席,有时也指定几个部院联议。部议级别相对比较低,主持也是该部尚书,集议后由该部尚书就所议之事,领衔上奏。 最后则是廷议,廷议初期皇帝都有参与,但后期皇帝就不插手,全部交给廷臣集议。集议后的结果,再禀告给天子,让天子定夺。 廷议的议事级别在于部议之上,而且与议人员不定,不限定部院范围,在廷议前会专门指定廷臣参与集议。而廷议决定之事,皇帝一般不会反对,通过率在百分之九十。 所以廷议已经取代了朝议,成为明朝文官辅政的最高会议,也就说传说中,一席话可以决定国家大事,天下无数人命运的集议。 与廷议可以比较参考的,就是廷推。 所以听到吕中书说,朝廷指定自己参加廷议时,林延潮心底惊讶之情,也是难以形容。因为自己的资历,明显不够啊,而且自己也不是部院大臣,身为一名词臣,是没有资格对朝廷大事指手画脚的。 待吕中书说礼部奏章时,林延潮才恍然,原来是‘文教’这件事。 于是林延潮随吕中书来至文渊阁。过了片刻后,林延潮得见张四维。 几月不见,张四维亦是愈发阴沉。 内阁三位大学士,各有不同。 官员见张居正时,望之令人惧,颤栗不敢答。见申时行时,则是觉得可亲,如敦厚长者。 至于张四维,官员们私下不好说。 就林延潮看去,觉得有几分阴柔。这阴柔并不是贬义词,只是觉得这位阁老有些与众不同。 其一就是不怕热,以前林延潮在内阁当值时正值酷暑。 官员们都脱去公服,打赤膊办公,但张四维却不同,身上的公服,穿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闷在文渊阁公事房里办公,一坐一下午。 其二就是不好亲近,平素不理普通官员,也难得见他有几分笑容。 其三就是才干,在张四维手下历事。林延潮深知张四维处事之能,虽说张居正没有放权给他,但无论大小事经张四维之手,都是井井有条的,他的能力文渊阁上下都有目共睹,甚至有种‘智多近乎妖’的感觉。 所以若是张居正退下来,由张四维接任首辅,林延潮不敢说变法改革能不能继续下去,但至少张四维主持下的内阁,可以平稳过渡,朝局不会乱。 林延潮也不由感叹,从翰林一步步混至大学士的这三位大学士,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见到林延潮,张四维搁下笔露出笑意:“宗海来了!” 人品不论,林延潮在张四维手下任事时,自己也是从他身上获益良多。 故而林延潮毕恭毕敬地道:“侍生见过中堂。” “坐,”张四维点点头道,然后又对门外道:“上茶。” 林延潮称谢一声坐下。 阁吏退出门后,张四维拿着一封文书递给林延潮,然后道:“这是明日廷议所发的揭贴,你先看一看。” 廷议不同与部议,朝议,一般就事而论,而且由朝廷指定官员与议。参加廷议的官员,都会收到一封揭贴,揭贴里有廷议所论之事概述。照规矩,参加廷议的官员看了揭贴的内容后,不得与其他官员商议揭贴内容,以免官员事先串通。 不过现今廷议规矩没那么严,送上揭贴,也就让你在廷议前有个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的。 林延潮读后正是自己在事功刊后提倡的‘振兴文教’之事,没料到竟提上了廷议的议程。 六百五十六章 露了一手 “这……”林延潮看完揭贴后,心底一喜,片刻后面上却流露出忧虑之色。 张四维察言观色道:“宗海,心底有什么迟疑,不妨与我说。” 林延潮垂首道:“回中堂的话,侍生官微言轻,又没有施政的经验,焉能列席与诸位廷臣一堂共议朝政,此实不敢当。” 张四维听了淡淡地道:“你也不必太谨慎,所谓夫爝火之光,岂胜于列炬?众人之见,必广于一人。朝廷的廷议在于集思广益,而不在与议者官位高低。” 对于张四维这碗鸡汤,林延潮唯有整碗喝下,然后恭敬地道:“中堂所言,真发人深省,侍生所见实在太片面。” 张四维点点头:“所以宗海不必以自己官微言轻而担心,你之前办事功刊时,于文教之事,是很有一番见地,尽可在廷议时直言。至于你那些担心,实不必要。” 林延潮却道:“中堂提醒的是,只是侍生不敢参与廷议,却不是因此担心。” 张四维一愕问:“宗海请直言。” “侍生侍奉于内朝,廷议乃外朝官集议,侍生前往廷议恐怕身份不和。故而侍生斗胆请中堂,免去侍生参与廷议之资格!”林延潮言道。 张四维听林延潮此言,不由讶然。 林延潮为何要拒绝参加廷议呢? 因自汉起,官员分内朝官,外朝官。 内朝官乃天子近臣,外朝官乃是宰相体系下官员。 到了明朝,内朝官属翰林,中书舍人这套班子,外朝则由宰相,改为了六部尚书体系下官员。 后来内阁大学士,挤掉了其他翰林,列席内朝官。 所以明初时,廷议后外朝官上呈天子批复的奏章,天子先拿给内朝内阁大学士商议。这也就是先廷议,再阁议。内朝外朝一致后,天子才会同意奏章所呈。 但这一制度后来又变化了,内阁权重后,尊于六部尚书之上。本来不允许参加廷议的内朝官阁臣,现在不仅可以参加,甚至能主持廷议。 后来官员默认内阁大学士可以参与了廷议,但朝廷的法度却没变。 林延潮身为日讲官,日讲官作什么的,为天子敷陈经史、回答天子咨询、兼记天子言行。 所以日讲官就是侍直天子的内朝官。 若林延潮这边参加了廷议,那边天子又对廷议之事咨询林延潮。 那么身处其间,林延潮该如何答呢?因为这一件很小的事,很容易就会让皇帝对自己生出间隙来。张居正更可以顺势将自己从日讲官位置上挪走。 林延潮向张四维恭敬地道:“请次辅,免去下官参与廷议之资格!” 见林延潮再度陈言,张四维沉下脸来道:“此乃笑话,揭帖已发,岂有出尔反尔之理。” 林延潮道:“侍生不知深浅,言语孟浪,还请中堂息怒。” 张四维斥了林延潮几句后,张四维方才稍稍温和道:“此次或有疏漏,但揭帖已出,你唯有先赴廷议就是。” 张四维这么说,就不容林延潮更张了。 林延潮离开文渊阁后,董中书入内见张四维坐在椅上沉思问道:“看这样子,似被林宗海识破了。” 张四维叹道:“此子实在太谨慎了,真不似二十出头的少年人。” 董中书笑着道:“那又如何?阁老一句话下,他还能不去参加廷议不成。” 张四维摇了摇头道:“你错了,既已识破,以林宗海之能,必有弥补之法了。” 林延潮从文渊阁那离去时,左思右想了一阵。 他初时并没有预见到,这一次让自己参加廷议,是针对自己的阴谋。 但从张四维那拿到揭帖的一刻,方才了然。 也是,自己身为天子幸近,信任的大臣,这固然是好。但有一利必有一弊,这也让很多犯了红眼病的官员巴不得自己失了圣眷,或是从日讲官位置上调走。 这世上绝没有好处全拿的道理,越是得意之时,就越是要居安思危。 廷议由内阁主持,这么说发出揭帖算计自己的,不是张居正,就是张四维。不过眼下这不重要,既是自己免不了参加廷议,那么就必须立即补救。 林延潮从文渊阁走出就看见孙隆往这里来。 林延潮心道,来得正巧。 林延潮上前与孙隆道:“孙公公。” 孙隆笑着道:“林中允,这么巧。” 林延潮笑着道:“刚被次辅叫去耳提面令了一番,公公这是哪里去?” 孙隆道:“看我这劳碌命,奉旨前往文渊阁办差。” 林延潮立即问道:“那孙公公是从陛下那来的,敢问陛下现在何处?” 孙隆反问:“你要见陛下?” “是啊。” 孙隆摆了摆手道:“这会千万不要去,陛下正生气呢。” “这是为何?” 孙隆解释道:“皇史宬所藏的永乐大典,丢失了三卷,故而陛下差我去文渊阁找正本,回去抄录补上。这永乐大典两万多卷,尽目录就有六十卷,我都不知如何找,真苦死我了。这也就算了,陛下又是急得要看,这叫我如何是好啊。” 林延潮听了笑着道:“孙公公请宽心,我在文渊阁当值时,正好读过永乐大典书目,我看看我能否替你去寻一寻。” 孙隆喜道:“太好了,我差点忘了林中允过目不忘之能,你既是读过目录,定知这三卷在那。” 林延潮谦虚地道:“不敢当,姑且试一试吧。” 于是林延潮与孙隆一并至文渊阁,孙隆说出缺的三卷书名,林延潮不假思索,就说出这三卷在六十卷目录的哪一页上。 文渊阁的值库书吏按图索骥,没费片刻功夫,就将三卷正本找到。 孙隆大喜之下,就与林延潮一并至天子所在的武英殿来。 孙隆先入内禀告,林延潮就在殿外等候,过了片刻,就有公公来宣林延潮觐见。 林延潮走至殿上,见到小皇帝手捧着御桌上三卷永乐大典正本正高兴着呢,脸上哪里有方才的怒色。 小皇帝见了林延潮就笑着道:“林卿家,你可真是露了一手啊,若不是你,这几个狗才,哪里有这么快就将书给朕找的?” 六百五十七章 看座 林延潮走进武英殿时,见殿右的走廊上跪了好几排的太监。 小皇帝在殿内斥几位太监为狗才时,孙隆几人都是赔笑。 孙隆等人在文官面前不可一世,但在皇帝面前却做低伏小。 以往日讲时,有一次天气很热,太监给万历皇帝摇扇,而张居正却热得不行,一直冒汗。 事后万历对太监斥道,诸先生在旁,见尔摇扇,以为朕无家法,事后对这太监重重杖责,几乎打死。 宦官就是皇帝家仆,故而皇帝可实行家法惩罚,不必经过他人。所以天子掌握对宦官的生杀大权,心情不好,拉出去打死也没什么。张居正这等大臣,与皇帝却能平起平坐。皇帝宁可与对方一起受热,也不准太监给自己摇扇,天子对待普通大臣,也不能想杀就杀,甚至连将之罢官的权力也是受限。 林延潮见孙隆受斥,替他开脱道:“其实没有讲臣,孙公公也是容易找的,臣只是画蛇添足而已。” 小皇帝道:“林卿家,你不必替这些狗才开脱。前几日朕拿了几卷永乐大典,方读了一半,今日想要再读,却给他们弄丢了。这些家奴分明是监守自盗,将此皇家典籍偷了拿去典当,你说胆子大不大,是否有将朕放在眼底?” 小皇帝这么说殿旁的太监都跪低了身子,一副惶恐的样子。连孙隆也不敢说话。 林延潮没有继续替孙隆他们说话,而是站在一旁作默然状。 这永乐大典自永乐年编撰后,只有一套正本,是藏于文渊阁中。 后嘉靖皇帝喜欢读永乐大典,常携在身边,故而抄录了一份副本,正本贮文渊阁,副本别贮皇史宬。故而永乐大典,天下仅有两套书,所以抄本丢失后,小皇帝当然震怒。 幸亏林延潮及时找上,小皇帝发了一通脾气,让命侍武英殿内的正字官立即将正本抄录,再补入副本。 这时小皇帝方才空闲下来,脸上有了喜色,然后给林延潮赐坐,让他陪自己说话。 聊了一阵。 林延潮将话题扯过,向小皇帝道:“讲臣有一事想向陛下请教,不知陛下可否答允?” 小皇帝笑嘻嘻地道:“林卿家竟也有不明之事,向朕请教,那朕是要好好听了。” 林延潮从袖子中取出揭帖呈送,然后道:“陛下,内阁就礼部上‘文教’奏章之事,请臣去参加廷议。” “廷议?”小皇帝有些疑问,将林延潮的揭贴取来看了恍然道:“原来是此事,朕本已令礼部部议,但礼部却上奏,此事兹事体大,非一部能决,请朝廷裁以廷议。朕也就允了。只是礼部为何请你廷议呢?” 林延潮道:“这也是臣不明白的,臣想臣是陛下的日讲官,有备天子咨询顾问之职。若是讲臣前往赴廷议,那么讲臣在廷议上所言,百官们会不明讲臣所讲是出于己意,或是出自陛下之圣裁。” “若是因臣的身份,干扰了百官的判断,而使廷议上百官的意见,无法正确无误的上呈陛下,那么臣真是罪大恶极了。” 小皇帝点了点头,抚掌道:“林卿家真是心思细密啊,幸好你想到这一点。” 林延潮继续道:“故而讲臣愚钝,不知该不该去赴廷议,赴了就是有负陛下,不赴则是有负司命,故而讲臣来此向请陛下示下,讲臣该怎么办?” 林延潮三言两句说完,小皇帝也是揣测,为何会突然让林延潮参与廷议呢?待想到这几日,有人上请将林延潮调离日讲官的奏章后顿时恍然。大臣中肯定有人,想用让林延潮参与廷议,来离间自己与林延潮的关系。 别人挖好了坑,让林延潮跳,但林延潮却仿佛未卜先知般避过坑,赶紧来找自己请示。这样谨慎,真不知有什么人可以算计了他。 小皇帝将手中的永乐大典一丢:“林卿家,真是秋风未动蝉先觉啊!” 林延潮垂头道:“陛下之意,臣……” 小皇帝呵呵地笑着道:“我们君臣不说见外的话,既是你向朕请教,那好朕教你一策……” 于是小皇帝与林延潮计议了一番。 次日。 巳时一刻。 午门阙左门前的空地上,参与廷议的廷臣来了有三十余人。 廷议一般人数不定,多时百余人,少时二十多人都有。 廷议的地点不定,大多数在阙左门,也有在阙右门,或是会极门东庑房以南的东阁。若是下雨天或者是极为重要的廷议,会在东阁进行廷议。至于一般的廷议,都是在阙左门这样露天场所举行。 林延潮看参与廷议的廷臣,分作了两拨,一拨是礼部,九卿的官员,一拨则是御史,科道。 换句话说,一边是行政,一边是监察。 林延潮一眼望去,基本没什么熟人,御史,科道这边与自己丝毫不熟。 礼部那边更是不用说,至于几位九卿,林延潮倒是熟悉,但九卿这等大佬,身旁都聚满了官员,岂是自己能凑得进去的。更不用说林延潮的同年了,他们要获得参加廷议的资格,起码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林延潮也不想一个站着扎眼,随意混了一个圈子进去,听他们聊天。 不过众廷臣们都有各自的圈子,尽管林三元名声赫赫,但自己一加入,他们就自动转换话题。 逛了两个圈子,林延潮不免有几分格格不入。也是,自己身为内朝官,想要融入外朝官圈子却是不容易。而且这里随便一个都是三四品的显宦,人家自持身份,等闲也不会搭理你一个六品官。 片刻后,礼部尚书潘晟,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到场。 众官员都是躬身行礼。 主持廷议的乃礼部尚书潘晟。 廷议规矩与部议差不多,所议之事与哪部有关,就由哪一部主持。所以就算张四维是次辅,也不可越俎代庖。 潘晟在面东的主位上坐下后,张四维入坐在潘晟侧席。 至于其他官员只能站着。 但潘晟又吩咐道:“来人,给林中允看座。” 潘晟此话一出,众廷臣们顿目瞪口呆。 六百五十八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第一更) 明朝一直坚持,内朝与外朝两个独立体系。 因为翰林院,詹事府,内阁的独立晋升系统,内朝官几乎终身不可能任外朝官。至于外朝官更是绝对不能任内朝官。 当初张居正为翰林时,深感词臣的闭塞,每当有每逢盐吏、关使、屯马使,各按差使还朝,张居正即携一壶酒,上门请教,问利害厄塞,因革损益,贪廉通阻之事。归到家中后,张居正再篝灯细记。 翰林这等内朝官更是将六部尚书以下的外朝官都不放在眼底。 陆光祖任吏部侍郎时,就很愤怒,他说京城里有四等生物,不懂得避他堂堂少宰的大轿。一等是阉宦,一等妇人,一等是入朝象,还有一等就是庶吉士。 内朝官如此,所以外朝官也同样不鸟低级别的内朝官。 故而林延潮来至阙左门时,除了相熟的几位尚书,侍郎外,如寺卿,部院首领官,以及御史,给事中对他都是淡淡的。 不少官员官位都在林延潮之上,而且都还是张居正的心腹,所以端着架子,也不会与林延潮主动结交。 所以林延潮转了一圈后,看没什么人搭理自己,就知趣地站在一旁。 官员们窃窃私语。 “什么时候连讲官也可参加廷议呢?” “还不是靠平日捧陛下的龙足。” “这些词臣寻章摘句还行,国家大事,还是算了。” “这不一定,林三元提事功之学,就是要办实事,事事功的。” “提一学说,就能办实事,我从未见过,这还不如纸上谈兵。” “我等别去理会,一会他提什么,我都表示反对,如此他也无颜再来参加廷议了。” “不错,一会看他如何下得了台。” 众人正议论间,左都御史陈炌拿着名册来至门檐下,开始点名。 面对都察院的老大陈炌,众官员们都不敢说话,否则被御史盯上断然没好果子吃。陈炌喊到一个名字时,众官员们答一声,下官在。 “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翰林院侍讲林延潮!” 林延潮答了一声道:“下官在。” 林延潮答完后,不少目光投来,在场除了御史,科道,大多都是绯袍大员。 面对他们的注视,林延潮有些讨好似的一笑。他斗牛服昨日拿去洗了,今日来穿普通的六品官服,自是不起眼。 这些显宦看了林延潮一眼,随即又转过头去。 陈炌点名完以后肃然道:“部寺官员列北,科道官员列南,依官位为序列班。” 众官员称是后,立即就各就各位了。官员位序朝班时就排了先后高低,当场丝毫不乱,没什么争议。 众官员排列完毕后,门檐下唯独立着一人。 众官员一看,不由都是好笑,纷纷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 陈炌见众官员都是各就其位,唯独一名官员不听自己号令,没有归列,不由大怒道:“门下何人?还不入班?” 陈炌一把年纪了,不免老眼昏花,林延潮虽站在他面前不过十米,却也不认得。 御史台的老大动怒,当然后果很严重,但林延潮也只有无奈地站着,然后作礼道:“总宪容禀,下官詹事府中允林延潮,不知该归入何列?” 众官员揶揄地嘿嘿的笑起,有几人也是乐意看着林延潮出丑。 陈炌听了恍然道:“原来是詹事府林中允。” 陈炌顿了顿,问一旁吏员:“以往廷议,詹事府翰林院的官员站哪来着?” 一旁吏员也是懵了,然后道:“回禀总宪,詹事府与翰林府官员,已是很久没有人参加廷议了。上一次站在哪,小人也不记得了。” 听到陈炌与吏员对话,下面众官员也是纷纷笑出声来,丝毫也不客气。 官员们在笑声里仿佛说道,廷议本就是外朝官份内之事,你一个内朝官来凑什么热闹。 这时候潘晟不紧不慢地道:“来人,给林中允看座。” 这一句下在场的官员都是懵了。 “什么大宗伯,竟是要给林三元看座?”众官员都是不可置信。 小吏也是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向潘晟又问了一句:“敢问大宗伯,这座摆在哪?” 潘晟也不说话,伸手往太师椅的右边扶手上拍了拍。 一名小吏称是一声,立即搬了一张太师椅,搁在潘晟的右手侧。 在众官员的目瞪口呆中,林延潮一提官袍下摆,从容地走上门前台阶,在门檐下向安坐的潘晟,张四维行了一礼后,大摇大摆地来至太师椅上坐下。 坐定之后,林延潮双手按着太师椅的扶手,往下看去,但见百官们都是面对着自己垂手而立。 每一个人的表情都一一落在眼底。 林延潮不由心道,这个角度刚刚好,难怪人人都喜欢坐主位,这样一览众人的感觉,实在不错。 此刻众官员心中,仿佛有几万头***奔腾而过,心底在说,这林延潮何德何能,居然能与礼部尚书潘晟,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并坐。 要知道连左都御史陈炌这等大佬,都只能站着,你林延潮居然能坐着,这是什么道理?潘晟吃错药了吗? 这时候但听潘晟缓缓地道:“奉陛下口谕,詹事府林中允列席旁听廷议。” 众官员这才恍然,原来林延潮是代表天子而来。以往也是有这个例子,皇帝不参加廷议,但又欲知大臣们在廷议上的议论,于是派一名宦官来旁听的。 比如明景帝要易储,命大臣廷议,并派太监兴安旁听。大臣们虽都不同意易储,但怕自己反对的意见被天子知道,给穿了小鞋,不得不同意易储之事。 不过这一般都是比较重大的廷议,方才有的。 但这一次不过是普通廷议,林延潮怎么来了? 于是众官员想到林延潮正授天子宠信,由此都想到了一种可能,是不是天子要考察,任用大臣,故而派心腹臣子来廷议中考察了。 也对,礼部尚书潘晟是下一位入阁的热门人选,潘晟一入阁,礼部尚书之位空虚,天子是不是借此廷议,来考察人选? 想到这里,众官员态度立变。 至于林延潮则是微笑,心道这一次给自己挖坑的人,应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六百五十九章 初衷(第二更) 林延潮此刻心道,挖坑给自己的人应是没有料到,他不仅没有离间自己与天子的关系。自己还名正言顺地扯着天子的虎皮,参与了这一次廷议。 他以为自己在事功刊上提出了振兴文教的建议,就会一头脑热地的顺势钻进圈套,迫不及待地要在廷议上,将自己的理念变现为国家的政策方针,大谈施政方针,然后触了天子之忌。 如此对方就可以顺势将自己赶下日讲官之位,当然自己倡议的提议,就算能通过,也没有半分功劳是自己的。 现在此人真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林延潮入座后,潘晟笑着对林延潮点点头道:“林中允,年纪轻轻即得天子信任参与廷议,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廷议上本部堂还要向你请教才是。” 这顶高帽可是千万不能戴的。 林延潮立即道:“大宗伯请勿这么说,下官能列席旁听,闻各位前辈真知灼见,已是莫大的机缘。大宗伯更是三朝元老,陛下屡次在下官面前赞大宗伯盛名,廷议后下官有不明之处,还请大宗伯不吝赐教。” 林延潮他虽官位卑微,但人家是代表天子列席旁听,故而现在有资格与潘晟平起平坐,那些阶下绯色大员们此刻是不服也得服。现在他们听林延潮这番话,也是捧了在场众人,不论是真心假意,但大家听着都是高兴。 潘晟也是收下林延潮这顶高帽,点点头道:“也好。” 顿了顿潘晟道:“廷议开始,闲杂人等离开。” 潘晟说完,身后阙左门厚重的三扇铜钉大门已是左右合起。守卫禁直,没有揭帖在身的官员,立即自动离开。 廷议这等国家大事,无关之人,不许与闻。 潘晟目光扫过台阶下的众人,然后徐徐道:“今日廷议,含本官在内,与议者一共三十七人,诸位可当面直言,不必顾及,议后诸位记名投票,票多之议由吾领衔诸位一并上奏,若有分歧难下,将尽列奏章之上,予上圣裁,若有人议苟不合,可任其别奏。” 林延潮听潘晟讲廷议的规矩,还是相当民(和谐)主的,廷议采取就是一人一票制的举手表决制。每个列席廷议的廷臣都有一票,无论你是堂堂尚书还是低级官员,大家手中的票效用都是一样,没有高低之分。 如此可以防止某一位大臣朝纲独断,而且就算有官员对廷议最后结果不满意,也可另行向天子上奏。 譬如历史上事关大明外交最重要决策的‘俺答封贡’廷议。 这场廷议上,与会一共有四十五名廷臣,以吏部侍郎张四维为首的二十二名廷臣在廷议中支持封贡互市,以户部尚书张守直为首的十七名廷臣反对,其余六名大臣持中或不表态。 这表决结果上奏天子后,终于促使天子下决心允许封贡之事,从此为大明开数十年之太平。 当然这只是制度而已,廷议中也经常出现权臣操纵廷议,使之变成自己的一言堂。特别是允许内阁参与廷议之后,如严嵩,张居正这等权相在堂,哪个官员敢在廷议上逆着他们的意思说话。 潘晟继续道:“至于本次廷议所议,在揭帖里都说得清楚了,之前礼部已是部议过一次,但愚觉得兹事体大,故而请廷议,以集众人之思。” 众所周知,廷议召开有三种情况,一等是天子直接下令,一等是臣下请天子下令,还有一等就是部议不能决,于是请廷议。 本次就属于第三种情况。 礼部之前已是部议过了,但潘晟觉得此事兹事体大(若出了事情,不能自己一个人背锅),所以向天子请求廷议(扩大讨论人数)。 对于潘晟这番话,林延潮第一次参加廷议自是新鲜,听出了许多道道来。但在场廷臣,哪个不是参加好几次廷议的。 文教之事毕竟不是大事,不比以往所论朝制,官位,兵事等牵涉各方面的利益甚多的廷议。在场除了礼部的官员外都是抱着吃瓜群众的心态,一副巴不得你早点讲完,大家收工回家的心情。 当然这对于林延潮这新丁而言,却是再好不过了,既然牵涉利益少,那么就可以力争促成一个接近于自己主张的廷议结果通过。 这个副本的难度,不算太高。 下面就是各抒己见。 不过林延潮心想,潘晟虽说请廷议,但文教之事,除了礼部,其他官员大部分都是不懂,具体事务最后还不是由你礼部来提? 果真一名礼部郎中出班道:“吾以为文教之事,涉一国文运,故务必郑重其事。文教之根本,在学校,学校之根本,在于生员。故吾以为,朝廷可下令让南北国子监增监生五十名,应天,顺天二府再增生员二十名,各府府学再增生员十名,县学再增生员五名,此举惠及天下士子,可成永例。” 这名礼部郎中的话说完,大家纷纷鼓掌,吃瓜群众表示说得好啊。 林延潮心知,这举对官员而言,百利而无一害,提倡出去,无论是官员,还是读书人都是一片叫好,一致拥护,实在是大大有利于他的官声,而且此议一旦通过又成了他的政绩,唯独只是苦了老百姓。 潘晟问道:“列位,可有不同之见?” 一名御史出班道:“吾以为不可,天下生员士风日下,吾等不思如何革除积弊,反而扩招生员,此可乎?另譬如一县之地有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三万,生员之地免役,故百姓以七万倾当十万。若生员激增,生员之地五万,则百姓以五万倾当十万之差矣。若生员之地九万,则百姓以一万当十万差矣,故生员地益多,则百姓益困苏也,吾泣禀诸位同僚,此议万万不可啊!” 这御史说完想到老百姓的艰苦,顿时潸然泪下,泪水直接滚落在朝服上。 林延潮听了也不由叹息,扩招生员,与后世大学扩招不同啊。 后世国家为了支持大学扩招,连毕业生包分配都取消了。但大明朝可能为了扩招生员,而取消生员免赋免役的待遇吗? 谁进行此变革,下场绝对比张居正还惨! 不少官员脸上都露出不快的神色。哪个官员没有子侄,同族,谁不想有功名在身。 扩充生员自然是惠及所有人了。这应是人缘多差的人,才反对此见。在场如林延潮这般对这御史表示理解和支持的官员,着实不多。 林延潮心想,这位御史是何人?这样的人值得自己结交。 “马御史,此言差矣!”礼部郎中哪里甘心意见被否定,立即反驳。 而林延潮听到马御史三个字,顿时由以手扶额,马御史……这不是上一次因经筵上自己的‘离经叛道’之言,而弹劾自己的御史吗?这……这自己的人品也实在太差了吧。 林延潮遂立即放弃事后与马御史结交的打算。 但见这位礼部郎中道:“读书人士风日下,难道就不招收生员了吗?如此朝廷索性连科试也不要了,此乃因噎废食之举。生员之地免役乃是天家供养,好让读书人沐得天恩,此次天下清丈田亩,各县得田亩又岂止万顷,拿出一些分润给新增生员,正得所用。” 接着两名官员争议不休。 这时潘晟先与张四维商议了几句,再问林延潮道:“林中允以为如何?” 林延潮仍是那一句道:“下官资历尚浅,能奉皇命前来列席听闻各位大人高见已是受益匪浅,至于评议实不敢妄言一句。” 潘晟,张四维一并道:“诶,林中允不要谦虚,你乃陛下的近臣,必是能揣摩到圣意一二的。说出来,也好让我们参详一下。” 这么浅显的套路,林延潮岂会上当,于是立即回了一句道:“下官虽侍奉御前有一段日子,但陛下圣心独运,岂是我凡夫俗子可以揣测丝毫呢?陛下随意之妙思,臣就算殚精竭虑也不能及万一!不是下官不肯说,实是无从说起。” 潘晟,张四维对视一言心想,难怪此子能得陛下信任,仅说这不要脸的马屁功夫,当朝大臣中最少也是可以跻身前十的! 见林延潮如何都是不说,潘晟,张四维只能感叹一句陛下圣明来结束对话。 潘晟出言道:“两位都言之有理,此议可列入备条,你们暂先退下。” 马御史与礼部郎中搁置争论退下。 下面一名礼部员外郎道:“吾以为文教之事,当以惠及万民为先。人人习颂圣贤,治世近矣。吾以为朝廷可命天下各州府,择治下富裕二至三县,每县增设两所义学,每所义学每年授五十名生童。” “如此每府义学可多授二三百名,以天下一百五十余州府计,每年有三五万儒童可以受益,长此以往文教可兴。” 这礼部员外郎之言一出,不少官员纷纷点头,这个政策还是蛮对头的,甚至连马御史也是露出了称许之色。 林延潮却眉头一皱,这建议太想当然了,虽有点近似自己国民教育的初衷,但步子不是这么跨的。 六百六十章 我有一点浅见 林延潮在心底否定了这位礼部员外郎的观点后。接着对方所提出的建议,也是遭到其他官员的反对。 一名三十多岁的给事中出班道:“敢问这位大人,一名儒童读一年之书,不说能读完大学,中庸等四书,恐怕仅仅写得自己名字,默一篇千字文也是不能吧。” 众官员心想,这给事中说得有道理,一名中人之资儒童不说让他参加科举,从一字不识毫无根基至完成千字文,三字经这些启蒙书籍,能读能念能写起码要几年,一年功夫能有什么用? 教授时间如此短,大多数儒童不过囫囵吞枣认识几个字而已,用处根本不大。 那礼部员外郎道:“既是一年不成,也可两年三年。” 给事中摇了摇头道:“管子有云,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我等一辈子读书尚知不够,何况两三年乎,两三年就令儒童亲近圣贤,闻得先王之道吗?” 这名给事中之言,令在场不少官员一并点头。 这给事中继续道:“就算如你说言,每年培养三五万个儒童,那我问你,天下各郡立义学,义学既由官府而设,那蒙师之薪资亦有官府一手资出,儒童所用的笔墨纸张之费,也要由官府一并承担。富郡尚好说,那穷郡呢?这笔钱从哪里来?是地方官府征以民赋?还是朝廷下拨?” 说到钱字,在场官员都是叹气。隆庆年时朝廷财政可谓是年年赤字,这几年张居正变法后,这好了些。但若说中央向地方给钱兴办义学,八成都被地方官贪墨,挪用走了。 至于地方衙门自己筹银办义学,那么他们肯定是举双手赞成,因为多了一个捞钱的途径啊。 比如林延潮所在的侯官县,衙门每项开支都要向地方纲派,各种名目。衙门纲派什么呢,比如县试用的试卷钱、茶饼钱,衙门用的油烛,炭火一笔一笔,都巧立名目问老百姓要钱。再来个义学银名目,肯定又加重老百姓的负担。 这员外郎狡辩了一句:“也可令地方官员令豪右,善人资助义学之事,这有利于文教之事,必有富豪踊跃捐款,且不费朝廷一文钱。” 这话说完,众官员更是失望,以往天灾时,朝廷为了让地方豪右出钱救助灾民,什么办法都用尽了。现在再叫他们为这义学之事出钱? 原先持扩招生员之见的礼部郎中,也是看不下去:“就算你能办得起义学,一个县百人可入义学,既是免费求学,那么怎保不令地方豪右之家钻了空子,反而使真正读不起书的贫民子弟却被拒在门外。” “而且就算地方办起义学,朝廷又如何监督巡察,此又是一难。” 林延潮在旁听了众官员反对这国民教育之策,并没有感到失望,而是觉得理所当然。 这些廷臣可不是尸位素餐的,他们处理多少事务,都是见事明白。之前林延潮只觉得这位礼部员外郎提出之见,与自己所见有些不合,但经这些官员一抨击下,这才真正觉得要实行国民教育,真的也是太难了。 扩招生员实行是精英教育,举国郡县办义学走得是国民教育。 自古以来,华夏一直走得都是精英教育的路线,原因无他,教育是一件成本很昂贵的事。考过科举就知道,一个贫寒家族,往往是举家之力,几代人之辛苦才培养出一个脱产的读书人来。 举国重视科举的明朝尚且如此,又何况明朝以前? 正因为教育如此不易,所以国家一直走得是精英教育的策略,而不是国民教育这等雨露均占之法。 但这不等于国民教育不好,而是实行起来太难。可身为穿越者,林延潮却知这又偏偏是国家的强盛之路。 西方在马丁路德宗教改革下,第一次提出了义务教育的思想。但论欧洲各国最先开国民教育先河,就是普鲁士王国。 重视教育的思想不仅在民间,也是根植在上层。 比如拿破仑击败普鲁士后,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面对一点五亿法郎的巨额战争赔款下,不是咬紧牙关,缩紧裤腰带过日子,而是拿出国家最后一点钱,用皇家宫殿作大学校舍,创办了柏林洪堡大学。 而这所大学回报普鲁士的是,从创立后走出了二十九位诺贝尔奖获得者。 在再苦不能苦教育,以及举国卧薪尝胆下,普鲁士走出了失败了阴霾,几十年后的普法战争,他击败了法国,统一了德意志。 击败法国后普鲁士元帅毛奇没有归功于铁血的普鲁士军队,反而却说,德意志的胜利早就在小学教师的讲台上决定了。 毛奇之所以这么说,底气在于普鲁士是欧洲最重视国民教育的国家,没有之一。在统一德意志之前,普鲁士的适龄儿童入学率就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九十七,这一数据拿到今世仍可傲世诸国! 而在今日廷议上,一策是举国兴办义学,一策是扩招生员。 两论争议不下,林延潮听了心知,这场廷议若是自己不插手的话,那么扩招生员此策可能会被通过。至于举国兴办义学,只要官员们脑子不坏掉,基本是不会支持的。 当然还有一论就是马御史,同时反对兴办义学,以及扩招生员之事,认为朝廷之政策,从祖宗以来,一直延续的很好,不要冒然改动了。林延潮平心而论这才是最好结果,当然这是他还未说出自己建议的情况下。 众官员廷议了一阵,潘晟一看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是时候要将廷议结论上报朝廷了。 于是潘晟与张四维聊了几句后,又向林延潮道:“林中允,若是别无他议,我等就准备投票了。” 潘晟,张四维本以为林延潮仍如之前那般谦虚地表示,自己在一旁洗耳恭听。 但林延潮却道:“既是大宗伯相询,那么下官确有那么一点浅见。” 潘晟,张四维都是一愣,林延潮这是出尔反尔吗?之前说的不开口,现在怎么食言了? 六百六十一章 陛下圣谕 见林延潮要发表‘浅见’,潘晟笑着与一旁张四维道:“那正好,林中允言不轻发,既是深思熟虑过后,必有高人一等之见识。” 张四维微微笑着道:“水濂兄,这么说不怕夸坏了后生么?” 潘晟,张四维同时笑起。 林延潮见潘晟和颜悦色,心底一动。 这潘晟是什么人?潘晟官声一贯很好,官至礼部尚书仍贵而不骄,同时他还写得一手好字,书法被徐渭推为‘东南独步’,这是史书上所载的。 但从史书不会记载的角度来看,潘晟不仅是张居正重要盟友,而且他在内书堂教习时,冯保还是他门生。在张居正和冯保间,潘晟可以说是二者联络的纽带。 张居正为首辅时,潘晟平素也是尸位素餐的尚书,不持什么政见,这一次突提出‘振兴文教’,多半是出自张居正授意。 林延潮心知张居正已是执政末期了,清丈田亩,一条鞭法已是在全国贯彻,官员士绅骂声一片,那么现通过‘扩招生员’之策来收拢下人心,减少反对的压力。若没有意外,那么扩招生员之议,多半会在这一次廷议中通过。 至于全国兴办义学,不过是障目为之,廷议上若只抛一个‘扩招生员’的议题出来,那还叫什么廷议?从礼部几名官员议论间,林延潮已是将潘晟提出‘振兴文教’廷议的目的弄清楚了。 林延潮连忙道:“禀阁老,宗伯,下官一会所言不妥之处,还请两位指正才是。” 潘晟呵呵地笑着道:“但说无妨,廷议上就是各抒己见,本部堂就洗耳恭听了。” 潘晟,张四维这么说,下面官员却是另一等想法。 廷议上本就是外朝官的一亩三分地,林延潮身为内朝官来此大发阙词,就是过界了。几名官员在旁听了,都动了林延潮若一言不合,就当场反驳让他下不了台阶。 林延潮道:“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林延潮第一句话抛出孔子的观点,四平八稳。场下急于反对之人,也无从反对起,否则就是反对至圣先师了。 孔子这句话是,先学习于礼乐后为官的,是平民百姓,先当官后学习礼乐的,是官二代。如果我要用官员,则用先学习于礼乐后为官的平民。此话说明孔子提倡平民学习礼乐,再入仕为官。 林延潮顿了顿道:“至圣先师倡学优则登仕,然而学习礼乐,唯有求仕一途吗?” 这句话还是没毛病,几名准备鸡蛋挑骨头的官员再行忍耐。 “兴办义学,人人诵之孔孟之言,乃为学以仁德,开启民智。” 下边的官员听了纷纷心道,原来林中允是支持‘兴办义学’,果真是书生之见,想当然尔。不过也有官员,为‘学以仁德,开启民智’八字仔细而思,学以仁德是不错,但开启民智却是有毛病了。 韩非子称言,禹利天下,子产存郑,皆以受谤,夫民智之不足用亦明矣。意思是禹,子产这两位有大功于天下的人,在位时都受到民间议论的诽谤,可见所谓的民智就是一个笑话,听不听都是一样的。 一抓到林延潮言语里的漏洞。 一名礼部主事冷笑一声,出班袖袍一抖道:“林中允,此言诛心!” 诛心二字打断了林延潮的话。廷议上一般是让人将话讲完,再行辩驳的,对方乍然打断林延潮的话,这不合规矩。 身为廷议主持的潘晟眉头挑了挑,没有出声制止。 场下礼部官员窃窃私语道:“林三元身为内朝官,对我礼部之事指手画脚。堂部大人有‘腹内行船’之量也就罢了,但我们这些部僚,却不能忍,我等一人一句话,即是一记记巴掌,足可把林三元的脸打肿了。” 这名官员见潘晟没有说话,得意地继续道:“开启民智,实诛心之言。道德经言,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启民之智,于义学教化何益?” 另一名官员道:“不错,至圣先师曾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林中允难道不闻此语吗,如此何谈饱读诗书呢?” 还有几名礼部官员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竟是上前群起攻之。 潘晟,张四维闭口不言,继续作壁上观。 几名礼部官员唇枪舌剑下,林延潮反而笑了笑,轻咳一声:“诸位稍安勿躁,昨日在武英殿面圣之时,本官也曾与以此议上奏,陛下曾如此面谕……” 说到这里,林延潮故意将话头截下。 下面方才指林延潮鼻子攻讦的官员,仿佛突然被人掐住喉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潘晟,张四维对视了一眼,一拢朝袍从椅上起身,对林延潮一揖道:“臣恭聆圣训!” 众官员也是一并肃容,向好整以暇坐在太师椅上的林延潮躬身道:“臣等恭聆圣训!” 众官员齐躬身,林延潮静静地坐了片刻,这才笑了一声道:“诸位大可不必如此,这里又不是武英殿。宗伯,中堂请坐!” 尽管林延潮这么说,众官员闻言仍是不敢直起身子,说一句话。 潘晟也没料到林延潮还有这一诏,但他身为礼部尚书朝林延潮作揖,也不太好看。于是他笑着道:“林中允在武英殿有君前奏对之遇,那正好让我与诸位大臣们一并同聆圣训。” 说完潘晟借势坐下,张四维次之,众官员齐松了口气,直起身子。 于是林延潮从椅上起身,从容来至阶下,放眼四顾方才几名指着自己攻讦的礼部官员,此刻都是熄火。林延潮心道我就知尔等不服在此bb,但既这里不是经筵,我也就懒得与你们再废话了。 林延潮目光收回,没有立即开口,反而是转过身面北,朝着乾清宫所在的方向。 林延潮先郑重其事地长长一揖,潘晟,张四维也不得不再度从椅上起身,同向乾清宫一揖。 在场官员见此,一并跟着朝乾清宫一揖。 行完礼后,林延潮这才转过身来,对着在场众官员朗声道:“陛下圣谕……” 六百六十二章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听到林延潮提及天子圣谕,官员们同时垂首肃容。 方才反对林延潮的官员,此刻都是不见。 要么点头,要么深思,要么认真,各等夹起尾巴的神情姿态,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林延潮回顾左右道:“……不谋一国者,不足谋一城,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振兴文教之事,乃百年之事,树人之事,终身之计,必始于足下。” 众官员心底吐槽,这什么圣谕,有说等于没说嘛。 林延潮轻咳一声继续道:“时臣对曰,孟子有言,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中庸亦言,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也。臣以为民性皆善,故可使由。民性不皆明,有智在中人以下者,故有不可使知者。故孔子所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林延潮奏对这话,什么意思? 是引述中庸和孟子里的话,老百姓们(天下大多数的人)都是每天日用,忙忙碌碌耕耘,听命而服从,不会深思为何而耕耘,为何而做事,只是当作理所当然。 林延潮下一句则道,正因为老百姓大多数都是善良的,故而可以使由之,但老百姓中不少人智商都在中人以下,若要告诉他们做事其中的道理,倒不如不告诉。 所以孔子才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听到这里,众官员都是点头心道,方才礼部官员只会照本宣科,讲''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的话。 但林延潮能讲出其中道理,并活学活用,这就是他的本事了。 难怪林延潮能成为天子的日讲官,这君前奏对,以及释经的本事,当朝真没几个大臣能比得上他的。 “当时陛下问臣,民可使由之,亦可使知之强与?还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强与?臣下答曰,陛下闻一而知十,当然是民可使由之,亦可使知之强。陛下问那如何由之,亦知之?是否开启民智,下官对曰然也。” 听到这里众官员都是恍然,林延潮的意思,是民智未开,那当然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知之反而更乱。 若是民智已开,那就是民可使由之,亦可使知之了。这就是林延潮所言''学以仁德,开启民智''的由来。 几名官员都是后怕,原来这是天子的意思,林延潮好奸猾,一开始不说是天子的意思,故意引我等批驳,这是挖坑让我们去跳啊,太卑鄙了。 张四维在一旁问道:“陛下所言极是,故而林中允当时是否向陛下建言举国兴办义学,让百姓都能以孔孟教化,开启民智。”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吾以为先令百姓先用三年习以语言文字算术,再用三年习以孔孟之道,若天下童子人人如此,那民智可谓初开。” 听完这话,潘晟,张四维都是笑,下面众官员也都是笑。 林延潮从他们的笑容,读懂了什么叫''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潘晟笑着笑着,却是唏嘘道:“林中允一片拳拳报国之心,令本部堂钦佩,与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你此建言若是在洪武年时所倡,犹有可为,今日难矣。” 林延潮知道潘晟的意思,举国普及义学,实行义务教育,这是多么大的工程,方才那礼部员外郎只是提议每个府设立几个义学,已是被抨击为不靠谱,更何况林延潮的倡议。 林延潮还提议全国实行义务教育,这要在洪武年,朱元璋在时,那时候太祖爷一句话下,令行禁止。 天下官员哪个敢不照办的,不照办就是杀头,故而丝毫不敢给你打折扣。到了今天这大明官场上,嘿嘿,就是费十倍的力气,恐怕也办不到当初五成的事。 潘晟说得是大实话。 而反观西方,当初马丁路德实行义务教育,是借助宗教力量的推动,政府开始时没花什么气力。 日本的寺子屋,也是通过寺庙来办的。 至于大明朝虽没有宗教基础,但大一统下的国家组织,本比欧洲的王国公国,日本的幕府更有行政效率,但到了现在反而成了推行的阻力。 举国兴办义学是不靠谱的。 林延潮叹道:“当时下官也是与陛下如此奏对的,但吾所言此法,可能难以一蹴而就。陛下却面谕下官,有法为之……” 众官员心道,什么皇帝有办法?你林延潮不是在忽悠我? 林延潮道:“陛下面谕,既是举国无法普及,那么可否从一省一府一县先行,比如朕这天子脚下,顺天府,或者是南京,应天府。” 听了天子的话,众大臣都是心道,这个办法可以有啊。 大明朝现在问题,就是国家组织执行力薄弱,但有两个地方却是例外,一个为京师,一个则是南京。 一个天子脚下,一个则为朝廷直辖,而且两座城市人口都超过百万之众,百姓普遍富裕,论及读书人,官员也是天底下比例最高的地方。 林延潮接着道:“下官浅见,敢问各位大人,若是在两府兴以义学,以两京礼部直辖义学之事,让无论官宦贵戚之后,还是在机平民百姓家,以及两京京官家人,一并入义学读书,此法可行否?” “若是本城百姓不允家中适龄童子,前往义学就学,朝廷可立即关押逮捕,此法可行否?” “若是京师,南京实行,是否可推及天下?先十三省省城,次天下各府府城,再至各县县城?令普天之下适龄童子皆可蒙以养正,是否为圣人之功?” 众官员心道,这办法林延潮说是皇帝所思,但恐怕是林延潮所提,但无论如何都是天子首肯的。 这办法可是比之前礼部员外郎提出全国兴办义学的办法,无疑更胜一筹。 在京城推行义学,普及教育,比全国推行当然是更容易。朝廷每一项的拨款用度,可就近监察,这由礼部直辖,不必一层一层由地方经手,可以有效杜绝官员上下其手。 另外就效用而言,两京老百姓有两百多万,适龄童子少年就有三五十万,若能普及义学,建功也是相当快的。 而且官员家属子侄都在京师,能免费普及教育,对于在座京官都有好处,所以不少官员都是意动了。 六百六十三章 掌握全局 林延潮最后道:“陛下令我在廷议问一问诸位臣工,在京普及义学之法是否可行?” 众廷臣皆是不语。 想到在座官员的子弟,皆可接受免费的教育。这是一个惠及在座京官的一个建议。官员们都有些心动了。 当然林延潮这建议也有笼统之处,细节上值得商榷。 左都御史陈炌出班问道:“在京兴办义学,该如何为之?” 林延潮道:“回禀总宪,陛下没有面谕,以下官浅见,义学中每名童子,习六年蒙养之教后。达者可再寻业师习以举业,不达者也可得圣人之教,厚养仁德。” 陈炌续问道:“平民蒙养,除了厚养任德,还有何之用?” 林延潮接话道:“开启民智,受益无穷,仅举一例来,能通晓文字,看得懂朝廷榜文,公告,就能不受刀笔吏所欺。若京师街边的贩夫走卒都能写会算,口颂孔孟,礼仪之邦也不过如此了。” 听到礼仪之邦四字,众官员都是点头。 大理寺卿张梦鲤问:“若你所言普及义学,那么两京社学怎么办?那些蒙师朝廷如何待之?” 林延潮思索了下道:“民间社学有官办,也有民办,官民合办,官办之社学自是归于礼部直辖,至于官民合办,民办社学,由官府登记之后,听之自任,优者自不愁生计。” 林延潮的计划,兴办义学,是作为国民教育,而民间私塾是私人教育,可以是精英教育。若是有人嫌弃义学教育太次,那么自可在私塾里读书。 “那义学校舍,规模如何?” “至于校舍可暂先用朝廷废弃库房,僧人寺庙,或民间捐献,但主要还是由朝廷来拨款修建。而义学我建议延用三舍之法,以上中下舍录用蒙童。” 张梦鲤又问道:“蒙师从何而来?” 林延潮道:“京城落第举人,无着生员,肄业监生比比皆是,皆可聘为蒙师。” 林延潮毕竟没有政事官的经验,只是提出大致方向,细节上很多还只是想当然,大体上是借鉴后世九年义务教育的理念,尚没有与明朝实际情况结合起来。但他事先做过初步调查,向众官员解释后也是有条有理,到时候如何去做,那就是事务官的事了。 张梦鲤问询完后,与众官员道:“林中允所提,虽细节上有所欠缺,但笼统而言,不失为可行之法。” 林延潮对张梦鲤拱手后,向潘晟,张四维问道:“依宗伯,中堂之见,在京兴办义学是否可行?” 潘晟,张四维心道,这皇帝所同意的建议,就是有不妥,我们也不好直言。 潘晟捏须道:“此论骤然拿到廷议上,此前部议上还没有议过,本部堂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诸位廷臣以为有何不妥之处?” 潘晟说完,通政司使倪光万出班道:“以公心而论,林中允此策确有可虑之处,但在两京兴办义学也是要朝廷骤然拿出这一笔钱来,调拨开办之费不说,每年饷钱和公费也是不少。” “何况义学之事,不说三五年内,就说十年也未必能见成效。倒不如扩招生员,不费朝廷一钱一文,却能立竿见影。” 倪光万此言说完,潘晟,张四维,以及不少官员都是点头,这才是持重之见。 在场官员都知道''扩招生员'',能令天下读书人立即支持,获士民之心,而且不花朝廷一文钱,这是好处,但坏处是害苦了老百姓,长此以往乃饮鸩止渴。而兴办义学,要朝廷长期支出义学经费之用,短期内又无法见功,即便长久计利国利民又如何? 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与其想着将来的好处,倒不如着眼眼下好处。国家的政策还是稳定为主,能不花钱还是不花钱的好。所以倪光万这么说,不少官员称许。 倪光万说完,不少官员觉得林延潮大势已去,一人道:“林中允不免太年轻,想法是好的,处事不免急切了些。以两京兴办义学,就算廷议上通过,但此议搁在内阁那边,如何肯下票拟呢?” 林延潮听倪光万等官员反对,却仍不动声色。 这一名官员出班道:“朱子云正其义而不计其利,修其道不计其功。兴办义学之事得效虽慢,但却是义之所在,不可不为啊。” 经筵上林延潮借这句话来击破周子义,到了此刻竟有官员拿着这句话来支持林延潮,真是有些讽刺啊。 尽管有一人支持,但众官员心底还是想,话是这么说,但是政策就急功近利,就算有秉持良心的官员,出来建言也是无济于事。 没料到这名官员说完,却又有一名官员出班:“振兴文教之事,乃圣上元辅都极为看重之事,依下官,扩招生员与兴办义学非此即彼,也可双管齐下。树人之事,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啊!” 又是一名官员支持? 这是怎么回事? 但随即又一名官员出班道:“吾也以为义学之事,可以为之,为生民计,为百姓计。” 众官员看去尽都是礼部官员出班支持。这怎么搞的,我大明的官员怎么突然这么有节操了?礼部怎么站到林延潮那一边了? 片刻后官员们都是恍然,林延潮所提,礼部直辖两京义学之事,意味着礼部有油水可捞了啊。 六部之中,公认是礼部最穷的。之前说要让地方开设义学,大家都抓着钱一点都不肯,眼下礼部直辖,礼部当然是一百个支持。大家一并看向林延潮纷纷心道,此子之前提出给礼部直辖,原来打得是这个主意。 这算计也实在太深了。 对于文教之事,其他各部官员本抱着无所谓态度,眼下心思也是活络起来。 一名工部官员道:“修建校舍之事,要由我工部督办才行啊。” “修建校舍,每年拨给义学经费,应是归我们户部统支。”户部官员言道。 “蒙师聘用,给与杂职,山长任授,给予官品,这是我们吏部的事。”吏部官员道。 刑部点点头道:“那么京城里,但凡有不愿令子弟就学的家长,可由我刑部拿之!” 众官员一并斜眼,拿人也该是顺天府,轮不到你刑部,你这过界了。 众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唯独兵部的官员安静的站在一旁,只是来打酱油的。 潘晟恍然大悟,原来林延潮的底气是在这里。 现在廷议上林延潮羽翼已成,潘晟已没办法直接否掉。他身为礼部尚书,位极人臣,对于义学归于礼部之事,不太热衷。他意在‘扩招生员’,但他却不好将此事摆在台面上说,总不能公然在廷议上说,是张居正授意的吧。 潘晟暗呼失算,本以为这一次廷议掌控在自己手中,十拿九稳,没料到却是失算,万一林延潮所言通过,他如何向张居正交代。潘晟也是自己太大意,若是廷议前未雨绸缪,就不会出现这一幕。 甚至潘晟之前,不听人之言,给林延潮发揭帖,算计于他,廷议之事还不是在他掌中。 潘晟向张四维问道:“凤磐,你看该怎么办?” 张四维沉吟道:“既兴办义学之事,要看钱看人。若钱人两便,又有何不可。” 潘晟点点头,经费之事若户部不松动,那么一切休提,这是他最后希望所在了。 潘晟向阶下的户部左侍郎刘思问道:“兴办义学之事,户部有款可拨吗?” 刘思问在户部,素有铁公鸡之称,其他衙门想从他手中抠下钱来,可谓千难万难。潘晟找他询问,也是希望刘思问能以户部没钱的名义,否定此事。 刘思问出班后为难地道:“不错,去年国库是盈余两百万两,可大家都盯着。我看看五部各寺,十三布政司,预支的银子额度,上元节后的大廷议上就已定下,这动不了。” “运兵开拨银,河道衙门等着银子修堤筑坝,九边军饷欠了一年,再说璐王大婚在即,我们对太后也要有个交代……” “但兴办义学之事,乃百年之计,是圣上盯紧的事。咱们户部左右倒腾,东挪西凑,也得想办法给办啊。正好下月市舶司有一笔银子到账,十三万八千两有整有零的,这笔钱本是拨给河南布政司修官衙,并补足去年朝廷拖欠的官俸,既是如此让河南的官员再苦一苦,先领了官俸,至于衙门又不知等猴年马月再修。但如此可拨出八万两来,起码给京里的义学,先搭个架子来。” 张四维笑着道:“刘侍郎,我怕到时候河南的官员找你打官司啊!” 刘思问呵呵地笑着道:“大不了到阁老家里躲一躲。” 众官员齐道:“用修官衙的钱来建校舍,这传出乃佳话,河南的官员不会不通情达理吧。” 张四维捏须点点头道:“既是户部肯拨款,那林中允此议可列入备条,大家持筹投壶后,我们就将廷议结果上禀天子吧!” 于是廷议开始最后一个议程,表决。 廷议是记名投票,与会三十七名廷臣每人拿至一签筹。签筹上书写的是自己名字官职。 台阶下摆着一朱壶,一黑壶。 潘晟对手持签筹的众官员道:“认为应扩招生员,将签筹投朱壶,应在京兴办义学,则投黑壶。” 众官员听后持签筹,往朱黑二壶中一一投去。 六百六十四章 直起居 廷议投票结果出来后。 潘晟就廷议之事,立即草拟奏章。身为廷议主持人潘晟需领衔,再由其余三十六名集议廷臣署名。 署名之后,潘晟当场用书匣封好,交给等候在外的文书房太监。 廷议的奏章交至文书房后,文书房太监登记存档后,一般会发往内阁票拟。内阁票拟之后,再呈给天子朱批。 但这一次文书房的太监却没有直送内阁,而是第一时间送到了文华殿。 明朝设内阁以来,皇帝很少在内阁过目前,先看一遍奏章,这一次确实是例外。 此刻小皇帝正在文华殿日讲,讲毕后,入后殿东阁歇息。 待奏章送后,小皇帝立即打开匣子御览。片刻后,一名太监急匆匆地奔出文华殿,至讲官值庐宣林延潮觐见。 林延潮来至东阁内,见小皇帝正仰着头看着墙上悬着‘旰食宵衣’的匾额,匾额旁是穆宗皇帝的落款。 林延潮行礼道:“讲臣参见陛下。” 小皇帝没回头,而是道:“林卿家以为这旰食宵衣四字如何?” 林延潮道:“先皇手书,可称宗匠,更难得是字字可见先皇当年兢兢业业的治国之心。” 小皇帝点点头,转过头来叹道:“父皇在世时,一直望朕能做个好皇帝。” 林延潮记得穆宗皇帝给小皇帝的遗诏上第一句话写着,朕不豫,皇帝你做。大意是朕不行了,皇帝你来当吧。 林延潮心想小皇帝,为何忽然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呢?这大概是廷议得以通过,笼络自己吧。 于是林延潮想这个场合若换做其他大臣等人会如何反应呢? 林延潮马上八分演技,两分真情地‘垂泪’道:“臣想穆庙若今日见陛下如此必是欣慰不已。” 小皇帝点点头,有几分感动之色,身旁张鲸拿出巾帕给皇帝试泪。 见情绪得到交融,林延潮知是表演成功,就默不作声陪着小皇帝。 小皇帝缓了缓情绪道:“林卿家,你很好,是忠臣,也是能臣。朕登基以来,这般廷臣们从未将朕的话,放在耳里,今日却是头一回。” 林延潮道:“臣不敢居功,陛下登基十年来,海清河晏,理政之绩,列位臣工都是看在眼底的。更何况这‘振兴文教’之事,乃臣毕生之愿,陛下能采纳,这知遇之恩,臣万死不能报答。” 小皇帝笑了笑道:“说实话,当初在武英殿若不是你一番良言劝谏,朕还未必会肯。你说那泰西那个什么叫普什么士的小邦,他的国君战败后,要割地赔钱,那在此之下,国君竟拿出国库里所有的钱来兴办文教,朕犹有触动。” “我大明富有四海,朕身为天子,这于‘文治’上竟不如一蛮夷之君上心,实是令朕汗颜啊!” 听小皇帝这么说,真正汗颜的应是林延潮才对。 当初为了说服小皇帝支持自己国民教育的廷议方案,林延潮不得不搬出了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的事迹,希望来打动皇帝。但林延潮只为了‘忽悠’成功,也顾不得这威廉一世还要两百年以后才出生的事实,直接把他的例子在东方的万历朝‘套现’了。 他更没料到小皇帝记心这么好,居然就记下了。 这……这万一将来小皇帝见到利玛窦后,问你们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如何如何……朕可是神交很久了。 反正林延潮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过无论怎么说,林延潮国民教育的初衷,第一次落在了实地,而小皇帝通过廷议,来初步竖立自己威严,也算达到目的。 大家是皆大欢喜。 “给,林中允看坐!”小皇帝心情很好。 “谢陛下赐坐。” 小皇帝手拿着奏章吩咐道:“送张先生家中票拟。” 近半月张居正请病假,没有至文渊阁上班。小皇帝准许,张居正于内宅中行票拟之权。 此举无疑是少有之事,一个是张居正是非常敬业的大臣,一般在朝堂上干事,很少请这么长的假。 还有就是首辅生病了,票拟之事是交给次辅与其他阁臣商议定夺的。但张居正没有,仍是将大权抓在手中,不肯放权。 本来若张居正出席廷议,那么在廷议上林延潮保证一个字都不会说。但张居正在家生病无法出席廷议,却被他抓到机会。 小皇帝忽对林延潮道:“朕已是许了何洛文晋礼部右侍郎奏章,并准许翰林修撰张嗣修补为日讲官。” 听小皇帝这么说,林延潮心底是惊讶,何洛文这提拔的跨度之大。 何洛文原来身为首席日讲官,他的本官的詹事府谕德,从五品。 京官的正五品,与外官的正四品一样,都是一个门槛。外官正四品是知府起步,京官至正五品六部郎中起步,在官场上算是初步显贵官员。 可以从五品而论,这官员在大明朝是一抓一大把。 但唯独翰林,给事中不在此列。何洛文给天子当了十年日讲官,卸下日讲官之职,朝廷对其必是重用。 这次一下子从从五品直升正三品,一口气连升五级。 其他官员要这么做,在论资排辈的官场上,会遭众人之忌。 但对于日讲官而言却是很正常的事,如申时行给皇帝当日讲官时也只是左庶子(正五品),但出日讲后就直任礼部右侍郎。 翰林出掌礼部吏部侍郎,就算是一步登仙,可以比得上读书人登第,那等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的心情。 至于张嗣修补入日讲,这是迟早的事。张嗣修是万历五年进的翰林院,凭着宰相儿子的关系,历官五年的官补入日讲官,在翰林院里已是进步相当神速的了。 只是比林延潮逊之一筹而已。 何洛文升迁,张嗣修补日讲,对于林延潮而言,不仅是同僚升迁变化,自己也是让出日讲官末席。六名日讲官里,林延潮的资历从第六升至第五。 但皇帝对林延潮这么说用意何在? 但见张鲸笑着道:“何讲官出掌礼部侍郎,如此值起居注之事,看来要交给林中允递补了。” 林延潮听了恍然,原来如此,自己此后要给天子直起居,每日跟在皇帝身边,那才是真正的天子侧近,顾问大臣。 六百六十五章 急变 张府之中。 一队锦衣卫持刀侧立,还有几名文书房的太监面无表情地候在一旁。 在锦衣卫,太监对面则是张居正的书房,附近站着十几个张府下人。 书房里,张居正正坐在案后票拟奏章,几个儿子则坐在一旁闲聊。 张懋修冷笑道:“爹才没上朝几日功夫,就有条忠犬急着跳出来了。” 张嗣修道:“你口中的忠犬可是圣上眼前的红人,陛下的心腹,这话需慎言。” “圣人的红人又如何,陛下的心腹又如何,大不了清君侧就是。” 张居正闻言笔尖一顿,随即又继续写了下去。 一旁张敬修喝道:“住口,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是你说的?” 张嗣修也是旁道:“兄长所言极是,天子圣龄日长,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你要慎言才是。” 张懋修恼怒道:“什么圣龄日长,我看未必是陛下的想法,而是此人想要借此机会邀宠。” 张居正将笔一搁,几个儿子连忙不说话。张敬修毕恭毕敬地上前,将张居正写好的票签贴在奏章上。 张敬修见张居正的票签上写着十几个字,二策皆良法,可并行,着礼部上条陈。 张敬修不由惊喜笑着道:“还是爹高明,既不折了陛下的面子,也不使我等委屈,此两全之法也。” 张嗣修,张懋修听懂了张居正的意思都是笑。 张居正呷了口茶,缓缓地道:“廷议议归议,决吾自决之,有何相干,你们有什么好动气的。” “是,儿子肤浅了。”张懋修赔罪道。 “拿去宫中批红。”张居正吩咐后,忽捂住心口。 张嗣修拿着贴好票拟后的奏章走出书房交给文书房太监。 文书房太监恭敬地取过笑着道:“谢过张二公子了。” 张嗣修笑着道:“哪里,有劳公公跑这一趟才是。” 说完张嗣修让游七给对方送上一封银票。张嗣修正要送对方出门时,忽听书房里两个弟弟惊叫。 而此刻林延潮正在宫里陪着小皇帝说话。 给天子直起居,本就是日讲官份内之事。 但直起居只有四人,日讲官有六人,本来一时轮不到林延潮递补。 这一次何洛文出掌礼部左侍郎,陈思育听闻身子又一贯不太好,早有辞起居官的意思。加上这一次林延潮给小皇帝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故而一下子从递补为直起居之事。 直起居,就是在外朝时记录皇帝言行,如此每日跟在皇帝身旁,天子也可就国事,亲自向起居官顾问。 这是十分显赫的职位啊。换了以往这是内阁大学士干的活,但内阁现在几乎已是开署建衙,早没有时时刻刻在天子身边顾问的机会。 所以天子对外朝的事,只能顾问起居官,日讲官了,这无疑才是天子真正的小内阁。 不过眼下小皇帝还未正式亲政,没有什么权力,说是小内阁,其实也就是翰林进身之阶。 在外臣看来,林延潮直起居,是与一个天子跟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同时也是一个极高的荣誉。 但在林延潮看来远远不止如此。小皇帝迟早是要亲政的,若是天子真正掌权之时,那么日讲官,起居官,就是真正的天子的大秘,御前顾问。到时候就算六部尚书见了自己,也需卖自己几分面子。 “陛下之信任,讲臣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小皇帝笑着道:“君国大事,以后朕要多靠你来帮忙,以后你就是朕的张良,陈平。” 林延潮道:“讲臣谢过陛下信任。” 正在林延潮与天子说话时,忽秉笔太监张宏入内。 林延潮随便一睹,但见那张宏脸上虽是勉强保持镇定,但仍有几分惊慌之色。林延潮不由奇怪,张宏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什么事让他到这个样子。 但见张宏至天子身旁耳语了几句。 小皇帝闻言忽面无血色,侧头不可置信地看了张宏一眼。但见张宏确定似地向天子点了点头。 林延潮见这一幕,早就知机起身道:“陛下,讲臣先行告退。” 见林延潮要走,小皇帝稍稍犹豫了一下,伸手示意林延潮留下。 林延潮这又重新坐下。 这时张宏又与天子耳语了几句,然后小皇帝方缓缓点头。 然后小皇帝道:“朕刚说过,拿林卿家当张良,陈平的,眼下正有事让你参详。” 小皇帝定了定神,重新斟酌了一番,然后屏退其他太监,东阁里只余下张宏,张鲸与林延潮三人。 林延潮心道,眼下自己在小皇帝心中,已是与张宏,张鲸一般的亲信了。 小皇帝道:“几位都是朕信得过的心腹,方才传来消息,张先生病倒了。” 林延潮心底有些准备,但乍然闻之消息,脸上也不由抹过一丝惊骇之色。 他惊骇一是张居正病倒,二是自己这一次作为顾问大臣,为天子参赞枢机,居然是这样的大事。 张鲸在旁道:“张先生不一直都在病中,怎么突然就病倒呢?” 张鲸的反应很快,丝毫也没有因张居正病倒,而影响情绪。 张宏言道:“是方才去张府请票拟的文书房太监回禀的。之前张劳先生虽是有恙,但这一次据说是病得不轻,连几位张公子都是哭了。” 小皇帝脸色苍白道:“若张先生真病倒了,这该如何是好?” 说完小皇帝手足无措地垂下泪来。 张鲸即道:“万岁爷保重龙体,张先生虽是病倒,但眼下已不比万岁爷刚刚登基之时,眼下万岁爷正可将朝权收回,乾坤独断。” 张宏,林延潮都是斜瞧,林延潮不由心道,张鲸话说得真太露骨。 小皇帝一巴掌扇在了张鲸脸上,泪水未试又惊又怒地骂道:“你这狗才,你是不是说朕盼着张先生早点去?你这狗才私下仗着朕的名头,在外招揽闲人,你以为朕都不知道吗?” 林延潮坐在一旁,他见小皇帝听张鲸进谏时,脸上先有喜色,但随即大怒。 至于张鲸挨了天子一巴掌后,则是连连叩头道:“陛下,饶命,内臣是有私心,但对陛下唯有忠心,心底这一切都是为了陛下您打算啊。” 六百六十六章 执笔 林延潮不由心想,虽说张鲸这急急立功的样子,触了天子的心忌,但这就是太监的好处,此话自己身为大臣不好说,但是太监就可以说。 小皇帝一边用脚踹,一边骂道:“朕踹死你这狗才。” 张鲸抱头求饶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对于小皇帝此举,林延潮不知有几分是真怒,几分演技,亦或者是心虚? 不过天子动粗,这等有失圣仪之举,张宏,林延潮唯有装着没有看到,正巧二人目光对视一眼,又马上挪开。 小皇帝又踹又骂了一阵,似有些累了,然后坐下对张鲸道:“不知死活的狗东西,滚到一边去。” 张宏肃容奏道:“万岁爷,张鲸言语不当,但还算有几分忠心,还请万岁爷息怒。” 小皇帝点点头道:“看在你干爹面子上,饶了你这一次。” 张鲸连连叩头道;“谢过陛下。” 张宏续道:“内臣以为眼下张老先生病情如何,才是陛下第一关心之事,应请御医前往探视,既可表陛下关切之心,也可知张老先生病情之状。若张老先生不能理事,那么国事不可一日无人,陛下应乘此机会,一振纲纪。若是无碍……那么原来如何,依旧如何。” 小皇帝点点头。 林延潮心道张宏才是持重之见,情况都没搞清楚,你就着急着抢班夺权,也太操切了。 林延潮见张宏奏对已合天子之意了,他也不愿再作发挥了。 林延潮起身奏道:“讲臣亦附张公公之见,再遣太医之余,也可派中官先安抚,元辅家人,另外此事惊动不小,不日元辅之病情,恐怕会惊动朝野,还请陛下暂令宫人封口。” 张宏听了赞许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林中允真心思细腻。” 小皇帝叹了口气道:“张先生此事,令朕一时慌了手脚,还好有几位卿家替朕分忧。既是如此,张宏你替朕往张府走一趟,再从太医院里选几个医术精湛一些的,告诉他们不管开什么药,就算是仙丹,朕也要替张先生求来。” 张宏称是。 最后小皇帝道了:“朕要往太后那走一趟。” 张宏领命告退,稍后林延潮也是起身离去。林延潮离开乾清宫时,但见小皇帝仍是一脸忧色。 林延潮出了乾清宫时,天边已有暮色。 身为穿越者,林延潮当然知道,从历史记载中,知道张居正这一次病情如何? 林延潮坐在马车里左右权衡了一下,立即取出笔纸墨匣来,仓促地写了一封字条,对陈济川吩咐道:“你持这纸条找府外的亲信,让他持纸条往申府上交给申九,让他交给我恩师,切记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陈济川称是一声,林延潮当下将纸条交给他,然后在一偏僻巷口将陈济川放下。 之后陈济川即揣着字条,消失在巷口。林延潮放下车帘,微微松了口气对展明道:“回府。” “是。” 随即林延潮回至府中,对于伯等几个门房吩咐道:“几日后,会有不少人来府上见我,但不论是谁一律挡着。” 于伯道:“老爷,今日有一位临川的汤老爷拜见,老爷见还是不见?” 林延潮喜道:“此刻他在哪里?” “正在门厅里候着。” 于是林延潮立即赶到门厅中。 汤显祖见林延潮正要俯身行礼,林延潮快着几步上前,托住汤显祖道:“义仍兄,你我乃至交,不必行此虚礼。” 汤显祖见林延潮对此待他也是感动道:“杭州时状元公赠序一别,汤某得君期许,在家发奋读书,以求明年春闱,科第登名。到了月前见状元公手书,说有事托付汤某,汤某听了就立即赶来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点点头,汤显祖接到自己书信时,从筹谋,动身,再加上杭州至北京的路程,不到一个月即是赶到,足见他对自己情谊。 林延潮笑着道:“先不忙在此细说,让我为兄接风洗尘。” 说完林延潮设下家宴请汤显祖,二人互道别来之情。 林延潮得知汤显祖之前家里失火,以致家道中落,靠着书稿收入与好友接济生活。这一次来京见林延潮还是借钱而来。 林延潮闻言顺势道:“义仍兄,我请你来京是因我办了一报房,请你来执笔。” 汤显祖闻言问道:“莫非是事功刊吗?我来时曾在通州,见不少学子讨论,风评甚好。只是事功刊重于经学,杂评,汤某不长于此道。” 林延潮心道,科举考得还不是经学吗?说自己对经学不擅,托词而已。林延潮也知事功刊一出后,认同事功学的是倍加赞誉,不认同事功学的则是视为洪水猛兽,惑乱人心之学。 而汤显祖师从罗洪芳,是颜钧,王艮心学的一支。 林学的行而后学,与颜钧的学问在日用之用,相互冲突。汤显祖不愿为事功刊执笔,也是不想陷入学术的争议之中。 林延潮笑着道:“义仍自谦了,不过我让义仍入京,不是为了在事功刊执笔,而是正在筹措中的燕京时报。” “燕京时报?”汤显祖对这个词很新鲜。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燕京时报有数版,有时政,时事杂评,也有诗词,经学,文章,另外还有小说连载。” “何为小说连载?”汤显祖好奇地问道。 林延潮笑着道:“就犹如戏曲一出,或者是民间话本一章,此小说每章载于报中,若是文章写得好,读者会想看下一章,如此就买得报纸了。” 汤显祖有些意动道:“这可是听来新鲜,只是汤某对戏剧还算略有所长,但小说一道不知可否。” 林延潮听了不由一笑,戏剧可是比小说更难的。戏剧都能掌握,又何况小说,汤显祖又不逊色于文采。 林延潮笑道:“我对你有信心。” 汤显祖听林延潮细说,心想自己在燕京时报上载诗词,文章,对自己扬名也算大有好处。 另外还能得一笔稿酬,供他开支,支撑到明年春闱,还有就是写小说,戏曲之事,本就是他的爱好。 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六百六十七章 众人来助 对于汤显祖而言,写小说虽有此三好,但也有一不美之处,就是读书人写小说,被时人认为是低俗之事,不登大雅之堂。如蒲松龄写聊斋时,就被昔日的同案,好友一路不解,质疑,嘲笑下来。 但汤显祖感念林延潮的赏识之恩,仍是一口应承下来道:“既是如此,汤某先试一试。” 林延潮见汤显祖答允,十分欣然,不知他是否有了牡丹亭的初稿,若是有这经典压卷,那么自己的燕京时报是不火也难啊。 林延潮问道:“义仍马上应承,胸中可有初稿?” 汤显祖点点头道:“确实一篇,数年前寓居京师,汤某读书之余,闲暇无事,读唐人传奇霍小玉传,于是一时手痒改写一戏剧。” 林延潮微微有几分惋惜,不是牡丹亭啊,但霍小玉又是哪一篇?霍小玉传自己自然是读过,讲得是才子佳人,最后才子负心,佳人含冤而逝的事。 不过这个结局太虐了,连载完会毒走不少自己报纸的读者的,这适合文青路线,不适合商业性质的报纸。 于是林延潮建议道:“汤兄,余亦读过霍小玉传,读后心底不忿,喜小玉之痴心,恨李益之负心。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矣,现实既是如此,何不在小说中,给世人一个美好的念想。” 汤显祖听了不由大喜道:“宗海与我真不谋而合,我也以为此结局不好,唐人小说,佳人之忠贞是不错,但才子怎多是负心汉?此太抹黑我读书人了。” “故而宗海你放心,其中二人虽有波折,但结局时一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林延潮听了放下心来心道,这就好了。 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并称东西方两大戏剧大师。 但林延潮想起莎士比亚的四大杯具,实在部部属于''致郁系''系经典,看完后把你虐到不要不要的。 相较下,还是汤显祖厚道多了,简直是良心作者。 哪知汤显祖话锋一转:“没料到宗海与我一般喜好无二,难怪你我二人如此意气相投,说起虐心,你们闽地有一白蛇传,那简直……” 林延潮一时失语问道:“汤兄看过?” 汤显祖无限惋惜地道:“当年我在应天,杭州时都听过,最后竟是白娘子被镇雷峰塔,许仙出家,有情人未成眷宿,当时闻者不说汤某,连老幼妇孺都是落泪,这戏本之笔者实在是……” 林延潮不由咳了两声心道,自己是不是要和谢肇淛商量下,补完白蛇传,把许仕林二十年后高中状元开塔救母的一幕补上去。 正在汤显祖与林延潮说话时,陈济川禀告说屈横江等人来访。 林延潮心想,燕京时报创办后,这几人都是骨干,正好介绍认识一番,于是就让数人进来。 不久屈横江,郭正域,同行还有一名中等身量的年轻士子,这名年轻男子容色有几分憔悴,面上还有些淤青。 林延潮不由疑道:“这位是?” 屈横江,郭正域正要开口,但见那名士子先一步拜下,向林延潮叩了个头梗咽地道:“学生卢万嘉,跪谢状元公救命之恩。” 林延潮这才恍然,原来是他,当初卢万嘉以及西园文社等十几位学生被抓入刑部,这才引起了后来的叩阙之事。 叩阙之事后,林延潮虽被夺职,但一直试图营救卢万嘉等人。 这一次林延潮再度成为日讲官,张居正也没有再追究自己的意思。刑部的官员生怕与林延潮结下梁子,不仅主动来府上示好,还立即放了卢万嘉他们。 故而卢万嘉这才见了自己就跪下叩头,说谢过救命之恩。 但是林延潮对卢万嘉还是有几分愧疚的,若非当初自己暗中谋划让西园文社的人,往洪鸣起的车上泼粪,那么一切后来之事也不会发生。 林延潮见此连忙将卢万嘉扶起道:“惭愧,若非是因我之事,哪里会连累到你坐牢。” 卢万嘉连忙道:“陷害我的全是洪鸣起这狗官为之,与状元公没有丝毫关系。学生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愿效犬马之劳。” 郭正域向林延潮道:“先生,这卢公子乃我的好友,当初我在京师落难时曾蒙他收留,当日西园我等一并被抓入刑部时,对方见是我是举人功名不敢为难,但卢公子却被以首犯问罪,遭到刑部之人拷打,要让他指认恩师之罪。但卢兄如何就是不肯,若非这一次昭雪,卢兄几乎难以活着出来。” 听郭正域这么说,屈横江不由愤慨,当场骂道:“这狗日的洪狗官,若不是他怎么会生出这么多事来。朝廷昏暗无能,故而才养得这般狗官。” 林延潮听了脸一沉,屈横江听了连忙道:“先生,恕罪,我只是骂其他狗官,先生却是一位好官,大大的好官。” 众人都是闻言笑起。 郭正域也是笑着道:“若非洪狗官,我们也不能拜在先生门下,闻事功之经学,何况他最后也是自食其果了。” 卢万嘉笑着道:“卢某也是苦尽甘来。” 林延潮听二人这么说,心底也是高兴。 郭正域三人都是吃过了饭,林延潮与汤显祖二人是刚吃完。当下众人一并在茶室聊天。 林府的下人忙端上精致的瓜果,糕点,香茗,一碟碟摆满了了茶室里的八仙桌。 茶室敞轩对月,夜色溶溶,院里的草树清香透进室内。 林延潮呷了口茶,将汤显祖与三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汤临川。” 三人都是听说过汤显祖名声,万历五年那一科春闱,汤显祖与沈懋学,冯梦祯等人都是这一科士子中的翘楚,张居正欲为子扬名,曾让张懋修,张嗣修一并与汤显祖交游。 三人一并起身对汤显祖行礼道:“原来是汤前辈,失敬,失敬!” 汤显祖素有名望,当年诗词一出,不少人闻名上门,连张居正也遣子与他相交,但会试两度落榜后,则光环褪去,连至交好友沈懋学也对他有几分轻视之意。 故而现在汤显祖是看遍人情冷暖,对三人也是施礼道:“前辈二字实不敢当。” 几人互通名字后,林延潮道:“我这一次是请义仍从杭州入京,是要在燕京时报执笔的。” 三人都是大喜。 屈横江拍腿道:“以汤前辈的名气,这燕京时报一出,众读书人定是趋之若鹜。” 郭正域拱手道:“我亦拜读过大作,汤前辈之诗词必能令燕京时报增色不少。” 汤显祖笑着道:“惭愧,惭愧,不过这一次状元公请我执笔,是为了让我连载话本的。” “连载话本?那不是大材小用?”卢万嘉不由讶然。 在读书人心目中,当然是诗词第一,文章第二,戏剧勉充末流,至于话本根本不入流。以汤显祖今日的名望来写话本,确实是大材小用了。 汤显祖听了有些尴尬,林延潮道:“燕京时报创报之意,并非是要奏阳春白雪,而是望雅俗共赏,就算仅仅能识字之人亦可读懂此报。话本亲近市井,亦能文可载道,但世人偏见视作难登大雅之堂,实在是太偏颇了。” 汤显祖也是在心底一叹道:“状元公所言极是,不过戏曲话本乃小可生平之好,就算损失一些名声也没什么。” 卢万嘉道:“汤前辈无妨,若你惜名声,不如以笔名在时报上表话本,至于诗词则冠以真名,如此不是两全其美。” 汤显祖听了顿为意动,心想这倒不失一个好办法。 林延潮笑着道:“既是如此,义仍不如先用一笔名,待时候成熟了,你再编作戏剧,让天下之人闻之。” 听林延潮之言,汤显祖最后一些顾虑也没有,笑着道:“就依状元公之言,说来不怕几位见笑,编纂戏曲之事在余心中更胜于科举宦途。” 林延潮听汤显祖这么说,是出自真心,也知他科举失意后,真的看淡名利了。 几人中卢万嘉往刑部走了一趟后,也是有感慨:“天下为官者碌碌,几人能青史留名,但戏曲话本不同,就算数百年后为人偶尔提起,也恰似再活过来一般。汤前辈,卢某方才失言,眼下对你唯有敬重之意。” 汤显祖笑道:“岂敢,岂敢。” 对于卢万嘉这等心情,屈横江,郭正域都颇不以为然。至于汤显祖显然已是将卢万嘉视为知己了。 最后众人又聊至了燕京时报上。 卢万嘉道:“状元公所言,燕京时报是要令雅俗共赏,每个读书人都能读懂,此乃我辈之志。学生不才,也想尽绵薄之力。” 听卢万嘉的意思,是要替林延潮承办起燕京时报。 卢万嘉说完,郭正域即道:“老师,卢兄甚有经商之才,若是有他来经营,那么再好不过了。” 卢万嘉道:“郭兄谬赞了,学生家里略有薄财,若办报之事有需钱财地方,自是可以垫资。只要时报能办得下去,学生就可一直支持下去。” 屈横江笑着道:“先生咱们不要与他客气,此人在京师一贯有小孟尝之称,咱们要打打他的秋风。” 众人闻言齐笑。 林延潮看得出卢万嘉其意甚诚,又有郭正域大力推荐下,心底决定答允下来。 六百六十八章 出入承明 对于燕京时报的盈利之事,林延潮心底不甚看重,所以他更没有一家独大,不给他人分享的意思。 林延潮的志向是在朝堂上,至于之所以要创办事功刊,燕京时报,既有服务大众,振兴文教的公心,也有扬己名声,培养党羽,以及个人舆论工具的私心。 既是志在朝堂上,那么林延潮不可能分出那么多精力来办报刊,眼下事功刊由徐火勃,陶望龄替自己打理,没牵扯自己太多精力。 那么燕京时报,他也是不打算亲力亲为,能够贯彻自己理念就好,然后再交出去也没什么,若可以托付一个自己值得信任的人,那么再好不过了。 这卢万嘉无疑是一个好人选。 林延潮与卢万嘉相聊几句,他没有如陶望龄那等才情,但胜在世代经商,熟悉商务,在燕京地头也有人脉,那么在经营这燕京时报上,至少比陶望龄他们强。 于是林延潮当场允了卢万嘉之请,也定下了燕京时报的框架。 由汤显祖领主笔,郭正域辅之,再由卢万嘉总务会计之事,屈横江辅之,燕京时报的骨干终于搭建起来。林延潮也可以当甩手大掌柜了。 众人又议了下,燕京时报的初版就争取在数日里排出。 大家都很有信心,林延潮更有信心。林延潮的信心在于燕京时报一反主流书籍,毕竟大部分的人,在大部分时间里是很难安安静静坐下来读一本书的,但若要看一天的报纸却是随随便便。 当年的报纸就如同今天的微博,微信那样开启了全民碎片化阅读的先河。 必须承认深阅读肯定比浅阅读优良,但浅阅读总比不阅读好。有了京师推广国民教育下,京师百姓的识字率提高,再辅以报纸,时刊这样的新媒体,一步一步开启民智,如此文教大业可期。 这就是林延潮的规划。 次日,廷议的票拟出来了,张居正建议扩招生员以及兴办义学并行。张居正的意思,扩招生员之事,可至全国推行,正好清丈田亩很有成效,这清理出的土地,正可以分给新增的生员。 而兴办义学,则是打了个折扣,从两京试点,改为先京师试点,至于户部批的十万两,张居正也以国库艰难之名,认为再议一议。 尽管打了折扣,但林延潮已是觉得可以接受。同样小皇帝也是满意,毕竟是自己的主张第一次得到通过。 若换了以往小皇帝会很高兴,但是这一次小皇帝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张居正写完票拟后,就病倒了。 张居正病倒后,朝堂何去何从,不说百官,连皇帝本人也是六神无主。而从这一天起,林延潮也补入起居官之职,正式成为天子的顾问大臣。 不过虽是顾问大臣,但起居官本值工作也是要办好。 皇帝起居注有内外之分,皇帝入后三宫时,由女官,也就是彤史,掌记宫闱起居之事。比如这一次小皇帝私下临幸恭妃,若不是彤史记录之下,小皇帝还要赖账。 而林延潮就是外起居注,则跟随皇帝出入前三殿,以及文华,武英殿等,只是原则上是不允许跨过乾清门的。除了不允许跨过乾清门,那其余的地方是皇帝到哪里自己就跟到哪里,就算人家上茅厕,也要跟着在旁递纸,真是妥妥的天子侧近。 这一天天还没亮,林延潮就早早来到起居馆。 起居馆就位于讲官值庐的隔壁,起居馆有主事,笔帖式等吏员,他们早知道林延潮补入起居官的消息,见了面都是一并向林延潮见礼。 主事,笔帖式等吏员也明白林延潮眼下是天子的心腹大臣,当下即献起殷勤来。 起居馆主事笑着道:“林先生,侍从陛下左右,以笔札司记载,出入承明,堪称华选,将来出途优越,不次升迁,出入尚书,阁老易如反掌。我等先在此道贺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一笑,古代天子所居称为明堂,而明堂的左右路寝称承明,意为承接于明堂之后,出入承明与螭头载笔一般,也是用于称起居官的。 主事说完,众笔帖式也是纷纷说些奉承话,其中巴结的意思,十分明显。 说来起居官没有实权,但因皇帝起居注因其事甚秘,非日讲官不得参与记注。因此担任起居官都是内阁,皇帝一致信任的重要大臣。 确实如这主事所说,起居官将来可不依官场规矩升迁。所以这些主事,笔帖式当初削尖了脑袋,想要进起居馆,也是为了能巴结到一二的日讲起居官,得之赏识。 这个与林延潮任日讲官,在天子身旁露脸的初衷一般无二。 因为天子的小弟,与天子小弟的小弟,都是很牛逼的存在。 众吏员当场各种献媚,连林延潮都有些吃不住:“惭愧,出入尚书,阁老,这话可当不起,不过还是谢过诸位了。” 林延潮说完,众吏员仍是奉承个不停,这时门外脚步声起,但见王家屏步入起居馆,众吏员们都是换了另一等巴结的表情:“见过王先生。” 林延潮也是道:“见过王前辈。” 王家屏扫了一眼就明白了,当下板起脸:“宗海,与这些人分说作什么,今日你第一次当值,不可迟了,尔等还不快将起居册呈来。” 王家屏这么说,众吏员不仅没有丝毫生气,立即给二人呈上起居册。 林延潮一看这起居册是空白的。 王家屏解释道:“此起居册不过草本,我等身为起居注官,所职在于记录天子言行及编撰轮注起居册。每日退值之后你将所见所闻,尽录稿上,并签署自己姓名及年月日,然后置入馆中的铁柜里。” “到了次年,自会有翰林将自己所书的草本,誉写为正本,再交翰林学士看定,此方为正册。” 林延潮恍然。 一旁吏员交给林延潮与王家屏二册。 王家屏又与林延潮吩咐道:“古之人君,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所以防过失,而示后王。今日你我当值,以后你记言,我记事,如此不会有分岔。” 林延潮立即称是。 二人取了册子与笔后,一并前往乾清门等待小皇帝的御驾。 六百六十九章 撰起居注 林延潮与王家屏在乾清宫外侯来天子御驾后,一并随天子来至中极殿。 中极殿列三大殿之二,纵横各三间,外设回廊。在清朝时,中极殿乃天子至奉天殿进行大朝仪的小憩之处。在明朝时,中极殿则为天子赐宴,与大臣召对之处。 此外在殿阁大学士中,中极殿也有特殊的意思。在四殿二阁六位内阁大学士中,中极殿大学士位序最高,唯有首辅方能居之。 今日林延潮是第一次直起居故而至乾清门前侯驾,而按惯例只需到中极殿侯驾就好了。 林延潮随着天子的御驾至中极殿。 中极殿与另两殿不同,乃四四方方,纵横各三间,四面环以回廊。 小皇帝坐着肩舆,在几十名中官陪同下从中极殿南面入殿。 中极殿南面三交六椀十二扇槅扇门齐开,迎接天子御驾入内,则林延潮待御驾入内后,再行入殿。 中极殿内的铜薰炉烧得正暖,此刻天色已是明亮,晨曦透过槅扇格纹,撒在殿内的金砖上。中极殿四面设满门窗,故而采光极好,这取自天子‘向明而治’之意。 小皇帝下了肩舆,坐在鎏金御座上,肩舆就搁在御座之侧。 王家屏,林延潮向天子见礼后,手持书册站在御座台阶之下瑞兽角端之侧。 “宣太医院医官觐见。” 原来昨日天子派了太医看视张居正后,太医午夜方从张府返回太医院。 这天没亮,太医们又被天子传至中极殿问话。 小皇帝关切地问道:“元辅昨夜如何?” 太医道:“回禀陛下,臣施针用药后,元辅已是醒了,不过片刻又是睡下,臣不敢搅扰,开了几帖药后即来复命。” 小皇帝又问:“那元辅病情如何?” 太医回禀道:“元辅之病乃是久积之症,臣不好妄下断言。” 太医院的太医给皇室看病,各个都是人精,将话说得都是模棱两可,除了透着张居正这一次病得很重的意思,其余并没有太多帮助。 小皇帝闻言不由怒道:“一群庸医,朝廷怎么养着你们这一帮只知吃喝拉撒之人。” 御医们唯唯诺诺,不敢多说一句话,否则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而一旁的王家屏与林延潮各有分工,王家屏记行,林延潮记言。 小皇帝御口已下,林延潮笔下不停,将小皇帝‘吃喝拉撒’的金口抄录进起居册里。 小皇帝在御座旁踱步,陡然一睹见林延潮用笔记录之状,不由掩口心知自己方才失言,若是这样的话,记录进起居注里面,不是为后世子孙大臣们笑话吗? 于是小皇帝收敛怒色,对林延潮和颜悦色地道:“林卿家,朕的这一句,不过是牢骚之言,你还是记得要紧之事,这等枝叶之事就不必详录起居册上了。” 见小皇帝与自己‘通关节’,林延潮露出为难之色来。 小皇帝是不能起居册的,并非是明朝一代,而是自古以来。 孔子书著春秋,而使乱臣贼子惧,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孔子直书古代帝王之事,寓褒贬,别善恶,让后世帝王为了不背上千古骂名,行事之时心怀畏惧。 所以自古以来,君王不可干涉,过目史官写史书,起居注,否则就是有失明君风度。 比如太史公写史记就是秉直直书,不为尊者讳,也不贬低败寇,史记里的本纪都可读出几位帝王的真性情。 后来帝王一直奉行如此,一直到了唐太宗时。 李世民是第一个此惯例的帝王,他在位时多次向史官借阅起居注和实录。看完史书后,李世民还一再告诫史官,关于玄武门之变的事,你们都要‘直书其事’,不要为了讨好朕,而替朕有所隐瞒。 此刻小皇帝要林延潮为尊者讳,不要把这样有失圣仪的话记录下。林延潮左右权衡了一番,心想若是不记,传出去定被御史们狂喷。 于是林延潮向小皇帝施了一礼道:“回禀陛下,依凡例,记注先载起居、次谕旨、次题奏、次官员引见,凡谕旨及官员引见除授皆全载,奉旨依议及该部议奏报闻者俱不载。如何载,如何不载,臣都会依凡例而行,而依祖制陛下不可过问。” 林延潮这么说,王家屏徐徐点点头,他也担心林延潮第一天为起居官,因为了讨好天子,而做出有失臣节之事。 小皇帝见林延潮不肯就范,满脸的不高兴,不免有几分朕这么低声下气与你说情,你也不肯通融,真好没意思。 但小皇帝也没有办法,摆了摆手示意林延潮,随你怎么写吧。 林延潮向小皇帝重新施礼,心想至少从这一点上而言,他比唐太宗强。 询问完几位医官后,小皇帝让他们退下,然后与众人问计道:“元辅之病,如何是好?” 一贯喜欢勇于发言的,张鲸嘴唇一动,本要开口,但似想起昨日被天子训斥之事,又不敢说话。 小皇帝看向,冯保却道了一句:“不如陛下再遣医官看视再定?” 冯保这话显然说得很没有水平,但林延潮却点了点头。冯保这时候权倾一时,又是张居正的重要政治盟友,他在这个场合说什么话,很容易引起别人误解,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说。 如果真要说,不如说废话。 小皇帝眉头一皱道:“大伴,昨夜刚遣人问过,再问已是无益。” 这时殿内值得天子顾问的唯有王家屏,林延潮二人。林延潮资历浅,在王家屏,冯保在场下轮不到他说话。 所以王家屏索性主动出班道:“元辅病重,看来短日之内,难以痊愈,但军国大事不可无人参详,故而票拟之事不可一日搁下,此事兹事体大,臣以为不如请另两位阁臣相商再作定夺。” 王家屏这是甩锅之法。林延潮却知也是眼下最好办法,反正有高个子人扛着,轮不到自己出头,在这等场合不能说错话,所以少说话为妙。 小皇帝听取了王家屏意见于是道:“立即去文渊阁宣两位阁老觐见。” 不久张四维,申时行二人一并来至中和殿。 六百七十章 一鸣惊人 中和殿内。 两位阁老拜见后,小皇帝即问:“昨日张先生病重,二位阁老可知道了吗?” 两位阁臣闻知张居正病重之事,都流露出震惊之色来。 张四维,申时行一起躬身道:“回禀陛下,臣不知。” 一旁冯保将张居正的病情大略讲了一遍。 小皇帝看了二人神色,似一点也不知情,手抚御案叹道:“先皇宾天时,下遗诏与朕指定三位顾命大臣,眼下仅余张先生一人,连张先生也要离朕而去吗?” 殿内众官皆垂首不语。 小皇帝顿了顿道:“元辅病重,阁务不可一日无人主持,若元辅暂时无法病愈,枢务应由何人决断?诸卿可以直言。” 殿上寂静了片刻,冯保不说话,其他官员也不愿说话。 这时候唯有张四维出班道:“启禀陛下,臣以为首辅吉人自有天相,有陛下恩泽庇护,偶有小疾但想来没有大碍,据医官所禀昨夜阁老已醒来一次,依臣看说不准今日元辅就可理事了。” 申时行亦道:“启禀陛下,臣亦以为,当务之急当明确首辅之病情。” 殿上众官员点点头,若是张居正病愈,那么在殿上所说任何的话,一个不慎,都会立即遭到无情的打击报复。吕调阳的例子大家还未忘记,当初张居正夺情时,吕调阳暂代首辅之时,公然接受阁吏祝贺。事后吕调阳就被张居正赶回了老家。 张四维,申时行混到这一步都不容易,哪个不是人精,当然说话十分谨慎。 不过张居正若是没有病愈,那么张居正之后,权力格局如何划分,又当如何?那么今日殿上一句话,可能就决定了以后朝堂局势。 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 林延潮第一日任起居官,乍闻此事唯有紧闭嘴巴,做好本职之事。何况有大臣在堂,起居官也是不能向天子建言的。 不仅林延潮其他人也都不敢说话,连九五至尊小皇帝也不知说什么。 殿上寂静无声,过了许久仍是没有一人说话。 身着二色衣,奉御的中官们手中都是捏满了汗水。 一直到了巳时,天色已是大亮,日头照得中极殿内一片通明,鎏金的御座夺目发光,小皇帝手扶御座上不语,众臣们垂首盯着地上地上金砖。 突然殿外皂皮靴擦地声,打破了寂静。 一名太监疾步赶至中极殿禀道:“陛下,张府太医传信,今日早起元辅再度病重!” 此言一出,如巨石投湖,群鸟乍惊。 中极殿内不知为何嗡嗡有声,殿中之人不由脚步轻挪,袖擦袍服,额头拭汗。 小皇帝只觉得一阵眩晕不由以手扶额,冯保涨红了脸上前一步对这名太监道:“你立即转告太医,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元辅之命,若是不能,撑个一时三刻,若是不行,留下几句话来也是好的。” “是,宗主爷。”禀告的太监立即领命而去。 看来张居正是真的病危了。 此刻殿中局势翻涌,有几缕呼吸突然沉重。 中极殿若有寿命,那么可知眼前这一幕在历史长河中,早就见识过不知多少次。 小皇帝颓然坐在御座道:“各省清账田亩还未报上,变法之事未得全功,张先生怎么能在这时候倒下。” “陛下还请保重龙体。”众臣一并道。 小皇帝摆了摆手示意道:“大伴,这几日阁务由次辅暂署,申先生辅之,你以为如何?” 冯保看了张四维一眼,然后道:“陛下,内臣以为次辅,申时行当然可以称职,但张先生不在位,国事又如此繁重,不是一两位阁臣可以肩挑,内臣以为可增补阁臣,协理枢务。” 张四维,申时行都是抬起头来,没料到在此关头,冯保是第一个忍不住,跳出来了。 小皇帝疑道:“增补阁臣,此朕一点准备也没有。大伴心底可有人选?” 冯保道:“陛下,内臣以为增补阁臣为当务之急,应选陛下可以信任的大臣入阁,臣以为礼部尚书潘晟,三朝老臣,休休有容,庸庸有度,吏部左侍郎余有丁恭谨治平恕,无凌人之气,增补二人入阁可谓实至名归。” 冯保此举简直是图穷匕见啊。 冯保与张四维素来不睦,若是由张四维出任首辅,那么难保高拱之事不会重演。 内阁首辅与司礼监太监,一个是外相,一个是内相,若是两个人意见不合,其结果一定有一人走人的。 张居正若是在首辅位上病逝,那么继任必定是次辅张四维,故而冯保提出增补两位阁老入阁来分权,钳制张四维。若内阁不和,就无法与司礼监抗衡,那么冯保不仅权势不减,反而更上一层楼。 这一招与当年张居正回乡祭拜其父时,临行前突然向万历皇帝提出增补申时行,马自强入阁的用意是一样的。张居正就是怕自己回乡的几个月内,次辅张四维权势独大,故而用此分权之术。 大明内阁的政治斗争传统,就是首辅永远要防着次辅一手。严嵩斗夏言,徐阶斗严嵩,张居正斗高拱,次辅干掉首辅的血案比比皆是。但首辅虽要防着次辅,却又不得不拉拢次辅。 这就好比皇帝和太子的关系,次辅是首辅接班人,首辅终有退位的一日,自己的子孙家人,家族富贵,都要靠次辅来照拂着。所以两相权衡下,若首辅能指定自己信得过的‘自己人’担任次辅,那么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林延潮料想冯保这么说,张四维脸色绝对不太好看。因为冯保此举一来分权,二来补入阁臣不是自己人。 张四维利益损害的最大。张四维当了首辅后,必须与两个与自己不是一条心的人同床异梦。 至于申时行心情也是必然不舒爽,因为指定内阁入阁人选,虽自己说了不算。但最好是由皇帝,司礼监太监,内阁大学士三方共同指定。冯保决定增补阁臣,绕开了张四维与申时行。申时行将来当首辅的那一天怎么办。 以余有丁,潘晟二人而论,林延潮替申时行想来,余有丁也就罢了,毕竟是老师的同年,当年并为三鼎甲之一,而且在翰林院共事多年,双方是老交情。而且余有丁也是出名的老好人,他入阁申时行绝对没有二话。 但潘晟此来插一脚是怎么回事,潘晟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余有丁和申时行是四十一年的进士。 就科名而论,潘晟比二人高七科,按照翰林院的规矩,申时行,余有丁见了潘晟都要称一声晚生,而不是侍生。故而潘晟入阁后必定是三辅,又不可能甘心居于申时行之下,如此申时行睡觉都要在枕头底下搁一把刀。 既是对方亮剑了,张四维也是不甘示弱地反问:“敢问冯公公,你说请增补潘,余两位阁臣,不知是一己之见,还是与他人商议过了?” 冯保笑着道:“当然不是咱家一人的主意,而是咱家与元辅两个人的主意。” 这下众人都没话说了。内相外相,一个票拟,一个批红,两个人的一致意见,就是最高决定。 眼看此刻张四维唯有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 哪知张四维笑道:“有冯公公之举荐,潘,余两位当然是可以胜任,待廷推之后,就可补入内阁。” 张四维面上是允了,但实际没松口。 廷推流程于廷议差不多,朝廷三品以上官员出缺,由廷臣参与投票,最后再由天子圈选。张四维的意思,潘,余两位入阁不入阁,咱们廷推上以众廷臣投票多少,再作分晓。 冯保闻言笑了笑道:“内臣以为,可依张次辅之见。” 冯保出乎意料地没有与张四维争执,因为张四维明允暗阻之事传出去,必是得罪了潘晟,余有丁二人。 这样潘晟,余有丁二人,就更倒向冯保一边。冯保自是乐见其成。 但纵然得罪人,张四维这时候也不能做软脚虾,若冯保顺势在御前通过此议,那么意味着张四维直接被打趴下了,以后就算当了首辅,也要受钳制,处处受气,如此唯有走人。 小皇帝点点头道:“就暂时如此。” 此刻申时行出班道:“陛下,臣以为无论增补阁臣,还是由谁处置枢务,都该元辅醒来再作决断。眼下元辅既是卧病在床,不能理事,臣斗胆请陛下辛苦几日,于文华殿总揽圣裁一切奏章,内阁阁臣与司礼监在文华殿里侍班,以备顾问!” 满殿之人这一刻对申时行都是露出了刮目相看的神色来。 原来申时行一直隐忍不发,但此刻突然一鸣惊人。 林延潮则是垂下头,嘴角勾起,笑意一抹而过,然后在起居册上一笔一笔的记录着。 方才殿内的局势是,因张居正缺位,面对大明朝至高无上的权力,冯保与张四维,一位司礼监内相,一位将来首辅,正你争我抢,明争暗斗呢。 申时行本尚没有染指的资格,但他态度又举足轻重,既是不属于他,倒不如推给了天子。 有作为不如没作为来的好。 就在这一刻,冯保,张四维几乎同时道:“臣以为申阁老之见可行!” 小皇帝闻言一怔,一言不发。 六百七十一章 文华殿议政 中极殿会商,最后的结果。 冯保,张四维,申时行一并奏请小皇帝总揽国事。 面对三位大臣同时奏请,小皇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林延潮感觉身后的小皇帝沉默了。 十年天子,天下之人只知宰相,却不知今上。 上一次廷议通过天子的意见,竟让一直大权旁落的小皇帝喜出望外。 古往今来,无论是枭雄,还是雄主,对权力之欲望,就犹如鲨鱼嗅至血腥,稍稍半丝一点,就会猛扑而来,将一切阻拦眼前之物粉碎。 但仅仅欲望是不够,还需有清醒的判断,自制,必要时就算是好色老鬼,也要作柳下惠。 眼下机遇已是来了。 沉默了片刻,小皇帝清澈宏亮的声音回荡在中极殿中。 “几位卿家,朕克承大统以来,赖天地宗社之默佑,国事托于张先生,御极十年侥幸国泰民安,眼下张先生无法理事,朕若亲政,怕有辜负祖宗所望,不能比三代圣君,令海宇升平也。” 小皇帝的话说来有条有理,言语中带着笃定,不急不躁,这番言辞,就算是翰林骤然拟诏,怕也是不能胜过。 小皇帝说完,众臣皆是下拜。 冯保道:“陛下忧国忧民,此诚古今明君之表率。内臣以为陛下自御极以来,小心敬慎,夙夜不遑,英明睿智不逊于列祖列宗。臣与诸位臣工都有目共睹。眼下社稷艰难之时,若不由陛下来主持大局,臣想不出还有谁能胜任。。” 张四维亦是道:“皇帝英睿圣断,还有臣等在旁佐之,他日必追尧舜禹汤。陛下之祖宗江山,当由陛下治之,此责无旁贷。臣叩请陛下于文华殿里理政!” 申时行亦是说了一番。 王家屏,林延潮在旁则是奋笔疾书,将君臣对话一字不落的尽数记下。 在众臣再三劝说下,小皇帝这才道:“既是众位卿家所请,那朕唯有答允所请,着文书房将在京外官诸臣奏本,各部有司题本皆送文华殿,再在西阁设阁臣公座,朕与诸位卿家共理国事。” 冯保,张四维,申时行一并称是, 冯保高声道:“陛下有命,摆驾文华殿!” 于是皇帝卤薄至中极殿而至文华殿。 王家屏与林延潮亦扈从在旁。 走在御道之中,王家屏看着天子的肩舆,忽对林延潮道:“陛下真不愧是小世宗啊。” 听王家屏这么说,林延潮记得小皇帝自小以英睿闻于宫中。 有一次穆宗皇帝的遗妃,家里极贫,于是不得已命她的亲信私藏一金茶壶离宫,赠其家里。 但此事却为人揭发,小皇帝当时道,此器虽妃所有,然大内器不当外出。 于是处罚这妃子亲信,鞭笞三十下。处罚之后,小皇帝又取百金给遗妃道:“即妃家贫,以此给赐。但先帝所赐器,不可出也。” 当时小皇帝年仅十岁,此事为宫人津津乐道,有小世宗之称。 听王家屏这么说,林延潮不由点点头。 林延潮随小皇帝至文华殿。 以往日讲时,林延潮来此多次了。但后殿东阁为天子歇息批阅奏章处,这却是自己第一次来。 张四维,申时行,冯保等人在外。 但见窗下有一桌几,旁摆着书籍,桌几上有一小玉盆,盆中养着几头小金鱼,正在游来游去。 林延潮,王家屏随侍在侧。 冯保道:“前日兵部上奏杭州兵部,眼下杭州巡按,游击有本上。此事兹事体大,请陛下先予圣裁。” 冯保说完后,张鲸在旁取一奏本念道,此杭州巡按张文熙弹劾奏本,杭州兵变,杭州东西二大营兵,每名月给原饷银九钱。 巡抚都御史吴善言奉例议减三之一。各兵遂有怨言……后官兵涌入督抚衙门捆巡抚都御史吴善言以痛殴。 巡按张文熙率三司官吴宪,巡盐御史孙旬,工部主事王谦光安抚官兵后,弹劾巡抚都御史吴善言,抚驭乖方,自贻感辱。杭州兵营游击以下官兵,瞑目横行,秉钺重臣,戮辱法纪。 又有杭州游击孙旬上本,言募兵难散,饷不可减,且近日倭奴窃窥防汛,若杭州有警,唯有依仗客兵。 林延潮在旁听了,此乃是典型的扯皮官司。 杭州巡抚吴善言下令减兵饷三分之一,然后遭士兵狂殴,巡按张文熙上本弹劾巡抚。张文熙弹劾完巡抚,再弹劾士兵无视法纪,竟然连堂堂巡抚,朝廷大臣都敢殴打。 兵变一方的士兵又威胁朝廷,一兵饷不可减,否则我们吃不饱饭,二倭寇窥视杭州,你在这时候敢严惩肇事官兵,官兵们不服,那么到时候万一倭寇来犯,朝廷别想我们替你卖命。 小皇帝问,两位阁老的意思呢? 张鲸挑开帷幄,询问了一番然后回禀。 张阁老言,巡按张文熙与巡抚吴善言素来不睦,此番兵变事起,疑张文熙在后推波助澜。 申阁老则言,吴善言乃奉朝廷之旨削饷,无错之有。 小皇帝踌躇了一会,向林延潮,王家屏问道:“两家卿家有何之见?” 王家屏道:“官兵兵变,殴打巡抚胁迫朝廷,必须予以严惩,但念在杭州有倭情,处罚亦不可太重。至于巡抚吴善言,身为疆臣于兵变之事难辞其咎,为士兵辱之,有失臣体,朝廷可以择一大臣替之。” 王家屏说得已是很具体,林延潮想自己资历还浅,把握了下分寸奏道:“王讲官所言极是,巡抚吴善言可令贤臣替之,至于兵变,朝廷以往处置,都是只诛首恶,不问胁从,臣以为循例就好了。” 小皇帝听林延潮建议不由面露欣然。冯保亦道:“林中允此议甚好,臣以为兵部侍郎张佳胤,果断勇决,可以文臣掌武事,巡抚浙江。” 小皇帝深深看了冯保一眼,答允道:“张鲸你就以此话问两位阁老。” 于是张鲸领命后掀开帷幄问询了一阵后向天子禀告,张四维,申时行一致以为此策可行。 说完张鲸奉上二人开具盖章的内阁小票。 小皇帝过目后点点头,冯保立即持笔在朱墨匣里沾了沾,拟着内阁票拟,在杭州巡按张文熙的奏章批复,着令有司,严罚兵变首恶,以定人心。 稍后张四维,申时行又拟一旨,以兵部侍郎张佳胤代吴善言巡抚,杭州防务听其便宜行事。 小皇帝再命冯保朱笔批红。 六百七十二章 归政 奏章一篇篇地批改。 在文华殿里的政事虽杂,但小皇帝却丝毫没有疲倦的意思。 口含天宪,手握乾坤乃天子之事,权柄如同卧榻,不可忍他人并分。 十年天子到了这一天,小皇帝方才有几分真正帝王的感觉。 至于殿内张鲸,王家屏,林延潮当然也是与有荣焉。 张鲸乃亲信太监,林延潮,王家屏则是帷幄近臣。以往张居正独占票拟时,他们岂能有这参赞枢务的机会。天子亲政,大权在握,最高兴的就是他们这些跟在天子身边的人啊。 午时已过,但奏章仍未批改完毕。 小皇帝令诸位大臣在文华殿留饭,席上边吃边谈论国家大事,所谓兢兢化理,励精图治也不过如此。半途之间,一封加急奏章送来,小皇帝将筷子一搁,与诸位大臣就在席上商议。 当然这一幕‘天子吐哺’,也是令在场群臣称赞。 小皇帝第一日亲政,也有皇帝第一日亲政的样子,大家不敢指望天子以后日日如此,但就拿‘慎始敬终’来说。 今天小皇帝的的表现,自是无愧于‘慎始’二字。 “文书房还有无奏章送来了?”小皇帝神采奕奕地问文书房太监。 对方回禀道:“午时已过,臣工们要递奏章也多是早已投了,下面若非急事,是不会再递奏章来了。” 小皇帝点点头,指着御案上最后几封奏章,对申时行道:“申先生再陪朕辛苦一阵。” 申时行今日有‘劝进’之功,小皇帝对他也是别有不同。 申时行道:“陛下不辞辛劳,臣等不敢言辛苦二字。” 就在这时殿外有太监急步赶到道:“陛下,大喜。” 冯保问道:“是何大喜?” 这名太监道:“元辅已是醒了。” “太医回复说,病情已是平稳,但仍有隐忧。元辅说劳天子挂心,遣御医救治,命长子张敬修入宫谢恩。” 殿上一片寂静,小皇帝对左右问道:“张敬修现在何处?” “已在殿外。” 小皇帝看了一眼案上的奏章道:“宣!” 在文华殿上,张敬修向小皇帝恭敬地道:“家父一直身有宿疾,但怕陛下挂心,一直未禀明天子。昨日乃急症而迫,虽是凶险,但侥幸保下命来。现在家父已是醒来,怕陛下惦念,故叮嘱臣向陛下报个平安。” 张鲸等几位中官脸色都不是太好,阶下张四维,申时行二人没有说话,在场众人中唯独冯保露出了笑意。 小皇帝舒了一口气问:“张先生无恙就好,不知能否处理国事?” 张敬修道:“劳陛下牵挂,太医与府内医官都嘱咐让家父静养,怕是要有负陛下所托了。” 小皇帝道:“朕以国事相托,大明不可一日无张先生,朕请张先生勉为其难。文书房会将奏章拣往王先生府上,朕在宫里等着张先生的消息。” 一旁文书房太监立即称是。 林延潮在旁听得清楚,小皇帝此举,就好似窃贼从主人那偷了什么东西,眼下被主人发现,故而急切地要将东西还回去。 张敬修则是叩头道:“陛下隆恩,家父与臣三生三世也是报答不尽。既是如此也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小皇帝道:“切莫这么说,叮嘱张先生不用着急来上朝,先在府中卧床静养,朕还要张先生保重身子,将来再辅佐朕十年呢。” 张敬修感激涕零地道:“臣替家父谢过陛下隆恩。” 张敬修离去后,张四维,申时行也是向小皇帝施礼,说是要返回文渊阁处理阁务。 几人离去后,文华殿里只留下天子几位心腹。 小皇帝脸上难掩失落之色。林延潮猜到,天子此刻心情,仿佛得到了期望已久的心爱之物,但手还没有焐热,就又被人拿回去了。 林延潮心底想安慰小皇帝几句,但此刻又不好开口。 “摆驾乾清宫。”小皇帝拂袖道。 张鲸立即对左右道:“陛下回宫,准备御辇。” “不用了,朕想走回去。”说完小皇帝反剪双手离开了文华殿。 王家屏,林延潮见天子如此神情,都是退至一旁,垂首恭送,其余中官则是连忙跟上。 王家屏与林延潮回起居馆将起居册誉正后,二人一并离馆。 二人面色都有几分沉重,行至左掖门时。 王家屏与林延潮道:“林中允,方才离开文华殿时,你可见得陛下的脸色吗?” 林延潮问道:“略观一二,忠伯兄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王家屏却没有直说,反而道:“今日中极殿上,内相与次辅争锋,但申阁老却言还政天子,此实是高明。” 林延潮脚步一顿,自己与申时行暗中通风报信,不知王家屏看出了什么来,或者他是在试探自己? 林延潮看王家屏神色道:“我恩师乃帝王师,对天子期望自是甚高,此乃是公心矣,却不是为了谋私。” 王家屏脸色如常,叹着道:“是啊,满朝大臣都能如申阁老这般就好了,陛下已是二十,又是大婚,连皇长女都出生,但仍未亲政。方才在文华殿上见陛下脸色,我实是心底难受。” “宗海你我身为帷幄近臣,君忧则臣忧,当思为陛下分忧。” 林延潮道:“如何分忧?宗伯兄心底可有主意?” 王家屏旁顾左右,但见附近只有几名火者擦拭左掖门的础柱,于是停下脚步。 林延潮也是停下脚步,看王家屏要说出什么话来。 但见王家屏低声道:“元辅手持太阿已是多年,强压朝局,无一人敢于争锋。相权之盛历朝罕见,天下官员只知元辅,不知今上,此为臣道乎?” 林延潮沉默了一阵道:“忠伯兄,你也知我与元辅不睦,但秉持公心说一句,元辅此举也是不得已为之。天子年幼,元辅若不竖威,何以使宵小畏惧。” 王家屏叹着道:“此恐强极则辱,当年元驭(王锡爵)在翰苑时,为诸翰之首。元辅夺情时,我随元驭往其府上建言,当时元驭斥元辅说汝掌天下大器,置天子于何地?与汝将来,汝子孙恐也无好处。” “元驭前辈之胆识,我辈不能及也,”林延潮随即问道,“莫非忠伯兄有意效仿元驭前辈之事,乘着元辅病重之时,建言让他归政天子?” 六百七十三章 约见 不得不说,林延潮为王家屏的勇气和忠心,深深感到敬佩,但他这么作风险太大。 林延潮正要劝阻,王家屏却截断林延潮的话问道:“宗海,若我上本奏请元辅归政天子,你敢不敢与我联署?” 上本请张居正归政天子? 林延潮心道王家屏你不仅是坑我,还是要我的命啊。这谁给你的勇气? 王家屏斩钉截铁的道:“此事我谋划已久,不仅是你,我还联络了几位交好的同僚,同年,其中有知府,有御史,有六科,无一不是朝堂重臣,忠贞敢言之士。” 林延潮不由惊讶,原来王家屏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 林延潮权衡利弊,眼下他要自己与他一并上奏。成则,张居正还政天子,王家屏,林延潮更这劝进之功,从此飞黄腾达,败则…… 林延潮想到这里摇了摇头道:“忠伯兄,我不仅不会联署奏章,还会阻止你上本。” 王家屏不由怒道:“宗海,我将机密之事与你说,你不帮我也就算了,反欲背叛于我吗?” 林延潮反问道:“忠伯兄,可还记得赵用贤,吴中行么?” 王家屏轻哼了一声,赵用贤,吴中行就是万历五年时因张居正夺情之事,上表弹劾的翰林。结果二人皆遭廷杖,罢官。 林延潮与王家屏道:“我只是为了忠伯兄身家性命记。五年前,众臣上本请元辅夺情,陛下是如何下旨的?陛下有言在先,若再有敢言让元辅归政者,杀!” 林延潮在杀这一字加重了口气,王家屏沉吟片刻道:“我等此番所作所为,乃为了君上,陛下定能谅解我等此心。” 林延潮语重心长地劝道:“但陛下毕竟话已说出口了,你怎么让他自食其言呢。我知忠伯兄乃忠君之臣,但身为人臣又怎么能令君主陷入两难之境地,这反而是有失臣道。” “故而忠伯兄还请三思,你为日讲官之首,出班后就算不迁至侍郎,也是翰院学士。将来手握权柄时,再拨乱反正,重竖乾坤,这不是比今日行有勇无谋之事更胜十倍。” 王家屏听林延潮之劝,长叹一声道:“若非宗海这一言,吾险些犯了大错。只恨吾不是元驭兄。现元驭一去,满朝诸公恐怕也是无一人敢与元辅如此直言了。” 林延潮同意王家屏所言,当初夺情时,王家屏敢与张居正这么说话,还逼得张居正把刀横在脖子上,威胁要自杀。这等胆识和担当,在诸位朝臣中,王锡爵真不愧是无人能及。故而王家屏以及诸大臣们到现在提及王锡爵仍是一脸的敬佩。 林延潮与王家屏道:“忠伯兄,当今朝堂间确实如元驭前辈这样的人太少了。” 王家屏忽道:“也并非唯有直谏一条路,当面犯颜元辅或许不允,若私下进谏,不知元辅可听否?” 林延潮道:“元辅岂是轻易为言辞所动之人,这实在是更难。” 王家屏颇有深意地道:“不,虽是更难,却未必没有人,据我所知还有一人可劝元辅。” 林延潮心念一动问道:“哦,不知忠伯兄所言何人?” 王家屏熟视林延潮良久,林延潮不由笑了笑。 王家屏也是笑着道:“宗海,莫非以为我指得是你吗?别自视过高了。” 说完王家屏与林延潮一并大笑。 两人说说聊聊,待离了宫门时,林延潮向王家屏作礼告辞。 王家屏也对林延潮长长一揖。 走到马车旁,陈济川问道:“王讲官为何对老爷你持礼甚重呢?” 林延潮道:“他欲使激将法,让我去趟这浑水。” 陈济川惊疑地问:“这,王讲官不是与老爷一向甚是和睦吗?”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他倒不是欲害我,只是有私心罢了。” 陈济川一头雾水。 林延潮解释道:“此乃利国利君之事,在他心底,非我不可。若是他能犯险,他自是自己去了。只是可惜我也有顾忌。” 于是林延潮上了马车,陈济川问道:“老爷,是否回府?” 林延潮道:“不,去促织街。” 陈济川微微讶异,随即催车夫驾车。 林延潮手里攥着一纸条,原来是方才在文华殿时,张四维的心腹董中书趁无人时塞给自己的,邀林延潮前往促织街会通馆一聚。 马车刚动,林延潮敲了敲马车车壁对陈济川吩咐了几句。陈济川领命后,马上离去。 不久马车来至促织街。 斗促织也叫秋兴,因民间都从秋天起斗促织。 明宣宗因喜欢斗促织,有促织天子之称,民间有首诗讽刺,促织瞿瞿叫,宣德皇帝要。百货皆作贱,蟋蟀盆子俏。 正所谓上行下效,明朝时无论官民上下,老少百姓都以斗促织为乐。当时斗促织所用的鬭盆筩礶,几乎无家不贮也。民间对促织喜爱到了一种疯狂的地步,甚至善斗的促织死了,还有殓以金棺银椁的。 至于促织街,顾名思义,有不少专门的促织场供百姓看斗促织之用。林延潮在马车上换了常服,来至促织街的会通馆。 会通馆原本就是京里最大的几个促织场。这个时节虽没有斗促织看,但会通馆人仍是不少。 林延潮来到馆前,但见馆门上垂着挂帘,看不见里面场景,门下一片人来人往的景象。 如会通馆这样鱼龙混杂之地,门口自是有二三十名魁梧健汉看着场子。在春寒下这些健汉仍穿着单裳,胳膊和肩膀上都是壮硕的肌肉,眼中更是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入场之人。 林延潮先去馆旁围着的木栅栏边。此刻不少百姓涌着木栅栏边,仰着头看着馆壁上高挂着几张红木牌。红木牌上写着今日有数场角抵上演,至上到下从午时几刻,未时几刻,申时几刻依次标下。 这角抵一看就知是代替斗促织,拿来百姓们作赌之用的。 林延潮见入馆之百姓,皆是到一旁窗口买筹入场。自己要入馆见董中书,自也是交钱买筹入馆。 林延潮正要派展明去买筹,即被门边候着一名青衣下人认出,上前道:“这位公子,是我们老爷的贵客。” 门口二三十名壮汉听了立即收敛狂傲之色,一并向林延潮抱拳道:“贵客里面请。” 左右入场的百姓们平日对这些壮汉甚是畏惧,见林延潮年纪轻轻,竟受如此恭敬的对待,不由皆是称奇,猜测是哪里的举人,或是哪家的世公子。 青衣下人请林延潮入了会通馆后,馆内人声鼎沸。 馆央是一块方地,此刻正有一人在舞杂耍,显然角抵还未开始。 方地四周前前后后,摆满了朱漆的长条板凳,里面低外面高,一层高过一层。入场的百姓们寻了空着长条板凳坐下与相熟的人聊起了赌经。 “老爷在楼上雅间等你。” 林延潮点点头举步到了楼上,来到青衣下人所指的雅间推门一看,但见一名清瘦的老者,正坐在雅间里喝茶。 这老者不是张四维,还能是何人? 林延潮装出惊讶之色:“中堂大人!” 张四维笑了笑,伸手示意林延潮入内坐下。林延潮令展进留在门外,自己进入雅间后,青衣下人立即关门。 林延潮毕恭毕敬地坐在张四维下首处。 张四维将茶盅放下笑着道:“宗海,是否讶异老夫为何会约你到此相见。” 林延潮道:“确实未曾想到。” 张四维笑着道:“看来宗海平日与老夫除了公事上交往,私事知之甚少。老夫乃这会通馆的常客。” 林延潮讶道:“中堂也好斗促织?” 张四维道:“不仅是斗促织,但凡与赌沾边的老夫都爱。” 林延潮这下刷新了三观了。在内阁时,据林延潮所知张四维平日洁身自好,不喝酒,不好美食,不好女色,堂堂阁老好似苦行僧一般生活着。却不曾料到张四维竟是好赌。 张四维捏须道:“这会通馆,乃是老夫下朝后常来的地方,平日很少请同僚齐来。若非是好朋友,老夫不是不会请他来此一见的。” 林延潮垂下头道:“能得阁老赏识,实是下官荣幸。” 张四维笑了笑,似漫不经心地道:“昨日元辅病重之事,是你给申汝默通风报信的吧!” 林延潮听了‘失色’道:“中堂,此绝对没有的事,下官直大内,侍奉陛下,自是知道有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下官怎么会将这等机密之事泄露呢。” 林延潮料想此事作的天衣无缝,张四维不可能有证据的,自己自是可以与他抵赖。 张四维淡淡地道:“是吗?我与汝默认识十多年,相交也有七八年了,他是个慢性子,做事常三思而后行,任何事前前后后若不想清楚,绝不会轻言。” “今日在中极殿上,局势突变,片刻之间老夫与冯保,尚不过是见招拆招,他怎么这么快下了决断,还是如此高明?想到昨日陛下恰好宣你相见,老夫不得不怀疑是你通了消息。” 张四维分析得入情入理,林延潮则是摆出动怒的神色道:“中堂,这算是欲加之罪吗?当日殿上不止有我,还有几位中官,为何只怀疑我一个?” 六百七十四章 未卜先知 就在林延潮抗声而辩时。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喝彩声,想必是角抵之士出场,故而引来场内场外一阵喝彩声。 对于林延潮的动怒,张四维丝毫不以为意,反道:“宗海先不着急分辩,喝茶再说。” 林延潮继续表现着,被冤枉后那等惊怒的表情,然后也作出追悔的样子道:“中堂,下官失言了。” 张四维笑着道:“无妨,老夫也不过是相试而已,现在老夫是相信宗海确实是没有透漏消息。” 林延潮也不管张四维是真信,还是假信,反正他就把话说死。 “中堂,下官确乃冤枉。” 张四维笑了笑道:“翰林之中,才气者纵横者有之,文章写得好者有之,通晓国事者有之,深得天子青睐者有之,但唯独宗海你可称通才。” 林延潮连忙道:“中堂,谬赞了。” 张四维道:“本官素来不轻易夸人,你在内阁半年,我不会看走眼,今日请你来,别无他意,宗海是否有意来助老夫一臂之力?” 林延潮垂首道:“下官不是一直在为中堂鞍前马后吗?” 张四维道:“宗海,老夫说得并非是这个意思。虽说宗海你前途可期,但你为官太锋芒毕露,不知韬光养晦之道,将来必会出事。此番若不是元辅病重,你早已被他收拾了。” “不过老夫不是张江陵,不会嫉贤妒能,更不会独断朝纲,若是你肯助老夫一臂之力,我可保你五年内独步青云。” 张四维开出的筹码,可是了得,就算申时行也不敢许诺自己什么。 但张四维却可以,他马上就要成为大明首辅了,若是他真愿提携自己一把。那么林延潮内有天子支持,外有首辅撑腰,在仕途上就可以少去三五年的磨练之功了。 张四维继续加一把火:“老夫当年若没有高文襄提携,就不会有今日。而老夫今日视你,与当年的高文襄无二。” 这等的诱惑,着实令林延潮心痒不已啊,要答允呢?还是不答允呢? 林延潮不由左右为难。 不过张四维说要保自己五年内,独步青云,不是不能,但是他首先要先当五年首辅再说。 可是林延潮忽然记得张四维老父亲尚且在堂,他能不能连续当五年首辅还是个问题。若是他真能当五年首辅,那么林延潮对他一定有印象。 可是自己却不记得历史上张四维当过首辅。 所以…… 林延潮不由向张四维问道:“敢问中堂,那恩师那边下官又如何交待呢?” 张四维面无表情地道:“恩师明面上仍是恩师,不过老夫生平最恨人吃两家聘礼。” 林延潮点点头道:“如此下官明白了,既是如此,还请中堂见谅。” 张四维有些意外,仍道:“也好,老夫也从不勉强人。宗海心底也别留下芥蒂,老夫仍如往常待你无二。” “谢中堂成全,下官实是惶恐不已,先行告退。” 见林延潮如此果断,张四维也是点点头:“也好。” 于是林延潮起身告退。 林延潮走出房门时,正见到董中书。董中书见林延潮如此快就出来,不由意外上前道:“宗海,怎么这么快就走,不再多留一回,待会赛燕清可是要出场。” 林延潮笑着道:“下官身有要事,怕是没有这眼福了,多谢董兄盛情相约。” 董中书挽留道:“宗海不必走这么快。” 林延潮笑着道:“抱歉了。” 董中书见林延潮走后,进入雅间向张四维道:“阁老,这姓林的真不给你这面子?” 张四维点点头道:“不出我所料,他连张江陵的面子都是不给,又何况老夫呢?” 董中书怒道:“此子真不识抬举,既是如此,阁老将来手握大权时,再好生收拾他。”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他是自持有天子与申时行撑腰,故而有持无恐。” 董中书道:“是啊,上一次廷议之事,不仅此子安然无事,还被他翻盘过来。但也并非收拾不了。阁老,你看我们是否把今日他私至会通馆之事,放出风声去?” 张四维捏须问道:“我明白,但我们不过是见了一面,申时行会起疑吗?” 董中书冷笑道:“既是公事见面为何不在公署内,而是约在朝堂之外,其必有私心,消息若传至申时行耳底,他如何会不疑呢?” 张四维道:“此事容我再想一想。” 董中书道:“中堂放心,此事我早已做了不止一次,从未失手过。今日就算拉拢不成林宗海,也可让申时行失去在大内中之耳目。” 接着张四维与董中书二人离了雅间。 这时角抵之戏已是开始,满堂喝彩声响起,不少赌徒都是蹲坐在长条凳上大声叫好。 忽张四维,董中书二人脚步一顿,但见面前,林延潮正与一人谈笑风生。 林延潮见到张四维立即笑着道:“见过老先生。” 说完林延潮身旁之人也是向张四维行礼道:“申府门下申九见过老先生。” 听闻对方的名字,董中书陡然色变。 张四维平静如恒点点头道:“原来是申府申九,老夫早有耳闻,此来何事?” 林延潮笑着解释道:“下官今日本与申九约好,商议恩师大寿之事,未曾想到为董兄相约,故而我就顺便约申九至会通馆见面。” 申九也是笑着道:“是啊,没料到能在此见到老先生,申某搅扰之处,还请老先生见谅。” 好! 喝彩声顿时爆棚,几人看去但见方地上一名参加角抵的大汉,被对手远远地甩在了地上。 这一刻胜负已分。 董中书仿佛被人一拳砸在心口般,顿时面无血色。 张四维看了董中书一眼,对林延潮笑着道:“若非在此遇见贤侄,倒是差一点错过了这出好戏。” 顿了顿张四维对申九道:“代老夫向申兄问好。” 申九垂首道:“是。” 说完张四维拂袖而去,董中书急忙地跟着身后。 待至马车上,董中书连向张四维请罪道:“阁老,我实低估了这林宗海,我以往从未失手过的,他又是怎么知道的……知道我要设此计对付他的?难道他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成?” 六百七十五章 请求致仕 就在董中书追悔莫及时。 林延潮与申九一并目送着张四维的马车后,来至了申府。 成为日讲官后,林延潮为了避嫌,已是少来申府。尽管自己是申时行的门生,看望恩师是理所当然的,但能少些麻烦还是少些麻烦。 申九将林延潮请进了申时行的书房等候。 宰相家里的书房,就如同衙门里的签押房般,非心腹不得入内。 没过了片刻,申时行即来至书房。 林延潮立即起身见礼,申时行则是示意林延潮入座然后道:“申九都与我说了,张蒲州近来与我不睦,却没料到他竟起意拉拢你。” “恩师放心,若非当初提携之恩,学生焉有今日……” 申时行笑着道:“你不用说,你要说的,都在你做得事中了。” 申时行又细细问林延潮,张四维与他说得什么。 申时行沉吟道:“张蒲州善玩弄权术,宗海能防得他这一手,这很好。” 林延潮道:“恩师过誉了,上一次廷议,有人欲离间学生与今上后,学生不得不凡事多留一个心眼。” 申时行点点头道:“行一而知十,孺子可教。” 林延潮忽道:“不过恩师,学生与张蒲州相聊时,发现言语间他于元辅不那么恭敬。” 申时行闻言沉吟道:“张蒲州当了五年次辅,恂恂事之,也难免有几分怨气。不过张蒲州深略内蕴,也许是试探之用。” 申时行问道:“不过老夫尚不可与张蒲州翻脸,还需暂时隐忍。” 林延潮闻言道:“学生明白,恩师深谋远虑,早有定计。” 申时行忽问道:“陛下与冯保之间如何?” 林延潮心底一动,仍是答道:“学生侍奉文华殿时,较少看到冯保前来,不过听过宫人口中,说过陛下与冯保二三事来。” 申时行问道:“你尽管说来。” 林延潮道:“一事,有一天天子故意将御扇藏起,令左右不许泄露,再让冯保去找。冯保找得汗流四驰,仍不得寻,天子反是以此为戏。” 申时行闻言点点头。 “第二事,是有一日天子见冯保所着红裳甚艳,将刚吃的蜜饯,赐予冯保,并污其袖子。事后冯保退而泣。” 申时行听后略有所思道:“我为日讲时,天子甚惧冯保,命左右近侍见冯保来了,即呼大伴来矣。冯保知道后,但凡与天子亲近的小太监,都是阴而罪之。” 听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更确定小皇帝与冯保已是貌合神离。 申时行道:“陛下圣龄日长,也有了惩戒家奴的手腕。” 林延潮道:“正是,合恩师方才所讲,从第一事可知,陛下左右心腹,无一人敢得罪陛下而解救冯保。” “加上这几年天子提拔的心腹太监,如张宏,张鲸,张诚,更无一人出自冯保,由此可知陛下在宫中已有了自己亲信班底。” 申时行捏须徐徐点头道:“宗海见微知著,与我不谋而合。” 林延潮连忙道:“恩师心底早已洞悉一切,是学生卖弄了。” 申时行笑着道:“昨日中极殿,冯保与张蒲州相争之局,旁人都以为我倚左左胜,倚右右胜,大可坐山观虎斗。” “其实则不然,冯保乍看为司礼监太监,手握东厂,乃是安如泰山,但冯保终究不过是皇帝家奴而已,以往英宗,武宗怠政时,人人皆畏惧王振,刘瑾。但若是英睿之主在朝,岂可让下面的人胡来?故而冯保早晚必败。” 林延潮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申时行与自己说了这番话,也是与自己掏心肺了。 冯保一旦退下,那么皇帝就收回了权力,那时候林延潮也是一并沾光。 “不过这只是老夫庙算而已,只要元辅在位一日,冯保就不会倒。”申时行道了一句。 次日,张居正病重之事,百官都有所耳闻。但张居正病得如何,大家都不知情。 内阁事务仍是送入张府中,至于同样身为宰执的张四维,申时行,连奏章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林延潮依旧是作为天子起居注官出入承明。 小皇帝从那日大权被收回后,一直闷闷不乐。天子没有权力,林延潮作为亲信,也没有事参谋,每天只是陪天子聊天解闷,作好注起居工作而已。 这让林延潮更进一步感觉,眼下的小皇帝,其实不过是一名太子罢了。 这天,君臣在中极殿里发呆。 张鲸将宫外有趣之事,一一禀告给皇帝。 “张先生病后,官员们都是很有心,无不在家打醮,祈祷张先生平安。有位朱御史更是有心,前几日头顶着香炉奔往朝外寺中为张先生祈祝。” “结果畿辅官吏见御史出城,那不是要巡查地方吗?于是官吏立即准备了牢饩迎接。朱御史见了大惊,当场骂道,你没听说我为张相公斋戒吗?你竟然以肉食迎接我,这是什么意思?” 听张鲸说完,小皇帝不由大笑。 张鲸见小皇帝不以为忤,继续道:“这朱御史真是献媚,他若是拿这份心侍奉陛下,那必为忠臣,以这份心侍奉父母,则必为孝子。可惜他却拿这份心侍奉权贵。” 小皇帝听了脸色不由一沉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鲸不敢再说,小皇帝道:“你不说,朕与你说,昨日冯保与我禀事,说东厂番子打听这几日京中不少权贵,都在打听张先生病情,他们都是因这一次清丈之事,家里田亩被核查出的。” “他们巴不得张先生有事,如此朝廷清丈之事就不能继续,他们家里的良田就可以继续隐没。你说满朝官员要不要希望张先生好起来。” 张鲸闻言连忙叩头道:“是,陛下,奴才又乱说话了。” 小皇帝冷笑道:“朕早晚有一日要割下你的舌头。” 这时张宏手捧奏章来至殿上道:“陛下,这是文书房刚进的奏章。” 小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不是,让你们先给张先生看过吧。” 张宏道:“陛下,正是张先生所呈给陛下的奏章,是请病致仕的。” 小皇帝微微露出惊讶之色。 六百七十六章 朕信你 小皇帝将奏章拿来看了,林延潮知道张居正以往也上过很多请求将大政奉还的奏章。 夺情时送上好几次,百官也是劝说张居正你赶紧回家吧,但天子没肯,还说谁敢让说张先生回家,我就让谁回家。于是张居正继续留在朝堂上。 后来天子大婚了,理应亲政了,张居正也表示要还政,又是一连上了好几封奏章。天子和百官都是表态挽留,百官还去张府那站岗,林延潮还因此去张府做客过一次。结果张居正最后还是回来。 而这一次,也是第三度张居正又上奏章请求归政。 秉笔太监张宏在一旁道:“陛下,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张先生看来是真的病了,既是如此,陛下是不是考虑下旨允了。如此也免去张先生抱病操劳之苦。” 张鲸则是道:“老祖宗说得是。” 听了张宏,张鲸的话,小皇帝将张居正的奏章放至一旁问道:“太医院这几日于张先生的病情,是如何回复的?” 张鲸立即奉上太医院上呈的奏章。 小皇帝看完后将奏章一丢道:“又是病得不轻,若细心调养可以治愈,仍是那几句废话,朕都可以背得出来了。” 小皇帝向王家屏,林延潮问道:“你们怎么看?” 面对天子询问,林延潮一贯是很谨慎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天子真要问道自己时才答话。 这般低调的作风,令一旁张宏,张鲸都对林延潮很有好感。 林延潮继续沉默,王家屏则出班答道:“臣斗胆揣测,元辅总务国事,为百官表率,若身在病中,仍是不放权,有怠慢王命,恋栈权位的嫌疑。若陛下要用元辅继续行新政之事,那么请陛下下旨挽留,如此就能堵住悠悠众口。” 林延潮则是不紧不慢地跟着王家屏旁道了一句:“臣附议。” 小皇帝徐徐点了点头道:“朕也以为元辅之病,必有转圜的一日。朕还要用他。” 张宏,张鲸见此也再说。 “既是如此,立即拟旨挽留。” 王家屏道:“论及文采,吾不如林讲官,此圣旨由他来拟好了。” 小皇帝笑着道:“不错,林三元文魁之名,朕可是如雷贯耳。” 林延潮听了躬身道:“陛下,王讲官谬赞了。” 林延潮知自己任起居官以来,事事以王家屏意见为重,尽管二人私交不错,但公事来往上,林延潮一直敬王家屏是翰林前辈。所以王家屏也是乐意投桃报李,提携一番,给林延潮崭露头角的机会。 于是张鲸立即给林延潮奉上圣旨,因是皇帝写给一品大员的圣旨。故而圣旨用的玉轴为轴,林延潮提笔磨墨,挥笔立就。 小皇帝取过圣旨来读过,不由连声叫好。 小皇帝不由赞道:“这一句国之柱石,朝之泰岳,说得极好,不愧是当今文魁。” 林延潮连忙谦虚了几句 张宏道:“此次张先生病在家中,按情理陛下除了下旨挽留外,还需派一亲信大臣,上门探视,以示陛下之恩德。” 小皇帝点点道:“正当如此,王卿家,你就持朕圣旨至张先生府上宣旨,再表探视之意。” 王家屏上前道:“请陛下恕罪,微臣不敢。” 小皇帝奇道:“为何不敢?” 王家屏道:“元辅官威极重,不怒自威,臣每见元辅时,皆战战兢兢,不敢说话。若陛下让臣前去探视,恐辞不达意。” 小皇帝闻言,笑了笑道:“王卿家不是畏惧,而是不愿去吧。” “陛下……” 小皇帝笑着道:“朕听闻自张先生病重以来,满朝文武皆去府上探视,唯独王卿家不往,别人拉你前去,你还拒之。莫非王卿家连探个病的勇气也没有吗?” 王家屏顿时失语,天子的消息还真灵通呢。 林延潮心知王家屏都暗中打算弹劾张居正呢,怎么会去张居正府上献好呢。 王家屏道:“文武百官皆去看视即够了,多臣一人不多,少臣一人不少。” 小皇帝心底对王家屏这番不愿攀附权贵十分欣赏,当下道:“王卿家真乃纯臣,朕准了。” 王家屏如蒙大赦退至一旁。 于是小皇帝看向林延潮道:“既是王卿家不去,唯有林卿家替朕走这一趟了。” 林延潮则道:“此臣之荣幸,臣谢过陛下。” 张宏,张鲸闻言都是十分惊讶,自上一次天子''亲政''未果后,他们都不敢在天子面前说张居正的好话。 但林延潮这一次当面应承下来,不会给天子认为林延潮心底往张居正那边站吗? 这时小皇帝忽道:“朕记得朕大婚后,元辅恳请归政,林卿家当时去张府上见过张先生一面是吗?当时百官哪个张先生都不见,张先生为何肯见你?” 林延潮道:“当时臣初履官场,从未去张府拜会,元辅见名单上有臣的名字,故而好奇这才见了。” 小皇帝不由一笑问道:“那你当时如何劝的?” 林延潮道:“臣见元辅前被人叮嘱说要挽留元辅,但见了面后,元辅要臣说实话,臣说了心底话,劝元辅归隐。” 小皇帝哈哈一笑道:“很显然张先生最后没有听劝是吗?” 林延潮垂下头道:“元辅腹有乾坤,非言辞可动,是臣想侥幸以卵石撼泰山了。” 小皇帝闻言十分兴奋,在殿上左右踱步,然后问道:“有意思,有意思,那这一次朕遣你去张府,你准备怎么说?” 林延潮应答如流:“臣唯有竭尽全力。” 林延潮一语落地,王家屏看向林延潮不由目中泛起泪光。 张宏,张鲸闻言惊得嘴巴都合不拢,那样子分明是在说,你林延潮简直吹牛不打草稿,劝说张居正归政,满朝文武都办不到的事,你行? 小皇帝听了有几分不自然地道:“朕要你劝张先生好生养病,你说什么竭尽全力?” 林延潮道:“臣是说,臣竭尽全力将陛下的心意转告给元辅。” 听到这里,小皇帝脸上有了几分笑意问道:“那你能办到吗?” 林延潮道:“请陛下相信臣。” 林延潮说完,小皇帝毫不犹豫地道:“林卿家你从未令朕失望过,朕信你。” 六百七十七章 插一脚 说是允了林延潮奉旨探视,但小皇帝还是拿不住主意,当下与林延潮,张鲸等人一并去了慈宁宫向李太后请示。 李太后正在听曲,听了小皇帝来了当下传见。 小皇帝先入内与李太后商议。 林延潮他们就立在慈宁宫外等候。 而慈宁宫里,李太后对小皇帝道:“你说要这林延潮要去张先生府上探视,是想让张先生归政吗?” 小皇帝道:“朕也不是这个意思,朕是觉得,若张先生可以痊愈那么继续替朕主持这国事也好,若是张先生真是病入膏肓,那么再强撑也无济于事,倒是不如允了。” 李太后摇了摇头,悠悠地道:“哀家只知道这几年来,国事若非有张先生托着,我们娘俩也不会有这清闲的日子过。不过你终是长大的,要将大权掌在自己手里,这也是我们朱家帝王的性子。” 小皇帝道:“朕没有这意思,张先生替朕操持这江山,朕哪会不高兴呢?只是怕张先生操劳国事,病上加病,朕于心不忍。” 李太后道:“可是依哀家看这宰相张先生当着就挺好,若是换人朝廷出什么闪失怎么好。再说了张先生说要卸职回乡养病,这京城去江陵几千里路,若是在途中奔波这病又怎么会好呢?还不如在京城先养着病才是。” “至于首辅的位置,就让张先生先当着,若是换了人了,朝堂上不知多少大臣生出窥视之心。皇儿啊皇儿,你必是被身边心急上位的幸进之臣,说得动了心,故而才急着操权在手。告诉我是哪个人给你出的主意,是张宏,还是张鲸,或是这个林延潮?” 小皇帝顿时无语。 慈宁宫外。 林延潮正看见王家屏朝自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上前。 林延潮来至王家屏身前,对王家屏压低声音道:“依我看圣上进坤宁宫这么久仍未出宫,恐怕不妙。” 林延潮道:“为何这么说呢?我听闻慈圣太后甚至是贤明呢。” 王家屏摇了摇头道:“贤明自是有贤明之处,但咱们的太后出身小户,又是女子,性子偏于安稳,最怕当什么风险。元辅居国十年,太后甚是满意,怕是不同意这么快让元辅归政,让朝堂上产生变局。” 林延潮道:“忠伯兄所言甚是。陛下甚至是孝顺,恐怕会改变主张。” 王家屏决然道:“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了,就算天子更易主张,我们也不可变。奉旨探视,就是代表圣命,宗海若是如此前往劝说元辅,可谓师出有名。故而一会太后见你,无论说什么,你面上都暂先答允下来,事后再计议。”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 不久一名宫人出了殿门道:“太后,陛下宣林延潮觐见。” 听宫人这么说,王家屏,张鲸等人脚步都不由一挪。这宫人斥道:“你们做什么,好不知规矩,太后只宣了林延潮一人觐见,你们给我在门外候着。” 于是林延潮一人进殿。 但见李太后坐在软塌上,小皇帝则是搬着一张凳子坐在李太后身旁。 林延潮叩见李太后后,李太后徐徐地道:“林卿家,我们又见面了,近来天子一直在哀家面前提及你?哀家也很想与你聊聊,看看是如何卧龙凤雏,竟得陛下如此赏识。” 林延潮听李太后话里有讥讽之意,当下垂首道:“微臣岂敢比卧龙凤雏,能蒙太后,陛下赏识,不胜惶恐。” 李太后柔柔地笑着道:“这有什么好惶恐的,你若能办事,陛下得一股肱大臣,哀家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一次你去探视张先生,你准备怎么说?” 林延潮闻言抬起头来,偷看小皇帝的脸色。 小皇帝正要打眼色,却被李太后用眼一横。小皇帝立即如小学生般,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地坐在一旁。 林延潮当下道:“微臣前往元辅府上,当然是转达圣意让元辅好好养病,不作他想,不知太后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微臣的。” 李太后点了点头道:“哀家也没什么话交代你,也是想告诉张先生,让他好生养病,哀家日日在这慈宁宫里为他念经祈福,盼他能撑过这一关。你去他府上,除了劝他养病,还告诉他只要他在一日,就是我大明一日的首辅。这是哀家与陛下的意思。” 林延潮当下道:“微臣谨奉懿旨。” 林延潮见坐在李太后一旁的小皇帝满脸无奈。 李太后道:“好了,林卿家去办差吧。” “微臣告退。” 于是林延潮从慈宁宫里奉了圣旨出来。 王家屏第一个上前问道:“宗海怎么说?” 林延潮道:“果真不出忠伯兄所料。” 王家屏顿足道:“这下糟糕了,若是太后不允,那么劝元辅归政之事,根本无从谈及。” 林延潮道:“我明白,到了张府上,我也唯有随机应变了。” 王家屏低声道:“宗海,不是随机应变,陛下心底对元辅已生忌惮之意,他日必生祸端。你此去成则元辅功成身退,君臣两安,败则恐怕将来新政废弃,元辅也陷入天下众矢之的。我大明社稷安危都系于你一身之上。” 林延潮听王家屏这么说,觉得肩头有千斤重担,当下拱手道:“我唯有勉力为之。” 王家屏也是郑重还以一揖。 于是林延潮奉旨探视,至于张鲸,张宏等十几名太监皆作随从。 此外还有一队锦衣卫护旨。 宣旨的队伍出了东华门,即来到灯市口。 灯市口乃京城第一繁华的地方,人流如织。 张鲸还未示意,护旨的锦衣卫指挥,当即下令锦衣卫拿着鞭子上前清道。 林延潮身着斗牛服,当然身为文人,马术不那么娴熟,故而让一名锦衣卫在前给林延潮牵住笼头。 林延潮从马上看去灯市口街上,百姓都尽数跪在道旁。这就是所谓传旨开道的待遇。 不过林延潮心底却没有半点享受此刻的荣光。此刻林延潮心底也十分矛盾,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 自己怎么可能在不违背太后的意思下,又把张居正劝说下野? 六百七十八章 再谏张居正(两更合一更) 此刻张鲸,张宏在队伍中私议。 张鲸道:“干爹,为何慈宁宫不允陛下之请?” 张宏眯着眼睛道:“你以为咱们太后糊涂吗?太后也是猜得张先生恐命不久矣,原先是天家想收权,而收不得,眼下可收得,但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就不必急于一时,先让张先生当着就是。” 张鲸恍然道:“干爹果然看得透彻。” 张宏淡淡地道:“那是太后看得透彻,陛下的性子也太急切,你也一样,一心急得给陛下争权,不就是想凭幸进之功,获得陛下宠信。” 张鲸听了嘿嘿地笑着道:“干爹,你是明眼人。那这次我们去张府怎么说?” 张宏一摆手道:“什么都不要说,让林三元去说,此番林三元凶险啊,这王锡爵都没办到的事,办得不好,就恶了张江陵,赵用贤,吴中行是怎么被廷杖流放的?就算办成差事又如何,也恶了太后。” 张鲸笑着道:“干爹,你的意思是,差事办砸了,不干我们的事,办好了,我们也能跟领赏。” 张宏叹道:“是啊,可是林三元一心为了社稷,皇上,却反害其身,我实不忍啊。” 张鲸点了点头问道:“只要他规规矩矩转达太后之意,走个过场,那么此番不什么事都没有了?干爹,要不我提个醒?” 张宏闻言欣然道:“也好,种善得善,种恶得恶,你提个醒,也算为将来结个善。” 张鲸闻言驱马至林延潮身旁说了几句后,再回至张宏面前。 张鲸回禀道:“干爹,林三元似没听进去。” 张宏道:“此子胸有沟壑,我们就不要管了,做好本分就是。” 没过片刻圣旨即到了纱帽胡同的张府。天子传旨时早有人禀告张府。 林延潮来至张府门前时,锦衣卫已是在张府门前护道,府上中门大开,府门外还搭了彩棚。 张敬修,张嗣修,张懋修,张简修等几个张居正的儿子,女眷一并在府外的大石狮子外跪迎。 林延潮,张宏,张鲸等人也是下马。 林延潮是当今状元,御前讲官,张宏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乃乾清宫管事牌子,都是天子最亲信之人,来给张居正宣旨也表隆重之意。张府也是不敢怠慢。 张敬修道:“天旨降府,家父本该出迎,可病卧床榻不能动身,还请恕罪。” 林延潮问道:“无妨,本官自会与陛下交代,那元辅现在何处?” “在卧房静卧。” “那就去卧房宣旨意。” 于是张鲸捧着搁着黄绫包袱的玉盘,一名魁梧的锦衣卫撑着黄罗盖伞跟在其后。 林延潮三人来至张居正起卧处,但见张居正在两名丫鬟护持下,站在卧房外。左侧是游七等张府管家下人,右侧是二十几名太医院的医官。 林延潮上前对张居正道:“中堂病中,何必强起,屋外风大,咱们入内宣旨吧。” 张居正虽在病中,但仍十分执拗:“天子圣旨,老夫岂能不迎,此不劳中使费心,老夫还能迎旨。” 林延潮哪敢违背,于是向张鲸点了点头,张鲸将圣旨奉上。 林延潮接旨摊开,张居正即拜下道:“臣恭请圣安。” 张府众人也是跟着一并拜下。 林延潮捧旨肃容答道:“圣躬安。” 林延潮捧旨宣读,除了宣旨外,还赐下不少药材,金银。 读毕张府呼完万岁。 林延潮连忙将张居正扶起,但觉手腕上张居正的手寒彻如冰,不由一惊。 张居正道:“臣风烛残年,劳陛下与太后牵挂在心,得了这么多赏赐,实是惭愧。” 林延潮道:“陛下,太后之意,是请元辅一定要保重身体,元辅辅政十年,四海升平,就算再多赏赐也不为过。” 这不过是寻常的套话,但林延潮说来令张府之人脸上都很有光彩,冲淡了不少忧容。 张居正见天子赏赐的绫罗绸缎堆满了院中,示意下人搬走,然后林延潮道:“中使奉旨来探视老夫,必是有话要与老夫说,你们都下去吧。敬修,嗣修你们替我好生款待两位内监。” 张敬修,张嗣修称是一声。众人都退了下去。唯有太医就住在左右庑屋中,随时候诊。 林延潮搀着张居正进了他的卧房。 卧房上仍是堆叠着成叠的卷宗,至于张居正的卧榻上则摆在一张小几。小几上有笔墨纸砚,奏章堆放。 二人坐下后。 林延潮打量眼前的张居正,但见他眼窝深深凹陷,本是红润的脸上,却已是焦黑,唇色苍白,连保养甚好的五尺美髯也是失了光彩。 林延潮见张居正半月不见,被病痛折磨至此,仍是忙于政务,心底对他顿生敬意,哽声道:“中堂,你怎么病至如此啊?” 张居正察言观色见林延潮此情非伪,有些意外笑道:“劳你挂心,老夫十年宰辅,早已心力交瘁。只是病成如此,为何太后,陛下不允了奏章,让不谷早日卸职。” 林延潮道:“下官这一次来,太后交代下官,转告中堂,中堂是先皇临终前以国运托付之大臣,堪为本朝周公,怎忍离太后而去,太后知先生鞠躬尽瘁,故而劳形,可先在府上调养,养好精神,省却思虑,他日自然康复,如此可慰太后牵挂之意。” 林延潮这番话说得恳切,但张居正何等人,一听即听出林延潮只说太后挽留,不提天子态度,就知其中有蹊跷。 张居正喝了口茶,润了润火焦似的嘴唇,然后道:“自古天意高难问,宗海能为陛下心腹,必是揣摩至圣心一二,陛下于此事如何看得?” 林延潮答道:“陛下对元辅自是看重,其意与太后无二。” 张居正抚须道:“宗海,你我并非初次相交,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林延潮沉默不语。 张居正问道:“天子是否有让老夫归田之心?” 林延潮方欲开口,张居正摆了摆手道:“老夫一生荣辱已是不计,唯有新政之事牵挂不下。若是陛下能允坚持新政之事,任用这般跟随老夫多年的主张新政的大臣,老夫即可放心。” 林延潮心想,自己哪里有资格替天子答允此事?就算小皇帝也未必会肯,眼下新政压力那么大,多少权贵都等着张居正死的那一天,就推翻此案。就算小皇帝现在答允下来,也难保将来不迫于压力被推翻。 张居正见林延潮忧疑,笑着道:“宗海拿不定主意,就回朝与陛下商议,再来与老夫分说。” 说完张居正一副送客的模样。 林延潮心想,若是自己这样被张居正赶出门去,那么就闹大笑话了,自己可是在皇帝面前将牛皮吹上天的。 林延潮连忙道:“中堂三思。” 张居正沉下脸来道:“怎么宗海不答允了?那么是想老夫人走政息?还是根本上就是反对新政。” 林延潮拱手道:“下官不敢,下官在中堂面前,怎敢妄议国家大事,只是新政之事,可行不可行,非下官能过问,也非圣上独断,而在于将来之阁部与部堂大人。” 张居正不容拒绝地道:“宗海别拿这话搪塞,别人不需管,老夫只问陛下。 ” 林延潮想了想,决定不能一味防守,于是问道:“敢问中堂,新政之事为善还是为恶?” 张居正答道:“于巨室而言为恶,然于天下百姓而言为善。” 孟子有言,为政不难,不罪巨室。 林延潮想到这里道:“然也,新政之事,本无善无恶,但落在每个人身上,自有了善恶,如朝廷政令为百姓,则于巨室为恶,为了巨室,则于百姓为恶。” 张居正道:“宗海,你若是要以知足不辱,功成身退的话来劝老夫就算了。老夫既当这宰相,就不怕得罪巨室。”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中堂错了,中堂不顾自身,而为天下百姓计,但吾也是从天下百姓记,中堂还记得王阳明除草么?” 张居正奉心学为宗,对于传习录早就读了无数遍,至于这段王阳明与薛侃的对话,早就耳熟能详。 薛侃为了除去家里花圃里的杂草,不由向王阳明抱怨,为何天地间善易培,恶难去。 王阳明道,天地间事物何尝有善恶之分,只是你作花圃欲赏花时,故草为恶,当你欲作草坪时,花即为恶了。这是由你私心而起,草与花何尝有对错之分。 这只是寻常道理,而之后的对话才是至言。 薛侃问道,那这么说,无善无恶,与佛家有什么区别? 王阳明道,佛家是讲既无善无恶,什么都不要做,不要治理天下,要反问内心。但我们儒家圣人讲不要有善恶之心,认为己善为善,认为己恶为恶,而去治理天下。 事功不事功,作为与不作为就是佛家与儒家的区别。 林延潮拿这番话谏张居正言下之意,张居正不怕得罪巨室,权宦,为了老百姓匡扶天下,这一番勇气是儒者所为,值得我们敬佩。 但此举好比视如花如百姓,巨室如草,你张居正不站在官宦,而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固难能可贵。 但视百姓为善,巨室为恶。这好比站在巨室立场上,认为老百姓是妨碍,这二者同样是不对的。 张居正嗤笑道:“宗海你什么时候,不谈事功之学,改与老夫谈心学了?汝难道不知当今之天下杂草丛生,已害花之不殖,若不除草,花无以为生,如之奈何?” 林延潮答道:“那自是要除草。” 张居正笑着道:“那还不是以百姓为善,以巨室为恶?” 林延潮答道:“若草有妨碍到中堂赏花,去了就好,但若强分善恶,将草除得一个都不剩,即可谓累心了。” “如新政之事,自是有利于天下百姓,但时也易也,中堂之后,天下还有谁可及中堂?若强行为之,万一事败,巨室反扑,那么中堂被清算不说,新政一派官员得到株连,那么后世天下到了要行除草之事时,哪有大臣敢于为之?” 听林延潮的话,令张居正露出深思之色:“宗海之言,吾有所得。” 林延潮道:“此乃下官真心之言,冒昧之处,还请中堂见谅。” 张居正道:“老夫自知,宗海方才之言出自肺腑,颇令不谷意外。” 林延潮诚恳道:“中堂一人撑着这大明江山,下官对元辅心底只有敬佩之意。” 张居正哦地一声,反问道:“那老夫两度差点将你夺职罢官,你不怨我?” 林延潮连忙道:“是下官无知放肆,还请中堂大人海量。”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不,是老夫对不住你才是。当初老夫愿以为你怕被我牵连,故刻意与老夫政见不合,以免祸事,但眼下见来你才是真正要萧规曹随,匡扶天下之人。正因欲萧规曹随,故而你在执天下之柄前,才不能让人生出防范之心来。” 林延潮苦笑道:“但在中堂心目中,陛下才是曹参不是吗?” 张居正闻言放声大笑,但随即牵动肺部,重重的地咳了起来。 林延潮连忙手抚张居正之背道:“中堂请保重身子。” 张居正缓过气来,笑着道:“无妨,宗海你真乃聪明人,与你说话可省却不少气力,老夫有一不情之请,老夫身后,你可否看顾老夫家人?” 林延潮闻言不由犹疑。 张居正见林延潮脸色,笑着道:“你人微言轻时,老夫不会要你作什么,若有一日你为宰执,权倾朝堂,言盈天下之时,那么替老夫恢复名位,照顾老夫之家人,应是不难。” 林延潮听了张居正之言,似对自己身后下场早有预料,不由泪盈眼眶哽声道:“中堂,陛下非薄情之人,何有此说。但若下官真有为宰执之日,定为中堂恢复名位,看顾子孙,保张氏一门不衰。” 张居正闻言露出欣然之色道:“我知宗海乃一言九鼎之人,如此老夫就可放心了,既然如此,我就将此富贵赠你。” 说完张居正从袖中取出一奏本来。 林延潮满脸惊讶地接过看来,但见奏章上写着''乞骸归里疏''五个字。 林延潮满脸懵逼,原来你刚才是在耍我啊? 六百七十九章 张居正的托付 见这乞骸归里疏,林延潮算是明白了,原来张居正心底早就打算致仕了,故而将奏章提前写好了。 张居正道:“老夫本以为在朝官员无一人可将此奏疏交给陛下,但今日一见宗海,知你可替我为之!大权不可轻授,请宗海勿怪老夫试探。” 林延潮手捧奏疏,不由愣了半响。 张居正主政十年,有多少人想令他下台,但多少人被廷杖,夺职,流放都没有成功,可今日却被自己办到了。这固然是张居正此刻已有称病卸职之意,但满朝文武,那这么多大臣他哪个不交待,非交待自己。 办成此事传出去,林延潮岂非负天下之望。 林延潮久久不能相信,琢磨了一番才道:“下官何德何能,中堂竟将如许名声赠给下官。” 张居正恳切道:“宗海乃陛下帷幄近臣,老夫实想不出满朝之上,还有哪位大臣能比宗海你更得天子信任。非你无人可令陛下明白老夫心意。” 闻言林延潮再度哽咽,说不出话来,唯有对张居正长长一揖。 张居正却侧身不肯受。 眼见使命达成,林延潮也是要回宫复命,张居正将林延潮送出了门。 听到张居正这里的动静,张敬修,张嗣修等张居正四子,张宏,张鲸两位太监,以及一众张府下人,太医院的医官都迎了出来。 但见林延潮,张居正一前一后出了门来,从二人神色上看来,丝毫不知他们在屋内谈得到底如何。 张敬修,张嗣修心想,林延潮与父亲素来政见不合,若是说了什么话,刺激到父亲,令他病情恶化怎办? 数人一并上前问道:“爹,谈了许久,身子可好?” 张居正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张宏,张鲸皆是心想,没有当场谈崩就好,先向天子复命才是。于是张宏道:“张老先生还请保重身体,我们这就回宫向陛下复命,告辞!” 张居正点点头道:“那好让我送送几位。” 张宏,张鲸闻言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他们来张府门传旨几十趟,几时听张居正开口说过亲自送客。 张宏惶恐道:“张先生,切莫强撑病体。若是给陛下知道,我等都是要被降罪的。” 张敬修也是慌忙道:“父亲,此事让孩儿们服其劳就好了。” 张居正点点头道:“既是如此,老夫就送到这里。” 张居正又对林延潮道:“太后,冯公公那老夫自有办法分说,至于陛下那,唯有拜托宗海了。” 所有人都看向林延潮,目光中露出震惊之色。 林延潮躬身向张居正道:“下官尽力就是。” 张居正对几个儿子道:“替为父送送几位。” 张家数子送至门口。 林延潮缓缓上马,身侧张鲸按耐不住问:“林讲官方才在屋内与张老先生聊得如何?” 林延潮不答,而握住缰绳驻马在这纱帽胡同的张府门前,看着那乌头门,以及张府内那重重屋厦房瓦。 林延潮此举,张鲸,张宏都不明所以。 “爹,你真答允了?” 张府里,面对张敬修的询问张居正缓缓点头。 张敬修不可置信地呆坐在椅上。 “告诉府中内眷收拾细软,以免辞京之日时手忙脚乱。”张居正吩咐道。 张懋修不愿相信张居正之言,起身问道:“父亲,就算陛下听奸佞蛊惑,但慈圣太后素来看重爹爹,倚为干城,又怎么会答允。” 张敬修亦道:“祖母他年事已高,爹你又是并重,又如何经路途奔波?不如再迟个数月,爹你身子再将养好一些再上路。” 张居正叹道:“为父权倾天下,本朝历代为相者,无一人可及,加之推行新政,满朝上下树敌无数,就算此刻急流勇退,也是迟了,若再迟了恐真害了你们。” 说到这里,张家数子闻言都是垂泪。 “那爹为何托林延潮行此事?他政见素与我们不合,若是他不尽心怎么办,这不是反害了我们张家?”张懋修想起自己平日与林延潮不睦,担心地道。 张居正道:“此子胸怀匡扶天下之志,又恐我前车之鉴在前,故而他在天子面前替为父开脱,就是为自己将来自保。” 张嗣修怀疑道:“林延潮能胜任吗?” 张居正道:“若论揣摩圣意,几位讲官中,无人可及林宗海。” 紫禁城,中极殿上。 小皇帝坐在御座上看着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 待看到''早赐骸骨,生还乡里'',''臣不胜哀鸣恳切,战栗陨越之至''之句时,小皇帝想到张居正十年辅政,自己垂拱而受。每次御前日讲无论风雨,张居正都没有缺席,尽启沃之劳。 眼见张居正命不久矣,在奏章上言辞恳切的请求自己,乞骸骨归乡。 小皇帝忍不住在中极殿哭出声来。 张宏,张鲸,林延潮,王家屏等近臣好一阵劝,方才让小皇帝止住了泪。 小皇帝接过张鲸递来的巾帕,止住了泪,恢复了镇定之色。 左思右想了一番,小皇帝露出些许狐疑之色,向林延潮问道:“林卿家,张先生在府上与你是如何说?为何不将此奏章上奏,而是托你呈给朕。” 林延潮也有一脸疑虑地道:“陛下,这臣也没想明白啊。” “如何没想明白?”小皇帝不由气道。 林延潮道:“臣奉陛下之命前往张府,本欲劝张先生,但又念及之前慈圣太后懿旨,故左右为难,不之当说不当说,但却不料臣还未开口,元辅就将此疏交给了臣。” “臣当时大惊,问元辅为何?元辅却道,臣是陛下的帷幄近臣,蒙陛下信任,若以臣之言转述陛下,陛下定不会觉得矫饰。唯有如此陛下方才能明白元辅之心意。” 听林延潮转述,小皇帝踱步了一阵问道:“那林卿以为张先生之言可信否?” 林延潮道:“臣岂敢以窥测元辅之城府,不敢断言,以禀陛下,只是臣读元辅此疏,如读孔明之出师表。” 如何评价诸葛孔明?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小皇帝闻林延潮之言,呆立半响陡然大恸,手抚御案道:“林卿家乃当世文宗,故能观文知意,朕读此文也觉如此。” 六百八十章 人走位冷 见小皇帝又泣,张宏,张鲸都是陪着皇帝掉了一会眼泪。 林延潮见两位内监神情,张宏倒是有几分真情在其中,张鲸却是纯粹是摆个样子。 王家屏上前道:“陛下,还请保重龙体,哀能伤身啊。” 小皇帝徐徐点头,这会止住了泪。 张鲸立即命内监打了一盆水来给天子擦脸。 擦拭后小皇帝神色已恢复如常,唯有龙目有几分红肿。 小皇帝徐徐地道:“朕有心允此张先生之请,但张先生归田后,这首辅之职?还有这杂乱无章的国事,谁可替朕理之?以及新政如何推行下去?” 林延潮奏道:“陛下,张先生还有一封密揭上呈。” 内阁密揭,不留存档,不告于外人,乃内阁大学士与皇帝的悄悄话。 听闻张居正还有密揭一封,小皇帝当场取过,读后叹道:“此方是张先生给朕之绝笔矣。” 密揭内容,林延潮自是不得先看。 但听小皇帝仰天道:“张先生荐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入阁,另推举张学颜,梁梦龙,徐学谟,曾省吾,许国,陈经邦,王篆大臣才皆可大用,为阁臣与部臣人选,要朕继续推行新政之事。” 这密揭算是张居正给天子交代后事,可见张居正是真决心退位了。 “这是张先生给朕交代最后一件事,朕无论如何也要帮他完成心愿,张鲸将方才朕所念大臣的名义写在御屏之上。” 张鲸称是一声,将几位大臣名字写在御屏。 小皇帝看着御屏上的名字,目眶又是红了道:“朕总觉得有几分对不住张先生。” 王家屏上前道:“陛下,元辅命在旦夕,随时都可撒手西归,若没有元辅,这朝政真无人可继吗?” 小皇帝道:“朕只是觉得这人还未走,但茶却是凉。” 王家屏道:“元辅秉国十年,陛下对元辅倚之如山,这已是前所未有的隆恩。眼下当筹谋将来之事。” 小皇帝心底虽是想早日亲政,但真正要他亲政那一刻,就好比蹒跚学步的小孩,身边扶他的大人陡然放手,心底是一阵的空虚,反而有几分害怕起来。 这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小皇帝说这话,也不过是自己对自己内心有个交代,王家屏能言擅辩,又侍直多年,加上一力促成此事之心,足以安抚君王。 林延潮反正已是大功告成,自己就索性默立一旁,不要再遮盖别人的锋芒了。 王家屏劝了一阵,小皇帝终于有几分自信,又道:“可怎奈太后不肯,谁来替朕劝母后呢?” 劝太后?王家屏倒是有几分束手无策。 小皇帝向林延潮道:“” 张宏在旁道:“陛下,不如将此事问两位阁老?” 此刻日头落在文渊阁阁前的台阶上。 文渊阁西间左右五间,公厅居中。 公厅正中乃孔圣的铜像,铜像前左右六张凳子。 此登乃四面平方凳,东西各三张,此乃四殿二阁大学士的公座。 此刻公厅上,唯有张四维一人独坐在公座上。 张四维坐西首,至于东首第一张凳,乃首辅之座。张居正自病重来,已是三个月没有坐在这张椅上了。 “参见阁老。” 张四维见董中书向自己行礼后,脸上有股按捺不住的喜色问道:“什么事?” 说完董中书附在张四维耳边,低声说了一通话。 张四维目光一凝,看向董中书问道:“你说陛下准了?” 董中书声音颤抖地道:“此事千真万确。” 张四维拧着眉头道:“慈宁宫那边怎么说?” “听闻陛下派林三元前往张府上时,曾请过慈宁宫的懿旨,但慈宁宫未曾允。” 张四维露出惊讶之色问道:“太后没允,也能办成此事?那你可知林三元,张宏,张鲸去元辅府上说了什么?” 董中书道:“据说当时元辅只召林三元一人说话,说了什么不知,但说完之后元辅却亲自将林三元送出门来。” 张四维沉吟道:“没料到这比登天还难之事,居然给林三元办成了,此子着实令老夫忌惮。” 董中书笑着道:“阁老,林三元再厉害也不及你。他出面跑腿说服了元辅,但还不是阁老你稳坐钓鱼台,坐得其利,您才是姜太公呢?” “八年阁臣,五年次辅,今日终于得晋大位,小人先在这里与你道贺了。” 张四维捏须道:“老夫已得张府医官密报,元辅辅政十年,已是油尽灯枯,寿数将尽,也撑不了几日。退不退下来,老夫也是早些日子,晚些日子,无甚差别。” 张四维苦熬多年,终于有出头之日,他口里这么说,面上却愈发沉静,一步一步盘算着张居正离去后的朝局。 “阁老,太后那一关?”董中书问道。 张四维道:“老夫立即休书一封,你派人交给武清伯,让他请旨明日入宫面见太后。再把此事告之王太宰,让他今夜去武清伯府上等我。” “是。” “还有端午要到了,今年给两宫,武清伯,以及宫里几位贵珰的节礼,要比往年多两倍。” “是。” “另外上一次让寻礼部尚书潘晟的把柄,你找得如何了?” 董中书道:“已有眉目,阁老可是现在要用?”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不急,先捏在手里,眼下要知圣意如何?” 张四维于殿内踱步,眉头紧凝。 就在这时阁外道:“张次辅,陛下传旨请你至中极殿议事?” 董中书喜道:“必是元辅之事,皇上找阁老商议啊。元辅去位后,皇上开始对阁老您倚重了!” 听到这里,张四维方才有几分喜色道:“无圣心眷顾,也坐不稳这位子,告诉内监,老夫立即就去。” 张四维整理仪容,董中书在旁道:“元辅在时,目中无人,皇上在他面前时也是唯唯诺诺,故阁老此去见天子时,务必要反其道而行之,如此陛下愈看重阁老矣。” 听董中书之言,张四维欣然点点头。 待走出文渊阁时,张四维忽停下了脚步,跟在身后的董中书问道:“阁老何事?” 张四维转过身来,看向孔圣铜像东首的第一张凳上。 张四维叹道:“这一次张江陵真是人走位冷了。” 六百八十一章 有一根刺 在建极殿,小皇帝正召见张四维,申时行两位阁臣,秘密商议张居正辞相之事。 而林延潮与王家屏二人就先在建极殿东暖阁里休憩。 忙碌了一日,林延潮,王家屏都未吃饭,张鲸立即吩咐,将供内监膳食之人给二人送来一桌。 王家屏见桌上饭食虽是丰盛,但事情挂在心底,也没什么胃口,吃了点糍巴就停箸不食了。 但是林延潮办了一日差事,却很是饿了,就着白煮猪肉,吃包儿饭是有津有味。 宫廷膳食有‘冬不白煮,夏不熝’之说,从一月至四月,宫人多吃白煮猪肉。至于包儿饭,是以各样精肥肉,姜、蒜锉如豆大,拿来拌饭,以莴苣大叶裹上。 包儿饭就白煮猪肉,确令林延潮胃口很好。 一旁宫人与王家屏见了林延潮狼吞虎咽,不由都是笑。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伶俐的内监立即奉上湿帕来给他试手。 见林延潮吃了差不多,王家屏吩咐宫人尽数退下。 林延潮知王家屏有话与自己说,果真王家屏道:“宗海,这一次元辅指定潘,余两位大臣入阁,又向陛下荐举支持新政大臣,充居要位,乃有人走政不息,遥控朝局之意,此实为不智。” “既是宗海劝元辅退位,何不连此事也一并劝了,如此可得全功?” 林延潮道:“忠伯兄,新政之事,寄托元辅一生心血。在其府上,他曾与我讲过‘为政不难,不罪巨室’,但新政所为就是打击巨室,他这一走,满朝多少权贵必是胁迫皇上,立即罢去新政。 “故而他并非不肯放权,而是想有这些人撑着朝局,如此就可维持新政的局面。我非不愿劝元辅放权,以保全身,但实已是尽力,劝不动元辅。” 王家屏叹着道:“我也明白能劝至这一步,宗海已是尽力,元辅于陛下固然是扶上马再送一程的心思。但说句难听的,死后怎可知身后事?吾以为既是退,就退得干干净净,否则徒惹得人不快。” “你别看陛下眼下是答允了,那是念在元辅十年辅政之情上,但心底绝有一根刺在,将来恐生祸事。” 林延潮听王家屏分析,不由佩服地道:“论见事之明,真无人可及忠伯兄。” 王家屏笑着道:“哪里,我不如宗海才是,若非你这一次劝得元辅辞相,我可能就要叩阙上书,劝元辅放权,是你救了我一条命啊。” 林延潮忙谦虚道:“忠伯兄哪里话,是元辅自己早有辞相之意,此事我也不过是沾了水到渠成的光而已。” 王家屏见林延潮丝毫不居功,更是欣赏低声道:“元辅辞相后,阁中只有两位阁老了,张蒲州处事圆滑,你恩师为人中庸,都不是弄权,操持朝政之人。到时权柄自是回到圣上手中,无论以后朝局如何变化,但你我身为陛下的帷幄近臣,将来得到大用是少不了的。” 王家屏要力谏张居正,林延潮私谏张居正,二人此举既有公心,也有私心。 王家屏的公心,乃是为了保皇,这与林延潮不同,不过在私心上,二人却是一致。 林延潮亦低声道:“论及资历,忠伯兄远在我之上,此番拥立之功,至少翰苑学士是跑不了的,以后小弟要靠忠伯兄提携了。” 王家屏闻言大笑道:“宗海放心。”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推门之声。 林延潮,王家屏也是挑帘出去。 张四维,申时行两位阁老都是向天子告辞,林延潮见小皇帝神色舒展,张四维,申时行在他的面前都是作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的样子。 申时行还好说,待人一贯处下,但张四维如此,令林延潮有些吃不住。 在内阁历事时,张四维为人倨傲,林延潮几时见过他如此,更何况张居正一退位,张四维就已是位极人臣。在明朝七品文官尚敢骂君王的士风下,张四维身为堂堂内阁首辅,如此也实在令人太看不下去吧。 见这一幕,王家屏对林延潮调侃道:“咱们这位将来的辅台,可真有两张脸啊!” 林延潮会意一笑。 林延潮但见小皇帝此刻已是春风得意,方才那点因张居正退位,而挂在脸上的忧容早不知哪里去了。 小皇帝见林延潮,王家屏候在一旁,笑着道:“两位卿家,陪朕去慈宁宫见太后!” 王家屏称是一声,林延潮却面露为难之色。 小皇帝哈哈一笑道:“林卿家是否因违背了太后的懿旨故而担心?” 林延潮躬身道:“陛下明见万里,讲臣确有此虑,不知如何见太后。” 小皇帝安慰道:“正是因此事,要为你分说。你放心,你是朕的心腹大臣,又是一心为朕办差,太后最多训斥你几句,不会为难你的。” 于是二人跟着天子的御驾来至慈宁宫。 小皇帝先入殿说话。 李太后读了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以及密揭问道:“为何张先生不托旁人,而托林延潮送这乞骸归里疏,及密揭给你。” 小皇帝道:“张先生说是这林延潮是朕的亲信,其他大臣的话朕不信,此人就在外面,母后不如问问他?” “不用了,”李太后手底剥着念珠,半响道:“看来张先生,是真铁了心要走了。你母后终盼着张先生,能再替咱们娘俩再守着大明江山一些日子。” 李太后说完渗出点眼泪来,小皇帝也是眼眶湿润。 小皇帝道:“张先生迟早是要走的,但母后你看张先生推荐的潘,余两位大臣,是否可为阁臣人选?他在密揭里叮嘱儿,说再实行新政十年,可保江山社稷百年,你觉得妥当吗?” 李太后沉吟道:“我对外朝大臣也没知道几位,不过次辅是娘的同乡,武清伯多次在娘面前赞过此人。娘也觉得此人也甚是恭敬,新政,用人的事,你可多与他商量商量,但总比不上张先生了,你自己也多多拿主意。” 小皇帝想起张四维方才的恭敬,心底甚至满意于是点点头道:“朕明白了。” 顿了顿小皇帝拿起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问道:“那张先生这折子,朕就允了?” 李太后剥着念珠一阵无声,已是默许。 六百八十二章 以威福还主上 小皇帝正要高兴。 李太后顿了顿,忽道:“陛下,这劝张先生之事,前前后后那么多朝臣都办不成,为何独这林延潮一人办成了?” 小皇帝不以为然笑着道:“母后,这林延潮乃是能臣,有张良,陈平之谋,他办不到,还有谁能办到?” 李太后疑道:“王锡爵也办不到吗?” 小皇帝笑着道:“王先生敢于任事,对儿臣,对朝廷又是一片忠心,但朕私以为林卿家皆不逊于王先生,其智谋出众,极有辩才,学识渊博真乃人臣楷模。” 李太后道:“是,真因皇儿赏识,因此他听皇儿之言,却不把哀家的话放在耳里。” 小皇帝听李太后言语寒彻,立即惶恐跪下道:“母后,儿臣不敢忤逆你的意思。” 李太后缓缓地道:“哀家知你孝顺,但哀家也听闻人有五恶,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哀家看这林延潮五者皆有,不似王先生他内外皆称忠直。” 小皇帝心想,母后因林延潮忤旨,故而对他不喜。但朕却知林延潮之为人,不是那样之人。 小皇帝面上顺着李太后的意思道:“母后叮嘱,儿臣记住了,儿臣用人必听其言观其行。” 李太后缓缓点头道:“这就好了,皇儿终是长大了,该是自己做主了,张先生的奏章,你看着办吧。” 见太后答允,小皇帝心底涌起一阵激动,待离开慈宁宫时候,差一点连跪拜叩安都是忘了。 不过当夜事情又有波折,听闻张居正欲辞相,冯保赶至慈宁宫内向太后哭诉,意欲挽留张居正。 李太后耳根子软,又是动摇,到了次日武清伯李伟入宫与太后商议后,太后方才下定决心,当下批复同意张居正致仕回乡养病。 张居正辞相后的第二日了。 清明虽过,京城仍是淫雨绵绵。 这一日正值早朝,大明门外车马如织,在漫天冷雨浇打中,马蹄声,车轱辘声响成了一处。 林延潮坐在马车在大明门下车,陈济川赶忙打伞撑在他的后头,连声道:“地上湿滑,老爷小心泥泞。” 林延潮应了一声,与陈济川一并来至大明门前。 细雨一直在下着,大明门仍是未开,早到的官员们,在门前等候。 这时听见喝道声起,远处官员纷纷避道迎接。 林延潮心道,是谁这么大的威势? 远远但见火光通明,几十名健卒手持开棍,火把在前面辟道,在健卒之后,又是二三十名甲骑巡弋。 甲骑来回巡弋,疾驰如飞,马蹄起落间,泥水四溅,不少避道在一旁的官员都是被、殃及池鱼。 甲骑之后,一顶十六人抬的大轿缓缓行来。 原来是新首辅张四维,林延潮恍然。 以往身为次辅时,张四维出行可没有这么大声势,但眼下作为首辅,出入的警跸,自有首辅之尊的规格。 张四维此举也不为过,张居正在位时比他是有过之无不及,但陡然见到总是令林延潮有些不习惯就是。 林延潮也是恭敬地退在一旁,看着濛濛织雨下火光簇拥中的大轿,不由想起了一句诗‘驺吏忽传丞相至,火城如昼晓寒销。’ 一旁陈济川对林延潮道:“元辅虽是请致仕,但朝廷还未发明旨,奏章也没有见诸于邸报上,张次辅就如此堂而皇之使用起首辅仪仗,此也太操切了!” 林延潮道:“朝廷还未发明旨,但任谁张江陵离京已成定局。再说张蒲州至次辅晋首辅,朝廷也不会有明谕,故而张蒲州以此举是在告诉诸朝臣。” 一般官员升迁,都需有贺仪,有些官员低调不需贺仪,但朝廷也会在下文,并在邸报上诏告天下。如次辅晋首辅,等于副宰相晋宰相,文官的二把手晋一把手,其更替之重要仅次于皇帝登基,朝廷居然没有表示? 事实上确实如此。 但是首辅晋位,贺仪还是有的。 退朝后。 林延潮更衣,换了一身大红吉服,这一身吉服当初自己第一次讲官时,给天子讲经文华殿时曾穿过,后来两宫太后寿诞,皇帝万寿,林延潮也都穿过。 遇喜庆之事,官员服红喜袍贺之。 他与王家屏一并来至阁门时,见都是具大红吉服的官员进入文渊阁。 内阁里有不成文规矩,首辅去位后三日,次辅可以移座,内阁属僚必须着吉服贺新任首辅。 当年张居正夺情在家没有上朝,内阁属僚就急不可待地穿着吉服贺吕调阳。 吕调阳当时虽没有移座,但接受了众官员朝贺,正因此事导致了他与张居正的决裂。 故而这一次张居正因病在私宅办公三个月,没来文渊阁一趟,内阁属僚也不敢向张四维道贺。但天子批复张居正致仕奏章的第二日,虽是恩旨未下,但事已成定局,与吕调阳那次不同。 至于问林延潮不在内阁办公,为何也着红衣来贺。 那是因为翰林院,文渊阁是两个衙门一块招牌。不仅林延潮要穿吉服贺张四维,还要去备上一份贺礼送至他的私宅,每个翰林都需如此。 见礼之时,张四维对众官员言道:“不谷受陛下,前元辅所托,登此大位,执首揆之权,心中无私念,唯有一心奉公而已。” “今掌内阁,不谷以前辈徐华亭一句话行之,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 张四维说毕,林延潮抬头猛地看向张四维,双拳紧握。 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是前首辅徐阶说的。 徐阶什么时候说的呢?是严嵩倒台后,徐阶从次辅晋首辅,执掌内阁说的。 威福乃威权,乃赏罚,反义词就是作威作福。 徐阶这么说,意思是威权赏罚之权交还给皇帝,将政务大权还给六部九卿,将官员刑罚与奖赏交给天下公论,士民物议。 徐阶的用意,自己身为首辅,就是要将内阁的权力中交出去。此举徐阶有没有作,暂且不论,但却为他赢得了朝野上下的一致赞赏。 但张四维这么说,面上看来大公无私,但实际上变相指责张居正在位时,篡夺天子,六部,把持清议舆论,将张居正比作严嵩。 张居正这刚刚辞相,张四维居然就开始拆他的台了。 六百八十三章 新元辅 张四维说着新首辅感言,林延潮默默听着。 感言说完后,就是移座之仪。 文渊阁公厅正中有一红柜,此红柜子乃用披麻挂灰所漆,通体银朱油没有花纹,柜内所藏三朝实录副本。红柜前有孔子铜胎镀金像,并四配像一龛,这是当年明英宗所赠。 说起这红柜前的孔子铜胎镀金像还有一段典故。 明英宗时文渊阁本没有这孔圣铜像,唯有此红柜。 当时以吏部尚书晋文渊阁大学士的名臣李贤,入阁为大学士没几天,就觉得旁坐在这四面平方凳的公座上不舒服,于是决定将此红柜移至壁后,而在红柜处设面南之正座。 彭时反对道,宣德年间天子圣驾至文渊阁,就设正座坐在这里,故你不能坐。 李贤,这事过了很久了,不妨事吧。 彭时又道,这是内府,不可南面正座。 李贤,那为何东边会食处,以及各房都有正座? 彭时,那是因这里有匾,其他地方无匾。 李贤,东阁有匾,也有正座。 彭时,那是东阁面西,不面南。 李贤听了动气道,那文渊阁大学士有没有正座?哪里有居官在任而不正其位的道理? 彭时道,那是在外面衙门,如六部衙门里,尚书可面南坐,但这是内府,若文渊阁大学士坐正位,那么中极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来了怎么办?此殿阁都是皇上经常要到的地方,我等身为大学士乃备陛下顾问,侍奉在侧,绝没有正座的道理。 李贤语塞。 这事后来传到了天子耳里。 于是明英宗就命太监送来孔圣铜像摆在了红柜前,此举就是告诫李贤,你想正座吗?好,我设,但只能圣人坐那,尔等内阁大学士不可。 明英宗的用意,就是文渊阁为几位内阁大学士同寅协恭,协助天子处理政务,没有让你们一人总领的意思。 设铜像后一百多年,尽管文渊阁和经筵的文华殿不过面对面。明朝天子却没来过文渊阁一次。 说回张四维的移座之仪。 因文渊阁没有面南正座,故而公座就以东为贵。 张四维领众官拜孔圣后,就正式移座东首,居东首第一张,张居正原先的位置,接过元辅台印后,受众官员拜贺。林延潮也是与王家屏一并上前,向安坐四面平方凳上的张四维行礼。 但见张四维身着大红蟒袍高坐,目光扫来,对作礼的林延潮微微点了点头。 见礼之后,王家屏与林延潮一并离开文渊阁。 二人一面走,王家屏一面道:“宗海,我终觉得新元辅方才说的那几句话,有点令人心惊胆寒啊。” 林延潮明知故问道:“是那句话?” 王家屏道:“宗海何必装糊涂,就是徐华亭那句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 王家屏乃山阴人,张四维为蒲州人,二人是有乡谊。但二人却是截然两等性格,张四维令人无法窥测,而王家屏却很敢说话,有什么说什么。 林延潮斟酌一番道:“吾以为尺蠖之曲,以求伸也。” 王家屏叹道:“宗海所言极是,蒲州为己,江陵为天下尔。” 林延潮意是,(尺蠖)毛虫弯曲身子,是为了求进,用此指张四维此举名为放权,实以退为进,作自己谋身之道,坐稳首辅之位。 王家屏叹息是,张四维为求谋身,故而张居正独揽大权,张四维放权,张居正对官员以严,张四维以宽,如此来收买人心。但张四维这么做,张居正主导的新政,将来如何继续? 次日二人值起居,一并至文华殿见小皇帝。 小皇帝见了二人笑着道,听说昨日你们去贺新首辅,如何啊? 林延潮,王家屏都不知皇帝所指? 王家屏道,不知陛下所指如何为何? 小皇帝道,可称贤臣否? 王家屏只能捏住鼻子回答,新首辅言,要归政于陛下,六部,将公论还于天下,此乃真贤臣。 林延潮亦道,元辅一直身负众望,可称名覆金瓯。 “这就好了。”小皇帝笑道,他见林延潮,王家屏一并称赞张四维,再加上宫里太监,太后,几位勋戚,也是在自己面前说张四维好话,觉得自己有识人之明,找了一位不逊色于张居正的宰相。 王家屏,林延潮私下对视一眼,皆感天子真是太年轻。 小皇帝拿出一奏章来,对二人道:“前元辅今早拟了一条陈,他与户部尚书商议,拨十万太仓银给太后,嫔妃头面。” 王家屏,林延潮闻言,都感觉张四维实在太无耻了。 每年元宵,皇室都会登上承天门城楼赏鳌山(彩灯堆叠成的山)。但去年张居正向天子建言,京城里每年鳌山开支甚巨,建议取消鳌山,小皇帝只能忍痛答允。 张居正当政十年,坚决不允朝廷动用太仓银(国库)一毫。而今年张四维即位元辅后,第一件事为了讨好小皇帝,就命户部尚书,从太仓银里拨钱给皇帝后宫嫔妃打头面首饰。 王家屏已是气得不说话了,把小皇帝的话凉在一边,不回答。 林延潮见王家屏不肯讲,连忙上前道:“陛下登基十年,两宫太后俭朴治家,后宫嫔妃一并装服无饰,所用取给而已。臣以为眼下国家太平,四方无事,也是到了陛下聊表孝心之时。臣以为元辅此心甚为体贴。” 小皇帝笑着道:“朕也是如此认为。朕登基以来,两宫太后着实辛苦,朕无以为报,只能略以此尽尽孝心,元辅真悉朕心啊。” 王家屏见林延潮居然表态支持,脸涨得红了,频频拿眼瞪林延潮,林延潮却装着没看见。 小皇帝顿了顿叹着道:“朕还本以为林卿家你要出言反对的。” 林延潮垂头道:“陛下以孝治天下,厚养家慈,此乃孝行之举,臣唯有衷心支持。” 小皇帝笑着道:“再与你说件喜事,元辅还说,户部云南新铸钱三万贯,此钱可作文教之用,解送礼部所用。” 听到这里,林延潮突然觉得张四维这人还是蛮不错的, 林延潮向小皇帝拜道:“臣贺陛下,百年树人之计,真我大明之幸也。” 六百八十四章 世间再无张江陵 张居正在位,林延潮记得自己在廷议上通过兴办义学之事,是多么的困难。 故而林延潮为了使决议通过,不得不折衷地向官员妥协。 所以户部侍郎刘思问方给林延潮凑了八万两办了此事,但以礼部,户部的腐败程度,凡过手的官员都是要抽一笔。依照以往官场惯例,八万两能真正落实在兴办义学上,差不多只剩个三万两。 当时廷议,张四维是在场的,就是不在场,也可知林延潮的提议,是天子的意思。 所以他担任首辅,一件事是从太仓里,拨十万两讨好天子,太后,嫔妃,第二件事,就是支持天子的决意,用行动来表示还政于天子。况且张四维在条陈里表示,实行兴办义学的人选,可以由天子指定,这简直绝对是贴心。 尽管林延潮不耻于张四维如此作为,但此事上他还是很承张四维的情,弄得自己也无话可说。无论是兴办义学,还是指定人选,这都是小皇帝在张居正当朝时,从未染指过的权力。 小皇帝向王家屏,林延潮问道:“两位卿家,可有兴办义学的合适人选?” 王家屏正在凝思,这时林延潮不能等王家屏发言,自己再说了。兴办义学之事,本就是他一力主张,此事不该假手于人,应该由自己一力主导。眼下皇帝正逐渐掌握大权,自己不用提每一个建议前,事事顾及张居正是如何想的,会作何反应? 当然是将自己想法,落于实地。 于是林延潮道:“陛下,臣之前倡议,将义学之事归于礼部,不过是权宜之策。既张元辅肯全力支持陛下,陛下应以此作为第一要事来办,竖立皇威。” 林延潮此举,令王家屏,张鲸,张宏都是一惊。林延潮一直都是不说话,事事以王家屏马首是瞻。天子问话时,林延潮也尽量不将自己意见说得太明白,甚至方才张四维提议拿十万太仓银给天子私用时,林延潮也是违心答允。 但在这一件事上,他们却从未见到林延潮有如此的坚定。 小皇帝正色道:“如何竖立皇威?林卿家不妨请说。” 林延潮道:“臣以为在兴办义学之事上,可以效仿仓场,漕运,河道三大衙门,专事专设。” 林延潮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总督仓场的官员,一般挂户部尚书,侍郎衔,但却不再户部兼事。 总督河道,则挂工部尚书,侍郎衔,但也不兼工部事。 总督漕运,则也是在都察院挂衔。 林延潮此举的意思,总督义学之官员,可挂礼部尚书,侍郎衔,但不在礼部兼事。好比内阁大学士,基本都挂户部,礼部尚书官衔,却不在户部,礼部兼差。 此举等于总督义学的官员名义上归礼部,但实际上绕开礼部,直接向皇帝负责。 “至于总督义学之官员,臣奏请前右佥都御史,应天巡抚海瑞海青天出任此职。” 前面惊讶后,林延潮再提让海瑞总督义学之事,将在场之人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海瑞清廉之名,天下皆知,但处事作风却与官场格格不入。 任应天巡抚时,海瑞还得罪了前首辅徐阶。徐阶在家侵占田地无数,身为应天巡抚的海瑞严查徐阶,弄得他无地自容。徐阶对海瑞更是有救命之恩,据说徐阶拿了三万两贿赂学生张居正,让他将海瑞滚蛋。 后张居正在位之日,海瑞一直闲居在家。 而林延潮却向小皇帝举荐海瑞,这等于也是在拆张居正的台。不过倒是不是林延潮有意和张居正对着干,因为在他心中,这总督义学的教育之事,确实没有人比海瑞更适合了。 听了林延潮建议,小皇帝沉思了一阵,对王家屏道:“王卿家以为林卿家之言如何?” 王家屏对小皇帝道:“林中允素来不轻言,有言必是深思熟虑,臣附议!” 王家屏在御前说了十句话,林延潮支持了十句,眼下林延潮说一句,他自也要投桃报李。 小皇帝点头道:“张鲸,你将林卿之见,用朱笔写一张小条,送至文渊阁,就说是朕的意思。” 小皇帝明确表示了对林延潮的支持。 林延潮谢恩后,冯保急匆匆奔入殿中,向小皇帝道:“陛下,张先生入宫谢恩。” 小皇帝笑着道:“大伴为何焦急?张先生不是在文渊阁吗?谢什么恩?” “是,不是文渊阁的张先生,而是前元辅张先生。” 小皇帝霍然从御椅上站起。 “张先生现在何处?” 冯保道:“在午门外伏阙。” “为何不让他入宫来见朕?”小皇帝急道。 冯保垂泪道:“张先生道他身染重病,怕疫气侵染龙体,故而告知老奴,说在午门外伏阙即是。” 小皇帝怒道:“朕九五至尊,何惧疫气,快命……算了,摆驾午门。” 说完小皇帝急步奔出殿外,左右太监见天子此举都是吓了一跳,一并跟出殿去。王家屏,林延潮也得侍驾在旁。 从文华殿,至会极门,再至午门,宫中侍值的禁卫,火者几时见过天子如此疾步狂奔的样子,一路都是慌忙地伏道拜下。待小皇帝到午门前,即见空旷的午门广场上,张居正穿着平民百姓的衣服,与几个儿子一并跪在地砖上。 大臣致仕,皇帝一般都有赏赐。归籍官员照例都要来午门外,对着午门叩头谢恩。普通官员天子是不会接见的,叩头了事。 但如张居正如此官居一品的官员,可以向天子当面辞行谢恩。 小皇帝要上前,张鲸,张宏一并跪地道:“陛下,不可以过去啊!” 小皇帝怒道:“你们给朕滚开。” 一旁太监都是跪了一地,冯保垂泪对小皇帝道:“陛下,这是张先生的意思,恳请陛下允他之请吧。” 小皇帝无可奈何,对林延潮,王家屏道:“你们快去,搀扶张先生起来,再问问张先生还有什么话要交待朕的?” 王家屏,林延潮走到离天子十几丈之处,对跪在地上的张居正道:“中堂,陛下请你平身。” 说完二人一并搀扶张居正。 林延潮见张居正容色比前几日自己见时更差,一时说不出话来,半响方道:“中堂,你有何言要我们上禀天子?” 张居正撑住林延潮的手,缓缓道:“老夫要说的,大多都在密揭,奏章说了,此来主要是向陛下谢恩面辞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中堂有心了,天子方才一听说你来了,即从文华殿赶至午门。” 张居正点点头道:“有劳宗海了,你替老夫上禀陛下,臣蒙先皇顾命,主上信任,柄政十年,即成王之于周公,恐亦未能如是,臣自愧菲劣,不足以堪之……” “当国十年,臣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然夙夜忧叹,兢兢业业仍不足割除国之积弊,此弊在宗室,在吏治,在边患,在国用,在私家日富,公室日贫……” “人主高居高堂,欲察民情如隔窗观花,而官员最擅敷衍,矫饰民情,奏章上所言,陛下切不可全信,为君者时时需察民间疾苦。另臣闻知人则哲,自古为难,选拔干臣,切不可仅据荐词考语,应核其名实……” 张居正想一事叮嘱一事,有时半天想不起来,停顿了许久。 林延潮知张居正为病痛折磨,故思虑已远远不如以前敏捷。 张居正道:“大概如此,宗海能过目不忘,请字字记在心底。” 林延潮躬身问:“中堂之言,下官必一字不差上禀陛下。只是方才所言,皆是公事,中堂可有私事上禀天子?” 张居正道:“天子赐上柱国,太师之位,此殊荣古今未有,老夫何敢再言私事?宗海如实上禀就好。” “下官领命,中堂保重。”林延潮对张居正深深一揖。 王家屏也是含泪长揖道:“中堂请一路保重。” 林延潮与王家屏返回复命。 然后张居正颤颤巍巍地对午门下的小皇帝叩头,正色道:“草民叩别陛下。” 张居正身子支撑不住,此礼也是勉强为之,行了一半后几个儿子都是上前搀扶。 这时冯保也从皇帝那奔了过来,问道:“张先生,陛下遣我问你,辞京返乡还有何交待?” 张居正有气无力地道:“该说得都说了,老夫眼下只求拖此残躯,生还江陵老家而已。以后吾不在朝,冯公公要保重,好好辅佐圣上。” 冯保尖着嗓子,带着哭声道:“是,咱家记下了,咱家心底永远只有一个元辅张先生。” 于是张居正几个儿子,与冯保一并搀着张居正离开了午门广场。 小皇帝见张居正上了马车,离开皇城,当下再也忍不住,龙袍一甩,奔上了午门城楼。 这时林延潮与王家屏一并上了城楼,与小皇帝一并看着在落日余晖下,张居正的马车驶出了宫门,没入远方不见。 张鲸向小皇帝道:“陛下,张先生已是走了。” 小皇帝点点头,然后失魂落魄地道:“朕知道,朕以后是再也见不到张先生了。” “世间再无张江陵矣。”王家屏亦道。 六百八十五章 党争 小皇帝难过。 林延潮,王家屏身为臣子,唯有在一旁陪伤心。 张鲸与二人有意无意地道:“咱们陛下真是性情中人啊!” 林延潮,王家屏都是点了点头。 王家屏道:“陛下予元辅之恩遇,足以报十年辅政之恩。” 林延潮道:“陛下乃圣君,不仅待元辅,对我们臣下也是如此。” 这话看似闲聊,一句一句的都传进小皇帝耳里。 这时冯保缓缓登上城楼,红着眼睛向小皇帝禀告道:“陛下,张先生已是走了,明日就动身返回江陵。” 小皇帝点点头道:“朕知道了,张先生还有什么话转告朕的?” 冯保抹了抹眼泪道:“张先生说了,希望陛下能作个千古未有的圣明天子,还说自己虽是走了,但潘晟,余有丁两位大臣入阁辅佐,陛下定能作一位远超唐宗宋祖的好皇上。” 林延潮听了眼皮一跳,一旁王家屏也是如此。 方才张居正分明没有与他们交待潘晟,余有丁入阁的话。 当然不排除,冯保最后送张居正一程上马车时,叮嘱张居正说的,当时二人不在场,可是之前林延潮明明见得张居正最后已是精力透支,嘴唇都动不了一下,哪里还能与冯保叮嘱这些话呢? 林延潮,王家屏都是垂下头,他们自不会当场揭穿冯保,毕竟二人没有证据,若揭发了反会被倒打一耙。 加上方才临别时,冯保哭得是那么情真意切,令人觉得他与张居正十年宫府一体的交情非比寻常,任谁不知内情都不会怀疑。 最后冯保带着哭声说出,张居正临行前叮嘱小皇帝的话,其用意自是要最后推一把,让潘晟,余有丁入阁之事定下,以钳制首辅张四维。 小皇帝听是张居正临行交待的,这几乎是指定自己接班人了。小皇帝此刻对张居正离去十分不舍,此时对张居正任何请求,没有会不答允的。 小皇帝对冯保道:“好,立即下旨至内阁,拟旨增补潘晟,余有丁入阁。” 冯保道:“可是现首辅张先生说,要待廷推后再决定。” 小皇帝怒道:“等什么廷推?朕与张先生两个人的意思就行了,难道还要经哪些文官再呱噪一番吗?立即命内阁拟旨。” 冯保脸上喜色一抹而过,当下道:“是,陛下。” 小皇帝在城楼上站了一阵方才离去,林延潮与王家屏也是下班回家。 一路走着,王家屏与林延潮道:“看来元辅致仕后,宫府之争是免不了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方才冯公公临别时不是对元辅说了,世上只有一个元辅张先生,现今在阁的元辅张先生,自是不在他的眼底。” 王家屏叹道:“张江陵在位时,我们反对他,是因他以相权害皇权,此虽非臣道,但至少十年新政,不闻党争。” “眼下张江陵一去位,冯公公与张蒲州相争,宫府不和,无论谁胜谁负,朝堂都免不了彼此朋党攻讦,此非社稷之福。” 王家屏虽是为人正直,不愿介入党争,但毕竟时张四维的老乡。虽林延潮不知二人交情如何,但是肯定私下有来往。 他的心底多是偏张四维。 而林延潮呢,则是要看申时行的态度。这场党争,他也是没有办法置身事外。 于党争之事,林延潮与王家屏都不愿意谈得太多。 林延潮道:“忠伯兄,所言甚是,若能置身事外就好了。” “难。当年张江陵与高新郑在阁都胸怀抱负,心系天下,兼济苍生之志,但二人最后仍不免一争。” “至于其他大臣朝堂混久了,不免身陷淤泥,为了作官而作官,全然忘了未入朝堂时的抱负,如张江陵这样之人能有几个?” 林延潮听到这里,笑着道:“忠伯兄,你将来有入阁之时,我一定不忘提醒你今日所说之言。” 王家屏笑着道:“宗海,见笑了。” 说完二人离去。 张居正终于致仕了。 天子下《赐内阁大学士张居正归田敕》,授张居正上柱国勋,正一品太师荣衔。 当年嘉靖曾要赐严嵩上柱国,但严嵩却推辞,尊无二上,国初时徐达为功臣第一,仅止左柱国,他不敢比徐达。对严嵩这话,嘉靖十分满意。 生赠上柱国勋,明朝大臣中唯有夏言,今又多了一位张居正。 至于同时领上柱国勋,太师衔的,唯有张居正一人。这等恩遇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除了上柱国勋,太师衔,天子还下诏荫张居正一子锦衣卫世袭指挥同知。另外命司礼监太监陈政,及京堂官,锦衣卫官,驰传护卫张居正归里。天子,两宫太后皆赐路银,绸缎给张居正归乡之用。 这等大臣归里的恩遇,实前所未有。 天子的诏书经邸报刊出后,满京上下无论官员,百姓都是不敢置信。 他们不相信秉国十年的张居正,就这样走了。 张居正十年之治给大明留下的是,国库盈余千万余,九边宴然。 清丈田亩后,查出被权贵隐匿田亩两百六十万顷。将国家的在额田亩从五百一十八顷,增加至七百八十六万! 后世崇祯谈起张居正说,得庸相百,不如得救时之相一。 张居正虽走,但他主持的新政,仍在继续之中,有谁能接替张居正来继续新政之事?新政何去何从?这么大一个摊子谁来收拾? 众人都是揣测。 坊间谣言四起,说张居正临行前,向天子推荐前嘉靖,隆庆两朝担任过首辅徐阶,李春芳,让他们来起复,重新执政。 不过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假消息,徐阶,李春芳虽是名高望重,论及资历张居正都尚在二人之下。只是这两位首辅都一把年纪了,别说担任首辅,眼下恐怕连路都走不动了,何谈接任之说。 后来才知是张居正临行前向天子上奏,说有一日世宗皇帝见疑于先帝穆宗,徐阶以明成祖之于仁宗的故事释疑,当时此事唯独张居正一人得知。所以张居正请天子赐年已八十的徐阶优礼,以昭太平盛世。天子答允赐徐阶玺书、金币。 之后朝廷下诏让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潘晟,以原官兼武英殿大学士 吏部左侍郎余有丁,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二人具入阁办事之时。 天子果真没有让其他大臣起复的意思,而是让张四维继任首辅。 张四维在阁八年,但在张居正羽翼下,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若不是他身为次辅,官居内阁大学士,当朝官员可能都会忘了有这样一个人。 故而张四维当首辅,众官员皆感他与张居正比较起来威信不足。 这不,朝廷马上增补潘晟,余有丁入阁,这不是对张四维的不信吗? 而且文渊阁里传来消息,张四维入阁后,虽执台印,但在首辅最关键的票拟之权上。张四维一人说了不算,要与次辅申时行,三辅潘晟二人共同商议后,才能起草票拟。 为何不提余有丁,因为余有丁在接到朝廷让他入阁办事的旨意后,立即上表辞命,表示自己资历浅薄,不愿入阁。 余有丁是林延潮的小座师,他给林延潮感觉就是一个厚道人。余有丁知道自己这一次入阁,纯粹是运气。张居正,冯保真正的用意是要保潘晟入阁,但又怕只推荐一个人不好看,故而拿他来凑人数。 从官衔上就可以看出,潘晟入阁是以礼部尚书挂二品衔,而余有丁则是吏部左侍郎,三品衔。 至于张四维,申时行二人早已是二品尚书衔,如此在内阁里还不是三个大佬,一个小弟的局面,根本没有余有丁说话的份。 凑人数也就算了,但入阁后余有丁少不了就会夹在冯保,张四维中间两相为难,这让本分做事,不愿介入党争的余有丁顾虑重重。 所以他宁可上书辞掉大学士,这绝对是真心,不是装出来的。 可惜小皇帝不明白余有丁的心思,以为人家只是谦让一番,于是下旨驳回余有丁所请。最后余有丁只能无奈的入阁。 余有丁入阁办事第一日。 放衙后,林延潮携厚礼至私宅来贺余有丁。 余府管家一见林延潮,即满脸堆笑道:“状元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余府管家知林延潮不仅是余有丁得意弟子,而今还是天子近臣,皇帝眼前的红人,当然也有几分讨好之意。 “余兄眼下是宰相家宰,哪敢劳你远迎。” 余府管家听了这话浑身上下都是舒服,笑着道:“老爷本是要归府了,但临行时阁内突有要事要议,没办法,你也知道老爷第一日入阁事肯定是少不了的。” 余有丁虽不愿入阁,但他家里人却因他入阁,而享受着这等水涨船高的喜悦。余管家说起话来,也是满脸得意。 “老爷知你们几位门生,今日必是到府来闹一闹,就吩咐让你们先宽坐,他回府后再与你们叙话。” 林延潮笑着道:“哦,几位年兄他们也来了吗?” “就在客厅里坐着闲聊,让小人给你带路。” “有劳了。” 余管家与林延潮方来到客厅外,就听得里面谈笑风生。 林延潮不由笑了笑,推了门进去。 六百八十六章 上座 林延潮推开门,但见萧良友,顾宪成,董嗣成,卢义诚这一科二十几个同年都是到了。 除了张懋修因张居正之病不能前来,其余在京的同年能到的都到了,一并来贺余有丁新任内阁大学士。 里面的人一见林延潮到了,都是起身离座,向林延潮行礼。 董嗣成笑着道:“咱们的状元公,真姗姗来迟。我们在京的同年,就差你与张年兄了。” 顾宪成则是揶揄道:“莫非天子有什么大事召你相商,故而迟了吗?如此误了大事,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听着顾宪成的话,众人都是笑,但心底对林延潮能侍直大内,着实是有那么几分眼热。 这一次坊间谣传,说林延潮竟劝得张居正致仕交权,办成了多少人也办到的事。这消息传出去,大家都是不相信,但奈何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众同年想起林延潮平素之能,也唯有将信将疑。 萧良友的脸沉了下来,他与林延潮同为三鼎甲,一人在天,一人在地,心底当然是不平衡。 林延潮笑着道:“顾兄说笑了。就算是再忙,我也要来见恩师与各位年兄。”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舒服。 如申时行,余有丁寿节,以及京中同年聚会,林延潮虽很少出面牵头组织,但这等聚会他能到一定会到,不能到也会知会一声,几乎不缺席。 余府下人知林延潮乃状元,这一科士子里第一人,于是请林延潮上座。林延潮说什么也不肯,只是坐了一个普通的位子。 众人入坐后,董嗣成与众人道:“咱们这一科进士,因没有庶吉士,本在京的就少,故而每回两位恩师过寿,能登门道贺的也就那么几个,若是人再少就难看了。” “顾年兄方才开林年兄的玩笑,但大家心底都清楚,林年兄侍驾御前,我等岂能以俗事搅扰,但林年兄哪次不抽空来,可见着实看重我等间的情谊啊。” 顾宪成听了也当面与林延潮道:“宗海,我这人向来素来开玩笑,你别往心底去。” 林延潮点了点头心道,董嗣成不愧是前宰相家子弟,这番话说得着实令他心底舒服。 说来京里这些同年,林延潮虽是堂堂状元,但毕竟身在朝堂,没那么多功夫搞好同年关系。 所以在众同年里要属探花张懋修,以及留京的礼部观政主事张泰征,刑部观政主事董嗣成人缘最好,但也谈不上一呼百应。 一旁萧良友道:“听说去年年节时,去次辅家中拜会的门生,足有五六十人之多。万历五年那一榜的进士,本就有十几个庶吉士,加上五年过去了,他们都是不少人也历了一转,眼下在京为官,充斥言台不乏其人。” 刑部观政主事李同芳笑着道:“瞧萧年兄说得,张次辅早已居首揆十几日了,你这称呼还未转过来。一会张年兄到了,你若有意打听,不妨问问他家里年节如何过得?” 萧良友冷笑一声不说话。 萧良友,李同芳这番言语有些失和,董嗣成见了立即转开话题,大家也齐说了几个笑话,这才将气氛缓和。 这等同年聚会,张懋修,张泰征不在,董嗣成不免八面春风挑起话头,接下话头的,大多平素喜欢交际。也有不少人,本是生性内敛,但也不得不乘此机会与人打好关系,建立官场人脉。 至于顾宪成,李同芳这等二甲出身,在六部任观政主事,他们为同年间翘楚,动则点评各部时政,言语间颇有底气,这时众人都会放下谈论,静静听他们说事。 林延潮则是很少说话,只是笑着听大家谈笑,有人将话题引至他身上时说上两句。 坐在林延潮一旁的户部观政主事温显,忽低声对林延潮道:“宗海,你听说了吗?内阁兴办义学的票拟,可能要被礼科事中封驳了。” 温显乃泉州府人,与林延潮分属同乡,那日在金殿上,天子曾先后问温显,林延潮家乡何奇。林延潮答''家贫子读书''。 封驳之事林延潮尚不知,见温显与他通风报信问:“温兄如何得到消息?” 温显道:“我在礼部观政,平日在六科廊也有走动,故而有些手段。这一次听说内阁虽通过票拟,张,申,潘三位阁老都是点头同意了,但六科里出面封驳的给事中,却是潘阁老的门生。” 林延潮听了不由冷哼一声,这潘晟明知道是兴办义学是天子主张。 可他在内阁里没动用封驳之权,想来是不愿意刚上台就扫天子的面子,但却指使他的门生使阴招。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温兄告知。他日必有厚报。” 温显闻言大喜,笑着道:“哪里话,你我又是同年,更是同乡,彼此知会消息不是理所当然吗?” 林延潮见温显这番主动示好,不由笑了笑。 正在这时推门之声响起,但见张泰征入内。 张泰征不等众人说话,就先抱拳道:“诸位年兄,实在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一会恩师贺宴上,我自罚三杯以作赔罪。” 见张泰征这么说,大家也不好真追究他,一并起身作礼。眼下张泰征是首辅家的公子,不少同年都是离座迎了上去,态度比方才林延潮进门时更尊敬几分。 见礼后,余府下人也忙上前,殷勤地道:“张老爷请上座。” 张泰征目光扫过四周,笑着道:“此哪里使得?状元公都陪在末座,我那敢造次,你搬张椅子来,让我坐状元公身边,如此也算上座了。” 听张泰征这么说,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更多人则是在心底揣摩,看来传言有可能是真的,这一次张居正退位,张四维担任首辅,林延潮在其中真出了不少力,否则张泰征也不会如此巴结。 林延潮身旁位子都坐满了,一时插不进椅子,余府的下人不由为难。 张泰征也不说话,站了那片刻,立即就有一名同年起身道:“张年兄,你坐我这。” 张泰征也不谦让,称谢一声,就坐在此人位上,挨着林延潮一旁。让座的同年则是自动坐在角落里。 六百八十七章 有备算无心 严嵩严世蕃父子起,从徐阶至张居正等几位首辅,他们家里子侄,皆不少在朝廷官居要职,既是为官,也是为父亲的幕僚。 张泰征是张四维长子,娶了前吏部尚书,名臣杨博的孙女。眼下张四维晋首辅,张泰征在一众同年里,隐隐有几分‘小阁老’的样子。 众人不免想从他的口中探听消息,能揣摩出张四维的意思,神色上都带着三分讨好。 张泰征拿捏着架子,不平不淡,不近不远与众人聊着。 他口风很紧,不露半点风声。大家尽管明知他说得是敷衍话,但众同年反觉得这位‘小阁老’高深莫测。 谈论了一阵后,张泰征忽对身旁的林延潮问道:“我近来新得了一方老坑洮砚,以及几本唐宋古籍,听闻宗海乃是方家,不知今日宴后,可否有空去小弟府上品鉴一二呢?” 换了旁人能得此邀请,往宰相府上一趟可谓求之不得。但林延潮深知张四维的为人,贸然去他府上被他卖还不知怎么回事。 或许对方只是纯粹拉拢,但以张四维的性子,断没有付出不求回报的意思。 林延潮笑了笑道:“明日正好在下御前当值,今晚不敢晚归,还是改日吧。” 张泰征点了点头道:“也好。” 张泰征与林延潮闲聊,自是有不少人目光看向这里。但二人一位是宰相公子,一位是天子近臣,都是可参赞枢密之人,所谈绝非他们可闻。 众人都是知趣的不打扰。 张泰征压低声音对林延潮道:“宗海,今日内阁兴办义学的奏章被礼科事中封驳的事,你可听说了吗?” 林延潮余光看了温显一眼,然后讶道:“竟有此事?” 张泰征点点头,低声道:“在内阁时,家父与申阁老都允此案,但潘阁老偏生不肯。家父据理力争,这才使得票拟通过。但没料到潘阁老,竟授意他任礼科给事中的门生行封驳之事。” “今日退衙后,家父气得连饭也不肯吃,与我抱怨几句。我也是怕宗海不知内情,怪罪到家父头上,并非是家父不肯帮你这个忙,实是有心无力,六科自有封驳之权,内阁无法干涉。” 张泰征的话与温显差不多,但温显没告诉自己,张四维曾据理力争过。 林延潮道:“蒙阁老挂心了,下官也在内阁供事,怎不知朝廷规矩,倒是年兄你特意与我解释此枢密之事,着实惶恐。” 张泰征笑了笑,借喝茶的动作,盘算了一番然后道:“宗海,是我们张家的好朋友,这等事,我怎能不与你通消息,到时天子过问此事,你可一定要替家父开脱啊。” 林延潮淡淡地道:“天子问什么我就答什么,若元辅有意借此事来攻讦潘阁老,我在天子面前定是两不相帮。” 听林延潮平平淡淡几句话,张泰征脸上不由流露出怖色,甚至连茶碗烫手都未察觉。 他知兴办义学乃林延潮非常执着之事,眼下被潘晟阻扰必是动怒,故而他前来挑拨几句,看看他的反应,甚至从林延潮口中试探天子对潘晟的态度。 若是林延潮能因此事大怒,加入张四维的阵营,帮着对付潘晟是再好不过了。 但没料到林延潮丝毫没被他挑拨,反而窥破了张四维打算对潘晟下手这等机密之事。 张泰征佯笑着道:“宗海,哪里得来消息,潘阁老方才入阁,与家父并无不和之事,宗海怎会猜家父有意对潘阁老下手呢?” 林延潮见张泰征的神色,说话语气,心底更是确信。 于是他也不说破,笑着喝一口茶道:“我一时胡言乱语,在这里给年兄你赔罪了,不要往心底去。” 若林延潮追问也罢了,见他如此笃定,张泰征反而心虚,不由牙齿轻颤,心道难怪爹多次在我面前夸奖此子,甚至到了有几分忌惮的地步,与我说此人只能为友不可为敌。 我原先以为只是爹一贯的小心谨慎而已,今日才知爹看人老辣独到之处。此人心思细密无人可及,又侍奉天子,时刻揣摩圣意,眼下爹欲谋大事,切不可得罪了他。 张泰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响方道:“宗海,若此事当真呢?” 林延潮问道:“此事当真?” “正是。”张泰征言语也全没有方才试探时的虚伪。 林延潮不愿介入张四维,冯保之间的党争。他对于党争十分不喜,尽管他熟知将来历史走向,这场党争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但他想为官做事一步步升迁,不愿害人来踩着别人身上上位。可为了置身事外,自己就不能存了置身事外之心,一味躲避是绝对躲不过的,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这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林延潮沉吟道:“年兄,宫府不和已久,令尊为人谦厚,必有他的苦衷。我知此事不可避免,唯有恳请还是以社稷为重。无论知与不知此事,我都会守口如瓶,两不偏帮。” 张泰征闻此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家父也是一心为了社稷,但怎奈安内必先攘外。宗海两不偏帮,就是帮了我与家父了,我感激不尽。” 林延潮笑了笑。 当下二人都不再说话,张泰征与他人闲聊。 在场同年都看到二人密议,见林延潮始终举重若轻,张泰征则是一直脸色凝重都是心想,林延潮了得啊,连宰相公子都有求着他的时候。 众同年聊了一会,这时但听余府下人回报言余有丁已是回府。 众人都是立即起身迎至门口,但见余有丁进了院子后,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待见到众门生迎了出来,这才有了几分笑容。 林延潮心知,余有丁为何不快,阁老之位,虽比吏部左侍郎尊贵,但这只是明面上的风光,若是处处被人排挤,受人钳制,那就算你当了内阁大学士,官居一品,那也只是别人眼底的风光。 位子坐的舒服不舒服,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不痛快,甚至还不如一个能掌握生杀大权的七品县令。 这也是为何张四维要将潘晟赶出内阁的缘故,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当夜离去后,林延潮立即密书一封给申时行,给他报信张四维有意对潘晟动手。 不过林延潮料想,此事申时行也会知道些风声,因为张四维要对潘晟下手,肯定要先联合申时行才行,否则内阁那过不了。 次日退朝。 东阁会揖后,林延潮正要回衙,却有人来请,说是潘晟召自己相见。林延潮心道,这潘晟干嘛,他明知道这兴办义学是自己的主张,还指使门生封驳,这已经是打自己的脸了,难不成还叫自己当面去批评一番,是警告自己不要依仗着宠信,在天子面前乱说话吗? 内阁有请,林延潮不能不去,于是来到了潘晟的内阁值房。 潘晟与张居正一般,都是美髯公,身为大宗伯多年,自有一股文臣极贵的气度。 潘晟与林延潮道:“二年过去了,老夫还一直记得当年金殿唱名时,念至你名字之时。” 林延潮当然记得金殿唱名时,是潘晟念至自己名字。 “下官谢当年中堂之金口。” 潘晟笑了笑道:“有何金口不金口。老夫还记得宗海你殿试的文章,那真是煌煌之言,记忆犹新。” 听了潘晟这番话后,林延潮揣测这大概是官场上先褒后贬的路数吧。 闲聊几句,潘晟肃然道:“宗海,你兴办义学之案,我以为不可行。” “其中道理,还请中堂示下。” 此案当初在廷议上潘晟就颇有微词,眼下身居内阁了,他自是要推翻。 潘晟道:“增加兴办义学所给银子,老夫可以允,甚至任用海瑞为总督义学之事,老夫也觉得可以为之,但兴办义学专事专设,老夫以为不妥。” “朝廷虽有专事而辖之政,但义学之事,如何可与仓场,河道,漕运并列?以此专设衙门统之,实是太想当然了。” “老夫既掌阁部,想起张元辅在位时,致力于淘汰冗官冗吏。老夫不才唯有萧规曹随,增设一衙门朝廷要添多少官吏,耗朝廷多少钱粮,此事不可不慎重,切不可因一时讨好天子之意为之,故而老夫宁可作这个恶人。” 林延潮听了潘晟之言,心道自己真是误会了,潘晟在阁否定此案,并非是出于与张四维争权的意思,而是出于自己的公心。 林延潮问道:“那中堂是以为此策可行吗?” 潘晟缓缓道:“育人之事,兴以文教,短不见利,然功在千秋,当然好事,老夫只是建议,不要新设衙门,若是陛下担心礼部贪墨,就算在礼部内增设一部督之,也比新设衙门来的好。” “昨日我与元辅争议,让他于新设衙门之事,再与天子商榷一番,哪知他独断独行,于圣上之意一字不改,直接发六科。老夫当场也是大怒,断然不允他如此肆意妄为。今日将宗海找来,与你说一说老夫苦心,也望陛下能够明察老夫之意。” 林延潮经潘晟这么说,算是明白昨天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不由心道,潘阁老你被张四维算计了,他就是故意激怒你,设下套让你钻,眼下谁都知道你入阁没几天,就敢违背天子之意了。 张四维有备算无心,潘阁老你危险了。 六百八十八章 张四维动手 潘晟不仅与林延潮说了自己反对的意见,还有一些兴办义学的条陈。 潘晟历官多年,虽没有任过亲民官,但毕竟执掌一部,在处理政务上的经验十分老道,故而所言比林延潮的建议虽不见得高明多少,但却务实许多。 林延潮有些想当然的地方,经潘晟一点拨,他方知自己的为政处理政事的经验尚且浅薄。 到了最后林延潮一脸诚恳地对潘晟道:“中堂一心为公,但下官却因此事,心底误会了中堂,着实过意不去,在这里向中堂赔罪。” 潘晟笑着道:“宗海哪里话,元辅……是前元辅曾在老夫面前夸赞过你,说你是当今朝堂年轻官员里的翘楚。老夫与元辅相交几十年,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官员有如此高的期许,宗海不要令他与老夫失望才是。以后老夫有做得不对地方,你可当面与我直言,不需因老夫乃阁老,而有所顾忌。” 林延潮没料到张居正曾在潘晟面前对自己评价如此高,想起那日张居正马车缓缓驶离皇城。 林延潮心底不由有所触动,于是向潘晟持礼称谢。 林延潮心想,既是已解开误会,自己是不是要提醒潘晟,张四维对付他的阴谋呢?但自己昨日又答允过张泰征两不相帮的,这夹在其中真是为难。 半响后林延潮道:“中堂找下官来,是想下官在天子面前于此事分辩一二吗?” 潘晟点点头道:“确有此意,不过老夫今早已是上了折子,向天子分辩此事,若是宗海能再替老夫解释几句就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松了口气,心道潘晟为官多年,这点谨慎还是有的,看来是自己多虑了。但不知为何又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妥。 但无论妥与不妥,林延潮心想到此也可以了,党争之事自己还是不牵涉进去为好。 于是林延潮从潘晟值房里告退。 林延潮离了文渊阁没几步,就见一旁有人截来道:“林中允请留步!” 林延潮见来截自己之人乃董中书,于是问道:“董中书有何见教?” 董中书道:“见教不敢当,只是听说林中允刚从潘阁老值房里出来,故而特来相询。潘阁老召林中允前去可有与你交待了什么话吗?” 林延潮知董中书是担心自己与潘晟通风报信,将张四维要对付潘晟的事泄露出去。若是给他解释也无妨,但若董中书让自己不要替潘晟辩解那么办,那无疑就陷入党争之中。 张四维手腕厉害,这场争斗中潘晟没什么胜算,不告诉他,得罪了张四维就不妙了。 但若不考虑,张四维与潘晟间的龌龊,自己原本应怎么做,就怎么做,那此事就简单多了。 林延潮皱着眉头反问道:“每一个出入潘阁老值房的人,董中书都要这样问一句吗?” 董中书闻言顿不快道:“林中允,你不要装糊涂,你不会忘记昨日与我们公子承诺的事吧?” 林延潮几时被人当面如此质询过? 林延潮板起脸来斥道:“董中书,你也是内阁里的老人了,连这点规矩都不知道?截询阁老交待之事,就如同窥探枢密,此该当何罪?” “无论我与潘阁老说了什么,你都无权过问,你若一定要问,就请元辅大人亲自相询,我自会与他当面解释!” 林延潮怒斥几句,引得远处经过的火者,宫人都是看了过来。 董中书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林延潮却占着理字,出言刺探内阁大学士与官员谈话,说出去林延潮都可以参他一本的。 董中书唯有作揖赔笑道:“林中允,是我失言了,给你赔罪还不行吗?我们阁老与公子对你都是十分看重和信任啊,我只是问一句,你方才在值房内是否信守承诺?” 林延潮冷笑一声道:“你不必再想从我口中打探什么,至于我是否乃信守承诺之人,也无需向他人解释,我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说完林延潮拂袖而去。 董中书见林延潮如此咬了咬牙,唯有回到值房向张四维禀告。 张四维闻言顿时色变,手中的茶盅掉在地上,茶水洒了一地。 董中书见了吓得跪在地上,连声道:“元辅息怒,息怒。” 张四维命听到动静进门的阁吏退出门去,方叹道:“我与你交待了几次,林延潮此人切不可得罪,你可有放在心底?” 董中书磕头赔罪道:“阁老,我知错了,是我没忍住,忘了你说林延潮此可为友不可为敌。。” 张四维道:“不说林延潮此人连我也忌惮三分,就谈你拦截天子枢臣,窥探阁老言事,他随时就可参你一本,你跟在我身旁办事多年,竟连这点分寸都不知。” 董中书连连叩头,张四维道:“你今晚备厚礼去林府上给林延潮赔罪,就是跪在他面前,也要他消了这口气,若是不能,你就滚回山西老家。” 董中书心道自己好歹也是首辅心腹,此去给林延潮赔罪不是什么脸都丢尽了。但他只能照办:“是,元辅。。” 张四维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董中书动手给张四维收拾地上的茶盅碎片。 收拾完后外间一名阁吏送来密信,董中书接信拆开变色道:“方才文书房来消息,说潘晟今日一早即向天子上了折子,此事还在他召见林延潮之前。” 张四维捏须道:“原来如此,料想是就昨日之事,他向天子上辩,然后再打老夫一耙,那他召林延潮前去,就是要他替自己在天子面前分辩几句了。” 董中书怒道:“这等事也不算机密,林延潮竟不与我们通气一声?” 张四维皱眉道:“你这什么话,林延潮早说过两不相帮,此事我看不出有那里不妥。” 董中书道:“可是若这折子一递上去,天子岂非明白自己对潘晟的误会了。元辅你布局的一切,就不管用了。是否让明日魏允贞,王国他们上本弹劾潘晟之事缓一缓。” 张四维摇头道:“不,此乃千载难逢之机,眼下潘晟刚入阁根基未稳,加上冯保这几日又是害了病,无暇关注朝堂之事。若再迟了,就动不了潘晟了。” 董中书献计道:“元辅,我有一策,不如令魏允贞他们抢在潘晟上本之前弹劾他。” 张四维踱步沉吟了一番道:“仓促行事,反是自乱阵脚。再说明日乃孝穆皇后忌辰,我早已上本请陛下派阳武侯,潘晟致祭。而今日潘晟尚在阁中,无法支开。我看还是让他们明日上本弹劾潘晟。” 董中书道:“元辅,若天子对潘晟无不满之心,此弹劾未必能成。毕竟潘晟是前元辅指定入阁的大臣。” 张四维道:“无妨,我吩咐文书房一声,让他们将潘晟的奏章留一晚,明日呈天子御览即可。” 董中书不由击掌道:“阁老真乃妙计,若弹劾后,天子再看见潘晟奏本,那时就不是上辩本子,而是畏罪自辩,反是更做实他的罪名。” “潘晟如此难逃罢免。” 张四维没有沾沾自喜反道:“我倒是担心冯保因此大怒,他眼下在病中,若是病愈必不干休。” “你让张七携两万两银票贿徐爵,张大受二人,让他们在冯保面前替我说好话,就说我对冯保没有不敬之心,扳倒潘晟后即收手。再备厚礼,我今晚往兵部尚书梁梦龙府上一趟。” 梁梦龙乃冯保同乡,其孙女又嫁给冯保之弟冯佑,是眼下冯保在朝中最倚重的大臣。不过梁梦龙族上又是山西迁来的,与张四维也有交情。 董中书问道:“阁老何必屈尊往梁梦龙府上呢?此事遣一下人办就好了。” 张四维道:“梁梦龙参与冯保不少机密之事,若传出去天子太后也不会见容。我与梁梦龙越交好,冯保越投鼠忌器。” 次日,林延潮正前往文华殿侍直。 这时但见门前太监们一脸行色匆匆的样子。 林延潮见张鲸赶来,不由问道:“张公公出什么事了?” 张鲸慌张地道:“林中允,陛下震怒,要下旨罢免潘阁老呢。” 林延潮讶异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鲸言道:“今日一早陛下御殿处理政务,即见到浙江道试御史潘士桢,弹劾潘阁老十罪,言其任礼部尚书时纳贿行贿,为贪荣竞进之徒。” “后又有兵科给事中张鼎思,户科给事中王继光,兵科给事中孙玮,刑科给事中牛惟炳,御史魏允贞,王国上本弹劾潘阁老不足为内阁大学士。” 林延潮听这名单就知张四维动手了,以上弹劾之人中,除了潘士桢,牛惟炳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外,如张鼎思,王继光,孙玮,魏允贞,王国都是万历五年的进士。 也就是说这五人都是张四维的门生。 林延潮问道:“潘阁老可有给陛下递奏本?” “有啊,本陛下见七人弹劾后,尚只是震惊,但潘阁老奏本一上即顿为震怒,言要将潘阁老罢免,眼下命我召几位辅臣议事,你看就在这当口,潘阁老今早又去谒陵。若是他在场好歹也能分辩几句。” 听张鲸说完,林延潮即知潘晟难逃罢免了。 六百八十九章 潘晟被免 片刻后张四维,申时行二人匆匆进入文华殿。 林延潮在殿外侍班,过了一阵后,张四维,申时行二人从文华殿出来。 张四维面上不喜不悲,没有一丝得失于怀的样子,边走边凝思着什么,而申时行跟在张四维后出门,则是面色凝重。 “见过中堂!” 林延潮向张四维,申时行行礼。 张四维目光转来,微微笑着对林延潮道:“今日是宗海当值啊!” 林延潮道:“回中堂的话,是下官当值。” 张四维似全然忘了曾拉拢过林延潮的事,向申时行笑着道:“汝默,你这学生很是能干。” 听张四维的话,申时行笑着道:“哪里比得上元辅的学生,如任御史的李植,魏允贞,以及给事中王继光,张鼎思各个将来都是朝廷干臣。” 魏允贞,王继光,张鼎思都是这一次弹劾潘晟之人,申时行这话说得也是绵里藏针。 张四维不置可否,点点头后迈步下台阶。 听了二人的话,林延潮即知潘晟的仕途到这里为止了。 潘晟不过说了自己应该说的话,作了一名不阿谀皇权大臣应作之事,且身为内阁大学士,他的处事也算周到,记得向天子解释此事。 只是张四维算计太深,而潘晟败则是败在自己太方正了。 林延潮不由对潘晟深表惋惜。 林延潮当下进入文华殿面见天子。 小皇帝在御案前左右踱步,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见了林延潮即问道:“林卿家,你以为潘尚书是如何人?” 林延潮问道:“敢问陛下是哪位潘尚书。” 小皇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当下道:“就是礼部尚书,现文渊阁大学士潘晟。”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潘阁老原为大宗伯,执掌一部,而臣在翰苑,本就不曾来往。后臣侍直御前,身为内朝官,谨记本分,更不敢与外朝官有所往来,故而潘阁老为人如何臣也是不知。但昨日潘晟召臣前去言封驳奏章之事,并非忤陛下之意,命臣转告陛下。这也是臣唯一与潘阁老的交谈。” 小皇帝听林延潮回答,甚是满意点点头道:“朕知道了,潘晟当时说了什么,你告诉朕。” 林延潮一五一十说完后,心道潘阁老你交代的事,我已是替你办到,但下面如何,就看陛下是否愿意用你了。 这时张鲸入殿向小皇帝道:“陛下,潘阁老在殿外伏阙请罪!” 小皇帝想了一番后答道:“不见!” 林延潮经天子这番话明白,小皇帝原来也不想用潘晟为阁臣。 潘晟原为明穆宗讲官,以此晋礼部尚书,但当今天子登基后,潘晟却没有侍直的机会,对他也不甚亲近。张四维看准这一点,让潘士桢弹劾潘晟时,就有一条说,先帝常斥之其再起也舆情共恶。说潘晟侍奉先帝时,就不怎么样,现在就更不行了。 不久小皇帝用午膳,林延潮从文华殿里退出,在殿外正见到潘晟。 但见潘晟正指着张鲸等太监怒叱骂道:“本阁部欲见陛下陈情!你们这般奸佞,蒙蔽圣听,堵塞言路,若先帝在位,定会将尔等剥皮抽筋,打死在宫门之前。” 见潘晟怒叱,张鲸一边赔笑,一边无辜地道:“潘老先生,并非我们不让你见,实是陛下不肯,我们已是为你通报过了。” 林延潮听了也是恍然,张鲸禀告也很有诀窍,潘晟明明是在殿外求见,但一转眼却变成了伏阙请罪。 若是求见天子未必不见,但伏阙请罪,就是自认罪名,天子要见他,就成了决定原谅潘晟,宽宥其罪名了。这张鲸也不知收了张四维多少好处,或者说与张四维一并达成扳倒冯保的密议。 不过林延潮知道以天子眼下的打算,就算明知潘晟是冤枉的,但最后也不会让他再留在内阁。 潘晟见怎么说张鲸就是不肯,顿时大怒道:“你若是不通禀,本阁部就在这里跪死!” 说完潘晟将官帽一掷,对着文华殿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潘晟跪着对文华殿老泪纵横地哭道:“陛下,陛下!内朝有奸人蒙蔽,外朝有窃国权奸,内外勾结祸害江山社稷啊,请陛下见臣一面,如此臣就是死了,也是无怨。” 潘晟边哭边叩头。 请陛下恩典,见臣一面! 这声音一直回荡在文华殿外,但文华殿内是却是一片寂静。 林延潮见之不忍,但张鲸等太监却是铁石心肠,满脸冷漠,甚至有几名太监见此在旁偷笑。 林延潮走上前去,张鲸见林延潮来到这里,不由失色上前低声道:“林中允,潘晟入阁,乃冯保一意为之,此事陛下早是圣心已决,你切不可参合,以免陛下怪罪。” 林延潮朝张鲸点点头道:“谢张公公提醒,但内阁大学士自有尊威,如此有失枢臣之体,我来劝一劝吧!” 张鲸道:“林中允,谨慎啊,此举若落入有心人眼底,对你也是不好。” 林延潮道:“我有分寸。” 此刻潘晟哭得声音也是沙哑了,林延潮来至潘晟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中堂,下官刚从文华殿出来,此事已无法挽回,你还是回府侯旨吧。” 潘晟看向林延潮已知他这番话言下之意,他苦笑道:“老夫明白了,原来是圣心不眷。看来我纵为枢臣,也是徒然,只是辜负了冯双林,张江陵之所托。” 林延潮叹道:“阁老已是尽力了,不必再怪自己了。” 潘晟道:“宗海,你不知道老夫不过是第一人罢了,我先倒了,下一个就是冯保,再下一个就是张江陵,最后就是新政。宗海,你身在朝堂上,无论如何也要提醒天子,让他明辨忠奸啊!” 林延潮道:“下官记住了。” 然后潘晟长叹一声从地上起身,林延潮帮潘晟捡起了官帽,替他戴上。 最后潘晟蹒跚而去。 林延潮目送潘晟的背影,心底也是不好受。 次日。 对于七名言官弹劾潘晟之事。 次辅申时行表示默许,首辅张四维当下拟旨允之。 天子下诏命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兼武英殿大学士潘晟,以新衔致仕。 上任不过数日,即遭罢免的潘晟,也成为明朝历官最短的内阁大学士。 六百九十章 冯保之反击(第二更) 很多宫里贵珰,都不住在宫里,在宫外都有一处豪华的居所。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冯保,其宅邸之华丽令人难以言语,起居之奢侈堪比天子所住的西苑。 不仅是在京里,冯保还在其老家修广厦五千余间。 眼下冯保正在他的华邸里养病。 一名太医正给卧床的冯保诊脉,半响后对冯保道:“老公公之疾不过时症,再开几帖药后服了就可痊愈了。” 冯保点点头道:“有劳了,自从元辅致仕后,吾一直心思不宁,方有此病。” 说着冯保叹了口气,眼角渗出几点泪来。 太医见了不由好笑。 时人有个俗语叫‘三个性儿,不要惹他’。 哪三个性儿?就是太监、闺女、秀才,这三种人不要惹。 明朝秀才时常聚众闹事,稍不得志于地方官,就群聚而侮辱之,或编造歌谣传奇,等等中伤之术。市井之人争斗,吃亏的一方常撂下狠话,我雇秀才打汝! 所以秀才第一难惹。 至于太监与女子情相近,有官员曾言,宦官、妇女看杂戏,至角色遭难,无不恸哭失声,人多笑之。 而太监性子比女子还要更喜怒无常。 不过太医不敢在冯保面前露出半点讥讽之色,那不是嫌命长吗? 太医刚走,这边一名太监急奔入冯保屋里,与冯保耳语几句。 冯保一听即从榻上坐起惊问道:“此事当真?” 这太监道:“当真,陛下昨日召见张四维,申时行,命二人拟票,今日已是明发谕旨,着潘阁老他以新衔致仕。” 冯保听了大怒道:“我不过小恙卧床数日,他们眼底就没有我了吗?” 这太监忙道:“请宗主爷保重身子。” 冯保怒道:“我的病不碍事,这张四维以为他逐走了潘晟,自己首辅的位子就稳了吗?他也不问问自己,可否比得上当年的高拱?” “宗主爷,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冯保披衣而起道:“立即令徐爵,张大受,曾省吾,王篆来此见我。” “是。” 冯保从病榻上起身,方才听得潘晟被罢免的消息,传至他的耳里,将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他面上虽是镇定,但心底明白张四维居首辅还不到十日,就组织门生弹劾,将潘晟罢官。这等迅雷不及掩耳的手腕,令他着实吃了一惊。 此人冯保心底实有几分慌乱。张居正一走,已无宫府一体之势,加之太后也归政天子,冯保更失依持。故而他引潘晟入阁相助,现在潘晟一去,他才惊觉张四维竟先发制人,向露出了爪牙,予他重创。 冯保凝思对策之际,忽抬头看到卧房里的一副字。 这幅字上写的是李白的沐浴子。 沐芳莫弹冠,浴兰莫振衣。处世忌太洁,至人贵藏晖。沧浪有钓叟,吾与汝同归。 此字落款是张太岳三个字。 冯保记得这幅字是自己六十大寿时,张居正送给他的。冯保很喜欢此诗,将其挂在卧室里。 此诗从楚辞渔父而来。 屈原被谪时,遇一渔夫。 渔夫问,大夫怎么被谪到这里? 屈原说,因为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渔父说,圣人不凝滞于事物,且能与世共进,举世皆浊,何不搅浑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只饮其酒而不食其糟呢? 屈原说,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我宁葬身鱼腹,也不愿高洁之躯染此尘埃。 渔父听完长歌,说沧浪之水清时可以洗我之缨,沧浪之水浊时可以洗我之脚。 李白沐浴子说得就是此事,即是沐芳切莫弹冠除灰,浴兰切莫振衣去尘。处事不要太高洁,聪明的人懂得藏锋,沧浪边那个渔夫啊,我跟你是一路的。 冯保看着此诗,不由心底触动,垂泪道:“太岳啊,太岳,世人何真有清浊,不过是遇清时而清,遇浊时而浊罢了。你欲革除时弊,还天下之清,可天下又有几人懂得你的苦心,只说你祸国权奸,欲浊此天下。” “眼下张四维已是项庄舞剑了,意在你我了。” 过了片刻徐爵,张大受,曾省吾,王篆一并都到了。 冯保定了定神,见了来人。 几人中,徐爵是锦衣卫指挥同知,为冯保心腹,可出入禁中。 张大受是冯保心腹太监。 至于曾省吾,王篆在张居正之后,则是厚结冯保。张居正致仕后,原先的张居正一党官员,要么是投申时行,要么是投冯保。 而此刻林延潮正在申时行府中。 申时行,申五,林延潮一并具在书房里喝茶品茗。 三人说说聊聊,谈及官场趣事时,说说笑笑,一片师生和谐,其乐融融之景。 这时林延潮道:“今日潘阁老被劾致仕,学生要在此先恭贺恩师了。” 申时行与申五对视一眼。申时行与林延潮道:“我与潘新昌素无瓜葛,他被劾与我何干?” 林延潮知申时行是考校自己的意思。 林延潮道:“一喜,潘新昌虽为人中正方直,但与阁内三辅臣从未来往。恩师有他肘制,处事不易放开手脚。” 申时行道:“你话是不错,但眼下张蒲州已除潘晟,内阁之中唯独剩老夫与他不是一路。若潘新昌在位尚且替老夫抵挡一二,若他不在,张蒲州接下来对付老夫,如何是好?” 申时行说得在理,张居正在位一人独掌票拟,眼下张居正一去。张四维之威望不及张居正,故而内阁又恢复众阁臣同执票拟的老规矩。 之前内阁张四维,申时行,潘晟三人同掌票拟。 眼下最有威胁的潘晟一去,变成张四维,申时行二人同执票拟,对于张四维,申时行而言当然是大大有利。但没有潘晟缓冲,将来阁务上,若张四维,申时行二人意见相左,那么激发矛盾的可能大为上升。 申五道:“老爷,不如引入余阁老,如此鼎足之势可成。”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不妥,余同麓的性子我素来清楚,他处事明哲保身,若我与张四维相争,他是不愿牵扯进来的。你不如听听延潮是怎么说的?” 六百九十一章 以行践言 申时行的书房里点着檀香,烟气氤氲而上。 申府的下人给申时行,林延潮端上六安茶,果脯。 至于申五如下人般候在一旁。 申时行喝了口茶,再将果脯含在口中问道:“延潮,我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林延潮向申时行道:“回禀恩师,学生其实没什么见识。只是学生料想潘阁老一去,以冯珰的性子,必不肯干休。冯珰若要对付张四维,必要一阁臣相助。眼下潘阁老已去,冯珰唯有找恩师帮忙。不知这对恩师而言算不算是二喜?” 申时行将果脯嚼完道:“你看事很透彻。以你之见,为师该怎么作?” 林延潮躬身道:“学生没有见解,一切以恩师决意为重,恩师让学生怎么办,学生就怎么办。” 申五在旁不由称许点点头,向申时行笑着道:“阁老,你这么多门生,还是林中允最与你贴心。” 林延潮笑着道:“弟子与恩师,自是一条心。”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道:“若你问老夫态度,那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若是冯保真有意要老夫帮忙,一定帮这个忙。”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话,知申时行已是决意介入党争,站在冯保一边挑战张四维。但是党争就是赌博,将自己筹码都丢上去,赢能赢得更多,输也输得更彻底。 所谓的‘成王败寇’就是如此。 可是林延潮要不要加入这党争,冒这风险呢? 他若正常仕官,以林延潮之能,以及天子的信任,将来稳稳地熬资历,早晚也有出头之日,甚至入阁大拜之时。 若申时行一旦决定与张四维翻脸,那么林延潮也没有置身事外的可能了。除非林延潮与申时行划清界限,甚至如刘台,吴中行,赵用贤那般弹劾张居正,以门生弹劾座主献投名状,否则申时行一旦事败,那么林延潮也必遭到张四维的报复。 更何况林延潮处于日讲官那么敏感的位置,所以即便林延潮不愿参加这党争,实际上也不得不加入这场党争之中。 不过林延潮最大的底气就是,就算申时行斗不过张四维也没关系。自己虽记不得张四维历史上当了多久首辅,料想他没干多久就下台了。后来的申时行可是任首辅近十年之久,这就是自己的大腿所在。 就算短暂地被打压,但这一次跟对人,将来申时行起复后,那回报则是十倍。 林延潮作为帷幄近臣,侍奉天子在侧,是有机会可以左右皇帝意见的,就算不能左右意见,也可以为申时行通风报信,在这党争之中,可以出大力,为申时行添了不少胜算。 所以林延潮果断压上这一注:“弟子一定为恩师竭尽全力。” 申时行闻言哈哈大笑。 申五笑着道:“老爷你真没有看错人,还记得当初张江陵不允林中允为日讲官,是老爷再三于张江陵面前争取的。” 确如申五所言,林延潮能有今日,不说申时行点他为会元,就是官场上升迁,也是受申时行帮助甚多。故而冒着风险回报申时行也是应当的。 申时行捏须道:“过去之事,就过去了,申五,你替我看看大少爷回来没有,若回来请他来此与延潮说话。” 申五躬身道:“是。” 申五离去后,申时行屏退左右,室内只剩下林延潮与他二人。 申时行与林延潮道:“延潮,你方才能这么说,老夫很高兴,但党争之事,老夫不愿你卷进来。” 林延潮闻言讶然问道:“恩师,为何这么说?” 申时行缓缓道:“这是老夫与张蒲州之间的事,无论我们二人谁胜谁负,老夫都没有将你牵扯进来的意思,不仅是你连嗣成,宪成他们,老夫都不会让他们卷进来。” “恩师……”林延潮要反对, 因为若他留在朝堂上帮申时行,绝对是一有力臂助,有林延潮相帮,申时行未必没有战胜张四维的机会。但申时行却将他打发出去。 申时行摆了摆手,令林延潮不必开口道: “延潮,我知你志在事功,一心要为社稷百姓作一番有益之事,当初你在文渊阁时与老夫说,为官者必要有实绩,否则不配居于德位,是实话,老夫当时很是触动。为官这么多年,老夫也忘了这些年为官到底是为了汲汲于仕途,还是为了社稷苍生做些实事。老夫不愿你卷入党争,是盼你不要忘了当初说过的话,不靠这等蝇营狗苟的不耻党争来升官,而是做出实绩来,以行践言你的事功之道!” “恩师,学生我不能从命。”林延潮低下了头。 申时行笑着道:“你不从命,也要从命,不仅是我这座主之命,还是天子圣命。” “天子圣命?”林延潮讶道。 申时行捏须笑着道:“老夫昨日已是向圣上题请,命你为应天乡试的考官,过几日谕旨就会下来。你这次离京一趟,几个月回来后我与张蒲州也分出胜负了。” “你也不必忧心,老夫官至二品,位居宰辅,什么样的风光也是见过了,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回苏州老家颐养天年就是,但你还年轻,最少还有三四十年的宦途,要好好走下去。” 林延潮心道,申时行对自己实在是很好啊。不仅是远离朝争,还调了一个乡试考官的美差,还是应天府这样科举大省。 林延潮听了知申时行是真心实意,让自己远离这场党争。 眼下他唯有答道:“恩师,学生记住了,张蒲州此人极善于权谋,恳请恩师小心。” 林延潮虽想历史上申时行任了近十年首辅,但这也不是绝对。如张居正原本是任上病故,但在这个时空,在自己的努力下,张居正却是提前数月致仕退休。故而张四维也比历史上更提早数月担任了首辅,若多给张四维几个月筹谋,不知这历史会被改变成什么样子,申时行能否撑住,还是一个问题。 临别之际,林延潮与对申时行道:“恩师,你若要破张蒲州,必需先扳倒王太宰。” 林延潮一说,申时行即会意地点了点头。 六百九十二章 考官人选 林延潮建议申时行与张四维相争,要先对付王国光。 如申时行这等久历官场的巨宦,一点即透。所以林延潮点到即止,不用再多说什么,但与外人说其中的诀窍,却是要细细说来了。 因为本明朝有宰相之职,内阁辅臣主看票拟,虽称宰相,却远不如宰相。唯有掌握票拟与铨选二政,则可视作真宰相,如此则冒犯了朱元璋本朝不可设立宰相之禁令。 在明朝官场上有几个不成文的规定,或者说是天子有几个忌讳。 边臣不能与内臣结交,吏部尚书不能与内臣结交。 因此规定递推了另两条,督抚不能入阁,吏部尚书不能入阁。 但因为不成文,还是有破例,焦芳,严嵩但曾以阁臣兼吏部,干过几天,至于高拱则有些过分,入阁后还将内阁当作自己的地盘。 若高拱算过分,到了张居正当首辅,则变成完全没有底线。无论是边臣,吏部尚书全部都是张居正自己人。 张居正为首辅时,与吏部杨博(张四维)发动京察,将官员中与自己不合之人,通通赶回了家。正因为张居正在位十年,众人不由都将这官场铁律给忘记了。 现在张居正一走,张四维在阁,握票拟之权,王国光为太宰,握铨选之权,二人与武清侯李伟共为同乡,内阁吏部外戚三位一体,这比当年张居正与杨博的合体还要厉害。 不过正因为如此,这是张四维最强的一点,也是他最弱的一点。他身为次辅尚可容忍,阁内有潘晟肘制,尚可容忍,但现在却不可容忍。 无论是天子和太后,都是心底之忌。所以林延潮向林延潮建议,要败张四维,先败王国光。 次日王家屏,林延潮值文华殿。 日讲后,小皇帝至文华殿东阁内批阅奏章。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三辅臣侍驾在侧。 小皇帝改至一奏章时,忽然将笔顿了顿,对侍立在旁林延潮道:“林卿家,翰林院奏请让你去应天为今年秋闱考官,你可愿意?” 众人目光都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从王家屏身侧出班向小皇帝道:“回禀陛下,臣不愿去应天,愿侍奉陛下。” 小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一副朕没看错人的样子。 于是小皇帝转过头,对张四维几乎不是商量,而是用吩咐的语气道:“张卿家,林卿家为朕值起居日讲,朕不可一刻离之,你胸中可有合适人选替之?” 张四维对小皇帝吩咐之事,可谓是事事顺意,几乎没有违背的。 这与张居正比起来,天差地别。 但这一次张四维却道:“启禀陛下,乡试会试,首重试官,依朝廷律令,各省乡试考官,从京官中进士出身典选,两京乡试考官,则从翰林中选取。” “应天府乃留都,太祖龙兴之地,一贯人物锦绣,文盖各省,故而不乏士子恃才傲物,甚至质疑朝廷公选。加之以往秋闱时,主考官徇私舞弊,故而此后秋闱,常有考生聚众闹事,质疑主考官之举,甚至于言主考举才不公,以至质疑朝廷论才大典,若是被有心人宣扬,实有背朝廷公正,恶了陛下的名声。” “但林中允乃陛下慧眼钦点的状元,又是开国来连中三元第一人,当今文宗,臣实想不出当今翰林中,还能有谁比林中允能得应天府士子信服。” 张四维一篇洋洋洒洒的大论,虽是反对小皇帝更改的人选,但确实令他听得十分顺耳。 然后申时行亦是出班道:“臣附议。” 余有丁见张四维,申时行都同意了,于是也是凑数地出班道:“臣附议。” 三位阁臣一并主张,小皇帝就是再想让林延潮留下,也是有心无力,否则就是对内阁的不信任。除非小皇帝要撤换三辅臣,否则他也无可奈何。 小皇帝点点头道:“既是三位阁臣所请,朕虽有心留人,但也唯有允了。朕年少时一直有南巡之意,想往去金陵一趟,看看那花花世界。” 听小皇帝打算南巡,就算是张四维也不能答允,当年明武宗南巡朝野上下沸腾,百官反对奏章如雪片般堆积在皇帝案头。现在小皇帝若真要南巡,百官不敢怪皇帝,张四维第一个就被文官上下骂得体无完肤了。 张四维也不用与冯保,申时行斗了,直接自动下野好了。 张四维一脸诚恳地道:“陛下,宗庙祭祀的牌位不能长期虚空;对太后的孝敬赡养亦不能荒废,后宫后妃的怀孕征祥,南巡之事不可轻言啊!” 张四维说完跪下叩头,申时行,余有丁也是跪下力谏。 见三位阁臣一直反对,小皇帝不由气结道:“你们,你们,亏朕那么信任你们,此事朕也不过随口说说而已。” 见三位阁臣还是不起,小皇帝唯有屈服道:“算了,朕以后不提此事了。” 见小皇帝终于打消此荒唐打算,三位辅臣这才松了口气。 小皇帝对林延潮道:“林卿家,朕无缘前去金陵,你可要替朕好好看一看,再替朕要多物色几个干才才行。几个月后,再回京任日讲官。” 林延潮在旁道:“既是陛下钦点,微臣此去应天唯有秉公取士,替陛下拣选有用于社稷,忠贞于陛下之孝廉。” 小皇帝闻言点了点头。 文华殿批阅奏章后。 张四维回到值房。 一进入值房,董中书向张四维道:“阁老,大喜,大喜,从今日文华殿之事来看,申时行是向你屈服了。” 张四维问道:“你从何看出?” 董中书道:“在此之机,申时行竟将林延潮调离天子近前,此举无疑向元辅表示顺从之意。” “元辅你想,若申时行要对元辅不利,那么必须留林延潮在禁中,打探宫中消息,揣摩圣意,如此内外通气,实为可虑。但申时行在此党争愈烈时,却让林延潮赴南京任主考,也是告诉我们,他与我们与冯保之争没有插手之意。” “如此元辅只要专心提防冯保就好了。” 听了董中书之分析,张四维点点头道:“汝言之在理。” 六百九十三章 为难 张四维,董中书没有料到。过几日,冯保的反击即开始了。 冯保的反击,是借由曾省吾,王篆发起的。 曾省吾,王篆二人,授意云南道御史杨寅秋,弹劾吏部尚书王国光六罪。 擅支工部银一万两修理火房,罪一。 取抄没仇鸾家石狮充玩好,罪二。 宴客宣武门楼,罪三。 纳沧州知州张与行所献美女二人,罪四。 勒司务胡诰引疾而以内姻江学诗补之,罪五。 覆用贪副使韩应元不谨知府薛纶受其厚贿,罪六。 这一封奏章,一石惊其千层浪。 张四维尚未及反应,奏章即到了天子手里,最后天子在奏章里批红,王国光欺君蔑法,念系大臣姑落职,冠带闲住。另将胡诰职黜,江学诗削籍为民。 圣旨不交给张四维,而是送至申时行手中。申时行不跟张四维商量,直接一字不易,拟票允之。 张四维没料申时行会‘背叛’自己,顿时大败,王国光倒台。 吏部尚书王国光刚被罢免,没有两日。 监察御史曹一夔,上表劾吏部尚书王国光并元辅张四维。 言王国光媚事张四维,在位时拔张四维的表弟王谦为吏部主事。 这奏章一道连着一道,可见冯保,申时行行事非常有预谋。 先坐实王国光的罪名,再用王国光的罪名,来攻讦张四维,来个一锅端。 弹劾奏章一上,张四维大骇,立即上表愿辞去元辅之位,致仕归田。奏章一上,张四维即返回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动表示停职待劾。 这奏章一上,天子却迟疑了,张四维上任首辅还没有多长时间,立即遭罢黜,朝局不稳啊。 天子犹疑之际,私下里暗流涌动,张四维重贿冯保亲信张大受,徐爵二人,让二人在冯保面前给张四维说好话,自己也是各种赔礼道歉。 冯保于是提出你要保住相位,就让他的同乡梁梦龙出任吏部尚书。 张四维毫不犹豫地答允了。 过了几日,天子慰留张四维的奏章即下来,让他安心佐理不必介意。 张四维受诏后,先谢天子,再乞罢免他云辅之职,并拍马屁道‘上励精图治,(臣)去留皆出独断’。 见张四维如此服帖,天子没有答允他罢免之请,反而再度下诏慰留。 冯保与张四维达成交易,皇帝觉得张四维已是知错了,让张四维重新复出视事。眼见张四维要逃过此劫,曾省吾,王篆却哪里甘心,官场上打蛇不死反被蛇咬的例子,他们可是谨记在心。 于是二人密会申时行,让他出手。申时行却道,天子已是决意要挽留张四维了,你们再弹劾,反而会令天子生忌。 二人不听决定单干,令山西道御史张问达再劾张四维。 见奏章,天子反而大怒,朕的意思已是如此清楚,你们一定要赶尽杀绝吗?于是下诏谪张问达福建运司知事,张四维反而上表请天子宽容,说御史陈词,乃是本分,请天子不要堵塞言路。 天子最后没有降罪张问达,亦觉得张四维宽大。最后这场朝争以梁梦龙任吏部尚书,张四维保住相位而告一段落。 这场朝争,林延潮自是置身事外的。 出任应天府主考,林延潮就从日讲官位上先停职了,朝堂上打得如何你死我活,朝争如何惊心动魄都与他无干。 在这期间,他在翰林院考试。 这考试也只是走个过场,因为朝廷意思是出任考官之人,必须有真才实学,照例要让翰林院考核其文字。 这日林延潮来至翰林院,先去面见了掌院学士沈鲤。 沈鲤先是勉励了林延潮一番,然后道:“以往考官考核不过是走个过场,典型的官样文章。但无论前人如何,在本院的手中,一切就严,若你考核不过,本官会据实向天子上奏,更换主考人选。” 林延潮知道沈鲤并非针对自己,而是沈鲤处事一贯的作风,铁面无私,绝不容情。 林延潮拱手道:“光学士所言,下官记住了。” 然后一名吏员引林延潮至一房内,但见主试的林延潮的不是别人。 正是林延潮的老熟人,翰林院编修,经筵讲官刘虞夔,翰林编修,詹事府赞善萧良有。 林延潮入翰林院来,与二人有点不快,说白了有点梁子。 文官与文官结梁子,不会公开化,一般都是在私下使绊子。 林延潮先向刘虞夔行礼。 刘虞夔是隆庆五年的进士,虽官位比林延潮低,但资历却在林延潮之上。 翰林院里以科为序,同科则序齿,唯有官至五品以上,才能打破此规则。 林延潮为正六品,差五品仅一级,但就是少这么一级,林延潮还需向刘虞夔先行礼。 刘虞夔皮笑肉不笑地道:“吾奉光学士之命,来考核宗海,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宗海不要见怪,说某不念同僚之情。” 林延潮道:“既是光学士之命,那请刘前辈秉公而行。” 刘虞夔点点头心道,我就是等着你这一句。 “请林中允入座。” 林延潮坐在案后,案上文房四宝皆备,一旁萧良有则给林延潮呈上卷子。 刘虞夔对林延潮道:“这卷宗上有十道题目,每道皆是历年各省乡试落选生员所作,请林中允阅后,将每篇违规之处指出,并写下批语。” 刘虞夔与萧良有对视了一眼,心底得计。 以往翰林院考核不过走个流程,都是从以往得中卷子里选出几篇,让考官批改。 但他们知林延潮有过目不忘之能,得中的卷子里必有程文。若有程文,林延潮多半以前看过,如此将批语原封不动的写下来,让他们为难林延潮?所以这一次他们修改规则,这十道题都是他们从以往乡试中落选之题里挑出,以此来为难林延潮。 林延潮听了刘虞夔的话,就知道他出什么的计谋来为难自己。 不过林延潮只是微微一笑,心道这点雕虫小技就足以为难自己了吗? 萧良有见这时候林延潮仍丝毫不乱,不由又补了一句:“林中允,考核时间以一炷香为限!” 六百九十四章 难望项背 见萧良友出面提出如此‘奇葩’的要求,林延潮沉下脸来道:“以占兄,以往考官并没有这么多限制吧。你不是在为难于我?” 林延潮有些动气,萧良有是自己的同年加同咨,就算我们二人以往有过节,你也不用这么抓着不放吧。 一次两次的为难我,真当我好脾气。 萧良友没有恼羞之意,而是向林延潮拱手道:“宗海,你错怪我了。实话与你说吧,你也知我等翰林每三年放一次外差。外差中以考差最优。考差为衡文之典,一科举人三百门生,又有程仪可得。翰苑之中多少前辈翘首以待,但宗海你虽负三元之名,却后来居上,难免人心不服。” “今天我与刘前辈若不为难宗海,那么翰苑中其他同僚,不仅对宗海你有微词,他们恐也会为难于我们二人。宗海既有文宗之名,不如在今日考核中拿出真才实学,让人无话可说,如此也以解我等之难。” 萧良有这么说,刘虞夔亦是点头,这一次应天主考本意许于他,他盼星星盼月亮最后落在林延潮头上,令他只能去边远的云南担任考官,难免心底有怨气。 刘虞夔淡淡地笑着道:“一炷香虽短,但也应是难不倒林三元,否则如何为应天主考。” 林延潮心道,原来如此。 要知道翰林十分清苦,困坐京中,能如林延潮这般轮值内阁,日讲起居,经筵讲官自然是好,既有清贵之名,还算结识大佬,无比风光。 但大多数翰林如刘虞夔,萧良有他们,只能在史局里修书,不仅默默无闻,还全无油水可捞,所以为了生计,翰林都指望着三年一次,外出放差来补贴点。 放差里,也有三六九等。 如作为正使,副使去各地藩王王府册封,也是放差,可路途又远,油水又不多。如果你不想谋反做乱,结识藩王也没什么用处,所以众翰林都不愿去。 还有就是会试房官,廷试掌卷,受卷,虽有清名,也能收得门生,但徒有面子,没有里子,油水甚少。 而唯有外放乡试考官,那可是‘人财两得’。 一科两三百门生,各个都是举人新贵,地方官都有请托,或是程仪相送。而两京十三省乡试,又以北闱南闱最为吃香,因为取中士子更多,质量更高(有钱人多),捞得的油水也更多。 林延潮骤然居上,原来是‘断人财路’,难怪是人人眼红。 林延潮心想,自己担任应天府乡试主考,是张四维,申时行二人‘通关节’所致,这无疑是非常规手段。 若正常按班排序,翰林里按年资而论,身为新科进士不可能得主考乡试资格。就算获得此资格,也不可能主试南闱。 没错,这一次就是申时行有意关照自己,开了后门,如此说来刘虞夔,萧良有的‘刁难’也不算意外。不管他们此举是有意或是无意,都无所谓,自己拿真本事堵住所有人的嘴巴好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态平衡,向二人拱手道:“那么开始吧!” 刘虞夔,萧良有对视一眼,心想此事若换至别人头上,必是不满,或是明明不满,装着一脸云淡风轻。 但林延潮有说话说话,不藏在心底,质询后又能释然,这样平和之心态,远非他人能及。 刘虞夔,萧良有也是对林延潮还以一揖,然后点香计时。 林延潮先取第一份卷子来看。 乡试各种文禁,他作为士子时,早就烂熟于胸了,但作为考官来看却又是另一等心情。 乡试头场有七道题,但考官重头三题四书题。 因此刘虞夔,萧良有也没将七道题都给林延潮改,否则就是林延潮有三头六臂也无法在一炷香内看完,这样就是要将人得罪到底了。 所以二人就将士子落卷里的前三题列为考题。林延潮算了下,按照‘一炷香’的功夫,若抓紧时间,不过恰好将这三十道乡试题看完,绝没有让你回头再看第二遍的功夫。 也就是说,林延潮要改卷必须在第一遍阅卷时,就将疏漏找出,绝没有回头阅卷的机会。 以往乡、会试试卷,得中之文,会送至礼部磨勘试录。所谓磨勘试录,就是看文章是否有违禁,违规之处,若文章有违禁之处,那么一罢黜考生名次,二追究考官责任。 所以林延潮也明白这考官,不是那么好当的,若将来自己被朝争涉及。必有人会想到拿此事,挑自己毛病,在礼部磨勘时拿自己上呈的程文中鸡蛋里挑骨头。 而以林延潮一贯的谨慎,怎么会给政敌留下这个把柄。 所以这十几日他卸下日讲官之职,在家也是为此作准备。正好他的门生中,不少人也是要参加顺天乡试,或者是明年春闱,故而林延潮这几日在家给他们‘免费’阅卷。 林延潮的门生们当然感恩戴德,心想林延潮除了传授事功学,还有这等福利。孰不知林延潮只是纯粹,拿他们的卷子来练手而已。 故而这一次到翰林院,林延潮也是有备无患,底气十足。 萧良有见林延潮没过片刻,就将文字违规之处找出,原来是考生有一字没有避讳,写到了武宗的名讳‘照’字。 但这也是寻常,若林延潮连这也看不出,那才是笑话。 又见林延潮连连下笔,刘虞夔,萧良有疾看,但见林延潮又在第一卷里寻了两处错处。最后林延潮在卷头写下批语,将卷一翻,直接改下一卷。 刘虞夔,萧良有彼此对视一言,心底暗呼林延潮厉害。 这一卷三处错处,林延潮一处不落。 十卷之中,林延潮一卷一卷改过。 改好一卷,刘虞夔,萧良有即拿起卷子,见林延潮标注之错误,与他们之前所改的无二,甚至还有一处疏漏是士子引经据典之误,这说来太小,连他们二人当初都没有察觉,可眼下被林延潮纠出。 刘虞夔,萧良有对视一眼,心想果真这些都难不倒林延潮。但没关系,他们也没指望着,在这里就难住大名鼎鼎的林三元。 待林延潮改至倒数第三卷时,突然停笔。 这时香已是烧得大半,林延潮在此卷上,仍未找出任何错误。 刘虞夔,萧良有不由得意一笑,这一份落卷本有一处错误,但被二人改正了。 人的思维有惯性,前面七卷都有错误,都被找出,但这一卷没有任何错处。改卷之人心底不舒服,定觉得自己看漏了,会回头仔细再看一遍。 当然以林延潮之能,也可能会察觉这一卷没有错误。但重复阅卷的时间就此耽搁了,这样林延潮就无法在一炷香内完成改卷。 这思维定式,就如同在多选题里,突然出现一道单选题。换了任何人都要纠结个老半天的。 二人但见林延潮将这一卷阅后,却毫不犹豫地将这一卷翻过。 这一刻二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了。 刘虞夔拿着此卷不可置信地向林延潮问道:“林中允,此卷你就没看出错来吗?” 林延潮笔下不停,连看刘虞夔一眼都奉欠地答道:“此卷无误!” 林延潮竟如此自信? 刘虞夔以言诈道:“林中允,此卷没看出错处,那么为何被定为落卷?” “没看批语吗?照本宣科,嚼来无味,粗浅文墨岂能中孝廉?” 刘虞夔,萧良有此刻脸上都是写了一个‘服’字。 不仅仅是林延潮慧眼如炬,更因为他这‘批语’落得与当年此卷的考官一般无二。而批改此卷的考官,正是林延潮乡试时的座师‘王世贞’,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眼见林延潮连最后一题,也是写定。 这一炷香恰好燃至最末,林延潮一笑道:“看来还来得及,两位如何?” 刘虞夔,萧良有默然无语。 好一阵后,萧良有叹道:“余年少读书时从不肯服人,见了宗海后方知己为井底之蛙……今日多有得罪,以后吾见林兄,会当面避道。” 林延潮笑着道:“以占客气了,刘前辈怎么说?” 刘虞夔也是苦笑道:“吾也是心服口服,林三元放心,我会如实向掌院禀告,以你之才,即便会试主考官也可胜任。” “如此我们二人也可与其他同僚交代,非我等不欲为难宗海,而是我等为难不了。方才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萧良有也是点点头。 林延潮听二人之言,笑着道:“二位不必客气。” 林延潮走后,萧良有叹道:“当初殿试我为榜眼,他为状元,此我尚不服,一直心存比较之心。今日见他文字,我方知道难及项背。” 刘虞夔安抚道:“良有,你大可不必当真。” “恩师,我说的不是他的才学,而是他的字。其初入翰苑时,书法为诸位翰林之末,而今你看他卷上的字迹,与两年前而较实大有长进。可知两年来他虽身在朝堂,却没有一刻松懈,这份的砥砺学问之功实令人敬佩。这才是我今日自承不及之因。” 刘虞夔点点头道:“说得对,你大以今日之不及,为你他日之所及。” 萧良有道:“弟子记住了。” 六百九十五章 时报初刊 林浅浅产期在即,林延潮正好乘着这段主考任命未下的日子在家陪他。 但即便身在家中,林延潮也没闲着。 这燕京时报的创刊版,马上就要发行。 燕京时报因贴近市井生活,初刊版定以三千份售出,早已被各大书坊预定。这成绩实在太好,要知道事功刊售得最好一期,也不过一千两百份。 眼下林延潮几个弟子都是聚集在他的府内,言谈皆有喜色。 燕京时报的主编卢万嘉,汤显祖二人,眉飞色舞,还有郭正域,陶望龄,徐火勃,屈横江等数人,也是一副我有出力的样子。 卢万嘉笑着道:“京师人口百万余众,能识文断字者不下于十余万,也就是说三十多人就有一人买了我们的燕京时报。” 谈及燕京时报,众人脸上都是笑着。 他们今日将初版先拿给林延潮过目,林延潮若满意,即可立即发行。 林延潮也是点点头,翻阅这初刊,燕京时报第一版记录时政大事。第一版刊题写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令人一醒的大字。 林延潮对卢万嘉问道:“这刊题何意?” 卢万嘉与汤显祖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 卢万嘉道:“此时报乃老师所创,初衷在于‘兴以文教,开启民智’,其意在于让每个百姓都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让老百姓都能关心国家大事。” 林延潮点头道:“善。”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句,也因林延潮当初这一言,几乎成为林学弟子们的座右铭,用以激励自己读书砺学。 好比横渠四句一样的存在。 他们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来作为第一版的刊题,看来这些弟子还挺能揣摩自己的意思。 林延潮仔细看这一版,其中远有先元辅张居正致仕的消息,近有梁梦龙辞朝廷命他任吏部尚书之事,这都是朝堂上的大事,另外还有辽东,蒙古的边事,皆从邸报里摘抄。 这虽与民间报房的邸抄内容虽差不多,但却贴近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主旨。 对这一版林延潮甚为满意,再看第二版,第二版是本地以及天下新鲜趣闻,刊题写得是‘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林延潮笑道:“此句出自苏轼的《上枢密韩太尉书》,甚好,是何人所题?” 众人都看向郭正域,郭正域赧然道:“蒙老师过问,是学生所题。” 林延潮道:“这一版说得虽是市井俚趣,百姓茶余饭后闲谈之事,但亦可增长见闻,博大家一乐,此刊题恰如其意。” 郭正域拱手道:“谢老师夸赞。” 林延潮向卢万嘉问道:“此刊中趣闻从何而来?” 卢万嘉行礼道:“回老师的话,我卢家迁居京师多年,多少有些人脉,下至脚夫,船夫,上至官吏都有结交,几乎也算京城的地头蛇。我放出消息,让他们将这些俚趣之事告诉于我,只要能载于报上,一条可给五十钱。” 林延潮称赞道:“善。” 接着他又看第三版,第三版是财经民生,刊题为‘经世济民’。 屈横江一脸得意地道:“老师,这是我所提,我事功学派主张的通商惠工,反对理学,法家所坚持‘重农抑商’之策,而经世济民,则将财经民生之事,拔高至经世济民之用来。” 卢万嘉道:“我卢家也有不少生意场上的朋友,他们深感写给商人所看之文甚少,此版正是他们所喜。” 林延潮笑着道:“甚好,经世济民,合起来就是经济二字,我看此版名可为经济。” 听林延潮这么说,卢万嘉,郭正域等人都是喜道:“我们方才还在争执此版名,眼下有老师一句话,这经济二字再是恰当不过了。” 林延潮笑着点了点头。 第四版文章八股,诗词,刊题为‘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这版乃读书人砥砺学问之处,所以用王安石这句话来激励读书人,也是比较恰当。 林延潮看后再看到第五版第六版经学,刊题为‘君所行所言者若明鉴矣,他人之所观皆由此来’。 林延潮不由眉头一皱问道:“为何用这一句?” 见林延潮相询,众人都是不说话,似有几分难以启齿。 郭正域道:“老师容禀,经学乃我时报重中之重,此版我等打算以‘学与道合,人与德合’为刊题,但汤前辈却表示反对,故而我们折中用了这一句。” 林延潮闻言道:“这是当然,学与道合,人与德合八个字乃事功学派之宗旨,然而经学这一版,乃是百家争鸣之用,理学,心学,甚至儒学以外之学都可载入,非事功学派一言堂,怎可以‘学与道合,人与德合’为本版刊题呢?” 听林延潮这句话,屈横江,郭正域,卢万嘉等人都是面露惭愧。 郭正域先起身向汤显祖行礼道:“非恩师一句话,怎知汤前辈之苦心,前几日言语冒犯,在这里向你赔罪。” 郭正域说完,屈横江,卢万嘉都是向汤显祖道歉。 汤显祖也是避身道:“不过学术之争而已,各位的话实不敢当。我主张的知行而一也只是心学一家之言。” 林延潮见此众弟子知错能改,与汤显祖和好,心底十分欣慰。 顿了顿林延潮又道:“不过君所行所言者若明鉴矣,他人之所观皆由此来这一句,吾觉得欠佳。” 众弟子们一并道:“我等也以为不妥,恳请老师赐教!” 几名弟子一并请教。 林延潮略一思索,然后道:“我以为,不如取‘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这一句出自四书里的大学,是个读书人都知道,众弟子不觉得有什么出奇之处。 林延潮解释道:“这一句大家耳熟能详,但意思非简单,我创燕京时报,意在学者大儒不觉得浅薄,村夫妇孺也不嫌其高深。每日所知所得皆可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弟子们这才恍然一并道:“老师,受教了。” 六百九十六章 行贿 见林延潮说,学问不在于论各家之长,而在于每日所知所得皆可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众弟子都是醍醐灌顶。 郭正域道:“何为新,康诰有云,作新民。如何兴以教化,开启民智?我就在于‘新民’二字。” 作新民正是大学里对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注释。 陶望龄道:“新,乃自新,使民更新;教民向善。” “还有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徐火勃亦道。 屈横江起身来颂道:“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屈横江颂得是,诗经里的文王,这一句也是大学里‘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注释之言。 “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 众弟子们随着屈横江颂至,面色认真,言语中诚恳,兴起而颂,喜而歌咏,悠然似见到古人之风。 林延潮亦是点了点头,抚膝低声随声低颂。 屈横江念毕,众人都觉得意犹未尽。 一并认为用‘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九字作为经学的刊题再好不过了。 汤显祖道:“吾以为虽说学问不在于论各家长短,但理不辩不明,古人有云,两刃相割,利钝乃知;二论相订,是非乃见。经学这一版还是以各学派争鸣为主。” 林延潮点点头道:“善,正是如此,只是本报立场,不偏不倚,持中而讲,让各派在本报争辩,不作评判,至于立论高下,让读者自见。” 卢万嘉笑着道:“这一次我们时报,多亏了有汤前辈这等贤才帮忙,这才走了许多弯路。如连载小说中的紫钗记,因选自霍小玉传。这霍小玉传京师百姓是耳熟能详,故而不少书肆老板见了都很喜欢,故而这一次才售得三千份。” 听卢万嘉夸奖,汤显祖谦虚了几句。 屈横江拍腿道:“什么汤前辈,多客套,我觉得以后都叫汤主编好了。” 堂上一片笑声,汤显祖也是露出赧然之色。 见弟子们一起共事时,唯有学术上争执得面红耳赤,但私下共处时却其乐融融,林延潮欣然点了点头。 他们用力做事的干劲,脸上勃勃的生气,这才是古之士风,读书人的进取精神。 林延潮转念想到当今朝堂却有些灰心。 眼下张居正去位不足两个月,因国库充盈,边事无忧,又是高压之后的松懈,朝堂上高层中张四维,冯保为了权势明争暗斗,至于其他官员不要忙着站队,就是置身事外,官场难免也有了几分安于享乐,懈怠于事之风。 林延潮记得明朝就是在这样一片风花雪月,末世繁华中,渐渐走向衰亡。 而西方文艺复兴后,列强已是开始奋起直追,将明朝渐渐甩在身后。 或许几十年之后,林延潮会随着时代同朽,士风同化,又或许自己能作些什么,改变什么。 就在林延潮出神之时,陈济川走入屋内至耳边与林延潮说了几句。 林延潮听了与众人道:“我不日要去应天为主考,不在京师。而燕京时报的事,要靠你们来办了。” 众人一并道:“请老师放心。”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走出屋外。 屋里众弟子们行礼之后,脸上都是喜色。 屈横江道:“老师这一次去应天又不知道要收多少门生。” 卢万嘉道:“江南多文才,此番老师事功之学,可以道南了。” 众弟子们知林延潮要去任应天府主考,都是颜面有光。 林延潮来至书房,但见屋子里有几份的名帖。 林延潮随手取过一件但见是蝇头小字,细书于青面手板,下面写着年侍生河间府推官潘静敬贺端午之喜,芹献大衍一部,密云龙茶一斤。 官场上同年间投刺,一般自称年弟。 但是若同年宦途显达了,二人身份不匹配了,那同年在名刺里就要敬写‘年侍生’或者是‘年晚生’。 若是再恭敬几分,则连‘年’字也不能说,直接称‘侍生’或‘晚生’,而且在书末都要列衔。 这潘静是林延潮那一科的进士,后去任河间推官。 二人以往也有书信往来,多是节礼问候。 但以往潘静自称是‘年弟’,但今年却自称起‘年侍生’,大约是知道自己任日讲起居官的消息后,才改了称呼。 至于大衍,大衍之数五十,则是纹银五十两的代称,文人嘛,就算行贿也是雅致之事,直接说不好听,当然要编上些文雅的词。 往常若几两银子也就算了,林延潮以往也不是没揣入腰包过,但这一次五十两,可不是一般的孝敬。还有这密云龙茶也是珍品。 外官给阁老,尚书的贺仪,才到这个数的。这潘静备上这厚礼,必是有事相求,还是问明白的好。 林延潮对陈济川问道:“他所求何事?” 陈济川道:“他来府上投贴的下人说,他有一弟弟为淮安府生员,品学兼优,恳请老爷在今科南闱时关照一二,他潘家上下感激不尽。若事成事后还有厚礼。” 林延潮不由皱眉道:“这南闱主考的圣命未下,我也未出京师一步,这就有人来上门钻营了。” 陈济川禀道:“老爷,你任应天主考之事,于官场上并非秘密,稍一打听就知。” 顿了顿陈济川道:“老爷,这礼咱们收不收?” 林延潮想了想道:“眼下我身为禁近之臣,不知多少人眼红,而且此去应天,我又答允过陛下秉公取士,不为私请,眼下尚不用因此小利而坏了大节,故而此礼不可收。” 陈济川道:“可是这潘推官一贯对老爷甚是恭敬啊。” 林延潮道:“同年馈赠,也是官场常礼,却之确为不友。我也不是要博那清廉如水的名声,如此你告诉来人,就说这密云龙茶我就收下,但这五十两尽数退回。” 陈济川称是。 林延潮又取了一封名帖来看,原来又是一名请托自己在应天乡试中关照其家人的官员来信。 这里面有的人是托同年,同乡,同僚的关系,有的则是没有关系,也要强行与你发生关系。 六百九十七章 再见胡提学(两更合一更) 京官穷,翰林更穷,故而素有穷翰林之说。 如林延潮正六品俸禄,朝廷给俸明面月俸只有十石,加上各种公费补贴,‘年薪’也不过百两。 百两对于中产之家而言,很不错了,但对于京官却是不够。 王世贞就提他任京官时,一年花个六七百两,勉强只能算个温饱。 故而一句话‘大小京官,莫不仰给于外官之’。 如何仰给,名目种种大约是,炭敬,冰敬,别敬,喜敬,年敬,节敬等。 如林延潮手中一堆拜帖,大约就是官员们所送就是别敬(京官外出办差,别人给路费),节敬(端午节马上到了,意思意思)。 林延潮听陈济川说,今日上门送礼的几乎被府门前那条街都堵了,不由大是头疼。 眼见面前如此多名帖,林延潮也懒得看了,让陈济川念给自己听。 陈济川道:“老爷,此乃你翰林院同僚黄凤翔送的别敬,一共纹银八两银子,还有葛布袍一件。” 黄凤翔是林延潮老朋友了,这一次自己去应天主考,他相赠礼物,也算是朋友往来之意。 林延潮点点头道:“鸣周兄有心了,他身在京中,日子也不富裕,他不是爱喝茶吗?家里的六安茶我记得还剩一罐,你取了命他下人带了送至府上。” 陈济川称是一声,吩咐人办了,又抽出一封名帖。 “老爷此名帖为山西巡按张又定送的别敬,赠耳顺一部,恳请与老爷你当面一晤。” 六十者耳顺,就是六十两银子。 林延潮皱眉道:“这张又定我与他从未有往来,为何赠此厚礼。” 陈济川对着名帖念至:“老爷,张又定在信中说,他曾担任过江苏省某县知县,其县丞的师爷乃泉州人士,师爷的三叔亦曾在洪塘住过,与老爷你家隔着一条街,故而与老爷你有半个乡谊。” 这就属于没关系,强行发生关系。 “我洪塘老家,就一条街,哪里来的隔壁街,”林延潮没好气地道,“竟这等挤门缝的本事,一见面就封六十两,必又是请托,好言替我拒之。” 陈济川又抽出一封名帖道:“老爷,这是内阁张中书的名帖,他引荐应天府胡员外求见一面。信中言胡员外的三个儿子都为南国子监贡监,今年赴乡举,恳请你关照一二,另奉节敬两百两,燕窝一盒,信中言若是老爷你取一子,再送两百两,若三子皆取,就送纹银六百六十六两!” 六百六十六两,这真心666。 林延潮道:“帖子退回,不过张中书与我交情不薄,我会附信一封,改日再往他府上拜会。” 片刻后下人回禀道:“张中书下人回禀老爷既是不收此金,那这盒燕窝还请收下。” 林延潮眼睛一眯对陈济川吩咐了一句。 陈济川出门后,片刻即向林延潮回禀道:“老爷果真神机妙算,这燕窝盒底放着三张永丰祥票号的银票,张张都是一百两。我已是替老爷拒收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陈济川拿取一名帖,正要念时突停住了。 林延潮突见陈济川神色神秘问道:“怎么?” 陈济川拿着这封名帖道:“还有一胡商送来一对波斯美女,呈给老爷。” 波斯美女?还是一对? 当时明朝上层,颇喜波斯美女,纳胡姬入室,也是风流之事。 “这胡商有何请托?” “没有,他只是说想结识老爷而已。” 陈济川心想,林延潮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恐怕会答允。 林延潮寻思道:“我忽想起京城的胡商与御用监来往颇近是吗?” 陈济川道:“是,有这么说。” “我记得穆庙在时,太监孟冲就曾送一波斯美女,深得先帝喜欢,还被封为宸妃,”林延潮道,“这胡商八成是冯保的人,替我拒了。” 下面几封名帖,若贽敬太贵的,林延潮就拒了不要。 这给贽敬是重官阶而轻交情。如送三辅臣,几百两都不嫌多。 林延潮听说有位同年给某阁老送礼,第一次奉上两百两银子,对方都不出来一见。 第二次奉上三百两,也只是见了个面,谢都不道一字。 至于林延潮因是天子近臣,外官常有送贽敬的,但他这品级的,一般几两至十几两这样就封顶,但再多就另有意图了,这就不收了。 这才刚看完手上的帖子,然后又有人送来一帖。 林延潮不由心道,这简直没完没了了。 陈济川取了念至:“老爷,此名帖乃浙江参政胡定送得,只有一封帖子,没有携礼。” 林延潮讶道:“什么?胡恩师?” 陈济川也惊讶道:“恩师?我记得老爷你几位座师,案师中没有姓胡之人啊?”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这你有所不知,这位胡恩师,原曾任过福建提学道副使,一省督学。他当年观风洪塘社学,曾收我为门生,后来确听说他右迁为浙江参政。” 陈济川恍然道:“原来如此,老爷,这胡……胡大人,虽只送了帖子,但人就在府外。” 林延潮讶道:“还不早说,先请他至堂上宽坐,我更衣后立即就去。” 于是林延潮将身上燕服换下,穿得郑重其事后迎出门外。 到了厅堂,林延潮但见一位老者穿着一身半旧的缎面棉袍,正安坐喝茶,不是胡提学是谁。他与十年前变化却是不多,仍是温润儒雅,有德长者的作派,身旁跟着一位师爷,他的面孔有几分相熟,正是当年胡提学身边的许姓幕客。 林延潮快步迎至堂上,向胡提学执弟子礼道:“不知老师驾临,有失远迎,弟子林延潮拜见。” 胡提学笑呵呵地起身搀扶道:“你眼下乃当今状元,与当年不同,此礼可不敢当。” 林延潮坚持道:“当年若非有老师,哪里有弟子今日。” 胡提学见林延潮如此念情,笑着点了点头,让林延潮施以全礼。 胡提学身边那位许姓幕客也是向林延潮行礼。 林延潮还记得自己当年上门来找胡提学,都是对方接待。当时自己一文不名,不是求胡提学办事,就是上门送上节仪,对方面上客气中带着三分敷衍。 林延潮对许姓幕客道:“许兄乃是故人,不必多礼。” 许姓幕客局促地道:“不敢当,状元公乃朝廷大臣,许某岂敢不向状元公致礼,贵贱有别,状元公称许某贱名忠钦好了。” 林延潮也没坚持,当下请胡提学上座,自己陪在下首,许忠钦就侍立在旁。 胡提学打量林延潮一番,然后叹道:“这一别就是十年,老夫还记得当年在福建督学任上,与你结缘,那时你乃是少年,而今三元之名,天下皆知。而老夫也在浙江任上已是六年,真是岁月倥偬。” 见胡提学念及别来之情,林延潮亦道:“,当初学生不过是山村小童,幸蒙老师青眼,学生一直盼能与老师重逢,今日终于得愿。” 胡提学笑着道:“老夫身为一省督学,为国举才,乃应有之意。你小小年纪,有如许才华,这等神童老夫怎会错过,此乃本职之事,实没有半分私心。后你中了状元,老夫庆喜自己总算有几分眼光罢了,也未向外人宣扬一句你乃吾当初门生。这一次来京听坊间相传,说你放了南闱主考可是真的?” 林延潮心想果真这事已是成了公开秘密,当下道:“回老师的话,确实如此。” 胡提学捏须点了点头道:“衡文之典朝廷向来不会轻授,老夫为官几十年,以未主持过乡试为一生之憾,而宗海得蒙圣眷,切切珍惜,不可辜负圣意,此去应天当思天思地思君思民,持秉公之道,为国举才。” 林延潮称是道:“学生记住了。” 林延潮本以为胡提学亲自这一次上门来,也是请他在应天府乡试中关照他的家人。胡提学对他有旧恩,若他亲口提,林延潮倒真有几分为难了。但显然胡提学并没有这么想,却令林延潮有些意外。 想到这里林延潮随口问道:“那老师这一次入京作何公干?” 胡提学笑了笑,一旁许忠钦插话道:“朝廷外官三年一考,需入京朝觐,东翁在参政之位任至六年,今年是第二次入京朝觐。” 胡提学道:“是啊,老夫乃嘉靖三十五年诸大绶榜进士,三年前入京同年尚有数人,这一次老友凋零已无旧人,本以为无处话聊,却见到宗海你,不由令老夫颇感人事沧桑,令人寻味。” 林延潮笑着道:“这倒是学生荣幸了,只是老师已为藩司大员,六年任满,再晋一步应是藩台,臬台。” 许忠钦在旁道:“是啊,但拔擢陟升之事,也需朝中有人才行,这一次老爷来京,旧友已是不多,也不知找谁。状元公在吏部那可有朋友?” 林延潮听了寻思,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乃张居正的同乡,但眼下张居正已不是首辅,若谋升迁确也麻烦,自己也不好开口。 胡提学听了对许忠钦道:“诶,你这不是让宗海为难吗?老夫大计一等,四格皆优,吏部还不肯为老夫升迁吗?” 林延潮才想胡提学找上门来。 大计一等,四格皆优,这对于外官而言,当然是十分优秀。按朝廷律令,是应给与升迁的。 但规矩是规矩,但上面没有人,不去疏通门路,自有人会想出借口卡你,让你升迁无望的。 如大清官海瑞任知县时,到了上京朝觐之年时,曾向地方科派二百四十两银子作贽敬之费,其中九十两给了府衙及布按二司。 有人就拿此说海瑞拿这一百五十两行贿京官,说海青天原来也有行贿之时啊。但一百五十两银子,别说行贿京堂了,连下面的胥吏都不放在眼底。勉强够最低标准。 若真一两都拿不出来,人家连门都不给你进。对于连两斤肉都吃不起的海瑞,那人拿这说事,也只能说他不知国情如何。后来海瑞升任户部云南司主事,也不是这一百五十两起了作用,而是当时任吏部文选司郎中陆光祖,为人秉持公正,能擢廉能官吏,故而海瑞才得升任。 林延潮连忙道:“老师误会了,学生在吏部也有同年同乡,可藩臬之职乃是封疆大臣,需天子,阁部,吏部同批,非独吏部所能决之。” 一旁许忠钦问道:“状元公乃内直之臣,能参赞枢密,应是认识不少宫中贵珰,你看看是否可替东翁引荐一二。” 这话林延潮不好答了,宫里几位贵珰,冯保他肯定是不能找,张宏素来清正,向他行贿肯定是不行了,倒是张鲸风评不错,对于外官所求只要钱给到位了,一定帮你把事办成。 可是虽说自己在内廷与张鲸关系还不错,但此人除了钱以外,是六亲不认,若要他给胡提学活动,没有足够的钱是打动不了了。 林延潮道:“宫中贵珰我倒熟识几位,只是……” 胡提学听林延潮这么说,立即猜到他的言下之意,对许忠钦点点头。 许忠钦到外面拿了个不起眼的大皮袋进屋。 胡提学示意许忠钦打开皮袋,林延潮见了倒吸一口凉气,但见皮袋里满满的都是珍珠。这些珍珠大小巨细不等,但几乎都有豆子那么大的。 珠光洁亮,晃人眼睛,而许忠钦拿手伸进袋子里抄了抄,珍珠哗啦哗啦地从他指缝里落在袋中,甚是悦耳好听。 胡提学喝着茶,淡淡地道:“一点乡土之物,本是不怎么入宫中贵珰之眼,所幸是此次来京,带了数斗,应是能令贵珰满意。宗海,只需替我引荐,下面的事我自会办妥。” 见胡提学如此,林延潮顿觉得陌生了许多,当年那敦厚长者,有德师长印象,有些模糊起来。 林延潮向胡提学道:“陛下身边的张鲸,老师可还记得。” 胡提学与许忠钦对视一眼,露出惊喜之色。 许忠钦笑着道:“原来是张珰,听闻他甚得陛下信任,与大司马也是兄弟相称。” 胡提学道:“听闻张珰虽为内监,但颇有文人风骨,老夫一直相敬,可惜缘悭一面,若是宗海能替老夫引荐,也不虚此来京一趟。” 六百九十八章 顺水人情 林延潮在明人笔记里看明末官员行贿。 里面有一段说,广东,浙江的官员,常以珍珠贿京官,不以升计,是以斗来计算的。 此珠为合浦南珠,若珍珠大者,一颗可值百两。而朝廷五年一采,为天下奇珍,朝廷贡品。 纸上得来终觉浅,今日胡提学则是给自己上了一课。 林延潮心底却难以将眼前的胡提学,与年少时那仰望的蕴藉博雅老者合在一起,于是垂下头道:“既是如此,学生这就替老师安排。” 胡提学察言观色却见林延潮神色淡了几分。 胡提学微微沉吟有了决定,旁顾正见案上有一瓷盘,盘上承着木瓜蔬果,他挥了挥手示意许忠钦退下。 许忠钦走后,胡提学将瓜果取下置于案上,将空盘往皮袋里一插。他抄出一盘珍珠后,放在案上。 因装得太满,还有数颗掉落在地,胡提学却也丝毫没有去捡的意思,就端坐在那看林延潮的反应。 几十颗豆大的珍珠,在盘间晃动,珠光宝气,摄人魂魄。 林延潮目光从珍珠上收回,迎上胡提学的目光问道:“老师这是何意?” 胡提学捏须道:“你虽是我学生,但老师也没有空手上门的道理。” 胡提学这一盘之珠虽不过豆大,大约在好几百两。当然依他说带了数斗珍珠而来,那值数万两之巨,所以这一盘珍珠于他言真不算什么。可是这盘珍珠对林延潮而言,数目却颇大,数倍于他的年俸。 林延潮想到这里,将盘子一推道:“老师,此这礼太贵重了,弟子不能收。” 胡提学笑着道:“老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宗海你身为京官,平日甚为清苦,这点薄礼略作补贴之用。这是老夫的一点心意,你我师生一场,亲如一家还需如此见外吗?” 林延潮连忙道:“老师你误会了,你对学生恩同再造,你朝觐之事,学生不过稍尽绵薄之力,若收了你的珠宝,此事传了出去,弟子不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说学生是忘恩负义之徒。” 胡提学温和地笑着道:“谁说老夫是托你办事了?老夫已与你说得很清楚了,就是你我师生之间的馈赠,你身为京官,日子过得寒碜,老夫帮你一把又如何了?你切不要多心,安心收下就是。” “即是馈赠,那也是该学生孝敬恩师才是,怎敢劳恩师给学生,学生实在惶恐。” 胡提学见林延潮仍是坚持不肯收,脸上笑容渐去然后道:“宗海,你不肯收,是嫌弃此珠来路不明?怕有辱你的清廉之名?” 见胡提学沉下脸来,捏须盯着自己,林延潮略一思索,强笑着道:“老师,学生何尝有什么清廉之名?既是老师这么说,学生纳之就是,只是于老师不免有愧疚之意。” 见林延潮服软,胡提学闻言点点头,又恢复了笑容:“不过一盘珠而已,算不得什么,汝不曾外放,不知外官行止……此中不好细说,只是你内心不需因此妨碍就是。” “是,”林延潮笑着道,“学生只是想起老师往日在闽时恺悌爱人,敷教以宽,闽中士风为之一变。” 胡提学摆了摆手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这些事不要再提了。” 林延潮笑着道:“学生怎么能不记得,老师在闽中政声清明,士子们至今犹有颂之。老师擢浙参政时,弟子曾往府上拜别,当时老师还赠学生手书,手书里要弟子努力用功,却不可拘于举业,清介孤直,未必高第,却能立身。这一字一句,学生都记在心底呢。” 胡提学怫然道:“宗海,你说来说去,还是在拿话在刺老夫是么?京城居大不易,你能住此华宅,可是清介孤直?” 林延潮道:“不敢,弟子只是在以五十步言百步。” “你……”胡提学见林延潮如此说顿时僵住,深吸了一口气,“宗海你还不知吗?海瑞都曾说过,朝觐之年,为京官收租之年,朝堂风气如此,老夫有什么办法?” 林延潮拜下道:“学生并无他意,只是恳请老师听学生肺腑之言,老师尚是参政已是得数万两金贿进藩司,若他日得藩司,岂非能以数十万金贿得督抚,此皆民脂民膏。老师教诲之恩,学生一生不敢忘之,正所谓父有诤子,则不陷于不义,老师如父,故而学生斗胆谏之,恳请老师能听我一言。” 胡提学见林延潮这般,亦长叹口气将林延潮扶起身道:“宗海,你为官日子尚浅,尚有赤子之心。这几年老夫也曾扪心自问。商贾逐利,故家财万贯,但只是商贾而已,但是你我为官,寒窗苦读几十年,得进士出身,若整日想着捞钱,干与商贾一般逐利之事,那么朝廷之社稷,就真没有希望了。” “可当今吏治败坏已是如此,外官没有金银贿赂,能够得官吗?老夫与其守皓皓之白,不蒙世俗之尘,但不如抱残守缺,搅浑其泥而扬起波,只饮其酒而不食其糟。老夫知你以为我在矫饰,但吾所言非虚,这一次你若帮老夫得以升迁,所得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若你不愿帮忙,那也罢了,老夫不会怪你,另外找人请托就是。” 林延潮喜道:“老师这么说,学生当然信之。请老师放心,引荐张鲸之事包在学生身上。” 胡提学见此露出喜色。 胡提学离去后,陈济川从壁后走出,先看案上一盘珍珠。 陈济川向俯身在堂上捡珍珠的林延潮问道:“老爷你信胡参政的话?” 林延潮捡好珍珠尽数放入盘中,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吾又不是御史,就算我是御史,又不能大义灭亲弹劾自己老师,如此自绝于官场矣。故而只能当面犯颜,宁可得罪老师,也要规劝,尽弟子之义。但引荐之事,乃是老师所托,不能推辞。” “再说引荐张鲸,对我也是有利。” 陈济川笑着道:“当然这金银珠宝,人人爱之。” 林延潮不由笑着道:“你只见得短利么?几十颗珍珠何足道哉?眼下我正愁无门路结好于张鲸,这一次老师请托,正好与我作顺水人情。” 六百九十九章 重回禁中 林延潮眼下虽没有侍直,但要见张鲸一面却是不难。 林延潮知张鲸有一处私宅就在崇文门附近,外官有事求他,张鲸都是在这私宅里接见的。 所以林延潮这日就与胡提学来至了张鲸的府上。 将胡提学引荐给张鲸后,在看过他价值好几万两的珍珠后,张鲸当面应了胡提学,帮他活动广西右布政使之职。 胡提学当然是大喜过望。 参政乃从三品,布政使则是从二品,一名外官能作到方伯,基本也算可以满足了。至于巡抚,总督,则是很难奢望之事。 于是胡提学对张鲸千恩万谢,张鲸却很矜持,淡淡说了两句,就打发他走了。 胡提学走后,张鲸却是将林延潮留下。 端过人参茶漱口后,张鲸一脸疲倦地靠在了坐塌的软垫上,懒洋洋地对林延潮道:“其实你这恩师已是上门来数趟了,这一次若不是看在林讲官的面子上,咱家还懒得见他呢。” 林延潮微微讶异,原来胡提学早就找上张鲸问道:“难道张公公看不上这些?” 张鲸摇了摇头道:“这数斗珍珠虽值得几个钱,但拿在手中又不能吃又不能嚼,咱家喜欢的真金白银,其他的一概不要。咱家也叫人暗示了几次,让他兑成金银,但你这老师就是舍不得这其中的花费,定要送珍珠上门,如此咱家岂有好脸色给他。” 林延潮算是明白了,咱们张公公是个很有节操的人,收黑钱只认准人民币,不要美元。 林延潮心想,这么说人情没送给张鲸,反而让自己欠张鲸人情了。 林延潮道:“如此倒是承了张公公的情了。” 张鲸笑着道:“哪里的话,若不是你老师,哪里能劳林讲官大驾光临寒舍呢?咱家想与林讲官亲近很久了。” 看着脸上扑着白粉,尖声尖气地与自己说话的张鲸,林延潮不由气鸡皮疙瘩,面上还是笑着道:“在下若早知道张公公如此欢迎,早就来府上唠叨了,其实在下对张公公也很是投缘。” 正在说话间,一名下人进门对张鲸道:“府外陕西来的一名参将求见。” 张鲸皱眉道:“没看见我这里有贵客在吗?” 下人道:“这参将封了五百两银子。” 张鲸冷笑一声道:“就五百两银子也想上门,前几日有个鸟御史弹劾我,说我张鲸一千两见面,两千两吃茶,三千两喝酒。好,这规矩我没想到,他倒替我操心了。你就拿此与他说一说。” 下人称是一声走了。 张鲸满脸嫌弃,回过头来与林延潮道:“林先生,你给评评理,咱家白日鞍前马后伺候圣上,晚上回到府里,还要马不停蹄地接见朝廷官员,连与人说说话都不得功夫,你说咱家为这大明的江山社稷都操劳到什么份上,我容易么我?” 林延潮一脸诚恳地道:“张公公真是辛苦了,你要千万保重,别累坏了身子,圣上与朝廷都要仰仗着你呢。” 张鲸摇了摇头道:“哪里的话,咱家就是操劳的命,林讲官,你是陛下最亲近的大臣,按理说你我早就该多亲近亲近了。这一次你肯来府上拜访,是拿咱家当朋友。你拿咱家当朋友,咱家也拿你当朋友。” 林延潮道:“蒙张公公看得起,这是小弟荣幸。其实这一次前来,是有事相求于张公公。” 张鲸一听露出了‘我早就料到’的笑意:“林讲官竟有事求于咱家?你有申老先生不拜,为何来求咱家呢?” “因为此事我恩师不会答允。” 张鲸听了点了点头笑着:“莫非林讲官要改换门庭不成?” 林延潮失笑道:“张公公何出此言?改换门庭乃官场大忌,实话与你说,我此来是求张公公,让我重任日讲官。” 张鲸一听讶然道:“林讲官,乡试主考这么好的机缘,你却不愿去,为何要回到御前呢?” 林延潮笑着道:“张公公,我自有我的苦衷,恩师好意,不欲让我参与朝争,故而让我先远离朝堂数月,但我不忍。” 张鲸听了叹道:“原来申老先生将林讲官调离禁中之意是如此,但你如此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新意。与你说句掏心窝的话,眼下朝堂外看纷争停歇,但实则凶险。连咱家都是自身难保,你若是能在此刻远离朝堂,就尽快离去,待局势平定了再回来,安安稳稳地当你的林三元,岂不美哉。” 林延潮听得出张鲸这番话,确实是好意相劝,心底有几分承他之情。虽说人家是奸佞之臣,但待自己实是不错。 林延潮叹道:“小弟何德何能,遇上张公公与恩师这等善人,这关心爱护之意,小弟一辈子记在心底,以后慢慢报答了。只是眼下朝局越是危险,我越不能在此风大浪疾之时远去。故而还请张公公帮我一二,小弟是否还有机会重返禁中?” 张鲸显然不相信林延潮这番话,不过也知他不会与他说实话:“机会是有的,你这半月未侍直御前,陛下念了好几次你的名字,总是道林卿家在就好了。我看陛下是真舍不得你走,有意不让你去应天为主考。” “你既有此心,那么咱家就帮你在陛下身旁敲敲边鼓,至于成与不成,就要看圣意如何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感慨,小皇帝对自己真是不错,这也难怪为何张鲸如此用力与自己交好。于是他笑着道:“张公公能帮小弟这个忙,小弟实感激不尽了。” 张鲸笑着道:“你我既是朋友,咱家如何不帮你,唯有内朝与外朝和睦,陛下才会耳根清净啊。” 林延潮听了不由一笑。 正待林延潮要告别时,突一名太监急匆匆地赶至张鲸府上。 张鲸见对方如此匆忙,不由斥了一句:“如此惊慌,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这太监道:“禀公公,小的该死,宫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张鲸见对方欲言又止道,“这位林讲官是我好朋友,有什么话当着他面说来也是一样。” 这太监方才道:“禀公公,宫里传来消息,恭妃马上就要生了!” 闻言张鲸与林延潮都是吃了一惊。 发个单章解释一下,最近主角行为 对于胡提学的事,看大家都说主角行贿都可以,为什么他行贿不行? 首先,不要拔高主角道德水平。 其次,胡提学与主角行贿有什么不同。用句书友的话来说,看惯了人工珍珠,就觉得珍珠不值钱了。 胡提学行贿用的合浦南珠,合浦南珠有多贵重,大家可以百度。而且合浦南珠是出产自广东,绝非胡提学口中所说什么乡土之物。 行贿是明朝官场陋习,每个官员都免不了。 海瑞上京也向民间科派了两百四十两银子,但是否因这点就说明海瑞不是清官呢? 同样胡提学上京拿着从民间收刮来的价值几万两的珍珠,能否能拿当时官场的普遍陋习来说,胡提学就不是贪官呢? 关于这一点,其实不仅大家很困惑,很多官员们都很困惑。这是一个千百年来,大家都无法解决的官场问题,没有一个绝对的答案,各人有各人心底的标准。 主角也有主角心底的标准,是不是就不能以五十步百步的要求,劝诫胡提学一番呢? 其实胡提学这个只是一个引子,历史上张居正被抄家时,从家里抄出二十万两白银。大家说张居正是不是一个好官? 希望大家在书评区里发言,我想看看大家的意见,纠正下我观点里不对的地方。 最后摆碗求票!各种求,恳请大家支持下吧! 第七百章 皇子 第七百章皇子 在几个月前,宫里还未有恭妃这称呼,只有一个王都人。请大家搜索看最全!的小说 后经李太后,林延潮以及众大臣的力谏,小皇帝终于承认了这位身怀龙裔的王都人。 礼部议其封号‘恭’字,最后宫内宫外称王恭妃。 王恭妃的寝宫外。 宫女太监十分繁忙,来来去去。 冯保,张宏,张诚,以及匆匆赶来的张鲸等十几位宫里贵珰,都侍在寝宫门外旁,焦急地等待王恭妃的动静。 天子大婚数年,虽有公主,但一直没有皇子。 王恭妃身份虽是低微,但若诞下皇子,那么无疑是天子的皇长子,那是朱明王朝的大喜事。 此刻李太后在佛堂里念诵佛经,而冯保等众太监都是焦急地等待着。 而此时宫外,林府之中。 林延潮从张鲸返回家中。 林延潮刚走进府中,但见于伯与好几个小人打着灯笼,正焦急地赶了出来。 林延潮问道:“于伯为何如此焦急?” 于伯见林延潮惊喜地道:“老爷你回来真是太好了,夫人看样子是要临盆了,我慌得六神无主呢。” 林延潮脑中顿时空白了片刻,然后立即对展明道:“展明,你不要栓马车了,立即前往王稳婆家中,将她立即接至这里来。” 展明称是一声,立即驰马车而去。 吩咐完后,林延潮立即赶至府中,同时心底想这也太巧了,宫里王恭妃要生了,林浅浅也要在这两天。 此刻王恭妃的寝宫里。 一声婴儿的啼哭响来。 宫外众翘首以盼的太监都是神情一凝,脸上又惊又喜。 冯保精神一震对左右道:“声音如此洪亮,莫非是皇子吗?” 冯保脸上涌起喜色,就在这时宫里的太监,飞快奔出禀道:“宗主爷大喜,大喜!” 冯保抓住这太监问道:“是带把的?” 这太监叩头道:“回宗主爷,是带把的,带把的。” “真的?”冯保不敢置信,又追问了一句。 太监眼角带着泪花道:“是真的,若小的有一字虚言,你砍了小的脑袋。” 冯保一听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旁内监张大受道:“宗主爷,此乃大喜啊!大喜啊!” “是啊!” 冯保声音哽咽,然后转过身噗通一声朝太庙跪下,嚎啕大哭道:“先帝啊!列祖列宗!你听见的吗?你们听见了吗?皇上有皇嗣了!此我大明之福,苍生社稷之福啊!” 冯保之后,众太监也是跟着他朝太庙磕头,一并大哭其来。 唯独张鲸朝阶下一名太监使了个眼色,这名太监立即飞奔而去。 而在王恭妃的寝宫里,太医,太监,宫女都向她贺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这是陛下的皇长子啊,将来有望继承大宝呢,娘娘你以后要母凭子贵了,咱们在这里给你道喜了。” 说完寝宫内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王恭妃却是爱怜看着一旁沉睡中的儿子,却是泪如雨下,半响后方道:“本宫不求他继承大宝,只望皇儿他平平安安。” 众人都以为王恭妃是低调,连忙道:“娘娘这是哪里的话,陛下此刻定是欢喜得不得了。” 而在宫外,众太监则是扶起冯保道:“宗主爷,这是喜事。咱们赶紧向太后,皇上报喜!” 冯保止了泪,对左右道:“正是这个道理。太后都盼了多少年了,太后与皇上知此消息,必欣喜不已。” 众太监对视一眼,皇子诞生,实乃皇宫中最大的喜讯。若是向两宫太后,皇上报喜信,他们不知多高兴,必会有重重的赏赐下来。 不知道冯保会将这好处给谁呢?此属于冯保他,分肉的权力。 冯保点了点头正要吩咐。 突然就听得有人道:“皇上驾到!” 冯保目光一凛,遍视群监心想是谁去通风报信。 当下小皇帝急匆匆赶至宫前,向冯保问道:“大伴,真是皇子吗?” 冯保将心底的惊怒压下,对小皇帝涌泪道:“禀陛下,是龙子啊!老奴将来九泉之下,也有颜面见先帝了,老奴在此恭贺陛下了。” 小皇帝闻言仰天哈哈大笑道:“真的是皇儿,太好了,实是太好了,大伴,这十年来你佐朕处理宫里大小之事,朕与太后一直都记在心底,朕要好好赏赐你。” 众太监们听小皇帝对冯保说出这话,都是羡慕。 冯保听了感激地道:“陛下,老奴所作都只是份内之事,实不足以报答陛下与先帝之恩万一。” 小皇帝大笑对冯保道:“不说了,朕去看恭妃了。” 于是小皇帝急匆匆地进宫。 众太监们跪送后,冯保起身,转过身来目光扫过众太监的脸上,冷着声道:“是谁这么急着性子,将此喜事禀告给陛下的?自己认了,咱家不会怪罪你的。就是不说,咱家也有办法查到是谁。” 众太监们都是垂下头,张鲸抬起头道:“宗主爷恕罪,是小的禀告的。” 冯保看着张鲸温和地道:“果真是你,你抢着报这喜事,这倒是省了咱家一番功夫,咱家还要谢谢你呢。” “宗主爷,小的知错了,宗主爷饶命。” 而下方的张鲸跪在地上,汗如雨下,全身上下不住地发抖。 冯保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其余太监对张鲸皆是笑,然后随冯保离去。 此刻殿门前唯有,张宏,张鲸等人仍是跪着。 张宏走至张鲸面前,但见他面如土色,叹了口气:“宗主爷的虎须是你可以捏的?这整日只知耍弄小聪明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爹,儿子知错了,求爹救儿子一命。”张鲸哭着道。 张宏道:“别在这跪着,去司礼监跪着,宗主爷什么时候原谅你,你再回来,不原谅你,就跪死在那!” “是,爹。”张鲸哭道。 张宏离去后,一人将张鲸扶起。 张鲸看去原是张诚。 二人同在司礼监中,都是张宏的干儿子,以性格而言张鲸外露,而张诚内敛。 张诚将张鲸低声道:“爹已是老了,整日小心谨慎,事事又怕着冯保,他不知皇上的心底对冯保有多忌惮。” 张鲸咬着牙道:“我终有一日要让冯保看我脸色。” 张诚点点头道:“我相信这一日不会太远。不过在此之前,你还是按爹的话办。” 张鲸无奈地点了点头。 :/30/30114/ 七百零一章 林府喜事 ?bv}zvq?d?n?u??2en???$>?g?;?e????1+p????qfb??m??监们宫女们着急着向太后,皇帝报喜讯。这是皇家的喜事,又是皇长子出生,宫里宫外全部都是张罗开了。\r 而宫中遇喜事,皇子的诞生自是贵不可言,但宫外小百姓虽是平凡,但为人父母的欣喜却与皇家无二。\r 皇帝为皇长子的出生高兴不已时,同样要作父亲的林延潮,也是在忐忑中度过。\r 林府上下也是忙开了,为了迎接这小生命,府里从半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可是事到了眉睫,众下人虽有条不紊的忙着,但还是有几分慌乱。\r 林延潮,林浅浅一向待林府下人甚好,故而下人们也盼着林浅浅顺顺利利。不少人都是叩头念经,祈求府中主母平安。\r 孙承宗,林延寿,徐火勃,陶望龄早就到了,陪着林延潮身旁。\r 这时展明驾着马车将王稳婆接来,林延潮见了立即迎上去道:“稳婆这么晚了,将你叫起,实是过意不去。”\r 林延潮心底着实忐忑,几乎将稳婆当作了朝廷二品大员来对待,十分的恭敬。\r 稳婆满脸都是笑道:“状元公,快别这么说,咱们这也是常有的事。再说能给咱们状元公,天上的文曲星家里,当一回稳婆,老婆子我也是三世修来的福分啊。”\r “状元公放心,你与夫人都是善人,必然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r 林延潮看这稳婆是有福相的人,再听她一席话,心底总算定了定,紧张之意少了几分开口道:“一切有劳稳婆了。”\r 说完王稳婆进了林浅浅的屋子。\r 林延潮焦急地在屋外踱步,一旁陈济川对林延潮道:“老爷请放心,这稳婆在京城十分有名,不少王公大臣都是请她来家中接生呢。”\r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r 陈济川又劝道:“老爷,依我的经验,夫人还没这么快,你不如先歇着,养养精神。”\r “这会我哪有空歇着,我就在这里。你去看看伙房热水烧好了没有。”林延潮吩咐道。\r 陈济川称是一声走了。\r 片刻后,但见稳婆走出了屋子,林延潮见了立即迎了上去问道:“如何了?”\r 稳婆满脸是笑道:“状元公宽心,我看还要等一阵,莫约要等到明日了。”\r “这不是肚子疼了吗?”\r 稳婆更是笑:“状元公有所不知,尊夫人是第一胎,没这么快的,可以先让厨房送些吃的喝得来,养养气力,还有一会生的时候,伙房的热水不能停。”\r 林延潮定了定神问道:“好的,内子要吃什么?”\r 稳婆道:“这时候估摸着什么都吃不下,又不能不吃,先煮一碗红糖鸡蛋来,热的红糖水也备来。”\r 林延潮点点头,一旁孙承宗道:“东翁我去伙房吩咐。”\r 林延潮道:“有劳孙先生了。”\r 说完林延潮又对稳婆道:“参片我也备下了,一会用得着吗?”\r 稳婆笑着道:“状元公真细心,不过那是最后才用着,早服了怕逼回去。”\r 林延潮点点头向稳婆作揖道:“还是您见多识广,一切有劳你了。”\r 稳婆笑了笑又回屋了。\r 林延潮站在房门前,但见吃食送了进去。\r 不久丫鬟出门来对林延潮禀告道:“大家都是吃了,夫人她将几个红糖鸡蛋都吃了呢。”\r 林延潮心底甚喜,继续在屋外等候。\r 过了好长一阵,陈济川,展明脸上皆是疲倦。而这时林延潮陡然听到林浅浅的大叫,顿时心底一纠。\r 但听稳婆在屋里道:“没关系,夫人要生了,快端热水来……”\r 林延潮在屋外来回踱步,看着下人丫鬟往屋子里出出入入。\r 他此刻心底的念头百转而过。\r 渐渐的东方天色已是白了,林延潮站在屋外,不知何时已是站了一夜。\r 晨风微寒,侵人肌肤,林延潮肩头也不知被谁披了一件衣裳,恍然不觉。\r 婴儿的啼哭陡然响起,林延潮整个人脑子里一片空白。\r 片刻后稳婆抱着襁褓包裹的小婴儿,向林延潮道:“恭喜状元公,贺喜状元公,是位小少爷啊!你看看。”\r 林延潮双手颤抖地从稳婆手里接过,他还未开口,一旁林延寿先试仰天哈哈大笑道:“太好了,我当大伯了!”\r “哇哈哈!”\r 林延潮没好气地看了林延寿一眼,向稳婆问道:“夫人呢?”\r 稳婆笑着道:“母子平安,状元公去看看夫人吧!”\r “好!”\r 林延潮抱着儿子走入屋子,但见林浅浅一脸倦色。林延潮走到林浅浅床边,将小婴儿放在林浅浅的身旁。\r 林浅浅额头上满是汗水,有气无力地对林延潮道:“听说是个男孩呢?”\r 林延潮嗯地一声:“是啊。”\r 林浅浅悠悠地道:“将来我也要他读书,和他爹一样考状元呢。”\r 林延潮笑着道:“嗯,父子状元,这一定是名传千古的美事。”\r “孩子像你还是像我。”\r “现在看不出来。”\r “若更像我,你可不许生气。”\r 林延潮闻言笑着握住林浅浅的手,屋子里人见此都是笑。翠珠,画屏以及林府的其他下人,都是向林延潮,林浅浅欠身道:“恭喜老爷,夫人添丁。”\r 林延潮与林浅浅相视一眼,皆是笑意,屋子里液充满了喜庆之意。\r 就在这时隆隆的钟声响起,先是皇城的方向响起了大钟,紧接着京城里各寺各庙同时响起了钟声。\r 京城的百姓们一大清早皆是被钟声惊醒,一并看向了皇城,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r “大喜,大喜!昨夜皇宫诞下一皇子!”\r “皇长子诞生了!”\r 消息顿经人四面传来。\r 听闻此消息,京城里的百姓们都是惊喜交加,望向皇城,但见城楼城墙上升起了代表喜庆的大红灯笼来。\r 一串串的鞭炮声,让整个京城都热闹了起来,百姓们齐来到街道上,向紫禁城方向焚香叩拜,庆贺皇嗣诞生。\r 钟声悠扬而鸣,听闻此消息的文武百官赶紧都换上了喜服,从家中赶往京城向天子拜贺。\r 而在林府府里。\r 林浅浅与林延潮道:“你还不往宫里向陛下贺喜?”\r 林延潮看向林浅浅温和地笑着道:“不急,今日就是迟一些也没什么。”\r 林浅浅点点头,然后就睡了。\r 塌上林浅浅依着自己,此刻林延潮觉得心底无比平静。 七百零二章 指鹿为马(第一更) ???2?|??s5m??c?a?*????]?n_???,?b1:o9?-vc?s1}*?y_??内的钟声响起。\r 闻之皇长子的诞生,京中的百官们都是赶往紫禁城拜贺。\r 京城里上千文武官员此刻都聚集在会极门前,身服吉服,人人脸上都是带着喜气。\r 当年明孝宗皇帝无嗣,故而皇位才传至了明世宗皇帝。有了皇嗣,不仅是皇室松了口气,而且大臣们也是欣慰,皇元子诞生意味着帝位后继有人,天下安危有定。\r 此外更大的意义在于大臣们对皇帝也不会有二心,再担心这个,担心那个。\r 之前小皇帝犯错时,李太后拿他弟弟璐王来恐吓,说你不好好当皇帝,就把皇位让给你弟。\r 虽说这话只是恐吓,但大臣们心底这么想的可能不少,当时小皇帝未亲政,朝政又由张居正把持,大臣们不免有不将小皇帝当作''见习天子''的意思。\r 眼下张居正退位,小皇帝又在冯保,张四维之争中借力打力,树立了自己权威。这一次皇元子诞生,皇嗣有继,更是令小皇帝的帝位更加稳固,大臣们也对小皇帝的''忠诚度''集体上升了。\r 身为文官之首的张四维,缓缓走至会极门前,一路上大臣们都是让出道来,一并向他拱手道贺。\r “元辅刚晋首揆,就遇此喜事,此真是喜上加喜啊!”\r “元辅助执掌相位不过两个月,即皇元子诞生,元辅这一番可谓功不可没。”\r “皇嗣已定,祖宗社稷有继,元辅这辅弼之功,更胜于张江陵在阁之时啊。”\r 张四维笑了笑走至门前,对众官员的马屁,皆是纳之。\r 就在这时,静鞭三声响起,众臣皆是跪伏在会极门前。\r 小皇帝来至会极门,冯保,张鲸都是陪同左右,张四维率领群臣都是向小皇帝拜下。\r 张四维朗声道:“皇上临御十年,纲纪修明,中外奉法,仓库充盈,四夷宾服足称治安……”\r 一番歌功颂词后,张四维率领群臣数拜,然后山呼万岁。\r 小皇帝龙颜大悦,这时张四维又道:“为贺皇元子诞,内阁拟取太仓银二十万两,光禄寺银十万两给陛下充赏。另旧例岁征金花银一百万两,今再续增买办银二十万两,每年共一百二十万两,皆供皇上赐赏之用。”\r 张四维此言一出,众大臣们都是颇有微辞。\r 张四维先从国库里取二十万两,给天子作赏赐之用不说,还定下规矩,每年再续增买办银二十万两,给天子赏赐,这不是增加户部压力吗?\r 说来说去,都是拿太仓里的钱讨好小皇帝呢,你张四维这事干得已经不是第一次了。\r 不过小皇帝与冯保也是不满,皇元子诞生,户部理所应当拿钱给天子庆贺嘛,再隆重也是不过分,张四维这出手也太不利索。\r 眼见身为元辅的张四维要两面背锅,但见他道:“之前岁征金花银年年拖欠,故户部为补金花银,用备边银来凑数,至今尚欠一百多万两未补。今年二月蠲免本色绢布,颜料蜡茶,本色粮米,马草各钱折有两百多万两。朝廷用度也是捉襟见肘,故而臣伏望宫中节省。”\r 听张四维这么说,小皇帝顿觉得张四维此举也确情有可原,百官亦想张四维也是尽力,至少尽了规劝之责,他作到这一步也是不容易了。\r 当下小皇帝点头道:“如拟。”\r 百官皆呼:“陛下圣明。”\r 张四维又道:“皇元子诞生,当遣大臣祭告郊庙社稷,内阁拟定成国公朱应祯,恭顺侯吴继爵,武清伯李伟,彰武伯杨炳代陛下前往。”\r 这皇子诞生,第一件事,当然要祭告列祖列宗,告此喜讯啊。\r 小皇帝脸上露出笑意:“如拟。”\r 张四维再道:“内阁请明日于皇极殿大宴群臣,为皇元子贺。”\r 这又是一件锦上添花之事,小皇帝笑着道:“如拟。”\r 小皇帝连允张四维三请,足见对张四维之信任,君臣和睦。会极门下,皇帝与君臣一派祥和,其乐融融。\r 三请后张四维再率群臣,向小皇帝再贺。\r 这时会极门边一名官员姗姗来迟。\r 台阶上小皇帝与冯保都看见这名官员,小皇帝脸色不愉,一名太监亦是不快道:“皇元子贺仪,竟也敢迟到,还不快知会大汉将军将此人叉出去。”\r 一旁张鲸眼尖则道:“慢着,这是陛下身旁的近臣林中允,他来迟一步,必有原因。”\r 那太监一听对方是林延潮,顿时就退入班中不说话了。\r 身着吉服的林延潮快步来至官员班末,打算不引人注目的就此混过去。这时但听一名官员冷声道:“林中允,今日乃皇元子之诞,百官齐至,你为何最后一名才到,你这眼底还有圣上吗?还有天家吗?”\r 林延潮看去,此人原来是老冤家何洛书。\r “林中允莫非以为外放主考就可以不用来了,就算是你主考,也是京官,拖延不至此乃不敬,又逢皇元子贺仪之时,此更乃大不敬。”\r 但见何洛书冷笑两声,越说越是大声,生恐别人不知,竟引得周围的人都是看了过来。\r 林延潮懒得与何洛书解释原因,淡淡地道:“何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当年你我不过一点小过节,一定要如此揪着不放吗?今日乃皇元子贺仪,我不欲与你因私事争执,此事就此过了吧!”\r 何洛书见了以为林延潮怂了,冷笑道:“林中允,你说什么,我岂是因私事与争执,你贻误皇元子贺仪说,竟妄图陷害何某,说我此举是因私害公吗?你以为此延误庆典,无视陛下之罪,可以通过往何某身上泼脏水来转移视听吗?告诉你诸位官员都是见证,不仅是何某,我等都可以揭发你!”\r 何洛书说完看向左右官员,示意他们站出来与自己一起检举林延潮。\r 林延潮坦然站在这里,几位官员不敢正视,私语几句后,没有一人出面,置何洛书的话于不顾。\r 片刻前排围观的官员都自动转头过去,目视地砖,明显是看见当作没看见。\r 至于左右的官员,则是讪讪地笑了一声,然后别过头去。\r 在场竟没有一名官员,愿站在何洛书的一边,他见了这一幕,顿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手指着林延潮说不出话来。\r 昔日赵高的指鹿为马是什么样子,他今日总算是看见了。 七百零三章 封妻荫子(第二更) 此刻何洛书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孤家寡人。 刚正不阿的何洛书自不会向恶势力低头,当场怒道:“好啊,原来你敢迟来,是有恃无恐啊!我就不信你林延潮,可以一手遮天!” 林延潮也是真的醉了反问:“何主事,我何时说过我能一手遮天。反而是你一再咄咄逼人,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别一会下不了台。” 何洛文义正严词地道:“不行。” 一名御史闻声走来问道:“你们何事喧哗?” 何洛书见对方乃是监察御史,当下大喜恭敬地道:“原来是察视,林中允迟来,藐视圣上,目中没有半点将此皇元子贺仪放在眼底,恳请察视明察!” 监察御史看看林延潮,再看看何洛书,心底也好是犹豫,他不愿得罪林延潮,可职责所在,不能视若不见。 于是监察御史问道:“林中允,何主事说得可是真的?” 林延潮道:“是真的。” 监察御史道:“林中允想必有事在身,否则没有怠慢之理,再说就算怠慢,也可待贺仪后自行向翰林院报备,若真有失职之处,吾会自行弹劾。若在此时生事,岂非让陛下不快搅扰了贺仪。何主事不如缓缓再说。” 听监察御史这么说,林延潮欣然道:“察视秉公执法,深明大义,在下由衷钦佩。” 监察御史笑了笑道:“林中允客气了。” 说完他看向何洛书,但见何洛书明显是不服。 监察御史问道:“怎么何主事还有异议吗?” 何洛书强笑了一声道:“何事能比皇元子贺仪更大,此林中允推脱之言,察视既怕当责任,如此在下唯有实名检举詹事府中允林延潮无视朝廷的大不敬之罪!” 既有官员实名检举,那说明此事无法压下去了,无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监察御史吃了一惊,一股怒意浮上脸来道:“何主事,你真一点面子也不给?执意要如此吗?” 何洛书''大义凛然''地道:“吾秉公而行,不与奸贼同流合污,当然是要当众检举。” 监察御史沉下脸道:“既是如此,我即禀告元辅,望何主事到时好之为之。” “好自为之的是另有其人。”何洛书瞪了林延潮一眼。 于是这名监察御史来到班首,向首辅张四维禀告。 张四维位列朝班之首,方才没有见到林延潮迟到的一幕,听监察御史禀告微微讶异,他没想到林延潮如此谨慎的人,竟也会犯错,此错还不小。 小皇帝见此向张四维问道:“元辅何事?” 张四维如实禀告道:“方才监察御史禀告主事何洛书举报,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林延潮延误今日皇元子贺仪,此事如何处置,恳请陛下圣裁。” 张四维此言一出,百官尽是哗然,唯有林延潮默不作声立在朝班之中。贺仪迟到之罪,是很严重的,诚如方才何洛书说的那般,是可以治大不敬之罪的。 换了一般的官员,小皇帝断然当场拉出去打屁股(廷杖)了,但林延潮是自己近臣,如此处罚于君臣二人面上都不好看。 小皇帝心底虽有些不快,心想朕皇长子出生,你林延潮居然敢迟到,真是不给朕面子。 但他心底还是有意替林延潮开脱,又不好表示得太明显,于是皮球又踢给张四维道:“那依元辅之见呢?” 张四维不由感觉当了首辅以后,到处都是锅,小皇帝一句''依你之见'',做得好,不会有功,做不好,天子责怪,百官有意见。 于是张四维揣摩了一阵上意,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申时行禀告道:“臣以为不如召何,林两位大臣,当面询问再作决断,如此以免冤枉大臣。” 见张四维如此能揣摩上意,小皇帝点了点头笑着道:“准了。” 于是林延潮,何洛书两名官员被召至御前。 何洛书当然不会放过这令林延潮身败名裂的机会,于是狠狠地在御前告状。 小皇帝向林延潮问道:“林中允,你为何来迟?” 何洛书冷笑一声,心想看林延潮这时还如何狡辩。 林延潮行了一礼道:“臣恳请陛下恕罪,今日臣确有不周之处。” 小皇帝有意替林延潮开脱,沉下脸道:“林卿家,就没有什么话要与朕解释吗?”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林延潮是真迟到了。小皇帝要为林延潮开脱,也要有个借口,林延潮不说就没办法了。 林延潮回禀道:“臣私事不敢扰圣听啊。” 何洛书以为林延潮有什么难以开口,当下走前一步,咄咄逼人地道:“林中允莫非干什么见不得光之事,不敢与陛下分说。” 小皇帝见何洛书如此,不由眉头一皱。 张四维斜眼看了何洛书一眼,心道此人好不知分寸,就是蓄意要迫害林延潮,也不用搞得如此明显吧。 林延潮叹着道:“既何主事一定要我面禀陛下,那我唯有如实上禀,臣之内子恰好于昨夜诞下一子,故而今日臣来迟一步。” “什么?”何洛书吃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他以为林延潮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不敢说,原来是此事。 林延潮的儿子与皇元子,同日诞生,这是喜上加喜之事。 但见小皇帝脸上又惊又喜道:“什么,林卿家之子与朕的长子同日而诞。”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臣实沾了陛下的光。” 百官顿时恍然,难怪林延潮方才支支吾吾,原来是不愿以此事来为自己博天子的高兴。 这剧情反转实在太厉害! “朕与林卿家果真是有缘分啊!”小皇帝向张四维道,“张先生,以为林卿家此事当如何处置?” 此刻就算是白痴也知道天子心意,张四维道:“陛下,臣以为林中允虽其情可谅,但毕竟延误了皇元子之贺仪,臣以为当罚林中允一月俸禄,以示惩戒。” “至于林中允嫡子与皇元子同日而诞,恰逢此吉事,可谓喜上加喜,陛下于皇元子推恩移爱,再如何赏赐也不为过,此圣主之赐,臣不敢越俎代庖,恳请陛下亲裁。” 听张四维说完,众官员深感此贼太奸滑了,处罚交给自己,赏赐交给皇帝,这叫坏人自己来当,好人皇帝来做。 小皇帝点点头道:“林卿家侍驾经年,屡谏有功,朕封其妻为五品宜人,荫其子为正五品锦衣卫千户。” 小皇帝此言一出,百官失声,此赏赐着实太重了,远超过一般大臣的封赏。 ps:上一章是明武宗,不是明穆宗,是我错了,谢谢书友的指正。 再问一个小问题,为何小皇帝会如此重赏林延潮?答案晚上揭晓。 没错,今天三更,这是第二更,晚上还有一更,大家支持一下!各种票票狠狠砸我脸上吧! 七百零四章 赏赐连连(第三更) 百官震惊之余。 何洛书则是大骂自己愚蠢。 张四维说让林延潮罚俸一个月,那有处罚等于没处罚,而天子让林延潮封妻荫子时,何洛书更是当场吐血。 迟到之罪没有被处罚,而林延潮之子仅仅是沾了与皇长子同日出生的光,竟加封为五品锦衣卫千户。 虽说文官与武官同为五品,武官的五品要低了很多,但这也是荫封啊。 林延潮莫非故意在自己面前装傻,就是利用自己弹劾他的机会,在御前道出此事。 原来自己竟被他利用了,我中计了,此子太卑鄙了! 这赏赐看似太重,但在场熟悉内情的几名官员却心知肚明。 特别是身为首辅的张四维,他明白皇帝这一道赏赐林延潮旨意的用心。 张四维是从哪里揣摩出的呢? 小皇帝方才封赏林延潮的旨意里点到,林延潮屡谏有功,这句话很关键,让张四维听出了弦外之音。 什么是屡谏有功呢? 当初小皇帝不承认恭妃,与他肚子里的孩儿,大臣们怎么劝都没用,但林延潮一席话他却是听了。 而今皇长子诞生,小皇帝早就把王恭妃出身低贱的事,丢到千里之外了,现在他只是纯粹沉浸在为父的喜悦中。 由此推恩,林延潮那一番话,为他立下的功劳是多么的大! 要不是林延潮年纪轻轻,就已是正六品高官,否则天子这一次绝对要升他的官了。但年纪轻轻提拔太迅速了,并非朝廷用人之道,故而小皇帝用封妻荫子来酬谢林延潮当初之功。 当下张四维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毫不犹豫地道:“此赏赐于林中允的忠贞而言,丝毫也不为过。陛下圣明!” 其余不明内情的百官,见小皇帝与张四维一致决定,都没话说。他们还以为林延潮纯粹是沾了与皇元子的光而已,实不知里面有这么多的内情。于是他们在感叹之余,唯有一并羡慕嫉妒恨了。 小皇帝又对林延潮道:“既林卿家有此喜事,那么你应天主考的事就放一放,朕另遣他人去吧,在家好好陪护妻儿,你还是回到朕的身边来当差。” 林延潮看向张鲸,张鲸向自己也是点点头。 林延潮知张鲸帮自己在皇帝面前递了话。 去应天当主考固然是好,但怎及这在家陪护林浅浅。何况侍直天子对林延潮而言,还有其他的计划。于是林延潮欣然谢过, 当下皇元子贺仪就结束了。 不少官员都是来向林延潮道贺,一来贺他添丁,二来贺他封赏。 唯有何洛书失魂落魄地站在会极门前,明明是一次揭发林延潮的好机会,为何最后自己又丢大脸?。 但还是有人记得何洛书的,但见张四维缓缓走来,负手冷笑道:“何主事?” 何洛书见了忙躬身道:“下官见过元辅。” 张四维不阴不阳地道:“何主事,你何时当起了御史,检举官员,莫非你在部务上都已实心用事了?” 何洛书不明白张四维为何替林延潮出头,只能垂下头几乎哭着脸道:“元辅,下官有罪。” 张四维冷笑道:“有罪?对了,本阁部记得当初会试时,你还要将林中允的卷子刷下去吧,今日又狭私报复。你平日狭私报复,本辅也不好说,但今日还在陛下御前捣乱,你可有将陛下,本辅放在眼底吗?” 何洛书双腿一软,跪下叩头道:“下官有罪,下官知错了,求元辅饶过下官这一次。” 众官员看着何洛书的下场,都是好笑。林延潮也没去劝解,他也知张四维明面上斥何洛书,实则是在向自己示好。 “汝好自为之。”张四维撂下这句话后,何洛书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众官员看向何洛书,皆知此人仕途完蛋了,得罪了天子,又得罪首辅,这朝堂上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要何洛书是聪明人,立即回家写封辞职报告溜回家,不然他就没有回家的机会了。 与众官员应酬后,林延潮则是赶紧赶回了家中。 林延潮刚回到家中,即回屋与林浅浅一起。刚坐下,这边朝廷封赏的旨意已是来了。 原来这赏赐是锦上添花之事,林延潮又是天子亲信的大臣,故而司礼监,内阁都是加急特办,这赏赐的诏书没有半刻拖延就下达了。 传旨的是乾清宫管事牌子高淮,但见高淮持旨念至封林浅浅为五品宜人,其子荫为锦衣卫千户。 林府上下都是大喜,这小少爷出生第一日即是得到封荫,这是何等的恩典。 林浅浅但觉得不可思议,向林延潮问道:“相公,我不是在做梦吗?” 林延潮握着林浅浅的手,笑着道:“不是做梦。” 林浅浅一笑,笑得格外高兴。 于是林延潮出门向高淮道:“多谢高公公上门传旨。” 高淮笑着道:“诶,这算得什么,状元公以后是要封侯拜相的,咱家看来是要多上门几趟,这先来熟悉下门路。” 林延潮大笑道:“那高公公可是我林某的贵人,以后要常来。” 高淮神秘地笑着道:“不仅是我,今日恐怕宫里来府上赏赐的人,要把你这门槛给踏破了呢。” 林延潮微微愕然笑着道:“高公公,说什么呢?” 高淮笑道:“状元公一会自会知道。” 这时但听门外陈济川赶来道:“老爷,慈庆宫仁圣太后有懿旨下。” 林延潮听说太后懿旨,当下出迎。 但见传懿旨的是,仁圣太后近侍周公公,他一进门即笑着道:“状元公,仁圣太后知你喜事,故而让咱家上门贺喜啊!” 林延潮连忙道:“下官家宅之事,惊动仁圣太后圣听,实在惶恐。” 周公公笑着道:“太后正在王恭妃寝宫里弄孙,她说今日能享天伦之乐,多亏林卿家之功,故赐尊夫人宫衣一件,绸缎十匹,银百两,还有阿胶,鹿茸,人参,燕窝等等。” 仁圣太后虽不是当今天子生母,但这赏赐实在是不菲啊。 连林延潮也是很承仁圣太后之情,连忙向高公公道:“臣谢过仁圣太后赏赐。” ps:有点感冒,但三更还是做到了,另明天继续加更。拜谢大家支持,另外再投投票票吧! 七百零五章 托付 周公公笑着道:“林中允,你不用谢,是太后谢你才是。” 林延潮听了一愕,随即会意,原来自己私谏天子之事,仁圣太后也是知道了。 周公公说话一句不提林延潮当初保王恭妃之功,但每一句都点在这上面。 当然外人看起来只是林延潮之子是沾了与皇元子同日而诞的光,却不知里面有这么多内情。 “这只是下官应尽的本分罢了。”林延潮谦虚地道。 周公公见林延潮不居功,笑了笑与一旁的高淮道:“高公公这么巧?” 高淮行礼参见,笑着道:“今日小的也是奉旨林中允府上传旨,未料到遇到周公公。” 周公公笑着与林延潮道:“此乃喜上加喜啊!” 话才说了一半,这时外头有人道:“老爷,慈宁宫仁慈太后有懿旨下!” 高淮,周公公都知是怎么回事,当下都是笑纷纷道:“林中允,数喜临门,今日之恩典,我还没听说过有哪位朝臣可以媲美的。” 林延潮谦虚道:“这都是天子与两位太后的抬爱,实不敢当。” 于是林延潮与众人一并迎旨,来人是李太后身旁的葛公公。 葛公公一进门也是笑着拱手道:“林中允,恭喜恭喜啊!” 林延潮道:“劳葛公公亲临,真蓬荜生辉!” 葛公公笑道:“咱家怎敢当林中允此言,仁慈太后知贵府之喜也甚是高兴,故命咱家来与你道贺。” “太后赐玉如意三柄,银锭五个赠令夫人。” 林延潮听李太后赏赐也算是颇为丰厚了,但还不是不及仁圣太后。当今皇长子可是李太后亲孙儿啊,对方赏赐却不如仁圣太后。 当然林延潮脸上没有露出嫌弃礼轻了的神色,而是道:“陛下对臣封妻荫子,已是厚恩,又得两宫太后如此厚赏,作为臣下只有铭感五内。” 葛公公笑着道:“不仅如此,还有各宫娘娘的赏赐,来人啊,将礼品都给我抬入。” 葛公公吩咐一句,两宫太后都给林延潮赏赐了,各宫嫔妃也是不能落后,纷纷来‘蹭热点’。 林延潮但见宫里的内监,肩挑着礼箱,一箱一箱的抬入。 周公公笑着问:“好事都赶在一块了,对了,林中允请了奶妈没有?” 林延潮还未说话,高淮笑着道:“怎么周公公要介绍吗?” “老爷外头又有客人来访。” 林延潮闻言道:“一般客人给我回了。” 这时陈济川又入内禀告道:“老爷,是东厂番子。” 提及东厂,朝堂上的大臣们可是人人色变,高淮等人都是讶异,林延潮道:“先让他们进来。” 但见数名东厂番子,带着六名年轻女子来到府中。 林延潮讶道:“这是?” 为首的东厂番子笑着道:“我等奉厂督之命,给林中允挑来六名奶妈子,这六名奶妈子都是京城里好人家的女子,家世清白,这一次给皇元子征选挑下来,厂督说林中允这可能用得着。” 林延潮心道,冯保竟如此细心,还给自己挑了奶妈,这还是与皇长子同一批的奶妈。要知道锦衣卫下设奶(协和)子府,专门为宫里皇子,公子物色奶妈 看来李太后虽不念自己的情,但冯保还是记在心上。可惜林延潮此刻不能受冯保的情。 林延潮拱手道:“有劳厂督挂心,我已是请好了两名乳母。” 东厂番子听了笑着道:“原来如此,那就太遗憾了,小人回去禀告冯公公了。” 东厂番子刚走。 侯在一旁的陈济川道:“老爷,恭妃派人登府道贺!” 听说王恭妃的派人来访,林延潮立即迎至门外。 来人是一名年轻太监,一见林延潮即叩头道:“小人周功拜见状元公。” 林延潮当下扶起周功笑着道:“娘娘刚刚诞下皇嗣,宫里应是有很多忙的,怎敢劳公公来此一趟。” 周功道:“娘娘说,她们母子今日骤得此富贵,都是托林中允之力,此恩娘娘感激在心,永世不忘,故而托小人上门感谢。”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此话从何说起,当初劝陛下都是何翰林之功,我哪里敢自居。” 周功道:“林中允不居功,实是令小人敬佩,其实其中内情娘娘都知道了,宫里有不少人也知道,只是碍着陛下的面子不好直说,故而林中允就不必推辞了。娘娘说林中允是她的恩人,今日闻府中公子之喜,特派小人送薄礼前来道贺。” 周功说完呈上礼单,然后道:“娘娘说了,宫里的赏赐都是太后和皇上所给的,她不敢转赠,故而所取的都是贴身之物。娘娘说她刚刚晋妃还不到半年,所给之礼甚是寒碜,请林中允不要嫌少。” 林延潮见此礼单,都是食用之物,以及金银,却没有贵重器皿,此礼确实不重,但想到恭妃在宫里的地位,能拿出这些也实在不容易。 林延潮当下道:“多谢娘娘之赐,不知娘娘诞了皇子后,身子可好,府中有些滋补的药材,可托公公转交给娘娘,略尽臣子的心意。” 周功感动地道:“这如何使得,林中允此番情谊,娘娘定记在心中。娘娘诞下皇子后,太后命太医亲自看顾,所用也是命御用监呈最好的选,这倒请林中允宽心,只是……” “只是什么?” 周功忽然垂泪道:“只是娘娘却不甚开心。” “这……”林延潮猜到了什么。 周功道:“林中允,请恕咱家说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娘娘诞皇子后,陛下甚是欢喜,看了皇子数趟,却唯独没有见娘娘一面。” 听了周功的话,林延潮是唏嘘,真是最是无情帝王家。看来小皇帝是根本不喜欢恭妃啊。 周功哭着道:“娘娘不得陛下欢心,在宫里无依无靠。娘娘说她恨自己为何非要入宫,若早知如此倒不如作一名民间女子。只是娘娘说皇长子却是无辜的。娘娘自己无所谓,但皇长子怎可步步艰险地处在皇宫之中。” “故而娘娘托我带话给林中允,说满朝之上唯有你乃忠贞之臣,又深得陛下信任。娘娘恳请林中允能替娘娘看顾皇长子。若将来有出头之日,娘娘与皇子一辈子对林中允的恩德感激不尽。” 七百零六章 出谋划策(第二更) 面对马功,或者说是王恭妃的请求,林延潮有些为难。 这位皇元子,八成就是历史上的明光宗,一直不受万历皇帝待见那个皇子。此外林延潮记得历史上因这个皇子引发了''争国本''事件,朝堂上吵作了一团,不少官员因此被摘掉乌纱帽。 这个时空王恭妃依旧不受待见,至于如历史上万历是否能作四十几年皇帝,什么都不得而知,未来仍是一片混沌。 林延潮只是知道,眼前王恭妃朝自己求助,自己是帮还是不帮? 若小皇帝依旧不喜欢王恭妃,自己支持她,不是成了插手宫闱之事。与皇帝意见相左,如此林延潮还能怎么当幸臣啊? 但若是不支持,万一将来皇元子成了皇太子,再登基为皇帝,那么几十年后,林延潮也会因今日的拒绝而后悔。 就目前而言,支持王恭妃,只能当作投资,没有短利可图,不支持,几十年后则有隐忧。 林延潮需想一个两全其美之道来。 对于王恭妃而言,出身低微,又让皇帝成了笑话,将来再获得皇帝恩宠的可能性很小。 但后宫中的女人,哪个人的政治智慧,都不容低估。王恭妃居然懂得找自己帮忙,足以见她不是一个简单女人。 林延潮道:“马公公,臣何德何能能被娘娘青眼有加。陛下于妃子之爱宠,对皇子之偏爱,一切皆系于圣心所在。臣就有能力劝陛下修政爱民,却不能劝陛下喜爱哪位妃子和皇子多一些。” “不过娘娘大可放心,皇元子诞生,深得两位太后喜欢,这时候不会有人不利于皇元子。娘娘母凭子贵,在后宫也可高枕无忧。至于如何能令陛下更喜欢娘娘,此非臣所能谋,而在于娘娘。” 马功急道:“可是陛下其他妃嫔终会有皇子出的,如陛下近来所喜郑淑嫔,简直宠冠六宫。不说娘娘,就是皇后的坤宁宫陛下也有半年没去了。” 林延潮肃容道:“娘娘有子,郑嫔无子,只要皇后无嫡子出,那无论如何名分大义都在娘娘一边。娘娘只需记得这一点就好了。” 马功听了林延潮的话,从中猜测道:“难道林中允的意思是,只要皇后无子,那么朝堂大臣就会拥立皇长子……” 林延潮心道,果真马功还是露出了心底盘算。 林延潮斥道:“陛下春秋正盛,你谈论这作什么?这个念头不提说出来,就是放在心底想也很危险,你若不想给娘娘惹来麻烦,这个念头此后都不要再想。” 马功为林延潮训斥后立即道:“林中允,是我失言。” 林延潮缓缓道:“再说,你也误解了我方才的话,我的意思是,若以后皇后没有皇子所出,圣心又不在娘娘身上,娘娘若要保得皇长子,当如何办呢?” 马功猛然惊问道:“莫非林中允的意思是……是让娘娘将皇元子给皇后寄养吗?”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我没有这么说,一切靠娘娘自己去抉择,身在后宫若无子嗣,庸庸碌碌一生也就罢了,但即有皇长子在,除非陛下早立储位,那么娘娘一生都风波不断。” “无论娘娘作何打算。皇后都是六宫之主,身居坤位,有名分大义在身,努力结好都不会有错。娘娘虽有皇元子,但切不可自恃,反而要比原来对皇后更恭敬才是。记得无论陛下现在宠幸谁,皇后才是娘娘唯一可依持的。这点浅见是臣唯一可以帮娘娘的,其余请娘娘自己保重。” 马功听了林延潮的话,心想对方虽没有实质性的帮恭妃什么,所出的计谋也非什么奇谋。 但胜在光明正大,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就算直接拿出与皇帝直言也没什么。 马功感激地道:“宫中人人都道林中允智谋过人,乃当世良平,今日一谈果真不虚,娘娘她日若得富贵,必不忘林中允今日之谋。” 林延潮笑了笑道:“哪里话。” 送走马功后,林延潮回到屋里,见林浅浅醒了,就与她闲聊, 林浅浅问道:“怎么连两宫太后,与各宫嫔妃也有赏赐?不过沾了与皇长子同日而诞的好处,太后也不用这样吧!” 林延潮将其中缘由与林浅浅说了。 林浅浅听了喜道:“相公,你这是种善因得善果。难怪两宫太后,冯保都要与你送礼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也没特意帮的,只是此事陛下确做的不对,我尽为臣子的本分。” 林浅浅又叹道:“恭娘娘贵为皇妃,竟也有这般多苦恼,却不如我们老百姓家。” 林延潮叹着道:“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家也不例外就是。” “那恭妃娘娘如此可怜,相公你可要多帮她。” 林浅浅与恭妃同日产子,自是对恭妃格外的同情。 林延潮笑着道:“那也要力所能及,你相公不是万事万能的。” 见林浅浅有些为恭妃担心,林延潮岔开话题当下道:“今日两宫太后与诸嫔妃赐了不少礼物呢,你要不要看一看?” 林浅浅笑道:“我还要在床上养着身子,不能下床呢。” 林延潮笑道:“那我命人搬进屋里给你看看,另外安置在哪也得你说的算。” 林浅浅点点头,眼底满是期待。 于是林延潮命人将礼箱抬进屋子。 一一端来给林浅浅看了,林浅浅拿在手里把玩,一会说这太后所赠的玉如意甚好。 一会说这宫里嫔妃所赠精致。 林浅浅一样一样地看过,然后眉开眼笑地道:“果真是宫里之物,做工就是比咱们民间精细。” 林延潮道:“这寿哥下个月就要大婚,我们捡一些宫里的珍宝,赠给大嫂吧!” 林浅浅见了又几分不舍,嘟嘴道:“就甄家那样势利的人,真不想送什么东西给他们。” 林延潮笑着道:“那是给大嫂的,大嫂以后嫁过来就是我们林家的人了。” 于是林浅浅依言挑了几样,剩下的其他礼品,林浅浅叮嘱下人收好,哪一样放在哪里,哪一样作什么用途,都是一一亲自吩咐,井井有条。 七百零七章 封爵之议 中极殿内。 小皇帝一面吃着油桃,一面翘着腿,毫无君王之尊的躺在龙椅上。 自从张居正致仕后,李太后也是身居佛堂,现在含饴弄孙,不插手政事。 故而小皇帝无人约束后,也是越发放纵自己。 以现代的教育证明,一个人,少年时被压迫越很,但长大后压迫接触,那么就犹如紧绷的弹簧,反弹得更剧烈,行事会比少年时更肆无忌惮十几倍。 如天子今日将龙足踏在御案上,换了以往简直不敢想象。 被张居正见了还不给大骂一顿,但现在殿内的张鲸,张诚等人哪个敢劝,唯有冯保,张宏来了,小皇帝才会给他们几分面子。 “王卿家,这桃子挺新鲜了,你尝尝。”小皇帝指了指。 王家屏拱手道:“臣职守所在,不敢越矩。” “林卿家!” 林延潮也是拱手道:“谢陛下恩赏,臣不敢越矩。” “你们真是的……算了,朕看奏章吧!”小皇帝长长打了个呵欠。 皇元子诞生,乃是大喜事。 林延潮凭此封妻荫子不说,其余宗室外戚朝臣也是眼巴巴的望着皇帝都拨些赏赐下来。 现在林延潮重返禁中后,小皇帝面对的就是这些大事。 小皇帝拿着奏章看了几眼,就不耐烦地丢在张鲸脸上道:“朕赖得看了,你给朕念念。” 张鲸拿着沾着油桃汁水的奏章念至道:“陛下,内阁拟请王道亨为锦衣卫带俸指挥。” 小皇帝问道:“王道亨是谁?朕怎么没听过?” 张鲸禀道:“小条上说王道亨是乃恭妃娘娘的兄长。” 小皇帝却皱眉道:“这怎么行?朝廷官职岂可随意封赏,王卿家,你怎么看?”从小皇帝的话中可知,小皇帝对恭妃确实不怎么样。 王家屏道:“陛下带俸指挥,就是享受俸禄,但没有任事的闲散官员,内阁此拟也只是循例,不算太过。” 小皇帝摆了摆手道:“好了,朕允了,取给大伴过目。” 张鲸于捧着奏章走至殿外,交给殿外太监,然后返回殿内。 张鲸又念至:“内阁拟请,为两宫圣母徽号各加二字。” 小皇帝不满地道:“两字太少,朕皇长子诞生,仰仗两位母后甚多,岂可只加两字,要加就加四字,令内阁改拟。” 张鲸批示后,交王家屏送至门外,直接送至内阁。 张鲸又念至:“内阁拟请,皇亲武清伯李伟晋封武清侯。” 小皇帝毫不犹豫地道:“朕允了,请大伴过目。” “内阁拟请,冯保弟侄一人为都督佥事,太监张宏,慈庆宫,慈宁宫,乾清宫各管事牌子,各荫家人,或荫锦衣卫指挥,锦衣卫千百户等官职。” 小皇帝点点头道:“朕允了,交给大伴。” 片刻后,奏章即勾选朱笔交了回来,前两封都遵照小皇帝意思办了,而最后一封却没有落朱笔。 小皇帝看了问道:“为何第三封没有批红?” 送奏章来的张大受道:“陛下,冯公公说,此奏章不合情理,故而没有允。” “为何不合情理?” “这小人不知。” 小皇帝见张鲸频频使眼色,当下道:“大伴侍候朕十几年,劳苦功高,若他辞了不允,那么宫里其他内监也不敢领赏,你让大伴与内阁好好议一议。” “是。”张大受领命退下。 小皇帝看向张鲸问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张鲸道:“是陛下,听闻之前冯珰吩咐内阁张先生,想要封爵。但张先生以本朝没有这个先例为由,回绝了冯珰。” “什么大伴竟要封爵?”小皇帝惊怒道。 “陛下息怒。”张鲸脸上浮出喜色。 小皇帝向王家屏,林延潮道:“本朝如何议爵的?你们给朕说一说。” 王家屏出班道:“回禀陛下,我大明之爵位,唯有公,侯,伯三等,没有子,男二爵,若异姓封爵,最少也是伯爵,祖制‘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后来又添衍圣公后裔,驸马都督,外戚等亦可封爵。” “那本朝有无内官封爵之说?” 王家屏道:“这似从未有过。” 小皇帝又看向林延潮问道:“真的没有吗?林卿家你熟知典故,你说说看。” 林延潮自是知道,宦官封爵,乃是大忌,以往高力士,童贯都封过爵,但本朝却没有这个例子。 林延潮不愿开罪冯保,但也不能不实话实说,于是拿捏了下分寸答道:“启禀陛下,确不曾有过。昔年刘马儿以军功议爵,内阁不允,后朝廷授其侄刘聚为宁晋伯。” 刘马儿就是刘永诚,这是与郑和齐名的太监,三次跟随明成祖北征蒙古,以内官典兵。 按道理军功封爵这一条,刘永诚已是够资格了,但文官阶层仍不同意,说内官封爵,不可以开这先例。 最后朝廷折中一下,让刘永诚之侄刘聚为宁晋伯,刘永诚自己没有得爵。即便如此文官阶层还是不满意,整天挑刘聚的刺。 林延潮举出这个例子言下之意,冯保的功劳比不了刘永诚,是不能封爵的。但退一步来说,你冯保不封爵,你也可以学刘永诚刘聚,让子侄封爵。 林延潮这个回答,不仅说了事实,还给了天子一个参考。 故而小皇帝甚为满意。 这时张诚道:“陛下,内臣听闻冯珰曾私下说过,这一次皇元子诞生,武清伯都能晋侯爵,为何他不能封爵呢?他为陛下大伴十几年,功劳还不如武清伯?” 小皇帝听了拍案怒道:“武清伯可是朕的外公!” 林延潮在殿上也觉得冯保此举实在是不智啊。 他这一次击败了张四维,让梁梦龙任吏部尚书可谓大获全胜,故而得意之下,请求封爵,也算成为大明第一个封爵的太监,青史留名。 但冯保没料到,首辅张四维会不肯。 不说张四维与冯保是不是一条心,只要他敢答允冯保封爵,御史弹劾张四维的奏章,第二天就会堆满皇帝的案上。 无论怎么说内官封爵,本朝没有这个先例。所以张四维这一次回绝冯保的意见,也是正当理由。 刘瑾,汪直在的时候,都没有这个念头,扳倒刘瑾的张永提了一句,但被文官上下喷了回去。 他张四维就算有此心,也不敢给冯保开此先河。 七百零八章 悬鱼(第二更) 文渊阁里。 张大受坐在张四维面前冷笑道:“这么说,张老先生是真不答允了宗主爷封爵了?” 张四维捏须道:“非吾不愿答允,实是本朝没有这个先例。” “没有这个先例,就不能开此先例吗?”张大受咄咄逼人地道。 张四维道:“开了,唯恐满朝清议。” 张大受冷然道:“张老先生,你别忘了不是宗主爷,你焉有今日?此番之事,你让宗主爷很不高兴。” 说完张大受拂袖而去。 张四维道:“不送。” 张大受走后,董中书入内,看了一眼阁外,然后走至张四维面前问道:“相爷,这张大受什么东西,竟也敢在你面前放肆。” 张四维道:“狗仗人势而已。” 说完张四维返回公案,坐在那草拟条陈。 董中书道:“相爷,眼下言台,都是你的门生,未必没有一拼之力。我看不如来个鱼死网破,纠集门生们一并弹劾冯保,赌一赌天子是否站在我们这边?” 张四维摇了摇头道:“且不说能不能成,冯保掌握东厂,到处都是东厂番子,若消息走漏,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听了张四维的话,董中书身上一寒问:“相爷,那我们该怎么办?” “忍一忍。” 董中书不忿道:“冯保手下的奴才,都敢在相爷面前放肆,我们这是要忍到什么时候?” “忍到这奏疏写完之时。” 董中书不由讶然问道:“相爷,这是什么奏疏?” “皇长子诞,内阁请陛下晋封与大赦之奏疏!” “晋封何人?” “朱赓,王家屏,陈思育,陈经邦,许国……林延潮。” 董中书笑着道:“这可都是陛下亲信的大臣啊,那大赦何人?” 张四维道:“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王用汲、余懋学、朱鸿谟、赵应元、傅应祯、赵世卿、邹元标……” 董中书吃了一惊,瘫坐在椅上,半响方颤声道:“相爷此……此请你三思啊!” 张四维问道:“有何不妥?” 董中书道:“这些都是昔日反对张江陵的大臣。” “正是他们是昔日反对张江陵之人,否则他们不会出力帮我推翻冯保。” 董中书明白张四维,目光一凛道:“相爷,此策高明,宗室,豪族苦张居正久矣,相爷正好借用他们之力来扳倒冯保,及朝堂上的张居正余党。” 董中书又犹疑道:“可是眼下张江陵仍是在,若被他知?”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我方接到顺德府知府来信,张江陵在顺德府官道上病重,现已是在驿馆住下。张江陵他命不久矣了,若他在,我岂敢写此奏疏。” 董中书点点头,然后道:“对了,相爷,张江陵讨厌的海刚锋就要进京了!” 却说林延潮回府,这刚下马车,但见府门前于伯等五六个门子无不掩面,拦着一个人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家老爷不收这等之礼。” 林延潮也是感叹,官场上的歪风邪气,自己虽除应天主考,但送礼之人不见减少,反而比以前更多了,真是一群趋炎附势的人啊! 林延潮对陈济川吩咐道:“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不久陈济川领着一人来到林延潮面前道:“老爷,就是此人来送的礼。” 林延潮看向对方,但见此人穿着旧布袍,布袍上打着好几个补丁。 林延潮奇怪,来自己府上送礼的非富即贵,就算是管家下人也是平日颐指气使的主,怎么会有打扮得如此寒碜的人来送礼呢? “这位是?” 林延潮身为六品官员,又是斗牛服加身,与三品大僚也可抗礼。 但那名下人却没有丝毫畏惧,只是平揖道:“小人是海刚峰府上的下人,敢问这位是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林老爷吗?” 林延潮一听是海瑞的下人,吃了一惊问道:“原来是海青天府上,我正是林延潮,海青天来了京师了吗?” 这名下人道:“老爷昨日已是在京师的琼州会馆住下了。” 堂堂前应天巡抚,来京居然与士子们一起挤住在会馆,这清廉之名果真不虚啊。 这下人道:“老爷说了,林老爷于他有举荐之恩,他本该来府上拜谢,再商讨顺天府兴办义学之事。但老爷又想公事岂能商议于家宅,此非君子门无私谒之道,故而老爷命小人上门来拜会,说他日在公堂之上,老爷再请教林老爷有关‘兴办义学’的高见,并送上薄礼,不成敬意。” 听说海瑞给自己送礼,林延潮笑着道:“天下皆知海青天两袖清风,我怎敢劳他送礼,实不敢当。” 下人道:“林老爷不要客气,老爷说了不过是家乡特产,不值几个钱的。” 说完林延潮但闻一股剧烈的鱼腥味传来。 林延潮不由举袖掩鼻道:“这是?” 下人道:“老爷所赠之礼乃一筐咸鱼。” 林延潮,陈济川,展明等人皆是失色心道,一筐咸鱼?还是家乡特产? 还从几千里外的琼州来的?难怪这味道如此酸爽。 陈济川,展明也都是在心底腹诽,老爷举荐海瑞为官。海瑞去却赠他一筐咸鱼,真是好小气,传出去老爷不成了官场上的笑柄。 下人续道:“老爷此来进京,就带了一车咸鱼,京中六部九卿皆有赠之,老爷说林老爷才智无双,必能明白他的用意。”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对展明道:“你将此咸鱼在府门前挂起。” 众人都不明白林延潮此举之意,但林延潮吩咐下,展明还是去作了。 咸鱼挂起后,林延潮对海瑞下人道:“请转告海青天,他这一番教谕,我定记在心底。” 那下人对林延潮一揖后离去。 下人走后,陈济川则不解地向林延潮问道:“老爷,海青天送此鱼给你是何意?你又为何将鱼悬在门前?” 林延潮道:“昔日有一名官员名为羊续,有人赠鱼给他,羊续将鱼挂起,第二次此人又来赠鱼,羊续就将之前所挂之鱼指给他看。故而后人用羊续悬鱼这句话,来言居官清廉,不受贿赂。” “故而海青天赠鱼,吾当悬鱼。” 听林延潮这么解释,陈济川,展明都明白了。 七百零九章 皇帝对青睐 却说林延潮在翰林院有一同僚,名为沈自邠。 沈自邠是万历五年的进士,后为庶吉士,留馆后授检讨之职。在翰林院时,他为人低调,话不多说,与林延潮只是点头之交。 当然这里说的不是沈自邠,而是沈自邠有一子名为沈德符,万历六年出生,眼下不过四五岁,与父亲一并寓于京邸。 因父亲之故,沈德符从小耳濡目染,听了不少朝野故事,父亲交游朋友也多达官显贵,从旁人那也得到不少第一手材料。几十年后,沈德符将所见所闻之事,写成了一本名为《万历野获编》之书。 书中论及嘉靖,隆庆,万历数朝帝王,大臣之事,颇为详细,故而为后世读书人津津乐道。 万历野获篇,词林卷中,有载悬鱼一条。 悬鱼里面写到。 万历十年春,江陵致仕,上拟用海刚峰起复。海刚峰携一车咸鱼北行,入京时取鱼赠六部九卿。时人闻之咸鱼,皆掩其鼻,疑讥鲍鱼之肆,不知纳是不纳。 时林侯官值日讲起居,独悬鱼于门,效羊续故事,士林传为美谈。 当然这是书里说的,难免失真。 事实真相是,次日林延潮至讲官值庐时,此事却成了王家屏,朱赓口中的笑柄。 王家屏一贯与林延潮开惯了玩笑,毫不客气地道:“海刚峰是宗海你向陛下举荐的,按理而言,宗海你算是海刚峰半个举主。他竟赠你一筐咸鱼,此事传出去不独是我们,官场上的同僚都在笑你。” 说完王家屏,陈思育,黄凤翔等人都是大笑。 林延潮也是很是无奈。 官场有座主,荐主,举主之说。 座主就是考试里的主考官,荐主一般是房考官,或是向主考官引荐的权贵,至于举主则是你任官后,其他官员向天子或吏部举荐你,称为举主。 这一次海瑞起复,是林延潮在天子面前举荐的,虽说官职还未任命,但林延潮称为海瑞半个举主也是可以的。 官场里重举主。 官员碰到举主是要持门生之礼的,而且还要送礼谢荐,送个几千几万两银子不为过的。但海瑞只送了林延潮一筐咸鱼,这传出去不是被官场上的人笑话。 林延潮笑着道:“忠伯兄,你这么说就太看不起小弟了,举主之事,乃官场陋规。吾举荐海刚峰,乃是出自公心,不为私请。海刚峰清廉之名,天下皆知,小弟怎会敢贪他的谢荐呢?” 王家屏笑着道:“宗海,你就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朱赓亦是笑着道:“宗海谢荐倒是罢了,我怕你是重蹈徐华亭覆辙啊。” 林延潮知朱赓所指,当时嘉靖要欲杀海瑞,当时为首辅徐阶所救。后来海瑞为巡抚时,却清丈徐阶所占私田。徐阶写信给海瑞求情,海瑞却是油盐不进,还将徐阶的弟弟拿下。徐阶大怒下,骂海瑞白眼狼,简直恩将仇报,于是写信让张居正把海瑞罢官。 被当时之人讥讽为,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朱赓这么一说,是提醒林延潮,千万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当然王家屏,朱賡的提醒也不无道理就是。 片刻后。 王家屏与林延潮往中极殿侍直。 路上王家屏对林延潮道:“宗海,与你说实话,海瑞此人不怕死,不要钱,不吐刚茹素,真是铮铮一汉子,吾常钦佩之,但若让海瑞执政,恐怕会真坏了国家大事。我知兴办义学之事,乃你之政柄,但若交给海瑞来办,怕不那么顺利。” 林延潮点点头,这就是当时官场上大多数人对海瑞的看法。 林延潮对王家屏道:“忠伯兄,请你相信我看人的眼光。” 王家屏见此就不再说了。 二人到了中极殿后,一见面小皇帝即笑着向林延潮问道:“林卿家,海瑞那一筐咸鱼滋味如何呢?” 林延潮闻言不由老脸通红,此事居然都是上抵天听了。 不仅小皇帝一副揶揄的样子,连一旁的张鲸,张诚等人也都是笑意。林延潮心想果真海瑞一举一动都是引人注目,几乎成为官场标杆。他昨日才送的礼,今日已官场上下皆知,甚至传至皇帝耳里。 林延潮只能道:“回禀陛下,咸鱼之味,臣倒是不知,只是将鱼悬于门外。” “嗯,羊续悬鱼,这典故朕还是从你身上知道,”小皇帝笑着:“不过林卿家你荐海瑞起复,此乃一片公心。海瑞赠你一筐咸鱼,虽是馈赠之意,亦足见他是一位清介之臣。” 林延潮拜道:“臣只知为陛下办事,陛下提拔选用哪位大臣,都是陛下的恩典。何况臣从未想过举荐海瑞,图他的回报。” 小皇帝笑着道:“朕当然知道你的意思,朝堂上那么多大臣举荐他,不独你一人,海瑞可谓是负士林之望。你看看海瑞这人刚到京师,奏疏已抵朕的案头数日。” 小皇帝举起奏章道:“海瑞在奏章里说,自己年事已高,身体已衰,故而不怕得罪人,愿效仿古人尸谏,他言朕励精图治十余载,但是国事仍未好转。这是为何?乃朝廷对官吏的刑罚太轻了。大臣们说朝廷对士大夫要以礼相待。但对士大夫以礼相待,又以何待百姓?” “海瑞建议朕恢复太祖时严刑峻法,枉法八十贯的一律绞死,贪官污吏剥皮囊草,以启整顿吏治之效。” 小皇帝谈及海瑞的谏言,颇有认同之感。 殿内众臣都是不说话,林延潮心想枉法八十贯都是绞死,那么当今朝堂恐怕就没有几个活着的官员。 但在场之人,无一敢言,说海瑞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不是自承自己就是贪官吗?王家屏给林延潮使了个眼色,大意是若天子真听了海瑞的话,天下官员都要找你林延潮算账了。 所以众人只能对海瑞之言表示附和。 小皇帝点点头,也觉得自己选拔了一位能臣,他悠然望向殿外道:“海瑞真乃忠臣,句句为肺腑之言,朕恨不能早日与他一见。” 接着小皇帝对张鲸问道:“海瑞到了吗?” 张鲸答道:“启禀陛下,海瑞正在殿外跪候。” 小皇帝肃然道:“宣!” 于是张鲸来至殿外高声道:“陛下有旨,宣海瑞觐见!” 七百一十章 奏对(第二更) 张鲸说完后,殿外的八名大汉将军即高声道:“陛下有旨,宣海瑞觐见!” 宏亮的声音,闻于殿上殿下,会极门外经过的官员,乾清门附近行走的内监,都听到了此声。 一位是名垂几十年,以清廉著称的名臣。 一位是年少登基,刚刚掌权亲政的帝王。 二人相见不知会如何呢? 中极殿外,年已六十八岁高龄的海瑞,穿着一身素袍正在跪侯。 听得圣旨后,海瑞朝中极殿重重磕头,眼眶中泛泪大声道:“草民接旨。” 说完海瑞颤颤巍巍地起身,缓缓地走至殿上,到了殿上后对小皇帝重新又行三拜五叩之礼。 林延潮见海瑞行礼腿脚不便,行礼却一丝不苟,身上的素袍虽浆洗得洁净,但已是极旧,果真如传闻那般清介刚直。 小皇帝初见海瑞有些惊讶,不由道:“海卿,怎见如此苍老?” 海瑞抬起头道:“回禀陛下,草民嘉靖二十八年中举,嘉靖三十三年释褐,至今已有三十年,怎能不老。” 小皇帝唏嘘道:“朕欲励精图治,日夜盼良臣辅弼。海卿贤名,朕自幼听闻,本欲雅重,怎奈……” 海瑞朗声道:“陛下,草民虽年纪老迈,但还有一腔热血。草民年少时,有人问草民,君子何以有志为官,草民答说,为官出于恻隐和义愤,见百姓饥寒疾苦而心怀恻隐,见百姓被欺压而义愤难平,而不是为自己谋私利。” “故而草民为官以来没有虑过自己一日的前程,心底只有百姓以及朝廷社稷,故而草民虽已年迈,奈何此血未凉!” 海瑞这话说完,不仅小皇帝,连王家屏,林延潮,甚至张鲸,张诚之辈也是神色震动。 在场众人都是听惯了马屁话,什么阿谀之词,也是信手捏来。但听得海瑞说得,却是触动情绪。 小皇帝神色为之一动,亲自走下台阶亲自将海瑞扶起,挽起臂道:“海卿忧国忧民,朕亦触动,你的条陈朕看了,很受触动。” 海瑞垂首道:“陛下,大明吏治之败坏,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是从太祖之后,一日烂胜一日,故而有今日糜烂之势,此非陛下之责也。” 林延潮听了这话心道,我勒个去,海瑞你这话讲的。 其余人听了也是掩面,这等话也唯有你海瑞敢在天子讲得出来,他这话几乎将当今官场上所有官员都骂了一遍,不过又是大实话。 小皇帝却十分听得进去道:“海卿请继续说。” 海瑞道:“草民仅举一个例子,这一次草民携一车咸鱼入京,赠六部九卿,有人恶其臭,有人以为草民讥他为小人,独林中允一人,将此鱼悬于门前。” 听海瑞这么说,小皇帝看了一眼身旁的林延潮。 海瑞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有人见咸鱼,只记得‘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此言,以为我讽其贪。有人见咸鱼,却能以悬鱼纳之。故而同样是一条咸鱼,仁者见仁矣。” 见海瑞重重夸奖了自己,林延潮不由老脸通红。 林延潮心道,海瑞这话传出去,自己不是成了官场上的众矢之的。 于是林延潮立即道:“海前辈之言,晚辈实不敢居之,只是晚辈想海前辈与晚辈素不相识,如何也不会讥讽下官。” 海瑞道:“林中允过谦了。” 小皇帝对林延潮甚是满意,然后对海瑞道:“按海卿这么说,不收你咸鱼之人,都是贪官了?” 海瑞道:“不可这么说,只能说官场上世风日下,有的官员并非想要贪腐,但碍于情面,或是同僚皆取,我为何不取之心。由此一鱼不能知清浊,但可知有否问心无愧。” 听海瑞之言,林延潮此刻只能送上一个大大的‘服’字。 王家屏,张鲸,张诚脸上的表情,也是我愿意献上膝盖的样子。 小皇帝当然是‘朕有所得’,来回踱步了一阵问道:“故而海卿家觉得要整顿吏治,需用重典?但依太祖时之刑法,凡官员枉法八十贯的一律绞死,贪官污吏剥皮囊草,这会不会太严苛了,近于程颐折柳。” 程颐是二程之一,北宋理学大家,有一日程颐侍经筵,见宋哲宗凭槛,折断一新生的柳枝,于是程颐谏道,方春发生,不宜无故攀折柳枝。 宋哲宗听了很不爽,将柳枝重重掷于地上,觉得程颐你们这些儒生太过严厉,于是疏远了他。 故而有读书人道,遇到孟夫子,好货好色都自不妨。遇到了程夫子,柳条动也不能动,真惨啊!真惨啊! 海瑞肃然道:“昔日灵帝征安阳魏桓为官,魏桓不往,乡人问为什么?魏桓说,今天子后宫数千,陛下可会同意减一些,厩里马匹万匹,你说天子可会同意减一些?乡人说不行。魏桓说那我此去,生行死归,有什么用呢?” “陛下,人性如此,灵帝不肯减美女骏马,贪官岂可减贪墨,譬如贪八十贯不杀,那八百贯杀不杀?那贪八百贯杀,则官员皆贪七百九十九贯,不肯减一贯矣。” 听了海瑞这话,小皇帝面色有些不太好。 林延潮也是为海瑞暗叹,这话规劝来看是没错,但是不该拿灵帝的例子来说。 因为朝臣都知道小皇帝年轻,故而好女色,也喜欢骏马。海瑞这么说,显然有以灵帝之事,借古喻今来劝谏,或者是讽刺小皇帝。 小皇帝沉吟了一下道:“海卿之言,朕有所得。在京兴办义学,是朕亲政以来第一要政。林卿在朕面前保荐你,朕相信他的眼光,也相信海卿之能。” “朕决定你与林卿商议一下,拿出一个条陈来,给朕过目。” 海瑞与林延潮一并道:“臣(草民)遵旨。” 从中极殿离开后,林延潮与王家屏同行。 林延潮与王家屏笑着道:“忠伯兄,今日一见,你是否还以为海刚峰‘可以傲风雪而不可充栋梁’?” 王家屏默然半响,然后道:“我只知陛下让你与海刚峰共议条陈,此非易事。在此愚兄好言劝你一句,千万小心,莫要得罪了海瑞。” 第七百一十一章 固执 日讲官值庐里。 值吏给林延潮,海瑞二人端上茶。 那值吏平素还好,但听闻对方就是名声赫赫的海青天时,端茶的手,也是一直在颤抖。 海瑞从头到尾拘着脸将茶水喝完,看都不看对方一眼,但尽管如此那值吏仍是颤栗不止。 喝完茶海瑞一副公事公办地样子与林延潮道:“既有圣命,我们也不寒暄了,老朽开门见山了,直言之处请宗海见谅。” 林延潮道:“岂敢,前辈以为兴办义学,当从何而起呢?” “吏治不整治,兴办义学不可谈,”海瑞一句定下了基调,“天子一日未恢复太祖时严刑峻法,兴办义学之事就暂且搁置。” 林延潮心道天子是让我们来谈兴办义学的,你海瑞却关心吏治之事。小皇帝现在分明没有整顿吏治的决心,你这么说,他岂会听得进去? 林延潮道:“晚辈以为现在吏治难以根治,需以教化为先,再徐徐图之。” 海瑞摇了摇头道:“宗海,你为政经验尚浅,吏治为根,事功为实,根若腐朽,什么果子也结不出来。你切不可贪图一时功绩,为求升官,反而更令老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前辈……”林延潮刚要开口解释,海瑞却没有想让自己说的意思,打断林延潮继续道。 “老朽曾向世宗上书,言革新吏治,不过是一振作间而已。二十余年转眼已过,世宗未办之事,令天下吏治愈坏,再不图刷新吏治,大明就亡了。” “如一绳索,打了绳节,初时尚可解,但此后不去理他,绳节反是越绞越紧,你已无力解时,如何处之?唯有一刀切开,如此绳索也是断了!老朽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海瑞做势用手一斩,将道理说完,却根本不给林延潮解释的余地。 林延潮调整了下思绪道:“前辈所言确比晚辈深入,但这一次陛下命前辈与晚辈所商只是兴办义学之事,至于整顿吏治,晚辈愿与前辈一并上书,恳请陛下另请大臣整治,你看如此行吗?” 林延潮话说得委婉,但实际上意思是咱们干咱们该干的事,其他的就不要瞎操心了。 海瑞道:“老朽进京非为兴办义学,而是蒙陛下召见,要谏言革除吏治之弊,之后天下大事方有可图。吏治不清,无事能有作为,又何况兴办义学?” 林延潮问道:“若是陛下不答允呢?” “唯有死谏。”海瑞朝北拱手,神色从容。 林延潮眼皮一跳,袖子下的双拳却已早早攥紧。 海瑞看了林延潮一眼道:“此事宗海不要参合了,进谏的条陈老朽会单独向天子上禀,若有什么事,老朽一力当之就是。” 什么叫一力当之? 海瑞是林延潮向天子举荐的,若是海瑞触怒的天子,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自己也要跟着背锅。王家屏说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于是林延潮与海瑞不欢而散,来到外间,但见王家屏,朱赓都在。 林延潮向二人摇了摇头,将与海瑞所谈之事,与二人说了一番。 王家屏,朱赓对视一眼,一副我早料到如此的表情。 朱赓对林延潮道:“宗海,君子之道,唯有忠恕二字。忠者无二心,恕者了人了己。” “海刚峰不了己也不了人,旁人都需顺着他意思来,甚至连天子不合其意就要死谏,这样的大臣如何能居庙堂之上呢?” 王家屏负手道:“先前在殿中,我观陛下也有后悔之意。他用海刚峰一是欣赏他的清廉,二也是从于天下舆情,但今日海刚峰谏陛下不许沉迷女色,以及养马驰射时,你当场也看到陛下脸色有多难看。” 朱赓亦道:“以往陛下在中极殿面试在野大臣,若合圣意都会当殿立即授官,听宫里说,陛下连礼部侍郎的位子都给海刚峰留好了,一旦应对合意,就当殿授官。” “但这一次陛下却令海刚峰回去与你商议条陈再奏,显然是对海刚峰十分不满,故而有保留之意。若海刚峰还是如此执拗,陛下必不会重用他,唯有外放,到眼不见心为净的地方,让他折腾。”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两位兄台之言,宗海都知道,只是兴办义学之事非海刚峰不可。” 王家屏,朱赓听了都是不能理解。 朱赓进前一步道:“宗海,都到这地步,你还在想着让海刚峰办此事来?这不是把自己也往坑里带吗?听为兄一句,趁着海刚峰彻底得罪天子之前,你立即想办法与他撇清干系。” 王家屏斜了一眼朱賡道:“你这怎么说的,现在撇清干系来得及吗?再说惧上意而绝交也非君子所为。可是宗海你要知道海刚峰已是触怒天子,陛下念在以往之情,于海刚峰之事上不迁怒于你已是万幸,可你现在切不可再执着此事,更不可因举荐海刚峰之事顶撞了陛下。” 朱赓对林延潮道:“宗海听忠伯的话吧,你我乃侍直天子近臣,若陛下垂询,参赞枢务是可以,但切不可指手画脚,分寸在哪里,你一定要清楚。” 林延潮看向王家屏,朱赓知二人都是一番好意,于是点点头道:“多谢两位了,既然如此我唯有另谋其他了。” 说完林延潮离开了日讲官值庐。 王家屏,朱赓看着林延潮离去的背影。 王家屏向朱賡问道:“你觉得他听进我们的话么?” 朱赓摇了摇头道:“难,宗海之执拗不逊于海刚峰啊!” 次日文华殿上。 小皇帝将一奏疏狠狠掷于地上,在殿内道:“这海瑞好不识抬举,朕本有意重用他,但他自己呢,就是如此报答朕的知遇之恩的吗?” 张鲸在一旁道:“陛下,你息怒啊,当年海刚峰可是连世宗爷爷都顶撞过的人啊。这人就是不知好歹,若不是舆情护着,早不知掉多少次脑袋了。” 小皇帝哼了一声道:“朕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年太岳先生不用海瑞,朕也看出来了。不过朕要做圣明之君,不可与海瑞计较,要有容人之量。但海瑞此人朕不想用他!” 七百一十二章 请罪 殿内铜鹤吐着熏香。 张鲸在旁笑着道:“陛下,海老儿的性子确实堵心,陛下若真不喜欢海瑞,索性就不要用他为官就是了。” 小皇帝摇了摇头道:“那不行啊,大臣们都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朕不用海瑞,就有人指着朕骂,说朕不用谏臣,是个昏君。” 张鲸气道:“陛下披肝沥胆,操劳国事哪个人敢说陛下是昏君。说此话的人,奴才非跟他拼命不可。” 小皇帝笑着撇了撇嘴道:“人家只敢背后说,但朕只能用海瑞了。” 张鲸又道:“那也是陛下宽宏大量,故而能海纳百川。” 小皇帝点点头道:“朕仔细想来,这海瑞当局任事,恐非他之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却是有用。” “可是兴办义学的差事,朕不可以交他来办,既然如此让他外放,到地方一正风气,倒是不错。海刚峰原官是佥都御史,就让他继续任南京右佥都御史好了。” 小皇帝说完,长叹一声。 正在说话间,一旁太监与小皇帝道:“陛下,林讲官就兴办义学之事,来禀陛下。” 小皇帝将笔往御案上一搁,置气道:“不见,朕懒得见他。” 张鲸笑着问:“陛下,平日不是最信任重用林中允么?” 小皇帝用手敲着御案道:“朕将兴办义学这么重要的事托付他,他倒好给朕荐了海瑞。结果呢?海瑞倒是把朕气了一顿。朕心底委屈,这笔账朕还没找他算呢。” 张鲸听小皇帝这赌气的话,低头笑了笑,然后对这太监道:“你出去回了林讲官,就说陛下不见。” “是,陛下。” 那太监走,小皇帝又道:“回来!” 那太监停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小皇帝不说话,张鲸揣摩了一下,对这太监道:“你还是把林讲官叫进来,再并命人准备好笔纸。” 小皇帝问道:“你让人准备纸笔做什么?” 张鲸笑着道:“让林讲官向陛下当殿写请罪折子。” 小皇帝笑着道:“好主意,林宗海文采了得,那当殿写的请罪折子,想必也是能文章华国吧。还是你深悉朕心,。” 说完小皇帝,张鲸都是捧腹大笑。 殿外林延潮听得小皇帝召见之命后,正要往里走,这边太监低声道:“林先生,张公公托我给你带几句话。” 林延潮放缓脚步道:“公公请说。” 这太监道:“张公公让我知会你,陛下现在正在生海瑞的气,且迁怒于林先生你,不过林先生你深得陛下信赖,让陛下出了这口气就成。张公公还说一会进去小心说话,切不可帮着海瑞顶撞陛下,他自会帮你全力开脱。”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多谢张公公了。” 说完林延潮取下腰间的玉佩塞进太监的手里。 这太监眉开眼笑地道:“谢林先生,里面请。” 林延潮进殿后一打量,见小皇帝沉着脸坐在御案后,御案上十几丈搁在小桌子和蒲团,小桌子上摆着文房四宝,还有一叠厚厚的纸张。 侍驾在旁的张鲸向林延潮频使眼色。 琼州会馆里。 海瑞正在见客。 但见海瑞朝此人行礼道:“海瑞见过五台先生。” 对方年岁与海瑞差不多,穿着宝蓝缎直裰,一副官员的气度。 他见海瑞点点头道:“你坐吧。” 海瑞依言坐在此人下首。 海瑞向对方问道:“五台先生来京,可是为了倒张而来?或者是倒冯?” 此人摇了摇头道:“这等事怎会假手于我,朝中自有人作,我来京不过见见几个好友,再看看张太岳的身后之事罢了。说说你吧,陛下此番召你进,拟委以重任,但为何昨日奏对又顶撞天子。” 海瑞沉默了片刻道:“瑞向陛下言要整顿吏治,陛下不纳。” 此人道:“吏治之事糜烂久矣,嘉靖年老夫主铨选时,就已知事不可违,你向天子谏此事,实为不智。” 海瑞道:“五台先生,掌铨时不图报复,主用廉臣,世以为难,但如五台先生这般能有几人,眼下的吏部就是卖官鬻爵之地,吾深恶之。不革吏治,则大明必亡。” 此人听了捏额道:“听你海刚峰不过数言,老夫已是坐如针毡啊。难怪官场上的朋友与我提及你,各个都是敬而远之。” 海瑞苦笑道:“所以我海瑞在官场没有一个朋友,当年要不是五台先生你看得起,我海瑞在淳安当一个七品县令也没什么不好的,也免得后来到处给你官场上的朋友添堵。” 此人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道:“好你个海刚峰,这张嘴从不饶人。” 这五台先生,就是昔日吏部文选司郎中陆光祖,提拔海瑞为云南司主事,后官至工部右侍郎,因事开罪了张居正,自动引退归隐。 陆光祖听海瑞这么说,不由一笑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盖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你海瑞却是例外,你海瑞在官场上没有朋友,但老百姓都视你为父母,这比不是官场上的朋友更有用。” “我此来良言劝你一句,不要再执拗了,难得陛下有重用你之心,还有这一次保举你的林三元,此人虽是天子近臣,但却不是那些被皇帝捧起来的幸进之臣,而是个有才具之人,他这一次在陛下面前推举你,你也别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海瑞闻言道:“五台先生,莫非是来替林三元当说客的?” 陆光祖摆手道:“老夫与林三元从无私交,也没收他一文钱。” 海瑞道:“我知五台先生一番好意,但兴办义学此事,地方上的百姓将信将疑。还有这十几万两开拔银,以及每年数万两的用度,仅是在北直隶一地,将来还要推行至南直隶,甚至十三省,这又是多少钱。户部礼部工部吏部都在御前打官司,非要争得主导此事,地方官那边也争着要分一杯羹,多少人盯着这肥肉。” “林三元在天子面前保举我又岂是安了好心,还不是看在我海瑞,在老百姓中心底有些薄名,知我有一身硬骨头,出面与那些人顶。” 七百一十三章 调教皇帝 殿内。? 小皇帝面沉如水,张鲸给林延潮频打眼色。 林延潮心底有数,先向小皇帝行礼道:“讲臣林延潮拜见陛下。” 小皇帝耷拉着脸,哼了一声道:“这海笔架冥顽不灵,满嘴迂阔之言,固执而不知变通,怎能以实事托付?而你向朕所荐他,兴办义学之事,实乃举人不明。朕要治你的失察之罪,纸笔都是给你备好了,你当殿写请罪折子吧!” 小皇帝口气虽不佳,但是情绪却没有什么波动,甚至边说还边和张鲸使眼色。 林延潮垂着头听完小皇帝‘严厉之词’,再看了一眼小桌。 这四脚小桌高约尺许,这是宫里宴桌,因为宫宴都是席地而坐,蹲在这写请罪折子,滋味不太好受啊。 “林卿家,还不给朕去写?”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臣冤枉。” 见林延潮叫屈喊冤,小皇帝皱眉道:“朕说你还有错么?你这如何冤枉来着?” 偌大的中极殿上,铜鹤静静地吐着烟。 小皇帝从他雕漆九龙宝座上起身,负手来至林延潮面前。 林延潮组织言语道:“陛下,臣罪在所荐失察不错,但海瑞其人非固执而不知变通,而是精明狡猾。” 听了林延潮这话,小皇帝,张鲸都是一口老血喷出。 小皇帝满脸错愕,向林延潮道:“你方才说什么,再给朕说一遍。” 林延潮老老实实地道:“臣道海瑞此人精明狡猾。” 小皇帝听林延潮这话纳闷了,官场上褒海瑞的人不少,骂海瑞的人也不少。但海瑞都说他古板不知变通,但说海瑞精明狡猾,倒是不多。 “海瑞如何个精明狡猾,你给朕说说看?” 林延潮道:“陛下容禀,自嘉靖以后,朝廷选官重科名重出身,举人出身之官,就算再有政绩,最多官不过五品。而海瑞四十岁释褐,从县学教谕起,以他迂直的处世之道,得罪官场上下,反而陛下差点命他为三品侍郎,靠着得罪人,官越当越大,这等圆滑的为官仕进之道,臣都想与他学之一二呢。” 林延潮说完,小皇帝,张鲸都是失笑。 小皇帝听了觉得林延潮说得有意思。 小皇帝走至御案前,拿起一叠奏章道:“你别跟朕胡说八道,自朕召海瑞进京以来,弹劾他的奏章一直不绝,其中有人弹劾海瑞‘卖廉博清名,卖直得仕进’,说他为官之清廉,都是作给别人看,是在欺世盗名。” “还有人检举他私德有亏,说他娶了九个妻妾,在南京任官时还有一妻一妾几乎同时而亡。这些事是真是伪?于海瑞之私德,你荐他之前,你身在京师都详察过吗?你对海瑞的了解,是否道听途说,人云亦云?” 林延潮也不得不叹身在皇帝那位子的难办。有的人是知道太少,两眼一抹黑,不知如何选择。 而皇帝是知道太多,大家各执一词,而不知听谁的。难怪张居正临走时,劝小皇帝,一定不要轻信文官在奏章里的话。 林延潮道:“陛下,海瑞妻妾之事,这些臣不知,这些事或许有,也或者有人蓄意摸黑,未查明前陛下不可贸然论断。” 小皇帝点点头道:“那就是了。朕没有冤枉你,你不知海瑞其人,不察其为官操守,还敢荐给朕,这荐人失察之罪,你逃不了。” 张鲸再给林延潮使了眼色,让他不可与小皇帝再辩,立即当殿认错。 林延潮看见张鲸使得眼色,于是垂下头。 正在小皇帝,张鲸都以为林延潮要当殿服软时。 林延潮突问了一句:“陛下,敢你知道事功之学吗?” 林延潮面上带着恭敬谦卑的笑容,但说这话的口气却诚恳至极,令你仿佛想起了后世卖保险的或是房产中介。 小皇帝与张鲸都是一愕。 小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林卿家,此言何意?你事功刊,朕每期都有命乾清宫管事牌子去书肆给你买来。” 林延潮当下拱手道:“谢陛下,臣想之所以荐海瑞为礼部侍郎,总督义学之事,与他私德何干呢?魏无知向汉高祖荐陈平,汉高祖言陈平曾盗嫂受金,人品堪忧。魏无知向高祖道,臣向陛下荐的是其才,而非其之德。” “陛下,理学言操守,但事功之学仅在事功二字。陛下问臣海瑞操守如何,臣却不知,臣只知他能事功而已。” 林延潮话里的思想,放在今天就是‘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但古人就是不吃你这一套。 小皇帝对林延潮事功也颇有了解,反驳道:“事功学也讲义与利,要以利合义,无仁德为指何以事功。若不辨明官员之操守,让无德之人,如何敢用他为官事功?又岂敢用他治理百姓。” 林延潮问道:“敢问陛下,若有地方官自身清正廉洁,却无一事有益于百姓,这能称好官吗?” 小皇帝道:“恐非好官。” 林延潮道:“陛下明鉴,依事功之学而言,居官者操守不过小义小功,救民济世之功方为大德大功。陛下治下之老百姓,不在意居官者有无食鱼肉,只在意自己碗里有无鱼肉;百姓不在意居官者妻妾几许,只在意自己夜夜能否与其妻共枕。” “故而百姓之利,方才天下之大功大利。居官之义,就在于以老百姓之利为利,义利合一行之即为事功。” 林延潮说到这里,小皇帝击掌称许道:“说得好。” 林延潮续道:“所以世上为官清廉之人不少,却多是碌碌无为,在任上只知空谈性命,无一事有益于百姓,这不是误国吗?这等人为万年青草,只能傲风雪,不可为栋梁。但偏为何海瑞名声最著,因为其能,海瑞在任上敢力摧豪强,安抚百姓,清丈田亩,甚至还善治水利。” “臣看过海瑞为官履历,他为应天巡抚时,请浚吴淞、白茆,通流入海。太湖水以吴淞江入海,吴淞江之治难,古今皆难,从国初以来朝廷费了数百万两,无数役力一直无法疏通。但海瑞任应天巡抚后,修坝建闸港,让太湖水以黄浦为主干,而吴淞为支流,只费数月,数万民夫,朝廷之难解决,从此再无大患。若海瑞不是能臣,还有谁能为能臣?”8 七百一十四章 贩售私学 听林延潮说完,一旁张鲸故作吃惊地向小皇帝道:“陛下,内臣竟不知海瑞还有这等之才,内臣一贯只知其廉。” 小皇帝却是表现出,汝真是孤落寡闻的样子:“大惊小怪,若非海瑞由此才具,当初先帝又怎么会重用他呢,既能打压豪强,又能治水,这海瑞真是既清又能,栋梁之臣矣。” 谈到海瑞的功绩,林延潮还不能告诉皇帝,在两百年后,黄浦江对中国意味着什么! 海瑞所作之事,遗泽一直至今。如果小皇帝如林延潮一般是穿越者,那么当知海瑞之功十倍于今天他为大明所作之事。 小皇帝感叹道:“这事功之学,果真是经世致用之学。理学崇义贬礼,故而谈官员之操守,胜于官员之事功,此误人矣。” “当年先帝举海瑞之廉,用意就是在举直错诸枉,以海瑞之廉为直,一肃官场之风。不过朕听卿的事功之学,以后朝廷取官是否以政绩为主,贬黜怠慢政务,不作为为的官员,使枉者直呢。” 这皇帝居然都懂得举一反三了。 这些话正是林延潮潜台词。把政绩放在第一位来考量官员,而非把官员操守人品放在第一位,这正是事功学与理学不同。 再这样下去小皇帝都要拜入林延潮门下了。 见小皇帝这么问,林延潮斟酌了一下回答道:“陛下,臣以为不可一概论之。” 小皇帝问道:“为何不可?” 林延潮道:“老子曾云,不尚贤,使民不争。陛下以海瑞为廉,不知多少官员伪其廉迎合上意,又或者说不如海瑞清廉的官员,皆不可取吗。崇一人而贬天下人,此并非尚贤而是伤贤。” 小皇帝听了不由一愕道:“非林卿家之言,朕差一点失察,那这么说,举海瑞之廉,岂不是说是朕之失。” 林延潮道:“陛下,也并非如此,若是政通人和,那么国家自不需尚贤。正因国家有弊病,故才需举直错诸枉。” “以政绩而论官员上下确非良法,但以操守论,谈官员是非对错,天下岂有完人,反而为欺世盗名之徒所乘。以政绩论官员之事功,至少可以多寡定上下,朝廷易鉴,百姓亦易鉴。” 小皇帝闻言欣然道:“林卿家之言,真是令朕醍醐灌顶啊,今日朕有所得。” 见小皇帝认同事功学,林延潮也是见好就收高呼:“陛下圣明。” 这一次劝谏不仅没让小皇帝处罚自己,还顺便向天子贩售了自己事功学的干货。 见小皇帝也是渐渐欣赏认同事功学,那么自己以后可以多潜移默化。什么叫帝王师,咱现在干的就是这个嘛。 若小皇帝也是自己事功学的信徒,那么有天子带头,上行下效,事功学以后就可以尝试挑战理学,心学的地位,自己以后大儒的地位就跑不掉了。 不过眼下不可为一时胜利,冲昏头脑,还是正事要紧。 林延潮道:“事功学乃经世致用之学,正如臣向陛下荐海瑞,非为其廉,而因其能。海瑞确有不近人情之处,这既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 “陛下乃有道圣君,天下之英才无不为陛下所用,但仅以兴办义学而言,臣不知天下还有谁能比海瑞更能胜任。” 林延潮这马屁拍的小皇帝很舒服,当下道:“林卿家所言有理,朕就算你举荐得人,但奈何这海笔架一定要朕先整顿吏治,才肯出任这兴办义学之事,并非朕不肯用他。” “朕总不能求着海瑞当这礼部侍郎吧。如此朕的颜面何在?” 张鲸也在旁帮腔道:“没错,这海老儿不识抬举,陛下岂可屈尊来请海瑞来当官。” 小皇帝踱步道:“罢了,些许颜面又如何?若海卿真是贤才,朕又何妨三顾茅庐。朕命内阁下旨令海瑞为礼部侍郎,总督义学之事,如此他总不敢抗旨吧。” 张鲸道:“陛下,若别人也罢了,但这海老儿这么直的人,搞不好真会抗旨。” 小皇帝哼了一声道:“一道圣旨不行,就两道,两道不行,就三道,朕就不信了。” 林延潮道:“陛下,依臣之见可不用内阁下旨,陛下可以先下一道中旨,先褒奖海瑞其忠其才,再让臣探下海瑞口风。” 由内阁下达的圣旨,当明谕百官,若被海瑞拒绝推辞,小皇帝无疑是被当众打脸,那可是很疼。 当然以海瑞作风,多半也未必敢抗旨,毕竟君为臣纲嘛,但总有这个风险。 但中旨就不同了,出自皇帝私人,林延潮也主动替皇帝探听海瑞口风,如此减少了被当众打脸的风险。 小皇帝满意地道:“林卿家真是能替朕分忧。朕也担心若是下圣旨,强令海瑞为礼部侍郎,总会令他以为朕是在强迫他任官。如此倒失去了任才的一番美意,既有林卿家去,那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道:“臣能替陛下分忧,这是臣的荣幸,另臣还有一不情之请。” 小皇帝笑道:“尽管说来。” 林延潮道:“臣想请陛下,让臣来起草此诏书。” 小皇帝大笑道:“林卿家本就是司此视草之事,不由你来写,还能交给谁。” 林延潮称是一声,当下就在原本要罚自己写请罪折子的小桌上,替天子拟诏书。 林延潮顿了顿将海瑞一生经历从脑间过了过,打好了腹稿后,当下挥笔写来。 小皇帝但见林延潮肃容点墨,笔落风雨,纸生云烟,千言立就。 林延潮写完后,小皇帝取过墨迹未干的诏书一读,未半即赞道:“当今天下之才一石,林卿家独居八斗。此文真文采斐然,气魄宏大,言辞感人至深。不说海瑞,连朕看此文,亦不由动容。” 小皇帝边看边赞,最后掩卷与林延潮道:“林卿家你可知海瑞之名,恐因此诏誉满天下。” 林延潮丝毫没有得色,而是垂首道:“那也是陛下的恩典。” 小皇帝闻言大笑,毫不犹豫地就在奏章上盖印。 林延潮看此诏书心道,如此劝服海瑞的可能就大增了。 七百一十五章 青天 当日离开皇宫后,林延潮没有立即去琼州会馆,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陈济川驾着马车来至一处深宅大院。林延潮经通禀后,当下进入宅子。 穿过一道垂花门后,来到一处院子里。 这院子里摆满了花草,里面一位老者正在修剪一盆栽。老者左右候着十几个下人,各捧着剪刀,小锄,毛巾,热茶伺候。 给林延潮引路的下人向老者通禀道:“老爷,詹事府林中允来了。” 这位老者听见后点点头,却是仍是专注着盯着眼前的盆栽。好容易修完了这株盆栽,这老者方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然后向伺立在一旁的林延潮笑着道:“是宗海来了,让你久候了。” 这老者正是之前去见海瑞的陆光祖。 见对方这也是摆足了架子,林延潮没有半点动气,身份差距摆在那。林延潮笑着道:“何曾久候,晚生正好看一看五台先生这一院子精致的花木呢。” 陆光祖哈哈笑起,对林延潮道:“宗海是有眼光之人,你来得正好,看看老夫这几处盆栽如何?” 林延潮也是凑上去,与陆光祖品鉴了一番,笑着道:“五台先生所栽,皆是巧夺天工啊,独具匠心啊!晚生真想不出京城里还有哪位官员更胜五台先生一筹。” 陆光祖呵呵地笑着道:“老夫归隐后,也就好摆弄摆弄这些花花草草。这几株都是我在平湖老家栽得,这一次上京怕下人们不用心,故而搬来自己好生伺候着。” 于是二人大谈了一阵盆栽,林延潮是有事上门,但官员来往,都是先拉交情,不会与你直接开门见山。 林延潮心知这位陆光祖可是大牛人,张居正的同年,也是私下的好友。 张居正当首辅时,威权极重,官员在张居正面前奏事战战兢兢,连坐的地也没有。唯独时任大理寺卿的陆光祖,老着脸坐了下来,还怼张居正说,我这人脑子笨,你如果不让我坐下慢慢说,我就立马走人。 陆光祖敢这么牛逼,一是因为他是张居正的同年,二是他曾任过吏部文选司郎中,为官多年积攒了无数的人脉。 张居正于是忍了,从此官员向他禀告时也可给座了。即便如此,最后陆光祖仍是被张居正赶回家。 拉完交情,陆光祖方道:“老夫有负你与朱兄所托,未能劝动海刚峰,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林延潮讶道:“海刚峰连先生你的面子也不给?” 朱賡与陆光祖是同乡,林延潮为了说服海瑞,故而托朱賡替自己,请动刚来京师的陆光祖出面说项,劝说海瑞。 林延潮结识陆光祖一来是为了海瑞,二来也是作为自己的政治资源。 陆光祖与林延潮一样,也曾举荐过海瑞,这人情海瑞是抹不掉的。 故而方有了陆光祖上门劝说海瑞的一幕。没料到海瑞此人实在是六亲不认,连陆光祖的面子也不给。 “海刚峰可有说为何不肯呢?”林延潮问道。 陆光祖笑着道:“他说宗海你不安好心。” “不安好心?” “海刚峰说你向天子荐他为礼部侍郎,一则用其在百姓间的名望,二来是你自己不愿出面,而让他来得罪别人。” 听陆光祖这么说,林延潮不由老脸通红。 确实将兴办义学之事独立出来,专事专设,此事会遭礼部户部的不满。因为在廷议上,林延潮为了争取户部礼部的支持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现在此事在廷议上通过了,林延潮却将礼部户部甩到一边,明显是过河拆桥的小人行径。 所以林延潮为了不被礼部户部骂得狗血淋头,故而才举荐一身正气的海瑞来办此事,这样将来海瑞怎么搞,户部礼部就不会怪到自己头上。 此事也唯有海瑞才有这个魄力能扛住,换了其他人怕没两天就和礼部户部妥协了。但没料到海瑞一眼看穿林延潮打得是什么算盘。 哎,这些久经官场的人啊,自己这点小心机,之前张居正看的明明白白也就算了。连海瑞这么耿直的官员,居然也是看得那么透彻。 真的是不要在老中医面前玩偏方。 陆光祖对林延潮道:“当年高新郑与徐华亭不睦,故而让海刚峰为应天巡抚,主持清丈田亩。结果海刚峰铁面无私,严查徐华亭隐匿田亩之事。故而由不得海刚峰不谨慎啊。” 林延潮听了心底有数,开口道:“多谢五台先生指教。” 从陆光祖府上出来,林延潮下面就携旨直驱琼州会馆。 来至会馆后,林延潮刚下了马车就看见门口聚集了不少老百姓。那些老百姓无一例外,都是手持着讼状排着队等候。 林延潮不由讶然。一旁的陈济川也是道:“这可奇怪了,什么时候琼州会馆也改成衙门口了?” 陈济川话音刚落这边一名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的老百姓道:“你们难道不知道?青天大老爷在此。” 林延潮明知故问道:“哦,老人家,敢问是哪个青天大老爷啊?” “你这不是笑话么?天底下只有一个青天大老爷,是海青天海老爷!”这老百姓满是敬仰地说道。 “原来是海青天啊,那老人家这腿脚不利索,找他作什么啊?” “告状!”那老百姓气愤地道:“我们村大户合着总甲骗去我家六亩祖田,我去县衙门告状,结果狗知县与总甲串通一气,不帮我讨回祖田不说,还命衙役打断了小老儿这条腿。我不服气,故而来天子脚下告这狗官,可是四处没有门路啊,几个衙门推来推去,说都不关他们的事。” “我带来京里几个月,那点盘缠都要用尽了,反正我也是没脸面回去了,心想若是告不成状,就把这老骨头埋在京城里算了。幸亏昨天,得人指点说海青天在这里,若是找到他,那简直比告御状还有用。故而小老儿我就来这里了。怎么少年郎你也要告状吗?” 林延潮笑了笑不答。 但见附近百姓都道:“少年郎,你若是有冤情找海青天准没错。” “是啊,海青天与那些只会往老百姓身上抠钱的狗官不一样。” “海青天一定会替我们伸冤的。” 七百一十六章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炎日当头,琼州会馆前。 老百姓都是满头大汗排着队,虽是天气炎热,但是他们眼底却是渗出希望。 这些老百姓都是在其他衙门那受了委屈,但在这里却对海瑞满怀信心。 见老百姓对海瑞敬仰那样子,陈济川不由感叹道:“老爷,这海瑞真是得民心啊,你看老百姓对他一口一个海青天。” 林延潮看着琼州会馆门口,熙熙攘攘排着队的老百姓,却是道:“老百姓宁可信海瑞一人,而不信朝廷的律法,这并非是国家之福啊。” 林延潮虽是来传旨,但体察圣意,天子是不希望此事办的大张旗鼓的。 于是林延潮命陈济川拿着名帖递上,先以私人身份拜见。 哪知站在会馆门口的海瑞下人却道:“这位老爷对不住,我们家老爷无私客,就算你是官员也不能先见。” 陈济川怒道:“你可知我们老爷是谁?” 那下人道:“前几日有个布政使来了,我家老爷也是一样的话,这位老爷你若要见我们老爷,就与老百姓们一并排队吧!” “我们老爷可是来宣……” 林延潮摆了摆手止住了陈济川的话道:“无妨,我们就与老百姓一并排队吧。” 林延潮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被允入内。 林延潮来至一大院子里。 但见海瑞将公案搭在一凉棚下,他穿着打了几个补丁的麻衫,旁边堆着一叠讼状,一旁还有一名下人给他打着扇子。 尽管如此海瑞仍是额上仍满满是汗,至于一边还有十几名等着告状的老百姓。 “你有什么冤情啊?”海瑞头也不抬地言道。 林延潮也不答走进一步,但见海瑞提笔在一状纸上写着,大意是请某个衙门出面,替老百姓复察此事。 海瑞似察觉有人靠近,抬起头道:“怎么不答……这不是林中允么?” 林延潮笑着道:“见前辈在忙,不敢打搅。” 海瑞看了林延潮一眼,又伏案写字头也不抬地道:“这是老朽不周了,累林中允与这些平民百姓一并在此等候,着实令老朽过意不去啊。” 海瑞口上说过意不去,但口气上丝毫没有过意不去之色,这存心给人添堵啊。 林延潮气得牙齿疼,但此来有求于人,只能陪着笑脸道:“无妨,无妨,晚辈等一等也没什么。” 海瑞笔下不停,边写边道:“老朽与林中允并无私交,至于公事也应去公堂上相谈,你看老朽这里还有很多事呢,这么多老百姓都在等着,林中允此来到底所为何事啊?” 这真太过分了,林延潮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问道:“敢问前辈,那这些老百姓,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求见呢?” 海瑞停下笔来,看了林延潮一眼道:“老百姓此来于己是私事,于我海瑞而言则是公事,不可与林中允同语。” 林延潮笑着道:“哦,那晚辈此来也是既有公事,也有私事。” 海瑞失笑道:“莫非林中允也是来伸冤的吗?你可是天子近臣,一语即上抵天听,恐怕老夫这没什么能帮你的。” 林延潮笑着道:“不需海前辈帮忙,我此来是替陛下向海前辈你宣旨的。” 海瑞闻言不由色变道:“陛下的旨意?你为何不一早说……” 林延潮指着一旁百姓道:“不是这么多百姓在吗?老百姓之意乃民意,陛下之意是圣意,圣意不可临于民意,故而晚辈虽有圣旨,但也要等海前辈听完讼状。” 听了这一席话,海瑞对林延潮也不由改观,点头捏须道:“孟子有云,民为贵君为轻,此天下之至理,请中使宣旨吧。” 见林延潮捧出圣旨来,海瑞有几分激动,拜下后颤声道:“草民海瑞躬请圣安!” 一旁海瑞的下人,以及老百姓本都不知发生了何事,见林延潮拿出圣旨来,于是慌忙拜倒了一地。 林延潮目光扫视众人后,肃然答道:“圣躬安。” 于是林延潮念旨,圣旨里点至海瑞一生政绩,历数他在淳安知县,户部主事,应天巡抚上的政绩,赞他不畏豪强,力行清丈,刚正不屈,加上林延潮妙笔生花,读起来令人是荡气回肠。 林延潮边读边看四周,海瑞垂下头,看不清脸色,但一旁老百姓则是不住落泪,而两位海瑞的下人更是泪流满面。 ……秉忠亮之心,抱骨鲠之节,天下苍生信卿,朕信天下苍生…… 待圣旨尽数读毕,海瑞凝噎不语,半响对着北边叩拜道:“陛下对臣一片信任,臣唯有九死报之。” 一旁老百姓则是一并朝北叩拜道:“陛下圣明,真明察秋毫,海青天真是这样的好官啊!” 林延潮见海瑞,老百姓都被这圣旨感动得无以复加,不由心底吐槽,皇帝什么时候自己亲自写过圣旨了,明明都是翰林操刀的嘛。但是老百姓只是相信皇帝明鉴万里,这诏书自然也是他老人家一笔一笔亲自写的,圣旨里的褒奖之词都是天子的心底话。 若是老百姓们知道这话是林延潮说的,恐怕就另一个表情了。 林延潮将海瑞扶起道:“陛下下旨褒奖,是因前辈能耿直直言,前辈在奏章里所言吏治败坏,都是切中时弊。陛下读之唏嘘不已,在我等面前连赞前辈之忠,又恨吏治之事虽为朝廷恶疾,但偏偏又一时无法驱之,故而陛下让晚辈此来告诉海前辈,他心底的愧疚之意。” 海瑞这时也是深明大义地道:“陛下的为难,草民是知道的,确实吏治乃是积弊,要革除此弊非一朝一夕之事,老朽也是太急切了一些。恳请陛下万万不需如此,如此草民则罪大恶极。” 什么叫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看来海瑞还是吃这一套的,只是看什么人给他拍这马屁而已。这林延潮假天子的名义,给海瑞献上的自是不同凡响。 一旁''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也是一并道:“是啊,是啊,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满朝奸臣那么多一时也杀不完。但只要陛下能用重用海青天这样的大臣,将来一定会将奸臣们都赶出朝堂的。” 海瑞见此向老百姓们道:“不敢当,不敢当,海某谢过乡亲们的夸奖了。” 众老百姓们一并道:“海青天这是你应当的。” 林延潮来给海瑞宣旨,老百姓自不敢再逗留,纷纷告辞。 见众人离去,林延潮不由感叹道:“前辈,你看咱们黎民百姓就是这么朴素,在他们眼底只有清官贪官之分。陛下永远圣明,他们受得冤枉,只是一时被奸臣蒙蔽了而已。只要陛下明白过来,亲贤臣远小人,那么必还他们一个朗朗乾坤。” 海瑞沉吟道:“林中允此言似话里有话。” 林延潮道:“不敢在前辈面前故弄玄虚,只是''亲贤臣,远小人'',不正在于革新吏治吗?但你看朝堂哪个是贤臣,哪个是小人,你我说得不算,陛下也未必能明察。” “再说一句诛心的话,朝堂上贤人实少,小人甚众。小人多,也并非我等官员是坏的,实在缘于官场风气败坏,逼得人人如此。” 海瑞问道:“林中允反对先整顿吏治,那汝以为当从何做起呢?” 林延潮道:“整顿吏治是必要的,但却不是最迫切的,至少据晚辈所知,还有两件与吏治一般重要之事。” 海瑞斥道:“两件事中不是有一件,为兴办义学之事吧。” 林延潮笑着道:“当然不是,昔日张江陵致仕时,曾与陛下进言,下官有幸闻之。张江陵言我大明之积弊有三,一宗室,二吏治,三边患。任何一个皆可亡我江山社稷。” 海瑞听了颓然道:“是啊,张江陵所言一点不虚。” 林延潮感叹道:“张江陵行之新政,即打压巨室,以安百姓,然以学生观之,不过延我大明几十年气数,终治不了根本。” 海瑞闻言大笑道:“后生真不知天高地厚,能延国祚几十年,即是圣人也不能为之。我与张江陵虽不睦,但也不可否其功绩。你林中允以为凭自己的三言两语,就能力挽天倾么?” 林延潮嘿嘿笑了两声道:“力挽天倾,当然不能,但为擎天之柱,还是可以的。” 海瑞上下打量林延潮道:“那老朽倒要闻其详了。” 林延潮道:“无论是张江陵,还是海前辈,一生为政,究其根本,在于打压豪强巨室,以解民困对吗?” “然也。” 林延潮道:“可惜啊,天下如江陵,前辈之官员能有几许?依靠孔孟之义,官员良知来自纠,就能帮到老百姓了吗?” “当然不是,”海瑞正色道,“除了官员,还有圣上,此天下乃圣上之天下。只要圣君在位,官员即不敢胡来,此乃上正,以正天下之不正也。” 林延潮摇头道:“前辈,千百年来老百姓们,日夜盼圣君,盼清官,但千百年为何还是逃不过治乱循环?” “倘若没有圣君在朝,我们唯有靠官员的良心行事么?江陵,前辈压豪强,救百姓不过解一时之困,恰如授人以鱼,并非授人以渔。” “晚辈以为要正天下不在于上,而在于下。易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唯有自助者,方天助之,方人助之,兴办义学,开启民智,新民自强才是授渔之道,亦根本之道。” 七百一十七章 仍有可为 此刻天色已是渐渐晚了。 琼州会馆里的士子闻之大名鼎鼎的林三元,来会馆里拜会林延潮,个个都是朝这院子里张望,想要一睹林延潮的风采。 不过林延潮却是皱眉,他与海瑞在院子里相互辩论,而且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林延潮这一番惊世之言,对于海瑞而言则是离经叛道,但海瑞没有立即反驳,而是在认真揣摩林延潮言语里的漏洞。 顿了顿,海瑞对林延潮道:“林中允此语近乎何心隐之语。古语有云,天下之执,自上而下,甲首上有里长,里长上有县令,县令上有郡守,郡守上有藩司,藩司上有六卿,而天子加焉。” “天下之执岂可逆行,手足岂可命枢脑否?从上至下,法也,由下至上,乱也。” 林延潮知海瑞误会了,自己不是要在这个时代,搞什么下至上,民(协和)主的制度。林延潮用意是说,任何制度之成功,必离不开民智已开人民。 林延潮正要解释,但海瑞却摆了摆手道:“林中允不必再说了,海某之意已决,你再言无益,没有再说的必要了。” 说完海瑞向林延潮一揖。 被海瑞如此对待,林延潮一肚子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林延潮觉得自己太想当然了,真以为凭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说服海瑞吗。 那比说服张居正的难度还要大啊。 知自己说服不了海瑞,林延潮不掩满脸失望之色,向海瑞长揖道:“前辈,是晚辈孟浪才是。多谢前辈今日给晚辈这面陈己见的机会。” 海瑞闻言微微点头道:“林中允客气了。” 当下林延潮灰心离去。 当日听闻林延潮向海瑞进谏没有成功后,小皇帝仍是下诏,起用海瑞为礼部侍郎,海瑞虽挂礼部侍郎衔,却不负责礼部之事,全称总督义学礼部侍郎。 海瑞当然是列入三品京堂。但百官都认为脾气倔强的海瑞会就此,向天子请辞。 不过海瑞之事,只是其一,朝堂上众官员们都关心的是天子其他诏令。 在皇元子的弥月剪发仪后。 张四维向天子请大赦天下,皇帝答允其请下旨,除了谋反叛逆,弑亲,奴弑主,杀三人以上死罪,采生折割,以及前朝的永远不赦之罪等等罪名外,一概赦免。 另外允许通融民间税粮拖欠,给予宗室赏赐等等。 之后张四维再请上两宫太后尊号,慈庆宫为仁圣懿安康静皇太后,慈宁宫为慈圣宣大明肃皇太后。 尊号上后,张四维率百官前往拜贺。 之后张四维又上表,陈思育,陈经邦各加太子宾客(正三品),沈鲤改侍读学士加四品服色,朱赓升左庶子掌坊局印信,王家屏升右庶子掌坊局印信,林延潮以原官兼掌司经局印信,黄凤翔,张嗣修皆赏四品服色。 以上这数人都是任天子日讲官,或是是曾经任过日讲官,属于皇帝亲信的近臣。 而朱賡,王家屏,林延潮任命也很有意思。 左庶子,右庶子(正五品)分别是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的最高长官,理所当然要署理印信。 而翰林院里,唯有翰林学士为正五品。朱賡,王家屏加正五品,说明二人翰林院''毕业'',下一步随时可以如陈思育,陈经邦升为侍郎,若不济也是国子监祭酒。 若他们为侍郎或是詹事府詹事,太子宾客这样的三品衔,说明入阁的机会很大,算是预备内阁大学士了,若至国子监祭酒,说明你还不够资格,还要在官场上再熬一熬。 如林诚义,林烃的濂浦林家,就是祖孙三代都担任国子监祭酒的职务。那可是林延潮年少时仰望膜拜的对象。 但处于王家屏,朱賡眼下现在的位置来看,任国子监祭酒就有点不满意了。濂浦林家三代尽管都曾为国子监,却没有一人入阁,最后都是去南京任尚书。 说来闽人任内阁,还是有无形的天花板在那,否则也不会大明开国以来,闽人除了三杨中的杨荣曾入阁外,此后再无一人。 再说回林延潮掌司经局印信,林延潮是春坊官,兼掌司经局印信有些不合适。 但眼下司经局洗马空缺,由春坊馆来兼掌印信也是理所当然。所以林延潮即可视作司经局正官。 但其实这任命没有什么卵用,因为太子还没有定,司经局就是个空架子,只是翰林迁转之阶。林延潮拿个橡皮图章在手,根本不起作用。 只能说张四维看见几位日讲官都升官了,林延潮二十二岁即正六品,借三品服色,若现在升从五品,在官场上没有这个先例。可是其他讲官都加官了,不给林延潮加官也不好意思,万一得罪了林延潮怎么办? 于是张四维就送一个橡皮图章来补偿一下,同时也透露,给林延潮预定司经局洗马这个意思。 这些日讲官都是跟随小皇帝身边多年的人,小皇帝自也乐意让他们升官。 先大赦天下,再加两宫太后尊号,又讨好了天子讲官后,这时正巧云南进贡年金失期,天子大怒,要处罚涉事官员,张四维又上书请求看在皇元子诞生的面子上宽宥。 张四维一番劝,小皇帝又答允了,于是此事为张四维在百官中博得了宽大之名。 从这一系列的事中,张四维得到了太后,天子,百官的一致好评。 最后张四维图穷匕见,让南京道御使郭惟贤上书,请天子乘着大赦天下之机,召回原任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等因触怒张居正而被罢黜的官员。 此事小皇帝还未表态,主管批红之权的冯保当即大怒,骂郭惟贤党救,将其降二级贬为江山县县丞。 此事一出,可是捅了马蜂窝,文官纷纷上书为郭惟贤求情。冯保不管,代天子拟旨,将上书求情的给事中尹瑾,御史帅祥等人处以罚俸。 经此一事,百官也看清了整个朝堂的局势,为皇帝,冯保,张四维三足鼎立。 而这时正在返乡途中的张居正病重,已进入弥留之际。 林延潮坐在马车上,手拿着燕京时报,以及邸报看近日朝堂局势。 冯保将郭惟贤贬官,以及给予上书求情的官员处以罚俸时,林延潮即知冯保败局已定了。 冯保自以为仍能掌握大局,但张四维借着一封奏疏,将冯保送上了张居正同党,以及昔日反对张居正官员的对立面。 眼下皇帝,张四维心底对冯保皆有不满,冯保又得罪了众官员,他的权位难保啊。 冯保败亡之事对于林延潮而言,都在意料之中。但冯保一旦败亡,张居正留下的新政也保不住了,张居正也可能因此受到清算。 林延潮当初劝张居正致仕,也想让他保住身后荣光,但现在看来是难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将时报放下,历史大势依旧如昨,自己作的些许努力,似仍扭转不了局面,自己毕竟人微言轻。 在张居正十年主政下,大明朝好似打了一记强心针,有点恢复国初那鲜花似锦,烈火烹油的气象,但其实国势仍在一日一日的下滑。 林延潮掩卷细思,虽说自己官运亨通,又得到天子的器重和信任,若依此下去,恐怕即便自己将来有任首辅之日,也是很难扭转国运。 林延潮闭目凝思时,却听得马车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林延潮敲了敲车壁问道:“去看看外头何事?” 不久陈济川回报道:“老爷,今日是总督义学衙门挂牌的日子。” 林延潮听了眼睛一睁道:“下车看看。” 说完林延潮下了马车,陈济川,展明护着林延潮挤开围观的老百姓,来到了这新衙门前。 但见这义学衙门,没有挂牌放炮,没有鞭炮齐鸣,没有官差排衙。在衙门口唯有穿着四品服色的海瑞,以及几名官差站在那。 林延潮看着海瑞身上的官服心想,他现在是礼部侍郎,应着三品官服,但怎么还是着原先的四品官服?料想这是他原来任应天巡抚时置办的,至于新官服还未作好。 但见他对众围观百姓们道了一句:“诸位乡亲,我是海瑞!” 百姓们纷纷道:“海青天!” “真是海青天!” “太好了,天子当真让海青天来此京师当官,如此我们再也不怕贪官污吏了。” 说着众百姓们一并鼓掌,欢声如潮。 海瑞伸手按了按道:“没错,我是海瑞,陛下命我海瑞来京师当官,当什么官呢?总督义学礼部侍郎,是正三品衔!这官说起来真是不小,就算这京城里,官比我海瑞大的,也不超过这十个指头。” 老百姓们闻言一阵哄笑,林延潮也是笑。 海瑞继续对老百姓们道:“不过我海瑞来京师不是来当大官的,我来此是给乡亲们办事的。有人会问这兴办义学算时什么大事?这娃儿在义学礼读书,不能保他们能当官,也不能保他们当上老爷,相公,那这读书还有什么用呢?” “你们问对了,还是有用的,一个可以让你们的娃,明白道理,至少能读书立身,将来不走歪路,二可以读书识字,不会被人笑话,扁担倒了不知是个一字,三你们的娃能看懂公文,将来就可以不给那些贪官污吏骗了,惹毛了咱们,就自己写一封讼状,去敲登闻鼓去告御状!” 海瑞说完,老百姓们一并鼓掌,皆是大声叫好。 林延潮也不由衷心为海瑞鼓掌。 这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在林延潮眼底,海瑞这是多年来任亲民官的本事啊,对于自家子女,老百姓最担心的事是什么。 将来走歪路,被人看不起,如他们父辈一般都受贪官污吏的欺压。 海瑞不仅紧抓住老百姓心底所想,说话不故弄玄虚,没拿官场上文绉绉的那一套来对老百姓。他这一席话,加上海青天之名,当然是令老百姓们都是十分信服。 海瑞见老百姓们欢声雷动,于是命家人挑出了两个破旧的箱子来。 见此一幕,众老百姓们都是不解。海瑞拿这旧箱子干什么? 但见海瑞道:“这一次陛下命我海瑞总督义学之事,给了我十几万两银子,这钱不少,但金銮殿上陛下问我能为老百姓建多少所义学。我当时与陛下说,洪武八年时,太祖有令天下五十户立一社学,让五十户里的老百姓们都能读书。” “但后来此制废弛,天下没有人再记的。可我当殿与陛下拍胸脯的,我海瑞虽不才,但也要恢复太祖时之制,我们顺天府的户数有十万一千一百三十四户,那么我海瑞就建两千零二十三所社学,陛下当殿笑话,说就这十几万两,不可能办这么多义学,我海瑞是在做大梦。” 老百姓们又是笑。 海瑞继续道:“陛下金口,我海瑞不敢顶嘴,只好说既然如此,臣唯有把陛下给的每一文钱都用在老百姓身上,能办多少义学是多少所义学。” “我海瑞来京任官就带了这两箱子行李,里面的东西就是我海瑞所有的家当,将来我海瑞离京之时,我再把这两个箱子打开给乡亲看。让众乡亲看看我海瑞有没有在陛下面前撒谎?有没有将每一文钱都用在了咱们老百姓的身上!” 海瑞说完之际,家人将两个箱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个个摆在一草席上给众人过目。 海瑞也是当过一省巡抚的,但见箱子里除了几件官袍还像点样子外,其他都是普通老百姓所用,葛布帷帐,麻织衣裳,一切的衣帽鞋袜都是旧物。 林延潮见此也不由点了点头,转身看去但见陈济川,展明以及身旁的老百姓,都在伸手擦眼泪。 林延潮对二人道:“此事托付给海刚峰,我已放心,咱们走吧。” 陈济川,展明答允一声,随着林延潮离去。二人边走,还一步三回头。 林延潮上了马车后,外头陡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林延潮笑了笑,挑开车帘,看着老百姓们道:“看来国事仍有可为!” 七百一十八章 不作就不会死(两更合一更) 万历十年六月某日,这一日正是黄道吉日,宜婚姻嫁娶。 这一日也是居贤坊甄府大喜的日子。 甄府里下人们张灯结彩,宾客云来。 甄家在京师扎根多年,祖上又曾是一方诸侯,人面颇广。 这一日甄府千金出嫁,于是宾客盈门。 甄老爷不擅交际,就由甄夫人出面,自己则与平日几个字画朋友,在偏厅喝茶。 甄夫人八面玲珑,颇有手腕,平日甄府接人待物也是她出面。此刻甄夫人穿着吉服正坐在堂上,接待宾客们。 “甄夫人,大喜啊,结下这一门好亲事。” 甄夫人春风满面,面上却是矜持地道:“这是哪里的话嘛。” 那贺客笑着道:“还不是吗?林府眼下可是如日中天,姑爷的弟弟是今科状元,文曲星下凡,皇帝眼前的红人。夫人你们家结上这门亲事,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啊!” 甄夫人听了倒是淡淡道:“哪里有你说得这么好啊。他林府是出个林三元不假,但祖上那世世代代不过是闾左之家。而我们甄家好歹也是出过藩臬,算系出名门。人家林三元找我们甄家结亲,也是托人三媒六聘的,我看人家其意甚诚,这才将女儿许了他家,却没有半点沾他光的意思。” 见甄夫人这么说,众宾客也都是应景地道:“那是,俗语有云,板门对板门,笆门对笆门。自古婚姻之事都是门当户对。甄府世出清华,又是书香门第。林府与你们结亲,那也是他们林家的福气啊。” 听着众贺客这些话,甄夫人直笑,笑意盈盈地与众人聊天。 一旁却有几个人在那偷偷嚼舌根。 “看甄夫人今日那神气样。听闻之前林三元冠带闲住时,他们甄家还打算退婚呢。眼下倒是好,人家得势了,这会他甄家就沾沾自喜了,言语里还不是瞧不起林府寒门出身。” “那还不是,她也不瞧瞧自己,他甄家两代没出过进士了,儿子又不争气,若是女儿不嫁好一点,这么大的家业怎么守不住。” “明明是厚着脸皮往人家林三元府上去送,却偏偏弄得别人似高攀了一般。” 几人正聊天时,这时张绅来至了府上。 一听说这侄儿来了,甄夫人立即迎出了门去,还打发下人道:“赶紧把老爷请出来,就说他侄儿来了。” 众宾客不由讶异,这是谁啊,如此大的面子。 但见张绅走到甄夫人面前道:“婶婶有礼了,侄儿我与几位朋友给你上门道贺,这彩缎十匹,给你作贺。” 甄夫人满脸是笑道:“你来了就好了,还送什么礼呢?” 张鲸知道张绅差一点得罪了林延潮后,一度不待见张绅。但后又知甄夫人这要与林延潮结亲,对张绅突然热情了。张绅不明白自己在张鲸眼底的价值,全在于林延潮身上,还以为自己近来得张鲸看重,正十分得意呢。 张绅笑着道:“怎么姑爷还没上门呢?” 甄夫人埋怨道:“可不是,他们林府说什么要按闽地的习俗来挑良辰吉时,你看这都贺客满门了,人却还不来。” 张绅听了冷笑道:“这亲还没结呢,林府倒挺能摆谱。婶婶我与你说,这姑爷那日在林府那样,你也看到了,那心计可是深着呢,居然要空手套白狼,说来那可是个角色。” “将来妹妹要是嫁过去,万一整日受姑爷的气,这你怎么可受的。” 甄夫人长叹道:“那还能怎么办,我女儿从小养大,说是金枝玉叶也不为过。她若在夫家受苦,我们娘家再怎么也得忍着,还得陪笑脸呢。” 张绅叹道:“如此我可真得替妹妹不值了。” 正说话间,府门外传来了吹吹打打之声。 府内众宾客们都是喜道:“姑爷,姑爷来了。” 于是众人一并都离了大屋,来到府门边。 甄府大门紧闭,看来是准备拦门。但听门外一阵哄笑道:“快开门,快开门,新姑爷上门来了。” 甄老爷这时也到了,甄夫人一见即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就知道与你那些狐朋狗友赏玩字画。” 甄老爷陪着笑脸道:“夫人今日大喜日子,动什么气。” 甄夫人心底不快,更是道:“能不气吗?咱们女儿都要嫁去受苦了。” 甄老爷笑着道:“你这哪里的话,林三元眼下是天子眼前的红人,将来青云直上时,还指望人家帮衬我们甄家一把呢。这样的人家怎么让我们女儿受苦呢?” 甄夫人急道:“我说的不是这事。” 于是甄夫人将张绅的话说了一遍,甄老爷也是摇头道:“你这时候说这有什么用,女儿都要嫁人了。 张绅在旁道:“也不能让这姑爷容易得手,今日拦门让他吃点苦头,见其诚意,将来方知珍惜。” 甄夫人听道:“这是个不错,男人都是如此,平白得来的,都不知可贵。” 张绅笑着道:“姑母,你将此事交给我办好了。” 于是张绅与他几个朋友,大摇大摆地走到府门前道:“慢着。” 众下人见了问:“张公子,有什么事?” 张绅道:“就这么开门迎姑爷,不是让他们太容易了?咱们总要拦拦门,弄点波折吧!” 众人道:“应该,应该的,方才咱们已是考了他们进门诗了,喝了拦门酒,还封了红包呢。” “几首诗,几杯酒也想进门,哪那么容易?”张绅不屑地道。 众人一听,起哄笑着:“张公子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办。” 这时外头直喊道:“开不开门,不开咱们闯进去了。” “闯进去!”外头起哄道。 张绅扯着嗓子喝道:“急什么急?咱们不差这一时半会的,我这里有几道题目要好好考一考,答对了方可以进这门。” 外头不快地道:“进门诗不是给你念过了吗?怎么又要考题目。” 张绅霸道地道:“怎么诗念过了,题目就不能考了,不考题目,咱们就不开门。” 张绅这话一说,府外沉默了一阵,突听得有人道:“成个亲怎么还如此麻烦,搞得这么欲拒还迎的。你不知道我最讨厌猜灯谜吗?” 听得新姑爷说''欲拒还迎'',甄府的人都是满脸尴尬,心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宾客忙解围笑着道:“新姑爷说话真风趣。” 张绅冷笑心想,新姑爷是个草包,连猜灯谜也不会,看我如何落你面子。 “猜不对就不要进门,别成这亲。” “好了,好了,我猜就是。” 见对方服软,张绅笑了笑,他肚里没什么墨水的人,想半天道:“第一题,画时圆,写时方,时短,夏时长,打一字!” 片刻,外头冷笑道:“我还以为什么题目呢?这不是个‘日’字吗?我闽地三岁孩童都知道。” 张绅微微讶异,你连县试都不过了,我就不信你有真才学?于是张绅又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三尺浪,入竹万竿斜。” 片刻答道:“一个风字,我还以为多难呢,太易,太易,出点难的。” “左边不出头,右边不出头,不是不出头,就是不出头。” “这不是一个林字吗?考到我本家来了,你会不会啊?我平日最不会对灯谜了,你能不能出点难的考倒我啊。” 张绅与他几个狐朋狗友,连考数题,都被林延寿答出不说,还被句句嘲讽,顿时郁闷,心道此子何时如此厉害了? “或许此子不学无术,只擅长对灯谜,咱们出个对联考他。”张绅的军师们使计。 张绅高声道:“灯谜完了,我再对对联。” “对联啊!这个我比灯谜还不行呢?还是考别的吧!” “不行,不行,”张绅他们一致大喜,这是趁你病要你命啊:“不答对联,就不让进门。” 他们不知外头在那偷笑。 林延寿迎亲队伍里,有孙承宗,陶望龄,郭正域这些枪手帮忙,不说区区拦门考试,参加科举,说不准能给你考个状元回来。 张绅及他朋友肚子里这点墨水,也就是前门大街出灯谜,庙会摆摊写对联的水平,哪里是他们对手。 “虽说对对联不行,但要为了见娘子,也没办法了。出题吧!” 张绅颇为得意,念至:“听好了上联,少水沙即现。” 墙外林延寿道:“这个好难啊,等等,有了''是土堤方成''。” 好,好。 众人传来一片喝彩声。 张绅呆了半天,然后方才反应过来道:“上联,蚕为天下虫。” “下联,鸿是江边鸟,嘿嘿,这个私塾里,老师正好教过我。” 这都行,狗屎运太好了吧?张绅对左右骂道,怎么都是这么容易的?给我去书上找。 旁人拿着书本翻了半天道:“这里有个难的。”张绅看了微微一笑立即:“上联,无山得似巫山好。对出这个算你本事。” “哈哈,何水能如河水清,昨晚翻书正好瞧见。” 张绅听了大怒将书砸在地上骂道:“再给我找。” 这是一人道:“有了,有了,烟锁池塘柳。” 张绅皱眉问道:“这有什么难的?” 那人道:“公子,你不知啊,这是出自陈子升的书,这对联说得是一个千古绝对,何为绝对,你看这烟锁池塘柳这五字,取金木水火土。” “古时有一个考官出此联考过两位考生,一人立即就走,一人则是凝思半响就走。考官取了这立即就走之人,别人问其故,那考官说,此联为绝对,能一见断定者必高才也。” 张绅笑着道:“这么说,无人可解了?” 众人都是笑着道:“正是,正是。” 于是张绅朝外道:“上联,烟锁池塘柳,答出来我们就开门。” 果真墙外沉默了一阵,林延寿道:“此联乃千古绝对,你们怎么出此对联,这分明不让我们进这门嘛。” 张绅闻言哈哈笑着道:“什么千古绝对,我怎么不知道?你能答出就进,不能答出就别进。” “此乃强人所难啊。” 张绅这边道:“不行啊,你答啊,答有人出来管你叫爹。” “叫爹?哈哈,若我这边答出两个,你不是管叫爷爷?” “那也成啊。” 这时墙外传来嘿嘿地笑声道:“那好,我们答了。” “下联是,秋唫涧壑松。” 张绅变色,还真给他们答出来了?这不是千古绝对吗?怎么就被他们给对出来了?这怎么可能?莫非书上骗人吗? “慢着还有,桃燃锦江堤。” “等等,我又想出一联来,烛镌河坝松。” “对了,还有灯锢汀堤桂。” “算了,凑齐五个吧,烛铄(通烁)酒坛桂,对了,顺便考考你们,爷爷的爷爷的爸爸叫什么?” 哈哈,说完门外传来大笑。 张绅等人的表情都是别样的精彩,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在地里。 门外传来长笑之声:“如何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诗也不过如此吧!快开门,不要误了吉时。” 甄府之人,也是在旁看张绅他们笑话。 不对,这林延寿必是请你帮忙,好啊,居然作弊。 得知此张绅大怒,抬起头对着门外喊道:“这样就完了吗?听闻咱们姑爷是林三元之兄,那八股文章想必是写得好的,既是如此你就以‘妻为夫纲’四个字为题,写一篇时文来,让我等过目。” 张绅说完,众人都是道:“此举太过了,妻为夫纲,你不是羞辱人吗?别让人家下不了台啊。” 张绅斥道:“羞辱又怎么了?” 果真墙外一阵沉默。 半响后,墙外道:“这题我们不做!你欺人太甚。” 张绅冷笑道:“我怎不知什么欺人太甚,我只知道连这题目都不会,如此就别想进门娶亲了。” 墙外道:“爱进不进,如此宝贝,你就自己留着吧,自己和自己成亲,我可不受这气,咱们回府!” “不结了,咱们走了!”墙外纷纷道。 闻言甄府顿时一片大乱。 张绅冷笑道:“怕什么,婶婶不要急,人家讹我们呢?” 张绅这么说完,大家定了定,但一会张府的人朝门缝外一看,大声道:“公子不好了,林府的人真的走了!” 七百一十九章 于心何忍 “真的走了,走了。” 这余音寥寥,回荡在甄府里。 甄府上下的人,也是听出,原来府外那吹吹打打的鼓乐声,竟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一墙之隔的喧闹声,也是没有了。 “快爬上墙看看!”甄老爷急忙吩咐道。 几个甄府的下人手忙脚乱地爬上扶梯看后,哭丧着脸道:“老爷,他们真的走了。” “上百人的迎亲队伍都走了!” 此言一出,甄老爷身子一晃,幸亏左右几个人眼明手快地搀扶。 甄夫人也不顾面子了,当即尖声道:“快开门,将人给我追回来。” 张绅仍是不服气地道:“婶婶如此我们甄家颜面何在?” “你走开!”甄夫人一点脸面也不给张绅留下。张绅唯有悻悻离开。 甄府大门开启,几名下人追了出去。 众宾客都是掩面偷笑,方才拦门,这回是倒开门,将人追回来,这可是什么脸都丢光了。这好好的迎亲变成了追亲,这简直是不作死就不会死啊。 半响小厮返回向甄夫人禀告道:“夫人,林府的人走远了,说以后再也不来了。” 甄夫人闻言勃然大怒,将手里的茶盅摔了个粉碎,对众人道:“大家也看见了,今日并非是我甄家对不起林家,而是这林家没有诚意,对不起我们甄家,这事怪不得我们,我甄家唯有退婚!” 众宾客私下嘴巴啧啧有声。 谁都看出甄夫人这是给自己家扯遮羞布啊,这时候也唯有这么强撑着面子了。 甄夫人话说完,众人都是没搭腔,此刻甄老爷倒是醒转过来,听闻女婿没追回来,当下喊了一句:“我苦命的女儿啊!我苦命的女儿啊!” 说完甄老爷又晕了过去。 甄夫人见了忙道:“把老爷抬下去。” 正待这时,一丫鬟哭哭啼啼地跑到大堂道:“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小姐投缳了!” 啥?众宾客哗然。 这喜事转眼即成悲事。 却说林府这边。 林延潮听了林延寿,孙承宗这边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道清楚后,也是头疼。 幸亏自己平素低调,这一次没有请官场上的朋友,只是邀请几个弟子,以及王家屏,朱賡黄凤翔等几个挚交好友来,否则这一次连着林延潮也是一起跟着丢脸。 林延潮看着林延寿也是在捏着额头。孙承宗,徐火勃,陶望龄他们倒是与林延潮说林延寿的好话。 林延潮道:“此事虽错在甄家,但兄长你也有不是,好好的拦门,偏要戏弄别人,说话也不给你留余地,难怪他们会恼羞成怒。” 林延寿待要开口。林延潮道:“兄长,你不必再说了,这亲事看来是结不成了,对于大伯爷爷,我也是尽了力。你收拾收拾回侯官老家去吧。” 林延寿道:“不行啊,京城里白脸奸臣那么多,没有我帮衬着你怎么办?” 林延潮道:“有你帮忙更乱,不必再说了,京城你不用再留了。” 听林延潮的话,林延寿不由仰天长叹,目中露出悲色。 正在说话间,府外有人禀告道:“甄府的人求见。” 林延寿站起身骂道:“见什么见,给我轰出去!” “坐下!”林延潮伸手拍案了,此事他也不管你什么兄长不兄长了。 林延寿哼了一声,坐到一边。 “丑媳妇,也要见公婆,请进来吧!” 来的人正是甄老爷,甄夫人。 林延寿拂袖欲走,林延潮朝林延寿瞪一眼。林延寿不敢造次,口里道:“我就听听他们甄家怎么说。” 说完林延寿又坐下了,还不忘翘起二郎腿。 甄老爷,甄夫人走入堂中,但见林延潮低头喝茶,也不与他见礼。堂上其余人对甄老爷,甄夫人也是没什么好脸色。 甄夫人原先跋扈的气势完全不见,只是垂着头坐在一边。 甄老爷长叹一声,向林延潮一揖道:“亲家,今日实在是我们做的不对,我向你们道歉来了。” 林延潮放下茶盅道:“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只能说我们两家少了些缘法。” 甄老爷连忙道:“事至如此,是我们甄家不对。” 说完甄老爷从袖子里掏出一叠地契道:“这是我们在京郊一百五十亩地的地契,还有大时熏坊一个三进宅院,这些拿给你们林府,略表补偿之意。” 林延潮一听这诚意不小啊,几乎都等于自己现在半个身家的了。 林延寿却起身勃然道:“谁要你们的臭……臭。” 林延潮作势咳了一声,林延寿这才不说话了。 林延潮斟酌了一下,道:“亲家,此事不是多少钱多少地,而是‘妻为夫纲’这四个字若传出去,我林家的颜面何在?” 甄夫人连忙道:“这只是一时玩笑话,我那侄儿说话都没轻没重的。” 林延潮道:“大庭广众,那么多人面前,不是笑话两个字就能解释的。” 甄夫人低下头道:“我当时也正后悔了,那你们也不能扭头就走啊,后来我都开门派人去追了。” 甄老爷垂泪道:“是啊,是啊,我们后来也知不对了。” 林延潮不说话,一旁孙承宗道:“甄老爷,甄夫人,我们林府在京城也是有名望的,东翁乃天子近臣,若是因为此事成了朝堂官员里的笑柄,那么此中的后果,不是你们甄家当得起的。” 孙承宗的话,令甄老爷,甄夫人二人都是无地自容。 甄老爷垂泪道:“亲家,千错万错,都在我们甄家,此事我们会与外人解释清楚,但千万别退这婚。我女儿今日投環自尽,幸亏发现得早被救下来,若是真的退了婚,那么我女儿就活不成了。” 听甄老爷这么说,左右之人都是一惊,心道这甄家女儿还真是烈性。若是真的婚事不成,逼死这甄家女子,那真是喜事变成悲事。 甄夫人起身试泪道:“老爷,我们死也不求他们,我们走!” 说完甄夫人拉着甄老爷起身。 “你们走到哪里去?”此刻林延潮发话了。 甄老爷,甄夫人停下脚步,对视而泣。 林延潮走至二人面前道:“我的官声无关紧要,若是因此弄出了人命,于心何忍,此事就此揭过吧。” 甄老爷,甄夫人闻言顿时大喜,笑中带泪道:“亲家此恩此德,我甄家永远感激于心。” 七百二十章 各取所需 数日后,林家与甄家婚事还是办了,此事还是办得颇为低调。八) 婚事办后次日。 林延潮起床刚看了会公文,就见陈济川在书房外走来走去。 林延潮搁下公文问道:“什么事?” 陈济川推门进入后,向林延潮道:“老爷,昨晚……” “昨晚怎么了?是否兄长他?”林延潮见陈济川欲言又止的样子即猜到几分。 陈济川点点头道:“是啊,大老爷他一夜未回婚房。” 林延潮不由伸手捏了捏额头,问道:“他昨夜去哪里了?” 陈济川低声道:“大老爷他喝得鼎鼎大醉,然后就不见了,我们寻了半夜,方在坊内翠雅居找到他。” “翠雅居?” “乃是坊间的青楼。” “荒唐!”林延潮闻言震怒。 陈济川连忙道:“老爷息怒,我们找到大老爷时,看见他只是喝酒,却没有与那些姐儿胡来。” 林延潮怒道:“那也不行,上一次的事还没完,这一次新婚头晚居然就敢夜宿青楼,此事传出去,我这张脸都给他丢尽了。” 陈济川垂头道:“老爷,放心青楼那边我已是想办法封口,只是新婚头一夜,大老爷连盖头都没有揭,就敢夜宿青楼,对于甄家与新奶奶而言,实在是太委屈了。” 林延潮不由摇头,此事被其他人得知,娘家还不马上找上门来算账。 林延潮起身踱步了一阵问道:“兄长他醒了吗?” “还未。” “用冷水泼脸,让他与他夫人赔罪。” “是。” 正说话间,外头下人来禀告道:“老爷,甄小姐正在外面。” 陈济川脸色很难看,估计对方是来兴师问罪的,于是斥道:“什么甄小姐,要叫甄大奶奶。” 下人连忙道:“是,甄大奶奶在外求见。” 陈济川道:“这甄大奶奶前几日敢投缳自尽,看来是个有脾气的女子,这一次不会是来大闹的吧,老爷是不是避一避?” 林延潮道:“避怎么避得过?兄长闯了这么大的祸,总得补窟窿吧。” “若吵起来?” “叫夫人来吧,女人一起说话总是方便些。” 片刻后林延潮与林浅浅在堂上见了甄小姐。 昨日凤冠霞帔遮面,林延潮今日方得见真容。 甄小姐姿色中上,不算十分美丽,但一看就知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行止端庄。只见她脸色很不好,唇色苍白,丝毫没有新婚女子的喜悦。 这也难怪,林延寿一晚不知在哪,而她一个人在陌生地方,孤立无援地独守婚房一夜,这等滋味可想可知。 甄小姐向林延潮,林浅浅欠身行礼道:“月蓉见过叔叔,弟妹。” 见此林延潮心底微微松了口气,看对方这样子不是来上门问罪的。 于是林延潮,林浅浅一并起身。林浅浅道:“嫂嫂新嫁,应是我们请礼才是。” 甄小姐露出苦涩的笑容道:“弟妹哪里的话,我嫁为新妇,年纪又比叔叔,弟妹小,向你们请安也是应有之理。” 照这个时代的规矩来说,身为堂兄的林延寿没成婚,林延潮是不能成婚的。但林家不是什么大族,族内没有那么多规矩。当时林延潮中了举人,林高著为了定林浅浅的心,也就让二人早日成亲了。 不过对于讲究礼法规矩的家族来说,这就不行了,在家里到底是以辈分大小?还是以嫁入林府的先后而论。 何况林延潮这二房一支远胜长房,也不是在其下的道理。 但见甄小姐主动来向林延潮,林浅浅请安,就是表示自己愿意处下。 说完甄小姐向随身丫鬟点点头,丫鬟立即捧了茶来。甄小姐端过茶对林延潮道:“相公的父母不在身边,叔叔与弟妹就是月蓉唯一的家人。” 林延潮,林浅浅不是甄小姐的长辈,不敢居这敬茶之礼,连忙推辞。 林浅浅见甄小姐如此温婉,满是歉意地对甄小姐道:“哥哥他自小胡闹,昨晚他一夜未归,我们定好好说他,你不需因此生气。” 甄小姐垂下头道:“我哪敢生气,当初迎亲拦门时我们甄家竟说出妻为夫纲那等话,相公心底不痛快恼我,这也是应该的。” 林浅浅道:“嫂子,你别这么说,这一切都是哥哥的不是。” 甄小姐轻声道:“嫁人前,我娘叮嘱我,说既进了门就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就没有谁是,谁不是。唯有你不是的时候,我容了你,那么当我不是之时,你也能容我。这才是夫妻长长久久之道。” 听甄小姐这话,林延潮,林浅浅都是露出欣然之色。 林浅浅见甄小姐如此,露出不忍之色,拉住她的手落泪道:“嫂子,你别这样,你有什么不痛快的话,别憋在心底,当着我们的面不要顾忌。” 甄小姐也是红了眼眶。 林浅浅与甄了好一阵话,甄小姐这满脸忧色这才少了许多。 这时甄小姐道:“今日来此还有一事与叔叔,弟妹相商。” 林延潮道:“嫂嫂请说。” 甄小姐道:“这一次我的陪嫁之物里,除了饰,金银等留在身边,其余五百亩郊田,以及京里的两座绸缎庄,米铺等每年所得,都支予府里的公中。” “地里的田租,铺子我们甄家自有人管理收取,到时会有账目呈送,至于公中用度如何,一切听叔叔和弟妹吩咐。” 林延潮与林延寿眼下还未分家,公中就是两家一并的开支用度。而甄这笔钱归林延潮使用。 听闻这么大一笔资产,林浅浅不由吃了一惊,不由心觉得甄小姐实在太善良了,她看向林延潮不知他是答允还是不答允。 但见林延潮脸上露出几不可见的笑意,点了点头道:“弟妹,这些是你陪嫁之物,一切全自然由你处置。” 林浅浅不知甄小姐肯拿这些资产放入公中,不是她的善良而是她家人的授意。 此事说白了,婚姻大事就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了。甄家两代没出进士了,这么大家产要有权力的保护,而林延潮系出寒门出身,在京为官到处要钱,若只靠俸禄,以及冰敬炭敬等的收入,只是够用而已。 这事摆不上台面,但两边都心领神会,因此林延潮也不会向林浅浅说破。8 七百二十一章 转变 林延潮看这甄家给自己馈赠的厚礼。 首先是五百亩位于京郊的雄县的田产。要知在大明京师附近可谓没有一处无主闲田,不是皇庄,就是勋戚所占。 甄家这五百亩地与老百姓家五百亩地也不一样,是所谓的隐田。就是甄府利用原先官员身份置办下来,不用向交朝廷交地租的田。 这五百亩都是上地,上地每年夏麦秋粟,有三石以上收成,而佃户无论丰年歉年斗要按一石五斗一亩交地租。 五百亩就是每年地租就是七百五十石,而林延潮的年俸不过一百零二石。此外还有几处绸缎庄,粮米铺,每年也有五六百两银子收入。 而作为一个失败的穿越者,林延潮不似其他主角一般穿越后各等发明创造,肥皂牙膏,躺在银堆里赚钱。 林延潮主办的燕京时报,事功刊因在草创期,每个月给自己的进项也才几十两银子如此。 故而甄家所给,七百余石米,五六百两银子作为林延潮每年的进项自是不少,当个小地主绰绰有余了,就算将来不当官,林延潮的小日子也会过得不错。 故而这样婚姻对于林府,甄府而言,是双赢的。 婚姻对于这个时代寒门出身的官员而言,是最快的爬升途经,远比受贿,以及在家乡诡寄田地来得快,而且还没有污点。 如林延潮的老师申时行,就让自己次子申用嘉与前尚书董份的孙女成亲。 这成亲还是让申用嘉入赘董家,尽管成亲当日,董家回报给申时行巨额的金银,但一个堂堂的内阁大学士让次子入赘,现在看来实在匪夷所思。 但申时行唯有靠此手段巩固权位。 林府甄府婚姻也是如出一辙,但毕竟不是同一阶层,难免磨合之间,一家视其为暴发户,一家视对方靠祖上余荫,自身不思进取,两边相互看不起。 但两家却又不会放弃这门亲事,但两家的矛盾最后,唯独苦了林延寿与甄小姐两位当事人。 说来林延潮也是尽到了力,若是全然为了自己仕途,让林延寿娶南京那位侍郎女儿才是最好的。但听闻甄家小姐的贤淑之名后,林延潮还是让林延寿娶了她。 今日见来甄家小姐确实当得起''贤淑''二字。 但是如她这等出身,又是如此温婉聪明女子,对意中人应是有很高的期许,但被父母为了家族的利益,许给了自己堂兄,心底必定是有很大的落差吧。 想到这里林延潮对这位女子不由有几分歉意,自己只能顾全到自己一家,却没有办法顾全到别人。 这当然是现代人的想法,对于当时而言,再正常不过了,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子女没有选择的自由,甄小姐唯有能做的就是认命二字。 为了弥补心底的愧歉,林延潮道:“既是一家人了,嫂嫂也不要客气,有什么话要吩咐的尽管说。” 甄小姐点点头道:“说来确还有一事要麻烦叔叔呢。” “嫂嫂请说。” 甄小姐道:“请叔叔先不用让相公补入国子监。” 林延潮讶道:“这是为何?” 甄小姐道:“相公的性子我略有耳闻,他是个聪明人,但只是玩心太重了,还未收心,故而我想让他先有个志向,勤于圣贤书,磨砺心性,将来说不定也有进学的一日,这不是比荫监要强得十倍。” 林延潮不由欣然,甄小姐果真是个有见识的女子,点点头道:“也好,这荫监之位,我也会奏明圣上先给兄长留着,一切听嫂嫂就是。” 甄小姐闻言欣然,就在这时听得林延寿的声音。 但见他一身酒气的走至堂中,一见林延潮即埋怨道:“我睡得好好的,你干嘛让人用冷水泼我脸。” 林延潮听了气不打一处出来。 甄小姐见林延寿如此醉态,眼泪止不住的落下。她用巾帕拭后,向陪嫁来的婆子道:“老爷醉了,你们扶着老爷回房歇着,别让他病了,再让厨房煮醒酒汤来。” 两名婆子听了立即上前搀扶林延寿。林延寿仍是满嘴醉话。 甄小姐咬了咬下唇,然后向林延潮,林浅浅欠身道:“我先扶相公回房,以后再与叔叔,弟妹说话。” 林延潮向甄小姐道:“以后有劳嫂嫂了。” 林浅浅看了满是不忍:“真是苦了嫂子了。” 次日林延潮值日讲。 这一次林延寿亲事,林延潮也请了几日假。 回宫后第一件事即是向小皇帝报道。这天小皇帝正在文华殿里练习书法,一见面即向林延潮笑道:“听闻你堂兄成亲,说来他也是朕的旧相识,你要替朕贺一贺啊。” 林延潮道:“是,臣会与家兄说那日来府上的朱兄贺他新婚之喜。” 小皇帝想起林延寿至今不知他身份,不由很是高兴停下笔来道:“很好,林卿家一直替朕守口如瓶呢。” 顿了顿小皇帝又道:“既是道贺,不能没有贺礼。” 说完小皇帝看向御案上的金狮镇纸,对张鲸一比道:“替朕送至林府,作为林卿家兄长的贺礼。” 林延潮连忙道:“金狮镇纸如此贵重,臣不敢收。” 小皇帝笑道:“朕赐的,谈什么贵重不贵重,拿着就是。” 张鲸。上前将金狮镇纸收好,笑着道:“陛下这也是爱屋及乌。” 说完君臣皆笑。 正待说话间,但见一名太监入殿扑通一声跪下向天子道:“陛下,顺德府知府八百里加急奏上!” 小皇帝疑道:“顺德府又非边地,何事如此紧急用八百里加急?” 说完小皇帝接过奏章一看,这才看了几眼,但见奏章已是丢在了桌上。 小皇帝几乎站立不稳,张鲸连忙上前搀扶。 林延潮猜出了顺德府所奏何事,不由闭上双眼,心底是百感交集。 张鲸哭着道:“陛下,你不要吓奴才啊,奴才胆子小,经不起你折腾。” 但见小皇帝摆了摆手,在御案上坐定后,垂泪道:“三日前,张先生在顺德府弃朕而去了!” 万历十年七月,张居正于致仕回乡途中,病逝于顺德府,比历史上晚了一个月。 七百二十二章 危身奉上谓之忠 张居正去世,满朝震动。 天子下旨辍朝一日,令礼部以旧例赐祭九坛,另外再加祭七坛。 辍朝一日,赐祭九坛都是内阁大学士去世时,朝廷给与的恩遇,而张居正是十六坛,可谓是极尽哀荣。 天子又命司礼监太监张诚为张居正护柩返乡,这也是天子的厚遇。加上张居正致仕时所封的上柱国、太师,更是大明开国以来,文臣中唯有张居正才享有的。 之后天子命礼部议张居正的谥号。 要知道文官最高谥号是文正,俗话说了,生晋太傅,死封文正。那张居正要不要谥‘文正’呢? 明朝当时有内阁大学士获得‘文正’的先例。 一位是李东阳,一位则是谢迁。 不过李东阳被谥文正时,读书人颇有微辞,说‘文正从来谥范王,如今文正却难当’,意思是你李东阳也好意思谥文正,也配与范文正公(范仲淹)比? 既用李东阳与范仲淹比,那也可拿张居正与李东阳,谢迁作比较。张居正堪称大明开国后第一相,又有主少国疑之时主政十年之功,不少官员想来文正之谥号也是可以。 这日经筵后,林延潮,王家屏在文华殿侍直。 内侍引张四维入帷幄后。张四维奏道:“陛下,先太师的谥号,内阁已是拟好,呈陛下勾选。” 说完张四维呈上奏章。 林延潮心知依礼制,大臣卒,礼部以谥请,报俞矣,则内阁以两字者三请于上,而择之。 大明文官只有美谥没有恶谥,要得谥号需曾任三品以上京官,或者翰林词臣,而且对于翰林出身的官员还有一个优待,就是可谥一个‘文’字。因此赐谥流程是,礼部先核选可得谥号人选,上报内阁,内阁议谥后,写出两个两字谥号给天子备选。 小皇帝见张四维上的奏章后,向张四维问道:“为何内阁不拟文正二字,而是拟文贞,文忠。” 林延潮听后,知张四维给天子拟定的是文贞,文忠两个谥号。 谥法里,文正第一,文贞第二,文成第三,文忠才第四啊。 张四维从容禀至:“陛下,文正乃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先太师理应得此谥。但内阁之前所议谥时,记得谥法里有避讳之说,如本朝大学士王文,翰林林文,谥号就取‘毅愍’,‘襄敏’,以避‘文’字。故而先太师谥以‘文正’,未免不美。” 听张四维解释,小皇帝露出恍然之色。 张四维再禀道:“至于文成,也不合适。昔本朝谥文成,有刘伯温,王阳明。刘文成公有子房之功,王文成公平定孽邦,皆是旷世功勋,只惜二人都未列枢辅。” 原来如此,文正这谥号与张居正名字相重了,犯了名讳,至于文成是授予对国家有大功勋,但却未任过宰相之大臣。刘伯温,王阳明毕竟没当过宰相。 张四维这么说,顺理成章地将‘文正’,‘文成’排除掉了。 “本朝枢辅之中,文贞,独杨泰和得授,文忠则有张永嘉,杨新都,故臣列此二谥,请陛下权衡。” 杨泰和是三杨中的杨士奇,而张永嘉,杨新都是张璁,杨廷和。 张四维话就说到这里,下面就皇帝让他自己决定了。 林延潮看向张四维,心想张四维此举,是在试探天子的心意啊。 到底在天子心底,张居正是杨士奇?还是张璁,杨廷和? 杨士奇什么人?比肩房杜的宰相,任首辅二十一年,是首辅中唯一授文贞的。当年要不是他儿子拖累,甚至‘文正’也不为过。 杨士奇死后一百多年,皆有贤相之名,这是盖棺定论的。你若敢说他坏话,朝野上下一致喷之。 但张璁,杨廷和对国家虽都有大功,但也有缺点,张璁靠大礼议之功上位,以变法闻名,虽然他对嘉靖帝的忠心是杠杠的,但在位时被文官勋臣一致狂骂。 杨廷和呢,在大礼仪时反对嘉靖皇帝,下场很悲催,被皇帝削职为民,没有谥号。隆庆皇帝登基后,记起当初要不是杨廷和迎嘉靖当皇帝,他这一支还仍是亲王的命,于是才追谥给了‘文忠’。 林延潮见小皇帝的御笔在奏章上悬了半天,思想中也在激烈的争斗。 半响小皇帝搁笔,向司礼监太监魏朝道:“你去问问,看母后是什么意思?” 林延潮也猜到天子心底是如何想的了,林延潮既是明白,张四维肯定更早都明白了。 不久魏朝返回文华殿向小皇帝道:“陛下,太后正在宫里与武清侯叙话,内臣只是问了一句,太后即说此事陛下定就好了。” 小皇帝突然想起自己外公武清侯,在张居正在位时,是最反对他的,再想到朝野上下对张居正变法一直持反对之见的那些大臣。 于是小皇帝道:“朕年少时,太岳先生为朕主持经筵,曾盛赞张文忠公,后来朕读世宗实录时,太岳先生在文中称张文忠公,‘盖其才术相似,故心仪而瘫之赞叹’。” “谥云,危身奉上谓之忠,朕就拟以文忠二字吧。” “陛下圣明!”张四维,林延潮等一并道。 于是小皇帝提笔在奏章上勾选。 魏朝将奏章递给张四维,张四维手捧过奏章毕恭毕敬地离开。林延潮料想张四维已是从此谥号中,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 退衙回府后。 林延潮还未吃晚饭,陈济川即禀告道:“老爷,门外有要客。” 林延潮看了一眼饭桌旁的林浅浅,见她露出失望之色,正赌气地用筷子戳碗。 都是孩子他妈了,还是如此小女儿之状,林延潮向陈济川问道:“什么要客,能否等我饭吃完了?” 陈济川低声道:“老爷,是先太师府上的二公子和三公子。” 竟是张嗣修,张懋修。 林延潮不由讶异,张居正病故后,二人应是回乡守制,此时此刻来府上见自己作什么? 要知道二人虽是自己翰林院的同僚,但平素两边是没有来往的,而且自己与张懋修之间还有那么一些小过节。 林延潮向林浅浅露出歉然之色,于是向陈济川道:“请他们至客厅相见。” 七百二十三章 疑云 张嗣修,张懋修二人一身素服坐在客厅里 从偏厅向外望去,但见庭院内种着几株梧桐树,梧桐树的枝叶将夕阳裁剪得正好,撒落满院碎金。?? 树下摆着几十种盆栽,几名花匠正忙碌地修剪,院里景致颇佳,称得上花木掩园。 再从厅外看回屋内,但见摆设的黄花梨桌椅,皆是新打好的苏样。挂在墙上的几幅字画,虽不是名家手笔,却也都是朝中大臣所赠。其中一副用金框裱好的字挂在堂中,十分醒目,凝神看去但见写着是克己奉公四个字,竟是当今天子的御笔。 这字画加上这满屋的摆设,提醒着来人,眼前此地的主人乃朝堂新贵。 张嗣修,张懋修左右打量后,张懋修不由道:“林宗海生怕别人不知自己与皇帝的关系么?什么是久贫乍富之态?此也。” 张嗣修笑了笑道:“你还别说,官场上就吃这一套,否则敬从何来。” “敬字就不说,这林宗海为官不清廉,咱们翰林院中,恐怕没几人有他日子过得好吧。” 张嗣修笑道:“那倒不是,我听闻他林府刚与甄府结了姻亲。” “哪个甄府?莫非是居贤坊那富商。” “正是。” “难怪了。” 二人正说话间,这时但听门外听差道:“林老爷到!” 二人闻言,张嗣修立即起了身,张懋修则懒洋洋的站起来。 林延潮行色匆匆地走进屋里,对二人一揖后道:“两位公子,相爷他……” 说完林延潮长叹一声,举袖掩面。 两位张公子听林延潮的话,眼眶当即红了,不久落下泪来。 林延潮向二人道:“相爷临去之前,有什么话交代吗?” 张嗣修拭泪道:“听说家父最后三日水米未进,弥留之际虽神志不清,但一直问服侍在床边的大兄,离江陵多远?再而就念着‘三十六陂春水,白头相见江南’。” ‘白头相见江南’,乃王安石所作的诗《题西太一宫壁》。 原诗是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欲寻陈迹都迷。 诗中所言王安石十六岁随父兄来京,游西太一宫,三十年后,他再度来京,当时他为宋神宗赏识召至京师主持变法。王安石于西太一宫重游,念起少年父兄同游之乐,就于壁上题写了此诗。 想起这林延潮不由闭目叹道:“相爷弥留之际仍吟王半山的‘白头相见江南’,可知思乡欲归之心。” “说来相爷,王半山皆慨然已天下为己任,富民之藏救贫民之志,欲兴以变法强国。不过王半山变法失败,却仍得归隐田园之乐,而相爷却没有此福啊。” 张嗣修,张懋修闻言都是泣不成声,半响后止住了泪。 张嗣修哽咽道:“家父何尝是没有归隐田园之福,眼下连谥号也只得‘文忠’二字,此实难褒家父之功绩。” 林延潮听了也是默然。 张四维提‘文忠’二字,确实不厚道。但说来明朝辅谥号,得文忠二字也算很不错了,却没必要不知足。 林延潮道:“两位公子多心了,谥号乃朝廷庶几礼贤厚终之道。定谥并在功业,而在德行。谥云,危身奉上曰忠;虑国忘家曰忠;让贤尽诚曰忠;危身利国曰忠;安居不念曰忠;临患不反曰忠。我也实想不出除了忠字以外,还有何字可赞相爷之德。” 林延潮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张嗣修,张懋修都知林延潮这是拿话来搪塞他们。 张嗣修道:“谥号之事,也就罢了,但宗海可听说之前朝野间有多少人在非议家父?” 林延潮闻言讶道:“竟有此事,此吾实在不知。但相爷主政十年间,坊间有小人非议在所难免。不过天下皆知相爷乃国之栋梁,朝廷柱石,些许流言蜚语实不用放在心上。” 张懋修冷笑一声道:“若是以往当然无妨,但眼下家父刚刚过逝,你说的坊间的流言蜚语,竟已成了士子间清议,这就令人侧目了。” 林延潮讶道:“竟有此事?” 张懋修点了点头,从袖间取出了一书来问道:“此书不知宗海可曾见过?” 林延潮取书观来见是一本小册子,册子上写着《病榻遗言》四字。 见此书林延潮心底有数,却明知故问道:“此书写得什么?令两位公子如此不安呢?” 张嗣修道:“此书乃高新郑所写,有人说是他回籍闲住时所著,也有人说是当年王大臣闯宫案之后所作,此书出现在京师不过数日,但已是流传至不少读书人手中,官员间甚至是人手一册。” “此书所言半真半假,都是隆庆年与万历初年的旧事,其中还一派胡言说,王大臣乃冯保之潜引入宫,冯保非先帝顾命大臣,乃是矫诏为之,以及污蔑家父当初附冯保而逐高拱陷害元辅,并招权纳贿。这一条一条实骇人听闻。” 林延潮听了也是不能平静,这王大臣闯宫案是明朝一大疑案。 万历二年时,王大臣一介平民,竟伪着内侍服,闯至乾清宫,要行刺天子。这是弑君之罪啊,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的。 到底是谁指示的王大臣? 众说纷纭,当时很多人所指是高拱,而依病榻遗言里,却辩解这王大臣是冯保悄悄引入宫里,用意是陷害高拱。 林延潮道:“高新郑已于万历七年病故,此书即是他的遗作,但为何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在三年后相爷病逝时出现在京师呢?此实可疑啊!” 张嗣修,张懋修也是点头。 张懋修道:“我们兄弟二人也觉得此书实为有人构陷污蔑冯珰,家父,用意十分的恶毒。” 林延潮问道:“那你们觉得此书真是高新郑所作吗?” 张嗣修道:“高新郑早已病逝,真真假假实难深究。不过细察之下,却现了一点蛛丝马迹。宗海可知戚伯坚其人?” 林延潮道:“不知,他是何人?” 张懋修冷笑道:“戚伯坚自号山人,却无隐士之风,实游食于公卿之间,据我所知他与宗海的座师王凤州十分相厚,而此书正是由他校订。” 林延潮不由心道,你妹的,你们不是怀疑到我头上了吧。8 七百二十四章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第一更,求月票) 林延潮道:“两位公子莫非怀疑林某不成?” 张嗣修,张懋修对视一眼。张懋修道:“此文文采斐然,对宫中之事了若指掌,若非高新郑所为,那必是了解朝廷掌故的大臣所作。” 张嗣修笑着道:“我与舍弟说过此文绝不会宗海代笔。宗海受过家父厚恩,绝不会作此忘恩负义之事。” “厚恩?”林延潮呷了口茶问道:“二公子所言厚恩不知从何说起?” 张嗣修沉下脸道:“宗海,当初家父将他的致仕奏章送至你手中时,不是将此功名赠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张懋修也是色变道:“林宗海,家父在世时你如何?怎么家父不在了,就另一个嘴脸了?” 林延潮冷笑道:“好,两个公子问得好,相爷在位时待我如何,你们还不知吗?小弟我是两起两落啊,一次因黄河称水之事顶撞相爷,非申阁老的金面,小弟此刻还在福建老家种田,一次又触怒相爷,非天子力保,小弟今日不知身在何处。当然两贬两用,也是相爷之恩典,这我倒是不敢忘记。” “至于请辞奏章,相爷为何委我向天子请辞?两位公子莫非不知吗?若非下官,相爷其能起程返乡?说来是我亏欠相爷的,还是相爷亏欠我的?再说一句,当日在府邸上,相爷要我林某如何只字未提,唯一所托之事,也是万一将来张家名位不保时,小弟在力所能及时下为张家说一两句好话,仅此而已。”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完,张嗣修,张懋修皆是无语以对。 张嗣修抬起头道:“宗海,爹难道早料到将来张家有名位不保之日么?” 林延潮叹道:“不错,确有此言,商鞅,范仲淹,王安石皆前车之鉴。相爷怎么不知?数年前湖广巡抚为相爷建三诏亭,相爷辞去时回信中所言,早知他身后之事难保。” 万历六年张居正返乡,天子连用三道奏章召张居正返朝。湖广巡抚朱谨吾为了拍张居正马屁,给他接诏的地方建了一座''三诏亭''。 张居正知道此事后,令朱谨吾拆掉此亭,在回信里说,高台倾,曲沼平,吾居且不能有之言,还有一句是,盖骑虎之势自难中下,所以霍光、宇文护终于不免。 在信中张居正早知自己如此操权,恐怕将来会有霍光,宇文护之下场。 张懋修叹息道:“家父在世时,常告诫我们何为儒?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儒。纵使我张家将来被人清算又如何,家父之丹心,青史可鉴!” 听着这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林延潮不由微微触动。 说到这里,张懋修起身道:“二兄,现已如此,我们不必再劳烦林中允了,若将来张家真有此难,自有我们几兄弟当着。” 说完张懋修起身,张嗣修也是站起身来,向林延潮拱手道:“宗海,你既答允过家父,将来张府若真遇什么劫难,恳请你能在陛下面前替家父说一两句好话,如此我张家上下于你皆感恩戴德。” 张懋修冷笑道:“什么说话?你没听宗海之前有言,''力所能及''方能说话。若我张家真有那么一日,那也是覆巢之下,林宗海与我们划清界限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力所能及呢?” “三公子,你也不用拿言语来激我,我林延潮不愿作的事,你们再如何说也是没用,愿作之事,你们不用说我也会去作。” 张嗣修,张懋修听林延潮此话中似另有玄机。 张嗣修闻言向林延潮问道:“宗海,此话怎么说?” 林延潮道:“若二公子真要我林某向天子进言,也不是不能,不过你们要先答允一个条件。答允了,我或许能姑且一试,若不答允,那么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说一字。” 张懋修欲说话,却被张嗣修伸手一止问道:“什么条件?宗海尽管说来。” 林延潮伸手示意二人先坐,然后才缓缓道:“相爷两次寿诞之时,还有赵太夫人生辰时,我都有书信贺之,还写过一寿幛,恳请公子将此三封信,以及寿幛皆完璧归赵。”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懋修连连冷笑。 张嗣修则道:“宗海,拿此书信寿幛何用?” 林延潮道:“自有用处。” 张嗣修犹豫了一阵,然后道:“也好,就依宗海所言,明日送来。” 两边达成协议后,张氏兄弟就告辞了。 他们走后,陈济川即从壁后来到厅内。 陈济川向林延潮禀告道:“老爷,近日来京里确实有不少风言风语啊,前几日老爷看此病榻遗言时,京里尚没有多少人知晓,眼下几乎人人都是看过。老爷,恐怕真有人私下对张家不利啊。” 林延潮道:“京师里早已暗流涌动,张家兄弟二人不蠢,当然看出了些端倪。” “那张府那边,老爷真要相帮吗?” 林延潮道:“我确实不欠张府什么,但若是能救下张居正,何尝不是救自己。” 说到这里林延潮叹道:“但张懋修说得对,张府一旦倒下,那就是覆巢之局。我十年寒窗,三年为官,多少苦功方有今日之一切,绝不会因此事功亏一篑。此事若没有十全把握,我只会置身事外。” 陈济川闻言点点头。 林延潮对陈济川道:“你去办个事,将雄县的五百亩田产都质押出去。” 陈济川闻言吃了一惊问道:“老爷,怎么突然要用这么多银子?” 林延潮点点头道:“有备无患而已。另外这几年官场之上的馈赠,你收拾一下,有多少当多少,看能当得几个钱来,记着不要用我的名头。” 陈济川听林延潮这么说,暗暗心惊。 他不敢多问,只是道:“老爷,这五百亩田是甄大奶奶的,是否与她说一声?还有若不用老爷的名头,这么多的地,还有哪些馈赠,恐怕京里的当铺不会出高价啊。” 林延潮道:“能当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至于甄小姐是个明白人,不用担心,而甄府那边更是无妨,他们知道了也不敢说什么。” “是,小人这就去办。” 陈济川说到这里,又向林延潮道:“不过老爷此事,还请再三慎重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岂会不知,我现在就去申府一趟,请教恩师后再作定夺。” ps:今天两更求一下月票,拜托一下兄弟们。 七百二十五章 站在哪一边(第二更,求月票) 展明驾着马车从林府出门。 京城这时候已是到了宵禁之时,不过说是宵禁,但却是内紧外松,就是紫禁城内紧,外城松。 林延潮挑开车帘看去,但见京城里的街道上,已是没有了几辆马车,轿子。这时候出门不是去唱堂会,就是去赌坊的。 空阔的街道上,林延潮马车驶过,但见车头挂着''詹事府'',‘翰林院’的两个灯笼一闪,巡夜的兵丁都远远的避开,不敢上前盘查。 放下车帘,林延潮想起张居正说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话,不由触动。 什么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就是义之所在蹈死不顾。 虽千万人吾往矣。 不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不是林延潮的儒道。 正如这一次的事,若是真的不可为,林延潮绝不会让自己掺合进去,而是远远的避开,甚至自己没有落井下石,都算自己有良心的了。 所以林延潮在决定自己是否迈出这一步时,一定要向申时行请教一番,然后自己再作决定。 来到申府门前,林延潮却发现门外停了不少马车,及轿子。 怎么都这么晚了,申时行府上居然还有这么多人走动?林延潮心底暗暗奇怪,待走至府门前,却见得一行人走了出来。 林延潮见了立即避在道旁。 出来的是什么人? 是工部尚书曾省吾,吏部侍郎王篆,还有五六名其他官员,皆是部院高官,都是原先朝廷上‘张居正’的铁杆心腹。 见有人在道旁,曾省吾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待见是林延潮后,曾省吾却是停下脚步,朝林延潮温和地道:“是,宗海啊,。” 林延潮几时见曾省吾如此和颜悦色地与自己说话,于是道:“下官见过大司空。” 曾省吾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然后离去。 林延潮见曾省吾眼中带着忧色,全无以往见时那等盛气凌人。 对于申府林延潮是熟门熟路,门吏见了立即请进府里,也不阻拦。 绕过一道白壁照墙,正遇申府上一名的仆役。林延潮即问道:“恩师,正在何处?” 那仆役道:“阁老,正在与一名新补官员说话,我这就去通报。” 林延潮点点头,不久这仆役返回向林延潮道:“阁老,请状元公进屋陪客。” 申时行以往见客时,也常让林延潮在旁,介绍高官与他认识。这是申时行对林延潮的提携。 林延潮来到门外,下人立即给他拉开垂帘并报:“詹事府林中允到!” 林延潮走进外屋,就听得内屋中申时行笑着道:“肩吾啊,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林延潮闻言挑开帘子走进内屋,但见申时行与一名穿着蓝袍的中年男子对坐。 案上的冰盘里还有大半个西瓜盛在冰中。几名丫鬟将冰镇好的西瓜切成小块,再用银勺挑去瓜粒,递至二人手上。 如此之下,二人吃得都很文雅,也免去了瓜汁溅至胡须上。 这中年男子向林延潮上下打量了,笑着与申时行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不愧是阁老之高足。” 对方说话带着浙音。 申时行笑着道:“难道只是吾之高足?他与朱少钦一并出入承明,难道肩吾没有听他提过?” 对方捏须道:“听阁老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朱年兄确有在信中提及这位林三元。” 申时行笑着道:“既是如此,那你们就不是外人了。” 听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已猜出对方是谁了,于是行礼道:“不敢当,岂敢在恩师与沈前辈面前提三元二字。沈前辈的大名,晚辈在翰林院时早已是如雷贯耳。” 林延潮说完,二人都是笑。 原来与申时行同坐之人,是隆庆二年进士,浙江鄞县的沈一贯,与朱赓是同年加同乡。 当时沈一贯也是名人,为什么出名呢?是在万历二年的会试上。 时身为会试副主考的吏部左侍郎王希烈,欲取张敬修,于是私下授意他在卷中作记号。 沈一贯作为房考官,不仅没听从王希烈的吩咐,还在张敬修的卷子直笔涂抹,并在卷上批了不通二字。 房官直接罢卷,使得张敬修的卷子连填榜的资格都没有。主考吕调阳怕得罪张居正,十分不安。沈一贯却对吕调阳说,如果得罪首辅,那么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旁人。 因此万历二年的春闱,张敬修就没有考上,一直等到了申时行为主考官时,才给他开了后门。 得罪了张居正后,沈一贯自是名满天下,博得了不阿于上的清名,但也在官场上混不下去,索性就回家闲居。 张居正致仕后,申时行向天子举荐,沈一贯这才又重回翰林院。 丫鬟给林延潮也切了一块冰镇西瓜。林延潮吃了几口下肚,稍消暑气。这时沈一贯取出一信来道:“这一次赴京路过苏州,顺道拜会了王太仓。王太仓让我带了一封信来,呈阁老过目。” 申时行闻言接过信来,当着林延潮的面拆开看了。 申时行看后摇头道:“都这时候了,王太仓还真能稳坐钓鱼台。” 沈一贯问道:“阁老,王太仓在信里说什么?” 申时行捏须道:“当时张文忠公致仕后,我与不少大臣都向陛下举荐王太仓,望其起复,甚至入阁主持大局。怎知王太仓却学起了严子陵,束发于山林长往,此信写来是辞了我的好意,不给我留一丝情面。” 沈*****余这几日来京,感文忠公致仕后,朝堂上大不如从前,若是王太仓能起复,以今上对他的信任,就算不入阁,也能助阁老一臂之力,可惜,可惜。” 申时行闻言感慨道:“你说得何尝不是我心底所想。” 林延潮心底揣测,申时行这边与曾省吾,王篆他们交好,保持着与张居正旧党良好关系,那边又向天子推荐王锡爵,沈一贯这等以往得罪张居正的大臣重回朝堂之上。 申时行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林延潮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不由犹豫是否要向申时行请教了。 ps:在章末求月票。 七百二十六章 申时行的忠告 待沈一贯走后。 丫鬟给申时行递上热巾,申时行一面拭手,一面与吃着西瓜的林延潮笑道:“老人家不能贪嘴,否则要拉肚子的,你是年轻人多吃点消消暑热。” 林延潮笑道:“恩师身子一贯康健,你这是让学生多吃些呢。” 申时行笑了笑,看着林延潮大口大口吃着西瓜,然后问道:“说罢,这一次你夜里来老夫有什么事?” 林延潮放下西瓜,对上申时行的目光道:“今日张府二公子三公子来找学生。” 申时行点点头道:“是张嗣修,张懋修吧。” 林延潮道:“是,今日疑似高新郑遗作的《病榻遗言》在士林间传阅,他们担心有人要对文忠公不利,希望学生能在陛下面前进言。” 闻言申时行端起了茶吹了一口道:“我记得你与张家两位公子没什么私交吧。” 听了这句话,林延潮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林延潮继续道:“学生确与两位公子没有私交,甚至还有点过节。只是学生觉得奇怪,他们为何不去找冯公公,他掌握东厂,要查此书何人所作,轻而易举,为何偏偏要找学生,莫非冯公公已是自身难保?” 申时行呷了口茶道:“延潮你多虑了,冯公公是司礼监太监兼掌东厂。若没有圣上的话,谁可以动他?你太多心了,这一次冯双林他虽没有封爵,但侄子还是授了锦衣卫指挥。” “前几日的廷推,福建巡抚劳堪升任左副都御史协理院事,王篆从吏部右侍郎迁本部左侍郎,之前陈经邦为礼部左侍郎,陈思育为太子宾客,工部尚书曾省吾总办璐王大婚之事,修建璐王府府邸,由此可见天子对昔日文忠公的旧人还是器重的,没有废除新政的意思。” “至于朝野里那些不切实流言蜚语,你我自己先不要信,如此谣言传一阵也就过去了。” 林延潮心想申时行这话,就如同自己和张家兄弟二人说的套话一般。不过依申时行之言,冯保现在也是如日中天,这一次廷推张居正旧人大获全胜,就是实证。 那么冯保都是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又何况张居正? 林延潮点点头道:“恩师这么说,学生就放心了。” 申时行是摆明了不愿意把话说明白,那么自己再追问有什么用?其实从方才见到沈一贯拿出王锡爵的书信时,林延潮就知自己是白走这一趟了。 林延潮起身向申时行道:“既是如此恩师,学生告辞,还请你多多保重。” 说完林延潮对申时行一揖就行离开。 “延潮你坐下,陪老夫说说话。” 林延潮走至屋门前,申时行却叫住了他。 林延潮重新入座后,申时行语重心长地道:“延潮,你还记得当初是我点你的会元,而后三元及第吗?” 林延潮笑道:“何止是会元,状元,学生为官也是一路靠您提携,恩师的恩情,学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申时行捏须道:“老夫没别的意思,只是记起,你我一并都是状元,依靠科举出身方有了今日。记得嘉靖四十一年高中状元时,题那进士碑,我还是叫徐时行。” “吾自小从舅父,故而从其姓。生父姓申讳士章,为长洲县学生员。十岁时舅父携我,曾上门想见他一面,可他却闭门不见。” “后来我发奋读书,侥幸中了状元,衣锦还乡回到苏州,再去申府拜会时,生父已是病故,但申府却说想让我归宗。我问了舅父后,他说我本就是申家血脉,理应归总。于是我就答允了。” 申时行短短几句话道尽了他的身世。 申时行乃私生子,当时私生子地位,就是非生父明媒正娶,连妾生的儿子都不如。依古代大族的规矩,私生子不仅不能分父亲的财产,甚至还不能随父姓,也不能上族谱。 申时行生父不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但申时行中状元后,依正常的道理,应好好去申家打脸才是。但申时行没有,反而归宗申氏。这现代人看来有些奇葩,但此举却附和古人之孝义。 申时行自嘲道:“吾自从舅父生活,寄人篱下,看人眼色,故而性子柔懦了些,好居住人下,深畏引事上身。王凤州说吾为官以来,蕴藉不立崖异,那是说的一点也不错。” 林延潮抬头道:“恩师……”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其实延潮你来府上,你要说什么,我早已知道。” “你与我都是寒门出身,读书至状元。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这话说得何尝不是你我。我比不上张蒲州,你比不得张懋修,张泰征。故而在官场上我们行事务必要韬光养晦,每一步皆要如履薄冰,否则就是一招误,满盘输,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我本不该与你透丝毫口风。曾省吾,王篆他们找我,我可以含糊其辞,但你不行。因为你是我学生,是老夫一手提携上来的,都是凭自己努力而有今日之地位。将来老夫致仕之后,你是要在朝堂上,护得老夫家人,及身后之事的。故而你一定要听老夫的劝。” 申时行对自己实是很好啊,林延潮问道:“恩师,我听你的就是,请你吩咐。” 申时行道:“从现在起,不要看,不要问,不要说。什么都放在心底?旁人问你,只需作揖就好。不说话,就不会错事。说错一字,就是引火焚身,到时老夫也保不住你!” 申时行这话说得林延潮心底砰砰直跳,竟没由来生出恐惧来,令他胆颤心惊。以他为官经验,自是知道这恐惧从何而来。 林延潮道:“原来恩师荐我为南京乡试考官,是怕我在朝堂上说错话。” 申时行叹道:“你的性子我还不知吗?你并非是为了做官而做官之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学生明白了,定谨记恩师教诲,学生还有最后一事请教恩师。” “你说。” “眼下风雨欲来,恩师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呢?” 申时行捏须道:“好一句风雨欲来,你要想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就要爬到风上头去。” “那风上头是哪里?” 申时行伸手指了指屋顶道:“就是天上!” 七百二十七章 走马荐良才(第一更,求月票) 说完后,林延潮向申时行起身告辞。 临别时,林延潮向申时行道:“恩师,若冯铛一倒,将来恐有部权压阁权,互为制衡之日。” “那时恩师晋至元揆,亦只能听命从事,难道这就是恩师所期望的吗?” 林延潮临走时,仍不死心,决定再劝一把申时行。 申时行闻言道:“延潮,政有政体,阁有阁体,禁近之职,在密勿论思,委曲调剂,非可以悻悻建白,取名高而已也。” 林延潮的意思是,眼下冯保(司礼监),张四维,申时行(内阁)共同制约着小皇帝,形成政治平衡。这政治平衡一旦打破,皇权作大,那时六部就不会如今天这般对内阁俯首听命了。 恩师你也不想,当了首辅以后为橡皮图章吧。 而申时行打太极说,内阁本就是禁近之职,只要替天子保密,不需要你思考什么。我在大臣与天子间相护协调即可,至于其他的话不会啰嗦一句。 申时行向林延潮道:“延潮,你身为翰林,一切当以入阁为矢。他日老夫若为首揆,还能不会在天子面前力荐你吗?” “眼下你务需忍耐,不可轻举妄动。你心底若有抱负,不妨将来再施展啊。” 林延潮劝不动申时行,申时行倒反过来劝林延潮了。 林延潮道:“谢恩师栽培,那学生再问一事,若前任阁臣触怒天子,以致降罪,恩师也不闻不问吗?” 申时行一愕。 林延潮这话终于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林延潮问的涉及到一个官场上的''潜规则'',那就是官官相护。 林延潮之所以想保张居正身后,其实就是保将来林延潮自己。那对申时行而言,保住张居正,何尝也不是保自己呢。 若担任过内阁大学士的大臣,将来都没有好下场,那么这个高风险职业,谁干了都整日提心吊胆的,自己也是不爽啊。 今天你能用这个借口将你的前任整下去,那么明日别人也能用这个借口将你整到。嘉靖朝夏言被杀,严嵩被抄家,这几个首辅就是被嘉靖用发动群众斗群众的手段整垮的。文臣表率的首辅大学士,竟搞成了高危职业。 前车之鉴在前,所以徐阶以后,这些阁老们各个都学精了。大家就算见了面都恨不得问候对方十八代祖宗,可也达成了的一个共识,那就是基础的底线。 这底线在哪里?就是咱们不杀人,不抄家,相当于宋朝不杀士大夫。谁敢破坏这规矩,将来必遭到这规则的反噬,就算天子也不例外。 故而张居正之后的,明朝首辅在皇帝面前一个比一个会打太极,以学习徐阶为荣,张居正为耻,这就是恶果。 申时行踱步沉思了片刻,然后道:“阁臣之荣辱,事关国体,岂能不护。” 林延潮心知涉及至这一点,连申时行也不可与自己敷衍。于是林延潮道:“有恩师这句话,学生就知道如何办了。” 见林延潮这么说,申时行立即就后悔了,马上补救道:“那也需有万全之把握方可。”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明白了。” 说完林延潮这才真正告辞离去。 林延潮走后,申九入内。 申时行叹着道:“这林三元,真是令人不省心,不是阁老却操着阁老的心。” 申九笑着道:“老爷你不是正欣赏林三元这一点吗?否则也不会最重看这个门生啊。” 申时行点点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延潮这何尝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这是要把自己的前程全部达上啊,年纪轻轻得来的状元,又是三元及第,仕途还这么顺,故而他实太不知珍惜了。” “你马上去与宫里打个招呼,说我会荐沈一贯为日讲官。有此人在,至少延潮也有个帮手,或者我们也有个退路。” 申九一愣马上道:“是,老爷。” 从申府回府后。 陈济川立即向林延潮问道:“申阁老怎么说?”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恩师不仅不支持,还大力反对。” 陈济川心底松了口气,面上道:“老爷,申阁老,对你是一片爱护之意,若是你被牵连至此事之中,也是辜负了他一番栽培之意。”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怎能不知,你们都不希望我替张文忠说话吧。” 陈济川垂下头,表示默认。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心存畏惧,也是为官长久之道,我还是那句话,没有完全把握,我不会说一个字,你先去将孙承宗叫来。” 陈济川称是后离开。 不久孙承宗入内见林延潮道:“东翁,这么晚了叫我有什么事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孙先生来我幕中有多久了?” 孙承宗道:“大约一年半了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光阴如箭,当初孙先生来府上之情景,仍好像是昨天的事啊。” 孙承宗笑着道:“东翁,说来惭愧,你聘请孙某为大老爷的西席,但孙某却未能尽职,真是令人难为情啊。” 林延潮闻言大笑道:“孙先生,也会难为情吗?不过这一年半来,孙先生在幕中替我出谋划策,实助我良多。” 孙承宗听林延潮这么说,不由一愕问道:“老爷,怎么突然与孙某说这些话,莫非府中要出什么大事吗?”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有什么大事,对了,我记得我与你说过,你在我幕中,可以随时参加顺天乡试。” 孙承宗垂头道:“是,我正在准备考遗才试。” 要知道孙承宗虽是顺天府的在籍生员,但因为他出外游学,并不在学宫里报备。 再加上孙承宗没有钱打点学官,所以科考成绩从来都是在三等以来,只是侥幸没有被革除而已。 所以如孙承宗这样的生员要参加顺天乡试就要经过录科,遗才的考试,通过后才允许参加乡试。 在乡试里有一不成文的规矩,就算你通过了遗才试参加乡试,那么考取几率,以及名次也比科考上来的士子低。 林延潮向孙承宗道:“既是如此,今年的遗才试你就不用参加了。” 孙承宗讶道:“这是为何?” 林延潮拿出一书信道:“我已与顺天府督学举荐了你,你持我的荐信,就可直接去参加乡试了!” ps:今天两更求一下月票,兄弟们帮帮忙好不。 七百二十八章 万事不难(第二更,求月票) 孙承宗之前一直是很悲催的,身为堂堂生员,来林三元府上当西席,一年区区只有十二两的馆谷。 这导致当初院试第一名的孙承宗没钱打点学官,也是失去了参加乡试的资格,甚至廪生的待遇也没有了。 不过孙承宗是厚道人,不仅没有丝毫怨言,而且还尽心竭力地为林延潮办事。 而且孙承宗也觉得林延潮相对开明了,以往东主知道幕客要离开,比如参加科举考试,都会设法阻拦,经常两边都闹不愉快。 但林延潮却不禁止,当然孙承宗也知道参加遗才试,这难度不亚于乡试。 因为遗才试,是零门槛,有无功名之人都可以去考,一次参加考试甚至达到几万人之多,而且还有各种潜规则,除非是极冒尖的文章,否则很容易就被考官埋没在茫茫的卷子里。 孙承宗也是自信自己的才学,故而才要一试,通过以后就能以充场儒士参考科举。 而今林延潮让孙承宗免去遗才试直接成为充场儒士,这并非是徇私舞弊,而是官员的合理权力。 因为官员们皆有向朝廷举贤,当然这已成为官员私相授受,明码标价的权力。不过林延潮却拿此来举荐孙承宗。 而且以林延潮文宗之名,他向朝廷推荐的人才,必然在乡试中受到重视。如果孙承宗真有其才,那么有很大可能在顺天乡试中脱颖而出。 再顺便说一句,顺天乡试的主考官,是林延潮的老朋友日讲起居官朱賡。 若是别人听闻林延潮如此大力举荐自己高兴还来不及。 但孙承宗却问道:“东翁,可是府内要出什么大事了吗?故而你才遣我离开?孙某在幕中多年,东翁从不将我当下属,而是以宾友相待。若是在此时有事,孙某怎可离开,此非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有什么大事?但孙先生念及你我这番交情,实也是令我感动。孙先生放心去考吧,府中没有其他事令你担心的。” 说完林延潮将信交给孙承宗,信底还有着一封五十两的银票。 孙承宗见了微微讶异,他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当下将此纳入袖子然后道:“东翁之高义,孙某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孙先生此言差矣,我举荐你并非是图你报答,而是你确有其才,记得你第一日来我府上,你说你有志于兵戎之事,愿以此报效国家,林某深受感动。” 林延潮这话可是真心话,历史上明朝国破在即,多尔衮率军包围孙承宗的高阳老家。 孙承宗八十高龄了还率家人守城,最后高阳城破。孙承宗被多尔衮下令,绑在马尾后拖死,他五个儿子,六个孙儿全家百余人皆尽忠国事而死。 林延潮对孙承宗就是敬其忠,孙承宗能毁家纾难,精忠报国,而自己却整日在这里患得患失的,相比下境界不在一个层次上。 所以林延潮也想在目前自己还力所能及的时候,好好帮一帮的孙承宗,却真没有要他报答自己的意思。 就算万一自己失了圣眷,那么孙承宗也可补上,将来尽忠国家。 孙承宗道:“谢东翁成全。”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去吧,回去安心备考,至于府里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当下孙承宗离去。 办妥了孙承宗的事后,林延潮微微松了口气。 想到这里林延潮回房休息。 躺在床榻上,张家兄弟,申时行,陈济川的话一直脑子里响着,这令林延潮丝毫也没有睡意。 他知道眼下可能是自己仕途最危险之时,当然若什么都不作,自己是安全的。这其中的危险,想一想就足以令人畏惧。林延潮也是在左右权衡之中。 “相公,明日还要早朝,为何翻来覆去不睡呢?”林浅浅向林延潮问道。 林延潮将此事的为难与林浅浅如实说了。 林浅浅想了想道:“相公,朝堂上的事,我也是不明白。但你一贯足智多谋,又为官谨慎,其中的利弊你自然看得清楚。” “若是你担心我们母子,那么你放心,我这几年攒了不少钱呢。就算你不做官,我们一家三口以后的日子也是不用愁了。” 林延潮闻言欣然笑着道:“你这人对于钱财就是有进无出,这几年积累的家当不少吧。” 林浅浅听了哼了一声道:“那是我持家有方。”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嘴贴近林浅浅的耳垂问道:“小延潮呢?” “在隔壁屋,由奶妈,丫鬟照看着呢。” 这时候大户人家生子,都不是自己照顾,而是给奶妈丫鬟带。这也是托这个时代人力廉价的福。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手上却从薄被里伸过去解着林浅浅的罗衫。 林浅浅羞怒拍了下林延潮的手,道:“你在作什么呢?不正经。” 黑暗中虽不见林浅浅的样子,但林延潮已是想象出她蹙眉,羞怒的样子。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在作夫妻之事啊。” “都老夫老妻了,还夫妻之事呢,你明天还要早起上朝呢,还不赶紧睡觉。”林浅浅按住林延潮的手道。 林延潮低声道:“你都过了月子了,再说我都憋了有快一年了。浅浅,你就松手吧!” 说完林延潮不待林浅浅答允,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伸进林浅浅的衣裳里。黑暗中,林延潮虽看不见林浅浅的样子,但触手却是一片温暖滑腻。 林浅浅知林延潮憋了一年,心底不由一软,也不再那么坚决。突觉得林延潮的手伸进自己私密之处,不由身子一僵,半响后呻吟了一声。 这声呻吟似给了林延潮鼓励一般,下一步他就开始解衣带了。 林浅浅侧过脸来,朝林延潮大嗔道:“你这人羞!羞!羞!” 林延潮笑着道:“老夫老妻了,还羞什么羞!” 说完林延潮翻身而上。 喘息声停歇后,二人如胶似漆相拥在一起。 林浅浅在林延潮怀中沉沉睡去。林延潮见林浅浅恬静安睡的样子,心底顿时也是定下,顿觉得万事不难,眼前再大困难也能平安度过。 然后睡意袭来,林延潮终于也是睡去,一夜好梦。 ps:第二更,求月票啊!拜托大家拉! 七百二十九章 箭在弦上 又是半月一次内阁会揖。 这是六科言官与内阁大臣在文渊阁会揖室的碰面会。 眼下会揖室的门已是关起,张四维高坐椅上,董中书作在一侧。会揖室内,除了六科给事中外,还请了不少御史,他们无一不是张四维的心腹门生,或是旗下一员。 其中有浙江道御史潘士祯,屯田御史王国,山西道御史魏允贞,还有兵科给事孙炜,户科给事王继光、牛惟炳。这几人都是上一次弹劾倒潘晟,给张四维出了大力的。 特别是魏允贞,南乐人,是林延潮同年魏允中的兄长,在万历五年中进士后拜入张四维的门下。释褐后魏允贞任荆州推官,当时张居正回乡,地方官趋附,唯独魏允贞不往,在反对张居正的官员颇有清声。 除了这六名大将外,还有新补江西道御史李植,山东道御史丁此吕,曾乾亨,屯田御史江东之,云南道御史羊可立,兵科给事中张鼎思等十几人,他们也大多是张四维的门生。 这几名御史,如新补江西道御史李植,乃张四维的得意门生,一等一的厉害人物。上一个月方补了江西道御史,属于被张四维火线提拔,摆在言道的又一员大将。 此外屯田御史江东之,云南道御史羊可立这二人也是厉害角色。 这几年来张四维与同乡前吏部王国光的密切关系,六科给事中,御史这等科道言官这等要害之地,被张四维安插进不少门生。 等潘晟被弹劾倒时,冯保方才如梦方醒,张四维什么时候竟把朝廷掌握风宪言路的科道变成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此外张四维特别有手腕,善于笼络人心,门生对他也是忠心不二,愿意为他出头,这点上比张居正高明不少。 这一次的内阁会揖,于公事没提一句,成了张四维反攻冯保的密议。 江西道御史李植率先笑着道:“我道陛下对张江陵有多少信任,原来也止于文忠而已。” “恩师神机妙算,一个谥号试出了天子心意,加上之前陛下默许我们弹劾潘晟,足见在陛下心中对冯保早已是大为不满。” 张鼎思道:“张江陵当国十年,与冯保可谓宫阁一体。天子要罢冯保,必先对张江陵有不满之意。若天子给张江陵谥‘文贞’二字,那么我等皆是罢了,若是谥‘文忠’二字,则事有可为。” 众门生你一言我一句。 这是张四维道:“非本辅狠心,要借刀杀人,实是冯保欺人太甚,本辅也是为求自保,巩固权位。否则申时行屈事冯保,内阁里哪还有我说话的地方。” 现在内阁中,张四维与申时行同掌票拟,上一次王国光大败,就是因为冯保绕开张四维与申时行联手的结果。 众门生闻言,羊可立立即道:“恩师,若我们要对付冯保,绕不过申吴县!” 张四维冷笑道:“申吴县为人软熟,遇事迁就,做官一贯是外畏清议,内固恩宠,上一次没有冯保撑腰,哪敢摆明了车马与我作对。何况他最擅揣摩圣意,眼下知上意已移,怎么还会继续帮着冯保,来违背天子呢。” “会不会是申时行使诈?再如上次那般,背后再摆我们一道。” 张四维捏须道:“这倒是不可能,他这几日向天子荐了王锡爵,于慎行,沈一贯,他们都是昔日最反对张江陵的人。申吴县在用此举来向天子表明,自己非张江陵旧党。” 听张四维这么说,众人都是大喜纷纷道:“申吴县蛇鼠两端,那是再好不过了。” 魏允贞谨慎地问道:“既是我们知道天子有意对付冯保,但是否痛下决心呢?冯保毕竟是陛下的大伴,昔日恩情还在,太后对冯保也是一贯信任有加。我们既要铲除权宦,就一定斩草除根,昔日何进就因妇人之仁,命丧十常侍之手。” 李植上前道:“魏兄所言极是,眼下天子与张江陵虽有小隙,但我们可以以‘权臣凌于人主’之事来作文章。昔日刘禅那等庸碌之主,对孔明尚有‘政由葛氏,祭则寡人’的怨怼之言,又何况陛下?” “若陛下对张居正欲不满,那么于冯保即更恶。我们凭此先扳倒冯保,再回过头来扳倒张江陵,拔出萝卜带出泥。” 李植这么说后,众人都是称是,赞李植足智多谋。 张四维却皱眉道:“不可,本辅乃张江陵荐之入阁,怎么说也是于我有恩。你们扳倒冯保即可,下面不可牵连到张江陵。” 李植讶道:“恩师,就算我们不出手,但天下也积苦张江陵已久。冯保一倒后,必群议滔滔。恩师何不借清算张江陵为自己执政之资,以收天下人望。” “当初恩师定计弹劾潘晟之时,权大事决大议,雷击斧断,何等英明,为何今日却生不忍之心?” 张四维冷笑道:“什么天下人望?我不是徐华亭,张江陵也不是严分宜。本辅只要扳倒冯保即可,至于那些反对张江陵新政之人,由他们自己去弄。为人做事都要留之一线,尔等不要把本辅的路给走绝了。” 江东之道:“恩师,你为首揆时曾言,凡事相订确求当如前时,则伊周事业可冀,安有后来纷纷者。江陵之新政就是倒行逆施,若不清算张江陵,如何能废除新政?” 张四维厉色道:“本辅反对张江陵之政见,只因江陵严苛治下,吾务以宽大从事。这些年两京十三省清丈出的田亩,朝廷自有救济灾伤,补给军民之用,那些勋戚巨室想借清算张江陵拿回田地,告诉他们只要本辅在位一日,那就是白日做梦。” 会揖散去后。 李植与江东之二人一并回御史台。 李植与江东之私交甚睦,故而无话不谈。 对于张四维不许清算张居正之事。 李植不满地道:“恩师,是否老糊涂了,恩师既要扳倒冯保,就必须连着张居正一并清算,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 江东之亦道:“是啊,虎即已出于柙,又怎能再关回柙中呢?” 李植笑着道:“我猜恩师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我看他也只是竖个牌坊而已,毕竟不想当个忘恩负义的名声。但将来箭在弦上,恩师也是不得不发了。” 七百三十章 今日之生 入九月来,京城多事。 一系列大事开始时,都是由不经意的小事所起。 若综述事情之起,在于阅视宣大山西边务给事中田大年,题了一封三镇备询八事奏疏。 其中言如兵马非不备等等,对各镇边务将领进行褒奖或贬职。 各边镇一系列将领调动,这看似平常,但一切在当时看来,又似不平常。 之后天子诏令。 蓟辽总督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吴兑回部管事。 原兵部尚书梁梦龙,被冯保推为吏部尚书,故而冯保打算让吴兑回京任兵部尚书,补梁梦龙的缺。 吴兑也是张居正旧党,冯保命他为兵部尚书可谓打得一手好算盘,将主管文官的吏部,主管武将的兵部都牢牢握在手中。冯保再推举原辽东巡抚周咏为蓟辽总督,填补吴兑走后的空缺。 吏部尚书,兵部尚书,蓟辽总督都为冯保私人,张居正旧党。 之后朝廷又突升以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的王遴为南京工部尚书。王遴是替补原协理京营的兵部左侍郎王一鹗的,但任命十日不到,即调南京任工部尚书。 天子诏令山东巡抚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杨俊民为兵部右侍郎,与兵部左侍郎贾应元一并协理京营戎政。 杨俊民是何人?乃前吏部尚书杨博的长子。杨俊民生了两个女儿,分别嫁给张四维的两个儿子张泰征,张甲征。 此人可是张四维最铁杆的政治盟友。 在这个时候张四维将对方从山东巡抚的任上调为兵部左侍郎,节制京营。 就在这一切暗流涌动时,已是不知不绝进入了九月。 张四维当国已有半年之久。 林延潮的燕京时报作了一期特刊,议论新首辅当政近半年以来的政绩。 当然这期特刊不是别人随便可以写的。而是请了前国子监祭酒周子义等几位已经致仕的官员来执笔。特刊评价了张四维上台来干的几件事,并与前首辅张居正作了一个对比。 其中列举,张居正主政时,严苛治下,决囚颇严,以考成法对地方官员严厉催科,还改革邮传,禁止官员非公事使用驿马。 张四维主政后,以宽大从事,不仅省以大辟之刑,对考成法也是放宽要求,并陆续减免了各省税银粮米的拖欠。特别是张四维还大笔一挥,以老家受灾的缘故免征山西十年的秋粮,以及积年拖欠朝廷的四十万两税银。 张四维不仅对下宽大,对上也是如此。万历七年时,天子有意从户部调十万两银子,作为光禄寺宴饮之用,被张居正驳回。张四维一当首辅,一口气给光禄寺多批了二十万两,而且是每年多给,以成永例。 至于邮传使用,张四维也是下令宽张居正乘驿之禁,等于允许官员随意使用驿马。 周子义等大佬在燕京时报里作出如下评论。 说张居正以申韩治下,施严刑峻法,故而难免士林民间物议沸腾。 在评论中周子义写到,张四维废除了张居正新政里严苛之处,实乃宽大宰相,虽不说是萧规曹随,但也是可比房杜的贤相能臣。 但是另一笔名为''侯官笑笑生''的人,却说张居正当国时,国库里穷了一文钱也没有,甚至赤字几百万两,故而严苛治下,如此自是得罪了一大批人,四处搞钱。 但张居正当国十年,国库积攒余钱千万,不仅如此用曾省吾刘显平都蛮之乱,用凌云翼平罗旁之乱,并拓地数百里;用李成梁戚继光委以北边,辽左屡捷,攘地千里,用潘季驯治水而河淮无患,皆有功于社稷。 今国家既有积蓄,张四维改严为宽,也算是顺应人心,此乃一张一驰之道。 而且张四维虽废除了部分新政,但对于河南,山东,两京各省的清丈田亩,仍是有序进行。一条鞭法,也是如旧。也算继承张居正的政柄,可谓一时贤相。 总之两边评论,明面上都是拍当朝首辅张四维的马屁,但于张居正的功过却好好论述了一番。 特别是张居正执政十年里的功过,正反两面都好好进行了一番阐述,并褒并贬而是就事论事。因此这一期的燕京时报一出,京里官员士子都是趋之若鹜,竞相买来。往常一刊销售不过三千份,但这一期却销售达到了五千余份。 张四维为相近半年,张居正去世两个月,官方民间都没有一个具体说法。天子将张居正的谥号定为''文忠'',到底何德称得上文忠呢,咱老百姓都不懂啊。现在不说京师中的官员,读书几乎人手一份燕京时报,谈论着张居正为相十年来的功过。连老百姓也是参与进来。 燕京时报,一下子点燃了大部分人议论的热情。 张居正病故,还未盖棺定论,燕京时报却敢为天下先,让百官士子都可以站出来,在没有任何先决条件下,自由讨论商议。 茶馆,梨园内,以往不少官员士绅都拿着燕京时报,在那商讨。 群议纷纷,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相持不下。 而此刻在燕京时报的报社里,却是另一个光景。 报社里摆了一桌酒席。 林延潮与汤显祖,卢万嘉,郭正域,屈横江几人坐在一桌。陈济川在一旁给几人都是满上了酒后,自己退在一旁。 林延潮举杯对几人道:“这杯水酒是给你们践行的。” 几人对视一眼不由道:“怎么这么快?”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就在这几日宫里会有剧变,再迟了你们就走不了了,所以必须今晚就走,越快越好。” 闻言众人都是低下头,郭正域默然叹了一口气。 屈横江正心底窝火,见郭正域如此不由冷笑道:“怎么郭孝廉临走之时却舍不得了?是啊,离明年会试不过半年了,以郭兄之才考中进士应是不在话下吧,自是不舍得离开京师。” 郭正域看了屈横江一眼道:“你这说什么话?” 汤显祖,卢万嘉连忙道:“屈兄,美命兄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汤显祖道:“我知美命兄的心情,这燕京时报虽是所创不过数月,但却寄托了我们的心血。” “每一刊每一个字都是我们几人在这间报社里连夜赶出的。每日一大早,我们来到报社,看的几百位读者排着队在门外等着买第一份时报,这等喜悦不亚于科举及第。” “好容易时报在士林间颇有薄名,有了近日之规模,眼见心血毁之一旦,我与美命兄都是一样的痛心。” 屈横江朗声道:“大丈夫为谋国事,就算毁家纾难又有何妨!我不觉得可惜。” 林延潮听众人之言,歉然道:“此燕京时报是我所创,也是我所毁的。说来是我对不起大家,为了我一己私心,将大家牵扯进朝政之中。” 郭正域正色道:“老师,此言差矣,我们时报初衷是什么,兴义文教,开启民智,使民日新。故而岂可知而不言,视若不见。” “粉饰太平,助纣为虐,这不是开启民智,新民,反而是以文愚民,残民。” 听了郭正域这么说,众人都是拍腿道:“说得好,此言当浮一大白,连饮三杯。” 说完众人都是举起酒杯,酣然痛饮。 几杯酒下肚,众人都是大笑,胸中豪气顿生。 林延潮又斟了一杯酒向汤显祖道:“我知与义仍你张江陵不睦,这一次你肯刊登此文,实是令我意外。” 汤显祖摆了摆手道:“宗海兄,切莫这么说,你我是托生死的,你之请我怎能不答允。再说我在刊上,也没有说张江陵的好话。当初创立时燕京时报,我们立场就在于不偏不倚,持中而讲。张江陵有功也有过,我们摊开来讲,这何错之有。至于读者觉得谁对谁错,他们自有看法。” 说到这里,汤显祖忽正色道:“但若是有人要以己意,强加于民意,涂抹黑白,这才是我们不可忍,与我时报所不容,就算此人高高在上,身为九五之尊也是不行。” 卢万嘉道:“即便是黎民百姓,但也有详知之权。民有知,民有论,民有议。不可以一人之言,堵塞视听,以闭天下悠悠众口。这千秋功过,唯有万民方能定论。” “而我等创办燕京时报纸,此志正在于新民所知!” 卢万嘉说完,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酒水汤汁四溅。 “好一个新民所知,”屈横江起身歌至:“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屈横江一起,众人一并击节道:“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 …… 众人言谈起初皆是慷慨激昂,而最后却是潸然泪下。 汤显祖拭泪后,率先起身对卢万嘉,屈横江,郭正域作揖道:“燕京时报以今日虽亡,但开启民智,新民之志,却由今日而生。汤某此生能与几位仁兄共事,虽死没忘。” 几人也是一揖,大声道:“吾也是。” 当下汤显祖将酒杯掷于地上,摔个粉碎。 众人也是效此。 而后汤显祖对林延潮一揖,慨然道:“宗海,吾先行一步,朝堂上就指望你重振乾坤,不要让我们这番牺牲白费!” 七百三十一章 冯保倒台 林延潮送汤显祖上了马车。 其余人也是离去,唯独郭正域留下。 林延潮问道:“正域为何不走?” 郭正域道:“若是这里人都走了,将来有人查问,不是坐实了老师指使时报肆议朝政大事的罪名?我留着这里,至少可以帮老师分担此事。” “老师放心,我是举人出身,家父也是前两广总督,就算将来牵扯进此事,也没人敢追究。再说这燕京时报,也要有人继续办下去,他们走了,终也要有人主持大局。” 林延潮知郭正域意志坚决,就点点头道:“也好吧。” 郭正域当下送林延潮上了马车。 临别时郭正域拜下道:“老师,秉笔直书,我等有一腔热血即是够了,但在朝堂上,却还需老师来拨乱反正。天下可以没有我郭正域,却不可没有老师,若是事情不济,老师留此有用之身,以待将来。” 林延潮闻言感动地扶起郭正域道:“你放心,我有自保之力。” 汤显祖他们离开京师后。 林延潮回到宅中,陈济川前来禀告,取出了一叠银票道:“雄县五百亩庄田质押得银三千两,还有老爷这几年的官场馈赠,抵押所得大约有一千两之数,还有府里的积钱,我算了算也有三五百两。” 林延潮皱眉道:“这么说还不到五千两之数。” 陈济川道:“老爷,京里还有几位富商,一直愿与老爷你往来,不如我去问问他们?” 林延潮问道:“他们要什么条件?” 陈济川笑着道:“老爷,以你今时今日在朝堂上的地位。这些富商攀附还来不及,别说谈什么条件。以往是老爷清廉自守,我也不敢提,这一次老爷需钱这么多,也敢这么问。” 见林延潮不说话。 陈济川低声道:“小人知老爷图谋大事,那么钱自是越多越好。小人打听过了,这几名富商平日都是慷慨疏财之人,不在乎眼前得失,而在于长远。” 林延潮闻言凝思片刻,然后道:“若眼前这一关过不了,那么何来长远。你尽管去借好了,反正我是债多了不压身。” 陈济川称是一声,默默离去了。 此刻在慈宁宫里正举行宫宴。 李太后宴请小皇帝与璐王二人。 璐王今年十四岁,与当今天子是同母所生。前不久张四维上奏请璐王大婚。按照惯例藩王大婚后,就可以之国就藩了。 故而李太后,小皇帝对璐王都是十分不舍。 虽说天家没私情,但小皇帝本人还是对感情看得比较重的,特别是自己这唯一的同母兄弟。 此刻李太后与璐王谈及就藩,相视落泪。 小皇帝不忍即向李太后道:“母后,我看就算璐王大婚,也不必这么着急这出京,儿臣也想让他在京里多陪你几年。” 李太后听了问道:“皇儿,按祖宗之制亲王大婚,而不之国,百官会有非议。” 小皇帝笑着道:“母后放心,儿臣下道旨意,他们就不敢说了。” 李太后摇了摇头道:“不见得吧,哀家听闻这一次璐王大婚,皇儿命户部采买金珠,但户部却以祖制言‘亲王定亲礼物,金止五十两,珍珠十两’之数为限,还言从万历六年至今,户部除开支金花银五百万外,增进过买办金珠银九十万两系,借备边正项之数。” 璐王听了满脸委屈道:“母后,皇兄,大臣们欺负儿臣,你们要为儿臣做主啊。” 李太后安抚道:“陛下就你一个弟弟,你放心,陛下会替你撑腰的。” 小皇帝被李太后这么说,大感没有面子辩解道:“母后,那帮大臣就知生事。不过这一次户部说的也有道理,国库隆庆年时一年也就入个两三百万,近几年因太岳先生变法,钱才多了些。可是璐王一次大婚,就用去以往两三年国库收入,难免下面的大臣会有意见。” 李太后冷笑道:“真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懂得拿大道理来压哀家了?” 李太后轻轻一句,小皇帝不由变色,当下离席跪下道:“母后,儿臣不敢。” 李太后缓了缓,拿帕试泪道:“皇儿长大了,眼里就没有娘了。亲政后,更是连娘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小皇帝听了急忙叩头道:“儿臣不敢,儿臣这就下旨申斥那些大臣,不,将说此话的大臣罢官。” 李太后道:“不必了,人家说得也没错,因此罢免人家,岂不是又被那些大臣们指手画脚了。当初璐王大婚采买,张先生也是支持的,说朝廷没钱,但可由变法新政而得,而且不用向老百姓多征一文钱的税。” “哀家心想这变法虽是得罪人的事,但张先生也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就答允他了。前几年张先生当政时,璐王大婚的采买,从没有让户部不批条子的。眼下倒好五百九十万两银子都肯花了,还挪动了九边的军费,但最后这点金珠,户部却在那抠着。莫非皇儿说一句话,还没有太岳先生有用么?那么这几个月你亲政以来,大权又到哪里去了?” 小皇帝听了满头是汗,这是能力被太后质疑啊。小皇帝立即道:“母后待儿臣召人来问一问。” 不久张鲸上殿向李太后叩头道:“内臣见过慈圣宣文明肃皇太后。” 李太后不理,小皇帝当下对张鲸道:“你们把这几年璐王大婚采买的事与太后说一说。” 张鲸道:“回皇太后,之前大婚采买,以及王府府邸修建,都是冯公公与曾尚书二人在办。这几年冯公公和曾尚书超支太多,将原先准备采买金珠,青红宝石,珊瑚的用度挪用了一些。” 李太后道:“这些事哀家都知道,冯保都与哀家说过了,你捡些哀家没听过的说来。” 张鲸道:“是,回禀太后,这一次内臣奉命出宫采买金珠,青红宝石,珊瑚时,索遍京师,却发觉京里商家都说买完了,就是有也有奸人坐索高价,故而采买之费不够,这才向户部要银子。” 李太后冷声道:“你这奴才,自己贪墨了不少宫里的采买钱?却将事情都推到别人身上。” 张鲸听了吓得魂不附体,大声道:“太后明鉴,内臣给陛下办事以来,若收得一件珠宝珊瑚,就叫奴才不得好死。” 李太后听了疑道:“真的吗?” 张鲸道:“太后,陛下面前,内臣不敢有一字虚言。” 李太后道:“量你也不敢撒谎,不过京师是什么地方?百货所萃,天下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区区金珠珊瑚,又怎么会买不到?” “这。”张鲸露出犹豫之色。 小皇帝道:“太后问你了,有什么话就直说。” “是,既是如此内臣就斗胆之言了,”张鲸叩了个头道,“内臣在坊间打探,听闻近年以来无耻臣僚尽货以献文忠公与冯爷,以至京师珍宝,其价骤贵。旁人告诉内臣,说内臣要为璐王采办珠宝,唯有去冯爷下面的皇店铺子才能买的到。” 张鲸说完,李太后已是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当场飄出了几句山西老家的骂人话。 小皇帝和璐王见了连忙上前搀扶道:“母后息怒,母后息怒。” 李太后冷笑道:“原来你说得奸人坐索高价?就是冯保的皇店。很好,左手卖给右手,冯保他竟作起哀家的生意来了。这几年他为宫里采买捞了多少好处,以为哀家一点都不知吗?哀家念在他系先皇托付,又是照看皇儿你长大,故而是睁一眼闭一眼。但这一次,哀家也容不得他了。” 听到这里,张鲸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容。 “皇儿。” 小皇帝连忙道:“儿臣在。” “冯保虽说是司礼监太监兼提督东厂,但终归还是陛下你的家奴。家奴犯了错,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但是冯保毕竟侍奉我们母子俩多年,你多少也要给他留点情面。” 小皇帝当下道:“儿臣明白,儿臣这就去办。” 李太后挥了挥手道:“陛下去吧。” 于是小皇帝,张鲸离开慈宁宫。 离开后小皇帝露出得计之色道:“大伴在宫里最大的靠山就是母后。若母后不说话,朕也不敢动大伴。” 顿了顿小皇帝对张鲸道:“这一次幸亏有你出的妙计,知璐王大婚是母后之逆鳞,非此事不足令母后下决心。” 张鲸连忙道:“是陛下神机妙算才是,再说冯爷这一次也确实太贪了,奴才没有半句虚言。” 小皇帝点点头道:“外廷都准备好了吗?” 张鲸回禀道:“张诚带来了元辅的口信,说眼下他已命京营戒严了,并撤换了喜峰口,潘家口的守将,而且还命人监视冯爷在宫外的府邸。” “既是母后要我手下留情,就予大伴先于府中闲住。”小皇帝说完又想起冯保积威,不由又担心地问道,“若是,若是,大伴他要入宫来见朕,朕如何是好?” 张鲸言道:“陛下既下旨命他在家闲住,冯保必不敢入宫。” 小皇帝闻言点了点头对张鲸道:“那你就去替朕拟旨。” 当夜。 冯保在京中的家宅,为京营人马团团包围,隔绝出入。 七百三十二章 给钱 冯保被天子下令在家闲住的中旨后,果真即在家不出。 要知道中旨没有经过内阁票拟,甚至连个七品官都是罢免不掉。 但对于司礼监太监冯保而言,却是够了。 大明朝的二号人物,张居正在位时,也可与之平起平坐的冯保,就因这一道圣旨权位不保。 太监在百官面前如何作威作福,可在皇帝面前就是家奴,天子要革去冯保的职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当然因为是中旨,冯保在家闲住的消息,大多数官员都是不知情。 冯保闲住后,内阁次辅申时行,上本称病,向皇帝乞假。 然后太子宾客礼部右侍郎陈经邦以病乞假。 内阁大学士里,申时行与冯保,张居正最近。申时行以此举表示自己置身事外,并交出协理票拟之权。 而陈经邦亦是张党旧人,当初张居正致仕时向天子推荐名单里的九人之一,名列于御屏上。 随即皇帝允申时行暂假数日,内阁之事先由张四维总摄,再命太医探视申时行之疾,同时也命中使耿清颁赐,牢豕粲醴等食物给陈经邦,以作安抚。 皇帝用此举表示安抚二人,表示朕仍信任你们。 数日后,对张居正,冯保的反攻倒算即开始了。户科给事中王继光参工部尚书曾省吾十罪。 张四维一党的打击也很有针对性,冯保这时被天子勒令闲住。 但如何继续处罚冯保,皇家还没有明说,只是让他闲住。可能念在冯保辅政多年的旧情,天子会网开一面。 这时候若上本打击冯保,实属不智。 所以王继光先弹劾曾省吾,璐王王府就是由曾省吾亲自督建的。 冯保正因此事在太后那失去信任的。冯保贪墨倒台,你曾省吾恐怕也不干净,故而张四维先选曾省吾来弹劾。 不过在王继光弹劾曾省吾十罪里,却没有修建璐王王府贪墨这一条,因为若弹劾此事,会令敏感的李太后,以为他们反对修建璐王府,甚至反对从国库挪动军费给璐王采办。 冯保珠玉在前,百官都明白,这璐王大婚的事,就是一个雷,谁碰谁死。 李太后敢动用五百九十万两白银来给璐王大婚之用,这是何等天文数字。隆庆元年时,太仓银(国库)岁入两百零一万,承运库(内库)岁入一百万金花银,一直到了万历九年,实行一条鞭法后,太仓银岁入也才增加至三百七十二万两,承运库岁入一百二十万两金花银。 李太后敢用相当两年国库的收入,给儿子办婚事,甚至连九边的军费都挪用了,这老太太的私心,百官都清楚着。 这一次李太后五百九十万两花完了,又盯向国库银,问户部索要银十余万两采买金珠,户部这才受不了提了几句,恳请老太太动用内帑了,不要再盯着国库这一块了。 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份上,否则这个事谁敢讲一句。 所以王继光弹劾曾省吾的奏章里,没提曾省吾修建璐王王府一字,列举的十罪里,也多是莫须有的罪名。 但就是这样的奏章,把一名工部尚书弹劾下马了。 申时行借称病来撇清干系,余有丁唯唯诺诺,内阁里就是张四维一个人说得算,当下天子勒令曾省吾致仕。 曾省吾一倒,意味着大清算的开始。 随即山东道御史江东之劾冯保亲信,锦衣卫指挥同知徐爵,罪名里说吏部尚书梁梦龙,用银三万两托徐爵贿赂冯保,又将孙女嫁给冯保的侄儿。 御史邓练、赵楷又上书劾之梁梦龙。 天子之后下旨,徐爵下诏狱,严讯后再送刑部。 至于吏部尚书梁梦龙勒令致仕。 一口气吏部尚书,工部尚书都被劾倒,除去了冯保左膀右臂。 之后天子下令张宏为司礼监首领太监,张鲸掌东厂,全面接管原先冯保之职。 冯保原先是司礼监太监兼提督东厂,现在天子将此职一分为二。 张宏主管司礼监,张鲸去主管东厂,锦衣卫。 “恭喜厂督,贺喜厂督。” 张鲸满脸是笑道:“今日这是什么风,竟把状元公吹来了。” 林延潮笑了笑,命陈济川给张鲸献上贺礼。 林延潮笑着道:“厂督提督东厂一朝得势,如鱼化为龙,小弟此来就是向你道贺,以后就仰仗你提携了。” 张鲸闻言满脸春风,长笑了几声,然后道:“我与你是什么交情,放心,有我在朝一日,保你吃香喝辣的。” 说完二人坐下。 张鲸荣任东厂厂督后,林延潮就第一时间拜会。 说来这么主动把脸贴上来,在文官里是一种颇为不耻的行为,消息传出去林延潮从此官声都会臭掉。 但对张鲸而言,自己荣任厂督,林延潮第一时间来拜贺,那可是很有面子的。其余官员人到礼不到,一副要与你结交,却又爱惜羽毛的样子,最让他看不起了。 张鲸坐定看了一眼林延潮的礼单,然后笑着问道:“兄弟,你莫非是有什么事求我不成吗?” “张兄,确有一不情之请。” 张鲸笑着道:“我猜猜,你是不是有什么朋友,也牵连冯保余党,若是他涉事不大,我可以手下留情。” “若是实在脱不了身,我也可关照一二,让他少吃些苦头。至于礼就不必了,你一个穷翰林,我还不知道吗?别给我来这一套。” 张鲸身为厂督,下辖东厂,锦衣卫,管理诏狱,身为明朝特务机关大头子,权势赫赫。 若非林延潮之前早早与张鲸结好,想从他那凭一句话捞人,就算是当朝二品也没这个面子。 林延潮苦笑道:“不是为别人,而是为小弟我自己的。” 张鲸几乎跳起身来问道:“什么你是冯保旧党?” 林延潮笑着道:“张兄你现在也是堂堂厂督了,别这样一惊一乍的好不好?” 张鲸直摇头道:“什么厂督,我这才被陛下任命没二日呢,官威都没有立呢。但不对啊,你怎么会是冯保的人?莫非是高淮?你平素与他走得是近,但也不至于啊,这年头你们身为翰林,在宫里哪个没有几个交好的太监。” “以陛下对你的信任,根本不至于因此这点小事,怪罪你。就算你真是冯保旧党,陛下也不会追究的。你可是这几年陛下最信任的大臣,绝不至于因此小事失去圣眷的。” 林延潮笑道:“我几时说我是冯保旧党,张兄你瞎猜什么呢?” 张鲸听了奇怪道:“你这话倒是把我说糊涂了。” 林延潮从袖子里取一叠银票递了过去,然后道:“不过真有一事,要麻烦张兄你。” 张鲸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收下银票一点,最后吃惊地道:“兄弟,看来你这一次犯的事不小啊。这钱你哪里来的?” 林延潮笑道:“怎么张兄不敢收?” 张鲸冷笑道:“这世上还有我张鲸不敢收的钱?只是你还是先给我说说,否则又收了钱又保不住人,不是坏我的招牌吗?传出去叫我如何做人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放心,没有十全把握,我不会走这一步。” 从东厂大门出来,他这也算是进过东厂的人。 林延潮坐上马车后,来来去去盘算了一番,张鲸是自己的最后一步棋,给自己留一个退路的。 冯保全面失势后。一时之间朝堂上风向大变,清算开始。 冯保被拿下,申时行称病不出,两位尚书倒下,张党官员人人自危。 江西道御史李植上本参冯保当诛十二罪。 一永宁公主选婚,冯保受贿,让她嫁给一痨病鬼,结果驸马没两天病死。李太后的亲女儿成了寡妇。 二二十四监太监病逝时,冯保将贵重财宝搜刮一空,只拿不值钱的给皇家。 三大兴土木,为自己建立奢侈生祠,还在老家建屋五千多间 …… 十二条罪名中,仍是没有一条涉及璐王大婚采买,但谁都知道冯保就是倒在这一条。 于是天子下旨冯保其罪当戮,但念皇考付托,发南京孝陵司香。 另外冯保的党羽,子侄如魏朝,冯佑,冯邦宁,张大受,刘守有,张昭、庞清、冯昕等等尽数收押。 罪名确实后,天子下令尽数抄家。 张鲸率锦衣卫,东厂将冯保家宅包围,挖地三尺收刮数日。仅仅是金银即有上百万两,至于宫里珍宝更是无数。 天子将冯保及其党羽抄家所得报给李太后后。 李太后气得不行,不说抄出的百万两金银,以及奇珍异宝,就是那奢侈的生祠,以及冯保老家那五千间屋舍,那又是多少钱? 平日你贪贪也就算了,这一次竟把主意打到了,李太后留给他儿子璐王私房钱上,这五百九十万两里,你冯保从中到底贪了多少? 还有张居正身为首辅,能不知情吗?对冯保的作为睁一眼闭一眼,还是直接与他分赃? 抄家后,张鲸还给小皇帝一份官员向冯保行贿的清单,其中张居正的名字赫然在目。 第二日直隶巡按王国上本,论逆珰冯保专权纳贿即辅臣张居正。 奏章里弹劾张居正,冯保。 张居正给冯保,行贿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十万两。 再弹劾吏部左侍郎王篆,送冯保玉带十束,银二万两。 奏章一上百官哗然,张居正病逝两个月后,因冯保之事,即清算至他的身上。 七百三十三章 保人 文华殿,经筵。 除了申时行继续在家养疾外,张四维,余有丁两位阁臣都在。 张四维居于讲案之侧,气度如渊,百官睹之首揆的威权,无不垂首侧目。 殿上几位讲官都在,太子宾客陈思育在给天子讲中庸。 因主讲经筵,陈思育穿得特别隆重,借着阐述中庸,言谈中常有规劝之意。 小皇帝坐在御席上面露不快。 他已不是当初在经筵上,被张居正一句喝斥,差点就从龙椅上摔下来的少年了。 张居正病故,冯保再除,最后的肘制已除,张四维又是善于揣测上意的人物,小皇帝终于真正体验到什么是言出法随,一言九鼎的天子之威。 手握权柄后,以往在经筵上那些讲臣说的三代贤王,俭德养民的话,就更听不进去了,觉得都是迂阔之言。 这样的经筵,小皇帝当然不愿听了。 见小皇帝露出不耐烦神色,张四维见陈思育讲过一段,就出班道:“陛下日理万机,还有许多政务要与阁臣商议,不如今日经筵也就到这吧。” 天子立即准奏。 经筵散去,林延潮与王家屏二人没有赴经筵宴,而是随天子,张四维一并至文华殿东阁。 天子与张四维入内后,内侍放下帷幄,林延潮与王家屏在西阁等候。 林延潮看了一眼东阁,心道不知今日又是谁倒霉了。 自冯保被拿下后。 不仅是朝堂上,连宫里也是人心惶惶,前几日冯保的心腹,司礼监太监魏朝被拿下下了诏狱,宫里不少太监都受到牵连。 林延潮看去这文华殿里,服侍的太监都已是换了一波人,不少是新面孔。内朝都是如此,又何况是外朝呢 不久太监给林延潮,王家屏上了茶点。 王家屏吃了一半,即去出恭。 这时高淮进门,先将阁门一关向林延潮拜下道:“林先生,此恩此情,咱家一辈子都记得。” 林延潮将高淮扶起道:“高公公,你言重了。” 但高淮却不肯起身道:“这一番非林先生保荐我高淮,小人此命几乎已是不保。林先生此恩山高海深,对小人而言就是再生父母。” 林延潮道:“你当我林延潮是朋友,就不要说这话。这里出入人多,你还是起身吧,以后在张公公那好好当值才是。。” “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差遣,刀山火海,在所不辞。”高淮向林延潮磕了三个头,方才离去。 高淮去后,王家屏正好进门,见高淮脸上神色有异,不由问道:“高淮不是乾清宫管事牌子吗?怎么会到此来?” 王家屏是精明人,林延潮也知自己出手保高淮之事,瞒不过有心人,于是实话实说道:“高淮原在冯保门下,近又在魏朝身旁做事。这一次冯保,魏朝被抓后,高淮有朝不保夕之感,上门求我救他之命。” “高淮是小弟在宫里仅有的几个朋友,我见他惶恐无助,朋友一场,怎能见死不救。所以我就找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请他出面替我保下高淮。张公公答允了,不仅如此还让高淮拜在自己门下。” 王家屏讶道:“宗海,此举不妥。你没见到魏朝,张大受等冯保亲信一个跟着一个下了诏狱,你保下高淮,也不怕牵涉其中,成为冯保一党。” 林延潮笑了笑,东厂,锦衣卫的大头子张鲸昨天还在与自己喝茶听戏呢。 林延潮道:“以往这冯保势大时,这宫里哪个太监不依附他。若是真赶尽杀绝,那么这紫禁城里恐没有几个活人吧。” 王家屏听了摇头道:“宗海真天不怕地不怕,但也足见你宅心仁厚。冯保一出事,人人都在忙着落井下石,或者是与他撇清干系。但是宗海你丝毫不怕嫌疑,反把事情往身上揽。” 林延潮道:“我哪想那么多,趁着我能说得上话,这能救一个是一个。越是寒冬,越需人雪中送炭不是吗?官场上再如何世态炎凉,但自己总是要有坚持的。” 王家屏欣赏的看了林延潮一眼,他与林延潮共事越久,越觉得此人很有人情味。只要是朋友之事,不敢说是两肋插刀,但能帮得上的一定帮,不会置身事外。甚至连高淮这等阉人,都不肯相负,实在是很难得。 王家屏道:“真不枉结识宗海朋友。” 林延潮笑道:“忠伯兄,小弟也有幸认识你啊。” 他保下高淮不仅是因为朋友之故。张鲸此人贪欲过盛,不知收敛,将来迟早出事。保下高淮,也算让自己在宫里再多条路走。 林延潮道:“不过宫里之事罢了,我眼下担心陈学士。他是文忠公的同乡,又一直与冯保走得近,这一次恐难逃干系。” 林延潮说得是陈思育,王家屏叹道:“昨日我探过他的口风,但他说自己年纪大了,不愿再改换门庭,当了几十年的官,最后还要再奴颜事人,何等屈辱。要如何就如何吧。今日经筵上,你也看见,他说得都是一片利国利民的肺腑之言,可惜圣上他……” 林延潮入翰林院来,一直是陈思育照顾的,忽有几分伤感。 顿了顿王家屏又道:“他还对我说,他与陈少宗伯退下。以我之能,必能更进一步吧。” 内阁大学士是有梯队配置。 翰林院毕业后,先要掌三品衔,再有机会入阁。 现在礼部左侍郎陈经邦,太子宾客陈思育,詹事府詹事许国三人都是三品,属于内阁候补委员。阁臣一有空缺,天子可从三人中补人入阁。 现在陈经邦,陈思育,坐实冯保余党了,就算保下来,也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陈经邦,陈思育一去,下面就是王家屏,朱赓补上。 王家屏,朱赓之下,就是林延潮,黄凤翔这个梯队。 “那忠伯兄当时怎么说呢?” 王家屏冷笑道:“我说,我怎么会是幸灾乐祸之人,若是靠你倒下,我来当官,我王家屏才不愿呢。” “谁才不愿意呢?” 一寒彻之声从外传来,林延潮,王家屏闻言当即闭嘴。 王家屏与林延潮忙至张四维面前,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声中堂。 张四维绷着脸看着二人,然后对林延潮道:“林中允,你随本辅至文渊阁来!” 七百三十四章 软硬兼施 从文华殿殿门至文渊阁阁门不过数步路。『. 张四维出了殿门自有十几名内阁随员跟着,林延潮随之身后,方走到御道前。 张四维突停下脚步,林延潮不知张四维为何停步,默然在他身旁等着。 张四维不说话,过了一盏茶功夫,却见会极门那两队名身穿飞鱼服,腰插绣春刀的锦衣卫行来。 两队锦衣卫中,数人胁着一名中年男子。 看清这中年男子面容,林延潮不由失声道:“光学士?” 被押的中年男子正是陈思育。 陈思育闻声侧起头来看了林延潮一眼,顿露出了羞愧之色,三品大员,翰林学士的尊严如同他身上被剥去的官袍般不见。 陈思育又看向负手而立的张四维,嘴角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目光中乞求与无奈。 片刻之前陈思育还在文华殿经筵上为天子侍讲经书,现在竟成了阶下囚。 看着陈思育从面前押过,林延潮心底震撼,以往在邸报里见哪个哪个官员被罢官,不过是落于纸上,没有亲眼见到,而这一刻却真切生在眼前。 他看向站一旁的张四维,对方正泰然自若。 陈思育被押之事显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不,是由他策划。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一寒,张四维让自己在此看陈思育被押,无疑是杀鸡儆猴了。 林延潮对张四维心底生出深深的忌惮来。 陈思育被押走,张四维气定神闲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了句走吧。 林延潮应了一声,随他进了阁门。 张四维晋辅后值房里,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公文积压得更多了。 现在文渊阁里唯一可以与张四维对抗的申时行,以称病的方式,避其锋芒。 现在内阁中张四维称之为独相也不为过。 为次辅时的,张四维在张居正面前隐忍,低调,默言寡行。现在大权在握,张四维的宰相肃杀之威,已是压在一旁的林延潮肩上。 一身大红蟒衣的张四维先批改了两封紧急公文,而没有与林延潮说话的意思。 林延潮被凉了一阵,想起还是同一间内阁值房。以往林延潮见张四维时,对方一进门就会招呼看座,今日一言不,让自己站着。以往甚至亲切地称自己表字,今日则是一句林中允。 张四维处理完公文,抬起头看向林延潮。 出于对辅的恭敬,林延潮垂下了头。 张四维起身从一旁小屉子里拿出一物来,丢在公案上。 林延潮飞快地瞟了一眼,但见是燕京时报。林延潮嘴角不由微微勾起,心道你张四维终于坐不住了。 要知这时代,信息匮乏,官员平日除了邸抄看,并无别他。 堪称这个时代新媒体的燕京时报一出,官员们几乎人手一份买来看,不提里面尽载的邸抄的大事,就是各种奇闻逸事,时新文章,刑案要典,甚至连载小说,都值得一观。 张四维瓮着声道:“这几日的燕京时报,可是宗海授意所撰?” 林延潮道:“中堂,这燕京时报虽是下官所创,但下官哪里有财力维持,已是被京中富商收购,至于撰写文章的几位编辑,也是他所聘。” “据本辅所知,你所言的富商,以及几位撰文之人,都出自你林延潮门下。” 林延潮辩解道:“只能说听过下官所讲之课而已,连个门生帖子都没给。” 张四维冷笑道:“本辅不管这时报,是否由你授意所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个民间报房,也敢肆议朝政,从明日起,本辅不要见到这燕京时报,有任何有关朝事之论。否则本辅不仅会查封报社,还要追究你之罪责。” 林延潮变色道:“敢问中堂,肆议朝政是什么罪名?在大明律上哪一条?” 张四维寒着声道:“林中允,你可别有恃无恐。本辅已是手下留情了,否则你此刻已与陈思育一起了?” 林延潮拱手道:“光学士乃是下官在翰林院时最敬重之人,下官自愿同往。” 张四维见林延潮如此强硬,站起身来放缓语气道:“林中允你乌纱得来太容易是吗?这一次翰院三年一考,掌院学士沈鲤与我推荐了你。本辅想你平日一贯克己奉公,兢兢业业,决定将你的考评列为第一等。” “若列第一等,将来叙迁,你可升授从五品之职。你要知道多少翰林坐望五品,终其一生可不可得。六品只能是讲官,史官,但若为五品即可称一声学士。若为学士,指日位列公卿,也不在话下。” “你能走到这一步,实不容易。先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前程,再与本辅说这番话。” 林延潮道:“中堂,下官斗胆问一句,下一步朝廷真要清算文忠公吗?” 张四维道:“前几日直隶巡按王国劾故太师贿徐爵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十万。今日陕西道御史杨四知,又弹劾故太师十四罪。” “这是是锦衣卫查抄冯阉府邸时,所收出的实证。文忠公竟行贿冯阉,金银之巨,骇人听闻。杨四知在奏章里说,文忠公行贿不说,还与冯阉交结恣横,民间竟称他们为二竖。圣上因冯阉文忠公内外勾结,而有被欺骗之感。” 林延潮道:“中堂没有在陛下面前开解吗?” 张四维道:“本辅怎没有说话?陛下因冯阉迁怒文忠公时,吾甚至以辞官争之,幸得从宽,否则张府已是重罪。” 张四维这话水分很多,否则你对自己软硬兼施作何? 但林延潮却肃然拜道:“幸蒙中堂开解,差一点错怪中堂了。” 张四维扶起林延潮道:“世人皆以为本辅欲行忘恩负义之事,本不屑于解释,若能开解林中允,则是意外之得了。” “听本辅一句劝,朝中有吾当之,不会有重罪张府之事,你顾全自身要紧,切不可参与此事。为商之道,在于和气生财,而为官之道,则在于韬光养晦,此言切记切记。” 林延潮道:“多谢中堂教诲,下官谨记在心,中堂公务繁忙,下官先告退了。” 七百三十五章 言道失控 张四维给林延潮指了两个出路,逆我者则诏狱,顺我者则五品学士。?? 林延潮心知自己不答允下来,张四维必然对自己动手,扯上一个张,冯两党的名头,然后自己就被下诏狱了。 不用怀疑张四维的决心,梁梦龙,曾省吾,陈思育这等高官都倒了,又何况是自己。 方才张四维在林延潮面前拿下陈思育,这杀鸡儆猴的手段,虽然很俗套,但实在是很有用。 林延潮向张四维问道:“若是中堂有意收手,但御史们不愿,反而欲引绳批根,追究其事,当如何是好?” 张四维闻言,不由晒笑道:“天子已是答允本辅所请,不再追究张文忠公之事。此诏马上就会诏谕群臣,你大可不必多虑。” 林延潮见张四维不放在心上,忧心忡忡地道:“中堂,这几日弹倒冯保,曾省吾他们后,言台里言官们大有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之势。” “放任御史抨击当朝大臣,一名七品科道,一封奏章竟可劾倒二品公卿,则朝堂失序,何言尊卑。从此百官何人不惧言台,六部六曹以后办事,先问言官好了。此等如将太阿予人,他日伤人亦能伤己。” 张四维听了,反而冷笑道:“林中允在本辅面前危言耸听,是为了掩饰自己为楚党,阉党张目之居心吗?” 林延潮心底恼火,张四维这是以小人之心,老以为自己要出面与他硬刚。 林延潮气道:“中堂,你借清算楚党,阉党,以负天下时望,此乃顺应人心所向,妄图阻拦者若螳臂当车。” 张四维眼睛一眯,那神情仿佛是与林延潮生动地说了一句,你也知道很清楚,那还往这浑水里跳干什么? 林延潮正色道:“下官与文忠公平日并无深交,故而也没有替他出头的打算,只是敬佩他一心为公,以己身奉天下。” “若彻底清算文忠公,朝廷文臣元气尽失,衣冠丧气,从此以后朝堂上哪个官员,敢出面匡扶天下。所以下官示请中堂,至少能保住张府荣辱,其祸不延及子孙家人,其余其他下官一概不愿过问。如中堂能答允下官此情,那下官则乐见其成,愿见中堂辅圣君千秋万代。” 张四维琢磨林延潮的话,知道他说得中肯,但隐隐也透露出威胁的意思。 林延潮说你清算张党什么都可以,但张居正身后之事,你要保住。 林延潮交了底,张四维脸色舒缓了许多,但对林延潮言语中的威胁,也是不快。 张四维道:“林中允,拳拳之心一片为公。本辅说过,吾非忘恩负义之人,再说让文忠公身败名裂于本辅有什么好处,徒然遭天下骂名而已。” 林延潮道:“中堂真高义,但下官还是那句话,科道言官不可放纵,否则一旦不受约束,必为大害。” 张四维对林延潮的话仍是不以为然:“好了,本辅知道了,林中允不必多言。” 林延潮见张四维听不进去,也很是无奈。 林延潮离开了文渊阁之后,董中书入内向张四维道:“相爷,这林宗海如何处置,是否要让李植他们?” 张四维摆了摆手道:“林延潮并非楚党,也不是要反对我。这几日王家屏等几个大臣都劝过本辅,不要对张文忠赶尽杀绝,他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董中书道:“但其他人都是规劝而已,但此子却不是,真生怕他干出什么来?” 张四维沉着声道:“本辅可以罢他的官,但怕反而因此与陛下生了嫌隙,此得不偿失。再说一个六品翰林,能掀起什么波澜来。” “你给我盯着燕京时报,若报上再敢乱说一字,立即就来禀我。” 董中书立即称是。 董中书道:“不过相爷,那林宗海担忧科道之事不受约束之事,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张四维嗤笑道:“什么道理?李植,张东之等都是本辅的门生,还约束不了他们。林延潮这是书生之见,你怎么也没有一点定见?” 董中书道:“那相爷张文忠的名声?” 张四维道:“本辅终究是答允过张文忠,以及他几个儿子,保住张家身后之事。若张文忠真身败名裂,本辅也是负天下骂名。” 董中书道:“可是眼下上意已移,冯阉与张文忠勾结之事,引上震怒。若是陛下真要为之,到时候天下人还不是把此事都算在中堂头上。” 张四维叹道:“此正也是本辅担心的。但天日昭昭,你我明白就好,吾之心不宣于人。” 林延潮从张四维那离开后,也有收获。 张四维果真与他料想一般,要借清算冯保,张居正,来获得天子与倒张派支持,以达到巩固权位的目的。 但张四维也没让张居正身败名裂的意思,至少在表面上他要摆出态度,要维护张居正,否则千古悠悠骂名是逃不掉了。 要知咱国人最恨什么人,就是忘恩负义之辈。 这点上,他与申时行的观点是一致的。似张四维这样混了几十年官场的官僚,行事很稳,最懂得分寸,打击到哪个层面对自己最有利。 文官高层争斗,大致都会维持一个底线在那。 反而最怕是那些官场愣头青,大有把天捅破之势。 但眼下局势就是如此,言台在张居正当权时,被压制已久。这一次众御史们久压之下来个大爆。 那些年轻的御史,当官没几年,不懂分寸。 现在劾倒司礼监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冯保不说,还连续劾下两位尚书,其他大小官员不等,正是火力全开,要继续大杀特杀下去的节奏。 特别是梁梦龙,掌握御史升迁的吏部尚书,也被他们弹劾倒了,御史还有什么好怕的。 正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张四维把老虎放出笼子,又要再把老虎关进去,这简直是活在梦里。 现在这些御史们杀的兴起,若是张四维强行让他们闭嘴,到时候他们就掉过头来咬自己了。 尽管张四维不屑于自己的提醒,但林延潮也道出自己目的,也避免了与张四维直接为敌的后果。 言官之事终究尚可以控制,而林延潮现在担心的是天子的心意。 对于冯保,天子积怨已久,清算冯保丝毫也不意外。但是对于张居正,天子还是有一份感情在的。 张居正病故时,天子那伤心的样子,林延潮还是亲眼目睹。但林延潮侍直这一年来,也知道天子心底对张居正到底有多忌惮。 皇帝对张居正的感情很复杂,可以说忌惮比敬重更多。 现在张居正过世仅三个月,天子心底于张居正恩情,还剩下多少,这非林延潮可知。 当然冯保与张居正内外通气,把持朝政是不错,张居正给冯保行贿巨额金银,也是罪证确着,但凭这两点,就令天子不念昔日师生之情,要彻底清算张居正吗? 林延潮无从得知,他并非日日侍奉天子在旁。 特别是这半个月清算冯保时,天子停止一切日讲经筵,与张鲸,张四维商议大事时,林延潮,王家屏也是无法旁听。 但林延潮侍直时,知道小皇帝有一个习惯。皇帝但凡讨厌什么人时,身旁之人就不敢在他面前提这个人名字,以往是冯保。 而近半个月,冯保倒是有人敢提了,倒是太岳先生,文忠公却不曾听人说一句。 杨四知正面弹劾张居正的奏章,在朝廷激起了轩然大波。 这代表了朝堂风向。 当然按照张四维的话来说,小皇帝见此奏章十分震怒,他在天子面前极力辩解,力劝天子收回圣意,才使得张居正没有被立即追究。 天子批复奏章,张居正念系皇考付托,侍朕冲龄有十年辅理之功,今已殁姑贷不究,众大臣们不必再追究往事。 大约的意思是,大家到这里打住,不要再追究张居正了。 不过天子下令将张居正仆人游七,庞清,冯昨等一并下诏狱打问。 之后天子又下令,让周子义,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邹元标,张位等一系列,张居正在位时得罪他的大臣,起复为官。 下面就是对张居正遗党清算了,御史台的弹劾奏章一封追着一封。 先是福建巡抚劳堪,被革职。 然后是南京刑部尚书殷正茂,两广总督陈瑞也被革职。 湖广巡抚陈省被罢。 短短半个月内,罢免官员无数,御史们弹劾奏章,也多是捕风着影,不管有没有实据,只要往对方头上扣上张居正,冯保遗党的罪名,立即就遭罢官。 比如两广总督陈瑞在湖广巡抚时,张居正父亲病逝,他身为巡抚上门,居然穿着孝服痛哭请见,说了一通奴颜婢膝的话。 就因为如此,堂堂二品总督,被御史张应召的一封奏疏免职。 经过这一番清算,当然是御史台大获全胜。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胜利,明朝开国至今,言官从来没有如此扬眉吐气过。 上朝时,百官见到穿着獬豸补子的官员,无不胆寒。七品的科道路上见了二品三品大员也敢当面抗礼,谈笑而过。 言道作大到这个地步,这是当初张四维从未预料到的。 七百三十六章 悔不听宗海之言 明朝设立监察御史之制时,朝臣曾说过,治平三要。 内阁掌印一要,吏部尚书一要,左都御史一要。 意在议政,人事,监察,三权平衡。 要出任十三道御史,由吏部推荐,之后监察御史复任和升黜由都察院考核,再上报天子。 但御史任内不受吏部,都察院约束。若是天子愿意,监察御史升迁,使用,可不通过内阁,吏部。 因此明朝御史权利极大,一封奏章可以随时上抵天听。为了制约言官,故而将监察御史,给事中都定为正七品,以起秩卑权重,以小制大之用。 虽说以小制大,但言官却干得不是很称职。 在严嵩,张居正这等权臣在位时,言官屁都不敢放一个,反而成为帮凶。 张居正回乡时,巡按御史赵应元不去。左都御史陈炌当下将巡按御史赵应元除名削籍。当时户部员外郎王用汲看不过去,上书为赵应元求情,结果也被削籍。 到了权臣不在位了,言官们却纷纷冒出头来了,动则抨击朝政,弹劾大臣,无事不弹劾,无人不被弹劾。 故而张居正在位时,钳制言道,御史台内众言官,不敢鸟鸣一句。 现在张四维感到言道失控时,为时已晚。 张四维再想制约时,已是来不及,吏部尚书王国光,梁梦龙先后被言官弹劾罢免,御史台的老大左都御史陈炌,因牵扯上张居正余党的罪名,正一天一封奏章的向天子请求致仕。 而弹劾陈炌的,正是自己的下属,都察院里的御史们。 连都察院的一把手,言官们都敢弹劾,还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干的。 言官彻底没有制约,先是御史魏允贞乘胜追击,上书直斥吏部,兵部选官制度不公平,都是授意于阁臣,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令只知道逢迎送礼之人升官,而德高望重之人却历久不得升迁。 这话看起来是十分大义凛然,政治正确,但对于内阁,司礼监,吏部警告的意思却很明显。 魏允贞这一上书,张四维气得大骂,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了。 不仅如此,魏允贞再度上奏言,说了两点一点是张居正在位时对吏部,兵部人事多有插手,以后内阁当引以为戒。 这条也罢了,第二条将张四维直接气得晕倒过去。 这二条说,科考为天下之公,内阁辅臣不应以权谋私,取内阁之子为进士,科名与才学不合,理应给予罢免官职。 这奏疏上完后,给事中阮子孝生怕张四维听的不明白,直接点名道姓,说如张居正三个儿子张敬修,张嗣修,张懋修,前阁臣吕调阳之子吕兴周,马自强之子马慥(张四维女婿)尽皆高第,应核其名实,以平天下读书人愤恨。 言官明面上弹劾张居正三个儿子,科考走关系中进士,暗中则骂曾身为会试主考官张四维取了张居正儿子,以及自己女婿,此举实是徇私舞弊。 还有张四维走关系中进士的长子张泰征,那是不是也要革除功名了? 什么叫我发起疯来,连自己都打,张四维整天在那边喊着''事归六列,言归台谏'',好嘛,现在言归台谏了,人家已是来拆你的台,把张四维也给坑进去了。 张四维不得不撰文亲自上阵辩解,说成祖建置内阁赞理机务,虽有辅臣不贤……因前臣行私而欲臣不与闻吏兵之事臣……此非祖制。 至于宰相儿子中进士,宋朝宰相韩亿四个儿子都中进士,也没听说当时有人说什么,臣又不是秦桧取其子徇私那等,为天下笑柄。 最后补了一句,你们再这样冤枉我,我唯有乞骸骨了。 天子当然不会让张四维辞相,立即训斥了魏允贞一顿,挽留张四维。 但天子奏章刚下,魏允贞好友户部郎中李三才就出面为魏允贞辩解,又被天子训斥,直接贬官。 这场斗争张四维虽看起来获胜了,但魏允贞,李三才此举却得到了言官的同情,名声大振。 这就是赢了面子,输了里子。 张四维到了这个地步,终于明白自己对朝局失去控制。 历史上,张四维对言官失去控制的局面,向好友浙江巡抚张佳胤书信里绝望地写到,朝堂上局面,仆已决意引退,不意圣意窥器奸固,不许仆去,而群小乃自相怨构,奸态尽形亦可丑。 而这个时空张四维身在内阁值房里,看着奏章也是面色土灰。 言官如此也就罢了,现在天子对言官失去控制之势,不但没有制止,甚至还予以鼓励。 天子下旨,让之前上本弹劾潘晟等大臣的牛惟炳等二十多名科道言官升职以示奖赏,此举等于示意''尔等不要停''。 这旨意,张四维还不得不答允,因为牛惟炳等人都是他张四维的门生,之前多亏他们才弹劾倒潘晟等人。 张四维不由掩卷叹道:“群怨如沸,本辅真是引火烧身啊。” 董中书见张四维如此问道:“相爷,为今之计可有转圜余地?” “难,除非圣意有所改变,但你看现在,圣上是鼓励这些言官抨击朝事,弹劾朝臣。” 董中书闻言道:“圣上这是鉴于之前张文忠相权过大,故而欲引言台,以遏制阁权部之意。言官们窥得圣意,故而这才一发不可收拾,相爷为今之计只有重新钳制言台,否则以后你哪还有说话的余地?” 张四维道:“难,若是本辅现在请陛下重新钳制言台,就是自食其言。那些得势的言官们必会掉过头来攻讦本辅。这就是林宗海所言将太阿予人,将伤人伤己。但若言道再如此下去,恐怕将来本辅相位不保不说,还要被重罪。” “相爷不必有此忧心,陛下不是下旨挽留了吗?” 张四维摇头道:“圣心难测,今日本辅于张文忠之事,尽力周旋,他日本辅若有此难,申吴县肯替老夫这么尽力吗?” 董中书不愧是张四维头号军师,想了半天出了一策道:“相爷,言台失控之事,既是林宗海早有预料,何不如将此事问一问他?就算他没办法,也可借此投石问路,问一问申吴县的意思?看看能否与申吴县修好。” 张四维目光一亮道:“此倒是高策,你立即替本辅致书给林宗海,让他今晚来本辅府邸一趟。” 当张四维书信送至林府时,林府下人不敢怠慢,马上送到正在申时行府上的林延潮手中。 这一个多月来,申时行一直在''称病''之中。 针对张居正,冯保一党的清算,他没有过问。其实大家都知道他的为难,申时行若在内阁,面对对冯保,张居正余党的清算,他是办还是不办呢? 一面是张居正的旧恩,一面是皇帝的意思。 所以申时行还是在家歇着好。一面歇着,一面申时行还向天子上书说,自己称病没有在内阁理事,实在是不好意思,恳请辞俸。 天子表示,工资你还是照领,先生你安心在家养病就好。 天子是要保申时行,但百官却揣测不透天子的意思。这几日来,申时行门庭冷寂,平日络绎不绝上门来拜会的官员,尽是不见。 唯独林延潮却出入如常。 林延潮看了信后,不由笑了笑,递给申时行道:“张蒲州已有悔意。” 申时行看后摇了摇头道:“难矣,若是当初张蒲州听了你的话,此事尚有可为。但眼下言道已握权柄,怎么可能又将此大权,双手再奉还回去?” “是啊,自古以来,大权皆易放难收。”林延潮道。 顿了顿林延潮问道:“恩师可有什么高见?” 申时行道:“眼下要扭转乾坤,唯有在于圣意。只要陛下一句话,还是可以收钳制言台之效,但眼下陛下仍欲继续清算楚党,怎么肯让言台这时候停下来。” “再说就算收权,这句话又由谁来说?张四维是不行,说了就是食言而肥。老夫也不行,身处嫌疑之地,若是进言,陛下会以为老夫替楚党说话。” 林延潮道:“终究说来,是张蒲州不如徐华亭啊。” 申时行摇头道:“非张蒲州不如徐华亭,而是今上不如世宗皇帝。” 申时行此言一语中的,林延潮也是默然许久。 然后林延潮道:“恩师,学生想替张四维,恩师说这句话。” 申时行叹道:“老夫早料到,你要这么做。” 林延潮道:“是的,事实上学生想,张四维派人来请学生,实也是想请教恩师,其中也是存着与恩师你修好的意思。” 申时行点点头笑着:“这不愧是老夫高徒,看事透彻,那你就将老夫的意告诉张四维。” 议定后,申时行将林延潮送出门去道:“没料到老夫如何不愿,此事最后还是要你来办,其中后果你想明白了。” 林延潮道:“学生此心已决,虽九死犹未悔。” 申时行点点头道:“若老夫将来有东山再起之日,必不忘宗海你今日之恩。” 林延潮道:“恩师与我情同父子,弟子愿效此劳。” 林延潮当晚去了张四维府上。 张四维屈尊来到二门来迎接林延潮,一见面即拉着林延潮的手,追悔莫及地道:“悔不听宗海之言,否则老夫焉有今日啊。” 听张四维此言,林延潮哭笑不得。 ps:历史上魏允贞是因张四维次子张甲征,申时行长子申用懋中进士后才上表弹劾的,书中把时间提前了。 还有历史上对张居正的清算进行了一年半。本书为了剧情紧凑,故而都压缩在短时间来写了,尽管如此,节奏仍是颇为拖沓,大家见谅哈! 七百三十七章 饭局 张四维的笑容,令林延潮是如沐春风,简直比申时行更亲切个三四分。 林延潮仿佛觉得,上一次那个板着脸训斥自己的首辅,与面前此人完全是两张脸。 而张四维这其中切换,丝滑圆融,半点都没有心理障碍,真不愧是在官场几十年磨练过的。 林延潮在此只能送上一个大写的服字。 “寒舍略备晚宴,请宗海赏光。” 林延潮知张四维这样的人,不会与你开门见山,要你办事,总要先笼络下关系。 张四维请林延潮至花厅,进了屋子,但见皆是宾客。 陪客有董中书,张府管家张顺,张四维两个儿子张泰征,张甲征,大家都是身穿便衣。 众人坐下寒暄了几句,张四维居于上首喝茶,林延潮与张泰征,张甲征,董中书说话。 张泰征是林延潮同年,董中书又是在常在内阁往来,都是熟人。 这攀交情拉关系,自是有二人来干。若张四维亲自下场,那么也太折堂堂首辅的面子。 张四维的次子张甲征有几分脸嫩,他现在是举人,马上要参加明年春闱,与林延潮倒是初见。 张泰征不免在张甲征面前捧林延潮三元之名。 张甲征于是一脸敬仰地说对林延潮的漕弊论等文章如数家珍,都有深入见解。 于是张四维出面,让张甲征向林延潮持弟子之礼,请教学问,以及会试,殿试的心得。 人家说得客气,林延潮哪里能托大,当下说弟子不敢收,同辈切磋倒是可以。 数人聊得十分高兴,张四维话则很少,至于管家张顺陪站端茶送水递毛巾十分热情。 林延潮知张顺作为首辅管家,那可是何等牛逼的存在,可参考张居正的管家,现在身在诏狱的游七例子。 可是张顺却殷勤地代劳了所有下人干的事情。 张顺出去又进来向张四维道了一句,陪客到了,可以开席了。 林延潮讶然,心想怎么还有陪客,自己这一番与张四维谈的是机密之事,当然越少人听闻越好。 林延潮不动声色,走到里间,却见两名貌美女子向一行人欠身行礼。 这两名女子就是陪客? 林延潮打量过去,但见一名女子有几分面熟,竟不是别人,而是昔日的花魁周盼儿。 林延潮微微愕然,想起当初自己会试之后,曾与林世壁一并前往翠悦楼,当时周盼儿身为花魁,多少王公子弟,见一面而不得。 张泰征笑着道:“宗海,我与你介绍这位是周大家。” 林延潮感觉到四周的人,都在看他的神情。 林延潮不由略有所思,笑着道:“原来是周大家,张兄你忘了,我们当初曾在崔悦楼与周大家有一面之缘。” 张泰征脸上神情一滞笑着道:“哈哈,真有此事吗?兄弟却不记得了。” 一旁董中书笑着道:“你忘了状元公有过目不忘之名,只有公子错了的道理。” 众人都是笑。 周盼儿向林延潮盈盈一礼温婉地道:“不意状元公,竟记得奴家。” 林延潮笑着道:“周大家乃花魁,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周盼儿垂头道:“花魁之名都是恩客赏脸,这点蒲柳之姿能入状元公之眼,奴家实三生有幸。” 周盼儿这句话有些暧昧,林延潮只能报以一笑。 董中书察言观色笑着道:“周大家,若称蒲柳之姿,那京师再也无几个美貌女子了,哦,忘了还有徐大家在场。” 董中书,张泰征左一句,右一句的吹捧。 林延潮目光看向另一女子,张泰征笑着道:“这位是徐大家,乃今年之花魁。” 林延潮恍然,京城的花魁与举人考状元一般,都是三年一届。而且都是要在举人进京赶考的前几个月选出来的。 这位徐大家''艺名''徐妙语,乃今年花魁,林延潮是略有耳闻。 但见徐妙语向林延潮微微欠身,说是妙语,但对方却是一言不发,但如此却有种翩翩独立,遗世忘尘之感。 林延潮心道,这徐妙语能得花魁之名,果真不虚。 徐妙语与周盼儿相较,一个娇媚,一个清傲,可谓是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张四维笑着道:“请宗海赴宴,自不能没有舞乐相伴。老夫听闻小儿说她们一个擅舞一个擅乐,故而请来作陪,望能增色几分。” 林延潮也是明白,这好比去朋友一个饭局,结果人家打个电话,请了两个最当红的一线明星来酒桌作陪。 而这眼下,则是张四维一句话,请来了京城两位多少王公大臣见一面而不得花魁。 那是你有面子,人家有实力。 林延潮笑了笑道:“中堂,真是高明,所谓秀色可餐不外如是。”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笑,周盼儿的笑声是恰到好处,如闻银铃,而徐妙语则是微微露出涩然之色。 众人落座,张四维一人一席,而林延潮与张家兄弟,董中书一席,至于张顺则是端菜角色。 而两位花魁,则是一舞一唱使尽了浑身解数。 顿了顿,张四维即称有紧急公文要处置,先走了一步,张甲征也是不胜酒力离席了。 张四维一走,场面上的气氛就缓和下来。 张泰征当即请周盼儿,徐妙语落座。 几巡酒过后,林延潮微微有了几分醉意。席面上都是山珍海味,但在场之人哪会将此看在眼底。 这时董中书几句打''擦边球''的玩笑话一说,说起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争着拿妓女的绣鞋当酒樽的趣事来。 众人闻言都是笑。 张泰征,董中书不以为然,两位女子也不动怒,浅浅的笑着,眉眼里都是风情。 至于周盼儿温柔的眼波,不时掠过林延潮的身上。 林延潮见此微微笑了笑,一转头间却见徐妙语的目光飞快地朝自己身上一撇。 林延潮记得三年前会试前,周盼儿是游走于萧良友与张懋修之间,然后最后跟了张懋修吧。不过张懋修自己也有正室,张居正也不会允许自己儿子,将一名青楼女子收房,哪怕她是花魁。 故而周盼儿仍是在翠悦楼,广交天下群雄。 这好,这宰相公子张懋修刚刚失势,你又攀上现任宰相家了。林延潮只能感慨一句贵圈真乱啊! 林延潮记得翰林院的同僚闲聊过,萧良友对周盼儿念念不忘,一片痴心。可惜咱们周大家爱权不爱财。 七百三十八章 破局 几位都是文人,不免谈论诗词歌赋,辞令文章。 周,徐二女能称上大家,都不是胸无点墨的。林延潮观之二人才,较一般的生员都不在话下。 这也是投其所好嘛。 有人问为何现在的妓子都不如古人那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否一代不如一代? 事实上并非如此,而是服务的对象不一样了,如某电视剧里,研究京剧和万历十五年的,也是大有人在。 周,徐二人言语不多,但每一句都是接得恰到好处,颇有读文章时,那等起承转合之妙。 相谈时,那不经意间嘴唇一抿,轻拨发鬓,丝毫没有风尘女子卖弄风情之感。 林延潮开口时,有意避免卖弄才华,聊些寻常之事,但就算如此也能感觉到两位花魁眼波如水地看着自己。 换了其他人,有京城两大花魁作陪,那还不抓紧机会卖弄才学,不说定能博得美人欢心,有一亲芳泽的机会。 但林延潮受命而来,心不在此。 这已是入夜了,但张四维却一去不回。张四维难道今晚叫自己来此,是让他与两位花魁谈风花雪月的? 若是今夜不能与张四维达成某种默契,自己是白来一趟。张四维这是要磨自己的耐心,若此时林延潮若沉不住气,必处于被动之势。这场酒宴,以及花魁,都是张四维布下的迷魂阵。 自己试探张四维之意,张四维不也在试探自己吗? 林延潮这一出神,张泰征即笑着道:“宗海,若你对不出这飞花令,就要自罚一杯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飞花令不难,只是我方才想出一故事来,颇为应景。” 周盼儿笑语嫣然地问道:“状元公的故事一定有趣,盼儿想听一听。” 众人也附和道:“状元公,我们洗耳恭听。” 林延潮笑着道:“在青州府有两个窃贼,为官府抓到。捕快要二人供罪,哪知二人如何问都不答应。” “捕快无计,心想无法向知府大人交差,那可如何是好,这时他有一秀才朋友听闻此事,向他献了一计。” “秀才怎么会与捕快结交,状元公这故事一听就知是编的。”周盼儿笑着打趣道。 周盼儿虽是挑林延潮的毛病,但语气如同与人打情骂俏,令人反觉得心底一痒。 林延潮明明不喜欢周盼儿为人,但见她风情有时也不免为之所惑。 张泰征出言替林延潮解围:“周大家有所不知,捕快所交皆三教九流,即是三教九流,为何又不能与秀才结交呢?” 周盼儿闻言垂头一笑道:“原来如此,是盼儿见识短浅,状元公莫往心底去。” 徐妙语向林延潮问道:“那秀才向捕快出了何策呢?” 林延潮道:“秀才请捕快将窃贼分两处关押,并与窃贼说,若你供罪,而另一人不供罪,那么供罪之人可释,另一人鞭一百。” “若你们二人皆不供罪,那么皆鞭十。” “若你们二人皆供罪,那么皆鞭八十。那么敢问两位窃贼会如何?” 众人都露出深思的神色。 这时周盼儿笑着道:“这容易,若是换了我,彼此都不通气,那么定招供。因为他若招供了,我岂不是被打死。若是两人能通气,我定与他说,大家都不招供。” 林延潮笑着道:“周大家正冰雪聪明。” 张泰征,董中书二人都是露出略有所思之色。 张泰征问道:“林中允,这话是告诉我们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吗?” “还是说,凡是人皆只顾自己,而不可信。” 林延潮笑着道:“我只是说个笑话,倒是年兄想得太多了。” 张泰征一愕,知是自己先没沉住气,坏了父亲的大计。 张四维一直在隔壁屋里旁听,见林延潮不动声色反客为主,于是起身走进屋里。 一见张四维众人都是站起。方才在众人间尚游刃有余的周盼儿,徐妙语皆是敛起笑容,屏息侍立在一旁。对方乃当今宰相,文臣中第一人。周盼儿,徐妙语在王公子弟面前再如何自信,在他面前也不敢放肆。 而张泰征,董中书也是垂手而立。 张四维对林延潮笑着道:“我处理公文,怠慢了。” 林延潮道:“中堂这么说,实折煞下官了。” 周盼儿,徐妙语身为风尘中人,看人说话神情,即可明白来客中,何人为尊,何人为上。 方才张四维一直不说话,现一开口就知张四维对林延潮的重视,在首辅面前,林延潮没有应对失矩,始终不卑不亢。 区区六品翰林,竟有这等底气。 周盼儿心底轻叹一声,当初为何只看上张懋修,萧良友,却没有将这林三元收为入幕之宾。 至于徐妙语则是心想,回去要如何不失颜面的将帖子送至林延潮,请他来自己的小楼一坐呢? 张四维道:“我与宗海有几句话谈,你们先下去。” 众人都闻声退下,周盼儿,徐妙语临走时,依依不舍地多看了林延潮两眼。 屋里只余林延潮与张四维二人。 张四维道:“方才本辅在门外听得几句宗海你所言的窃贼之事,可有所指?” 林延潮道:“中堂,下官……” 张四维瞟了林延潮一眼,那意思显然是你少给我来这一套。 林延潮会意,这时候再拿对付张泰征那一套应对,小心张四维把你轰出去。 他方才举的例子来自博弈论里的囚徒困境。 囚徒困境说明,在非合作博弈里,帕累托最优并不等于纳什均衡,用人话来说,就是个人利益最优并非团体利益最优。 张四维虽没有学过博弈论,但道理却是一听就懂。 林延潮侃侃而谈:“陛下以言官清算楚党,阉党,但几位言官胡乱揣摩圣意,上本抨击以往阁臣假以相权,涉六部之事,甚至还以万历二年,五年,八年的会试阁臣之子登科之事,弹劾中堂,这等放肆下官当初也始料不及。” 张四维默然不语。 现在朝堂局面失控,七品言官动则罢免二品尚书,相当于仙侠小说里,练气期的渣渣都能干掉元婴老怪,力量体系失衡了。 这局面不是张四维当初赶潘晟,冯保下台的初衷。 张四维语重心长地道:“本辅没听宗海你之言,是悔不当初啊,宗海可有何策扭转此局?” 张四维一脸陈恳,身为首辅,能放下身段,向下官自承失算。难怪王家屏说张四维此人,能屈能伸。 林延潮道:“中堂欲稳相位,必先制言官。要制言官,必先劝陛下停止清算楚党。” 张四维问道:“本辅来劝?” “最好当然是中堂来劝。但中堂眼下却不能劝。” “那是为何?” “一来中堂有言在先,事归六列,言归台谏,不可出尔反尔。二来中堂担心,若因上书触怒陛下,恩师再乘机上书攻讦中堂,言官起而附和,那么中堂不仅连阁臣之位要拱手相让,身后也是不保。” 张四维笑着问道:“汝默与本辅无怨无仇,何必要害本辅?” “中堂罢相,恩师由次辅升首辅,还能洗去楚党嫌疑。故而我若是中堂,明哲保身,上策就是放任朝堂之局,甚至帮着陛下清算楚党。” 张四维笑道:“那你劝汝默上书好了,老夫绝不会落井下石。” 林延潮摇头道:“人心难测,恩师本就有楚党嫌疑,若中堂背信弃义,将恩师赶出文渊阁,以后岂不是一人把持内阁之局。将来中堂再命亲近自己大臣,添补为阁臣,则安如泰山。” “故而中堂,恩师之上策,都是不动如山,任陛下清算楚党。如此首辅,次辅之位是都保住了。但成化年间的纸糊三阁老如何?中堂应有所耳闻吧。” 成化年间汪直掌握大权,内阁、六部大臣们都要看他脸色行事,没有半点实权,故称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张四维,申时行相互顾忌,只能放任此局势下去(非合作博弈),两个人最优的选择,是对二人皆不利的选择,这就是张四维与申时行的囚徒困境。 张四维赞道:“宗海真慧眼如炬。” 林延潮道:“下官这点见识,岂敢在中堂面前班门弄斧。这是恩师之言,下官如实转述,其实中堂也是心照不宣,方才是故意考校下官。” 张四维叹道:“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本辅何尝不知,宗海你肯替本辅与你恩师,向天子直谏吗?” 张四维语气很平常,林延潮则是坚决地道:“若为了中堂和恩师,下官义不容辞。” 张四维十分满意:“本辅就知不会看错人,本辅绝不会亏待你,有何请求尽管说出!” 林延潮道:“既是如此,下官也不矫情了。下官请中堂上本先保恩师复出。” 对林延潮要求,张四维一点也不意外,问道:“若本辅向陛下保荐汝默,汝默将来是否肯放老夫一马吗?” 林延潮道:“中堂多虑,恩师一贯与人为善,若他主理内阁,则天下太平。” 张四维想了会道:“本辅自信得过汝默的为人。” 林延潮又道:“下官业师姓林讳烃,曾任广西按察副使,曾因触怒文忠公辞官在家。” 张四维闻言问道:“是林贞耀吗?他与老夫也有旧交,贞耀既以按察副使辞官,就起复他为浙江按察副使。” 广西,浙江虽都是按察副使,但却有天壤之别。广西有战乱,浙江则是鱼米之乡,两省相差悬殊。 林延潮又道:“下官还有一位老师姓林讳诚义在广州府任官。。” 张四维问道:“他在广州府任何职?是何出身?” “现任正八品经历官,乃北监贡举出身。” 张四维不经意地道:“吉安府正好有推官去缺。宗海你还有几个老师,索性一并和本辅说了吧!” 七百三十九章 清算 听的张四维最后一句,林延潮不由一愕,垂下头道:“中堂见笑了,下官就这么几位老师。 3.最快” 张四维微微地笑着道:“天地君亲师,师恩重如山,宗海实乃是重旧情之人,在情理之中。” 林延潮又道:“蒙中堂关爱,还有会试就要到了,下官这里还有几位同窗,要赴明年春闱,到时想恳请元辅关照一二。” 说完林延潮从袖中拿出一小条子,小条子上是叶向高,翁正春等昔日林延潮同窗名字,今年都要来参加春闱。 这是帮完老师,再帮同学。但林延潮这条子还未递上。 只闻啪地一声。 张四维一拍桌子,正色道:“林中允,本辅这里,不是你卖官鬻爵之地,会试乃国家论才大典,进士名额,怎能私相授受?别说本辅并非主考官,就算本辅是主考官,也不会做此有负皇恩之事。” “是,是。” 林延潮表面上唯唯诺诺,心底却道,张四维受不了自己狮子大开口,就直说嘛,还要用这等借口来搪塞。 这边假装自己正气凛然,那边照顾自己儿子中第,你真是节操满满啊。 顿了顿张四维道:“会试之名额,本辅不能给你,这样吧,这里是二十张盐引,你且拿去,你几位老师的事,本辅也办了。本辅也不是土财主,若非看在你与汝默尽心国事的面上,吾才不会将此轻易许人。” 林延潮也知,这是自己从张四维那争取到最大的好处了。 于是林延潮道:“中堂放心,下官定尽竭尽全力。” 听到这里张四维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交易总算是达成了。 当下林延潮从张府离去,坐上马车回府。 林延潮将张四维给自己二十张盐引拿出,对陈济川道:“这是二十张盐引,你在京里找盐商卖了,越快越好,然后去当铺把雄县的五百亩地赎回来,还给甄家,若有多余的钱,先暂且收着。” 陈济川从林延潮手里接过盐引,吃惊道:“元辅大人,居然出手如此大方?” 林延潮不以为意地道:“咱们这位首辅,家中可是山西的大盐商。记得嘉靖年时,严嵩之子严世蕃与宾客数天下富家,积资满五十万以上,方居首等,其中就有晋商三家。” “其中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家资十万以上不能称富,有此你可知山西盐商之富吧。这几张盐引对首辅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陈济川犹豫片刻道:“老爷,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你我还需有什么顾虑吗。” 陈济川道:“是,小人看着,阁老们不愿出面向天子直言,反而让老爷你去说,总感觉他们是在拿老爷当枪使。”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张蒲州确有这个心思。” 陈济川道:“连元辅,次辅这等人物都不敢出面,那老爷何必出这个头。若他们有大腿粗,我们还不如手指细,一旦天子降怒,老爷以后的仕途可是全完了。” 林延潮笑着道:“你这话分析得不错,但已是说的晚了。” “晚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从我进张府上,坐下来赴宴,张蒲州向我相托起,我就不能当作此事没有发生过,这些话没有听到过。” “他张蒲州今日能这般厚待我,将来翻脸就更不容情。若我现在打退堂鼓,那么不待天子降罪,第一个收拾我的就是他张蒲州。” “所以从方才进屋起,我就没有退路了。” 陈济川听了不由色变。 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你怎么怕了吗?” 陈济川垂头道:“跟老爷的第一日起,小人就没怕过,再说老爷既想清了前因后果,那么胸中必有对策。小人跟老爷鞍前马后效劳就是。” 闻言林延潮称许地点了点头,然后挑开车帘,车外的京城笼罩在浓浓夜色之中。 次日张四维向天子上书言内阁无人,运作不便,请申时行早日回阁视事。 天子命太医看视申时行后,命他复出视事。 申时行虽重返内阁,但朝堂上言官清算张居正之势,却没有中止。 对于魏允贞弹劾,天子下令将张懋修,张嗣修二人从翰林院改调其他衙门,如此就是否定了他们二人在往年会试中取得的三鼎甲名次。 之后天子又御览大理寺所上游七、冯昕等狱词大怒。 天子下诏夺张居正上柱国太师兼太子太师,削张居正之子锦衣卫指挥张简修为民。‘ 之后游七、冯昕,徐爵,冯昕等尽数被锦衣卫严刑拷打,一一死于诏狱之中。 张位,赵志皋,习孔教等遭张居正贬官的翰林,重新返回翰林院。 申时行上本请补沈一贯,于慎行为日讲官,替代下诏狱的陈思育,以及被贬的张嗣修,天子下诏答允。 镇守蓟永等处总兵官少保兼太子太保左都督戚继光,被改为广东总兵。 蓟镇总兵,镇守京畿,手下强兵劲旅无数,可谓天下第一总兵,戚继光调去广东,也是受到了清算张居正之事的波及。 御史方万山条陈四事,抨击两京十三省清丈田地,张四维运用首辅权力将此事压下。 云南道试御史羊可立奏言已故大学士张居正隐占废辽府第田土。 已废辽王朱宪节的生母王氏也向朝廷进呈,大奸巨恶丛计谋陷亲王、强占钦赐祖寝、霸夺产业、势侵全室疏。 这指责张居正当年借辽王国除之事,侵占辽府产业不说,还道张居正侵夺辽王府金宝财货,说辽王府上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府。 辽王案一出。 众言官们揣测圣意,再度上本弹劾张居正。杨四知指责张居正在位时贪墨严重。 说张居正家里有银火盆三百架,被游七盗销,张家几位公子打碎玉碗、玉杯数百只。 又说张居正当年回乡沿途,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 杨四知这奏章被人看了,当场讥笑说银火盆三百架,玉碗、玉杯数百只,你都亲眼看见了,还一只一只数过了?还有这‘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你诬陷人的,是不是可以更夸张一点。 但此时言官说什么都无妨,主要是天子愿意相信。 七百四十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一个月,朝堂上弹劾张居正的奏章多如牛毛。 弹劾奏章里各等名目都有。 如说今日皇子诞生,加恩大臣,使居正在位,必进侯伯加九锡矣。 又说徐爵,冯保,张居正为朝堂三凶,今日之徐爵,居正之子房,今日之冯保,居正之赵高。 很多都是风闻言事,都没有实据,但歪理说得多了,自然成了真理。 都说三人成虎,世人皆谤,这时换谁都不免怀疑张居正的忠诚,更不用说是才亲政不久的皇帝了。 众言官的弹劾之下。小皇帝终于食言,不再追究张居正的诏书成为一纸空话。 朝廷下诏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箝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地亩,假以丈量,庶希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 剥夺张居正文忠之谥号。 在清算张居正的大潮下,林延潮在作什么呢? 在两次日讲上,林延潮主讲之时,曾委婉地以史鉴今,甚至直言进谏请天子中止对张居正。 但小皇帝却没有听进去,这日林延潮说得直接了一些,甚至小皇帝当场甩了脸色,拂袖离开了讲堂。 林延潮,朱赓从文华殿而出。 朱賡即向林延潮劝道:“宗海,眼下陛下最忌讳朝臣在他面前提及太岳先生的名号,你不但提及此事,竟还替他求情,这不是惹圣上不痛快吗?” “若非陛下念及你往日的情分,今日会于殿上斥责于你,甚至将你贬官。我倚老卖老劝你一句,谨言慎行,在宫里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这才是长保平安之道。” 林延潮看了朱賡一眼,近日朝局剧变,陈经邦致仕,陈思育下诏狱。 结果沈鲤晋礼部侍郎,添补陈经邦的空缺,而朱賡呢,则晋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兼掌院事,添补沈鲤的空缺。成为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既得清名人望,而且将来晋为内阁大学士的希望,也就更大。 朱賡在翰林院十几年,以庶吉士奋斗至今日,将无数状元,榜眼,探花踩在脚下。 这官当得越来越大,这其中有什么诀窍? 林延潮可以替朱賡答这个问题,朱赓的为官之道就是传说中的但多磕头,少说话耳。 但你若说朱賡是庸官?笑话,翰林院出身的官员,哪个是草包。而且朱賡对官场上运作,以及朝堂局势判断的功力,还要在无数官员之上。 朱賡这人明明如此有才华有野心,却能低调内敛,这才是他的本事。 林延潮道:“多谢金庭兄好意提醒,我有分寸。” 朱賡叹道:“我也知你是替人奔走,但切记如何也不要把自己前途搭进去。你看阁老,尚书如何,哪个坐得长久的,唯有天子才是万年,故而你切不可失去圣眷。” 朱賡也算是好意替自己打算,以为林延潮是在给申时行奔走。 林延潮道:“金庭兄,没发觉近来陛下,经常取消经筵,日讲吗?而对我们臣子的态度也是愈加冷淡。特别是文忠公后,陛下亲操大权以来,实是一日变似一日,以往我们侍直还能听闻机密,现在陛下只信任张诚,张鲸了。” 朱賡道:“宗海慎言,张江陵被天子夺了谥号,不可再用文忠公称呼了。你这一句话,被有心人传到陛下耳里,那可是欺君之罪。” “至于你说的,我也明白以往在殿上,天子与我们还有几句玩笑话,现在却始终沉着脸,亲切的话也不说。” “朝堂上那么多大臣对张江陵弹劾,最终害得还是我等文臣,以往陛下信任多年的太岳先生都如此,又何况我们呢?眼下陛下对每个大臣都有猜疑之心,故而只信内宦,而不信文臣。” 林延潮听了不由佩服,自己现在是身在局中,倒是不如朱赓旁观者清,将皇帝的心意揣摩的十分明白。 林延潮不由道:“金庭兄真见事明白,几日后,你就要去翰苑赴任了,没人再能如金庭兄这般在御前提点在下了。” 朱賡哈哈一笑,就在这时但见一名官员急匆匆地奔至殿前,却被太监们拦住。 这官员满脸焦急地道:“归德府有急情禀告陛下。” 太监懒洋洋地道:“陛下,正在休息,什么事都等陛下醒了再说。” 这官员道:“这如何是好?求公公通融一二,下官实有紧急之事。” “什么紧急之事能比陛下歇息更重要,若是陛下震怒,怪罪下来,陛下要你的脑袋,还是我的脑袋。” 那官员哀求道:“确实十万火急啊,黄河秋汛,大水在归德府冲开了黄河大堤,决堤七八处啊!百万百姓无家可归,求求你让我见皇上一面吧!” 林延潮与朱賡听了都是吃了一惊。 而那太监则是道:“什么事都给我等皇上醒了再说。” 那官员听了连连磕头道:“沿河百万百姓危在旦夕,求公公让我见圣上一面吧!” 但这官员怎么说,太监即是不理。 林延潮与朱赓走上前去,林延潮向这位官员问道:“归德府决堤是怎么回事?前年河道总督,不是将黄河大堤,刚刚修好的吗” 这官员见林延潮斗牛服在身,心道此人不是朝廷大员,就是天子近臣当下道:“这位大人有所不知,潘制台在时所修的新堤是无恙,但隆庆,嘉靖年间所修的旧堤却被冲垮了。何况这一次汛情来得突然,我们丝毫也没防备。” 林延潮听了皱眉道:“什么叫汛情来得突然?去年河道不是在黄河沿河设采水之地,每段河水春秋两季都有取水称重,若是汛情一起应是早有防备才是。” 这官员奇道:“这位大人,对河务知之甚详啊。不错,潘制台在位时设立的此制,并在黄河沿岸设立汛兵向官府示警。但潘制台去位后,新任河道总督言,这是江陵当国时的旧政,于国无益,当下将黄河沿岸的汛兵都撤了。以至汛情来时,我沿河各府等措手不及。” “混账!”林延潮怒不可遏。 朱赓见此也是吃了一惊,他几时见林延潮动此雷霆之怒。但朱赓也是明白,这黄河汛兵,称水测天象的法子,是林延潮向张居正,潘季驯建议的。当初为了此事,林延潮甚至差一点丢了官。 朱赓道:“此乃党争倾轧,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延潮叹道:“我并非是怪我这番苦心白费,而是恨若是能早向天子恳请结束这场党争,那么这归德府受灾之事就能减免许多,也不至于这百万百姓流离失所,食无所依。” 林延潮此刻十分自责,他一直瞻前顾后,老是盘算着如何既不得罪天子,又能阻止对张居正清算的两全之策。 故而他放任朝堂上对张居正的清算,就想等待时机,故而尽管现在有了张四维,申时行的支持,但林延潮还是委婉地向天子进谏,也是怕担了风险。 但他实没料想到,清算之势继续下去,国家政局尽会败坏到因其人而废其事的地步。 朱赓劝林延潮道:“宗海,你已是尽人事,安能知天命呢,不必将一切过失都往自己身上揽去。” 林延潮仰天默然片刻,然后对朱赓拱手道:“多谢金庭兄提醒,吾五内俱乱,先告辞一步。” 说完林延潮快步离开了文华殿。 那官员见林延潮发了一通火,不明所以向朱赓问道:“这位大人是谁?为何对黄河汛兵之事如此上心。” 朱赓笑着道:“他就是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讲林宗海。” 那官员一惊道:“原来是林三元,这黄河汛兵之事就是他向潘大人建议。下官真失敬,失敬。” 朱赓笑了笑看着林延潮背影,突然面色一凝自顾道:“不好,此子要生事,不行,老夫得立即去找沈肩吾商量。” 林延潮大步离开文华殿,路上听见两位太监在那议论。 “听说了么?潞王殿下向太后哭诉,说他不喜欢在衡州府就藩,改打算定在卫辉府就藩,说河南比湖广离太后,皇上更近一点。” “改在卫辉府就藩?那衡州府的王邸怎么办?百万两银子就这么白花了?还有这重新建一座王邸要多少钱?那文武百官能答允这事了?” “七八十万两肯定是少不了,不过你管天家那么多事。太后就皇上与璐王两个儿子,一个坐了龙椅,另一个也要用心补偿。都说老百姓最疼么儿,天家也不例外,没看太后,陛下对璐王的那个恩宠。这修建王府,是多少钱也得办的事啊。你看冯保,曾省吾贪了璐王大婚钱是何等下场?百官们现在哪有人敢出来说话的。” “唉,我看就算再抄几个冯保家,恐怕这钱也不够太后偏心的。估摸着这一次抄张江陵家的风声是真的。宫里都说张江陵这几年贪墨的不在冯保之下。” “咱俩怎么没那么好命,生在天家。” 林延潮回到府门,直接进了书房,并吩咐陈济川不许任何人打扰…… 进书房后,林延潮坐在椅上凝思。 待将满腔怒意尽是平息,胸膛中再也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后,林延潮拿出空白的奏本纸。 林延潮心知这封奏章一上,这三年来自己在翰林院里悠闲的日子,就算是到头了。 但此心已下,虽千万人吾往矣! 七百四十一章 述剑(两更合一更) 决心下的容易,但要作却是千难万难。 奏章写完,吹干墨迹,林延潮对着桌案,整整坐了一夜,从天黑至天明。 林延潮目光凝于火烛之上,一夜水米未尽,不知不觉窗外天色浅白。 状元及第以来,林延潮深知凭皇帝的信任,再抱紧申时行的大腿,一步一步在官场上升迁,十几年后就算比不上申时行,但也能与朱赓比肩。 只要自己能沉下心来,学得申时行,朱賡那一手韬光养晦的功夫。 但做官,难也难在韬光养晦上。 多磕头,少说话是能做大官,但林延潮的志向是修齐治平,而不是修身,齐家,做大官。 林延潮合上奏章,这也许是自己为官最后一封奏章了。 天色将明,林延潮没有半点睡意,倒不如于书房里踱步,一抬头正见一副字。 这是当年颜钧送给自己的《泛海》一诗,乃王艮,王心斋所书。林延潮敬重颜钧当初对自己的指点之恩,回去后珍而重之地将这幅字裱好。 读书时,林延潮将朱熹的《泛舟》挂在书房里励学。但为官后,却将壁上之诗换作了这首《泛海》,每日都要读来数遍磨志。 林延潮仰头将此诗反复念了数遍,转头去见一旁剑匣。 林延潮抽剑出匣,顿时满室寒光。 林延潮不由以袖抚剑,烛火映着寒光。林延潮目视剑刃,自顾道,今日并非是泛海,而是述剑。 何为述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 读此诗句,顿觉气不能平。 “来人!” 林延潮一声道。 书屋外,陈济川推门而入,他在外已是侯了一夜。 “取我新作的官袍来!” 陈济川应了一声,当下捧起六品鹭鸶补子官服给林延潮。 林延潮更衣完毕后,将奏章纳在袖中,如挟剑而行般走出屋外。 林延潮顿住屋前,仰起头看了一会天边的鱼肚白,然后低头一弹官袍,笑道:“新作的,不穿可惜了。” 陈济川知林延潮决心已下,当下道:“请老爷吩咐。” 林延潮点头道::“备车去通政司!” 通政司门口,立有不少御史,科道,都是来投奏章的。 不少官员也见到林延潮。 众官员心底揣测,林延潮乃天子近臣,所言随时可以上抵天听,什么事还需来通政司来投帖,这不是绕弯子吗。 唯一可能就是弹劾官员的奏章,这也是,听闻张居正当国时,与林延潮素来不和。 眼下林延潮窥测圣意,来此落井下石也是理所当然嘛,破鼓总有万人捶嘛。现在的朝臣们总是要踩张居正一把,来显得与他划清界限。 那么林延潮通过弹劾张党官员,来获得名望,也是理所当然。 官员议论了几句。 林延潮将奏章上通政司后,即行离开。 通政司的属吏将林延潮的文章带入衙属中,几位通政司的官员听说是林延潮的文章后,都是露出了翘首以待的神情。 上一次林延潮来通政司递《自陈表》一书,被通政使倪万光赞为仅次于《出师表》,《陈情表》,《祭十二郎文》后天下第四至文。 眼下林延潮这封奏章一上,大家都是笑道,林三元这等文宗,不知又写出什么华国文章来? 立即有官员将林延潮递上的奏章节写副本。 这名抄录的官员拿起林延潮的奏章,读未三句,失声呀了一句,手中沾满墨汁的羊毫笔掉落在地。 另一名对录的官员,见对方这般神情,不由好笑,当下接过奏章来读之。这官员读了不过三分之一,额上汗如雨下,捧着奏章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其余通政司的官员,见这两名官员的神情,连忙赶来读此奏章,结果各个面无血色。 当下一人起身厉喝。 “快,立即禀告司长,通参。” “先不要发六科廊传抄。” “此事不能压,也压不住。” “那总要想想办法。” “此奏章一上,不说林三元了,恐怕连我通政司,也一并遭殃。” 通政司众官员都是惊呼。有人侧目,有人惊惧,有人含泪。 “朝堂上要出大事了,这是要把天给捅个窟窿啊。” “若非我有妻儿老小,吾当在此奏疏末附名!” “慎言,你不要命了。” “林三元,此乃以卵击石!” “不,此敢为天下先!” 因一封奏章,通政司里,官员们乱成一片。 文渊阁中。 张四维坐在宽椅上,神情疲倦,以手指捏着眉心。 这一个月来,言官奏章交递攻讦,他左支右绌,实已是精疲力竭。 前一段其弟张四教来家信,说老父病重的消息。 张四维的父亲张允龄,当年用一辆小车,从山东河南买粮运粮兑盐引,换来了张家今日的基业 张四维听闻老父病重,念起了年少时进京赶考时,父弟在黄河渡口相送。 张四维坐在孤舟上,一别千里,谁料科举得意,中进士选翰林,父亲又与兵部尚书王崇古,内阁大学士马自强两家联姻,垄断整个山西的盐业,张家更进一步。 想起父亲对张家一生的贡献,张四维忍不住唏嘘。 若是张允龄真的病重,那么自己身为首辅要返回守制,按律制需二十七个月。不去不行,张四维没有张居正这么大的胆子,敢于夺情。 若张四维自己这一去,这首辅当由申时行来替补。 申时行是个敦厚之人,任首辅后不会清算自己。何况自己任首辅日浅,也没什么把柄好让人抓,退下去正好将这烂摊子丢给申时行。自己没有张居正,以身当国的气魄,所以首辅这位子就烫屁股。 想到这里,张四维仰头望着窗外朱红色的宫墙,然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相爷,相爷,出大事了!”董中书一脸惊慌地进入值房。 张四维厌倦地道:“何事?” 董中书牙齿轻颤道:“方才通政使倪万光,送来这一奏章抄本,是由林延潮所递。” 张四维返身道:“什么?” 董中书将奏章递给张四维。 连张四维这等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之辈,见了这封奏章后,当堂吸了一口凉气。 张四维将奏章用手压案上急声道:“立即命倪万光扣下此奏章,不可递于圣上,太后!” “晚了,林延潮在通政司投完奏章,回头又去会极门又递一本,此时奏章已在文书房了。” “什么,”张四维顿觉山岳压在身上,他踱步细思了一阵道:“林延潮,这是要拉我与申吴县下水啊!他怎敢肯定老夫会履行承诺,拟旨保他?” 董中书哼了一声道:“不错,相爷若不保他,这奏章一上,林延潮轻则下狱,重则流放充军。幸好,本朝已是许久没杀士大夫了。” 张四维摇摇头道:“难说,此奏疏可比当年海瑞,杨继盛……” 说着张四维持奏疏读起:“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讲臣林延潮谨奏;天下为公,立君为民,臣以死谏君二事……” 张四维读之数句弹章道:“文不为心声,矫饰尔,此文字字如铁,一一垂丹青,真雄才,真雄才!” 董中书道:“可越是如此越是攻心,天子,太后必然震怒。相爷,要三思啊。” 张四维没有说话,而是摆了摆手示意董中书不要说话。 三思之后,张四维向董中书问道:“以你观看林宗海是何人?是否是不要命了,敢以死谏君之臣?” 董中书闻言也是仔细思考,当下道:“与他共事数年,以我观林宗海为人,其擅长于谋事,亦工于谋身,不似能作出此死谏之事的人来。” 张四维合掌,松了口气道:“正是如此了。” 张四维目光一转问道:“申时行来值房了?” “申阁老似刚刚到。” 张四维从案头上拿起官帽戴上,吩咐道:“随本辅去见他。” 董中书闻言一惊,张四维位在申时行之上,哪有首辅屈尊去次辅值房的道理。 董中书要劝但见张四维已是毫不犹豫,离开值房。 慈宁宫。 宫女将垂珠帘放下后,皆退了出去。 恭妃,郑嫔数位嫔妃恭敬地侍立在李太后左右。 李太后手剥着念珠笑着道:“哀家虔诚礼佛,茹素多年,一直都是淡泊养生。虽值五十大寿,但也不想大肆操办。你们也不必太操心,似以往那般就好了。” 近来十分得皇帝宠爱的郑嫔笑着道:“母后为陛下操持半辈子,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这都是母后弼成之功啊。母后身在后宫安详清福,这五十华寿当好好办才是,否则不是辜负了四海臣民对你仰戴之情吗?” 郑嫔说完,李太后指了指郑嫔,笑着道:“就你会说话,哄我这老太太欢喜。” 郑嫔娇笑道:“母后,嫔妾哪有哄你,句句都是心底话。” 众嫔妃们听了都是应景地笑着。 倒是太后身旁几位老嬷嬷,却是看出,众嫔妃们都是看太后的脸色行事,郑嫔表现过于操切了,如此反而不得太后之喜。 “恭妃,你有什么看法?” 听太后一问,坐下下首的恭妃有几分紧张,连忙道:“母后,臣妾听众姐姐的就是。” 李太后见恭妃仍是一副见不得大场面的样子,心底却没不喜,她与恭妃当初都是皇帝身旁的宫女出身,对她怎么都有一份怜惜之意,何况她还生了皇长孙。 李太后笑着道:“你封妃有些日子,不必事事如此谨小慎微。” “臣妾谨记母后教诲。” 郑嫔,恭妃说完,众嫔妃们继续讨好着李太后,变着法哄着她高兴。 李太后满脸慈祥,自也乐见得嫔妃们在自己面前邀宠。 宫女奉上茶,李太后呷了一口,眉头轻皱道:“浓。” 宫女依言端下。 就在这时,一名太监神色慌张地走入殿来,在李太后身后的嬷嬷说了几句,然后递上了一奏本。 这嬷嬷将奏本给李太后送去。 李太后本不以为然,但看了几眼脸色就变了,接着…… “太后!” “太后!” 几名嬷嬷上前搀扶。 却见李太后手持奏本,颤抖道:“乱臣……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众嫔妃们几时见李太后气成这等样子,一并呼道:“母后!母后!” 但见奏章从手中掉落在地,李太后身子一摇晃,直挺挺地摔倒在塌上。 “不好。” “太后晕过去了。” “快,宣太医,太医!” 而身在皇极殿的小皇帝从龙椅上,霍然站起身来道:“来人,来人!” 张鲸,张诚,高淮等十几个亲信太监见小皇帝龙颜大怒,都是吓得浑身颤抖道:“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 啪! 小皇帝将奏章掷在案上,脸色铁青地道:“张鲸立即率锦衣卫将林延潮拿下,传令封锁九城,不要此贼子跑了!” 几十名太监在中极殿里跪了一地,他们几时见过天子发此盛怒。 天子之怒,血流千里。 林延潮就是吃了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如此啊! “林延潮?”张鲸一愕。 “朕再与你说一遍,日讲起居官林延潮!”最后林延潮三字,一字一字从小皇帝口中崩出。 “是,奴才这就去。” “滚!” 小皇帝暴怒之下,张鲸吓得三魂六魄丢了一半,仓皇离殿。 但见张鲸出门还未几步,却又转回来。 小皇帝怒道:“张鲸……” 张鲸未等皇帝说完立即跪下道:“陛下,林延潮就在殿外。” “什么?”小皇帝一愕。 张鲸道:“陛下,林延潮没有走,在左顺门求见。” 小皇帝闻言不由肃容。 会极门前的广场一丝风也没有。 六十年的,一名官员就是在这门前对百官喊道:“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是日,两百余文官此,撼门痛哭,死节力谏! 明代士丈夫之士风,铮铮如此。 但天子命锦衣卫廷杖,十七人被打死,从此衣冠丧气。 在内侍指引下,林延潮跨过会极门,身后二十余名大汉将军押阵。 一反谏臣的慷慨激昂,林延潮这一刻反是容色平静,神情肃穆。 七百四十二章 君臣 走进皇极门,下了丹墀,眼前乃巍峨的皇极殿。 林延潮想起三年前,自己也是经这条路至金銮殿上拜见天子,初见天颜。 那时天子还年轻,心思也没那么重,对百官群臣大体还是信任的。 而自己虽与皇帝年纪相仿,但实际上却有中年人的阅历。 林延潮处事不够稳重内蕴,丝毫没有不惑之龄的样子,所幸也正因此,才敢作他人不敢为之事,若再过几年,血气在官场上再消磨去一些,恐怕就不会有今日递奏章的事了。 来到皇极殿游廊侧的中右门,几名司阍为林延潮推开了朱漆大门。 门后两名太监给林延潮搜身,这时高淮道:“陛下,在殿里等着,你们快点。” 几名太监连忙称是,随即示意林延潮可以入殿陛见。 高淮降阶几步,他看向林延潮,目光中流露出痛心,无能为力,但却不能说一字。 但林延潮却是点点头,泰然自若地走上台阶。 中极殿上檀香轻烟袅袅,林延潮望向檀烟后,立在御案后天子,然后跨过门槛来至殿上行礼道:“罪臣林延潮叩见陛下。” 听到罪臣二字,天子松了口气,心道林延潮既没逃走,也自称罪臣,似有知错之意。 天子看向御案上的奏章心想,或许林延潮有什么逼不得已之处,逼问此中目的,朕就饶了他。 天子以手叩着御案,沉着脸道:“林延潮你自称罪臣,可知罪在何处吗?” 威严的玉音在空旷的中极殿中回荡。 众太监们都是垂首屏息。 林延潮伏在殿上,但声音却如站着说话般清晰。 “臣有三罪,陛下有过错,臣畏畏缩缩,不敢谏言,罪一。” “臣……” “够了……”天子将御案上奏章拿起掷在了林延潮的膝下。 “是谁叫你这奏章来指责朕与圣慈太后的?是不是申时行?” 林延潮看着地上散开的奏章,其中一半因用力过猛,而裂了。 奏章就是文臣的剑,武将的剑用以杀敌建功,保家卫国。而文臣的剑,则是为天下苍生请命的。 这奏章折了,就如同武将的剑折了,令林延潮颇为痛心。 “是臣一个人的主意,与他人无关,再说申阁老的为人,陛下也是知道的,绝不敢为这样的事。” 对林延潮的话,天子显然不信,但对于申时行的为人,他还是了解的。 但只是身为帝王,忍不住的多疑,当初张居正自己不也是一般的信任。 天子续道:“林卿你平日看起来十分稳重,朕也对你信任有加?你是朕的股肱之臣,有什么话不能直接与朕说,非要上奏章弄得天下皆知吗?你将朕与太后的颜面,放在何处?” 林延潮道:“罪臣在日讲时两度劝过陛下,但陛下没有听。故而罪臣今日才以死上谏,望陛下能垂帘您的亿万子民。” 说完林延潮将地上的碎裂的奏章拾好,双手高高捧起。 天子看向奏章,林延潮奏章所言两件事。 一件事,请太后将璐王大婚所费五百九十万两甚巨,恳请减至三分之一。 另一事,楚党已斥殆尽,仍有朝臣引绳批根,抨击不止,官员人人自危,恳请约束御史,予大臣留以体面。 为了璐王大婚,太后授意天子将冯保,以及一系列党羽的家都抄了。官员们都知太后的私心,欲挣一个大家业留给潞王。 户部也是实在没钱了,只敢说太后不要再把手往太仓里伸的话,至于减少大婚费用提也不敢提。 就算天子亲自站在太后面前,也要挨一个耳光。 至于约束御史,留予张居正一个体面? 多少二品大员都在你面前倒下了,满朝文武都是在那不敢说话,你一个六品官却敢为天下先? 这两件事,任何官员言一事,都是一个死字,林延潮倒好打包一起说了。 天子斟酌了一下,他不信林延潮这样不怕死道:“林卿,朕知你素非意气用事之人,此二事列朝公卿都不敢言一字,这封奏疏所上之后果,你必然心底早已知晓。何人指示你上此奏疏,你如实道来,朕至少可免你之死罪!” 林延潮道:“陛下,昔日汲黯曾言,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吾且已在其位,纵爱身,亦不敢辱朝廷大事!” 天子听到林延潮提及汲黯时眉心一动。 汲黯是汉武帝时有名的谏臣,林延潮在日讲时曾与天子讲过汲黯的事迹,当时天子听了很感动,对林延潮道,以后林卿家要作朕的汲黯啊。 此言犹然在耳。 天子不由闭上眼睛,难道林延潮真是一片为朝廷社稷的赤诚之心,故而才冒死上谏。 “臣不敢自比汲黯,但想陛下设三公九卿,意列朝言事。臣虽人微言轻,但见义也不敢后身。列朝公卿不说有他们的道理,臣说也有臣的道理。臣纵爱其身,也不敢陷陛下于不义。” 天子在御案后端坐了片刻,向张鲸点点头。 张鲸从林延潮手上将奏章取过。这奏章再度回到天子手上。 天子但见奏章上写着。 潞王大婚之费已越六百万两,太仓内帑变法十年之积蓄,一夕而空。 悉天下之珍奉圣母,具四海之财供潞王,所费黄金高于北斗,耗天下以肥王。 陛下孝太后,然民亦有父母;陛下悌兄弟,而民亦有手足。 皇上为一己孝悌,而夺百姓之孝悌。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一旦天下土崩,人尽敌国,时黄金万贯、明珠千斛,又谁来守之? 林延潮奏章上字字令天子心惊胆寒。 天子将奏章一推,仔细思索了一阵,忽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又站起身来,负手走到殿中道:“林卿,朕明白了。” 天子自顾地笑了笑,似从中窥见了什么,没错,是朕看破了一切诡计。 “这奏章是不是户部尚书张学颜让你上本的?他是张太岳旧党,六年前辽东巡按刘台,以门生弹劾座主张太岳时,辽东巡抚张学颜污其贪贿,御史于应昌弹劾之。故而这奏章是张学颜授意你上呈的,借潞王大婚之事所用太费,意在离间朕与太后,借此转移视听,阻止朕铲除朝堂上的奸党。” 想到这里,天子露出不出所料之色,当下对张鲸道:“你听见了吗?立即命锦衣卫将张学颜拿下!” 张鲸额上汗水下滴,他与张学颜可是政治盟友啊。张鲸还未答允,林延潮却出声苦笑。 张鲸上前道:“林延潮御驾之前,不可放肆。” 林延潮笑着道:“陛下,臣与大司农从未有过私交,众所周知。” “那就是张懋修,他与你乃同年,朕就不信,铲除楚党之事,他就没有上门找过你。你其言看似为公,为百姓请命,实暗中却奸党开脱,甚至不惜攻讦太后。林卿,朕视你为心腹,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吗?” 林延潮抬头熟视天子良久。 天子见林延潮目光炙热,问道:“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不愿分辩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陛下,可记得臣第一次侍君于文华殿日讲时,向陛下说的魏征谏太宗之事。” 天子默然。 林延潮道:“魏征将上谏太宗的奏章,都私下抄录拿给史官诸遂良过目,成全己名,却陷君于恶名。但太宗皇帝却可以纳谏,不计较臣工之用心,只要十句话里有一句利于行的,就可纳谏,此乃千古仁君之德。” “正如此奏章,陛下从头至尾,只问臣是何人所指使的,却不问臣这奏章里所言对不对。若陛下称臣有私心,臣确有私心。” 殿里的空气凝了一下,天子听了林延潮的话,不由身子微微前倾。 “臣的私心,是不想一百年两百年后,后世子孙读到史书时,指着那一个个的名字骂道,看那些人,那些庙堂上蠹虫,他们受万民敬仰,食民脂民膏,却什么也不作,亡了天下!” 林延潮话里有种笃定的坚持,令天子动容。 天子叹道:“国事还未急迫到你说得这个地步,林卿你不要听外面那些危言耸听的话。” “陛下,万历九年太仓银入三百七十万两,支出四百四十万两,国库亏七十万两,另欠九边军费九十万两。潞王大婚用去两年太仓所入,之后移藩,就藩又要向户部要百万两之巨,几万顷庄田,陛下此乃耗天下以肥一王。” 林延潮觉得还是把话说到这里,否则下一句‘潞王尚且如此,以后陛下之子子孙孙,又要有几个潞王呢?’就要出来了,打击范围还是不扩大的好。 天子急道:“够了,朕说得不是潞王。朕说的是张太岳,及他的奸党。张太岳贪墨这是真的吧!他柄政时刚愎自用,他口口声声不许朕这个,不许朕哪个,让朕俭朴以厚天下。可是他却怙宠行私。” “朝臣们说他贪墨之数,不逊于冯保。” 林延潮闻言道:“陛下,前首揆为臣子却是有失当之处,但御史之言实夸大其词了。朝堂上的奸党已是除尽,再放任御史言官下去……” 天子打断林延潮的话,道:“朕说得是他贪污受贿!” 林延潮答道:“陛下,自古以来务实之人,难为乡愿,难有清名,难全官声。天下惟有庸人方无咎无誉。前首揆的功过,臣不敢置评,他在世时,臣与他也无半分私交。只是宰相之尊,乃人臣领袖,请陛下给予他身后体面,以后也给愿为死封疆,死社稷的大臣,将来一个报效国家的指望。” 天子冷笑道:“是非功过,皆已盖棺论定。张太岳,不,是张居正,他有功朕与太后都赏过,眼下是过,朕要数之。” 说到这里,皇帝的气度又重新回到天子的身上。 他道:“你要说的,朕都已知道了,或许你是一片公心吧,但不重要了。朕的决定不会因一封奏章而更改,不必这上谈了。朕只最后问你一次,这奏章是不是楚党之人指示你写的,说出来,朕既往不咎,你还是朕钦点的状元。” 林延潮默然不语。 中极殿上,檀烟袅袅。 林延潮他神情认真,如年少在讲堂听林诚义,林烃他们与自己授课时。 那时夏日炎炎,窗外树影婆娑。 他们曾说,匹夫之志不能夺。 他们曾说,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 他们曾说,为学求圣贤读书立身之法,功名只是末流之用。 读书十几年的涵养就在这里,平日书读得再多,但用时却不能做到,书就白读了。 林延潮平静如恒,不置一词。 天子的脸色有些变了,林延潮如此有些似曾相识,在几个将孔孟之义打磨一生的饱学老儒身上,他见过此沉静内敛的气度。 一旁张鲸也急了,频使眼色,似让林延潮随便找一名大臣把罪名栽过去也好。 而这时林延潮开口,轻描淡写地道。 “陛下错了,我辈读书人一生只作一事,那就是卫道!” 天子脸色一白,他身为九五至尊,可以夺人之命,却不能夺人之志。他涨红了脸,怒道:“朕对你很失望,朝堂上已是容不得你了。朕曾经是那样的信任你,但你辜负了朕的信任!张鲸,将他拿下押至诏狱。” 左右大汉将军一并而至。 高淮悄悄转过头去,以袖拭泪。 林延潮看着天子转过身去,龙袍下的手在轻轻地发颤。 林延潮道:“臣以后不能侍驾在旁,惟望陛下励精图治,亲贤臣,远小人。朝中很多小人,看似忠肝义胆地,如臣这样,但内里居心叵测。有些人心底大公无私,但眼睛却是瞎的。” “陛下天资英断,必能明鉴万里,他日可为尧、舜,禹、汤,文、武二王,基业远迈唐宋。如此臣在与不在,亦无关紧要,无论身在何处,唯祝吾主永葆康健。臣就此叩别陛下!” 说完林延潮郑重地向天子行叩拜之礼。 “慢着!” 天子转过身来,他看向林延潮,经张居正之事,他对朝堂上大臣很失望,认为士大夫之流满口主张正义,但心底猥琐不堪,嘴上一套,实际一套,整日玩弄权术,勾心斗角。 但林延潮却是令他感到他的话是发自肺腑。 天子心底已有悔意,但又不知如何说。 而这时一名太监疾步至中极殿来向天子道:“陛下,大事不好了,太后晕倒了。” 天子身子一颤道:“什么?” 这里天子瞪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对张鲸摆了摆手。 当下林延潮被押下中极殿。 七百四十三章 拦道 看着林延潮走出金銮殿,小皇帝长长叹了口气,最后对张鲸吩咐道:“问出是何人指示他上疏的,但不可难为他。” 张鲸闻言是了一声。 秋日越过了层云,金銮殿沐浴在日光中,显得金碧辉煌。 林延潮从中极殿走出,正好看见了金銮殿金光灿灿之状。 当年林延潮在此大魁天下,上殿面圣,这里带给了他无限的荣耀。想来这些事犹如昨日,不过从今日起这一切都过去了。 几十名锦衣卫上前,正要给林延潮扒去官服,官帽,并带上手镣,脚镣,这时张鲸从殿内走出道:“慢着。” 张鲸走到林延潮面前,对几名锦衣卫道:“林中允乃天子近臣,还是给他留于体面,不可为难他。” “是,督公。” 几名锦衣卫面对张鲸毕恭毕敬地行礼。 林延潮对张鲸抱了抱拳道:“多谢公公了。” 张鲸摇了摇头道:“你要谢陛下才是,陛下说你若能老实交待,那么可以网开一面。”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陛下恩典,但此事乃我林延潮一人之意,与他人无关,倒是辜负了陛下和公公的美意了。” 张鲸闻言一叹,摆了摆手示意锦衣卫押下。 林延潮袖袍一拂离去,几十名锦衣卫当下跟从,前前后后将林延潮围在中央。 林延潮走至台阶下,突然驻足停下,左右锦衣卫不明林延潮所以,本是要催赶,但张鲸吩咐过了,要他们不许为难林延潮。 故而他们没有立即出声。 但见林延潮转过身来,扶正官帽,捋平袍角,双手交叠,平推胸前,对着金銮殿长长一拜。 见这一幕,众锦衣卫眼中,都露出敬意。 施完全礼后,林延潮起身对一旁押解自己的锦衣卫指挥道:“抱歉。” 这名锦衣卫指挥闻言道:“吾奉圣命而为,得罪之处,还请林中允见谅。” 言谈间,对方也十分恭敬。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昂然而去。 五十余名锦衣卫押送林延潮的阵仗何其之大。 经过会极门时,遇见不少六科给事,武英殿,文华殿舍人,正字,内阁属吏,他们见林延潮被押之状都是吃了一惊纷纷相询。 林中允这是怎么了? 莫非也是牵涉入楚党之事了? 不可能,林中允在宫里当差之时,与张江陵素来不睦,怎么可能会是楚党。 众官员一脸惊疑不定。 少数几名官员熟悉内情的官员,见林延潮被押这一幕,不由叹道:“林中允,是为了天下百姓而死谏陛下矣!” “此话怎讲?” 这名官员转过身见原来是王家屏,于慎行,朱赓,沈一贯,黄凤翔等几位日讲官。 这位官员知他们是林延潮同僚向几人一揖道:“下官乃通政司经历,见过几位讲官,此事是如此……” 几人听后脸色皆变。 朱赓顿足道:“我早知宗海筹谋大事,却不料竟是死谏,太后也是他得罪的起,他有几条命啊。” 沈一贯却叹着道:“余倒是敬佩宗海这敢为天下先的勇气。” 几人说话间,但见不少官员已是闻讯赶出,涌至御道两旁来看林延潮。 这时林延潮的奏章还未告谕天下,众官员们都是不知就里,只以为林延潮也与陈思育那般牵涉入楚党之事,而被锦衣卫拿走。 林延潮为人谦和低调,虽说平日与众官员谈不上什么交情,但人缘还是可以的,现在被拿下,众官员都是替林延潮惋惜。 王家屏叉手而立,从刚才到现在脸色阴晴不定,陡然他一拍会极门侧的砥柱,怒道:“太后以天下私潞王,内阁不说话,户部不说,御史不说话,满朝官员都不说话。” “唯有讲臣冒死上谏,为朝廷,天下百姓争这四百万两。此时内阁何在?不出面建白也就罢了,难道连出面保一保大臣都不敢,闭门作缩头乌龟吗?” 众讲官看去,但见内阁大门紧闭。这时候张四维,申时行二人是唯一可以在天子面前保下林延潮的,但是他们此刻却不知道干嘛,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甚至连出门来看一眼也是没有。 沈一贯劝道:“忠伯兄,阁老们也有阁老们的难处,林中允这一次触怒太后和天子,谁出面保他,都会被迁怒啊。” “林中允是申阁老的得意门生,若不是迫不得已,他一定会出面来保他的。” 朱赓也是道:“忠伯兄,忍一忍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二人说完,王家屏脸上更恨,当下伸掌连连重拍砥柱上。 几掌下来,满手是血。 黄凤翔与几名讲官都上去劝道:“忠伯兄,不必如此,我们与宗海同僚一场,心底之痛不亚于你啊。” 几人中唯独于慎行不动声色,大家都以为他新补日讲官,与林延潮交情不深。 但哪里知道于慎行,这时忽快步上前,上前却截锦衣卫的队伍。 见了这一幕,几人都是吓了一跳。 于慎行疯了,这锦衣卫也是你截的,不怕下诏狱,也不怕惹天子太后嫌疑吗? 王家屏等人拦之不住,这时于慎行已是敢至锦衣卫的队伍前。 押送林延潮的锦衣卫见有人来截,不待对方靠近,就一并拔出绣春刀来。 锦衣卫指挥上前喝道:“锦衣卫押解朝廷钦犯,靠近者,杀!” “杀!”左右锦衣卫一并喝道。 于慎行停下脚步,拦在队伍之前。 这时御道左右的众官员们都是看呆了,于慎行这是作什么?截人吗? 林延潮见于慎行赶来也是诧异。 于慎行是新补的日讲官,他是张居正一手提拔上来的大臣。 但在张居正夺情时,却出面反对他。张居正很痛心对于慎行道:“子吾所厚,亦为此耶(我平日与你十分相厚,现在连你也来反对我)?” 于慎行道:“正以公见厚故耳(正因我们相厚,我来劝你)。” 最后于慎行被迫辞官。 张居正病逝后,于慎行起复,第一件事就是至他府上祭祀,痛哭不已。 但林延潮与于慎行没有什么交情,他为何替自己出头。 于慎行向林延潮道:“公为天下苍生,为张江陵而谏太后,陛下,于某心底敬佩之至。这几句话于某今日不说,怕以后再无机会。” 说完于慎行向林延潮深深一揖。 于慎行话说完后,顿时御道旁百官哗然。 ps:这几日除了本职工作,家庭外,断绝一切外界社交联系,来码这几章,写得着实辛苦。 这几章是本书极关键的章节,虽说剧情早构思好了,但仍想写的仔细一点,故而更新慢了请大家见谅下,容我再想一想。 七百四十四章 天下为公疏 林延潮谏天子,太后,这是怎么一回事? 百官们惊疑不定,他们本以为林延潮是因楚党之事,牵连其中,怎么料到是因为其他的事。 林延潮因何事谏太后,天子呢? 林延潮见自己被下诏狱,这位平日与自己没有什么交情的于慎行敢上前为自己抱不平,这才是文人的侠气。 林延潮笑了笑,征询了下身旁锦衣卫指挥的意思,然后上前与于慎行道:“多谢于兄高义,吾所为不过是分内之事。” 于慎行朗声道:“得道者多助,宗海为天下苍生请命,必不孤行!” 说完于慎行长揖离去。 待锦衣卫押走林延潮时,百官们都是炸了,什么叫林延潮为天下苍生请命? 林延潮到底说了什么事。 当下百官群议纷纷,自有好事之人打探,而此事通政司也没有刻意压住,悄悄地通过各种渠道流出。 闻者无不动容! 慈宁宫中。 太后正半卧着在榻上,宫女正服侍她喝汤药。 喝了一半,太后将汤药推开皱眉道:“苦。” 宫女道:“那奴婢再给太后熬碗新的来。” 太后闭上眼睛道:“不必了。” 宫女这才退下,心腹太监葛礼上前道:“太后,皇上来给你请安了。” 太后摆了摆手示意葛礼退下,重新躺在塌上,葛礼给她头上盖上黄帕。 不久天子走进了慈宁宫里,见太后扶额面露痛苦之色,不由紧张地上前道:“母后,圣体无恙否?” 李太后面朝里冷声道:“你给哀家出去。” 天子跪在榻边道:“母后,朕不知何错?”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 天子垂头道:“请母后明示。” 李太后坐起身,手指着天子道:“好啊,竟与哀家打起马虎眼来了,你可以亲政,故而翅膀硬了,就想飞了?嫌我这老太太碍手碍脚了。这林延潮的奏章是不是你指示他的上的?” 天子吓得额头满是大汗,连忙道:“母后,儿臣就是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忤逆。请母后明察。” “真不是?” 天子垂下头道:“回母后,真的不是。若儿臣真有此心,情愿退位,将皇位让给潞王。” 见天子这么说,太后松了口气。数年前,天子有一次犯了大错,太后大怒,传张居正等几位内阁大臣,说是要让张居正当霍光,废除天子,将皇位传给潞王。 天子那一次吓得不轻,连连请罪,加上张居正等人求情,李太后这才罢手。 李太后问道:“那是何人指示?” 天子答道:“回禀母后,朕方才盘问林延潮,他答说是自己上本的,并无人在背后指使的。” “此一派胡言,”李太后厉色道,“林延潮这才几品官,也敢上书言事,必有大臣在背后指示。” 天子沉吟了一会道:“母后,若真能指使林延潮之大臣,必也是位高权重,若是细察怕是牵连太多,恐怕动摇朝廷根本。” 李太后凤目一凝,寻思一阵道:“当初户部尚书张学颜上言削减金珠采买之费时,哀家就觉得此事有蹊跷,若不是他将这件事捅出来,朝臣们哪知潞王大婚之费。” “这一次林延潮拼死上奏,分明是有人是容不得哀家在此朝堂上,一直要从林延潮口中盘问出背后何人主使。” 天子摇头道:“母后,此事难矣,林延潮上书死谏,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问不出来的。再说张学颜上书与林延潮相隔两个月,若有朝臣心怀不轨,应不会隔了如此久这才上疏。” 啪! 李太后一拍桌案将天子吓了一跳。李太后怒道:“你在是替哀家操心,还是替那些朝臣操心?” 天子见李太后如此,立即道:“母后,儿臣不敢。” 李太后见稍稍压服了皇帝道:“此事你是如此考虑的?” 天子垂头道:“儿臣……儿臣已将林延潮押诏狱,令张鲸盘问是何人指示的。” 太后道:“林延潮乃当今状元,又是本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人,他若下诏狱,众读书人定会追问何事?你打算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 天子道:“林延潮的奏章,儿臣决定留中,不下发内阁。如此内阁就不能保他,再以楚党名义将他关押,如此就没有朝臣敢非议,惹母后不快了。” 见天子如此处置,等于给太后拉了一块遮羞布。 若因林延潮上疏之事,而处置林延潮,那么等于给林延潮以海瑞的清名,还会把太后挪动军费,费五百九十万两给潞王大婚之事,宣扬得天下皆知。而且内阁迫于众朝臣的压力,为了不背负骂名,就会出面保林延潮,就如同当年徐阶在嘉靖皇帝面前死保海瑞一般。 当然这也是明朝一直以来惯例,徐阶之后,内阁大臣都会出面保向天子死谏的大臣,甚至连弹劾自己的大臣,天子降怒时,内阁也要假惺惺地在天子面前求情。 当年张居正的门生刘台弹劾张居正,张居正也不得不违心地在天子面前替刘台开脱。眼下皇帝将奏章留中,等于将此事放在一边,命锦衣卫拿林延潮,也是绕开了内阁,不给阁臣出面死保的理由。 太后对天子避重就轻的处理甚是满意,说明天子心底还是与她站在一起的。 太后道:“皇儿甚有长进,哀家真是欣慰。此事不可大张旗鼓而为,你下令文书房的人封口,不可让这封奏疏传扬出去,对外就说林延潮乃是楚党余孽,故而才下诏狱。” 天子露出为难之色道:“母后要封口,恐怕是难了,林延潮奏疏不仅从文书房这边,还连通政司那也一并投递。人多耳杂,恐怕早就泄露出去了。” 太后拍案道:“那就连通政司的官员一并封口。谁敢说一字,哀家要他全家跟着一起哭!” 李太后自以为可以命宫城内外封锁所有消息。 却不知这时。 燕京时报已是登了林延潮奏疏的全文,散至大街小巷,京城里每个读书人的手中。 这是燕京时报的最后一刊,也是令它名动天下的一刊! 林延潮上谏的奏章疏名《谏二事疏》,但后面传之天下读书人口中,因奏疏里开头一句的‘天下为公’,都将此疏另称为《天下为公疏》。 在读书人的心中,林延潮的《天下为公疏》与海瑞谏嘉靖皇帝的《治安疏》并称瑜亮。 ps:看见评论有书友说三个月没发工资,还要给本书打赏,我实在过意不去。打赏,月票大家力所能及就支持一下,至于手头拮据的兄弟,还是保障自己生活为主,能正版订阅就行。 最后拜谢大家对本书支持! 七百四十五章 报社被封 燕京时报的报社里,七八名士子踏上楼梯,走到屋里。 但见屋里光线昏暗,各样的稿件堆叠着,郭正域合衣伏在案上,他已是有三日两夜没有睡了。 但见郭正域听到脚步声,却从案上抬头,见了来人立即就问道:“如何报纸都发出去了吗?” 几名士子一并答道:“郭主编,这最后三百份报纸已是送出去了。” 郭正域松了口气道:“终于都送出去了,郭某也算完成林先生交代之事,总算没有辜负他这番冒死上谏的苦心了。” 来人也都是林延潮的门生,他们忐忑地问道:“郭主编,那么先生会因此事而被陛下降罪吗?” 郭正域正色道:“怎么可能,当今天子虽是年少,但却是英明圣睿之君,眼下些许过错,只是因顾念孝悌而为。先生这一上书,天子必能幡然醒悟,不会降罪于先生的,百官也不会视若无睹的。” 郭正域虽是这么说,但胸中却没有丝毫底气心想,先生让我不可因此事,再牵连他人,眼下我可不能将他们都拉进此事。 见几名士子都垂下头来,郭正域道:“今日之事已了,你们都先回到家里去,三日后若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再回到报社里。此间无论报社出了任何事,你们都不要回来。” 几名士子都急道:“主编,这怎么可以了?” 郭正域正色道:“就是如此,你们本就与此事无关,立即给我走,否则休怪我与你们绝交!” 郭正域声色严厉,众士子们不敢再说,只能道:“郭主编我们造办就是,请你千万保重。” 几名士子都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别时,几个心肠软一些的士子举袖试泪。 郭正域长出了一口气,将报社里所有人的都驱出。甚至连厨役,打扫之人,也是赶走。 原先热闹的报社中,只余下郭正域一人。 郭正域上下巡视了一遍,再三检查,将报社每一间屋子的门都锁好。郭正域心想这或许是自己在报社最后一日了,想着无数付出的心血,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在这里为天下之事声张而奋笔疾书,这样的日子,真是令人铭记一辈子。 这时听得报社外,传来马嘶喧闹之声。 “封顺天府尹之命,抓拿朝廷钦犯,但凡报社之内所有人一律缉拿!” 不久报社的大门即被撞开,手持铁尺,铁牌,捆锁的官差,冲进了报社。 但见报社之中,空无一人,不,还有郭正域一人坐在大堂正中的木椅上。 一堆如狼似虎的官差闯入报社后,正待拿人,却见郭正域容色平静,丝毫没有慌乱之色。 唯首的捕头喝道:“先给我拿下此人,其余人搜!” 众官差一并轰然领命,几名官差拿着铁尺,捆锁上前,正要将郭正域拿下。 却见郭正域起身喝道:“谁敢!” 官差们都是吓了一跳,捕头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敢猖狂!” 郭正域道:“吾乃堂堂孝廉,谁敢动刑。” 众官差们都是微一迟疑。 捕头却道,孝廉亦如何,拿下! 当下郭正域被五花大绑捆起,官差们搜索全屋上下,却发现空无一人。 捕头向郭正域问道:“其他人呢?” 郭正域仰天哈哈大笑,却是不答。 捕头知道碰上了硬骨头,当下道:“一会大刑之下,有你开口的,带走!” 说完官差将郭正域推出了大门。 此刻报社大门左右,早有不少读书人与百姓聚集。 报社与学功堂间隔不远,顺天府官差来报社拿人,早就惊动了不少林学弟子。 学功堂里一百多名林学弟子,见郭正域被抓,纷纷涌上前去大呼道:“你们放开郭兄,他犯了何错?” “尔等怎可无故抓人。” 官差人手不够,拦不住这些读书人,眼见对方冲来解救郭正域。捕头忍不住了上前道:“郭正域与燕京时报,造谣生事,非议朝政,诽谤太后与天子,眼下陛下命我们顺天府拿人,尔等不可放肆,否则一律以同犯论处。” 众林学弟子们都是年轻读书人,不少人正是一腔热血之时,纷纷道:“若是郭兄有罪,那么我们与他同罪就是。” 京城里的读书人背景多不简单,不是生员就是监生,要么就是家里有人。 捕头不敢来乱,心底也是吐糟,这抓拿读书人的事,交给锦衣卫,东厂都行,怎么偏偏轮到了他们顺天府。 顺天府在京城里,真是谁也惹不起啊。 不过话说回来,锦衣卫,东厂多只抓拿朝廷大臣,至于抓拿报社的事,他们看不上。但谁会料到这个报社的主编,竟是一名举人。 是举人不说,还有这么多读书人支持。 正待捕头为难时,郭正域却焦急地道:“诸位同学不必如此。” 林学众弟子们听郭正域这么说,都是停下手来。 郭正域生怕他们也牵连进来,于是大声道:“诸位同学,林先生他为国家社稷,为天下百姓请命,向天子死谏,我郭某附于其后而已。” “天日昭昭,国法如山,天子岂会容颠倒是非黑白,必将还天下一个公道,若是你们生事,则是将光明正大之事,变得名不正,言不顺,此无疑将我与林先生皆陷于不义之地。” “若是你们不饶,郭某唯有以死明志。” 听郭正域这么说,众弟子们都是退开,皆道:“郭兄,我们听你的就是。” 郭正域见众人退开,对四面作揖道:“各位同学,千秋功过自有人来评述,今日之事,逃不开史家手中一尺之笔。若今日郭某正因此而有所不测,那么亦是死得其所,不必为我不平。郭某向诸位同学告别。” 众弟子们,以及围观的百姓闻郭正域之言,无不动容。 郭正域点了点头,向捕头道:“好了,请将我押至顺天府衙吧。” 捕头知今日算是抱了一块烫手山芋在手,于是硬着头皮将郭正域送至顺天府。并令官差将燕京时报的报社查封,门上贴上封条。 但林学众弟子们却是不肯散去,郭正域一路走,他们一路送。不少弟子们待送至顺天府,见郭正域被押入官衙后,忍不住放声大哭。 七百四十六章 慷慨陈词 禀府尊,这是京中千余读书人联名为郭正域求情的请愿书。 放下,放下。 禀府尊,武清伯府派人催促将郭正域之事,早日定案,以免民间谣传四起。 知道了,就说本府公务缠身,你先替我送一送。 顺天府府尹徐敏行是焦头烂额。 他身边的两位刑名师爷,也是久经案牍的老师爷了,但对于这等情况也是一筹莫展。 其中高个的师爷道:“东翁此事要慎重啊,这一次抓郭正域虽说不知是否太后老人家的意思,但武清伯那是不好糊弄的,他后面也是站着太后啊。” 矮个的师爷则是道:“东翁,学生那边也是不可不慎。眼下林三元的天下为公疏,弄得京城里是沸沸扬扬, 哪个老百姓,哪个老百姓不晓。虽说现在还没有一个大臣,敢在朝堂上声张此事,那也只是顾忌着太后和皇上的颜面。” “但这满朝的清流可都是盯着此事呢。此案若是老爷你偏向武清伯那边,那么一个攀附权贵的骂名是跑不掉的。” 徐敏行捏着颚下的三尺长须,沉吟道:“你们是认为,朝堂以及民间,会拿本府处置郭正域之事,来当作朝廷如何处置林三元这《天下为公疏》的风向。” “不错,东翁,此事实在关键。他们是要东翁替朝廷拿出一个交代来啊。” 徐敏行叹道:“这是要本府背黑锅啊。此案偏向太后,就会背骂名,偏向那些清流,本官这顺天府府尹也就当到头了。” 两位师爷无奈道:“不错,东翁所虑甚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必须有所取舍才行。” 徐敏行负手来至案前吟道:“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此本府平生之志矣。” “可惜自任府尹来,治下的内官,勋戚,外戚,大臣,读书人本府是一个也得罪不起,这位子我是坐如针毡啊。早知当日就不该听武清伯的话,去查封报社,将事揽在了自己身上。” 沉默许久,徐敏行终于决然道:“传话下去,本府明日问案。” 高个的师爷问道:“东翁,可是有了主意?” 徐敏行面无表情地道:“唯有‘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应之。” 次日顺天府升堂问案。 衙门一问案,月台上就挤满了人,除了林延潮的门生,还有不少立场持中的读书人,官员,他们都是来旁观的。 至于武清伯这边,也遣了几十个市井流氓,装作老百姓的样子进入衙门旁听。 这些市井流氓一进衙门就粗暴地推搡学生们,寻事挑衅。 学生们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顿时吃亏。 陶望龄,徐火勃都是学生里为首的人物。 当下陶望龄对人吩咐道:“我们稍安勿躁,先尽量忍让,若是与这些人冲突,被赶出府衙,那么就中了他们的奸计了。” 听了陶望龄的话,众学生们都只能忍住气。 就在这时升堂了。 衙役们柱着水火棍,高喊堂威。 郭正域戴着手镣脚镣被押上大堂。 众学生们见了都是一并情绪激动地大呼道:“郭兄,郭兄!” 郭正域闻声转过头来,举起镣铐对着众学生们拱手。 众人见他容色憔悴,却没有遭过刑,显然顾及到他的举人身份,官府也不敢动用私刑。 这时市井流氓起哄道:“嚷什么嚷?哭丧呢。” 学生们正是群情激愤,忍不住骂道:“你们这群无赖说谁?” “无赖说谁?” “说你。”一名士子忍不住道。 “哈哈,中计了,果真读书人多草包。”群流氓们纷纷大笑。 公案后的徐敏行一拍惊堂木喝道:“堂外再敢喧哗,一律鞭十,逐出堂去。” 徐敏行这一句话,众人这才止住了。 徐敏行翻开卷宗,对郭正域道:“堂下人犯听着,本月初三,你在燕京时报上所登,由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所撰的《谏二事疏》,此文你是从何处得来?” 郭正域毫不犹豫地道:“林中允递此疏前,曾给我过目。” 徐敏行没料到郭正域答得如此干脆问道:“你又非朝廷官员,林中允为何拿此奏疏给你过目?” 郭正域欲开口说话,这时堂下的流氓地痞们连连怪叫,来试图打岔。郭正域不为所动,道:“敢问府尊大人,朝廷律令有哪一条有言,奏章上呈前不许给旁人过目吗?” 徐敏行一拍惊堂木喝道:“是本府问你的话,不是你问本府,如实说林中允为何将此奏疏给你过目?” 郭正域道:“府尊大人真要问,在下唯有说,在下乃是林中允的门生,学生看老师的奏章有何不妥?” “那林中允有无授意你,将此奏章看后登之在燕京时报上?昭告京城百姓?”徐敏行凑上前问道。若是郭正域答有,那么他就可以罗织罪名,给林延潮,郭正域定一个造谣生事,非议朝政,诽谤天子太后的罪名。 郭正域冷笑道:“老师并无此言。这奏章上通政司后,通政司发六科廊传抄,文武百官皆可过目。本报以往刊登无数官员奏章,皆不见府尊大人过问。为何初三刊登林中允的奏章,知府大人反要罪我非议朝政,诽谤天子太后之罪!此理从何来?” 说得好! 陶望龄,徐火勃等林延潮的门生是一并鼓掌叫好,甚至连持中的读书人,旁听的官员,胥吏在心底也不由为郭正域喝彩。 徐敏行被郭正域问得词穷。 这时郭正域却仍不放过,正色道:“至于造谣生事?敢问府台大人,这天下为公疏里,哪一句是谣言?” “朝廷是否为潞王大婚之事费银五百九十万两?朝廷是否挪用九边军费九十万两?朝廷是否犹嫌不足,命户部追加几十万两采买金珠?” “黄河决堤,下游上百万老百姓衣食无着,无家可归。户部拿不出一文钱来赈灾。而朝廷呢?却在忙着抄家,想着籍没冯保,张居正旧党的家财,以支璐王大婚之用!” 郭正域越说越是慷慨激昂,对徐敏行道: “满朝大臣于此事心知肚明,却不敢说一字,唯独我的老师,不惜身家性命冒死上谏,但结果呢?却落得入诏狱的下场。” “朝廷不思拨乱反正,却在迫害忠良,而知府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辨忠除奸,反在堂上唆使我郭某人,加罪名于忠臣,这天理何在?你为官几十年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七百四十七章 千古奇冤 郭正域的话,句句如刀,字字似斧,凿击在公堂上每个人的心底。 一旁持笔记录的文书,边写边是落泪。 堂下堂上不少人都是双目怒瞪,意不能平。 大家在心底问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诸公一个个都是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 朝廷费五百九十万给潞王大婚,没人奇怪,挪用军费私馈潞王,他们不说,河南大灾百万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不问。 他们是真看不明白了? 唯有林延潮发声直书此事,上奏朝廷,但落得下诏狱,这是为什么? 这是朝廷不公啊! “恳请府台大人主持公道!” “恳请府台大人为林中允申冤!” 四下学生们纷纷高呼, 中间夹杂着地痞流氓的怪叫。 众人心想郭正域如此一番慷慨激昂之词,或许能将徐敏行打动。 一高一矮两位刑名师爷,目视徐敏行,示意他不可再放任郭正域如此说下去。徐敏行点点了头,当下道:“不见棺材不掉泪,真以为你身为孝廉,就可肆无忌惮吗?” 说完徐敏行拿着一公函道:“这是朝廷革除你举人功名的公文,本府本欲定案后,再行褫衿予以定罪,但你如此冥顽不灵,本府也唯有不留情面了。” “方才你咆哮公堂,甚至辱骂本府,照律例辱骂父母官,当予以重罪。但眼下本府法外施恩,可饶你一次。你告诉本府,是不是林中允指使你,将奏章之事登在燕京时报上,意胁迫众意,以要挟朝廷?” “若是继续欺瞒,二罪并罚!” 徐敏行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骂他卑鄙。 他本可先剥夺郭正域功名再行问案,如此郭正域未必敢在公堂上怒斥徐敏行。 但徐敏行先让郭正域骂,之后再夺去他的功名,如此就算用刑杖责时,也可说是郭正域藐视公堂,而免除了用刑逼供的骂名。 自古以来,能在京兆尹的位子上坐稳的,不敢说是能臣,但都是这等面厚心黑的官僚。 众人心底都是为郭正域捏了一把汗。 徐敏行无耻也就算了,最令人心寒的是朝廷。 生员犯错,禀告提学官,提学官革除生员功名后,地方衙门就可处置。 但举人的功名就相当于官身,是在吏部注籍的。朝廷未在证据确凿下,就夺取了郭正域的功名。徐敏行之所以敢背负骂名,要将此案办成铁案,就是因为背后朝廷在给他撑腰。 郭正域是绝难幸免,只是在于他愿不愿意供出林延潮,以少吃苦头。 “林先生他三元及第,堂堂状元,当今翰林,尚且不惜此身,我区区举人功名,又有什么可惜呢?” 徐敏行道:“功名尚在其次,皮肉之苦倒是真的,你犯不着用血肉之躯硬抗。” 郭正域惨然一笑道:“汉时董宣为洛阳令,湖阳公主之苍头杀人,董宣杀之。公主禀光武帝,光武帝命董宣与公主叩头赔罪。董宣不从,天子强使顿之,董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光武帝赞董宣为强项令。” “而府台大人你以今日之事扪心自问,你之脊梁比董宣如何?” 徐敏行大怒, 将令签掷于地上喝道:“给本府打!” 门外悲呼一片,但徐敏行却不为所动。 而公堂上,两名魁梧的衙役抡起水火棍,一下一下地打在郭正域身上,顿时血肉横飞。 学生们有数人大骂狗官,却被衙役或地痞拿下,一个个被拖去公堂外,然后挥鞭抽打。 “停!” 徐敏行示意衙役停手,他凑近一看但见郭正域已是奄奄一息,对文书道:“让他画押认罪。” “是,”文书含泪拿起文书走至浑身是血的郭正域身旁,用二人可闻的声音道,“郭先生,上面的意思,要将此办成铁案,你招与不招都是一样,还是少吃些皮肉之苦。” 郭正域此刻双腿已断,趴在地上,口中含血已是说不出话来。文书见此将笔递了过去。 徐敏行也劝道:“你签了此书,再道出汤显祖,屈横江,卢万嘉三人的下落,本府就饶了你。” 那知郭正域接过笔来,然后掷笔在地,笔上饱蘸的墨汁撒了一地。 然后郭正域使尽全身力气,沾血用手指,一下一下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冤! 写完郭正域晕转过去。 真是千古奇冤! 堂下士子见之大恸,痛哭之声四起! 见此徐敏行面露迟疑之色,两位师爷向他直摇头,示意不可放过。 徐敏行只能言道:“来人,泼醒再……再打!” “慢着!” 这时但见一人推开衙役,大步走进衙署大声道:“我乃郭正域同犯,愿与他同罪!” 徐敏行讶道:“你是何人?” 对方昂然道:“在下绍兴府举人陶望龄,燕京时报,我负责校对。” 徐敏行冷笑道:“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徐敏行正待说话,一旁师爷道:“东翁,此人乃南京礼部尚书陶承学之三子,榜眼陶大临的侄儿,还请三思啊!” 徐敏行一愕,这时又是一名读书人入内道:“在下举人赵蒙乾,前几日读燕京时报,不明就里,印一百份传抄,造谣太后天子之事,也请大人将我拿下!” 徐火勃将泪水一摸道:“我也有罪,我乃林中允弟子,与陶兄,郭兄都是同窗,你也将我拿下、请府台大人,将我与郭兄一并打死吧!” 这数人一带头,身后林学弟子们,以及义愤填膺的读书人们纷纷道:“我等也是同犯,请府台大人也将我们拿下!” “是啊,若府台大人不将我们拿下,今日之事,我们会宣扬至京里,让他们知道你的骨头有多软!” 徐敏行未料到将郭正域打服,反而激起了众怒,不由浑身发颤,拍案道:“反了,反了!你们是要造反吗?” 但这时学生们已是不顾了,与阻拦的衙役们推搡起来。 徐敏行正要下令衙役拿下,这时一旁师爷连忙拉住道:“东翁不可啊,你忘了前刑部主事洪鸣起吗?他就是下令镇压这帮林学的书生,这才将事闹大,丢的乌纱帽啊。” 徐敏行闻言无奈,只得跺足转入后堂。 而没有徐敏行的话,衙役不敢对这些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动手。 之后数百名愤怒读书人将大半个顺天府衙――砸了! 七百四十八章 分歧 京城下了一场大雨。 须弥座上的螭龙,喷吐雨水。 雨下得很大,令宫殿远远近近都蒙了一股雾气。 慈宁宫里。 宫女放下了垂珠帘,太后与天子二人沉默了许久,殿内只闻暴雨倾泻之声。 太后卧在塌上,天子则是跪在塌旁。 跪而白事,立而侍食,此乃天子家法。 天子登基十年,母子二人说话似君臣。太后叮嘱皇帝听着,天子倒是羡慕璐王,自己弟弟倒是在太后那得了一抹天家少有的亲情。 太后闭着眼剥了一会念珠,忽问道:“听说这一次读书人砸了顺天府衙门?” 太后的话带着寒意。 天子立即答道:“母后,朕已命刑部查办此事,锦衣卫,东厂协办,但凡闹事的读书人,抓住后,一律开革功名。” 太后悠悠地道:“开革功名,就能堵住读书人的口吗?这些读书人自负天命, 哀家听说什么牝鸡司晨。” 天子惶恐道:“母后,儿臣……儿臣,让母后负此之名,罪该万死。” 太后温言道:“是那些读书人说的,又不是你说的。我们母子俩是一条心,一条命,离间我们母子之情的读书人,才是罪该万死。” 顿了顿太后道:“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林延潮的奏章,已传遍天下,你看当怎么办?” 天子琢磨了一阵道:“儿臣以为,此无稽之谈。咱们不必理他,谣言自解,若是真澄清此事,天下人反而以为是真的。” “民间议论,哀家岂会放在心上。哀家气不过是,有人挑动舆论,欲对抗天家。” 天子继续劝道:“母后,无知小臣狂戆轻率,不值得母后动怒。他也没有挑动舆论,只是迂直些罢了。” 太后道:“若林延潮,真是忠实的人,出自己见,也就算了。但哀家越发认定,背后有人主使。你可察觉朝堂弹劾楚党的奏章少了,前半个月还有一日数封呢,眼下数日一封都没有。他借着黄河大水一事作文章,是在兴风作浪,是要混水摸鱼。借攻讦哀家之事,欲转移视听,实要保楚党。” “故而哀家以为,林延潮就是楚党余孽,背后有人主使他上谏!皇儿,清算楚党之事不可停。” 天子问道:“母后是要以清算楚党,来压下物议?” 天子知道太后的打算,但凡任何攻讦潞王大婚用度的官员,都可以扣上张居正余党的罪名,然后予以治罪。用这个办法来堵住天下人的嘴巴。 太后点点头道:“不错,以皇儿之见呢?” 天子道:“母后言清算楚党,儿臣以为可以双管齐下。可否将潞王大婚之费减一些。先把挪用了边费九十万两,还回户部。等平息朝野之议后再清算楚党,如此名正言顺。” 太后闻言脸色一下阴沉下来。 天子看着太后脸色,小心地道:“或许不动这笔钱。张鲸报朕,冯保的家中,籍没得黄金白银就有百万两之多。儿臣拿冯保的钱,补这亏空,就说是母后的圣德。” “皇儿这么做不是向朝臣们承认是哀家错了。当初五百万两之数,是张居正许诺给哀家的,否则哀家凭什么支持他实行新政,变法强国。好了,现在张居正不在了,这帮文官们就想赖账了,好人他们当,坏人哀家来当。这凭什么?明摆着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说着李太后说着流下泪来。 天子请罪道:“母后,是儿臣的不是。儿臣也不是要母后将五百万两拿回去,这本是潞王的,不能动。只是眼下九边累及欠饷多年,这年节快到了,将士们都盼着这笔钱。” “这九十万两从冯保那出,其余一两银子都不动。” 太后气道:“冯保贪墨来的钱,还不是从哀家这狐假虎威来的。不说冯保,还有张居正,曾省吾他们借辽王府案,修建潞王府邸,贪墨了哀家多少银子。他们既不让哀家好过,那么哀家也不让他好过。” “你传旨下去,抄张居正的家,所籍一律充之用潞王大婚之用。哀家看看这些朝臣,哪个还敢再提此事!” 天子道:“是,母后。” “还有一事。林延潮要杀!” 太后话音一落,这时天际电闪雷鸣。 天子恰在此事闻言失色,不由瘫坐在地。 太后皱眉道:“怎么电闪雷鸣, 也叫你怕到这个地步。” 天子擦汗道:“母后忘了,儿臣自小一贯怕雷声。” 太后笑着道:“你这么大了,还是如此。一会哀家命人给你端碗安神汤。不过……不过林延潮还是要杀,以此警告那些读书人,平天下之议。” 天子默然了一阵,然后道:“禀母后,这林延潮既沽名,母后若重处之,反成其名。损母后圣德,不如宽容不计。母后明并日月,量同天地,何必与小臣计较。” 太后道:“这是你皇帝当说的话,我妇道人家可咽不下这口气。” 天子道:“母后,本朝不杀向天子直谏的大臣,当年世宗爷爷再气,但也没有杀海瑞,朕又怎可杀林延潮。” 太后寒笑道:“林延潮与海瑞都乃沽名卖直之辈!哀家曾有言在先,此子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乃小人之桀雄。今日之事,足见哀家之眼光。他之上谏,置天家的威严,哀家的颜面于何地?此人若不杀,其他大臣人人效仿怎办?” “为人君者,不可失君威,你若不杀他,将来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林延潮。” 天子急道:“母后,可是……可是,这林延潮杀不得啊,况且若真要为之,朕必背负天下骂名,将来也逃不过史家之笔。” 太后叹了口气道:“你这痴儿就是心慈手软。你不明正典刑也可以,那就假意释之,再派锦衣卫暗中杀了。你既要圣君之名,哀家可让潞王将挪用九十万两军费还给户部。但林延潮不可活,否则帝王之威何在?你如何坐稳这皇位?” 天子左思右想,想起与林延潮,想起他的自陈表,想起他宁矫旨,也要在张居正面前保下士子等种种之事。 天子最后抬起头道:“母后,若为了坐稳这皇位而杀忠臣,儿臣与当年杀岳武穆的宋高宗有何不同,儿臣宁可不要这君位,也不作这昏庸之君!” 太后闻言震怒道:“哀家,也不是秦桧!皇儿以为林延潮真是忠臣?哀家说了多少次,他此番上谏,背后必有人指使。皇儿怎可如此庸懦,真令哀家太失望。” 天子也起了性子,向太后道:“母后,林延潮或有人主使,但若是万一,万一林延潮真是忠臣呢?那么儿臣不就成了宋高宗?林延潮大胆妄为不假,但儿臣知道他与张居正素来不睦,绝非楚党。” 太后道:“素来不睦?那你错了,哀家这里有一封奏章,皇儿读过没有?” 天子见了,不由惊讶道:“这奏章,朕已是留中了,母后从何得来?” 太后道:“你不用管哀家从何得来,你看奏章所言,当初殿试,张居正本可保张懋修中状元,最后却为何不坚持?可见二人早已暗通曲款,这是其一。” “陛下大婚后,张居正上表假意辞相,当时群论汹汹,为何在府邸见了林延潮后,却又重新出山。可见林延潮当时劝说张居正出山,为己谋幸进之道,这是其二。” “林延潮的山长林垠,当初因封禁书院而死,这是张居正下的诏令,还有林延潮的业师林烃因不满张居正,愤而辞官。但林延潮仕官后,却没有与张居正划清界限,此乃尊师道?这是其三。” “当年内阁票拟泄密,林延潮为锦衣卫查之,最后却不了了之,疑似乃冯保授意,这是其四。”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张居正欲致仕,为何他人不托,唯独托林延潮向陛下你请辞。可见张居正包藏祸心,欲林延潮承其政柄。林延潮若有朝一日入阁,行宰执之事,他日必为张居正第二。这是其五。” 天子早听张鲸禀告过,武清侯这几日一直在收罗林延潮的证据,意图致他于死地。 这奏章递至天子面前时,天子也是将信将疑,他之所以留中,是担心若让内阁就此拟旨,林延潮就完了。 天子不愿就此贸然下定结论,但太后不知如何竟神通广大地将这封奏章找了出来。 面对太后质询,天子一直默然不语。 太后叹了一句道:“若是皇儿你真不杀他,也要从重惩处,将他发配至边远烟瘴之地,遇赦不赦,生不能还乡。” 天子嘴角一动,然后只能双手捧过奏章道:“那儿臣拿此奏章至内阁票拟好了。” 太后欣然道:“这就对了。” 天子走出慈宁宫,看着面前遮断天幕的暴雨,驻足不语。 周围的内侍们知天子心情不佳,不敢说话。 最后还是高淮给天子披衣道:“万岁爷,外头风凉,还是早点回宫歇息吧。” 天子摇了摇头对高淮道:“林延潮以为以他一命冒死上谏,就能拨动天下,实太天真了。时局是如何,还是如何,他改变不了什么,反把自己搭了进去。或许是朕想多了,林延潮真是楚党呢?” 高淮闻言忍住眼泪,仍是道:“万岁爷,还是先回宫吧。” ps:兄弟姐妹们端午节快乐,大家边吃粽子,边看主角如何逆转!伏笔这里都写完,大家有看出来的没? 七百四十九章 乃左中允林延潮 文渊阁值房。 申九推门向申时行行礼后道:“阁老,这是四川道御史曾向宗弹劾宗海的奏章,首辅请阁老阅处。” 申时行盯着奏章,没有伸手却接,而是抚须沉吟道:“此奏章一贯由张蒲州主拟。他交给我何意?” 申九道:“张蒲州交代,林中允为阁老的门生,此疏当由阁老来主拟。无论阁老如何票拟,他都答允。” 申时行闻言,这才接过奏章过目。 申九在旁试探地问道:“是否以避嫌为由,将此疏奉还张蒲州。”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这不成了相互推诿?何况他说了,以老夫之意马首是瞻。” 说完申时行起身,踌躇道:“老夫记得这封奏章上了数日,当时上意是留中。但今日又下奏章于内阁票拟是何意?” 申时行随即释然道:“想来是太后向陛下施压,陛下这才发奏章至阁票拟。否则按常理,也是北镇抚司审问延潮后,陛下再予定罪。陛下欲在太后力保延潮,可知这君臣之恩非浅啊。” “奈何太后欲置宗海于死地,阁老,能否救他一命?”申九建言道。 申时行反问:“近来士林舆情如何?” 申九苦笑道:“还是那般,士子和百姓们都骂成一片,以天下而肥一王,甚至还要杀冒死进谏的大臣,说句不当说的,天家此举实令官员士子们心寒。。” “就连科道言官,原本一日三疏的攻讦楚党,现在都消停了。这几日在张蒲州那逼宫,问他身为宰执为何却一言不发,不向天子保下死谏的大臣。 ” 申时行心想,言官们之前窥探圣意,清算楚党时十分卖力。以后甚至攻讦起内阁,劈头盖脸地骂张四维,逼迫张四维不得不上书辞相。 现在遇到这样大事,言官又要张四维,来顶太后与天子的怒火。” 申九叹道:“言官能成什么事?清算张江陵,他们闻风落石。现在民怨沸腾,要他们为民请命却一个个推脱道,吾并非是顾忌身家性命,只是不愿迫陛下于孝悌,国事两难之间。瞧瞧他们多会说话。” “还有人说,这潞王,太后都是天子家人,所谓疏不间亲,若外臣贸然干涉,反而会动则见尤,欲益而损。” 申时行早知如此地道:“言官向来闻风而动,没有风,要指望他们如实陈情,难!” 申九道:“阁老,于可远倒是不怕死,他已联合了几位大臣要上书直谏。于可远与我道,他知此举与宗海一般,凶多吉少,但却不可不为。” 申时行拂袖道:“糊涂,此以卵击石矣。如此反更坐实了,延潮他挑动天下舆论对抗天子,太后,裹挟民心,士心胁迫圣意的罪名。” 申九闻言急道:“阁老,你说可远此举没有用吗?” 申时行道:“言官们有句话说得对,动则见尤,欲益而损。天子未必赞同太后所为,却也疑心楚党在借攻讦太后事上,在作文章求自保。于慎行上书反而令陛下生疑。” 申九气道:“可是宗海他分明就不是楚党啊!阁老此事你我最清楚了。” 申时行斥道:“你我清楚有什么?我们说宗海不是楚党,陛下就不信了?我等越分辩,陛下疑心越重。” 申九垂头道:“宗海他为民请命落得这个下场。阁老你想想办法,现在不仅宗海,连于可远也要搭进去,他也是阁老你向陛下举荐的,再不然劝他停手。” 申时行叹道:“我早已无力回天,延潮我之前劝不动,于慎行也不会听我的话。” “我虽身为宰相,但此刻除了忍耐二字,别无他法。你可知,陛下已命下令张鲸,张诚,还有刑部右侍郎丘,率锦衣卫抄没张江陵京中家宅。” 申九惊道:“陛下这连最后的情面也不顾了。” 而这时林延潮羁押诏狱已有十几日了。 诏狱三木的厉害,朝臣们是闻风丧胆的。 京中甚至有人传闻林延潮已在刑讯之下,命丧北镇抚司的天牢了。 现在这北镇抚司天牢中。 林延潮穿着一席青衫,好整以暇地坐在席上。在他的面前锦衣卫的校尉,力士,牢头等十几人,相对恭敬正坐。 林延潮持卷在手笑道:“尔等既拜入我的门下,听我讲事功之学,本也没什么。但我乃阶下囚,你们皆是我的官长。这令我如何言师道,此实在是为难。” 几名锦衣卫闻言道:“先生乃帝王之师,若非困于此处,我等平日也无法一睹尊颜。我等素来亲近儒学,知先生非世儒,所言皆致力经世致用,故而请先生收留我们。” 还有一名锦衣卫笑着道:“是啊,若能得先生教诲,以后拷问那些官员,我等也明白他们心思,办事也是顺手许多。” 众人都是哄笑。 林延潮笑道:“也好,你们既是要这么学,我就讲些大家都明白的,吾学有经史二门。先与你们说经。” “各位可读过春秋,尚书?” 众锦衣卫们都是摇头。 “论语,大学?” 众锦衣卫也多是摇头。 林延潮释卷道:“其实经义不讲也罢,我儒家十三经,旨在‘仁义’二字而已,弄明白这一点,十三经大可不读。” 锦衣卫们不由问道:“十三经只讲仁义?” 林延潮道:“不错,数千万字不过在述‘仁义’之用而已。仁义非儒家一家之学,而是三代,周公之学,孔子得之,再将仁义二字,写在六艺之中。” 紫禁城的大殿上。 天子持三国志而读。 与袁绍战官渡,乘圣朝之威。得斩绍大将淳于琼等八人首,遂大破溃。绍与子谭轻身迸走。凡斩首七万馀级,辎重财物巨亿。 曹公收绍书中,得许下及军中人书,皆焚之。魏氏春秋曰:曹公云: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 读至这里,天子掩卷,他方才念得是魏书武帝纪一段。曹操破袁绍后,获得了自己部下以往与袁绍暗中往来的书信,然后曹操看也不看,一把火烧掉的事。 这时殿外禀告。 张诚,张鲸已是到了。 张诚,张鲸身后跟着好几名太监,他们搬来六个大木箱子。 张诚向天子禀告道:“陛下,张居正家里已是抄没,金银细软正在细点,这是朝中大臣与张居正往来之书信,拜帖,以及贽敬礼单。” 天子走至大木箱边,手抚箱子道:“张居正在世时,虽言正身不正,但有一句话说得对,大臣们的奏章不可信,要听其言观其行。这句话朕深以为然。” “你们将这箱子里所有在朝七品以上文官,特别是翰林御史给事官员的书信,以及贽敬礼单找出,朕要看看他们在朕的背后是什么嘴脸?朕不是曹操,没有那等宽广的心胸。” 张鲸,张诚二人对视一眼。 “何为仁?孔子曾言,仁者,爱人。理学解为爱人,爱他人。吾解为爱己爱人。其实己与他,合起以来也是一个人字。”林延潮侃侃言道,他讲得并非大道理,每个锦衣卫都能听懂。 “三千年以降,诸经云云,实离不开一个仁。微言大义渗透在圣贤书,为读书人几千年来传承。仁字已渗入百姓平日日用。因一仁字,己与双亲,族亲,乡里,家国天下,具是一体。” “譬如尔等为孩儿时,父母常道,吾如此为你操劳,还不是为了你。其实谬矣,可与父母说,他们如此操心,实只为了自己罢了。” 众锦衣卫听了都是大笑。 “父母之爱是为仁,因为爱子女即是爱自己。同而论之,我们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百姓们为何忧国忧君,非吾等好事,因为这家国天下与百姓是为一体,爱国家也是爱自己,这也是一个仁字。所以古人才道,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听到这里,众锦衣卫们都是恍然。 大殿中,几名太监从箱子里取信给天子念,官员为何向张居正致信,奉上多少多少贽敬,一一道来。 其中有不少平日道貌岸然,以清廉自许的大臣,或是这一次攻讦张居正最得力的官员。 在信中句句是极尽献媚之词,其中甚至有这样的话。嘉靖初年,上帝南顾荆土,将产异人,以相君寄之封君。或称,相君为众父,封君为众父父,众父父者,苍苍是也。 天子脸上连连冷笑。 足足念了一个时辰后,天子仰头望着殿顶道:“满朝臣工有负朕心,有负朕心。” 张鲸报道:“陛下,张居正抄家已是清点出了。” 天子冷笑问道:“几何?” 张鲸道:“抄没黄金两千四百两、白银一万七千七百两、金器三千七百一十两、金首饰九百两、银器五千两百两、银首饰一万两,另有玉带16条。一并折银约为二十余万。” 天子转过身,双手纠住张鲸衣领,咬牙切齿问:“尔等不是说,张居正家里最少有两百万两吗?” 张鲸吓得直哆嗦。 张诚则是跪下磕头道:“陛下,奴才可是从没有这么说过,那都是大臣杨四知他们说的。” 天子又看向张诚,目中透出厉色。 张诚额上冒汗道:“陛下张府已是翻了底朝天了,刑部侍郎丘可以为奴才作证。奴才实没有贪一两银子。臣揣测,除非是张府,提前将钱财都私藏起来,否则就这么多了。” 天子闻言身子一晃,喃喃地道:“当年严嵩抄家,抄了两百多万两。堪称贤相的徐阶,在家指使子侄侵占民田十几万亩,就连冯保也侵吞了两百多万两。” “张居正他当了十年宰相,就二十万两的身家。朕不信!朕不信!” 说完,天子颓然坐在龙椅上。 林延潮讲完了仁字,又对锦衣卫们道:“除了仁还有一个义。所谓义就是利,大义乃天下之利,小义乃个人之利,故舍小利而就大利是为义。” “昔日齐国权臣崔杼杀齐王,齐太史,在史书上崔杼弑其君。崔杼杀之,命其弟为史官。史官复言,崔杼弑其君。崔杼再杀,连杀三名太史后。崔杼问史官,汝三兄长都死了,汝惧否?史官答秉笔直书,乃份内之事,要杀就杀。” “齐太史四兄弟不怕死否?只因苟活偷生乃小义,职责所在乃大义,故义之所在,责无旁贷。似我等升斗小民,一食三餐难以温饱,就算舍小义,也难成大义。但为官仕君之人,为民请命,则是大义所在,故宁折不弯,宁死不回。” 林延潮说完,一旁在偏室监听的锦衣卫几名侦缉,怒而投笔道:“此人如此谨慎,说了一日的话,仍滴水不露。” 另一人道:“都半个月了,一句有用的话也问不出。吾为锦衣卫以来,也从未见过这等人。” 一名老侦缉冷笑道:“此子若非忠臣,就是大奸似忠!” 殿上天子对将张居正抄家之事,已露悔意。 张鲸道:“陛下保重龙体,张居正贪墨是不假,否则凭他的俸禄和赏赐,哪里有这二十万银子。而且朝臣们给他送的各种贽敬,都有案在册。” “这贪墨一万两是贪官,贪墨一百万两也是贪官啊。” “闭嘴!”天子起身怒踹张鲸,然后道:“是,尔等误朕。杨四知口口声声说张居正贪墨,但他任官以来,给张居正三节两礼一次不少,总计贿得一百两,这是他当御史一年的俸禄,这钱他哪里来的?” “朕还不能将杨四知削籍罢官,否则就是承认朕是错了。这些人都是奸臣,朕以后一个也不用。” 张鲸,张诚对视一眼,知皇帝也是气话,若真的一个也不用,那大明朝就是官场一空了。 半响后天子问道:“朕问你们,朝堂上可有不曾给张居正贽敬的官员?” 张诚道:“回禀陛下,有。” “何人?念出来!” “刑部尚书严清。” “严尚书乃朝之端人,刚正不阿,他不附张居正,朕丝毫也不意外,”天子闻言欣然,然后道,“严青天真不愧是朝堂柱石,拟旨特简严清为吏部尚书。” “还有没有他人?”天子询问。 张诚听了一旁太监的禀告后,却欲言又止。 “为何支吾?”天子皱眉道。。 “臣不敢说。” “是何人?竟令你不敢说,除了严卿家,朝堂上还有人敢不给张居正献殷勤的,莫非此人是太后吗?” 张诚跪下道“回陛下,乃左中允林延潮!” 殿上倏然鸦雀无声。 七百五十章 罪在朕躬 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殿中众太监们听着这个名字后,呼吸都是一凝。 这个名字这几日来搅动整个朝堂上下,引天子震怒,甚至圣慈太后也是几乎没有一夜安枕。 但在官员民间中是人人称赞他,为民请命,不计生死。 当然就有官员抹黑他是楚党余孽,上书攻讦太后,天子,乃转移视听,保住朝廷上的楚党。简而言之就是居心叵测的奸臣。 然后就是这样一个奸臣,在张居正过世前,举朝誉之下,持中守正,与张居正划清界限,甚至可以说交恶。 在张居正过世后,在举朝皆非之下,他却出面维护张居正的身后,力谏保大臣身后之事,为此甚至入诏狱。 这是何等行为? 君子之行。 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众人都有读过。里面司马迁自述,在李陵得宠时,他与李陵并无私交,然而待李陵被俘后,他是唯一一个在汉武帝面前为李陵辩护的大臣,纵因此判死刑亦要上谏。 还有海瑞在世宗皇帝在位时,呈治安疏大骂天子,但在世宗皇帝去世时,但呕饭大吐,痛哭不止。 公义是公义,私情是私情,为公而不谋私。 此刻在殿上念完林延潮的名字后,天子在脑海中,当场想到的就是司马迁,海瑞两个人。 从古至今,总有那些人,为国家,不计生死,为百姓,不计祸福。 “国有诤臣不亡国,”天子说完这一句,后突然大恸,于殿上捶胸道,“是朕冤枉了张太岳,是朕冤枉了林延潮,朕是昏君!朕乃昏君!” 听了天子的话,众太监们都是跪了一地。 平日天子一贯心高气傲,而今日竟是自承其过,这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 高淮则是悄悄抹泪,心道林中允你之忠节,陛下终于知道了。冤屈必然昭雪,板荡可识诚臣。 一旁张鲸却知此事有蹊跷,他任东厂督公刺探大臣情报,他所知林延潮虽非张居正一系,但与张居正绝非全无往来。 但是在天子面前,他却不会说。当然并非是因为张鲸是个忠直的太监,也并非是凭与林延潮交好就可以替他隐瞒。张鲸不说是因他收了林延潮一万两银子。 这个时候拿钱办事张鲸绝不会把自己所知的情报,告诉天子,反而会竭力隐瞒。因为揭了林延潮的底,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百言不如一默。 这时天子问道:“四川道御史曾向宗弹劾林延潮的奏章发给内阁了?” 张诚道:“已是发了,恐怕追不回来了。” 天子冷笑道:“朕可是上了这些朝臣的当了,一个杨四知,一个曾向宗都是奸臣,朕怎么就听信了他们的话?以后言官弹劾张太岳的奏章,朕不看了,都直接发内阁,让他们自己票拟。朝局也交给内阁操心吧。” 天子言语中满满的心灰意懒:“这皇帝爱谁坐谁坐, 这天下索性就让这班大臣们来管好了。” 张鲸,张诚等太监们跪下磕头道:“陛下,你乃天子,百姓福祉所在,你可不能不管天下苍生啊。” 天子负气道:“管了又如何?朝局上都是这等奸臣。朕已先负了张太岳,又再负了林延潮,将他们抄了家,下了诏狱。可朕今日才知道,他们都是为国谋事的忠臣,朕如此待他们,怕已令天下寒心。” “你们以为你们不说,朕就不知道,林延潮下诏狱后,多少官员百姓指着朕在骂,骂朕是昏君。他们说得没错,朕就是个昏君。后世史书必不会漏过记朕这一笔。” 张鲸道:“陛下不必难过,雷霆雨露具是君恩,既是知道真相,陛下补偿他们就好了。” “怎么补偿?赦免张居正,朝廷的勋戚不答允,赦免林延潮,太后也不答允。而之前抄家,下诏狱的命令,都是出自朕的旨意。” “你们要朕自食其言吗?如此百官臣工会如何看朕?指责朕昏庸,误信了杨四知,曾向宗的谗言,维护天家颜面而将忠臣下狱?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说来说去,这一切都是朕的过错,朕恨不得下罪己诏,以昭雪张太岳,林延潮的冤屈。可是朕不能啊。”天子边说边落泪,既是气自己被大臣欺骗,也是为冤枉了张居正,林延潮难过。 张鲸,张诚等太监也是陪着天子落泪,他们也明白天子苦衷。 天子哪里有亲自承认错误的。 抄了忠臣的家,以及将谏臣下诏狱,哪一个都会令天子陷入骂名。这令非常好面子,想在史书上做个与尧舜比肩的天子,以后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所以罪己诏不能下,既然如此,唯有将错就错了,现在也只有将此遮羞布扯起来。 “林延潮在诏狱如何?”天子向张鲸问道。 张鲸答道:“回陛下,你之前吩咐对林中允要以礼相待,故而奴才听了吩咐,令下面的人不得用刑。” 天子释然道:“此事办得好,他已是为国家将身家性命都献上了,你们不可为难他。” 张鲸得天子夸奖,十分高兴道:“奴才为陛下办差,这都是分内之事。据奴才所知,林中允虽在狱中,但对陛下一字怨言,也没有。反而与牢子们讲书授经,谈圣人教化,传永嘉之学。众人都对他都是心悦诚服,不少人还拜在他的门下。” 张鲸知道天子这一刻对林延潮满满愧歉,于是说这些话来缓解。 天子听了果真扫去方才颓然之色,拍腿道:“这是朕所知的林三元,嗯,荣辱不惊。昔日西伯拘而演周易,林延潮于诏狱讲事功,此圣贤所为也。” “张鲸你办得好,朕心甚慰。” 天子说完伸手拍了拍张鲸肩旁。张鲸见天子居然破天荒的一日夸奖了他两次,高兴得无以复加,心想自己与林延潮为政治盟友,看来还真是对了。 天子与张鲸说完话。 这时一名太监来到殿内与张诚说了几句。 张诚闻言脸色一变,立即来至阶下向天子禀告道:“陛下,登闻鼓院值鼓御史来报,林中允的夫人携子,于长安右门外击登闻鼓鸣冤!” ps:有书友问海瑞有没有给贽敬?答案当然是没有,张居正当首辅时,海瑞是闲居在家,本书里是林延潮向天子推荐才起复的,所以根本没机会。 七百五十一章 十三太保 京师里一直秋雨不断,阴暗潮湿。 北镇抚司的诏狱不是客栈,自不是给犯人享受的。 这里终日不见阳光,没有窗户,四面厚壁。牢房里所见唯有微弱的烛光,所闻唯有一声声而已。 林延潮身在诏狱十几日,已见了不少惨状。 诏狱里不少人是被锦衣卫关了几个月,甚至十几年,几乎每日都有人被抓进来,也有人死着被拖出去。 林延潮将巾帕往盆里取了一点水打湿后,将之伸出栅栏,朝斜对门牢房的一名犯人身旁投去。 那名犯人浑身血迹,好几处皮肉溃烂得不成样子。 那人摸着地拿过巾帕一绞,总算有点水进了喉咙半响后才道:“多谢了,左中允。” 林延潮依着牢房墙壁坐下道:“楚滨先生,举手之劳。” 那人咧着嘴笑了笑道:“到了此刻,能称我游七一声楚滨先生,也唯有左中允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看着对方不由感慨。 游七昔日是张居正的管家,满朝大臣争相结识的存在。 林延潮记得以往见游七时,对方何等威风,高高在上,但眼下却沦为阶下囚。 当初天子下旨缉拿游七时所言,是送镇抚司打问。 冯保的亲信郭清等是好生打问。 这下诏狱是有规矩的,圣旨里说是‘打问’,那就是游七现在的样子,这已是算好的了,严重是“好生打问”,基本是活不成了,若是‘好生着实打着问’,那就惨了,诏狱列有刑具十八种,一般上个一两种,正常人都扛不下来,这些刑讯就是令文武官员对诏狱闻风丧胆的由来。 至于‘好生着实打着问’,锦衣卫就会给犯人上个套餐,十八种轮着上一遍。 不过这对于林延潮而言,身在诏狱却是另一种体验。 真正头疼的是审问林延潮的锦衣卫。天子下令不可刑讯林延潮,所以他们最重要的手段使不出来。 不过这也无妨,不能刑讯,其他方面也可以为难。 比如和马桶拷在一起,睡冷铺等。 可是张鲸又收了林延潮的钱,东厂厂督放话要关照林延潮。林延潮在诏狱所住牢房,衣食供给,简直比自己家里也差不了多少。 如林延潮晚上睡得是是高铺,每日都是洁净的衣裳,饮食替换,还有香茶可品,审问之余,还能写文读书,不少人拜在他门下。锦衣卫们见了这一幕,也是都是服,下诏狱能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只是弄到这一步,不是天子眼前的红人,亲信大臣,就是与东厂督工好得穿一条裤子。 但这样人怎么可能会下诏狱?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玄,林延潮偏偏就来了。 到了每日审讯林延潮时,是什么内容也问不出来。 锦衣卫这边没办法迫林延潮就范,而他连天子和太后都敢得罪,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你用减刑或者杀头来要挟他根本没用。狱中的锦衣卫都恨不得把林延潮叫大爷。 林延潮将自己吃的饼子掰了一块丢给游七。 游七吃了饼子,有了气力,勉强撑起身子问道:“左中允,我求你与我说句实话,相爷府上是不是已被抄家?几位公子是否也已是下狱?” 林延潮沉默片刻答道:“昨日锦衣卫问话时,听闻已是抄家,不过几位公子却没有下诏狱,应是去了刑部的天牢,或是在大理寺,也算不幸中之万幸。” 游七听了张府遭难不由道:“相爷在世时,门生故吏满天下,多少人受了他的恩惠,但眼下却成了树倒猢狲散之局。正应了相爷平日说的话,兴亡荣辱终有定数。” 顿了顿游七又道:“然而相爷这一去,满朝没有一个大臣替他申冤,倒是左中允你平日与相爷没有半点交情,却肯出面替相爷说公道话。” “我游七一生很少服过什么人,左中允你是一个。若我游七有来生,一定当牛做马替相爷报答左中允的恩情。” 林延潮苦笑道:“楚滨先生言重,我只是为前首辅大人鸣不平而已。” 游七仰天道:“是啊,相爷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的心底只有这大明江山,但身后却落了个这等下场,朝廷待你何其薄矣。” 说着游七伸掌捶地。 游七说了几句,这时巡视的狱卒来了,冷笑了几声,这诏狱里最不缺的就是犯人的痛哭流涕。 正待狱卒要挥鞭抽打游七时,林延潮喝道:“住手。” 这狱卒转过头来,正是责骂,却见是林延潮,当下忍住气道:“左中允,你在牢里吃好喝好,也就罢了。若再多管闲事,有你苦头吃!” 狱卒话音刚落,而就在这时有人沉声道:“谁要给左中允苦头吃?” 这时但听门外道:“督公到!” 这名趾高气扬的狱卒,立即跪伏在地,吓得魂不附体。 但见穿着飞鱼服的张鲸负手走至牢门前,身后跟着北镇抚司的统领官十几人。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被官员称为缇骑,奉王命拿人,可逮捕、侦讯、行刑、处决官员。 平日里这些统领官指挥缇骑,都是不将官员放在眼底的主。 他们有个令京城小儿不敢夜啼的诨号——北镇抚司十三太保。 而此刻十三太保却毕恭毕敬地跟在张鲸身后。现在张鲸总管锦衣卫,东厂,连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他都要叩头禀事,何况这些太保。 但见张鲸上下打量林延潮牢房,对左右发怒道:“你们是不是没把咱家的话放在心上?” 张鲸这么一说,十三太保忙跪在地上道:“督工垂怜,我等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是不敢啊。” 张鲸拍着林延潮牢门质问道:“咱家与你们说了多少次了,林中允是陛下看重的大臣,需尔等好好审问,不可有任何差池。而你们是怎么听咱家的话的?” “把他关在这暗无天日,密不透风,阴冷潮湿的地方,若是林中允因此感染了些许风寒,你们担当得起吗?” 十三太保听了都是一头雾水,心想明朝开国以来诏狱不都这么关人了吗?怎么换到林延潮身上就不行了。 破防盗章节,请用搜索引擎搜索关键词 ,各种小说任你观看 七百五十二章 既往不咎 见张鲸发话,十三太保哪敢狡辩。 既是出来当官,大家都有一手争功诿过于人的本事。一名太保喝道:“你这不长眼睛的人,居然敢如此待林中允,忘了当初督公与本官交待吗?信不信本官剥了你的皮。” 此言一出方才呛声林延潮的牢子,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叩头道:“督公在上,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拖出去!杖五十。” 太保吩咐一声,即两名锦衣卫上前将这牢子拖出去。 这牢子着实倒霉了,成了上官的替罪羊。 一名太保见处置了牢子,立即道:“左中允乃是谏臣,义薄云天,堪比岳武穆,这些奸贼如此害他,就是要作秦桧,张俊。这番真是多亏得督公英明神武,明鉴万里,替我们北镇抚司除了一害!” 锦衣卫和东厂这么臭名昭著的两大特务机关,但平日里都供着岳武穆,以自己行精忠报国之事而自命。 这名太保自以为将林延潮比作岳飞,这马屁拍得够得力,哪知张鲸一脚踹了过去道:“呸,狗才会不会说话?” 那太保一听立即会意,他这是作死啊。他立即给自己两个耳光道:“当今天子乃是圣君,不是宋高宗,必不会冤枉忠臣。小人这张臭嘴,该打,该打。” 这名太保左右开光,将自己的脸打得如猪头般。 另一名太保暗骂这简直是猪一样的队友,连忙替他补救道:“督公,我们这十几日查得林中允忠肝义胆,口供里可见拳拳报国之心,正准备向督公禀告,以昭雪其罪。今日公公来了正好,我等正好禀明公公。” 其实锦衣卫们什么口供都没问出来,但为了拍林延潮与张鲸的马屁只好这么说了。 这时林延潮发话道:“诶,张公公,这几日几位太保,牢头对我并无无礼,甚至多有照顾,还是不必为难他们了。” 听林延潮的话,几名太保如蒙大赦,简直是有绝处逢生之感。 张鲸见此,笑了笑当下道:“既是林中允替你们求情,暂且寄下尔等狗命,口供咱家自己问吧,一会把你等住的地方腾出来给林中允住,你们自己住在这牢里。” 这简直牢头与囚犯易位了,但众太保们却都觉得张鲸这处罚太轻了,立即叩头称谢。 “你们先退下。” 张鲸发话,众太保这才将三魂六魄归位,躬着身离开了牢房。 这时张鲸对林延潮,一脸替他难过的样子道:“兄弟,对不起了,让你受苦啦!” 林延潮哦地一声问道:“公公哪里的话,这几日多蒙你的照顾呢,只是莫非陛下已知我的冤屈了吗?” 张鲸心道,何止知道,对你的信任还更上一层,你以后前途不可限量,眼下连咱家都得努力与你交好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又狠狠地得罪了太后,天子要尽孝道,总要顾忌太后,马上要大用恐怕是不能了。 张鲸笑了笑道:“陛下,抄了张江陵的家,其中恰好发现刑部尚书严清与兄弟你,在满朝大臣中唯一在张江陵当朝时没与他私下往来的大臣。兄弟你之忠直实令陛下赞赏。” 林延潮闻言微微笑了笑。 他与张居正同朝为官时,知他日后会倒,与他一直保持距离是真的,但也绝非没有往来,否则张居正身为首辅,林延潮在对方寿辰时,连道贺书信也不写一封,此举就成了挑衅。 所以前段日子在张懋修,张嗣修兄弟上门时,自己让兄弟二人将原先自己给张居正帖子尽数收回。 此举不是林延潮料事如神,只是他想起明史严清传里,万历皇帝有抄家后翻阅大臣书信的习惯,故而当初在张家兄弟上门时,林延潮还没有打算要不要帮张居正之前,就预先布置下这等安排,也算是未雨绸缪。 张鲸这么说,林延潮知对方对自己心生怀疑,但他的揣测没有根据。若非自己是穿越者,谁敢肯定皇帝抄家后,一定会看大臣书信,然后自己冒死上谏,博个侥幸,那自己的神机妙算可比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了。 故而张鲸尽管心底怀疑,但手里也没证据。尽管张鲸可拷问张嗣修,张懋修,但他也没必要与自己过不去。二人现在正狼狈为奸。 林延潮笑了笑道:“公公,你言重了,张江陵家里抄出多少金银?” 张鲸也不打算深问,而是道:“折银二十万两之数,不过有朝臣怀疑张居正早听到风声,将私产藏好,刑部侍郎丘橓正在拷问张家几位公子,以及奴仆。” 林延潮听了顿生无力之感,历史上就是如此,张居正家里只抄出二十万两白银,但有人不信。 于是锦衣卫继续对张家几个儿子拷问,其长子张敬修受刑不过被迫自杀。 临死前张敬修写下绝命书,信里说,拷问官员一定要逼他们承认张居正在世时受贿两百万两(屈坐先公以二百万银数),他被迫胡说自己拿了三十万两银子寄存在曾省吾,王篆家里(诬扳曾确庵(省吾)寄银十五万,王少方(篆)寄银十万),可实际并无此事,他是被屈打成招的。 张敬修在信里最末大骂张四维,里面说,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矣,愿他辅佐圣明天于于亿万年也! 历史上张家人全部被拷打一遍,不少人被拷问至死,但一两多余银子也没找出来,所谓千古奇冤也不过如此。最后申时行,海瑞等大臣看不出去了上谏求情,这才令天子停止对张居正清算。 而今历史又要在自己眼前重演吗? 林延潮忙问道:“陛下知屈了张江陵,可有停止清算之意?” 张鲸苦笑道:“左中允,你为官也这么久了,怎么会问如此幼稚的话。” 林延潮闻言苦笑道:“是啊,陛下怎会有错,他奉天命在身,乃是天子,故而绝不会有错的。就是天下人错了,他也不会有错的。” 张鲸见林延潮如此,不忍地道:“陛下虽未后悔,但已知林中允你的冤屈,故而命咱家来诏狱中探视。陛下亲口与我说了,只要你肯给陛下和太后认错,写一份伏辩,可以既往不咎。” (.) 七百五十三章 我以我血荐轩辕 就在张鲸身在诏狱中时,长安右门外。 今日正值东阁会揖,翰林院,礼部,工部,吏部,御史台等官员于东阁议事后,从长安右门出归衙。 在登闻鼓院前值守的锦衣卫看着走在金水桥上的官员。 虽说是锦衣卫也有三六九等,最优等的当属在北镇抚司当差,手握实权。 次一等的就是大汉将军,那在宫里当差,随天子出入,那也是倍有面子。 但他们呢?同为锦衣卫却沦为值鼓,每日都与告御状的老百姓打交待,这简直是烦不胜烦。 正待他们百无聊赖之际,却看得一名女子怀抱一婴儿,径直走向登闻鼓,要去取鼓槌。 这几名锦衣卫喝道:“这是作什么?登闻鼓也是尔等乱敲的。” 那女子道:“我此来是敲登闻鼓的!” 这名锦衣卫冷笑道:“大明履历,凡民间诉讼各有县,州,府各有司至下而上者审理,若越本官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鞭五十,不实者杖一百。” “也就是说,无论敲登闻鼓有冤无冤,先拿下抽五十鞭!” 于是这名锦衣卫不待对方分说大喝一声拿下:“先鞭五十!” 几名值鼓兵丁要上前锁人。 哪知值鼓兵丁还没近前,即被女子身旁的两位武人三拳两脚打倒在地喝道:“放肆,竟敢冒犯夫人。” 一名锦衣卫傻了眼的,竟有人还敢打值鼓兵丁。这名锦衣卫骂道:“尔等要造反吗?竟然殴打值鼓兵卒,通通抓起来。” 数名锦衣卫正要动手,却听一人道:“慢着。” 但见一名穿着獬豸补子的御史走了出来,正是登闻鼓院的值鼓御史。 十几名兵丁一并向这御史行礼道:“大人,此人无礼,竟然殴打锦衣卫。” 御史斥道:“你们眼睛长到哪里去了,没见这位夫人穿着五品命妇之服,尔等竟敢放肆。” 值鼓御史不过七品,而对方乃五品命妇,说明对方的丈夫也是五品官。 这五品命妇自是林浅浅。林浅浅本是六品命妇,但因子与皇元子同日而诞,故而天子破格赏她为五品命妇,品秩竟比林延潮还高。至于两位武人则是陈济川,展明。 故而这名值鼓御史看了一眼女子怀中的婴儿,然后上前行礼道:“本官乃值鼓御史,有什么话不妨对我说来,敢问夫人可是为何人申冤?” 林浅浅欠身道:“原来是宪官大人,我此来为我家相公申冤。” 值鼓御史寻思当朝哪个五品官被抓了,此事自己可惹不起,于是他道:“夫人你家相公现关在何处?” “北镇抚司。” 值鼓御史倒吸一口气凉气,官员被抓入北镇抚司,一般很难全身而退。值鼓御史寻思到底是什么官员被抓。 值鼓御史道:“既是身在诏狱,说明此案乃天子亲问亲察,你又何必来敲这登闻鼓再禀天子呢?” 林浅浅垂泪道:“宪官大人,我相公为民请命,言语冒犯,故而身入诏狱。我相公为官如何,我一介妇人自是不知,不敢妄下断言。但我听说过为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我相公于长辈尽孝,于兄弟尽悌,身为丈夫,待我也一直很好。” “我心想相公绝不会是奸臣。天子如何惩罚亦是君恩,但奈何相公他才刚当了父亲,幼子尚在襁褓,恳请天子念舔犊之情,对我家相公手下留情。” 值鼓御史闻言惊道:“汝相公莫非是上‘天下为公疏’的左中允?” 听这值鼓御史说完,左右皆惊。 锦衣卫心道,完了,完了,林延潮的一封天下为公疏把圣上,太后都气得不行,眼下朝野议论是沸沸扬扬啊。 听说连代上林延潮奏章的通政司使都要上表向天子请罪。他们几个锦衣卫有几两重,还敢把此事和天子再提一遍。 这简直不要活了。 几位锦衣卫都要当场管林浅浅喊姑奶奶,求你不要将事闹大,放过他们好不好。 但见御史问询,林浅浅又是伤心,又是自豪仰起头道:“这天下为公疏,正是我家相公写的。” 值鼓御史闻言当场肃容道:“原来真是左中允的夫人,余读此疏怆然泪下,于左中允之高义敬佩不已,请夫人受某一拜。” 说完值鼓御史向林浅浅长长一拜。 左右锦衣卫都是暗道,完了,完了,竟碰上这么迂的御史,这一次若是天子,太后降怒,我们都是完了。 林浅浅欠身避开,此刻怀中沉睡的婴儿也恰在此事醒来。 婴儿的小眼睛往四方一瞪, 见生疏环境,陡然放声大哭。 值鼓御史见此婴儿啼哭,当下起身道:“本官就是凭着乌纱帽不要,也要将此事上禀天子。” 林浅浅见此含泪道:“奴家谢过宪官大人高义。” 左右锦衣卫连忙道:“大人三思啊!这左中允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完蛋,咱们可千万不能跟着凑热闹啊。” 值鼓御史冷笑两声不作理会,亲自手持着林浅浅的书状直至宫中。 林浅浅安抚了一阵婴儿,然后让贴身丫鬟抱上马车,而自己就跪在在登闻鼓院前等候。 霞光之下,将林浅浅的身影勾勒在紫禁城前。 望着雄壮的宫殿,林浅浅神情坚定,仿佛若是圣旨不来,她就能一直在这里跪下去。 这一幕为不少过路官员所见,纷纷相询,待得知是左中允林延潮的妻子后,皆是唏嘘不已。 有人则是羡慕。 “此巾帼不让须眉啊,左中允真是有一位好妻子啊。” “我听说过,听闻左中允这位妻子与他共过贫贱,共过糟糠,相公下诏狱,身为妻子自是不离不弃。” 有人则是愤慨,相顾道:“我等之勇,尚不如一介女子乎?” “我等都不说话,难道还让妇孺来说话吗?” “几十年皓首穷经之功,都到哪里去了,真羞为读书人!” 说完众人都是深深一声长叹。 而在诏狱之中。 张鲸对林延潮是循循劝之。 林延潮道:“公公,既拿我兄弟,那我也实话与你说。小弟犯颜直谏,天子能宽宥我的过错,派公公亲自与我递话。陛下这番恩情,身为臣子粉身碎骨,亦难以报答。只是公义所在……” “可是兄弟啊,你如此固执,可否令圣心回转半点。你以为陛下,太后真是怕了你的奏章吗?张居正的辽王案是铁案,一百年都翻不了,还有潞王大婚之费,太后也不会少一文钱。你白白葬送了你的仕途,又有什么用。倒不如留在朝堂上,待陛下心意回转之时,你再作进言不迟。怕只是怕,陛下对你失望,或者你已不在朝堂上了。” 闻张鲸之言,林延潮不由痛心地道:“为何陛下明知自己错了,仍不肯听。” 张鲸觉得林延潮有所意动道:“兄弟,陛下的性子,你我都清楚的,他好面子,要作圣君……哎,总之陛下是陛下,你身为大臣,断不可让陛下下不了台。” “想想你的妻儿老小,你的学生,你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外头无数人在为你奔走,要救出你诏狱。你要替他们想一想,人心都是肉作的,方才我出宫时,还见到你夫人在登闻鼓院敲登闻鼓告御状呢?” 林延潮听了张鲸的话,默然了许久,方道:“公公,请拿纸笔来。” 张鲸闻言大喜。 笔纸在案上铺就,林延潮将纸一推问道:“公公可有布帛?” “兄弟你要布帛作何?” 林延潮笑了笑道:“公公有无听过,天下肉食者谋之。为官者肉食也,故而以天下为己任。为官者都不谏君之过,就是将路走绝了……要真到那一日我们这条路走到了尽头,老百姓就要站起来另一条路……公公,我林延潮既然当了这官,宁可负陛下,也不能负了这天下!” 张鲸叹道:“可是兄弟你的大好前程。” 林延潮道:“贬官削籍之事,当初与你送银子时,我早想过了。公公恳请你帮我一次。” 张鲸长叹一声道:“咱家不管你了,来人,将布帛给林中允奉上。” 林延潮将布帛平摊案上,凝视片刻,然后将食指抬起……。 见这一幕,张鲸与众人都是变色。 张鲸不由惊呼道:“兄弟你,林中允……” 手指上的鲜血滴答而下,于布帛上点点沾染开来。 林延潮手指疾动写至,事君有犯无隐,臣非好谏诤,唯耻君不及尧、舜…… 张鲸是一个劲的摇头,他虽出身司礼监,但对于文墨之事,一向不精通。 对于圣贤书说得‘仁义’二字一贯是嗤之以鼻,他奋斗至东厂督工,靠得是看人眼色,溜须拍马的本色,与圣贤书何干。 至于满朝大臣们满口仁义道德,但私下还不是要向自己谄媚,给自己送钱。 但今日见林延潮,张鲸忽觉得真是有这么一些读书人,可以不计个人得失,他们坚信孔孟之义,终其一生为自己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自己的老百姓们谋福祉。 ……臣林延潮血谏。 随林延潮最后一划,数百字血书已毕。 张鲸将血书捧起后,珍重地纳入袖中道:“左中允,咱家这就拿给皇上。” 七百五十四章 首辅(谢豪猪tyz书友盟主) 东阁位于皇极门东庑房十馆以南,会极门之南廊。 东阁坐东向西,乃公会,侯朝,揖阁时,大臣们所群坐的地方。 提及东阁,有一则有趣故事。 景泰年间,在宫里的官员为避暑热,都穿着亵服办公写字。 有一天御驾从右顺门至左顺门(会极门)时,身在东阁的众官员争相挤至门边一睹天颜。结果天子见了,对左右问,这些穿白衣的是什么人? 左右太监不敢说实话,只好说是‘以必秀才出后,匠人收笔墨锁门也’。 内阁大学士陈循知道此事后,当即找这些官员问,当时是谁穿白衣的? 众官员都不敢答, 唯独刘定之(字主静)大大咧咧地出班答说,学生只在门内观,没有出门。陈循厉声,你呆在门内也被天子看见了,真五十步笑百步,怎会有你这么迂腐的。 刘定之被臭骂一顿后,众官员们都讥笑,什么叫傻鸟,什么叫‘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刘定之就是了。 笑话是笑话,坐在东阁中,一眼目睹皇极门广场是毋庸置疑的。 故而值鼓御史急匆匆奔至皇极门前投贴,之后天子的心腹张诚急匆匆地赶往宫门之外。 身在东阁内正与户部尚书张学颜谈事的张四维是一目了然的。张四维命董中书出门问询后回禀,方知是林延潮之妻敲登闻鼓上谏,天子闻之后令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前往安抚。 张四维见微知著,张诚是谁?眼下司礼监第三号人物,仅次于张宏,张鲸之人物。 从未听说过敲登闻鼓的,皇帝不怪罪,还让自己亲信太监出去解释的。 由此一事,张四维察觉到了什么。他还听说这一次籍没张居正的家,有消息说仅抄了二十万两,此事足以给杨四知这些朝堂上力主言张居正贪墨之人狠狠一记耳光。 张四维看了正在喝茶的张学颜一眼,张学颜与他都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 张学颜任辽东巡抚时重用李成梁,有平辽之功,回到朝堂后张居正用他为户部尚书,主清丈田亩之事,是个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天下的能臣干吏。 但见张学颜听完林延潮的事后,苦笑道:“凤盘兄,看来不用多久,我也要随林宗海一并入诏狱了。” 张四维吃惊地问道:“子愚何出此言?” 张学颜叹道:“朝廷欲建寿宫,定额七百万两,这笔钱户部拿不出来。” 张四维奇道:“户部还没有到山穷水尽之时,太仓里尚有些积银,你东挪西凑的不是没有办法,你又何必说拿不出来,徒惹天子不快?” 张学颜冷笑道:“凤盘兄,先帝之昭陵修建了两次,也不过费银一百五十万两。而这七百万两,你身为堂堂首辅大学士,竟觉得理所应当?” 张四维被张学颜呛声, 不由为难地道:“子愚,你这是在将我的军啊。” 张学颜起身抱拳朝天道:“先帝在世时俭朴克己。昔日先帝在潜邸时喜吃驴肠,登基后知光禄寺每日要杀一头驴以传膳,心有不忍,从此不再吃驴肠。仆至今思之,仍感念先帝之圣德。” “而今日潞王大婚所用五百九十万两银子不说,还要添这修寿宫的七百万两。没错,太岳公变法十年,这才让朝廷方有了这点积蓄,但也不能如此就给败光啊。” 张四维叹道:“今日之事非一朝一夕,当年朱万安为工部尚书时,慈圣太后欲为宫中兴造,朱万安多次从旁劝阻,令太后不快。当时太岳公与朱万安也是不和,授冯阉与太后进言,令朱万安致仕。从此朝堂不敢再有人敢拂慈圣太后之意。” 笔者按:将一直阻止李太后花钱的工部尚书朱衡致仕,以及将李太后与天子嫡母并尊(历朝嫡母在堂者,生母不得封,张居正开创先河也),都是张居正讨好李太后干的事,明人评价,张居正内谄慈圣,以为固权也。 张学颜摇头道:“太岳公此举也是迫不得已,否则焉得慈圣太后支持,行新政之事。只是太岳公是为了天下,但太后她却是……有些话不是我们人臣当说的。” 张四维敲着桌子道:“你莫非起意进言劝阻?别忘了你还当着楚党的嫌疑。”” 张学颜不以为然地道:“前有朱万安,林宗海的前车之鉴,仆也知贸然上谏这乌纱帽也是不保。其实自乾吉兄(前吏部尚书梁梦龙)被劾罢官后,仆又背着这楚党余孽的帽子,这官也不愿意当下去了,过几日仆就向陛下请辞,告老还乡,凤盘兄你可要帮我在陛下面前说几句话,令仆早日从此淤泥中脱身。” 张四维素知自己这位好友热衷仕途,当年在辽东杀蛮子得来军功,当户部尚书后,又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张居正一并主持变法之事,怎么会轻易抽身官场的。 张四维心知肚明,但面上却极力道:“子愚,你这一走,本辅在朝堂上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不成,本辅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走。” 张四维再三挽留,态度十分坚决。 张学颜道:“那么寿宫的事,凤盘兄以为如何?” 张四维皱眉道:“子愚,你又拿此事来说。” 张学颜决然道:“不是我逼你,而是天下人在逼你。林宗海那一份天下为公疏后,官员百姓之物议一直都没平息。特别是潞王大婚那五百九十万两,这时我们再在天家兴造开支有所松动,那些官员马上会将怒火倾斜在你我身上,弹劾奏章不说了,甚至回府路上都会被老百姓投掷瓦砾。” “凤盘兄,你是要在史书上留下个清名被罢官,还是愿在骂声一片中被罢官?你眼前就两条路。” 张四维起身涨红了脸,大声道:“子愚,本辅有得选吗?你可知本辅的难处?我等身为阁臣,一边是太后,天子,一边是百官。” “身为首辅在位时,强势一点是威压朝堂,刀切豆腐,两面皆光,弱势一点只能守位,那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啊!子愚,这首辅大学士你来当如何?换作你是本辅你会如何干?” 张学颜此来本是想以致仕来要挟张四维的,但没料到反而被张四维一顿怒叱。 ps:感谢豪猪tyz书友,成为本书第三位盟主,谢谢你的支持。 七百五十五章 救与不救 张学颜与张四维共事这么多年,几时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张学颜也知张四维说得有理,明朝首辅也分三六九等。 第一等就如张居正这样,上压天子,下服群臣,那说是天下第一人也不为过。 第二等就是严嵩,徐阶,高拱这等,天子压不了,但收拾群臣还是绰绰有余,这是名副其实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第三等就是纸糊三阁老那等,无论天子,百官都不拿你当回事,谁发火了都拿你出气那等。 张学颜垂首道:“元辅,学颜言语中有不当之处还请见谅。不过有句话,学颜还是要说,官当到你我这份上,若权不在手,与死无矣!” 张学颜的意思很明白,张四维你要当哪等的首辅大学士啊。张居正版,严嵩,徐阶版,还是纸糊版? 若真当了纸糊版,还不如死了清静。 张四维闻言目光一凛道:“你我几十年交情,还说这算什么,反正这事本辅是不管了。若将天捅个窟窿,本辅替你兜着,兜不住你我抱着一块死。” 张学颜闻言大喜,当下起身道:“学颜明白。” 说完张学颜就告退了。 张学颜走后,张四维抚须良久,正要起身回文渊阁。 这时董中书禀告道:“王家屏,黄凤翔等讲臣求见。” 张四维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然后肃容道:“让他们进来。” 王家屏,黄凤翔,沈一贯,朱赓入内后,称中堂后坐下。 张四维板着脸道:“都快放衙了,你们几人来找本辅作何?” 几人对视一眼,王家屏先道:“中堂,侍生方才路过长安右门,见左中允的夫人击登闻鼓,不知此事中堂知道不知道?” 张四维斥道:“怎么你觉得本辅事无巨细都要插手?连谁敲登闻鼓都要亲自过问吗?” 王家屏自持与张四维交情不浅,但却当场闹了大红脸,在黄凤翔,沈一贯,朱赓面前颇抬不起头。 王家屏气得不再说话,其余几人在张四维的威势下,也不敢说话。 半响后朱赓笑了笑出来打圆场道:“中堂日理万机,我等本不可拿这些小事来劳烦,可是左中允乃我等翰苑同僚,他的事中堂你不能不管啊。” 朱赓这话说得很妙,咱们这一声中堂不是白叫的。你就算是首辅又怎么样,名义上你还是翰林院的学士,我等都是你的属僚。 属僚出事了,你身为上官可不能不救啊。朱赓现在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就算是张四维也要卖他三分面子。 这时王家屏也瓮声道:“就算左中允不是我等同僚,但他死谏陛下。中堂对于这样为民请命的谏臣也不闻不问吗?如此百官会如何想?” 张四维对二人道:“本辅几时不闻不问?该做的都已是做了,曾向宗弹劾林中允奏章上票拟的是申吴县,而并非是本辅。” 张四维说话是滴水不露。 黄凤翔与林延潮交情最好,当下急道:“左中允眼下身在诏狱,每日受严刑逼供,若中堂再不出手施救,就是活得出来恐怕也只有半条命了。” 张四维道:“既林中允身在诏狱,如此还未定罪,你要本辅向圣上说何词来救?” 张四维反问令黄凤翔词穷。 这时阁中有人冷笑。 张四维脸上一沉看去却是陪坐末席的日讲官沈一贯。 沈一贯入日讲官资历最浅,本来不该如此放肆才是。 但沈一贯是何人,张居正如日中天时,敢与他顶牛的人。眼下张居正倒台,沈一贯可谓是负天下时望。因为有不阿于上的清名,他在当朝官员中说话很有分量。 张四维阴着脸道:“沈肩吾为何发笑?” 沈一贯拱手道:“中堂见谅,只是侍生想到一则故事,突而发笑。” “不妨说来听听。” 沈:“侍生想起管子有云,春秋时宋伐杞,狄伐邢、卫,齐桓公不救,还言寡人有千岁之食,而无百岁之寿,今有疾病,当及时行乐。管仲曰,诺。齐桓公以钟磬歌舞为乐。” “后宋泼杞,狄灭邢、卫时,管仲劝齐桓公出兵。齐桓公遂砍钟磬,摈歌舞,出兵助三国复国,行‘兴灭国、继绝世’之义举,齐国从此以仁德号令天下。” 听沈一贯说到这里,王家屏等人低头暗笑。 沈一贯这指桑骂槐简直说得好啊。好比有坏人害旁人,你提前去救,旁人不一定会感激你。若是旁人被砍了两刀,你再去救,那么旁人对你定是感激涕零。 张四维却似乎没听明白,问道:“为何宋伐杞,狄伐邢、卫时,管仲不劝齐桓公救?而待到宋灭杞,狄灭邢、卫时,管仲才劝齐桓公出兵?” 听张四维这么说,众人不由心底为沈一贯一沉。 沈一贯正色道:“宋伐杞,狄伐邢、卫,乃诸侯争强,齐桓公又非周天子,岂可贸然加兵于国。但‘兴灭继绝’之举却是义之所在。” “肩吾言之有理。”张四维点点头。 王家屏亦起身道:“当年俺答封贡,中党以一己之力,促廷议通过,保我大明边境十数年不兴刀兵。当年之中堂于廷议上八面受敌,力挽狂澜,言谈片语之间已有决断,为何今日身为宰辅却反而行事如此瞻前顾后。” 听完王家屏,沈一贯之言,张四维点头道:“你们二人想说的,本辅都已明白。若时机恰当,本辅会规劝天子以正君道的。” 数人听完都是大喜一并起身道:“侍生为左中允谢过中堂。” 数人离去后。 于东阁外边走边谈,众人都推功沈一贯纷纷道:“若非肩吾兄方才在殿里言语相激,恐怕老成持重的张蒲州不会如此爽利的答允。” 沈一贯微微笑了笑道:“我又有何等何德,只是张蒲州方才话中还是留有余地,我等到时还要促一促他。” 王家屏道:“只要元辅站起我们这一边就好了,倒是就可多邀几位仁人志士一并营救宗海。” 几人边说边谈渐渐远去。 张四维临轩看着几人背影不由摇了摇头,这时董中书又道:“相爷,太后派身边的公公来了。” 张四维一晒道:“好啊,今日人来得可真齐。” 七百五十六章 舆论(两更合一更) 东阁之中。 张四维向董中书问道:“太后遣人来有什么话要与本辅说?” 董中书道:“太后传话说,近来朝野上下舆论纷纷,大有借潞王大婚来指责陛下之势。太后担心朝局是否会有变化,大臣们想要借机就此生事?” 张四维闻言,思量了一番道:“转告太后,就说本辅处置不周,以至惊动太后圣听,实乃本辅之失职。不过朝野议论终是难免,但无伤太后与陛下之圣明,这等不实之言本辅会竭尽全力安抚,肝脑涂地以报答太后的知遇之恩。但眼下朝局尚在本辅掌控之中,请太后放心。” 董中书称是一声,正要出门,张四维复道:“慢着,本辅还是手书一封,解释清楚。” 张四维提笔写完信后,让董中书拿去递给内官。 董中书不久回到东阁道:“元辅,信已送去,并塞了五百两。内官说会竭力在太后面前说过元辅的好话。” 张四维缓缓地点头。 董中书讥笑道:“太后,陛下终于有些明白要借重内阁来弹压百官,而不是如当初用言官来遏制内阁。不过现在才发觉,不是明白得太晚了吗?” 董中书这番话里,大有长出一口恶气之感。 张四维闻言在窗边看着空旷皇极门广场,以及远处的归极门道:“方才张学颜有一句话倒是说到本辅的心底。” “相爷是什么话?” “他说,官当至我们这地位,手中无权,与死无异。” 董中书闻言道:“此乃至理。故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 张四维徐徐地点头问道:“家中可有来信?” 董中书道:“张顺刚才从老家回来了,他说二老爷已是延请名医给老太爷医治,仅是名贵药材就费了几万两银子。不过二老爷说世上无必治之病,也请老爷你早作准备。” 张四维道:“未雨绸缪也是应当,本辅守制要有二十七个月,朝堂之事可不能放。” 董中书建言道:“若是相爷守制,朝廷必会推阁臣,阁臣人选不可轻忽。还有相爷不在朝堂这二十七个月,大大小小之事也要托申时行关照才是。” 这时外头禀告道:“相爷,李植,江东之及科道官员在外求见。” 听到这几个名字,张四维也是不愿理睬。 董中书道:“相爷,他们好歹是你的门生,不如一见。” 景仁宫。 景仁宫为东六宫之一,素来为后宫嫔妃所住。不过因当年明宣宗的第一任皇后胡善祥被废后,就住此宫,所以后来宫内嫔妃一直以为此宫不吉,不喜住在此宫之中。 所以景仁宫被赐予刚刚诞下皇长子的王恭妃。 眼下天子正至景仁宫探视皇长子,王恭妃以及宫内人都毕恭毕敬侍侯在旁。 天子看了一眼身旁的恭妃,眉头一皱,当初对恭妃他只有欲念,却没有喜爱之情。临幸后却让恭妃身怀皇嗣,因此事天子被太后,百官,强行让他承认恭妃的身份。 这对于皇帝而言,当然是大失颜面的事,恭妃还是他母后的婢女,难免会被饶舌之人说成淫(协和)乱母婢。 但现在皇长子诞生,举国同庆,他也不得不接受了恭妃的身份。甚至身为皇帝,他也不得不屈尊,试图重新接纳恭妃。 但天子怀抱着皇长子,看了一眼身旁的恭妃心底就是厌烦。 这厌烦,一是因恭妃身份低微,平日与她没什么话好说。 其二是因恭妃与后宫的嫔妃永远是如此,面上对他都是百依百顺,但心底因他天子的身份,终是心底有所距离,疏离,甚至保持警惕。 她们与天子每说一句话都是想过几遍,小心翼翼地生怕得罪,缺少了许多诚恳。后宫里唯有真挚直率的郑贵妃给了天子一份与众不同的感觉。 其实天子也是自嘲,不说嫔妃,大臣们不也是如此,面上各个忠君奉国,大公无私,内里却一肚子坏水,整日试图蝇营狗苟。 天子将皇长子交给一旁的宫女,心底却想到朝堂之事,大臣里真正能为江山社稷考虑,不以朕喜怒为迁移的,恐怕也只有已过世的张居正,严清,海瑞,还有林延潮了。 或许还有其他大臣,但朕却不敢肯定。尽管如此,但这样的大臣实在……有时候太不给朕面子了。 天子想到这里叹了一声,顿觉得兴致全无,当下起身。 恭妃见天子欲走,连忙道:“陛下,不留在臣妾这里用膳吗?” 天子摆了摆手道:“不了,朕还要去郑妃那坐坐。” 恭妃脸上失望的神情一抹而过,然后从宫女手里抱过皇长子道:“是,陛下,洛儿还不与你父皇告别。” 天子看得清楚,身处帝位,他比他人更容易看透人心,但也更容易为人所蒙蔽。不过恭妃那一点小心机怎逃过他的眼睛,但对皇长子他毕竟还是有一份亲情在其中。 天子对皇长子笑了笑道:“过些日子朕再来看你们母子。” 就在这时,外头禀告张鲸求见。 天子一见张鲸即问道:“如何?林延潮写了伏辩了吗?” 张鲸当即跪在天子面前,双手高高奉上一书帛,头却压得低低的:“陛下,奴才无能。” “这林延潮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朕的好意?他当真要学海瑞?”天子满脸怒色,从张鲸手里接过书帛,扫了一眼后当场失声道:“这是血谏?” 张鲸不断叩头地反复道,奴才无能,奴才该死。 天子将血书一展,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下去,看完后正要说话,却发觉声音已是沙哑,如什么东西咽在喉头,竟让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天子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然后道:“由着他去吧。以后朕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张鲸道:“是。” 这时王恭妃,轻拍皇长子。皇长子忽然啼哭起来。 天子听得皇长子哭泣,陡然想起林延潮在拥立恭妃,以及皇长子之事上是有大功,心底又生几分犹豫。 “摆驾!张鲸随朕来。”天子道了一句。 王恭妃与众宫女等连忙欠身道:“臣妾恭送陛下。” 天子飞云辇走在御道上,路上宫女太监见了天子御驾,都是立即在道旁跪伏。 天子坐在飞云辇上闭目沉思一阵,然后对随在驾旁的张鲸吩咐道:“让北镇抚司不必再审林延潮了,就以辜负君恩,藐视太后的罪名,将林延潮革职削籍。不过之前对林府封赠的诰命,以及封荫不夺。” “这段时日来,朝野上因为林延潮上疏之事,已生太多议论,早日结了此案,堵住好事之人嘴巴,最重要是不可扰乱太后大寿的心情。” 张鲸称是一声,心底想着天子对林延潮的处置。 革职就不说了,削籍就是削除官员的身份,变为平民百姓。这是比贬官,冠带闲住更重的处罚。但林府的封赠都保留,说明天子对林延潮还是有恩情的,如此不算最好的结果,但也是不坏的。 争取到这个结果,也算是张鲸对得起林延潮送的一万两银子了。 张鲸急步跟在天子的飞云辇旁道:“陛下,不过就这几日东厂刺探的情况来看,革除林延潮官职,恐怕仍不足以平息朝野舆论啊。” 天子皱眉道:“怎么朕饶恕林延潮死罪还不足以平息朝野议论吗?难不成要学先帝处置海瑞那样,将林延潮在诏狱关至朕死的那一日为止。” 天子这么说,张鲸吓得脚步一乱,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天子见了不由大笑,拍着飞云辇的扶手道:“瞧你吓得那样子,到乾清宫暖阁陪朕说话。” 至乾清宫暖阁后,张鲸服侍天子更衣换上燕服。 张鲸细心地为天子梳理鬓发,天子满意地道:“宫里这么多太监,还是你最深悉朕心。” 张鲸笑着道:“奴才没啥出息,只知如何一心一意服侍万岁爷。” 天子笑了笑道:“别说那些漂亮话,你告诉朕东厂这几日刺探到什么?” 张鲸斟酌词句道:“陛下,据东厂在各衙门的眼线回报,眼下朝堂上百官为林延潮之事不平,不断向言台,内阁施压,名着意思是要释放林延潮,暗着实欲陛下,太后减免潞王大婚之费,以及停止清算……奸党。” 张鲸看了一眼天子的脸色。 现在张居正之事现在已成了天子心中的逆鳞。 天子对张居正各种心情都有,十分复杂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天子年少时的敬,怕,到了后来的忌惮,恨,以及现在愧疚,怜悯。 这么复杂的感情,连天子都不明白,有时候表达是喜,有时候表达是怒。 对于张居正之事上的喜怒无常,令在天子身旁的人,也怕一不小心触了天子心底的逆鳞而引来杀身之祸。 所以张居正的名字,以及他的事,绝不可在天子面前提及。 这倒是与林延潮不同,张鲸明白,天子现在对林延潮虽是很生气,但心底里对林延潮能持儒臣忠节的骨气还是敬佩的。 否则也不会方才看到林延潮的血书后,半天凝噎不语。 反而若是林延潮真写了伏辩,天子虽对林延潮能消气,但对于这样不能坚持立场的大臣,是不能真正以平等地位视之的。 天子沉吟半响道:“朕记得当初林延潮上奏,将奏疏送至通政司,抄本至会极门文书房,再让燕京时报全文刊发。以他三元及第,当世文宗的名声,以及学生,同僚的奔走,他是要裹挟舆论,来让朕就范。” “所谓一支笔能胜百万兵,也不如此。现在百官以及民心,都在林延潮一边,朕要怎么办?” 张鲸在旁道:“陛下,林延潮能有几斤几两,陛下才是九五至尊,士心民心永远是站在陛下这一边的。” 天子反问道:“那太后呢?” 张鲸一时失语,然后连忙补救道:“太后乃圣母,站在陛下这一边,也站在太后这一边。” 天子没理会张鲸的话,反问道:“百官既在此事上反对朕,太后,那么张四维,申时行是否也反对朕和太后?” 张鲸道:“据奴才所知,首辅,次辅都在竭力替陛下安抚百官。” 天子怀疑道:“是么?张四维当初被迫辞相,是朕放纵言官打压阁权所至,他会不会对朕仍心怀不满?还有申时行虽是朕的老师,但他可是……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他也应希望朕提早结束对旧党的清算。” 张鲸道:“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不敢对陛下不满啊。” “你不要信口开河,给朕说出道理来。” 张鲸垂头道:“启禀陛下,奴才以为张蒲州眼下首辅之位不稳,若不尽力替陛下安抚百官,那么陛下随时可让申阁老来取代他的首辅之位。” “反观申阁老乃系旧党之臣,眼下朝堂上打压张党的风还未过去,他在这时绝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张蒲州随时借此发挥将他踢出内阁。” “正因两人不和,故而他都唯有取得陛下的支持,方能在内阁站住脚。” 以相互制衡来驭下,此乃帝王心术。首辅和次辅不和,是天子喜闻乐见的,若二人一条心,天子才要头疼。 天子点点头,但又犹疑道:“但若是他们二人提前暗中通气?” 张鲸笑了笑道:“那倒不会,当初是张四维主持清算冯保的,现在不会调过头来替旧党张目。何况张蒲州乃太后,武清侯同乡,他至少不会在潞王大婚此事上反对太后的。” 张鲸话刚说完,就立即后悔了,他偷窥天子脸色,果真大是不快。 张鲸额上冷汗下落,身子轻颤,但天子却笑着道:“内阁有统御百官之责,张四维,申时行在此事办得甚好,传朕的旨意赏赐三辅臣金银绸缎,以谢他们操劳之功。” 张鲸背心都湿透,立即称是。 天子又道:“不过仅靠三辅臣来安抚百官还不是不够,你们锦衣卫,东厂也替朕盯着些,不可让大臣们生事。上一次士子在东华门叩阙之事,不可重演。另外让北镇抚司就林延潮上谏之事,早日结案,如此舆论自然而然就会平息下去。” 七百五十七章 积怨(两更合一更) 上一次叩阙之事,乃永嘉之学的读书人被刑部镇压,之后千余名士子愤而叩阙。 天子当然担心事情重演。 皇帝的担心是有理由的,因为当初的事远远没有这一次事情大。 当年海瑞也上谏嘉靖皇帝,与林延潮如出一辙。 当年海瑞不过是户部主事,死谏天子后内阁大学士徐阶,刑部尚书黄光升力保,大臣争相救援,那一次可谓满朝震动。 可是论名声当时海瑞远不及现在的林延潮。 林延潮是大明第二个三元及第的状元,他的文章为天下读书人奉为正宗,申时行,王世贞等都是他的老师,。 他的林学,不知有多少读书人整日在批注阅读,每日揣摩专研。 而他的‘天下为公疏’言辞更是犀利,直切时弊,没有一个字虚言。 故而天子担心这一次林延潮上书也会引起,官员与百姓对朝廷的反对。 张鲸看出天子的疑虑问道:“是不是要让奴才率厂卫,将为此事串连奔走的大臣们,以及士子们都暗中抓起来?” 天子闻言头微微偏了偏,话到了嘴边又停住。这原本应该毫不犹豫答允的话,天子此刻却没有说出来,而是负手在暖阁里踱步。 张鲸不敢打扰天子的思索,安静地立在一旁。 半响后天子一抬眼对张鲸道:“张鲸,你怎么还没走?” 张鲸不由一愕,立即叩头道:“是,陛下。” 张鲸这边方走,张诚又入内。 天子又问道:“张诚将宫外林延潮的夫人劝走了吗?” 张诚叩头道:“陛下奴才无能,竭尽全力,但林夫人仍是不肯走。” 天子不由动容,叹着道:“林延潮真是有这样一位好妻子。张诚你怎么看?” 张诚察言观色然后道:“陛下,奴才以为林中允此番上谏,确实大逆不道,但也是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其情可悯。” 天子摆了摆手道:“朕是问你怎么看林延潮夫妇?” 张诚道:“伉俪情深,内臣之前听闻,林中允中解元后,前状元龚用卿曾有意将从女许配给林中允。但却为林中允婉拒,娶了现在这位共过糟糠的妻子,此后且从未纳妾。” “见微知著可知林中允之为人,不过臣也听闻当年大奸臣严嵩也是如此厚待妻子,对发妻不离不弃,这又是令内臣不懂了。” 天子闻言笑着道:“严嵩为相,其实并无大错,只是一意媚上,窃权罔利而已。林延潮若是能学严嵩那等事事媚上,你说朕要不要重用他?” 张诚连忙道:“此乃陛下用人之机,内臣不敢揣测。” 天子闻言哈哈大笑道:“还是你肯与朕说真话,持论公允,不似张鲸不知收了林延潮什么好处。” 张诚闻言不由心底一凛连忙道:“陛下,可要内臣去查张鲸与林延潮到底有何瓜葛?” 天子摆了摆手道:“张鲸有他的不是,但也有他的用处,如你虽对朕忠心不二,但办事却不如张鲸活络。此事不在朕心上。” 张诚复道:“不过陛下,以内臣查知近来朝中大臣们实又串连之势。是否要臣监察此事?” 天子沉默道:“此事张鲸已是禀过朕了,朕已交给他来办,你不用将此放在心上,武清侯近来如何?” 张诚道:“武清侯近来与辽王府宗人走得很近,据说收了其钱财,要将辽王之案办成铁案。” “还有之前就是指使御史,弹劾林延潮。” 张居正就是因辽王案,天子才下令对他籍家。 但籍家的结果,却发现张居正并无贪污,也没有侵占辽王府邸,田亩。可宗室却依旧要将这帽子给张居正扣死。 天子闭目摆了摆手道:“知道了,你就替朕暗中盯着武清侯,至于张居正的案子继续审下去,朕现在不信任何人的话。另外朕给你一道圣旨,允林夫人去诏狱中探视林延潮。” 张诚垂头道:“可是陛下,并无亲属去诏狱探视的先例啊!” 天子道:“所以你才要偷偷的替朕办妥此事,否则林夫人绝不会离去。” 张诚走后,天子摇了摇头道:“林延潮你说耻君不及尧舜,可朕要如何当这尧舜?” 慈宁宫里。 李太后中夜陡然惊醒,服侍多年的老嬷嬷立即至太后身旁道:“太后,有何吩咐?” 李太后摇了摇头道:“这安神香越来越不济事了,上一次尚能睡至四更天,这一次还未中夜就醒了。” 老嬷嬷道:“太后,那奴婢再给你点上一支?” 李太后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哀家是心底有事,故而心神不宁,服侍哀家起身。” 李太后穿上衣裳后,于殿里坐下定了定神后问道:“皇上呢?睡了吗?” “乾清宫那边回禀,陛下刚刚才睡下,但明日早起还有日讲,恐怕这还睡不下三个时辰。” 李太后闻言心疼地道:“皇上也太不容易了,每日睡得少,还要处理朝政,还有林延潮那等不安好心的大臣们整日拿朝堂的事烦他,离间我们母子的关系。” 老嬷嬷垂头道:“太后说的是,林延潮那等大臣真是该死,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是陛下与太后乃血肉之亲,这是无论如何也变不了的。” 李太后道:“那未必,天子日渐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就潞王大婚的事,他就有看法。虽说潞王是他亲弟弟,但他就不愿朝廷出这个钱,但他也不想想那些大臣背后的意思。” “今日是潞王,明日就是他的几个儿子,哀家的几个孙子。他也不想想将来除了太子外,他的儿子总是要封藩王的。今日潞王大婚,就藩的用度少给了。明日他的儿子就藩,大臣们怎么就甘愿,马上就有一帮沽名钓誉,自命为民请命的官员跳出来反对。这个道理他怎么就不懂。” “他当了皇帝高高在上,九五至尊,怎么就不知给他弟弟,哀家的孙儿们留下些家当。都是手心手背的,怎么就不知怜惜一二呢。” 李太后说这,不由落下泪来。 老嬷嬷道:“太后息怒,陛下还是有孝心的,都是那些大臣们蛊惑圣上。其实上大臣们贪得钱又哪里少了,平日里皇上对他们睁一眼闭一眼的,不予追究也就算了,真的就以为自己真的清廉了?这当清官的都要贪个几万两的。若真正的贪官,还不得贪个十几,几十万两呢。” “太后是天子的生母,潞王是天子亲弟弟,这大明江山都仰仗你撑着,从国库里拿几百万两银子来供养,这真不算多。这些大臣们监守自盗不管,反而指责起皇家,还自诩为民请命,这真是不要脸。换了洪武爷那会,一个个都该剥皮塞草的。” 太后目光森然道:“是啊,是该好好办一办了,哀家就不信张居正,林延潮没拿过一文钱,让武清侯给哀家好好查一查。查实了,该剥皮的剥皮,该塞草的塞草。” 冬十一月。 京城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事是户部尚书张学颜上书,言眼下昭陵尚且完工,天子既要修离宫,还要建寿宫,开销巨大。 而在九边军饷就拖不支,黄河汛情朝堂拿不出一两银子赈灾下,恳请宫中减少兴造营建用度。 张学颜上书后,天子大怒,要裁撤张学颜,后经内阁力保。天子改张学颜为兵部尚书。 然后改命南京户部尚书杨巍,为户部尚书。 杨巍任户部尚书后,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上奏言先拿京官,河南省官员两个月薪俸,为黄河赈灾之用,寿宫营建先支两百万,至于建造离宫,补充军饷等明年再说。 天子允了杨巍所请。 但户部扣押官俸赈灾此举,却令官员们骂声一片。 还有一事就是张居正抄家之后,当初说张居正贪污,言他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的杨四知这些官员们,言之凿凿的上书说,凭着张居正的俸禄赏赐,就是当一百年的官,也攒不下这二十万,由此可见证实他贪污无疑。 另外他们还绘声绘色地说张家三子,事先藏匿了两百万两,并且已秘密将银运回了湖广老家,所雇用运载金银的船只有百余艘之多,水上船只延绵十里,简直是招摇过市。 结果船过洪泽湖时,遭遇大风,船沉了不少,这一番话说来,仿佛杨四知亲眼所见一般。 他们要刑部严刑逼供将这笔银子问出,结果张敬修受刑不过,供有三十万两银子藏在了已被抄家的曾省吾,王篆家里。张敬修不堪刑讯,写下绝命书后,于狱中自杀。 刑部侍郎邱橓,与秉笔太监张诚继续拷问张嗣修,张懋修二人,誓要将这不知何处的两百万两银子问出。 这一日,京师的富阳茶楼里。 顺天乡试放榜不久,又马上值三年一度的春闱。京城里的大小客栈都是给读书人住满了,连茶楼中也都是穿着青衿的读书人。 孙承宗走上茶楼寻了位置坐下,这一次顺天乡试他考取第三十二名,中式举人。 放榜后他方才得知林延潮上书后下了诏狱,林府巨变之事。他去林府打探过,但林家却已是从原先住处搬走了。 燕京时报被查封,昔日林延潮的门生,却因为郭正域叫屈之事,大闹了顺天府衙门,结果林延潮的弟子们不是被拿了下狱,就是被革去功名。 如林延潮的弟子陶望龄,徐火勃等都是全无消息,不知去向。 昔日林延潮在时,身为天子近臣,何等鼎盛林府,今日竟至这个田地。 孙承宗为了林延潮暗暗伤心难过,他现在在茶楼上,想要从众人口中打探到林延潮的消息。 读书人都是最关心时政的,茶楼里谈及眼下朝局不少人都是破口大骂。 “天子,太后欲壑难填,以天下私潞王,视黄河水灾,九边欠饷于不见。” “百官们不敢说一句,林三元上谏却下诏狱,这是公允吗?” “不仅林中允,连为他奔走的门生弟子们,竟被抓拿,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人敢出面说话?” “朝堂官员都是尸位素餐之辈,嘉靖爷在时,杨最获罪还有杨爵仗义执言,海瑞上书,徐阁老肯出面力保,而今日内阁只知逢迎上意,不敢有二话,与纸糊何异,至于百官也是唯唯诺诺。” “天子如此,朝臣如此,我等就算侥幸中式为官,要么与他们同流合污,要么就是如林中允那般直言下狱。如此我等十几年寒窗求得功名何用?” “诶,沧浪之水时浑时清,看你是洗脚还是洗缨,你不读书求仕进,想要为官的还大有人在。少你一个不少。” “读书就是为了做官,我等拜孔圣人何益?我读书人一辈子读得春秋大义,又在哪里?” “什么是大义?大义就是张江陵为国家操劳一辈子,但因抄出了二十万两银子即问罪全家,连身后都保不住。而太后,潞王坐享其成,却可以名正言顺地拿老百姓六百万两银子!” 几个读书人愤慨地拍桌子而起:“朝廷都已是烂到骨子里,迟早要亡。” 茶楼上众人慷慨陈词,孙承宗则是泪水滴落在茶杯里:“东翁啊,东翁,这就是你不惜一切也要保住了大明朝吗?国事到这一步已是无力挽回了,你何必去当官,我也何必去考举人?” 是日,朝仪。 百官一大早得知消息,宫里昨晚大火,结果烧去了三十几间屋子,所幸的是前后三殿无恙。 紫禁城三大殿已是不知遭遇了多少大火,这一次虽没有烧到皇帝,皇后所在乾清宫,坤宁宫,故而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何况天子,皇后在起火时,就立马被转移了。 但这里毕竟是龙驾所在之地。 大臣们闻知此事后自是要向天子问安。 数百名大臣跪在皇极门前,以确认圣驾无恙。 不久皇帝出现在皇极门,升座后三辅臣率大臣们向天子问安。 天子表示无事,称是为了庆贺太后五十大寿贺仪,宫里几位太监燃放了烟火,结果失火所至。 眼下已是重责了几位责任所在的内官,再令工部营缮司重修宫殿就算完事。 但是就在这时,阙下一名大臣却出班朗声道:“陛下,这一次紫禁城大火,并非无故由来,而是上天给陛下降下的警示。警示陛下将来若不思修理德政,必会至天怒人怨的,臣恳请陛下明鉴!” 这位大臣说完,百官一片哗然。 ps:黄河水灾之事为本书虚构,但宫里大火却不是虚构,在万历年紫禁城平均每两年发生大火一次,其中以万历二十四年的失火最大,至于小的失火不计其数。 七百五十八章 陈词(二合一) 冬十月的朝仪。 对于在京的一千三百余名京官而言,不过是普通的一日。 但昨日皇城的大火,却令今日的朝仪有些不同。 耸立在午门广场上,众官员们可以看见不远处殿宇,几处寥寥升起的黑烟,鼻间可嗅到木料焦味。 待得知天子,太后,皇后无恙后,百官们揪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些。 但在场不少官员们也是担心天子是否因大火的影响,不会出现在今日朝仪上,如此就让精心策划多日的准备,功亏一篑。 纠察礼仪的御史还没到。 官员们也不愿在午门的朝房里等候,天子虽说无恙,但遇到大火这事,他们还是要表示出臣子的关心。 手持朝笏,腰挂牙牌的官员于广场上云集。 “这宫殿遭祝融之劫,幸亏不比嘉靖年间的天火。当时三殿尽焚,延烧奉天门、左右顺门、午门外左右廊。这一次可以说仰仗陛下,太后洪福,没有酿就如此大火。” “听闻当年世庙降旨将重修三大殿的费用摊派至各省,朝廷耗银一千多万两,方才修好了这三殿。这一次若真再烧了三大殿,这钱要从何而来?所以说这次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一名官员声音高了几度道:“就算不烧朝廷也没是钱,黄河刚发了大水,昨日传闻苏,松又发了水灾,而户部又不是没钱,却将这钱挪至他用。” 立即一名官员将话扯开:“眼下自是太后万寿要紧,至于修建寿宫也不算作他用,这是关乎国运之大事。再说陛下仁德,已是停了兴建离宫。” 众人打着哈哈,一人道:“听闻天子,太后都向太庙祈福,这也是心念天下苍生啊。” 听着这些官员议论,于慎行,王家屏等人则是冷眼旁观。 他们看得清楚,但凡是官员总是把奉承人的话,说得不像是奉承人的话,把膈应人的话,说得不像膈应人的话。 官员们都将怒而不敢形于色之事,托在不敢言而虚言之词中。说了没有意义的话,官员们都不会说,这倒不似哪些慷慨激昂,言谈无忌的士子们,在酒楼茶楼上大方阙词。 身为官员都知道混到今日有多么不容易,身在官场一定要谨言慎行,以免祸从口出。 于慎行一声不吭,张家屏朝他点了点头,然后道:“事到临头,不要想得太多。” 于慎行绷紧的神情稍稍松了些,向王家屏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三位辅臣已是到了。 景阳钟悠悠地响起,众官员们立即停止了交谈,肃然在午门前列队。 天边苍云卷动,乍看晴朗的天气,似马上风雨欲来。 铁锁一落,诏狱大牢的牢门打开。 阳光倾泻入诏狱的甬道中。 林浅浅站在狱门前看着深深向地底而去甬道,心想都说这诏狱不见天日,果真一点不错。 一名锦衣卫给林浅浅打了火把讨好向她言道:“督工都已交待过了,让你与状元公好好说话,到时不会有人来催促。” 林浅浅点了点头,想起陈济川提的规矩,从荷包里拿出点碎银子,动作生疏地塞给对方:“有劳大哥了。” 这名锦衣卫犹豫了下,还是将钱收下,然后打着火把在前引路。 林浅浅走在昏暗的甬道里,整颗心都提了起来,但想到林延潮就在诏狱中,当下也顾不得了,脚步紧紧地跟上。 中极殿里。 在上朝前,天子都会在此先歇息片刻。飞云辇也是停在一旁。 殿内太监宫女都是垂手侍立,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打搅了皇帝。 昨夜皇城大火。天子虽没有受惊,但总是耽误了休息,到了快天明这才合眼片刻。 这一日朝仪,天子还是精神不济。但一会大臣还要向天子问安,故而天子不愿让百官看到他疲惫的样子。 宫女给他端来的参茶。 天子嫌弃参茶的味太重,喝了口即想吐掉,但心想一会还有许多事,于是就强忍着喝下。 然后天子坐在御座上闭目养神。 这时张鲸来了,他本是步伐匆匆,待见到天子在休息,立即改蹑手蹑脚来至御座的阶下。 哪知还没近前,天子就闭着眼睛道:“是张鲸来了吗?” 张鲸讨好地笑道:“万岁爷真是圣耳,奴才这点声音都是瞒不过你。” 天子睁眼道:“你的脚步声,朕还听不出来。” 张鲸谄笑了几声,然后递上一封公文。 太监将公文转交至天子手中。天子看了几眼道:“可察到何人在背后主使?” 张鲸说了几个名字,天子冷笑道:“这些人官不过是翰林,员外郎,竟能号召朝臣?” 张鲸垂头道:“奴才会继续查,不过陛下是不是以龙体有恙之名,先不去皇极门。” 天子摆了摆手道:“不,朕倒要看看这出好戏,立即摆驾。” 说完天子从御座上起身,坐到飞云辇上。 此刻文武大臣鱼贯从午门左右掖门,经汉白玉金水桥进入皇极门前。 五百余名官员依着一至九品的朝牌,分列至皇门之前。 官员们垂下头屏息静气。 此刻静鞭三响,韶乐一起,天子御驾来至皇极门升座。 三辅臣率百官向天子行礼后,然后问安。 众大臣们看去,天子虽容色有些疲倦,但精神还算可以。 昨夜是太监宫女为了排演太后大寿燃放焰火,令紫禁城失火。眼下既已将人处置,众官员们也不好就此事继续追查下去。 但是就在这时一名官员突然从班列出班,来至御道旁向皇帝跪下,朗声奏道:“陛下,皇城失火并非没有来由,此乃上天给予陛下之警示,警示陛下在位若不修德政,将来必遭天怒人怨。”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天子也是看过不少大臣的弹劾奏章。 明朝官员上谏,一贯以言辞激烈,夸张而著称。当然文官们自有一套说辞,称奏章里言辞不激烈夸张,不足以打动圣心。 所以坐在御座上的天子对这样''危言耸听''早有免疫力了。 这也是明朝方有特色,这在清朝简直不敢想象。 天子也没有动气当下道:“这一次宫里大火乃是人祸,并非是天灾,并非是上天之警兆,卿不要无端揣测。” 这名官员却不依不饶道:“陛下,尚书洪范有云,上天乃赐予大禹洪范九畴,以治理天下。九畴中有庶征,若国家有道,则风和日丽,海清河宴,若国家无道,则洪涝水旱。故天子应正刑与德,以事上天。” “是以天意影响人事,这一次宫里无端失火,加之苏,松受灾,黄河泛滥,都是上天对天子的警示,请陛下修德政以平天怒。” 这一套乃董仲舒沿用至今的天人感应之说。 皇权再高,那也是上天之子,也要受上天来制约。 这紫禁城失火本就敏感,当年朱棣迁都北京,将皇城都建好了,结果一场天火将皇城烧成灰烬。 发动靖难之役,杀人不眨眼的朱棣,因此事以为自己获罪于天,于是下了一道罪己诏来向天下检讨自己的过失。 所以这名官员借此事来发挥,天子无可奈何,当下道:“朕知道了。” 这名官员见此道:“臣以为眼下国家的祸患,在于朝廷奸佞未尽。张居正虽已是定案,但朝堂上不少大臣仍暗中同情,甚至就是张党余孽。” “甚至还有大臣自持天子近臣,不惜上书借潞王大婚之事,攻讦朝政,居心叵测要转移视听,惊扰太后大寿,离间天家骨肉之情,这等人定要严办。” “臣恳请陛下扶正祛邪,铲除奸恶,以宏正扬善,来平息天怒。” 这名官员说完,在场官员不由频频目视武清侯李伟。 但见李伟却不动声色,隐约有几分得意之色。 诏狱幽暗。 林浅浅不时听得手镣脚镣碰撞响起,想必就是囚禁于此的犯人翻身,移动。 其间不时有短短,或者是极长的痛苦呻吟。 林浅浅从小到大从未见过这一幕,只能紧紧地跟在火把后头,偶尔火把一时照亮处,照出那木栅栏后一个个空洞无助的眼神,令林浅浅更是不寒而栗。 林浅浅不由在心底道,相公啊,相公啊,你可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待走至一个拐角,前方的锦衣卫停下脚步,笑着道:“夫人,到了。” 林浅浅心底一松,随即又提了起来,她生怕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林延潮。 锦衣卫命牢子开了锁,打开房门。林浅浅睁大眼睛朝里望去,但见林延潮穿着一件干净的蓝衫,好整以暇地坐在榻边,手里持着书卷。 林浅浅看了林延潮的样子,反而是惊得呀了一声,手里提着的包裹落在地上。 林延潮闻声朝林浅浅看来,一时也不可置信,惊讶地从床榻上站起身。 二人竟不知说什么,脚步一动也不能动,只是站立对视。 牢子知趣地将门带上。 林延潮这才问道:“浅浅,你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林浅浅嘤地一声,狠狠地扑在林延潮的身上。 拥着林浅浅柔软的身子,令在不见天日的诏狱中,不知过了多少岁月的林延潮,顿时由荒芜之处来至人间天堂。 林延潮亦是拥着林浅浅,陡然间无数感情在胸膛里迸发,不知觉间竟已热泪满眶。 林浅浅从林延潮的怀里抬起头,眼泪从她的眼角边不断地滑落。林浅浅那亮晶晶的眼底却含着百般柔情,几乎令林延潮忍不住。 就在林延潮低头想吻时,却觉嘴边一痛。 林延潮不由抬起头,但见林浅浅气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也不与我商量一声,你还当我是你老婆吗?” 说完林浅浅大哭。 林延潮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但对林浅浅却有些手足无措。 广场上,这名官员出声后,瞬间又得到了数名官员的支持。他们一并向天子请求,继续清算楚党,以及将林延潮从重治罪。 天子坐在御座上不发一词。 但下面的大臣们则是冷笑,失望,痛心。 借助宫里失火,以及黄河大水之事,攻讦林延潮,以及继续清算楚党,自是武清侯李伟自以为的一步妙棋。 事实上他知道今日宫里失火,很可能会被楚党之人利用来向天子上谏,请求洗脱冤情,与其如此,他倒不如先发制人。 此刻他觉得已是将此舆论制高点握在手中,当下得意地微笑。 “国事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们还要迫害忠良吗?” 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中,但见一名官员站起身子,身旁几名官员都试图拉住他的衣袖,但见对方袖袍一甩,强行排众而出。 这名官员向御座上的天子重重地叩头:“臣户部主事顾宪成斗胆直言,恳请陛下容臣失礼。” 天子看了武清侯一眼,然后道:“顾卿家要说什么?” 顾宪成道:“黄河大水,百万百姓无家可归,上月,苏松又有水灾,但朝堂有些人不思如何替陛下安定社稷,专思害人,迫害忠臣,臣看不过去,故而斗胆直言。” 御史曾向宗出班道:“顾宪成,你说的忠臣难道是大逆不道,欺君误国的张居正,林延潮吗?” 皇极门广场上的风一下子停了下来。不少官员心底都替顾宪成捏了一把汗。 但见顾宪成看也不看对方,斩钉截铁地道:“正是。” 曾向宗立即向天子道:“陛下,如臣所言朝堂上果真有不少楚党余孽吧,今日就有人不打自招,主动跳了出来,臣恳请陛下将此人拿下,下刑部,问出还有何人是他同党?” 顾宪成闻言仰天哈哈大笑道:“同党?说一句好话就是同党?” “张居正在世时,吾曾斥他为权臣,你敢吗?林延潮虽为吾友,但他为国家社稷,不惜死谏,我却只能袖手旁观,不敢言一句,这又算得什么朋友。” 曾向宗闻言大喜道:“陛下,顾宪成是林延潮的同年,此人乃奸党无误,请速速将他拿下。” 天子嘴唇动了动,正要下令锦衣卫将顾宪成拿下。 这时一名官员出班道:“陛下,臣力保张居正,林延潮并非奸党!” 武清侯李伟脸色顿时一变。 七百五十九章 你们这是在逼朕(二合一) 冬十月的诏狱,虽说不上是滴水成冰,但也有刺骨之寒。 在牢中林浅浅在那抽噎,林延潮欲搂着林浅浅,却被她一把推开。 林延潮无可奈何地道:“我以为你明白我的苦衷,你之前不是支持我的吗?” 林浅浅气道:“可是你之前与我说,最多不过贬官,可没说下诏狱啊。若是你担了这干系,我怎么也不让你上书,万一陛下动怒杀了你怎么办?” 林延潮笑着道:“陛下他重名喜功,欲名扬后世,又行事反复,优柔寡断。这样的皇上,虽成不了秦皇汉武那般雄主,但于百官,百姓而言,却实乃仁德之君,所以不会杀谏臣的。” 林浅浅心想重名喜功,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不是贬词吗?怎么又成了仁德之君了? 林浅浅听林延潮说自己性命无事,但又是担心道:“可朝堂上那么多大臣,为何他们都不去非要你去。什么为民请命,天下大义,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的!” 林延潮见林浅浅为自己担心,合着她的手道:“是一家三口,眼下我们不是好好的。” 林浅浅摇头道:“可你不好,这诏狱是什么地方?老百姓都说,就是铜皮铁骨进去了,也要给你扒一层皮来。 紫禁城中,寒风扑面。 眼见顾宪成跳出来似给张居正,林延潮鸣冤,曾向宗就要将大帽子往他头上扣。 曾向宗一副力要将顾宪成与张居正,林延潮之案扯在一起的打算。 这时又有一名大臣奋然而起道:“曾向宗污蔑大臣,若是顾主事乃是左中允之同年,就为同党,那么在下也是左中允之同年,那么本官也不是同党了吗?请你将本官一并定罪好了。” 众人看去,见出声之人乃吏部考功主事魏允中。魏允中乃魏允贞之弟。魏允贞就是当初在奏章里指桑骂槐,暗讽张四维,逼得张四维被迫辞相的御史,现已被贬官。 至于魏允中,不仅与顾宪成,林延潮乃同年,魏允中为生员时,拜入时河南按察司副使王世贞门下,与林延潮也是半个师兄弟。因这一层关系魏允中与林延潮在同年中,也十分亲近。 眼见户部主事,吏部主事都站出来鸣冤,曾向宗有些底气不足。 而曾向宗揣测,顾宪成,林延潮,魏允中都是申时行的门生,而申时行又是张居正心腹,莫非这一次替张居正翻案是申时行的打算? 天子目光扫了申时行一眼,见他依旧恭恭敬敬地立在玉阶上。 申时行不是这样大胆的人,天子随即排除嫌疑,不信申时行敢策动顾宪成,魏允中在此时上谏。 曾向宗不敢说话,这时候御史杨四知出班道:“大胆逆臣,张居正,冯保逆案乃是天子钦定,你这是为他们翻案吗?这是意图诽谤天子之圣明。” 顾宪成道:“昔日江陵公病重时,百官都去祝祷,唯独我与魏兄二人不去,此户部的官员都知道的。本官只是言黄河,苏松水灾,眼下当务之急,当下上慰苍天,下安百姓,而不是忙着追察什么奸党,弄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魏允中亦道:“尔杨四知与曾向宗动则指责吾乃楚党余孽,难道非要满朝之上都是奸佞,这才显得陛下之圣明吗?” 顾宪成,魏允中反唇相讥,但杨四知冷笑道:“可我刚才分明听得顾主事说得张居正,林延潮乃是忠臣。现在要改口,来不及了。” 说完杨四知向天子抱拳道:“陛下,顾宪成乃楚党余孽无疑,还有魏允中为他说话,他们都要替张居正翻案,请陛下一并将他们拿下,交刑部审问。” 杨四知说完,曾向宗也出班附和道:“陛下,朝堂上楚党余孽,危害社稷,倾覆圣统之心可诛!臣请陛下彻查,将林延潮,顾宪成,魏允中三人一律并案,严加审问,看看朝堂上还有多少人张居正的奸党,多少人是林延潮敢诽谤朝廷的后台。” 武清侯李伟不由捏须,心想好啊,这一次竟一下子捞了这么多大鱼。林延潮为官多年,看来交游很广,连顾宪成,魏允中这样户部,吏部的实权主事都替他说话,但这样也好一网打尽。 “陛下,臣力保张居正,林延潮并非奸党!” 此言一出李伟眉头一皱,心想又是哪个不怕死的跳出来?但看见来人后却是大惊失色。 众朝臣们也是震惊。 但见一名穿着三品孔雀的年迈官员,颤颤巍巍地出班。 此人虽是年迈,但无人敢于小窥,连坐在御座上的天子,也是动容微微离座:“海卿家,你这是?” 原来上奏之人,正是礼部侍郎海瑞。 但见海瑞立于班下,目光扫过杨四知,曾向宗。这二人不知为何见了海瑞的目光,都是心底发虚。 杨四知也顾不得了,抢着指着海瑞道:“陛下,海侍郎为林延潮举荐,他当然为罪臣林延潮说话!” 没错,海瑞当上礼部侍郎,是林延潮向天子举荐的,这百官皆知。 莫非海瑞也是有私心的? 海瑞回瞪了杨四知一眼道:“林延潮是吏部的官员,还是当朝内阁大学士?有何举荐之权?你贸然言之,如此置陛下于何地?” 听海瑞之言,杨四知无言以对。武清侯李伟此刻心底也在大骂杨四知蠢材。 天子也是不快地看了杨四知一眼,摆了摆手道:“杨卿退下。” 杨四知灰溜溜地回到班中。 海瑞袖袍一撩向天子跪下道:“臣海瑞保张居正,林延潮并非奸党。” 海瑞一言即出,满朝皆静。李伟袖子颤颤发抖,至于曾向宗,杨四知则是面色如土。 “陛下,张居正为辅臣十年,功在社稷,过在身家,但功过相抵,不可抹其为国家尽忠之功。至于林延潮……林延潮谏二事疏,臣读之疏临表涕零,其拳拳报国之心,天日可表。” “臣不知秉公直言何罪?为民请命何罪?为陛下辨析忠奸何罪?” 海瑞三句正气凛然的质问振聋发聩,犹如金石激鸣,御座之上的天子,眼眶微微泛泪,他心底何尝不知张居正,林延潮乃是冤枉。 “故而臣力保张居正,林延潮并非奸党,请陛下明鉴!” 说完海瑞长叩。 见海瑞如此,满朝动容。 顾宪成,魏允中可以说是因同年之情来保林延潮。 但海瑞与张居正为官时素来不睦,但竟肯为张居正出声,这实在是高风亮节。 御座上的天子也是措手不及,他看了张鲸一眼。张鲸连忙伏下头去,对此实毫不知情。 海瑞不结党,是天下周知的,张鲸也没料想他出面。但天子与张鲸都明白海瑞这番话绝无私心。 御座上的天子坐不住了,眼下局势已超出他的掌控了。 下面的官员也不由不顾在旁的监察御史,交头接耳道:“虽说平日一贯不喜欢这海笔架,但这一次他说得实在是对。” “此铮铮铁骨,非他顾宪成,魏允中都要下狱了。” “此乃千古青松翠柏,可为栋梁亦傲霜雪!” 此刻身在朝班中的于慎行暗自惭愧,虽说他早作了决定,但到了临场之时,自己却是犹豫了。 几十年的读书养志,但真到用的那一刻,不是人人都那么从容。 眼下于慎行见海瑞七十高龄仍是秉直上谏,以身为林延潮,张居正作保,现在他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于慎行牙齿一咬,拳头一握大声道:“臣于慎行上疏三事。” 官员们看着今日,顾宪成,魏允中,海瑞,于慎行他们一个个都是怎么了,都要替张居正,林延潮申冤吗? 但见于慎行将奏章奉上大声道:“臣于慎行上疏三事。” “一事黄河,苏松水灾,百万黎民无家可归,九边欠饷,军心震动,臣请陛下削潞王大婚之费四百万两。” “二事前首辅张江陵为国尽忠,虽有过失,但不掩其功。眼下张江陵家财已籍,长子刑讯自杀,恳请陛下慎狱敬刑,全张江陵之身后,以存国体。” “三事昔秦朝以谏者为诽谤,以刑杀为威,故大臣畏罪持禄,莫敢尽忠。左中允林延潮,秉直进言,犯颜相谏,此无罪也,恳请陛下释其罪责。若陛下能允臣三请,则百官无不颂扬陛下圣明也!” 于慎行这终于图穷匕见了。 林延潮谏二事疏通就是于慎行说的一二事,至于第三事则是搭救林延潮。 杨四知,曾向宗见众怒滔滔,此刻已是不敢说话了。 而他们的同僚,原本力主清算张居正的李植,江东之等御史,今日却奇怪了,竟没有说一句话。 这些人都是张四维门生,莫非是张四维授意的? 武清侯李伟当下忍不住,亲自下场站了出来指着于慎行道:“什么叫百官无不颂扬陛下圣明?你一个人能代表百官向陛下进言吗?小小一个日讲官,居然大言不惭,你有何依持……” “臣王家屏附议!”王家屏大步走出,与于慎行站在一起。 李伟脸上好似重重吃了一记耳光,指着王家屏骂道:“你我有同乡之谊,老夫平日待你不薄,你竟然……” 王家屏看了李伟一眼道:“武清侯,请勿见怪,公义大于私情。林中允为天下百姓死谏陛下,吾闻其冤,今日宁与他一并死在这里,也不愿苟活朝堂之上!” 李伟气得几乎吐血,这时日讲官黄凤翔出班。 “臣黄凤翔附议!” 沈一贯出班。 “臣沈一贯附议!” 众官员见这一幕,不由心道,这终于来了吗? “臣赵南星附议!” “臣卢义诚附议!” 陆陆续续几十名官员出班进言。 “陛下,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陛下不爱百姓,而以天下而供潞王,黄河,苏松的百姓闻之泣血啊!” “陛下,昔日纣王用象箸。箕子建说,彼为象箸,必为玉杯,为杯,则必思远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舆马宫室之渐自此始,不可振也。今朝潞王大婚用六百万多两,移藩一百多两,日后就藩,修宫,又不知要多少万两。自古欲壑难填,无穷无尽也,臣恳求陛下怜惜天下百姓苍生!” “陛下,张居正并无贪污受贿,此千古奇冤啊!左中允秉公上谏,恳请陛下释之。” 天子见这么多大臣,一个个出班跪地苦劝,心底虽早有预料,但见了这一幕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天子道:“诸位臣工之请,朕已是知道了。你们不必再说,先行退下吧!” 天子说完下面的大臣,却没有一人离去。 只见大臣们叩阙,以额撞地,一下一下,一声一声似撞进天子心底。其余没有陈言的百官,也是目光泛泪,心底悲愤至极。 武清侯也是上阶向天子道:“陛下,请速速劝大臣们退去吧。” 天子立即对站在玉阶上的三位辅臣道:“三位阁臣,你们替朕劝一劝!”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听了圣旨竟是不动,如泥塑一般立在原地。 张鲸立即道:“三位辅臣,陛下问你们话呢?” 申时行缓缓出班向天子叩了三个头,眼眶旁渗出几滴热泪:“陛下,臣昔日受知于张居正,乃经他向陛下举荐为日讲官,而罪臣……罪臣林延潮是臣的弟子。这一切之事,臣皆责无旁贷。臣请陛下革去臣的朝职。” “申先生,你?”天子震惊,他没料到一贯谨慎处事,唯唯诺诺的申时行,今日居然敢违抗他的旨意。 武清侯李伟向张四维急道:“元辅,你身为百官领袖,怎么也不约束官员,你看他们这是要逼宫啊!” 张四维不屑地看了李伟一眼,然后出班向天子道:“陛下,臣约束大臣不利,以至有今日之事,恳请陛下允臣辞去首辅之位,允臣告老还乡。” 张四维说完,武清侯不敢置信心道,张四维竟然背叛了自己与太后。 余有丁也是出班道:“臣也有失职之罪,恳请陛下也允臣告老还乡。” 天子失色道:“你们是内阁大学士……你们,你们竟也来逼朕!你们怎么敢如此?御前侍卫何在?” 殿上殿下的御前侍卫一动。 七百六十章 拍门哭谏(二合一) 玉阶上。 三位辅臣向天子请辞。 内阁大学士集体向天子辞职的事,在之前也发生过数次,但对于历史上的万历朝而言,对于天子却是家常便饭。 但现在天子见申时行跪立那一刻,仍是不由道:“申先生你。。。。” 申时行为天子师辅多年,天子竟不敢相信申时行也出面。 申时行其情哀哀,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向天子求恳道:“陛下,臣值日讲官多年,深知陛下乃是宽厚仁慈之主,日夜以万民为念,一衣一食皆是简朴,不敢奢侈。” “而今日之事,只是陛下碍于孝悌之名。但自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臣知陛下苦楚,臣亦痛心,日夜不能寐,只是大义所在,不得不出面直言,求陛下垂怜天下苍生。” 天子听出申时行的弦外之音,也是不由动容道:“申先生,那也不当如此。” 申时行垂泪道:“当年陛下赐臣责难陈善之字,臣万死也不敢负陛下天语。” 张四维亦是叩头道:“陛下,臣蒙圣恩多年,无以为报,今为宰辅,无一事可以报答君恩。但而今纵是不要这首辅,也要陛下正于君道,保我大明天下万世。” “臣也明白陛下之为难,既然如此,唯臣来当此该杀之罪人,一切罪责臣来当之,纵死于千刀万剐,也要保全陛下之孝悌。臣恳请陛下独断乾元。” 余有丁也是道:“陛下,乾者乃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阳,陛下身居君位,为万民君父,要为天下百姓三思啊。” 武清侯听了浑身发抖,就算他是泥瓦匠出身,文字不通,但三位辅臣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在说一件事。 乾坤不可失位! 太后就算天子的母亲,但决断国家大事,也不可临于天子之上。 但他们怎么敢如此,特别是张四维,他也不看看他有今日,都是借了谁的势。 之前他还安抚太后,说他能抚平百官,让他们不至于生事。 前不久自己生辰,张四维还给自己送了三千两贺仪! 但今日张四维居然如此待他们,他就是如此报答他与太后的,简直是卑鄙小人! 只是武清侯不敢置信,这张四维是什么时候与申时行穿一条裤子的? 天子怎么不知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的意思,气道:“你们不要再逼朕了。”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三人一并道:“臣但不敢逼陛下,只是请陛下体察百官之请。” 天子见三位辅臣不答允他所请,当下重重拂袖。 天边乌云滚滚而来,重重地压在了紫禁城这四四方方的天中。 山雨欲来之时,令人感到极具的压抑。 玉阶下海瑞一人当前,顾宪成,魏允中,赵南星神色坚毅,王家屏,于慎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身后几十名官员,有员外郎,有主事,有给事中,有翰林史官讲官,但这一刻他们都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几十年孔孟之义浸养,何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何为义之所在,赴汤蹈火所不辞,他们将一切都豁出去了。 百官哭拜,道道身影一起一伏间,早已是视死如归。 在一旁旁观的官员也是迟疑,在两难之间。 有人心怀不忍,但苦于没有勇气。 有人纯粹是怀着凑热闹的心事,看着这场好戏。 但心底有公义所在的官员,却是眦睚欲裂,心底悲愤至极,众人慷慨激昂大声直言。 “圣天子在朝,却受宫闱摆布。天子即位十一年来,何曾有一日真正之亲政。” “陛下爱民如子,但奈何有人肘制,否则绝不会有这样的事。” “我大明朝什么时候也出了吕后。” “我等读书几十年来气节皆是在此,今日所请是为了皇上!” “昭昭天日之下,岂可让牝鸡司晨!” “我大明祖宗法制,不许外戚干政!” “若是今日我们不站出来,为国家仗义死节,死后如何见先帝,见世庙,见我大明的列朝皇帝!” 群起之众怒,埋在他们心中,犹如欲喷发之火山,一点点聚集。 为何天子明明知道潞王大婚所费甚巨,仍不惜以天下肥之? 为何天子知道黄河两岸百万人流离失所,嗷嗷待哺,苏松灾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户部却无钱赈灾? 为何天子明明知道林延潮是为民请命,不惜以死上谏,明知他是冤枉的,仍是要将他下狱? 一切一切都是因为有人在以私利而害大义,以一己之私而妨碍天下。多年来的压抑,披着官服尸位素餐,说着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真正想说的话,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今日却有这样一个机会,只要圣君在位,独掌乾坤,那么将来必然还他们一个清平天下! 当下又是上百名官员加入了叩阙的队伍,然后伏地放声大哭。 当然大家身为官员,都是有所克制,否则就是直接指名道姓拿着太后,武清侯,潞王的名字骂了。外戚不可干政,这是铁律,有明一朝,碰之者,天下共讨之! 当然众人也不乏投机者,今日之事,若是天子得权,太后失势,他们很可能行险博得富贵。 在权位面前,亲情算得什么?孝悌算得什么? 天子绝不会固执。 于是他们打着大公无私,为天下百姓请命的旗号,也是混入了叩阙的人中。 尽管都是请愿,居心也是叵测,但不妨他们在天子面前表演忠心,所以他们哭得声音比谁都大! 怀揣着这样心思的官员,与真正仗义死节的官员相较,也不知哪一边的人更多一点,但这些并不重要。因为就算那些心底真为民请命的官员,也未必没有这个心思。 利义所在,才能大势所趋。要成事,少了一个都不行,这才是读书人的义利之辩。 玉阶上众官员,都已看出局势越来越不可控制,叩阙请愿的官员竟达到了两百余人之多。 而这时吏部尚书严清来到阶上。 严清已不是原先数年前,在会试时仗义为林延潮直言,直斥何洛书的严青天了。 现在严清已是垂垂老矣,且疾病缠身。 严清颤颤巍巍地来至阶上,对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道:“眼下百官请愿,你们三位辅臣,身为百官领袖,不思替陛下安抚百官,反而是要与百官一并胁迫陛下吗?要陛下在百官与太后间两难吗?” 百官中,吏部尚书是可以与内阁大学士平起平坐,相互抗礼。 谁也没料到,严清这时挺身而出。大家也知道严清不是太后一党,也不是张四维他们一党,只是出来持中而言。 严清是怕朝堂上局势激化,而产生双方都不能承受的后果。 古往今来把这样的人,一律称为和事佬。 这时刑部尚书潘季驯也是出班道:“三位辅臣,此举不妥,还是请陛下与太后慢慢商量,你们这样算得什么事。” 潘季驯也是朝堂上之张党,因有党庇嫌疑,不时被御史弹章攻讦。 眼下在这时,却也站在严清一边。 严清和潘季驯都是不是怕事的人,只是这时候他们觉得应以大局为重。 还有户部尚书杨巍等数名九卿等高官出面支持严清,潘季驯,他们有的是正直君子,不忍天子为难,有的人则是怕事后太后降怒。 他们不是顾宪成,魏允中那等愣头青,身居高位多年,他们最怕就是见到这样朝局的动荡。他们对张四维,申时行利用百官请愿,为内阁争权的司马昭之心看得透彻,所以不愿站在他们一边。 但是阶下兵部尚书张学颜,礼部尚书徐学谟,左都御史陈炌,礼部侍郎陈经邦,詹事府詹事,太子宾客许国等官员却是一并将冠带举起,向天子叩头。 这些人都是张居正昔年一手提拔上来的。 天子纵是清算张党,也不能将这些人一并赶出朝堂外。张学颜,陈经邦,许国都是张居正致仕时向天子保荐九人之一,文华殿上御屏留名。 尽管如此,他们也是朝不保夕,若是天子要继续清算张党下去,他们随时权位不保。 眼下这些人也是跪在阶前,向天子叩头,虽一言不发,但立场已是表明。 三位尚书,加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几位三品官员都表明反对太后的态度。在文官高层的六部九卿官员,也分裂作两派,一派是张居正旧党反对太后,一派则是持中。 天子也是气道:“朕岂可去迫太后,如此朕还能为人子吗?尔等速速命百官退去!” 张鲸奉命传话数句,但阶下百官早已是铁了心,无一人起身,只是叩头跪哭。 天子见百官不退,将牙一咬当下喝道:“侍卫何在?给朕清场。” 皇极门台阶上下的侍卫都是按刀一动。 张鲸与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对望一眼,一并跪下道:“臣请陛下三思啊!” 天子也没这打算,只是恐吓而已,否则真要清场就是与文官集团翻脸了。 这时三位辅臣,如捣蒜般叩头道:“陛下垂怜百官之请啊!” 严清也向天子叩头道:“陛下,张居正之事可以缓,但潞王大婚之费不可不削,否则今日失去的是整个天下的士心和民心。” 兵部尚书张学颜道:“臣请陛下,让太后答允削潞王大婚之用。” 张学颜跪在阶前,语带哭声。 几位辅臣更是跪在天子面前一直道:“请陛下禀明慈圣太后!” 天子对几人怒道:“你们这是要离间朕与母后之情吗?你们这是要逼朕作不孝之子吗?” 十几名部院大臣们只是叩头。 张四维拉住天子龙袍的袍角,双手捧着哭道:“陛下,臣实不敢陷陛下于不孝,只是无此不足以定士心,民心啊!想来慈圣太后以天下为念,必会答允陛下之请。” 申时行,余有丁也是一并道:“请陛下三思。” 天子看了一眼,皇极门下叩阙的百官,哭声直撼宫阙。 这简直是大明开国以来,从所未有的事,比得上当年百官在左顺门叩阙了。 天子也是手足无措,面对此时此景,只能脚底抹油道:“退朝!” 说完天子进入了皇极门。 而百官见天子御驾离去,都是哭喊道:“皇上!” “皇上!” “皇上!” 侍从们慌忙将皇极门左右一关,但仍不能将百官声音关在门外。 天子似逃跑一般退至门后,此刻他惊魂未定,不由顿足道:“这些大臣实在。。。实在是太放肆了。” 张鲸窥见天子脸色,低声道:“陛下,你是九五之尊,百官岂敢相逼,张四维说得清楚了他们是要正君位,正乾位。” 天子回过头来瞪了张鲸一眼,张鲸立即跪在地上叩头。 天子来回踱步,种种之事浮上他的心头。 以往每日上朝前,太后总是亲至乾清宫,见自己身上床榻上,即用水泼面,强令内侍扶起。 万历八年,天子于后宫醉酒,持剑而行,太后闻之大怒,召冯保,张居正要将他废除,要改立潞王为天子。 自己当时吓得跪在慈宁宫前,哭着向太后哀求,这才了事,之后太后命天子起草罪己御札,以向天下示自己之过错。 天子目光渐冷,但面上仍是对张鲸道:“但就算如此,那朕也不能不孝!令太后伤心!何况潞王还是朕的亲弟弟。当然潞王大婚所用的钱是多了些,但也不算太……太过。” 张鲸心底也是冷笑,眼下国库内库与其说是天子的,还不如说是太后,潞王的。 这一次抄没张居正,冯保家产,是一文钱也是没落进天子口袋里,而他张鲸更是不敢染指。 张鲸这时道了一句:“陛下,奴才斗胆直言,在权位面前,何惜孝悌。” 天子脸色一变。 就在这时,天子身后的皇极门传来砰砰地,犹如骤雨般密集的拍门声! 天子失色道:“这是……” 此刻皇极门边,御前侍卫,太监们逃之四散。 而无数的官员拥在皇极门前,奋而怒拍皇极门的朱漆铜钉大门。 一双一双高高举起的手,重重的拍在了皇极门上。 高大坚实的皇极门在这一刻颤颤发抖,发出了嗡嗡巨声。 “皇上!” “皇上!” “皇上!” 皇极门外哭声响彻,重重宫阙为之震动! 这是百官在拍门哭谏! 天子见之一幕,双手不由轻颤,张鲸与众太监,侍从们也是上下齿,相叩发抖。 天子闭目半响,然后道:“朕不管了,传旨,宣三辅臣,让他们入宫随朕与母后解释。” 七百六十一章 慈宁宫 乌云层层压来,其风骤起。 陡然轰隆一声响雷,乌云深处电闪雷鸣。 骤雨倾泻,犹如鞭子般一下一下地抽在地上,哗哗地猛溅起半人高的水雾。 宫里的百官,太监,宫女们都是骇然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大风大雨席卷天地而来,令人闻之色变。 慈宁宫前,天子看着这场豪雨,就算身在屋檐下,亦感到濛濛水气,直透重裳。 天子看着慈宁宫的宫殿,人到了门前却开始迟疑。 年少时太后威胁天子行废立之事,还举出张居正要作伊尹,霍光的可能,给他的心中留下深深的阴影。 当时天子吓得一夜不眠,自古以来,废帝有几个好下场的?不,没有一个。 他记得本朝建文帝有一个儿子,在金陵城破时,只有两岁。 成祖将这两岁大的孩子,关在深宫中,称为建庶人。衣食供给虽说周全,但自幼囚禁深宫中。 就这样囚禁了几十岁,到了五十七岁时,这时的天子,早不是成祖,而是经历过夺门之变的明英宗。因有与建庶人同样经历,明英宗决定将建庶人放出。 但是百官担心有人会拥立建庶人复辟,英宗却道,有天命者,任自为之,仍决定将建庶人放出。但建庶人得释后连牛马都不知道,数月后反而病死了。 而天子记得太后威胁他要行废立之事时,就是用他的弟弟潞王来取代他即位。 这个威胁一直到,天子有了皇长子后方才解除。皇长子一诞生,首辅张四维,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表请求潞王大婚,然后就藩。 亲王就藩,等于放弃了皇位的继承权(参考历史上福王就藩)。否则天子一直未有皇长子,潞王养在宫中,那就是帝位默认继承人。可是李太后在天子面前对潞王露出不舍之情。 所以天子为了让潞王顺利就藩,对于李太后,潞王之请几乎是有求必应。 故而李太后给潞王五百九十万两大婚犹自不足,还请每年给潞王岁支禄米一万石今在京岁且支三千石钞一万贯,以及旗尉六百名,精壮军一千名充潞王的王府随侍。 潞王大婚金珠不足,户部另外掏钱补贴。 这时潞王又提出湖广就藩太远,想要在河南就藩,好咫近天颜。 这时湖广的王府已是修好,造价百万两以上,但说不要就不要了。于是天子令让河南布政司承担新王府修建,新王府造价在六十七万两,然后黄河大水,河南布政司就炸了。 (笔者按,历史上潞王却一直留在宫里,直到万历十七年才就藩,史书说兄弟二人和睦,所以在天子离宫时,都是令潞王监国。真相到底如何?) 所以林延潮上奏章攻讦潞王时,天子的心情到底如何,也是仁者见仁。 天子与三位辅臣当下跪在慈宁宫前,等待太后的接见。但慈宁宫里,内侍们都伫立不语,太后没有出声让他们进门,众人就唯有如此跪下去。 天子心底有点打退堂鼓了,若是太后不见,他难道就一直在这里跪下去?外周下起了大雨,朝臣们是否会坚持下去? 李太后虽不说明态度,但这一个拖字诀,已是化解了他们一切的手段,除非天子敢冒着大不韪冲进慈宁宫去。 天子有几分退缩之意,但就在这时,张四维却铮铮有声地道:“陛下,宋时明肃太后与仁宗同幸慈孝寺,欲乘车先行,鲁宗道上言,夫死从子之义,以此力争。太后遽命辇后乘舆。” “天子与大臣于慈宁宫前跪谏,此礼乎?” 张四维说的是仁宗与明肃太后的事,以孝而言,太后应乘车在前,天子乘车在后。 但大臣力争说,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才是三从四德。眼下先帝已去,太后应从于当今天子,岂可驾辇在天子之前,太后听了大臣反对,这才将驾辇从于天子之后。 张四维说完,申时行亦道:“陛下,昔日仁宗率群臣朝太后于内殿。范仲淹上疏,天子奉亲于内,自有家人礼,今顾与百官同列,北面而朝,亏君体,损主威,非所以垂后世法。” “今日天子与臣具在,北面太后事之,此非帝王之体,臣请陛下起之。” 张四维说完,申时行也来帮腔。 申时行举得是范仲淹的例子,天子与太后是母子,在宫里时可以行家人之礼,天子北面事之无妨。但现在天子与百官同列,君臣皆面北事之,那么百官应尊的是天子?还是太后? 儒臣争得就是这个礼字,要不然大礼议从何而来。天子原来侍奉太后都是如此,百官们都不敢有二话,但今日张四维,申时行一个首辅,一个次辅却一并起身论礼。 余有丁道:“陛下,倘若鲁宗道,范仲淹今日在此,必然就此事向太后陈典。” 三位辅臣的意思很明显了,今日之事已是骑虎难下了,若太后你再不给面子,不知分寸,那么不要怪我们连遮羞布都给你扯破。 面对三位辅臣之拳拳忠心,天子挣扎了一阵,垂头道:“朕自幼由太后抚养长大,一贯家法如此,两位卿家不要陷朕于不孝。” 三位辅臣一并道:“陛下,君辱则臣死,臣等纵死也不能见陛下受辱啊!” 这时太后身旁的高公公急忙出殿道:“太后懿旨请陛下,三位辅臣觐见。” 天子闻言顿露出欣然之色,于是君臣一并入了慈宁宫。 太后坐在垂珠帘后,天子,三辅臣向太后行礼。 这时垂珠帘后抽噎声传来:“陛下,你真是好孝顺啊!” 天子听了垂泪道:“母后,此乃百官所请,朕……朕也是身不由己啊。” “哼,当初非陛下授意,林延潮焉敢上谏,今日非陛下纵容,百官焉敢哭门,哀家含辛茹苦二十年,怎么就养出一条白眼狼来!” 天子听了垂首颤栗道:“母后,儿臣不敢如此。” 这时张四维道:“启禀太后……” “张四维你住嘴……”垂珠帘后太后打断张四维的话,“哀家真看错了你,居然信你将国事托之。你真行啊,张居正在世时,隐忍了八年,张居正死后,你先打倒潘晟,再扳倒冯保,眼下居然连哀家也不放过,甚至离间陛下与哀家的母子之情。” “这满朝文武中,你就是最大的奸臣!” 张四维惶恐叩头道:“太后容禀,臣冤枉啊,今日之事若是臣暗中指使,管教臣不得好死。” 天子也道:“母后,今日之事,张先生他事先确实不知情,都是那些小臣们放肆。” 太后冷笑道:“不是你张四维指使,也是张四维纵容,哀家就不信你事先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张四维道:“禀太后,臣已是竭力安抚了,但事态已是失控了。臣是一心向陛下与太后,此心天日可表。这一次事了,臣愿请辞官归里奉养家人,以尽孝道。” 太后听张四维这么说,于是又道:“申时行,你一贯为人忠厚,处事谨小慎微,你怎么也敢来逼哀家?” 申时行惶恐地道:“臣实在不敢,林延潮上谏前有找过臣,臣竭力劝之,但臣实劝不动他。而后朝堂上弹劾张江陵,臣为避嫌疑在家中闭门不出,于朝堂之事更是丝毫不知。” “而今日百官哭劝,臣是半点也没有料到。但臣想起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于潞王之事,百官百姓心中早有不平,如此也不算意外。今日若是元辅与臣再不出面说几句话,臣背负一世骂名事小,但陛下,太后蒙此无辜指责事大。” “故而臣来此,冒死求太后懿旨,此外别无私心。此事罢了,臣愿乞骸骨,恳请太后明鉴。” 申时行说完,余有丁也是下跪进言,然后表示愿辞去内阁大学士之职。太后知道余有丁哪有半分主张,都是看张四维,申时行脸色行事。 垂珠帘后,太后是满腔怒火,却不知找谁去降怒。天子表示自己是受胁迫的,而张四维,申时行更将此事都推脱个干净。 难道太后要亲自去找门外哭谏的百官去算账? 太后气得是浑身哆嗦:“你们三位辅臣一并请辞,是在逼哀家和陛下吗?” 三辅臣道:“臣不敢。” 太后盛怒之下,这时高公公在他耳旁说了几句。太后听了点了点头,复看向天子,张四维心平气和地道:“那既是如此,你们三位辅臣就替哀家去皇极门外安抚百官,告诉他们今日之请,哀家已是知道了。 “让他们先行散去,那么待三日后,哀家会给他们一个回复。”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对望一眼,三人久经官场这么多年,怎么会在这时候功亏一篑,上李太后当。 张四维道:“天后有所不知,外头的那些官员,早已是不听臣的。臣办不到。” “你可是当朝首辅!” 张四维伏地道:“太后,臣已是竭力。” “张四维!”太后强逼。 张四维只是叩头。 太后冷笑一声道:“好,张四维你办不到,那总有人能办得到。你们三位辅臣,谁能替哀家和陛下劝退外面的百官。哀家就让谁来当这首辅大学士,从此以后哀家和陛下将一切国事都托付给他,让他当真正的宰相!” 说完太后将目光看向了申时行,余有丁。 而此刻张四维低垂的面容上却露出一抹讥讽之色来。 七百六十二章 力谏 面对李太后玩得离间分化这一手。 不说张四维,连申时行,余有丁也是心知肚明。 谁不知你李太后与天子,都是一个德行,用人时朝前,不用人时朝后。 张居正在位时,李太后将整个国事相托,二个人好到,街头巷尾都以为他们有一腿。 要不然‘黑心宰相卧龙床’的对联哪里来的。 但张居正一死,转眼恩情如纸。 张居正当国十年,为国家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你们朱家就是用抄家,夺谥来酬恩的?来报答他辅政之功? 天子亲政日浅,为言官挑拨,以及对张居正积威下有所怨怼,也算正常。 但李太后你却看得不明白?当初是你逐高拱,扶张居正当了首辅,又将国事托付给他,而今他被抄家,你半句话也没劝。今日张居正一家落得这等下场,天子与太后二人之责,要各居其半。 李太后当然也知这一点,但是她相信道理比不过权位。首辅之位在前,人臣至极,文官领袖,百官表率,她就不信申时行不动心。 李太后满怀期待地看向了申时行。 但见申时行叩了三个头,然后道:“太岳公在位时对国家社稷有大功,有大功者,方有德位相配。臣等微末之才,如何能与太岳公相较,更不敢窥视首辅之位。故臣恳请太后从百官所请,恢复太岳公之名位,如此百官自会仰感太后与陛下之圣德。” 李太后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张四维之父病重,他马上要回乡守制。这两年,申时行将接替他成为首辅,直接张四维制满。 为了巩固张四维不在朝堂上的权势,张四维与申时行早已达成了某种权力交换。 申时行说完,李太后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高公公等人不由上前搀扶。李太后睁眼看向跪着的张四维,申时行不由后悔莫及地道:“若是张居正今日仍在朝堂上,焉有百官叩阙之事?尔等无能。” 张四维,申时行不语。 张居正不在时,才念起他的好处。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张四维道:“太后所言极是,张太岳在位时主张六部官员纠举各地抚、按,六科给事中纠举六部,内阁纠举科道,由上至下统御。而臣为改张太岳擅政之弊,将事归于六部,将言归于台谏,一切为大明江山永固,不料有小臣今日之放肆。” 张四维这么说,心底长出一口恶气啊。 天子你不是要约束内阁权力吗?好啊,原来张居正在位时,内阁御科道,科道纠六部,六部纠抚、按,一级一级从中央到地方,由上至下。 现在天子将借给内阁权力收回去了,结果搞得言官都敢弹劾内阁了,张四维甚至差一点被迫辞相。 天子,太后又将张居正身后搞得这么惨,在阁几位大学士不免兔死狐悲,人人自危。 现在林延潮一封天下为公疏,弄得人人不平,百官对太后,潞王极度不满,没有内阁在中间转圜,太后如何下台? 张四维这是在‘将军’啊! 张四维继续叩首道:“太后所言臣无能,千真万确,一切都是臣的过错,臣请太后,陛下降罪!” 天子自责道:“朕知道,张先生实已尽力了,朕不该清算太岳先生,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这一切都是朕的错。”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道:“陛下,如此自责,臣等百死不足赎罪。” 天子垂泪道:“太岳先生为民请命,却遭不白之冤,黄河数决为民害,朕不能安抚。朕真愧为天子,受万民奉养。今日朕唯有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自省,检讨朕的过失。张先生劳替朕来拟旨!”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连连叩头道:“陛下之圣明,如白璧一般,不可瑕之。万万不可如此啊!” 天子仰天无言。 这时垂珠帘后,李太后在那冷笑道:“你们这些文臣,什么为民请命,什么天下为公都是假,都是虚的,唯有争权夺利才是真。整日口颂君臣之义,孔孟之言,但一肚子蝇营狗苟,古往今来没有人比你们这些文臣更虚伪,更不要脸!” 太后怒叱,三位辅臣不敢顶撞。 李太后在垂珠帘后哭着道:“哀家算是明白了,什么天下为公,什么匡扶君道,说白了你们这般文臣联合起来,要对付哀家这妇道人家。” “你们说我是吕后,若是我真要作吕后,他们这些大臣敢放肆吗?你们就是欺负哀家这女流之辈。” 说完李太后对天子道:“陛下,哀家问你,除了潞王,以后后宫之事外?你这一年亲政,哀家可有干涉过你一事?过问过一句朝政?” 天子垂泪道:“母后确实不曾说过一句,这一切都是朕的主张。” “那他们怎么敢说哀家是吕后?说哀家是牝鸡司晨?”李太后哭道,“皇儿啊,你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些文臣如林延潮之流?他们都是故意恶母后与潞王之名,来向你表功的,其心可诛!” 太后这番话下,又将天子说得犹豫了。 但这时张四维,申时行岂会让此事发生。 “臣启禀太后,”这时张四维声音高了八度道,“先帝在时,国库所入一年不过两百万两,而潞王一人大婚之用就是六百万两,足足抵太仓三年所入。天下亿万小民三年的血汗,只拿来供养潞王一人,由不得民怨如沸。” “臣记得,先帝在位时为了节俭,连驴都不杀一头,潞王奢侈无度。若先帝得知,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告慰?太后之母仪可垂天下,但唯有这件事,臣不得不直谏啊!” 申时行道:“太后母仪天下,恩泽苍生,可潞王是太后之子,但天下万千子民,不也是太后之子吗?臣请太后一并怜之!” 天子听了也是露出不忍之色道:“母后,黄河发大水,百万百姓衣食无着,苏松也遭了水灾,九边军饷也是拖欠多年。在这时若继续对潞王大婚,大肆操办,朕恐失去的是天下民心。” “朕记得母后以前一直与我说,你也是贫苦出身,素知老百姓之疾苦,故而要朕要当一个好皇帝,垂怜天下百姓。你还教朕读书,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可潞王之事,朕也觉得实太过了。” 七百六十三章 天下归心 天子在太后面前这一番肺腑之言,令太后不由失语,似被天子说服了。 但这时在太后身旁的高公公却慌了,连忙道:“陛下与三位辅臣,有句话老奴不得不讲。” “昔日桃应问孟子,舜为天子,瞽瞍杀人如何?孟子说,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太后终于是陛下的生母,潞王是天子之亲弟,我大明乃以孝悌治天下,人伦大于法理,子岂能斥母之过?如此不可为天下表率?” 高公公说的意思,太后,潞王,虽然有过错,但儒家传统是亲亲相隐,子隐父,父隐子。 以往有人问孟子,舜为天子,他爹杀人怎么办?孟子就说,舜要弃天下如敝,背着他父亲跑到国家管不到的地方。 若要依大臣所请,将潞王大婚之费减去三分之二,不等于是太后与潞王承认自己错吗?哪里有儿子逼着母亲和弟弟承认错误的道理?这一番话,在法家眼底简直大逆不道,但在古人眼底就是政治正确。儒家就是伦理是大于法治! 但是张四维,申时行却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身为读书人,科举的题目来来去去考得就是这些。 经历过无数科场考试的读书人对孔孟之道都有一套有利于考试答案,或者是有利于自己的辩解。 高公公以为儒家的大义,能难住申时行,张四维,但这对他们而言,真是小儿科。 张四维想也不想地道:“徐元庆手刃父仇,柳宗元曾道,若徐元庆之父若真枉法,乃其死于法,而非死于吏。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 “故而可照古人先例为之,削潞王大婚之用,乃是太后体恤百官,百姓,此乃美名,何曾有过。” 武则天当朝时,徐元庆之父为官员所杀,后徐元庆杀此官,手刃父仇后,向官府自首。 当时为亲报仇,乃儒家之义,官员们一致认为要放徐元庆,赦他无罪。但最后武则天的做法,是杀了徐元庆,再对于他的孝道进行表彰。 此事传到后来柳宗元耳里,说这不对,徐元庆其父若是枉法而被杀,那不是死于官员手中,而是死在国法手中。徐元庆杀官乃藐视国法,当然该杀,而且也不能表彰。 下面同理可证,不是天子要向天下告之太后,潞王过错,而是百官向太后请求减免潞王大婚之用,太后体恤万民故而答应了。 张四维说完,高公公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自己一个太监和张四维这样翰林出身,经史烂熟胸中的首辅辩礼,那简直是不自量力。 高公公自知说不过张四维,对太后梗咽道:“太后,老奴无能。” 李太后双目一闭,陡然头一晕,侧栽在坐榻上,凤钗步摇一阵乱颤。 “太后,太后。”高公公等服侍太监一并哭劝。 天子见此不由失色,但张四维,申时行都极力示意天子不可轻举妄动。 李太后摆了摆手示意无事,然后道:“三位辅臣先退下,哀家有几句话与陛下说。” 张四维,申时行对望一眼,当下依诺退下。 天子跪在殿中,这时听得垂帘后李太后道:“翊钧,到娘身边来。” 翊钧是天子名字,满天下读书人,写到这两个字时都要缺笔避讳。普天之下唯有一人可以叫他名字。 高公公等太监将垂珠帘掀起,天子提起龙袍,来至太后身旁,满心忐忑。 但见太后看着天子,熟视良久,终于叹道:“翊钧终于长大了!” 天子失语,太后道:“这一手借大臣之势向母后施压确实极好,天子以家国四海为念,此事若是办成,文武百官,天下万民必是对你交口称赞,称颂你是尧舜一般的圣君。如此娘和翊镠背负一时骂名,又有什么不妥呢?” 天子垂泪道:“母后,你是知道的,这并非是儿臣的本意。儿臣根本没有打算,都是大臣们相逼的,实不敢损母后你的圣名。” 太后摇了摇头道:“哀家又有什么圣名?说了根本,哀家就是匠人之女,当年若非侥幸选入先帝潜邸侍奉,而今不知嫁给哪个凡夫俗子过其一生。也难怪先帝几位嫔妃都在暗中笑母后是寒家之女。” “他们说得没错,哀家就是寒家之女,故而自小是穷怕了,对于钱财难免是看紧了些。” 太后对天子道:“哀家知皇儿你一直在心底怪哀家偏心潞王,但对哀家而言,你们亲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 “只是你身为天子,尚能日夜陪在哀家的身边尽孝,但是……但是潞王大婚后就要就藩了,按祖宗之法,藩王就藩后永不能回京。故潞王哀家是见一面是少一面啊!将来就是哀家死了,他也不能来京,这就是祖宗之法,天家无情!” 天子垂泪道:“儿臣不孝。” 太后抚着天子的手道:“所以翊钧不要怪哀家,有什么好得都留着潞王。” 天子拭泪。 这场暴雨终于有所停歇。 方才漫天大雨似烘炉般,将人都熬了一遍。 此刻仍跪在皇极门前的大臣都面色铁青。 一名一名身子弱的大臣,因不肯避雨,直挺挺地广场在跪晕过去,然后被一旁的军丁拖走至无雨处避雨。 尽管如此仍是有几十名官员,不畏风雨跪在皇极门前。 他们被寒雨激得牙关颤颤,脸色铁青,面上仍是不屈之色。 但这最猛的一场雨已是过去了。屋檐下零星滴水,叮咚地打在紫禁城凹凸不平的地砖上。 朱赓正了正衣冠,从方才避雨的东阁里出门,又重新跪在了王家屏的身旁。 朱赓看了冻得面色苍白的王家屏,于慎行一眼,默默叹了口气,然后望向皇极门大声道:“皇上啊!” 至于沈一贯也是弹了弹官帽,在来广场中。沈一贯诗书风流,虽有风骨,但更讲风度,不肯冒雨,再说就算跪在门前,雨下这么大,天子也看不见。 但沈一贯看了一眼,被雨浇打的跪得不稳的于慎行,王家屏,顾宪成等人心底却是露出敬佩之意。 不少如沈一贯,朱赓这样方才避雨的官员,也是一扶官帽,来至广场上。 甚至还有上百名在外朝闻讯的官员,刚从午门赶来。他们多是穿着蓝衫的卑官,平日只听部堂之命行事,六部首领官即是他们能打交道的最大官员。 这场叩阙与他们八竿子关系都打不着,但他们却义无反顾,只是为了一片公心,心中热诚。他们在满是积水的地砖上跪下,朝皇极门叩拜。 大雨过后,皇极门官员更多,已是聚集了三百余名官员。 皇极门再度被捶得摇摇欲坠。 他们叩阙痛哭,悲愤,不平,报国各等心情混杂其中。 就在这时前门的拍门声却停了。 前方的官员们一阵骚动,皇极门徐徐从左右开启。 前方叩阙的官员退了几步,从玉阶由下而上跪拜的官员,也是纷纷后退。 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 “皇上!” 一个声音连着一个声音。 “皇上!” “皇上啊!” 百官由前至后如起伏的海浪般,尽数拜倒在地。但华盖之下,手持金瓜、宝顶、旗幡的侍卫簇拥中,年少的天子从皇极门中迈出。 百官仰起头,不可置信般激动地道:“皇上!” “真的是皇上!” “皇上啊!皇上啊!” 年轻的天子目光所及,但众臣们远远如波浪般起伏拜倒,而三辅臣恭敬地侍立在侧。 天子微微抬起眼睛,遥望着被大雨一洗后的苍穹,心底默默道:“先帝放心,朕一定会作一个尧舜般的天子!” 这时张四维率三辅臣跪下,行三拜五叩之大礼。 百官亦随即叩拜,然后山呼:“圣躬万福。” 天子的目光从天边垂至眼前,轻轻点点头道:“百官所请,朕已是与三辅臣禀明太后了。太后圣德,以百姓为念,以百姓之忧为忧,故朕来此诏告众臣,天下万民。” 天子的玉音清晰在广场中回荡,他顿了顿,看向阶下百官。 百官仰起头凝望着自己,有人口唇嗡动,有人举袖试泪。 “朕诏告天下臣民,潞王大婚之用减至两百万两,节余三百九十万两,九十万两以偿九边军饷,另再支五十万两犒赏边军,三十万两予苏松赈灾,一百二十万两予河南布政司,河道,漕运,用于赈济灾民,修补河堤,疏通漕运,其余补太仓之亏空。” 不少大臣听见天子所念后,都是激动地晕了过去。 更多的大臣们早已是泣不成声,埋首在地上落泪。 “先首辅张居正为政时,偏衷多忌,钳制大臣,专权乱政可查,念为相以来以家国为任重,破世人悠悠之习,而措天下于至治,此功不可泯矣。着复其官,赐官田三百亩供养其老母,及家人。赦其三子,长子张敬修追赠礼部主事,荫其一子为中书舍人,张嗣修,张懋修亦复其官,然贬为知县,钦此。” “皇上圣明!” 百官山呼拜伏! 天下归心! 七百六十四章 布局之人 天子诏书念毕,百官叩拜齐颂天子圣明。 吏部尚书严清先道:“陛下,以社稷为念,百官幸哉,灾民幸哉,天下苍生幸哉。” 严清素来刚直不阿,而这番话是由他从心底道出,诚恳至极。 要知道严清为三朝老臣,从没有如此不吝啬赞美之词的称赞过一位君主。但今日他如此称颂天子,可谓是破天荒的。 看着严清老泪纵横的样子,天子也是感动。 兵部尚书张学颜亦道:“臣为九边将士,谢过陛下,太后隆恩。” 说完张学颜一叩到地,拖欠的九十万军饷得补,还有五十万两的赏赐一并发下,如此九边的士兵至少可以过一个好年了。 数十万驻守九边的将士,因此而受益。 户部尚书杨巍也是站出来道:“此乃大明列朝先帝都未有之事,陛下今日之举可迈尧舜。” 杨巍身为户部尚书,是最知道国库的难处的。自从设立内库太仓以来,明朝的天子几乎往太仓里捞钱的,补贴内库的。 却很少有如此一口气划出三百九十万两银子,用于国事。他刚担任户部尚书不久,即收到天子送出的大礼包,那等激动雀跃的心情,怎是他人可以比拟。 刑部尚书潘季驯则是躬身道:“陛下,臣素知河工之难,有了这笔钱,必能造福黄河两岸的百姓啊!陛下圣明!” 有了几位尚书挑头,百官更是齐颂天子圣明。 天子圣明这样的话,天子即位以来听了无数次,但偏偏这一次却听得臣下所道是那么的诚恳,那么发自肺腑。 天子目视四方,倍觉欣慰。 不过下方也有官员,不屑地道,林延潮不惜死谏,我等众官叩阙,不过将五百九十万减了三百九十万两。 潞王大婚仍用去两百万之资,一个藩王大婚用去隆庆年一年太仓的岁入,我等反要在此感激不尽,口颂圣明吗? 黄河两岸百姓连一碗几文钱的粥都吃不起,潞王却可以如此铺张,这是什么世道? 一旁官员则是劝道,如此已是足矣了,陛下与太后作到这一步,已是难能可贵了。 发牢骚的官员,毕竟是少数。 不久后天子离开皇极门,早有性急的官员急忙离开,向其他官员们奔走相告如此大好消息。 与那些争相邀功的官员不同,海瑞,海刚峰待天子离去,也是一整袖袍,一声不吭离开皇极门广场。众官员们目送海瑞离去,虽知海瑞不好亲近,但心底都是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王家屏,于慎行,顾宪成等官员见海瑞不发一词离去,自己也不好意思提这倡事之功,但几十名清流官员却激动着围着他们,慷慨激昂地说着心底激动之情。 于慎行知若非海瑞上谏,自己可能还在胆怯,不敢上书。他因此而自责,面对众同僚的恭维,脸色难看地说了几句就走了。 倒是王家屏,顾宪成,朱赓,沈一贯他们相谈甚换。 不过对于顾宪成,另外三人都是颇有看法。 昔日张居正在时,顾宪成没有奉承张居正,张居正倒台后,已是替他积累了不少政治声望。 这一次他是第一个仗义出面,相救林延潮,更是为他博得了敢于直言,护持同年的名声,加上为民请命,削潞王大婚三百九十万两之费,一系列事加在他身上,令人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而王家屏,朱赓,沈一贯他们事先串连,纠集官员,准备上谏,却好似成了顾宪成的铺垫一般。 这令他们不由有所失望,但他们都是有道君子,不会因此忌恨。相反众官员因这次同心协力,更结下了某种同党之情谊。 经历这样大事,大家不免心情激动,相互吹捧,互推功劳,这也是人之常情。 到了这一刻大家却有些将上书谏事的林延潮忘却了。大家提及林延潮时,也多是以为朝廷这一次能拨乱反正,林延潮可谓首功,而且林延潮还帮天子除去了太后和潞王的威胁。 天子想必不仅会赦免其罪,甚至会加官进爵,更加得到天子的信任。之前林延潮已是天子最亲近的大臣,又经这一事后,飞黄腾达还不指日可待。大家心底都是羡慕嫉妒,但林延潮不在场,大家也没多提林延潮的名字,免得自己风头被他盖过了。 而在东阁中,张四维,申时行两位阁老而是站在窗边,看着广场上兴致未尽,不肯散去的年轻官员。 张四维负手看了一阵,然后道:“这场大戏终是唱完了。” 身后的申时行道:“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张四维转过头来看向申时行。 但见申时行如他转身之前那般,依旧是恭恭敬敬地侍立在身后。 张四维目光中露出一抹柔色道:“今晨接到家信,老夫不出两个月就要回乡,这是要退位让贤了。汝默,先恭贺你了。” 申时行道:“凤盘兄,令尊之事,时行是有心无力,此刻唯有希望老大人少受些苦楚。若真有这一日,朝堂上的事,时行战战兢兢替兄维持,萧规曹随至直兄回京之时。” 张四维道:“汝默,你一贯小心谨慎,处事不走偏锋,由你来当这首辅,吾心甚慰。只是老夫在阁八年,晋元辅之位不到一年,却整日忙于勾心斗角,于天下百姓与国事实无一益,真思及愧疚不已。” “望汝默你以老夫为戒,好好辅佐皇上,匡扶天下,吾以社稷国事相托了。” 说完张四维向申时行一揖,申时行也是还以一揖道:“凤盘兄言重了。其他不讲,就以今日之事而言,凤盘兄力谏天子,太后,一力促成纳谏,将来青史上必赞兄一笔。” 张四维捏须笑着道:“汝默,你抬举我了,此事又非老夫一人所能成的。你在慈宁宫中也相助甚多,再说这首谋之人也并非是你我。” 申时行知张四维所提的首谋之人是谁,他道:“凤盘兄过谦了,你才是布局下棋之人啊。” 申时行说完,见张四维突双眼微眯,用一种阴柔的目光看着他:“是吗?但老夫当初可没有授意,在奏章上弹劾潞王!” 七百六十五章 请转告陛下 申时行与张四维相处多年,知此人胸有激雷,面似平湖。 论阴柔,论权术,张居正,徐阶恐怕都不一定及他。 从方才风平浪静至眼下巨浪滔天,对申时行而言只是一瞬间之事。 申时行知自己若答得不好,以后就算自己身为首辅,也会遭到张四维的报复。 申时行道:“凤盘兄,弹劾潞王并非时行之授意,若我事先知晓,绝对不会容许此事。” “但我事后一想,若仅是为张江陵申冤,恐怕不足以引百官同情,唯有将潞王之事牵扯进去,方足以引百官侧目,天下为之不平。” 申时行话里先撇清了干系,再为此事补救。 见张四维没有出言反对,申时行又道:“凤盘兄,武清侯是以外戚贵重,昔日有王上党与之结交,号为同里。兄与王上党相善,当知王上党呼武清夫人为嫂之事。但半年前,冯保借天子之势将王上党罢免,太后,武清侯可曾替王上党说过一句?” “兄若为武清侯之事责怪他人,时行实替兄不值。” 王上党就是前吏部尚书王国光,当时武清侯李伟,张四维,王国光以同乡交好,结成的铁三角。 王国光被罢太宰,犹如张四维断去一臂,而武清侯,李太后并没替王国光说过一句话。 想想张居正,王国光的遭遇,张四维能对李太后,武清侯不心寒的吗? 申时行这一番说得是有理有据。 张四维怒气敛去大半,捏须道:“但无论如何说,当时也应拿其他事来声张,而不该揪住潞王之事做文章。” 张四维说完,取了一个小纸给申时行道:“这是宫里,对林延潮处置的条子,要本辅照看票拟。” 申时行面色沉重地从张四维手里接过,阅后问道:“敢问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张四维反问道:“有何不同吗?就算不是陛下的意思,那也是陛下顾念孝道。今日我们身为臣子的将太后逼至这个田地,终归是需找台阶给太后下的,否则陛下如何与太后交代?” 申时行脸色一沉,他已是明白了张四维的意思了。 申时行冷笑道:“我明白了,凤盘兄的意思,此事既已办成了,我们就用不着延潮了,拿去当作弃子好了。” 张四维眉头拧起,斥道:“申汝默,你将老夫说成何等人了?能救下,老夫能不救吗?但在当前,我等若试图在天子,太后那,再强保林中允,实属不智。你我都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当知必要之时,要有所取舍,我等身为阁臣时刻当以圣意为重。” “就算林延潮是老夫的门生,这时也唯有忍痛弃之。别忘了,眼下陛下好容易才重新倚重内阁,你我不可再失圣心。” 申时行不敢与张四维翻脸,躬身赔罪道:“凤盘兄,方才是我失言了。只是以后你让我如何去面对其他弟子。连得意门生都保不住,他人会如何看我申时行?” 张四维道:“本辅知你的苦衷,就如本辅与武清侯,当初何尝也不是情同兄弟。” 诏狱之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林延潮屡违圣命,有负天恩,着夺去所赐斗牛服,革职削籍,不再以官员优礼,一切与庶民同…… ……着令三日内返乡,不得逗留京师,钦此,谢恩。 宣旨太监张诚将圣旨念完,看向面前的林延潮。 林延潮面色平静地道:“臣林延潮谢主隆恩。” 张诚扶起林延潮道:“林先生起身吧,宣旨前陛下有言,毕竟终是君臣一场,临别之际,你有何话要与陛下说的?” 林延潮想了想道:“草民还是那两句话,一是削减潞王大婚之费,二是复张江陵之清名。” 张诚闻言哈哈笑着道:“朝上有个海刚峰还不够,竟还有林刚峰。” 林延潮笑了笑道:“草民岂敢与海青天相提并论。” 张诚笑着道:“真的吗?咱家之前揣测林中允之所以敢冒死上谏,大概是料定内阁必会保你,但今日内阁没有帮你说一句话,心底是否有所不平?” 林延潮看了张诚一眼,知此人乃皇帝耳目,而此人听说擅旁敲侧击,窥人心思。于是他笑了笑道:“草民只是想作自己的事,内阁如何反应,不在草民所计之内。” “时至今日,林先生你不后悔?” 林延潮笑了几声,然后惋惜地道:“吾只恨人微言轻,不能力挽狂澜。” 张诚见此道:“林先生有所不知,今日陛下已是答允了百官所请。” 林延潮听了讶道:“公公莫非是在骗我?” 张诚笑了笑将今日百官叩阙之事道出。 林延潮闻言沉默半响,然后点点头道:“多谢公公相告。” 张诚有意试探,大悲大喜下常人断然会情绪流露,但林延潮却平静如恒,即便知道大功告成,除了微微露出喜色外,却没有什么激动之情。 张诚心觉是林延潮知自己被罢官后,心灰意懒所至于是道:“林先生,这一次百官叩阙,实属忠勇之举,陛下回宫之后,将顾宪成,赵南星他们的名字都写在了屏风之上,将来指日是要大用的。” “顾,赵二人,昔日官位,名望都远不如你,但同样向天子上谏,他们将来飞黄腾达,你却削官为民,咱家实在是替你打抱不平啊。” 听张诚这么说,林延潮不由嘴唇一动。 “其实来前陛下说了,他当初命张鲸与你说得话一直有效。什么时候只要你能向陛下,太后自承其罪,也就是认个错,道个歉。陛下说了既往不咎,即刻可让你官复原职!” 张诚此人善于玩弄心计,这番劝诫比当初张鲸高明了十倍不至。他知有的人可忍受磨难,却不可忍受嫉妒。 在如此考验下,没有几个人在这最后关头还能坚持的。 张诚静静的不说话,等着林延潮向天子认错。 林延潮对张诚一揖,然后道:“多谢公公的好意,也是只是心领了。” 张诚闻言色变道:“林先生,你可知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吗?” 林延潮毫不在意地道:“请转告陛下,荣华富贵天不由我,匹夫之志我不由天!” 七百六十六章 张府(二合一) 冬十月这场寒雨昨日过后,京城里的冬天愈加发冷。 林延潮披着厚衫走在北镇抚司之中,护送他的是六名锦衣卫,以及本卫镇抚官。 北镇抚司镇抚官,有直接向天子,督工禀告,而不经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力,也是属于大明体制下权大官小的官员。 镇抚官亲自来送林延潮出狱,也可见他对林延潮重视。 送至门前,镇抚官停下脚步对林延潮道:“林先生,某就送到这里。” 林延潮转过身来向镇抚官道:“这段时日有劳镇抚使看顾,打搅了。” 镇抚官听林延潮这么说,有些哭笑不得回道:“不敢当,这话传出去实有损我北镇抚司之名声。” “经历诏狱毫发未损,还得悉心照料,先生是某所见第一人,本司上下盼先生离狱一日,如久旱盼甘露矣。” 林延潮听了不由失笑,这个比喻真是清新脱俗。 顿了顿镇抚官又复道:“凡生离诏狱之臣,他日必名满天下,不过先生三元之名,早已天下皆知,区区诏狱也不足以添先生名声。实话言之,若非职责所在,先生为天下百姓所谋之事,令某实在是敬佩得五体投地。” 说完镇抚官对林延潮行抱拳之礼。 林延潮也是一揖道:“镇抚使,客气了。” 说完林延潮举步而去。 镇抚官目送林延潮,片刻后两名牢子站在一边,镇抚官撇了一眼问道:“什么事?” 牢子赔笑道:“方才新来的那囚人过刑时,不慎弄断脊椎,怕是不活了。” 镇抚官骂道:“你娘,下手还是这么不知轻重。” 北镇巡司大门前,两队锦衣卫持刀而立。 这时天方蒙蒙亮。 天上飘着牛毛雨,寒气渗人,林延潮走出大门,身在诏狱快两月,这还是他第一次重见天日。 一旁锦衣卫见居然还有人敢在镇抚司大门前逗留,正要呵斥,一旁的人立即拉住,低声提醒道:“你疯了,没看见方才是镇抚使大人亲自将他送出门来。” 闻言几名锦衣卫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一辆马车在镇抚司大门门前停下。 两人从马车下跳下,向林延潮叩头。 林延潮见是陈济川,展明笑着将二人扶起。二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但此刻都是满脸是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延潮笑了笑,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陈济川抹去眼泪道:“老爷,先回家吧,夫人给你炖了汤,还有你平日最喜欢的吃食。还有老爷上书后,小人已是按你的吩咐,现不住国子监了,而是搬至了东直门。” 林延潮点点头,望了一眼牛毛细雨,眉头一皱,咳了几声。 虽说在北镇抚司里,人家将自己拿大爷般供着,但诏狱这地方地湿寒冷,林延潮住的久了,不免沾了些寒气。 陈济川心知林延潮出诏狱这等地方,最怕惹上一身病于是连忙撑了把伞道:“老爷,还是赶紧回家了吧。”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先去另一个地方。” “老爷,你的身子?” “不妨事。” 展明一驾马车。 马车即飞驰起来,林延潮闭目坐在车内养神。 不久后,马车停下。 陈济川给林延潮披上厚裳后,林延潮下了马车。 这地方他以前来过,以往这里是宰相府邸,门庭若市,马车不绝。 而今连府门前那匾额都被人取下,也没有门子仆役在门前侍候,透露出一种萧条的味道来。 林延潮不由想起了张居正在《答湖广巡按朱谨吾辞建亭》的书信里写到。 ……且古之所称不朽者三,若夫恩宠之隆,阀阅之盛,乃流俗之所艳,非不朽之大业也…… ……且盛衰荣瘁,理之常也。时异势殊,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虽吾宅第,且不能守,何有于亭?数十年后,此不过十里铺前一接官亭耳,乌睹所谓三诏者乎?此举比之建坊表宅,尤为无益…… 当年湖广巡按朱谨吾给张居正建三诏亭时,张居正让就在回信里说,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虽吾宅第,且不能守,何有于亭之句。 当时张居正已知自己身后荣辱不保,故而才有此语。 但到了今日,林延潮真见了张府落魄的一幕,却替这位大明唯一真正之宰相扼腕叹息。 虽说门前的封条已是除去,但已无荣华富贵之象。见风使舵,见山就拜本就是人的天性,张居正病重时,百官为他打醮祝祷,但眼下张居正一去,这些官员急着撇清不说,还有不少落井下石之人。 其实这些手段不一定有用,有的人着急撇清,但事后反而更逃不过。 谁是张党,谁不是,天子一眼看得明白。这一次百官叩阙,申时行,张学颜,许国等官员站出身,来请天子停止清算张居正,这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林延潮举步来至门前,想起以往见张居正时,还需封个五两银子的门包,那还只是通报。而那时宰相管家游七,在林延潮出诏狱时,已是被拷打至死。 林延潮感叹了会人世沧桑,陈济川早已上前替自己敲门。 敲了许久,方有一名拿着扫帚的老仆开门,见林延潮道:“这是公子,找……” 林延潮对老仆道:“我乃你府上二老爷,三老爷旧日同僚,昔日受过相爷恩惠,特来看望。” 老仆道:“抱歉,敝府遭此大变,老太夫人卧病在床,两位老爷也不便见客。” 林延潮道:“那你替我传话,就说是林延潮求见。” 听到林延潮的名字,老仆浑浊的目光突然一亮,抓住林延潮的手道:“你就是为我家太老爷鸣冤,而下诏狱的状元公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当。” 老仆要对林延潮行大礼,但犹豫了下还是停住,向林延潮道:“状元公稍侯,小人先通禀两位老爷。” 老仆走后不久,就见一身素服的张嗣修,张懋修二人前来。 张嗣修,张懋修二人在刑部天牢关了近月,气色不佳,脸上还落着好几处伤痕。 二人见了林延潮后,没说话,随随便便地作礼,态度显得颇为冷淡。 林延潮想了想,已猜两位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张嗣修先施礼道:“宗海,你是才出诏狱?” 林延潮道:“正是,特过来拜祭相爷,顺路看望两位仁兄。” 张嗣修神色一缓道:“也好,过几日我们兄弟二人,就要返回江陵守庐三年,迟了怕就此错过。” 林延潮点点头道:“若是错过,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张懋修阴阳怪气地道:“宗海,既蒙天子赐出诏狱,将来必是显达吧,指日荣华富贵,不可限量。到时候我们兄弟二人还要托你照顾了。” “诶,三弟,不可失礼。”张嗣修斥道。 张懋修忍不住道:“大哥不是吗?他名义上打着为家父出头平反冤情的旗号,暗中却是怀有逼迫太后,谄献天子的打算。” “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天下谋公义,其实对天下毫无忠敬之心,不惜借家父之事来作谋划,但家父为国家尽忠了一辈子,岂会做出与百官胁迫陛下的事来。林宗海的野心,就是借此事来谋自己的荣华富贵。怪只怪我兄弟二人,有眼无珠信错了人,大哥枉死不说,还将家父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说完张懋修忍不住哭了起来。 张嗣修也是叹了口气。 陈济川闻言大怒道:“老爷,何尝有这心事,你可知老爷他……” 林延潮听了张懋修的话,摆了摆手示意陈济川不必多说,听张懋修之言,他心底初时也是震怒,但是转念一想,如张懋修这等以为自己借策动百官叩阙之事,以为飞黄腾达之基的人,本就是不少,不少官员也是如此揣测。 说来林延潮之前也确实安排了重重谋身之策,甚至有些不光彩的手段,张懋修的话里,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林延潮想到这里也就释然,做大事之人,本就难以为他人理解。不过话说回来,张懋修并非是其他人啊。 林延潮终于道:“济川不必再说了,吾本意如何,自不需向他人解释。即是两位公子不欢迎在下,在下不该上门才是。但今日此来只是请向江陵公上一柱香,以为临别之念。” 张懋修怒道:“你还有脸给家父上香。” “懋修住口,”张嗣修叱道,“若非宗海,家父名位不会有恢复之日,我等兄弟也无法生出天牢,此恩此德你可不能忘记。” 张懋修不管不顾地道:“二哥,你好糊涂啊,你现在还不看清林宗海为人吗?他若真有心平反家父冤情,单独上书言事就好了,为何还要牵扯入潞王大婚之事。” “他这时借潞王大婚来迫太后归政,以逢天子。二哥,你忘了昔日太后对我们张家的恩情,经此事后太后对张家会如何看?只会以为我们张家与林延潮同流合污啊!” “够了!”张嗣修一掌甩在张懋修脸上。 张懋修捂脸咬牙切齿。 然后张嗣修对林延潮深深一揖道:“舍弟失礼,请宗海海涵。” 林延潮回以一揖道:“年兄他有些先入为主了,我明白他并非恶意。” 张嗣修对林延潮道:“宗海,这边请。” 来至灵堂,面对张居正牌位,林延潮不由思绪万千。 张嗣修点了三炷香后交给林延潮,张懋修就站在一旁怒瞪。 林延潮拜了三拜后道:“吊公致仕离京,临别有言,道国之积弊,在宗室,在吏治,在兵备,在国用,在私家日富,公家日贫。” “这些话晚生一直记在心间,夙夜忧叹,辗转反侧,不能眠也。公负豪杰之才,秉国十年,相天下为己任,尚不能矫除积习,晚生之才逊公十倍,自问又有何回天之术呢?” “幸天子天授智勇,仁智通明之德,爱物检身,以惠休百姓,不负公师帝之教,匡扶之功。今削潞王之用,得银三百九十万两,以解黄河,苏松民之倒悬,晚生闻之幸甚,特来告公,望公在天有灵,佑我江山社稷,百姓安泰。伏惟尚飨。” 说完林延潮将香插上。 张懋修听完眼眶都是红了,但嘴里强着道:“假惺惺的。” 一旁张嗣修垂泪答谢道:“宗海真有心了,其实家父以前也很推举宗海。他曾与我们兄弟说,今翰林诸公中,独宗海有王佐之才,将来入阁拜相之日,可安天下苍生!” 林延潮闻言苦笑道:“江陵公谬赞了,晚生何德何能能当此言。” 说完林延潮向张嗣修一揖道:“俗事缠身,先行告辞。” 张嗣修当下送林延潮出门,张懋修虽不喜,但总算还持着礼数。 待送林延潮出门后。 林延潮遇外周寒气袭来,不由重咳了几声,满脸涨红。张嗣修不由关切的道:“宗海之风寒可是在诏狱中得了?诏狱这地方听闻十分阴寒,去的人就算活着出来,也会生一场大病。” “以往府上有一位良医,祖母的风寒都是着他医治,实有奇效。我请他去你府上看病,你需好好静养调理一个半月方可,切不可大意啊。”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好意,良医就不用了,这点风寒,我自己省的,不妨大事。” 张嗣修以为林延潮谦让,当下多说了几句。而一旁陈济川忍不住道:“我家老爷被天子革职削籍,勒令三日内还乡,哪里有那么多功夫在京慢慢调理?” 听陈济川这么说,张嗣修,张懋修都是神色大变。 张嗣修抓住林延潮的手道:“宗海,我等皆以为这一次规劝太后,你乃是首功,就算眼下不加官进爵,将来必也是飞黄腾达,怎么落至革职削籍的地步?” 林延潮苦笑道:“此一言难尽。” 张懋修也是失声道:“宗海此来莫非不是送我们兄弟二人,而是归籍后再也不履足京师?” 林延潮看了张懋修一眼,然后道:“确有这打算,我打算回乡后著书讲学,此生不出闽一步!” 张嗣修与张懋修不由对视一眼,特别是张懋修,他此刻心底的悔恨之情,更是无以复加。 七百六十七章 有愧 张嗣修,张懋修二人虽说要回乡守制,但好歹官身还保留着,将来制满补官为同级知县,推官是不成话下,就算心灰意懒,但官身好歹还是在的。 在如此覆巢之下的政治清算大案里,他们兄弟二人不仅没有如他兄长那般拷打后被迫自杀,而是还能保住官身,已是多么幸运之事。 但林延潮本是与此事无干,他三元及第,又是天子近臣,在日讲官位置韬光养晦个十几年,入阁拜相迟早不是难事。但林延潮开罪了天子,太后,眼下却被革职削籍,却是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张嗣修,张懋修自责不已,张懋修本以为林延潮有私心,上谏之事乃图谋幸进,但这一次百官叩阙,人人得利,唯独他一人革职削籍。眼下张懋修才知道自己错得厉害,而自己方才责怪林延潮之言,竟是那样的伤人。 眼下张府寒风凛冽,林延潮却因咳嗽,脸色苍白,但背心依旧是挺直,目光坚毅。 张家兄弟突觉,林延潮竟如此清介。 如果不是谏潞王之事,救天下百姓,谏张居正之事,以昭雪冤案,他如何会落至这个地步。 张嗣修心底痛苦无以复加,哽咽地拉着林延潮的手道:“宗海,昔日家父在时,并没有厚待你,还两度贬落。但这一次满天下这么多大臣,唯独你站出来替家父说话,却落至革职削籍的下场,你这番大恩,我张家不知如何报答你才好。” 林延潮安慰道:“我与相爷当初只是政见不同,绝无私怨。相爷一生谋国,俯仰无愧,延潮打心底一直佩服。之前我就说过帮相爷,乃出于公心,绝不是要张家承我之情,所以嗣修兄万万不必这么说。” 张嗣修见林延潮不愿承自己的情,以为自己弟弟方才的话,伤了林延潮的感情,心底更是愧疚。 他不知林延潮,真没有让张家兄弟承他之情的想法。 他于是转而道:“只是宗海有经纬天地之抱负,若能入阁,他日相业恐不在姚崇,宋璟之下。但是如今你回乡著书讲学,实空老于林泉之下,有负此大有作为之身,岂不可惜?” 张懋修欲言又止,话却堵在了喉头,他也想说几句表示歉意的话,但如何也说不出口。 见二人如此,林延潮倒是笑了笑道:“二位无妨如此,大丈夫有三不朽,立言也是一不朽。我回乡著书讲学,也能为当今天子兴盛一方文教。我所为之功业虽不及孔,王,但未尝不会比为官之时小,所以谈不上有负此身,你们二人不必如此。” 张嗣修含泪道:“范文正公有云‘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宗海为官忧民,为民忧君,此真高风亮节,嗣修拜伏。” 林延潮道:“这句话不敢当,但范文正公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才是吾辈读书人当终生行之的。” 说完林延潮向二人作揖告别。 张嗣修,张懋修将林延潮送上马车,二人都知可能是与林延潮最后一次相见,不免感伤,所幸没作儿女之态。 张嗣修眺望林延潮远去的马车,叹道:“三弟,你一直错怪林侯官他,但他却没有怪你,可知他是有德君子。” 张懋修道:“二哥,我知错了。他说得对,我先入为主故而意气用事,这才不能明辨。” 张嗣修道:“是啊,你涵养仍是不够,如林侯官这等知行合一,才是真儒也。 张懋修则是忽然问道:“二哥,昔日爹赞林宗海有王佐之才,安天下苍生,不过泛泛而论之。你又为何今日提出这些话来,当面赞他呢?” 张嗣修道:“爹眼光甚高,不轻易许人,如此说宗海必不会有错。就论以天下为己任之志,林宗海当之无愧。” 张懋修道:“那也不该比作宋璟,姚崇是否太过?若话传出去,恐为人笑话。” 张嗣修反问:“是么,我倒是觉得太轻了。就以百官叩阙之事而论,宗海之相才,治世可称姚宋,乱世可比房杜,要放在本朝而论,直追三杨。” 张懋修闻言不语,叹道:“二兄,你说得再好有何用?宗海将来是不会有入阁之日了。” 二人皆觉伤感。 就在马车之上。 陈济川给林延潮递上铜手炉。 林延潮披着厚衣,手抚着手炉,顿觉得身上的阴寒渐去。 陈济川向林延潮问道:“老爷,是否此次回乡,你真打算著书讲学,以后都不出闽了?” 见陈济川如此,林延潮反问道:“你觉得呢?” 陈济川道:“小人斗胆直言,老爷还未至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老爷恩师在阁一日,将来起复也是早晚之事。”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然后掀开窗帘道:“你可知,为何今日我从诏狱出来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张府,此乃故意惹人注目也。今日我与张家兄弟所言,怕已入东厂番子耳目了。” 陈济川闻言恍然道:“老爷,原来你方才在张家兄弟面前故意流露出归隐之意,是为了以退为进……” 林延潮伸手按了按,示意陈济川不再再问。 林延潮问道:“对了,我身在诏狱时,我的那些诸位门生都如何?” 陈济川面露难色。 林延潮正色问道:“怎么了?如实道来。” 陈济川于是将郭正域被打断双条腿,以及众弟子们被革去功名的事拿出来说了。 林延潮闻言后顿时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怔怔地坐在那。 陈济川见林延潮如此,连忙道:“老爷,郭美命虽打断双腿,但已是在着力医治,性命无碍。还有其他弟子在照料,请老爷不用担心。” 林延潮摇了摇头,仍是沉默地坐在车中。 良久之后,林延潮伸手挑开车上的棉帘,冷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老爷,外头凉,你身子不好。”陈济川劝道。 对陈济川的话,林延潮闻似未闻,唯有这扑面而来,直透肌骨的冷风,方令自己煎熬的内心稍稍好受了一些。 如此一路,马车终于行至东直门家中。 七百六十八章 救人(二合一) 从诏狱回至东直门的家中后,林延潮即是病了。 病来如山倒。 家人以为是林延潮在诏狱中受寒所至,后延请医生看病。医生开了几贴药后,展明立即去抓药,林延潮服用后,就于床上歇息。 林浅浅亲自给林延潮侍奉汤药。 发烧令林延潮有些昏昏沉沉的,他躺在床上,知自己的病症乃在诏狱里累积所至,数月思虑过度,加之郭正域之事,心底也是放不下。 这放到后世,也是打几天吊瓶,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不过是小事一桩。但在医疗水平低下的古代却是不小的病。 这一次病来,令林延潮想起了自己乡试前那一次寒疾。那一次林延潮虽在病中,却是考取了解元。 但这一次比上一次病更重些。这令林延潮突感生命之无常,在平均寿命三十多岁的古代,随便一场疾病都不是小事。 在大限面前而言,什么雄心壮志,惊世抱负都不值一提,帝王将相与凡夫俗子都是一样。 而郭正域何尝不是如此,这一次他被顺天府尹严刑拷打,双腿皆断。若是再重一些,岂不是要因自己而死,就算现在捡回一条命,也可能有残疾之虑。 郭正域是林延潮的门生。当初安排汤显祖,卢万嘉走时,郭正域坚持留下,林延潮明知此举不妥,但却是默认了。 在将天下为公疏给郭正域在燕京时报上刊发时,林延潮明知郭正域刊登此文后,会有危险。 以林延潮之谨慎而言,大约能猜到其中后果,但他心底当时一心只是在上谏之事上,却将郭正域安危给刻意忽略了。 而后来郭正域如何报答自己的?在顺天衙门时,府尹要他陷害自己,郭正域拒不承认,反而慷慨陈词,为林延潮申辩,怒斥府尹,结果因此不仅被剥夺功名,还身受重刑。 若不是郭正域这一身铮铮铁骨,怎么会闹出士子们怒砸顺天府衙门之事?此后民间士林的舆论也是一面倒地支持林延潮。 所以林延潮想起郭正域,心底一阵刺痛。 除了郭正域外,还有那些剥夺功名的弟子们。 当初张四维授意林延潮上谏时,以二十张盐引,以及两位老师的仕途酬之,所以这一次就算张四维没有在天子面前力保林延潮。 林延潮也不能怪张四维。 但林延潮对这些弟子们呢? 为天下请命?义之所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自古以来,变革之事,哪里有不流血的,这样的话来安危这些失去功名弟子们,被打断腿几乎没了性命的郭正域吗? 这样的大道理拿来要求自己可以,但不可以拿来要求别人。 唯有金银,功名以酬才行。为什么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因为你要能给得起。 因在病中林延潮想了很多事,当日迷迷糊糊睡至半夜。 林延潮醒来后浑身是汗,两名丫鬟服侍在旁,见林延潮一醒立即道:“夫人,夫人,老爷醒了。” 两名丫鬟见林延潮额上是汗,立即给他用巾帕擦汗,以及倒来热茶给他饮之。 林延潮则是吩咐道:“拿笔墨来。” 两位丫鬟对望一眼,忙道:“老爷,你还是先养好身子才是。” 林浅浅进屋后道:“相公,你这病稍稍出了些汗,怎么就要写字,我不许,你在床上好生躺着。” 林延潮见林浅浅坚决的样子,知她不许就是真不许问道:“望龄,火勃在吗?” 林浅浅道:“望龄,还被羁押在刑部,倒是火勃已是昨日得释。” 听闻陶望龄在刑部天牢,林延潮脸色一黯,然后道:“那就让火勃来。” 林浅浅微微犹豫,还是命人去喊徐火勃,自己则给林延潮搬来靠枕,又吩咐丫鬟热药,厨房开小灶煮点吃食来。 徐火勃进屋后见了林延潮,就跪下哭着道:“老师,望龄还有几十位同窗到现在都还关在大牢之中。” 林延潮心知自己这些学生都不是泛泛之辈,如陶望龄乃出自会稽陶氏,其家族累世高官,其他弟子们家里也并非普通,有十数人都是有举人,监生功名。 此事都过去两个月了,他们怎么可能会被关到现在? 林延潮问道:“我不在这两个月,可有找人替他们奔走?” 徐火勃道:“各种办法都想尽了,周望的弟弟来京,找了各种门路,甚至是都察院的都御史都找了,但谁也不敢为此事出头。” 林延潮皱眉问道:“他们现在关在何处?” “原先有部分关在顺天府衙,现在都关在刑部天牢之中。陆陆续续放了一些,但周望他定的是首谋之罪,难以得释,我们听闻有风声,说要将此办成铁案,以惩他们打砸顺天府衙之罪。” “其余被押之士子中,也有不少人不是老师的门生,他们的家人想尽了各种办法,出面奔走,但都是无能为力。” 林延潮点点头道:“无论是不是我的弟子,既当上了此事,都不能坐视不理。” “既然眼下是刑部主理此案,刑部尚书潘季驯素来公正办事,何况百官叩阙之事已了,那么这些士子,他应该也不再追究才是。敢押着这么多人不放,必是有人向他施压。” 徐火勃吃惊道:“连潘尚书都敢胁迫,那么望龄他们哪里有出狱之希望。” 林延潮还未开口,就在这时,陈济川入内禀告道:“老爷,陶望龄的胞弟陶奭龄拜见。” 林延潮知陶望龄这位弟弟陶奭龄年纪虽不过十四五岁,但却不可小看。他年纪轻轻即是拜在越中大儒周汝登的门下。 周汝登现任工部主事,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当初陶家兄弟二人一并入京。陶望龄拜在林延潮门下,陶奭龄则师从周汝登。 林延潮知陶奭龄历史上成就不小,是浙江王学里能与刘宗周分庭抗争的人物,他又是陶望龄的弟弟,不能不见。 陶奭龄入内后,也不向林延潮行礼,就直挺挺地站在那。 徐火勃见了十分不快,陶奭龄兄长是林延潮弟子,按理说他对林延潮也当行以长辈之礼才是。 但是陶奭龄入内后不但不行礼,还咄咄逼人地道:“林先生的病是好一些了吗?” 林延潮道:“你来是探病,还是为你兄长之事?” 陶奭龄道:“当然是为了兄长,白日闻之林先生回府本就要相见,但得知林先生一回家即是病了。故而不得其门而入,眼下即得相见,想必是痊愈了吧。” 林延潮见陶奭龄话语中带着三分火气,不想与他多说。 徐火勃站出身来道:“公望你这是什么口气?你难道怀疑老师称病不出,是故意不见你吗?” 陶奭龄冷笑道:“不是他不见,而是他不敢见。我兄长因他之事,眼下身陷囹圄,甚至有可能被革除功名,你说他怎么有颜面见我?” 林延潮看了陶奭龄一眼道:“你兄长之事,我自会相救,若是你因此事上门来指责我,那么请了。” 林延潮发话了,徐火勃立即向陶奭龄作了个离开的手势。 陶奭龄却不肯走了,当下进前一步道:“你说帮如何帮?我陶家三代位列七卿,与朝堂上不少大臣是故交,但时至今日也救不出我的兄长来,而林先生你现在已被革职削籍,不过是一介草民,又如何能救我兄长?” 林延潮面色平静如恒道:“你以言语相激的这点手段,就不用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了。救与不救在我之心,非在你之言。” 陶奭龄脸色一白,他上门确实是要言语逼得林延潮出面相救,但他小小年纪,耍这点小心思,在林延潮这等官僚眼底,实是一览无遗。 陶奭龄被看破心思,仍不肯罢休问道:“林先生真能救我兄长吗?” “我说能救得就救得。” 陶奭龄听林延潮的口吻里透着不容质疑的意思,当下一愣。 徐火勃怒道:“我老师正在病中,请公望不要打搅了,若是你兄长救出自会相告,现在请吧!” 听徐火勃这么说,陶奭龄轻哼一声,拂袖离去。 陶奭龄走后,林延潮对徐火勃道:“你也是来恳求我救望龄的吗?” 徐火勃道:“老师,学生什么办法都想尽了,我与众同窗们本等老师出诏狱后再问此事,不料今日老师一回府即是病了,又听说陈管家说,老师已被朝廷削籍了,所以学生不敢说。” 林延潮点点头道:“有何不敢说的,我叫你来就是要救他们。” 徐火勃听了面露坚毅之色道:“老师有什么吩咐,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延潮笑了笑道:“也不要你赴汤蹈火,我现在虽没有官身,但救出望龄他们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徐火勃闻言大喜,但又迟疑道:“可是那么多大臣都不敢救,老师眼下并非官员,如何谋之?” 林延潮道:“你先替我写几封信。” 徐火勃立即找来笔墨,然后道:“老师请吩咐。”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时丫鬟已是端来汤药。林浅浅服侍林延潮喝下后,又端来一碗温热的小米粥。 林延潮端起碗来,吩咐徐火勃先替自己给刑部尚书潘季驯写信。林延潮也知自己现在没有官身,说话的分量不如从前,所以现在写信托人,用的都是以往积累下的人情。 所幸潘季驯当初在黄河治水上,与自己颇有交情,自己的信他必会重视。 林延潮又给申时行写信,申时行以次辅名义,亲自出面是有可能救下这些士子。 但他现在处于嫌疑之地,若是亲自出面,不是坐实了用林延潮策动士子们制造舆论的罪名? 所以申时行是绝不能出面,否则就是帮倒忙,但林延潮知他与潘季驯相善,提笔给他写信,请他出面帮自己向潘季驯求情。 然后林延潮又给朱賡写了封信,让他替自己请托沈一贯出面救人。 要知道因陶望龄拜在林延潮门下之故。陶望龄在浙江很有名声,受他影响,林延潮的门生以浙籍弟子居多。 朱賡虽说眼下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但在朝堂上浙籍官员里,影响力还是不如已抱上申时行大腿的沈一贯。 不过朱賡与陶望龄有姻亲,林延潮请朱賡让沈一贯出面求情。现在沈一贯是日讲官,在天子面前可以说得上话,而且又是浙籍官员领袖,可以让浙籍言官上疏救援。 对于沈一贯而言,这一次若是能救下同乡士子,对他政治声望很有好处。 加上沈一贯与林延潮都是申时行这一系的官员,沈一贯看在这点上,也会卖林延潮几分面子的。 林延潮口授了半个时辰,徐火勃方写完三信。 林延潮道:“明日将信送去就好了。” 徐火勃见林延潮请出次辅,刑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出面相救,知此事很有把握,于是向林延潮拜道:“弟子替周望谢过老师了。” 林延潮道:“你这说什么,周望是我学生,我不救他还有谁能救他。这一次事,为师实是对不起你们,也对不住正域。” 徐火勃道:“老师,这一切都是我们自愿为之。老师当乃今状元,三元及第,尚且不惜此身,我等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我等弟子若不追随老师,就辜负了你平日的教诲。” 林延潮想起郭正域,以及身在牢中的陶望龄,心底不忍:“老师是官员,为民请命是职责所在。你们却还年轻,且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徐火勃道:“学生只记得老师教学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林延潮见徐火勃如此坚决,也不再说什么。 一阵劳心劳力后,林延潮觉得一阵疲乏。 林浅浅见林延潮如此,心疼道:“相公,你气色更差了。” 林延潮笑着抚着林浅浅的手道:“无妨,此事不了,我也无心养病,即已是布置下去,我也可放下心事。” 林浅浅低下头垂泪道:“相公,你病得不轻,我看你不如给申阁老再写封信。就说你现在身在病中,求他向天子上书。请陛下开恩,让你将身子将养好后再回老家。你是陛下的日讲官,念在此旧日君臣之情上,这请托他一定会答允。” 林延潮闻言想了想道:“眼下切不可拿私事,告知陛下。” “延潮!”林浅浅急道。 林延潮正色道:“我有我之考量。” 七百六十九章 同学情谊 顺天府乡试后鹿鸣宴。 气氛热烈。 孙承宗向乡试考官朱赓,以及副主考,房官,提调官等一一敬酒。 朱赓见了孙承宗,赞不绝口地道:“以稚绳之才,名著两榜乃迟早之事。” 朱赓对孙承宗是青眼有加。 下面众考官也是颔首点头,交头接耳间对孙承宗也是不吝夸赞之词。 面对众人之赞誉,孙承宗荣辱不惊道:“恩师谬赞了。” 朱赓笑着继续道:“你时文里从朱子‘仁者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发,盖其德之一端也’引出之阐述,实是大妙,以你之才,将来芥拾青紫,今年春闱必能连登黄甲。” 孙承宗躬身再行一礼道:“学生谢恩师夸奖,必竭尽全力,不辜负老师期许。” 与宴的众同年都是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看着孙承宗。 朱赓除日讲官后,现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不说现在的地位,就是将来也是入阁大热人选。 朱赓对门生孙承宗竟如此赏识。 朱赓点了点头,继续道:“如此今年春闱,老夫就等你大魁的好消息。” 孙承宗向朱赓一拜,然后来至宴席之中。 众同年们自是向孙承宗敬酒,期间也有人道:“听闻这孙稚绳,不是昔日左中允之幕客吗?” “听闻不是幕客,而是教书先生。” “林中允削籍罢官,听闻他的门生,不少都被革去功名,孙稚绳竟没有当干系。” “是啊,算他走运,改换门庭,来年春闱看来有望。” 众人看去,但见孙承宗走动间来往应答,进退有距,皆觉其前途不可限量。 此刻,京师通州码头,码头上车水马龙。 叶向高,翁正春,林材,陈应龙,龚子楠五名福建举子,正是一脸风尘仆仆之色。 他们本是搭漕船北上,但因黄河决口,大水冲断漕运。故而他们不得不舍舟换车,北上来京,一路上遇了不少艰难,所幸没有耽搁太久。 到了通州地界,龚子楠,林材先跳下挂着‘孝廉’二字的马车。 要知从南至北,路上并不太平。读书人常在车上挂出‘孝廉’二字,告诉路上剪径强人,他们是入京赶考的举子而已。如此一般路上的强人见了,都不会与他们为难。 林材手抚车辕道:“又到了通州,三年前咱们仓皇由此离京,三年后复来。” 林材言语间流露出不胜感慨之意。 叶向高,翁正春,林材都是第二度来京赴考。 至于龚子楠,陈应龙则是第一度来京,没有叶,翁他们‘重考生’的心境,反而透着一股兴奋。 他们五人都是文林社社员,故而结伴同行来京赶考。 龚子楠对叶,翁三人笑着道:“你们还是别感慨了,既是下京就要寻个下榻的地方,你们说住哪里?” 翁正春笑着道:“住哪里其实都一样。” 龚子楠笑着道:“依我看,大家就一并住宗海家里好了。” 叶向高,翁正春都笑着摇了摇头。 龚子楠问道:“为何你们如此客气?宗海眼下虽是朝廷要员,天子近臣,但他终是我们同窗,同年。宗海此人最念旧情了,必是盛情相待。再说在他家下榻,还能请益学问有何不好。” 叶向高道:“正因宗海眼下是朝廷要员,我们才不便相见。” 龚子楠疑道:“这是什么道理?” 翁正春解释道:“宗海身居要津,又是翰林,这一次南宫试,很可能蒙天子钦点为房官。若是我们一进京就住在他的府上,恐怕惹人非议。” 龚子楠笑着道:“我还以为什么呢,我们本经都不是书经,宗海怎会担任我们房官呢?你们多虑了。” 林材笑着道:“话是这么说,我们与宗海虽问心无愧,但瓜田李下总是道不清的,即便我们不在乎,也不可给宗海找麻烦才是。” 陈应龙在旁点头道:“正是如此。” 几位好友与林延潮都是少年读书时相识,那时大家都是一文不名,故而大家既是同窗,又是贫贱之交。 数人这一次来京,想的不是如何借重林延潮今时今日之地位,而是念着不给林延潮添麻烦,可见数人间同窗之情的珍贵。 龚子楠不通事务,听林材他们解释后才明白,然后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去会馆下榻吧,震之,你的气色,怎么这么不好,不会是怯场之症又发了吧!” 一旁陈应龙闻言,有些尴尬道:“这早好了,自数年前院试,宗海一语点醒了我后,我就再也没有犯怯场之症了。” 龚子楠笑着道:“是啊,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你正是那一次院试得中,方才进学。我还记得当年你我,还有宗海,进卿四人,院试及第后,于船上返回书院见山长,当时宗海对着滔滔闽水,对我们说,要效仿刘琨,祖逖,看谁能在会试中先着一鞭。” 叶向高道:“是五人,当时还有周平治。” 龚子楠笑着道:“是了,周兄似早早泯然于众,最后来至京师唯有我们几人了。” 林材笑着道:“你们还有这等之事,不过那又如何,你们最后还不是让宗海先着一鞭了。” 五人闻言都是大笑。 龚子楠叹道:“宗海,乃真文魁,我是不如。我们几人之中,当年唯有进卿能在书院时与宗海一争长短。” 众人闻言都看向叶向高,叶向高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这一次来京参加会试,对于金榜提名而言,他是志在必得。 龚子楠又道:“当然还有克生兄,谨任兄也是大才,不过你当时并非在船上。” 翁正春,林材都是一笑。翁正春摆了摆手道:“别抬举我了,当年乡试时名列孙山,已是侥幸,这一科春闱若是不中,我就去吏部侯缺。” 林材则是对龚子楠,陈应龙道:“我们三人再如何,都已是落榜过了,但你们却是第一次来赴考,锐气正盛,倒是能一朝惊人。” 数人说说聊聊都是马上的会试之事。 这时数名读书人从他们身旁经过。 “听闻林三元这一次出了诏狱后,要被天子削籍革职。” “是啊,我也是才听说,这其中何其不公,不说林三元乃当今文宗,朝之重臣,朝廷也没有如此待谏臣的道理。” 数人在一旁听闻林延潮罢官的消息后,都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七百七十章 念起好来 这一日京城突降大雪。 大雪一落,天寒地冻,而宫女太监们反而都是搓着手,笑着看着这场新雪。 文华殿暖阁外,雪落无声。 暖阁里因通了地龙,却是温暖如春。 天子只是穿了件单裳,于暖阁里踱步,而一旁侍奉太监高淮则是给天子念着文书房呈上的奏章。 现在高淮念的是武清侯李伟,上疏请辞侯爵之位的奏章。 那日百官叩阙之事后,李太后的名望已是跌至谷底。 大臣们已没有多少将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慈圣太后放在眼底,眼下正忙着落井下石。 李太后毕竟是天子生母,言官们多少还留些颜面,但对于武清侯李伟言官们就没多少客气了。 终明一朝,官员们对外戚从来都是能动手殴之,就绝不在旁bb。 百官叩阙之事后的第二日,御史台弹劾武清侯的奏章,就如雪片般纷纷而至。 要说武清侯的把柄,那简直遍地皆是。 万历五年时武清侯李伟,还只是武清伯。当时他就敢干没,京营军士过冬棉衣,结果造成士兵数十人冻死,京营军中哗变。兵变事情一起,天下侧目,武清伯李伟顿遭官员弹劾。 但是事情闹得这么大,引起了兵变,太后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派中使斥责了李伟几句,其余什么具体处罚也没有。反而因此张居正以下的百官都赞李太后,不包庇家人,还得到了贤明之名。 但这一次不同,张居正已是不在,太后在朝堂上没有依持。 这一次言官直言武清侯李伟,以及其二子糜烂,其居宅‘李园’规模之广大,简直奢侈无度。 奏章里写至,李园从产石名地灵璧、太湖、锦川运来的各种怪石以外,另修柳堤二十里,名花千万种,牡丹以千计,芍药以万计,有柳堤花海之誉。 武清侯之李园,前后重湖,一望漾渺,在都下为名园第一……若以水论,江淮以北,亦当第一也。 笔者按,李伟所修李园的原址就是后来的清华园。 天子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就在这天子脚下,天子的眼皮底下,武清侯李伟修建的这个李园,不仅是京师第一,而且还是江北第一,连皇宫的御花园也被比下了。 这十年来李伟父子究竟贪婪到什么程度?贪墨了多少钱?这才修成了这么奢华无比的园子。 这一次要不是言官将此事捅出来,天子恐怕是一辈子被蒙在鼓里了。 潞王大婚用去六百万,而外祖父李伟明目张胆地,在天子脚下修了个如此奢侈的园子。 而这一切都是谁纵容的? “朕恨不得现在就命锦衣卫去抄了他家,看看武清侯这几年到底贪墨了多少银子。” 天子几乎是咬着牙齿言道。 高淮急忙劝道:“武清侯毕竟是陛下的亲人,若要抄家还请三思啊。” 天子冷笑道:“若不是武清侯李伟是朕的外公,你还以为朕会放过他。可眼下还能怎么办?潞王刚拿出四百万两,朕又要抄了武清侯的家?朕实不能再伤了太后的心了,所以只好罢了。” 高淮劝道:“是啊陛下,太后已是决意荣养了,眼下武清侯必不敢再犯此事,只是武清侯请辞侯爵,陛下如何处置?” 天子道:“内阁如何票拟?” 高淮道:“内阁言此乃陛下家事,不敢票拟。” 天子与张四维他们打交道这么久了,内阁懂得揣摩他的意思,天子也知道阁臣们心底是什么打算。 以往也不是没有言官弹劾过武清侯,只是这样的奏章,内阁一般都会在票拟上写,此系子虚乌有。 眼下太后被打倒了,内阁态度就暧昧起来了,与其说将皮球抛到天子,倒不如说张四维的意思是,以往对武清侯宽容不计的那一套,现在不能再用了。天变了,眼下规矩要重新定。 天子左右权衡了一番,犹豫地道:“武清侯爵位不变,给予夺俸一年告诫。” 话刚说完,天子就后悔了,这实在不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武清侯营建如此规模的宅园,那么仅给与夺俸一年的处罚,那等于这边既承认武清侯的过失,那边却又处罚得太轻,百官必会不平,继续上谏。 但如果加重处罚,那么天子也过意不去,必然会再伤了太后的心。 而完全不处罚,也不足以告诫武清侯,对上谏官员也不是一个交待。 这就是左右为难,怎么都不是一个办法,天子不由气闷。 天子看向高淮,高淮就算有主意,也不敢说,只能跪下叩头道:“陛下你知奴才最是糊涂了,不敢多嘴。” 天子气道:“真没用?殿外轮值的讲官是何人?” 高淮道:“回禀陛下,是于慎行与黄凤翔。陛下是否宣他们进来?” 天子一听即是皱眉道:“于慎行乃耿直君子,听闻此事后,必然谏朕将武清侯夺爵,从重处置,不行,不行。” “至于黄凤翔,此人百无一谋,也不得其用,二人都不必宣了。” 高淮只能称是。 没人给自己出谋划策,天子只能叹道:“真是没有一人可以为朕解忧,你叫朕如何是好?若是朱赓,林延潮还在就好了。朱赓谋事周全,遇事可列详谋,一一给朕参详,而林延潮能有奇谋,而且每次进言都能切合朕的心意。可惜他们眼下都不在朕的身边,林延潮更是被朕给革职削籍,赶回老家去了。” 天子感叹了一阵,竟是念起林延潮的好来。 一旁高淮听在耳里,却不敢说话。 “此事暂且搁下,再给朕念几封奏章来。”天子吩咐道。 高淮称是一声,然后又取一奏章念起,这封奏章是御史台弹劾武清侯李伟之子李高及仆,在御街上纵马,撞死路人三名之事。 “岂有此理,”天子怒而推桌骂道,“这几年武清侯背着朕干了多少坏事。” “宣张诚!”天子气极后,忽对高淮吩咐道。 高淮一愕,当下命人去将张诚找来。 不久张诚入内拜见道:“臣张诚叩见陛下。” 天子道:“先起身说话。” 张诚谢恩后,躬身站在一边。 “那日你去诏狱给林延潮宣旨,他是如何说得,你给朕说明白了,不可少了一字?”8) 七百七十一章 此林延潮之功(二合一) 风雪下得渐渐大了。 文华殿殿顶的琉璃瓦上已是覆了一层雪。 暖阁之中。 天子解开单裳的衣扣,额上已有了几分汗。 听了张诚说完后,天子气道:“荣华富贵天不由我,匹夫之志我不由天。林延潮是告诉朕,荣华富贵,朕可以不给他,但他这志气也不可为朕所夺。” “林延潮真当咱大明的官,就这么缺人了吗?大明两万多官员,少了你一个,就没人给朕干事了吗?大明江山就垮了?告诉林延潮少他一个不少,多他一个不多。” 天子一拂袖。 张诚道:“陛下,这些文官就是如此,就是假清高,好矫情,就是沽名卖直,陛下实不必动气了。” 天子道:“朕还要你说,朕看不明白吗?这林三元就抛下这两句话走了,没有再说其他的话了?” 张诚道:“确没有什么话了。” 天子皱眉道:“什么?朕就不信他没有一点后悔之意?他林延潮十几年寒窗,大魁天下,虽不说是白了少年头,但三元及第国朝百年来才有一出。” “如此千辛万苦考来的功名,他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们给朕说说,他只是作作样子?还是真的要走呢?” 张诚与高淮对视一眼。 张诚道:“内臣听说,林中允出了诏狱后,即去了张居正府上。” 说完张诚递了一条子道:“陛下,这都是东厂番子从张家奴仆中暗中打探,林延潮与张家兄弟二人对话一字不漏,都在其中。” 天子对张诚赞许地道:“还是你心思细密。” 天子将张诚字条看后不由动容。 “国之积弊在宗室,在吏治,在兵备,在国用……” “幸天子天授智勇,仁智通明之德……” 天子边看边对张诚,高淮道:“太岳先生,竟赞过林延潮为王佐之才,为诸翰之首,这份期许真是不同。” 天子一目十行,张嗣修为林延潮罢官不平,说林延潮与张居正相交甚平平,这一次冒死上谏,却落个革职削籍的下场。 林延潮却道回乡著书讲学,未必也不是报效天子,兴盛一方文教,还说自己终生不出闽一步。 天子看完后心想,这林延潮被革职削籍,不仅没有一句怨怼之词,反而在外人面前维护天子的尊严,说自己的好话。此不像有的大臣得天子信任器重时,满口歌功颂德,大唱赞歌。 到了贬官或革职,怨天尤人,满肚子骚气,朝别人大吐苦水,往日君恩都不知丢哪里去了。 自古以来,上者用人,都是要观其进退的。如何察看?达观其志,穷视其退。 一旦显达,就是骄横的,是为器小。 一旦穷困,就怨天尤人,这却是人之常情。 孔子都说了,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孔子说的虽是穷富,但放在进退来讲,道理也是一样的。 所以林延潮被革职削籍后如此表现,实是难能可贵,也不辜负天子当初对林延潮的信任与器重。 林延潮如此,令天子觉得十分受用。 天子面上仍是作出生气状道:“林延潮是真打算撂挑子不干了?” 张诚巧妙地道:“雷霆雨露皆君恩,陛下严惩林三元,对他未必不是维护之意啊。” 天子赞道:“还是张诚你深悉朕心,朕不过给与告诫,若大臣们人人轻率渎奏,那么天家威严何在?太后那边朕也没办法交代啊。” 这时候外头太监道:“陛下慈宁宫的高公公来了。” 天子目光一冷道:“必是有人给慈宁宫通风报信,故而高公公来给武清侯求情了。” 高淮,张诚皆是吓道:“臣不敢。” 天子摆了摆手道:“这几十名言官弹劾武清侯,满朝皆知,也不一定是你们从这泄露出去的,宣!” 片刻后高公公入殿,向天子行礼道:“奴才参见陛下。” 天子向高公公道:“听闻母后凤体有恙,高公公刚从慈宁宫来,可知母后好一些了吗?” 高公公道:“劳陛下挂念,太后凤体有恙,乃积忧所至,今日又听闻武清侯被大臣弹劾,更是忧思不解。” 天子佯怒道:“你们怎么回事,明知太后这几日一直凤体欠安。太医叮嘱要母后好生静养,而你们这些饶舌之人,竟整日拿这等事惊动她老人家。若是母后身子不豫,朕必拿你们这些身边之人重责。” 高公公本是代太后来质问天子的,但被天子这么一喝吓得跪下道:“陛下,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惊动太后,是今早侯爷亲自入宫向太后鸣冤啊!太后念在父女之情,这才记挂。” 天子冷笑道:“才想的,原来是武清侯入宫。” 高公公缓了缓,就在十几日前,天子对太后还是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待自己这位跟随太后几十年的老人,也是十分恭敬客气。 但百官叩阙之后,天子竟不将自己放在眼底了。 高公公斟酌着语气道:“言官奏事,向来皆捕风捉影,多系子虚乌有,言辞间夸大其词,好惹人注目。陛下不可轻信这些大臣们的话啊。” 高公公说还未说完,就见天子将案头这一堆奏章捧起,然后摔在高公公的身下撒得满地都是。天子怒道:“这是科道言官们弹劾武清侯的奏章,他们都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吗?” 天子走至高公公面前随意拿起一封奏章,对着高公公念至:“你既不信,朕就随意挑几条来给你说,你给朕听好了转禀太后。万历五年武清侯私吞军用,以至兵卒冻死数十人,引京中军士哗变。” “武清侯私下结交大臣权宦,如前吏部尚书王国光,以及冯保之流,并收受大臣贿赂,为其奔走,卖官鬻爵。” “武清侯府邸李园之奢侈,乃无数民脂民膏所砌。李园中之所藏。百姓们称,但凡宫里所有的,李园必有,宫里没有的,李园未必没有。” “武清侯晋爵后,为了扩建李园强圈民田,强拆民屋,百姓反抗,武清侯竟让家丁,京营军丁冒充市井流氓殴打,打死五人,打伤几十人。” “百姓家宅被拆,流离失所。民间控武清侯之讼状于顺天府堆积如山。顺天府府尹徐敏行,明知武清侯枉法,却不为民主持公道,反而包庇其事,言百姓欺蔑吓诈皇戚,竟着处以大刑,并以大枷枷示为首者十余人一个月。” “还有其他大罪小罪十余条不说,一条条都是骇人听闻。武清侯父子,乃是朕之家人,眼下朕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约束,又如何治理天下?高公公你替母后教教朕?” 眼见天子震怒,下方张诚,高淮都是垂首。 高公公听了,抬起头强硬地道:“奴才如何敢教陛下,只是陛下,太后因潞王之事不仅作了让步,眼下还已是病倒了。陛下虽为天下之主,但也是人子,自古以来圣朝圣君皆以孝治天下。” “武清侯纵是有错,但陛下应以家法惩之,岂有让外人言事,若是放任言官们抨击,如此朝廷颜面何在?” 天子竟被高公公这几句堵了回去。 天子本以为可以压下高公公,却不想自己在太后面前,以往都只是俯首听命的份。一个月前,天子就算明知武清侯贪赃枉法,但在太后面前也是半个字都不敢提。眼下刚扭过大势,但乍然下想要完全强压高公公这些宫里老人,却是办不到。 高公公又叩头道:“奴才言尽于此,请陛下明鉴,奴才还要回宫服侍太后。” 说完高公公起身走了。 高公公离去,天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高淮,张诚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才是。” 天子向高淮,张诚道:“朕这皇帝竟当真是窝囊。” 张诚与张鲸都是眼下司礼监太监张宏的干儿子。 张鲸聪明干练,但性贪婪。 张诚则不同,在司礼监时,张宏曾与他说了五代时优伶敬新磨之事。 当时唐庄宗于中牟田猎,纵马践踏百姓的禾稼。中牟县令于唐庄宗马前力谏,唐庄宗叱去,要杀这官员。时敬新磨追禽至马前,为皇帝骂之道:汝为县令,却不知吾天子好猎,怎么放纵老百姓开耕种稼,以妨天子驰骋?汝罪当死,请行刑。 唐庄宗听了笑而释之。 张宏与他说,我等太监,实与优伶一般粗鄙,被人看不起,但也是与百官一般侍奉君王,若是不滥权,不扰官,不害民,也算是为天下老百姓做好事了。 张诚道:“陛下,内臣也以为如高公公所言,不可令武清侯难堪,否则就是伤了太后与陛下的母子之情。” “但下面众议如沸,武清侯与其子犯了这么大过错,就算抄家充军都是轻饶的。眼下若连夺爵都不办,天下臣民会以为朕不公,朕如何向天下交代?”天子气道。 张诚道:“陛下,武清侯父子之骄纵不是一日两日,但内臣以为陛下还是应以太后为念。若是太后因潞王之事已是闷闷不乐,再闻武清侯被夺爵,那是何等伤心。除非陛下决定与太后,从此母子不相认,否则夺爵之事切不可为。” 天子心想,武清侯父子犯了这么大错事,放在官员身上,哪怕你是官居一品都要被抄家夺职。但天子连将武清侯夺爵也办不到。但张诚说得对,潞王大婚削去三百九十万两已是令太后伤心,再将武清侯夺爵,以后母子二人就形同陌路了。 天子向张诚道:“因潞王大婚之用被削三百九十万两,太后已是气得病了。若再听闻武清侯被多爵之事,而有损圣体,那么朕也是实在太不孝了。那你说若无夺爵,有何办法替朕平息,天下臣民之议论怒呢?” 高淮闻言也心想,潞王大婚虽被削了三百九十万两,但仍用去国家两百万两银子。 这两百万两,放在明朝历代藩王中,也算是前无古人的。但就是这样,仍是把太后给气得病倒了。 天子对太后也实在是太宽容忍让了。 张诚却道:“臣以为当释之以宽,怀之以柔,如此天下百姓自会对陛下感恩戴德。” “怎么说?”天子问道。 张诚道:“应先予武清侯惩戒,命他以钱补偿这一次扩建李园,而侵占百姓之田土,若有将百姓打死的,双倍偿之。然后追究顺天府府尹徐敏行之罪责,勒令徐敏行罢免致仕,先平息民怨。” 徐敏行,堂堂三品顺天府尹,就如此成了武清侯的替罪羊。 天子点点头,但又道:“但如此不足以给百官士子以交待。” 张诚道:“士子好办,上一次不少士子因砸了顺天府衙,现在还被囚在刑部天牢,将来轻则革除功名,重则充军。若是陛下能一并宽宥,那么足以令天下的读书人都感念皇恩之浩荡。” 天子称许道:“这几日刑部尚书潘季驯,讲官沈一贯皆有向朕,替这些士子求情。朕虽有意卖个人情给他们,但却担心无法向太后交代。既朕免了武清侯的罪责,那么太后也不会就此说什么。” 张诚道:“另外若陛下能将林延潮免于夺职削籍,而予以贬官外调,那么与百官也是有了交代。当然若不赦免林延潮,也是无折于日月之光。” 天子闻言却是踌躇:“朕怎么不愿赦林延潮。但林延潮这等强项,既不愿认错,太后那边朕没办法交代。” 张诚道:“那无妨,陛下若仍器重林延潮,过个几年,再复官就好。” 天子道:“朕本也是这么想,但林延潮说此生不出闽一步,朕担心……” 正待说话间,一名太监入内禀告道:“陛下,河南巡抚杨一魁求见。” “不见!” 这太监闻言犹豫,张诚问道:“河南巡抚来作什么?” 太监道:“河南巡抚是来上呈万民书。” “什么万民书?河南又有何冤情吗?宣他进来?”天子不由皱眉问道。 不久河南巡抚杨一魁入内向天子叩拜。 天子问道:“汝身为河南巡抚不坐镇河南,来京作什么?” 杨一魁道:“回禀陛下,臣此次来京,是代河南布政司官员,士绅,及五百二十万老百姓,叩谢皇恩。” “这?”天子一愣。 杨一魁道:“我河南二个月前即遭大水,百万百姓衣食无着,流离失所,是陛下,恩准拨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用以赈济灾民,活我百万百姓。我河南省黄河两岸之百姓闻讯,无不焚香叩拜,感激皇上之圣德啊。” “故而臣受我河南五百二十万官员百姓所托,入京呈万民书,面谢皇恩。” 杨一魁呈表。 天子读毕,不由哽咽地道:“朕今日方知,为何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都是林延潮之功。” 七百七十二章 转机 天子看着案头万民书,那是河南一省官员百姓对他感激。 大臣们整日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第一次在年轻的天子心中有了形状及意义。 “我圣朝之所以称之为大明,并非万里疆土,两百年之基业,而是因奉正朔,继正统,民心所向。每一个百姓虽渺小如沧海一粟,但合起来才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陛下胸怀四海,以天下苍生为念,真旷古之明君。”杨一魁大声道。 天子站起身对河南巡抚杨一魁道:“你的奉承话,朕不听,朕只听百姓们所言,太祖有言,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你身为一省之长,就是这河南一省五百二十万百姓之父母,你务必要太祖的这句话放在心底。这一百二十万两银子,朕要你实心用事,将每一文每一两都用在老百姓的身上,如此方不辜负了老百姓之期望,以及他们给朕所呈的万民书。” 杨一魁垂泪道:“陛下放心,臣若是敢贪墨一文钱,请陛下重责。” 杨一魁退下后,天子又将案头上沉甸甸的万民表又看了一边,然后道:“朕要作尧舜,并非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既执掌这天下,当化家为国,视家人如国人,视天下苍生如家人,天下家国具为一体。” 高淮,张诚闻言皆感动泪下。 天子道:“林延潮犯颜直谏是为过,但对社稷,却是有功。有过就要罚,有功就要赏,张诚立即替朕拟旨。” 高淮,张诚闻言都是喜出望外。 高淮含泪道:“陛下,臣这就去拟旨。” 而在官员士子中。 得知林延潮从诏狱中回府,被革职削籍,并勒令三日内离京之事后。 消息传出,众读书人都是为林延潮不平。 士民心底都有一杆秤。 逼潞王削大婚之费,以赈济黄河百万百姓,又洗刷了张居正的冤屈,平反了他的冤案。 这样的大功劳,加官晋爵是丝毫也不为过,但林延潮却落了个革职削籍,勒令回乡的下场,甚至连自己的学生都被关进刑部天牢之中。 这就是朝廷报答忠臣的方式吗? 不少读书人们闻讯后都一窝蜂去国子监边林延潮的原居所那,要为林延潮鸣不平。 待上门时,却被告知林延潮已不住在这里了。 众人本要探视,却无处发泄,当下心底更是不平,为林延潮叫起屈来。即便明知林延潮不住在这里,士子们仍是堵在了门前高声议论,抨谈时政。 这就是叶向高,龚子楠他们来到国子监林府时所见的一幕。 他们在聚集了数百名士子里听了几耳朵话,虽没有打听到林延潮现身在何处,但是可知士子们对林延潮被罢免的怨怼。 五人重新碰头,各抒己见。 龚子楠愤愤不平道:“士子们都说朝廷用人如夜壶,用时捧在手里,不用塞在床下。天子用时,让宗海上疏打倒了太后,武清侯,眼下不用了,就将他革职还乡。” 林材道:“虽说宗海被革职削籍,但时议都站在他的一边,也算是天日昭昭,不忍宗海见屈。” 叶向高则是道:“都是无权无势读书人的牢骚罢了,他们虽有愤慨之意,但无凝聚之势,说破嘴巴又能如何?眼下我们要先找到宗海,听听他如何说才是。” 翁正春,陈应龙此刻都没什么主见,见叶向高这么说,顿有了主心骨纷纷道:“依进卿之言,下面当如何?” 叶向高道:“宗海虽从这里搬走,但必有人知其居所,我们大可去找卢诚之问一问,他多半能知道。” 于是众人去福州会馆打听了卢义诚居所。 卢义诚原来是行人司行人,位不过正八品。但因与林延潮乃同年加同乡,林延潮对他一直有提携,加上这一次叩阙他坚决地站在林延潮一边。 眼下三年考满,被推举升为正七品大理寺评事。 不仅是卢义诚,还有顾宪成,赵南星,他们二人由户部主事皆改任吏部主事。 任吏部主事的好处,对于顾赵二人而言,堪比连升三级。 但众人都升官了,独林延潮却落个革职削籍。 叶向高找到卢义诚时。卢义诚已远非当初中了进士,就高兴得昏厥不醒人世的不名举人。 林延潮不在京城,加上原刑部尚书陈瑞因张居正之党被贬斥,导致京城里福州籍京官所剩无几。 现在的卢义诚已经隐隐有几分福州籍京官翘楚之势。 五人入座之后,卢义诚穿着七品官服大摇大摆地来见客,见五人都身穿布衣,故作惊讶地道:“失礼,失礼。” 昔日同考士子,一人已是科举及第入朝为官,其余人落榜后还要继续考进士。 那么卢义诚穿着官服来见旧友,无疑就十分失礼了。 五人忍住气,翁正春道:“卢大人,我们这一次来府上是问宗海现居何处,请卢大人不吝赐教。” 卢义诚道:“原来如此,宗海现暂住在东直门,你们也听说宗海罢官之事了,也好,一会你们在此用过午膳后,我就命下人驾车送你们过去。” 陈材听了起身道:“我们担心宗海,心急如焚,就不叨唠了。” 卢义诚笑着道:“那也不急于一时,午宴的厨子是从老家过来的,烧得一手地道的家乡菜。你们今日就住在我家,赶明儿还有一场文会,有几位翰林参加,都有可能任这一次会试考官,我与你们介绍相识。” 听说卢义诚要介绍他们翰林认识,叶向高笑了笑直接拒绝道:“多谢卢大人了,我们还是见过宗海再说吧。” 说完叶向高领着众人离去。 离了卢义诚府上,众人都是憋了一肚子气。 林材忍不住道:“卢义诚若非仗了宗海之势,否则焉有今日,你看看他那趾高气扬的样子。” 叶向高道:“卢义诚也没有辜负宗海,再说进士可是他自己考上的,谨任兄,这背后说人可是不太好啊。” 林材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进卿以你之才,远胜于卢义诚十倍,这一科出人头地来,替我们争口气。” 闻言叶向高徐徐点头。 不久数人来至林延潮家宅。 现在东直门林府门前,却是门庭冷落。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 七百七十三章 亲民官(第二更) 林府中。 林延潮半卧在榻上,一旁丫鬟取下他额上的湿巾,给他拧了一条,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申九坐在林延潮卧榻前的锦杌上,看着林延潮如此,不由叹道:“宗海,看来你实病得不轻。” 林延潮强笑道:“劳申兄担心,不妨事的,只是我明日就出京了,以后见不到申兄,以及恩师,心底实在是挂念。” 申九听林延潮的话,连忙呸呸地吐了一地唾沫道:“什么叫以后见不到,这晦气话可不能乱讲。” ,林延潮笑着道:“那好,愚弟作八十寿时,还请申兄一定赏光,这行了吧。” 申九闻言哈哈大笑。 林延潮则是咳了几声。 申九见林延潮如此,不由肃然道:“阁老这一次遣我来看望宗海,宗海离京前有什么话要和阁老说的,有什么事要交代阁老帮你办,我来给你转达。” 林延潮‘感动地’道:“恩师,不念弟子愚钝,再三照顾,此恩此情不知要怎么报答才是。” 申九道:“这见外的话,你不要多说了,阁老让我转告你,当年徐华亭为翰林编修时曾顶撞过首辅张永嘉,被贬为延平府推官;张江陵为翰林时,也曾宦途失意,告病归家三年,潜龙也有在渊之时,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听了申九这话,林延潮很受用。 申时行是拿自己比徐阶,张居正,用二人失意之事来激励自己。 徐阶有被贬为延平府推官的时候,张居正也因对政坛失望,称病跑回江陵老家宅了三年。 林延潮正色道:“恩师的话,学生谨记。” 申九又道:“阁老还叮嘱你,眼下太后与陛下正在气头上,他也不好在这时候替你说话。你先回老家,待过了几年,阁老必保你重回朝堂之上。” 林延潮听申九的话,却叹息了一声。 申九见林延潮如此,却有些失望心道,林延潮怎么如此急功近利,不知阁老好意。 官场上向来是有进有退的,有时退一步是为了进三步。 谢安东山再起的故事,人人都听过。 谢安隐居,朝命屡降而不动,天下称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 大大夫辞官,拿出视官爵,荣华富贵如粪土的态度,用此来养望,也是为时人所推许的。 但见林延潮却道:“申兄,你也知道吾一生之所学,就在事功二字。不为官如何事功?这不是前功尽弃吗?所以还请申兄与阁老说说,就算让我贬官外放,为一任亲民官也是好的。” 听了林延潮话,申九惊诧道:“宗海,你不是说笑吧,你身为翰林这等清流官,竟要外放置身浊流,这不是自污吗?” 申九心底一噔,揣测林延潮不是因这一次之事受了巨大打击,在仕途上灰心丧气,所以破罐子破摔。 什么是亲民官? 就是卑怯事务繁剧,抚民、催科、听讼、劝农等等之事,事无巨细,均在亲民。 基层亲民官还要迎来送往,事各路长官赔着笑脸,逢迎如娼妓。 所以在明朝官场上,皆捧清流官,贬浊流官。 何为清流? 一翰林,二科道,三部曹。 这都是最令官员们羡慕的清流官,虽钱少但事也少啊,关键是近慕天颜,六部九卿都要卖你几分面子。 一般清流官员自请‘下流’,去担任浊流官,那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名声我不要了,以后专心‘捞钱’。 申九不由心想,好你个林三元,别看你一脸正气,说什么为民请命,到头来竟打着去地方捞钱的如意算盘。 申九看着林延潮,没好气地道:“宗海最近很缺钱花吗?” 林延潮一听即会意,笑着道:“申兄,你想到哪里去了?” 申九道:“是了,以宗海之处境,就算再不济,也可以求阁老,让你调至南京翰林院,或者是在地方任一学官,那名声也比亲民官好多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南京翰林院那真的是养老圣地,若是去那,林延潮就要整日与林世璧一起去秦淮河畔风花雪月了。 而任学官,不是说让你当一省督学,那就不是贬官而是升官了。申九指的是去县学府学里任教谕,这也是学官,现在县学府学荒废成什么样子,这也是冷板凳坐穿的闲职。 林延潮道:“喝茶养老,看管学校,此都非吾所愿。吾志在事功,只要能为亲民官,就算是九品也好啊!” 听完林延潮这话,申九都要遮脸了,这话说得实在太不要脸了。 林延潮为了捞钱,竟自甘堕落到这个份上,饥渴到连九品官都不放过。 申九气道:“九品没有,不入流的河泊所大使,你要不要干啊?” 林延潮为难地道:“我祖父就任过河泊所大使,这重操旧业不太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申九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当下道:“宗海,你可是堂堂正六品京官,就算赋闲在家,都要强过为一任七品县令十倍,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听我一句劝,先回侯官老家,三年后再出山,继续当你的清翰林。” 申九这一番话可谓是掏心掏肺,而林延潮则是沉吟半响道:“要不然这河泊所大使,小弟也去试一试?” 申九掩面败退,竟有人汲汲于富贵到这个地步。 见申九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林延潮咳了几声道:“申兄,小弟说笑的,此事还请申兄务必帮忙。” 申九替林延潮拍背道:“宗海,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是好好养病才是。” 林延潮笑道:“小弟并非是自污,而是久在宫阙,虽近天颜,却不知民间疾苦,故而想去地方历练,为一任亲民官,真真正正为老百姓作一点实事。” 申九听林延潮这番话却不由动容,他这一番不是作伪之词。 申九心想林延潮还真的如此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申九犹豫了一番,看向林延潮问道:“宗海,你真如此打算?” 林延潮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此乃吾肺腑之言。” 申九也干脆道:“那也好,既宗海这么说,愚兄就转告阁老。” 七百七十四章 情谊 申九现在很为难。因为林延潮现在被削籍,削籍就是没有官身。不说是有品秩的亲民官,就是不入流的杂职官,都没办法。 而且林延潮如此汲汲于仕途,也是令申九不解。 堂堂的翰林,居然去当亲民官,自甘下途。身为浊流,除了一心一意捞钱,还有什么追求? 但申九听林延潮说要事功,为老百姓做一番事后,却是有了改观。尽管他认为居于庙堂之上,林延潮更能安天下苍生,任一方亲民官格局似小了点。 但申九还是为林延潮言辞所动,决定替他在申时行面前说一番。 说完话,一旁下人禀告说叶向高,翁正春他们求见。 林延潮忽然想起叶向高,翁正春都是青史留名的人物,至于陈应龙,林材也非池中之辈,不是那等来考场三日游的。 若他们金榜题名,庶吉士馆选,分配何处任官,或者落榜后想要留京读书,入太学,吏部侯缺都要有人帮忙。 若林延潮在京时,自不在话下,只是明日他就要离京了。 卢义诚虽升作大理寺评事,但他与叶向高他们不过泛泛之交,不会热心帮忙的。 所以林延潮想来想去唯有拜托申九了。 而且据林延潮所知申九能帮的忙,不止这么点。 林延潮对申九道:“申兄,我离京后,若有人说是我家乡同窗上门找恩师帮忙,还请申兄也替我照拂一二。” 照拂二字林延潮微微加重了语气,申九知林延潮言下之意,他的同乡赴京赶考,自也有拜托他通关节的意思。 申九肃然道:“会试乃国家论才大典,其他的你与阁老都好说,但这个忙却不能帮。” 林延潮笑道:“申兄据我所知首辅的二公子,恩师的大公子,还有朱国祚,这一次都是应试举子……我也知恩师公正严明,副主考人选申兄总可相告吧。” 林延潮这话言下之意,会试之绝对公正,不通私情也只是说说而已。 笔者按,历史上万历十一年会试,申时行的长子申用懋,张四维的次子张甲征都不会在这一科金榜题名,朱国祚甚至中了状元(朱国祚从小养在申时行家里,与他几个儿子结伴读书)。 有时通关节,不是让自己挤下别人上榜,而是避免考中后,被别人踩下榜。万历八年时要不是申时行强行搜落卷,林延潮早名落孙山了。 会试主考官,一般是内阁里,是没有任过主考官的人轮选。 现在三辅臣中,张四维是万历五年的主考官,申时行是万历八年的主考官,那么这万历十一年的主考官,无疑只能是余有丁了。 余有丁清正廉洁(怕当干系),这关节不好通,所以林延潮就想到了副主考。 申九知林延潮的意思,低声道:“副考官听说乃吏部左侍郎许国。” 会试副主考也是入阁的大热人选,许国眼下的资历,完全可能替补张四维入阁,成为三辅。 再往内阁里说,张四维背后站着是晋商。那么许国的背后,站着可是徽商。 许国对林延潮而言自是相熟,可修书一封托他关照。 不久申九即是起身告辞了。 告辞前,申九取出一张票对林延潮道:“这是两千两白银汇票,京城大多晋商钱庄,宗海都可持此票汇成白银。” 林延潮见这银票吃了一惊。申九则塞至林延潮手中道:“这是阁老心意,谋官起复的事,将来总有万一,此去闽地路远,宗海揣在身边也是个方便,万万不要推辞。” 林延潮持票愣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申时行虽说帮自己谋起复,但若皇帝真不肯,申时行也没办法。如历史上顾宪成得罪了皇帝下野后,吏部数次向天子推荐官员,都将顾宪成名字列在第一个,但皇帝就不用,这也没有办法。 那么申时行拿出这笔钱来,意思就是起复的事,我这边替你留意着,若不成,这笔钱就当还你人情了。 这两千两对申时行而言不少了。 申时行乃寒门出身,将来就算当了首辅,手里的筹码也是不能与张四维比的。 不过由此可知自己与申时行的关系,较林延潮与林烃,林诚义,终究还是逊了一筹。 申九见林延潮不说话,以为他心底有芥蒂,正要开口。却见林延潮将汇票果断收下,纳入床榻旁的小匣子中道:“恩师到了这时,还将延潮放在心中,弟子都不知如何报答。请申兄代我转告,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恩师一句话,延潮都会效犬马之劳。” 申九大喜道:“听延潮此话,阁老必会高兴。也好,愚兄这就回去复命。延潮你明日就要离京,今日需好生养病,不必相送了。” 申九站起身来,林延潮拉住申九的手,叮嘱道:“小弟不能远送申兄了,临别之时,小弟同乡这一次会试的事,还请申兄多帮我留意。” 申九叹道:“宗海真重情谊之人,申某没交错你这朋友。此事包在我身上,到时让他们直接到申府找我就是。” 申九走后,陈济川入内道:“叶向高他们还在外间。老爷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你又在病重,不如不要见了” 林延潮容色甚是疲倦道:“他们千里迢迢来京,又都是我的好友,怎能不见。” 说完林延潮取出盒子里汇票对陈济川道:“这里是两千两,你趁着天还没黑,先给我去钱庄兑了。” 陈济川见此笑着道:“两千两,这真是雪中送炭啊。”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是自己用的,你兑钱后先取八百两给郭正域送去,告诉他好好养病,其余送至在刑部天牢的学生家中,要一一送到不可少了一个,务必要在我离京前办妥。” 陈济川闻言一愕道:“老爷,这两千两银子都送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 见林延潮主意已定,陈济川也不再问了,将钱揣入怀中离去。 片刻后,叶向高,翁正春他们入内。 他们数人见林延潮抱恙,又被革职,都是为林延潮鸣不平,然后落了眼泪。 林延潮倒是不觉得,与他们互道这三年来的别来之情。 七百七十五章 祖生之鞭 人生最乐之事,莫过于老友,同窗相叙别来之情。 眼见叶向高,龚子楠,陈应龙都是林延潮在濂江书院时,就交好的同窗。 翁正春是林延潮少年相识,都是侯官洪塘人,他与林材,一并也是林延潮的院试同案,乡试同年。 乡试同年虽没有会试同年分量那么重,但大家都是从一文不名,至发解显达,又有同乡的乡谊。 当然同乡,同年都是一个名分,最重要是还是彼此私交。 就如同现代去外工作,尽管不断新交天南地北的朋友,但感情最好的仍是昔日一起读书的老同学。 不过就算私交不怎么样,官场上提携同乡,照顾同年,甚至连同年的子侄都要安排好,至少能帮一把就要帮一把。 若是你不帮忙,无视乡谊年谊,就会被人说一句不通人情。 说了一阵别来之情,就聊至林延潮被削籍的消息,众人都是给他抱不平,随即聊至上谏之事,却是一并叫好。 “宗海,上谏之事真令天下风云变色,我等此来路上不知,但甫至京师就听闻你的大事,我等几人都是为你击节叫好,真方是大丈夫所为。” “斥太后,束潞王,宗海兄这一疏,既保了圣君,又救了天下苍生,但这等擎天护驾之功,却落个革职削籍,不仅我等为你不平,天下读书人都为不平。” “朝廷诸公不正,惧与太后不敢说话,而今宗海你拨乱反正,诸公不将你复官,反而无畏天下清议,将你削籍,此国将不国也。”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 除了叶向高一直不说话外,其余人各抒己见。 林延潮不好说什么,只是一脸失意的样子道:“吾只是尽力而已。” 翁正春等见林延潮如此,心底都是替他悲伤。翁正春问道:“宗海,此次回乡有什么打算?” 听翁正春之言,林延潮总不能说自己暗中托申九替自己走动复官。 这若告诉他们就显得很虚伪了。 遭朝廷冤屈,不肯同流合污,说不做官就不做官,视功名如粪土,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大节。 但眼下林延潮刚被革职,就求申九活动,而且还是亲民官。 这消息若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林延潮。清流中的清流,堂堂翰林,居然去谋求监生,举人都可出任的亲民官,那简直就是自甘下途。 于是林延潮仍是那套说辞道:“吾决定回家讲学著书,为家乡兴以教化。”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听了虽是惋惜,但仍是由衷赞赏,进则效命社稷,退则修诗书礼乐,这才是这个时代士大夫所为。 尤其是翁正春更是眼有泪光地道:“宗海,实为吾辈同道。” 林延潮知翁正春为何这么激动,因为翁正春之父翁兴贤,曾任延平府,金山府府学教授,每日一面诸生讲经授业,一面为宋儒传注。 后他的贤名为朝廷知晓,于是提拔他为两浙盐运司判官。 要知道在官场里,盐运司乃肥差中的肥差,多少官员求之不得,消尖了脑袋往里面钻的。但翁兴贤不屑地道,吾安能舍青衿对驵马会也。 最后翁兴贤宁可辞官回家,也不去赴任,在他看来担任府学教授要比盐运司判官这等亲民官好了不知多少。 他这一事迹却为读书人们津津乐道,认为是有气节之所为,之后翁兴贤专心在家教翁正春读书,在林延潮老家洪塘很有名望。 所以在翁正春眼底林延潮舍去清华之要的翰林,也要为民请命,不惜上谏丢官,这才是读书人的风骨。 但翁正春得知林延潮丢了翰林官后,绕了一圈回来求亲民官出仕,那也会与申九一般将林延潮看作小人,羞于与尔为伍。 类似于今天那等仕途无望了,只好将希望寄托于在任上捞钱的官员。 这都是当时读书人之风气。 于是众人替林延潮惋惜了一阵,见林延潮病中未愈,然后也是起身告辞。 林延潮见叶向高一直不语,当下道:“进卿有什么话要与为兄说?” 叶向高道:“有几句肺腑之言,要与宗海说一说。” 众人见状都是先在外等候。林延潮向叶向高问道:“进卿有什么话,请直言。” 叶向高道:“宗海,小弟以为你这一次削籍还乡倒是一件喜事。” 林延潮向叶向高问道:“进卿,这话怎么说?” 叶向高道:“自古以来,得高名厚爵者,为时谤所忌,贬官远逐者,为清议所崇。宗海这一次上谏,虽是贬官,我看来早晚有再起之时。” 林延潮不由对叶向高刮目相看,翁正春等人只看到自己被贬的失意,却没有看到这一次上谏,自己赢得了在天下读书人中的声望。 林延潮面上叹道:“进卿,你不用变着方来安慰我。” 叶向高道:“宗海,我肺腑之言,当年徐华亭不附于张永嘉遭贬官,得士林一直交口称赞,海刚峰死谏嘉靖下诏狱,就连昔日最厌恶其之官员,也是上疏救护。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宗海若再起时,天下将望之如安石。” 若林延潮此刻真是意气消沉,那么听了叶向高这几句话,定然精神一振,再度涌起中流击楫般的豪情。 不过林延潮如此高能就,低能屈的人,就算有意志消沉之时,那也是片刻,叶向高这番话却是不起大作用。 可林延潮却承叶向高的情。 林延潮握着叶向高的手道:“若我有东山再起之时,必不忘进卿今日之话。” 叶向高欣然道:“宗海,记着你不过是先着一鞭,迟早我是要追上你的。” 林延潮与叶向高,犹如祖逖刘琨之交。 祖逖刘琨二位好友相约北伐,有比较之意。一日刘琨听闻祖逖被用,不掩嫉妒地对旁人道‘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 这就是祖生之鞭。 林延潮与叶向高少年同窗,闻鸡起舞,发奋苦读,可谓你追我敢,后林延潮科举先捷,可谓先着一鞭。 但叶向高也是不弱,这一次会试挟志而来,见林延潮削籍还乡,生怕他意气消沉,故以言语激励。 林延潮感动下,想起叶向高是历史上当了十年首辅的人物,不由心想,既是如此,大家不妨比一比,试看谁先为宰辅。 林延潮点点头道:“愿你我之交如祖逖刘琨一般,却无二人之失意。” 叶向高大笑道:“正是如此。”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 七百七十六章 屈就 万历十年的冬天就要过去。 文渊阁外是漫天飞雪。 申时行正批改公文。 前几日有官员上书请天子,将之前所夺赐予张居正的玺书、四代诰命,褫夺谥号‘文忠’,重新还赐给张家。但这一事遭到了朝堂上大臣反对,他们认为张居正功归功,过归过,二者不可相抵。 眼下朝廷免于继续追究张居正过错,已是天大之恩典,不可再施于恩典。于是天子下诏驳回了官员恢复张居正谥号所请。 但此事只是余音而已,就现在的朝廷而言,清算张居正,冯保之事已是落幕,申时行,潘季驯,张学颜等原先张党官员,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生怕哪一天言官一封奏章就摘了自己乌纱帽。 至于言官们弹劾大臣之事也是停止,在百官叩阙之事后,天子也有所妥协,不再放任言官,而是重新器重阁臣,加强了阁权。 现在言官调转枪口,一日一疏地弹劾武清侯。 想想历史上言官是如何对付郑贵妃,福王,就可知道武清侯现在的日子有多惨。 最艰难之时,对于申时行而言,已是平安过去。张四维也逐渐将内阁大事小事都移交给申时行,准备平和过度之事。 不过一事刚平,一事又起,现在百官们对于考成法,清丈田亩事却攻讦越烈。 申时行执政之道,素来是燮理阴阳,他不是张居正那样,以身当天下之毁誉的宰相。 现在他写信给各省巡抚,让他对于清丈田亩事缓一缓,给与地方豪强喘息的余地。 写完信后,申时行忽听得树枝被雪堆得丫丫作响的声音,不由自言自语道:“算着日子,明日延潮就要离京了吧,这么大的雪,路上可是不易啊。” 下面给申时行磨墨的值吏,笑着道:“是啊,阁老,这么大的雪恐怕通州码头早就冻住了,林三元回乡恐是不好走。” 申时行捏须道:“你立即让人回家,将蓟辽总督去年给老夫送得两件狐裘,给延潮家里送去。他尚在病中,不可让他在路上冻着了。” 值吏心底赞叹申时行这份心思细腻,笑着道:“阁老对林三元还真是有心了,这又是送银两,又是送寒衣的。” 申时行笑了笑。 说完下人出门吩咐后,这时申九正好到赶至阁中,见申时行在批改公文就侍立在一旁不敢打搅。 申时行却是眼尖,见了门外的申九问道:“是申九吗?进来吧。” 申九行礼参见。 申时行扫一眼,见申九脸上满脸踌躇之色,于是道:“你有难言之隐?延潮怎么如何?” 申九将在林宅与林延潮说的与申时行说了一遍。 申时行道:“延潮要托老夫为他谋亲民官?” 申九道:“是的,宗海言说,要亲历地方,学以事功。” 申时行听了搁笔道:“昔日罗一峰曾言道,人中进士,上者期翰林,次期给事,次御史,又次期主事,得之则忻。其视州县守令,若鹓鸾之视腐鼠,一或得之,魂耗魄丧,对妻子失色,甚至昏夜乞哀以求免。” “延潮,乃当今状元,又是三元及第,竟欲谋亲民官,与举人,监生为伍,这实令老夫不解。” 罗一峰就是罗伦,成化年间的状元。 罗伦说的就是当时风气,读书人进士及第后,对于知县知州这等亲民官都不愿意去,将之视作‘腐鼠’。一旦官员被分配去作知县,推官,都是吓得魂飞魄散,无颜见妻儿,哭天抢地地求朝廷不要让他们担任亲民官。 申九道:“是啊,我也奇怪,这州县守令,但凡进士出身的官员都不愿屈就,唯有举人,监生之途的官员方才担任。宗海不可能不知,故而我之前还以为宗海是不是对仕途失望,不愿身在庙堂,而是去地方捞钱。” 申时行闻言摆了摆手道:“延潮为官虽谈不上清廉,但也不会如此目光短浅。” “那阁老以为宗海此举是何用意?” 申时行道:“宗海的事功之学,言是儒法并用,以老夫观之,更近法家一些。昔日韩非子有言,明主之吏啊,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重事功,就近于法家之说,而宋时选官,有言未历亲民,不宜骤擢。但我们理学,崇德不崇功,朝廷一贯以来也是重词臣,轻循吏。” “另外亲民官也不好当,事功难,鄙事多,做得好不好都有人骂,整日与刁民劣绅打交道,也最难持身清廉。” 申九闻言恍然道:“原来如此。换了其他官员宁可闲居在家,以待朝廷起复,也不愿操持这等繁琐之事。” “也就是宗海有这性子。若是我从正六品中允贬至正七品县令推官,再从清流降为浊流,宁可挂冠而去。阁老,若是宗海任亲民官后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回翰林院了?” 申时行道:“那倒也不是,昔日徐华亭,为翰林时顶撞张璁被朝廷贬去任推官,也是忍住气去赴任了。” “然后徐华亭从亲民官一步一步作起,从推官迁至同知,再从同知迁至按察佥事,按察佥事迁按察副史,又回到朝廷任国子监祭酒,最后以吏部尚书入阁。” 申时行说得就是徐阶的仕途经历。 徐阶以探花及第,当翰林时顶撞张璁贬至担任推官。 这是何等屈辱之事,换做其他翰林早就挂冠而去,宁可在家闲居,等候哪天皇帝回心转意,也咽不下这口气去担任亲民官。 但徐阶却从亲民官干起,每一任皆有政绩,最后入阁,还扳倒严嵩当了首辅。 申时行道:“只是如此,宗海实是委屈,以翰林为亲民官。” 申九道:“这也是宗海再三请我来告之阁老的,他说就算不行,让他担个杂职官也好。” 申时行听了也是无语。 申时行摇了摇头,提笔休书写了一封密揭。 密揭不在通政司,会极门的号薄上登记,除了内阁大学士与天子,旁人不得过目,属于内阁大学士与天子间私人的悄悄话。 官场上有句话是‘外廷千言,不如禁密竹语’。 密揭是内阁大学士特有之权,甚至有时司礼监太监,要了解天子心意,也得借重内阁大学士,这就是密揭的作用。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 七百七十七章 入宫觐见(二合一) 东方的天边方露出鱼肚白。 东直门的林府门前,林府的下人们正在准备车马。 三辆马车,一辆驴车。 脚夫正忙着将驮箱放上马背。 林延潮病虽好了不少,但仍未痊愈,但也是不得不走了。 因为圣旨已下,要他三日内离京。林延潮若多拖延一日,就是抗旨不遵。 林延潮走出府外,见街上已是积了半尺雪。 昨夜下了一夜的风雪,故今日早起时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故而显得冷冷清清。 林延潮站在府门前,看着天地一片浑白,不由想起释褐时三元及第的热闹风光,与如今革职时离京的萧索,倒是令人倍觉沧桑。 无论如何,今日此去,恐怕要有段日子,不会回京了。 “如此离京,也是清静,否则迎来送往,倒是麻烦。”林浅浅在旁笑着道。 林延潮知林浅浅怕自己不高兴在旁宽慰道。 林延潮感慨道:“正是如此,故而我也没告诉任何人我今日离京之事。当初入京赶考时我一文不名,而今离京也是孑然一身,倒也是好笑。” 林浅浅抿嘴笑着道:“哪里,你当初来京,已是闻名天下的解元郎。” 林延潮笑了笑看向了来送自己的林延寿与甄家小姐道:“以后我不在京里,家里的大小之事,就由兄长一力担起了。” 林延寿道:“此事我自然晓得。眼下你虽不为官,但林家家业,就要有人来撑着就是,此事舍我其谁啊。” “对了,今年我火候已成,小三元之时与你书信一封,也让你高兴高兴。” 林延潮,林浅浅不由皆笑。一旁林府下人也是转过头去低笑。 林延寿悠然道:“我知你心底一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岂不知取法乎上得其中,取法乎中得其下。我定下小三元之志,到时若是不成,也能打个对折,至少也能中个秀才。” 听林延寿这么说,众人再笑。 类似一个凡夫俗子,整天叫嚣着我要当内阁大学士,不去努力,然后打个对折,就能当上知县了一般。 林延寿这些话,几人都是听得习惯了。 甄小姐却笑着道:“相公所言在理。” 林延寿看了甄小姐一眼,脸上淡淡的,但心底却是得意到天上去。 林延潮上前道:“兄长若能安心读书,嫂嫂来主持家里大小之事,那么此去离京,我也就放心了。请哥哥,嫂嫂保重!” 说完林延潮,林浅浅向林延寿,甄小姐二人行礼,然后上马车。 林延潮坐上马车,看了一眼京城的京城,将车帘放下,然后只听帘外车夫‘驾’的一声,车轮子就骨碌碌地动起来。 但车子方行了没有几步路就停了下来。 林延潮掀开车帘朝外看去,不由讶地一声,忙下了车来至一拄着拐杖的人面前。 但见郭正域拄着拐杖强笑道:“弟子知老师离京,特来送别。” 林延潮扶着郭正域道:“你怎么来了,今日离京我本不欲打搅他人,就是免得落个泣下沾襟的样子。你腿还需将养,在家就好了,不必前来相送。” 郭正域垂头道:“老师,我的腿不妨事,几个月就好了。再说来年开春,弟子还要赴南宫试,区区腿伤算得什么?大不了一辈子扶着拐杖,我郭正域照样仍是一身铁骨,学老师那般为百姓请命。” 林延潮见郭正域豪气不减,欣然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朝廷不开革你的功名了?” 郭正域笑着道:“是啊,不仅是我,昨日傍晚刑部将这一次砸顺天府衙的士子们都放了,一律恢复功名。这一切多亏了老师与当朝诸公奔走。” 林延潮闻言顿时大喜,然后道:“这不要谢我,你们该谢当今天子才是,这是他之恩典。” 郭正域闻言叹着道:“天子如此待老师,老师还这么说。” 正说话间,街口那车轱辘声响起。 好几辆马车赶至,几十名士子都从马车上跳下,见了林延潮后一人一声:“老师!老师!” 林延潮看去但见有陶望龄,徐火勃他们众位门生都到了。 众人一并道:“老师,听闻你被革职削籍,勒令还乡之事是真的吗?” “我等一出狱就听到这件事,就立即赶来。” “当今天子怎能如此昏聩?当今朝堂上真奸臣当道。”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人道:“我回乡之事是真的,亦无所忧也,能见到大家都平安无事,我亦能心安。朝廷这么安排自有朝廷之用意,尔等不可言天子,大臣之不是。” 众人闻林延潮都有意见,不忿地道:“老师都不在京师,我等放出又有何用?” 当下十数名士子皆道:“我们不愿在京,愿同先生回闽,从学于门下。” 林延潮看着这些学生,一时不知说什么。 就在说话间,但见数人走来道:“一大清早,吵吵嚷嚷什么?打搅人清梦。” 几名士子以为自己喧哗打搅人家安宁,当下向来人赔礼道:“这是我们不周,向兄台赔罪。” “赔罪?你拿什么赔罪?”为首之人抬眼一起,一巴掌抡去将这士子打倒。 这名士子摔在雪地中,又惊又怒道:“光天化日,你们怎么敢打人?” 众士子上前理论道:“我们已是道歉,你为何反动手打人?莫非以为天子脚下没有王法?” 来人双手抱胸冷笑。 陈济川向林延潮低声道:“老爷,这些人来者不善。” 林延潮点点头,他怕弟子们吃亏上前道:“今日林某离京,这些是我的学生前来相送,有什么打搅之处,还请见谅。” 来人上下打量林延潮一番,然后道:“看你的样子,应是官员,今日想必是贪赃枉法,被天子罢职离京了吧。哼,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陈济川上前道:“你们什么人?是谁指使你们在我老爷离京之日,前来闹事?” 来人冷笑道:“什么人?咱就是皇城下一个草民而已,平日喜欢打抱不平,最看不惯贪官污吏。今日得知有奸臣离京,也没有人指使,特意来恶心恶心,怎么不行吗?” 说完他身后几名大汉也是往地上呸了一声道:“不错,我等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原来作威作福,贪墨了不知多少老百姓的银两,眼下离京了,都给我吐出来,否则就不让你走。” 这几人故意大声争吵,当下引得不少街边的老百姓都推开门窗,或者出门相看。 众士子明白这些人必是受人指使,故意在林延潮离京之时前来为难。 之前被打的学子当下怒道:“好啊,你这人早有预谋,蓄意打人?信不信我对你不客气。” 众士子们纷纷道:“你们不许为难老师。” “好啊,大爷我在这等着你。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手,老子一个打你们十个。”对方不屑地道。 林延潮见对方有恃无恐的样子不由皱眉,当下对陈济川道:“立即将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叫来!” “怎么虚心了?想要报官?又要欺压我们老百姓?”对方也没派人拦住陈济川,就任他去。 林延潮道:“尔等口口声声说我是奸臣,想要污我清名,但我林延潮的名声,岂是你们几人信口雌黄可以污蔑的。叫官兵来,是让人有个见证,秉于王法处置此事。” 街道两旁的老百姓听了后,当下都道:“这不是林三元吗?” “这是为民请命的好官啊,怎么说他是奸臣了?” “是啊,林三元是好官,你们可不能污蔑人家。” 来人扫了一眼大喝道:“什么好官清官,你们这些愚夫愚妇,整日道听途说,知道什么是非黑白?我庙街口马二说他是奸臣,他就是奸臣。” 一听对方自报名号,老百姓纷纷道:“这庙街口马二不是武清侯家里养着恶人。” “是啊,平日这马二仗着武清侯,在京里欺压良善,祸害百姓。衙门里是睁一眼闭一眼。” “武清侯在京里横行霸道多少年,偏偏这次折在林三元手中。他心底怀恨,知林三元要离京,故意派他的奴才来报复。” “这武清侯太卑鄙了,知道林三元现在成了老百姓,就派恶奴来欺负他。” 街坊虽这么说,但惧于马二平日的恶名,皆不敢出头,只能愤怒地看着。 林延潮听街坊议论,才知马二是武清侯的人。 这时候陈济川带着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赶到了。 陈济川对官兵头目指着马二道:“就是此人为难我们,还动手打了人。” 官兵的头目走到马二面前道:“原来是马二爷,怎么又闹事?” 马二道:“徐爷,我也不是闹事,咱虽是泼皮,但也有忠义,此人乃大奸臣,皇上圣明将他罢官后。此人带着贪污老百姓的钱财离京,我看不过去,就拦在这里,要他将钱吐出来。” 官兵的头目看向林延潮道:“这马二说得是真的吗?” 林延潮道:“一个泼皮的话,你也当真?” 官兵的头目见林延潮扫了他一眼,先有三分胆寒。 马二站出身来道:“你说你不是奸臣,可敢将马车上下都给我们搜查一遍吗?若是搜查来没有金银细软,我马二赌这只右手给你。若是有,我马二也不追究你,将钱财都分给穷人,也让京里老百姓都知道你林三元的嘴脸。” 马二说完,几个手下都是一并叫好。 马二得意洋洋,就算林延潮车上没有金银也不敢给他搜车,因为车上有女眷。 但他就故意用这手段来折辱林延潮。 而官兵头目知马二依仗的是武清侯的势,故而也不敢为林延潮说话,只能在一旁看着。 林延潮懒得理会马二,直接对官兵头目道:“此事,若是你解决不了,就将你们指挥使叫来。若是你们指挥使不行,就将兵部职方司的刘清主事叫来。” 五成兵马司归兵部管辖,这官兵头目知本司的六品指挥使,在兵部刘主事面前就如同哈巴狗一般。 官兵头目见对方叫出刘主事的名字,不由大吃一惊,向林延潮问道:“敢问老爷与刘主事是何等交情?” 林延潮横了他一眼道:“是什么交情?我要与你交代?” 林延潮虽罢官,但言行都仍是翰林气度,官兵头目差点自己打自己一巴掌,他有几个胆子敢打探官员之间的关系,能说出名字,就说明二人平日交情非浅。 于是对方不敢再问,立即上前对马二道:“马二还不快让路,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十几名本是抱着看热闹心思的官兵当下也将枪举了起来。 马二吃了一惊骂道:“娘的,竟敢吼老子。你不知道老子背后是谁吗?” 官兵头目硬着头皮道:“马二你给我让开!先让人家马车过去。” 马二将衣裳一解,露出插在裤裆上两把剔骨尖刀喝道:“我就偏不让,林三元,你居然依势欺压我们老百姓,今日之事我与你没完。你要不杀了我马二,否则你就别想过这路!” 马二其余几个同伙,也是一并亮了家伙。 这几人都是武清侯家养的亡命之徒,与人相斗真敢豁出性命。官兵头目见此不敢上前。 “谁要与林三元没完啊!” 说话间一名脸皮白净的人走了过来。 此人双手笼在袖子,似乎十分怕冷的样子,身后跟着五六个人。 大家都不认识此人。 唯独林延潮见了对方浮起笑容。 来人正是权势赫赫的东厂提督太监张鲸。 但见张鲸来至林延潮面前。林延潮笑着道:“知我离京,还劳你大驾亲自前来相送,这份情我记在心底。” 张鲸笑着道:“你可不要误会,我这是当差的人,怎么敢随意在外面走动,我这是来请动你的大驾。” 张鲸话音刚落,马二即道:“你他娘什么东西,没看见老子与此人说话吗?你竟敢从老子面子将这奸臣带走。” 听了马二这话,张鲸眼中一抹寒芒闪过。 张鲸走到马二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方才是与我说话吗?” 马二道:“废话,你是什么东西,敢从我面前将人带走?” 张鲸身为太监,最恨别人骂他什么东西道:“你说我不敢将他在你面前带走?好!好!好!” 张鲸连说了三个好字后,转过身对林延潮道:“奉皇上口谕,宣林延潮即刻入宫觐见!” 七百七十八章 法术势 奉皇上口谕,宣林延潮即刻入宫觐见! 张鲸此言一出,顿时街道上皆是静了下来。 林延潮的弟子们闻言是先是惊讶,然后就是狂喜,皇上突然将林延潮召回宫里,莫非是有恢复他官位之意? 难道天子受迫于民间物议,收回将林延潮削籍的诏命,所以将林延潮召回宫里起复吗? 而马二等同伙则是脸色大变。 皇帝突然召见林延潮是什么用意?他们老爷武清侯是不是失算了,以为林延潮虎落平阳,这才故意派他们来折辱林延潮,若林延潮不去,岂非是在朝堂上又竖一大敌。 但听皇帝召见觐见林延潮的圣旨。 林延潮却神色平静如常,没有激动,也没有意外,而是一整身上衣袍,郑重行礼。 “草民林延潮接旨。” 林延潮起身后,对陈济川,展明吩咐道:“你们留一辆马车在宫门外等我,其他人先出城,在东直门外等我。入宫面圣之后,我就出城与你们会合。” 显然林延潮此言只当作寻常召对而已。 陈济川,展明垂头道:“是,老爷。” 可是马二等人却面无人色,一听眼前之人乃宫里太监,还来头不小,吓着浑身打颤,向张鲸噗噗叩头道:“公公,小人眼拙,有眼不识泰山。” “冒犯公公,还请公公饶命,还请公公看在武清侯爷的面子饶过我这一次。” “公公,放过小得吧。” 张鲸看向马二等人淡淡地道:“原来是武清侯家的奴才,算了,咱家也不是小气的人。” 林延潮大奇,张鲸此人的性子,他是知道一贯是睚眦必报,当年冯保不过骂了他几句,他就处心积虑地扳倒他,怎么眼下转了性子。马二等人当众骂了他居然还无事。 马二数人如蒙大赦,几乎喜极而泣地道:“谢公公,谢公公!” 几人仓皇的几乎连滚带爬地而去。 但还没出了街口,却又回来。 但见街口,已是被身穿明黄色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神色不善的锦衣卫堵住。 马二脚当场脚就软了。 “胆敢辱骂厂督,居然还想活命,你当我们北镇抚司是摆设不成?” 马二数人听说自己居然骂了天下最恶名昭彰的东厂厂督,这一刻从绝处逢生,再度掉下万丈深渊,顿时屎尿撒了满裤裆。 数人已是被十几名锦衣卫如死狗般,从街头拖至张鲸面前。 锦衣卫向张鲸道:“启禀督公,这几人是倭寇混入京城的奸细,我们北镇抚司追查已久。” 听这锦衣卫一说,众老百姓们都是恍然,纷纷道:“原来马二是倭寇潜伏在京里的细作啊,我居然这么久都没看出来。”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平日也以为他只是仗势欺人的恶奴而已,还是锦衣卫慧眼如炬啊。” “倭寇要亡我大明,就要先害林三元这等好官,他们真是太卑鄙了。” 马二等人闻言心底那个冤啊,他们平日只是欺男霸女,欺压老百姓而已,却真不是倭寇啊。 但张鲸淡淡地道:“既是倭寇奸细,还等什么,押回北镇抚司拷问吧!” 马二已是认命了,但他几个手下却没有骂过张鲸,正要开口喊冤。几个锦衣卫哪给他们机会,手明眼快地用将他们的嘴捂住。见了锦衣卫这等手段,老百姓却是破天荒地拍手叫好。这些人终于干了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众学生们,以及五成兵马司的官兵,对林延潮无限敬仰。林延潮当初是如何从诏狱中全身而退?而且还与张鲸这等杀人不眨眼之人平起平坐的。 听说林延潮要入宫,林浅浅也是不顾其他了,立即下了马车奔至林延潮面前道:“相公,陛下真召你进宫?” “是的,夫人你先去东直门外,等着我回来。” 林浅浅突然抱紧林延潮道:“我不让你,你这一走,不知是不是又被陛下下诏狱,那么我们夫妻还有相见之日吗?” 林延潮道:“这倒不至于,何况圣命不可违啊!” 张鲸也是在一旁笑着道:“夫人放心,陛下就是让你家相公问话。” 林浅浅听了神情稍缓,双目泫然,看向林延潮满是不舍之意。 林延潮拍了拍林浅浅的手背,当下随张鲸上了马车,然后马车就向皇城行驶去了。 马车上,张鲸不由向林延潮道:“林先生,你这又是哪一出啊?当初皇上让我与张诚,都与你说,让你认错就可复官,当时你不答允。眼下申阁老却以密揭让天子将你贬作亲民官外放。皇上召你入宫问一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林延潮笑了笑心道,果真不出我之所料。 皇帝之前让张鲸,张诚来让林延潮认错就可以复官。 但林延潮认了错,故而可以得皇帝,太后之谅解,恢复翰林官位,但如此自己在士子心目中的形象就一落千丈了。 前面上谏,后面认错,会被人说是言行不一之小人,官场上名声就如此毁了,故而林延潮当然不能答允,必然以严词拒绝。 当然对于林延潮求去之意,天子是将信将疑,不相信林延潮他到底是真放弃官位,还是官员们以退为进的套路。 待林延潮去了张宅,一面说着天子的好话,赞他是明君,一面说去此去回乡后,此生不出闽一步,不打算回来当官了。 林延潮知张府上必有东厂番子,故而借着他们的口,将此话递至天子的耳中。 换了常人以为如林延潮这等大儒,讲得就是言出必践。说以后不出山,就是真不出山,否则就是食言而肥。 但哪知林延潮事得是事功学,事功学乃儒法并用,法家讲‘法术势’,言辞不过‘术’尔。皇帝就算没下这一道圣旨,让他回宫陈情,林延潮也不会‘此生不出闽一步’的。 现在林延潮一心求去,天子反真以为他要撂担子,那么从此就失去一位能臣。 所以林延潮揣测,天子要留他,就不能让他回闽,必须先以官位挽留住。 之后林延潮让申时行为自己谋亲民官起复,作一个铺垫。如此林延潮就以退为进,将皇帝落进自己的势中。 不过林延潮心知皇帝仍是将信将疑,这一次面圣自己要说个明白。 ps:看不明白的,可以参考厚黑教主李宗吾先生的求官六字真言,‘空、贡、冲、捧、恐、送’。 七百七十九章 枢臣风范 马车并没有直驱宫里,而是向西转道去了西苑。 当年嘉靖皇帝经壬寅宫变之后,就不居宫里,而是住在西苑之中,避朝二十余年。 嘉靖也开启了明朝皇帝宅家不见大臣的先河。尽管这一点备受诟病,但是嘉靖皇帝虽不在朝堂,对朝堂之事还是能把握住的。 他平日不见大臣,但唯独让内阁大学士在西苑执勤,有事即召见,或者以密揭往来,就由此起阁臣大权日渐势大。 不过现在的西苑,又恢复至原先皇家御花园的作用。 林延潮入苑门后,沿着太掖池北行,来至池边一亭子里。 亭子建在湖中,从陆上经曲廊即到了亭中。但见亭子左右站着都是捧着拂尘,漱盂,巾帕的太监,宫女。 虽值冬天,但也不知打理西苑的宫人用了什么手段,太掖池还没结冰,池里的鱼儿还是活蹦乱跳的。 天子立在亭中抛着鱼食喂这太掖池中的鱼儿,申时行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 林延潮与张鲸侍立在亭外,这个距离,恰好能听着天子与申时行对话。 天子问道:“这吏部员外郎袁成望的奏章,申先生可是看了?” 申时行道:“臣刚在内阁看了一遍。” “那申先生替朕评一评,袁成望说朕,于武清侯处罚太轻,只是处以罚银了事,而不是夺爵为民,实乃包庇袒护家人,于天下臣民不公。那你说,你要朕如何罚?武清侯是朕外祖父,朕若处罚了武清侯,太后必然伤心,此乃是孝道乎?” “这也罢了,袁成望居然说朕偏私潞王。言亲王大婚之用,朝廷早有体制,金止五十两,珍珠十两。陛下将潞王大婚之用从五百九十万两减至两百万两,与五十步百步何异?当以祖制办理,亲王当多少两就多少两。他说朕必须连这两百万两也给免了,这方可得天下民心。” 林延潮在亭外听得明白,从袁成望上谏来看,他是什么样大臣?是真正的忠臣啊。 这道理是一句也说得不错,以武清侯造恶之大,处以夺爵,都不足以平民愤。但现在连正三品的顺天府府尹徐敏行都被罢官了,而武清侯仅仅让他罚银,这有点外戚犯法不与官员同罪的意思。 潞王大婚不说之前用去五百九十万两,就是两百万两,也是极不合理。 被史学家诟病,打得国库一空的万历三大征,才用多少银子? 史载,宁夏用兵,费帑金二百余万。其冬。朝鲜用兵,乎尾八年,费帑金七百余万。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费帑金二三百万。 原来潞王大婚之费,就够朝廷再打一场八年的援朝之战,现在削减下来,也可以再打宁夏,播州之战的。 这位袁成望说得虽然对,但他的话打了很多人的脸啊。 林延潮冒死上谏,张四维,申时行率百官叩阙,天子不惜与太后翻脸,最后也只是将五百九十万两减至两百万两。 可在袁成望口里成了五十步百步,别人努力了半天,结果都蠢,就你一个人对?将五百九十万一口气减至零,说得固然是大义凛然,但要看你能不能办得到。 这难怪天子听了也是生气了。 申时行恭敬地奏对道:“此乃小臣无知,不谙事体,故而说话迂直,不知轻重。” “但臣仰见皇上明并日月。区区小臣,不足以亵雷霆之威。陛下不必轻动圣怒,下旨训斥,夺俸告诫就好了。” 天子道:“训斥夺俸都太轻了,朕决定将这袁成望,处以廷杖,再贬至云南为驿丞,从此都不要再见到他。” 申时行斟酌道:“陛下,袁成望是历事多年之部臣,廷杖有失大臣体面。请陛下念他用心忠实,贬至湖广任一知县,如此方显陛下之圣明。” 听申时行之言,天子改变主意道:“那就以此拟旨吧,如此真太轻饶他了。” 林延潮在亭外听了半响,虽说他不赞成袁成望的做法。 但是不免有些兔死狐悲,袁成望上谏的初衷与林延潮一样,都是为民请命。 但最后的结果,袁成望身为吏部员外郎,正五品京官,就因正直上谏,被贬去湖广当七品知县了。从正五品京官贬至正七品知县,这对于他在官场上的仕途而言,绝对是山体滑坡了。袁成望身为五品部曹贬至知县,那么林延潮这六品翰林,要任亲民官,不是要贬至八品县丞? 但话也不能说。 申时行身为阁老虽在天子面前保荐了袁成望了一番。 不过袁成望的上谏不仅扫了天子的颜面,也是扫了申时行的颜面。申时行虽是保了他一番,但明显力度不够。 林延潮是申时行的门生,他不会袖手旁观。 天子与申时行商量完后,这时太监道:“宣林延潮觐见。” 林延潮听了当下脑中排空一切,来至亭中,向天子行礼道:“草民林延潮叩见陛下,圣躬万福。” 天子没有理会,而是继续往池里抛鱼食,然后对申时行道:“申先生,你看这鱼儿虽游远了,但只要朕一抛鱼食,这不,又游回来了。” 天子这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了。 申时行在旁道:“天子牧天下之民,赐万物生长,这鱼儿就算不吃鱼食,但见了陛下,也会万鲤朝天,以沐圣恩啊!” 林延潮心道,论君前奏对,自己还要和申时行好好学着。 天子闻言很是满意地道:“申先生之言,真乃枢臣风范。” 天子从池边回到了亭中,然后看着伏在亭中的林延潮,居高临下地道:“林延潮,你可知朕为何又传你回宫吗?”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草民在北镇抚司后接旨,令草民三日内离开京城还乡。草民接了圣旨,正于今日离京,但就在路上突闻陛下传召。” “草民这就立即进宫,但于陛下传召所为何事,此实在不知。” 天子冷笑一声走至林延潮面前道:“真不知道?那朕问你,你家眷在何处?” 林延潮奏道:“回禀陛下,草民之家眷就在东直门外候着,等草民见过陛下后,即一并会和,返回福建老家。” 天子闻言显然不信,看向张鲸。张鲸却是向天子点头。 天子微微讶异,对林延潮又问道:“那申先生上密揭,为你求一亲民官是何意?” 七百八十章 进言 待天子问出这一句时,林延潮有几分不知如何开口。 好比诸葛孔明,当初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辅佐。这是君主对臣下礼贤下士。这比起当今读书人,削尖了脑袋考公务员而不得,诸葛亮当然是真偶像。 若是反过来,诸葛亮去三顾刘备,那么如此历史上,诸葛亮的形象就要掉分了。 这谁先‘顾’谁,很关键。 面对天子之问。 林延潮断然矢口否认道:“回禀陛下,此事草民实在不知。” 张鲸在旁道:“大胆林延潮,天子面前不可撒谎,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天子目光微眯,张鲸这话说得好。 欺君之罪,论罪当杀! 林延潮微微抬眼却见申时行却从容自定地抚须。 林延潮与申时行师生数年,猜想以申时行之能,绝不会将自己暗中求官之事泄露给天子。 所以林延潮向天子道:“启禀陛下,草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君。草民愿即刻出宫,回侯官老家,耕田读书。陛下,请允草民告辞。” “慢着。”天子欲言又止,不由狐疑莫非真只是申时行一己之言,而并非是林延潮所请。 随即天子看向申时行问道:“申先生,林延潮说他不知,那你为何又给朕上密揭让他放一亲民官呢?” 申时行道:“回禀陛下,林延潮身为御前讲官,却行言官之事,越职上奏,此乃其罪矣。” 天子听申时行之言,霁颜道:“申先生所言正是。” “不过臣以为林延潮乃陛下钦点,继商文毅公后又一三元之才。若是削籍为民,于其才而言实是太可惜。但是林延潮之过错,又不可不罚。臣以为与其将他弃用,不如将他贬出京去。以翰林任一亲民官,清流降为浊流,既可作为惩戒,又不辜负了陛下举才惜才之美意,此乃两全其美。” 以翰林任亲民官,也是惩罚,但比削籍却是好了一筹。 天子闻言不置可否,而是看林延潮神色如何。 但见林延潮却是神色如常。 天子忍不住向申时行问道:“若降亲民官,当作几品?” 申时行道:“参较袁成望,臣以为可贬林延潮为县丞。 天子闻言道:“以翰林为县丞,那可是屈才了。” 天子看向林延潮问道:“林延潮,让你任县丞如何?” 林延潮垂首道:“草民之荣华富贵皆陛下所赐,非陛下钦点,草民如何能中状元,点翰林。亲民官县丞,也是陛下之恩典,草民怎敢挑剔。” 听了林延潮之言,天子不由满意心想,林三元终于服软了。 这时林延潮却接着道:“只要陛下不让草民就当初上谏之事,自食其言。草民愿为国家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此言一出,亭子中倏然一静。 唯独池旁鱼儿,仍是扑腾着尾巴,一个个仰着,等着天子投饵。 此刻天子却将饵料尽数掷在地上。 “林延潮,你到现在还觉得当初上谏之事,是对的吗?”天子之言,可知震怒。 亭子四周太监与宫女皆是吓得跪在地上。 这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饶是张鲸,申时行二人,也是额上冒汗。 张鲸在旁道:“林延潮,这里是天子御前,不是诏狱之中。圣驾之前,还敢顶撞,不要性命了吗,还不快向陛下认错?” 张鲸出言,但申时行却是一言不发。 林延潮的背后也是被汗水浸透了,袖子里的双手握紧,口中的牙咬得紧紧的。半响后林延潮肃容道:“陛下十年理政,天下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但草民以为陛下之英明神武虽远胜唐宗宋祖,仍略逊于尧舜,民以此耻之。民请陛下愿广开言路,以辩邪正;善纳忠言,内防己过。如此草民死而无憾!” 说完林延潮叩首。 这时突刮起了风,吹皱了太掖池上的水波。 侍驾一旁的太监见状立即取了厚氅,往天子身上披上。 而这时太监却见得天子嘴唇微微嗡动,眼眶微红。 天子看着林延潮,缓缓道:“自朕亲政后,还没人在御前,胆敢对朕如此说话。朕知道你是忠臣,心底有天下,有百姓,也有江山社稷。” “你与朕同龄,你儿子与皇长子也是同日而诞,你之才华朕赏识,那句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朕一直记在心底。你我名为君臣,但私下朕却将你视作知交,可是你可有将朕当作知交来看?” “你为官这三年,朕自问待你不薄,但你为了天下百姓,你们读书人心底的公义正道,你将朕之君恩放在了何处?” 林延潮闻言道:“陛下君恩,草民当粉身碎骨报之。” 天子点点头,长长出了口气道:“你的话,朕记下了。” 顿了顿天子道:“昨日河南巡抚杨一魁上万民书,替河南官员百姓谢朕救赈之恩。朕很高兴,想起你当初上谏,故而这也是你的功劳。故而朕当时已是草拟圣旨,准备让你去南京任尚宝司丞。” 尚宝司,乃掌管天子的宝玺、符牌、印章。 但这是在京师的尚宝司,而南京尚宝司就有名无实。南京尚宝司的官员只干一件事,那就是收租。如何收租?尚宝司的官员将尚宝司衙署出租给商人,用以补贴官俸。 不过尚宝司丞却是正六品,因是闲职,也算作清流之列。虽不如翰林,宫坊,但利于转迁。 而且在大多数人眼底,尚宝司丞比八品县丞要好不知多少。只是这对于林延潮而言,却并非他所愿。 接着天子又道:“但接到申先生密揭,让你任亲民官后,朕却改了主意。” 林延潮闻言知道天子看来是有重任要交给他。 但见天子向申时行问道:“对于河南道御史吕毓昌之死,巡抚,布政司,按察司,知府都是怎么说的?” 申时行道:“他们在给朝廷的呈文上,都说此是吕毓昌自杀,没有异议。” 天子点了点头道:“这河南道御史吕毓昌,在河南视察赈粮之时,突于公署中自缢而死。但就在今晨,朕接到密报,说吕毓昌乃为人所害!” 七百八十一章 内应 大明朝有多少监察御史? 十三道监察御史,一共一百一十人,其中河南道御史十人。 道御史在京监察两京,在外则是监察地方。 道御史虽说官位只有正七品,但权力之大,令人侧目。而且道御史任满后,外放可以官至从四品。 一口气连升五级,有从青袍升至绯袍,这等酸爽的滋味,也唯有同为言官的给事中,可以比拟。 林延潮想起监察御史被杀一事,不由心想天子可能会派自己替补那位倒霉悲催被杀的道御史的位置,顺便查一查他被杀的真相。 这天子是如何知道自己有处理刑名的本事的?莫非天子知道自己当初在侯官时,那为监生出头的''燕可伐与''之案,替俞大猷翻案的''礼宜先行''?''。 对了,肯定是为琉球船民洗冤之事,当初天子在金銮殿上听了琉球贡使的话,所以对自己留下印象,以为自己是断案高手。 可是自己只是擅长刑名,却对于断案却并不那么拿手。 让自己从翰林官一下子变身为青天大老爷。 以后岂非要模仿狄仁杰探案,早知如此狄公案,包公案就多看几本了,还有元芳,展护卫。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想起了在外给自己驾马车的展明。 果真自己真是有先见之明! 若天子让林延潮去当监察御史,虽说从正六品降至正七品,品级降了两级,但对于目前开罪了太后的林延潮而言,这个结果无疑是可以接受的,而且将来转迁方便。 所以林延潮肯定是愿意担任监察御史,可仔细一想这中间不对啊。 天子与申时行的意思,是让自己去任亲民官,亲民官是浊流。 可是御史并非是亲民官啊。 清流的官员中,第一翰林,第二御史,第三部曹。从翰林至御史,自己还是身处清流之中。 所以天子肯定不是让自己去任监察御史的。那么天子对自己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但见天子继续道:“当初河南道御史至河南,除了视察赈济灾民之事外,其实还奉了朕的秘旨。” 一听秘旨之事,林延潮心道完了。 河南道御史''被自杀'',林延潮第一个反应,就是有可能朝廷赈济灾民中赈灾款或者是赈灾粮被地方官贪污了,然后道御史察到真相后被杀了。 但是说真的,贪污赈灾款,对于大明朝官员来说,已是默认的潜规则,只要你不太过分,朝廷不会太认真追究你的。 那么这河南道御史被杀,一定另有真相,那真相就是…… 但见天子有点怒而作色道:“他奉的秘旨是视察河工,归德府大堤新修不过两年,这一次竟至决堤,淹没黄河下游几十个州县,消耗朝廷赈济灾款不知多少,米粮多少万担。” “而数万百姓死伤,百万百姓无家可归,无粮过冬,此事朕怎可姑息?朕记得当初你上谏时,就是为河南百姓伸冤吧。” 林延潮心道,这回可是不妙了。 这河工的事情就是一个大坑,从来说不清楚的。 平日官员贪污修河公款已不是秘密,但是你贪污之余,至少有一个底线,那就是河工之事,你不能马虎,至少河堤要修得妥当,不能出如决堤水淹三千里的大事。 河工不出事,朝廷都会睁一眼闭一眼,管你在地方怎么搞,但现在河工出事了,那么士民百姓会问朝廷每年拿这么多钱治河,都治理到哪里去了? 所以天子这一次派河南道御史,就是去查真相了,抓几个贪官污吏出来杀了,虽说起不到治本的作用,但至少可以平息民愤。 可是这一次河南道御史吕大人,却悲催的被自杀了,这已经不是贪污的事,这是河南官场,或者说整个河道对天子,朝廷权威的藐视。 连监察御史你都杀了,下一步不是要扯旗造反了? 可是问题来了,连监察御史都杀,那么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若是涉及赈灾款,那么不过是一两个知县,最多不过一个知府的事,事情小,御史台自问可以扛得起这责任。 但是河工之事,历来牵连巨大,此事有关系的有河南巡抚衙门(正三品京职),河南布政司衙门(从二品),河南按察使衙门(正三品),甚至还有河道衙门(正二品京职),漕运衙门(正二品京职),以及原本负责监察的巡按御史。 若是真追究起来,那就是拔起萝卜带着泥,此事牵扯无数。 真要办,多少人要掉脑袋,多少人官员要摘掉乌纱帽,谁有这个能力,也谁有这个魄力来办这案子? 林延潮有上谏的勇气,因为既是为民请命,又是一个可以博取名望的好机会,但要他与地方官场,整个官僚集团作对,他没有这个本事,就是张居正也不敢干。 这个下场,绝对是作死。 但天子就因,自己为河南省百姓请命之事,以及那份漕弊论盯上自己了。天子这绝对是携私报复,要整死自己啊。 天子看向林延潮问道:“怎么你的脸色如此难看?” 草民还是回家种红薯好了。林延潮的话从肚里转了一圈。 但见申时行道:“皇上方才与我商量过了,监察,弹劾之事,乃是御史之职。朝廷已是准备派新的监察御史,以及钦差大臣去河南查问此事。” 林延潮暗松了口气,心道这就好了,那么此事应该问题不大。毕竟林延潮所知万历年历史上没有出过这么大的官场贪污案,就算有,也只是小规模内,抓几只小虾米杀了,真正的大鱼是不会抓的。 申时行又道:“但河南上的官场素来铁板一块,水泼不进,火烧不透,仅靠御史台,不足追查此事,故而陛下想让你去河南任地方官,协助钦差查办此案。” 林延潮闻言,顿时恍然明白了,原来弄了半天,自己不是主力,而是内应啊。名义上是贬官,但事实上却是派一名京官,又是天子身边之人,打入敌军内部。 如此责任就小多了,如何配合钦差,那是自己的事,主要还是在地方历练,担任亲民官。 那么既打进敌军内部,那么这官断然不能小了,若出任一个知县,知道事情太少,不足以充当御史内应。 七百八十二章 外放(补更) 在明朝地方府县里。 知县为正七品,这就是相当于一县之长,最大的官员了,这也是大明地方最基础的官员。 林延潮六品翰林屈就七品知县,就是降职,若不出意外,林延潮就要被贬至此当县令,此事拜托申时行可以轻而易举办到。 县令虽小,但是一把手,正印官,一县事无巨细大小,都归林延潮管,官虽小,却是一个施展抱负的地方。 但就是局限太小,河工这么大的事,问一名知县,犹如管中窥豹。 所以至少要去府里任官,府里有推官,通判,同知。 推官正七品,主管刑名,御史被杀也是一桩案子,若天子派林延潮去查案,那么可以让他去任推官,推官却不管河工,如何充当内应。 那么就是就是通判了。 通判又称知事通判,可监察知府长官,又负责府内一如水利,刑名等具体事务。 具体职务就类似于现在分管副市长。 若天子有意让自己查河工之事,可以下旨让自己兼管水利,如此必能查出一二端倪来。 可是通判不足地方,就是目标太明显,林延潮身处那位子,一看就知道是天子派来查案的,如此林延潮搞不好就成为第二个吕大人了。 这实在是当风险啊。 林延潮静待着天子玉音,自己怎么想的都不算,天子才是一言九鼎。 这时天子缓缓地开口道:“朕决定让你去归德府任同知如何?” 同知?那可是正五品啊! 对于一府长官,一把手知府大人而言,他的完整官名是权知府事。 而同知,乃佐贰官,全名同知府事,官位正五品。 同知,通判同为一府佐贰官,那么具体有什么不同吗? 首先是官位比通判高,一个正五品,一个正六品。 其二就是职责上,同知若没有单独设厅,那么手上分管权力没有通判大,无法插手具体事务。但是同知能同知府事,大意就是府里大小之事,同知都有权知道。 知府要向朝廷,或上司上奏某事,是必须要先知会同知,同知要在呈文上联署的。 从这点上看同知类似于常委,所以类似于现在官场上的常委副市长。 除外之外,同知还有一个权利,就是知府不在时,比如赴京述职,生病不能理事,同知有权替知府,管理整个府衙。 听了天子的一句话,林延潮瞬间就想了这么多。 “林延潮,你在想什么?”天子问道。 林延潮立即回过神来,袁成望从正五品贬至正七品,林延潮却为正五品,虽说不能在翰林院任职,但官位上却升了两级作为补偿。 这也并非出乎意料,原先林延潮以退为进,就是让皇帝出面挽留自己。若是皇帝挽留自己绝不会让自己任推官和知县,那么至少是一个六品通判。 这就是自己主动求官和皇帝挽留的区别。 当然林延潮在这时候提出复官,也有他的底气所在。 以他和天子的交情,天子虽因自己上谏之事着恼,但心底还是有意用自己的,至少林延潮帮他''铲除''了潞王这心腹隐患。 将自己削籍真正的用意,只是迫于无法向太后交待。 林延潮之所以在这时候提出复官,就是看皇帝是否会用对武清侯免于夺爵这筹码,来保自己仕途。 若皇帝真的认为自己是栋梁之臣,肯定会拿此事与太后作交易。眼下来看来,天子是心底打定这个主意。 作为一个帝王而言,万历肯定有很多不合格的地方,但正如他所言,他待自己一直很好,至少很讲人情,当然张居正当年替他相国时,天子对他也是不错的。 外放也情理之中,堂堂太后被林延潮骂的几乎出心脏病了,林延潮还没事一样呆在翰林院。 若是如此,林延潮以后要改名叫林傲天了。 再说二十二岁的''常委副市长'',怎么看林延潮都是前途无量。而且林延潮奉旨而去,私下乃是钦差大臣。 林延潮毫不犹豫地道:“草民谢陛下恩典,必不负陛下所托。” 听林延潮答允,天子欣然道:“不过你此去河南,既是任亲民官,为民办事,也记得你是朕身边出来的,要当朕的耳目,地方上有什么官员贪赃枉法的,你不要护着。朕这一次要重重办几个,哪怕他官至方面大员,也不姑息。” “若是你这一趟差事,办得好,朕升你的官。” 林延潮本是想安安心心当亲民官的,实践事功的,捞到足够政绩,这才是比在朝堂上作一词臣更能施展自己抱负的地方。至于这河工大案牵扯甚多,他不想得罪人,毕竟以后还要在官场上混下去。 但又听天子说办得好,升自己的官,却不由犹豫。 正五品的官位很尴尬啊,进一步是从四品,那就可以身穿绯袍,从此跻身高官的行列了。 不过别听皇帝说的方面大员也不姑息,办这样案子一定要反着理解,记得一句话''上要封顶'',否则以明朝官场那等腐败程度,说不定捅出什么惊天大案来。 这一次吕御史之死,就十分可疑,而河南省官场从巡抚以下一律说他是自杀,就很能说明问题。 真细查下去,那等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别说申时行,皇帝也没办法给你收拾。 想到这里林延潮,当下道:“谢陛下恩典,草民此去河南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天子满意地道:“好一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申先生,立即草拟赦命,着吏部下达。” 于是林延潮向天子道:“草民叩别陛下。” 天子缓缓点头道:“林卿,此去河南不要辜负朕之期望。” 当下林延潮离开了宫中。此刻展明正驾着马车候在宫外,一见林延潮即是问道:“老爷如何?” 林延潮笑着道:“回去再说。” 说完林延潮即坐上马车,不多时马车即出了东直门。 陈济川在外候着,一见林延潮安然无恙从宫里出来,当下大喜与林延潮一并来至林浅浅他们下榻的客栈。 这东直门外的客栈,都是南来北往的官员,商人下榻之处。 林延潮进了客栈,但见自己的学生都坐在客栈的大堂中,见林延潮回来都是喜道:“老师,老师。” 林延潮见了众弟子笑着点点头。 林延潮点点头,这时却见一人向自己行礼道:“东翁!” 林延潮仔细一看却是孙承宗。林延潮惊喜道:“孙先生高中孝廉,我还没与你贺喜呢?” 孙承宗道:“听闻东翁下诏狱之事,孙某五内如焚,中了孝廉又算得什么,只恨自己当时不能与东翁分忧。眼下知东翁被削籍还乡,孙某为东翁不值,这样的朝廷,你保他作什么。” 说着孙承宗留下泪来。 林延潮感慨道:“谢孙先生高义,现在我已是无事,孙先生还请放心。明年春闱望你能科场联捷,将来能为国家社稷尽一分之力。” 孙承宗道:“眼下官场如此庸暗,连东翁如此忠臣都是不能容,孙某就算为官也不一定能有作为,孙某早没有了出仕之心,明年春闱是不去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为孙承宗可惜,若明朝没有他,以后历史怎么办?林延潮不由担心地问道:“孙先生如此实在可惜,以后有什么打算?” 孙承宗道:“眼下我身为举人,家中可以免役,所以想游学四方,增长见识。孙某身上有些余财,想随东翁一并赴闽,还请东翁答允。” 林延潮闻言讶然,孙承宗放弃进士的功名,愿追随在自己左右。 见这一幕,林延潮不由感动。 但见十数名学生一并道:“我们也愿随老师赴闽。” 当然也不是全部学生,也有学生是侍奉家人,不能远游,或者是明年要考科举的,脸上都露出惋惜之色。 林延潮见此笑着道:“昔日孔圣人困于陈,蔡,仍有颜回子贡相随,吾虽不敢比圣人,但今日落魄,仍值得尔等相随,此林某之幸,请受我之礼。” 说着林延潮向众弟子们一揖。 众弟子不敢受礼,尽数叩之还礼。 昔日三百弟子,上谏被下狱有百人之多,而今仍是有十数人追随在自己左右,作为一名师长能如此,足矣。 一旁客栈里的商人见了也是纷纷道:“林三元如此忠臣,却被贬为平民,朝廷真是不公道。” 众人扼腕叹息有之,有数位商人直接出来道:“林三元,你为咱们老百姓做得事,咱们老百姓都记着,我一介商贾,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还有几个臭钱。今日你客栈之费,尽数算在我身上。” 这名商人说完,又是一名商人站出来道:“不错,掌柜听着,今日林三元与他朋友吃的喝的,都算在我老张身上。” “诶,老张你还真有脸,这等好事怎么能让你一人独占,我也出一分。以后与家里人,也好说当年我请林三元这样的忠臣吃过饭。” “别了,就你也配请林三元吃饭,别往脸上贴金了。” “也算我一个,没事,我老李脸皮厚。” “我虽没几个钱,但也能请林三元喝碗酒。” 见店里十几个商人你争我抢的,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高声道:“圣旨到!” 单章 其实从林延潮求官时,就有读者在评论区下刷,但看了一眼粉丝值是零,就懒得回了。 今早上有位看正版的书友,说主角性格分裂,人设崩了。 对于衣食父母的话,必须要重视,所以我认真从头到尾理一下。 或许是林延潮之前为民请命,写得太深入人心,大家都觉得不该如此拉下面子吧。 应该回家养望,等个三五年。 然后申时行出面拉主角一把,或者是等红薯发威,救民水火。 待满朝文武喊出宗海不出,苍生奈何的话时,然后皇帝知道了自己错了,于是三请五请,恨不得跑到福建三顾茅庐,请林延潮回京,这样写是不是很爽? 这个当然很爽,我也知道。 之前也衡量过这个写法。 但我之前为什么要写诸葛亮三顾茅庐的事,也就在这里。 一心想做官,却作清高,不用拉下面子去人才市场,老板找工作,各个如诸葛亮般等着刘备这样明君上门来请,这是古往今来文人最喜欢熬的心灵鸡汤。 放在今天就好比如,你在家里,等着马云,王健林上门找你说(淘宝)万达,以后就交给你了,拯救下我们的企业吧。 没错,别的作者都这样写嘛,你干嘛装清高。 这个抱歉,我写不出来,因为这样鸡汤我自己喝了都想吐。 这里我要写得是什么?一个放下身段的故事。 林延潮之前被张居正贬官时,就说过只要能做官,就算一个县令,我也肯当,一日不可辜负此有为之身。 这句话大家忘了吗? 林延潮为了求官是用了种种手段,不惜用以后永不出仕,来暗中逼迫皇帝,这是他热衷功名的地方。 本书从头到尾,主角一直是很热衷功名的人,不信你自己一点点去看。 但热衷功名是该从道德上鄙视,但害了别人吗? 热衷功名与之前为民请命的上谏冲突吗? 这就好比有个按钮,让你选择在上百万老百姓生死,以及自己官位间,你选择按哪个? 还有个按钮,你选择放下身段,厚着脸皮与自己官位间,你选择按哪个? 好像答案很明显,又很不明显。 但持理学,或者精致利己主义,以及事功之学的人,会选择三个完全不同的答案,你信吗? 那为什么很多书友心底都永远只有一个答案呢? 所以今天早上那位书友,我这么说可以解释的通吗? 再说说我这个人,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经常在小事上,动则鄙视这个人,动则鄙视哪个人,很喜欢在外面,讲自己那一套规矩方圆。 但是遇到大是大非面前,轻易的没有原则,容易妥协让步。 因为现实达不到,所以我只好将理想寄托在书中。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更新问题,我每天看的催更书评,头都大了。 首先再强调一遍,我是兼职作者,每一章都是我用下班时间码出来的。 这边是两份工作,那边还要顾家,三十二岁的老男人亚历山大,身在我处境的兄弟应该都能感同身受的。 说这些不是向大家抱怨什么,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只是恳请大家能够体谅一下。 不是我不想更新,从当初一千均定写到今天快五千均定,每码一章小钱钱更多了,我为什么会不努力。 正因为读者多了,所以才更珍惜今天的成绩,我唯有保证每一章都是认真推敲过的,来感激你们的订阅。 谢谢大家一直来的不离不弃。 感激从开书到现在一直支持的朋友们,以及刚刚认识的新朋友们。 我更得这么慢,还经常惹你们生气,能有今天的成绩,多亏大家看得起我,赏口饭吃。 向大家抱拳! 到了最后提一个小要求,本书推荐票现在四十六万多了,能不能帮我顶到五十万票去? 好像求十五万票,三十万票时,还在昨天,但今天又到一个坎了,请喜欢本书的兄弟姐妹们助一臂之力。 拜上! 七百八十三章 写信(谢摸摸头书友盟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着林延潮任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归德府同知府事…… 接旨即赴上任…… 来宣旨的是老熟人高淮。 待林延潮叩拜后,高淮连忙扶起林延潮道:“林大人,此去中州,可以继续为朝廷尽力了。” 林延潮接过圣旨道:“谢过高公公。” 二人想起前事,都是感慨不已。 然后林延潮将高淮送出客栈去,回过头却见学生们都是表情不一。 林延潮讶道:“怎么了?” 众弟子们一时说不出话来,孙承宗上前道:“东翁,我们本以为你此去回乡养望,如谢安石一般,但眼下突知朝廷将你起复,不由诧异。” 徐火勃勉强地道:“老师,你能外放为正五品,学生真替你高兴,为一任亲民官,敢问将来是不是仍可以回翰林院任职?” 林延潮闻言心知,在众学生们心底在想什么。 虽说五品同知官位比六品中允要高,但大家都认为,以翰林之清贵,去地方任同知实是屈就了,若是可以,倒不如回家养望三五年,等待起复之机。 一旁之前争相要请林延潮的商人,也是私下嘀咕。 “林三元不是被削籍还乡吗?怎么又起复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归德那里老百姓虽穷得穿不起裤子,可当官的却富得流油。” 见众弟子神情,林延潮道:“儒学有王道,有外用,如翰林清流,为王道,同知亲民官,则为外用。本朝以来,人人崇清议之臣,实重王道,而贬低了外用。但以我观来,若王道不与外用相合,则王道无所成矣。” 众弟子们听林延潮这么说,方恍然大悟。 王道与外用合一,就是纲目并举,这就是事功学的要义,这是林延潮以往每日与他们所讲的,也就是古代版的‘实践出真知’。 这话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众商人听了也可以明白。 “故而翰林是为学矣,亲民官是为用,先学而后用,而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才是事功之所在。” 听了林延潮这番话,众弟子们都是露出受教之色。 商人们则是道:“原来林三元此去是为了黄河灾民。” “看来是我等错怪他了。” 众人纷纷露出内疚之色。 这时一名商人上前道:“林三……不,是林司马,从通州一路去归德的路上不太平,你可要千万小心啊。” 林延潮问道:“这怎么说?” 这商人道:“我刚从这条路上来,现在黄河北决,淹了运道,故而运河是不能走了,只能走陆路。但陆路不太平啊,别说现在河南,山东到处都是流民,今年北直隶遭了旱灾,好几个县也在闹饥荒,路上劫匪出没,我此来京师,也是遇了几次险。” 听了这商人的话,林延潮不由质疑,自己身处的时代,真的是史书上所说的万历中兴,大明朝正是盛世的时候吗? 现在都如此状况了,到了历史上的崇祯年,那要天下大乱至何等程度啊。 之前说要从学于林延潮的弟子们,这时纷纷道:“我与老师一起去归德府,人多也有照应。” 林延潮看众弟子如此,不由摇头,他们多是学生,心底有一腔热血,但没有办事的经验。自己此去归德任同知,私下是奉旨查案的,故而必需挑选精干之人同去。 林延潮于是留下孙承宗,以及其他六个人在自己身边,其余人就让他们先回去。 之后林延潮立即回房写信。 林延潮写信给何人? 他写信给朝堂上归德府籍的同僚,同年。 说起朝堂归德籍同僚,第一位就是原翰林院掌院学士,现任礼部右侍郎沈鲤。 沈鲤是商丘人,他与申时行虽是对头,但待自己一贯不错。现在的沈鲤号称伊洛真儒,乃当今朝堂上清流官员名望最著之人。 林延潮若与申时行站在同一立场,与沈鲤刚,无疑会令自己名望大损,所以在沈鲤,申时行间,他打了左右逢源的算盘。 林延潮给沈鲤写了一封信,信里说得很恭敬,自己去你老家任地方官,以后请沈老你多多指教了。 第二位是现任保定巡抚宋纁。 宋纁有一句话,林延潮在为秀才时很推崇,君子之为学也,将以成身而备天下国家之用也。 此人也是号称正人,林延潮也是恭恭敬敬地写信,前辈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捎回家里去的,晚辈可以顺路帮忙。 第三位是吕坤,这位也是大贤,理学大儒,现任户部主事。 不过吕坤是万历二年进士,与林延潮平素没什么来往,写信给他也是出于礼貌客气。 接下来就是林延潮同年。 想起他的名字,林延潮不由嘴角一勾。 杨镐,归德府商丘人,万历八年进士,三甲二百二十四名同进士出身。 现在杨镐在保定蠡县任七品知县。 杨镐现在处境不好,因为朝里没人。 三甲进士出身,名次又那么靠后,释褐时只能去江西南昌,当了一任知县。 南昌还没任满,又调至蠡县,来来去去还是个正七品。 昔日林延潮为翰林时,乃同年中第一清贵,杨镐每年过节也是派人至京登府问候,还送上不菲贽敬。 本来说杨镐这样一个小知县,虽是同年,但与林延潮也不会有太多交集。但林延潮念及杨镐,乃同年中除了顾宪成外,自己穿越前唯一有在史书见过他名字的人,对他不由多关注了几分。 无论怎么说,他也是这一科同年中,为数不多几个知兵之人。 所以杨镐每次派人来京登府,林延潮都亲自见了。这不免令杨镐受宠若惊,觉得林延潮待他不同,二人常有书信往来。 林延潮这次去归德任同知,去信给杨镐,信里的话当然与写给沈鲤他们不同。 一是问杨镐家里有什么地方要自己给予照顾的,还有就是问,有没有什么熟悉地方事务的本地人,给自己推荐几个当幕僚,长随。 在还没有科举的时代,朝廷派遣官员到一地任郡守,都要就地征辟地方豪族的人,充当郡里的属吏。 换了现在也一样。 据林延潮所知,商丘有八大家沈,宋,侯,叶,余,刘,高,杨。 这都是本地豪右。 杨镐的杨家是商丘八大家之一,也算是地方有力世家,那么借着这一层关系提前拜码头。 ps:多谢摸摸头书友成为本书第四位盟主! 另外向大家求推荐票! 七百八十四章 官场处处皆人情(求推荐票) 除了杨镐外,林延潮还有一位归德籍的进士同年,此人名叫杨东明。 杨东明,乃归德府虞城人,万历八年进士三甲第二百三十七名,赐同进士出身。杨东明科举名次比杨镐还低,但却落个京职,现任从七品中书舍人。 由这点看出杨东明的背景可比杨稿硬多了。 杨东明这中书舍人,不是内阁两房中书,参赞不了机密,但好歹也是中书科舍人,平日能出入紫禁城的,乃进士初授之美官,比去地方任亲民官强了不知多少。 林延潮与杨东明分属同年,本来二人之间也不是没有往来,但杨东明的性子淡淡的,与林延潮只能算泛泛之交。私交远不如顾宪成,魏允中,甚至不如杨镐。 林延潮也是修书一封给他。 沈鲤,宋纁,吕坤,杨镐,杨东明先写了信,然后让门下弟子跑腿送信去,比较远的,就送至山西会馆,使点钱托人转交。 这位归德籍的士子写完信后。 林延潮又想这三年在京里结交的人脉不能放下了。众所周知,一名大明官员的关系圈子。 一师生,二同年,三同乡,四同僚,五门生。 同年,同乡,同僚能占得两样的,更是紧密。 林延潮捋了捋自己人脉。 在宫里太监中。 张鲸与自己现在正打得火热,算是半个靠山。 高淮,自己对他有恩,将来大有潜力。 然后内阁大学士里申时行大靠山不多说,张四维拿自己当弃子了,就不提了。 除了内阁,朝里二三品大员里则就论许国,潘季驯,沈鲤三人。许国与自己交情好一些,沈鲤,潘季驯再次之。 再下来就是王家屏,朱赓,黄凤翔,这都是老交情了,以及新讲官于慎行,沈一贯当初二人也是帮过林延潮的。 至于同年属顾宪成,魏允中交往甚厚,还有赵南星,他们都是在百官叩阙时,主动站出来替自己说话的,目前算是同道中人。 他们与林延潮,在朝堂中持清议的官员中,名望皆著。 顾宪成,赵南星二人现在都在吏部考功司,吏部可决定四品以下官员的升迁,林延潮现任外官,仕途上要靠二人提携,这关系需勤加走动。 还有其他诸人不一一累叙。 林延潮在客栈里住了一天,不久众人的回信就送来了。 这一次林延潮上谏天子,结果触怒太后,潞王,眼下不得不被‘贬’出京。 士林,百姓间对他都抱同情之心,不平之意。 官员给林延潮的回信里也都是满纸的惋惜,他们让林延潮好好在地方做事,静待圣心回转之时,有什么事要帮忙的,给他们去信一封就好了。 王家屏给林延潮送了两套八成新的五品官服,一套公服,一套常服,常服乃青袍官袍,上有白鹇补子,一条银钑花,说是没有穿过几次,他与林延潮身量差不多就给他送来了。 林延潮将官袍试穿,见确实正合适,如此就免了去任上仓促再定做官服了。 陈济川见林延潮新官袍笑着道:“上谏前,老爷言六品官袍再也穿不着了,而今果真六品不用穿了,换了五品官袍,这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正说话间,有二人上门说是张鲸派他们来林延潮这当随从的。 林延潮奇怪,接见了他们,一人叫张五,一人叫赵大。 他们一见林延潮即跪下叩头口称,钦差大人,然后奉上来张鲸的书信。 原来二人虽面上却作武夫打扮,私下的身份都是北镇抚司百户,不起眼的外裳下罩着却是代表锦衣卫的飞鱼服,腰间悬着是北镇巡司的腰牌。 原来这一次调查御史自杀之案,天子打算令锦衣卫,御史台联合查案,林延潮说是内应,其实上却不算主力。 张鲸用意是派这两名锦衣卫,借着林延潮身边随从的身份作掩护,暗中至归德府查案。 除了张五,赵大外,不知有多少锦衣卫,以及东厂番子,现在正往河南赶去。 还有几位官员荐了几位仆从,要么擅于照顾生活起居,要么是熟稔官场,长于官场往来,或者是钱谷刑名粮田催科上有一技之长的人,最后就是几个练家子。 林延潮又挑选了八个精干之人,有一技之长的在孙承宗手下,至于应酬往来,熟稔官场的就交给陈济川,练家子给展明调配。 另外就是送程仪的,朱赓送了五十两。 许国送了三十两。 潘季驯最特别一文没送,倒是托人给林延潮带了了几本书,书里面记载了潘季驯多年治河。 潘季驯在信里口气甚大地吩咐林延潮,此书乃余殚精竭虑之所得,尔学得一成,即可为治河良吏,学得三成,即能为与单锷比肩的治水名臣,尔需拿回家如四书般仔细揣摩。 单锷是谁,北宋治水名臣,名气很大,学了潘季驯书里的三四成就能于单锷比肩,那么他岂不是要比单锷厉害数倍,这个逼装得我给你满分。 甚至张四维也来书信一封,大意云云,当初你林延潮忠贞见疑,老夫明知此中真相,但见圣意已决,不好出面帮你力劝,但实在是痛在心中啊。所以老夫打定主意,再待圣心有所转圜,再替你说话。 而今知汝外放,既悲宗海无法在中枢,为朝廷谋事,喜得是天子念旧恩,你还有再调回翰苑之时。 河南巡抚杨一魁,老夫与他是莫逆之交,若你在中州有何难事,可持此信上门找他,他必会卖老夫的面子一二。读完信,林延潮冷笑一声,将张四维的信丢到一旁,然后想了想又捡了回来,这是一省巡抚的人情,不要白不要。 申时行也有来信,将他在河南官场上有往来之人,一一给林延潮点出。若是有事,林延潮可以拿着申时行的门生帖子,找这几个人上门求助。 林延潮心知肚明,从表面上看来申时行是关照自己。但二人师生这么久了,林延潮还揣摩不到申时行信里真正意思。 知道林延潮此去作为钦差大臣去归德府查案的,只有皇帝,张鲸,申时行三个人。申时行来信真正的意思,就是若这几个人犯了事,你能网开一面就网开一面,若是实在不行,也不能孟浪,来信先向老夫请示。 老夫没作任何指示前,你都不可轻举妄动。 林延潮这还没离开京城,就遇到办案阻力,他不由感叹,官场处处皆人情,这年头要作个‘大公无私’的青天,那是得有多难啊。 其余官员也各有馈赠,就不一一细述。 最后杨镐来信,说现在河北河南都在闹饥荒,路上不太平。所以杨镐请林延潮先至保定蠡县,他再作安排。 如此林延潮携家人随从终于踏上了南下去归德府的路途。 在出发一日后,林延潮在所住驿站中,得知保定巡抚宋纁刚刚到任,闻之河北大饥后,不请圣命,即先开仓放粮赈。 时人都劝宋纁先上报天子,再行赈济。 但宋纁却道,待报而行,老百姓都饿死了,那时再开仓赈饥,又有何用?假如皇上怪罪,由我一人承担。 于是宋纁的主张下,治下各府各县都开仓赈饥,活百姓无数。 河北百姓闻之无不感念宋纁的恩德,因此出没在官道上的流民和饥民少了许多。 因宋纁此举,也帮了林延潮的忙,他至保定的路途,也平安了许多。 待至蠡县时,路途上也没出差池。 林延潮来到蠡县,杨镐是先一步在驿站就了解了林延潮的行程,于是提前在县境上迎了林延潮。 杨镐好歹是一县之尊,与林延潮又是同年交情。 故而在县境上弓手清道,衙役列班,浩浩荡荡一群人来迎接。 林延潮下了马车,见了杨镐笑着道:“京甫年兄,真许久不见,怎么如此劳师动众。” 杨镐与林延潮同科出身,但他现在还是县令,若以往林延潮还在翰林院,二人官位不过隔了一品,现在却隔了两品。 当下杨镐迎上前笑着道:“是家乡父母官路过,牧之下民怎么也要上前拜见。” 说完二人都是笑。 杨镐现在再与林延潮叙同年之情,就有高攀嫌疑了,但按品秩来说,就有些公事公办了,用称父母官来拉交情最好。 然后就于林延潮下榻的驿站,给他接风。 杨镐与林延潮抱怨,保定是京城南下之要道,官员出京必经此镇,往来要员甚多。故而地方官员没办法勤于政务,每日都忙着迎来送往了。 林延潮闻言笑而不语。 然后杨镐问林延潮:“司马此去归德任官,可有方略?” 林延潮想了想道:“自古亲民官治民,莫过于治田,治水,二者兼而用之,则水政并举。水治而田亦治,故而吾以为至归德后,应水利先行。京甫以为如何?” 杨镐闻言笑着道:“此言大善,宗海名字里有一潮字,看来为官与水也是脱不了干系。” 然后杨镐叹道:“不过治水也是不易啊,归德地处卑下,无高山大阜以为固蔽,滨河之诸县往受黄河之大害,这也罢了,但最令人痛心乃是人祸啊。” 林延潮追问杨镐是何等人祸? 七百八十五章 关照 外间里林延潮所带来的下人,随从,也得到盛情招待,都是县衙门里县丞,师爷,六房典吏作陪。 内间里林延潮,杨镐从坐下后,菜也是一直没停过。 冷菜,热菜那是一盘盘的上,还有两个从苏州来的伎子,在旁吹哪弹唱,眉目间皆是风情。 林延潮见杨镐之招待,就知今日所费之金,最少不低于五十两。 这可是一户百姓,五年之费。 但对于这迎来送来的官场而言,林延潮是杨镐的同年,又是五品同知,如此之规格不算太过,只是颇为隆重而已。 林延潮平日不会装出清官的样子,呵斥杨镐如此是不是太过奢侈了,但眼下河北刚刚闹过饥荒,如此却是不太妥当。 林延潮放下筷子,问道:“多谢京甫今日之盛情,但此款待是否太奢侈了?” 这话不好答,杨镐闻言为难道:“若是之前,下官也不敢如此招待司马,但眼下多亏巡抚开仓放赈,民已得食,如此我们地方官也是可以安心。再说以往朝廷大员从此过境,本县也未曾薄待,司马不用介意。” 林延潮心知驿站公费,乃朝廷所出,沿途官员下榻时,自不会与地方官员客气。 之前张居正革职驿政之弊,就限定接待官员规格,但眼下张居正一死,马上就有朝廷官员攻讦此事,于是张四维,申时行就废除了张居正原先定下的规矩,所以杨镐此举还是‘合法’的。 林延潮沉吟半响道:“若是以往,京甫之招待,吾绝不会却之,但是今日河南河北都在受灾,百姓们衣食无着。若我们如此铺张,万一为朝中所知也是不太好,在下现在可是被贬之身啊。京甫兄,你看?” 杨镐闻言露出理解的神色,肃容道:“司马之清正,小弟方见之,这才是为民请命的林三元。” 当下杨镐出门外道:“传驿丞来!” 不久驿丞入内叩了头后道:“两位大人,是不是吃的喝的有什么不习惯?卑职立即命人重作。” 林延潮道:“那倒不是,告诉厨房一声,菜不必再作了,还有外面的歌伎也是请走吧。” 杨镐点点头,然后对驿丞道:“不错,就依司马大人说得办,还有今日驿站就以五品同知之费接待,多出的钱,本官自己拿钱垫上。” 驿丞听了笑着,以为二人在装清廉,以往路过官员只有嫌弃招待哪里哪里不够,却未挑剔他们招待太好的。 于是驿丞笑着道:“两位大人,你们这么做不是折煞卑职吗?卑职……” 林延潮闻言沉下脸来,打断驿丞的话:“不是与你开玩笑,叫你办你就办。” 驿丞听林延潮之言,顿时赧然,当下赔罪道:“卑职说错话,还请司马大人见谅。” 杨镐转过头看向林延潮心想,当年我与林延潮皆是进士出身,那时恩荣宴上,我尚觉得他书生气甚重。 但三年再见,他却隐有大臣气派,方才说得合情合理,既推去了款待,又不伤我的颜面。而这驿丞官位虽卑,但平日迎来送来,也是见惯大僚,换了我也没办法如此一句斥退,足见林延潮平日在居官之威。 难怪三年之后,他已官至正五品,而我仍是七品县令不得升迁。 当下上菜就停了,歌伎也是撤走了,身在外间化装成林延潮随从的,两位锦衣卫百户赵大,张五本是满脸讥讽之色,但见酒水端下的一刻,都是对望一眼露出了讶色。 林延潮不知方才种种已令杨镐如此高看,而是问道:“你说归德府之事乃人祸,怎么说?” 杨镐闻言,不由一涩岔开话题道:“司马今日之举足见是一位好官,不过到时至归德府,司马就是三十万百姓之父母,百姓之福祉即系在你之一身。我们常道公门之中好修行,因我等手中之权,既能害百姓,也能造福百姓,请司马为百姓谋之。” 林延潮闻言只能点点头,同时揣摩杨镐为何不说实情。 接着杨镐压低声音道:“司马,你初任亲民官,第一件事就是立威,不立威,你说话属下会阳奉阴违。但同知之职,又是佐贰官,听闻归德知府此人……总而言之,其中分寸,你需好好把握。” 林延潮将杨镐的话记在心底,心道这归德府知府有什么问题吗? “对了,这一次监察御史之死,司马可有听说?” 林延潮心道我是为此事来的,但面上却问:“这么大的事,我在京中早已知晓,其中莫非有什么内情吗?” 杨镐正色道:“此事绝对有蹊跷,不仅是杨某有所耳闻,河南一省官员不少人也是心知肚明。但官员们都知内情,唯独天子不知,足见此事决不可碰。谁碰谁不仅仕途不保,还会没命。司马一定要切记,此事不可沾身,但在其他之上倒可作出一二政绩来,报效朝廷。” 林延潮心想,官场上的欺上不瞒下到了这个地步。这一次若不是有人向天子秘密检举,看来这一次御史被杀之事,就真的被乌烟瘴气的河南官场给压下去了。 仅是想想看,就令人觉得可怕。 林延潮不好再追问,于是转而问道:“你说的政绩之事,可是河工?” 杨镐点点头道:“河工之事,在于修一条百年不坏的好堤,让归德不受黄患,如此百姓能安心治田,孟子云,有恒产者方有恒心。百姓有田有粮,境内大治指日可待。这事说来简单,但却不容易办,否则自黄河改道后,归德府大堤不会决了又建,建了又决,连五年不坏都难。” 说到这里,杨镐叹道:“宗海,此去中州,实是不易,地方庶务事无巨细,但关乎百姓,皆不是小事,其难不亚于邦国之事。”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我看到时无妨?” 杨镐问道:“为何?宗海有心一除这百年之弊吗?” 杨镐心里怀疑,林延潮一直是词臣,没有地方历事经验,不明白亲民官之难,所以会如此夸夸其谈。杨镐又想林延潮虽精明能干,但身上杀气还是略有不足,恐怕难以镇住归德官场。 林延潮道:“倒不是我有此心,只是越困难之地,若能得治,这才越显政绩。若是富庶之地,反而难见成效,京甫你说是吗?” 杨镐闻言这才恍然,林延潮是要博政绩,他身为京官,朝中关系定然是不少,今日又有如此名望,稍稍有些政绩,就会引人注目,升迁自然是快了。这也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啊,不过由此见的,林延潮断然是打定事功的主意了。 杨镐当下道:“若是司马真有此心,那么杨某替归德府三十万百姓谢过司马了。” 林延潮闻言笑着点了点头,突道:“京甫,你说归德若要大治,在于河工,而河工之难,难在哪里?” 杨镐闻言苦笑,但听了林延潮下一句,顿时脸色都变。 原来林延潮道:“那么监察御史被杀,可是与河工有关?” 杨镐没料到自己几句话竟被林延潮窥破了底细,莫非林延潮此来找自己,是为了探知御史被杀之事? 林延潮见杨镐的脸色,心底有数,当下笑着道:“不谈这了,咱们唱酒。” 次日林延潮就从蠡县上路,杨镐利用职权,在县衙里挑了二十名精壮弓手,以护送机要公文的名义,一路护送林延潮南下至河南边境。 此外杨镐还忍痛割爱,将自己的心腹幕僚丘师爷借给了林延潮,此人与杨镐乃同乡,算是本地人,归德地方大小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 临行前,林延潮取了一封信给杨镐,让他替自己转交给吏部的赵南星。 杨镐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当下大喜。他三年中,从县令到县令,不得升迁,缺得就是林延潮手中的这张信。 林延潮见了杨镐的神情笑了笑,关照杨镐这等事,他自己就能办,他已是当初那事事劳烦申时行的官场新丁了。 杨镐虽历史上是萨尔浒大败的主将,但他能官居那个位置,也足见他的能力,何况此战的责任本就不在他的身上。所以林延潮也是乐意提携他一把。 如此林延潮就离开了保定一路南下。 林延潮走得是官道,下榻的是驿站,晨行晓停,又有那么多人护卫,一路走得还算太平。 不过尽管如此,路上还是不时见到数骑响马前来刺探。 要知道河北山东响马最多,大明朝马政也是一大弊政,正德五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刘六,刘七起义,就是以百姓中的养马户为骨干的。 平时这些养马户尚且安分度日,但一旦遇到饥荒,与江洋大盗一并就是响马,几百上千可以打家劫舍,劫掠行旅,人多甚至能攻城略地的。 故而一路行来,但闻路上有马蹄声,一行人纵知有护卫在,仍是不免提心吊胆。所幸最后是有惊无险。 最后林延潮出了河北境,即抵达河南境内。 当初杨镐护送林延潮的二十名弓手即返回蠡县,不过杨镐事先联系了一支本地商队,来护送林延潮至归德府。 七百八十六章 到任 护卫的商队,乃是商丘望族彭家侯家的商队。 商队走惯了这一段商路,又兼与各方绿林都有交情,故而路上十分安全。 如此众人方把心都放进了肚里。 林延潮现在两个幕僚,一是孙承宗,一是丘有山。 丘有山与杨镐都是商丘同乡,乃是履试不第之秀才,一看即知经历精干之人。 他与林延潮介绍起这彭家侯家商队的来历时,如数家珍。 彭家乃是归德府夏邑县豪右,祖上乃他乡侨寓归德。彭家祖上到夏邑开酒铺笼络四方豪杰,后成为影响整个归德的大族。彭家发迹中,多靠本地金氏家族的提携。故而彭家有一条祖训叫‘彭不薄金’,这句话远近皆知,就是彭家子孙世代不可薄待金家。 现在彭家先经商积累财富后,再由科举入仕,出了数名举人,业儒,博得了富而好礼的美名,之后与礼部侍郎沈鲤所在商丘沈家,虞城范家,商丘侯家世代联姻,今时今日已脱商贾之气,甚至成为一省之望族。 至于侯家也是邑中巨族,侯家乃商丘八大家之一,仅次于沈家,宋家。侯家,不仅与彭家是姻亲,与保定巡抚宋纁的宋家也是姻亲。 原先侯氏名声不显,后来也是从酒业兴盛,归德名酒‘苦露酒’就是侯家所酿。苦露酒在当时士大夫中很是流行,称为‘清冽碧寒,能事尽矣’。侯家靠苦露酒而暴富。 据林延潮所知,这商丘侯姓,后来出了一个名人,此人叫侯恂,官至户部尚书,与顾宪成一般都是东林党。 林延潮之所以知道这侯恂,并非是他是户部尚书,而是他一个儿子太有名。侯恂的这儿子名叫侯方域,此人号称明末四公子,乃孔尚任《桃花扇》的男主。 这一次侯家彭家商队往山东贩卖苦露酒后,正返程回到归德。 尽管彭家侯家来头都不小,但以林延潮三元及第,帝王之师,当世文宗任何一个身份,都可与沈鲤,宋纁不相上下的。再说彭家侯家来得尽是商贾,林延潮自持身份,不可与他们打交道,而是让陈济川与他们商量去归德府的行程。 一路无话,但越靠近黄河,路上的饥民流民就越多,虽当地官府都是搭了窝子以及粥铺,用以赈灾。 但以大明官员的尿性,不知有多少老百姓,过不了这寒风凛冽下的冬天。 林延潮心底不由感叹老百姓之遭遇,车中的林浅浅看得眼泪哗哗地落下,特别是不少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跪在路边向来往车辆乞讨。 林浅浅此刻是感同身受,忍不住发起善心,要将随身所携的铜钱都给这些母亲。 林延潮阻止了林浅浅,徒然再钱给这妇人,保不准被健壮男子勒索,或者为商家剥削。所以林延潮命人拿了银钱去集镇里买了馒头,大饼,分给饥民。 待行至黄河边上,林浅浅随身所携的银钱已是散完了。 然后他们黄河边等了半日,侯家派船来接应商队过河。 待林延潮一家登上船后,陈济川即来向林延潮禀告说,侯家来人中有一生员想拜见林延潮。林延潮心想反正船上也是寂寞,就在船舱见了这名生员。 但见对方自报姓名叫侯执蒲,乃是归德府学生员。林延潮想了想,随口问他家中,待知他儿子叫侯恂后,心底有数。 当然能见到林延潮,这等科举神话,对于年轻的侯执蒲而言,自是不胜荣幸。他向林延潮持弟子礼,请教经学。 林延潮一面听着,一面点拨了几句,如此已是令侯执蒲心悦诚服。 侯执蒲露出‘朝闻道,夕死可’的神情,道:“晚辈有一位好友彭健吾,平日常与我道及学功先生的才学,他说先生之经学造诣乃当今大儒不说,文翰更是当世无双。只恨他去京师赴明年春闱,今日若知学功先生在此,必不枉此生。” 林延潮在京师的‘学功堂’教授事功之学,之后未仕的读书人,都尊称林延潮为学功先生。 这‘学功’类似于当时文人的别号,官员的名和字非一般人可以称呼,而官名多是官场上的称呼。虽说百姓私下都将林延潮称林三元,不过见了面却没有人敢这么说。唯有别号才是自称后学末进的读书人面对林延潮时的尊称。 以当时的习惯,读书人以书斋作别号为常事。故而林延潮虽未宣称以‘学功’为自己的别号。可门下弟子们都陆续这么称呼,林延潮也就默认了,于是年轻读书人皆将林延潮称为学功先生。 学功,以学为儒者第一功! 林延潮听侯执蒲提及了彭健吾,不由问道:“是健吾吗?原来他是夏邑彭家之人。” 侯执蒲讶道:“难道学功先生,认识健吾兄?” 林延潮笑着点点头道:“昔日我在京为翰林时,他曾拜在我的门下,听过几次经义。健吾的文章才气纵横,今年的春闱或可闻好音。” 侯执蒲听说自己的好朋友,竟拜在林延潮门下,不由是又惊又喜,然后伤感地道:“晚辈真是太羡慕,也太嫉妒健吾兄,他竟有这等福气拜在学功先生的门下。” 侯执蒲面露惋惜之色,却偷眼看林延潮的脸色。 林延潮不用看,也知侯执蒲心底在想什么,他眼下囊中羞涩,侯家又是郡中富商,那么…… 于是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以康的学问也是不差,若痛下苦功,未必不能有金榜提名之日。” 侯执蒲闻言一醒,当下对林延潮拜下道:“末学后进执蒲恳请拜在学功先生门下。” 林延潮点点头,扶起侯执蒲道:“今日之会,乃你我有缘,也好!” 侯执蒲闻林延潮同意,顿时大喜,当下在船上不仅鞍前马后侍奉林延潮身旁,还奉上两百两银子的见面礼。林延潮则将一本手注的大学章句赠给侯执蒲。 然后侯家彭家商队里,待得知两家的公子都是林延潮的门生后,待林延潮也是愈加恭敬。 之后林延潮的船就过了黄河,抵至丁家道口下船。 这丁家道口已是归德府虞城县地界了,距归德府府治商丘只有三十里。林延潮上岸后,第一件事就是差陈济川去开封打点,然后再让展明前往商丘驿站知会一声。 下面林延潮就令车驾慢慢行进。 在车上林延潮向丘明山问道:“你可知本府知府是如何人?” 丘明山道:“东翁,这归德知府可是极不好相与之人,在下虽这几年一直游幕在外,但关于这位知府为人,却一直不断由同乡传至耳中。”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你将你所知,告诉与我。” 这归德知府姓苏名严,字宽之。苏家祖上乃山东人士,后迁入吴中,世代官宦。苏严本人进士及第后,任过御史,后外放,一步一步迁至正四品知府,在归德为官已是五年了。 林延潮听苏严在归德五年,不由讶然。 在吏部选官中,吏部按案件多少、民风顺劣,将各地府县定为冲、繁、疲、难四字,这四字都有,为最要缺,三个字的为要缺,含两个字的为中缺。 至于归德府为冲,繁,难,含三字,为要缺。在这里任知府,必定是极有经验的亲民官。 这苏严能一任五年,足见很有本事。 下面丘明山一一道来,果真如林延潮所料,这苏严平日苛刻治下,府中事务无论大小都要亲自过问,不肯假手于人,若有差池,必然重责,治下官员无不惧之。 另外苏严平日嗜养犬类,爱犬如命。 就以这一次归德府大堤决口,水淹运道来说,归德府管河同知被问责,最后被贬至广西。知府苏严却如没事人般,依旧留在原任。 林延潮一听即知苏严这样就是那等拢着权力不放手之官僚,这样的人在位,对于任二把手的自己不是什么好事。 具体说来同知就是知府能管的,他都能管,但最后要知府说得算。知府不肯放权,自己不就只能‘安静处事’,如此政绩从何而来? 想想张四维在张居正在位时那孙子样,今天余有丁在内阁被张四维,申时行边缘化,就知道自己今后如何了。 林延潮聊了几句,这时路上烟尘即起,原来是上百名卫所官兵的队伍。 领头骑马的是一名官员,对方下马后向坐在车内的林延潮道:“府台大人知二府大人到任,遣小人率一队卫军前来护卫。” 林延潮从车内挑起帘子,但见卫军各个鲜衣怒马,至少面上看来是精锐之师,这对自己迎接的礼数算是尽到了。 林延潮道:“你官居何职?” 对方叩头道:“卑职该死,忘了启禀,卑职于有恩,现任归德府经历。” “原来是于府经,府台还有什么交待吗?” “府台大人还吩咐,接到二府大人任官的敕命,早早就将同知宅打扫干净,请二府大人直接移驾府衙就是,不必先下榻驿站。”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带路吧。” 之后于有恩上马,率卫军在前开道。 常言道整个河南史,就是半个中国史,此话并非虚言。 归德府下夏邑县,乃夏朝古都。 考城县,古称北亳,又称景亳,商汤曾在此誓师,讨伐夏桀。 永城县,高祖斩白蛇之地。 唯独归德府府治商丘,嘉靖年间方才设县。 但商丘春秋时为宋国国都。 东汉时为梁国国都,就是杜甫诗云‘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这‘梁孝王都’就是商丘,当时称睢阳,唐时大运河还未取直,水陆车马由此过,杜甫之诗可见商丘之繁华。 杜甫这首诗作完不久,安史之乱爆发,睢阳天下注目,因为张巡在此挡住安禄山十几万叛军。 到了五代时,睢阳改称归德军。 后周显德六年,赵匡胤任宋州归德军节度使。 这里是赵匡胤发迹之地,赵匡胤就因商丘为宋国故都,以宋为国号,陈桥兵变当了皇帝。到了元时,京杭运河取直,又加黄河改道,商丘就日益穷困,由府降为州。但在嘉靖二十四年,归德州又抬为归德府。 昔日数朝古城现在早已掩埋在黄河的泥沙之下,现在的商丘城是正德六年,知州杨泰所建,府城的北城墙建在旧城南城墙上,城长七里二分五厘,嘉靖三十七年包砖,城外又建了环形护城堤,故而整个商丘城呈外圆内方之局。 且商丘四个城门皆有瓮城,乃一城一府一县的格局,商丘县县衙在西南,府衙则在城中。 一路前往商丘,林延潮不见一个饥民流民,眼下就算河北,路上就算没有盗贼,也有饥民流民出没,可是重灾区的商丘却没有。 进了城后,林延潮从车里看去,但见街道左右甚是繁华,行人往来,唯独不见乞丐。原本林延潮在京城时,也常常看见路边有乞丐讨食,但刚遭过灾的商丘城内,街道上却不见一个乞丐。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心底有数,放下车帘。 到了府衙,林延潮已换上五品官服下了马车。 但见府衙门前,二座坊门高竖,坊门之上一曰承流宣化! 一曰中州重镇! 这几个字将此千年古都,四方辐凑,兵家往来必争之地道尽。 此时但听号炮三声响,经历于有恩在前给林延潮引路,而门里门外,道路左右,府衙里的官吏尽列左右,对林延潮行参见之礼。 林延潮安步当车,一步一步行至仪门前,但见滴水檐下。 一名绯袍大员率领十几名青袍官员,一排帽翅晃动,眼前各色补子。 一府大小官员悉数在此。 林延潮先打量那如众星捧月般拥立在当中的绯袍官员,但见对方乃标准国字脸,这等面相不怒自威,乃是第一等牧民的官相。 身为一府之尊,不用如何,站在那里官威已全然外放。这等气场令林延潮有点记起张居正当国时那等领袖百僚的威重,不过对方身上却没有张居正身上那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气度。 林延潮迈着官步,手持手本上前行礼道:“下官新任归德府同知见过太守。” 这绯袍官员,即是归德府一府父母官苏严。 七百八十七章 座次 林延潮躬身见礼之后。 苏严也是半揖还之,上下打量林延潮,然后道:“司马乃当今文宗,又是京里的翰林,此番能来中州为官。本地的官绅百姓如久旱盼甘霖。以后本府多多仰仗司马了。” 林延潮肃然道:“府台言重了,下官词臣出身,没有任亲民官的经历。在此为官一任,要多向府台,以及列位大人请益才是。” 苏严闻言抚须微笑,但是苏严以下其他府衙大小官员,却不敢当这句话,纷纷口称不敢。 苏严捏须道:“司马说话真是谦逊,此来中州,先拜了藩台,臬台吗?” 林延潮道:“本丞身负皇命,马不停蹄地从京城赶来归德赴任,还未到过开封。” 苏严脸上终于不是客套的笑意,伸手道:“司马,内堂请。” 林延潮一步不动,推让道:“还是府台先请。” 苏严点了点头率先迈步,林延潮没有立即跟在苏严身后,而是顿了顿回看一眼,但见其余官员一并笑道:“司马先请。” 林延潮笑了笑,于是跟着苏严身后迈步跨过仪门,其余府衙官员这才按照官位次序跟着林延潮从仪门进入。 入了仪门,就是正堂,正堂上匾额书三个字‘保民堂’。 归德府衙是,嘉靖二十四年,由知府蔡汝楠,以州署改建。 这保民堂乃是府衙正堂,正堂之东乃府经历司,之西乃府照磨所。 苏严领着林延潮等穿过正堂,来至后堂。 这里早设下席位,众官员各居座次。 苏严一府之尊的位子,乃居中背北面南的正坐,东侧放了一张空椅,同样面南,下面是两排椅子左右对坐。 苏严指着右手侧面南的椅子道:“司马请坐。” 林延潮双眼一眯,心底暗暗冷笑。 “不敢当,下官还是与三位通判大人,一并坐在这里好了。”林延潮堆起笑容说道,自己则是来到东侧面西的第一张椅子前。 苏严见了上前道:“诶,这可使不得。司马这是让河南官场上的同僚笑话本府。” 苏严说着,众官员都是应和地笑着。 这座位之事是有讲究的。 知县,知府乃正印官,正印官也称正堂官。 为何称正堂官? 背北正门向南的大堂,称为正堂。正堂官位坐北朝南为尊位,为正堂之主。至于属僚则是左右对坐,或是面北受命。 但是林延潮身为同知,乃是知府的佐贰官,却并非是属僚,不可面北受命。故而苏严就给他在东侧设一席位,一并面南而坐。 林延潮本来坐之无妨,但他知道在府衙中,同知,通判都是知府的佐贰官。虽说同知比通判高一品,但毕竟大家都是辅佐知府的身份。但后堂里既没有设通判的侧座,却设了同知的侧座,林延潮这就不能贸然坐下了。 林延潮想起之前听说苏严此人的风评,此人若真的是那等抓着大权不放手之人,那最忌惮就是有人不知尊卑。 苏严故摆出尊敬的样子,而林延潮则是坚决不肯上座。 于是推让一阵,二人折衷。 林延潮依旧坐在苏严身侧,不与府衙各级官员同列,但是位子从原来面南改为面西。其实这并非是折衷,而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官员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位序坐定,就是定下了府衙里的尊卑上下,下面各级官员吏员前来参拜。 若在正堂中参拜,那是正式的衙参,但若在后堂参拜,那规矩就随意些。 先是门子,轿夫,白役,见了林延潮在堂下直接是砰砰地叩头。 林延潮端坐如常。 其次是三班六房胥吏,也是在堂下向林延潮叩头。 林延潮照旧端坐。 其三是经历司,照磨所,税课司等官员,这些都是府衙属吏,流品都不到七品。 在大明官场里,八品九品是一个槛,七品六品五品是一个槛,四品三品又是一个槛。 虽说不到七品,但也是朝廷命官,如之前迎接林延潮的府经历于有恩也在其中,他们来至堂上向林延潮行四拜礼。 林延潮起身答礼,然后还了两拜。 最后就是推官,通判上前,林延潮这不能再坐着,大家平礼相待。 参拜后众人即是散去,堂上只留下同府,推官,三位通判。 这数人就是府衙里真正高官了,若拿后世的一个市来参考这府里官员的班子。 知府就是市委书记,林延潮相当常务副市长,三位通判为分管副市长,而推官即相当于人民法院院长, 归德府三位通判分别是粮捕通判,商虞通判,仪考通判。 几人通过名,林延潮正要开口,说一说此来使命。 苏严即开口打断,向外头问道:“同知宅收拾得如何?司马的随从可否安顿?一应器物照着本府宅里配给,不可短少。” 下人们应了立即去办。 林延潮微微一笑,但见苏严方道:“眼下这里没有外人在,司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林延潮知苏严要自己说些干货。于是他道:“本丞离京时,向陛下辞行。陛下圣谕,说听闻归德决堤之事,十分痛心,他心忧子民。本丞见陛下不愉,奏对道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当好这亲民官,以解圣忧。” 其他数人闻言都面色一沉,独苏严不动声色。 归德府决堤,黄河百万百姓受灾,之后林延潮因此事上谏,百官叩阙。 天子不得不答允削减潞王大婚之用,来赈济灾民。 这件事搅动天下风云,而归德府是出事之地,归德府上下官员都可称为始作俑者,难逃其责。而苏严身为一府之尊,更是首当其冲。 苏严翻动茶盖,徐徐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此始所料未及,但具体为何归德决堤,本府在给抚台,藩司呈文上都有细述。司马欲知详情,府衙这里有呈文副本可过目一番。” 林延潮见苏严如此镇定,笑着道:“下官是来辅助府台大人,却并非来查问此事的,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诶,司马还是看过再说不迟,”苏严对外吩咐道,“叫让师爷将本府案上的呈文副本拿来。” 七百八十八章 粥厂出事(二合一) 后堂里一阵寂静。 苏严端起茶碗喝茶。 不久苏严的心腹‘让师爷’将呈文拿给林延潮道:“这是呈文,还有当时管河同知签下署令。” 林延潮向苏严道:“府台,那下官就看了。” 苏严大有‘本府清正廉洁,不怕你查’之势道:“司马尽管看。” 林延潮知这样的呈文里看不出什么,但仍是端起文书一行一行地看去。 苏严呈文起草十分缜密,丝毫漏洞都抓不到,将责任尽数推在了之前的管河同知身上。 一旁让师爷解释道:“两年前大堤开筑即屡遭冰雹,伤及民夫无数,以至延误工期。之后秋讯就要到了,河道衙门又催得紧,故而本府不得不命管河同知仓促而筑。当初府台再三过问,工期是否太赶,需加派人手,但当时管河同知信誓旦旦向府台大人担保。” “司马,这都是他当时签下署令,过手公文,府台大人当时信了他的话,哪知不到两年……” 一旁的商虞通判吴通判帮腔道:“也不能尽数怪管河同知,这次黄河大水,也是天数。” “当时河道衙门监督筑堤,大堤筑后,是经过先经藩司,再经河台查验过的,两个衙门都没说什么,那知遇到今年这百年不遇之大水。” 粮捕通判周通判亦道:“司马你在京里,不知今年黄河大水有多大,简直骇人听闻。” 林延潮听完释然道:“本丞算是明白此中内情,看来此次确乃无妄之灾。” 让师爷道:“几位大人都是行得正坐得直,在此事没什么失当之处。只是有人谣传,妄图泼脏水。你也知府台大人,一贯刚正严明,难免有小人在背后中伤。” 林延潮道:“让师爷不要误会,本丞并未听到什么谣言。只是下官到归德为官,于决堤之事不能不问。” 众人心想也对,归德府决堤,水淹黄河下游这么多州县,这样的事连皇上都惊动了,林延潮身为本府同知,到任以后一句不问这才是不和情理。 林延潮呷了口茶,又道:“到时万一上面过问下来,兄弟我这里也好替几位大人辩解几句。” 听了这句,几人表情都是一凛,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 周通判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敢问司马,敢问你说得这‘上面’是指哪位大人?” 林延潮笑而不答。 周通判干笑两声道:“兄弟我冒昧了。” 要知道林延潮是从京里来的,京里任何一位阁老或者尚书都可能是林延潮之靠山。谁也不知林延潮背景有多深,官场上贸然探问是很遭忌讳的。 倒是苏严道:“司马是申吴县公的门生吧!” 林延潮恭敬地道:“是。” 苏严点点头道:“本府虽无锡人士,但与申吴县公也是半个同乡。” 林延潮道:“这么说,顾(宪成)叔时,府台也是相熟了。” 苏严脸上浮起笑意道:“吾乡后起之秀,本府如何不识。” 攀了关系,二人就拉近一份。 一直不出声的仪考通判何通判问道:“司马在京可识得山阴王(家屏)忠伯。” 林延潮道:“那是本丞在翰林院时同寅,还一并为日讲起居官。何别驾认识忠伯兄么?” 何通判抚须笑道:“王忠伯正是区区同年,也是同乡。” 听着林延潮,苏严,何通判三人对话,吴通判,周通判,还有推官三人是一句话也插不上。 因为他们都并非两榜进士出身,虽说都是同僚,但这样的话题,他们是插不上嘴的。之后数人聊至‘金榜提名’时之风光,三人更是插不上话,只能告退。 官场上,官位高低可分一个圈子,何等出身也能分一个圈子。 当夜无话,次日林延潮授了印信,算是正式上任。晚上接风宴十分隆重,就不累述。 这一日,林延潮在正堂与苏严说话。 这时一名巡捕急匆匆地奔入大堂向苏严道:“府台大人,有饥民闹事,砸了城东的粥厂,并将粥厂之官吏尽数抓了,以作人质。” 苏严面色铁青,冷冷地道:“饥民闹事,尔身为巡捕镇压就是,来这里与本府哭什么丧。” 巡捕叩头道:“是,卑职这就是去。” 巡捕连滚带爬的离去后,苏严怒气不止,他乃极好面子之人,林延潮刚到任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令他脸上有些挂不住。 苏严道:“司马安坐,本府去去就回。” 林延潮起身道:“下官愿与府台同去。” 苏严欣赏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本府治下民风甚劣,这亲民之事,不比兄弟在翰林院时那诗书风流。” 林延潮道:“久闻府台治下有方,下官也是去学习一二。” 苏严点了点头与林延潮出了府门时,外头已调了一队官兵,仆人给苏严牵过一匹马来。苏严四十多岁的人抬脚上马,一气呵成。 林延潮讶然,明朝的文官多是手无缚鸡之力,出行都是轿子马车,会骑马的寥寥无几。苏严进士出身,居然也能骑马,实是罕见。 二人以及周,刘两位通判,以及让师爷等一并往东门而去。 地头是在一处河滩边上,现在闹事已是结束,林延潮跟在苏严身后,但见两三百名老百姓被官兵看押着,这些老百姓多是老弱妇孺,在如狼似虎官兵看视下,无助地哭泣着。 还有五六十名青壮精赤着上身被五花大绑,跪在河滩上。这些人脸色多是赤肿,眼窝深陷,破烂衣裳下的身子,都是瘦干干的, 一旁官差喝道:“哭什么哭?府台大人来了,尔等还不快跪!” 那边两三百名老弱妇孺都是朝身穿绯袍的苏严跪下叩头,然后口呼冤枉。 苏严没有理会,一旁的府衙衙役从被砸了的粥铺里,搬来三张长方板凳置在河滩高地上。 苏严,林延潮,周通判各自入座,吴通判,让师爷没有座位就索性站在一旁。 下面百姓喊冤声震天,苏严却不紧不慢地坐下,然后沉声道:“尔等喊够了没有?” 苏严一语即出,河滩上下鸦雀无声。 “有何冤情?你来说!”苏严点了一名被五花大绑,面相老实的大汉。 这大汉见苏严一身绯色官袍,其他官员在面前战战兢兢的样子,心底惧得十分,颤栗得说不出话。 “还有没有会说话的?”苏严不满地道。 众百姓你望我,我望你,这才推了一老者道:“府台老爷,草民等都是博家集人,今年过了大水,全集屋子没有一间,草民虽逃得性命,但女儿女婿一家都给冲走了,剩下我糟老头子一个人,地里庄稼也淹了,一粒米都没留下……” 一旁衙役催促道:“这些没要紧的话,就不要啰嗦了。” 老者擦干泪叩头道:“是,草民啰嗦。府台老爷,这粥铺施粥乃朝廷赐给的恩德,但你看这施得是什么粥?树皮,草根也就罢了,那石子,沙子,糯米土也是人吃得?小人在寒风里站了一日,等得浑身都没劲了,方领到一碗粥,但粥里的米,草民数了数,连十粒……十粒米都不到。” “草民等实在没有办法,活不下去了。” 苏严闻言道:“将粥锅端来!” 两名官兵将粥厂的粥锅抬来。 这粥锅初看官兵抬起甚沉的样子,但待放在面前时,林延潮看了一眼,大缸里却是清汤寡水,粥米不知何处。 一旁衙役拿起勺子往粥锅里一搅,竟没搅出什么东西来。 苏严起身,亲自取过勺子,在粥锅沉底中才捞出满满一勺‘实物’来。但见勺子里除了砂土,树皮草根上,而黄米不到半勺。 “粥厂司吏何在?” 七名鼻青脸肿的官吏,一排跪在苏严面前。 这七人中,六人都是穿着皂色吏巾,白圆领衫,唯独一人穿带帽翅的吏巾,身着青衫。 穿着白衫的都是白役,放在今天来说就是屡屡替人背锅的‘临时工’。 身穿青衫的则是经制吏,也就是有‘编制’的。 “你是哪个衙门的小史?”苏严问道。 那青衫吏员叩了头道:“回禀府台老爷的话,小人孙有忠在商丘县户房任小吏,至今十七年。” “十七年,也是衙门里老人,当知贪污朝廷赈灾粮何等下场,竟敢知法犯法?” 青衫吏员额上冒汗道:“府台老爷,小人冤枉。小人虽只是一名小吏,但也是苍王信徒,萧王子孙,知道什么是良心。” “这往赈灾粮里掺沙掺土,乃是朝廷习规。若真是干干净净的白米,如何入饥民之口。小人实没有贪污啊,请府台大人明察。” 这吏员言下之意,赈灾粮若都是白米,那官员每经手一道,就被截留一道,到灾民手中能剩下几成? 就算这二三成,到了粥厂。但粥厂免费施粥,人人都想来吃。 可是赈灾粮有限,官员又如何分辩哪个是饥民,哪个又不是饥民?一视同仁,那么点赈灾粮马上见底。所以有的地方官员想到办法,往赈灾粮里掺沙。真正的饥民哪里管你粥里有沙无沙,有饭吃不饿死就好,如此可以筛除掉不是饥民,来混吃混喝之人。 话是这么说,可规矩到了最后,都成了底层官吏名正言顺贪污赈灾粮的说辞。 苏严点头道:“看来你还实心用事。” 青衫吏员叩头道:“为朝廷办事,小人不敢马虎。” 苏严却道:“给本府拿一把筷子来!” 那青衫吏员与白役闻言都是脸色剧变,纷纷道:“府台老爷饶命,饶命啊!” 苏严不理会,府衙衙役从百姓手里收来一把筷子。 苏严将筷子攥在手里,然后一把掷进粥锅里,但见筷子噗地一声,轻而易举地扎进‘粥’中,然后尽数浮在‘粥’上。 吏员等无不面色如土。 苏严冷笑道:“我不管你掺了多少沙石。但日前本府是怎么与你们县尊传话的?粥厂施粥,以筷为准。” “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听到落地二字,众吏员都是瘫倒,哭道:“府台老爷饶命,饶命啊!我等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一名人眼尖,正看到商丘知县往这里赶,立即道:“县尊大人,救救我等,念我们多年服侍辛苦之劳,求府尊饶我等一命啊!” 商丘知县吕乾健听闻治下粥厂出事时,已是慢了一步,这才赶到。吕乾健虽是知县,却乃万历五年进士,首辅张四维的门生。 吕乾健见了这要被杀头的吏员,心想此人侍奉他多年,甚得他的喜欢,他也知苏严乃极不好说话之人,但唯有硬着头皮保一保他,否则连心腹手下都保不住,在县衙里就威信全无了。 吕乾健跪下向苏严叩头。官场上有隔一品避马,隔三品跪的规矩 吕乾健与苏严正好差了三品。 吕乾健向苏严道:“府台大人,此人贪污赈灾粮,本罪该万死。但请念在他县衙多年,履立功劳,允他将功折罪,暂留下这条狗命,将他革去吏员身份就好。” 苏严听了负手道:“吕知县,你治下粥厂如此,本府还未追究你之职责。你倒是替手下求情,莫非贪污这赈灾粮乃你授意的吗?” 吕乾健吓得浑身是汗立即道:“下官万万不敢有此心,陛下亲旨,抚台大人三令五申,不许官员贪墨赈灾粮,否则一律革职拿问,下官怎会不知。只是恳请府台大人,看在薄面……” 苏严打断道:“吕知县,知道王法,就不要替手下请求。本府杀他,是为了保你,否则抚台大人追究起来,你让本府如何替你说话?” 吕乾健心底大骂,什么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这五年来他为县令,不知受了多少苏严的气,今日又是加了一道。 吕乾健不敢再说,只能退下道:“是,府台大人。” 至于其他府衙官员,也不敢出面替这几名吏员求情。 之后这七人,即被拖下去,直接杖毙。 在场之人听闻几人从惨叫,至无声,最后只看到一声声如同敲打砧板上碎肉的声音。 尽管如此,苏严却仍未出声,衙役手里哪里敢停,众人只见到板子一上一下的起落。 “好了,叫他们家人来领走。”苏严道了一句,当下起身来至马前。 赞道正要高喝‘府台大人回府’时,苏严却看了一眼河滩上被押着五六十名青壮百姓,然后吩咐道:“这些刁民一律枭首示众!” 林延潮闻声,不由脸色一变。 七百八十九章 顶撞 太平天国起事时,曾国藩曾用霹雳手段镇压地方,故而对于这位大儒,有一个很不雅的外号‘曾剃头’。 说得就是曾国藩当初杀人如麻的事。 河滩上,夕阳照着河边的芦苇,七名贪污赈灾粮吏员的尸首犹自横在那。 苏严这一句‘枭首示众’后,河滩上哭声一片。 一旁被看押的数百名百姓们向被捆绑在河滩上青壮大声嚎哭。 “叔叔!” “爹爹!” “娃儿!” “当家的!” “哥哥!” “弟弟!” 哭声喊声作一片,一声声地令人揪心。 这些青壮见了亲人呼唤,又自知要被杀头,也是垂泪。 “府台老爷,求你开恩,不要杀我爹爹!” “府台老爷,你大恩大德,发发慈悲吧,饶了我家男人性命!” “他也是被这些贪官污吏逼于无赖啊,他抢来的米,一口没吃,都给我和我孩儿,府台老爷,你要杀就杀了我们母子,来换他一命吧!” 数百名妇孺老弱哭作一片,向苏严求情。 苏严却铁石心肠,毫不动容,翻身上马后道:“若是其他粥厂的百姓,也效仿尔等,都砸了粥厂抢粥,本府法纪何在?” “国法如山,铁律无情,尔等不要怪本府!” 苏严说完,上百名官兵上前从河滩上拖走被押青壮。 一旁他们的家人哪里肯,在与官兵的推搡中大哭。 “娃儿,你不能去啊,朱家还指望你开枝散叶啊。” “孩子他爹,你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咱们爹娘怎么活啊?” “大哥,大哥,劫粮也有我一份,你们也将我一起抓了,我与大哥一起死。” 哭喊声中有一人道:“哭什么哭?犯了国法,连这些官老爷都被打死了,咱老百姓一个还能活命吗?只求府台大人垂怜给我们一个全尸!” 林延潮在旁侧目旁观。 当苏严下令要杀这些百姓时,他没有上前求情。一来,他身为佐贰官,初来乍到就对本府之事指手画脚,这是官场大忌。 传出去,不仅显得自己不会做人,还得罪了独断专行的苏严。 二来,他以为苏严不会就此杀人。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乃官场一贯恩威并用之道。故而林延潮本以为在场的两位通判,或者商丘知县是会有人来劝苏严手下留情的。 他们比林延潮更适合说这话。但眼下这数人都没有出来说话的意思。 眼见苏严上马要走,林延潮心底也是十分为难。 若自己这时候站出来,替老百姓求情,那么等同于二把手挑衅一把手权威,十分容易造成二人不和。这是林延潮绝不愿面对之事,对于苏严这样的强势正印官,若是得罪了他,那么以后自己在归德府的日子绝对不好过。 林延潮犹豫再三,眼见苏严上马欲行,另外两位通判,以及商丘知县都摄于苏严平日的威势,不敢说一句话。 林延潮不由一咬牙,来至老百姓面前道:“尔等刁民,怪什么世道?古时的乞丐宁可饿死,都不吃嗟来之食,所以府台要杀你们,不仅合于国法,也合于情理,尔等心底还有何好怨怼的。” 老百姓看去是谁在这里说风凉话? 一旁官吏闻声,看看林延潮,然后对百姓喝道:“二府老爷说话,你们听见了吗?” “你们谁还敢哭闹,一并抓起来!” 老百姓闻声都露出敢怒不敢言之色,若非同知老爷,时整个府内知府以外最有权势的官员,他们早就出言相骂。 但即便如此,仍有人低声道:“这个狗官。” 说完林延潮来至苏严马前道:“府台,这些百姓愚昧无知,不懂王法,实在不足令府台大人动雷霆之怒。请府台息怒。” 苏严沉声道:“本府杀他们并非因一己之怒,而乃国法!” 林延潮点点头道:“府台,大公无私,下官佩服。不过国法如山,但也不外乎人情。这些百姓闹事罪固然当诛,但朝廷例律,百姓聚众闹事,严惩首恶即可。” “当然眼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府台重典治下,以慑宵小,也无不妥之处。但贪官已是伏法,起威慑之效。下官恳请府台大人,念在他们走投无路,不如改以枷号,如此放他们一条生路,令他们知道朝廷之恩德,府台以为如何?” 林延潮说完,两位通判,商丘知县都是露出玩味的笑意。 林延潮此举实在不智啊,为了几十个老百姓的性命,出面向苏严说项,你身为新官初任的二把手,就挑战一把手的权威,这是官场大忌啊。 纵然林延潮话说得足够委婉,给了苏严下台的台阶,但是苏严为官以来,从来都是刚愎自用,连三司官员都敢顶撞,动则让他们下不了台,他几时听过人劝。 苏严闻言道:“这些刁民挟不靖之志,打砸粥厂,视官长蔑如,若不以重典立法,如何收地方安静之效?司马,不可轻动妇人之仁,本府为亲民官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该杀,什么时候该放,自有分寸。” 林延潮知苏严此人极不好说话,只能放低态度道:“府台所言极是,下官性子是柔了一些。本来也不该妄加议论,只是下官到任前,路上曾遇一道士,言初任之际,不能见血光,否则仕途有碍。” “故而下官请府台大人看在下官的薄面上,饶过这些人。” 林延潮如此低三下四,就是请苏严看在自己一点面子上,放过这些老百姓一次。 如此旁人听来,也觉得可以理解。官员们大多都很信鬼神之说,而且越是这些进士出身的官员,反而越是相信。 为了自己仕途来出面向苏严求情,这绝对是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苏严听了不由好笑道:“听闻状元公,乃文曲星下凡,怎么也信这些无稽之谈。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等身为朝廷命官怎么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传出去不是令人笑话。” 其他官员都是心想,你不信,可是别人信啊。 林延潮道:“惭愧,惭愧,下官乃闽人,一贯甚信这些,让府台见笑了。” 众人都是恍然,原来司马是闽粤之人,这里的人最相信这些了,难怪如此。 苏严闻言点点头道:“司马如此之请,本府本不该拒绝就是。但本府身为朝廷所命的一府父母官,自要对归德府三十万百姓有个交待。” “眼下若本府放走这些人,若是将来若再有饥民闹事。再有砸了粥铺这等之事,你要本府如何与上面交待?谁来当这个责任?” 旁人听了都觉得苏严这人,实在太不近人情了。林延潮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身为一府同知,人家也是你佐贰官,出言向你恳请,但你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人家。 你让他以后在府衙官员面前,如何有威信? 一旁的两位通判都是露出''早知如此''的表情来,要不然怎么会说苏严此人乃''极不好相与''之官员。 林延潮身为堂堂翰林,但真是运气不好,怎么被分至苏严这里为官,碰到这样的正印官,哪里还有你说话的份。 苏严见林延潮不说话,冷笑一声拨马欲走。 但这时却听马一声嘶鸣,原来林延潮揪住了缰绳。 苏严欲策马,但马不能行。 苏严又惊又怒,他没料到林延潮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竟有如此气力勒住自己的马。 这时林延潮脸上唯唯诺诺之色尽去:“既府台要下官当这个责任,那么下官就当这个责任!” 林延潮此话说得掷地有声,几乎让在场所有人心底一震。 吴通判对林延潮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来,难怪此人当初敢冒死上谏,真有几分胆色,但官场上为官的,从来都是遇事就推,你这样接下来真不怕以后百姓再闹事的。 周通判却心道,这林三元果真大有背景,否则不敢如此与府台如此说话。看来以后府里要不平静了。 两位通判心底对于林延潮敢出面,都是心底窃喜。 苏严闻言一愕,怒色从脸上一抹而过,他为一府正印官来,已是很久没有人违背他的意思了。 但此刻苏严也不愿让别人看笑话,二把手一上任就与自己意见分歧,官场上会怎么传?这对于极好面子的他,是不能容忍的。 苏严点点头,对左右道:“司马乃敢于任事之人,若尔等以后都能效司马如此,哪里事事都要本府操心。你们要多向司马请教,懂了吗?” 众官员都是称是。 于是苏严吩咐道:“即是如此,就将这些刁民就枷号三日。” 说完苏严上马即走,林延潮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道:“恭送府台。” 一旁赞道,也是松了口气,大声道:“府台大人回府!” 一旁府衙官兵也是收队,跟着苏严跑步而去。 林延潮拭了拭额上的汗水,不知不觉间背心也是湿透了,不由心想自己这一次得罪了苏严,以后恐怕在府衙里的日子不太好过啊。 正在患得患失之间,陡然一片下跪声。 “草民叩谢二府老爷,活命之恩!” 林延潮转过身来,却见河滩边上,数百名老百姓们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七百九十章 对策 回府衙之后。 林延潮两位师爷皆一并赶来。 孙承宗,丘明山向林延潮道:“拜见东翁。” 林延潮点点头,丘明山即立即问道:“东翁,听闻你今日在河滩边开罪了府台大人?” 林延潮心想果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道:“府台要杀百姓,吾有所不忍,故而劝了几句,有些不快。” 丘明山闻言即不满道:“东翁也是为官好几年的人了,怎么连官场上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凡为官初来乍到,切不可轻易插手地方政务,这是为官之大忌啊。” 林延潮道:“这我知道,只是几十条性命在,由不得我不出面说话。” 丘明山问道:“那就更不应该了,当时两位别驾也在,商丘县县令也在。他们在本地为官多年,都比东翁更有资格规劝府台大人。但他们不出面来说话,用意就是要看着东翁是不是出头,与府台大人来打这对台。” “他们是要隔山观虎斗,若是同知和知府不合,他们即逢势而倒,在两位大人左右渔利啊!” 林延潮看了丘明山一眼道:“丘师爷,说得我何尝不知,但其他事也就罢了,唯有此事不可置之不理。” 丘明山摇了摇头,当下拱手道:“东翁,我也知方才之言有几分冒犯,但有句话尽管东翁不悦,但我也要说。” “古往今来这为官口口声声说以民为重,苍生为本。但这老百姓算个屁啊,与东翁的仕途比起来,几十个老百姓生死算得什么?府台大人乃一府正印官,得罪了他,东翁以后如此自处?” 孙承宗闻言忍不住,要立即反驳,却为林延潮止住了。 丘明山见此道:“吾之幕道,乃以诚事之。在下的话虽有些难听,但句句是实话,望东翁以后能够慎之,在下告退。” 丘明山离去后,孙承宗不由道:“东翁,此人并非吾同道,这样的人,你为何忍之。” 林延潮道:“君子要用,小人也用,这丘明山虽非君子,但说的话却句句实话,他说的不错,当今的官场就是如此。作为一名幕客,他并没有失当之处。” “再说由利而言,我为了救下几十个老百姓,而得罪知府确实不智。但从大义而言,我为官之志,在于当一名好官。义利相右时,吾取义也。” 孙承宗正色道:“东翁之言,孙某受教了。大人就是孙某为官之榜样。”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过此乃一也,以府台这等独断专行的性子,我身为佐贰官,真要息事宁人,不与他争执,事事顺之,此绝不可能。” “与其日后再翻脸,倒不如早点让他知道我的底线,这才是长久相处之道。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 听了林延潮最后一句话,孙承宗不由赞赏道:“东翁随口皆是妙言。” 林延潮知自己失语,又窃取名人之言了。 不过林延潮还有一句话没说,他此来是钦差大臣,是奉旨密查河工之事的。 牵涉入河工,身为一府之长,苏严很难撇得清干系。若是这苏知府,真惹毛了自己,就不要怪自己公报私仇,把这一次河工之案,办成大案,到时不知牵扯进多少人去。 就在同知宅旁的知府宅里。 知府苏严正在喝茶,下人见他回宅,脸色难看,都甚怖之,无人敢接近室内。 让师爷,汤师爷侍奉在旁,这汤师爷白日没出现,一直在签押房里处理公文。汤师爷与整日狐假虎威,到处仗势欺人的让师爷不同,此人为人低调,平日不轻易出面,但智谋了得,对官场之事极为熟练。 让师爷道:“东翁息怒,这林三元如此不知好歹,以后慢慢整治他就是了。” 苏严冷笑一声道:“吾何尝动怒,汝等真以为我故意不给林宗海面子?此中吾自有道理。” 让师爷道:“恳请东翁示下。” “我方杖毙的七名吏员,吕乾健与商丘官吏上下必是腹诽于我。这时我若不以百姓相抵,他们必怨怼我不一碗水端平。所以我听了林宗海之劝,吕乾健必然怨我。” 让师爷露出恍然之色道:“东翁,虑事周全,林宗海此举差点令东翁得罪吕乾健,实在可气。” 苏严续道:“不过今日之事也试出林宗海有几斤几两。” “那东翁以为林三元如何?” 苏严沉吟道:“此人年少得志,故而外面无论掩饰再如何好,但其实锋芒极盛,早晚必定伤人。吾本以为他这一次被贬离京,会有所收敛,哪知……” “由今日之事看出,此人迟早必与本府有冲突。林宗海功名心如此之盛,恐怕将来有朝一日,他会蹬着本府肩膀往上爬,拿我当进身之阶。” 让师爷在旁笑着道:“东翁多虑,林宗海再如何了得,触怒天子,失了圣眷,岂有东山再起之日。” “这几年来,东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以往管河工的张同知,此番不是被贬至烟瘴之地,连河道衙门都保不住。还有原来分守道刘参政,在大计之事上为难东翁。但东翁一本参上按察司,令他调离了河南。” 苏严扫了一让师爷道:“不是忌惮他,但此子乃申吴县门生,看在申公份上,我不好为难他,免得他人说我以大欺小。” 让师爷道:“那简单,府台大人也不必亲自出手。他林三元不是倡事功吗?那就将河工那烂摊子丢给他。” “他要兴河工要征民役,下面百姓不从,要钱,咱们卡着他,调动官兵,他没这个权,上面来人视察,让他自己去打点。” “到了开春冻土一化,河工之事不起,不要东翁说话,河道衙门,分守道那边就不会放过他。到时林三元就知道东翁的厉害了,还不得觍着脸来求东翁,到时还不是随东翁拿捏,要方就方,要圆就圆。” 苏严微微点头,他心底也是如此想的,于是向一直不说话的汤师爷问道:“汤翁以为如何?” 汤师爷斟酌道:“吾以为让兄所言极是,但吾有两点可虑。” 苏严道:“汤翁请说。” 汤师爷道:“一,眼下监察御史在本境被杀,此事虽不是我们干的,但瓜田李下总有嫌疑。就在这时,天子突然将林三元外放,到归德府任亲民官,这令老夫隐隐有几分心底不舒服。” 让师爷道:“汤翁说林三元有钦差之嫌疑?我看这倒不至于,林三元当初因为归德决堤之事上谏,触怒太后,潞王,故而被贬。天子让他来归德府,显然是有令他背锅的意思。” “再说要有钦差查案,也是御史,锦衣卫之事,现在全省上下都盯着这两路人马,不怕他们弄出动静来。” 苏严道:“让师爷,不要打断汤翁的话。” 让师爷闻言知知府更其中汤师爷,只能无奈退至一边。 汤师爷又道:“还有就是林三元的背景,此人非泛泛之辈,上谏天子,得天下之众望,下过诏狱,又能全身而退。眼下虽被贬,但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时。” “我听以往京里朋友说,他不仅是申吴县的得意门生,连张江陵,张蒲州都欲拉拢,据说当今东厂督工与他也是交好。此子乃蛟龙,眼下虽不得其时,但将来压也压不住。” 汤师爷游幕多年,任过不少大官的师爷,故而交游很广,在京里有不少耳目。 让师爷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认为林延潮被贬,从翰林任亲民官,就没有了东山再起之时了。林延潮真有本事,就算贬官,也不会出任亲民官的,谁不知道清流官视亲民官为畏途。 苏严问道:“那汤翁以为本府不该压他?” 汤师爷道:“这倒不是,压还是要压,但压也不可太过了。” 让师爷终于忍不住道:“汤翁,莫非当心林宗海有申吴县在背后撑腰,但东翁背后也不是无人啊。东翁的好友许歙县(许国),晋内阁大学士已是板上钉钉。” “以后有许阁老在内阁替东翁说话,申吴县也要卖三分面子的。” 而一旁汤师爷则是担心,东翁的这性子就是太强势了,上面赶跑了一个本省分守道参政,下面将本府的同知弄得贬官广西。 苏严也不会在知府任上,被压得五年不得升迁。 大学士许国这么重要的人脉,将来进京任部员,或者是右迁藩司,臬司大员时,方可用得着的,怎么能用浪费与人斗法之上。 次日开衙。 衙参之后。 苏严对林延潮道:“开春之后,就要起河工了。我们沿黄河各府,以河工为第一事。故而本府有意向藩司,请司马专务河工如何?” 苏严此言一出,下面的官员都是议论纷纷。 林延潮心底微微冷笑,他如何不知苏严用让自己专管河工的用意是什么? 没有正印官的全力支持,让自己一个佐贰官来处置河工之事,用意还不是给自己穿小鞋。不过苏严不会想到,自己这一次奉旨查案,就打算以河工之事为突破口。 这不是方便自己查案吗?正是想要瞌睡,却送上枕头。 但见林延潮反而露出为难之色道:“府台大人,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七百九十一章 围攻府城 林延潮向知府推辞,府衙里同僚自是明白原因。 谁都知道经昨日赦免灾民之事,大老爷与二老爷间失和。 眼下大老爷开始找由头来整治二老爷了。 至于二府老爷推托,当然是看出事情不妙,不愿担这苦差事。 但苏严说出口了,哪里会让林延潮拒绝。他捏须道:“司马在京师为官久了,不知地方庶务,一府佐贰官有同知,通判,推官。” “推官主理刑名,上承主刑名的提刑按察司。” “本府三位通判中,粮捕通判,分管粮米盐捕,上承督粮道,盐运司。” “商虞通判,分管农桑钱谷,开矿榷税,仪考通判,分管典礼仪式,官员考授,上承分守道,分巡道。” “至于原先本府的同知,分理河工,上承河道衙门。” 林延潮知苏严所指,一府学政有提学道管辖,府里治下卫所有兵备道管辖。这些官员即受河道衙门,藩司,臬司管辖,也受知府地方官员管辖。 之所以设立如此繁杂,是因为明朝官场上有一个的规矩。 就是在正式场合中,上下级官员不相接。 比方布政使,按察使不见各府知府,各府知府不见各县知县。 这个规矩有点奇葩。 在明朝布政使对知府发号施令,不是如今天这样,把知府召来布政司衙门,大家坐在一起开个会,传达一下朝廷的最新指示,或者是知府亲自跑到县衙里督办知县。 这在正式场合中,是不允许的。 上司发号施令,都通过公文下行。若觉得事情重大,公文里说不清楚,则是派佐贰官下地方催办。 苏严用他对官场规矩的熟稔,当下在众府衙官员面前,说了一通林延潮不得拒绝的理由。 苏严说完,周通判笑着道:“主管河务就要与河道衙门往来啊,我记得前年河道衙门给张同知送了一箱燕窝,去年知张同知喜欢赏花,河道衙门运来牡丹,剑兰,虽说这花不值几个钱,却是从洛阳运来,礼轻情意重。” 吴通判也是笑着道:“那也是不菲,值上千两,我等也是称羡不已啊。” 府内通判,推官,府衙属官皆尽是替知府帮腔。 林延潮不愿让人看出自己有意借河工之事,查案的目的,推脱道:“若是几位别驾喜欢,你们来兼河工,本丞愿拱手相让。” 数人都是道:“不可,不可,我等身上都有差事,还是司马来担当。” 苏严利用众人之舆论,拍板道:“司马就不要推辞了。” 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林延潮故作为难道:“府台,既是如此下官唯有勉为其难了。不过之前下官有一请求。既是分管河工,恳请府台禀明藩司,让下官设厅,独立视事。” 在场众官员都露出讶异的神色,心道林延潮也不简单。 在归德府里,府衙是知府视事的地方。 通判署是通判视事之处。推官厅是推官视事的地方。甚至还有经历厅,照磨所,这是经历,照磨视事之地。唯独同知没有设厅,因为同知是真正佐贰官,朝廷默认同知与知府办公之处是在一起的。 知府即让林延潮分管河工,那么林延潮提出单独设厅视事,也是合理之请。众官员都是心想知府,为了让林延潮担任此事,那因会拿出筹码交换。 苏严没有直接答允林延潮,而是向吴通判问道:“若是司马要设厅视事,要拨多少公费?” 吴通判会意,当下道:“从存留库拨一年最少五百两,这还不算吏员俸禄,公食。” 周通判亦道:“这吏员招募也是难事。各衙门里的吏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仓促要招募,也不知从哪里挑人。” 林延潮看得出来,这吴通判,周通判都是知府的左右先锋。 苏严道:“听闻司马有不少门生随行,可征辟来用事,正好举贤不避亲,招募之事不用担心。但眼下本府刚过了大水,连官员的官俸都是寅支卯粮,实不知从何处挪用这笔钱来。不如司马先上任,待明年府里手头松动了,再办开厅视事。” 林延潮听了心底窝火,苏严如此强势,竟不知相互妥协为何事?我林延潮就算是你下属,也不会连这点退让都不肯吧。 虽说演戏就要演全套,但现在林延潮的脸色很难看。 林延潮不出声,府衙里空气一度紧张至凝固。 府里众官员面上都是肃然,心底都存了看好戏的意思,心想二府大人要发作了吗? 苏严也没办法,他本是要让林延潮分管河工后,自己就能在府里乾坤独断的。但林延潮没有分管河功,那么他还是‘同知府事’,府里大小之事,他与自己都有联名上奏之权。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何通判,开口道:“府台,司马,依我之见,不如将此事各自向藩司陈情,让上面来定夺。” 何通判说完,苏严,林延潮就默认了。 此事后,二人不欢而散。 林延潮临去时,周通判找到了林延潮道:“司马,府台就是这个性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等为佐贰官务必安静为事,切不可与府台有所冲突。” 林延潮知周通判乃一片好意,当下道:“周别驾说得是,本丞记住了。” 周通判又劝了林延潮几句,当下离开。 如此事情一直无事,过了十几日。 这时临近除夕,归德府一把手与二把手间的不和,暂时也告一段落。衙门里官员衙役都没有心事办公,都忙着过年之事。 一场大雪席卷了黄河两岸,连黄河底都冻得结了冰。 外头天寒地冻,商丘县知县请求开城门,放城外的饥民入城,以免冻死。 但此事为知府苏严拒绝,理由以免饥民容易在城里生事,袭扰大户。林延潮闻之此事,不由冷笑才想,自己刚入城时满城没有一个乞丐,原来是苏严干的好事。 现在外头是天寒地冻,而当初大水过后,归德府里多少房屋被冲塌,灾民们是无片瓦栖身,但知府为了府城内的治安,却不肯放饥民入城。 现在城外每日都有几十至上百灾民,因冻饿而死! 然而就是在除夕这一日,民乱突然爆发,并围攻府城! 七百九十二章 如何选择 在另一个时空的商丘县志中记载。 万历年,吕乾健为商丘县令时,遇壬午寇乱,然后全城灰烬。 壬午年即是万历十年。 而林延潮正是万历十年十二月至归德府府城商丘到任的。 林延潮虽身为穿越者,但对于商丘县志这等地方志,上一世时是绝对没有看过的。 所以他根本不知商丘在历史上会遭遇这场寇乱,最后导致归德府府城商丘‘全城灰烬’,此后十几年竟遭‘废县’。历史上流民饥民肆虐破城,只在崇祯年时才比较常有,在这万历初年,大明朝正是盛世之时,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林延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林延潮若早知如此,就是打死他,也不会在这档口来商丘赴任。 这一日正是万历十年,也是万历壬午年的最后一日。 商丘城内的百姓张灯结彩,燃放爆竹。 虽说今年过了大水,但城里所居的都是大户,只要商丘城不被水淹,这场大灾与他们无益。 城内米价疯涨,米价五钱一斗,麦三钱一斗。 要知道当时一石稻米一两,一石麦才七钱。 在如此暴利之下,尽管苏严三令五申,以严刑峻法令下面官吏不敢轻易贪墨赈灾粮,但仍是有不少胥吏铤而走险。 官员肥己,城外饥民吃不上饭,但城里大户却没有这担忧,不仅主人家吃得好好的,甚至连下面几百,上千名的仆役都是衣食无忧。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本来府衙封印,一般地方衙门腊月二十,已封印了,但归德府一直拖至腊月二十六。 衙门里六房吏员这时候,本该恩准回家过年,但苏严严苛治下,不少吏员仍是留班在值。 知府,同知,通判,都是外地官员,吃住过节都在府衙,故而无所谓。但府衙里吏员都是本地人,盼望着能早点回家,但到了这天,知府仍是不放人,故而六房吏员暗地里将知府十八代祖宗通通问候个遍。 不过林延潮倒是欣赏苏严此举。 要知道衙门封印日后,官员们大多放假,回家过年,故而对地方无法监管。 故而有旧俗,官府封印,贫民抢小物不禁。 就是如果被人劫掠,只要不是重大财物,在封印日时官府是不会追究的。 这不仅是在地方,就算是天子脚下的京师,也是如此,衙门封印时,无耻之徒三五成群,扰害街市,抢掠殴打百姓。 所以这时候,也是治安案件多发之时。 苏严严苛治下,保持这一日至少城中,仍是大体无事。故而林延潮在府衙大堂上,安心地喝着茶。 他与苏严虽是不睦,但面上大家仍是笑呵呵。 林延潮也不是那么强硬之人,毕竟人家是知府,自己完全与他对着他干,也是不明智的。 林延潮就让师爷丘明山,与知府师爷让师爷拉关系,商议大小事。 在官场上,两位官员尿不到一个坑,也是常有的事,若当面商议,往往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吵起来,搞不好要抄家伙打一架。故而师爷们就发挥作用了,这在官话上叫‘二爷们代老爷讲斤头’。 所以在府衙里,林延潮与知府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但政务上二人却没有隔阂,该办的都办。 丘明山虽是小人,但毕竟是地头蛇,而且在拉关系这事上,孙承宗是拍马不及。故而也是多亏了两位师爷往来,林延潮与苏严关系没有继续恶化。 公文在苏严那签署完,再转交给林延潮签署,二个人全程不说一句话,竟也能把事情办下来。 这日清晨。 府衙里的官吏都无心事事,指望着苏严什么时候开恩,让官吏们回家过年。 不过就在这时,一名武将大步走上公堂向公案后批改公文的苏严行礼道:“末将归德营参将余大忠,见过府台大人,不知召某何事?” 林延潮闻言看向这位归德府参将余大忠。 但见这武将紫棠脸,头戴水磨锁子头盔,身披锁铠, 林延潮在京城见惯外强中干的三大营营兵,却见这参将威风凛凛,附和林延潮心目中猛将的形象。 苏严开口道:“虞城知县来人禀告,境内有匪寇出没,甚至逼近县城。他恐虞城城小兵少不能抵挡,故而求援。本府想命你率兵马前去驱赶匪寇。” 余大忠抱拳道:“启禀府台,眼下正值岁末,将士们都是无心出战,何况军中已是欠饷半年内,在这时调动,恐怕军心不服。” “若是匪寇打至府城,营内官兵也说无心迎战吗?你平日如何治营?”苏严反问。 余大忠垂头道:“府台大人,并非末将不愿去。虞城那贼寇多少人,分布在何处?末将一概不知,不如派细作打探清楚后,再作出兵。若府台担心虞城安危,依末将看来虞城虽小,但若小股贼寇来,守住城池应不在话下。” 听余大忠之言,林延潮也觉得有道理,敌情不明,擅自出城作战,乃是兵家大忌,除非你的有绝对胜算。 苏严哪里听得人劝,冷笑道:“余参将,莫非怯战否?上一次兵备道大人来时,你吹嘘你的两百家丁如何如何之骁勇,本府也是与有荣焉,但现在区区几个蟊贼,尔竟吓得不敢出城。” 余大忠闻言,露出了羞愤之色道:“回禀府台,末将不是怕死,只是怕末将不在府城坐镇,府城有所闪失。既是如此,恳请府台大人守好城池,末将这就率家丁出城杀贼。” 苏严点点头道:“这本府自会晓得,趁着贼势未炽,余参将立即去剿灭此贼。” 林延潮听了也没反对,一来自己与苏严已是不和,这时候再反对,除了增加二人间不快,并没有益处。 二来林延潮也是‘轻敌’,认为匪患不会有多严重,毕竟这样的几率太低了。 其实在嘉靖三十二年时,归德柘城人师尚诏,率众数千,就是破了归德府府城,之后又破府、州、县城二十余座,造成了嘉靖年间河南最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但眼下谁也料想不到此情形,历史上万历十年,那攻破归德府的寇乱如期而至。 余大忠走之后,率领的官兵即遭到了乱匪的伏击。 这乱匪不是什么饥民,而是从山东来数股最有名的响马。 他们在山东走投无路,这一次趁着黄河冻底了,故而南下至河南干一票大的。 眼下河南遍地时饥民,这数股山东响马过境后,即聚集了饥民破了虞县,然后强迫虞县县令写了一封书信,诱归德府派兵来救。 结果余大忠率的援兵在半路上,被响马伏击,官军大败。 然后这股流贼,裹挟百姓近万杀至归德城来。 到了中午时,衙门里官吏终于恩准回家过年。 就连林延潮也是无心在府衙里候着,就在这时看见有几名官吏急匆匆地奔入府衙正堂。 林延潮没在意,前往后堂时,就见丘明山疾步上前,看左右无人,急声道:“东翁,借一步说话。” 林延潮点点头与他走至一隐蔽处,这时丘明山道:“东翁大事不好了,虞城县被乱贼破了。” 林延潮吃了一惊,问道:“什么?你如何得知这消息?府尊不是派余参将去平叛了吗?” 丘明山仓皇道:“这我也不知,听闻余参将的官兵,不知为何被打败了,眼下乱贼正往府城赶来,贼势甚众。” 林延潮闻言不由沉声道:“不好,那我要立即禀告府台,让他早作防备。” 丘明山拉住林延潮,摇头道:“东翁来不及了。” “怎会来不及?” 丘明山道:“府里最精锐的人马被余大忠带走了,眼下府城里只有不会打战的卫所军,又值过节,若闻之贼寇杀来,还不人心惶惶。何况府台大人一直以苛法治下,府里早有民怨。若是乱贼杀来府城,城外不得入城的灾民心怀怨怼下,反而会加入寇贼,倒是如何能挡得住。” “故而卑职请东翁,曾着消息还不明朗之际,速速离开府城,迟了就来不及了。” 林延潮怒道:“你这说得什么话?本丞乃本府地方官,若是在这时擅离职守,弃满城百姓于不顾。朝廷追究起来,我前途尽毁不说,还要下狱。” 丘明山笑着道:“东翁,本府的正印官乃知府大人,若是他弃城而逃,绝对是死路一条。但东翁乃同知,是佐贰官,不当其责。事后就算朝廷追究起来,也是罪轻一等。东翁大可推言,自己是奉命在外视察,河工还是民风,随便编一个理由,有申阁老在庙堂之上替东翁说话,不会有什么大罪。” “何况若是城破,府台大人不是死,就是下狱。东翁你去请援军回府,平定匪乱,收拾残局。到时不是有罪,反而有功,如此本府官员,以东翁你马首是瞻,我们要怎么说就怎么说,还顺手铲除了府台大人这政敌,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丘明山几句话下,说得林延潮不由意动,但仍是道:“不可,这是临阵脱逃,有愧职守,此有愧本府百姓。” 丘明山闻言跪下,垂泪道:“东翁都到什么时候了,若是城池一破,那就是玉石俱焚,不仅是满城百姓,就是官员也是无二。东翁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家小想一想啊!” 林延潮闻言不由心底一纠,这时他该如何选择呢? 七百九十三章 决定(二合一) 丘明山之言,令林延潮确实十分为难。这其中若是操作得不好,那么自己身为地方官,却弃城而逃的事情,被人捅了出来,那就是身败名裂,自己誉满天下,最后会变得谤满天下。 再说纸是包不住火的,真相迟早大白天下。 但林延潮转念一想,在此危局之下,留在城中,自己没有把握。这不比当时向天子‘死谏’,那时林延潮安排了种种后手,虽不一定保不住自己官位,但至少能保自己不死。 若是真正之‘死谏’,有几个人有海瑞那等不要脑袋的勇气的! 但眼下这等动则灭城之局,在这样局面中,任你是谁都没有活下来的把握。丘明山说得对,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以及跟随自己左右的人想一想。 丘明山催促道:“东翁,要早作决定,否则迟了就出不了城门了。” 林延潮想到这里,对丘明山道:“就算本丞留下,我乃一介书生也是无力回天。” 丘明山闻言大喜道:“东翁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想通就好。”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丘先生提点了,你现在有何良策?” 丘明山道:“东翁,西门守卫乃吾族亲,可通得关节,我们从这里出城,再去宁陵县,然后去开封向抚台求援。”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那你去办吧,我与家小一会在西门与你会合。” 丘明山点点头,当下快步离去。 林延潮立即回同知宅。 二堂与后宅中有一道门,这道门门禁森严,等闲不能出入。 林延潮走至宅门前,额头不知不觉渗汗。 看守后宅的几名门子,都是满脸堆笑道:“见过二府老爷。” 林延潮笑了笑,反是没有急着进门,站定道:“对了,没回去过节?” 门子见一府同知屈尊与他说话,当下骨头轻几两笑道:“小人哪有那么好的福气,今晚还要值夜,为老爷们当差。” “那可辛苦了,一会来舍下吃酒。” 门子也知林延潮这是客气话,但仍是高兴地道:“小人谢过二府老爷。”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回到宅里。 这时宅里正忙碌着打扫,煮吃食,林浅浅见林延潮回府笑着道:“相公,你今日你是否能早日回府,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节。” 见林浅浅脸上笑容,以及小延潮在奶妈怀抱中咿呀咿呀地说话。 林延潮咬了咬牙道:“将宅里人都叫来。” 林浅浅不由讶道:“老爷何事?” “不要问快点。” 待宅里之人聚齐了。 林延潮将官军精锐被击败,府城里只剩老弱残兵,城外饥民对知府满怀怨怼之事告诉众人。 林延潮简单两三句讲了一下,府里之人都是惊呆了。 性命攸关,在此之时,又听说是流寇马上要围城,众人都是吓得身子浑身颤抖。 林浅浅道:“相公,你如何决定?若是你要出城,我与你一起出城,你要留下我们一家三口就在一起,不分开。” 林延潮对林浅浅道:“我如何能让你们母子留在城中。” 林浅浅坚决地道:“相公,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林延潮叹道:“眼下府城里最善战人马被击败,参将生死不知,乱贼贼势甚打,城池必然保不住。此刻我们唯有立即出城,迟了性命不保。大家什么东西都不要收拾,立即上马车,免得遭此厄难。” 孙承宗,以及林延潮几个门生嘴唇动了动,但他们以林延潮马首是瞻,没说什么。 林浅浅见林延潮要走,也是点了点头。 于是展明去备马车,大家依言立即离开。 陈济川问道:“两位锦衣卫官员,是不是也叫上?” 林延潮点点头道:“他们是张鲸的心腹,若有闪失,必会怪我,一起带走。” 不多时宅院里人皆是一空,林延潮心底感慨,自己任亲民官还不到一个月,竟遇到此局。 这时陈济川向林延潮道:“老爷,马车已是备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夫人她们都上了马车了吗?” “是的,老爷” 林延潮对陈济川道:“乱贼据城已近,但我们在城中先不急着驱车,以免惹人生疑,待出城后,就是马跑断腿了,也要先赶到宁陵县,然后换马再至开封。” “是,老爷。” 林延潮正欲动身,就听了门外有人道:“二府老爷,府台大人有事,召你前去相商。” 此人话说完,陈济川脸色剧变。 林延潮镇定道:“好的,你就回禀知府,说我更衣之后,立刻就来。” 来人称是,然后迈步远去。 林延潮与陈济川道:“府台已是有所察觉,我等立即上马车。” 于是二人来至府衙后门,马车前张五,赵大两名锦衣卫见了林延潮,陈济川,几人都是面面相窥。 林延潮这擅离职守,弃城而逃,极不光彩,不知二人作何之想。 就在这时张五,赵大却噗通一声跪下,向林延潮叩头道:“多谢司马活命之恩。” 林延潮与陈济川都是松了一口气,几人无话,当下从府门后门离去。 马车驶往西门,虞城县在商丘东北,而宁陵县在商丘城西。林延潮与陈济川,孙承宗,以及几位门生一并坐在车中。 众人一路无话,只是从车帘里看出,满街的百姓们,正高兴地在门口放爆竹,贴桃符,孩童们笑着拍手游戏。 想到一会贼寇入城,满城尽遭荼毒,大家心底都有所不忍。 林延潮看向孙承宗,历史上他八十高龄,高阳城破,他本可离城而走,但却坚持地留在城中,全族尽死于清兵刀下。 但眼下的孙承宗,却不是几十年后那两代帝师,深受皇恩的孙承宗。对于一介草民而言,孙承宗此刻走,没有问题。 正行驶间,却路经一府门。 林延潮看去府门上挂着侯府的匾额,自己的门生侯执蒲正在门前迎接,一位贵客。 那贵客左右,不少豪奴簇拥着,二人正在见礼。 这时侯执蒲一转头看见车帘里的林延潮,又惊又喜的行礼。 林延潮在车里点了点头,然后马车飞驰而过。 来至府城西门,丘明山即迎上来道:“东翁,城门本已是关闭,但我说通了城门把总,他允我们出城。” 然后丘明山朝城头打了个手势,府城西门打开。 因为在此除夕,四门皆闭,非见知府手令不得轻启城门。林延潮见丘明山能说动城门官,擅自打开城门,确有本事。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一次,真多亏了丘先生啊。” 丘明山有几分得意,经此一事,也算握着林延潮这把柄在手中,以后林延潮还能不把他当心腹看待。 但他面上还是道:“东翁,这是在下的本分之事。”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时忽见东门方向,三道黑烟,笔直冲上云霄。 林延潮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丘明山叹道:“定是城东火燉燃烟向府城示警,这三道黑烟说明十万火急。” 林延潮看去但见城头上的弓手,也是露出惊慌的神色。 这在除夕时,驻守的人本就不多,精锐人马又尽数折损了,就凭着城头上稀稀拉拉十几个官兵,如何御敌? 但丘明山见此一幕,却露出一副果真不出我所料的样子。 这时把总在城头上,向丘明山催促道:“丘先生,眼下有贼寇逼城,你若还不出城,一会就晚了了。” 丘明山对林延潮道:“东翁,还是赶紧走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说完丘明山请林延潮上马车。 林延潮道:“也好,有劳丘先生替我护送家小去宁陵县了。” 丘明山一愕,心底冷笑在这时候林延潮还装样子:“东翁,不可再拖延了,你留下也是于事无补。” 林延潮道:“你放心,我并非毫无把握。只是家小不护送出城,我不能安心。” 丘明山心想,这怎么可以,林延潮不出城,万一死在此处,那么他这人情不是白做了。 “东翁,识时务为俊杰,你有什么万一,将来何来东山再起之时。再说府台与你素来不和,你就算尽心尽力替他守城,也不能得他感激。” 林延潮笑了笑道:“方才离城时,我也想一走了之,但不知为何想起了一事。有人曾问海刚峰为何作官?” “他答道,出于恻隐和义愤,见百姓饥寒疾苦而心怀恻隐,见百姓被欺压而义愤难平。他做官以来,没想过自己一日的前程,心底只有老百姓和社稷。” 丘明山闻言道:“东翁,海瑞如此沽名钓誉之人,说话怎么能信?天下怎么会有因公忘私之人。”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这时但见车帘一掀,但见孙承宗,以及林延潮数位门生都跳下马车道:“先生,我等愿意与你一并留下。” “孙先生留下,其余人上马车,”林延潮然后对丘明山道:“丘先生,天下既有因私忘公之人,也有因公忘私之人。” “丘先生,他们都是多年的亲随,请你要将他们连同我家小一并送至宁陵县,然后去开封向抚台大人求援,请他发兵来援。” 丘明山见林延潮其意已决,只能跺足道:“既东翁已有决意,那么我只能劝你保重。” 林延潮道:“你们务必替我瞒着夫人,否则她不会一人出城。济川,马车上由你和丘先生一起主事,展明你来护卫我的家小。” 陈济川,展明见林延潮令他们一并出城,都是为难。 林延潮道:“护卫我的家小,比在我身旁用处更大,你们不要推托,立即出城吧。” 当下众人也不矫情,一并上了马车出城。 林延潮站在原地,目送着载林浅浅母子的马车出城,这一刻不由觉得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 在城门关闭的一刻,林延潮心底又坚硬起来,对孙承宗道:“你随我一起去侯家,杨家搬救兵。” 而此刻城外贼寇已是大军压境。 知府苏严上了东城城头,但见城下黑压压一片,都是贼寇。 不少官员见这一幕,都是头一晕。 苏严却定睛一看,贼寇人数虽多,但都是拿着木棒等的草头百姓,真正有危险的却是五六百名骑马的响马。 苏严强自镇定道:“慌什么,刘把总你手下有多少人?” 城头把总道:“莫约五六十人。” 苏严怒道:“一名把总麾下战兵不是需有四百多人吗?尔怎么只有五六十人。” 把总苦着脸,心道又不是他们,大明官军历来都缺额严重,余参将在时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苏严也知明军陋规,但按刘把总如此,四门官兵只有两百多人,要靠两百人在两万多乱民下守住商丘城七里多的城墙,怎么可能。 苏严当下强自镇定地道:“吩咐商丘知县,立即从城中挑选一千民壮,补充各门,我商丘城城墙高厚,贼寇都是乌合之众,不敢攻城的。” “府台,仅仅是民壮恐怕不行啊,还是要去府里让那些大户出人啊!他们家里都有不少家丁。”让师爷在一旁道。 苏严怒道:“你说得我还不知吗?但是这些大户家里都有人在朝为官,怎么会轻易卖本府的面子。” “是。是。”众官员都一并称是。 大家都是知道这一次虽说是响马过河,但是这么多本地的百姓附从,也是平日受不了压迫,揭竿而起的缘故。 为何百姓附从,根本就在于赈灾粮被贪墨,以及不允他们入城过冬的缘故。否则遇到贼寇,他们躲还来不及呢,怎么会附贼。 这都是苏严的过失,若他在这时绝不能得罪了府里大户。否则他们家在朝为官的人,随便一本参上,苏严的仕途就完了。 这时苏严冷笑道:“这帮刁民,竟敢附贼,幸亏本府有先见之明,不允他们入城,否则给他们里应外合之下,这府城恐怕早就被破了。” 苏严说完,众官员心底都是冷笑,居然把自己的过失,说成功劳,当官无耻到这个地步。 大家心底虽这么想,但是面上一并齐道:“府台大人英明。” 正说话间,这时城下有人骂道:“苏严你这狗官,贪污我们赈灾粮不说,还不允我们入城,我的家人都被冻死了,眼下要杀你偿命!” “偿命!” “偿命!” 城下百姓一并吼道。 这呼声犹如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苏严的脸上。 七百九十四章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见几个百姓带头后,不少百姓都是出声喝骂。 身为一府知府,苏严几时遭到这样的羞辱,只能拂袖离去。临走前苏严对守城把总道:“本府先行下城,尔要给我守住城池,开封府那边的援兵马上就到,你若守城有功,本府必在上面给你请功。” 这把总苦笑,这功劳怕是有命拿,没命享了。 二人走下城楼。 让师爷道:“东翁,看这架势,应是黄河冻底后,山东来的响马。” 苏严对让师爷道:“响马不过是求财,饥民乃是求粮,从府库里那一笔钱赎城,让响马退去。” 让师爷道:“东翁,府库没钱了。” 苏严道:“那就抄余大忠的家,若不是他浪战遇伏,全军溃败,就算给响马十个胆子也不敢围攻府城。” 让师爷明白苏严要让余大忠来当这替罪羊,点点头道:“不错,余大忠罪责难逃。” 就在这时,就见南门方向,城头的旗帜倒下了,而城外乱民一阵兴奋地发喊。 让师爷见这一幕惊道:“怎么了,城塌了?” 苏严立即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久吴通判,周通判二人一并返回,焦急地道:“府台,把守城北的高把总,竟弃城逃跑了,城门大开!” 几名官员闻言骇然道:“什么?” 而众官员们都是面无血色,下面饥民虽叫嚷的凶,但都是乌合之众,没本事真的攻城。但是城门大开又是另外会事,若城门一破,苏严就是收刮满城,拿出金山银山堆在他们面前,也是无用了。 众人现在在城头上看去,但见一名明军将领骑着马,带着手下的士卒,从北门逃离商丘城。 未战先溃,临战而逃,这都是军纪败坏的明军常有之事。 守将弃城而逃,乱民们大叫着:“杀贪官!” “杀为富不仁的大户!” 一时咆哮声四起,乱民踏过结冰的护城河,朝城门奔来。 府衙里通判,推官,经历都是站着束手无策,眼见饥民轻而易举闯进瓮城,露出绝望之色。 “完了,完了,城池一破,我们都要作阶下囚。” “阶下囚还好,没听见乱民喊说杀贪官,我们哪有命活下来!” “我乃朝廷命官,怎么能受辱。” 苏严这时看向这些人微微冷笑道:“尔等真是没出息,今日之事唯有一死而已。” 说完苏严起身,站到城头上,欲坠城自杀,以身殉城! 众官员心知,苏严为本府知府,就算城破不死,也难逃朝廷追责,罢官下狱,倒不如今日死了,朝廷念在他死节上,不会追究。 但让师爷带着左右之人,皆将苏严拉住道:“东翁,不能守,咱们就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苏严大怒,欲死而不得。 就在这时。 “府台大人!” “府台大人,有一队人马冲至北门。” 吴通判等人闻之几乎喜极而泣。 苏严推开让师爷等人问道:“城里哪里还有兵马?” 城中似侯家,杨家这样的大族,都扈养着不少看家护院,此外他们家中还有商队,商队的护卫也是武夫。 林延潮亲自去侯家拜访,去借家丁护卫。 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作不作又是一个心思。 明末时国库无钱,国家将亡,崇祯向北京城内高官贵戚借遍了钱。崇祯的岳父周奎富可敌国,却一毛不拔,他女儿周皇后拿了五千两给他充面子。结果周奎将女儿五千两里只交了三千两,自己私吞了两千两。最后李自成进京,严刑拷打周奎,从他家里仅白银,就搜出三百万两之巨。 林延潮拜访侯家时,侯执蒲却是二话不说,将家里家丁,商队护卫尽数相借给林延潮。又陪同林延潮一并去相熟的杨家相借,最后凑了两百多人。 有了这股人马,林延潮,孙承宗,侯执蒲率人正赶往城头,却见到北门守将弃城而逃一幕。 城门洞开,城外乱民,正蜂拥而来。 众人牙关打颤,都有退缩之意。 千钧一发之际,林延潮也想转身而逃,但想到城破惨状。他胸中热血一阵阵上涌,站出身来几乎吼道:“诸位,城破之时,满城百姓都要遭马贼涂炭。而今进是死,不进也是死,倒不如为家乡父母而死。” “若是守住城门,我林延潮愿拿上奏朝廷表彰各位,无论是死有抚恤,入忠烈祠,受香火供养,生者每人都有犒赏。” 侯执蒲听了林延潮的话道:“司马老爷乃当今状元,说话还会骗你们吗?” 这时这些汉子道:“既是司马大老爷说了,我们还有什么不信,就算为了妻儿老小,咱们也拼了!” 说着众人也是抢城门而去。 两边都是狂奔而去,但家丁护卫们却快了一步,堵住了城门。 倒也不是家丁护院跑得快,而是整个商丘城,也就七里见方,他们赶过去也不过半个街。 城门被关上,乱民们被堵在瓮城里,他们用木棒敲打着城门,然后大声咒骂。 林延潮见城门堵住,心底大喜,立即两三百号人分作两拨人,一拨人堵门后,一拨人从马道上了城头后,就搬起城头上的滚木擂石朝下砸去。乱民们哇哇一阵乱叫,即抱着头退出城去。 林延潮气喘吁吁地登上城门时,乱民已是退去。 守住城池的家丁护卫们,不仅一次拯救全城的壮举,而且还各个毫发无伤。 “哈哈,竟将城池守住了,刚才只顾跑得快了,鞋子都丢了。” “鞋子算什么,要不是这些兔崽子们跑得快,我肯定砍翻两个。” “是啊,本以为有一场厮杀,没料到我老张这一胳膊肘子的气力还没用上。” “老张如此了得,我们吊你下城楼,杀个过瘾!” “诶,饶过他们一条狗命,我老张不是好杀之人。” 他们相互吹嘘,各种夸张的表情,林延潮看在眼底,只觉得这些耿直大汉,有几分可爱。 林延潮对城上之人一个团揖正色道:“此番能守住城门,多亏各位出死力,我林延潮代全城百姓谢过诸位壮士,犒赏一文都不会少你们的。”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向林延潮抱拳道:“司马老爷无需客气,小事一桩!” “咱连命都不要了,要钱做什么?” “有什么要出力的,叫上我等就是。” 城头上欢声擂动,众大汉觉得这辈子从未这么吐气扬眉过。 孙承宗,侯执蒲一脸喜色。孙承宗道:“东翁,我们抢回了城门。” 侯执蒲一脸敬佩道:“先生临危不惧,学生佩服。” 林延潮点点头,城外乱民退去,而苏严以及府城官员却来到城门下。 苏严见城上一片欢声,知方才林延潮力挽狂澜,顿有几分颜面无光。 方才林延潮携家眷离开府城时,苏严闻之大怒,在众府衙官员面前怒叱林延潮临阵脱逃。而过了片刻,林延潮不仅没有逃,还借兵救了一府百姓的性命,甚至他苏严的性命,这令他如何不羞愧。 见林延潮下城楼迎接,苏严面上却若无其事地道:“司马,城上现已如何,乱民可是退去?” 林延潮拱手道:“府台,乱民已是退去。这些乱民乃是乌合之众,连勾索,云梯这等攻城之械都没有。天寒地冻下,只要我们募集民壮守城,再令各坊坊长严守坊内。只要严守内外,不用拖至援军到来一刻,待大风大雪一起,乱民在城外无处栖身,也自会退去。” 林延潮这一番话,是方才请教孙承宗,以及自己以往看兵书得来的。 众官员见林延潮退敌之后,没有半点自得之色,镇定自如与知府侃侃而谈,如何守城之事,心底对他都好生敬佩。 在这一刻,吴通判,周通判都在心底想,林延潮为知府那该多好。那么今日这样的危局不会出现,甚至连乱民攻城之事都不会发生。 苏严却冷笑道:“余大忠与城里能战的兵马已是全军覆没,凭着老弱残兵如何能守城,方才你能夺回城,是因那些响马未动,一时侥幸而已。不要以为夺回城门就能退敌,一城百姓生死之际,司马且不可自以为是。” 不说林延潮救下全城百姓之功,这合情合理的建议,在苏严口中却成了自以为是。 众官员都在心底为林延潮不平。 那知林延潮没有丝毫动气之色,反而心平气和问道:“那是下官冒昧了,请教府台退敌之策。” 让师爷道:“当今之策,唯有分化响马与饥民,响马要钱,饥民要粮,我们择钱粮之一给之,响马饥民必闹翻而去。” 林延潮心道,这是赎城啊,以粮草资贼,若被御史风闻,必遭弹劾。 苏严解释道:“我们也不是真给,乃权宜之计罢了,拖延至朝廷援兵赶到就好。” 林延潮心道,这也不失一个办法。 让师爷道:“可是府库现已是空虚。为今之计只有向府中大户募钱。没料到司马与侯家,杨家关系如此不错,那就请司马出面募钱。” 苏严点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林延潮心道,真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七百九十五章 打狗给主人看 向大户募钱,素来是很得罪人的事。 明朝虽没有‘护官符’这等说法,但每名地方官上任之初,都要打听清楚,当地有哪些大族不可得罪。 以商丘而论,‘护官符’就是商丘八大家。 如八大家里的沈,宋两家,沈家有礼部侍郎沈鲤,宋家有保定巡抚宋纁。 假如以苏严,林延潮今时今日的地位,如果一不小心得罪了沈鲤,宋纁这等大佬,尚不至于前途尽毁。 但得罪了沈,宋家,那就是两回事。 这等世代簪缨的大族,不仅是一家之力,他们与本地各大家,相互联姻,是扶持遮饰,约定相互照应的。 得罪一家,就得罪一片。 苏严再极不好讲话,再如何不讲情理,那也是对属僚,对治下百姓,但对于郡内大族,他若不懂分寸,这乌纱帽早没了。 所以向大户筹钱,这等得罪人的事苏严不出面,林延潮来干。 若是将来贼退,他们家在朝为官的人,知道被你重重‘敲诈’过一笔,那就等着一本参上吧。 众人有心替林延潮说话,但慑于苏严的积威下,不敢说话。 苏严对林延潮道:“眼下数万乱民聚集城外,一旦城破,不仅你我性命,就算城中百姓也将不保。林司马,我等身为父母官,当以本府百姓为重。” 林延潮心想,不错,城池都要破了,自己还担心是否罪人?自己如此与明朝国破时,崇祯帝那位国丈有何不同。 但苏严不出面,却拿自己当枪使,林延潮也不是不知。 换了一般官员做法,就是面上先答允了,然后阳奉阴违,不肯出力。 但眼下危及之时,林延潮也不会这么小人。 林延潮道:“府台所言极是。但大户也是百姓,他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故而林某想请府台许诺,给捐钱的大户,免征来年夏税。这钱一来用以与响马讨价还价,二来先拿一部分,犒赏守城将士,安定军心。” 林延潮说的办法,等于寅支卯粮,提前向大户借明年的夏税,来向响马赎城。 如此必影响本府明年的税入,身为知府苏严的考绩。 苏严眉头一皱,一旁让师爷讽刺道:“林司马,你与府台谈条件,那要你出面何用?” 让师爷这话很不客气。 “那我出面无用,那由让师爷,你来谈如何?”林延潮沉下脸来。 让师爷不料林延潮竟敢反驳,他平日仗着自己是苏严心腹师爷,常训斥下面的官员,丝毫不留情面。 连几位通判,甚至都受过他的气,所谓狗仗人势,也不过如此。 林延潮这一斥,顿时令在场官员大快人心。 让师爷冷笑道:“我若为朝廷命官,自当其责。司马大人,你别忘,你才是本府同知,当仁不让的是你。” 林延潮斥道:“你也知我是本府同知,那么本官与府台大人说话,你三番五次的抢白作何?身无功名,竟如此放肆,信不信本丞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故而有的人接近权力,就自以为拥有权力。平日大家惧你是因你是苏严师爷,若你没有这个身份,整府官员哪个会将你放在眼底。 官场上下礼仪,林延潮不可顶撞知府,那是以下犯上。但数落师爷,却没有人说什么不是。 这就是打狗给主人看! 吴,周两位通判见两边要闹翻,立即打圆场道:“司马息怒,让师爷也并无恶意。” 吴通判窥视苏严脸色,向林延潮说项道:“司马啊,府里也不宽裕,夏税虽不多,但也是府里重中之重,我看大家各退一步,免征一半夏税如何?” 林延潮想了下道:“一年夏税不可再少,我看改以两年夏税,各减其半如何?” 苏严在本府任期只有最后一年,那第二年减半,对他没什么影响。 几位通判都向苏严征询,苏严终于通融道:“就如此吧。” 之后林延潮向城内大户一一商议过去,最后筹来了三万两银子,以及几百名大户家丁。 商丘知县也从城里募集了一千民壮上城。 这些民壮家丁虽都是乌合之众,但城下乱民也是乌合之众。 林延潮筹了三万两银子,不待与苏严分说,先拿了八千两银子给守城的士卒分发下去。 按人头一数,每个人竟都领到三两多银子,乐得不少人都合不拢嘴 尽管如此更进一步得罪了苏严,但却安定了的守城士卒的军心。 一直等至第二天,万历十一年的年初一。 归德府城头上用吊绳缓缓坠下几十筐柳条筐隔在城下,乱民们不知怎么回事,远远地望着。 待柳条筐坠至地上时,才有乱民远远瞧了一眼道:“呵,这都是吃食。” “别去,城里的狗官,定是在吃食里下了毒,骗我们去吃呢。” 这时城头上有人喊道:“府台大人说了,昨个儿过大节,城外的好汉远道而来,本府地瘠民困没什么好招待的。这筐里都是些吃食,就算是府台大人款待各位好汉,不成敬意。” 山头那一阵骚动,然后几十骑来至城边。 马匹所经,乱民们奔跑四散。 几十骑中为首一名大汉向城头抱拳道:“多谢苏府台好意,但咱们一会还要刀兵相见,这些客套咱还是免了吧!” 说完这大汉手一扬,他手下一名女匪策马向前,抬手张弓就是一箭,说话间将一正在下坠的柳条筐上的吊绳射断。 吃食滚落了一地! 然后这女匪英姿飒爽地策马而回。 响马这边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但对于官兵们而言,真是好大的一个下马威。 眼见这女匪这等箭术,城头上都是哎呀地乱叫,大家同时压低了脑袋,生怕被这百步穿杨的女匪,一箭射向自己脑袋。 而延潮则是心底一寒,城外这乱民确实不算什么,但这些骁勇的响马才是大患啊。 苏严站在林延潮身旁,对方才喊话的官兵道:“你继续说。” 这官兵道:“正所谓先礼后兵,咱们府台大人一番好意,给各位当家打个商量。若是各位当家与我们谈不拢,大家再打不迟。” 城下响马一阵骚动。 为首的大汉冷笑道:“那请府台大人划下道来吧。” 七百九十六章 下城来谈 城头上大声喊道:“诸位好汉,你们也看到了,城里守备森严,就凭你几百人,要打入城中简直白日做梦……” “放屁……” “竟敢说我们白日做梦……” “打他娘的……” 城下马贼纷纷大骂。 那人颤栗道:“府台我该怎么说。” 苏严直接推开此人,亲自来至城旁道:“我是本府府台,不知城下是哪位当家?” 城下马贼为首的大汉道:“没名没号,孤魂野鬼。就是在山东地界被贪官污吏逼得活不下去了,来你这讨碗饭吃。” 苏严沉声道:“原来是山东的好汉,山东前有瓦岗,后有梁山,都是绿林中的英雄。” 那大汉呸地一声道:“放屁,瓦岗也配称得上英雄,咱们虽是响马,但盗亦有道,讲一个义字,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炷香。” 苏严道:“尔既明白盗亦有道,看来也是义贼,但为何敢与朝廷作对?本府乃河南重镇,就算你们打下了城池,将来朝廷会放过你吗?” 那大汉道:“咱们作响马过得是有今日没明天的,管他将来如何。要么饿死,要么被官兵杀了,与其如此,倒不如起来干他娘的。” “大当家说得好!” 众响马纷纷举起兵器叫好。 苏严不为所动,继续道:“那当家也要替手下弟兄想一想,打不下城池,折了弟兄,打下了也要死人。倒不如这样,本府与城里官绅商议过了,拿出一点钱粮出来,也算赈济百姓。” 这大汉与左右商议了一阵,然后哈哈一声长笑道:“府台老爷既是这么说,我们不是不能通融,一口价二十万白银,再拿出十万石粮分给这些饥民,就饶了你们这些贪官的狗命。” 这大汉话一说完,城中众官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就算将归德府城全城搬空也拿不出这些钱粮来。 就算给了,若朝廷知苏严拿这些钱粮来资贼,同样他的官位必然不保。 苏严道:“归德刚过了大水,哪里有这么多钱粮,本府做主一万白银,一万石米粮赈济百姓如何。” 那马贼冷笑道:“呸,狗官,你也配与我们讨价还价的吗?你拿不出来,那么我们打破城,自己会取。来人推家伙来!” 说完后面几十名马贼从山坡上推出三门大将军炮来。 看了这一幕,满城上都是色变,纷纷惊道:“响马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但见吴通判满头大汗道:“坏了,坏了,这几门大将军炮,是兵部过海还要运往辽东的,前几日刚在运河码头换船,没料到被马贼劫了去。” 众官员闻言都是叫苦,他们唯一可依持的就是城池坚固。但响马有大将军炮在,攻城把握就多了三分。 那大汉冷笑道:“府台,既不听我的话,咱们就让大家伙来说话,看看谁说得好听。” “且慢!” 就在这时城头上一人喝道。 那响马当家冷笑道:“怎么又出来一个说话的?现在就算给我跪地求饶,也是晚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官并非来跪地求饶的,而是来救你性命的。你可知你手中的火炮,叫什么名字?” 这当家一时失语。 林延潮继续道:“你们懂得如何定炮身?配多少药?装几斤的铅弹?如何来轰城?有无熟练的炮手?对了,这还是新炮,还没试过炮,万一炸膛,尔等几位恐怕真性命不保。” 说完城楼上官员都是神情一松,是啊,这些响马怎么可能会有人,懂得使大将军炮的。 幸亏林延潮思虑周全。 响马当家冷眼看着林延潮问道:“你是何人?” 林延潮道:“本府新任同知林延潮。” 林延潮一语落地,响马和乱民间顿时一阵骚动。 响马当家惊讶地问道:“莫非你就是那个死谏当今天子的林三元吗?” 林延潮闻言微微笑着道:“没有什么林三元,只有林延潮。” 响马当家失声道:“真的是。” 他身旁一名响马道:“当家的,这人就是那个死谏天子,救下我们黄河下游无数百姓的林三元吗?” “不错,就是他啊。” 一名响马言道:“大当家的,我听说林三元为老百姓说话,结果得罪了狗皇帝,被贬官到河南了,没错,就是他。” 女马匪也道:“哥哥,这林三元可是好官啊!咱们黄河两岸的老百姓,这一次都多亏了他,否则以往大水不知要死多少人啊!” “是啊,咱们若是为难他,强行打破了这城,害得他丢了官,这河南,山东多少老百姓以后要戳着咱们的脊梁骨骂。” “不说老百姓了,咱们江湖上的同道,也要说咱们这事办得不仗义。” “天底下有几个如林三元这样替老百姓说话的好官,咱们克不能恩将仇报啊,这城咱们梁山东的好汉不能打。” “但是这城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周章,总不能因林三元一句话就不打了,这么多弟兄人吃马嚼的,大家还要过这个冬呢。” 几位响马议论纷纷,城头上的林延潮却没有听见,他不知自己竟因当初上谏之事,在黄河下游老百姓中竟有如此的名声。 响马们议论了半响。 这时响马大当家驱马向前数步,然后翻身下马向城头上的林延潮抱拳道:“原来真是状元公,小人真有眼不识泰山,本不该冒犯。” “但没办法,咱们马贼也要活,不打城,就要被冻死饿死……” 城头上的官员不知响马为何这么快改变态度,就算大将军炮的虚实被林延潮窥破,但以响马的实力,还是有不少把握能打下归德府城的。 “……既是原来,府台大人说要花钱,咱们也不是不能答允,你看是不是派个人下城,当面与我们谈一谈。” 城头上的官员又惊又喜,谁也没料到响马改变态度,竟肯谈判。 苏严当即道:“好,本府立即派人与你们谈。” 响马当家眼珠一转道:“与我们谈可以,但别人我们都信不过。我们只与状元公一个人谈,你把他派下城来。” 此言一出,城头上官员尽是色变。 在林延潮一旁孙承宗立即开口道:“不可,此事万万不可。” 七百九十七章 谈判 城头上孙承宗大声反对后。 一旁与林延潮交情还算不错的何通判道:“是啊,司马乃朝廷命官,一府同知,怎可轻身犯险。” 连苏严沉吟半响,亦是道:“林司马下城与这些乱贼谈判,此不成体统。” 下面的响马当家继续道:“小人虽是盗贼,但也明白什么是忠义。状元公乃是好官,不仅是河南,我们山东的百姓也是敬仰来不及的。状元公若下城,我们只有以礼相待,绝不敢有丝毫冒犯。” 城头上见此道:“一府同知,岂是你们轻易见的?” 那响马当家冷笑道:“怎么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既是如此,我怎么向几百号弟兄交待。就算我肯,弟兄们也不肯。” 见这一幕,林延潮道:“这些绿林中人最好面子,若我不答允,他们还真以为我们胆怯,若能救下满城百姓,林某轻身犯险又算得什么。” 见这一幕,众官员都是失声道:“司马大人三思啊。” 苏严正色道:“林司马,你真想清楚了?” 林延潮道:“不错,躲在城中,若是响马破城,我等不死于刀下,也免不了朝廷追责,与其如此,倒不如博得一条出路。” “再说林某不过是佐贰官,响马拿我如何能要挟一城。故而响马是真想谈判。。” 城头上的官员,府衙通判,推官,商丘县的县官对林延潮无不露出敬佩的神色。若说方才堵住城门救下满城百姓,大家没有看见,但这一幕方见林延潮的胆色。 苏严点点头道:“也好,就如此,本府与你托个底,三万两白银,三万石粮,本府可以担着干系拿出来。若是再多,你也不必当面拒绝,惹怒响马,就说不能做主,让他们先放你回来商量。” 苏严难得的露出了几分人情味来。眼下全城安危系于林延潮身上,苏严也不得不依重林延潮。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来至城垛边对着响马大声道:“可以本丞可以下城,不过本丞有一条件,必须在城下三十步之内相谈。”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官员都是暗自击掌叫好,城下三十步在城头官兵的守城炮,火铳的射程范围内,若是响马意图不轨,那么城上可立即射击。 响马们商议了一阵,响马当家道:“你们也忒小心了,但既是状元公所请,某当然答允。” 苏严朝守城的把总点点头,当下把总将调了二十名火铳手来。 林延潮道:“既是如此,准备吊篮。” 一旁官员们看着林延潮要上吊篮纷纷道:“司马保重!” 林延潮长长一揖登上吊篮,看了一眼城下密密麻麻地响马,乱民,心中如鼓,既觉得有几分害怕,又觉得勇气在怀。 若是当初老老实实在京师就好了,不搞什么上谏,不搞什么辞官。那么现在自己应该还是舒舒服服在翰林院喝茶吧。 既清闲,又没这等担惊受怕的日子。 那时满怀抱负,一心想着事功,留下垂世功绩,但真正事到了临头,却发觉并非这么容易,甚至还会没命。 但身在翰林院,如何知大明的积弊所在?如何知民间百姓有多苦?盖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尽,也就在这里了。 林延潮缓缓坠至城下,然后来至城下三十步处。 响马们左右相顾,当下八骑策马而来直奔林延潮面前。 城楼上的火铳手这一刻都是握紧火铳,数九寒冬之时,额上渗出了汗水。 但八骑很快下马,八人都是向林延潮恭恭敬敬地抱拳。 “孟大虫见过司马!” “马头焦代手下弟兄们向司马问好!” 响马头子对林延潮笑着道:“李二回对司马大名久仰已久。” 见数人各报名号,林延潮知他们都是山东响马,却不料他们却对自己如此尊敬。 林延潮道:“不料林某在几位当家眼底竟有如此清名,实是意料不到。” 响马头子李二回笑着道:“我们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当响马,都是被朝廷里的贪官污吏迫得没办法。若是朝廷里能多几个如司马这样的好官,山东何来有一个响马。” 几名响马当家都是道:“司马上谏之事,我们山东百姓无不感念你的恩德。” 林延潮也是抱拳道:“承蒙几位当家看得起,那我也不客套了。林某请几位当家解了府城之围,这个人情就算是我欠几位当家的,他日若是几位当家有什么事用得上林某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几位响马当家对视一眼,李二回道:“司马真是快人快语,说实话我们这一次要司马亲自来见,一是想高攀结交司马这样的朋友,二来……” “二来本是看在司马金面上,我们不可再继续为难。但几百名弟兄的吃食,都是照落在这商丘城上。我们不能冲着司马一句话就空手而归吧。” “不错。”众响马当家都是点头。 李二回响马当家道:“咱们不二话,三万两银子,三万石粮食,拿了我们就撤围。” 看着众响马期待的眼神,对于他们而言这已是极大的让步了。 看来林延潮这面子,还果真是''金面''啊,值得不少钱。 这时林延潮却摇了摇头道:“这钱粮拿不出来。” 一名响马暴躁地道:“怎么堂堂一个归德府这点钱拿不出来?你可别骗咱们,来打这归德府前,我们都踩过盘子了。” 众响马纷纷点头了。 林延潮看向这响马道:“今年黄河决口,你们山东淹了运道,但咱们归德府大水过去,好几个县连屋子都不剩一间,剩下的老百姓都是一穷二白。” “没错,就算穷到这个地步,三万钱粮我们也拿得起,但却不能拿。拿了本丞,府台老爷就会被御史弹劾,参上一个通贼的罪名,到时就算城池不破,林某一样是死。” 几位响马面面相窥,皆知林延潮说得是实情。 林延潮道:“几位当家都是讲义气,劫富济贫的好汉,但打归德府,这是劫贫济贫。就算这钱粮你们拿走了,以后归德府的老百姓怎么办。” “林某既身为本府父母官,百姓的生死就是我林某的生死,故而我也与几位当家托个底,一万五千两拿走,而粮草本府自会赈济灾民。” 七百九十八章 钦差来了 大风从黄河北面刮来。 当林延潮坐在吊篮里回城时。 左右官员都是迎了上去:“司马受惊了。” “司马独闯虎穴,真赵子龙矣。” 苏严打量林延潮的神色,见他一脸淡然道:“回来就好,谈不成,咱们就守城,这未必守不住。” 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林延潮笑了笑道:“府台,一万五千两银子,谈妥了!” 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真的谈妥了?” 林延潮笑了笑,看了一眼城外的响马,然后道:“不仅是一万五千两,他们还将三门大将军炮丢下,我说嘛,他们真不会用炮。” 见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城守住了。” “响马退兵了。” 何通判激动地道:“听闻昔日数万匈奴兵围晋阳。晋阳眼见不守,刺史刘琨半夜登城吹了一曲胡笳。数万匈奴兵闻声唏嘘流涕,一夜间卷甲退兵。” “此事我等本是不信,今日见司马之事,方信古人之事不欺也。请司马受我一拜!” 何通判向林延潮长长一揖。 刘琨胡笳退匈奴之事,人所周知,而今日林延潮一席话令城外数万乱民掩甲休兵,也是如刘琨般的奇迹。 林延潮笑了笑,笑着道:“此事实多亏府台居中运筹帷幄,本丞不敢居功。” 苏严见林延潮谦让,神色大霁道:“不敢,司马轻身犯险,说退响马,这才是第一功。” 见苏严这么说,城上众官员都是向林延潮,苏严二人道贺奉承。 万历十一年,正月。 黄河坚冰终于融化。 草木开始复苏。 年初响马造成的风波,终于退去。 在林延潮一席话下,归德府城商丘,免遭历史上全城灰烬的厄运。 就在新年伊始,河南官场上流传着一个消息,那就是钦差来了。 听说天子要派钦差来视察河南的河工,赈灾。待听了钦差人选后,河南官场上的官员,犹如一盆凉水浇下。 这派来查案的钦差不是别人,而是今都察院右都御史丘橓。 丘橓是什么人,刚直鲠亮可比海瑞,铁面无私可比包拯。 在张居正案上,他亲自将张家抄没,再将张居正三个儿子下狱拷打,逼得张居正长子张敬修自杀。 虽说最后张居正之案,因林延潮上谏之故,没有办成铁案。 但天子仍对丘橓在张居正案上,那等追查到底,绝不容情的态度,十分赞赏。 于是天子将他提拔任都察院右都御史(正二品)。 不久传闻就变成了真实。 都察院右都御史丘橓代天子巡狩河南,顿时河南官场一片哀鸿遍野。 然而听到铁面无私的丘橓,要来河南视察后。 府衙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变了。众府衙官员看向知府苏严的脸色都有些不同。 响马渡河,灾民闹事,府城被包围,还拿出一万五千两向马贼赎城,几件事加在一起若给钦差知道,苏严乌纱帽难保。 入了夜。 林延潮身为一府同知,就住在府衙中。 府衙分外署内署,外署乃办公之处,内署就是官员与家眷休息之地 府衙里,知府宅位于内署正中,外头有一道门通往外署的后堂,天黑后这道门就是关闭,任何人要见知府都需通禀,就是府衙属官也不例外。 林延潮的同知宅就位于知府宅之东。 同知宅经重新修葺过,乃两进宅院,随从师爷都住在外进,林延潮与家眷住在内进。 因林延潮还没有独立署衙,故而在外进设了一间公房,与师爷们议事。 林延潮端坐公房内,左右是孙承宗,丘明山两位师爷。 经上一次之事,林延潮没有怪丘明山劝自己弃城而跑,反而谢他通风报信,将他幕酬从原先五两一个月,升至七两银子一个月。 不过孙承宗因前几次之事,对丘明山十分厌恶。 对于自己幕僚团队里的‘矛盾’,林延潮看在眼底,但没有制止。这适当制造些不和,反而能让他们更尽心为自己办事。 丘明山先开口道:“这一次钦差巡视河南已成定居,以丘都宪的杀性,这一次不知要摘到多少乌纱帽。” “至于苏府台,我看这一次是自身难保。他为官多年,民间积怨,官场上对他多有怨言。他的事若被捅至钦差那,最少一个虐民之罪是逃不了的。东翁,我看这归德府的天是要变了。” 孙承宗道:“东翁,先圣有云,四境之内有一民不安,则守牧之责也。苏知府这等之人为官,不知多少百姓受害,又屡次打压东翁,东翁正可以借助这一次丘都宪来河南,将苏知府在归德为祸百姓之事上奏朝廷,既是为百姓请命,也是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林延潮闻言沉吟不语。 丘明山察言观色道:“孙兄此言差矣,苏知府刚愎自用,铁腕治下,这是他的性子,却不是有意针对东翁。若非私怨,徒然参劾上官,一旦为苏知府知情,那么就是不死不休了,投鼠需忌器。” “还有东翁身为佐贰官,在官场上当以息事宁人为第一事。若是一到任,就挤走上官,官场上会怎么想。若得一个好生事,排挤上官的风评,那么将来谁敢用东翁为官。故而别人要弹劾苏知府是别人的事,东翁切不可插手。” 孙承宗怒道:“为民请命,却没有听说过顾忌这,顾忌那的。要是顾惜此身,为官作什么?” 丘明山讥道:“笑话,若连这官都当不了,又如何为民请命?” 眼见二人又要吵起来,林延潮伸手一止,二人当即停止争议,向林延潮告罪。 这时外间有敲门声。 原来是两名锦衣卫张五,赵大,他们道:“司马大人,你要我们查的事,已是有眉目了。” 说完二人递给林延潮一封信然后退下。 林延潮见信后道:“果不其然。” 然后林延潮将信递给孙承宗,丘明山,二人看信后恍然大悟,原来林延潮托锦衣卫去查苏严背后的背景啊。 丘明山弹纸道:“难怪苏知府强令兵马去虞县解围,原来虞县码头上有歙人吴业二十艘木料船。” “这吴业是何人?”孙承宗不由问道。 “此人乃即要入阁的许阁老岳丈!” 七百九十九章 甩锅 说起木料船,就必须说引起百官叩阙之事的皇城大火。 大火后,天子召匠工,商议从江南买木料,运至北京修筑被焚毁的殿宇。 当时木材乃是徽商的天下,徽商口碑很好,不以次充好,不以假充真,口不二价。 天子索性就让徽商采办,重修被焚毁大殿。徽商为何要费那么大气力承担修殿之事呢,因为这事其中大有好处。 历史上的万历二十四年,也是皇城失火,天子要重修三大殿。 当时徽州木材商人王天俊等十人也是奉旨修殿,去请负责此事工部营缮司郎中贺盛瑞札付。 贺盛瑞与王天俊约法五章,一不得抵免关税,二不得冲撞官舫民船,三不得欺压地方州县,四不许未经检查即行通关,五官府不预支经费。 众商人闻言,心想如此运输木材至京,不可横行无阻、不能夹带私货、不能偷税漏税、没钱垫资,此事哪里有利可图。 于是众商人联络宫中的太监,给清廉,不受贿赂的贺盛瑞治了一个‘冒销工料’的罪名,然后被贬官,最后郁郁而终。 后贺盛瑞之子贺仲轼,一直为父亲申冤,虽最终得平凡,可最后大明灭亡,贺仲轼与其夫人自杀殉国。 所以由此可以看出,为何苏严不听余大忠反对,仍是强行令他率军前去虞县解围。 “修建皇宫的大料,以及阁老岳父的木料船,竟比一府老百姓的安危重要,还有这道理吗?”孙承宗愤慨地道。 丘明山一脸嘲讽孙承宗‘太年轻’的样子道:“孙先生,晏子治东阿之事你可读过” 昔日晏子治理东阿,齐王责怪晏子将东阿治理太差,要处罚于他。 晏子说君上给我三年,定让东阿大治。 结果没到第二年,东阿大治,齐王大喜问晏子有什么办法。晏子说以往我治东阿时,不受贿赂,不向人行贿,治下老百姓无一饥饿。君上那时候怪我。 现在我治东阿,受人贿赂,加倍征税,将得来钱行贿你的左右,治下老百姓冻饿大半,你反而夸我。我不懂这官要怎么做了。 丘明山举出晏子这故事,孙承宗当即无言以对。 丘明山冷笑道:“晏子之时,官吏权贵不过羔羊,而今则为虎狼,你若为官罪上?还是欺下?我还是那句话,老百姓为鱼肉矣,什么时候明白这句话,才算当官入了门。换我是苏府台,也会这么办。 “何况这还是许阁老岳丈的木料船。你可知许阁老岳丈是什么人?” 丘明山给孙承宗卖了个关子。 孙承宗见丘明山如此,哼了一声也不接话。 林延潮笑了笑道:“丘先生还是说了吧。” 丘明山向林延潮道:“回东翁,此人乃歙县大商人吴守礼的族亲。” 林延潮讶然问道:“就是那向朝廷捐银二十万两的吴守礼。” 丘明山点点头道:“不错,去年黄河,苏松大水,南北多省迭遭旱涝灾害,歙县人吴守礼主动捐银二十万助赈。当今天子龙颜大悦,实授南京光禄寺属官两员予吴家。而许国的岳丈,与这吴守礼正是同乡同族。” 孙承宗恍然道:“难怪结好了其岳丈,就如同结好了许阁老,结好了许阁老,就结好了南北的徽商。故而苏府台派兵救援修建皇宫的木料船,那是在情在理。这些城狐社鼠。” “我说得是苏严并非是吴员外,国难之时,他能举家抒难,此难能可贵。” “什么难能可贵?”丘明山冷笑道,“这背后有什么往来交易,此我皆是不知,若表面视之,尔也想得太简单了。” 孙承宗被丘明山挤兑后,也不接口。 林延潮道:“依我看,苏严如此出力,恐怕他背后之靠山是许阁老。” 孙承宗道:“那东翁,没料到苏严的背景如此深,我们要扳倒他,岂不是难了。” 丘明山道:“就拿此事而言,若有人不长眼睛参劾苏府台,不仅得罪了皇上,还得罪了内监,甚至还得罪了许阁老。苏严为官虽酷烈,却并非不知阴阳之人,要弹劾他就是打草惊蛇,反被蛇咬。” 丘明山说完,心想林延潮还真是谨慎,若非先调查了苏严的背景,贸然一本参上,就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丘明山问道:“莫非东翁真有参劾苏府台之意?”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不会参劾,怎么说以后共事,还是要摸一摸他的底。” 丘明山闻言,心想自己的东翁还真是口蜜腹剑。 若林延潮不打算参劾苏严,何必让锦衣卫费这么大的劲,打探苏严的靠山背景。 但林延潮心底已决定扳倒苏严,但那日在城头上,响马退去后,林延潮主动将功劳皆推给知府,让知府大大长脸,二人在府内官员面前,都是一笑泯恩仇的样子。 这边给人戴高帽,那边却打算下黑手。 不过丘明山心底却一阵阵欣喜,这样的东主,虽有时以民为重的想法迂腐了点,但大体与他三观相合。 孙承宗也理解林延潮,君子之道,有经有权。 孙承宗在旁建议道:“东翁,既是赈灾之事上查不出苏府台的把柄,不如改从河工之事下手。” 丘明山变色道:“这不行,赈灾之事若说是一点,那么河工之事就是一片,这其中不知有多少官员牵扯其中,若真察下去可能会得罪了整个河南官场。监察御史被杀,就怀疑与河工之事有关,这浑水咱们可不能趟。” 林延潮问道:“听闻监察御史就是在巡视本城时自杀。” 丘明山正色道:“不错,就在北察院衙署。” 商丘城里有北察院,南察院,以往都是巡按御史来地方巡视时的衙署。 北察院是京师都察院御史下榻之处,南察院就顾名思义了,但之后商丘不归南京都察院监察,南察院就废除了,现改为参将府。 林延潮道:“北察院禁卫森严,若是有人要谋害御史,恐怕办不到吧。” 正说话间,突然陈济川禀告道:“老爷,方才开后门,发现一封密信。” 几人闻言都是惊讶,林延潮取了密信一看。密信竟道的是这一次御史被杀之事。 信中所言,原来这监察御史吕毓昌巡视至归德府,上河堤视察河工,觉得其中有猫腻。于是回府后调集账册查账核对,发现账册中有严重贪冒。 于是吕毓昌见黄河百万百姓无家可归的惨状后,十分愤怒,决定在给天子的奏章里上奏此事。 但吕毓昌准备上奏之事,却为家仆吕祥得知。于是吕祥擅自作主,替吕毓昌出面,找到其中之一的当事官员索贿。 当事官员决定给吕祥五千两银子,让他交给吕毓昌请他按下此事,不上奏天子,并私下答允分给吕祥好处。 于是吕祥大喜向吕毓昌通报此事。 看来这里,林延潮不由一叹,当时官场规矩就是如此。一般的御史都会拿了钱息事宁人的。 但是吕毓昌不肯,执意要将此事向天子禀告,并还要将这当事官员行贿之事一并奏上。 这件事不仅将当事官员惹恼了,还惹到了吕毓昌的家仆吕祥。吕毓昌如此不仅自己赚不到,吕祥也赚不到钱。 然后一日夜里,吕毓昌联合两名家仆,给吕祥喝了一碗毒茶后。吕祥再将吕毓昌勒死,伪作成上吊自杀之状。 然后吕祥与另两名家仆上报商丘知县,说吕毓昌系自杀,但随即知县认同这一结果,河南各级衙门也一直以吕毓昌自杀之结果。 写信之人所言,自己亲眼目睹此事,句句是真,吕祥必受官员主使,他收钱后,杀死其主。 写信之人说自己怕官官相护,惹来杀身之祸,不敢轻言一句。眼下知林延潮当初在府外救下几十名百姓,又不畏生死出城与响马谈判,知道林延潮是一个好官。 于是他将此事秘告给林延潮,希望林延潮能为吕毓昌伸冤,将此案大白于天下,还吕毓昌一个公道。 信中还说,自己不知到底是什么官员主使吕祥杀得吕毓昌,但知道当初吕毓昌要弹劾的一共有六名官员。 主谋杀吕毓昌的必然是六名官员之一。 林延潮一看六名官员名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六名官员有河道衙门,有布政司,有按察司。 其中知府苏严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且官位还不是最高的。 林延潮看完信后,觉得真实度很高,因为细节很详细,写信之人说自己当时就在吕毓昌身边,此事多半不会有错。 林延潮让孙承宗,丘明山退下,他不打算将信中内容告知二人。 现在对林延潮而言,可是烫手山芋,抱在手中。 若真要向天子秉直陈言此事,就是得罪了半个河南官场,这么多一省大员,这干系不是自己这五品官可以担得起的。 现在林延潮左右为难,若是说,那么自己恐怕当不了这干系,连申时行都不保不住,何况这名单里还有申时行当初要林延潮保下之人。 但若是不说,自己就有亏天子交待暗访查案之职。 林延潮左思右想一阵,决定将此信交给正牌钦差都御史丘橓。 人家是正二品大员,就算有什么事,也有高个子顶着,而自己赶紧甩锅才是正经。 八百章 微服私访的钦差 此事对于林延潮而言,有两个选择。 若直接将此信单独上交给皇帝,将来破了御史被杀一案,那么皇帝肯定会嘉奖自己。若是交给丘橓,那么自己很难有什么功劳。 不过此事也很有风险,若林延潮真将这案子捅到了皇帝面前,自己以后在河南官场上也怕是寸步难行了。 所以大多实力办多大的事,丘橓身为右都御史,当今都察院的二号人物,是有这实力办下此案的,故而林延潮是坐观他之成败。 当夜林延潮将信交给赵大,张五二人,让他们连夜送给丘橓,并禀告张鲸说御史被杀之案有眉目了。 赵大,张五接信时都是一脸又惊又喜的神情,因为他们与林延潮一般都这等终于可以甩锅的想法。办完这趟差,他们就可以回京,不用在这苦地方苦熬了。 对于林延潮,现在赵大,张五是千恩万谢。 却说丘橓要来河南的消息,可是令官场上一夕数惊。 在大明官场上,京官还算是‘清廉’。 因为他们只收‘炭敬’,‘冰敬’,这些都是官场上的往来馈赠,不算贪污的把柄。 这样京官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一面收着钱,一面说我这钱干净,不是从老百姓身上剥削来的。 但外官就不同了,外官不巴结京官,那在官场上就没办法混下去。外官又无同僚馈赠,故而为了保住乌纱帽,只能收受贿赂,剥削地方。所以整个河南省的官员,有几个敢说自己是清廉的。 而这一次他们作死碰到的是丘橓。 丘橓什么人? 勇于任事,不讲人情之人,他为官清廉可比海瑞,又以强直好搏击而名称一时。 当时天子要抄没张居正家宅,百官首鼠两端不愿去。 丘橓因与张居正有旧恶,在这时挑起大梁,向天子言之凿凿地说‘湖广一省之脂膏,半辇载于张,王(王篆)两家。’言下之意,张居正,王篆乃巨贪。 于是天子将抄家之事委于丘橓。 当时于慎行,申时行,许国,赵锦(右都御史,丘橓的前任)都写信劝丘橓手下留情,丘橓却皆是不纳。 丘橓抄家之时,搜监之人将张家女眷身上亵衣剥至肚脐以下,连赵太夫人也不放过。 之后严刑拷打,张敬修自杀,张懋修投井而死不成。 当时张元忭忿忿道,此乃辱其母,杀其子之举。 张敬修自杀后,丘橓向天子狡辩说‘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一副此事与我无关的样子。 后抄没张家仅二十万两银,与丘橓当初所言两百万银子可谓天差地别,于是邱橓就说张家早将脏银都藏在王篆,曾省吾,傅作舟家中,曾省吾受寄十五万,王篆十万,傅作舟五万。 丘橓以此将张居正之案扩大,以此株连他人。 之后丘橓抄家拷打审问王篆,曾省吾,傅作舟,将三人家中尽数抄没后,共计所得不过十二万两。 然后丘橓大笔一挥,将这抄没三人家产来得十二万两,说是张居正寄脏银存于三人之家,以向天子回复,否则哪里来得‘湖广一省之脂膏,半辇载于张,王(王篆)两家’之说。 后丘橓因百官叩阙之事,方才停手,否则此案还没完。 (历史上丘橓从王篆,曾省吾,傅作舟搜不出银子,迁怒于地方官,弹劾荆西道右参议许一德,分巡荆西道佥事张应诏,钟祥知县王希尧举措不当,包庇王,曾,傅三人,甚至帮三人变卖家产,田产,总之一句话抄出的银子不合丘橓的预期。 然后许一德罢官,王希尧贬官,张应诏因检举张居正同党陈瑞,殷正茂,免于处罚。) 从审理张居正案看出,丘橓乃冷酷无情,以及好株连,宁错杀不放过的酷吏。 而这样官员来河南巡视河工,赈灾之事,河南上下官员如何能不惧?人人自危,小儿止啼都可形容丘橓来河南之势。 河南官场上现在可谓如临大敌。 二十日这一天。 省城开封码头上,官兵列道,左右船只一律拉走,只为迎候丘橓。 但见巡抚,藩,臬,河道各级衙门官员冒着凛冽的寒风,皆是齐至码头上, 开封府里河南巡抚杨一魁,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河南右布政使董汝汉,河南提刑按察使杨一桂,甚至连河道总督李子华都从山东济宁来至开封,迎接丘橓的大驾,这等排场不可谓不隆重。 河南巡抚杨一魁面沉如水,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河道总督李子华。 李子华,杨一魁都是都察院副都御史(正三品),但李子华还挂工部尚书衔,乃正二品高官。 故而同为封疆大吏,总督与巡抚的高下之差就在这里。 杨一魁是没有料到,以李子华之尊与丘橓应不相上下,居然也会从山东赶至河南来迎接。就算是丘橓奉旨视察河工,但李子华也不用紧张到这个地步。 李子华在码头上来回踱步,遥遥望去但见一叶扁舟出现在码头前。 众官员们都是一阵惊呼,李子华回身与杨一魁道:“久闻都宪之清廉,名不虚传。” 杨一魁点头道:“轻车简从,乃名吏风范。” 当扁舟靠岸之时,号炮齐鸣。 当扁舟上一舢板搭在码头上时,众官员一并颂声道:“河南官员恭迎钦差南巡!” 众官员中,唯有李子华抚须端视,但却见扁舟上下来一名仆役,顿时心道一声不好。 但见这仆役道:“列位大人对不住,老爷早已是下了船,说探察民情去了。这船里有老爷随身行李,官袍,唯独没有老爷。” 此言一出,整个码头上的官员一片哗然。 这都什么年头了,钦差大人你还搞微服私访的这一套。你莫非真是要揪着我们河南官场不放吗? 你还搞一艘空船,来戏弄我等,诳我们在码头上迎接,这是什么意思? 李子华,杨一魁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一名官员出面道:“可知你们家老爷是什么时候下得船?身边有几个人?去了哪里?我们也好派兵护卫。” 这下人道:“老爷是进了河南境内时下了船,至于去了哪里,小人不知。” 听完这下人之言,李子华,杨一魁对视一眼,心想这麻烦大了。 八百零一章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归德府府衙排衙。 下面的官吏都是捏了一把汗。 因为大老爷与二老爷,又起争执了。 以往苏严在归德府坐衙时,从来都是一言堂,但现在林延潮任同知,终于有人可反对几句。 但见林延潮道:“吾以为这一次随贼的乱民,乃不得已为贼所裹挟,另外也是为饥寒所迫耳,若是以雷霆手段镇压,恐怕会失去民心。不如大赦百姓,归田者不问,再犯者弗赦,以为宽仁之政。” 苏严不悦道:“司马又生妇人之仁了,这乱民不追究,日后再作造反生事,如何是好,唯有杀一儆百,震慑这些宵小。” 林延潮说完,下首本府巡捕也是为难地道:“府台老爷,这一次造反乱民,牵涉甚多,若是强行去民间抓拿,恐怕会激起民变。” 苏严斥道:“那是你的事,不是本府关心之事。” 巡捕为难地道:“那府台大人,恳请你调动官兵,协助捕快抓拿,以免乱民生事。卑职请府台拨一百名官兵相助。” 苏严双目圆睁道:“吕巡捕,告诉你不要与本府算账,不然将来本府找你算账!” 当下散衙,吕巡捕一脸大汗而去,其余官员仿佛刚才在正堂内都呼吸不畅般,到了堂外方才立在那长长的喘息。 堂中林延潮摇了摇头,自己在苏严这等人手下为佐贰官,真是十足摆设一个。 不过林延潮为何明知自己反对无效,也要出言反对,那当然是为自己留后路。 万一苏严将来作死,又再度激起民变。林延潮也会因当初在议政时,说了这句话,而免去罪责。若林延潮一句话不说,就如同默认此事,将来归德府第二次激起民变,自己身为佐贰官就要再度与苏严一起背锅。 林延潮可真的不想再来一次下城退兵之举了,自己的命不可能总是那么大。 所以宁可在堂上得罪苏严,也要明确表达自己意见,否则就如同其他三位通判,与苏严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但自己至归德府任官以来所提建议,苏严一句也没听过,权力甚至还不如三位通判,他手上至少还有分管辖事之权,这令林延潮不免生不得志之意。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林延潮心底长叹,正要起身,苏严在旁道:“林司马请留步。” 林延潮停下脚步,苏严难得温言地道:“林司马这边坐。” 林延潮点点头,坐在了苏严案边问道:“府台有什么吩咐?” 二人都是很有默契,刚才堂上不过公事上的争执,大家私交还是可以的,也算是大家不‘因公坏私’。 苏严从匣子里取了两锭银子放在案上,林延潮见这两锭银子与库银差不多大小,但唯一就是银锭上没有府库的印记。 苏严道:“司马初来乍到手头想必不宽裕。” “府台……” 苏严笑了笑道:“林司马看来是误会,本府为官清廉,岂是行贿之人。此乃两百两耗羡银,司马为本府同知,一年可从耗羡银中支一千两百两。” 什么是耗羡银? 这名词才出来不久。 但一提耗羡就知道了。 这可是千百年来之陋规,在汉朝时,每缴粮食一石,官员称为了免被雀鼠偷食损耗,让老百姓加耗两斗,这两斗称为雀鼠耗。 到了明初和明中,百姓缴粮,就有淋尖踢斛。 什么是淋尖踢斛? 就是官吏收粮时,用斛装粮,老百姓将粮往斛里装满后。 官吏用脚踢斛,斛面堆尖的粮食就掉到斛外,然后这掉出斛外的粮食都归官吏了。 此外还有顺风米,养斛米,鼠耗米等各色名目。 好了,现在张居正搞一条鞭变法了,老百姓不缴米粮,改缴银子了。 张居正以为官员们如此没办法搞淋尖踢斛那一套了,但没料到官员贪腐的智慧是无穷的,没有淋尖踢斛,咱还有火耗嘛。 一府一县所征火耗,除了实际火耗,其余都由官员自己分了。 一般火耗是老百姓缴纳正税的二至五成不等,到底是二还是五,一看地方穷富,二看官员良心。 面对这耗羡银,林延潮没有动手拿。 首先这算贪污吗?算,这是林延潮官俸之外的收入。 但这真的能算贪污吗?、明朝官员官俸之微薄,众人皆知,若林延潮真靠官俸,只能勉强一家吃喝,至于师爷,随从,以及官场打点根本无从说起。 故而官员们都默认耗羡银收入,在明朝为官,恐怕没有几个人是不收耗羡银。 甚至耗羡银这一潜规则,到了清朝,朝廷还将他合法化了。 这就是著名的火耗归公及养廉银制度。就是朝廷将耗羡银,视同为正税,定一标准,不许官员滥征。然后将这征来的耗羡银一部分作为官员养廉银发放,剩下一部分称为羡余,缴入藩库。 林延潮之所以犹豫,不是收不收这两锭银子,而是在想苏严背后的用意。 林延潮道:“这耗羡银不是由户房分发吗?怎么劳府台亲自送,此下官实不敢当。” 苏严见林延潮看破了他此举之后用意,笑了笑道:“林司马可知分管河工之事,藩司那已是有决定了。” 林延潮心道苏严果真在藩司那有人,藩司公文还未下移,他就提前知道了。 苏严道:“藩司言归德同知管河工乃是循例,非寻常不可更易。” 林延潮心知苏严是一定要将自己挤至管河同知的位上,免得以后他在府衙管事,林延潮在旁反对。 林延潮问道:“那本丞设厅之请呢?” 苏严面无表情地道:“藩司让本府自行裁定。”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笑,布政司这么说,就是默许了。当然此事却令苏严却很不高兴。 但见苏严道:“分厅视事,如此就是两个衙门了,正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本府以为此举不妥。” 林延潮心道,苏严好大的口气,这一府知府,竟给你当出皇帝的赶脚来。 “若是林司马不分厅视事,那么这府衙内永远都有司马办事之地,这耗羡银本府可作主,给司马增至一年两千两。若林司马坚持己见,那就是要另起炉灶,本府虽不赞成,但也唯有祝司马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苏严皮里阳秋地道。 八百零二章 河工银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换句话来说,就是你爽就可以了,但前程就不要问了。 不过这句话威胁之意甚重,苏严斟酌了下口气道:“林司马,你三元及第出身,乃商文毅公后第二人,金马玉堂方是兄弟施展抱负的所在,以兄弟之才,待时养望将来必有入阁之日,何必来州县任这风尘俗吏,作此功名之士。你大可拿这耗羡银去京里找相熟同年活动,至于河工之事,本府替你一肩挑之。” 苏严的意思,让林延潮不要分厅视事。但若不分厅视事,那么林延潮虽说分管河工,但也是在苏严下面俯首听命而已,根本没有事权。 当然苏严为了补偿林延潮,让他每年从耗羡银中支两千两,有了这笔钱以后也可去京里打点,早点谋得回京复官,不要在这一府数县内,二人咬来咬去了。 一山不容二虎,苏严说得未必也不是道理。 真分厅视事,苏严在首尾上处处针对自己,那么林延潮也将一筹莫展。将来河工出了事,林延潮则是一人背锅。 假设今年黄河再度大水,到时不仅危及一府老百姓的性命,那么自己的官位也将不保。 面对苏严的威胁,林延潮真想当面打脸,但他为官数年,早已是不是当年意气用事之时。 林延潮开口道:“且容下官考虑两日。” 苏严露出讶然之色,然后道:“林司马自便。” 林延潮回府后,与孙承宗,丘明山商议。 丘明山大力表示支持,因为林延潮开厅视事后,但等于独立衙门,有单独的财权,事权。纵是要受苏严打压,但总是胜过事事在他下面受气的好。 这天锦衣卫赵大,张五也是赶回,告诉了林延潮一则消息。 林延潮次日当面向苏严请开厅视事。 看着苏严额头上青筋暴出的样子,林延潮却是微微冷笑。 这对于苏严而言,简直比当日林延潮直接拒绝他更令他暴怒。似他这等之人,最不能容忍就是有人违逆他的意思。 但见苏严脸色阴沉,是一阵青,一阵红,半响方道了一句知道了,然后与林延潮再无交语。 见苏严一脸阴郁,林延潮却是心底大爽,尔这贪官酷吏,今日终于也让你吃瘪了。 待林延潮离开府衙那一刻,不由有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快意。 不过府衙官员则都是暗中摇头,林延潮如此彻底得罪了上宪,这是官场大忌,以后哪里有好果子吃。 林延潮眼下公卿延誉,负一时物望,朝廷有不少大臣是他奥援。且林延潮刚来归德府又很得老百姓爱戴,故而苏严一时拿他也没办法,只能允许林延潮开厅视事,然后待日后找碴了。 什么是设厅视事? 厅古作听。古代官府办公的地方叫做“听事”,简称“听”。 同知有两等,一等是佐贰官,也就是林延潮现在如此,辅助知府,其权受到知府遏制。 还有一等就是设厅。 厅有两等,一等由布政司设厅,直归藩司署理的,这称为直隶厅同知。 还有一等因事而设,归府署理的,这称为散厅同知。 林延潮请求设厅,就是从佐贰同知,转为散厅同知。 当然直隶厅同知权限更大,好比现在直管县,归省(布政司)直管。但设直隶厅兹事体大,需经朝廷批复,而散厅同知因事而设,因事而革,手续上相较要简单多了。 管河同知署行辕,林延潮就选在商丘县学旁,先打算借居民房之内。 临时行辕,前门是习字街,后门是训字街,东北是微子庙,微子是商纣王的兄长,周朝时得封宋国,乃是天下宋姓之祖。 同知署行辕离府衙不远,一座三进的宅子。 虽宅子不大,但既为公署,也有正堂,二堂,后宅之分。 正堂为排衙,正式场合所用,正堂外厢房为同知署署吏所用。 二堂为同知白日办公,官吏接见之地,二堂旁取一间正屋作签押房用,二堂旁厢房为长随,幕客居住。 林延潮设厅视事后,让孙承宗任书启师爷,丘明山任钱谷师爷。 师爷不过是外人称呼,实际就是幕客,幕僚,常言有云‘官断十条路,幕之制事亦如此’ 此外还有充作长随的。 长随与官员间十分特殊,既似主仆,又似雇佣。 二者有主仆之分的上下关系,但长随也可忽来忽去,事无常主。 师爷,长随都如同官员自雇的政府官员,官吏见之常称之二爷。 长随有五职,一门上,二签押,三管事,四办差,五跟班。 门上又称门丁,司阍,门房,林延潮让展明,以及老家来的家仆司门内堂外堂门禁,百姓只许至正堂,官吏只许至二堂。 什么人可以见,什么人不该见,门上可替林延潮筛选,然后通报。林延潮要出门也需门上准备车马。 至于签押,就是签押房里的长随。 签押房里长随有稿签、发审、值堂、用印、号件、书禀六职,当然这是总督巡抚,藩司签押房的标配,如林延潮这等基层亲民官,签押房里也就三五个人。 林延潮让孙承宗总司,并用印签押之事,然后几个门生帮忙就是。 官场公文上申称详文、平行称关移、下行称牌票,这都要用印才能生效。官印就是官员权力所在,一旦失印,绝非丢官这么简单。 还有就是冒用印信,不少胥吏都贿赂衙门里的正印官的掌印,拿到盖印的牌票后,然后去民间敲诈勒索。 故而对官员而言,签押房就是机要之地,就犹如皇宫里文渊阁一般的存在。 若非林延潮对孙承宗如此信任,也不会将签押房交托给他。 官场有云,假门上,真签押。 门上看似掌握官员出入,权力很大,但签押才是真正接触官员,幕友之人。林延潮将门生放在这位置上,也有历练之意。 其三就是管事。 衙门里的管事,不同于管家,有管仓的,有管库的,有管监的,有管号的,还有有管厨的。 林延潮索性将之一并委给陈济川。 此外还有办差,跟班。办差就是出外办事,跟班就是照顾起居。 以当时官场的陋习,一名官员到任后师爷,长随都是自带的,往往浩浩荡荡上百号人。 到了清朝时,朝廷看不下去,规定督抚带家人五十名,藩臬带家人四十名,道府带三十名,同知、通判、州县带二十名,州同、县丞以下官员带十名 若多带降调一级,不过话是这么说,但没有官员真按这么办的。 故而林延潮任同知后,带着二十多名随从,也不算太多。 开厅视事后,忽门子传,有人远道来拜见林延潮。 林延潮心想就算钦差要来,也没这么快吧。 林延潮开门一见,来人竟不是丘橓。 但见陈行贵向林延潮施礼。 林延潮一把扶住他道:“你怎么会到河南地界来,豪远呢?” 陈行贵笑着道:“在苏州打点生意,这一次没来。我在苏州时,听说你任了归德府同知,故而赶来拜见司马。” 林延潮讶道:“你们陈家的生意竟作至苏州来了?” 陈行贵道:“是啊。说来话长了。” 林延潮见陈行贵面有萧索之色,点点头道:“大家许久不见了,正好说话。” 林延潮请陈行贵请入花厅,下人端上装着瓜果的高脚盆子。陈行贵道出来意,原来陈行贵一位族兄,前年出任两淮都盐运通判。 借着这一层关系,陈家北上想在寸土寸金的苏州站稳跟脚来,在天下最暴利的两淮盐业中分一杯羹。 哪知这位族兄去年不幸在任上染疾病故,结果没有他照拂,陈家人生地不熟下,不仅没有赚钱,还赔了不少本钱。 陈行贵就是负责此事的,本来依着他与林延潮同窗的关系,在陈家里十分受重视。但这一次失利,却足以让陈行贵一落千丈。 陈行贵道:“现在豪远在苏州变卖产业,原先从家里带来的五万两银子,赔得只剩两三万两。但我陈行贵就是不肯服输,故而来这里找找司马,看看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林延潮点点头,他与海商出身的陈家早有往来。 家里在福州城开得当铺,倾银铺都有陈家的股份,并让陈家帮忙打点。 陈行贵眼下在苏州失利,林延潮自是要帮他。 林延潮道:“归德远不如苏州富庶,不过也不是没有机会,你可知归德钱最多的行当是什么?” 陈行贵不愧是行商的,当下道:“我打听过归德钱最多的行当,一贩酒,二棉田。” 林延潮摇了摇头笑道:“错了,是河工。” 陈行贵闻言愕然道:“不错,河工,盐道最暴利之业,你要我往河工里插手?”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兄弟我正是分管本府河工。你别误会,我并非是要与你贪墨。” “我给你算笔账,朝廷,府里每年拨给归德府河工银,在五六万两之数,还不说今年朝廷又要大兴河工。你在本府办个钱庄。这河工银我可以做主,寄放在你钱庄中,你拿出去拆借放贷,这一年是多少利息?” 陈行贵惊道:“宗海,你这可是挪用官银啊。” 八百零三章 河工的猫腻 陈行贵现在几乎是在走投无路下,来投奔林延潮,只是为了寻求一个机会,请林延潮帮他指点一条出路。 当下陈行贵仰天感慨道:“我走投无路之时,宗海还能不惜担当挪用官银的罪责来帮我。” “但挪用官银有违朝廷纲纪,我陈行贵虽是没出息,但也不会行此连累宗海。并非我迂腐,而是不能损宗海之清望,而来帮我这个忙。” 眼见陈行贵拒绝,林延潮笑了笑道:“挪用仓粮方是大罪,至于官银尚不至于,再说此事并非我临时起意,而是早有打算,就算你今天不来投奔我,我也会找他人来办。” 挪用仓粮都是古代官吏创收的办法,就是乘着大灾之年,粮价居高时,将库里的仓粮偷偷拿出去卖了,待粮价低了时候,再买回来。 一高一低赚个利差。 挪用仓粮,若被察仓的御史察到了,那就是重罪。 至于挪用官银,这在清朝那是大罪,但在明朝却不是。 为什么? 因为在张居正一条鞭法前,官府征税主要收上来的粮食,丝纱等实物,官府来宝钞来兑付。至于白银却是很少。 比如林延潮刚到北京时,部分官俸朝廷还是以宝钞形式支付。 白银一直不是大明的主要流通手段,所以挪用官银问罪倒无先例。因此朝廷唯有挪用仓粮这一条,才是大罪。 为什么挪用仓粮是大罪?倒不是擅自挪用,而是因为一旦遇到真正灾年,若是仓粮被挪用,而至仓粮不足,甚至无粮赈灾,这是会激起民变的。 所以朝廷才不许挪用仓粮。 虽说明朝对挪用官银管制很松,但官银是不能在民间上流通。因为但凡官银上都有印戳,如果官吏贪污官银,拿着官银私下去老百姓那买东西,老百姓是绝对不敢收的。 所以官银用于下发地方时,地方衙门都要重新再铸一次,抹去印记。 而现在林延潮的管河同知署,正好有将官银重铸的权力。 虽说清承明制,但很多规矩是不同,也不可拿今人的眼光来看。 如官员收火耗银,在明朝那叫贪污,但在清朝则是叫养廉银。 还有挪用官银,在金融业不发达的明朝并非大罪,但在拥有官银钱号的清朝,却是很严重的,这笔收入是国家的,你是官员就不能拿。但在清末,地方官府将官银寄放在地方钱庄,却又成了常态。红顶商人胡雪岩早年就是靠此手段起家的。 历史上康熙皇帝曾下诏说,朕听政以来,以三藩,河务,漕运为三大事,夙夜廑念,曾书而悬之宫中柱上。 而在明朝三处官员最肥,一处是盐道,一处是河道,还有一处是漕运,如林延潮这等一府管河工的官员,每年过手的钱绝不少江南一个富裕府的知府。 林延潮将事情与陈行贵解释了一遍,陈行贵方才释疑,当下决定在归德府开设钱庄,到时林延潮会以管河同知的身份,引荐杨,彭,侯等本地大族给他,将这钱庄生意作大。 当然为了掩人耳目,林延潮决定让陈行贵在同知署户房任官吏,甚至有打算将这钱庄弄成官办的架势。 陈行贵虽是同意,但却觉得自己有几分看不清林延潮了。 之前他在苏州听过传闻,说林延潮因上谏之事罪了太后,丢了翰林,却不肯丢官,谋亲民官起复,其意在捞钱。 眼下看林延潮这热切的样子,看来这传闻有几分是真的。 正待林延潮与陈行贵商议河工银之事时,但见丘明山一脸喜色地走入衙门内,还未步入正堂即开口道:“东翁,好消息,好消息。” 林延潮笑了笑,对陈行贵道:“这是我手下的丘师爷,虽很精明能干,却一肚子坏水。” 陈行贵笑着道:“那我可要领教一二。” 丘明山走进衙门后,林延潮将丘明山与陈行贵二人介绍认识,然后问道:“丘师爷有什么喜事?” 丘明山看了陈行贵一眼,林延潮笑道:“这是我儿时好友,绝对可以信任。” 丘明山这才点点头道:“东翁,我来向你禀告的喜事是,这河工的银子有着落了。” 林延潮与陈行贵对视一眼,林延潮笑着道:“这是什么意思?河工银不是着落在河道衙门与府衙之上。” 丘明山一晒道:“且不说苏知府与东翁交恶,就算没有交恶,又怎么能指望河道衙门那点钱呢?那都是手指缝里漏下来的。” 林延潮讶然,他知道钱每经一个衙门,就要雁过拔毛,重重截留的尿性,都也不至于如丘明山那等说得严重吧。 林延潮笑着与陈行贵道:“丘先生可是有办法的人,听听他有什么手段。” 丘明山仰起头挺起胸,有几分卖弄地道:“东翁问我,算是问对人了。要知道归德除了黄河至西北而东南,虽滨河而不敢引水,故对于黄河这道大堤咱不敢马虎。至于其次还有清河,沁河等干河十二道,条贯于各州邑之中。” “干河修以堤堰沟渠,可以灌溉农田,也是河工之事。那么各县各民就有多寡不均之患了。” 陈行贵讶道:“请丘先生详述。” 丘明山道:“打个比方,恰如河东有田一百顷,河西有田三百顷,我们手里的钱只够修一面堤坝,敢问如何修?” 陈行贵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修河西啊!” “大错特错尔,大错特错尔,”丘明山笑着道,“我们应先派人问河东,河西的田主,哪家给我们的钱多,我们就修哪一边。” 林延潮,陈行贵对视一眼,都是露出还有这种操作的神情。 顿了顿丘明山道:“不过也不尽然如此,有些乡绅豪族,有子弟在朝为官的,就是不给钱,但也要尽力修好的,这是另说。” 陈行贵闻言脸色都变了,但见丘明山得意地道:“东翁,眼下已是有不少田主都找上了我,兜里揣着钱,托我引荐东翁呢,这是不是大喜事一件,敢问东翁何时见?” 林延潮还未开口。 陈行贵闻言即拍案而起骂道:“尔真卑鄙无耻之徒也,宗海你怎么用这等人为幕僚,这不是辱没你官声吗?” 八百零四章 青苗法 面对陈行贵的质疑,丘明山冷笑道:“我知东翁爱民如子,已是行事有分寸了。你知道那些管河工的官员,平日间如何作吗?在有老百姓田亩之处,就算好堤也给盗决,以此要挟。” “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如何撑起河工这么大一个摊子,若是今年汛期一至,老百姓又当如何?” 陈行贵欲再说,林延潮道,够了,你们都是我用事的左膀右臂,别争执,告诉那些乡绅就说这钱我暂且收下了。。。但是只是借用,年前归还。” 借用? 陈行贵知林延潮的主意道:“我知道东翁欲用利息之入,来补河工银之不足。但是就算将钱尽数收来,但无处放贷,那么也是没用。”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自有办法。” 说话间赵大,张五二人来至堂上,向林延潮使了个眼色。 林延潮于是让陈行贵,丘明山先退下。 赵大,张五二人向林延潮道,钦差大人已是到了。 林雅潮问道:“钦差现在何处?” “就在后门。” 林延潮立即出门迎接。 但见丘橓年已古稀,穿着一身几乎褪了色的青袍,站在门外,身旁只有两名下人随侍。 林延潮行礼道:“下官林延潮见过都宪。” 丘橓从眼角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先进去说话。” 数人至偏厅。 丘橓道:“本宪微服查案而来,你需叮嘱内外,让他们严守口风,不可声张。” “敢问都宪在何处居住?” “本宪就住你家,若有人问起,就说是你新请的师爷。” 林延潮不由吐槽,堂堂右都御史当师爷,还真是屈才。林延潮口道,下官遵命。 丘橓顿了顿道:“那封书信,除了你还有什么人看过?” “回禀都宪,没有第二人。” 丘橓欣然道:“好,你与此案有什么见地?” “下官一切以都宪马首是瞻。” 丘橓闻言道:“你也是陛下钦点,协助本宪查案的,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下官年纪轻轻,没有为官经验,一切全仰仗大人提点。” 丘橓点点头心道,此子还算知趣,没依仗陛下信任,申时行撑腰,干涉我处置此案。 丘橓生平最嫉恶如仇,办张居正之案时,就认为他身为宰相,却不居身持正,实是个大贪官,虽说仅抄出二十万两,但他却不认为他有错。 他现在一把年纪了,却老而弥坚,听闻御史被杀,牵扯出河工贪墨之案,这一次决心办一次大案,好好杀一下贪官污吏。 见林延潮露出以他马首是瞻的意思,丘橓点点头道了句道乏,让林延潮次日来见。 林延潮回到堂后吩咐陈济川好生招待,不可简慢,但更不可奢侈。 次日,林延潮起了大早来见丘橓,但见他正在用早饭。 丘橓之清廉天下皆知,一晚小米粥喝得是甘之如饴。 丘橓见了林延潮点点头,态度比昨日温和少许。 丘橓一口一口喝着小米粥,对林延潮道:“昨日路上道乏,不曾细问。本宪奉旨视察河南,林司马以为归德府恢复旧貌,难在何处?” 林延潮不假思索道:“在于河工,黄河不治,百姓房屋田亩不保,无恒产者无恒心。” “譬如这一次水灾过后,数县民房无存,田地颗粒无收。眼下开了春,百姓连种地的种子都没有,在我们归德,地贱得只有二两银子一亩,一袋米就可以卖一个丫鬟。” “每逢大灾之年,就是劣豪兼并田土,老百姓卖儿卖女之年。” 林延潮这一番话听得丘橓微微点头心道,林延潮来归德不过数月,就如此了解地方民情。此人出身翰林,却又比只会作文章的词臣强多了,真可用之才,难怪陛下对此子如此看重。 丘橓叹着道:“这也是世情如此。” 林延潮道:“是啊,都宪,要阻止老百姓卖儿卖女,低价出售家田,就要拿出一笔钱来贴补,待到今年丰收之时,就可缓过来了。但朝廷现在只能勉强拿出赈灾粮来,哪里有钱贴补百姓。” “若非朝廷拨付的河工银,素来连七成都不到,下官都打算将钱借给老百姓。” 林延潮心想,自己话都说到这里了,就看丘橓能不能领悟了。 只见丘橓露出深思的神色,忽道:“林司马,我看你可以将手头空闲的河工银,以两分之息贷给老百姓。” “两分利乃低息,远胜于民间钱庄之高利贷,这笔钱渴先暂解老百姓燃眉之急,待今年六月夏税缴后,老百姓将钱连本带息还回来,再用于河工。” 林延潮闻言装出一副又惊又喜道:“都宪真是高见啊!此莫非是王安石的青苗法不成?” 丘橓见自己''想''出这个妙法,也不有得意地道:“确实。青苗法虽不可久为,但作为权宜之策倒是可行,既救了老百姓,又能让河工银不用空置” 林延潮又为难道:“都宪实在高见,远胜于下官,只是只是青苗法乃变法之举,而且这个办法有挪用官银之嫌疑。” 丘橓摇了摇头道:“不要怕当干系,只要是有益于老百姓的事,就算丢了乌纱帽又如何呢?” “此事本宪为你做主。将来有事,让他们找本宪就是。” 林延潮得了丘橓一席话,当下心底大定,日后有人若追究起此事,说自己挪用官银,也有丘橓替自己顶着。 林延潮虽知丘橓有笼络之意,但这一次也算承了他情了。 丘橓见林延潮表情,心想挪用官银这罪名比挪用仓粮轻多了,这是可以变通的。自己用此事先拉拢住林延潮,如此就不怕他不在查案之事上为自己卖力。 丘橓想了想又叮嘱道:“不过宋时青苗法争议很大,甚至被人骂为祸国之法,其因就在于地方官吏实施不当,这一点你需谨记。” 林延潮道:“下官记住了。” 丘橓不知,这青苗法林延潮不打算让官府出面,而是打算用他的钱庄来办。 说到这里丘橓道:“林司马,当初你上谏时,我以为你是张居正之同党,后来本宪查抄张家却发现满潮大臣独你和严太宰没有给张居正贿进,此方知你的为人。” “但张居正乃奸相,大是大非前,你不要错了。” 八百零五章 君子小人 丘橓抛出这个问题,也是他与林延潮分歧之所在。 丘橓倒张,林延潮保张。 二人三观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 林延潮若违心附和,节操掉了一地,当面反对,开罪了丘橓。 别的都好说,但张居正在林延潮心底,与王阳明都是他最敬佩之人。 王阳明,真三不朽,张居正则治国,平天下。 左右都是得罪,林延潮此刻答道:“张太岳在世时,下官从不曾迎合过,甚至有所过节。但平心而论,下官以为其虽私德有亏,但大节无碍,于国于社稷皆有盖世之功。” 从私交上,林延潮与张居正确实不太好,但男子汉大丈夫不可私毁公。 而你丘橓得罪了张居正,被他打压,然后挟私报复,将他家整得那么惨,这是君子所为吗? 当时海瑞,于慎行,王家屏,都是张居正在世时,与他关系不佳,但张居正过世后,他们都站出来替张居正辩护。 这不仅是君子所为,还赢得了天下士林的赞叹。 再举一个例子,林延潮的座师文宗王世贞,以及汪道昆,二人都是张居正同年,交情曾很好。 张居正为相时,王世贞有意请张居正提携,张居正回信王世贞说,才人见忌,自古已然。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 张居正这话大意是你乃花瓶,可以看,不可以用。 至于汪道昆在张居正当国时,任上出了差池,张居正道了一句‘芝兰当道,不得不除’,然后将他罢官。 在未交恶前,二人曾在张居正父亲七十大寿时,都送了幛词,时人王世贞,汪道昆评价所写的幛词‘谀语太过,不无陈咸之憾’。 但王世贞却将给张居正之父幛词写进自己文集中,给天下读书人看,但张居正倒台后,王世贞就立即删去。加上他在书里写张居正服用‘海狗肾’,‘冬天戴毡帽’这等边角料之事,令士人觉得有失文宗的风度。 反观汪道昆在张居正死后十年,自刻全集,却全载幛词此文,不易一字,此举反而为时人雅重。 话说回来,张居正看人还是真准。 丘橓闻言哼了一声,不过林延潮马上改口,他反看不起他。 丘橓斥道:“欲格天下者,必先自格也,未见本乱而末治者。张江陵在世时,操弄大权,凌威主上,私德有亏,怎见得大节。亏汝还是经学大家,受士人敬仰,怎么见事如此不明。” 林延潮不作争辩,只是拱手道:“都宪,君子和而不同。” 丘橓不悦地拂袖,然后道:“言归正传,由河工案,以及御史被杀之案来看,苏知府牵连其中,你以为他是否与二案有干系?” 林延潮本就有意借丘橓之刀除掉苏严,但心想此丘橓在宦海浮沉几十年,绝非好糊弄之人于是道:“回禀都宪,下官不敢讲。” 丘橓沉下脸来问道:“有什么不敢讲?” 但见林延潮侃侃道:“都宪有所不知,下官自到任来与苏府台一直不睦。若是都宪让下官讲,下官怕言语有失偏颇。” 丘橓心道,林宗海真君子矣,可面上却板起脸道:“当初你与张居正私交不睦,却在天子面前为他开罪,但现在你与苏知府不睦,却不敢讲他坏话,岂有如此道理?” 林延潮当下道:“如此下官就斗胆直言了。” 林延潮将自己到任后,苏严之事尽数说出。丘橓听后道:“尔身为佐贰官,当以安静为事,若与正印官所见不合,事后奏之有司就好了。若事事争执,反而让下面官吏看了笑话,不成体统。” 丘橓口里对林延潮又是批评,但对苏严之事却不置一词。 禀报完,林延潮欲走,丘橓却道:“宗海留步。” 但见丘橓仆人拿出一盆的板栗。 丘橓温言道:“这是老夫从老家带来的,宗海不嫌弃,就陪老夫吃一些。” 林延潮道:“恭敬不如从命。” 林延潮边剥板栗,边嗅着板栗的清香,心底想,这丘橓乃器小偏激,狭私报公之人,但对自己倒是器重,看来这就是王霸之气啊。 却说次日排衙。 虽说林延潮分厅视事,但这排衙还是要去的。 排衙后,林延潮向苏严道:“府台,下官有要事相商。” 苏严冷冷地道:“本官公务繁忙,可否改日?” 林延潮笑着道:“就耽搁府台片刻。” 苏严对一旁让师爷道:“你先去准备下,本府片刻就来。” 让师爷称是一声,经过林延潮时也不行礼,白了一眼即离去。 苏严坐定,他的心腹汤师爷向林延潮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后,就立在一旁。 林延潮开门见山:“府台,眼下已是开了春,河工之事就要起了,不知府台可否将河工银早日拨付给下官,下官好赶在五六月霖雨前,将河堤修好。” 苏严呵呵地笑着道:“本府就知你为此事而来。” 于是苏严向汤师爷问道:“藩司将河工银拨付到齐了吗?” 汤师爷道:“前日到齐,一共五万两入了府库。” 林延潮心道,马勒戈壁,自己冒死上谏,从潞王那枪了三百九十万两银子,其中有一百二十万两。 这笔钱河南各府拿多少钱户部都议定了,归德府一共可以从一百二十万里支得七万两,另外今年河道衙门再拨付三万两,这一共是十万两啊。 林延潮问道:“今年的河工银以及去年圣上的恩赐,一共十万两银子,怎么到了府里只剩下五万两了?” 汤师爷笑着道:“林司马,请听我解释,这笔钱是户部拨给河道衙门,然后河道衙门再拨给河南布政司,河南布政司再拨给下面各府。这钱从上至下,是经手一道,就要截留一道,这要雨露均占。这是官场习规,这钱真到了咱们地方手里十不存三四。” “这并非是藩司偏颇,各府各县都是一样,若是东翁去向上面多要了,藩司那边与其他各府怎么交代,要一碗水端平嘛。” “那这五万两,府台准备怎么给?”林延潮问道。 八百零六章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十万两剩五万两,这其他五万两到哪里去呢? 这时与林延潮交好的何通判正好进入向苏严奏事,听了这事也向林延潮解释。 这倒不是贪腐,各衙门都有各衙门用钱的名目。 比如要户部拨款,河道衙门先要给户部上下官吏一笔部费。 钱到了河道衙门,官员也有各等名目挪用,如雇役,车轿,修衙,马料,修船,河标,都要用银子,不免挪用些银子。 钱到了藩司,藩司也有各处亏空,去年藩库收入要亏补,官员属吏的欠薪,给京里官员炭敬冰敬。 总之上面有一堆难处,你要体谅就是。 林延潮知这是官场现在的陋习,但苏府台这五万两,你打算给自己多少? 这句话说得有几分嚣张,不是下官对上说话态度,何况林延潮有求于知府拨钱,应是弯腰求人的态度。 苏严先是怒气上涌,但马上又想,林延潮敢这么与自己说话的底气在哪里? 汤师爷继续道,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地方官员迎来送往,藩王催要土贡,还有东城城墙塌了一处,年头响马攻城的事还在眼前,若响马再来,城墙破损这怎么办?林司马这里都是要用钱的地方。 这钱从何而来,唯有东挪一点,西凑一点,否则这么一个府怎么维持?河工是要紧,但也不是这一处在使钱。眼下府里确实没钱,等过些日子再拨付,请林司马等个数日,最迟不过惊蛰。 什么叫官断十条路,人家卡着不给你钱,还能说出堂而皇之的道理来。但若真等到惊蛰,林延潮就是误了河工工期了。 苏严安然坐着,他就是要卡着这一道不让林延潮好过。 要知道河工工期很短,要赶在五六月前就将去年被冲垮的河堤修好,否则若是今年再起大水,后果不堪设想。 但凡只要误了河工工期,河道衙门,分守道都要责问林延潮,等到那时,林延潮就知道什么是追责问罪。 延误河工工期,轻则革职,重则流放! 以往河道衙门也用这一招逼一名倒霉的官员,藩司,河道衙门两面施压下,这官员胆子又小,怕担当责任,最后被逼上吊自杀。 林延潮闻言拍桌道:“没有钱真办不了,如此下官只有向分守道,河台上禀,为下官主持公道。” 汤师爷见此心道,果真年轻人是沉不住气,这点就动气了?除非他有恃无恐。 见林延潮顶撞,苏严勃然色变道:“本府身为一府知府,要守城,安民,催农,教化,赈济,这些哪个不重要。你若要去上面打官司尽管去打,延误了河工工期,你自己一人负责。” 林延潮冷笑道:“一任负责?若真是有司怪罪下来,我一定拉上府台你。” 苏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喝道:“好啊,你去上控,大家各自告状,看看上面听谁得?” 林延潮知苏严有大学士许国撑腰,与藩司的关系也很好,故而有恃无恐。若是今日自己不是早有后手,要么只能在他面前服软,要么就真被他坑在这里了。 何通判打圆场道:“二位都是本府的大老爷,二老爷,何不各退一步,不如先拨一点银子,让林司马把河工之事先起个头,搭个架子,下面慢慢再说。” 汤师爷道:“东主,你不如如此,先拨两万两,让林司马开个火,至少把锅烧热,以后咱们再添柴。” 苏严气道:“本府有此心,但奈何有人与本府抬杠,怎么办?” 林延潮不信苏严真会把钱拨给自己,但对方毕竟是自己上官,若自己一句顶回去,道理就不在自己这一边。于是他退了一步道:“府台息怒,河工之事还请府台维持才是。” 见林延潮服软,苏严摇头冷笑道:“要钱,一个字难。但是看在何通判,汤师爷面子上,本府唯有从各驿的杠夫钱挪些,府里再凑点,拨给你两万两吧。” 林延潮冷笑,五万两只给两万两不说,还让自己的得罪人,驿站杠夫辛苦了一年,就指望这点钱养老婆孩子,现在拿不到钱,唯有怪罪到自己身上。 这一手真是好卑鄙,自己与苏严无怨无仇,但竟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何通判赔笑道:“府台大人也是不易,手上就这么多钱。司马,咱们是大脑袋上顶着个小帽子,能遮一点是一点。” 说完何通判向林延潮频使眼色,让他不可露出丝毫不满之色,先答允下来,以后再说。 一般而言,官员争取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下面回去要给苏严身边人打点,然后看看人家能否发善心再赏点饭吃。 林延潮道:“那请府台给我写批条。” 然后林延潮又对门外吩咐道:“请户房司吏到此画押,本官要当面领到钱。” 林延潮在府衙里与苏严,你一句我一句大声争吵,吴通判,周通判,本府推官都在公堂外竖着耳朵听着。 几人都是道:“林司马完了,这府台是故意要整死他。” “谁不知户房潘司吏就是他的走狗。” 不久户房潘司吏赶到了。 潘司吏人很精瘦,他的公房就在正堂旁,林延潮与苏严争吵那么激烈,他早听下面的人禀告过了。 眼下潘司吏听闻林延潮要钱,立即就帮苏严道:“府台大人,你忘了,你刚拨了一万两给虞城知县修漕船了,这漕船也是大事,万一漕期一到,本府漕船无法北上,耽误了这天庾正供。府台你也要受漕运衙门问罪的啊!” 苏严也是失声道:“本府怎么忘了这事。” 林延潮冷笑道:“那依潘司吏的意思怎么办?” 潘司吏是苏严心腹,直接给林延潮甩了脸色,正眼不瞧地道:“眼下府库里就只有八千两,林司马若是嫌少,可以等漕船从北边回来了,咱再给你拨齐了。” 林延潮恍然明白了,这苏严和汤师爷刚才给自己唱了一出戏,他根本压根就没想给自己这两万两。 林延潮冷笑问道:“潘司吏你说府库没钱?我问你,你给苏府台每月养那百十头斗犬,要多少钱?” “府里将耕牛谎报为病牛宰杀喂狗,潘司吏又给多多少钱?” “府衙在城北私修的百十间犬舍,潘司吏又修了多少钱?” “还有那每犬皆雇有狗奴吃喝喂养,这役银又是多少钱?” “城外老百姓吃不上饭,无片瓦遮顶,府台的爱犬却能每日吃着牛肉,住着犬舍。这府库难道不是朝廷的,而是你给府台开得私库?” 林延潮几句话一说,全堂都是色变。 这些事情府衙官吏,不少人都是知道。苏严爱犬如命,故而上面的官员为了巴结他,将这些狗伺候得比人都好。 但这些事大家心底明白,却没一个人敢在苏严面前道一句的。 苏严怒道:“林司马你说什么糊涂话,这些斗犬都是本府养来警卫防贼的。本府与你有什么私怨,你竟要如此恶毒地诽谤本府。” 汤师爷也是赔笑道:“林司马,你误会了,府里确实是没有钱,你与府台不快,也不用与这些狗计较嘛。” 林延潮冷笑道:“养狗充作警犬?也只有无耻之人,方能说出这等无耻之言?苏府台,我劝你一句,别以为你能在这归德府里,一手遮天。” “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所行所为,都是人看在眼底,早有一日民怨如沸之时,就是你遭报应之时!” 林延潮怒叱苏严,苏严不敢应。林延潮又看向汤师爷,潘司吏道:“尔二人助纣为虐,万事奉上,作恶更盛,将来朝廷追究,你们与苏严一并将这牢房坐穿。” 汤师爷面色涨红,也是心底愧疚,被林延潮说得无言以对。 至于潘司吏则是面色扭曲地道:“快来人,来人,这林司马失心疯了,胡言乱语,将他拿下。” 外头里府里的衙役皂隶一并涌上堂来,林延潮一句斥下:“哪个敢乱动?” 衙役皂隶见林延潮威严,皆不敢上前,退后三步。 周通判,吴通判,府里推官,以及众人见林延潮与苏严怒怼的一幕,都是惊呆了。 好比林延潮突然暴起将整个府衙大堂掀了个底朝天了一般。 何通判来至林延潮身旁劝道:“林司马,求你忍一忍不要再说了。” “本官已是忍了许久,而今日无需再忍,”林延潮走至苏严面前道:“而今事已至此,本官劝苏府台一句,极早将你之事向有司上禀,自请上面发落,以免自误。” 苏严闻言上下打量林延潮,陡然大笑道:“方才人说你失心疯,本府本是不信,眼下方才不假。本府纵养了几条狗而已,哪里是罪?” “倒是你今日咆哮公堂,不将我这上官放在眼底。本府一本参上,看看是谁乌纱不保。” 苏严顿了顿斥道:“哼,乳臭未干小儿,意气用事,你以为吵几句,就能将本官扳倒吗?你以为是你钦差?有王命旗牌,可斩本官?” 林延潮冷笑道:“是么?”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奔至道:“府台,外头有来客!” 八百零七章 公堂之上骂贪官 外头有来客? 苏严心底一凛,自付莫非真是钦差,但又释然,心道怎么可能。 说曹操曹操就到? 众人也是这么想,不过随即心道不可能,林延潮有什么本事,能把钦差召至归德府来。 也有人想,听闻钦差没有去开封府,莫非是微服私访至归德府来。 苏严当下道:“传本府之令,林司马受惊得了癔症,免去他一切差事,先将他押起,请医生好生医治。” 林延潮总算也见识到,什么叫说你有病,你就有病的本事。 苏严大公无私地道:“林司马,本府此事会上禀三司,不会冤枉你的。” “谁要将林司马治罪?” 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 就在这时但见数名穿着明黄色飞鱼服,手持绣春刀之人,排众来至正堂前。 看这几人打扮,不是天子亲军锦衣卫,还能是何人? 锦衣卫推开众人,看了一眼穿着绯袍的苏严,却明知故问道:“哪个人是归德府知府?” 面对权势赫赫的锦衣卫,苏严也是稍稍收敛先前身上那蛮横之色。 苏严不再端着知府的架子,而是向这名锦衣卫道:“在下正是,敢问可是从京里来的钦使?” 要知道锦衣卫也分三六九等,在地方也有锦衣卫百户,但这些锦衣卫却不能穿飞鱼服。 唯有京里来的锦衣卫方可。 万历朝之锦衣卫虽不如嘉靖朝那么权势滔天,但仍是不可小视。 那锦衣卫斜看了一眼道:“钦差巡视河南山东河工赈灾事,都察院右都御使丘大人已在门外,尔还不快速速出迎!” 苏严闻声身子如石头般僵立住,半响后侧头看了林延潮一眼 在嘉靖朝时,锦衣卫乃独立办案,但到了本朝却有了特殊。当初丘橓抄张居正家里时,就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率领锦衣卫协助丘橓。 文官指挥锦衣卫,唯有天子钦差方可。 ‘钦差巡视河南山东河工赈灾事’正是丘橓的差事。 苏严额头渗汗,却强作镇定地道:“快,府中上下官吏立即随本府出迎。” 苏严率着十几名府衙官员来至府门前,正见到前面鸣锣开道。 官兵高举着‘钦差巡视河南山东河工赈灾事’,‘都察院右都御使’两面官衔牌,然后一顶轿子在府门前停下。 左右掀开轿帘,穿着二品大员官袍的丘橓从轿子步出。 苏严与府里上下官员齐是跪道:“下官拜见都宪。” 丘橓点点头道:“归德府上下官员,都到府衙正堂说话。” 说完丘橓不理众人直接迈过大门,随后举着左右旗牌官,一人手捧蓝缯令旗,一任手持金漆椴木令牌跟在丘橓身后步入府衙。 这蓝旗令牌,就是御赐王命旗牌。 地方督抚,天子钦差皆有,持王命旗牌者,可节镇地方,不奏天子便宜行事,用句大家都懂得话来说就是‘先斩后奏’。 众官员随丘橓来至正堂,但见丘橓吩咐道:“立即派人封了府库,隔绝内外,等闲人不得出入。” 众官员听了心底不安,特别是苏严和户房的潘司吏。 苏严硬着头皮上前道:“本府刚刚经历过匪灾,都宪如此劳师动众,怕令官吏惊疑,百姓不安。” 丘橓温言道:“例行公事而已,苏府台不必忧心。” 说话间,居于苏严下首的林延潮排众而出,郎声道:“都宪,下官归德府同知林延潮,参劾归德府知府苏严七罪!” 林延潮一语即出,满堂皆惊!官员间参劾都是奏章互扔,但是面对面站出来打脸的,这等事只有发生在戏里。 苏严惊怒交加,但见林延潮大声道。 “其罪一,勒逼地方,暴戾虐民!” “其罪二,刚愎自用,迫害属吏!” “其罪三,挪用公帑,扈养狗奴!” “其罪四,斥骂同僚,蔑如下属!” “其罪五,催将浪战,全军覆没!” “其罪六,贪墨赈济,官逼民反!” “其罪七,御史被害,蒙蔽朝廷!” 前六罪,仿佛满室生雷,炸得满府官吏心惊肉跳,苏严脸上则是青紫交加。 而这最后一罪,更是犹如五雷轰顶,令苏严站立不稳,几乎当堂栽倒。 林延潮说完从袖中取出了奏疏,亲自奉上道:“下官所禀之事,在奏章中内详,请都宪过目。” 递完奏章林延潮回身时目视同济片刻,然后袖袍一拂,满堂生风! 林延潮为官以来上了三封奏疏。 第一封‘自陈疏’,文辞朴实,其中拳拳报国之情,为天下士子称颂。 第二封‘天下为公疏’,扳倒了太后,潞王,挽救张居正身后名,更因不畏权势,冒死上谏,时人拿之与海瑞的‘治安疏’并称。 现在这第三疏,直指归德府苏严。从后苏严因林延潮这一封奏疏名满天下也不意外,甚至还能在青史上留下一席之地,只是这等名声乃是千古骂名! 一句话千万不要得罪读书人,何况是林延潮这等文宗。 苏严额头青筋爆出咆哮道:“林延潮,你我份属同僚,你为何如此歹毒,要致我于死地?” 林延潮正色道:“我与苏府台无怨无仇,但我等为官,当以苍生为念。” “苏严你为官以来,媚上而欺下,本府早已民怨沸腾,你等不见府门前戒石所书‘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尔今日之报应,乃尔昔日之所作所为!” 林延潮一番话,令府中对苏严不满已久的官员,都是暗声叫好。 多年被苏严欺瞒之不满,在这一刻于胸膛倾斜而出。 苏严冷笑道:“你想要扳倒本府,没那么容易。” 不久一名将领来至丘橓面前道:“启禀都宪,末将已将本府常平仓,广盈仓官员拿下,盘问之后比对帐本,查得倒卖赈灾粮共计一万两千石。” 苏严想起林延潮早已藏在袖中的奏章。 林延潮故意在府里拿河工银与自己争吵,令他无法分身,而丘橓就可乘机带兵去常平仓,广盈仓中查帐。 原来今日之事就是他与丘橓设好的局,此子实在太卑鄙了! 丘橓拿过惊堂木道:“仅凭贪墨赈灾粮一事,本宪就可剥去你的乌纱,若御史被杀之事属实,本宪当请王命旗牌斩你!” “来人!” 丘橓一声断喝,满堂皆怖。 “剥去苏严乌纱,官服,收押审问!” 八百零八章 威压一府 丘橓一句,等于将苏严身上的老虎皮拔去。 昔日威风赫赫不可一世的苏严,就在府衙大堂里,被夺去了一切地位。 两名锦衣卫上前要扒去苏严官服。 苏严犹如负伤后而被激怒的老虎,喝道:“谁敢!没有上命,本府仍是堂堂一府正印官,谁敢动手。信不信本府参他一个有辱上官。” 苏严言语之间满是阴狠之色,平日的积威下,在场府衙官吏都是心底发毛。 两名锦衣卫微一迟疑,心道对方毕竟还是正四品大员,当堂撕扯确实有辱官员脸面。万一被御史弹劾,他丘橓无事,他们这些办差的锦衣卫倒霉才是真的。 一旁的周通判也是出班道:“启禀都宪,苏府台毕竟是一府正堂,当众脱去官服,乌纱有辱官声,恳请都宪容情一二。” 周通判说完,吴通判也上前道:“恳请都宪手下留情啊。” 林延潮也是无语,苏严平日拿周通判,吴通判二人同属吏看待,当着众官员的面骂得狗血淋头,一丝颜面也不给,也是常有之事。不仅是他,连让师爷在二通判面前也是动则呵斥,丝毫不将二人放在眼底。 但即便如此他们仍是替苏严求情,这不是斯特哥尔摩症是什么?受虐居然都虐出感情来了。 两位通判求情,一般的官员在丘橓的位置上,不愿将人得罪太惨,也会网开一面。 但可惜啊,丘橓是什么人?他是连张居正的家都抄过的狠人。 对于苏严这样的贪官酷吏,丘橓向来是嫉恶如仇,他冷笑道:“本宪面前还敢张狂,苏府台不愿脱官服,就拿绳子捆起来押下!” 两名锦衣卫听了丘橓的命令,看向苏严道:“苏府台,事已至此,就不要作徒劳之事了,否则大堂之上,旧属面前不好看。” 苏严瞪着丘橓,又瞪着林延潮,当堂道:“今日之事,本府不会就这么算了,丘都宪,你就等着劾本吧!” 说完苏严重重拂袖,自行脱去乌纱,官服然后昂然离去。 苏严被押下,林延潮又上前道:“启禀都宪,苏严心腹让师爷,本府户房司吏皆为苏严走狗,干尽伤天害理之事,请都宪将二人一并拿问。” 这潘司吏,让师爷都曾得罪过林延潮的人。 府里官员都是心想,打倒了苏严也就算了,但林延潮实在也是气量太狭隘了,简直是睚眦必报啊! 这让师爷平日狗仗人势,众人早就看不爽他了,但这潘司吏在府里官吏中,人缘还是不错,皂隶中有谁手头不宽裕,也会拿出钱来周济。 潘司吏白日里得罪了林延潮,也是各为其主罢了,但眼下就被他整治,这莫非是报仇不隔夜。 林延潮一语之下,让师爷是露出成王败寇的神情。 但潘司吏气得浑身发抖,他仰天道:“林延潮你这是公报私仇,你与府台有私怨,陷害于他,也要害我。” “一派胡言,”林延潮正色道:“潘司吏,我与你今日前未见一面,哪里有私怨可言?你血口喷人,污蔑上官,那是罪上加罪,请都宪明鉴。” 潘司吏此刻急红了眼,喉头荷荷响动两下,整个人飞身朝林延潮扑来骂道:“老子死也不放过你!” 潘司吏乃文吏,手无缚鸡之力,左右官员都是冲上去拦住,林延潮则退一旁,毫发无伤。 这官员当堂动手打人,简直成了笑话。 有的官员不由掩面道:“这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林延潮道:“潘司吏,吏员袭击上官,是何等罪名,你也是清楚的,不过……不过本丞也不与你计较,你还是等都宪发落吧。” “林延潮,你这无耻小人!”潘司吏但觉喉头含血。 “够了,”丘橓一拍惊堂木,“这在苏严治下,本府官吏都成什么样子了?有罪无罪,本宪自会明辨是非,你们二人先行收监,等候发落。” 当下锦衣卫将二人押下。 丘橓又道:“苏知府收押,本府之事按朝廷律例,但由同知暂署。林司马,归德府大小之事,先由你署理,待藩司下命再作安排。” 众官员闻言心道,林延潮整倒了苏严,立了威,还不是为了夺权,此后知府未至前,这一府就是他说得算。 不动声色扳倒了一个正四品大员,此人手段真是翻云覆雨,一时众官员见林延潮都是心有余悸。 但见林延潮却躬身道:“启禀归德府乃冲繁疲难之地,下官方才履新,不宜骤任。还请都宪另择贤良。” 丘橓闻言道:“这倒是无妨,林司马年纪轻轻,却是甚是干练,老夫觉得汝可以代署,小事与几位通判协商,若有大事难决,则可上禀分守道。” 林延潮当下道:“下官从命。” 说完丘橓就离去了。 丘橓走后,林延潮走至堂中,目光扫过众官员都是低下头。 以往林延潮与苏严为难之时,不少府吏都如潘司吏那般,对林延潮是阳奉阴违,甚至还没给林延潮好脸色看,以此向苏严邀功。 但方才林延潮整治潘司吏,让师爷之举,看出此人绝对是心胸狭隘之辈。以往若得罪了他,必遭报复。 众官吏此刻都是换上了讨好的神情,向林延潮讨好地谀笑着。这等尊敬,应该是深深的畏惧和忌惮,岂是昔日身为佐贰官时能体会到。 官场上官位高低都是虚,唯有实权抓在手中,那才是真的。 权力能管人,更能害人,管人不怕,害人才怕。 故而说破家知县,灭门府尹,一名七品能令人破家,府尹能令人灭门。故而为官一任,权力越大越要善用,拿之造福一方。 林延潮环顾四周,众官员都是一副俯首帖耳状。 林延潮坐在原先苏严正堂的位置上,与众官员道:“潘司吏之事乃咎由自取,尔等以往与苏严如何,本官不会追究,尔等不必多心。但现在既是本丞暂署本府,尔等当明白本丞规矩。” “今日与各位约法三章,本丞为官最恨三等官员,鱼肉百姓,争功诿过,奉命不行。” “这三等人要是被本丞碰上了,今日潘司吏,让师爷就是他们下场。” 众官吏闻声都是低首,抱拳道:“下官谨记。” 林延潮点点头道:“退衙!” 说完林延潮率先拂袖而去,满堂官员摄于他的威势,待林延潮离去良久后,仍是都是垂头立在堂上。 八百零九章 为民做主 林延潮暂署归德府事后,丘橓连夜审问苏严,从他身上顿时挖出了一条河工大案,此案一出,顿时整个河南,山东官场震动。 不过这已不惯林延潮的事了,他依仗着钦差丘橓的势头,扳倒了苏严后,顿有种困龙入海之感。 苏严被押后,在这归德府官场上,林延潮就是官位最高的官员。林延潮掌知府印,代署府事,这等威风岂是昔日没有半点实权的佐贰官可比。 不过骤得权势,与骤得富贵一般,都不一定是好事。 为何骤得权势不是好事? 就是资历经验问题,林延潮为词臣多年,没有担任地方官的经验。 一般而言进士出身官员,先要任三年府城附郭县的知县,然后再调往难治,要地的县城任知县。 若政绩出色,再提拔为知府,也是先去非要紧地方任数年知府,然后再至归德府这等冲繁疲难的要紧难治之地任知府。 现在大明官场一直以来都很昏庸,但也没有昏庸到让菜鸟任要紧地知府的地步。 如归德府这等要紧地,非能臣干吏不可。 苏严虽是为官蛮酷,但治下确实有一套。现在林延潮接替苏严,代署知府事,不用别人找他麻烦,地方上一堆麻烦事就已是找上他。 这一天,林延潮坐衙,刑房司吏以及本府推官二人一并向林延潮道:“司马老爷,这是近两月来所积的讼事卷宗,恳请司马老爷过目,然后择日放告审问。” 林延潮闻言草草过目后,这讼事卷宗有八十卷之多,有人命,户役,贼情,婚姻,继立,债负等等之事。 林延潮道:“这些案件州县能审之则审之,为何交给本府,莫非都是越讼上控不成?” 在大明律中规定,军民讼词皆至下而上陈告。比如分守道,分巡道,甚至一省主理刑名的按察司,都可以接百姓词状,但不可以亲自审理,需发往州县。 至于州县,也不是什么案子都审理,一般民事都由乡间宗老裁断,有一句话是民不举则官不究,就在这里。 一般只有大案要案,这才交给官府审理。 所以林延潮看这么多卷宗,不由质问,难道这地方知县都是吃干饭的不成?这些积压的刑事案件也要我这代理知府解决,我这到底是中级法院,还是地方法院? 一旁刑房司吏,以及推官向林延潮说了其中的情由。 原来这是与地方官的考评有关。 为什么呢?因为儒家法治追究的是无讼境界,孔子就说过,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若一个地方老百姓好讼,就被称为健讼之地。官方评价是满地刁民。 因此诉讼与教化有关。 地方官在治理地方时,目的是听讼,使人无讼,达到无讼息讼的境界,若越听讼,治下的讼案越来越多,这无疑影响他们任官的考评。 对此下面地方官,也很有办法,如州县衙门一般都是每逢三六九放告。 他们就投机取巧,改成每月初二,十六放告,从平常的一个月九次改成两次。 还有很多地方州县,都将四月一日至七月三十日定为息讼期,理由时这段时间为农忙之时,尔等老百姓还是安心种田,咱们州县不接民间讼状,名为息讼养农。 当然还有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批驳。老百姓告状是不,咱就给你找毛病,各种理由不给你审理。 于是老百姓们没有办法,只能越级上控。 林延潮看了这卷宗中,很多都是州县不予审理的案子,然后老百姓越级上控。 一般而言老百姓都是好说话的,堆积到府衙来的案件,都是民怨甚大,实在忍无可忍才越级的。 其中有豪强侵占民田的,有的是打死人的案件,拖延六个月不审理。老百姓也是铁了心了,沉冤不雪,就不下葬。 如此案件比比皆是。 “如乃渎职!”林延潮将卷宗放在一旁。 推官在旁道:“司马,下面如此草率了事,是否以州县批驳不当的名义,将这些案件重发州县审理?”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若是如此,就成了相互推诿。下面这等碌碌无为之庸官,比贪官污吏更恶。” 刑房司吏道:“可是里面有些案子乃不好办的,其中有豪右家公子杀人在逃,还有藩王府役强奸民女之案,件件都是为难的官司。” “这些案子就算以往苏府台在时,都不敢审,请司马三思。” 林延潮略一思索即道:“这本丞都知道,但本丞既暂署府事,岂有坐视之理。传令下去后日府里放告,府内百姓皆可告状,本丞亲自审理,再下牌票给这些状上的告诉二方,让他们于后日一并来府衙。” 林延潮说完,推官,刑房司吏皆是惊道:“司马大人,这么多案子你要一日内审问?还请三思啊。” 林延潮道:“你们听命就是。” 推官,刑部司吏都是对视一眼,心想这么多案件,林延潮要一日审完,简直是痴人说梦啊。 其中不少案件错综复杂啊。 林延潮暂署府事,没有经验,就处置这等复杂的刑名之事,怕是要惹大麻烦。 哪知林延潮又道了一句:“后日,你们还要将本府各州县正印官尽数请至府衙。” 推官与刑房司吏对视一眼,心道还有这等事,审个案子还如此兴师动众。 二人都不明林延潮所以,若林延潮这一日审案出了什么差池,那不是在众下属州县官面前丢人吗? 但二人都不敢再劝。 这天府衙里,归德府六县一州七名知县知州皆至。 府衙里,几名知县知是林延潮因案件积压之事,欲找他们麻烦,于是大吐口水。 “本地民风彪悍,百姓争利,治下那帮刁民,有事无事就行衙门告讼,这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你要我怎么办?” “怪就怪在,朝廷以一县诉讼多寡,参定我等知县,将来大计列为考核。若是讼案多了,升迁之事就难了。” 又有一人道:“本官也不是怕事,但周王府下面的人犯事,我一个七品知县,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管这档子事啊。” “是啊,我们河南一省有十五个藩王,甚至潞王也要在河南就藩,这些藩王各个都是大爷,咱要当祖宗般供着。” “老百姓的事不管,是咱们失职,但管了,咱们丢乌纱帽,我今日就请司马大人教一教该怎么管?让我们也学他豁出这条命,上谏天子。” “马兄,你看这事怎么办?” “这林三元从京城来,不知我们亲民官的难办,你替我们说句话。” “是啊,马兄,你在我们这里官位最高,一切就拜托你了。” 睢州知州马光,乃从五品,比本府通判官位还高,位只逊林延潮一级,他是七位州县里级别最高的官员。 见众人看向他,马光冷笑道:“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林三元用什么道理问我们,我们就怎么回就是。” “何况他眼下是暂署府事,若真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什么差池,他担当得起吗?分守道,藩司那边不会问罪吗?” 众官员听了都是点头称是,一人道:“别说他是暂署府事,就是他是知府,也不能拿此事怪罪我们。” 众人都有了马光这主心骨,当下也是不慌。 于是他们就坐在府衙的正堂上等着,哪知他们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林延潮人影。 待他们派人去问,府衙官吏只是说林延潮马上就来。 于是这些人坐在府衙里苦等,茶碗里的水都冲泡了三五遍,喝得都没味了,仍不见林延潮踪影。 已是快是日上三竿了,不说府衙里,府衙外的老百姓们也是等着筋疲力尽。 能走到越过州县,到府衙上控,他们身上都是有大冤大仇,沉冤未雪的。他们不怕等,怕得就是等到最后,没有人为他们主持这公道。 “爹,你说林三元真是好官吗?能替我们姐姐报仇吗?” 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向他父亲问道。 那爹爹头发花白,手脚肌肤都是干裂,虽看起来连腰也伸不直,但口里却坚定地道:“能,咱们老百姓,都说林三元是好官,他定能替你姐姐讨回个公道。” 少年点点头,咬着牙道:“好,若是林三元不帮我们,等我长大了,就去杀这狗东西为姐姐报仇。” 就这时候衙门口一声炮响,但见十几名衙役出了大门大声道:“放告了,放告了,告诉两方都各站一边,然后将状纸递上来。” 老百姓都自觉地各站在一边。以往哪些嚣张跋扈的衙役们,今日却一个个都是十分和蔼客气。 以往递状纸给这些书办时,都要拿一笔钱通融,但今日这些书办仿佛一个个都变得清廉如水,是一文不收。 就在这时但闻一声升堂! 府衙正堂上衙役手持水火棍列班,至于林延潮穿戴正五品官服,走至正堂坐好。 林延潮站在堂上,一眼望去但见月台下,老百姓们是人头攒动。 自己以往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希望自己的冤屈,能在堂上得到伸张。 而今日自己却坐在这案后,替老百姓主持公道。林延潮警醒自己,不要忘了当初自己为小民时的委屈,坐在这个位置上,不可忘了为民做主,替老百姓主持公义。 想到这里,林延潮一拍惊堂木。 一声清响,满堂肃静。 八百一十章 林延潮审案 公堂之上一片肃然,马光等六县一州七位州县官员,各自坐在公案的两旁。 他们看着林延潮公案上堆叠得高高的卷宗,脸上都是露出各等表情,就差没写上''呵呵''二字。 林延潮此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把他们从各自州县的官衙叫来,这不是找茬是什么?你林延潮只是暂署府事,何必操那么多心?外头那些以诉讼为能事的刁民,你林延潮来对付看看啊。 不说案件难易,就是这八十多宗各州县积累上来的疑案悬案,就立即能把你问趴下了。 不说你一日能审得完,眼下已过了小半日,剩下的案子,我看你又如何审? 林延潮升堂已毕,这时候两名刑房书办,一人一个各捧着一叠山高的卷宗来至林延潮的公案旁。 领头的刑房司吏道:“启禀司马老爷,这是今日之告状诉状,一共三十六卷。” 听了这刑房司吏的话,马光等官员要么是唇角一动,要么是捏须摇头晃脑。 积累的八十余宗,加上今日放告的三十六宗,这一百多宗的案子,林延潮要今日里要审完,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听完禀告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放下。” 几名刑房书办跟上来帮忙,但见卷宗实在太多,连公案都堆得放不下了,索性就放在公案一旁的地上。 面对如此多的积案,林延潮仍不着急着抓紧时间审案,而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道:“列位都是一州一县的正印官,本司马身为佐贰官,又不是在提刑按察司兼差,本不该拿这诉讼之事来问诸位。” 马光等人听了林延潮话中所有松动,都是释然。这也是,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才是为官之道嘛。林延潮将他们抓来问个话,表示一个不满态度,如此与自己撇清干系,以后他们该干嘛干嘛,这官不都是这么当的。 却见林延潮继续道:“但是本官既代掌府事,那么就不能坐视不理。诸位身为正印官,怎可见得百姓冤屈不雪,至于一旁不问,批驳而回,令百姓告状无门,走投无路,不得不来府衙上控。” “百姓呼诸位为老父母,但岂有父母至子女于不闻不顾?若各位人人都如此怠慢公事,那么本丞是不是要日日都跟在诸位背后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众官员听林延潮这么说,知他是要真追究了,但是道理说得好听,也人人会说,可是谁又能做到呢? 几位县官都知林延潮不是好相与的,不敢抗声,唯独目视知州马光。 马光咳了一声,当下道:“司马所言甚是,但道理人人会讲。我等为亲民官,也有许多难处,就以本官而言,州内不仅仅是诉讼之事,我还要劝农劝桑,兴以教化,不可一一面面俱到,故而有所疏忽大意,也是难免的。” “至于司马骤暂府事,不知下情也是理所当然,久而久之也是自会明白了。” 马光这话几乎就是说,林延潮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翰林出身,了不起也就是当过一任佐贰官,你我易位而处,你来当这基层亲民官试试看啊? 林延潮看向马光问道:“哦?马知州是忙着劝科农桑,以致无暇处理刑名之事,导致贵州治下,贺姓苦主,其家人七月而亡,暴尸至今日仍不得下葬,只因凶手仍逍遥法外?” 马光闻言面色一变道:“此事另外有内情,司马不要听信刁民一面之词。贺姓刁民让其兄暴尸半年不得下葬,此乃孝悌乎?” “也好,司马既不以为然,今日在此,不如让我等见识一下司马审案的手段,也让我等一长见识。” 马光说完,下面几位县官都是附和地道:“是啊,久闻司马大名,今日正好见识一二。” “司马有三元及第之名,又曾是帝王师,想必断案的水平定是高于我等好几筹。今日也让我等见识一下,开开眼界。” “不错,不错,百闻不如一见,闻名不如见面,要见识的,要见识的。” 这几名县官看似吹捧林延潮,其实用意就是在于捧杀。你林三元不是很厉害吗?好啊,等会有你丢人的。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听过没有? 林延潮哪里不知这几人用意,微微一笑道:“本丞虽是不才,为官资历也不如各位,但论及实心用事,比诸位还是有一日之长的!” 众人听了心底都是怒,好啊,你林延潮是说我们不实心用事,那你实心用事给我看。 马光冷笑拱手道:“实心用事之言,我等不敢苟同,话说眼下日已过午,这案司马审还是不审?” 他们这几人一打岔,正好日已正午,半日过去了,剩下半日,他们就是挖了眼睛,也不信林延潮能审完。 就在这时,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马知州提醒,本丞正要看卷宗。” 马光等七品州县官闻言不由莞尔,什么林延潮竟连案件卷宗都没有事先看过,这是毫无准备啊,就你这水平还敢来审案,简直笑话。 林延潮持一卷宗,飞快过目,边看边对堂下道:“哪个是宁陵县苦主于二苗?张大狗。” 两名百姓上前跪下道:“小人是。” 林延潮继续看卷宗,口里发话问:“你说邻居张大狗抢你之栲栳,有何凭证?” 于二苗当下开口诉说案件,林延潮一面听,一面又取了另一案子的卷宗过目。 于二苗道完,张大狗正要分辩,林延潮止住问道:“你们二人用着栲栳盛什么?” 于二苗道:“装菜籽。” 张大狗道:“盛米。”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道:“命衙役用棍敲之这栲栳。” 于二苗,张大狗被请至一旁。 说完林延潮拿起手上卷宗问道:“许大,王二何在?” 两名百姓上堂,二人穿着富贵,看来是有钱人家。 许大说了情由,原来许大昔日家贫,将子寄养给王二,后许大发迹,想将子讨回,王二不肯。许大将王二告上衙门。 许大诉说案件,衙役上禀道:“击栲栳见菜籽。” 林延潮当下道:“将栲栳判给于二苗。” 于是林延潮手书判词,这边许大说生恩大于养恩,理应儿子归宗,王二说养恩大于生恩,理应儿子归王家,且子不识许大,也不愿认生父。 林延潮写完判词后,于,张二人心服口服退下堂去,而许大,王二当堂吵作一团。林延潮将惊堂木一拍喝道:“先将二人拖下去杖六十。” 许大,王二抗声申辩,表示不服。 马光等人也是一晒,林延潮这简直乱来。 林延潮冷笑道:“依大明律,只可收养本宗子弟,若有收养异姓子弟者,送养者,养者皆杖六十。” 许,王二人听了都是大惧,一并跪下道:“此小民不知,求老父母饶命,替我们二人裁断,只要不受杖责,如何我们都听。” 林延潮当下又传二人,一面听一面手书判词:“例载归宗,姓难乱也,王二不从本宗子弟中收养,收养异姓子弟,已是违律在先,本不正焉言末正,怎能以生恩养恩论之,判子归许大。” 王,于二人对视一眼,只能领判。 至于马光众官员对视一眼,都是心惊,争子案,事关儒家最重视的伦常,十分难判,一个弄不好老百姓骂,按察司复查时也要问责。 但林延潮一句话摆平王,于二人,断案更是合情合理,更难得是片刻间作出决定,手书判词时,还正看着下一案的卷宗。 对此众人只能送上一个大写的服字。 众人看林延潮手书判词,笔下不停,口中发落,耳边听判,断案无有任何失当之处。任何疑难的案子,到了林延潮口中三言两语立解。 就算有豪右权贵仗势压人,但林延潮也是轻而易举从中缓解,不偏不倚,判一个两边都接受的结果。 但见每审一案后,听判的老百姓无不心悦诚服,连连叩头而去。 马光此刻唯有惊呼,此子真乃奇才?三国演义中庞统决案也不过如是。 此刻不消多久,但见公案旁如山高的卷宗,如冰融雪化般消解,马光等七人各个都是面无血色。 但见林延潮一口气连审百件大案,没有半刻疑难。马光方才不是说案子没空一一审问吗?林延潮一日审百案给你,在众人面前狠狠抽你两记耳光。 月台外老百姓见林延潮审案无不拜伏,大声谈论着方才的案子,待卷宗还剩数案,外边仍天色尚早。 林延潮忽投笔一旁,离开公案向马光等问道:“诸位以为审案难乎?不难乎?” 众人皆是垂头不语,无一言以对,马光更是连连咳嗽,以掩饰尴尬。 “本丞知尔等欲看我之笑话,但不到半日,百案已决,尔等以为如何?” “莫说是百案,就是千案,本丞又有何惧?” 闻言众官员战战兢兢不敢言一字,一旁刑房司吏,书办,以及衙门官员皆是大开眼界,他们就算是久历案牍,精通刑名几十年的老吏也不能如林延潮这般决案。 他们都是打心眼里佩服,想起方才马光等刁难,都有替林延潮吐气扬眉之感。 这时马光忽立起道:“林司马或许真是百里之才,但是也不过如此。只敢拍得苍蝇,却不敢打老虎。” 八百一十一章 林青天(二合一) 面对马光讥讽之言,林延潮沉声问道:“马知州此话何意?” 马光冷笑道:“没什么意思?” “马知州有话不妨直言,何必吞吞吐吐?” 马光又冷笑数声,林延潮眼下虽暂署府事,但挂是正五品同知衔。他乃从五品知州,二人相隔不过一级,而在明朝官场上唯有相隔一品,方是真正上下之分。 马光捏须道:“既是如此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本官记得还有一桩周王府役强(协***民女之案,怎不见司马审问?” 这周王是什么人? 明太祖朱元璋之第五子朱橚世系,曾任宗人府左宗人,就藩河南开封府,字辈''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肃恭。绍伦敷惠润,昭格广登庸。''至今已传至‘在’字辈,现任藩王朱在铤。 说起明朝藩王,经历了靖难之役后,朝廷给藩王定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的规矩。 可藩王依旧势大,特别在有十五位藩王的河南一地。河南地方官府对待藩王是无可奈何,犯罪不能捉拿,因为藩王属八议之中。 八议是从西周而起的规矩,即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这八等人,地方有司不得擅自勾闻,需封奏闻取旨。 八议中议亲就是皇亲国戚,皇亲国戚犯罪有司不得捉拿,这如同是皇家对皇亲国戚的包庇,故这‘八议’又称‘八辟’。 奉行儒家亲亲之道的历代皇朝,身为大宗的皇室对小宗一般都很护短。所以作为朱家的龙子龙孙,藩王享受优厚待遇,只要不图谋不轨,藩王如手持免死金牌,丹书铁卷在身,没有人奈何得了。 林延潮向刑房司吏问道:“周王府的人犯带来了吗?” 刑房司吏垂首道:“已是派人持牌票催了三次了,但人现在还没到。” 林延潮道:“牌票上盖了官印,见牌票而不至,此乃公然藐视王法,无视朝廷法纪。” “来人,立即向各州县发海捕文书,通缉此贼!” 闻声众人都是吃了一惊,没料到林延潮如此强硬。 “是哪个当官的不长眼睛,要抓我周王府的人啊?”一个慵懒的声音从月台外传来。 但见说话的是一名头戴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赤袍,赤袍两肩各绣金织蟠龙的男子,他左右跟着二十余名随从,浩浩荡荡地走上堂来。 见了对方,马光等人都是失声道:“周王世子!” 一旁刑房司吏向林延潮道:“周王世子旁那穿曳撒之人,就是人犯,周王府蒋教习。” 林延潮见蒋教习五大三粗,目中无人般跟在周王身旁,到了公堂上也不见惧色。 周王世子一行人走至堂中时,一名府役道:“大胆,尔等见了世子还不行礼?” 马光等官员闻言一愕,露出无奈委屈的神色,离座向对方行叩拜之礼。这官员叩拜上官也就算了,但拜周王世子这等二世祖,却实在委屈,就凭你是龙子龙孙? 府役给世子搬来凳子,世子坐下后翘起二郎腿,抬头看了一眼,指着林延潮道:“放肆,尔怎敢不跪本世子?” 藩王受封后,公侯大臣皆伏而拜谒,不可钧礼。皇明祖训里有云,敢有侮慢王者,即拿到京里来。 这是朱元璋的话,可实际上在明初藩王势大时,文武官员见藩王无礼,不行跪拜者,藩王甚至可自行处斩。 见藩王不拜,而被藩王斩杀的官员,那可是不少。 见周王世子这傲慢的样子,林延潮拱手道:“见过世子,此乃本府正堂,本官暂署堂印,就算总督巡抚亲来,礼也不可临于本官之上。请世子不要见怪。” “大胆,哪有这个道理?”周王世子左右一并喝道。 左右官员都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换了脾气不好的藩王,以往真有将对他无礼的官员,拉出打一顿的例子。 但他们不知,林延潮见周王世子来了,就吩咐孙承宗立即将府里衙役都调来埋伏在两厢。一旦动手,他绝不会吃亏就是。 这时周王世子冷笑道:“这位大人,真好大的官威啊。太祖爷爷在时,本世子杀你一各五品官,不过如杀一犬尔。今日也不与你计较,你发了三次牌票至王府来,说我身旁教习强奸民女。蒋教习有此事吗?” 那蒋教习上前正色道:“回世子爷,并无此事。” 周王世子点点头道:“好了,案件已是说清了,咱们走!” 说完周王世子起身,随从跟他而去。 “啪!” 惊堂木重重一响,周王世子吓了一跳,回头骂道:“敲什么敲?你叫花子要饭是不是?” 林延潮蒋惊堂木一搁,却温言道:“世子,是本官失礼了,既然人都来了,不妨多问两句,本官对上面也有个交代。” “这还像句人话,”周王世子点了点头,“快点审吧,蒋教习还要替本世子抓鸟呢!” 说完蒋教习站在堂中,有恃无恐也不跪下。 林延潮看了一眼蒋教习,然后道:“将告状之人带上堂。” 但见一老一少来至堂中,跪下叩头道:“草民见过老父母。” 林延潮道:“状中被侵犯之民女,乃你何人?” 老者闻言道:“是草民女儿,我家阿二的姐姐,上个月,已投井自尽了!” 说完父子二人,都抹了一把泪水。 蒋教习在一旁道:“这可与我无关,老头,你女儿死了,别赖在我身上。” ‘啪!’ 惊堂木一响,林延潮道:“蒋大里,本官问你话了吗?此次记下,下次以咆哮公堂论罪。” 蒋教习悻悻退至一旁。 老者摸去泪痕道:“是啊,我家阿姐虽不是蒋大里所杀,但当日若不是他强逼,我家阿姐今日也不会受辱自尽。” 林延潮对老者道:“你将此事,原原本本说来。” 老者道:“是老父母,草民家在鹿邑县世代耕田为生,去年为官府指派供应周王府禄米。这蒋教习率人收缴禄米,向草民索要好处,否则就说草民所缴的禄米低劣。小民给了他好处后,他又道今年王府俸米一石要加八斗耗米,并还要折以银子……” “当时正值秋时,谷贱银贵,草民一时凑不齐这笔钱,恳请拖延个数日,哪知蒋教习却将草民的女儿掠走,要挟说不拿到钱就不放人。” “草民没办法求遍了人,这才借钱赎人,哪知……哪知蒋教习将阿姐还回来时,阿姐已被他糟蹋了……此事本乡百姓都作可见证,里长,老人都愿为草民作保。” 林延潮将卷宗放在一旁道:“带里长,老人。” 里长,老人上堂跪下。 林延潮问道:“你可为告状之人方才所言作保?” 里长,老人一并道:“回老父母的话,草民与陈家集一乡百姓都可作保,不仅告状之人一家,蒋教习借着为王府收缴禄米,鱼肉一乡。” 林延潮看向蒋教习道:“他们所言句句是真吗?” 蒋教习昂然道:“是真的,这帮刁民拖延王府的禄米,当然要用些手段,至于那女子……这利钱嘛,总是要收一点的。” 老者身旁的少年站出来道:“老爷,不仅是这蒋教习,还有他身旁这两人,他们都有欺负我姐姐。” 蒋教习身旁走出二人对小孩骂道:“你这臭小子,竟敢告你大爷我!” “真狠当天没将你与你姐姐一并掐死!” 蒋教习孔武有力,是王府的棍棒教习,左右王府随从平日也是嚣张跋扈,狗仗人势的主,众人当下对着这一老一少骂了起来。 王府之人如此嚣张,马光等众官员都是失色。藩王王府聚众冲击有司,对于河南官员而言,是经常的事。有一年周王府因禄米未给,宗室竟于城内公然抢夺民财,民间大怒,上下为之罢市。 堂堂河南巡抚闻此,却睁一眼闭一眼。 蒋教习等人挥舞着如锤般的拳头,据这少年的眼前不过数寸,骂道:“小杂种,你敢再说一句?” 面对恐吓,这少年丝毫不惧,横眉冷目,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倔强地道:“我就说,我就说,是你们害死我姐姐的!” 蒋教习大怒,挥拳欲打。 而老者唯有紧紧将少年搂在怀中,用自己老迈的身躯护向这些挥舞来的拳头。 月台下聚集的众百姓们,见这一幕都满怀激愤之色,敢怒而不敢言。 “啪!”林延潮惊堂木一拍,“来人!” 孙承宗带着近百名衙役,拿着铁索,腰刀,棍棒将公堂上团团包围。 周王世子起身惊道:“你要干什么?你要造反吗?别忘了,若是本世子在圣上参你一个不敬之罪,你乌纱帽。” 林延潮站起身,立在公案后那满江崖海水云雁图的屏风前。他伸手指了指头顶问道:“世子,你可知本堂的名字是什么吗?” 周王世子不屑道:“本世子哪理会这么多?” 林延潮道:“世子不知,那本官告诉你,本堂名为保民堂。林某官位虽卑,却为圣上所钦点,抚一府百姓,保境安民就乃我林某之职责!” 周王世子叱道:“你与我说这么多道理干什么?你叫这么多人来是不是要谋害本世子?” “世子请放心,此事无你无关,”说完林延潮面色一厉,“将蒋教习犯事三人拿下,若有阻拦者,与之同罪!” 孙承宗带着衙役,两两伺候一个,将蒋教习三人拿住。 蒋教习等不断挣扎,哭求道:“世子爷救我,世子爷救我!” 林延潮肃然道:“跪下,听判!” 蒋教习不跪,左右衙役下了狠手,将蒋教习腿打断,强按跪下。 周王世子冷笑道:“你不过是一名同知,耍什么官威?本世子劝你一句,今日你得罪了我周王府,以后有你好果子吃,你听好了吗?” “你才给本官听好了!”林延潮厉色道,“本官当初连潞王都敢弹劾,世子你比潞王如何?” 周王世子脸色一变,潞王乃是亲王,当今天子的亲弟弟,论地位尊贵,绝非他这郡王世子可比。 “你就是那个上谏天子的林三元?”周王世子闻言大惊失色,若早知道是林延潮为同知,他如何也不敢来啊。 林延潮不理惊骇之中周王世子,而是拿起了手中签筒。 这公案上签筒,里插着红绿头签。 签筒容积是户部颁定的一斗米,红绿头签长是一尺,朝廷用签筒为量具,意在让官员监督胥吏,不让他们盘剥百姓。 但这签筒,红绿头签除了量具外,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替朝廷明正典刑,为百姓主持公道,伸张冤屈! “蒋大里,翁有才,薛少里三人听判!” 公堂上下一片肃然。 蒋教习三人抬起头,目光中终于露出一抹胆怯。 “尔等身为王府府役,却敢僭越律法,私囚用刑,强(协***民女,催讨禄米,残虐害民,无恶不作!举头三尺有神明,尔等所为已人神共愤!” 说完林延潮从签筒里抽出了一支红头签来道:“本官判你死罪,处以杖毙!” 说完林延潮袖袍一拂,一支红头签被重重地掷在地上。 当! 一声清响后,蒋教习三人瘫坐在地,那对父子已是泣不成声。 左右衙役手持水火棍上前,两人用棍叉住犯人之头。 “司马老爷,饶命!” “司马老爷,开恩啊!” “司马老爷,饶我等狗命!” 被按在地上的蒋教习等三人此刻方知周王世子救不了他们。 但林延潮却道:“行刑!” 两名衙役挥舞水火棍,一上一下地挥杖。 蒋教习三人初时还叫唤求饶,但后来却一声不吭。 老者少年摸去眼泪道:“阿姐啊,阿姐,你看见了吗?今日爹替你报仇了啊!你冤屈已被昭雪了!” 下面月台下的百姓,也传来哭声,妇孺们掩面痛哭。 “此天道昭彰啊!”月台下一名老秀才开口道。 杖刑之后,差人上去查验确认后,林延潮对周王世子道:“就劳请世子为他们三人收尸!” 周王世子闻言面无血色,只能狼狈而去。 而马光等人都是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喘。 今日见林延潮铁面无情,严明执法,他们心底肃然起敬。而刑法司吏好心劝道:“司马老爷,今日你折了周王面子,以后周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啊!” 林延潮还未回答,这时候堂上堂下老百姓唰唰地拜倒。 老者父子,里长,老人一并叩头道:“谢林青天为草民主持公道,此恩此德小民此生结草衔环,也是报答不尽!” 堂下老百姓也是叩头道。 “叩谢青天大老爷!” “叩谢青天大老爷!” “叩谢青天大老爷!” 但见老百姓黑压压一片跪倒,堂上之人无不动容。 民心,为权贵前何等柔弱,但合在一起也能为天下至强。 众官员都看向堂上林延潮,心道今日他所为之事,真不愧为青天二字。 八百一十二章 官断十条路 河南开封,巡抚衙门。 衙门二堂,堂上的匾额高挂着''清慎勤''三字。 巡抚杨一魁与左布政使龚大器,开封府知府辜明已各自坐在一张高背椅上,端起茶盅喝茶。 开封知府辜明己将茶碗放在一旁的几案上,见杨一魁面色凝重,为了缓和气氛挑言道:“前几日从苏州新来一谭家班,班里唱老末的本腔精到,明日请来司里,博中丞,方伯一乐。” 开封府知府乃河南首府,所谓首府,就是本省所有知府中以他为首。 辜明已做官的第一要诀,就是勤往上司衙门走动,今日见巡抚不乐,于是就借机献殷勤。 杨一魁闻言放下青瓷茶碗道:“本抚哪有这闲情逸致。钦差就在开封,前不久又抓了一个四品知府,下一个不知拿谁开刀。本抚现在是坐如针毡啊。” 辜明已道:“当今官场糜烂,实有负圣心,但此非一朝一夕,是从永乐年后至今的积弊。下面官员都道,这从古至今当官都是这么当的,三杨时官场庸暗未必比今天好多少,但当时犹称盛世。” 杨一魁道:“此诛心之言,蒙元亡于吏治败坏,就在眼前,怎能不以史为鉴。” 左布政使龚大器出声道:“中丞所言极是,而今天下之官皆弃民之官,天下之事皆弃民之事。若如此下去,本朝恐重蹈蒙元覆辙。” “只是钦差之所为,除了杀几个贪官污吏,何曾真正整肃官场。以严刑峻法,整肃官场,这不是治本之道。” 辜明己道:“说起严刑峻法,下官有一事启禀中丞,方伯。昨日周王世子弹劾归德府同知林延潮,草菅人命,未经请命将其府役擅自刑杀。” “当时周王世子亲自去府衙向林同知求情,但林同知却无视世子之尊,在世子面前强行杀人。行刑后血流于阶,世子几乎昏厥,林延潮竟让世子收敛尸首,带回王府。世子回府后禀告周王,周王大怒,致书本官要本官从肃处理,否则他将越关上奏天子。” 从辜明已言辞里,可知周王府何等震怒,要开封府,河南省就林延潮杀死他三名府役之事,讨个说法,否则就是直接上奏朝廷,问责你河南巡抚,布政司,开封府。 至于辜明已为何为此事奔走,因为他受了周王世子五百两的好处。若能扳倒林延潮另加五百两。 杨一魁闻言拍案道:“杀得好!杀得真是大快人心!” 龚大器,辜明已都是讶然。 杨一魁道:“这些藩王搅扰地方已久,甚至滥杀无辜,去年因禄米之事,围攻有司。当时本抚若是早巡抚河南,就是凭着圣上怪罪,也要重办这些人。” “藩王贵为八议之列,各地方官避之不及,今有林三元出头,整治一下这些藩王。这不是大快人心是什么?” 辜明已犹疑道:“可是死刑之事,需报朝廷复核,不说州县官,就是一府知府,甚至藩司也无权行事。即便中丞身为一省上宪,也要请王命旗牌,方可先斩后奏。” “林同知此举太草率了,周王说他草菅人命一点不错。若我们袒护,朝廷追究下来,我等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杨一魁叹道:“本抚年少负笈就学,立下救世救民之志,反而为官方知知易行难。” “王法大如天,本抚即主理一省军政,也不能偏一己好恶。若林同知真的擅刑杀人,吾自当将此事参上。此事林宗海可有文书呈司里?” 龚大器禀道:“回中丞,有的。” “如何说得?” 龚大器道:“文书里说,三名周王府府役盘剥乡里,强(协***民女,他拿问属实后,各杖六十,但没料到他们挨不住打,被打死了。” 此言一出,辜明已的脸色很精彩。 杨一魁却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问道:“是么,是杖刑?而不是杀人?” “是啊。朝廷虽不许州县官施以死刑,却准许州县官,不经通报,对犯人行六十至一百的杖刑,受杖而死,有司官员不用受责啊。” “另外按察司审阅过了,林同知所奏府役三人残虐害民,强(协***属实,有陈家集里长,老人以千余百姓联名做保,程序清楚。” 听龚大器说完,辜明己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来。 杨一魁对辜明已道:“辜知府,既是周王世子发话,那此事不可不重视,你替本抚去周王府一趟。” “就说若林宗海没有请旨,擅自对犯人处以斩刑,绞刑等各种死刑,本抚一定上奏天子,革除他的官职。但若是杖刑,就没办法了,前朝时有多少大臣死于廷杖,也不见得是天子真要他们的命,辜知府你说是不是?” 辜明已此刻只能自恨倒霉,这周王世子怎么没跟他说清楚此事。若是林延潮杖毙这三人,确实可以不受问责的。 因为这是官场的潜规则,用杖刑来杀人,不算死刑。 清朝时就有一个例子。 有个记者沈荩,因披露中俄密约,结果触怒当朝,上下决定杀之。但时逢万寿庆典,不宜公开杀人,于朝廷改判他立毙杖下。待万寿过后,再对尸体处以绞刑。 所以刚才杨一魁说的没错,若林延潮实行斩刑,绞刑其他刑法杀人,他都可以夺他的官职,唯独杖刑不行啊。 杖刑自古至今都是州县官的权力,这个是很容易作弊的地方,有的人受了一百杖刑后,一穿裤子立即生龙活虎,能跑能跳。 有的人还没吃了十几杖就挂。 这其中的分寸,不是看受刑人的体质,而是当官的良心。 因此说官断十条路。 当官合理伤害权十分可怕,真要玩死人,还不当罪名的。 尤其是林延潮这等临民的亲命官,一念之善可以救人,一念之恶可以害人。 辜明已走后,杨一魁脸一沉,对龚大器道:“辜知府与藩王走得太近了。” 龚大器道:“辜知府他身为首府,难免上下都要打交道。” 杨一魁点点头,抬头看着头顶的''清慎勤''三个字道:“为官这清,慎,勤三字缺一不可,而今地方官员中能做到这三字之人,着实太少了。” 八百一十三章 东边不亮西边亮 杨一魁向龚大器问道:“近来衙门里多挂这‘清、慎、勤’三字的匾额,你可知这句官箴出自哪里?” 左布政使龚大器乃两榜进士出身,饱读诗书怎么不知这其中掌故。 龚大器虽明白出处,但不欲在巡抚面前卖弄学识,笑着道:“年纪大了,这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莫非出自三国志吗?” 杨一魁抚掌笑着道:“正是,正是。” “昔日魏国大将李通之孙李秉,见司马懿时,见有三位长吏向司马懿辞行。司马懿对他们说,做官应当做到清、慎、勤三字,如此何患天下不治。 “三人领命,司马懿又问:“必不得已要有所取舍,这三者何者为重?” “有人回答:“清为本。” “司马懿问李秉,李秉答道:“清、慎之道,相须而成,必不得已,慎乃为大。夫清者不必慎,慎者必自清。亦由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李秉是说,慎最重要,因为为官清廉之人不一定谨慎,但为官谨慎的人,必定清廉。正如仁者必有勇略,而勇者却不一定仁德。 龚大器点头道:“抚台,所言极是,不知有何所指呢?” 杨一魁道:“本官巡抚河南之前,曾往元辅蒲州公府上拜会,时听他点评人物。他也说到这为官‘清慎勤’三字。当时我有言,当今天下官员里中能作到这三字的人太少了。” “蒲州公时闻言笑而不语,然后与我道,林宗海至河南为官,要我多多留心。当时本官问,蒲州公是否是要我看顾一二?” “当时蒲州公闻言一晒,然后道此人为官极慎,怎需你看顾,只是劝你一句,小心他将河南官场翻过天来。” 龚大器闻言笑着道:“林宗海不过五品同知,这等官员在河南十指都数不过来,怎由他掀起大事来。元辅言过其实了。” 杨一魁言道:“本官也是如此认为,一个为官谨慎之人,又怎能在官场掀起波浪,掀起波浪之官员,又怎可称为官谨慎?但这杖毙王府府役之事,还有这一次归德知府被钦差拿问之事,却令我有所察觉。” 龚大器点点头道:“中丞可察觉什么?” 杨一魁道:“本抚看来,林宗海乃翰林出身,又是三元及第,以往翰林外放多为贬官,但这一次本抚看来,似天子有意让他到地方历练之意。要知宋时,宰相可都是从州部之中选拔。” “虽说本朝不兴这一套,但林宗海的事功之学,却是提倡历练,是行而后知。本抚看林宗海在任内生这么多事,赶走前知府以揽权,杀府役得民望,这哪里是一个被贬官员的样子。林宗海分明是一心要在任内干出政绩来,以践其学。若是真的能事得其功,天子必调他回京大用。” 龚大器听了杨一魁这么分析,顿时觉得真有七八分可能:“那中丞以为我等当如何?” 杨一魁抚须道:“若林宗海真实心用事,造福一方,此乃百姓之幸,也是圣上之幸,也是我等为官官长之幸。此时你我不该拽他后腿,而是当鞭打快牛。林宗海原本在归德分管何事?” 龚大器道:“分管河工。” “河工之事,难,”杨一魁道,“林宗海真能在归德府修出一条百年不坏的好堤来,那么本抚必向圣上保他一个‘卓异’。但归德河工若出了什么差池,本抚也必追究他之责任,如实禀告圣上,罢他的官。” 龚大器点点头道:“是啊,去年归德过了一次大水,今年若再大堤溃决,那就是真正祸事。既是中丞有意鞭打快牛,那么司里也当全力协办。若林宗海真修出一条百年不坏的好堤来,本司也向圣上保他一个‘卓异’。” 说完杨一魁,龚大器二人齐声大笑。 龚大器道:“对了,中丞,下官从吏部听得一消息,如归德知府这等要缺,吏部本该在十日内推选官员候补,但这一次候补官员们都不愿任归德知府。以至吏部一时无人可派。” 杨一魁奇道:“这归德知府,虽说是冲繁疲难,但这是沿河缺,为知府任满三年,必升任一级。为何官员不愿去呢?” 龚大器道:“还不是归德府生了这么多事,去年黄河决堤,年初乱贼围攻,前任知府又被夺职下狱,现在圣上,钦差,河南都盯着归德府,稍有闪失必是乌纱帽不保,这等容易丢官的地方,谁愿意来?” 杨一魁笑着道:“林宗海一心想在归德做出政绩,但众官员却视此地为畏途,人人都不愿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二人皆是大笑。 龚大器与杨一魁又聊了一阵,方才返回布政司。 龚大器回了衙门,方走至内院,就见三位年轻人,见了龚大器一并道:“见过外公。” 龚大器见了三人,点点头道:“原来是你们三个猢狲,怎么不在公安读书?到开封来了。” 说完又指着为首的年轻人道:“宗道,你是他们兄长,也不约束一番。” 这叫宗道的年轻人道:“外公,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正所谓不知不行,不行不知,故而来外公这帮忙,看看有什么事作,以践吾学。” 一旁另一个年轻人道:“是啊,外公,眼下公安士子中,早已不兴寻章摘句,埋首故纸堆里这一套了。大家都愿事事功,以践书中所知。” 龚大器闻此道:“怎么又是事功之学?这已是老夫今日第二次听到了,事功之学在公安已兴盛至这个地步么?” 这三名年轻人,就是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 而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正是三人之外公。 袁宗道笑着道:“回外公,在公安,我们士子不叫事功学,而是称林学。眼下大街小巷的士子,除了四书五经外,几乎人手一册林学之书在读。” 由袁宗道之言可知,公安士子对林学的喜爱程度。 这点也是林延潮没有料到,他当初上谏之事后,朝廷打压林学,将林学弟子下狱。现在林延潮虽平反,但离京外放,在京里林学一时消沉。 但不料林学竟在,远离千里之遥的湖广公安兴盛起来。 八百一十四章 视察河工 哦?竟有此事? 龚大器微微讶然,他手下一名官员,他的文章竟如此受家乡读书人的敬仰。 龚大器捏须道:“林三元那本《尚书古文疏注》甚好,我曾三度点阅批注。至于他的经学文章尚未曾拜读。” “孙儿身边就有。” 三兄弟中年纪最小的袁中道,从身旁抽出一册子来。 龚大器见这册子被袁中道,珍而重之用蓝绸裹好。 龚大器接过后,但见册子上写着《学功堂语》四个字,不由奇道:“这是林三元所著?” 袁宗道笑着道:“外公,此乃学功先生的弟子,集录学功先生及弟子,于学功堂上授课时对答。” 龚大器闻言失笑道:“这不是仿论语而作。” 龚大器说完,但见袁家三兄弟却是一脸正色,一并道:“在我们林学弟子心中,此书不逊于论语。” “此言太过了。” 龚大器心道,翻阅后但见书册上密密麻麻都袁中道所写的批注。 用了几十年功夫于朱子经义上的龚大器内心早有定见,对于朱子经义外的经学,心底有所保留,但也不会以片面而下论断。 阅后驳之,方是一名儒者的修养,但是龚大器见学功堂语寥寥数语,已是不由道:“林三元这王霸之辩,义利之辩,圣王之辩,于程朱之言而论,可称他山之石,可磨吾玉也。” 袁家三兄弟见龚大器夸奖此书,简直比他夸了自己还高兴。 袁宗道道:“王霸之辩,义利之辩,圣王之辩此乃儒者三辩,也是朱学与林学根本之分歧。书中有言,两刃相割,利钝乃知,程朱之言未必错,书中所言未必对,读程朱经义时,不妨以事功学补之,读事功学时,以程朱经义参较。” 龚大器点点头,将书还给袁中道后道:“你们如此敬仰林三元,可知他已来河南为官,在归德府任同知。” 三兄弟闻言都是一脸惊喜道:“这孙儿不知。” 袁宏道道:“当年学功先生回乡省亲,我与他道左相逢,虽寥寥不过数言,但先生风骨至今念至。若他眼下在归德为官,我等正好去拜会,讨教学问。” 其他兄弟闻言都意前去。 袁宗道向龚大器道:“外公,敢问林宗海在你治下为官如何?” 龚大器乃左布政使,堂堂从二品大员,杨一魁也不过正三品。作为河南省左布政使,于治下州县官员有考评之权。 袁家三兄弟问龚大器,对林延潮的看法,心底也是忐忑。要知道龚大器没做官前也是宿儒,一生尊程朱之学,如此对林延潮的事功学应不是那么赞赏。 而龚大器却想起今日与巡抚杨一魁的话,然后道:“林三元之学,吾虽不认同,但就以做官而论,已是做到了‘清,慎’二字。” 而就在归德府,林延潮已是出发前往去虞城县的路上。 暂署府事,对林延潮而言,并不是一件美差,反而是巨石压在了他身上。 除了河工外,府里政绩作得好,那么是下一任知府的功劳,但若作不好,就是自己的责任,出了事由林延潮来背锅。 归德府这等地方,不是容易治理的,稍有不慎,就会出闪失。 想到这里,林延潮捏了捏眉心,深觉得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不久车驾已到了虞城县城下。 虞城乃归德府的临河县,也是责任重大的沿河缺。上一次虞城县又被乱民攻破,知县弃城而逃,被朝廷问罪下狱。现在虞城县也是由县丞代署知县事。 来至城墙根下,但见黄沙扑面而来,合着冷冽的寒风,就犹如天上下刀子般。 这边是迎接的虞城县县丞,主薄,典使,其余都是吏员。 县丞不过正八品,林延潮这等上官视察,自是战战兢兢。 对方毕恭毕敬地道:“司马驾临敝县,敝县上下官员百姓无不翘首以盼。下官已是为司马安排了下榻之处,司马可稍作歇息,晚上本县乡绅出面给司马接风。” 林延潮抬头看了一眼,然后道:“黄县丞,天色尚早,你们先随本官去河堤上。” 黄县丞与众人恭维道:“司马初抵即不忘公事,真乃我等官吏之楷模啊。” 林延潮心底不喜面上淡淡地道:“请黄县丞带路。” “是,立即备车。” 林延潮道:“不,黄县丞,你坐到本官辕车上,本官有话问你。” 黄县丞也是四十余岁的人了,闻言不由额头渗汗道:“是,司马。” 黄县丞一路小心与林延潮说些风土人情。 待到了河堤,众人登坡到了堤顶,但见迎河那面,黄河尚在远处,即便离了这么远,也可听到河涛轰然鸣溅之声。 而回身望去,林延潮身后虞城县县城犹如在井中一般。 堤高而城低,所谓地上悬河就是如此,见这一幕林延潮心底隐隐忧虑,这是一把利剑悬挂在全府百姓,也是林延潮的身上。 见林延潮神色不愉,黄县丞在旁小心翼翼地道:“司马,我们现在身站得是南堤,对面则是山东单县的北堤,也称太行堤。南堤由河道总督潘河台于万历七年所筑。此堤又称遥堤,遥堤之用,乃约拦水势,取其易守也。故而遥堤距河甚远,且高大雄厚。” 林延潮问道:“去年大水,山东地界决口两处,我河南决口三处,三处尽在归德府,夏邑县两处,你虞城县一处,自黄河大水以来,很少有这等南北堤皆决之事,本丞问你此乃天灾还是人祸?” 黄县丞闻言道:“回禀司马,有句话是治堤者,左堤强则右堤伤,左右皆强则下游伤。弘治七年,刘忠宣公(刘大夏)筑太行堤,曹、单诸县,下尽徐州,亘三百六十里,太行堤一筑,山东之北堤可谓无大碍。” “再说我们上游开封府,那是巡抚驻地,省城所在,河工自不用多说,故而上游左右堤皆强,而我们下游伤。于司马所问,下官也不知这是天灾还是人祸。” 见黄县丞对答如流,林延潮点点头,又问道:“那依你之见,就没有丝毫人祸吗?” 黄县丞闻言不由心底一紧。 八百一十五章 技术官员 黄县丞一时失语。 林延潮见他神情,命跟在身后浩浩荡荡随行的典史,主薄等县中吏员,以及跟来的孙承宗,丘明山等师爷长随都到堤坝下面去。 众人知林延潮与黄县丞必有话说,于是都知趣的到堤坝下歇息。 堤坝上风很大,黄沙不时扑面而来。 林延潮与黄县丞走了一段堤坝,顺便巡视河堤。林延潮虽是外行,但也看得出这潘季驯所督建的遥堤,建得十分结实。 虽从御史被杀一案,得知一省官员上下在河工之事上贪墨了不少银子。 但官员贪污归贪污,这黄河大堤,他们还不敢马虎,至少在这遥堤上工程质量偷工减料。 林延潮任亲民官有段日子,也知以明清两朝,吏治的败坏,拨十万两银子修堤或赈灾,能有三四万两真正用在实地上已是不错了。两朝除了开国初年,中期后期的官场都差不多,但大体上仍是摇摇晃晃地维持下来。 所以去年遥堤崩决,不是因官员贪墨河工银所至,难道真是去年黄河河水,乃百年一遇的缘故吗? 林延潮正在思索,黄县丞不敢打搅,心底是七上八下的。 “这遥堤乃是潘河台在万历七年所修,为何只隔了不到数年,河堤崩决,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人祸?”林延潮向黄县丞问道。 黄县丞闻言答道:“其实下官以为,这河堤崩决缘故,在于有遥无缕,河道沙淤。当初潘河台在虞城县建了遥堤后,本要再建一道缕堤,但因工期仓促,只能来年再建,但冬天时潘河台调任回京,河道衙门监督之事就怠慢下来。” “次年,下官曾数度建议县尊发动民役修建缕堤。但县尊不听,下官只好越级上奏苏府台,但不仅被苏府台训斥,下官还与县令因此生了嫌隙。” 听了黄县丞的话,林延潮心底赞许,看来他还是很实心用事的。 于是林延潮问道:“缕堤之用,可是用以束水攻沙?” 黄县丞闻言喜道:“司马竟知道束水攻沙?此事乃下官昔日为茂才时向潘河台所建议,后为潘河台采用。” 林延潮闻言吃了一惊,这水利学上被古今中外,一致赞叹的束水攻沙之论。据说是潘季驯在虞城时,听一个无名秀才所提,然后采纳。 但这个无名秀才是谁,大家都不知道,史书上也没有记载。 所以今人就把这束水攻沙的发明者,给了潘季驯。而事实上潘季驯只能称得上是伯乐,在河工史上,他第一个使用‘束水攻沙’的治河大臣,这方是他的地位所在。 林延潮没有料到,竟在虞城碰到‘束水攻沙’的真正发明者,这名无名秀才现在已是县丞。这莫非是主角光环吗?随便出门遛达一趟,就遇到扫地僧的存在? 林延潮不敢确定他的身份,于是道:“本丞在京为官时,听闻过潘河台所言束水攻沙,但不甚明了,你与我再说一说。” 听到林延潮问及此事,方才黄县丞脸上对林延潮的畏惧之色尽去,而是换上了自信的神色。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河堤旁的淤沙上给林延潮勾勾画画。 “司马,古人治水,常分水势,夫水之为性也,专则急,分则缓。只要水流一缓,如此水势即解也。但河则不同,河之为势也,急则通,缓则淤。” 古人所言四渎,指得是四条流向大海的江河,分别是为江,河,淮,济。 江,指长江,而河,指黄河。黄县丞所言的河,在古时唯有黄河。 “古人治河,在两岸修筑高堤大坝或分河势,此谬矣,河水一石,六斗泥,若分河势,水流则缓,如此沙淤于河道,高堤大坝再高再厚也是无用。” 林延潮深以为然,古人治黄河就是这个办法。 开封,商丘就是例子,n座开封古城,n座商丘古城都压在重重黄河泥沙下,这就是建高堤大坝堵河的结果。 林延潮道:“此一语中的。” 黄县丞继续道:“水合则势猛,势猛则沙刷,沙刷则河深。欲河不为暴,莫若令河专而深;欲河专而深,莫若束水而急骤,使由地中,以急流攻沙冲淤,如此莫如以堤束水。” 林延潮道:“你所言,就是用缕堤来束河水,以此冲刷河底泥沙。再以遥堤为守,防治大水。” 黄县丞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以下官构想,河未涨大水时,可用缕堤防护,可使河水不奔溢于两旁,直刷河底。待到了汛期,河涨大水,遥堤任其淹没,我们退守遥堤。待大水一退,河水退而淤沙留于遥堤缕堤之间,水退沙留,淤沙渐成高滩,淤高遥堤堤岸,固坝护堤,如此收‘以河治河’之效。” 听了黄县丞的话,林延潮不由赞叹,这就是‘放淤固堤’啊,古人之智慧实在是了得。 到了林延潮穿越前那个时代,黄河已是大治,几十年再也没有酝酿成大害。而现在治黄河的思路,仍是沿用明朝时设立缕堤,遥堤以束水攻沙,以及放淤固堤这两个办法上。 今人受益,却乃无数古人水利工作的智慧结晶,大家都享受着潘季驯与这‘无名秀才’的遗泽。 林延潮于河堤上踱步片刻,忽道:“不对,本官看这遥堤内,虽有淤积,但也不甚严重,这大堤所修不过数年,怎会有沙淤冲垮之说?这其中有什么详情,你与我如实说来,不可隐瞒!” 黄县丞没有料到林延潮如此精明,一眼就看出其中的门道,仓皇失色道:“回禀司马,下官只知修河,其他的都不知情。” 林延潮察言观色,知黄县丞必定有所隐瞒问道:“黄县丞是什么出身?” 黄县丞垂头道:“原本是本县县学附生,当年科考时提学说我,文章不通,降为五等,差一点夺去襕衫。下官向潘河台荐‘束水攻沙’后,潘河台保举下官出仕为官,从小吏干起,十几年没什么大错,终于升任县丞。” 林延潮不由感叹,这等奇才,在后世完全可以成为一名部委领导,都要膜拜的技术大僚。但在科甲出身大于一切的明朝,他只能委屈在区区县丞的位置上。 林延潮虽是三元出身,但最佩服就是这等技术官员。 什么是事功?不是读书人都读事功学就是事功了。潘季驯,黄县丞如此官员才算真正的事功。可潘季驯能青史留名,是因为他乃两榜出身,最后才官至河道总督,工部尚书。 这位黄县丞却因出身,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甚至连姓名都不能留下一个。 谁会关心一个虞城县县丞叫什么名字? 林延潮心底虽这么想,但仍是板起脸道:“黄县丞秀才出身,能有今日,着实不易。若继续隐瞒下去,是什么后果,不用说,你也明白。” 黄县丞一生醉心于治河之事上,于其他不甚精明,哪知林延潮这是在诈他,顿时吓得不知所措道:“回禀司马,下官,下官……” 林延潮顿了顿道:“黄县丞仍是不愿说?那也好,本丞不勉强,只是此事到底谁之过,本丞迟早会查出来。你若愿说,本官随时恭候,否则就是知情不报。” 说完林延潮拂袖从堤上离去。 黄县丞在林延潮身后,反复地念着林延潮几句话,早已是吓得魂不附体。他见林延潮远去不由跺足,然后追道:“司马,司马……” 到了堤下,县里的顾主薄见了林延潮与黄县丞不快的样子,心底一喜。 眼下这虞城县知县空缺,顾主薄托人在上面活动,只要吏部不空降官员过来,那么下一任虞城县知县,就是从黄县丞,顾主薄中一人升任。 至于林延潮眼下以同知暂署府事,就是虞城县知县的直属上官,朝廷要任命虞城县知县,必然要征询他的意见。 若是黄县丞恶了林延潮,那么顾主薄升任虞城县知县,就有七八成把握了。 见林延潮从堤上走下,顾主薄迎了上去道:“司马,方才县里来传话,宴席都已是备好了,知司马要驾临鄙县,下官特意到开封府请了一名闽地来的厨子,今晚司马就能吃上家乡菜。”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顾主薄真是有心了,这点事都记挂在心上,还专程去了省城一趟。” 顾主薄闻言大喜道:“上宪的事没有一件是小事,我们作下官的,当然要事事放在心底。” 林延潮失笑道:“顾主薄真能说会道,不过你的好意,本官要却之了。” 顾主薄惊讶道:“司马,这是?” 林延潮问道:“离大坝最近的村子叫什么?距这多远?” 一旁县衙吏员道:“是高家集,离这七里远。” 说完这吏员又笑着道:“小人的娘舅就是高家集人。”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那正好,咱们就去你娘家,今晚住在那。” 众人心底讶异,但林延潮身为一府最高官员,他的话哪有人不敢造办。 于是顾主薄立即派衙役去高家集打前站。 一行人往高家集而去,众人中唯独黄县丞一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八百一十六章 民情 为了避免人多扰民,林延潮让虞城县县衙里大部分吏员先回城。随行的是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兼数名吏员,以及自己随从前往高家集。 顾主薄鞍前马后,给林延潮献殷勤,可以看出他对虞城县县令志在必得。 县主薄乃正九品,县丞则为正八品,虽说顾主薄比黄县丞官位低,但黄县丞是秀才出身,若非潘季驯保荐,他是当不了官的。而顾主薄则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出身。 在大明进士出身的官员,就算任知县,多也是去任附郭县(县治设在省城,府城,州城)的知县。 附郭县知县,就相当于首县,同府知县中以首县知县为首。比如现在商丘知县吕乾健就是万历五年的进士。所以进士出身的官员,很少去虞城县这样的非附郭县,担任知县。 在以科甲出身定升迁的大明官场上,举人出身的官员,碾压吏员出身的官员的,所以与比自己官位高的黄县丞,顾主薄担任知县的机会也是不小。 所以这时林延潮的态度至关重要,顾主薄对他不免抓紧巴结。 顾主薄向林延潮介绍道:“这高家集一共一百二十余户,下官去年在此,效仿江南建立社仓,去年大饥,社仓放赈,没费朝廷赈济粮一石。” 林延潮听说社仓,不由露出认真之色,这社仓之制乃朱熹所创,民间自筹粮食,春时借粮给百姓,秋时老百姓还粮,加收两成利息,性质与林延潮将在归德府推行的青苗法完全相同。 但社仓乃民间自治,与青苗法官办,社仓比青苗法最大的优势,都是乡里熟人,杜绝了官吏从中剥削,以及恶意摊派。 就以灾后来说,老百姓借社仓里的粮,虽要利息,但比官府发放掺沙掺树皮的赈灾粮好了不知多少,所以百姓宁可去借社仓里的米粮,也不愿吃官府的免费赈灾粮。 林延潮听闻顾主薄在本县推行社仓,对他不免高看几分,后来听说他的社仓,乃是募集民间大户的粮米,由官府出面作保,分派给民间时,不由一晒。由官府经手,这与青苗法还是没什么区别,这不附和朱熹创立社仓的初衷。 林延潮心底虽这么想,面上还是赞道:“顾主薄,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听得林延潮夸奖,顾主薄大喜,但却见一旁的徐典史露出了讥讽之色。 不久到了高家集,这时已近黄昏。 见得一行人来,高家集外几颗枯树上的乌鸦顿时呱呱直叫,然后集里头的狗,跑出集门来对着人汪汪直叫。 高家集四面围着一层黄土夯筑的土围墙,土围墙里冒出道道炊烟,一副农家田园的景色。 一行人到了集门口,集内的里长,乡约,图正早就在集口的申明亭处等候多时。 历代朝廷推崇的都是''皇权不下县''的政治,县以下的乡里一般都是宗族自治。申明亭就是里长,乡约与老百姓剖决争讼小事﹑辅弼刑治之所。有时还要在此讲法,如大明律里的律规,所以大部分老百姓虽目不识丁,但不等于就是法盲,他们大多能懂朝廷法律,这是乡里长期普法的结果。 不过朝廷法律还是要与每个地方民情结合,为了约束百姓,每个地方都会有自己的一套乡约。 乡约也就是本地乡人共同遵守的约定。制定乡约后,官民共推举一名约长,以及约副,约正等,维护地方乡约,并管理社仓,社学,保甲之事。 来迎接林延潮的就是高家集里长,约长,图正(管理鱼鳞册)河长,社学塾师。 这些人的身份,兼于老百姓与吏之间,既他们代替朝廷治理地方,负责催科,夫役,也是代老百姓向官府转达民意。 黄县丞,顾主薄等官员一般是不会与这些乡人打交道,唯有徐典史出面。典史虽是朝廷命官,经吏部铨选,但他没有品级,连从九品都不是,属于不入流的官员。 有句话形容就是典史,一命之荣称得,两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银领得,四乡地保传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门开得,九品补服借得,十分高兴不得。 林延潮这等上官下乡,黄县丞,顾主薄好歹还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但徐典史除了在一旁陪笑,连插话的资格也没有。但典史在老百姓眼底,可是比县令更了得厉害的人物,人人皆惧。 因为典史主管县里缉捕,刑事,类似于县公安局局长。县里有什么案子,都是他下地方打交道,手握老百姓杀生大权,故而是人人惧怕。 平日徐典史下乡对于老百姓都是摆足了架子,但今日林延潮在场,他收起了原来那一套,对里长和颜悦色地道:“今日府里的老爷下乡观风,老爷为官素来爱民如子,一会问话时,你们有什么说什么。” 众乡绅对望一眼,他们这等乡里,平日不说知县,就是连典史也是一整年不见一次,而府里的官员下乡却是头一次。 里长道:“不知府里老爷下乡,草民等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里长与林延潮隔了好几层,怎么也归不到他管束。林延潮没必要对他们摆什么架子,反而十分亲民地道:“本官路经视察河工,听闻县里有位官吏,娘舅是高家集的人,故而就想下乡看一看。” “至于爱民如子倒是不敢当,昔日有个贪官自诩爱民如子,执法如山,然后有个秀才在他后面补到,爱民如子,金子银子皆吾子也;执法如山,钱山靠山为其山乎。” 听林延潮的话,众乡绅们都是哈哈笑了起来,觉得林延潮很亲民,连黄县丞,顾主薄也是莞尔。倒是徐典史十分忐忑,连忙解释道:“卑职没有哪个意思。” 众人寒暄了几句,即到了集里。 走在坑坑洼洼的道上,林延潮看集里都是破旧的矮屋,满地垃圾,鸡鸭粪。 老百姓都是面有菜色,瘦瘦干干地站着看着过往之人。 虽说林延潮对地方穷困早有准备,但也还是没有料到穷困到这个地步,自己的老家侯官,乡里老百姓虽穷,但温饱尚可,就算是灾年也很少饿死人。 众人在里长家中歇息,这里长家是集里最好的屋子,但也不过是两进的宅院,用砖瓦勉强修了个大屋,其他也只是土坯房。 女眷都避入后屋,这地方不大,院子里还养着鸡鸭,县里官吏与林延潮随员一到,即站得满满当当。 林延潮与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被请进了里长大屋里。 林延潮坐了正位,黄县丞,顾主薄坐在侧边,徐典史客气了一番也是坐下,至于乡绅也只有里长坐下,其余人都是站着,满脸忐忑。 坐定后林延潮见窗外厨房升起灶火,多看了两眼。 里长时刻察言观色,立即就道:“穷乡毗邻,又刚遭了灾,没什么好招待府里老爷的,集里找了好几户人家凑了些白面,今晚煮了。” 林延潮恍然,然后问道:“没遭灾时,集里的老百姓,多久能吃一次白面?” 里长道:“以往没有遭灾时,一年总能吃上一两次,但今年就难了……” 里长说了一半,就见顾主薄咳了一声,当下不说下去了。 林延潮看向顾主薄,顾主薄解释道:“府里的老爷好容易下乡一趟,你们就不要拿这些糟心事说了。” “这倒无妨,若视而不见,才是失职,”林延潮又问道,“集里如此穷困,这马上要兴河工了,集里能出多少民役,耽误不耽误农时?” 林延潮这么问,众乡人顿时有种问到心坎里的感觉。 也不顾黄县丞,徐典史频频目视,一把年纪的里长竹筒倒豆子地道:“耽误,怎么能不耽误啊,兴河工多在二三月之时,但这是农忙之时,我们集沿河,每年的河工役都是最重。官府里摊派的名目又多,如挑河役,疏浚役,草梢役,夫柳役,年年都有人被官府逼不过,投井自缢。” “就算应役,集里的男丁要去一大半,剩下女人小孩,干得了多少农活?若今年再发河工役,秋地里就没收成,会饿死一半人。” “是,去年借得社仓,今年连本带利都指着地里收成还呢。” 众乡人说得声泪俱下。 顾主薄等人脸色很难看,不满地道:“若是河堤决了,淹了农田,你们一年不仅白忙,连命也要丢。” “是啊,朝廷问罪,我们也要被问责。” 里长不说,一旁约长开口道:“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我们高家集,承河工役最重啊,这河堤要是决了,淹得不止是我们一集,这十里八乡都跑不掉,凭什么每次都是我们集里出民役最多。” 乡民都是纷纷帮腔,说到关乎他们利益之事,各个都很现实,不似方才畏官。 一名官吏,就是之前说娘舅家在高家集的出声道:“三舅公,你说得是这个道理,但谁叫我们离河近,其他集若是来黄河边,这人来人往路程上就要耗多少功夫。” “咱们不如向老爷求求,如果咱们高家集出人,其他集里是不是给咱们点粮米补贴啥的。” 林延潮在旁看得清楚,官府这边唱黑脸唱白脸的都有,官吏与老百姓们也都是在斗智斗勇。 八百一十七章 真相 里长,约长见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等人林延潮面前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心知他是大得不得了的官。 庄稼人心思都很活络啊,我们怕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这些人,但黄县丞,顾主薄这些人怕你啊。 林延潮看起来又如此好说话,我们只要打动了他,还怕什么?这些县衙胥吏在林延潮面前,绝不敢放肆,咱们就趁机闹一闹,看看能不能争点好处来。 只要林延潮开口一句话,那么今年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林延潮明白这些乡民的意思,他既有意保护老百姓的利益,但河工的事,事关林延潮的乌纱帽,以及政绩所在,他也可为难地方官吏。 林延潮向黄县丞,顾主薄二人问道:“你们看怎么办?” 黄县丞斟酌了下道:“回禀司马,下官以为官府可以适当补贴点粮米,但河工役不能减免。” 里长立即反驳道:“每年官府都这么说,但从来粮米都不见一粒,今年咱们要先见粮米或减免田租。” 几名乡人都是刁猾地道:“是啊,咱们不见兔子不撒鹰。官服不先答允了,咱们今年就罢工。” 乡人的话令黄县丞在林延潮面前大丢面子。黄县丞也动了脾气,骂道:“你们敢罢河工,本官就抓你们坐牢。” 见黄县丞如此,顾主薄微微冷笑,然后对林延潮又是满满恭敬之色道:“司马不如先用饭,河工役急不得,稍后下官给司马一个交代。” 林延潮微微点头,顾主薄这么说,就是有些话不能在台面上讲。 林延潮吩咐顾主薄道:“可以,不过切记,河工役要办,但也要顾及老百姓。” 顾主薄表面上称是,但心道若与老百姓真好好说话,人家怎么会听你的? 于是众人用饭。 村里的几名年轻女眷拖着长案端上饭菜。 洒了葱花的白面条子盛了一碗,淋上香油,葱花。 一壶三年黄酒,用小火蒸着。 浮着厚厚油花的老母鸡汤端上,还有野兔干,炒鸡蛋作下酒菜。为了接待林延潮这上官,这可是高家集能拿出最好的东西了。 两名女眷给林延潮打了热水,热茶,林延潮抹了脸,喝了茶漱口。 而外间顾主薄,徐典史出面与外头里长,约长说了好半天。 林延潮隐约可以听见徐典史咆哮,大骂的声音,一番之后众人方才进了屋。 徐典史脸上带着火气,顾主薄入屋后给林延潮递了一个办妥的神色。里长,约长等人都是垂着头。 林延潮见此问道:“谈得如何?” 几位乡民听了对望一眼,甲长叹口气道:“回禀老爷,兴修河工之事,我们自当照办。此事利于官府,也是利于百姓。我们不怕出力,却怕得劳役不均,大户人家都不出力,反而要我们穷苦百姓出力。待河工修好了,他们却坐享其成,此乃是实情,请老爷垂帘。” 林延潮道:“这本官自是晓得,到时必不令尔等吃亏。” 当夜,林延潮在高家集歇息。 林延潮屋外,黄县丞绕院徘徊,满脸忐忑。这时突见林延潮屋门一开,顾主薄从林延潮屋里走出。 “顾鸣中?你怎么在司马屋里?”黄县丞惊讶道。 顾主薄闻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直接施然而去。 黄县丞见顾主薄这成竹在胸的样子,生恐失去机会,咬了咬牙,敲开了林延潮的门。 屋内林延潮正在青灯下,披衣书写公文,见了黄县丞用笔点了点,让他在旁坐下。 黄县丞又是好一番忐忑,然后鼓起勇气道:“启禀司马,下官有要事启禀。” 林延潮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笑着道:“黄县丞,有何事?” “乃这一次虞城县大坝决堤之事!” 林延潮没有停笔,而是道:“你先说吧。” 黄县丞见林延潮不重视微微失望,但转念这或许是在故作静气,于是他道:“此次虞城县大堤崩决,在于官府民间勾结,私决大堤淤灌农田。” 黄县丞生怕林延潮乃翰林,不懂民情向他解释什么是淤灌。 “我们归德府里田土多是旱,涝,沙,碱之地。就算可以开垦田土,也多是下田,蕃殖力薄,往年岁熟,亩也不过是升斗。” 林延潮对此表示理解,河南经过多年河害兵灾,以及大肆耕种开采,土地远已不如江南。 粮食大省,从隋唐的苏杭熟天下足,到明代的湖广熟天下足。 “故而为了改良田土,民间与官府勾结冒险决堤,以河水淤灌斥卤,低洼之地,使斥卤之地,变为淤田,以获其利。” 所谓斥卤之地,就是盐碱地, 古人就有‘水灌斥卤,使生稻粱,躬耕于斥卤’的说法。 吕氏春秋就有记载,邺有圣令,时为史公,决漳水,灌邺旁,终古斥卤,生之稻粱。说得是有官员为邺令时,引漳水溉邺地的斥卤田,将其变为富田。 汉时引泾水灌田,民众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 “用河水灌斥卤之地,所得之淤田,一亩所出为高田之五倍,下田之十倍,故而无论百姓,还是豪门大户都是趋之若鹜。在归德一亩花淤田作价可抵三亩下田,而一亩赤淤田更可抵两亩花淤田。” “民间作价买淤田所得,河工也会拿一笔贿之官府。上一次虞城县决堤,就是因河工决堤淤灌农田时,黄河大水不止,决口堵不住而至水淹数县。至于鹿邑县决堤是否是此故?下官就不知了。” 黄县丞将详情说了一遍,林延潮想起了宋朝时王安石变法。 王安石变法里,有一条是农田水利法,就鼓励利用水利,对农田进行淤灌。淤灌毁坏民田,庐舍,坟墓,最重要就是容易使堤坝溃决,酿成大灾,因此遭到反对。 听黄县丞说完,林延潮搁下笔来道:“你方才说得事,顾主薄在先前已是与本丞禀告过了!” 黄县丞闻言色变,满脸不可置信地失声道:“什么,顾鸣中他已是向司马禀告过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手中这奏章,就是向按察司参劾前任虞城县知县,指使河工,收受贿赂,以至黄河河堤崩决。” 顾主薄原来前脚刚走,就是与林延潮说这事,黄县丞先机顿失,几乎站也站不稳。 他是露出了懊悔不已的神色,林延潮是先问自己的,他反复斟酌不肯告诉林延潮此事,就是怕若是将此事捅上去,那么就是害了自己昔日上官。 黄县丞虽与前任知县早已闹翻,但心想向林延潮虽举报有功,可检举上司于官场名声不好,若是检举不成,遭到报复如何是好。故而他是前怕狼后怕虎,方才林延潮询问时,他不愿意回答,待想通了此事,准备向林延潮检举时,已是晚一步。 一步晚,步步晚! 黄县丞苦笑道:“昔日县尊在位时,顾明中与他称兄道弟,没料到这么快翻脸不认人。倒是我还替太尊隐瞒,这世道果真是小人上位。”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道此刻还在说这个,此人‘官商’实在太低了。 林延潮道:“黄县丞,虞城县原县令,之前弃城而逃不说,还从河工毁堤中获利。你替他隐瞒是忠,但于大义而言,对百姓而言,对朝廷而言,你的忠又在哪里呢?” “现在真相大白,而你知情不报,本丞可向按察司参你一个纵容之罪。” 黄县丞闻言吓得浑身发抖,他在官场没有任何背景,只凭对河工之事熟稔做到今日县丞的位置,若林延潮真要他乌纱帽,他是无处求援。 黄县丞立即道:“回禀司马,下官……下官一生只懂河工之事,对于官场上这些是是非非,是一窍不通,能避就避。下官糊涂,恳请司马饶过下官这一次,以后当牛做马报答司马饶命之恩。” 这就服了?太怂了吧。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也罢,本官就看在潘河台的面上,饶过你这一次。不过本官有一条件。” 黄县丞立即垂首道:“司马有命,下官无不答允。”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丞还没说条件,你尚不必答允得这么早。” 黄县丞叹道:“下官生死都掌握司马一念之间,哪敢与司马谈什么条件,上刀山下火海,就凭司马一句话。”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也好,本丞也不要你上什么刀山。本丞手边缺一个治河的帮手,你既熟稔河工之事,本官就奏请吏部,将你改职至府衙里任经历好了。” 黄县丞闻言顿时大为惊喜。 府经历,又称府经,乃是知府属官,主官府衙出纳文书之事。 府经历与县丞一样都是正八品,但府经历是在府里为官,县丞是在县为官。同样品级的官员,当然是京官大于外官,省官大于府官,府官大于县官。 虽说现在府衙出纳文书之事,一般都为知府心腹师爷把持,经历沦为打杂。 但也是好歹也是知府属官,靠着知府这等正四品大员,远比在州县有前途。 黄县丞满脸都是感激之色道:“下官戴罪之身,竟得司马器重,下官以后一切皆仰仗司马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前任府经历乃苏严的旧人,他早有将其调走之意,眼下让黄县丞担任府经历也算顺手为之。 第八一十八章 河工大计 县丞,府经历乃是平调,并不是难事,因为是在府内流转。林延潮向吏部赵文星写信,请他在一个月内办妥。 不过对林延潮而言,河工之事在即,那可是等不到一个月。于是他先把黄县丞调至府里来任职。对于听话能干的顾主薄,林延潮就推荐他出任县令。 有了黄县丞这治河的得力帮手,林延潮顿时心底大定。 从虞城县回到府衙后,兴修河工之事已是迫在眉睫。 黄县丞向林延潮献上了河工大计。 黄县丞的河工大计,说来就是沿着黄河在遥堤内,修建数段合起来百里长的缕堤。 虽说修建缕堤这个计划甚好,但林延潮觉得此事操作难度颇大,没有立即答允黄县丞。 到了第二日,林延潮方来到府衙,就见黄县丞腋下夹着好几捆书卷,等候在林延潮的签押房外。 “子同,这么早?你昨晚一夜没睡?”林延潮问道。 黄县丞单名一个越,字子同。但见黄越顶着两个熊猫眼,却一脸认真地道:“蒙司马将河工大事所托,敢不尽力否?下官昨夜一晚没睡,一心只是为了报效司马的知遇之恩。” 林延潮重新看了一眼黄越,如黄越这等读书人,一旦丢了节操后,会比正常人更加的没节操。 说完黄越奉上了腋下的书卷,朗声道:“这是下官几十年治黄河,所绘流经十三县的河图,呈司马过目。凭此图治黄河,如观反掌。” 说完黄越捻须自信微笑,仿佛如隆中对里,诸葛孔明向刘备献上《西川五十四州之图》时,踌躇满志。 林延潮将书卷交给身旁的陈济川道:“子同,待本官用过早饭后,再与你细细详谈如何?” 说完林延潮入了签押房,留下了一脸尴尬的黄越。 然后黄越还是厚着脸皮跟了进去。 不久早饭端上,主食热腾腾的皮蛋肉粥,一端上案喷香四溢,还有一叠腌萝卜,以及一壶香茗。 如此早膳,简单而养身。 林延潮乃上官,每日厨房都是送至公房里,至于黄越则没那么好待遇,与府中大部分官吏一般,都是在退食堂吃饭。 林延潮边用膳,边看河图,见黄越侯在身边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吩咐也给他盛一碗。 陈济川依言从小锅中给他盛了一小碗。 这黄越果真是饿了,一小碗滚烫皮蛋肉粥,被他吃得哧溜哧溜的,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林延潮呷了口香茶,放下河图,让陈济川又给黄越盛了一碗皮蛋肉粥,然后道:“子同多吃些,本官吃的一贯不多,这些于本官已是够了。” 黄越吃完第二碗粥,接过陈济川递过的巾帕擦了擦嘴,然后道:“多谢司马,若是府里的老百姓日日都能吃上如此皮蛋肉粥,那该多好。” 林延潮笑着道:“这也是吾等为官之愿。” 黄越整理了下思路道:“司马,此愿不难,只要下官之水利之法,可以实施,府里治下不说日日皮蛋肉粥,但至少百姓温饱不愁。” 林延潮疑道:“先水利,后方兴农事,虽说缕堤有束水,但要凭缕堤数年内令境内大治,令老百姓都吃饱饭,恐怕很难。子同,你莫非还会劝课农桑?” 黄越闻言立即露出尴尬之色道:“下官愚钝,只会治河,不会农事。”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想再听听,你之前所言缕堤与遥堤,落淤固堤的办法?” 提及黄越的本行,他又恢复了自信,侃侃而谈道:“其实前日仓促,我与司马所言不过缕堤与遥堤,事实上还有格堤,月堤,一共是四堤之法。” “缕堤,遥堤,格堤,月堤?这格堤,月堤作何之用?” “缕堤束水,遥堤滞洪,格堤落淤,月堤备险。缕堤所建在沿河第一线,逼河而建,建得较矮,河大水涨时,水满越堤顶,但却又不会把堤坝冲垮。” “至于遥堤已是建好,在河二里之外,高大坚厚,待河水暴涨时,能不使河水越堤淹堤,堤坝不崩决。” “至于格堤,格即横也,建于缕堤遥堤之间,缕堤遥堤夹上下格堤,即如一个口字。河水漫过缕堤时,河水会顺着遥堤冲刷,如此易毁遥堤根。格堤一建可阻水势,而且使河水淤泥沉积于堤内,不至于冲刷至下游。” “万一缕堤溃决,河水顺堤而流,遇格堤而返,仍归于缕堤之间,免去夺河之患,以护遥堤。待水退,淤留地高,淤地可护遥堤堤根,为遥堤之撑堤。” “妙!妙!妙!”林延潮不由为黄越所设计的格堤拍案叫绝,这等智慧简直碾压绝大多数官员,他们就是读了无数遍四书五经,也想不出这办法来。 林延潮不由问道:“这办法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黄越捏须微笑,缓缓地道:“下官年幼随家父去过长江,心想江水浩荡猛于河水十倍,为何江未曾如河如此为害?” 长江的径流量是黄河的好几倍,为何古代只听过黄河为患,没听过长江大害。 “那子同可有什么创见?” 黄越道:“创见不敢当,其实下官是受刘庄襄公的启发,他言河不如江,在于傍无湖测之停潴。河水下游湖泊,多为淤泥所积,或拿来作田。我归德府里本有孟渚泽。孟渚泽乃九薮之首,还在云梦泽之上,可惜孟渚泽在北宋时被淤平。” 刘庄襄公就是明代治河能臣刘天和。九薮就是古代最大的九个湖泊,孟渚泽本在归德境内,为黄河下游湖泊,但最后被泥沙淤平,现在成了农田。 “若孟渚泽在,本府境内之河绝不至于如今日暴虐。故而下官想出用缕堤遥堤间数里宽之滩地,既可落淤,也可蓄水滞洪之用。” 林延潮点点头道:“子同说得极是,只是……” 黄越叹了口气道:“下官也是司马为难,河道衙门拨的河工银,只够修复遥堤之用,谈不上再建一条缕堤,何况修缕堤之事,还需北堤兖州府答允,如此两府方能协调建堤。”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此言差矣,河工银不够,本官可以去钱庄借。北堤兖州府不答允,本官可去河道衙门打官司。总而言之,这缕堤本官是一定要修。” 黄越闻言讶然道:“司马,这……” 林延潮道:“修缕堤不仅是治河之用,本官记得你之前说过,在虞城县官府与民间盗决黄河大堤淤灌,虽使斥卤之地为淤田之事,但最后大水时大堤崩决,水掩数县的事吗?” 黄越点点头道:“正是,淤田之肥,高田之五倍,下田之十倍。民间贪淤田之利,往往偷决官堤,以至其屡有漫溢者。此官府历来不能禁止也……” 北宋时,就经常有民间偷掘黄河淤灌之事,这些最后都成为了旧党攻击王安石农田水利法的弹药。 说到这里黄越陡然一惊问道:“莫非司马是想用利用河水落淤?”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正是!” 说完林延潮打开河图对黄越道:“这遥堤至河之间有二至三里之宽,若是我们建成缕堤,这二里之宽尽数可作淤田。本府境里可修缕堤之处在夏邑,虞城,商丘三处,长约百里,如此仅本府,就可得上好淤田千余顷,也就是一万五千多亩淤田,若再算上兖州境内则倍之。” 黄越闻言不由拍案而起道:“妙,实在是妙,这下官怎么没有想到这点,司马真能臣循吏也。难怪司马乃江南人,必是见惯了湖畔圩田,故而想出此法来,对吗?”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算是默认。 黄越仔细推测细节道:“太湖虞城一县田额也不过二千余顷,若真得之,岂非多出半个虞城县田土。只是若堤内淤田,只易耕作半年。” 林延潮点点头道:“河水汛期为五月至八月,淤田可九月播种,待至来年四月前收获,虽只种一季,但淤田之利也是倍于下田,堤内淤田大可冬春耕种,夏秋退守。” “这比决堤,灌淤堤外农田于堤安全得多,再说河水也不是年年都涨大水,甚至还有断流之时。” 这利用堤内淤田办法,林延潮是借鉴后世国内国外的办法。 在国外就有夏堤,冬堤之别,夏季雨水大,退守夏堤,待水过去了,再守冬堤,然后利用夏堤,冬堤间淤地耕种。 到了现代,黄河缕堤和遥堤间,也是住着人种田。 甚至还有民间在黄河堤内自建生产堤,这也是利用黄河淤泥种田。只是老百姓自建生产堤,为了贪利比明朝缕堤要高很多,结果影响了行洪,被政府屡屡勒令拆除。 黄越赞叹道:“修建缕堤之事,既可落淤固堤,又可得千顷淤田,此一举两得的妙法也。若能推广,何愁河不能治。” “但是下官还是担心河工银不够,司马是不是可以考虑先修商丘,或者虞县一段?”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你担心河工银不够,大不了本丞将堤内淤田作价卖给府里大户,眼下本丞却担心河道衙门不肯。” 黄越讶道:“这不会吧,当初潘老爷为河台时,就准备要在归德修建缕堤的,只是最后调任。若是我们上禀河道衙门修建缕堤,河道衙门没有不答允的道理。” 第八百一十九章 留下功与名(二合一) 兖州府单县,就在归德府的河对岸。 单县这一次也遭决堤,结果北淹运河,天子震怒,下旨怒斥接替潘季驯的河道总督李子华。 今日河道总督李子华来至兖州单县境内,视察河工。二品大员巡视,惊动了山东地界的大小官员。 山东巡抚陆树德,兖州知府李数以及大小官员,都来单县驿站拜见河道总督。众官员等候了一阵,河道总督放出告牌,只见四品以上的官员,于是一大波官员都被挡在了门外。 陆树德,李数,以及按察司副使,布政司参议,参政等官员入内拜见,然后在驿站里用膳。 李子华身为河道总督,这天下第二肥缺,任官数年,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面对这一桌子可值十户中产百姓身价的饭菜。他于其他不过略略夹了几筷,唯独对鲤鱼焙面夹了几口, 兖州知府李数一脸忐忑不安,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地主之谊,见河督终于有一样菜满意,当下对众官员道:“这鲤鱼焙面,用得是极甘极鲜的黄河鲤鱼,鱼肉入口可觉其肥美。” 众官员笑着道:“正是,正是。” 布政司参议开口道:“这黄河鲤鱼,自古即乃珍贵之品。孔子得子,鲁昭公赐孔子一尾鲤鱼为贺,为感念君王恩德,孔子将子取名,单名一个''鲤''字,这就是后来的述圣公。” “竟还有这个典故?”巡抚陆树德笑着问道。 李数接过话道:“确有此典故,述圣公先至圣先师而逝,一生没留下何著书,他自视平平,与其子道,你父不如我父,又对至圣先师道,你子不如我子。” 众人闻言笑着道:“成人抑己,乃君子之德。” 李数笑道:“古人风骨至今思之,这黄河鲤鱼乃府内土产。诸位大人走时,捎上一二尾,也算下官略尽地主之谊。” 这顿饭吃得一团祥和。 稍后移座,上了香茶,这时一名长随入内奉上拜帖道:“启禀河台,归德府同知拜见。” 听了这长随禀告,众官员心底奇怪。 这河南地界的官员怎么到我们山东来拜见河督。 这么老远来,不是要钱的,就是钻营的,这年头当个官,竟然都到跨省巴结地步了,官场真世风日下啊。 一名官员道:“外面不是放了告牌,说四品以下的官员不见吗?府同知不过正五品吧。” 李子华也是皱眉,他身为封疆大吏,到了地方,一名正五品官员他见不见纯粹看心情,不见也没什么失礼的。可是他至黄河北堤视察河工,怎么南堤的河南官员跑来了,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这时巡抚陆树德笑着道:“河台,可知这归德府同知何人?” 李子华问道:“莫非陆抚台知晓?” 陆树德捏须微笑道:“此人名满天下,其师又与吾兄相交,不知不行啊。” 李子华讶然拿起拜帖一看,恍然道:“本督道是谁?一个月前看邸报,知林三元来河南归德为官,竟给忘了。” 顿了顿又问道:“林三元哪位老师与平泉公相交?” 陆树德之兄就是陆树声,当年在朝堂之上,是连张居正都要忌惮三分的人物。所以李子华提及陆树声十分客气。 “乃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林贞耀。” 李子华自然听过林烃的名字,他现在知道林延潮在门外,本有心不见。 李子华是受张居正提拔,才担任河道总督的,但张居正故去后,张党遭到全面清算。他保住自己河道总督的地位,不顾昔年提拔之恩,全力倒张,在奏章里说了很多张居正的坏话。 比如之前黄河上游沿岸设立汛兵,称量河水,作为汛期预警。他就上表朝廷,说这是劳民伤财之政,全然没有作用,借此打击张居正。 结果朝廷答允撤除汛兵后,黄河突遭到大水,沿河各府措手不及。归德府,兖州府南北河堤皆是崩决,当时天子念在李子华在‘倒张护驾’上出力,只是下旨训斥,没有将他贬官夺职。 即便如此李子华也是大失圣眷。 后来李子华知道这黄河汛兵之制是林延潮建议潘季驯设立,加上林延潮又上谏天子替张居正翻案。故而李子华对林延潮很没有好印象。 但眼下听闻首辅张四维之父病逝,虽说眼下张四维仍居首辅,但其回家守制二十七个月是必然是。那么接替张四维为首辅,必然是申时行。 众所周知林延潮是申时行的得意门生,这个面子他必然给,当然不是给林延潮,而是给申时行。 李子华捏须道:“这么说林三元岂不是陆抚台的世侄?看在陆抚台的面子上,本督姑且一见。” 在场官员哪个不是‘闻弦歌知雅意’的高手,林延潮虽说是五品官,但他乃翰林,三元出身,又是名满天下的文宗,不可以等闲官员视之,就算李子华乃河道总督,也没有不见的道理。 李子华这么说,必是与他有什么过节。 不久林延潮入内后见过众官员。 林延潮觉得场面有些冷淡,除了陆树德问了几句林烃近况,其他人都没有几句寒暄,只是基本客套。 倒是陆树德想起其兄屡次在自己面前盛赞林延潮,聊了几句就以贤侄称呼。陆树德身为一省巡抚,不必如其他官员,那么在意李子华的态度,直接就问道:“贤侄来兖州,可是有什么要事找河台吗?” 陆树德语气温和,一副有德长者的模样。与坐在官帽椅上大腹便便,神色冷淡的李子华相较,二人待自己的态度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林延潮心知因为倒张的缘故,李子华对自己必然有看法,但怎奈修建缕堤这么大的事,一定要向河道衙门请示,所以他绕不开李子华。 林延潮将自己要在境内修建三段缕堤之事,进行陈述,兴修缕堤可作‘束水冲沙’,以及开垦‘堤内淤田’的好处,讲众人知晓。 林延潮说完后,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修建缕堤,还能利用‘淤田’耕作,这个想法很好啊,大家竟都没有想这一层。众官员不由心道,这林三元是个能吏啊。 李子华对林延潮有几分刮目相看,仍是问道:“林同知,修建缕堤是你的意思?还是河南布政司的意思?” 林延潮道:“回禀河台,是府里的意思。” 李子华点点头道:“本督就想,若是布政司的意思,藩司衙门不会不亲自与本督打招呼,而是派你前来禀告。” 林延潮答道:“禀河台,府里几十万百姓于兴修河工之事都很支持。建缕堤束水,遥堤防洪,此举在宿迁至徐州段河段已获奇效。” “去年归德府决堤,百姓深受河害,为了不重蹈覆辙,永绝河患。下官请河台答允此请。” 李子华沉吟了下道:“缕堤遥堤双重堤坝,确实在治河上有大用。修建百里缕堤这是多少万两银子?动用多少万夫役的大工程?在几千里黄河上,哪段先修建缕堤遥堤,哪段后建,哪段该建,哪段不该建,河道衙门自有安排。” “你归德府怎可未经请示河道,就自作主张向下面声张,博取民意后,然后再掉过头要本督批准。本督若不答允,岂非千夫所指?恶了归德府一府百姓?林同知,当官有你这么当的吗?” 李子华声色严厉,带着二品封疆大吏的威严。 但林延潮此刻唯有硬着头皮道:“数年前河道衙门本也打算在遥堤内,也再修建一条缕堤,以固堤防,但后来拖延下来。此事当年潘河台是支持的。” 李子华本想道一句‘潘河台是潘河台,本督是本督,’但现在潘季驯任刑部尚书,位高权重,自己也不好不卖他的面子。 李子华缓了缓道:“既是潘河台当初同意此事,那么本督也不反对。只是既修建缕堤,不是你一个府的事,兖州府如何打算?” 李数道:“回禀河台,下官也知修建缕堤乃护堤之好事,但是今年拨下来的河工银就这么多,能将遥堤加固,挡住今年汛期大水,下官心底也是七上八下没有十全把握,哪里再有钱建缕堤呢?” 李子华心底冷笑,面前却道:“钱的事,你去跟司里谈,河工银当初都拨到各省布政司的账面上了。” 李数一摊手道:“一提钱下官就恼火,本该划拨府里的十万两河工银,到下官手中只剩两万七千两,其余都被截留。若都能将十万两拨齐了,别说缕堤遥堤,下官都给修得整整齐齐的。” 李数一说完,其余官员都是道,能到这么多银子已是不错了,这河工银从来没有一气给齐的道理。 李子华向林延潮道:“林同知,你也看见了,不是本督不准你建这缕堤,只是钱就这么多。眼下河道衙门也是在寅支卯粮,过一天日子敲一天的钟。” 林延潮听李子华,李数在这哭穷心底冷笑,他河道总督出行这么大排场,不说几百个家眷长随,就说几个营的河标护送,浩浩荡荡过境,这要多少银子? 这李数身为地方官,接待上官,又是如此铺张浪费,一日所吃所用,这又是要多少银子? 他们与自己说没钱?这你也信? 林延潮不与他们争辩拱手道:“下官也知河道衙门难处,下官不要河道衙门拨一两银子,这缕堤下官自己建。” 林延潮此言一出,将在座官员都惊呆了,河南省能拨多少河工银,他们心底有数,到了林延潮帐上也不会比李数多多少。但林延潮竟然敢放出大话,说这一百里缕堤竟要自己建。 若林延潮真建成了,这李数不是要被林延潮打脸打死掉。 这时李子华却抚掌大笑,对众官员道:“看看,诸位看看,这才是名臣气度。本督当以此事,向天子为你请功,让沿河各府都看看,什么叫不要河道衙门一文钱,也能修出一条百里缕堤来。” 李子华笑了,山东的众官员也是笑了。林延潮见大家笑了,自己也是笑了。 李子华为何笑?林延潮这缕堤还没修了,李子华就向天子请功,这叫什么?这叫捧杀,若林延潮修不好这百里缕堤,在天子,天下官员面前就是丢了大脸。 至于山东众官员为何笑?当然是笑林延潮不自量力,不要河道衙门一两银子,也敢夸下这修建百里缕堤的海口。你在河南省说说也算了,跑来我们山东地界吹牛?跨省装逼? 陆树德打圆场道:“贤侄可以一步步来,今年先修一段。” 李子华闻言微微冷笑道:“话说出去,就要自己圆回来,岂有朝令夕改之理。” 林延潮霍然起身道:“既是河台答允,那么下官就立即回府督修,这就告辞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此来虽没要到钱,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河道衙门批准自己修建缕堤了。 “慢着!” 李子华从椅上起身道:“林同知此心可嘉。本督深表敬意,这里有几尾黄河鲤鱼,本督拿之赠你,以示鼓励。” 李数笑着道:“河台此寓意林同知鲤鱼跃龙门,甚好,甚好!” 众官员闻言都知李子华,李数赠鲤鱼的用意,你林延潮想政绩想疯了,作什么鱼跃龙门的千秋大梦。 这是明显的讥讽啊。 李子华故意板着脸道:“怎么,林同知莫非看不上这黄河鲤鱼么?嫌弃本督送得不好?” 什么叫别人骂你,你还得笑脸相迎?你能说河督送得鲤鱼不好? 哪知林延潮却道:“这黄河鲤鱼虽是珍稀,但在下官眼底却不算奇物。” 闻言众官员都是笑,李子华问道:“那林同知眼底,何鱼是奇物啊?” 什么鱼比黄河鲤鱼更珍贵?就算更珍贵,何人所赠,能比得上我堂堂河道总督所赠?林延潮一句答不好,就落下把柄。 林延潮向北拱手道:“昔日下官蒙天子恩赐,赐了三尾鲥鱼,不知算不算奇物?” 鲥鱼乃江南贡品,运到京里时,价值千金。天子下赐鲥鱼,除了正三品以上京官,也唯有讲官方有此殊荣。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官员方才脸上的讥笑之意,尽数不见。 李子华虽是二品河督,但一直在外为官,没被天子赐过一条鲥鱼,其余官员更不可能。李子华脸色极为难看,别说鲥鱼,鲤鱼,就算天子随便送林延潮什么,也比李子华所赠金山银山珍贵万倍。 这是什么?这是圣眷在身。 满室鸦雀无声,众官员不能对一句,唯有目送林延潮‘事了拂衣去,留下功与名’。 八百二十章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一席话下震山东, 三尾鲥鱼惊河督。 河南官场上,流传着林延潮威震河督之事。 当天在兖州驿站之事,林延潮用长江鲥鱼,来打黄河鲤鱼的脸,传得山东官场人尽皆知。 不过话说回来,林延潮要自筹钱粮修建百里缕堤之事,也经过这件事传扬出去。 在这点上河南与山东官员观点倒是很一致,他们认为林延潮这是吹牛皮。若林延潮不要河道衙门一两银子,都能修建百里长堤,下一步是不是该表演撒豆成兵了? 不过河道总督李子华却是很认真的人,将林延潮修建百里缕堤之事给工部都水司备案,并行文河南,山东二省沿黄河各府知晓。 这事算是弄得两省官场周之,现在官员们就算不知道,也得知道了。 此举无形将林延潮架到了台面上。 有的人敬佩林延潮的勇气,给他献计,用泥沙筑堤,待至冬天往上面泼水,待水结冰,立即可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大堤。 此天才的构想,来源于当时流行的杨家将演义话本。 昔日河道总督,现任刑部尚书潘季驯也被惊动。 潘季驯给林延潮写了一封书信,全信两千余字,但合起来两个字可以概括,那就是‘瞎扯’。 潘季驯昔日为河道总督时,修了五百六十余里土堤,十几里石堤,用夫役八千人,用银五十六万两,为朝廷节余二十四万两河工银,此政绩堪称天下第一能臣。 当时连张居正都要写信拍潘季驯的马屁,百年大计皆仰赖公之英断,公之功不在禹下。 要知道张居正与潘季驯当初是政见不合,曾指使人将潘季驯一撸回家,但潘季驯修堤成功后,张居正只能把脸伸出来让潘季驯打。 当然潘季驯也很不厚道的,把这件事整天挂在口边,弄得官场上人尽皆知,落张居正的面子,显得有点小肚鸡肠。但清算张居正时,也是潘季驯站出来,在人人自危时,挺身而出给张居正说了公道话。 言归正传,潘季驯在给林延潮信里列举,自己当年修堤,是平均一千两修一里堤,林延潮要修百里堤坝,最少要十万两,这钱从哪里来?而且缕堤逼河而建,汛期一起,很容易损毁。 所以缕堤基本是要一年一修,但这每年岁修费谁出?你归德府穷成这样了,这钱是从何而来? 林延潮居然有这等勇气,敢在官场上夸下海口,也不怕闪了舌头,信不信老夫给你两耳刮子。 虽说潘季驯写信把林延潮骂了一顿,但人家资历在那边,你得服啊! 潘季驯两度为河道总督时,几百万两银子经手,却一文不取,被张居正罢官回老家时,还要向人借盘缠。 黄越说起,当初他随同潘季驯治黄河时,亲眼见得他老人家是‘轺车所至,更数千里,日与役夫杂处畚锸苇萧间,沐风雨,裹风露。’ 堂堂二品大员,做事竟躬亲到这个地步,天下第一能臣,人家是当之无愧。 史家称万历朝前十五年为‘万历中兴’是有道理的。因为万历朝前十五年,有张居正的‘以天下为己任’,有潘季驯的‘事功’,托住了大明日浅下坠的国势。 眼下之所以能国泰民安,不得不说是他们的功劳。 所以尽管潘季驯写信来骂,出于对他老人家的尊敬,林延潮就不写信骂回去了(吵架吵不过),来了个‘留中’(当你放屁)。 林延潮将潘季驯的信丢到了一边,来到窗边,窗外春雷阵阵,这惊蛰就要到了,马上就是万物之时。 连潘季驯都惊动了,林延潮知道天下舆论纷纷,此刻都指向了自己。这一次若是真修不成这百里缕堤,以后自己这张脸估计就要被人打肿了。 可是脸打肿不打肿此事,从来也不放在林延潮之心上。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方才是事功之所在,”林延潮望着春雨自言自语道,“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万历十一年的一月已是过去,现在到了二月,下了好几场春雨,雨水如膏滋润田土。 这正是万物生长,百姓兴作的好时候。 身为代理知府,眼下摆在林延潮面前两件事。 一是兴河工,二是劝课农桑。 劝课农桑为地方官员政务第一事,对于一个农耕文明,劝农之事有多么重要自是不用多提。 甚至连天子也要每年一次‘种田(耕籍礼)’。 为了劝课农桑,林延潮也沿用了地方官员故智,那就是缓理征徭词讼,设立三个月的免讼期。 林延潮发布自己暂为一府太守的第一条政令——劝农书。 这劝农书,既是法令也是教化,地方官常作一劝农书,以教谕约束百姓。 诗经里有云,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禾易长亩,终善且有。曾孙不怒,农夫克敏。 说得就是周成王劝农。 不过后来的劝农书,一般都流于形式,官员自以为写一篇劝农文,就尽了‘劝课农桑’的职责,忽略了真正劝勉农事的本意。而且不少官员所作的劝农文,更是注重文辞华美,甚至堆砌词藻,读来佶屈聱牙,忘了这文章是写给不通文墨的老百姓看的。 万历十一年,开春之时,归德府的归农书,由林延潮亲自起草,下告合府官员百姓。 此劝农书张贴于各县县城,每个村集的申明亭,道路的路亭上,告知全府百姓。 归德府考城县。 一辆马车在路上行驶。 马车里坐着是袁家三兄弟,他们是来归德府拜见林延潮的。 三兄弟一路上都在闲聊,袁宗道问:“昔日宋玉有言,有人歌于楚国都城郢中也,其始唱《下里》、《巴人》,歌而和之人有数千之多。” “之后唱《阳阿》、《薤露》,能唱和之人,只余数百人之多。” “再之后唱《阳春》、《白雪》,能唱和之人,只剩下数十人。” “所以宋玉说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他说圣人之行,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之所为。” “你们以为天下何等文章为第一等?” 袁中道笑着道:“我明白了,大兄,你想说在老百姓眼底,下里巴人最好,在士人眼底阳阿薤露最好,而在方家眼中阳春白雪最好?” 袁宏道道:“然也,于世俗之人眼底,阳春白雪奏得再好,他们也不能领悟,那么如此曲子再妙与他们何用?” “所以当然是下里巴人最好,这就是阳明子所言的心外无理。故而文章之道,要名传天下,还是从下里巴人中取。” 袁中道却道:“此言差矣,文章好坏是由士人传唱开的,故而应是阳阿薤露。” 袁宗道道:“错了,错了,以你们之见,街边那些市井风月之文,读者甚众,那不是天下第一妙的文章?” “文章之道,形而上也,在乎文者之本心,岂能媚俗于读者,受惑于吹捧者众也。此非以文教化之道。” 袁宏道不服气地道:“谈及教化,就算没有下里巴人,百姓不会由阳春白雪而知礼乐,倒不如循序渐进,由下里巴人而及礼乐。” 袁中道亦反对道:“还是阳阿薤露最好,雅者不厌其俗,俗者能见其雅。” 三兄弟各执一词,说着说着。 突然数道滚雷闷响,狂风席卷,然后噼里啪啦一阵大雨降下。 车夫道:“三位少爷,雨太大了,前面有个路亭,我们避一避。” “好。” 一个乡间路亭里,许多老百姓们躲在亭内避雨。 袁家三兄弟从马车上下来,见这些老百姓聚在亭前一告牌前。 这告牌上面贴着好几张官府公文。 一名百姓念至道:“这是太守所作的劝农文,大伙要不要听听。” 众百姓道:“闲着也是闲着,就听听吧。” 袁家三兄弟一听劝农文,心想官场上这样文章都是敷衍了事,于是兴致寥寥。他们心想这样公文都是上至下的应用文,浅白无用。不过他们避雨闲着无事,听着也没什么。 但听那百姓念道,兴农之事,在田,在水,在人…… 听了一半,三位兄弟从当初无所谓,到负手踱步,然后各个勃然作色。袁宗道不由失色道:“这文章写得很好,真不知出自谁的手笔?” 袁宏道也是点头道:“句句在实,没有一字堆砌之词,读来一片真挚,可闻笔者忧国忧民之心。你们看连这些老百姓,也是听得入神,为文章所打动。” 这时文章读毕。 四下里老百姓已是激动地讨论起来,神色激动。 一名老人激动地道:“有这样的好官,我们老百姓以后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是啊,是啊。”众老百姓们纷纷言道。 袁家三兄弟看老百姓的神情。 袁中道油然道:“这劝农书看似用词粗鄙,但实是大巧不工,连愚夫愚妇都能明白文词,竟也能写出这等朗朗上口的好文。” 袁宏道道:“文章写得好是一,但文中为老百姓所谋种种,都不是虚词,这才是真真打动人的地方。” 袁宗道正色道:“这绝非一般两榜进士的能文,必乃文章大家的手笔。” 袁宏道忽道:“不错,天下能写出这等文章,将阳春白雪唱得人人和之的,唯有……唯有一人。” 八百二十一章 新青苗法 自漕弊论一出,这等述情陈事,语言平易,立意却翻极高古的文章,立即受到了天下读书人的喜爱和吹捧,顿时风靡大江南北,自成一派。 读书人们开始主张文章词能达意就好,重立意而薄文辞。 这一派也有不少人,模仿漕弊论,写了不少文章,其中有数篇文章,被人称发扬光大。连袁家三兄弟也是临摹漕弊论写了不少文章。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就有一些酸文人说‘漕弊论’不过是逢时之作,故而才有了如许名声,若放在后来这些文章里,不算出类拔萃的。 但这些文章与今日之劝农文一比,顿时高下立判。 “无论如何,还是眼见为实。” 三人对望一眼,然后不顾大雨,一并挤至告牌前,但见署名上写着''归德府同知署府事林延潮''。 真是果不其然啊。 三人默然许久,雨势已缓,只闻山坡之上,水声淙淙。 袁宗道长叹道:“什么下里巴人,阳春白雪,观林三元之文,方知我等皆井底之蛙!” 其余二人亦是认同。 就在袁宗道叹息之时。 在归德府府衙旁,一间临街小楼前,但见金龙舞动,爆竹齐鸣。 一百串的爆竹,接连放响,那等场面老百姓们唯有读书人金榜提名,或是城隍庙会时方才见的。 同知林延潮与府里三位通判,推官,商丘县知县都站在在小楼门前。 看着这锣鼓齐鸣,喜气洋洋的场面,林延潮不由点了点头。 林延潮一旁站着两名乡绅。一名乡绅穿着绸衫,大腹便便,一名乡绅则是穿着文士衫,温文尔雅。下首还有陈行贵,张豪远等两位林延潮的好友,他们穿着掌柜的衣裳。 在官员乡绅身后,还有从商丘县各甲里长,一共五六十人,在旁观礼。 好一阵热闹后,林延潮将小楼上匾额一揭,但见上面写着‘农商钱庄’四个大字。 各甲里长看了农商钱庄四个字,都在那揣测,这农商钱庄是什么意思? 匾额一揭,然后林延潮道:“本官在楼里设下便宴,诸位乡亲一并赴宴。” 众里长们都是拱手道:“多谢司马。” 于是众人入屋后,各自就坐,宴席排了十桌,除了里长们坐了五桌,有四桌都是地方官员,吏员,还有一桌则是两位乡绅,以及陈行贵,张豪远。 林延潮端起酒杯来至众人面前道:“各位远道而来,本官敬各位一杯酒!” 众人见此不敢怠慢,纷纷起身饮之。 林延潮连饮三杯,然后对众人道:“今日请诸位光临,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这农商钱庄开业之事。诸位可知这农商钱庄何意?” “农乃是稼穑,朝廷以农事为国家之本。而商乃是钱财,钱财不能吃不能穿,故而以商为国之末矣。朝廷历来重农抑商,而本官则不以为然。” 林延潮这一番话完,在众人里都是掀起了一阵讨论。 早在南宋时,事功学的开创者陈亮,叶适就提出了‘通商惠工’,明确反对法家,理学一贯主张的‘重农抑商’。 这时一名里长问道:“司马老爷,草民斗胆问一句,农为本,商为末,若重商抑农,不是本末倒置?” 这里长一说,下面的人都是替他捏了一把汗,人家府同知老爷在讲大道理,你居然敢当面质疑,不怕惹怒人家,以后没好果子吃。 却见林延潮笑了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乡的里长。” 有人心道完了,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那里长却是个有胆色的人,站起身道:“回禀司马,草民乃永河乡沈家里的里长,昔日也曾考中过童生。” 林延潮点点头道:“问的好,来人,赏他一壶酒。” 这里长被赏赐了一壶酒顿是又惊又喜。但见林延潮笑道:“昔日范文正公,曾言‘吾商则何罪,君子耻为邻。’可知世人对商之偏见由来已久。这位乡亲说的不可本末倒置,是不错,但本末倒置不等于重本抑末。” “国家无农不稳,无商不富,在本官眼底,不是以本而抑末,而是以末而繁本。农商钱庄,就是以商富农之用。” 里长闻言欣然道:“司马所言,小民拜服。” 这时一旁里长,见方才质疑林延潮之人,反而得到赏赐,于是都大起胆子。 这时一名文官起身,此人乃商丘县县学学正,在商丘士子中很有名望,此人道:“司马的劝农书,下官看过了,写得是文采斐然,令人拍案叫绝。但其中言以商富农,兴以王安石之青苗法,下官不能苟同。” 林延潮道:“请先生明言。” 县学学正乃是学官,故而林延潮不称他官名,而称先生表示敬重。 学正正色道:“王安石为古今第一妄人,他曾有言,我宰天下有余。然不知四海非一邑之小,执政非长吏之任也。赵宋之衰,正是由他变法而起。” “而王安石变法,以青苗法为害最盛,若是司马所言,以商富农,若是行青苗法,那么下官不能赞同。” 在宋后王安石的地位,在读书人心中一直很低,认为他的变法就是乱搞。一直到了清末时,才有读书人替他翻案。 但偏偏南宋的事功学,不免有些‘王安石余孽’的意思。事功学派的宗旨,就是王安石那句‘为天下国家之用’。林延潮当初在事功学的道统论里,本来也有把王安石拉进来,上承董仲舒,下承陈亮,叶适的。 但王安石变法毕竟没有成功,所以林延潮没有将他列入道统之中。 而事实上王安石的‘青苗法’确实是施行不当,民生激变,但却不等于青苗法是一个劣法。 在林延潮穿越前,孟加拉人尤努斯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时,国人称戏言‘假如九百年前的王安石变法成功,今年的诺贝尔和平奖就轮不到尤努斯了。’ 因为尤努斯创立孟加拉乡村银行,致力于贷款给贫困农民,帮忙了几百万贫民,因此获得和平奖。 王安石青苗法也是如此,但为何尤努斯成功,而青苗法却失败呢?这早有定论,因为青苗法乃政府操作,只要政府操作,就会有重重弊端,而是孟加拉乡村银行却是私人银行,而且杜绝了行政干预。 林延潮对学正的质疑,恭敬地道:“先生所言有理,此青苗法与昔日之青苗法不同,请听林某一言。” 学正道:“下官愿洗耳恭听。” 林延潮道:“此新青苗法,乃本官从社仓中所思而来。诸位可知为何朝廷不从官仓中借米给百姓,非让百姓从民间自筹粮米,建社仓以互助呢?” 众人闻言嘴上不说,但心底却都知道,还不是怕官吏从中贪污,上下其手。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官员操守上,我们老百姓还不如相信约长,乡约,他们至少都是同乡乡亲。 比对王安石的青苗法,以及朱熹的社仓,不得不承认社仓比青苗法靠谱多了。社仓乃政府提倡,民间自主的措施,朱熹就批评青苗法,说青苗法以官吏而不以乡人士君子行之。 简而概括就是,青苗法行之以官司,社仓主之以乡曲。 故而社仓取代青苗法,明朝两百多一直大力推广,到了清朝,则是强制每个地方官,都要向民间普及社仓制度。 林延潮道:“其中弊利大家都知道,社仓法自青苗法,唯独不是由朝廷官仓出借,而是乡中大户,或者百姓余粮筹集,好是好矣,但一乡一地可行,却难以推广全府。譬如商丘县只有六个乡设立社仓,没有设立社仓地方,百姓如何渡过春荒?” “还有为何朝廷如此大力推行社仓,但民间响应者寥寥无几?” 众里长都是无语了,因为社仓这事也是很难。 谁来主理社仓? 官吏,家里穷的肯定不在考虑内,唯有剩下家境殷实的,但人品敦厚的人,怕受累避之不及,至于奸猾的人,百姓又不信任。 但这也罢了,最恶心的,就是地方官府常借各种名目,侵吞老百姓社仓里的社谷,最后还是逃不了行政干预。 所以社仓制度是不错,但除了真正为国分忧,为民抒难,这等济世情怀的读书人或致仕官员外,百姓都不愿意出面组织社仓。 学正问道:“那敢问司马,这农商钱庄,是何人主营?青苗钱以几分利放贷百姓?” 林延潮笑了笑。当下道:“本官来介绍一二,农商钱庄乃这位彭员外与侯员外所有。” 林延潮说完,两名乡绅都是站起身来,向众人抱拳。 众里长议论道:“这不是夏邑的彭员外吗?听闻他家里的钱,都淹了脚面了。” “这侯员外我认得,咱们商丘名族,家里出了不少举人。” “这两位员外家里的钱财,足够将半座商丘城买下了。” 林延潮笑着道:“两位员外,富而好仁,为善好施,平日为乡里作了不少好事,这钱庄也是他们所设,至于青苗钱以几分利放贷百姓,本官说了不算,你们问他就是。” 穿着绸衫的彭员外四方抱拳后道:“诸位乡亲,本员外也是受同知大人之托,设立钱庄。一照顾乡里乡亲,不薄待了大家,二也是自家的小本生意。” 下面里长听了纷纷道:“彭员外是大善人,咱们都知道,就说你肯借多少借多久给大家吧。” 一名里长道:“什么叫借多久,彭家还缺那点银子吗?着急你还吗?” “是啊,以往大水时,彭家,侯家也常赈济我们乡亲。” “我也姓侯,五百年前是一家,侯员外就借点钱,算给我们自家兄弟了。” “就你这穷酸,还与侯员外攀亲戚,也不撒泡尿照照。” 那人反唇相讥道:“怎么我与侯员外不是亲戚,还与你是亲戚不成,莫非你是我小舅子?” 众里长们说着说着开起了荤段子,大家也是很狡猾,你一言,我一句的将彭员外,侯员外的话堵住。 言下之意,你们彭侯两家这么有钱,大家都是乡亲,这么熟了,你也好意思要我们利息。 彭员外,侯员外对望一眼,什么叫斗米仇,升米恩?他们这一次受林延潮之托,主办钱庄,既是有赚一笔的打算,也有造福家乡百姓的意思。 但这些百姓只肯要他们白借。 这时林延潮出面肃然道:“不错,彭员外,侯员外以往是有赈灾不错,但也不能叫他们拿出身家,年年赈灾。这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林延潮发话,众里长们不敢吱声。 林延潮道:“本官以往也借过钱,当然也知道借钱,三分利息不如二分利,二分利息不如白借,白借当然不如白拿。” “但是亲兄弟明算账,你借钱不还,每人肯愿意借钱给你!若没人肯借,你们只能问大户去借,他们是多少利钱,少则五分,多则八九分,还有利滚利,驴打滚,你们往他们借了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也还不上。” 见此侯员外出面道:“司马说得对,我与彭员外商议过了,我们农商钱庄就以二成五借给大家。大家想一想,到底去哪边借合算?” 彭员外道:“不错,只要家里有田的,有五人联保的,咱们农商钱庄就给贷钱。从明日起,只要家里有田,有五人作保的百姓,拿着田契,保书到钱庄抵押,都可以借到钱。” 二成五的利息确实不高,但有抵押说明,借钱不还,那么田就没了。 一名里长问道:“那家里没田,又没人作保怎么办?” 这时候林延潮出面道:“家里没有田,也没有人给你作保,若你有一身气力,那么钱也可以先给你,但人要去应役修河。吃喝朝廷供你,在黄河边干满了五个月后,这钱官府替你们给了,不用还了!” 林延潮说完,满屋顿时响起的掌声。 不仅众里长,甚至官员们也是激动地鼓掌,纷纷点头。 “说得好,这才是替咱们老百姓考虑啊。” “等了这么久,朝廷终于给咱们归德派来一个好官了。” “真乃林青天啊!” 掌声经久不息,不少里长眼中都泛起了泪,将掌心拍得通红仍不肯停下。 八百二十二章 十段锦法 林延潮在上首侃侃而谈,将里长们的神情都看在眼底。 而下方众里长心底盘算着,自己里中有多少人,有田贷钱,有多少人没田,却可以到河边出一身气力。 里长们一个个问得很详细,连桌上丰盛的饭菜都忘了动筷,将林延潮的话都化成了多少担粮食,多少两银子,然后在心底反复地掂量着。 待他们的疑难终于得到解答后,口中都是荷荷有声,然后眯起眼睛与旁人语速飞快地交谈着。 一顿饭过后。 里长们就告辞了,答允回各村宣传,彭员外又许诺他们拉来一个百姓,就给二十文钱。 面对彭员外,里长们又是另一等神色,拿出一副嫌少,狗也不要的姿态,这边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饭菜各自打包后,然后就急匆匆的往村里去了。 有的里长伸直连打包都忘了,一溜烟就不见了。 林延潮新青苗法,随着他的劝农书,以及楼里这么一宣传,满府百姓人尽皆知。 能借新青苗钱分两等户,有田之户,无田之户。 要知道归德七县一州在籍百姓三十万户,此乃有户籍的百姓。五人作保,必须是五名在籍良民。 在籍百姓,要么家里有田,或者自己有几亩田,再给大户人家租种些。这样称为自耕农或半自耕农。 他们既要缴纳各种税赋,还要各等杂泛徭役,以往大水一来,向大户人家借高利贷,卖儿卖女,卖田卖屋的都是这些人。 所以林延潮的新青苗法,与王安石的青苗法初衷,都是惠及这些自耕农,半自耕农。 对于有田户,农商钱庄对上田,下田,还是高田,淤田,甚至遭了水的斥卤田,都一视同仁,每个有田的老百姓都能在他那一亩地贷八钱银子,一年内两次还清就可。 不过一名百姓最多贷十亩,唯有田主方可。 两成五利息,比王安石当初订下青苗法贵了些,但比大户人家五成的高利贷,却不可同日而语。 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些有田的''中产阶级'',是官府主要税赋所来,还款信用也最佳,农商钱庄以后主要客户,针对的都还是这些百姓,所以要放长线。 至于佃户,以及归德还有不少,无籍人口,也就是黑户。他们可以不用交纳丁税,免去役赋,唯一就是没有政治地位。还有不少在籍百姓,他们去外地逃荒逃灾,就划入流民一类。 林延潮则允诺无田之户可以以工代赈,工役分短役,中役,长役三等。 短役两个月,中役三个月,长役五个月。短役支一两二钱银子,中役支一两七钱银子,长役支二两五钱。 因为河工主要就是二月三月两个月,所以林延潮鼓励老百姓多去服中役。这在归德给大户人家打工的佃农,也赚不了这么多钱,而且是官府还自办伙食。 这绝对是合算啊。比起原先强制老百姓应役,弄得天怒人怨,绝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是钱是人胆,衣是人脸,既是以工代赈,雇老百姓修堤,林延潮又要建百里缕堤,加固遥堤,堵住决口,这钱从何而来? 多少米下多大的锅,多少钱办多少的事,你林延潮摊子铺得这么大,将来如何收拾? 老百姓好骗,但府里官员都知道这一点,有的人提醒几句,有的人存心看林延潮笑话,有人则是以为林延潮,不可能不知道其厉害,林延潮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图谋。 兴河工有两忌,一是隆冬施工和盛夏施工。 惊蛰之后,就是归德府大兴河工之时。 兴河工前,先要祭河。 古代君王遇渎而祭,上大牢祀之,后来朝廷还对河伯封官,命地方官年年祭祀。 此外就是民间祭祀,老百姓自己祀的河神。 对于如此祭祀,儒家一贯是敬鬼神而远之,因为孔子说了‘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孔子言‘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程颐解释这句话是,祭先,主于孝,祭神,主于恭敬。 官员大都是抱着不参加,也不反对的态度,看待民间祭祀。 在商丘城北三十里的丁家集大坝,密密麻麻的人群从河边一直排至河堤下。 河边的几案面着黄河,上面摆好了三牲,以最隆重的大牢之礼祭之。 然后几位老河工,带着数千名民役河工对着大河,赤膊群集,头戴柳条圈,手捧信香祭祀。 林延潮站在土堤上,看着老河工那一脸虔诚的样子,心底没有半点笑话,反而是一脸敬重。 河水奔流不息,天地之力浩瀚无边,从大禹起,华夏子民治了多少年黄河,黄河却依旧泛滥,不曾驯服过。 从古至今死于河水的,已不下万万子民,就算如此,几千年来,我们没有一年不在修河。 林延潮曾看过一段话大意是。 天破了,自己炼石来补; 洪水来了,自己挖河渠疏通; 疾病流行,自己试药自己治; 在东海淹死了就把东海填平; 被太阳暴晒的就把太阳射下来; 我们问鬼神,问天下苍生,自己拿着斧头开天辟地,这才是华夏的民族信仰! 林延潮从这些不知名的河工脸上看到的,就是这等大毅力,去年黄河发了那么大的水,死了那么多人又如何? 今年我们从头再来,再与河斗! 河风已疾,扑面而来。 林延潮在遥堤上看着这一幕,然后与府经历黄越,商丘县令吕乾健,以及一色河工官员一并走在大堤上。 林延潮问道:“这一次兴河工官府雇役,派役一共多少人?” 黄越禀告道:“据清算商丘,虞城,夏邑三县派役三千五百余人,都是沿河夫役,另雇役五千三百人,大多是短役,中役。” 吕乾健禀告道:“回禀司马,商丘乃河工要害,又是府城所在,这一次缕堤在此建五十余里,又乃各县最重,故而民役最多,共计派役两千一百人,雇役三千两百人。” 林延潮问道:“既是官府派役,那么依何标准派役?” 吕乾健道:“依嘉靖年所编的十段锦法派役,按照临河远近,户等上下,家中丁口多少,田土贫瘠轮役。” 林延潮问道:“去年不是商丘革以一条鞭法,怎又使用旧法?” 十段锦法乃旧法,张居正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以取缔十段锦法。为何在商丘县仍实行十段锦法? 面对林延潮质问,吕乾健不由额头渗汗道:“因为一条鞭法以田之多寡计税计赋,在江南可以行,但在江北却不可。” “江南富庶,庶民间贫富差不甚悬殊,江南多水泽良田,地之肥瘠,也不相差太多。但在商丘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若派役富人出钱抵役岂可与穷人抵役一般,还有地,淤田水田所出乃下田之十倍,更不用说去年黄河一闹,不少民田变成斥卤田,这等田地按一条鞭法,虽颗粒无收,但也要向官府纳税。” “故而去年行一条鞭法,民怨沸腾,今年藩司有文书,令地方官酌情实行新法,故下官这才在县内恢复旧法,请司马体谅。” 林延潮也知张居正死后,这一条鞭法的反对压力很大。 因为这一条鞭几乎成了一刀切,只按田之多寡,不按田之肥瘠征税,就闹成斥卤田与淤田都要交纳一样的税赋的笑话。 而这点上,十段锦法看似比一条鞭法公平。 所谓十段锦法是将全县丁户,按田土,家产编审,从富到贫分为十个档次,有钱人多交钱,多应役,没钱人少交钱,少应役。 这办法,看似很公平,很好。 但问题是谁家富,谁家穷,谁来说得算?地方胥吏收受贿赂,把富户改成贫户逃税,你有什么办法? 吕乾健话说得有道理,但改动役法,这么大的事却没有经过请示林延潮,擅自通报藩司作了决定。 这将林延潮置于何地,他现在可是吕乾健的上官。 但吕乾健看来,林延潮不过是暂署府事,又不是真正知府,何况他是万历五年进士,论科第先后还是林延潮前辈,所以不通报也没什么。 一般好说话的官员也就算了,但林延潮却沉下脸道:“本丞记得商丘编役,是嘉靖隆庆三年的事吧,你拿十几年前的编户来服今日之役,官是你这么当的吗?” 林延潮疾言厉色,吕乾健则是汗如雨下。 十段锦法照例需十年一编役,商丘县上一次编户是隆庆三年的事,本来要重新编户,但万历九年时,朝廷在河南推行一条鞭法。所以商丘县只进行清丈田亩,没有重新编户。 所以吕乾健拿着隆庆三年编户派役,这不是很不靠谱。十年过去了,编户上老百姓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还厚着脸皮说我按照上面派役征税。 这其中的内幕,用屁股想也知道,吕乾健私下受了府内大户的好处,将劳役田赋都转嫁给老百姓。吕乾健以为有了藩司‘地方官酌情实行新法’就可以蒙混过关,哪里知道林延潮如此精明,如此不好糊弄。 此事大可大,小可小,轻重都在林延潮掌握之中。 所以吕乾健也顾不得了,噗通一声跪下道:“司马,是下官错了,恳请下官替下官维持一二。” 说着吕乾健想到他的仕途,眼泪就落下来了。 下面的官吏,看着归德府堂堂首县就这么跪在林延潮面前哭泣,都是瞠目结舌,除了黄越外都不知何故。 八百二十三章 筑堤 见吕乾健跪地认错,林延潮没有理会,而是将他冷在一边。 这时祭河仪式已毕,林延潮来至河边与众河工们一并行奠基之仪,然后召集河工训话。 这一系列仪式,换在上一世林延潮是最熟悉不过了。 但是那时他只是跑腿之人,在基层忙这忙那。身居下位,他不免抱怨繁文缛节太多,很多都是走过场,重形式,没有实际意义。 可是今日掉过头来看,位置不同,看法也有了变化。 任何形式,最后都落于仪式感上。没有一个仪式感,怎么能令人认真对待此事。 唯有慎始方能敬终。 当夜林延潮就住在堤坝上。朝廷沿黄河数里设一铺,有铺夫监视河情。 林延潮就住在铺屋里。 到了半夜,林延潮仍在批改公文,陈济川入内给林延潮端了壶茶道:“老爷,这商丘知县还跪在外面呢。”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当下道:“让他进来。” 当下陈济川将吕乾健引入屋里。他一副冻得鼻青脸肿的样子。 林延潮道:“吕知县,你跪了一夜,有什么话要说吗?” 吕乾健拱手道:“司马,是下官错了。下官想了一夜来向司马认错来了。” “吕知县错在哪里啊?” “下官两榜进士出身,却因三甲出身,只能外任亲民官,在这商丘县知县一任六年,上有强势知府,事事不能做主,好容易知府走了,下官这一次不免擅作主张,未经请示司马。” “若是这些话,吕知县可以走了。” “司马,司马,还有一事,数年来下官一直与开封府名妓小桃花相好,但却苦于无钱给她赎身。一个月前,城中几位大户替下官将小桃花赎身,以下官替他们免去田赋,劳役摊派为交换。下官鬼迷心窍,就答允了。” 林延潮呷了一口茶心道,居然还有这等破事。 林延潮道:“你为了一个妓子,就将满县百姓给卖了。你知道徭役不均,强行摊派,会令多少老百姓家破人亡吗?” 吕乾坤闻言露出伤感之色道:“小桃花也是当年大水,家里借了大户高利贷,被父母卖去妓院。她与下官劝说过,下官也曾愧疚,但已是后悔莫及了。下官这辈子没对女人动过心,就是家里的妻室也没有碰过几次,唯独对小桃花一片真心……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林延潮闻言差点把茶吐出来,缓了缓道:“你既已知错,那么打算如何改?说来听听。” 吕乾健知自己乌纱帽能不能保住就看这一刻了,他跪下道:“下官为官多年,攒了点银子,先还给这些大户,然后立即重新征银派役,一切按一条鞭法而来。” 听吕乾健这么说,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你行十段锦法已是上报藩司,怎好朝令夕改。” “如此,本丞替你做主,你回去将银子退给大户,然后向大户征以银差,给派役的民役以钱粮补助,其他就不必更易了。看在蒲州公的面子上,本丞本也不想为难你。但若再有差池,莫怪本丞不念情。” 吕乾健听了当下大喜道:“谢司马,谢司马。” 捏住吕乾健把柄在手,比赶他走再换一个商丘县令要好,而且自己这么做还卖了张四维一个面子。 林延潮在堤边住了一夜,次日天还没亮,堤内已是一片喧哗之声。 林延潮穿上官服,带着几名随从上堤,但见远处日头的红彤彤,照着大河,照着滩边。 数千名光着上身的汉子,冒着陡峭的寒风,在堤边干活。 见这这一幕,林延潮心底有等感动。 多难兴邦,殷忧启圣,大河泛滥成灾,无岁不肆掠,但也铸造了河边两岸百姓不屈的个性。 林延潮看着这热火朝天的一幕,心底感慨,而这时却见黄越从堤下登上堤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本官一贯起得甚早,但今日你们起得比本官还早。” 黄越闻言笑着道:“有司马这等能臣在,我们做下官,怎么敢不效命呢?对了,下官要就河工之事禀告司马。” 林延潮道:“不忙,先告诉本官一会民役早上吃什么?” 以往河工派役,能有一日两餐就不错了。有时候大水一起,河工在堤上忙碌,连吃饭都成问题。这也罢了,管理河工官员贪墨导致不少河工连饭都吃不上。所以应役的河工都宁可从家里自带干粮。 林延潮当初承诺给,修河民役饭食,那标准可是一日三餐,堪称业界良心。在林延潮看来,这河工修堤,那辛苦更甚于耕田种地,吃得不好可是不行。 黄越道:“今日吃黑面蒸馍,黑面烤饼,一人馍一个,饼两个。” 黑面比白面差多了,是粗加工的粮食,也是老百姓最普通的吃食。但林延潮这样做,已经是比其他官员好了不知多少倍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你说说河工的事。这些河滩上的民役都在作什么?” “是,”说到河工的事,黄越眼睛放光,脸上是神采奕奕,“我们正在整地,这筑堤前要先将地上的草皮除去,在坑坑洼洼之处需填补整齐,民役们方可打石硪。” “司马请随下官一看。” 林延潮跟着黄越来至滩边,但见这里的民役正埋头苦干,各个汗流浃背。 太阳一出,照着民役们油光发亮的赤铜色肌肤上,透着一股阳刚之美。 十几名民役在一大圆石盘的四面穿上绳子。穿好绳子后,八名大汉就各持绳一端。 黄越上前道:“要行硪了,司马小心。” 林延潮知道这几百斤大石举起,很是危险,于是退后了几步。 但见硪头咳了几声,持硪的八名大汉各自弯腰曲背,手把硪杆,准备起硪。 “我给大家唱两声!” 大汉们喊道:“晦呀晦!” 嘿地一声后,石硪重重砸实在夯土上。 “正月里,正月正。” 众人跟着道,海扬海。 硪头又唱,白马银枪小罗成。 众人,晦呀晦! 一十二岁打登州,打罢登州救秦琼呀! 海扬海! 众人一呼,三四百斤的硪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朝地上的夯土砸去。 每下石硪落地,林延潮都觉得地上震了一下。硪头喊硪时豪迈,也不时说几句笑话,惹得众大汉哈哈大笑,河工活极辛苦,众人能苦中行乐,就苦中行乐。 众人边行硪,黄越边向林延潮解释道:“这夯土打实之时,再盖新土,层层泼水打夯,工部的工程律令有曰,每虚土一尺夯实为七寸,我们打至六寸,最后以锥试不漏为断。” 林延潮略有所思道:“宋人李诫的《营造方式》有曰,每虚土五寸夯实为三寸,你将一尺虚土打至六寸,而不是七寸,实乃好堤。” 黄越闻言一脸敬佩地道:“久闻司马博学多闻,连《营造方式》都读过,不错,司马命下官督建的百里缕堤,下官打算只建七尺,虽建得矮,但足够坚厚上薄下厚,工部的规格是,堤高一丈,则上宽三丈,下宽十丈,我们就造此建堤,绝对万无一失。” “只要这缕堤一起,没有大水时,约束水势,冲刷河道,束水攻沙,待大水涨起后,河水虽能越堤淹堤,却不能决堤。别看这七尺缕堤虽矮,但却挡得住桃花汛,所虑者唯有伏秋大汛。” 桃花汛,是三月下旬至四月上旬 伏汛,是三伏之时,秋汛是入秋之后。 黄河里桃花汛是小汛,而伏汛秋汛乃是大汛。 林延潮道:“也就是说在桃花汛钱,加固缕堤,在伏汛秋汛前,加固遥堤了。” 黄越闻言微微一笑道:“若是如此,不足显下官之本事。外行人修堤,重遥堤轻缕堤,下官反其道行之,重缕堤轻遥堤。” 林延潮笑着道:“可是缕堤防不住伏秋大汛,最后还要回到加固遥堤来。” 黄越自信地道:“司马放心,下官打算在缕堤格堤一建好,即在两道格堤间的缕堤上建一涵洞,引河水灌注落淤;如此堤内洼地即可积淤而为平坦陆地,也可提前收加固遥堤之效。” 林延潮闻言不由佩服,他本以为落淤固堤时待伏秋大汛之后,没料到黄越改变思路,不是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击。在桃花汛时放淤固堤,将淤泥导至堤下后,就可在伏秋大汛前筑起撑堤,护住遥堤。 只要落淤固堤一成,自己修建遥堤的钱就可省下不少,全力放在修建缕堤上。眼下河工银对林延潮的这大工程而言,是捉襟见肘,故而能省下一点是一点。 林延潮与黄越走走谈谈,这时日头已高。 河滩边仍是一片取土行硪之声。 这时几十名壮硕的农妇提着装着黑面蒸馍,黑面烤饼的箩筐来至堤边。 但见箩筐沉甸甸,蒸馍烤饼如小山般堆着,还有一桶桶汤水。 林延潮走至两名装汤的民妇前,拿起盛汤的马勺往桶里一搅,但见油花和葱头在汤水面上翻滚。林延潮亲自尝了一口,有些清汤寡水,他对黄越道:“干苦力活的人,都喜欢吃咸,这汤淡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两名民妇都露出了畏惧之色。 黄越道:“下官明白,一定改善。”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温言对两名民妇:“端下去吧!” 八百二十四章 河道来人 听林延潮这么说,两名民妇都露出了畏惧之色。 黄越对二人道::“不关你们的事。” 然后黄越又对林延潮道:“下官明白,以后往汤里多加盐末。” 林延潮点点头,温言对两名民妇:“你们下去吧!” 两名民妇如蒙大赦,连忙端着桶离去了。 饭食端至一伙刚从河滩上下来的民役面前,但见这些人迫不及待从民妇手里接过了蒸馍烤饼,然后用大白瓷碗去桶里舀了一碗清汤。 上百名民役就如此坐在河滩上,一边啃着蒸馍,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清汤。虽是粗劣之食,但辛苦的劳作后,能吃上这一顿,还是令他们好生惬意。 见民役们都得其食,林延潮也是放下心来,回到遥堤草庐里。 坐在草庐搭建的棚子里望去,整个滩头修堤筑坝的场面一览无遗。 林延潮见这遥堤虽建在高处,但堤高两丈有余,不由向黄越道:“工部的规格是,堤高一丈,则上宽三丈,下宽十丈,缕堤既修七尺,上下之宽尚可略减,但这遥堤有两丈余之高,那下宽之左右撑堤不是要过二十丈。这需多少土方?” 黄越道:“然也,其实这二十丈也是不够的。遥堤往往建在河岸高处,堤高又在二丈三丈之间。若真依工部的规格营建,所需土方实在太多。故而放淤固堤最省人工。但这样不算完工,撑堤建好后,还要栽以柳苇,方能起固堤留淤之效。” 林延潮与黄越聊着,这边饭食已是端来。 案几上是一大碗香喷喷的羊肉烩面,还有几块白面馒头,比外间民役的饭食不知好了多少。 黄越见了有几分尴尬,解释道:“今日司马来堤上,故而奢侈了些,平日里我们这些管河的官吏,有蒸馍馒头下肚就好。” 林延潮夹了一筷子羊肉笑着道:“这也不算太奢,尔等身为乃朝廷官吏,自不可比民役吃得差,不要担心银子开销,尔等只要用心将河治好才是。” 得了林延潮这句话,几名管河官员都是大喜,感激林延潮之体贴。 但黄越却一脸忧色,屏退左右后道:“司马有所不知,眼下河工账面上的银子,只够用至月底。” 林延潮闻言放下筷子道:“拿帐本来。” 黄越奉上帐本解释:“三县八千余民役,一人一月饭食银五钱银子,八千人就是四千余两。这钱倒是不多,但水木之工,料物最急,才是大头。” “修堤需柳苇,桩木,土方,大料,除了土方可在堤旁随处而取,其余都要用钱。” “如柳苇就是柳树芦苇,平日都依时存贮于河岸,由老百姓种植,朝廷用柳苇要补偿百姓地价,每土一方,给银一钱两分。” “至于桩木以来自江浙最佳,石料以来自南湖诸山最善,但从这两处运来,其价太贵。问临近各县各府采买,也不是不行。但即便就近采买,所费仍巨,还不算桐油,糯米,灰钉铁等等。” “唯一庆幸的就是五千余民役的雇役银,他们都答允可以等秋后再发。这是老百姓们对司马之信任,否则上一次朱司空亏银之事后,百姓已是很少肯让官府赊账。” 黄越所说的朱司空,就是前工部尚书朱衡,朱衡在隆庆六年时以左副都御史,经理河道。 朱衡乃与潘季驯并论的廉臣能臣,在河南时治理河道政绩卓著,但就是这样一位名臣,堂堂工部尚书竟因拖欠农民工工资,被百姓围住府邸上门讨薪,于是成为官场笑柄。 而林延潮发给河工的雇役银,就是打算用青苗钱的利息支付的。 林延潮当初初衷,就是用青苗法借钱给有田的百姓去安心种田,专心生产,不用被迫服河工役,让没田的百姓修河堤,以工代赈。 再用青苗法的利息钱,来支付雇役银。 这初衷本是很好的,但也要民役们肯信任官府,因为要拖到秋后青苗钱收上来后,百姓才能拿钱。但出人意料时,归德府内治下的老百姓,没有一人怀疑林延潮的信用,用行动来表示支持。 不过老百姓肯支持是解了林延潮燃眉之急,但河工料木又是一个大难题。 林延潮对黄越问道:“能不能说一说,让那些料木商赊欠一二,待秋后再还。若是能答允,本官承诺明年河堤岁修还是找他们。” 黄越是知道林延潮的底细,同知署的官方账面上,也就五万两河工银。这还是林延潮暂署知府事后,从府里户房直接转入同知署的账上,否则按照官场截留的规矩,这五万两能有三万两到手中就算不错了。 这五万两银子有一万二千两先拨到黄越手中,剩下三万八千两都存入了农商钱庄的账目上。 这三万八千两以青苗钱的名义贷给老百姓,两成五利息收回,那就是四万七千五百两,就算一年内拿不到这么多,但也可从钱庄里拿钱先垫上。不过这钱若只是修遥堤,堵住去年被河水冲垮的三处决口那还能富余个万余两,但要修建百里缕堤却是差了老鼻子了。 黄越不知林延潮的全盘计划,但他知道同知署的账目上现在是一两银子也没有了,不说利钱,就是三万八千两河工银,至少要秋后才能划到账面上,所以赊账成了唯一的办法。 但就算木料,雇役银都在赊账,这河堤能修到几个月,他心底也没有个数。他提醒过林延潮,但对方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黄越不知林延潮底气何在,眼下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黄越现在已是将前途都压在林延潮身上,肃容道:“下官为官多年,在河工上下还算有些薄面。下官找几位相熟料木商谈一谈,定帮司马办妥此事。” 林延潮点了点头,吃完面即坐马车回府了。 下了马车,刚至府衙,丘明山即急匆匆上前道:“东翁正要去河堤上找你呢。” “何事这么急?” “是河道衙门来人了。”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凛,他与李子华关系不好,这时候河道衙门来人,恐怕来者不善。 “来得是何人?” “明面上的身份是河道衙门的帖书,不过方才我托人打听,此人实际上乃河督没出五服的亲戚。” 八百二十五章 风雨欲来(二合一) 河道衙门的官员,怎么会是河道总督的亲戚呢? 其实这也是实情。 这河道衙门乃正二品衙门,听起来一副官吏众多的样子,但实际上朝廷真正任命的只有河道总督一人。河道之事,总理山东,河南,南直隶数省,河道下面官员属吏,河道总督必须亲自征辟。 因此河道衙门里贴书云云的官吏,其实就是河道总督的长随。长随里若是有亲戚,那么也是丝毫不奇怪的。 当下林延潮请此人至二堂相见。 来人三十多岁,蓄着八字胡,一副甚是精明的样子,见了林延潮即笑道:“林司马,河台正在山东接待要员,故而派贾某来归德巡视河工。” 顿了顿这贾贴书道:“这转眼桃花汛就要来了,不知民夫募役齐了吗?” 林延潮道:“一共募得了八千余人。” 贾贴书有些惊讶,但又想起林延**的修建百里缕堤的牛皮,心道他归德府刚遭了灾,又征发如此多民役,民间必是天怒人怨了。 贾贴书不知林延潮用青苗法及以工待赈,民间不仅没有怨言,老百姓还尽得其利。 贾贴书没有直言,只是觉得林延潮为追求政声,也是够心狠手辣,不把老百姓死活放在心上,反而对林延潮高看三分,但口里却阴阳怪气地道:“这么多民役,工食银可是不少啊。” 林延潮道:“那是当然。” 贾贴书道:“卑职来前,河台一再耳提面令,这河工之事,民役第一,大料第二。当今圣上爱民如子,我们为官之人当时时念之,为圣上分忧。切不可劳民役民,若出现克扣民役工食之事,那就是有负天心了。” 丘明山笑着道:“请贾帖书放心,我们府台也是一位好官,不会做出这等之事了。” 贾贴书呷了口茶,慢慢地言道:“空口无凭啊。” 林延潮道:“既然如此,我们往河堤上走一趟,眼见为实。” 贾贴书摆手道:“那改日是一定要看的,对了,河工大料都备齐了吗?” “正在备之中,贾帖书有什么吩咐吗?”林延潮问道。 贾贴书道:“林司马,卑职在河道衙门数年,见过不少河道官员于大料之事上偷工减料,甚至将烂料堆砌在河堤中,自以为可以欺骗验收,再虚报额数。他们以为查不出,到验收时,河道衙门有得是经年河工,随意抛开一挖就可见真章。” 说到这里,贾贴书看了一眼林延潮脸色,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又道。 “当然这其中也不都是地方官员的过错。据我所知,此乃下面奸商与河工胥吏勾结,他们在河工大料上作手脚蒙骗上官,以取暴利。林司马若是察人不当,河工银被人侵吞倒不是大事,怕只是怕在他们将烂工烂料用在大堤,结果大水一至,冲垮了堤坝,到时连累司马乌纱帽不保啊。” 林延潮与丘明山对视一眼后问道:“那贾贴书有何办法教一教本官?” “教林司马倒是不敢当,不过卑职认识几个信誉卓著的良商,平日里与河道衙门多有来往的,用他们木料承建之大堤,在河道验收之时从未出过差池,司马不妨考虑一二,以保万全。” 其中门道林延潮丘明山是一听就知,林延潮自不会当面拒绝然后道:“若是价钱合适,那么看在贾贴书面上,本官也不会拒绝。” 贾贴书哈哈大笑道:“林司马果真快人快语,你我既是投缘,兄弟我也不妨说一句掏心窝的话,令恩师申阁老马上直接晋为首辅,若是河工之事能办妥,河台高兴之下,少不了在事后保举林司马一个卓异,到时候天子龙颜大悦,叙班回京是迟早的事。” 见林延潮没有言语,贾贴书怕话里点得不够又继续道:“在天子身边为官,那才是正经,林司马胸怀经纬天下之志,哪里能在地方任官。这一百一万个人看在眼里不如那一个人看在眼里。” 林延潮让丘明山招待贾贴书,自己离去。 数日后,丘明山,黄越一并回报,言贾贴书给林延潮推荐的几家料商,河道总督李子华在其中都有干股,而且他们的报价比归德本地料商要贵了七成之多。 好消息是归德本地的料商,在黄越作保下,肯给林延潮赊料。 林延潮闻言即知,看来今年河道衙门保荐的卓异与自己比较难了。他纵然一心想凭政绩升迁,但也不会拿这等事作交易,不过有申时行在,李子华再如何也不敢为难自己。 林延潮想了想将自己决定告诉,丘明山,黄越二人。 黄越满是惋惜叹气。 丘明山则是目光闪闪,待黄越走后,丘明山对林延潮道:“东翁昨日有三名来自公安袁家子弟来访,我让他们县里的寅宾馆住下。属下打听过了,他们乃左布政使龚大器的外孙。” 林延潮心底佩服丘明山的厉害,三言两语这套话本事,将袁家三兄弟的背景打探得一清二楚。 林延潮想起昔年自己被张居正贬出京时,返乡路上游杭州时与袁宏道结识。 丘明山言下之意,想借三人来让自己结交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龚大器乃一省的二把手,从二品大员,掌管一省钱粮,若是与龚大器交好,林延潮在河南的官场走得会顺得多。 可是这几人都是自己后辈,特别是袁宏道对自己一脸崇拜和敬仰,犹如老师般事之。 林延潮就是脸皮再厚,也是不好开这个口。比如林延潮当初可以向申时行开口求官,但却很难拉下面子,向袁家三兄弟开口帮忙。 丘明山知林延潮的心思,当下顺着意道:“东翁这一次虽不得河道衙门那卓异,但河台看在申阁老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东翁。反而东翁若刻意交好袁家三兄弟,反而会被官场上人说刻意巴结龚方伯。” 对于很多人而言,世上的事,难就难在一个面子放不下。 其实与林延潮而言,也没什么真担心的,申时行升了首辅,现在河南官场上都要给他面子。 林延潮沉吟道:“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问关羽曹操、孙权,齐起兵来攻荆州,如之奈何?,关羽答曰,分兵拒之。最后荆州亡于关羽之手。” “恩师远在京师,我也不能事事打着他招牌行事。眼下河道那边我已是得罪了,藩司这边可不能再有失。袁家兄弟你好生接待,得空了我再与他们吃顿饭。” 丘明山见林延潮从善如流,大笑道:“东翁,你若是肯用河督的料商,一个卓异是少不了,何必弯弯绕绕走龚方伯的路子。” 林延潮笑了笑而不说话。 就在此刻,身在京师的林延潮大靠山申时行却出事了。 事情起于,高启愚案。 原来高启愚为张居正心腹,他主持南直隶乡试时,出了一道乡试题名字是‘舜亦以命禹’。 这一句话出自论语尧曰。尧帝传位给舜帝时,曾说过与‘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舜在传位给大禹时也用这句话,来告诫他。 高启愚用‘舜亦以命禹’这样的敏感词来出题,不是为当时在位的张居正,鼓吹禅让之说吗? 于是高启愚的险恶用心,就被火眼金睛的御史丁此吕给发现了,他上书向天子弹劾高启愚,说这是意图为张居正劝进作势。 天子拿丁此吕的奏章给申时行问怎么办? 申时行说,当初皇极门前百官劝谏,清算张居正一事已是告一段落了,陛下你都下旨,说过不再追究此事了。丁此吕现在又重新挑起此事,那是阴谋大大的,臣恐以后这样的谗言接踵而至,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天子听了心想申时行说得对,于是让吏部尚书杨巍将丁此吕贬谪为潞安府推官。 但是申时行此举,捅了马蜂窝了。 张四维当初为了干掉冯保,授意门生言官李植等弹劾张居正一党。结果无数张党官员落马,言官从此势大,内阁对言道失控。而申时行又是张居正的心腹,故而言官对于他接替张四维担任首辅,都是十分的不满。 李植他们为首的言官,是意许王锡爵接替张四维。 故而言官有让申时行下台,王锡爵接替为首辅心思,现在申时行将丁此吕贬官后,如同对言官宣战,就如一颗火星,丢进了火药库。 于是言官们什么事也不干了,李植,王士性等人交章弹劾申时行,群起攻之。 申时行继任首辅不满一个月,御史台,六科给事中就有超过一半的科道官员,都上奏章以保丁此吕的名义,弹劾申时行,杨巍意图借此举来蔽塞言路。 申时行,杨巍被迫向天子上疏辞官,顿时朝野上下震动。 而就在此时,山东济宁,河道衙门总督。 一顶绿呢轿子落在了河道衙门公署前。 河南道巡按御史曾乾亨走出了轿子,公署门前早有官吏上前迎接道:“曾巡按,河督在衙内恭候多时了。” 曾乾亨点点头,拾阶而上。 眼下御史台势大,就算是河道总督,也不敢怠慢,何况是巡按御史。 要知道十三道御史在京为言官,在外就是钦差。 放外差的御史,也分三六九等。 放外差的御史,有小差,中差,大差之分。 小差乃是试职,凡御史初任多是小差,到地方历练,不要身兼要事。 而中差则为专务,有清军,印马,屯田,巡盐等等,一事一差。上一次在归德府被自杀的御史,就是奉旨巡视河工。 至于大差则为一省巡按。 巡按御史权力有多大? 六品以下官员,朝廷许径直拿问,不待劾奏。其权力之大,就是一省巡抚也是忌惮三分。 要知道巡按御史不过正七品,而巡抚是正三品,二人同属都察院,按道理来说应是上下级。 但巡按御史却可以完全不卖巡抚的面子,在明朝官场上,巡按因事与巡抚不和,而弹劾巡抚的例子比比皆是。而巡抚与巡按之间的争执,朝廷往往会偏袒官小的巡按,而不会帮身为封疆大吏的巡抚,这就是明朝一贯的‘以小御大’,‘以卑督尊’之策。 所以有人戏言,以往一省三司是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而到了万历年,一省三司已变成巡抚,巡按,布政司,此排名已分先后。 曾乾亨入内后拜见李子华口称恩师,原来是李子华是曾乾亨府试座主。 这曾乾亨也是万历五年时中了进士,与朝堂上的李植,江东之不仅同年,更是同气连枝,一个鼻孔里出声的人。 当初朝堂倒张时,他曾上《奸险大臣蔑视公论乞赐罢斥以正人心疏》弹劾张居正,立下赫赫战功,堪为御史台里的猛人。 曾乾亨向李子华叩首,李子华亲自将他扶起道:“你我师生多年,无需多礼。去年送令尊的辽参可服了。” 曾乾亨感激地道:“回恩师的话,家父身子已是好多了,今年可以下床了。” 李子华点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分宾主坐下。 李子华与曾乾亨料起朝廷近来局势。待听闻科道交相弹劾申时行时,李子华略有所思。 曾乾亨正色道:“学生代天子巡狩,来至地方,不能尽上谏之责。否则当与诸位同僚一般上书天子,弹劾奸*******相这词一年前,还用在特指张居正,今日申时行已是以身代之。 李子华道:“申吴县在位十几年,不过是唯唯诺诺,奉命行事。我本以为他是个小心谨慎之人,没料到初掌相位,竟如此不慎。” 曾乾亨道:“申时行公此人皮里阳秋,表面上一套,肚子里一套,这一次丁右武之事,借天子之手,来打压言道,可知其行事有多么卑鄙,如此奸相岂能居于朝堂之上。” “这一次我等科道一并弹劾,他若有丝毫羞耻之心,自当辞相,否则他为相一日,弹劾之奏章就不会止。” 李子华叹道:“当初弹劾张江陵,乃先伐其枝叶,再伐其干,最后一举功成。申吴县在朝十几年,门生故吏也是不少,你们若单弹劾申吴县一人,恐怕是参不倒他。” 曾乾亨讶道:“恩师的意思,是让学生从他门生下手?” 李子华笑了笑道:“诶,为师并没有这么说。你也知道我与申吴县没有过节,哪里会害他。” 曾乾亨却自动脑补道:“听闻申吴县昔日在阁时,十分护短,他的门生不免有几个持势妄为,行事乖张。既是如此,趁这个机会,可以重重办几个。” 八百二十六章 谁为谁纲 春耕劝农,兴修河工都上轨道后,林延潮这代理太守的差事,总算减轻了不少。 对于这一个月忙得连轴转的林延潮而言,难得有段平静的时光。 也不是说,没事可忙,而是各面都井井有条地进行,日子过得充实而不紊乱。 这对于林延潮而言,犹如读书时那段时光,他一直记得林烃曾与自己言过,为学就如同事功一般,不是看今日有几分,而是将来能达至几分。 大灾之后,归德百废待兴。 魏征劝唐太宗有言,久安之民骄佚,骄佚则难教;经乱之民愁苦,愁苦则易化。 这就是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 只要官员有心引导,一心为民,很容易使百姓恢复至安心生产的正途上。倒是官场上下的勾心斗角,反而教化百姓要难十倍。 这一段林延潮忙里偷闲,都会与林浅浅与小延潮共聚。 小延潮还没起大名,林延潮也不愿意这么早就起大名,索性就以乳名唤之。 林延潮处理公务回家后,每日就是兴致勃勃地看小延潮满地爬,咿呀咿呀地说话。 看着小延潮如此,林延潮不由大笑,心情舒畅。 心底有这么一个牵挂,令林延潮觉得处事超然多了,以往很多令自己在乎困扰的事情变得不那么重要,反而有时可退一步,以旁观的角度来看一件事。 “夏囝,夏囝。” 林延潮与林浅浅同声叫唤,小延潮虎头虎脑地看了看林延潮,又看了看林浅浅,然后扭着屁股毫不犹豫地向林浅浅奔去。 林延潮双手张开空悬了半天,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两位奶妈从林浅浅身边,将小延潮抱去吃米糊,这时林浅浅突问道:“相公,听闻行贵,豪远他们办了一个农商钱庄?似乎不错?” 林延潮本想简单答一下,但林浅浅实在追问得很细。 林延潮于是道:“还算不错吧,行贵,豪远他们,以及归德豪族彭家,杨家,还有官府都投了钱在里面,然后按本钱投得多少来分利。” 林浅浅问道:“农商钱庄放贷的利息多少?” 林延潮道:“青苗钱是两成五,虽是不多,但胜在薄利多销。当然除了青苗钱外,还有些生财的手段。” 林浅浅问道:“那什么手段?” 林延潮见林浅浅有兴致,随口道:“你记得我们老家那间倾银铺吗?” 林浅浅点点头,她怎么不知道。这家倾银铺有他们夫妻的股份,每年都有分红落入她的小荷包。 林延潮拿手在空中比了下,作了大概后道:“其他诸省都是万历九年开始实行一条鞭法,唯独我们闽地万历七年就试行一条鞭法。每年老百姓交纳夏税,秋粮,都要到将粮米卖掉换成铜钱,再用铜钱换成银两去官府交纳。这时候市面上的银两贵,而粮米贱。” “而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则是粮米贵,而银钱便宜。” 要知道大明朝原来的征税模式是,粮米为主,银钱次之,纳税主要以实物。 但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后,采用计亩征银的手段,原来征收的田赋,一律以折色银征收。故而导致老百姓缴纳夏税,秋粮的时候,造成民间物价飞涨,钱贵粮贱。 林延潮顿了顿道:“所以我想在朝廷征收夏税秋粮时,农商钱庄出面,大量购买粮食,铜钱,再兑以银钱给老百姓,再在青黄不接时,将粮食卖出,换取银钱。这一来一去既可赚取利差,也可平抑物价。这就是王安石……” 顿了顿林延潮想林浅浅不知王安石,也不知王安石的市易法,也就不说了。 林浅浅目光一亮道:“相公这是个好办法。” 林延潮心道,自己费了这么大气力办农商钱庄,若只是为了推行青苗法,也就太小看他林延潮了。 林浅浅目光闪闪地道:“又可以平以物价,又能从中赚钱。既惠及百姓,也能惠及自己。可是眼下钱庄里的钱,都放出去给老百姓贷以青苗,又哪里来钱平抑物价呢?” 林延潮神秘地道:“这我自有来钱的办法,怎么?” 林浅浅笑了笑,软语道来:“相公,你费这么大心思办这钱庄,为国为民,但也要为自己考虑一下啊。” 林延潮心道,怎么没给自己考虑,只要自己在归德掌管河工,农商钱庄每年给自己三千两银子。 于是林浅浅道:“其实我可以出一笔钱,以相公的名义投进钱庄。” 林延潮闻言不由大笑,然后嘲笑道:“你可知本地彭家,杨家拿出多少钱来入股吗?就是陈行贵,张豪远他们也拿出三万两,还要帮着打理钱庄,否则连入股资格都没有。咱们家那点私房钱,还放不上台面。” “你就别操心这事了,还是安心在家吧。” 见林延潮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林浅浅却是甜甜一笑:“相公,你有所不知,我这里正好有三万两银子呢。” 林延潮闻言顿时一口老血喷出,自己为官多年,可谓是‘两袖清风’,但林浅浅竟随随便便拿出三万两银子? 林延潮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林浅浅赧然,捏着衣角道:“老家倾银铺,当铺,药铺每年都有分红嘛,还有你离京赶考时,我在老家卖了块地,没料去年转手时赚了三倍。” 林延潮知自己老家产业分红。每年都有几千两银子收入,此外还有林浅浅陪嫁嫁妆,压箱钱等等。 以往枕边时,林延潮问林浅浅私房钱有多少? 林浅浅总是掖着藏着,不肯明说,好嘛,现在一口气拿出三万两来。 林延潮从没有料到,林浅浅竟有如许丰厚的身家。难怪自己当初上谏天子时,林浅浅说她攒的钱,够一家三口下半辈不愁。 见林延潮如此,林浅浅担心林延潮生气,腻声腻气地道:“相公,我怕你乱花钱,都替你攒着呢。我自己都没有乱花的。” 林延潮没好气地道:“你身家如此丰厚,平日都还花我的钱,自己分文不动。还真的是一文都没乱花。” 林浅浅将头埋在林延潮怀里,笑着道:“我花相公的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何况现在不是把钱拿出来帮相公忙吗?相公,相公,你别不理浅浅。” 八百二十七章 视察 在明朝夫妻间私人财产,是各自分开的,如妻子陪嫁,以及压箱钱,是属于妻财。 在家族里,妻财是受法律保护的。 比如林延潮家中,林高著老爷子主持大局,现在还未分家,长房,次房,三房同财共居,家里所有支出都从公中里拿。 但是几房媳妇的妻财,却属于私财,不在同财之列,将来就算分家析产时,妻财该是哪家的就是哪家的,没有拿出平分。 当年大娘在林家气焰嚣张,不仅是他爹是总甲,还因她从娘家带来五亩奁田。 与大伯闹分家,林老爷子就允许大娘拿回她陪嫁的奁田,但是却不许她拿走夫家的财产,这在明朝绝对是合情合法处理方式。 林浅浅在林家多年,林老爷子几乎拿她当亲孙女看。 在古代一个女子嫁到夫家来,所携的嫁妆越多,妻财越丰厚,那么在夫家的地位越高。 在过去,为什么小妾很难撼动正妻的地位?因为妾是买来的,而妻是娶来,带着嫁妆进门的,没分家前,丈夫所有的私房钱等于都在妻子的。 再说林延潮与浅浅成婚时,乃是解元,将来很可能金榜提名的,入朝为官。当时龚家来提亲,就立即给林老爷子提了个醒,从古至今婚姻大事讲得就是门当户对。 虽说有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之说,但两边也不能差太多,故而为了浅浅与延潮感情和谐,林老爷子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因此林浅浅当年嫁入林家,除了陪嫁之外,还赠了两间省城繁华地段的铺子。这本是赠给林家的,但林老爷子却没有要。现在这两间铺子由程家,三叔打理,林老爷子就做主,将经营倾银铺铺子每年的分红都给林浅浅,算作妻财之列。 所以说这三万两银子,是属于林浅浅的,林浅浅有财产处置权。 林浅浅有这么一笔钱投入农商钱庄,自也不是全然帮相公,因为她放在今人眼底也是独具商业眼光,炒地皮都能赚个三倍。林浅浅也是看中了农商钱庄的商机。 林浅浅一面拿钱来砸,一面又是软语相求,对此林延潮是不答允也得答允。 已是到了三月,林延潮至夏邑出行,半月前,他来夏邑县一次,那时百姓衣衫褴褛,土地荒芜,乘车经过,一掀车帘,就是黄沙铺面,满目都是灰败破落的景色。 仅仅是半个月不到,夏邑县已有改观。 林延潮的马车沿着一条河道而行,河面上是碧水清清,凉风吹来,令人一醒。 在近河道处一架龙骨水车探在河里,老百姓们用脚踏着水车,将河水引至高田里,灌溉至田亩中。 而在河对岸,则是低于河堤的低地,几十个老百姓们手拿着锄头,开挖水渠,将河水引至田里灌溉。 远处田亩也是在开垦,有一片水田,甚至露出一小截青青的寸苗来。 老百姓们忙于耕作,好一片勤事农桑的景象。 一旁夏邑县县丞陪同林延潮出行,向他禀告道:“这半个月我们夏邑县的百姓,从农商钱庄贷了一万三千两青苗钱。” 林延潮问道:“这青苗钱,他们怎么用?” 县丞笑着道:“用得地方可多了,不少百姓拿着青苗钱,不仅买来了春播种子,还租了耕牛,铁犁,甚至还雇人打了井。有了牛和铁犁,就可以省人工,最重要是能抢农时。” “譬如这取水的龙骨水车,就是这河东辛家庄的老百姓用青苗钱合着买了一架,只要两三个人踏车,这一架龙骨水车最少可灌二十亩地之用,这里省了多少人工。只要有水,这里河边若都开垦出来,将来都会是良田,还能种上水稻,” 林延潮点点头道:“善,金县丞你看今年会是个好年吗?” 金县丞拍着胸脯道:“请司马放心,我在夏邑县三十年了,金某以性命担保,今年一定是个好年,若是大堤能守住,河水不泛滥,我保证今年这七县一州的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这金县丞是吏员出身。 进士,举人,吏员三等官员出身,吏员最差,也最被人看不起。 金县丞虽出身差,但在地方几十年,基层经验十分丰富。林延潮两趟视察夏邑县,与他交谈都是获益良多。 金县丞对林延潮也很是佩服,一般而言正印官都身居府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等。 但林延潮却不同,整天往地方上跑,别得地方不说,就是这夏邑县半个月就跑了两趟。金县丞心底也反对,林延潮修建百里缕堤,认为完全是好大喜功,作个政绩,将来迟早会成为一个烂摊子。 但成与不成两说,金县丞仅凭林延潮是事必躬亲的态度,就觉得实在是太难得了。这样勤于政事的官员,现在的大明朝已实在是太少了。 视察了农桑之后,林延潮不服风尘仆仆,即去堤上视察堤工。 夏邑县一共要建二十里缕堤,还有决口要堵。 在决口前,林延潮与五六名老河工拿着图纸对着决口商量。 决口有一里多宽,虽说现在并非汛期,决口处已是淤高,没有河水灌流,但若大堤不补,将来汛期一至,方才林延潮看见已经开垦的良田,都要被淹没。 几名老河工对林延潮道:“启禀司马,这段堤不是我们不补,只是这里是河水疾弯处,若是大水一起,河势难以掌握,若水势正冲堤坝,十有七八溃决大堤,就算我们在决口建再厚再高的堤也是无用。” 林延潮向一旁黄越问道:“你说怎么办?” 黄越道:“这并不难,在这等险要或单薄的堤段,我们在堤背在建一月堤以备大水冲决之用,若是司马再不放心,我们可将月堤建成石堤,此万无一失了。” 林延潮记得黄越所言缕堤,遥堤,格堤,月堤。这月堤修在堤背,相当于双重堤防,万一遥堤被河水冲决,那么月堤仍可起防护之用。 林延潮与几位老河工商议后,当下拍板,修建遥堤,月堤以堵缺口。 就在说话时,一人匆忙赶来道:“司马,大事不好,商丘的河工料场被大火烧了。” 八百八十二章 自己人 闻之商丘河工料场被烧,林延潮,黄越都是立即从夏邑赶回商丘。 河工料场在商丘北的万户林铺,这里有一条马肠河,河工大料都是从河上游顺水而下运至,然后在河边建了料场储放大料,以备筑堤随取随用。 除了大料,此外老百姓种了一年的柳树芦苇茭草,三日前也刚刚从民间征发,运至料场。 林延潮看见料场时,已是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六间仓房都是残垣断壁,满地狼藉。 林延潮捡起一片瓦砾,面上平静,原来得知料场被烧时的惊怒,这一路走来时,早已是渐渐平静。 河工料场,乃重中之重,里面的河工大料都是修堤之用。 这大料是林延潮用官府信誉从料商那赊来的。 眼下大堤修了一半,结果大料被烧了,几万两银子化为灰烬,更不提耽误了多少工时。 林延潮身为管河同知,河工料场出事,他可谓难辞其咎。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可令自己乌纱帽不保。而此时在场已是有数人惋惜,心想林延潮在归德的任上,官是当到头了。 黄越跪在地上,面对烧得干干净净的料场欲哭无泪。 他向林延潮道:“司马,你将料场托付给下官,下官却没有看守好。此事下官一力担之,向有司交待。” 黄越昨日陪同林延潮视察夏邑,这料场失火追究不到他头上。 林延潮摆了摆手对一旁的人问道:“这料仓最后一次交接是什么时候?交接时可有清点?” 古往今来,料仓被烧,都很可能是监守自盗。 河工挪用大料,以次充好,留下了大亏空,怕上面的人查仓,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烧了料仓,来个毁灭证据,死无对证。 古往今来多少胥吏干得这等营生,都已不是秘密。主官为这些胥吏背锅,前程尽毁之事数不胜数,所以林延潮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手下这些管事官吏。 林延潮立即将管料场的官吏招来询问。 询问后林延潮不由撇去了这个可能,因为河工大料,柳树芦苇茭草都是不到半个月内运到。 入仓前,黄越,以及府里官员,都亲眼检查过的,这就杜绝了以次充好的可能。而这么短的时候,也不够河工官员监守自盗的。 最重要是大火起时,监守官员奋力救火,连民役都叫来帮忙。 若是他们自己放得火,好歹也找个替死鬼,否则林延潮固然乌纱不保,但他们下场绝对更惨。 这时府衙捕头上前道:“启禀司马,在料场废墟边发现火油。” 林延潮寒笑,他已感觉到,此事乃是一件阴谋,有人在暗中向自己张弓,欲将自己置之死地。 只是此人究竟是谁? 苏严已是被定罪,没有东山再起之时,其余之人,没几人与自己有这等过节。 周王世子是结怨,但他尚不至于胆子大到烧了朝廷几万两河工大料来报复的地步。 林延潮向府衙捕头与商丘知县吕乾健道:“河工料场被烧一事,定有人蓄意而为,此事交给你们二人来办,务必要查出幕后主使。” 商丘知县吕乾健被林延潮收拾过,哪敢不尽力,张口答允。 而府衙捕头则是道:“启禀司马,可否吕知县主理,卑职从旁协力,府里还积下了不少案子。” 林延潮对捕头道:“还有什么案子能比河工料场被烧更重,不要以为本丞因此事牵连,可能官位不保,就可以轻慢。本丞现在还是署归德府事,若此案你五日之内,不能破案,本丞将你革职拿问。” 府衙捕头一惊,他怎不知此案没有蹊跷。但遇事推诿,都是当官的本能,他不愿因此事惹上一身麻烦,但林延潮话说到这个地步,他若真的乌纱帽不保,那鱼死网破下真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林延潮回到府衙后,下面官吏即来报道:“启禀司马,分守道大参来府城巡视了。” 府衙众官吏闻声后都不由自主一正官帽。 什么是分守道大参? 其官名是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守大梁道,从三品大员。 要知道河南八府一州,下面有四个分守道,分别是大梁道,河南道,汝南道,河北道。 大梁即商丘古称,大梁道下辖辖开封、归德二府,治所在归德府的睢州。所以这位右参政可以算作暂署归德府的林延潮之顶头上司。 右参政来府城巡视,府衙官员们上下一并出迎迎接。 右参政也是来意不善,三品大员的排场摆得十足,众人在府衙外迎候半日后,对方方才下轿。 林延潮率领众官员上前道:“下官归德府同知署府事林延潮见过方大参。” 右参政名叫方进,五十余岁,容貌端正,一副有德长者之状。但他此刻面如寒霜地盯着林延潮道:“林同知,真好大的本事,本参与巡按本在开封巡视,都被你惊动了。” 林延潮垂下头道:“大参说得可是料场被烧之事,下官已是全力追查放火之真凶。” 方参政捏须道:“料场被烧,有心无心,天灾人祸,本参都不放在心底。眼下本参只问你,这桃花汛转眼来了,这堤你能不能修下去?” 官场就是如此,不问过程,只问结果。 林延潮闻言答道:“既大参相询,下官唯有如实答之,大料被烧后,堤上民役已是停工了。” 哼! 方参政重重拂袖,留下林延潮一个背影后,走入府衙。 几位通判及府衙官员都为林延潮惋惜,这料场刚出事,上面就知道,马上派人来问责了。 因为若是能瞒住,只要林延潮在上面察觉前补足了工料,那么此事就可蒙混过关,但上面这么快知道,唯一的可能,有人要害林延潮,故而通风报信。 林延潮随方参政进入二堂。 方参政屏退左右,与林延潮单独问话。 与林延潮交好的官员不由为其在心底捏了把汗。 而在二堂上,方参政却没有方才疾言厉色,而是笑着与林延潮道:“贤侄,方才不过是摆个样子给外人看的,你乃汝默兄的门生,那也是方某的子侄,大家是自己人。”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没错,这位方参政就是申时行的政治盟友。 八百二十九章 你敢陷害我 方进,方参政,或者是方世叔,籍贯南直隶人,与申时行乃同乡,另外与自己老师王世贞相善。 故而方进这一句自己人,还真的是。 林延潮听过这位方世叔的传闻,方进年少以诗文著名,后结交王世贞,也是天都诗社中一员。 这位方世叔平日最大的雅好,就是修仙! 没错,大家没有听错,方参政就是修仙党的一员。 万历时江南读书人修仙成风,当时风传有一个龙沙谶,说得一千余年后,会有八百地仙降世平乱,屈指一算这八百地仙降世的年头,正是万历年间。 于是不少读书人都觉得自己乃八百仙之一,平日沉迷于修仙,不可自拔。 这龙沙谶信众不仅有普通读书人,甚至包括了不少朝廷大员,大才子,如王世贞,屠隆,冯梦龙,高攀龙,徐渭这些名字如雷贯耳的人物,都是修仙党的一员。 甚至王锡爵这等大牛人,竟也是信徒。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林延潮知道,如他当官当得久了,官当得越大,心底忌讳就越多,内心就越敏感,对于鬼神之事不免笃信。 方真人从容地坐着。林延潮不免觉得对方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 方真人呷了一口茶,他虽是修仙,但谈话很实际:“贤侄此次你担的干系不小,竟为巡按御史得知,要不是如此,我看在汝默兄面子上,也当替你按下此事。” 林延潮道:“这河工料场被焚不过一日,怎么会这么快传到巡按的耳中。据我所知,眼下科道与恩师不睦,是否有人故意拿此作文章,不利于恩师。” 方真人肃然道:“贤侄,你的猜测,不是没这个可能,但以我之见,你是多心了。科道胆子再大,也不会拿事关几万两河工银之事做文章来害你。揣测有人要害你,于你现在并无好处,倒不如想如何补救。” “就事论事,河工料仓被烧,你难逃其责。当今之计,你应先补上这一次河工大料之损失,然后方能堵住悠悠众口。” 没错,河工之事出差池,如何处罚,官场上有明文。 若官员修堤一年内,河堤冲决,那么官降三级。 一年外出事,停俸督修,直到河堤完工,方可开复。 若其他出了差池,如这一次河工料场出事,那么承建官员则需赔付,官员出四成,朝廷出六成。 林延潮沉吟道:“可是这河工大料值数万银子,之前还是赊欠,这又要买新料,府里没有这么多钱。” 方真人微微一笑道:“办法也不是没有。” 林延潮道:“还请世叔教我。” 方真人笑着道:“贤侄,现在哪个官员还自己出钱,还不是拆东墙补西墙,或者寅吃卯粮。账面上一挪,大不了拉下些亏空,你现在兼署府事,操作此事再容易不过了。” “只要你能赔付四成,我在上面替你说一说,此事就可以揭过了。” 林延潮道:“可是眼下府里的账上,亏空就已是不小了。” “前任知府拉下的?”方真人皱眉道,“这可就不好办了。贤侄,我最多替你补一万两的亏空。但其他的你要自己想办法,总之一句话,桃花汛马上来了,不管之前大料损失多少,府里欠下多少钱,这修堤不能停。” “否则巡按御史先拿你问罪,再拿我问罪,到时我们俩乌纱帽都保不住。我可以挂冠而去,回山修道,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但你却是不行啊。” 林延潮知道方真人已是尽最大努力了帮自己忙了,当下谢过道:“世叔如此相帮,只是令小侄铭感五内。” 方真人点了点头,当下道:“也好,你先退下想办法,我有些倦了。” 说完方真人手中捏了一个法诀,双眼一闭,盘膝坐在榻上。 林延潮不敢打搅,出了屋子,外周自己的心腹黄越,以及孙承宗,丘明山一并上前。 黄越道:“司马,下官无能,下官已是想尽办法,但那几家料商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赊大料给我们,并坚持秋后拿到料款。” 林延潮心想也不能怪别人,上一笔钱自己还没付,眼下自己又有被罢官夺职的风险。这些料商断然不肯再赊大料给自己。生意没有这么做的。 “还有眼下本府芦苇柳树都已是烧尽,若堤上要重新开工,现在就要立即从邻府采买。” 一事一事迫在眉睫,方真人说的没错,大料被烧,河堤上五千民役被迫停工,仅是人工费一日就要去多少。 究竟谁烧得河工大料,不是追查的时候,眼下当务之急是要修堤之事不能停下来。 正说话间,门外禀告河道贾贴书已至。 林延潮冷笑,这事眼下连河道衙门都知道了。 贾贴书一至即问道:“林司马啊,你怎么如此不小心!” “怎么贾贴书也听说了?” 贾贴书哼了一声道:“那还不是,我正在对岸的单县视察河工,但今早就得知此事,眼下连山东的官场都知道了。眼下不是说你的百里缕堤能否修好,能保住今年大堤不被河水冲决,就已是万幸。你要我怎么向河督交代?” 林延潮道:“请贾贴书回去禀告河督,此事林某自会给他一个交代。” “交代?”贾贴书冷笑道,“怎么交代?眼下大堤上已是停工了,这桃花汛还有一个月就来了,若是你不将堤修好,大水冲了归德府怎么办?” “这责任是你来担,还是我给来担?或者你要河督来当?” 贾贴书疾言厉色,其中敲打之意已是很显然了,他曾经过这一套拿下过很多官员。哪怕对方是气节清厉的清官,也没有不就范的。 林延潮闻言拱手道:“那自是不敢,那还请贾贴书教我一个法子。” 上钩了,贾贴书如此心道,但面上却叹了口气道:“林司马,我也是有心帮你,之前你若是肯听我的,在河道衙门那拿河工大料,那么就算大料不幸被烧了,今日看在我的面子上,那边也不是不能再给你赊料,但眼下却是难了。” 林延潮听出弦外之音问道:“那贾贴书可否再帮我一次。” “恐怕是晚了!”贾贴书端起架子道。 林延潮放下身段道:“若是事成,这小弟与贾兄感激不尽。” 贾贴书故意为难了一番,然后道:“也罢,谁叫我与老弟一见如故了。不过料价起码要比原来要再加三成,如此我方可试着与那些商贾说一说。” “林老弟,你别嫌贵,眼下沿河各府县都在兴河工,料物正紧,除了这家,这沿河没一家商人肯赊你的账。” “话是这么说,但本府这里还欠着料商几万两银子。贾兄这里又这么贵,本府哪里来的银子?可否便宜一二?“ 贾贴书冷笑着道:“没有钱就欠着,但一文钱都少不得。眼下大明朝的地方官哪个不拉亏空的?再不行,还有一条狠计,就看你林老弟下不下得这手。” “什么狠计?” 贾贴书道:“你这一次不是亏着几户料商的料钱,你身为地方官找个由头将他们抓起来,将钱给赖掉,若他们不就范,定个罪赔他们个倾家荡产的。” 林延潮闻言哈哈大笑道:“先是趁火打劫,再来个谋人性命家产,真是好一条狠计。” 贾贴书脸色一变问道:“林司马,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延潮道:“你们原来的料钱就比别人贵了七成,这再贵三成是多少?贾贴书,你还真当我林延潮是官场雏鸟,什么都不知道?” “你教我此计,既铲出了竞争对手,又拿住了我把柄,真可谓一石二鸟啊。若我为官不慎,真答允了你,日后唯有听你摆布,否则连命保不住。” 贾贴书被说中心思,不由脸色一变,他没料到林延潮如此精明,竟看破了他的诡计。 “真是好心当驴肝!”贾贴书勃然作色道,“林延潮,你没有救了,等着朝廷责罚吧。我话放在这里,朝廷问罪下来,看看这河南有谁给你收尸!” 说完贾贴书拂袖离去。 正待这时,府衙捕头入内,与林延潮耳语了几句话。 林延潮斟酌片刻,看向正跨过门槛的贾贴书,陡然厉声喝道:“将此人给本官拿下!” 林延潮话音一落,府里的几名门子二话不说,将贾贴书拿下扭回屋来。 贾贴书愤然,用手指着林延潮道:“林延潮你作什么?你不要命了?连河道衙门都不放在眼底了吗?” 贾贴书奋力挣扎,但左右之人都是林延潮心腹,哪个肯放。 林延潮笑了笑道:“贾贴书,何必走得那么急呢?既是来了,不妨在舍下多盘桓几日。” 贾贴书怒道:“我在你这里盘桓什么?放开我,我要回府。” 左右不理。 贾贴书脸上的怒色,已成惊恐,他开口道:“林延潮你作什么,你竟敢拘谨朝廷命官?” 林延潮一晒道:“小小贴书,也敢自称朝廷命官,在河道衙门行走久了,连自己本分都忘了。本官告诉你,你犯上事了,这河工料仓被烧之案与尔有关,你现在就府衙大牢住上几日吧!” 林延潮一句话下,贾贴书顿时面无血色,大声尖吼道:“林延潮,你敢陷害我!来人啊!来人啊!” “找死!竟敢在府衙重地喧哗!” 左右之人当下几个巴掌过去,贾贴书顿时满嘴是血。 八百三十章 清官狗官 府衙大牢中,阴冷湿暗。 林延潮走至牢中刑讯室,但见三名囚犯被五花大绑,浑身鲜血淋漓,没有一块好肉。 几名刑讯逼供的牢子喘着粗气,蹲在一旁歇息。 林延潮看向跟在身旁府衙捕头,指着被刑讯的三人问道:“就是这三人烧得河工料仓?” 府衙捕头道:“正是,昨夜他们确实在万户林铺出没,被抓时身上的衣物都有火油味。不过他们只是小喽啰罢了,恐怕问不出什么。” 林延潮心知这几人就是犯人,但不是主谋,追查真凶的线索就着落在他们身上。在此之时,也顾不得什么,古代刑侦手段不比现在,严刑逼供最为有效。 再说仅凭着烧去河工料场,就算是从犯,这三人迟早是人头落地。 林延潮道:“不继续问问,怎么会知道。” 府衙捕头会意,当下对着几名满脸横肉的牢子点点头。 几名牢子光着膀子,拿起身边的朱漆水桶,朝这几名囚犯的脸上狠狠泼去。 三名囚犯被水淋的一醒,牢子的鞭子迎头盖脸的就抽落。 林延潮来至囚室一旁歇息。 片刻后府衙捕头向林延潮道:“回禀司马,我们又问了一遍,仍旧没什么眉目,他们只知道头目皆是操山东口音,用钱雇了他们,大约有五六人,各个都蒙着面。” “放火后与他们分道扬镳,大概是逃至了山东地界了。三人说得一字不差,在如此大刑下,恐怕他们真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 林延潮拂然道:“你这么说,案子到这里是断了。” 府衙捕头慌忙道:“启禀司马,对方有这天大的胆子敢烧了河工料场,就知我们一定会追查,那么必然逃之夭夭。在卑职眼中看来,这放火之人恐怕是有官府的背景。就算我们往山东各府发海捕文书,也拿不住这些贼子。” 林延潮看向府衙捕头道:“你的意思,是让本官拿这三名贼人向河道衙门,向藩司,向巡抚他们交差呢?” “若没有抓到背后主谋,本官乌纱帽不保不说,归德百姓省吃俭用攒下的几万两银子问谁去要?本官又如何对得起这满城的百姓。” 府衙捕头垂头道:“司马,线索确实是断了。这天下案子哪里有件件破得,很多悬案到今日也没办法水落石出。真相难求,为今之计只有慢慢查访。” 府衙捕头说得声泪俱下,无论林延潮怎么相逼,也是毫无办法。 林延潮听得明白,凭现在有限的手段,这案子确实没办法破了。到底是何人烧去的河工料场? 到底什么是真相?自己又非先知,终归不是一个万知万能之人啊。大部分事的真相对于芸芸众生而言,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林延潮的位置可能比别人更高一点,但也不会好多少。 就算将来查到真相,自己恐怕早就连贬三级了。 那么眼下唯一办法只有…… 林延潮道:“方才从贾贴书与他下榻驿站的行李里,搜出银票五千两,另外金银数百两,珍珠翡翠另计。” 府衙捕头闻言垂下头道:“河道衙门的帖书,本不该随身带着如此多钱财,但也可能是奉命公干。” 林延潮向府衙捕头道:“永城县的于家知道吗?” 府衙捕头面上一凛道:“知道,那是远近闻名专事河工大料的商人。” 林延潮道:“此外呢?” 府衙捕头道:“此外,卑职不知。” 林延潮冷笑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他将女儿嫁给了贾贴书作妾,以换得河道衙门的工程。” “同样的料石,别家一土方三钱银子,他家一土方六钱。眼下他于家不过两年,已在永城县买了三百倾良田了,你身为本府捕头居然不知?” 府衙捕头闻言汗水滴落道:“卑职一时忘了。” 林延潮道:“捕头,本官与你说了那么多,你还查不清这放火烧去河工料场的人是谁吗?” 府衙捕头揣摩林延潮意思,小心地问道:“司马是说,贾贴书收受了于家的好处,授意贼人烧了河工料场,然后以工期相逼,让我们买于家贵两倍的大料,以此贪墨河工银。” “不是本官说,是以你之见,有这个可能吗?” 府衙捕头见林延潮的目光心底一凛,当下毫不犹豫地道:“卑职以为极有可能。卑职这就去盘问。” 林延潮点点头,若是这府衙捕头还算聪明,若他方才露出丝毫迟疑之色,那么他这个捕头就当到头了。 数日之后。 林延潮于府衙,开堂审理河工料场被烧一案。贾贴书,于员外被五花大绑地拉出。 贾贴书见这一幕,当下大声对一旁旁观的百姓大呼道:“冤枉啊,我冤枉啊!” “归德府林同知自己失职,河工料场被烧,为了推卸责任,故而嫁祸于我。他玩忽职守,却委过他人。诸位乡亲们今日都替我作个见证,替我向朝廷申冤啊!” 贾贴书逢人就喊。 百姓们议论纷纷。 有人道。 林青天是好官啊,怎么会平白无故冤枉你。 是啊,林青天不会冤枉你的,只有你真的作了悪事。 也有人将信将疑。 可见贾贴书一张嘴确实厉害。 贾贴书与于姓商人一并按在堂上。 于姓商人大声道:“林司马,我乃朝廷七品承事郎,你怎敢抓我?” 贾贴书也是挣扎道:“林延潮,我乃河道衙门的人,你拿我就是得罪了问罪,还不快将我松开,否则河台问罪,让你流放三千里,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再有喧哗,杖三十!”然后林延潮道,“带证人。” 三名烧了河工料场的犯人被带上堂上。然后这三名犯人一致指认道,是贾贴书,于姓商人他们指示烧去河工料场。 贾贴书奋起大呼道:“胡说,我从没有见过他们,有人栽赃嫁祸,冤枉啊,冤枉啊!” 林延潮不理会,而是道:“带物证。” 府衙捕头上前道:“司马,这是抄没于家所得证物火油,与被焚河工料场所搜出的火油相同。” 于姓商人大喊道:“这根本没有的事,我家中从没有用过火油,若真是我放火,怎么不会将剩下火油倒掉,这是栽赃,栽赃。” 林延潮一拍惊堂木喝道:“人证物证具在,尔还敢说是栽赃。贾贴书,本官问你,一个月前,是不是你至本官府上,授意我买你推介商人的河工料物?有没有此事?” 贾贴书来个矢口否认道:“胡说,根本没有。” 贾贴书心底冷笑,当时二人相见乃私会,到底说了什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只要自己一概统统否认,林延潮说出花来也没用。 林延潮冷笑道:“没有?事后你给我引荐这位于员外,于员外给我开出了价码,比外面的料商足足贵了七成之多。并承诺只要本官买了于员外的料货,今年不仅河道验收可以过关,并给本官年末考绩一个卓异。” 闻声众百姓一片哗然,大骂道:“贪官,狗官。” 林延潮道:“本官当时没有答允,本官当时答复你,好堤,坏堤不是由你们河道衙门说的算的,是由咱们归德府老百姓说得算的。” “你说官场上一万个人说你好,不如一个人说你好,老百姓说得有个屁用,千万句不如河台一句。本官当时答你,我为官只求问心无愧,我手中虽有几万两河工银,但每一两银子都是老百姓给我林延潮的,没有一文钱可以乱花,拿来孝敬尔等贪官污吏!” 说得好! 众百姓们一并鼓掌。 而贾贴书惊愕了,林延潮不肯答允是真的,但这些话他几时听林延潮说过,纯粹都是他乱编的。 但老百姓们信啊,他们被贪官污吏欺压太久。 朝廷拨一百多万赈灾,真正用子啊老百姓头上的能有多少。他们受到了贪官污吏的贪墨,而今日林延潮却肯站出来说,要将朝廷给他的每一文钱都用在老百姓身上。 不少老百姓们都是感动的热泪盈眶。 林延潮接着道:“当时本官没有答允,你说走着瞧,到时必给本官一个教训。到了今日河工料场被烧,朝廷真金白银买来的几万两河工大料付之一炬。而这时你又来与本官说,只要本官答允,这位于员外可以给我赊账,只是价钱要比原来再贵三成!” 老百姓闻此义愤填膺,无不愤慨。 “你还威胁本官,说现在已没有人给你赊料,若你不用于员外的大料,那么桃花汛一来,冲了大堤,那么你林延潮就要被问罪下狱。而今证据确凿,本官方知,尔等故意烧掉料场,就是逼得本官走投无路,最后高价买下你的料货。” “你这等人是什么居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为了赚几个臭钱,竟落井下石,把我们归德府几十万老百姓的性命也不顾,这种钱你们赚得安心吗?” 林延潮一声接一声的质问,此事贾贴书,于员外确实作得亏心,无言以对。 而老百姓们都是大怒,顿时无数鸡蛋,菜叶朝二人脸上劈头盖脸的丢去,口里骂道。 “打死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贪官!” “若不是林青天,我们都要被你害死了!” “为官不仁,为商不奸,你们两个狗东西,将来没有好下场!” 八百三十一章 按院 府衙衙门之中,群情沸腾。 数百名围观老百姓的怒火,几乎可以将贾贴书,于员外二人活活烧死。 天下竟有如此无耻之人。 之前利诱林延潮,以河工衙门验收,以及年末考评卓异为饵,试图让他采买比外头贵了七成的河工大料。 为林延潮严词拒绝后,二人不死心,竟放火烧掉几万两河工银买来的料货。 要么让林延潮罢官,要么就买二人的料货。 刚正不阿,为老百姓办事的林延潮,这样清官好官,竟遭这等狗官的迫害,他们怎么能不气。 开始还是鸡蛋,菜叶,后来已是开始掷石子。贾贴书,于员外二人被打得鼻青脸肿。 见二人砸得差不多,林延潮挥了挥手,衙役方才上前维持秩序。 林延潮看向堂下二人,当即道:“尔等二人狼狈为奸,火烧河工料场,证据确凿。本官判……判你们二人于府衙大牢羁押,上禀布政司,河道衙门,等候发落。另外于家料场充公,所有河工大料立即运至堤上,作修堤之用。” 听得林延潮宣判,众百姓们欢声雀跃。 其中不用林延潮宣判,民心所向就已经定了贾贴书,于员外二人的罪。 贾贴书,于员外二人面色如土,什么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他们本想要敲林延潮一笔,没料到反而被他抄没了家产。 林延潮你好狠啊!二人心底都是如此怨毒地道。 林延潮点了点,抄没于家后,堤上又可以马上开工,如此归德府的百里缕堤,就能在桃花汛前修毕。 就在林延潮宣判之时,但听外头鸣锣敲响,还有如同吆喝般的赞道声。 这声音林延潮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官员出行的仪仗。 鸣锣不过七声,看来只是州县一级的官员,只是如此级别官员,怎么会敢在自己府衙门前鸣锣呢? 就好似县长摆足架子,去市政府门前耀武扬威一般。 这时府衙的门子飞一般的奔来,他几乎连滚带爬从月台直至堂上跪禀道:“启禀司马,巡按御史驾到!”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巡按御史啊! 这几个字如雷贯耳,不说是官员了,连老百姓都知道,巡按御史那就是戏文里说的八府巡按啊。 戏曲中、小说中都有提及,什么地方有了不得了的冤情,有官员贪赃枉法,这时八府巡按就犹如及时雨般驾临,斩贪官,平冤案,解民于水火,那是大大的青天,大大的好官啊。 而眼下听闻巡按御史驾到,老百姓无不拍手叫好,心想这八府巡按肯定是与林延潮一边的。 没错,清官与清官肯定是一边,他一定是得知了归德府有恶官奸商要迫害林延潮,过来秉公处置的。 可是林延潮所知的是,事情是恰恰相反。眼下言官攻讦申时行,这巡按御史又是李植,江东之同年加好友,这一次多半来者不善。 不止林延潮知道,连贾贴书,于员外二人也是喜出望外。 二人心道,好啊,巡按御史来找你林延潮麻烦了,看你这一次怎么办?我们二人这一次若能帮巡按御史扳倒林延潮,那不仅无过,而且有功。 以现在言台,权倾半个朝野的势力,只要巡按御史垂青,搞不好二人还能正式捞一个官身。 就在这时,一名手按腰刀,导驾官打扮的武弁大摇大摆地走至堂上朗声道:“河南道御史曾大人,奉圣命至归德府巡按,这仪驾马上就到了,请速速出府出迎。” 巡按御史官不过正七品,与林延潮下面一个知县相当,应该是他来拜见林延潮才是。但是巡按御史是代天子巡狩,又手握一省官员纠劾督责,拿问审评之权,到了嘉靖朝,隆庆朝时,权力大得不可思议。 大明朝为了巡按御史巡按地方,特意制定了《出巡相见礼仪》,以规定地方官员见巡按御史的交接礼仪,此举乃避免三司无耻官员对巡按御史曲意逢迎,溜须拍马,搅乱大明朝官场尊卑秩序。 这是为什么? 早在成化年间时,四品知府见巡按御史,就已是长跪不起。 到了万历朝,更不得了,布政使,按察使见巡按,要换上素服,然后行半属礼。 若是巡边御史,披执在身的武将,也要跪下叩头,哪怕你是堂堂参将,游击。 也就是说,身为巡按御史出行,布政使在你面前都是半个属下。以七品官之身吆喝从二品大员,这哪里是巡按地方,简直是装逼出行,享受吊打众大佬的愉悦感。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巡按御史任期只有一年。这样装逼的岗位,对不少人而言,真想一辈子干下去,不升官都行。 林延潮率众官员出门相迎,但见河南道巡按御史曾乾亨已是落轿,正负手看着谯楼树坊上‘承流宣化’的匾书,身后官员吏目,长随皂隶上百号人列道于府衙门前的十字街上。 “下官见过按院!” 林延潮左右通判,推官都是行跪拜之礼,唯独林延潮只是一揖,揖而不跪。 导驾官道:“林司马,按院大人代天子巡狩,见按院如见圣上,司马当行跪拜之礼叩见。” 林延潮反问道:“既是按院代天子巡狩,为何藩台臬台可见按院不跪。” 导驾官道:“那是因为藩台臬台,乃从二品正三品的方面大员,故而可以免跪。” 林延潮道:“那就是了,下官身为一府同知,与藩台臬台同为官员,彼乃长兄弟。未闻长兄不跪,而弟跪。” 同为官员,彼乃长兄弟之语,不是林延潮发明,而是海瑞海刚峰的创造,林延潮在这里借来一用。 海瑞当时语境是,自己与督抚同为官员,彼乃长兄弟罢了,没听说弟弟要跪哥哥的。而林延潮拿来借用是,我与布政使,按察使同为官员,他们为我兄长,没听说过,哥哥不跪(巡按),弟弟要跪的。 论及嘴炮,十个导驾官也不如林延潮,海瑞这个级别的,当下无言以对,不知如何反驳。 闻声曾乾亨将目光收回,看向林延潮,然后问道:“林司马,欲为笔架山乎?” 八百三十二章 阴谋 林延潮左右分管粮捕的周通判,分管商虞的吴通判,分管仪考的何通判,以及推官等官员皆跪。 左右官员皆跪,唯独林延潮一人抱拳而立,实在令人想起了海瑞。 海瑞笔架山的事,官场上无人不知,当时海瑞为县学教谕,知府巡视,左右皆跪,唯独海瑞不跪。知府说海瑞孤峰独立样子,真像一座笔架山。 于是海笔架之名,不胫而走,几乎成为海瑞代称。 曾乾亨的意思,你林延潮要在我面前学海瑞?真清介,还是假清介? 林延潮道:“本官对海少宗伯一贯仰慕,敬仰而不敢自比,倒是让按院见笑了。” 曾乾亨不置可否,对众官员道:“本官奉圣命,按临地方,听闻河工料场被烧,兹事体大,故而星夜赶来,至于其余繁文缛节,尔等不必在意,所有官吏随本官至府衙大堂。” 说完曾乾亨率先抬步,众官员随行入衙。 堂上林延潮让出,面南的正座给曾乾亨,自己侧坐在旁。 曾乾亨看向堂中跪的贾贴书,于员外问道:“堂下下跪何人?” 贾贴书,于员外欲言又止,看向一旁林延潮露出惧色。换了旁人他们早大声喊冤了,但他们已被林延潮的手段整怕了。 林延潮则是坦然道:“回禀按院,乃这一次火烧河工料场的嫌犯。” 曾乾亨乃盛产状元的江西吉水人,其父曾存仁官至云南布政使,其兄曾存仁曾任过吏部文选司主事,现任太常卿,堂堂正三品京官。 曾家可谓一门三进士。 曾乾亨虽较林延潮不过早三年当官,但因有父兄提点,对官场之事十分熟稔。 河工料场被烧,朝廷几万两河工银打了水漂,此事一定要有人来担当责任,上息圣怒,下安民怨。 那么暂署府事的林延潮,以及商丘知县吕乾健,无疑首当其冲。眼下林延潮拿下曾帖书,于员外问罪,意在拿二人替罪羊,为自己开脱。 曾乾亨心如明镜向贾贴书,于员外二人问道:“河工料场真是你们烧得吗?” 贾贴书道:“回禀按院,卑职冤枉。卑职乃河道衙门的帖书,怎么会知法犯法。” 于员外也是叩头道:“按院老爷在上,小民家里颇为余财,平日安分过日,实不会贪图那一点虚利,而做出此伤天害理之事来。” 曾乾亨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对二人道:“自古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林同知抓你们岂无真凭实据。若真是你们二人做得不妨招了,免致皮肉受苦。” 贾贴书,于员外毫不犹豫地道:“回禀按院,小人确实不曾做过。” 林延潮心知这曾乾亨厉害,他明明有意翻案,但面上却摆出不偏不倚样子。 当下曾乾亨道:“既是如此,呈堂证供何在?” 下面官吏奉上,曾乾亨见火油之证据,皱眉道:“卷宗里于家家中有水井,若他们真用此火油焚河工料场,一时不察放在家中。他们只要待官兵上门前,将火油往井里一倒即可,哪会等你们上门搜得。” 林延潮道:“按院,若倒火油至井里,必有痕迹,若万一洒在井口,更坐实了做贼心虚。” 曾乾亨摇了摇头道:“此牵强附会之说。” 当下又传人证。 曾乾亨对三人问了几句。但盘问了一番,曾乾亨抓住了几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 曾乾亨手持证词对林延潮道:“案情与卷宗上所言有所出入,久闻林司马有林青天之名,但今日此案草草而断,实是有损阁下清名吧。” 林延潮正色道:“回禀按院,假的就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本官以为此案证据确凿,若按院先入为主,恐怕难察真相。” 见曾乾亨,林延潮起了争执,下面老百姓也是议论纷纷。 曾乾亨正色道:“本官身为巡按,有代天子审录罪囚,吊刷案卷,清理冤狱之责。本官说有疑点,就是有疑点,河工料场被烧一案暂且搁置,择日再审,你们二人可离府衙回家,但不可离开本府!” 没错,复核案件,就是巡按御史之权力。曾乾亨说你有罪,就是有罪,有罪也没罪。 林延潮无法反对,早在曾乾亨来时,林延潮就知这次煮熟的鸭子飞了。 贾贴书,于员外闻言大喜叩头道:“小人叩谢青天,叩谢青天。” 曾乾亨复道:“且先别谢,眼下河工料场被烧,但堤上河工大料却不可不补。于员外我知你家有河工料货,你不可囤积居奇,将河工料都运至堤上。” 于员外慷慨地道:“回禀按院老爷,小人虽是一介商贾,但也有报国为民之心,这批河工料,小人立即就送至堤上,若赚老百姓一个钱,叫小人不得好死。” 曾乾亨点点头道:“这方是义商,不过朝廷也不会亏待你们,该多少钱就多少钱算来。” 说完曾乾亨看似随意地向林延潮问道:“林司马,你的帐上还有多少钱?” 曾乾亨一句话下,林延潮即什么都明白了。 是啊,从河工料场突然被烧,到分守道问责,到贾贴书上门胁迫,最后今日巡按御史偷袭般驾临归德府,这一切一切的事全部窜连在一起。 当初自己还以为曾乾亨是为贾贴书,于员外翻案而来,但想想也知道这么小的事情,怎么能惊动堂堂巡按御史。 巡按御史突然袭击归德府,自有更大的图谋。 没错,这是一个巨大的,针对自己的阴谋。 有人要将自己连皮带骨吞下连渣都不剩。 林延潮笑了笑道:“按院有备而来,眼下账上有多少钱,还不是明白的事吗?” 曾乾亨点点头道:“也好,我们等一等,府里众人都留在原地不要走。另外堂下诸位百姓也不能走,一会让你们看一场好戏,看看你们心中敬仰的林青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清官!” 众官员与百姓都是惊疑不定,不知曾乾亨此举作什么? 但见府衙出入门口,都已是被官兵看守,严禁任何一人出入。 百姓们茫然不知所措,倒是官员们见这一幕,似曾相识。这与两个月前,丘橓与林延潮拿下苏知府一幕,简直如出一辙啊! ps:向大家推荐一本书友的小说《反贪大明》。 八百三十三章 这是什么情况?(二合一) 府衙现在已经是被封锁四门,禁止出入。 一队官兵是直接查封户房。 惊变来得如此突然,令官员们一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几位通判,推官这等高官对于朝堂上的斗争有所耳闻,尚知道多一点。 但其余照磨,校检等低级官员,以及府衙里的书手,皂吏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曾乾亨点明,众官员方知如此大的阵仗是冲林延潮而来。 众目所视下,林延潮见此不由愤慨地道:“按院,你如此一查抄府衙,无论有罪无罪,下面的官员百姓岂非都以为我林延潮贪污有罪。” “本官为官多年,自认虽没有大功于朝廷,但也薄有清名,岂容你如此当面诋毁。本官要就此事上禀都察院都御史,让朝廷为我主持公道。” 林延潮说完,与他交好的何通判,马推官二人也是出首道:“启禀按院,自林司马署知府事以来,为官一贯战战兢兢,克勤奉公,此事我们府衙上下官员都看在眼底。” “这一次河工料场虽然被烧,但也不完全是林司马之职责,恳请按院明察。” 何通判,马推官二人可是敢冒风险,在这重压之时,能站出身来替林延潮说话的。这令林延潮不由心底一暖,何通判也算了。这马推官平日与他交往不深,竟也出头替他说了几句公道话,实是出乎意料。 老百姓们也是道:“钦差老爷,林司马是好官,是清官啊。” “我们老百姓盼来盼去好容易盼来了这样一位好官。你可不能冤枉他啊!” 官员们,老百姓们纷纷出声,替林延潮鸣不平。 在舆论之势下,曾乾亨从容一笑道:“林司马,你不要挑起公论以胁迫本官,诸位同僚,诸位百姓,不妨稍等片刻,本官马上就给你们说法,不会冤枉林司马的。” 果真过了片刻,但见一名官员被左右两名官兵押入府衙。 林延潮见了这名官员,不由起身对曾乾亨问道:“按院,此乃本府黄府经,你拿他作何?” 被押之人就是黄越。 黄越也是挣扎道:“回禀司马,下官正在河边监督民役,而这几名官员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下官拿来。” 曾乾亨看向黄越道:“本官拿你,自是问河工料场被烧之事。” “黄府经,你说数日之前,河工料场进了值近三万两的河工大料,以及民间征发来的柳苇,是由你亲自过目的对么?” 黄越道:“正是。” 曾乾亨道:“其中料货商人是不是送了你两百两银子,十坛山西黄酒,希望你能蒙混过关,让他们的料货可以以次充好?” 黄越急道:“冤枉,冤枉,下官受司马所托,主理河工,如何敢作这等事。不错,料货商人是由送我两百两银子,十坛黄酒。” “但他们是怕下官刁难,故意挑刺,这才送钱送酒让下官通融。但下官却说,我为朝廷办事,为归德三十万百姓筑堤,心底没有半点私心。这银子和酒,你们拿回去,下官丝毫不取。” 曾乾亨反问道:“真得退回去了吗?什么都没有留下?” 黄越闻言一愕,然后道:“这……” “如实道来!”曾乾亨厉声喝道。 黄越这才道:“当时他们其意甚诚,下官盛情难却,碍于面子。银子下官是退回去了,只是酒留下了三坛!” 曾乾亨拍案道:“三坛,这不是普通山西黄酒,都是十年陈酿,坛坛值银十两。三坛就是三十两,抵得上你大半年俸禄。” 黄越道:“下官一时不察,以为就是普通的酒,但是……但是下官受酒,可以认罪,可下官保证,这进的河工大料绝没有以次充好。” 曾乾亨冷笑道:“现在货被烧了,你自是怎么说都可以。” 林延潮正色道:“按院,你的意思是本官收受河工料商的贿赂,让他们以次充好,自己烧去了河工料场吗?你可有实据?” 曾乾亨不答。 “没有实据,就是污蔑!” 曾乾亨道:“林司马,到了此刻你还死鸭子嘴硬,看来本官不拿出证据来,你无法心服口服了。不过现在先不急办你的事。” 曾乾亨看向黄越道:“尔收受贿赂,证据确凿,本官现在就是将你拿下!来人!” 身为巡按御史曾乾亨,有当场逮捕六品以下官员,事后请示朝廷的大权。 别说黄越一名八品官,就是六品通判,曾乾亨也是说拿就拿。 两名官兵拔去黄越官服,打落他的乌纱帽,让他披头散发跪在当场。 这一幕令林延潮心底大怒,黄越是他的人,这无疑狠狠地扫了他的面子。 黄越被拿后,这时两名账房师爷模样的人道:“启禀按院,我们已是盘过账了,府衙下拨河工银五万两,现在账面剩不足一千两,除去开销一万一千两,还不算赊欠的两万八千三百六十三两河工料钱。” “账面上一共有三万八千两不知去向。” 曾乾亨拿起账本过目后,胜券在握地道:“果真如此,林司马你与本官解释一二。这三万八千两去哪里了?” “朝廷拿给你五万两修堤,为何河工料场被烧后,你却连一两银子也拿不出,这三万八千两到底在哪里?” 说完曾乾亨将账本掷在林延潮面前的地上。 众官员见这一幕,都知林延潮完了。旁观的老百姓们也是捂住了嘴,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林延潮拿着三万八千两干什么去了? “林司马,你乃清流出身,又是三元及第,为陛下金殿钦点,你是如何报答陛下圣恩的?” 说到这里,曾乾亨走至堂下对着众老百姓道:“诸位同僚,诸位百姓,这三万八千两银子本是朝廷给咱们老百姓修堤的河工银。” “结果却被林司马挪用,存入这农商钱庄之中,拿你们老百姓的钱作青苗钱再贷给老百姓,然后将所得利息纳入腰包。三万八千两,两成五的利息,那一年就是九千五百两银子。” 听到九千五百两,老百姓们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好大一笔钱啊。 曾乾亨连连冷笑道:“诸位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眼中的清官,好官,竟偷偷拿着朝廷的钱放贷,私下挪用官银,以致账面一空,待河工料场被烧,老百姓性命攸关之时,竟拿不出一两银子来。” 曾乾亨一句一句如刀砍斧劈,老百姓心底已是动摇了。若非林延潮之前在他们心底地位,这时恐怕早就一并起身大骂了。 众官员则是心想,林延潮犯得是杀头之罪啊。 为何这么说? 因为河工料场被烧,林延潮监督不严,最多只是贬官留职。 至于挪用官银,甚至贪墨利息,也并不严重,最多免职。 但挪用官银,贪污利息,以至河工料场被烧时,拿不出一两银子应急,这就是重罪了,若天子龙颜一怒之下,搞不好是要杀头的。 曾乾亨这证据一拿出,众人知林延潮大势已去。 不免有人生墙倒众人推之心。 分管粮捕的周通判出面道:“按院此举真拨云见日,还大明一个乾坤荡荡,日月昭昭,非按院举悪揭奸,我们岂能发现林司马这奸恶之嘴脸。” “此人真大奸似忠,平日满口曰为民,曰为国,连下官这等为官多年的人,都被他这忠实面孔所欺。也唯有按院这般火眼金睛,方能辨查忠奸,除恶扬善。下官拜服!” 听了周通判这话,众官员心底都是大骂,林延潮暂署府事后,身为三位通判中第一人,对林延潮是多加奉承,整日溜须拍马的。而林延潮也投桃报李,于粮捕之事全不插手,全部交给周通判一人裁决。 而眼下林延潮一倒,你就迫不及待地出面与他划清界限,还落井下石,这不是很无耻吗? 但也有官员心想,周通判在粮捕通判位置为官已久,眼看年纪大了,无法升迁。但这一次若能在打倒林延潮之事上给曾乾亨出力。 那么曾乾亨少不了日后会抬举他,要知道巡按御史对官员是由保举之权的,这就是官场上的荐主。若是能得曾乾亨一句话,周通判这十几年就是熬到头了,少说官升两级,踩着林延潮上位,升任本府同知。 吴通判等官员欲言又止,他们想帮林延潮说话,但挪用官银放贷,以致河工料场被烧后,同知署拿不出一两银子,证据确凿,是林延潮理亏啊。 顾盼左右,曾乾亨见再无一人再为林延潮说话。这一次他不仅要搞到林延潮,重要是他要搞臭林延潮,令他身败名裂。如此事情传到京师,传到天子的耳里。 众所周知,林延潮是申时行的得意门生。得意门生都如此了,那申时行又如何呢? 天子可能因此对申时行失去信任。就算天子仍信任申时行,但扳倒林延潮,也是铲除了申党的一员大将,这是言台的胜利。 见胜券在握,曾乾亨对林延潮道:“林司马,念在你我以往在京同朝为官的份上。本官劝你给自己留以颜面。” 林延潮问道:“按院要我怎么办?” 曾乾亨奇怪林延潮为何如此平静,但仍道:“自是交出府印,停职待劾。” 事实上林延潮为正五品官,曾乾亨没办法将他就地免官,所以只能向朝廷题参。 但一来一去,路上消耗甚多。 曾乾亨心想既已是扳倒林延潮,就立即拿下,控制住,免得夜长梦多。所以他要逼林延潮主动辞官。 林延潮笑了笑道:“火烧河工料场,牵扯出这么多事来,看按院与你幕后之人,不仅要将本官搞倒,还要搞臭,高明,真是高明。” 曾乾亨摇了摇头道:“事已至此,尔还冥顽不灵。本官对林司马没有成见,反而当初拜读''天下为公疏''时,还十分钦佩。但谁都有行踏错之时,你回京与天子解释一二,未必……算了本院还是望林司马自己保重。来人,送林司马回房休息,再查封农商钱庄,所有有关之人一概拿下,不准走了一个。” 众官员闻言大惊,这曾乾亨拿下林延潮一个也就算了,这还要兴大狱啊,将此牵连至其他人,办成大案,铁案! 黄越等人都是面如死灰。 就在这时,却见有人突而大笑。 众人看去却正是林延潮。 但见林延潮闻言不由大笑当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按院挟私报公,针对我林某一人就光明正大的来,不要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来。” 曾乾亨闻言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本还要给你留几分体面,但也顾不得了,来人,林司马失心疯了,将他拿下,送入房内看管起来。” “谁敢!”林延潮一声断喝。 就在这时府衙门外锣鼓齐鸣,众人心道又是哪一个官员到来。 这时把守门外的官兵慌忙来报。还未开口,曾乾亨断然道:“无论谁来,一律挡在门外,就是藩台,臬台不例外。我倒要看看今日谁能阻拦本官办案。” 曾乾亨说完,但这名官兵仍是不走。 曾乾亨怒道:“还愣着作什么?” 这名官兵仓皇地道:“启禀按院,来的不是布政使大人,也不是按察使大人,而是钦差大人,当今钦差巡视河南的都察院右都御史丘都宪!” 曾乾亨闻言脸色顿时十分精彩,他身为御史可以不惧地方三司,但右都御史丘橓都察院的二把手,正二品大员,他之上司。 这一次奉旨巡视河南官员中,以他居首。面对这位连张居正家都敢抄的官员,他自是畏惧三分。 曾乾亨一整官帽,强自镇定道:“都宪亲至,本官正好将这里的事禀告都宪。看管住一干人犯,本官亲自出迎就好。” 就在曾乾亨要走出大门时,但听外间道:“不用出迎了!” 这一声令下,但见几十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排众入内。 赵大,张五赫然在列,众官员官兵见了锦衣卫,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纷纷退至一旁。 曾乾亨不知所措,呆站在原地,这时一顶轿子落在府衙的月台下。 轿帘一掀,却一名武官落轿。 曾乾亨见不是丘橓,顿时大怒什么时候武官胆敢坐轿,还是光明正大地入府衙之中。 但曾乾亨看了对方的衣色,不由惊道:“是都指挥使大人!” 来人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这是什么情况? 八百三十四章 这张脸怎如此之厚? 要知道锦衣卫的正官,指挥使不过正三品。但曹应魁为何会以正二品都指挥,在锦衣卫任官呢? 那是因锦衣卫权重后,以正三品武职任指挥使已不合适,如威名赫赫的陆炳,就是以正一品左都督衔掌锦衣卫事。 如何判断谁是锦衣卫主官?不是看谁任锦衣卫指挥使,而是看官名后有没有''掌锦衣卫事''这几个字。 这有点像翰林院,正五品主官翰林学士一般空设,故而由从五品的侍读侍讲学士担任主官,凡侍读侍讲学士,只有官衔后有''掌翰林院事''方是真正的主官。 如前任锦衣卫主官朱希孝,官名全称‘掌锦衣卫事后军都督府左都督’。现锦衣卫主官,乃都督同知刘守有(从一品),刘守有在朝会时的位次,与首辅申时行左右并立。 刘守有任职后都是在京侍驾不可轻动,故而天子调动锦衣卫查大案要案,都是要员前往。 上一次查抄张居正家,就是曹应魁奉圣命率锦衣卫查抄。因没有附和丘橓,将张懋修之死如实上禀,林延潮替张居正翻案后,曹应魁升至都指挥使。 那么现在曹应魁怎么出现在离京师千里之外的河南归德府? 曾乾亨见是曹应魁,而不是丘橓,反更心惊肉跳。河工料场被烧之事,如何能惊动曹应魁这个级别的都指挥使,从京师千里奔赴河南。 曾乾亨拱手道:“原来是执金吾使,驾临地方不知有何见教?” 曹应魁看了曾乾亨一眼却不答,只是对手下锦衣卫道:“将府衙各出入口守住,不许任何人出入。” 随曾乾亨来的左右官兵,都是这一次为了拿下林延潮,被曾乾亨秘密下令,从附近州府卫所征调来的卫所兵。 卫所兵见了身穿明黄色曳撒的锦衣卫,就如同杂牌军见了御林军,不待曾乾亨吩咐,就自动让出各要道的把守。 府衙各个门口,都是锦衣卫站岗。原先随曾乾亨来办案的官兵,随从,师爷,反而如犯人般被监视起来。 贾帖书,于员外二人本被曾乾亨开释,但这一刻也被堵在了锦衣卫堵在门里。见锦衣卫如此大的阵仗,二人脸上也是惊疑不定。 曾乾亨心底大怒,曹应魁虽是都指挥,但只是管锦衣卫事,并不是掌锦衣卫事,也不是掌北镇抚事,自己身为堂堂巡按御史,为官以来自问俯仰无愧,也没必要畏惧。 曾乾亨站前一步,正色道:“执金吾使你这是何意?” 曹应魁不急不躁地道:“等丘都宪驾到,自会与你分说。” 曾乾亨又问:“那丘都宪何在?” 曾乾亨的声音在府衙中回荡。 就在这时,但见府衙大堂堂后,帘子一掀,一名老者步出开口道:“曾巡按,你是在找老夫吗?” 但见年已古稀的丘橓,穿着一身几乎褪了色的素袍,站在''保民堂''三个大字之下,不苟言笑,不怒而威。 “归德府同知署府事林延潮恭迎都宪!” 见丘橓出现,本已身处阶下囚的林延潮则是看了曾乾亨一眼,然后从容地踱步而出,向丘橓施礼。 见林延潮如此,合府官员们一并至南面向丘橓行庭参之礼。 曾乾亨见林延潮面露讥色从面前经过,心底暗叫不好,但在丘橓面前他也不得不行以属礼,报名唱衔道:“晚生河南道御史曾乾亨见过都宪。” 从问罪贾贴书,于书办,再至巡按御史,而后锦衣卫都指挥使,→都御史出现,今日老百姓们都是大开眼界,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高官。至于官员们都感觉今日收获甚大,连锦衣卫都指挥使,都察院二号人物都出现了,今日定有大事发生。 本兴师问罪,威势赫赫的曾乾亨,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却一言不发。他明白这时百言不如一默。 至于之前首告林延潮的周通判,却是心底忐忑。 他方才以为林延潮再无死灰复燃之时了,故而落井下石。但眼下丘橓出现,似另有要事,若在这时,令林延潮逃过责罚。那么自己以后岂有好果子吃,肯定被林延潮整治,每天穿小鞋。 周通判心慌意乱下,如没头苍蝇般上前道:“都宪在上,归德府同知林延潮挪用官银,以青苗放贷百姓,贪墨利息。今河工料场被烧,账上拿不出一两银子,归德上下官员百姓无不惊怒。这等骇人听闻的贪污之事,若非按院所揭,我等下属犹自蒙在鼓里。下官恳请都宪老爷明察。” 丘橓看向周通判问道:“汝乃本府钱粮通判周汝宁?” 周通判连忙讨好道:“微名竟上抵都宪之耳,下官正是周汝宁。” 丘橓点点头道:“很好,本官今日正是因此事而来。” 曾乾亨脸色一变道:“都宪难道也是因河工料场被烧之事,赶来归德府吗?” 丘橓尚未开口,这时林延潮道:“启禀按院,其实本官自得知按院至开封府后。本官就猜按院可能会到归德。待河工料场被烧,按院与方大参同在开封,按院不至,则令方大参至。” “本官知此事有蹊跷,猜想按院他日必来。正巧都宪在河南府巡视。于是本官立即派人向丘都宪禀告,当时不过向要他讨要一封公函,但没料到都宪却说要自己亲来一趟。” 曾乾亨闻言惊怒交加,自己的布局,竟早被对方早早识破。他不由对林延潮恨之入骨,当场勃然作色道:“本官与都宪说话,哪里有你插话余地,退下!” 林延潮为官以来,除了张居正外,几时被人如此训斥过,不免当堂色变。 “好大的威风!曾巡按!”丘橓冷笑道,“尔身为御史,不过七品,巡方地方却以豸冠持斧之威,临于州县佐贰,令州县官员束手俯眉,听尔颐指。” “五品官员你说训斥就训斥,方才竟欲以失心疯之名,派人拿下?不问青红皂白,此宪臣所为吗?” 曾乾亨垂下头道:“晚生知错,请都宪容禀,林司马以河工银充作青苗钱……” 丘橓打断道:“此事本宪早已知之,林司马事先曾请示于本宪,他生怕挪用官银,于法不合,但本宪却道只要利于百姓之事,就尽管去做,尽管去办。此事本宪还请旨,陛下批复‘此良法,当为楷模,于地方州县施行’。” “不需多久,陛下当下明旨予两京十三道,鼓励行之!尔竟在这时要拿林司马?” 丘橓的话,犹如一记巨锤砸在曾乾亨的胸口。 河工银为青苗钱作贷之事,林延潮竟没打算贪污利钱,而是早早上报丘橓知晓。不仅如此,丘橓还拿此上奏天子,天子已是答允,准备让两京十三道尝试推行。 而曾乾亨在此却要拿林延潮,那不是打丘橓的脸,再打了天子的脸吗? 若说曾乾亨失语,那么周通判几乎要跪在地上,什么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想要讨好巡按不成,反而为了冒功,检举上司,还间接得罪了丘橓,这官场自己怕是混到头了。 这时林延潮出面道:“曾按院,当今地方官员贪墨成风,污黩害民之人不知凡几。汝身为巡按御史,奸恶之贼不去拿问,去只知弹劾拿问林某这等出身寒门,家世贫穷之官,严小吏而宽大吏,使豺狼见遗,拿小臣叙功,此乃曾按院之德乎?” 曾乾亨几乎一口老血要喷出,什么叫出身寒门,家世贫穷之官员?你是林延潮申时行的门生,又有右都御史丘橓这等大力相助,连天子也下旨替你撑腰。 如此深厚的背景,如此通天的人脉,你竟有脸说自己是出身寒门,家世贫穷之官。你还在众官员百姓面前叫委屈,你这张脸怎么生得如此之厚? 林延潮此刻是忠臣见冤之状。 老百姓们为林延潮心疼叫屈,几乎落泪伤心了。他们议论道:“我还以为巡按,钦差是好官,清官,原来也是欺软怕硬。真正有背景的贪官不抓,对林青天这样一不贿赂,二不阿谀奉承的好官,却是吹毛求疵,使得贤良不安于位。” “是啊,林青天就是太正直了,一心只为我们老百姓办事,所以才被奸臣陷害。” “什么巡按御史,要你何用?滚出归德府去!滚出河南去!” 曾乾亨此刻长叹一世清名尽毁矣,他从一名强直好搏击,敢打申党大将的直臣,变成了一名欺软怕硬,竟还失手的弱鸡御史。 丘橓板起脸来,对曾乾亨道:“曾巡按,你今日之所作所为,本宪必行文呈具陛下,汝好好反省吧!” 曾乾亨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强笑作礼道:“谢都宪提点。” 真相终于大白天下。 之前支持林延潮何通判欣然道:“下官就知林司马乃是冤枉,所幸终有水落石出之时。” 至于马推官笑了笑不说话,其余官员们见林延潮,纷纷上前向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荣辱不惊,而稳操胜券的曾乾亨则是悻悻离去。 贾贴书,于员外见众人都在向林延潮道贺,想乘机随着曾乾亨的队伍开溜。 哪知贾贴书,于员外方至门口,却被锦衣卫拦住。 二人哭丧着脸道:“列位金吾,我们是被冤枉的,河工料场被烧之事,是丝毫不知情啊。” 这时锦衣卫都指挥曹应魁冷笑道:“本官对河工料场被烧之事没有兴趣,只是前任监察御史被杀之事,却不能不问。”46 八百三十五章 贤侄一定帮帮我 曹应魁这冷不丁的话,令贾贴书,于员外二人顿时神色剧变。 不同于林延潮当初拿问他们时,那时二人是一脸的委屈和惊怒,指责林延潮是栽赃他们的。 但是现在贾贴书,于员外是满脸惊骇,仿佛魂不附体了一般。他们一并道:“什么御史被杀,我们一概不知啊。” 二人声音也颤抖了,林延潮察颜观色,心道此案与二人必有关系。林延潮都看出来,曹应魁,丘橓这等久历刑狱的官员哪里看不出。 曹应魁心底惊喜,面上却平静地道:“知道不知道,我们锦衣卫问过才知道。二位屈留个几日吧。” 贾贴书,于员外听了慌了,连忙向曾乾亨哀求道:“按院,你是知道的,此事与我们无关。求你向都宪,执金吾解释啊!” 贾帖书,于员外这一句话道完,曾巡按是脸色巨变。 连林延潮也是不由为曾乾亨心疼一秒。曾乾亨瞪了二人一眼,一提官袍下摆,快步来至丘橓面前道:“都宪,此二人居心叵测,之前火烧河工料场势必与二人有关,当时卑职想放了二人,放松警惕再慢慢查探,以从背后探知河工料场被烧全部真相。” “但眼下看来河工料场被烧与御史被杀一案,甚有干系,恳请都宪将二人详查,必然抓住真凶。” 贾帖书,于员外二人闻声脸上的表情,仿佛如天塌下来一般。 这不能怪曾乾亨心狠。无论曾乾亨与二人是什么交情,但若与御史被杀一案,沾上一点半点,也是自身不保。 贾贴书,于员外二人病急乱投,以为曾乾亨能救他们。却不知道此举反而令曾乾亨,果断抛弃了二人,立马划清界限。 但即便如此,曾乾亨也是难逃嫌疑,惹了一身骚上身。 丘橓却没有追究,而是点点头道:“曾巡按言之有理,本宪必查一个水落石出。” 曾乾亨松了一口气,当下向丘橓拱手后道:“晚生告退。” 说完曾乾亨急急去了,不敢在府衙逗留片刻,留下绝望的贾贴书与于员外二人。 曹应魁却向丘橓道:“都宪大人,依本官看曾巡按恐怕也脱不了干系,不如将他一并拿问。” 丘橓摇了摇头道:“诶,你不知巡按御史之厉害。凡御史巡按地方,下不受地方监督,上不受御史台,吏部监察。除非天子开口,否则本宪就是明知他犯法,也不能拿他怎样,只能上禀天子。” 丘橓说的就是巡按御史的无敌之处。 在巡按御史任职一年内,不受任何监督,除了天子,没有任何人可将他停职,调职,罢官。 巡按御史只要有这个胆子,可以连吏部尚书与左都御史面子,都完全不给。这是朝廷授予巡按御史的大权,如此他才可以在地方放手查案,不受任何官员的干扰。 不过话说回来,巡按御史这样开无敌的时间也只有一年。巡按任满后,吏部尚书,左都御史照样可以给你找麻烦,所以巡按御史在任上也不敢真的什么面子都不卖。 众人以为丘橓拿曾乾亨没办法,哪知丘橓却又道:“不过若御史被杀一案中,曾巡按若真有包庇,那么他的官途也是不保了。” 说完丘橓对林延潮道:“林司马,立即清出府衙大牢,交由锦衣卫把守,本宪今日要与曹金吾连夜提审人犯。” 林延潮也是心底有数,难怪今日丘橓这么给自己面子,一呼即来,原来并不是帮自己而是为了缉拿要犯。 看贾贴书,于员外二人吓得这样子,看来此事有八九,他们必然知情。 不知丘橓会将此案扯出什么样的大案来? 但林延潮心知,若贾贴书牵涉其中,那么刺杀御史一案与河道衙门就逃不了干系了。没错,当初御史被杀,就是查河堤冲溃之事,方捅出河工这个烂摊子,然后不幸被自杀。 如果不是丘橓撬开了苏严的嘴巴,拿到了证据,有了十足的把握然后上禀天子。否则天子是不会秘密派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来至归德府。 曹应魁这个级别能到地方,必然是奉了天子密旨,让他便宜行事。 一般三品四品官员,曹应魁不用出马,丘橓就能抓了, 但曹应魁出现,说明上调至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甚至总督这个级别。 而河道嫌疑最大,莫非是丘橓真正的目标是河道总督李子华? 这可是堂堂二品总督啊! 李子华一倒,不知牵扯出多少事情,多少官员来。说起来抓拿贾贴书,于员外还令林延潮误打误撞,竟无形帮了丘橓的忙。 当然林延潮也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钦差的身份。 想起申时行托付,林延潮拱手道:“启禀都宪,下官恳请协理此案。” 丘橓看了林延潮一眼,点点头道:“可。” 当下锦衣卫全面接管了府衙大牢。 原先府衙里的犯人,尽数被清出,被移交至商丘县县衙大牢,多余之人,找附近各县安置。 至于府衙大牢,现在就成为锦衣卫的天牢。 丘橓,曹应魁主审,林延潮协理,一并审理御史被杀之案。 在锦衣卫的严刑拷打下,贾贴书,于员外没有一日就招供了。 丘橓立即依口供派锦衣卫拿人,林延潮看得丘橓办案,那真是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肯放过一个。 于是缇骑四出! 这日归德城外一家山外山的酒楼里。 林延潮的马车停在酒楼下。 这山外山的酒楼,请了一个无锡厨子烧了一手上好的无锡菜,府里没有一人吃得不是赞叹不绝的。 林延潮下了马车,穿着了一袭素袍,只带了陈济川一人随从,进了酒楼里。 店小二见了笑着道:“是徐爷吧,高爷等候多时了,这边请。”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随着店小二来至一僻静之处的雅间。 待帘子一掀后,但见雅间里河南道参政方进头戴瓜皮帽,穿着锦袍打扮成一个富家翁般坐在一张八仙桌后。 方进见了林延潮后喜道:“贤侄来了,快里面请!” 二人坐定,屏退左右,然后方进对林延潮道:“贤侄这一次,你可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帮帮我。”46 八百三十六章 请托 方进方参政,乃堂堂河南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守大梁道,从三品官员,位尊于知府之上。 方进居然找林延潮几乎低声下气的说话。 林延潮呷了口茶,消化着方真人的来意,面上佯作不知道:“方世叔,你乃一省要员,又是恩师的好友,怎么会有事让贤侄帮忙呢?” 雅间外。 琵琶拨动,几位苏州来的富商正在小聚。一名女子抱着琵琶,拨弦弹词。 一口吴苏软语清清濡濡传来,与富商们略带夸张的笑声,压下了林延潮与方进的谈话。 满满一桌子的无锡菜,海陆毕陈,二人却没有动筷。 方员外道:“诶,贤侄这话就见外了。” 林延潮闻言道:“世叔,你是一省要员,归德府里你一语千金。到底何事,还望世叔告知。” 方进目光闪了闪道:“贤侄,你近来是协助丘都宪审理监察御史被杀一案吗?” 林延潮笑着道:“方世叔消息真灵通。” 方进道:“贤侄,眼下河南官场上哪个不知此事?锦衣卫都指挥使都驾临,河南官场上能与京里有关系的,都已派人上京。” “那世叔这一次的事不小?”林延潮突而发问。 方进会意,见林延潮茶碗空了,起身斟茶但见茶水如细线,落在茶碗中,茶香四溢。 方进斟茶后道:“贤侄,可知你的前任,归德府管河同知?” 林延潮道:“不是听说他贬至云南了吗?” 方进点点头道:“去年归德府大堤被冲垮后,监察御史查了他的帐,遭了杀身之祸。之后他官降五品,去云南任州通判。旁人都说是前知府所迫害,其实他明面上贬官,暗中却是远走避祸。” “当初御史被杀,归德管河同知曾知会过我……让我网开一面。” 林延潮道:“那方世叔,为何帮他这忙?” 方进捏须道:“实不相瞒,他在归德府任上,每年都给老夫两千两银子。” 林延潮闻言愕然道:“世叔,这钱你怎么敢收?” 林延潮这话颇有以下官责问上官,不和官场上之规矩。 但方进却没有丝毫不好意思道:“老夫时时在衙门作打醮之事,以求治下风调雨顺,百姓安康。不免手头不宽裕。” 林延潮闻言愕然。 方进道:“贤侄,我敢与你担保,这两千两钱,老夫绝没有乱花。” 林延潮心道,我信你才有鬼了,但面上却诚恳地道:“世叔的人品,我是一贯敬重的。只是若丘都宪问来,恐怕是不信的。” 方进道:“信与不信,就要看贤侄你帮忙不帮忙。以后藩臬等监司面上,世叔一定替你说好话。” 布政使、按察使亦因有监察官吏之权,也称作监司。 林延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动筷道:“世叔,吃菜!” 林延潮从山外山离去回同知署后,就听陈济川道:“老爷,周通判来了,在花厅等了许久。” 林延潮想起那日在府衙,此人帮着曾乾亨倒戈一击的样子。陈济川在旁道:“周通判?这等人怎么还令他进府,立即拿着棍棒轰出去。” 林延潮道:“此人好歹也是正六品官员,这样于面上不好看。不见,就是了。” 展明称是一声。 林延潮回到书房正要更衣,就听得外头喧哗声。 一人在外带着哭声道:“司马大人,司马老爷,念在同僚一场,求你见下官一面。” 陈济川在旁道:“老爷,心可不能软啊。” 林延潮想了想道:“见一面也是无妨。” 说完林延潮也不更衣,在书房坐好,陈济川将门一开,对外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周通判出现在书房门前,脸色憔悴,面如枯槁,满眼血丝,好似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一般。 周通判见了林延潮噗通一声跪下道:“下官瞎了狗眼,得罪了司马,恳请司马饶命,饶命!” 林延潮不答。 周通判也是发了狠了,一直叩头。 半响后林延潮才道:“周别驾,你这话什么意思,本官怎么会要你的命呢?” 周通判哭道:“司马,你就饶了下官吧,这是下官所有家产!还请司马收下。” 说完周通判从袖子里抽出一单子奉上,陈济川将单子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看完后放在一旁道:“周别驾,看来你也清楚,本官协理钦差察这一次御史在本府被杀之案。之前令捕快隐瞒真相的苏知府已是下狱了,指使杀人的前任同知,也已在云南任上被锦衣卫抓拿了。你身为粮捕通判,本府里除了知府,二府,可以算得上三老爷,必难脱干系。” “汝隐瞒包庇,还协助知府,同知隐瞒真相,其罪难逃。知道御史被杀是什么样的罪名吗?那是天子的钦差,杀御史,如同于谋反。这等杀头的罪,也敢包庇,你有几条命?这点钱拿回去,准备好一口上好棺材吧!” 周通判咬牙,又掏出一张单子奉上,然后口中道:“下官知得罪了司马。已无颜在归德为官下去,眼下只求告老还乡,苟活一条性命。下官为官多年的积蓄,甚至棺材本都在这里了,下官别无所求,只愿生还故里,其他一概不问。” 林延潮本是冷笑一声,但陈济川将单子奉上后,却是神色缓了许多。 周通判垂泪道:“下官知御史被杀十分可疑,但绝没有助纣为虐。事实上此事不少人,比如何通判也是知情,但他因没有得罪司马,故而不怕。唯有下官……唉,下官当时实在是猪油蒙心。” 林延潮知周通判是怕被自己作替罪羊顶下此案。他当下道:“也好,你既有心悔过,那么当初之事也就算了。这样吧,这些你贪墨来所得,本官尽数充公拿作修河堤之用,也算给你积一点阴德。你立即回去写一封辞呈来!” 周通判感恩戴德地道:“多谢司马饶命,多谢司马饶命。下官马上就回府写信。” 见周通判离去后,陈济川道:“这笔钱老爷还是三七分账吗?” 林延潮点了点头,然后心想眼下是找丘橓说项之时了。46 八百三十七章 排衙 陈济川从林延潮这接过单子后,去周通判那清点,照着单子拿钱。 忙碌了一通后,周通判奉上的私财可是不少,换算了下足足六千多两银子。 一二十年为官积攒下这身家,还算是可以了。 陈济川将银子运回同知署,按照比例三七分账。 七自是划进河工的账面上,这是明账,每年藩司都要核对,或者应对上面临时派人查账。三分不是纳入林延潮自己的腰包,而划入同知署自己的私账,也就是暗账。 说是暗账,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 古代时大户人家交代家里的管事或亲戚办事,一般钱给个差不多,拨出个预算部分,都不给他们将报酬。 下面的人怎么办?都是将预算用足,然后赚取一部分回扣。成为一个默契,大户人家就算知道了不会计较。 而到了官府这边,朝廷差下面办事怎么办? 比如河道衙门,朝廷只任命了河道总督一个人,其余官员一概不任命。所以河道总督只能自己去征辟。 河道总督下面师爷办事听差随从少说几百号人,这些人的薪酬,还有河道衙门的办公经费,这笔钱让河道总督自己一个人出? 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就算河道总督是正二品大员,但他官俸,要维持二品大员的排场,自己吃穿用度都不一定够。 所以河道总督唯有从朝廷下拨的河工公款里截留一部分自己用,付手下开支,办公经费,以及留一部分应急他用。 因此这也是为什么?官场上银子从上拨付到下截留成风的缘故,其中很大是贪污,但不完全是贪污。 林延潮的同知署,分厅视事后也是如此。 以大明朝对下面的官员一贯抠门的尿性,府衙拨付的办公经费,明显不足,还有自己下面官吏都在衙门做事,仅靠朝廷的俸禄维持不了体面。 修河筑堤乃河工署头等大事,民役可以去民间征集。 但通晓河事筑堤的经年河工,这等技术性人才,林延潮就要去民间雇佣,还有衙门里熟手书办,以及下派差役。 这些人都不在朝廷的编制内,也就是传说中的非经制吏,他们的薪俸从何而来? 当然林延潮也可以照着大部分官员的做法,让这些非经制吏自己去民间''找食'',不从衙门支取工资,但这样就是盘剥百姓。 所以林延潮给下面大小官吏都支给了一份薪水。 对于黄越这样,实心办事的技术性官员。他除了朝廷拨给的俸禄外,林延潮还另外从同知署的账面上给他一年三百两的银子养廉。 对于大部分追随自己的人,林延潮从来是拿出实打实的好处,而不会规划出一个如何如何的前景。孙承宗例外。 当然这些开销还不是全部。还有坐省长随开销之用,官场上迎来送往,京官之炭敬冰敬,甚至以后入京朝觐(大明只给官员去地方上任的费用,其余不给旅途报销,丘橓当初上京就是坐着一辆柴车)的开支等等等。 陈济川算完账后,又出门了一趟,此去不是别处,而是于员外家中。 御史被杀之事,水落石出后,河道衙门难辞其咎,河道总督李子华自顾不暇。 至于于员外也是失去靠山。对于如此靠着官商勾结起家的商人,他一失势,谁都可以来踩一脚。不说原先的河工料场,就是自己这两年赚下的家业也是成了肥肉。 河工料场早已被查封,里面的河工料,己被运至堤上。 另外于员外这两年依着河工工程,在永城县外置办的几百顷郊田,已是变卖得差不多了。 陈济川就是如此兢兢业业地为林延潮当家。 收拾了周通判,于员外后,林延潮在府中威势大涨。 十几日后府中排衙。 府里大小官吏齐至。 排衙就如同现今的例会。这对于地方官员是一个很讲排场的仪式。 如何说排衙的仪式呢? 在衙门里当过差的官吏编了一首歌诀,一曰乌合,二曰蝇聚,三曰鹊噪,四曰鹄立。 说得是官吏黎明从家里赶至衙门里,乱哄哄的一群人这叫乌合蝇聚, 大家在衙门里吵吵嚷嚷,就似鸦聒鹊噪,随着堂上梆发炮响,一个个肃然站班,犹如鹄立。 “五曰鹤惊,六曰凫趋,七曰鱼贯,八曰鹭伏。” 二梆敲过,堂鼓击响后,众官吏一惊如鹤,抬头挺胸然后迈着鸭步,摇摇摆摆的鱼贯上堂参见正印官。 然后众官吏们站着弯腰一拜,这叫鹭伏。 “九曰蛙坐,十曰猿献,十一曰鸭听,十二曰狐疑。” 行礼后看座,官吏们双脚跨坐,凳子沾半边屁股,身子前倾以示恭敬,如同蛙坐。 然后坐定献茶。大老爷讲话时,各个如呆头鸭般愣听,面上作茫然不知,其实肚里狐疑,用心揣测上意。 “十三曰蟹行,十四曰鸦飞,十五曰虎威,十六曰狼餐,十七曰牛眠,十八曰蚁梦。” 衙参完毕后,终于不用端着装着,大家摆起架子蟹行出门。 离开衙门,众官吏如乌鸦受惊般四散而去,然后摆起虎威,唤轿夫,骂跟班,回家后,赶紧赶紧吃顿好的,再上床睡个回笼觉。 不过这是对参加排衙的官员而言,对于眼下暂署府事的林延潮,却是另一等意思。 看着众官吏大气不敢出,一个个战战兢兢垂手而立,面上恭敬的样子,那等威风不足以用言语形容。 排衙就是上官显示权威的一个场合,故而是排场十足。 不然怎么会有那则官场典故,一日外任官与京职官相遇。外任官对京官无不羡慕地道,我爱京官有牙牌。京官则是矜持地道,我又爱外任有排衙。 没错,在京城里,排衙就是朝会,上面坐的人永远轮不到自己。 这一次府里排衙,众官员坐定。 原先周通判已是递了辞呈缺席排衙,府里的佐贰官只有吴通判,何通判,马推官三人,下面是府经历,照磨等人官员却没有说话资格。 其余官吏更只能蛙坐旁听。除了府佐官外,今日睢州知州马光也是出现在堂上。 众官吏屏息而坐,照旧静默片刻,林延潮出声道:“自本官暂署府事以来,正印官空缺,又兼佐贰官里周通判告老还乡,衙门里六名正佐官员,已去了两位。” “本官目前主司河工,只是暂署府事,又非正印,不能面面俱到。现在周通判离去,粮捕通判不可无人。本官已是上奏吏部,吏部下文粮捕通判,司府里漕粮征收,私盐缉捕,需用本府熟手,用外官容易为治下宵小轻慢,故而让本官从本府现任官吏中推举一名官员,然后再上呈吏部。” 听林延潮说完,众人都心底一动。 这粮捕通判是肥缺啊,主管一府漕运,私盐缉拿二职,办好了容易升迁,而且还是正六品的官身。 这是一个极重要的人事决定啊。 周通判后,分管商虞的吴通判,即成为了归德府的二把手,他当下出言支持道:“早该如此了,粮捕通判所司极重,若不推举得力之人担此重任,上下皆人心不安。” 推举没有异议,众人又议论一阵,大体推举了两位人选。 一名是睢州知州马光,一名是府推官马铭呈。 (更正上文一个错误,府所属散州知州为正六品,而布政司所属的直隶州知州为从五品。睢州是府属州,故而身为散州知州,马光是正六品,而不是上文所提的从五品) 众官员中推举马光的比较多,原因很简单,睢州为府下属州,位置重要,一直是钱粮重地,另外还是布政司大梁道分守道的驻地。 马光任职已久,可谓经验丰富,而且从品秩来看,马光本身就是正六品。 而马推官则说不出什么优点,众官员所提平日也就是兢兢业业,为官清廉,官声还不错就是这样。 见众官员推举,马光春风满脸,向四面官员拱手道:“各位过誉了,马某也不过守成而已,担不起如此赞誉。” 马光嘴上谦虚,但面上一点也不谦虚,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仿佛通判之位已是在手。 见众官员为马光说话,吴通判也是笑着道:“马知州素有能吏之名,到睢州为官以来,百姓敬服,故而下官也推举马知州。” 吴通判说完向马光偷偷交换了眼神,二人显然是早有默契。 听了吴通判的话,林延潮眉头微微一皱,上一次自己召集治下七县一州官员在府里问话,其间马光对自己颇为放肆,言语冲撞不说,还多有不驯之词。 这样的人,推举上来任自己的副手,林延潮能让他如愿?到一边做梦去! 见吴通判开口,府里也有不少官员支持,林延潮笑了笑道:“马知州精明能干,乃本府可数的干练之吏,若他能担任粮捕通判,本官也是觉得必能胜任,但是……” “……但是,睢州乃本府钱粮重地,非得力官员不能守之。马知州在任上,睢州一贯相安无事,若是在此时将他调至府来。谁来担任睢州知州,本官又从哪里找如马知州这样谨慎可靠的良吏。” 马光瓮声道:“既是这么说,司马只是主张推举马推官呢?”89 八百三十八章 通判之争 马光言语不忿。 林延潮心道,这时候你还与我顶嘴,这粮捕通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当了。 林延潮面上不动声色,反而笑着道:“马知州误会了,本官至归德到任日浅,对于下面官员的才能不甚了解,到底谁能胜任,谁不胜任,不好妄自决断。但粮捕通判之位事关重要,放在此时讨论,是望大家谨慎推举,倒不是对马知州有所成见。” 这时何通判道:“司马说得不错,推举之事事关重大,谨慎一些总是没错。” 仪考通判何通判一贯是三位通判中最没存在感,前任知府总揽大权时,周,吴二位通判都是紧跟正堂步伐,故而颇为得势。他却门庭冷落。 在衙门里从来都是得意得意的一路,不得意不得意的一路。 何通判不得意,林延潮也是如此,故而他们关系颇为不错。眼下林延潮得势,何通判自也是顺理成章站在林延潮一边。 何通判出面反对,林延潮也是点点头然后道:“眼下正有一件难事,开春之后漕粮就要起运,这本乃粮捕通判之职,但眼下周通判告老还乡,通判署无人主持。故而此事令大家议一议。” 众官员们揣摩出,林延潮话里的意思,他要以此事来考较马推官,马知州二人。 马光本对林延潮不满,但转念一想就佩服他的手段。 漕粮起运,关乎到正堂官的考核,林延潮若办不好,一定会吃漕运衙门的挂落。既是如此,大家就举能为之。谁能将漕运之事解决,谁就来当粮捕通判。 马推官则是目光一闪,他想起日前在二堂拜见林延潮时。二人闲聊,林延潮曾拿过这个问题考较过自己,这算不算是开后门呢? 马推官沉吟不语,马光以为他无计可施,于是微微一笑,漕运之事可是大事,虽说归德府不是江南产粮大省,但每年几万石漕米却是一斗都少不得。 就算是去年遭了灾,朝廷拨款赈济,但该运至通州仓场的漕粮却是一粒米也不能少。由此也看出朝廷对漕粮的重视。 众官员议论纷纷。 “唉,漕粮北运不是那么简单,首先漕粮开征,地方官要能从老百姓手里将漕粮收上来,有钱有势的人要缴,老百姓也要缴,这一碗水必须端平了,还要小心下面征粮之人的贪污。” “你说是开征,还有运船呢,漕船运兵,你要能镇得住,否则今年的漕运,你拖到明年运抵京师,那么乌纱帽就不保了。” “这都不算是事,漕运衙门,仓场衙门都有一群喂不饱的人要打点,若是朝中无人,等着被他们敲骨吸髓,还要被骂一顿。” 马光听着众官员的议论,故意不接话,他自己身为睢州知州,在本州之中一贯很有能量,没人敢不卖他的面子。运兵闹事,他也有手段镇压的住。 就是漕运衙门,仓场衙门不是好相与的,但也是孝敬银子多些少些的事。 但马光的优势,比只通晓刑名案例的马推官强上不少。所以马光故而拿捏架子,如果马推官不说话,他也没必要答。 “马知州可有良策?” 上首林延潮发问了。 马光暗中一笑,心道这时你终于有求于我了。 马光当下道:“诸位大人方才说得都是在理,但其他不怕,可今年本府漕运之事又与往年不同,甚至更加艰难。要知道本府漕粮北运一贯是从下官治下的睢州起锚,走一段黄河,然后在徐州入运道背上。” “但是去年黄河大水,本州的河道早已是淤了。就算没淤,水也浅,漕船吃水深,船行不得。” 何通判道:“既是如此,先疏通河道就是,如此漕船就能开了,有何之难?” 马光冷笑道:“何别驾有所不知,本州足足有二十里河道要么淤了,要么水浅,要疏通河道,征发民役不说,少说还要万把两银子,这钱从何而来?” 何通判闻言失语道:“这。” 吴通判见马光扫了何通判的面子,心底高兴,面上却装作神色凝重的样子向马光问道:“漕粮乃朝廷正用,丝毫耽误不得,马知州可有何策解决此事?” 马光故意为难了一阵后,沉吟道:“我也知此事事关在座诸位乌纱。征发本州民役,本官可设法解决,主要是钱,本州看看能不能垫付部分,然后请府里再行划清。如此本官可担保最少五月前,漕船可以起运。” 吴通判不由抚掌赞赏道:“马知州为漕运之事卖力到这份上,着实令吴某钦佩。司马大人,这河道疏通,即可解决了漕船起运,于河运而言也是一件利事。此一举两得,下官以为马知州此议可行。” 林延潮点了点头,对马光着实夸奖了几句。 马光谦让了一下,心道疏通河道费得不过是人工,哪里花得多少银子呢?但能从林延潮那抠下一万两修河的河工银,自己才是赚到了。 林延潮看向马推官问道:“帐干有何高见?” 马推官思索片刻然后道:“下官除了刑名,还分掌本府计典,以下官所知疏通河道,所费之大在于征调民役,再划这一万两银子疏通,所费太大。” 马光闻言色变道:“马大人,这是哪里话?难道民役工银不同贴补吗?” 马推官道:“回别驾,那就不是征发民役,而是雇佣民役。” 马光勃然大怒道:“好你个马大人,竟与本官抠起字眼来了,本官既征且贴不行吗?到时你只知说风凉话。给你一万两银子,你若是能让漕船起运,那么这粮捕通判就由你来担当。若是不能,就给我闭嘴。” 见马光动怒,众官员都是连忙起身相劝。 马光却怒不可遏,当堂冷言冷语,数落起马推官起来。 马推官初时尚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后被逼起了性子,意欲反驳,于是先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给他点点头,当下马推官道:“若依我的办法,这一万两都不用花。“ 马光一愕,气笑道:“不花一文钱如何让漕船起运呢?你说出办法来,我拜你为师好了。” 马推官摇头道:“拜师倒不用,依本官之见直接在临清买粮,再雇商船北上。”89 八百三十九章 请动漕督的面子 临请有天下第一钞关之誉,其地处南北漕运的重要节点,年征商税八万三千两,比北京崇文门钞关还多。 在临清这样南北往来频繁的商贸要地,买粮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容易造成粮价急剧波动。这不比江南各府那都是几十万石的漕粮解额,不可能在临清当地采买。 以归德不到两万石的解额,完全可以在临清当地购买,最多比普通粮价贵一些。此外从临清至通州,也比归德至通州节约不少路程。 马推官当初与林延潮闲聊时,听林延潮所言漕运方案时,当场赞叹不已。这是一举万利,省去官吏盘剥百姓,运兵漫天要价,沿河官吏盘剥等等之弊。 当初林延潮的漕弊论,天下读书人都拜读过,并为之触目惊心,但而今林延潮已是跳出了文辞,真正谈如何事功了。 马推官当堂将林延潮的结论''窃''为己有,在当场向众官员道出时,众官员也是不由一阵惊叹,从心底佩服。 但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出,但见马光出声道:“帐干之言不足取,若是依你的话,本府漕军运兵怎么办?你若在临清雇船,那么朝廷养这些运兵何用?” 吴通判道:“是啊,之前开拨银,周通判已是拨付下去了。这钱总不能再要回来把。” 众官员也是恍然,是啊,你不用运兵运漕粮,此举等于要本府漕船运兵统统下岗,这如同砸他们饭碗。若是他们不服闹将上去。你如此就是激起兵变,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林延潮胸中早有对策,正欲开口,这时马推官已是道:“既是如此,我们就不用雇商船运粮,我们将漕船北运分作两段,通州至临清一段,临清至归德一段。” 林延潮笑着道:“如何分作两段,马帐干说来听听?” 马推官道:“以下官之浅见,我们仍派人去临清买粮,在六月前买齐,从归德至临清一段,漕船运酒水,本地土产等吃水不深的土产,至临清后,将土产尽数卖去,改装漕米北上至通州。” 听了马推官之言,吴通判当场击掌叫好。 这法子妙啊,不仅省去疏通河道的费用,漕船至临清一段,还能赚一笔路费,如此运兵的积极性也来了。 众官员们露出了赞叹不已的神色,这乃妙法。 连林延潮闻言目光闪闪,心想他本想在粮捕通判上安插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但马推官的表现简直出乎他的意料。 这思路简直是明朝物流学的翘楚了。 粮捕通判这个职位对于马推官是再适合不过了。 见众官员一至赞叹,马光冷笑出声:“想当然尔,此举为漕船空载。待漕船过淮安时,漕运衙门必派人验看盘粮,到时你拿一船酒水给别人看吗?” 林延潮闻言不怒反而心觉的,马光确实很有才干。都说官场上官员昏庸,但其实更多是体制僵硬所至。 若把这些官员单独列出,各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绝对凌驾于大部分网络上键盘侠之上。再菜的人,去官场历练个数年,也能混成个人精,否则你也坐不到那个位子。 众官员对马光的反对,也是露出思索之色。 漕运最难之事,不在于黄河决口,冲毁运道,运河积淤等等之事,而是在于制度的肘制。 下面官员不是没有想到在临清买粮北上,但只要漕运衙门不肯,一句话下,你什么努力都是白费。 而且漕运总督拒绝理由也很充分,毕竟人家有验看盘粮的职责所在。你想空船过淮安?这不是忽悠人么? 马推官面如土灰,马光一句话下,将他所有可能都剥夺干净。他这等天才的想法,在官场种种肘制下,都是泡汤。 但林延潮却突然道:“本官听说新任漕督就要到任了吧!” 吴通判答道:“确实如此,前漕运总督凌漕督,升任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新任漕督乃原先户部右侍郎傅老大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是傅司农啊,当初本官在京为官时,与他有点交情。本官致书于他,让漕运衙门派人改在临清验看盘粮,这应不是什么难事。” 对于众官员而言,这等千难万难之事,林延潮轻轻一句话就解决了。 什么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什么是翰林?什么是当今首辅的得意门生?就算人家得罪了皇帝,触怒了太后,潞王,进了诏狱,仍是毫发无伤。 虽说眼下林延潮被贬官至归德来,但瘦死骆驼比马大,林延潮在朝中经营的人脉,势力,拔根腿毛来也比别人的腰粗啊。 马光却是一晒,他在地方为官十几年,从来没当过京官,以往只是听说京官如何如何牛逼,但自己却是不信。 他想林延潮年纪轻轻,就算是翰林,怎么能与当初的户部右侍郎,当今漕运总督傅希挚有关系呢? 傅漕督是出了名的清官,也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你想要让他变通,简直做梦啊!六品官与三品官结交,这等忽悠人的话,你也信? 马光当堂出声质疑道:“司马大人,请恕下官失礼,漕运之事,关乎重大。要想傅漕督答允,那可不是见了几次面,这等点头之交可以办妥的。” 马光这说话很不客气,当面质疑林延潮在吹牛。用白话说,你不要拿这等点头之交的交情来吹嘘,若是这样老子还相识满天下呢。 马光此言,连林延潮身旁的孙承宗,丘明山都看不过去了。 二人正要出面辩驳,林延潮笑了笑出声道:“听马知州这么说,倒是令本官有几分拿不准了。本官与傅司农当初在京时,也就是吃过几顿饭,互赠过几首诗文,还请马知州替本官拿捏拿捏,这等的面子够不够请人帮忙的?” 全部官员闻言几乎是当场身子僵硬,马光则是呆如木鸡。 什么叫啪啪啪的打脸,马光这时候可谓就是了。 若是马光这等级别官员能被傅希挚留下共餐,都可以到官场上逢人吹嘘的地步,至少在漕运衙门没人敢为难你,还要供着你。 还不说二人互赠诗文,这简直是妥妥的好友啊。 一旁官吏也是替马光叹息,什么叫短智,林延潮就算眼下被贬官,但人家当初好歹也是天子讲官,半个帝王师,赐斗牛服的。 具备了能与在京侍郎平起平坐的资格,你马光居然还当面质疑人家。 归德在场官员,这时无不被林延潮的背景所震惊,马光此刻则是欲哭无泪,早知林延潮背景如此了得,当初实在不该呛声他的,好了现在有此人在归德府,自己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马光眼下唯有当场认栽,嗫嗫地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请司马恕下官失礼。” 见马光偃旗息鼓,林延潮道:“很好,若再没有人反对,本官决定就在临清采买漕粮,至于粮捕通判……” 林延潮看向马推官,马光二人。 马光如斗败公鸡,垂下了头,至于马推官也是垂头,但他此举是掩饰内心波动。 林延潮怔色道:“本官打算向吏部,藩司推举,马推官为本府粮捕通判,诸位以为如何?” 众官员连着马光也是一并道:“司马英明,我等并无异议。” 林延潮见众人心服口服,也是点了点头。 这件事就算办下了,既是安插了心腹,又令众人心悦诚服,实在一举两得。 当下散衙,林延潮正要至二堂更衣,这时陈济川快步至林延潮面前说了几句话。 林延潮闻言顿时又惊又怒,拍案道:“安敢如此?人在哪里,带来。” 于是陈济川从门外领来一人,这人作管家打扮,一见林延潮即跪着磕头,口中哭着道:“司马老爷,救命,司马老爷,救命,救救我们家老爷吧。” 林延潮道:“你先站起来说话。” 对方起身后,林延潮问道:“真是锦衣卫的人捉了你们家老爷?” 这人道:“不错,小人当初赴京公干,见过锦衣卫,来人不仅身穿锦衣卫服,身上皆有锦衣卫腰牌。” 林延潮与陈济川对视一眼,然后向对方问道:“说说你家周老爷被抓经过。” “是,我们家老爷辞官后,即赶着回乡。当时老爷的车驾都已是出了归德地界,正欲雇船回乡,就在渡口时,为缇骑追上。他们将我们拿住,老爷当场欲分辩,那些锦衣卫道,你与我们丘都宪分说就好,然后即将老爷押回了归德府。” “当时我家夫人见老爷被拿了都哭晕过去,一直问都已是花了钱,为何还不能了事。小人见此当下赶至回府,求司马老爷救救我家老爷。” 林延潮闻言道:“你且不要焦急,此事本官虽不知情,但想来应是丘都宪抓得你们家老爷。” “此事详情如何,待本官问过丘都宪再说,你放心,本官必给你与你家夫人一个交待。” “谢司马老爷,谢司马老爷。”来人连连叩头。 此人退下后,林延潮不由动怒,当初放周通判,自己是请示过丘橓的,好了,现在你给我出尔反尔。89 八百四十章 郑伯克段于鄢 周通判先放而后抓,此事令林延潮震怒。 这若传出去,很损林延潮的名声的,因为林延潮当初是''收了钱''的。拿了钱就要给人办事,这是天经地义的,丘橓如此出尔反尔,实在令林延潮颜面扫地。 陈济川向林延潮道:“老爷是否立即去见都宪?” 林延潮道:“也好,我正要讨个说法,立即更衣。” 林延潮更衣后,正欲出门却停下脚步。 陈济川问道:“老爷,可是有什么疑难?” 林延潮道:“丘橓敢出尔反尔,那也料到我会动怒,上门找他要说法,他必已备下说辞。如此上门也是无益,只是讨个没趣,要不回人来。” 陈济川闻言立即对外面道:“不要备马车了。” 陈济川随林延潮重新回到签押房。林延潮向陈济川问道:“你看丘橓此举欲何?” 陈济川垂下头道:“都宪可是正二品大员,小人如何敢揣测?”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倒是有点明白了,看来他又是要将此御史被刺案,办成如张江陵那般的大案,株连者众。” 陈济川道:“这……这不是吧。” 林延潮道:“御史被刺之案,虽说尚有细节不能确认,但已是明晰了。当初御史来此查案,发现了河南官场上,于河工上偷工减料,以致大堤冲垮。于是御史准备上告朝廷。管河同知得其仆回报,与御史谈判不成,故授意其仆刺杀于他。” “刺杀之后,前归德府知府,命仵作假造御史自杀之相,然后呈报朝廷。其间河南道藩司,臬司,以及本府不少官员,或者知情或半知情,不上举也罢了,还隐瞒此事。最后以御史自杀之实,禀告天子。这就是此案首尾。” 陈济川闻言骇然道:“那应怎么办?” 林延潮道:“此案要破不能,如何审有三等办法,大办,中办,小办。” “所谓小办,就是将包庇的前归德府知府,以及杀人的管河同知问罪,即可向天子交差。” 陈济川道:“此太便宜了,其他贪赃枉法之官员了。” “所谓大办,就是将一系牵涉其中官员,凡在御史被杀之事上知情,隐匿不报之官员,在河工上贪污,尽数拿下问罪,如此不仅是原先的知府,同知二人,半个河南官场都要牵涉其中。” 陈济川又为难道:“这官员都抓了,那让谁来当这官。” 林延潮道:“还有中办,虽说眼下前管河同知还未押解上京,但其背后多少有河道衙门指使。而且河工上下出了这等弊案,河道衙门监督不利就是首罪。” “所谓中办,就是抓河道总督李子华,河道衙门上下一干问罪。” 陈济川道:“抓一个二品大员,既能震慑官场宵小,也足以对天子交差了。不知老爷之意是如何办?” 林延潮苦笑道:“老爷我哪有什么意思,轮不到我来作主。当然是以首辅之意,马首是瞻,我立即给元辅写信禀告此事。” 数日后的一个半夜。 陈济川手持烛火敲林延潮的房门,口称京里来人。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想申时行的人来的真是会挑时候。 林延潮生怕惊醒了浅浅,蹑手蹑脚起身,然后披衣至外间。 烛火下,一名穿着青衣的仆人侯在阶下,一言不发地给林延潮递上一封书信。 林延潮拆信阅之,但见信上写着几个字‘郑伯克段于鄢’,正是申时行的手迹。 林延潮阅信后,对申府仆人道:“下去休息。” 又对陈济川吩咐:“好生招待。” 然后林延潮回到了书房,见‘郑伯克段于鄢’,当下从书房里取出春秋左氏传来。这郑伯克段于鄢乃春秋左氏传中的名篇,林延潮有过目不忘之能,早已是烂熟于胸,但仍取书阅之。 这段故事说的是,郑庄公与共叔段乃武姜所生。武姜偏爱弟共叔段,但最后郑庄公却继承王位。 武姜请郑庄公封京邑给共叔段,大臣们反对,认为会助长共叔段势力,郑庄公却答允了。 共叔段诱使郑国两地叛变归属自己,大臣们劝郑庄公要兴兵讨伐,郑庄公继续纵容其弟。 之后共叔段修兵甲马车,准备偷袭郑国,武姜为内应。这时郑庄公对大臣们可以讨伐了,于是一战击败了共叔段。 春秋有微言大义,褒贬之用,郑伯克段于鄢,一个克字说明郑伯破共叔段之战,并非兄弟相残,母子反目,而是附和礼法,大义。 林延潮将文章阅毕思索片刻,已是了然,然后写了一封信命申府仆人立即交给申时行。 然后林延潮轻车简从去见丘橓。 林延潮见丘橓时,但见这位古稀老者,在灯下写着卷宗,一旁侍者端上食案,但见除了一碗粟米粥,一碟小菜外别无他物。 林延潮见此不由斥道:“尔等怎生照顾?都宪,一夜没睡,勤于案牍,你们怎敢拿这些粗劣之食给都宪食用。” 林延潮斥了几句,侍者瑟瑟发抖。 丘橓却道:“林司马,是老夫如此吩咐他们的。” 说完丘橓对侍者道:“退下吧!” “是!” 侍者放下食案小步退离。 丘橓将卷宗合上,然后端起碗,喝了一口粟米粥,再夹了一小块萝卜放入口中。 咀嚼之中,丘橓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神色。 丘橓道:“老夫年少家贫,一年难得几次吃得饱饭,祖父见我有读书之资,举族供之。当初县试时,家母就给我煮了一碗粟米粥,带入考场时,吾不慎将粥撒了,结果老夫是饿了一日,考完了县试放榜,老夫名列儒童第一。” “当时是老夫第一次去县城,城门未开,一伙入城者燃柴围坐取暖,唯独老夫不动。众人问老夫的脚冷吗?老夫回说,固然寒冷,但谁叫他乃是足乎?” 林延潮道:“下官对都宪钦佩之至,敢问都宪为何对本府前粮捕通判,为何放而又抓?” 丘橓道:“你消息不甚灵通,比老夫预计晚了几日方来质问。当初老夫本就没想放人,不过试试尔与周通判有无勾当,故而纵之!” 林延潮几乎破口大骂,丘橓设局连自己都想抓,幸亏当日自己没有把周通判的钱纳入自己囊中,而是上缴朝廷七成。 自己本以为与丘橓还算有些交情,但他却是一点人情都不讲。若非自己帮忙,他能破得了这御史被杀之案吗? 丘橓不以为意地道:“老夫既当面说出,就是不会拿此事追究你。你无需介怀。” 林延潮道:“周通判虽是知情不报,但并非大罪,既是拿钱买命,不如放他一马?” 丘橓正色道:“若是各个贪官,都能拿钱买命,那么任上大贪特贪就好,何必畏国法之威。此糊涂之言!” “那此案都宪准备怎么办?” 丘橓拿出一单子道:“老夫准备按此上奏天子,你看过后,若无异议,可在后列名,事后可算你大功一件,不过就算你不署名,老夫也不会强迫。” 林延潮看了单子后,惊道:“一百二十五名官员?上至二品河道总督,下至九品承运库使?这请恕下官不能签。” 丘橓冷笑道:“林司马,你胆气哪里去了?当初上谏二事疏时,那等铮铮铁骨呢?不惜得罪太后,潞王,触怒天子,也要将六百万银子讨回的气魄呢?” “区区一百二十五名官员就叫你胆颤了吗?实在是叫老夫失望。” 林延潮被丘橓说得一愕,这完全是两回事啊:“当初下官所攻讦不过太后一人,但丘都宪却是百人啊!你要将半个河南官场都清之一空,就不怕千夫所指。” 丘橓正色道:“纵使千夫所指,老夫也当以此一身当之家国!为官岂可博长厚之名而枉法。人臣之义,事不避难。难而避之,谁为朝廷但此任者?” “昔齐威王烹一阿大夫,封一即墨大夫,而齐国大治。今日老夫就以这一百二十五名贪官烹之,而我大明之江山可立治矣!” 丘橓全然没有一句,将林延潮的话听进去。 林延潮将单子放在案上道:“都宪之言,下官不能苟同,敬将此单奉还。” “慢着!” 丘橓一语而毕,六名锦衣卫进屋。 林延潮见此道:“都宪此是何意?” 丘橓面无表情地道:“林司马涉大案,乃办案之重要官员,为免御史被杀之事重演,老夫派锦衣卫贴身保护你,一食一坐即必须有人跟随。” “丘都宪,信不过下官?竟要软禁下官。” 丘橓捏须道:“林司马多虑了。老夫一生所行所为之事,皆俯仰无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林延潮冷笑道:“好一个对得起天地良心,敢问丘都宪对得起张江陵么?” 丘橓肃然道:“此事朝廷早有定案,你为何又问?” 林延潮道:“丘都宪说张江陵贪污两百万两,为何最后只搜出二十万两?张江陵之长子于狱中自杀,又如何解?” 丘橓道:“那是因为张家早听到风声,将银两私寄于曾省吾,王篆家中。至于张敬修自杀并非老夫本意,所谓‘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老夫处置张府之事,件件得宜,而死者不可复生,汝为何赎伯仁由我之罪乎?” 八百四十一章 大网(第一更) 面对林延潮的质问,丘橓几乎是闻一答十,一身正气说得反而令林延潮几乎无词。 丘橓当时奉旨抄张居正家中时,申时行多次写信,其中有言''既已籍人之财,亦不欲戕人之命'',''希望丘橓手下留情,至少不要做得太过分,保全一下重臣身后颜面。 丘橓回信给申时行,句句辩解,没有一字认错。 后因百官叩谏,天子下旨平反张居正狱时,丘橓得旨释放张家众人时,张家数十人出狱持服痛哭。 当时张敬修已死,张懋修寻死被救回,张敬修遗孀高氏举刀自杀,被人救下,仍是瞎了一只眼睛。 见此一幕,丘橓质问,天子已免除你张家之罪,其余家人(张居谦等亲族)免抄,复给田宅赡养祖母,汝兄(张敬修)又已升乐地,尔等全家在此持服痛哭作何?尔等如此所为,如何答谢天恩? 林延潮冷笑道:“昔日严嵩大奸,抄家不计细点已得两百余万两,今丘都宪抄张江陵,曾省吾,王篆三家所得不过二十三五万两。这就是丘都宪所言,以,整治官场,以起风行草偃,弊绝风清之效?” 丘橓闻言道:“张江陵平日自负甚高,倚信群小,结怨士绅,藐视君上总是不错,就算没有贪腐之事,遭此之祸,也并非意外之事。” “可是当初主意抄家的可是都宪,当时言之凿凿说张江陵家藏两百万两,在上奏天子的奏章还道,湖广一省之脂膏,半辇载入张,王二家。将来若有盖棺定论之时,都宪如何应身后骂名滔滔。” 丘橓闻言冷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老夫所作只为令君子称道,小人畏尾,吾一生行事岂是尔等竖子可以了解。” 林延潮摇头道:“那么丘都宪,也要将此案办成与张江陵之案那般么?” 丘橓闻言道:“豺狼虎豹当问,狐狸硕鼠也当问,这一百二十五名官员少一个都不行。” 林延潮闻言一堵,他也知此来劝不动丘橓。他甚至一点也没有劝动丘橓的意思,方才故意将张江陵之事说出,不过是将自己与他划清界限而已。就恩情而言,林延潮利用丘橓参倒自己前任上司,实际想来更像是丘橓利用林延潮扳倒了原归德知府,为御史被刺一案打开缺口。 当年丘橓弹劾平江伯陈王谟、锦衣卫指挥魏大经,这陈王谟乃皇后亲族,而魏大经乃天子心腹。 嘉靖皇帝见丘橓弹劾奏章后问首辅徐阶,这丘橓是什么样的人?徐阶答说,戆直人。 时嘉靖皇帝闻言默默。 但林延潮忍不住道出真话:“都宪,下官在此说一句肺腑之言,不错,都宪所纠这一百二十五名官员确实都有罪,放在洪武爷时人人都该剥皮充草的。”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当今河南道官员于河工之事贪墨如此厉害,其根源在于河道衙门纵容。若是河道衙门监察得力,令每名官员都将好工好料用在大堤上,他们怎敢贪污,怎会有这一次黄河大水之事?” “故而下官请都宪治归德府,河道衙门二处官员之罪好了,否则牵连过大,打虎不成反害己身。” 其实林延潮这一段话前面说得冠冕堂皇,但要害在于最后一句,那就是‘大义正确,不如政治正确’。 丘橓怎么不知林延潮的言下之意,受此胁迫,他反而须发皆张,厉声斥林延潮道:“汝何其胆怯矣,汝只将百余贪官污吏的死活放在心底,又将黄河两岸饥民遍地,哀嚎遍野放在心底吗?你替官员求情,那么谁又替老百姓求情?河南之老百姓,又何其无辜,被这些贪官鱼肉,谁又来同情他们?” “老夫为官两度弹劾奸相严嵩,弹劾过二十三位朝廷重臣,其有十七名治罪,从不知一个怕字怎么写。今日之事,只要我邱某人有一口气在,绝不放过一名贪官,汝不必再救此事上与老夫争辩。”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延潮还有什么好说,只能拱手道:“都宪求仁得仁,请恕下官方才言辞无状。可这奏章下官是不会署名的,但也不会反对,” 林延潮这钦差虽只是协助,但没有他在弹劾奏章后列名上奏,那么丘橓这奏章在皇帝那可信度则下降了不少。 “你这等畏首畏尾之鼠辈,给老夫滚下去!”丘橓怒道。 林延潮被锦衣卫押走,丘橓冷笑道:“不识时务,没有你,我堂堂右都御史就参不倒这些贪官污吏了吗?” 就在此时,山东济宁的河道总督衙门。 往日门庭若市,车马不觉的衙门口,有几分冷落,有三两个官员上门办事。 衙门里也不见了往日吹拉弹唱的丝竹之声。 那如同苏州园林一般的亭台楼阁中,假山绿池中,也少了不少仕女持香围绕。 引泉注水的湖中,也没有人在那泛舟。 河道总督衙门不知道为何,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冷清。 河道总督李子华默坐在书坊靠椅上。 书房里每一件每一物都是从下人从扬州苏州精心挑选来的,仅仅垂在书案前的蓝田玉如意,以及六寸全紫老坑端砚,就价值连城。 平日李子华最喜欢在书斋中,提笔作画,但现他早无兴致。 不仅仅如此,原先他任河道总督时,无一日不可不听梨园戏唱,无一日不可不食山珍海味,无一日不可不佳人相侍。 但过了好几日了,李子华一概不享,一概不用。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仕途恐怕就要完了,御史被杀之案,牵扯至河工贪污大案,只要丘橓有心将案子往他身上一引…… 幸亏朝廷不杀重臣,以存国体,否则他这一次犯得大罪,人头落地是最轻的。 现在几名师爷在他身旁,一名师爷道:“老爷,家里十几位娘娘都闹开了,说什么也不肯老家将她们平日所戴的头面卖去。” 李子华闻言疲惫地道:“告诉她们,只要老爷我过了这一关,将来再买十倍的给他们。” “今年送京的礼都打点好了吗?”李子华问道。 一名师爷道:“老爷,已是准备好了,老爷的同年,同乡,门生,但凡在京为官三品以上,或在科道任事人皆一份。另外三位内阁大学士,司礼监掌印,东厂厂督,还有太后那边依老爷的意思,都备了双份。” 李子华点头道:“要快!” 另一名师爷道:“老爷,我已派人打听好了,丘橓有两子有一子在外为官,还有一子在家读书,刚刚中了秀才。” 李子华道:“在外为官的那个就算了,免得朝堂上有人多嘴。” “是。” 说到这里,李子华看向诸位,厉色道:“老爷我自任河督以后,你们随我也是吃香的喝辣的,平日你们背着我,从衙门里占了什么好处,或者拿着我的名头,在外办了什么事。老爷我以后一概不与你们计较。但今天若是老爷我这艘船沉了,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众人惊如寒蝉,一并瑟瑟道:“老爷生,我等生!” “老爷赐我等一场荣华富贵,今日当以死报之!” 见众人如此,李子华徐徐地点了点头道:“那你们去办事吧!” 正当大家要出门时,一名下人入内在李子华身旁耳语了几句。 李子华闻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但随即收敛道:“你且退下!你们先不要走!” 众师爷被李子华叫回房中,李子华将方才下人所禀之事告诉了这几人。 “什么,丘老匹夫竟出此昏招?连协同他办案的归德府同知林延潮都被软禁了?”一名师爷喜道。 “是啊,此举得罪申吴县不说,还得罪了整个河南官场。不仅仅是这一百多名官员,这些官员背后,又有多少同年,同乡,同僚,亲戚,这丝丝缕缕的大网,怎么是说斩断就斩断的?” 又一名师爷道:“若是丘老匹夫要对付老爷,我们尚且惧他三分,但眼下他要对付这么多官员,法不责众的道理都不知吗?陛下也不会支持他。” “老爷,这丘老匹夫,在朝堂上这些年摘掉了多少乌纱帽,得罪了多少人,还有籍没张家一事,恐怕申吴县到现在还记恨着他吧。” 李子华徐徐点头道:“不错,这一次是丘老匹夫他自寻死路。” 想到这里李子华目光闪闪道:“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送礼上京!” 众师爷一愣,有一人道:“老爷,这礼都是你为官以来的积蓄,还要送么?” “这些钱又算得什么?三年河督,给十年宰相都不换!只要扳倒丘老匹夫,天下人就都知道弹劾我李子华是什么下场!”李子华脸色有几分狰狞。 就在丘橓将弹劾这一百二十五官员时,言台官员再次上书弹劾。 御史李植弹劾刑部尚书潘季驯。 理由是,潘季驯在朝廷抄张家时通风报信,以至丘橓等赶至时,张家之人偷偷将财物转移至曾省吾,王篆等家里,以至朝廷最后仅抄到二十万。 李植这一疏角度刁钻,天子下令不许再言张居正事。但他这一事却好似不说,又好似说了,而且切中年少多疑的天子心底。8 八百四十二章 公道正义(第二更) 李植这一封疏被天子留中。 留中即保留意见,而不是驳斥,这等于给了其他御史信心,当下羊可立等御史再度上奏,弹劾潘季驯。 他们的罪名是,当初陛下下诏籍没张居正家时,潘季驯四面奔走,议论此事,此乃以下讪上,以臣议君之罪,应予贬斥。 天子当下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下旨将刑部尚书潘季驯黜官为民,并夺诰命。 闻此消息,御史台一片欢庆。 之前丁此吕借攻讦高启愚,制造张党余孽大案,想借此迫申时行辞相。 但申时行稳住了,反而还教训了几个跳出来的的言官。于是御史台又另寻机会,曾乾亨巡按河南,要以河工料场被烧之案,将林延潮拿下,变相打击申时行,结果失败了。于是言官们另辟战场,将张党余臣潘季驯弹劾罢官。潘季驯是申时行臂助,乃朝堂上的申党大将,他这一去,比林延潮被黜官为民,对申时行的损失更大,也更动摇天子对申时行的信任。 而且言官也有借潘季驯之事,重开审问张居正案,将上一次百官叩谏时,申时行,林延潮等之努力,尽数抹尽。 潘季驯一去,眼下朝堂上申时行的相位,已是到了最危及的时刻。只要申时行一倒,那么又要重演,朝堂上言官争相弹劾大臣的局面。 就在这时丘橓的弹劾奏章,马上抵至京,那时又会掀起如何一场大波…… 而林延潮身在归德府同知署,却过上了每天不用办公,可宅家休息的‘n天’长假。 眼下同知署里,前后左右可以出入的大门,都被锦衣卫看守。除了饭食以外,任何人不得出入,断绝往来交通。 丘橓此举很显然,控制住林延潮。 他已与林延潮摊牌。他怕林延潮将自己要将河南官场一网打尽之事,秘书泄漏给申时行,或者以秘奏的方式另行报之天子。如此丘橓他等于前功尽弃。 丘橓当然防着林延潮这一手,否则人家几十年官员白当了。 不过既是无事,不能办公。林延潮也就乐得清闲,在府中陪着妻儿,每日喝喝茶与孙承宗,丘明山聊聊天,看管的锦衣卫混了几日,也是熟悉了。 锦衣卫们都知林延潮只是一时监视看管,并非犯了什么事,都很客气。对于林延潮这样出入诏狱,还毫发无损的人,他们一贯是不敢得罪的。 这日锦衣卫轮岗,赵大,张五二人正好来林延潮府上当差。 林延潮将二人唤入屋中,秘密吩咐了几句。 第二天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也亲至府上。 当时林延潮正在书房里练字,笔作龙飞凤舞。 屋外的锦衣卫正要入内禀告,曹应魁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打搅,就站在书房的窗外等候。 待林延潮写完了字,曹应魁方才入内,顺手端起林延潮的字,赞道:“真是好字,在京师时,但凡士子以家中藏司马的一副字为荣。今日此字,不知可否赠本官。” 林延潮笑着道:“当然,当然,方才不知金吾使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曹应魁笑了笑,让随从将字收下,然后道:“不敢,以往在京师时,司马为天子讲官,下官一直但却无缘拜见。今日正好就顺道一见。” 林延潮道:“诶,昔日之事,不要再提。眼下我被陛下贬至归德,已非当初的清翰林了。” 曹应魁笑了笑道:“但凡为天子心腹之人,谁不知司马简在帝心,这一次司马至归德,只是天子另有调用罢了,他日必有回京师大拜之日。” 林延潮笑了笑,心道这曹应魁知道的不少。 曹应魁道:“本官今日来此别无他意,就是看看林司马在此过得好不好。” 林延潮道:“下官尚好,劳金吾使挂心了。” 说完二人屏推左右。 曹应魁向林延潮问道:“林司马,你让人叫本官至府中何意?” 林延潮道:“金吾使,可知我与督工的之关系?” 曹应魁道:“知道,离京时督主再三交代,要本官关照你呢。” 要知道张鲸以东厂厂督主管厂卫。东厂监视锦衣卫,所以锦衣卫还是半从属于东厂。 林延潮笑着道:“那就好,如此你我就是一家人了,不说见外之言了。” 曹应魁慎重道:“林司马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林延潮从袖里取了一封奏章道:“还请金吾使将这封密折,替下官转给内阁首辅,下官感激不尽。” 曹应魁接过奏章后道:“林司马,当初张江陵案是我与都宪办。当时张府之案审至一半,张敬修自缢而死,司礼监张诚以奏疏呈交陛下。奏疏未及京城之中大小官员皆知此事,然后写信百般问难我与都宪,令我们二人十分被动。” “眼下案情尚未公之于天下,本官如何能帮你?” 林延潮道:“都宪要将此案办成铁案,河南一百二十五名官员,如何能一网打尽?如此国家,朝廷体面何在?我唯有早日上奏此事,抢在都宪奏疏上抵京师前,呈交陛下御览,以存国体。” 曹应魁明白林延潮的意思,若丘橓的奏章一旦于通政司公开,那么必定是朝野沸腾。 闻之河工罪案真相,那么天子必处于两难境地,罢免这一百二十五名官员,河南省官员去了一半,朝廷震动,官员百姓们也惊叹朝廷怎么会出这等大弊案,对朝廷失去信心。 若是不罢免这一百二十五名官员,那么天子名声受损,官员民间也是骂声一片。皇帝成了千夫所指。 所以丘橓的奏章,无论天子答允不答允,此事后果都将一发不可收拾。 林延潮说透了这一点,然后道:“金吾使,都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又何不为自己前途想一想呢?” 是丘橓这奏章一上,自己肯定是没好果子吃,你曹应魁要不要陪着他一起下水呢? 曹应魁将奏章收起,沉着脸道:“林司马,你太小看我曹某人了,此来查此御史被杀之案,我又岂是贪生怕死,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如何置公道正义于何地?” 八百四十三章 上奏 见曹应魁义正严词之状,林延潮没有意外,反而纵声大笑。 曹应魁将奏章不动声色地揣入袖中,道:“林司马,你作何发笑?” 林延潮看向曹应魁,指着他袖里的奏章道:“金吾使,你若不意动,拿走林某奏章为何?” 曹应魁一愕道:“林司马也是朝廷大臣,交递奏章乃是本分。本官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乃天子耳目,若不将此奏章上呈,必受陛下重责。但要汝要命本官抢在都宪大人之前,将此奏章送至宫里,这就别想了。” “本官扣下你奏章,并没有不送之意。”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金吾使,所言正是,交不交是一事,什么时候交又是一事,进可攻,退可守,既不得罪都宪,又不亏本职,实在高明!” 曹应魁被林延潮说破心思,冷脸默认。 林延潮又道:“但其实金吾使,我的念头与你一般,这奏章何时交到天子手中,这并非林某之事,但交与不交,则是林某之职责所在。” 曹应魁不知林延潮言中所指,闻言道:“林司马,本官不明白你的意思。” 林延潮一笑道:“金吾使,你觉得就算都宪这奏章交至天子手中,这一百二十五名贪官污吏,就能被整治吗?” 曹应魁闻言沉吟片刻,然后道:“难!” 林延潮道:“不是难,而是一成把握都没有,林某也有心将这些贪官污吏绳之以法,但不成功之事却不会为之。可惜若是当初都宪能听林某的话,只将河道衙门,归德府官员问罪,那么下官二话不说,一切以都宪马首是瞻。 “但眼下若是我在都宪奏章上附名上奏,不仅于事无益,将来还与都宪一般乌纱不保!” 曹应魁闻言,脸上露出悲怆之色,然后道:“外人都说林司马的事功学,实乃事利之学,功利之学,其言一点也不错。事都还没有办,林司马就以为一定不成?再说就算事不成,但我等问心无愧也可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良心。” 啪! 林延潮举起手拍掌道:“说得好,金吾使真乃廉臣,难怪得陛下如此信任。只是林某冒昧问一句,这都宪的奏章上,金吾使附名否?” 曹应魁道:“吾奉圣命,有监察之责,当然在后附名,将御史被杀之案如实上奏。”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好了,金吾使立即将林某奏章送上京吧!” 曹应魁闻言默然。 林延潮正色道:“金吾使,京中大局早已定下,这一封奏章改变不了什么,但是却能保住你我二人的前程,也能保住厂督对你之信任。话已说至这份上了,金吾使还不明白吗?” 曹应魁揣摩了片刻,陡然抬头看向林延潮,似明白了什么。然后曹应魁仰天长叹,最后道:“好,林司马,本官照办就是。” 京师,文渊阁。 申时行在内阁值房里,正看着红木案上插在宝蓝掐丝珐琅瓶里的花。 然后申时行眯起眼睛,从案旁拿起一把金镀的剪子,在花的枝叶上修剪了几下。 几名随从站在一旁,亲自端着毛巾,水伺候,还不时打打下手。 申时行神情专注,直到申九进来时,方才打断了他的修剪之事。 申时行屏退左右,端过申九捧上的茶呷了一口问道:“有何要紧事?” 申九道:“阁老,丘橓的下人已是携奏章秘密递京了,去了两个地方,先是到了他一位同年家里……” 申时行放在茶盅,疑道:“丘橓乃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其同年在朝为官的已没有几人,除了礼部的徐大宗伯外,还有何人?” “乃原太僕卿苟大人,早已致仕,闲住京中。” 申时行闻言释然,申九继续道:“在苟大人家里坐了一壶茶功夫后,此人出了苟府又去了都察院一趟,最后方至通政司投贴。小人依着老爷的吩咐,派人始终监视着并没有打草惊蛇,眼下来禀老爷,是否将他拿下?”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不用,此人进京必是替丘橓联络朝中同道,他要联络由他去联络好了,我们看着就好。” “是,老爷。” 这时外间禀告道:“启禀元辅,通政使倪万光在外求见。” 申九当即退下,不久着三品绯色官袍的通政使倪万光入内叩拜道:“通政司通政使倪万光叩见元辅。” “免礼。倪银台来此何事?” 倪万光从袖中取了一份奏章奉上道:“这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丘都宪所投,弹劾河南一百二十五名官员之奏章。下官见奏后,觉兹事体大,不敢命人抄录,直接携原本到此,请元辅过目。” 申时行闻言变色道:“一百二十五名官员?” 说完申时行接过奏章过目后不由道:“这可是惊天大案!” 倪万光有几分居功地道:“是,下官见此不敢上奏陛下,生怕走漏了消息,惊动朝野,再如上一次林延潮上谏之事般,弄得天下皆知。故而截来给元辅过目。请元辅决断!” 倪万光本以为申时行会夸奖,但没料到申时行道:“倪大人错了,丘都宪乃右都御史,按律所呈奏章通政司抄录后,要立即上呈天子。” “若遇人阻拦,可持红牌,直入内廷。你怎么能先拿奏章来给本辅过目。” 倪万光讶道:“可是上呈天子,必先经通政司抄录,再经六科廊,奏章所载,不过一日朝臣们可尽知,如此多的官员贪墨,贪墨河工银又如此巨大,此事传扬出去,到老百姓耳中,那么国体何存?这么多大臣涉案,朝廷是办还是不办?” 申时行正色道:“若奏章所奏之事属实,那么无人可以包庇,朝廷必明正典刑,以正纲纪,岂可有法不责众之说。你身为通政使,责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若不能及时上呈奏章,方才是大罪,其他之事一律不问。” 倪万光叩头道:“下官谨遵元辅钧旨。” 说完倪万光拿着奏章离去。 看到御史被杀之案的真相后,天子震怒。 果真不过一日丘橓所奏之案,立即惊动朝野。 八百四十四章 结案 丘橓所奏之事,立即传遍朝野。 真相是朝廷派出的御史吕毓昌在归德府上,查出河工贪腐之案,被府同知买通其下人所害,归德府知府命仵作伪造其自杀,以此为结论上报朝廷。 至于其他还有知情不报,有贪污河工银犯事官员。 其中有在河道衙门,布政司,按察司,御史任职官员,还有万历十年十一月后从河南调任至他处的官员。 一共一百二十五名官员涉案。 其中二品以上官员两名,河道总督李子华,现任右布政使董汝汉。 三品以上官员三名,原河南按察使(已致仕),河南道参政,大梁道参政方进。 四品至七品官员三十九名,河南沿河州府县官员,甚至监察官员大多在列。 天子从初期的震怒,怒不可遏,待得知这么多官员涉案后,则是成了一脸懵逼。 于是天子下令刑部左侍郎(刑部尚书潘季驯被弹劾回家)主审此案,两日后刑部左侍郎上表称疾。 天子又命大理寺协理此案,大理寺卿上表年老告致仕。 天子闻言震怒,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各个都怕得罪人,不敢担当。 刑部,大理寺推托,三法司只剩下一个御史台。 御史台里老成持重的官员纷纷推托,倒是有一群愣头青口口声声的要杀尽贪官,整肃官场,但他们这么说,反而不敢将此案交给他们去办。 天子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都在推脱,没有一名官员敢出面任事。 好,那就给朕一起干活!一个也不准逃。 于是天子下旨三法司会审! 如此案子方有人办,但三司官员凑在一起,足足审理了一个月,仍是没有任何结果。 天子本想他们群思群议,拿出一个决定来,但却成众官员推诿扯皮之处。 而其间无数人或出面,或请托,在三法司官员那替人说情。 与其同时丘橓的名声,也有一天一地的变化。丘橓奏章刚上时,读书人是一片叫好,认为其有风骨,不愧是嫉恶如仇,眼睛里掺不得沙子的好官。 但风向后来立即有了变化,如之前丘橓所弹劾的官员,就有不少人在这时喊冤叫屈。 特别是他主审张居正案,籍没张家之事,被拿出来说。他逼死张敬修,以及辱及张家女子,欺负孤儿寡母之事被公之天下。 最重要是他言之凿凿说张居正贪污了两百万,但最后抄家只得二十万两,甚至连寄脏的曾省吾等三名官员家里都抄了,结果也还不到二十五万两银子。 但丘橓仍觉得自己没错,不仅没有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反而怪当时湖广官员纵容包庇,使得张家从容转移财产。 此事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然后就有官员上表说丘橓,在抄没张居正家中所为,并质疑丘橓如此酷吏,那么他在河南办案,是否真的过苛? 此表一上,李植等当初弹劾过张党的御史们坐不住了,当场上奏章维护丘橓。 于是朝廷上奏章往来,成了一场骂战。但是这一次舆论都不站在,主持清算张党的李植等御史这一边。 追究当初丘橓抄没张家的奏章络绎不绝,与李植等御史形成骂战。 申时行府上一时间车马不绝,官员们都上门求申时行出面,在天子面前保下河南官员。 就在这时,林延潮的奏章抵京师。 林延潮奏章弹劾原归德府知府,同知主谋了御史被刺之案,河道衙门监督不利至河工敷衍,除此二处外,于河南道其他官员一字不提,等同于保下了这些官员。 林延潮奏章一上,本是磨磨蹭蹭一个月多的三法司会审官员立即精神抖擞,马上有了结论。归德府知府,同知为首犯,但河道衙门,及其余官员虽有失职之处,却并非大罪。 于是天子召三辅臣议事,最后商议此案。 当时议论经过外人不得而知,只是后世申时行所撰的文章中窥得一丝半点。 天子召三辅臣至乾清宫暖阁问道:“河南大灾,小民不得安生,其罪乃关于吏弊,或是朕德不修?” 申时行对道,臣等窃见近年以来,并非河南一地,各处奏报灾伤,如陕西亢旱、江南大水、江北又有蝗虫。但河南黄河冲决,委的灾伤重大。皇上圣德方隆,岂宜有此?这是臣等奉职无状所致。臣等自当痛加修省外,整治吏弊。” 天子容色稍宽曰:“丘橓参劾河道官员贪墨,不恤百姓。这些官员当如何处置?” 申时行对道:有司为民父母,若是贪赃坏法,百姓不得安生,自当问责有司。臣有等一得之愚,眼下河南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严惩贪官污吏并非治本之道,若要救百姓,平息民怒在于蠲免赈济。” 天子道:“太后说憨山大师有言,朕即位以来,虽是天下太平,但对官员惩罚不免太重,昔日张江陵之案,因言官弹劾不休,牵涉太多官员,官员们人心惶惶,以至朝纲动摇,故而天下才有这么多灾害。朕反思再三,打算恩抚天下。” 申时行道:“圣见高明,深切时弊。臣等不胜仰服。容臣等撰拟手敕,上请圣裁施行。” 天子道:“可。” 于是申时行退下后拟旨,天子御览后昭告天下。 谋害御史吕毓昌的三位奴仆,伪造假证的仵作等一律秋后问斩。 指使杀人的原归德府同知,勒令自尽。 包庇纵容的归德府知府籍没家财,刺配流放辽东,遇赦不赦。 右布政使董汝汉调广东右布政使。 河道总督李子华等其余官员尽数罚俸。 被杀御史吕毓昌追赠参政衔,以三品官之礼下葬,朝廷于其家乡表彰其忠节。 丘橓破案有功,增俸一秩,林延潮禀案情有功,赐银百两。 最后天子重申,不许言官再拿张居正案说事,御史李植,江东之,羊立可等尽罚俸一年。 但官员得得失失,并非如此简单,这一次申时行与言道的交锋,最后言道败北,申时行大获全胜。申时行保住了相位,赢得天子信任,并博得宽大之名。 而丘橓虽被天子嘉奖,但遭众官员弹劾下,清名尽毁,向天子请求辞官。 天子准予致仕。 八百四十五章 渡口 归德府府城以北三十里,黄河渡口。 渡口处帆影点点,大河浑黄如浆。 上游的桃花汛方过,但马上伏秋大汛就要到了,官府组织民役加固堤防。 成千上万的百姓搬运工料。他们面朝黄土,背扛土石,躬着身一寸一寸的挪动,将土石拉至渡口两旁的堤上。 泥滩上留下一道道脚印,然后被河水冲刷。 渡口上,数艘满载土方的料船,在纤夫的拉拽下登岸。 一辆破柴车在渡口停下,被致仕的丘橓下了车,耳边尽是嘿呦'',''嘿呦''的号子。 河边一切井井有条,虽是忙碌,但民役们却是有条不紊,何处堆放土方,何处堆放料石,规矩一点不乱。 丘橓看了半响道:“至少……至少林宗海还是个能吏。” 不过丘橓随从听了林延潮的名字,却露出忿忿之色。 一名随从道:“才能再好如何,德行不配,于百姓也是无益。” “现在之林三元已被官场抹去棱角,再已不是当初那上''天下为公疏''的林三元了。” “只知和尘同光,早已暮气沉沉,与朽官无二。” 丘橓负手而立,静默不语,唯有河风吹荡。 半响后一名随从道:“老爷,渡船到了,我们该上船了。” 丘橓的脚踏上舢板时,回首凝望归德的山川。 就在这时,渡口上有一队官差行来,一顶官轿停在渡口边,但见轿帘一掀,林延潮穿着一身常服从轿里迈出。 见林延潮出现,丘橓随从都没什么好脸色。 林延潮来至丘橓面前,见丘橓堂堂正二品大员致仕只坐一辆柴车归里,施礼道:“知丘老先生归里,林某特来相送。” 丘橓面无表情的道:“相送?哪里敢有林三元大驾。” 林延潮被讥讽后,面色如常道:“下官对丘老先生之风骨,十分敬佩,此来相送。不知有什么林某可以帮得上。” “成王败寇,老夫本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但既是临别,借你之口赠申汝默一句,机关算尽太聪明,早晚必取其祸。” 丘橓当官几十年了,当然知道自己这一次败北,背后谁是始作俑者。 申时行借着丘橓这一次上谏,打倒了言台,还收拢了人心。而林延潮那一封奏章,更是足够令河南一省上下的官员,感激涕零一辈子的,更不用说林延潮立此大功,更进一步深受申时行信任。 “朝纲宪律,竟成了申汝默,收买人心,市恩贾义之用,若老夫仍为右都御史,必向天子弹劾此奸相。” 林延潮闻言正色道:“丘老先生错了,你以为就是没有恩师出面求情,你也能扳倒这一省官员吗?” “为何不能?洪武爷永乐爷在位时,何曾有今日贪官污吏横行?若真有官员贪墨,一省官员不仅要抓,还要剥皮充草,严刑峻法下哪有人贪墨!你看看今日,这一次大案唯一处死的官员,还只是勒令自尽,如此如何以戒官员,难怪朝廷上下贪墨成风。” 林延潮道:“因为此一时彼一时。武宗抄没刘瑾家中时,见金银珠宝不以为意,唯见弓甲,心觉刘瑾欲造反方才动怒。丘老先生以为武宗不知刘瑾一直在贪污吗?” “世宗时,乾清宫窗隔一扇稍损欲修,估价至五千金,内官有嫌不足。其窗百倍于民间作价,难道丘老先生以为世宗不知其中猫腻。“ ”先帝欲尝驴肠,内官言需杀一头驴。先帝闻言于是再也不食驴肠。先帝年少不得宠爱,于民间买一驴肠食之不过数钱,但为何当了皇帝反而要用一头驴呢?“ 丘橓闻言默然,林延潮话里已是说的很含蓄了。 他借三位先帝来暗指当今天子。当今天子如何,自不用多说,若说出口,对林延潮而言,就并非是为臣之道了。 林延潮闻言续道:“所以丘老先生要借河工之案,以弊绝风清,整肃河南官场,无论如何都不会成功。” 丘橓左右都无言以对。 丘橓闻言苦笑道:“老夫当了几十年官,见事反不如小儿辈明白。看来此道是行不通了,不知我大明的将来又在哪里?” “老夫不是怕什么,只是怕九泉之下,无颜去见先帝!” 丘橓说着白须颤颤,这一幕不胜悲凉。 “若是张江陵仍持相位就好了,他虽品行不正,但行事却有魄力。反观今日内阁枢臣,各个谨慎持身,反不似人臣。” 这还是在骂申时行,林延潮立即表明立场道:“丘老先生,这话在下就不认同了。” 丘橓看向林延潮道:“申汝默为人如何?不用老夫多言,天下自有公论。只是老夫身在宦海,为官几十年,唯一不看透之人却是你。” 林延潮一愕问道:“在下?丘老先生何出此言?” 丘橓道:“老夫未见你时,你上天下为公疏,天下皆以为你清直。申汝默这等油滑之人,也倚你为心腹。” “但你在归德为官,老夫只见你蝇营狗苟,与那清直的林三元差之胜远,真可谓见面不如闻名。” 丘橓这话几乎指着林延潮鼻子在骂了。 丘橓叹道:“你既有这手钻营本事,又得申汝默器重,迟早有入阁大拜之时。” 林延潮笑着道:“丘老先生,这官场上谁胜谁负,纵官居一品,也只付诸于后生辈的笑谈中。这千载之下唯有为国为民的官员,方才能留在世人心中。” “譬如这归德府这流水官,来来去去,老百姓能记得几个,但是只要几十年后,这黄河岸边的大堤仍在,老百姓们都会知道此乃我林延潮修的堤。” “这就算我林延潮为官的一点私心吧!” 丘橓闻言微笑道:“说得很好,但要奉而行之,却很不容易。” 林延潮道:“学生也是一时感慨之言,让老先生见笑了。” 丘橓停下脚步,看向林延潮道:“老夫却知宗海非随便说说。临别之际能听你肺腑之言,实也算不虚此行。可惜老夫已年已古稀,怕是不能见你成功一日,也就不说什么拭目以待的话了。” 言毕丘橓登舟上船,林延潮目送离去。 半年后,丘橓病逝于山东老家,朝廷赠太子太保,谥简肃。 八百四十六章 修河(第二更) 万历十一年五月初之归德。 风雨骤来,这日林延潮冒雨视察河工。 如此大雨撑伞已是没用了,林延潮披着一身蓑衣,穿着草鞋,徒步来至堤上。 从堤上望去,大雨不停歇地打在河面上,四面黄水如注汇入大河,堤下数千民役正搬运土石。 这一处是商丘极险的河工堤防,这等重要堤防称‘大工’。 堤头竖立升起了三升旗,用官兵把守。所谓三升是用土升黄旗,用石料升红旗,用柳草料升蓝旗。 林延潮到了堤上,直往司事所在的席棚而去,但见席棚雨搭的挂着十几盏壁灯,上书‘普庆安澜’几个字。 席棚里黄越等治河官员,正在商议土石搬运之事。 见有人来至席棚,黄越皱眉道:“这里不许闲杂人等出入,快出去。” 待见林延潮脱了斗笠,黄越失色道:“不知道司马前来视察,下官等有失远迎。” 众官员跪了一地。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免礼,这数天连降大雨,本官心忧堤势,故而来此视察,尔等不必多心。河面水位可有上涨?”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黄越等官员才放心,否则林延潮不打招呼,突然来堤上视察,实在令他们提心吊胆的。但又见林延潮冒雨,头戴斗笠蓑衣就赶到河堤,这等对河工的重视,也不由令在堤头一线的官员们心底暖暖的。 黄越定了定神道:“请司马随下官来。” 说着黄越对旁人道:“还不快端一壶姜茶来。” 林延潮与黄越来至席棚一面河之处,旁人立即给林延潮端来一壶姜茶。 林延潮手捧热乎乎的姜茶一面喝,一面听黄越分说。 黄越道:“司马,别看眼下河面上静悄悄的,但民谚有云‘涨水不响落水响’,这河面上是亮堂堂的,此称为亮脊。所谓亮脊,就是如弓背般,河面中间高,两边低,反观退水,则如锅底,两边高中间低。” 林延潮看去,点点头道:“确实如此。但现在只是五月了,伏汛要提前要到了?” 黄越道:“那也未必,黄河非持久之水也,每年发不过五六次,每次发不过三四日。而这水已是涨了两三日了,仍是未盈出缕堤,我看其势不猛。” “但也未可轻忽,五六月,乃河势一鼓作气之时也;七月则再鼓再盛;八月,则三鼓而竭且衰也。” 林延潮向黄越问道:“这缕堤修得如何?” 黄越道:“百里缕堤修了九十余里,若非曾乾亨捣乱该全部修完才是。现在下官已将所拨的河工银,料物都都用在堤上了,司马,已是开工三个月了,河工账上又没钱了。” 听闻下面讨钱,是上官最头疼的事,林延潮一口气将姜茶喝毕道:“钱先不忙说,咱们先去堤面看看。” 说完林延潮重新穿上斗笠蓑衣走出席棚,下面官员匆忙跟随。 这时候大雨稍歇,逼河而建的七尺缕堤,已是将黄河河水尽数拦在堤内。而缕堤和遥堤之间,则是近两里宽的淤地,林延潮方才就在遥堤顶上的席棚,远眺缕堤旁的黄河。 现在缕堤修毕,遥堤堤下的民夫已是开始运土夯实堤脚。 林延潮见民役用一辆辆用厚阔板木做轮,短毂无辐的小车,以畜力拉运来一箱一箱的泥土,然后开箱一推,泥土尽数落在堤脚上,再将小车拉走。 黄越向林延潮解释道:“这叫板毂车,老百姓俗称下泽车,田地河泽都可以往来,这车行在堤内的泥沼地上,不沾不塞十分便利。” 林延潮向黄越道:“这我知道,只是这土从何取来?” 林延潮知河工取土为重,这修堤取土上塘在百丈之内,称为“主土”,俗谓“就地取土”;距离较远的土方,名为“客土”,也叫“远调土”。 出于对人力节约来看,当然是离堤越近越好,但近了又怕伤了堤根,实在是件左右为难的事。 黄越笑了笑,直接拦住了一辆板毂车,用车箱里掏出一把土来,在手里捏了捏给林延潮过目。 林延潮见土黑而胶问:“莫非是淤土?” 黄越笑着道:“正是,之前修缕堤时放淤固堤,积了三尺深的淤土,现在正好铲了一些来夯实堤脚。这筑堤取土以淤土为上,淤土也分几种,要老河工方能看出。” 一旁一名河工道:“司马老爷,小人取土都是从河边选老淤或牛头淤,至于新淤之土粘性不够,护堤有余,修堤脚不足。” 黄越解释道:“那也是从新淤之下的挖出的老淤,若非修了一道缕堤,哪里有这面河取淤的好处。” “瞎说,之前你说新淤之土就行,但你看这稀泥一般如何可行?自是不如淤下的老淤,牛头淤。” “新淤也没什么,要不然叫尔等隔堤取土,上坡过堤顶再下坡,这就是“过梁土”,别说人,牛也给累趴下。” 黄越与河工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黄越官虽最高,但几名老资格的河工顶撞他,他也不生气,不过道理上总要争个面红耳赤的。 林延潮虽大多听得不懂,但却是很喜欢这等‘求真务实’的气氛。众河工官员是真真正正想要修一条好堤。 黄越向林延潮道:“缕堤建成虽耗了大量的人工,但收益已是可见,反哺遥堤,已是渐渐在显出好处来。但虽是进展顺利,但司马大人,河工账上已是没钱了,是不是再从府库那拨一点?” 见黄越可怜巴巴地向自己要钱,林延潮对黄越道:“钱的事不急说,我方才从上游行来时,见不少老百姓在缕堤与遥堤间的淤地里建屋,似打算在此种庄稼,这是怎么回事?” 黄越连忙道:“这是下官失察,这河堤内的淤泥乃是第一等的田土,总有人抱着侥幸之心,以为靠着一条缕堤可以挡住大水。故而他们冒险在堤边种庄稼,若大水真没有漫了缕堤,那么他们可白收得一年庄稼,就算庄稼真被淹了,也损失不大。” 林延潮肃然道:“此绝不可为。万一大水漫决缕堤,这些住在堤内的百姓,都会没命,立即知会县衙将这些人迁出堤内。” 八百四十七章 官吏奸滑 听林延潮这么说,但见黄越脸上露出一抹为难之色,然后还是道:“下官照办。” 林延潮见黄越的脸色,心知事情别有蹊跷,不是派县衙衙役驱除这么简单的事。 这堤内淤田,林延潮是准备除了小部分作为官田,其余尽数作民田卖给民间的。这一共是近千顷田亩,可值几十万银子。 李林延潮打算清理堤内,就是准备卖田之用,自己费了如此辛苦才修得了百里缕堤,怎么能纵容人来薅自己的羊毛呢? 林延潮问道:“看来不是普通百姓所为,这到底是何人所作?” 黄越闻言低声说了数句。 片刻后,林延潮取消了原本的行程,而是命展明调了一队官兵,然后率一众河工溯流而上,行了近里路,来至上游堤防处。 这里的堤脚已是修得差不多了,三升旗上树起了蓝旗,民役们在河工的组织下,正延河栽种柳木。 遥堤上设了一堡。 按河道衙门规定,河堤每里巡防十人,三里设一铺,铺设铺长,再数铺设一堡,设堡长一名。 铺长堡长皆是由河道衙门下河兵当差,类似事业编,至于堡夫铺夫都是从民间征役而来,属于临时编。 林延潮看去此堡,左右多竖土色牙旗,这取以土制水之义。 在堡前长杠顶梢上还有一木鸟,尾插小旗,四面可以旋转,用于堡夫测风速之用。 林延潮来至堡前,早有人通报,堡长堡夫皆在门前相迎。 林延潮视察河堡,堡长等人陪着小心,但见堡前多竖着''昼夜巡防'',普庆安澜”,“四防二守''''等字的虎头牌,看起来十分显眼,可起提神醒目之用。 林延潮这等上官来视察时,理所当然地充作门面,可见这古往今来这形式主义的一 套可谓是根深蒂固。 林延潮巡视堡内,命官员盘点堡内所储称河工具,盘点后打水杆、试水坠,五尺杆、围木尺、梅花尺、夹杆、均高、旱平等不是缺失,就是不齐。 堡长不由提心吊胆,生怕林延潮兴师问罪。 林延潮却没说什么,然后走出堡外,堡长满头是汗的跟在一旁。林延潮笑了笑道:“尔等不必忧心,例行公事而已。” 堡长闻言心底一松,垂头道:“卑职事后一定竭力补上。” 林延潮点点头:“要尔等河兵监视这几十里长堤,在坝上风餐露宿也是不易,这点我们作上官也是可以体谅的。” 堡长闻言仿佛是遇到了亲人吧,大吐苦水道:“谢司马体谅,我等堡夫着实不易,护堤整堤打獾,汛期还要做埽抢险。” 林延潮笑道:“这些都是堡夫铺夫所为,与堡长无关吧。” 堡长厚着脸道:“回禀司马,卑职也有居中运筹的微功啊。” 林延潮指着遥堤和缕堤间搭盖的十几间窝棚道:“这些是什么?” 堡长叹道:“都是些不怕死的泥腿子,想碰碰运气,赌今年黄河的水不大,运气好了,能赚一年的粮,运气不好,都得喂河里的鱼虾。” “那你怎么不阻拦?” “卑职本也想阻拦,但说实在的都是些苦命人。要不是堤外家里没有粮田,或被大户人家当牛马使唤过不下了,哪里会有百姓,拼着一条命,在这堤内收几斗粮食。” “哎,人家都活不下去了,卑职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林延潮闻言道:“这么说堡长还是个善心人了?” 堡长垂下头道:“卑职不敢。司马若是有意,卑职这就命人将他们赶走。” 林延潮冷笑道:“若是将他们赶走,本官岂非背上不恤百姓,赶尽杀绝的名声。” 堡长连忙道:“司马体恤百姓,卑职佩服。卑职方才所言绝无此意,只是不知如何办,还请司马大老爷示下。” 林延潮道:“本官修这百里缕堤,一来为了本境百姓不遭河害,二来濒河开千顷民田,以惠民生,兼富库藏。” “眼下这遥堤与缕堤之内,都并非是无主之淤田,而是归府县所有。本官的意思,堡长明白了吗?” 堡长闻言垂下头道:“卑职明白了,既是淤田归府所有,那么这些百姓不能再在堤内。卑职这就赶他们走。” “将此人拿下!” 林延潮一声厉喝,展明当下率人将堡长拿住。 堡长不知生了何事,大呼冤枉。 林延潮冷笑道:“尔真不知本官拿你何事?” 左右官兵虎视眈眈下,堡长叩首道:“卑职不知何处开罪了司马,还请司马老爷开恩啊。” 林延潮冷笑道:“尔等沿河堡长铺长,本有监修河堤之职责,但却以此谋私利。这堤内百姓,若没有你们这些堡长铺长默许,他们岂敢冒险进堤种地。” “你们收了他们多少好处?” 堡长连连大呼冤枉,天大的冤枉。 “这些百姓确实是自己进堤,与卑职等无关。这些百姓为了种点粮食连命都不要,哪里会拿钱贿赂卑职,还请司马老爷明鉴。” 这堡长所言,乍看之下言之有理,众官员们不免觉得林延潮是不是冤枉了。 但见林延潮冷笑道:“还在狡辩,堡长,本官问你本府规定缕堤修七尺之高,格堤不得过缕堤。为何尔将堡下所巡的缕堤,格堤私下加高?” “你敢说其中没有猫腻?” 堡长闻言一震,当下面如死灰。 堡长加高这一段缕堤,格堤,就是将堤内的淤田三面用堤围起,如同江南的圩田一般。 如此的好处,当然是可以让堤内淤田可以种植两季,没有四至九月伏秋大汛时,堤内淤田被水淹没之忧。 但是坏处就是,这对于缕堤格堤压力增大,很容易造成堤坝险情,万一大水一来,行洪不当,那就是几万两修筑起来的缕堤尽毁,还要危及遥堤。 就算堤修得坚固,但堤内淤泥堆积,失去冲沙之用,很容易形成二级悬河,将来一旦溃坝,后果不堪设想。 众官员们也是恍然,难怪这些老百姓敢在伏秋大汛就要到来之际,住在遥堤之内。原来这堡长为了一己私心,早早将缕堤偷偷加高。 堡长身为老河工,明知加高缕堤这么多危害,仍是要私自为之,说一句其罪当诛也不过分。 见被林延潮拿住了把柄,这堡长也不说什么冤枉了,而是说饶命之言。 ps:兄弟姐妹们中秋节快乐! 八百四十八章 新任知府 堡长认罪,众官员们无不愤慨,众官员都是差一点被他这满口仁义的说辞给欺骗过去,若非林延潮明察秋毫,他们倒是真不致于对那些居住在河堤里的老百姓下手。 一来是心存怜悯,二来是这些人连命都不要了,你再去赶人家走,必生冲突。 同知署一名管河的官吏,此人乃林延潮的门生,心怀悲愤。他出面道:“老师,学生随你从京师到地方来,但见这沿河官员,无官不贪,无吏不脏,哪个人将老百姓的安危放在心底。” “这河工从上到下,都烂到根了!” 又一名官吏出面到:“不错,上一次虞城县知县,就是纵容河工偷掘河堤,引河水灌溉堤外斥卤田,导致去年大水来时河堤崩决。” “最后水淹一县,无数百姓都喂了鱼虾,这事虽是知县已伏法,但下面的河工仍是逍遥法外!” 孙承宗道:“沿河管河官吏未必都是坏的,吾以为李斯的仓鼠之论,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为何厕鼠见人犬逃之,而仓鼠见人犬,却无此忧。” “因为这些管河胥吏,都是河道衙门河兵。对于河兵,管河官员监督不力,故而河道衙门难辞其咎。” 林延潮听孙承宗的话,深以为然。 比如说一个坏的制度,全部让善人为之,最后是善政还是恶政。 还是一个好的制度,让贼人为之,监督得力,最后是善政还是恶政。 林延潮看向叩头的堡长,此人乃河道衙门河兵,眼下犯事落在自己手中。 一旁丘明山道:“东翁,眼下咱们与河道衙门失和。这沿河堡长,铺长都是河道衙门的河兵,若我们要办他们,是不是先与河道衙门打声招呼,否则事后他们必会拿此追究。” 丘明山说得对,之前贾贴书之事不说,后来林延潮上奏御史被杀之事,是护了整个河南官场,却惟独将河道衙门监督不力的事,捅至了朝廷。 但李子华在朝中背景深厚,又是打点到位,最后虽没有吃挂落,总是损了颜面。 两边结下的梁子可谓不小。 林延潮现在与河道衙门关系如此恶劣。不是说两个人关系不好,咱们可以不卖他的面子,完全可以不吊他。 两个衙门关系恶劣,一般大家采用的态度是井水不犯河水,否则稍有冲突,就是一场恶战。 所以正确的方式是,林延潮将堡长直接交给河道衙门处理,或者押送有司,让他们与河道衙门交涉去。 但是以李子华的做法,很可能对犯事的堡长不行处罚,如此岂非助长沿河河工在背后给林延潮添乱。 面对手下众官员们的愤慨,丘明山的劝说。 这是一个两相为难的境地,对贪腐之事纵容,无疑会助长此风! 想到这里,林延潮斩钉截铁地道:“本官有管河之职,整肃治下河兵,乃应有之义。来人,将此人拿下革去一切差事,先枷号三日再收押论罪!” 黄越担心道:“那河道衙门那边?” 林延潮道:“让李子华尽管告本官的状好了!无论是京状,藩司,臬司,分守道,本官奉陪到底!” 众官员闻言顿时大为解气。 为官不强硬,整日顾头顾尾,何谈事功。 林延潮又道:“这次本官要办的,不仅仅是堡长一人,本府治下所有堡长铺长,若有违反乱纪者,一律拿下,不必过问河道衙门意思。” 众官员们面面相窥,这可是把河道衙门往死里得罪了。 孙承宗朗声道:“不错,抓一个是得罪,抓几十个人也是得罪,索性一并抓了,得罪就得罪到底。” 也有人担心,河道总督李子华可是正二品大员,而林延潮只是正五品,两边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级数。 林延潮不是不知,但他认为若真要修一条好堤坚坝,那么清理堤坝上这些''蛀虫'',就必不可少。 多年河工,多年河弊。 这些管河工官吏,如之前所举违反之事不少,林延潮不能协助丘橓抓一省贪墨的官员,那也就罢了。 但若是连自己一府治下,贪墨河工的官吏都收拾不了,那还当什么官?老虎自己打不了,苍蝇还不能拍? 所以这一次林延潮彻底翻脸,他的授意之下,府衙县衙捕快尽数出动。 这些河工平日可谓作恶不少,公然勒索地方,敲诈百姓,根本不需要什么收集证据。 一日之内,归德府沿河堡长三十五名,铺长百余,被拿几乎近半。得知这些蛀虫被抓,沿河老百姓蜂拥至各县衙府衙告状,顿时讼状堆积如山, 林延潮一口气抓了七十余名管河的吏员,引起河南不小的官场地震。 被拿的官吏都是河道衙门治下的河兵,林延潮抓拿他们根本没有和河道衙门商议,甚至事后告知也没有。 此举等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河道总督李子华的脸上。 就在林延潮要审问断罪这些吏员时,大梁道分守道参政方进赶到归德府,示意林延潮收手。 方进与林延潮虽是''自己人'',这一次要不是林延潮,他搞不好就被丘橓给咔嚓了。但他为官一贯谨慎(怂)。他不是不支持林延潮,但是他更怕得罪河道总督李子华。 所以他来归德府立即让林延潮停手,当然他话说得十分委婉,告诉林延潮朝廷新任命的归德府知府马上就要到了。 你这代理知府的任期结束了,老夫实不能给你撑腰,这一切麻烦事等新任知府来了以后处理。 方进都这么说了,林延潮也只能停手。同时腹诽这吏部的任命,早不下晚不下偏这时下,自己署理归德府府事以来,几乎将府里变成自己一言堂,这下好了,新任知府来了,自己又要退回二把手了。 却说新任归德府知府付广知,原是南直隶户部员外郎,后任陕西某府知府,这一次刚刚守制满,正好归德府出缺,他便补缺来了。 要说归德府知府,吏部选官员补缺,结果连选三任都推托不去。 官员们都不是傻瓜,归德府知府就是一个烫屁股啊。前任知府,同知都被罢免了,还有一个林三元,当今首辅心腹门生在那当同知,去那不是给自己找难受吗。 三名官员都不去,到了付广知身上,他却是没有二话。在老家时,吏部任命一到没二话,说了一句''既来之则安之'',于是扭头就往归德府赴任去了。 付广知乘船经运河路过山东下榻驿站时,河道衙门的人手持河道总督李子华亲笔信拜见。 付广知闻讯郑重其事,焚香更衣后在驿站拜信,以示恭敬。 李子华书信里说得很客气,多是祝贺之词,信末道出林延潮无故抓拿河道衙门官吏之事,要他给李子华一个说法。 信里还隐隐透出,你好好办,不然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意思。 付广知接信后,表示到任后一定严查此事,然后河道衙门的人满意离去。 于是付广知下令加快行进速度,赶至归德府。 新任知府到任,自有一套迎接的规矩,这里不行细表。 对于林延潮而言,就最不开心了,因为他必须交出还没捂热的归德府府印。 众官员拜见后,就是交割之事,付广知当下盘库查账,在盘库查账时,林延潮看到一位老熟人,是前任知府的心腹汤师爷。 人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朝廷流官调来调去,经常在一任上也呆不了一两年,就迁调了。倒是吏员这等一直在府里不动,看着官员来来去去的。 所以官场上有句话叫,官看三日吏,吏看十日官。 除了吏员,还有一等人就是师爷,有的熟悉刑名钱粮的师爷,连总督巡抚都要折节下交的。 如胡宗宪平倭时,他的幕僚团,就堪称明朝第一幕。 如汤师爷这等老练的师爷,又是对归德府之事十分熟悉的,完全不受上任知府去职的影响,而是继续担任这一任知府的师爷。 但林延潮知汤师爷来担新知府的师爷,就有些不妥了。 拜官后,付广知与林延潮在二堂闲聊,聊了一阵,下人就来禀告。 耳语了几句,付广知放下茶盅,然后道:“林司马,今日与你之晤,良兴不浅,只是交盘之事,本府无法与你出了结。” 林延潮问道:“不知付府台何意?” 付广知道:“实不相瞒,本官之前在陕西做官,当地地瘠民穷,本官至今仍是官囊不丰,眼下归德府里如此大的亏空,本官哪里有余钱贴补,实在爱莫能助。” 林延潮闻言道:“这亏空多是前任知府拉下,与下官无关。” 付广知闻言道:“也未尽然,听闻林司马为了修河之事殚精竭虑,恐怕府上的亏空,不少都到了河工账上了吧。” 这事确实是林延潮干的。林延潮掌府印后,不免拿府库里的钱,贴补修河之用。为了河工之事,挪动了府里不少其他用度。 此乃典型为了自己的政绩,而毫无底线的行为。 林延潮知自己理亏,干笑两声道:“实不相瞒,之前下官确实挪用不少,这笔钱秋后定然补上。” 八百四十九章 板子与戥子 付广知沉思片刻道:“从眼下至秋后,少说还有四五个月,若是其中出了什么变故,本府可是担当不起。大家都是在外为官,谁也不能将宦途赌进去,这点还请林司马见谅。” 林延潮此举有点耍赖。 为了自己治河之事,将府库挪用,那对于一府正堂而言,下面的日子怎么过?现在府库里的钱,连府衙官吏的薪俸都给不出。 林延潮于是道:“请府台恕下官没有办法,钱已经都投至河堤上了,河工账上现在一两银子也没有。府尊总不能让林某把堤面上的石料,土方,柳苇卸下来,卖了钱再补这窟窿吧!” “你!”付广知终于气炸了,他拂然道:“当初河道衙门让林司马只是修补遥堤就好了,但你却自作主张以一府之力修百里缕堤,此举几乎将一府钱粮都是掏空。以后仓谷,马匹等等杂项,哪个不是用钱之地。” “这归德府刚刚遭了灾,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哪里有钱供汝如此挥霍,万一有何应急之事,要用得钱来,你让本府如何向百姓交代?”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严辞。 林延潮正色道:“府台此言差矣,我建这百里缕堤还不是为了归德一府三十万百姓。” “建缕堤之事,一来可以加固遥堤,收事半功倍之用,二来可收千顷淤田,三来以工代赈,活了多少饥民灾民,我林某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本府百姓?” 林延潮心想,与付广知无论如何解释,也说不明白什么是凯恩斯主义。 大机建,大工程,对刺激经济增长,是行之有效的办法。而不是放在那,用静养疗法,马上归德就能大治了。 面对林延潮反驳,付广知认真思索后道:“林司马所言,本官不敢妄下结论,但本官为官二十年,从不喜欢被别人胁迫做事。若本官之前为知府,断不会允你修缕堤之事,就算再益于百姓,但这不是一个穷府该作之事。” 顿了顿付广知道:“但眼下修已是修了,就算扒了河堤,也换不了钱,本官唯有默认,但此事将来我会如实写入考评,呈交吏部。现在本官给你出具了结。” 林延潮闻言,摸不准付广知的套路。 因为林延潮当初保住了河南一省官员,这是多么大的金面,加上又有申时行撑腰,府里上下官员吏员被他拿捏的服服帖帖的,他完全有底气在归德府上与新任知府打擂台。 这新任知府林延潮打听过,没有什么背景的人物,虽是甲科进士出身,但同乡里没有什么有名望的大臣,而且进士出身官员混了二十多年官场,仍止步于知府,也科看作没有背景。 否则对方真有背景,也不会轻易塞到归德来当官,要知道在他之前,官员一听说来归德任知府,可是接连跑走三个。 付广知能来此,说明他恰恰是''上面没有人''。 所以付广知这时''服软'',到底是真正为了一府百姓呢?还是怕于林延潮冲突? 付广知说完,是说办就办,立即给林延潮出具了结。 放下这桩事,付广知又道:“本官赴任前,听闻林司马捉拿了本府七十余名官河的堡长铺长。” 林延潮闻言恍然,原来是这样,还以为你为何卖我这个人情,心底是打算如此。 林延潮心想若对方真准备结好河道总督,自己也没办法。这毕竟是人家知府的权限,自己没有办法插手。 于是林延潮也不愿在此事上与他争执,以后人家毕竟是自己顶头上司。林延潮起身道:“既已交割妥当,那么这些人问罪之事,就一切交给府台。” “至于这些人的罪责,在卷宗上已是清清楚楚,到底是平息民怨,还是结交上官,就看府台的意思了。” 说完林延潮就起身欲走,而付广知闻言道:“慢着,林司马此言是什么意思?” 林延潮道:“回禀府台,就是话里的意思。” 说完林延潮举步离去,付广知闻言不由震怒。 对林延潮而言,卸下了代理知府的差事,这使得他可以专心于河务上。至于归德知府,林延潮也不管他,欠钱的才是老大,这笔账就拖欠下去。 五月归德府伏汛已起,不过幸亏水势不大。 林延潮这日去府衙议事,来至月台下,就看见七八个书办皂吏被扒了裤子在那吃板子。 板子一落,尽是肉声。 这些人惨叫声四起,有几人与林延潮相熟,见了林延潮连声哀求道:“司马老爷救命,救我等一命。” 人都出声了,林延潮也不好看到了装着没看到,当下上前问道,这几人犯了什么事啊? 于是一名官吏向林延潮道出情由。 原来付广知上任第一件事,先找本地官员问情各房余利,耗羡,然后定下规矩。 之后付知府重新打造了库戥,与捕快所用的大板。 打造之后三五日一验,若是书办库戥不合分量,二话不说拉来打板子。 而捕快用的大板,轻重统一。付知府上堂时,吩咐用大板,皂吏取了其他大板,那肯定轻了或重了,那么必然暗中收了钱的,也一律抓来打板子。 林延潮顿时露出惊愕之色,不是惊讶付广知如此手段,而是惊讶对方竟敢动真格。 书办更改库戥分量,从入库银子中收取外快,衙役在打犯人板子时,轻的时候连只鸡都能毫发无伤,而重的板子三五下就能要了一条粗壮大汉的命。 这都是衙门里的陋规,林延潮代理知府时,对这些也是门儿清。但是他却是睁一眼闭一眼,因为一,林延潮要革除陋规,是很得罪人的事,二来自己只是代理知府,何苦整肃吏治来,替下任知府作嫁衣。 除了河工之事外,林延潮为官,一向是只扫自家门前雪的态度。 林延潮闻言道:“黄堂此举意欲为何?” 那官吏仗着与林延潮有几分相熟,当下道:“司马老爷,这你还看不透吗?新官上任三把火,常言道这为官三年,一年清,二年半清,三年浊,这第一年当官总要摆摆样子的。” 林延潮点点头,这说的也挺有道理。 八百五十章 知府下乡 林延潮揣测着付知府的用意,然后问道:“府尊今日在堂上?” 官吏答道:“一大早即出门去了。” “哦?”林延潮眉头一皱,他虽想问,但贸然打探上官行踪,是官场上很忌讳之事。 这官吏有意巴结林延潮道:“小人听得消息,似往虞城县去了,府台近日有意视察河工,不知今日是否去视察沿河。” 听了这官吏的话,林延潮不由心底一紧,这新知府不会面上麻痹自己,暗中查自己的账吧。林延潮有一瞬似读书时考试作弊被老师抓了感觉。 但林延潮转念一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任他去查又如何?可是林延潮想起新知府在上任时,整治衙门里书办及皂吏的手段,心底对此人生出了不得不防的警惕心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林延潮对这官吏拍了拍肩膀,以示夸奖,然后立即回衙布置。 就在虞城县的高家集,当初林延潮就在此视察河工。 虞城县官员里,原来的黄越已从虞城县县丞调至了府里任经历,至于原先的顾主薄,在林延潮的推举之下,不久前吏部已是下文,将他任命为虞城县知县。 从正九品的顾主薄至正七品的顾知县,他为官依旧小心谨慎,眼下正刻意奉承这位下乡视察的新任知府付知远。 付知远穿着一袭素袍便装,显然是要微服私访。 顾知县立即与手下人都换上老百姓的衣服,随付知府下乡。 二人坐在马车上,顾知县陪着小心向对方道:“这高家集乃沿河最近的一个集,去年下官为主薄时,鼓励民间富农设立社仓,故而熬过了去年大灾,老百姓没有饿死一人。” 面对知府,顾知县仍是将他当初劝民间设立社仓的政绩拿出来反复地说,以自彰政绩。 付知远对此不置可否,反而道:“顾知县由主薄至知县,连跳数级,实乃干练,听闻是之前林司马推举的。” 顾知县心底一凛,身为正印官,多少会忌讳下官与佐贰官走得太近。这位正堂与林延潮关系如何不知,万一二人不睦,这就涉及至站队问题。 林延潮的手腕他是见识过,万万得罪不起,但新任知府这边他也不好得罪。 两相为难之间,顾知县道:“林司马对下官确有推举之恩,可下官官位乃吏部……” 付知远打断道:“这高家集有多少户?多少口?” 顾知县一愕,然后立即禀道:“一共一百二十六户,两百八十八口。” 顾知县不愧能吏,对这数字记得一清二楚。 但付知远却没有夸奖,而是皱眉道:“还不到三口一户,为何这高家集百姓分家如此之重?” 顾知县听了心底发毛。儒家以孝治天下,故而法律也是鼓励大家族式的家庭,当然了到了地方也有变通的办法,但分家如此严重,身为知县很可能会吃上一个教化无方的挂落。 顾知县不知是不是自己因受林延潮推举,而被新任知府穿小鞋,但一个不小心很容易被抓到把柄。顾知县当下谨慎地回答道:“回禀府尊,百姓们虽是析户,但却不分家,如集内不少百姓仍是数代同堂,父慈子孝,兄弟悌友,于教化无碍。” 付知远问道:“那为何有析户而不分家此情?” 顾知县当下只能说实话道:“那是因官府派役乃按户里丁口而论,多丁之户难免承担河工役最重,税赋最高,故而百姓争相析户。” 中国的几千年来的税制时常波动。有时按户征税,故而有的家族为了免税,数千甚至上万人聚集一堂,每次开饭,几千人同吃同食,十分壮观。 于是朝廷强制这等大家族析户,隋朝时定输籍法,令堂兄弟必须析籍。 但到了明朝,地方派役按户里的丁口多少,老百姓们争着析户,来避免劳役。 付知远得知真相后,面沉如水。一旁吏员道:“此乃地方民情粗鄙狡诈之故啊,府台不必与这些刁民计较。” 付知远道:“错了,此弊在于派役,官府派役如此之重,以致百姓不得不出此下策。这是我等为官的失职啊!” 听了付知远的话,众官员脸上都挂不住,心想你这么说不是让大家难堪吗?新官上任也不用到我们这里显威风吧。 说着付知远的马车行至集附近,路边但见数架龙骨水车,长长地探入水渠之中。这时已五月,田里夏小麦早已是收割好了,一垄一垄地堆放在田坎边。 老百姓们用畜力催赶的粮车,人人脸上洋溢着丰收时,那等由内而外,眼角眉角都舒展开的喜悦。 几名年过花甲的老农捧着麦穗,这边闻闻那边嗅嗅,脸上的皱纹道道都舒展开来。 付知远见此一幕,方才凝重的脸色也是好看多了,对顾知县道:“百姓过得尚可,可见顾知县劝科农桑之功。” 顾知县得付知远夸奖,连忙谦虚道:“府台过奖了,下官哪里有功劳,这都是……” 说话间,却见付知远已令马车停下,自己下车与道旁的一名老农交谈道:“老人家有礼,今年的收成不错啊。” 老农看对方穿着一身素衣,虽不是做官的,但一看也是有钱人当下施礼道:“这位员外有礼了,还行吧,咱们看天吃饭。” “今年一亩收了几斗米?” 老农见了警惕心大起道:“不多,不多,刚好够吃饭。” 几名随从吏员,以及顾知县等官员都是沉下脸来。付知远示意众人不必开口,从腰间取了一串钱放在老农的手里,开口道:“我是外地来的商人,想要买夏粮的,不知行情如何?向老人家打听打听。” 老农听了笑着道:“你早说嘛,这消息也不值几个钱,还你。” 说着老农将钱丢回,大有豪爽之风,然后道:“咱们归德府遇到好官了,以往的年景三年两灾,九田不存三田,光景好的一年还要被官吏盘剥,但今年却好了。” 付知远赞许地看了顾知县一眼,他还以为老农夸奖的是这位父母官。 “听闻你们高家集沿河每年河工役最重,今年怎地好了?”付知远笑着问道。 八百五十一章 刨根到底 见付知远相询,老农笑着道:“这不是明摆的事吗?还要说吗?” 付知远道:“还请老人家示下,这修堤之事,与你们老百姓也有好处,为何都不愿去呢?” 老农开口道:“唉,官府派役太重,以往派役,卫所军户不应役,士绅不应役,唯有咱们民户应役。我们集沿河最近,官府里虽有减免咱们地租,但役却更重。” “派役重,咱们老百姓只能逃荒,而当官只会裁乡并村,人走得越多,没有走的人就遭了殃。我们集沿河,每年官府挑河,疏浚,草梢,夫柳,第一个想到都是我们集。” 付知远面色凝重,旁顾左右见县里官员都垂下了头,然后向老农问道:“那为何今年不同了?” 老农喜道:“今年我们集派役不过去年三成,官府主要自己雇役修河工,我们村后生去堤上干两个月活,就可支一两二钱银呢。” “遇工期紧时,咱们每抬一筐上或每挑一担士,官府的人当场给咱支付工钱,我这把年纪也卖了把气力,家里农活不紧时,去堤上干了五六天,赚了三百多个铜钱。” 付知远点点头,一旁顾知县道:“这叫现钱士,老百姓交跑买现钱土,干多少活赚多少钱。” 付知远点点头道:“这很好,是何人想出这个办法?” 顾知县道:“是昔日刘河台修太行堤是用的。” 付知远点点头,然后道:“老人家,你们县尊是个能臣啊,老百姓有福了。” 老农闻言笑呵呵,却不说话。 付知远察言观色闻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老农道:“前任知县就是个大贪官,贪污的事不去说他,仅仅是去年征役逼死了不少人。至于眼下的知县嘛……是个好官,但眼下咱们老百姓能过日子,却都是托了林青天的福啊!” “哦?林青天?哪个林青天?” 老农笑着道:“就是状元公啊,林青天不仅文章作得好,更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啊,是他宁可让官府出钱修堤,也免去了我们县大多数派役。咱们数万百姓都感念他的恩德啊。” 付知远闻言略有所思。 这时老农感慨道:“这修堤的事,来来去去多少官吏,但只是来捞一笔钱就走,唯有林青天将咱们老百姓修堤,当作自己家的事,放在心底。小老儿还记得那一天他来我们集里,就在村口在亭子里对我们老百姓说,皇上派他来这里当官,就是要他给咱们老百姓修一条好堤,一条一百年不被冲垮的好堤,让我们河南的老百姓世世代代都能住在河边,安居乐业。” “林青天不仅话说得好,人家还真实心实意给咱们老百姓办事。从那时起,小老儿就天天往堤上看,看看这堤什么时候修好。咱们河边上的老百姓,都给大水糟蹋苦了,小老儿八岁那年,爹娘,哥哥姐姐就是给大水冲走的。若是林青天真能把这堤,在小老儿还没入土前建好。我就去堤上走一走,看一看,将来还要把坟头修在堤上,下辈子守着这堤。” 众官员们闻言都是触动,几名官员还留下泪来。 付知远握住了老农的手,对左右官员道:“这修堤之事,沿河的老百姓是比谁都迫切,不然大水一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古人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修堤之事,老百姓不比当官的更迫切吗?但之前本府派役之事,却令沿河百姓家破人亡,人人逃役,此谁之责乎?” 众官员们垂头默然。 付知远对老农道:“老人家,此事是朝廷对不住你们啊。” 老农吃惊道:“你这话说的,你是官差?” 左右随从皆笑,付知远点点头道:“不错,我是官差,以后官府再有胡乱派役之事,你直接至府城府衙大堂找我,我随时都在。” 这时顾知县道:“启禀府台,本县以往是河役甚重。但今年减免派役,都是林司马之功,正是如此,沿河百姓方有富裕民力,不受征役之苦,故而埋首农桑,方有眼前这丰收之景。” 付知远闻言略一沉吟,然后道:“我们看过大堤再说!” 而此刻林延潮在同知署里,正看着付知远的履历,这是丘明山托人搜罗来的。 林延潮视其履历乍看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看却看出了点明堂。 付知远二十岁进士两次不第后,就以举人出身去山西任教谕,任了数年教谕后,考取了进士。 当时中了进士后,要拜见首辅,诸进士于首辅门人皆奉上门包,独他不给。他的同年以为他家贫,欲替他给,但付知远不肯,反而当着门子言道,岂有进士巴结于一门童的道理。 然后付知远为他的年轻付出代价,被丢去云南任推官。三年任满,清积案,却不得上官赏识,只是平迁知县。 复又为三年知县,有政声,方迁广西某地任知州。这时他的同年不少已为科道,或者京职。 然后付知远抱病在家修养了一阵,方才起任南京太仆寺丞,然后又任南京户部员外郎,时苏,松洪灾,百姓无家可归,他未经请示朝廷,私开仓米赈灾被御史弹劾,但此举为首辅高拱赏识保下。 众人以为付知远要凭高拱赏识飞黄腾达时,万历元年高拱倒台,张居正为首辅。 付知远后在山东,陕西任知府,打压豪右,劝科农桑都有政绩,但却因高拱之故,吏部就是不肯保举他,最后兜兜转转来到了河南。 林延潮按下付知远的履历,心想这付知府到底是如何官员? 正说话之间,陈济川入内禀告道:“老爷,打听不到府台去向。” 林延潮拍案道:“不是叫尔派了几个精干之人,盯梢住吗?” 陈济川额头渗汗道:“回禀老爷,是小人之过,付知府似料到了老爷会派人盯梢他。故而官轿仪仗一样没动,带着随从从城南车马行雇了车就出城了。” 这时付知远在随从搀扶下,登上大堤。 远处河水滔滔,浊浪一道道地拍击在缕堤上。 缕堤与遥堤之间留着大片淤地,前后各有一道格堤连接缕堤与遥堤之间。 缕堤下有数个涵洞,涵洞不断出水,从河边引水灌至缕堤,遥堤包围的淤地里。现在十数名河工正在沿着缕堤巡查缕堤。 顾知县立即命人将这些河工叫来。 付知远先视察堤顶,当时河弊甚多。 官员为了伪造修堤,故意将旧堤顶上削去,刨松,再把松土搂下盖在堤坡,冒充新土,俗称“剃头”,或者铲去堤根旧土,将松土翻上盖在堤坡冒充新土,则被称为“修脚”。 这等行径合并称为“剃头修脚”。 付知远当下吩咐身后十几名随从立即查堤,若有疑问之处,当场拿出锄头抛开堤面。 虞城县的众官员都是心道,此举也太较了真,丝毫不给人留余地。 倒是顾知县看得明白,这付知府实是厉害,并没有轻易听信方才官员百姓的话,而是亲自到堤上眼见为实。眼见为实也就算了,还要刨根问底,若林延潮真的在河工事上动手脚,肯定瞒不过此人。 不久随从禀告道:“启禀老爷,堤坝都是刚刚翻修的无疑,属下找几处堤面抛了下去,用得都是好石好料,堤工也没有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付知远闻言肃然。 “只是小人奇怪,小人巡视堤外,都没见到取土的土塘。” 付知远向顾知县等官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知县心底忐忑然后道:“这下官不知,还是问过河工再说。” 不久河工来此,付知远先问道:“你们这是在作什么?” 河工向付知远解释道:“此乃是的放淤固堤,待水漫到半丈,即将涵洞堵上,过几日天晴日头一晒,就能积三尺淤。用这淤土包堤筑坝胜过沙土十倍。” “这堤都是用淤土筑的?” “咱们河工修堤,向来是有淤留淤,无淤找淤,这缕堤一建,随处可取淤土筑坝,省却人工无数,待至九月还可在堤内种淤田。” 付知远闻言恍然,原来这是堤内取土,难怪没见土塘。 一名随从质疑:“为何要等至九月方能筑堤?建缕堤建高一些,不久可以收两季了吗?” “那不成,此举反而危害大堤,前一任河工就有人那么干,但是给司马老爷拿了……” 付知远捏须道:“此事你与本府仔细说说。” “是,府台,事情是如此的……” 如此付知远在虞城县,巡视河工足足一日,次日方返回府里。 林延潮听说付知远回府后,当下二话不说即去府里打探消息。 待行至府衙门前,林延潮刚刚下轿,就看见数名书办从刑房里走出,手中拿着榜文,浆刷,准备至八字墙前的告示榜前张贴。 这几名书办见了林延潮轿子,立即来至林延潮面前,一并行参见之礼。 林延潮随口问道:“何事张布榜文?” 书办回答道:“回禀司马,是于这一次府台于河工弊案的处置告示!” 哦? 林延潮直接从书办手里取过榜文过目…… 而在山东济宁的河道衙门里。 河道总督李子华将手中的老坑端砚砸在地上,对着手下怒叱道:“好个付知远,区区一介太守,也敢与本督叫板,你这官是当到头了!” 八百五十二章 苦心人天不负 面对李子华的震怒,下面的师爷都是面面相窥。 一名师爷起身道:“东翁,万万不可因此事为难付知远。” 李子华脸色青了又紫,沉声问道:“你说出道理来。” 这师爷道:“东翁,这付知远处置此事手腕极好。这公告里口口声声,将贪墨之罪职都归于吏治上。” “此举何为?是为了给河南官场上官员开脱。要知道上一次丘橓所举河工弊案,虽最后被申吴县压下,但河南上下,咱们河道也是惹了一身骚味。” “付知远此举推至吏治,就是祸水东引,将河工弊案罪责都推至河道河工上,让我们为替罪羊。若我们就此追究他,河南巡,藩,臬各衙门都会支持于他。” 此人说完,另一名师爷作色道:“既这姓付的如此不安好心,我们怎么能忍。” 这师爷道:“恰恰要忍,眼下圣上对河工弊案的余怒未消,若是有御史拿付知远这公告作文章,那么必引起河南,河道两边打官司。这官司打起来,就算我们能赢,但最后对哪边都没有好处。” “一旦东翁失去圣眷,河道总督之位不保,如此就算杀了付知远也无济于事。穿鞋的没有必要和光脚的泥腿子一般见识,我们就此息事宁人,既给了一省官员的面子,也显得东翁大度,不与你一介太守计较。” 这师爷说完,众人纷纷点头,连方才震怒的李子华,也是消了愠色,最后道:“也只好如此,最后便宜这姓付的。” 师爷见李子华从谏大喜,随即又道,东翁不必着恼,只要东翁还是河督,除非归德府河工不出事,否则迟早有与这姓付的算帐一日。 李子华点点头,目光严峻。 此刻在归德同知署。 林延潮却见陈行贵,张豪远二人来道:“司马喜报,喜报!” 林延潮搁下笔,笑着问道:“这哪里来的喜报?” “是京城来的喜报。今科状元出来了!”陈行贵笑着道。 林延潮闻言不由一愕,心底第一个念头,是三年一晃而过了。 三年前大魁天下,金殿奏对之时,自己犹然历历在目,想起少时好友,在乡读书之情,林延潮不由生出沧桑之感。 但转念一想,时已是五月,今年春闱放榜较晚,三月下旬才放榜,而从京城传来消息,路上显然是耽搁晚了,原来不知不觉自己为官三年有余了。 “三年了!不知新科状元是何人?” 陈行贵道:“是朱国祚。” 林延潮记得此人,当年在申府上,申时行给自己引见过。林延潮不由道:“是他啊。” 此人从小在申府长大,与申时行几个儿子女婿一并读书,这一次中了状元,申时行居然也不避嫌。这比当年张居正还过分呐。 张豪远又道:“榜眼是咱们的福建同乡李廷机。” 林延潮闻言道:“是李解元,他终于得中进士了。” 李廷机曾是乡试解元,当年在乡里很有名声,是林延潮望之项背的人物,连李贽对他也甚青眼相看,但之后却屡次不第,这一次却终于得中榜眼,总算是熬出头了,头甲是可以稳进翰林院的。 至于探花刘应秋,林延潮倒是没有印象。 见陈行贵,张豪远都是笑,林延潮当下道:“你们也知我要听什么,别卖关子了,可是叶兄他们有好消息了?” 陈行贵,张豪远都是笑着,陈行贵道:“恭喜司马,贺喜司马了,这一次我们福建中进士有四十三人,其中叶向高高中二甲第十二名,林材高中三甲第二百四十九名。”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进卿,终有出头之日了。嗯,谨任也是不错。” 林延潮不由想起,自己中会元之日,当时自己在客栈时,叶向高,林材虽是难掩落榜失意,却由衷向自己祝贺之事。 眼下他们终于也中进士,得偿所愿,林延潮心底的欢喜如何能以言语形容。 陈行贵,张豪远二人对望一眼,他们都是林延潮的同窗,对林延潮喜悦可想而知。 陈行贵最有感触了,当年他与林延潮还有叶向高,三人同在濂江书院读书,林叶二人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二人心底都暗暗较劲,拿彼此当对手看待。 林延潮是先赢一步,但现在叶向高中进士,二人可谓又在一起在朝堂上并肩了。 林延潮取过登科录看了起来,却见还有几个熟人,一个是申时行的大公子申用懋,还有一人则是张四维的次子张甲征。 申时行果真是毫无避嫌之举,看来自己真是跟对了人,咱就是喜欢如此聚贤不避亲的领导。 书画双绝的董其昌竟也中进士,还有方从哲,此人似历史上有入内阁,看来以后要想办法结交,等等,这一科的名臣着实不少啊。 待到最后,林延潮看至三甲两百七十名郭正域三字时,差一点泪水夺眶而出。 林延潮眼前出现的是,郭正域一瘸一拐赴贡院考试一幕。 郭正域没有辜负自己,也没有辜负了这一身所学! 苦心人天不负! 林延潮按下激动之情,面上却是淡淡地道:“甚好,甚进卿名次甚高,有入庶常的把握,谨任也是,我当初有让申九关照二人,料想恩师不会令我失望。”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满心畅快对二人道:“拿酒来,再把济川,展明叫来,今日我要一醉方休。” 陈行贵,张豪远心知林延潮平日持身甚严,几乎从不喝酒,若非今日实在高兴极了,绝不会破酒戒。 陈行贵道:“我有从老家带来十年青红,眼下正在钱庄,我吩咐人去取!” 青红老酒乃闽地黄酒正宗,用上好糯米所酿,但凡闽县侯官人无不喜之。 张豪远笑着道:“好啊,竟还有这等好酒。” 林延潮笑道:“还不赶紧派人去取!” 这时陈济川,展明也得知叶向高,林材中进士之事,他们也是替林延潮高兴。 这时陈行贵的下人将一坛青红酒端来。一揭封泥,十年陈酿,顿时酒香四溢,倒入碗中,色呈琥珀。林延潮端过一碗饮下,一股淡淡的思乡之情,含在口中,涌入心底。 林延潮叹道:“可惜不能与进卿,谨任一醉矣!” ps:历史上郭正域其实是二甲进士。另外汤显祖本该这一科中的,却没有中! 八百五十二章 桃李天下 同知署的签押房外的院子里。 天方热,酒也不需温,林延潮直接端起来就饮。 酒水入口甚软,易咽润喉,顺入五脏六腑,浑身通透。 一碗青红美酒入肚,清冽的酒水已是溅湿了青衫,这并非读书人饮酒仪态。 但此举也可看出,林延潮心中是多么的百感交集。 林延潮口中提及叶向高,林材,但心底却又想起郭正域,因为这话却又不能道出口。 当初将‘天下为公疏’交给郭正域时,林延潮是存了私心的,最后累及对方受杖。若非因为腿伤拖累之故,郭正域或许能有更高名次的吧。 所幸最后郭正域得偿所愿,金榜提名,没有被林延潮之事拖累。但林延潮口里若提出来了,如同在说没有因受杖之事,郭正域也能中进士,此非君子之德。 林延潮口中不说,只能心底为他高兴。 “就以此酒,遥祝各位好友吧!”林延潮说完将碗一搁,这青红酒入肚不觉,后劲甚足。 几人也是陪林延潮同饮,陈济川,展明都是江湖汉子,饮酒后胆气甚豪,至于陈行贵,张豪远多年行商也毫不逊色。 说话间,下人已是在院内摆下桌案凳子,院里几颗杉松正好遮荫。 这时院外丫鬟等捧着食盒,林浅浅穿着浅紫色的比甲,湖绿色的衫子行至签押房的院子来。 陈行贵,张豪远当下拱手作礼道:“嫂子!” 林浅浅见林延潮喝酒上脸,不由眉头一皱,若非好友下属,说不定就要数落林延潮了。 林延潮见林浅浅问道:“你怎么来了?” 林浅浅笑着走至林延潮身边道:“方才你们命厨房备下酒菜,我想相公平日都不喝酒,怎么今日破例?问过才知是几位同窗高中。我想你们今日高兴,亲自下厨做几盘菜来。” “难得,难得嫂子下厨,这定要尝一尝的。” 张豪远道:“当年在司马家里时,嫂子的荔枝肉可是好吃了,那味道真是人间一绝。我每次多夹几口,嫂子都要拿眼瞪我,生怕司马少吃了。” 陈行贵,张豪远都是笑,林浅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吓得张豪远连连赔罪。 说话间,大家都是回想起当年在林延潮家里读书的场景。 要么夏日炎炎,抱书于绿荫之下,身外竹林摇曳如涛。 要么夜色浸染,窗外小雨濛濛,持卷于如豆青灯下。 那等日子过得虽苦,但与现在在名利场中奔波而言,别是一种诗意的怀念。 林延潮想得出神,林浅浅与丫鬟从食盒里端出吃食来,有酱鸭,有红烧肘子,有红糟鱼。林浅浅道:“这是从老家带的红糟,糟鱼与青红酒最配。” 闻言三人都是笑,陈行贵不由赞道:“嫂夫人的心真细。” 丫鬟在桌上摆下酒菜,林延潮与他们于席间闲聊,林浅浅担心林延潮喝醉,又沏了了一壶武夷岩茶,并示意他不可多喝。 林延潮听了林浅浅的话,将酒杯搁在一旁,饮茶解酒。 一杯茶下肚,众人都是想笑而不敢笑,林延潮知他们笑什么,于是道:“方才想起一会还有贺客登门,故而不能一醉方休。” “嗯?贺客?”林浅浅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夫人的话,自要言听计从,不过停酒也并非全因夫人之故。” 说话间府门外鞭炮齐鸣。 外头一名下人手持大红喜贴入院笑着道:“老爷大喜,大喜!” 众人都是讶异,陈济川问道:“何喜啊?” 下人道:“本府夏邑县彭家彭健吾今年春闱高中三甲第两百名,彭员外持贺礼在外谢老爷桃李之恩啊!” 此言一出,院内众人都是大喜,林延潮更甚。 郭正域,彭健吾都是他的门生,林学弟子,而今都是金榜提名,如何能不欢喜。 这是桃李天下! 林延潮笑着道:“彭员外真是客气了,随我去见他吧。” 林延潮走至府外,但见同知署外,聚了有好几百人。 彭员外见了林延潮即一揖倒地道:“犬子能有今日,多谢司马老爷桃李之恩。” 林延潮忙将彭员外扶起道:“彭兄这就不必了,我只不过看过令郎几篇文章,平日公务繁忙,也谈不上如何指点。” 彭员外道:“司马老爷何必过谦?犬子曾说,师道有三,蒙师、业师、人师。蒙师,业师易求,而是人师可遇而不得求。而先生你正是他之人师!” 彭员外说完,外头的人纷纷称是。 林延潮辞道:“古人云,经师易得,人师难求,林某为经师尚可,人师就过誉了。” 林延潮另一弟子侯执蒲争道:“先生乃心志高洁之士,胸怀天下而无争,人师二字当之无愧。”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仍是推辞。 彭员外道:“若非司马,犬子焉有今日,彭某没什么说得,明日在舍下摆下三百桌谢师宴,共同答谢师恩,还请司马赏光。” 林延潮笑着道:“彭员外此情……林某去便是。” 彭员外道:“另外还有一点薄礼奉上。” 彭员外当下二话不说向林延潮奉上‘薄礼’。 彭家仆人手捧着红案,一封封的白银用红绸包着陈在同知署门前。一封乃是一百两,足足有二十个红案,那就是两千两白银。 这一幕令旁人无不称羡,大家都是啧啧称奇。彭家乃归德府数一数二的土豪,林延潮的农商钱庄也有他的股份,这些银子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彭员外恳请再三,林延潮见推辞不过,只能收下道:“彭员外之礼,本官却之不恭,即是如此暂且收下。” 当下陈济川,展明上前收下银子。 顿了顿林延潮又道:“本官记得彭员外令郎乃府学子弟,饮水当思源,富贵当报恩。城里府学似年久失修,廪膳生亏欠廪米六月不发,即使如此,本官将这些白银如数皆赠给府学修缮校舍,资助寒家出身的博士子弟,也算为令郎酬当年之恩。” 林延潮此言一出,府外百姓无不拍手叫好。 “司马无私念。” “一心为公,真不愧为林青天!” “为官清廉,为师重道!” 八百五十三章 寒门弟子 听着众人夸奖,林延潮微微一笑。 彭员外送林延潮两千两此礼是否太重? 当然太重。 但对于彭家而言,出一个进士是何等意义。 彭家有钱归有钱,但在本地读书人中却不甚被人看得上。在归德大族中,彭家不如沈,宋二家,原因就在于家族里没有出一个进士。 有了一个进士出身的子弟,彭家就可称得上富而好礼,当得起儒商二字。 由徽商,晋商可知,他们为了子弟读书出人头地,砸了多少钱。内阁大学士里张四维,许国都是商贾子弟,最后都官至宰辅。 故而对彭员外而言,出了一个进士,家族少说有二十年兴旺,拿出两千两来,何足道哉。反而若不送重礼,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说彭家显达后不知报恩。 不过身为官员,林延潮这钱却不能收,将钱转赠给府学,既给彭家名声,也成了自己名望。 故而林延潮将钱赠给府学,林延潮与彭家都是皆大欢喜。 彭员外告辞前命人私赠了一副元四家之一吴镇的洞庭渔隐图。 回到院里,林延潮展画一看,这洞庭渔隐图绘得是江南水乡之美,说得是归隐田园乐趣。画上吴镇自题一首诗,‘洞庭湖上晚风生,风搅湖心一叶横。兰棹稳,草花新,只钓鲈鱼不钓石。’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彭员外真是有心了。” 一旁陈行贵笑着道:“农商钱庄都靠司马维持着,何况彭员外其子刚中了进士,朝中无人如何做官?故而这才借师生之名,赠画乃结好司马,至于摆谢师宴乃向众人上告之,新贵人是司马的门生,这样官场上也无人敢欺生。” 张豪远恍然道:“这果真没有无的放矢的道理。” 陈行贵道:“我等行商,凡一文钱都有一文钱的买卖,彭员外能将家业办得这么大,当然是其中好手。”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我岂不知彭员外之意,他借重于我今时今日之地位,我也不是借重于彭家?大家不必在意。” 众人闻言都是点头。 官场上为何重师生,同乡?本质是资源交换。 就算首辅大学士,当朝阁老,也有很多要借重门生弟子的地方。 次日林延潮即去彭家赴宴。 要说归德府还真是人杰地灵。 庚辰科时杨镐,杨东明等四人中进士,对于一个三十万人的府而言,这在全国是相当高的比例。 今年癸未科也不错,中了三人,彭健吾名列其中。 彭家本也是请了知府付知远赴宴。 但付知远为官清廉谨慎,不愿与这些地方豪强有所瓜葛,可彭家出了进士,为了彰显一府文教,官府也需有所表示。 于是付知远告诉林延潮,让他代表官府上门道贺,自己就不去了。 这一天彭家封了整条街,大摆宴席,整整三百桌啊!府里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人都请了。 亲戚同乡,街坊邻居自家的下人不说,府里县里的官员皂隶,还有生员举人也是一并受到请帖。 但即便如此,桌子仍空了太多,彭家下人也不看请帖了,随意放人进去都能大快朵颐。 身为一府同知,又是新贵人的老师,林延潮到时身为主人的彭员外亲自出府相迎。 林延潮拱手笑了笑,与彭员外作礼,当下被请入了彭家宅院里。 宅院里设满酒席,招待得都是彭家贵客,听到外周有人相传是林延潮到了,纷纷起身见礼,争相识之。 众人但见一名年轻官员入院,彭员外在身边带路,不是林延潮还是何人? 林延潮一身五品官服在身,既有官员肃然之威,也有读书人淡然之雅。 众人见林延潮目光扫来,都是忙着行礼见过。 这等场面林延潮也是习惯了,没有丝毫局促之意。多年官场历练,令林延潮不紧不慢,从容一一作揖,将每个人都顾及周到。 礼者,在于由心敬人,绝并非表面客气,就是礼数了。 众人见林延潮之面,皆觉如春风拂面,心道这样的人物,难怪年纪轻轻,已是当世大儒。 入席后,一名乡绅拉着一名后生来至林延潮面前道:“久闻司马文魁之名,连中三元本朝第一人矣,老朽携犬子前来拜见,望能一沾文气。” 林延潮笑了笑道:“老丈客气了。” 这名后生当即向林延潮叩了头。 片刻后又是数名乡绅上前,携自己子弟拜见。彭员外在旁替林延潮引荐,无一不是商丘本地大族。 这些人与彭家都有联姻,彭员外也是乐意周全,不让自己一家吃独食,看看这些姻亲家里的弟子能不能蒙林延潮青眼相看。 林延潮知彭员外的意思,一一见后说些少年俊杰,前途不可限量的客套话,却没有透出让任何人拜入自己门下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人孤身来至屋里,上前向林延潮拜道:“春秋时至圣先师收三千门生,古今读书人无不从之。学功先生乃当世贤人,晚生请先生教授晚生,以明先圣之道。” 在场乡绅心底都有让自己子弟拜入林延潮门下的意思,但怕林延潮不收,故而不好意思明言,怕被拒绝没有面子。但这年轻人也没长辈引荐,自己即贸然而来吐露拜师之意,不由令人不快。 一旁一名乡绅直言问道:“你是哪家子弟?” 这年轻人道:“在下是睢州袁家的子弟。” 这乡绅心想睢州袁家,没什么名头,不说在府里,在睢州也算不上什么大家。 当下这乡绅毫不客气地道:“没有长辈引荐,也贸然上前拜见司马,这点礼数都不知道吗?” 林延潮闻言没有说话,那年轻人被斥责,面上窘迫向林延潮解释道:“请先生恕晚生冒失。晚生仰慕先生事功之学,每日念在心中行后三省,三省行之,恳请先生将弟子收录门墙。” 那乡绅心道你这不知哪里来的寒门子弟,也想拜在林三元门下,简直是做梦啊。 彭员外笑着道:“今日只是谢师宴,并非是拜师宴,这位小友不如等他日再说。” 众人纷纷点头,这年轻人露出黯然之色然后道:“是晚生打搅,先行告退。” 林延潮见这年轻人其意甚诚,心底不忍,于是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年轻人闻言立即道:“晚生……晚生名叫袁可立。” 八百五十四章 历史人物 袁可立是谁? 没听说过。 无名之辈矣。 这样无名小卒,也想拜入林三元门下,简直做梦。 年轻人,难免不自量力。 众士绅都是如此低声讽刺,相顾冷笑。 大家都以为林延潮要拒绝,却见他倒是微微一笑道:“果真是故人,西湖画舫一别至今两年了。” 袁可立闻言又是高兴,又是惭愧道:“不意学功先生竟还记得晚生,当年文会之上,学生才疏识浅,竟质疑学功先生文章……” 没错,这袁可立当年在西湖画舫上见过微服出行的林延潮。 他与董其昌乃是同窗,都拜在前礼部尚书陆树声的门下。在西湖画舫上,林延潮作了一篇《与袁中郎共西湖游记》,当时袁可立以为林延潮的文章通俗易懂,就如农夫所作,以大俗称之。 却被陆树声直接斥说,当年钱镠目不识丁,但却能对夫人写出‘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等意境的书信来。你怎么能以为用平实之言,写不出好文章来。 提起旧事,袁可立十分羞愧地道:“……后先生的《与袁中郎共西湖游记》名传天下,三吴士子争相诵之,晚生再度方知之前见识不过井蛙窥天,不由追悔莫及,至今仍被人讥笑。而今纵使被天下人羞死,也恳请先生原谅之前晚生冒犯,将晚生收录门墙。” 听了袁可立的话,众人脸上更加精彩,此人竟质疑林三元的文章,这是多大的勇气啊。 连王世贞都称赞林延潮的文章直追苏韩,有大明一朝,文坛大宗师必有他一席之地。你居然质疑他文章不好? 这样子还好意思,拜入林延潮的门下,你的脸皮堪比城墙厚啊。 林延潮不知为何却欣赏袁可立如此坦然的勇气,于是笑着道:“当日我不是与你说过了,既是文章岂有不许别人说的道理。这样吧,你明日来我官署。” 林延潮如此说,拜师之事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袁可立大喜道:“谢先生。” 众人闻言都是羡慕,林延潮不计前嫌,收此人为门生,实在是雅量。 见袁可立拜入林延潮门下,众人也不甘人后。如林延潮的门生侯执蒲,引荐了他从兄弟侯执躬拜见。 林延潮见这侯执躬,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打扮清楚,仪表堂堂,不由心底赞之,心道中州之地,果真出俊杰。 侯执躬向林延潮叩了三个头,恳请拜入门下。见对方其意甚诚,林延潮也是半答允了。 接着彭员外则又拉着另一个少年,对林延潮道:“先生,这是吾家六郎端吾,自小亲近诗书,眼下虽是诸生,但他日才学不亚于其兄之下。眼下我想将犬子托付给先生,聆听教诲,恳请先生看在我这点薄面上,万万不要推辞。” 说完这少年彭端吾也是跪下叩头。林延潮见了没有立即答允,而是问道:“汝父对汝期望甚切,汝将来如何尽孝道?” 彭端吾朗声道:“回先生,父母只恐儿子有病,做不好的人,此念时时不忘。儿子亦肯时时不放,保此身以安父母心,做好人以继父母志,便是孝道。” 彭端吾说完,左右不由称奇。这少年果真年少才高。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称许道:“善!” 侯执躬,彭端吾后不少乡绅都将子弟引入要拜在林延潮门下。 于是彭家的谢师宴兼进士及第宴,几乎变成了林延潮的拜师宴。 林延潮也并非随意收徒,但见这些子弟不少都是名门子弟,甚至在历史上名留青史的,故而动了念头。 譬如这侯执蒲,侯执躬就是很有名气,特别是侯执蒲,与其子侯恂,都是了不得人物。桃花扇里,侯方域自报家门言,‘先祖太常,家父司徒,久树东林之帜。’ 侯执蒲,侯恂就是侯方域的祖父,父亲,后来都成为东林党骨干,侯方域还是复社四公子之一。这样的人物,本就是进士之选,再经林延潮略一教导,前途应不会比历史上差。 至于彭家也是家藏千金,乃远近首富, 有了归德侯家,彭家,以及杨镐所在杨家支持,再加上朝中的沈鲤,这就是除了申时行,同乡同窗外,林延潮的另一政治资源。 当然林延潮也有隐忧,沈鲤几乎就是半个东林党党魁了,还有侯执蒲,侯执躬都是东林党人,另外自己的门生郭正域,同乡叶向高,以及好友顾宪成,赵南星都是历史上的东林党人。 最重要是当今的皇长子,林延潮也是有‘拥立’之功的。要知道东林党可是历史上皇长子的铁杆,从这点上而言两边有最一致的利益。 若是按照这轨迹下去,林延潮不是也要加入东林党吗?以他的地位,若在东林党中怕是地位不低啊。 可林延潮从后世不少文献看来,东林党可谓正反两面,骂者有之,赞誉者有之。 平心而论,东林党有不少清流,有骨气气节的名臣,这是公认的。林延潮与沈鲤,郭正域相交,觉得对方就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至于顾宪成,赵南星,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俊才。 但在党同伐异上,东林大佬左光斗有一句名言,若非同道,即为仇敌。 对于这一点,令林延潮对东林党很有保留。 为何保留?好比说自己爱国,但也不用以打砸同胞买的外国车来表示爱国。 当日谢师宴后,林延潮回到同知署。 几日后,知府付知远巡视各县已毕,众官员参上。 府衙保民堂上,付知远端坐,左右官员皆屏息静气。 付知远对众官员道:“眼下已是六月。唐建中元年,行两税法,律令曰,夏税无过六月,秋税无过十一月。” “而至我大明,太祖仁德,多宽限百姓两月,约定夏税无过八月,秋粮无过明年二月。而今府库空虚,没有余钱,又是六月,征收夏税刻不容缓。” 付知远这么说,众官员都是屏息静气。 林延潮坐在付知远右手侧,乃堂上唯一好整以暇之人。 付知远目视左右,然后道:“本府来归德不过一个月,对于民情不熟,于催科之事,诸位同僚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八百五十五章 串票 听付知远的话,林延潮陷入沉思。 这催科之事,对他而言也是很重要。 托老天爷的福,今年归德还算风调雨顺。 眼下夏粮一收,老百姓们就有了粮食。这粮食一来要作朝廷税赋缴纳,二来要作为青苗钱还款给农商钱庄。 青苗法,已是作为林延潮的创见,经过丘橓上报给天子了。 此事作为修堤之外,林延潮又一政绩,同时老百姓对于青苗钱还款多少,也关系到农商钱庄的收入。 万一催科之时,被下面的胥吏横征暴敛,那么一是搞臭了自己的名声,二是老百姓破了产,还不上青苗钱。 那样如何是好?只有将抵押的老百姓田地,拿来还债。 拿来还债,对于林延潮而言,自然是不亏。但对于林延潮名声受损,这贷青苗钱,是解人燃眉之急的好事,但最后弄得老百姓卖田抵债,那还不如不借。 那么林延潮的青苗法,就变成了巧取豪夺,如此就并非是他的政绩,而成了他的恶名了。 但是付知远相询时,林延潮没有立即起身,因为他不知付知远心底是否已有主张。 若是没有主张,林延潮起身说自是无妨,但有了主张,若不合他的意思,那么二人很容易起冲突。林延潮不愿再与付知远关系搞僵,弄得如同前任知府一般。 这时坐在林延潮下首的吴通判起身道:“府台,下官以为催科之事,重在于杜绝官吏侵蚀,若有发现立即监禁严追。” 付知远点点头道:“此言甚是,请别驾继续说?” 吴通判道:“下官以为凡有违律者抓以严惩,那么官吏必不敢抱侥幸之心。治国,唯有治吏二字!” 好一句‘治国,唯有治吏二字!’ 吴通判的话,令下面的官员不由点头称许。 这一句话,好比八股文章,一下子破题,将题中意思道尽。 付知远也是点头,这吴通判确实说得不错,然后问道:“请吴别驾继续说。” 吴通判见得到知府大人的赞赏,当下神清气爽,犹如科场下‘文不加点’般继续道:“治国先治吏,治吏先正心。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上正则下亦正,只要我等以身作则,心正则身正,身正则明德,明德则吏治清明,吏治清明则天下大治。” “好!”付知远开口称许。 下面官员也是称是。 一名官员奉承道:“吴别驾之言好比经义之文,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娓娓道来,有理有据。” 一名官员不由赞道:“好一句‘吏治清明则天下大治’,真画龙点睛之笔。” 林延潮却眉头微微皱起,倒不是说吴通判的话说得错了,相反他这一番话很有见地。 只是在林延潮看来,都是虚文,没有落实之事。换句话说,就都是理论上的东西,没有实锤。 这也是明朝文人一贯的毛病,注重理论,而实践不行。 林延潮不是反对理论,理论一定是要先于实践(道在器先),但是理论不能脱离实践(道不可离器)。 但林延潮没有表态,这时付知远察言观色看得林延潮心底似有想法问道:“司马有何高见?” 林延潮道:“吴别驾所言极是,下官深以为然。” 付知远捏须,心觉林延潮如此就有掖着藏着的意思了,他不由眉头一皱。 这时林延潮道:“不过可以再补充几句。” 付知远闻言眉头顿时展开,欣然道:“请说。” 林延潮见付知远倒是个虚心之人,于是道:“下官今日查阅文献,查得嘉靖时两淮御史李士翱设一禁约,颇有参考之意。” 其实林延潮胸中这一套理论都是现代来的,但没办法,任何理论都要去过去找依据,才能有办法说服人。 至于众官员们则是心想,林延潮博闻强记,不知又被他从哪里看得典故来。 林延潮道:“李御史主管盐运司时,置内号簿三扇,并通、泰、淮三分司外号簿三扇。空立前件,刻印空票。每分司若干张,上截于内号簿前件上编都字一号起至若干号止,下截于外号簿前件上编通字、泰字、淮字一号起至若干号止,俱用印钤。” “内号簿票,本司收贮。外号簿,发三分司收候。如遇商人赴司领盐引,即于内号簿附写商名引盐赈米数目,就行填票,付商赍赴该管分司处,比对外号相同,如前附写,照数收完。一面行场支盐,一面出给实收,给商连票,赍缴运司销号。” 林延潮说的例子,就是李御史主管盐司时,在总司留底薄,分司留外薄,底薄外薄都编号,一并用盐司印铃。 盐商领盐引先去总司领底薄,依数目填票后,再领票去分司,依编号从外薄中取票附写。 然后商人去盐场支盐,出给分司实收条子,与两张连票,最后去总司销票。 没错,这办法现代人耳熟能详,但古人理解有难度。 与方才吴通判一说,就满堂叫好不同,林延潮这提议一出,却令在场官员陷入沉思。一来不少人不理解,二来理论只要大方向不错,怎么样也不会被人说。 但具体方法就很有商榷的余地,落实到做事上,总有弊病,没有十全十美办法,总有人赞成和反对。 付知远闻言沉思道:“司马所言,本府略有所闻,在苏杭一带称此为串票。” 一名官员问道:“此法下官略有所闻,下官主管常平仓,平日收谷时,也置二薄,一存州县,二存斗级。百姓输谷,先书县簿,给小票挂号,发百姓赴仓交纳。斗级给亦书簿,给与百姓收票,赴县销缴。此法与司马之法有何不同呢?” 何通判解释道:“此法少了连号,虽有执付,收票,仍是容易为胥吏所乘。” 何通判这么说众人都是解惑。 这名官员也是歉然道:“林司马,是下官愚钝了。” 林延潮笑着道:“不明则问,有何愚钝之说?” 付知远道:“不过此法如何用以催科之用呢?” 林延潮道:“昔年催科,以鼠尾册为准,各地设粮长解粮,此乃民收民解之策。” 鼠尾册又称“虎头鼠尾册”。就是差役以丁粮为宗,力差、银差取决于丁粮多少。无论大小户一律造册,把丁粮多的大户、富户编在前,以负担重役,把丁粮少的小户、贫户编在后,以当轻役。前为大户如虎头,后为小户为鼠尾。 “但行一条鞭法后,朝廷由民收民解,改由官收官解,不许地方里家,先年收头,将银两径收私家,再缴送官府。” “官收官解行之,故而若不根除官吏贪墨之害,那么一条鞭法即为害法,而非良法。” 众官员们闻言露出思索之策,一条鞭法对于大明地方征税制度的改变是深远的。 除了不再以丁粮多寡,改以田亩多寡征税外,还将原来民收民解变为官收官解。 原来朱元璋深怕官吏下乡剥削百姓,故而在民间,设立粮长,让大户充当。由粮长向民间收粮再缴纳给朝廷。结果粮长有了权力,却鱼肉乡里。 但结果却是老百姓既免不了被官府剥削,还要被粮长剥削一手。 张居正设立一条鞭法,就决心革除这个弊病。 一条鞭法,从民收民解,再次恢复为官收官解,但如此不是又回到老路,你张居正有什么办法,杜绝老百姓被官吏剥削呢? 张居正的办法,就是立柜头。 什么是立柜头?就是在缴税时,令各县设置一柜,柜上开口,纳税的百姓,将银子封好后,自己填写姓名银数,由官秤称重后,再投入柜中。 这柜子官吏上缴前不许开柜,同时老百姓自己缴银,不经他人揽收。如此杜绝官吏上下其手,老百姓可以自封投柜。 不得不说,这办法实在是高啊!可以咱大明朝为了杜绝官吏贪污还是想尽了办法,张居正这等的官员,为了老百姓不受剥削,可谓是呕心沥血。 但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 官吏还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就是在票薄上搞名堂啊! 官府催科是,登簿出票。给付纳户以收执,但在柜收的流水日收簿上到底登记上。柜吏们却可以让老百姓多交,自己少登给朝廷。 林延潮道:“过去存留,执付二票太简,故而本官建议改为三票,每票连号,盖官府铃印。” “三票里,一票为存根,存于衙门,以便核算;一票为收执,给付纳户,以为交纳的凭证;一票则给催比钱粮人役执掌,以为催比钱粮的依据。” 林延潮不仅增设了连号之用,还将二票增为了三票,在收执,增加了存根,如此方便官员追查。 若官吏再行多交少登之举,有了存根比对,他们做手脚的难度将增加许多。 林延潮这一办法一解释,官吏们露出恍然之色,纷纷点头。 连堂上的付知远也是点头道:“司马所举之策,实乃良法!” 八百五十六章 一粒米都不给你 不论林延潮的建议有多么好,但是他的提议,得到了付知府的支持,那就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信号啊。 府台大人与二府老爷意见取得了一致,那还有什么说的,身为下属他们肯定要赞成。 众官员都是表示‘深以为然’,拥护和支持‘府委’的集体决定。 何通判则是心想,以往本府正印与佐贰不和,政事是一塌糊涂,无法展开。正佐不和时,一人檄东,一人檄西,下面的官吏,也是观望,不知所从。 但而今大家能齐心协力,那么归德府有望得治了,这是老百姓之福啊。 付知远见众官员们都是称是,当下道:“方才吴别驾说得好,治国,唯有治吏二字,司马的‘串票’之法,正可遏制官吏在催科时,剥削百姓。这是良法,本府决定在本府七县一州设‘串票’,以后催科衙门,纳户,催比各执一票,各位以为如何?” 众官员都是一并垂首道:“是,府台!” 付知远点了点头道:“诸位同僚,夏税乃惟正之供。我等为官既不可侵蚀,令朝廷税赋短少,更不可借此残民害民,横征暴敛。本府在此有言在先,若有人继续知法犯法,到时休怪本府。” 这最后一句话,众官员心底起毛。 无声处听惊雷,付知远话虽的平淡,但联想起他初至府衙时的手段。这付知府每一步都不是闲棋,他是那等真心要革除吏弊的官员。 接下几日,六月的夏雨将商丘城都溶了进去一般。 马上要交纳夏税了,商丘城很繁忙,老百姓驱车子等,载着一摞摞的冬小麦进城,然后直奔米行。 河南的夏税主要开征冬小麦,冬小麦一般五月前,四月底收割好了。 朝廷催科的收执,早有里甲分发至纳户的手里。 虽说一条鞭法是官收官解,但实际上做不到,衙门里没有那么多衙役,故而一般流程官府还是先用里长催征本里钱粮,遇到拖欠不纳钱粮的顽户,再派差役拘比的办法。 米行门前排着长长的车队。 富人家雇得是马车,骡车等畜力车,他们家里的田地多,一条鞭法后田亩越多,缴税越多,自是要用大车缴数。 穷人家就推着一辆辆鸡公车,他们盘算着除了夏税,还有青苗钱都要一并兑了,这样下来忙活了一年,不知还能剩多少钱。 老百姓们都议论着,这时方见得米行店铺开了门。 米行一开门,老百姓们都涌至米行的柜外七嘴八舌向掌柜问行情。柜台后的掌柜懒洋洋地道:“价钱都挂在上面,你们不会看吗?” 但见水牌上挂着两行字。 但老百姓们都是不认字,看着水牌是大眼瞪小眼的,还是有个老农念了出来‘小麦三钱五分一石,大麦两钱五分一石’。 “什么?” 老百姓有几分不可置信:“三月里小麦还九钱一石呢?” 掌柜讥笑道:“九钱一石?去年大水时一两一石,二两一石也不是没卖过。” “那也没有你们卖得这么便宜的,官府那边折银小麦才五钱一石,大麦四钱一石。”老百姓们纷纷叫道。 “那你们可以如往常那般把粮运到官府里那,看看官府收不收?”掌柜十分笃定。 老百姓一时失声,夏税的催单刚刚拿到手,借的青苗钱还没还。一条鞭法后,官府收银不收粮,以往收多少米的田租,都折成了银子。 小麦五钱一石,大麦四钱一石,差不多是一年平均价钱。 众人怒道:“这个奸商,大家不要缴了,都运回家里去。过了两三个月,粮价自然会涨上去。” 掌柜胸有成竹,用手指拨打的算盘冷笑道:“运回去?夏税不纳了?” “朝廷律例,夏税无过八月,你们敢延期不交,衙役就会下乡追比,铁链子拿到县衙里,再枷号个三五日,到时你们纳不纳?” 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将老百姓的话都压回了肚子里。 “老板,开开恩吧,让我们过过好日子,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的。”老百姓们开始低声下气。 “你们有老婆孩子要养,我也有老婆孩子。你们为什么不给我开开恩呐?”掌柜指着这几个人骂了一通,但见米行外车马又来了,然后道,“你们这些穷鬼不卖的给起开,大门开着自有人作生意,听见没有,别挡住咱们米行的道。” 老百姓们看着真有几辆车子停在了米行门口,二话不说谈妥了价钱,米行里的伙计当下去车上扛粮袋。一路上黄灿灿的谷子从米袋里不时泻落至地上,掌柜在柜面上打完算盘,称好银子交付。 老百姓们看着银子口里吞着唾沫,无不羡慕。 “别信,那是托!”几个人低声说道。 “托?”掌柜懒得理睬,对一旁人道:“把这几个人轰出去,一钱一石我都不要了。找别家去收吧!” 米行里的米丁当下轰人,几名老百姓哀求着。 更多的老百姓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满脸苦涩,外头车马上的米麦都是他们用血用汗种出来的,今年归德府有林青天这样的好官在,本以为能不被贪官污吏剥削,可以让他们过上一个好日子,可最后仍碰上了奸商盘剥,梦还是碎了。 “缴吧!” 众人心底都是一个心思,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乡亲们,听说农商钱庄那边,小麦四钱五分一石,大麦三钱五分一石收粮!” “消息是真的,林青天代表官府说了,不可令谷贱伤农啊。” “没错,没错,县衙,府衙门前都贴了告示了!大家跟我走,迟了可是没有的啊。” 这时米行门口,老百姓们都是轰动了,大家二话不说,赶马的赶马,鞭骡子的鞭骡子,手脚利索的推起了鸡公车。 方才还是车水马龙的米行门口,顿时人去楼空。 唯有黄泥道上留下横七竖八的车辙印。 而伶牙俐齿的掌柜这时哑巴了,他的脸上如同霜打了一般,他张了张口,伸手打算拦下一两个,但又丢不起这脸面。 他怎么可能去求这些乡下泥腿子呢? 几个老百姓在他门前吐了唾沫,骂道:“眼睛掉到钱眼里了!今年咱们一粒米都不给你!” ps:这一篇献给叶圣陶先生的《多收了三五斗》。 八百五十七章 馆选 米行的门口是一地狼藉。 但在数条街外的农商钱庄又是另一等景象。 下过雨后,钱庄大门前的泥湿地被重新铺了一层沙土。来往客人行来不用垫脚,如此不会脏了鞋面,回去后还需用毛刷浆洗。 钱庄门口,客似云来,车马如龙。 富有活力的伙计正热情地招待着庄稼人。 为商要仁! 设立农商钱庄时,林延潮提出了这个条件。 官府可以在背后支持,衙门里黄册田契供商人查实,以防刁民舞弊,一田多卖。同时百姓拖欠青苗钱时,官府可派衙役协助追比。 这远非商人自己放贷时,亲自上门催讨的辛苦。 如此换得的报酬是,彭员外,以及张豪远,陈行贵他们必须帮林延潮一些事,比如这一次平抑粮价。 小麦四钱五分一石,大麦三钱五分这价钱,对农商钱庄而言并不赔本,只是赚得少一点。 农商钱庄里还有林浅浅三万两的压箱钱呢?若是真赔了…… 现在农商钱庄人来人往。 谷物从车马上卸下后,伙计正忙着清点。 老百姓们紧张地盯着伙计的动作,他们必须亲眼看着谷粒倒进了斛,然后要上前拍拍斛璧,看看斛底,这还不算放心。他们必须盯着伙计的手,生怕有一粒谷子丢在了斛外。 伙计们得了吩咐,也就由着这些百姓们去看,去验,若真有谷粒丢在了斛外,也用扫帚扫了重新装进斛里。 待称量后,得出的数字,与老百姓们家里称得相差无几时,每个老百姓脸上都露出灿然的笑容,好似秋日里的日头那般爽朗。 柜面上先生都是麻利地打着算盘,然后取出银子称好,交到老百姓手里。 老百姓捧着沉甸甸的银子,用牙齿咬了咬,用舌头舔了舔,确认了成色后,无不千恩万谢的离去。 一辆辆车马离去,满载各种憧憬。老百姓在心底盘算着这笔钱待还了青苗钱,今年的夏税后,到底还能剩下多少钱。 家里的锄头旧了,是不是到铁铺加几斤铁打一打? 媳妇的衣裳旧了,是不是买几匹布回去? 家里的娃儿吵着要念书,这钱拿回去,是不是让他和一个先生好好读书,明白事理? 捧着手里的银子,老百姓们放在嘴里亲了又亲,然后小心翼翼地揣入兜里,怀着沉甸甸的梦想推着空车走了。 农商钱庄前到处都是这等再普通,再平凡不过的场景,但见了这一幕却令人有种莫名感动。 坐在小楼上喝茶的林延潮目光从钱庄门外收回,顺手给彭员外沏了茶。 彭员外受宠若惊,这时没有用手指叩桌的习惯,就起身捧过茶来。 彭员外挺着肥厚的肚子,行动颇为不便,一张太师椅被他坐得满满当当。林延潮轻描淡写地道:“听闻这一次米行共议,从六月至七月,夏粮一律小麦三钱五分一石,大麦两钱五分一石,对不对?” 彭员外憨厚地笑道:“确实如此,司马老爷的消息真灵通。” 林延潮问:“彭员外此举不怕被同行戳脊梁。” 彭员外垂首道:“不可等到发财方要立品,都是乡里乡亲哪里有这等盘剥的。那些人彭某早看不顺眼了。” 彭员外这话虽不可信,但林延潮赞道:“好,彭员外真乃义商。” 彭员外满脸是笑道:“得司马赞许,彭某愧不敢当。” 林延潮道:“对了,令郎三个月观政进士期满后,有什么打算?” 彭员外憨笑道:“哪还有什么打算,自是听朝廷分配,让他干啥就干啥。不过小儿若是能在京,窃仰天颜,那可是我彭家光宗耀祖之事了。” 林延潮道:“金榜提名已是光宗耀祖了,若留京为官,那是喜上加喜。” 彭员外叹着道:“可是小儿不过三甲两百名,若要留京怕是很难。” 林延潮闻言端起茶呷了一口,半响后方道:“彭员外,令郎之事,等我的消息就是。” 彭员外闻言顿时大喜道:“多谢司马,这大恩大恩,彭某……” “令郎也是我的门生。”林延潮笑了笑,进士释褐之事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甚至不用打申时行名号,只需和顾宪成,赵南星打声招呼就是。 至于中第的林材,郭正域等,林延潮自也有吩咐关照。 只是叶向高名列二甲第十二名,这个名次是有机会选庶吉士进翰林院的,但却非赵南星,顾宪成能帮得上忙的。 要知道嘉靖年,庶吉士就是两科一选。 但隆庆年时,改成每科一选。 但到了万历朝时,又改成了两科一选。 万历二年时,沈一贯将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的卷子藏起来,故意不让中第。此事据说令张居正十分震怒,故而罢了这一科庶吉士,改为两科一选。如万历二年,以及林延潮万历八年甲辰科进士,只有头甲三人方入翰林院,不选庶吉士。 而现在当初将张敬修卷子罢落的沈一贯,正坐在翰林院中主持馆选之事。 馆选在五月二十七日已经试毕,现由左春坊左中允沈一贯,右春坊右中允吴中行二人阅卷,现在书办正在拆封卷子。 沈一贯与吴中行依据之前,在卷面上评定的名次,将新任庶吉士的名字一一写上。 待评定至一人时,沈一贯忽而停手改了名次,一旁吴中行见了则是道:“肩吾兄,为何改其名次?” 沈一贯当下道:“这二人都是福建人,但之前已有一人考取,故而这一人虽文章也列一等,却不得选。” 吴中行双眼一眯。 这吴中行是何人?此人号复庵,隆庆五年进士,张居正门生,入翰林院。张居正争情视事时,就是他上疏极谏,结果被天子下令廷杖,几乎杖弊。 吴中行这等性子的人,是眼底容不得沙子的,他心道你所取之人是吴龙征,是你沈一贯会试时房里所取的门生,自然为他争之。 可是这罢落卷子之人,就可惜了。 吴中行拿起沈一贯罢落的卷子一看,但见文采飞扬,而且针砭时弊,极有见地。 吴中行当下拿起卷子与沈一贯争道:“这叶向高所作的文章,显然胜之吴龙征一筹,将他罢落,吾以为不可。” 八百五十八章 背景强大 吴中行一语落地。 翰林院讲官厅里二人之分歧,让几名在封订卷子,抄录名次的书办手中的笔一顿。 这一顿后,他们又恍若无事般,继续埋头于手头之事。 沈一贯目光往屋内一扫,端起茶呷了一口,然后道:“复庵,我罢此卷自有吾的道理。吾为主阅卷官,最后去留定夺之权在我。” 吴中行争道:“这张卷子当初封名时,吾与肩吾兄都是给了圈(第一等)。反观吴龙征的卷子,吾给了尖(第二等),唯有肩吾兄给了圈。” 沈一贯捏须道:“这吴龙征馆选的文章,是吾取的,他在会试时的文章,也是吾取的。既是吾的门生,他的文章,他的人品,吾以为当为翰林!” 沈一贯这话说得很直白了。 没错,吴龙征就是我的门生,我就是聚贤不避门生怎么了? 吴中行拿起叶向高的卷子道:“肩吾兄说得好,这么说这馆选庶吉士,兄一人阅卷决断就好了,又何必让本官参合呢?” 沈一贯顿时脸黑。 沈一贯,吴中行争执不定,最后送至掌院学士朱赓裁定。 面对沈一贯,吴中行各执一词,掌院学士朱赓此刻很头疼。 朱赓与沈一贯关系很好,私交也很好。因为沈一贯是他的浙江同乡,而且大家都是隆庆二年的进士,一并庶吉士入馆。故而称二人的铁杆,也不为过。 “光学士,这两卷取谁罢谁,请你示下。” 沈一贯朗声说道,他表面持君子之风,不肯明言哪一份卷子是自己取的,哪一份卷子是吴龙征取的。 不过他料想朱赓这等心思细腻之人,自是知道吴龙征是他沈一贯的门生。 朱赓不动声色,将两卷拿到手里看了一番。 就在昨日他刚刚接到林延潮的书信,让他在这一次馆选里关照叶向高。 朱赓见信后不由大骂,这林延潮的信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迟在这几日。待问是信在路上耽搁后,朱赓也是没办法。 若是早一二日,朱赓自可以关照一下叶向高,不会有今日争执之事。 但现在沈一贯力捧吴龙征,朱赓在这时关照叶向高,却是支持吴中行,反对沈一贯了。 在朱赓心底公允而论这叶向高的文章确实比吴龙征胜一筹。可是若没有林延潮的信至,他肯定是支持同乡沈一贯,但现在…… 朱赓将卷子放下捏须道:“此两份文章,我看各有不同于其他诸文之处,但毋庸置疑都是精妙之文。” “取谁都是可以的,这等学识当是翰林之选。但偏偏就是取了一人,就不得不罢了另一人。二位心系朝廷举才皆出于真诚,但不说你们二位争执不下,连本学士也是左右为难。” 沈一贯闻言有几分惊讶,朱赓竟会‘不偏不倚’,这叶向高到底有什么背景,竟能让朱赓没有看在二人十几年交情上,出声支持自己。 说完朱赓踱步道:“庶吉士有储相之称,我等三人都是庶吉士出身,当知馆选之事何等重要,此事不得不慎。此事本学士也不好擅作主张,还是上禀元辅再作定夺。” 沈一贯心底有气,当面道:“光学士,馆选一名庶吉士就要惊动元辅,会不会太小题大做?” 朱赓知沈一贯怪自己,当下笑着道:“之前元辅三令五申要下官慎重取士,可见元辅对馆选之事慎重之意,那么既有疑难上禀,绝没有小题大做的道理。” 吴中行点点头道:“如此也好。” 吴中行是一根筋到底之人,而沈一贯也是‘一而贯之’,当初他敢罢落张敬修的卷子,今日他也绝不容忍他人指手画脚。 他要办的事,他要推举的人,没人可以阻止他。 既是将这场官司打到申时行那去,也是无妨,因为申时行肯定支持。 于是三人就一并至内阁。 从翰林院抵至文渊阁时,天色已经是晚了。 文渊阁是灯火通明。 从张居正,至张四维,而今至申时行,短短两年,文渊阁已是换了三位首辅。 张四维三月丁忧,申时行即位不过三个月,三个月里,御史借高启愚案攻讦申时行,申时行再借丘橓掀起的河南河工弊案反击。 刚打赢了与言道这一战,申时行才坐稳了首辅位子,但苏松大水,陕西大旱,西南兵事接踵而来…… 要给大明六千万子民当起这个家,申时行肩上的重担,焉能轻之。至于百僚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风,于此相较则不足道哉。 沈一贯对此很清楚,无他他乃申时行心腹也。 当初张居正请致仕后,是申时行保举开罪张居正的沈一贯复官。当时还是次辅的申时行拉着沈一贯的手对他道:“肩吾外和内刚,能成大事。” 申时行的器重,令沈一贯很感激,复官后与申时行一直走得很近。 沈一贯与吴中行在首辅值房外等候,朱赓进了值房中。 等了一会,朱赓方才出门,沈一贯,吴中行从椅上起身相迎。 “元辅意许……叶向高的卷子。” 沈一贯心底惊愕,这叶向高背景竟如此强大,连申时行也支持他?这不可能,到底是谁支持着他?一向专横持强的沈一贯,心知自己并不是败在吴中行身上,叶向高背后另有人推之。 吴中行神色镇定,拱手先行离去。 朱赓与沈一贯二人相谈:“元辅当时与我说,翰林院里福建人不多,去年时就是黄鸣周,林宗海,眼下林宗海被贬至地方了,就剩下一个黄鸣周。本来庶吉士再取两个福建人,不是不行,但奈何今年的榜眼李廷机乃晋江。依惯例翰林院里同省官员不得多于四人,所以必须有所取舍。” 这李廷机也是沈一贯房里取中的卷子,也是他的门生。 但沈一贯听出朱赓言下之意,他停下脚步,一切已是恍然。沈一贯对朱赓道:“这么说是林宗海给叶向高撑腰?我明白了,难怪,难怪!” 朱赓长叹一声道:“肩吾你莫要多心。” 沈一贯却黑着脸,半响后道:“看来元辅心中还是对门生,多看重一些。还是少钦兄你,恐怕见元辅前,就早知这个结果了吧!” 八百五十九章 要钱 沈一贯推举吴龙征之事,令叶向高差一点不能入庶吉士之事,传到林延潮耳里,令他顿生意外。自己差一点累叶向高不能成为翰林,所幸最后申时行发话,这才令叶向高顺利入阁。 但纵然叶向高成为翰林,但经此一事,他却是得罪了沈一贯。 沈一贯是庶吉士教习师,可想而知以后叶向高在翰林院日子很不好过了。 说起沈一贯这人也是也有意思,历史上的沈一贯其子沈泰鸿很有才华,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当时之人都以为他若参加科举必定高中。 但当时沈一贯为首辅,但他当年为同考官时,连首辅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都刷下马了,这等不阿谀权势,博得天下读书人的尊重。 可他当首辅了,若是让自己儿子考中进士,那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小人吗? 沈一贯不许其子参加会试,沈泰鸿大怒,最后至父子二人反目,视父若深仇,再也不见父亲一面。 不过话说回来,沈一贯想以‘大义灭亲’之举,来显得自己高风亮节,但当时的读书人却不买账,东林党攻讦沈一贯就是结党营私,举贤不避亲的好手,党争始于其人。 不过眼下林延潮,沈一贯现在申时行一党,二人尚起不了冲突,以后就不好说了。 七月,天气开始转凉。 这时,也是黄河上伏秋大汛之时。 同知署这时很忙。 彭端吾,袁可立,侯执蒲等林延潮门生,现在都在署里。 碍不过同僚的面子,以及归德父老的热情,林延潮收了二十多位门生。 当然这些门生,表面上说是向往事功之学,也就是所谓林学子弟。但大家心底并非都如此打算。 这一次会试,林延潮的门生郭正域,彭健吾中了进士。大家以为这概率也太高了,难免有人以为在林延潮门下是某种终南捷径,所以就有了来投机一把的心思。 对于投机之人,林延潮也没有拒之门外,他们图的是林延潮的名头,林延潮也借助他们家中的势力,大家各取所需。 不过冲着林延潮名望来的还好说,还有一些二世祖,就是纯粹来瞎混的。 孙承宗禀告林延潮后,知这些人无心于学业,只是受家里所托,拜入林延潮门下的。 孙承宗的意思,是将这些无所事事的人清退,不要在署内败坏风气。 不过能让林延潮碍不过面子的主,后台岂是了得,譬如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的侄儿,是袁家三兄弟介绍拜入林延潮门下的。 此人依仗着背景在乡里调戏妇女,不学无术,家里实在没办法让他跟杨一魁去河南,放在身边管教。 但此人不来河南还好,一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塞到林延潮这里来,若敢将此人开出门籍,在龚大器那边如何交待? 所以林延潮将这些人安排在自己的幕中做事。 这在官场上有个词叫‘坐幕’,说是幕内有不理事而空食束修的幕友。 一般都是什么人坐幕? 就是上司安排给下属的幕僚,这些人赶不得,又不能委以重用。所以就是不用其人,给与幕金养着。这些人来林延潮的幕中,也不用做事,每日养着衙门里喝茶,同时也会给他们支取一份幕金。 又没事干,又有钱花,对家里又有交代,简直是再好不过了。若受不了归德府穷苦的,就索性派至开封府去‘办差’,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要知道林延潮门下幕风,学风一向很好,岂容人败坏。同知署与府衙不在一个衙门,所以幕僚们没有沾染上衙门里的习气。 幕僚们也多是林延潮的门生充任,彭端吾,袁可立,侯执蒲等门生平日研习经史,然后也会向师兄们学习一二。 这些师兄,也不吝赐教,同窗间没有利害关系,人情味颇浓。 幕僚中孙承宗乃淳朴君子,论及文章那也是状元之才,如此人物,又不是死读书的人,办事极稳重极有分寸。故而林延潮将自己的官印相托,由孙承宗掌管着签押房。 林延潮让彭端吾,袁可立,侯执蒲这些门生跟着孙承宗学习一二,也算是找个靠得住的人,帮自己带学生。 彭端吾,袁可立,侯执蒲,甚至不时从开封至归德府来拜访林延潮的三袁,对孙承宗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得无论学问还是人品都可以作大儒,为何不去做官,名列两榜,反而屈居在此作一幕客。 孙承宗闻言很谦抑的人道了一句,吾墙及肩矣。 听了孙承宗的话,大家都是恍然。 这句是子贡的典故。 有人夸子贡比孔子更贤能。子贡听了后,连忙说‘好比宫墙,赐(子贡)的墙只到肩膀,你们能看见里面如何如何。但夫子之墙高及数仞,你们若找不到门而入,就窥见不了其中之美。 孙承宗眼下之意,你们见我如何如何,不过是孙某的墙比较低而已。我孙某今日这些本事,也不过在林延潮身边数年学来的,人家才是夫子之墙。 闻言门生们对林延潮生高深莫测之心,但对孙承宗更是敬佩,平日受他影响最深。 这一日,袁氏三兄弟又从开封过来,他们也知要见林延潮一面不容易,但能与孙承宗见一面,从他身上学一二,那么也是不虚此行了。 果真林延潮不在府里,被付知远召去议事了。 河工署里,林延潮不在,一般是孙承宗主持。 林延潮对袁家三兄弟很看重,不仅仅他们是布政使外孙的缘故,而孙承宗也觉得三人是可以交往的君子。 屋外午后的阳光正好。 诸人围坐聊着诗书经史之事,没有什么比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畅聊,更适合此时此刻了,因为上午一般要用来攻读经史的。下午若是午睡,那就是昼寝。 因为先贤之教,读书人都是很担心,生怕午睡落一个‘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的评价,而不是‘窗外日迟迟’的闲逸。 桌上点心茶水用了差不多了,但众人聊得正高兴。 袁宏道道:“我昔年在江南时,见一夫妇家道中落,虽居陋室甘之如饴。其家妇人,每年夏时待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时,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第二日早方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众人闻言皆是赞叹,一是赞这茶,二是赞夫妻二人安贫乐道。 转瞬袁宗道呷了一口茶道:“这归德斥卤田多,水也是苦,这苦水泡得茶,还是逊了一些。” 孙承宗笑道:“是孙某简慢了,附近没有山泉水,只是现打的井水,这水……却是差了一些。” 这时袁可立突道:“这水再苦,也没有我们归德的盐苦。我们归德之盐政为陕西河东所属,盐贵且味苦。” “如此富户尚好,可以去买私盐,但我等老百姓就苦了,私盐买不起,只能买又贵又苦的河东盐。” 从方才的雅事,落到现实中难免苦涩,有几分坏了谈兴。众人但见袁可立其貌不扬,言谈没有袁家三兄弟那等风流,但却有忧国忧民之心。 众人没有怪袁可立破坏场景,袁宗道:“正要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朝廷诸公有意,收开封,怀庆,归德,卫辉各府应食之盐一并归于卫辉府义和店。” 彭端吾闻言喜道:“听闻义和店用长芦盐,那么以后归德盐政改归北直隶了?” 彭家家大业大,家里也有经营盐店。故而他能明白其中关键。 袁宗道点点头道:“正是长芦盐,此盐色白味纯,又经运河,可直抵归德,远胜于河东盐。” 彭端吾闻言点点头,若是商家可以买长芦盐,而不是河东盐,如此有钱人就不会买口感更好的私盐,而且运输方便,盐价也会降低,就是穷人也都吃得起。这对于盐商而言,绝对是一个好消息啊。 这时孙承宗道:“诸位有所不知,朝廷之所以将开封,怀庆,归德,卫辉各府的应食之盐归于义和店,乃是潞王奏请之故。” “潞王奏请?” 袁家三兄弟虽在布政司,但论及对官场上,朝堂上之事了解,却不如身在一线的孙承宗。 但见孙承宗道:“去年自百官叩阙后,朝廷上下奏请潞王就藩的奏章,就没有停止。天子乃是孝悌之人,潞王就藩,非召不能见面,太后必然伤心。故而不忍催之,但奈何百官奏请太急。” “于是就藩卫辉府之事,潞王除了奏请赡田,美宅,亦请盐税。他打算将卫辉府义和店收作皇店,再将开封,怀庆,归德,卫辉数半个河南之盐,一并贮于义和店。” 原来皇长子出生后,首辅张四维先是奏请天子大赦天下,第二件事就是奏请为潞王选妃。 这当然是拍皇帝的马屁,按不成文的规矩,藩王大婚后就改立即就藩了。这明里暗里的意思,就是天子有了皇长子,皇位有了接班人了,你潞王不再是‘储君’,不适合再留在宫里了。 太后当然不甘心,利用大臣要潞王的心思,用大婚为借口,到处敛财,开支抵六百万两,两年太仓收入。 最后因百官叩阙之事,六百万减至两百万。但老太太和潞王心底那个气啊,不甘心! 而现在大臣们再次提出潞王赶紧就藩,于是潞王再次拿就藩当借口,向皇帝哥哥要钱来了。 八百六十章 盐政 一  明朝盐法多弊病,这并非一日一时之功,而是多年的积累。 眼下林延潮正随归德知府付知远视察河堤。 现在黄河的河水已是没过了河堤的堤肩。 几日前黄河涨起大水,归德府沿河各县全线动员,组织了民役去堤上抢修。 黄越等河工署的官员,在河上呆了一夜,他们组织民役河工,提着灯巡视河堤,以及堵管涌等忙碌了一夜。 一直到了次日日头升起时,河面上方才褪了水。 虽说听起来有些惊险,但实际上这在黄河汛期时,却是如家常便饭一般的事。 大水稍稍退却,付知远与林延潮在堤上视察河工。 知府巡视,那是何等大事。 但付知远没说太多话,全程就是林延潮引着他,看堤上民役河工如何修补河堤,并吩咐交代堤上官吏一些话,然后又去堤棚里看看州县供给的粥饭,是否周到。 付知远也是很懂得分寸,毕竟是林延潮直接管河的官员,在这上面他给了林延潮足够的尊重,没有越过他对河工的事上指手画脚,向众官员表示一副我将河工之事完全交托给司马的态度。 所以付知远只是认真听着,然后对陪同的官吏们说几句鼓励的话而已。 视察了一通后,付知远方与林延潮来至堤下草棚。 商丘县知县立即命人给二人送来午饭,付知远见这六菜两汤的席面,不由眉头一皱。但他没有拒绝,而是商丘县知县道:“将这一桌宴席给堤上黄府经送去,他们昨夜在堤上忙了一夜,现在还没有一口热饭吃了,我与林司马不过来这里顺路看看,怎么能吃这么好的饭菜呢?” 商丘县知县满脸忐忑问道:“那府台,司马总要吃饭吧!” 付知远道:“堤上民役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商丘县知县不敢怠慢,立即送来。 草棚里甚是简单。 付知远四五十岁的人了,与林延潮一并坐在拼搭的木桌上吃着大饼。 这大饼放得久了,难免有些发硬,二人就端着面汤,拿起大饼沾着面汤吃。 林延潮不由心想,若是有报纸的话,这一幕倒可以拍下来,拿去好好宣传宣传,可惜人家付知府没有这个想法,完全没有做秀给老百姓看的心思。 二人囫囵吃了一些,付知远就对林延潮问询起河工之事,待吩咐了几句再谨慎也不为过的话,然后突然话锋一转,提及了朝廷有意将半个河南盐政归于潞王的事,问林延潮的看法。 林延潮听到潞王的事,很谨慎当下打马虎道:“下官只知河工,于盐政之事不甚了解,还请府台示下。” 付知远以为林延潮是真不懂,所以就道:“老夫任过三处知府,于国朝盐政之弊所知颇深。此事乍看来,归德百姓从此以后有长芦盐可食,如此就不必去买私盐或又贵又苦的河东盐,看起来似利于百姓之举,但对本府却是不利。” 林延潮继续装糊涂问道:“还请府台说得再明白些。” 付知远以为林延潮仍不明白,十分耐心地道:“林司马也知道,盐商之困弊在于守支。以往朝廷给各府各县之引盐,从没有足额过,商人守支时长已是抱怨。若半省盐政归于一处,那么谁先支谁后支,就不好说了。” “而对本府而言,盐商可以不持盐引从府里盐仓支取,就少了盐课所得,朝廷平白少了这一笔税赋。” 林延潮露出恍然的神色道:“下官明白了,不知府台与下官说此事,有什么要吩咐下官的?” 付知远点点头道:“不错,此事本官以为不妥,本官打算向藩司上申此事,再奏报朝廷,故而想劳请司马一番。” 林延潮问道:“府台莫非打算本府百姓继续用解盐不成?” “下官以为解盐行盐于山西,陕西各府可以,但至河南就路程太远了。而且解盐乃是天盐,以往就岁额不足,眼下朝廷连两淮的正盐都无法按时支取,又何况解盐?” 所谓天盐就是靠天吃饭,海盐可以通过认为煎熬烹煮而得,但解盐就是人为划出地来,引水灌之,待南风起时,方才结颗粒。 若不起南风,那么就经常出现解盐不够官府押往行盐地分销的情况。 付知远笑着道:“不然,本府百姓苦解盐久矣,但芦盐又要看潞王脸色。所以本官打算两个都不要,直接奏请朝廷,请户部山东清吏司,将本府盐政归于山东或两淮。你以为如何?”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山东与本府不过一河之隔,若是山东,那是最好不过了。” 付知远点点头道:“是啊,不过淮盐也不错,淮盐产盐居天下三分之一,而且南直隶,江西,湖广,本省河南,汝宁,南阳三府皆是淮盐行盐之地,两淮盐商又遍布天下,商贸往来,绝不会令百姓有缺盐之苦。” 林延潮闻言对付知远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这才是好官啊! 在这盐政的问题上就看出,如果继续用河东盐,老百姓是继续受苦,但用长芦盐,那么府里的盐课就没有,官府少了一笔税收,拿去平白便宜了潞王。 所以付知远心想与其百姓受苦,便宜潞王,倒不如将本府盐政索性归于山东,两淮好了。 付知远道:“潞王要将长芦盐归于义和店之事。开封府,怀庆府也是极不赞成。本官这几日致信两位知府,打算与本府联名向藩司上奏。” “所以本府想请林司马替本府去开封走一趟,向抚台,藩台详叙此事,本府在此拜托了。” 林延潮当下道:“府台吩咐,下官自当听从吩咐,只是眼下正值汛期,河工之事下官不能放手。” 付知远点点头道:“此事也不能操切,不妨等了汛期过后再去。” 林延潮这才放心,然后向付知远一口答允下来。 事实上今年河汛,远不如去年迅猛,河堤一般是有惊无险,但林延潮还是河工之事为重,至于盐政不在他份内,就当帮一帮付知远,当然若是能恶心一把潞王也是好的。 八百六十一章 说话不算话 一  八月的夜间,紫禁城里有些凉。 漏声渐移,幽幽的深宫中已到了夜半之时。 此刻唯有乾清宫西暖阁灯火明亮。 天子现在已不是少年,他与林延潮同岁,二十二个春秋。 与三年多前相较,身子继续发福,唇边也是蓄起了微须,眉头与目光中也有岁月经历的沉淀。 斗倒了冯保,清算了张居正,又利用百官逼得太后归政,整个天下的权力,终于被这二十二的岁的天子一手抓住。 司礼监里张宏是天子心腹,东厂张鲸是天子走狗,首辅申时行又是天子昔日的帝师。司礼监里不会再出冯保这样的大伴,内阁里不会再有如张居正般跋扈,或是张四维这等工于算计的首辅出现了。 但权归于一的天子,却真正开心吗? 现在的天子,还会如当年般肆无忌惮斗狗,还会撒一把银子,让宫女太监争破头了去抢,只是脸上的笑意渐渐却没有了。 高处不胜寒,天子仍有几多愁。 现在天子立在御案前,手里持着一张数开的卷子。 卷头盖着玉玺,上书‘第一甲第一名’的御批,下面是‘弥封关防’的印戳。 这显然是殿试的状元卷。 看到这卷头,人们大致会猜到是今年新科状元朱国祚所呈的文章。 但明眼人可以得出,这卷子似有些久了,不像礼部仪制清吏司新印出的卷纸,本是洁白如雪的卷面上微微有些发黄。 不过卷上醒目的红格竖行却没有褪色。 天子凝眉,这时暖阁里脚步声沙沙传来。 但见乾清宫值事牌子高淮来了。 却说高淮原本是冯保门下,冯保被清理后,高淮也是跟着被连累,要被赶出乾清宫。 但是林延潮却托张鲸给冯保说了话,让高淮改认现掌印太监张宏作干爹,最后逃过了这一劫。 天子一向被高淮服侍习惯了,又将他调回乾清宫,当值事牌子。 高淮举着一盏宫灯,来至天子的御案前,然后道:“万岁爷,夜深了!” 天子看向高淮道:“朕知道,慈宁宫那边如何?可有人来?” 高淮知道以往天子在乾清宫处理政务晚了,慈宁宫那边见这宫里还掌着灯,都会派太监过来传个‘太后吩咐,让天子早些歇息,明日还要上朝’这样的话。 但是现在却是不传了。 潞王大婚被削四百万两,武清侯被满朝大臣弹劾,慈宁宫对天子仍有怪的地方。 故而天子有时就故意让乾清宫里的灯亮得迟一些,若是慈宁宫那边有人来传,让天子早些歇息这样的话。 这时天子,就如同孩童般高兴,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这时天子立了片刻,知太后仍是在生气,于是道:“明日一早,朕去慈宁宫请安。” 高淮闻言欲言又止。 天子见了问道:“怎么了?” “之前太后传话说凤体违和,在宫里静养,让陛下明日不必请安。” 天子闻言叹了口气。 这叹息带着许许多多不尽之意。 过了半响,天子吩咐道:“高淮,过些日子你去河南一趟?” “陛下还奴才去河南?” “没错,给潞王办件差事,你和户部,工部的官员去卫辉府看看,璐王府修得如何,若有什么不齐全的,内库里再拨银子。河南的庄田,还有盐税,潞王奏请的,只要不过分的,就都遂了他的意。” 高淮跪下道:“奴才愚钝,除了服侍万岁爷,其他的都不会。” “朕知道你离不开朕,但换了宫里其他人到了地方,还不大收贿赂,朕知道你不会。而且你是朕身边的人,这些官员们不敢怠慢,到时你就与河南官员好好谈谈。” 而高淮又流了会眼泪,然后目光落在了天子手抚的卷子上。高淮眼尖落在卷子的名字上,随即收回目光。 天子看了一眼高淮,即道:“这是林延潮昔日的状元卷!” “是。” “我问你这文章好与不好?” 高淮道:“陛下亲手取的自是极好。” 天子顿了顿道:“文章是好的,但三年前,朕没看不明白,三年后,朕再看仍不明白。” “奴才愚蠢,陛下不明白,奴才就更不明白了。” “你这阉人,六根不全,也不知这文章说什么。罢了,朕告诉你这头一篇‘刚柔并济’,林延潮在卷中赞得是张太岳,至于第二篇‘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三百进士皆借此赞张太岳摄政之功,唯独林延潮与张懋修二人不为,言相权乃天子所借。” “张懋修这么说是为父亲避嫌,但林延潮明知此举得罪张太岳,很可能令他得不了状元,但他偏要写之,你说这是为什么?” 高淮闻言当下道:“奴才愚蠢,虽看不懂文章里说什么,但听陛下这么一说,奴才猜想第一篇赞张先生,说明状元公畏张先生之权势,但第二篇状元公明知如此会得罪张先生,但仍如实而言,可见在他心中忠于陛下,更甚过敬畏张先生。” 天子闻言容色大喜道:“你这人若读书,恐怕是可以作朕的内阁大学士!” 高淮知拍中了龙屁连忙道:“奴才这点本事,都是平日陛下教的,若不在陛下身边,奴才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会。” 天子闻言大笑,随即不知想些什么,笑容敛去。 “林延潮终归是一个读书人,在读书人心底‘子曰’,更甚于‘召曰’。所以他心中有读书人的方方正正,不会一味逢迎朕意,所以这也是朕欣赏他之处。” 顿了顿天子龙目一闪,转过身道:“对了,高淮,你这一次河南务必要看一看林三元。他这一次钦差的事,办得不错,朕本是答允要升他的官。但朕又想起当初他上疏之事,突然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你告诉他,朕还是那句话‘认个错就行’,否则就让林延潮继续给朕呆在河南挖河泥。” 说到这里,天子又露出久违般那等少年的笑容,仿佛狠狠地将人戏耍了一般,一副‘朕就是说话不算话,又如何了’的样子。 高淮很想替林延潮说一句‘陛下,君无戏言啊!’ 可是他终归不能说,只能称是。 八百六十二章 卖田 黄河的伏秋大汛终于是退了。 这时正好八月末,差不多是老百姓种冬小麦的时候了。 而伏秋大汛一退,河水从肆掠的遥堤与缕堤间退走,河道又重新束于缕堤之内。 因为之前建了格堤故而河水冲刷下,没有将淤泥带走,缕堤与遥堤之间就留下数尺淤泥,这就是淤田,老百姓眼底的膏腴之田。 这不大水一退,不少人就开始打着淤田的主意了。 百里缕堤其实因河工银不足,只建立了八十多里,又修补遥堤,还有一些地方河水容易变道的地方,也暂不作淤田打算。 预计近千顷堤内淤田,差不多还剩下给六百多顷,但即便这六百多顷也很是了得。 于是有些大户人家,就托衙门里的人打听,这淤田官府打算怎么卖? 他们准备买回来,就算是种一季也是合算,种上一季比普通庄稼收成,少则三倍,多则六倍,简直是种一季赚三季的粮,除了冬小麦,还能种其他的。 大户人家托关系的托关系,有门路的甚至直接打听到府衙里。 大户人家有这等本事,但小户人家就不行了,就算有关系,但他们手里又哪里有买田的钱呢? 家里的斥卤地多,送给人都没人要,就算不是斥卤地,也多是田土贫瘠,在地里种田时候风一吹,满头是沙。 但淤田里不一样,那土细腻得就如同家里吃的细面一般。 虽人人都知道淤田好,但是老百姓们也只有望田兴叹了,有时候耕完田,走至河堤上一看,心底不免百感交集。 修了一辈子堤,但堤修成后的淤田,最后只能给大户人家买去。 到了八月底。 官府衙役下乡,在各村各集贴出了告示。 却令整个归德府轰动了。 在商丘县县衙的八字墙前,人头攒动。 几个会认字的读书人摇头晃脑地念着道:“五亩淤田起售,每亩淤田二两九钱八分!“ “这是什么意思?” 下面的百姓纷纷着急地问道。 上面一名老农道:“就是官府说了,咱们如果要买淤田,最少一口气要买五亩,每亩……每亩是二两九钱八分。” “不贵啊!”老百姓们纷纷开口道。 “这去年还没遭大水的时候,一亩下田都要三四两银子。去年于大员外买了沿河几亩淤田,一亩要十两银子呢!” “诶,那淤田可以种两季,没看见,告示上说了,这是堤内淤田,只能春冬的时候种。官府告示上说得清清楚楚,可没骗咱们老百姓啊。” “那倒是,那倒是。”众老百姓们纷纷点头。 “不过一亩淤田,卖得比下田还便宜,那也是合算啊!宋掌柜,你给咱算算,一口气要买五亩淤田要多少?” 那宋掌柜应了一声,拿出算盘噼里啪啦地开始打,一旁人早有人笑出声道:“就这还要算?不就是十四两九钱吗?一亩按三两银子算,再扣一些,还需用得算盘。” 哈哈! 老百姓们传来一阵笑声。 宋掌柜也觉得窘迫,埋怨道:“官府也真是的,索性就卖三两银子一亩好了,有零有整的,这样多好。如此咱老白姓还要算一算。” “能便宜一钱是一钱。” “一钱银子能买一斤肉呢。” “但是这十五两银子,咱们可以凑不出啊。” “是啊,十两银子就够咱一大家子,好吃好喝过一年了。” “慢着,慢着,你没看见吗?官府告示下面还有呢。” “上面写什么呢?” “官府上面说,本府在籍百姓都可依户买田,十亩以内,可先缴一半的钱,剩下的另一半百姓可从农商钱庄贷款,这贷款是什么意思啊?” “告示上说了,就是借钱!但是以后要还的。” “怎么还?” “上面说了,有按一年,两年,三年,一年利息低点,两年高些,三年就再高些。三年也不超过一成利。不过这钱到期不还,这田官府要收回去,你前面的钱就算白缴了。你们自己要掂量掂量。” 众百姓们纷纷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 “至于十亩以上,官府说了,就不许去贷款了,要那些大户人家一口气给清现银。” “这不是官府,故意便宜咱们老百姓吗?否则卖得这么便宜,都给大户人家买走了。” “淤田收成好啊!这辛苦干几年,就回本了。” 老百姓们嗡嗡地商量着,大家心底仍是有疑虑。 “你说会不会缕堤被冲垮了,大水淹了咱们田?” “或者河水改道了?” “是啊,是啊,风险是有。” “咱们家里又不是没有田种。” “马员外平日虽说要的租子高,但是紧紧巴巴的还是能过日子。” “呸!没出息一辈子租着人的田种。你回去跟你娘过去吧!” “翠娥,翠娥,我这不是和你商量的吗?” 老百姓们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然后有些担心的,又心疼拿不出钱的大声说服乡亲们别出这笔钱。 但是还是有不少人意动了。 “等等,还有最后一句,告示上面写了三年之内,淤田免征田赋!” 这消息一出,下面的老百姓们都是不安分了。三年免征啊!也就是老百姓种每一粒粮食都是自己,不用缴田租,不用缴税。 “要不然,老二先不娶媳妇了,再问咱家亲戚借点。” “是啊,再辛苦个几年,说不准还能帮小妹赚一份嫁妆。” “林青天,怎么说也不会坑咱们老百姓的。” “是啊,咱们信他。” “这就回去凑钱。这米咱不先卖了。” “咱们虽没钱,但上面不是说了,还有官田吗?” “官田每亩田租是不是五升三合五勺!” “没错,没错,咱们有一把气力,去租种官田好了。” 老百姓们各有各的算盘,至于大户人家没有贷款,也不能租种官田,他们则是想着如何凑钱多买下一些。 六百三十余顷田亩,就是六万三千亩淤田。 不过十日,一共卖出了三万五千六百余亩,每亩作钱二两九钱八分。 那就是近十万两的银子啊,如此林延潮不仅将之前挪用府库的公款,向民间借贷的物料尽数还清,还倒赚三万两。 消息传到知府付知远的耳里,顿时震惊了。 八百六十三章 观点 府衙里。 付知远面色有些凝重,向下首的林延潮问道:“这淤田真卖了近十万两?” 付知远带着怀疑向林延潮问道。 这是十万两银子啊!对于付知远这一府正堂而言,仍是如天文数字一般。 林延潮很淡定回答道:“府台,其实不止,比十万两还多一些。” 付知远有些坐不住了,又问了一句:“比十万两还多?” “是,差不多十万五千两如此,都是现银,都摆在府库里,没有短少,请府台查点。” 震惊之后,付知远缕着垂至胸口的长须,似在肚子里消化这林延潮报出的这个数字,接着道了一句:“太多了。” 林延潮认为自己没有听清,什么太多了。 知府居然还嫌自己收得太多银子? 其实若非归德贫困,又兼林延潮不肯卖户籍不在本府之人,加上他不肯给本府大户人家放贷。 这淤田放在开封,民间作价最少是在四两银子以上啊。 林延潮卖得不到三两,着实是‘贱卖’了,但付知府没有怪林延潮卖便宜,却说卖贵了。 “兴修水利,本乃官府份内之事,朝廷拨了五万两河工银,就是要我们都用在老百姓身上,没叫我们将来要还给户部,河道衙门。” “你现在不仅将户部拨得五万两银子一文不少拿回来,还从老百姓身上倒赚了三万两,此事说来实是天荒夜谈,除了本府,外面哪个官员肯信?” 付知远说得林延潮是‘无言以对’。 难道真要累费巨万,黄河泛滥依旧,老百姓民不聊生,这才叫治河。 自己这不费一钱,大河相安,万民官府,俱得其利,官员们一个个都不相信,认为你是在横征暴敛。 林延潮简直要吐血三升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现代人与古人认识的隔阂。 确实在明朝官员眼底,给老百姓兴修水利,灌溉农田这是理所当然的。 除非向老百姓征收正常的税赋外,朝廷不应该向老百姓收取另外的钱财。 如归德本地的名臣宋纁就曾说过这几句话。 有人某地建议某地有珍宝,可以拿来卖了给国家增加收入。宋纁答说,朝廷钱谷,宁蓄久不用,勿使搜括无余。主上知物力充羡,则侈心生矣。 宋纁的观点,看来很迂腐。 但这却是当时政治正确,大臣们都认为,朝廷不要想办法从民间收刮钱财,只要税赋够用,能维持朝廷,就要让利给老百姓。 这就是孔子说的‘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此乃儒家藏富于民,民富天下足的思想。 所以为什么王安石变法那么多人骂?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如司马光这样人品方正的大臣看来,王安石这一套就是变着方的收刮民财。 这个观点,当然不能说错,而且很朴实,很高尚。 林延潮当下道:“昔年王安石言青苗法时,举国反对,觉得朝廷不应收百姓之利钱。” “然王安石却道二分不及一分,一分不及不利而贷之,贷之不若与之。然不与之而必至于二分者,何也?为其来日之不可继也。恳请府台明鉴!” 付知远没有被林延潮说服,问道:“你说开田六百余顷,但这河边淤田与滩田无异,若河道一变如何办?还有老白姓在堤内种田,是否会伤及堤根。” 林延潮道:“府台放心,缕堤遥堤束河,以淤地耕种,当年潘河台治河后,下游白姓已是在办。至今已是数年,没听过什么不妥,反而堤内老百姓会自发固堤,以束河道。” “我归德滨河而不敢引水,百姓一直苦其,早有人倡议,仿江南圩田濒河修建淤田,但官府却无钱组织(参见归德府志)。这堤内淤田,更是民之所愿。至于江南圩田都建湖边,黄河似之,汛期肆掠,平日却甚是驯服。” 付知远听了林延潮一番解释,原来潘季驯治河时,下游早有百姓这么干了,这才稍稍定下心,然后道:“那你也要效潘河台之律,吩咐百姓,将屋舍建在堤上,不可建在淤田内。每年四月至九月堤内一律不许耕种。百姓有任何损伤,你我都是罪人!” 林延潮听这话,知付知远还是肯变通的,当下大喜道:“是,下官这就吩咐人去拟条文来。” 林延潮见付知远仍是有几分忧心忡忡。 林延潮明白,好比穷日子过惯了,突然砸下一笔钱在他面前,如何也是适应不了的。首先想想是不是来路不正。 这十万两,不说对个人,对穷困的归德府而言,简直是巨款啊! 林延潮道:“府台,这钱咱们也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只要账目清楚,问心无愧就好。” 付知远点点头道:“本府何尝不知,你治河有功,不仅百姓高兴,豪右也得利,只是如此反遭人忌。” 林延潮知付知远的心事,道:“府台放心,下官这就去省里打点。” 付知远皱眉问道:“此乃何意?” 林延潮道:“堤内淤田除了卖给百姓,用作官田外,还剩下不少,下官打算给省里送去,另外府里也是。若不急放着收田租,过两年将淤田一卖,到时绝不止一亩三两。” 付知远闻言有些震怒道:“好个林三元,你早就盘算好了,本府问你,你打算给本府打点多少?” 林延潮默然许久,然后道:“若非如此,这淤田怕是保不住。” 林延潮回至河工衙后,对孙承宗他们吩咐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各县淤田不要再卖了。 孙承宗,丘明山他们一惊,首先想的是不是林延潮方才去府衙,被付知远反对。 林延潮笑了笑道:“河工之事,向来是本官一人专之,何况府台于此事也是颇为支持。” “那为何停售呢?对于这淤田,老百姓就算是借钱都来买呢?”众官吏们不解地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正是如此,才不可再卖。大家都知道淤田便宜,但本府百姓终归穷困,倾家之力买田,身边哪里有余财。” 然后林延潮向丘明山问道:“这些淤田都造册了吗?” 丘明山道:“正在造册,不用数日即可。”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造册之后,立即就让府衙之人立即上京送户部。” 孙承宗见林延潮面色凝重,不由问道:“司马怎么如此焦急?” 林延潮道:“没什么,有备无患,这六百顷淤田,打它的主意的人,怕是不少。” 八百六十四章 民得其惠 商丘河堤上。 府衙吏员,县衙吏员都是站在河边勘探。 丘明山与同知署的署吏,手持鱼鳞册,持笔书写。 林延潮与孙承宗,及一干门生来至堤下的淤地里,没有几日这里将会变成老百姓的淤田。 与吏员不同,遥堤上站着数百名百姓,他们都是新买这一段淤田的百姓。 他们被严令不许下堤,但仍是耐不住兴奋,走至堤根的地方,手里捏起一把淤土,用手搓着与自家的亲戚聊着,大体上的对话都是。 这田真肥,就如家里的白面似的,若是种下粮去,就算靠天吃饭,一年也能收一石粮。 那可不是,若卖把气力,勤粪勤浇,两石粮都成。不要两三年就能回本了,再过五六年就能讨上老婆。 众百姓们说着,轰然大笑,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林延潮听得百姓对话心底有数。 俗话说北方粮田论斗,南方粮田论石。 在南方亩产二三石,甚至四五石都不算稀奇。 但在北方粮田亩产只能按斗来算。一石十斗,北方的田亩,一亩只能收个二三斗,若收六七斗,可称丰年,那就是一年下来风调雨顺了。 这唯独淤田不同,三四石也是平常。 “以往如此的好地,都给大户人家占去了,哪里论得到咱们。” “这还是要多谢了林青天啊!” 赞扬之语陆续传来。 众门生们都是颜面有光,对林延潮则更是敬仰。 林延潮来至丘明山与众吏员前,他们正在将测绘的田亩画图,然后登在鱼鳞册上。 田地登造的册子称为鱼鳞册。 鱼鳞册起始于宋,完备于明。明朝就是以鱼鳞册为经,定田亩税赋,以黄册为纬,定百姓劳役。 鱼鳞册里有一县的山川全图,其中于老百姓的田亩,一块一块的于图上参照比例画出,一片一片犹如鱼鳞,所以名为鱼鳞册。 鱼鳞册外,还有一套册子叫推收册,用于记载该地田亩买卖。 鱼鳞册与推收册要比对在一起看,那么本地田亩分布,产权归属一目了然。 当时鱼鳞册并非是一年一造,以往林延潮就算立即开辟河边滩田,也只能在府县里登记在册,而在户部却无法立即变更。 但是眼下是什么时候,张居正之变法,还未结束。 万历九年行一条鞭法,天下各州县皆清丈田亩,重造鱼鳞册。 到了万历十一年,虽说清丈田亩,已是被朝廷叫停,但余法尚在,地方州县重造鱼鳞册后,必须一年一呈至户部,户部必须立即备案。 如此的目的是防备地方州县,朝令夕改,这边应付清丈田亩之策,说清丈了多少多少亩田地,到了第二年,官员交替或者是什么缘故,官员受压力在鱼鳞册上替豪强隐匿田亩,那么户部在备档上,发觉田亩无缘无故比去年少了,那么可以立即追究州县官员的责任。 鱼鳞册一在户部登记,有人想要大面积变更,那就很难了。 万一查出少了六七万亩的淤田,朝廷也是震动,必然不会视若无睹。林延潮登录好鱼鳞册后,立即上报户部。 册我也造了,钱我也收了,这生米早已是煮成大熟饭了,别人就不能惦记了。 现在吏员们沿着河堤,一段一段的测田。 测田之事,最容易偷鸡。 这时一名学生向林延潮道:“先生,学生有闻这鱼鳞册所制,需先出四至,为何只测东西而不测南北?” 众人看去确实是如此,东至多少多少步是谁的田,西至多少多少步是谁的田。 东南西北都要标出,这称为四至,而河堤上只沿着东西测算,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 数名学生频繁以目示意,这学生却梗在那,一副要刨根到底的样子。 林延潮看去此人正是袁可立。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对丘明山道:“此事,你解释一二。” 丘明山称是后笑着道:“诸位有所不知,这重造鱼鳞册,是依造河边滩地所造。” “河滩地?”众学生们不解。 丘明山耐心道:“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是瞎讲的。河滩地,因为常受河流摆动,涨溢,而使得鱼鳞册上田亩有所变化。” “而缕堤也是如此,经常受河水侵蚀,虽是夹河而建,但若被大水冲塌,可能不得不重新在新址修堤。” 众学生们都是恍然,袁可立不由忧心地问道:“那如此有何对策?” 丘明山笑着道:“流经归德府的黄河大体上乃自西向东,那么河水只能沿着南北摆动。所以鱼鳞册上只记东西尺寸,不计南北。” “所以滩地的鱼鳞册造册法,就是依着大堤从西向东一段一段的丈量,然后从每段划出五亩地来。” “若是河水侵蚀怎么办?” 丘明山道:“不错,因思及河水侵蚀,司马早吩咐每段多预留给老百姓一些面积。” “所以在鱼鳞册上虽是五亩淤田,但老百姓可耕之田远超过五亩。甚至若是老百姓田地真的短了一块,还能去问官府按照堤压,河占的部分赔钱。” 众学生们闻言皆是叹服,这使用面积超过产权面积,放在后世绝对是良心开发商。 丘明山笑着道:“不仅如此,司马还吩咐,在造册之上,两块毗邻的地上,先划出道路来,道路算作官地,不侵占百姓田亩,并以此划分田畛。” “每块民田皆作长条形,即可平均土地,又能划分地界,此一举两得之法。” 袁可立闻言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向丘明山抱拳道:“袁某见识浅薄,以致冒犯,还请邱先生海涵。” “学生读书一辈子,也想不出此等之法。这法真造福百姓,利民千秋,官民两便。” 丘明山笑着道:“这有什么,此都是司马之英明!” 林延潮闻言却没有说话。 其实这堤压河占田之补偿,以及道路归公,都是付知远提出的。 虽说如此之下六百三十顷淤田,又要缩水不少,但是民得其惠。 正说话间,堤上传来阵阵笑声,原来官吏们将一百姓所购的淤田图册标出,然后一式两份,明日即可让他来至县里,依照淤田图册领取田契。 老百姓拿到图册的一刻,笑得是嘴都合不拢,直呼实惠。 八百六十五章 去开封 淤田卖得差不多,林延潮刚回同知署,就被告知付知远派人来找林延潮去府衙议事。 孙承宗,丘明山等人担心是否有什么变故。林延潮却知付知远却不是那等朝令夕改之人。 林延潮来到府衙时,付知远正在吃饭,顺便还在看公文。 他的桌上一盘鱼,一盘青菜,见了林延潮就命旁人给他添了一副碗筷。 付知远夹了一筷子鱼道:“堤内淤田,本府已与汤先生商量过了,此事还是闷声的好。卖了多少亩田,收了多少两银子,本府已严令下面的人封口……” “朝廷那,藩司那,本府可以主张。修……修百里缕堤,不费朝廷一文钱,此事就算是对的,说出去,其他治河的官员颜面上是不好看了。” 付知远吩咐着,他说得对,林延潮修建百里缕堤,还倒赚三万两的事,若传出去,简直是打黄河两岸管河官员的脸,这对于他的仕途没有好处。 而且对于付知远而言,林延潮向老百姓收钱的事,心底还是有保留。 林延潮开淤田此举,毕竟还是向老百姓收了钱的。就类似于王安石变法,口中喊着''民不加赋则国用足'',但司马光反对,认为''善理财之人(王安石这一套),不过头会箕敛以尽民财。民穷为盗,非国之福''。 但付知远有所保留,却不等于反对。 不肯变通的儒生称为腐儒,不能大儒称之。真正的大儒是能包容并蓄的,特别是上层的士大夫。历史上利玛窦进京时,对于西方学科,明朝上层士大夫是能包容接受的,而且还大有西学东渐之势。 若明朝国祚可以延续,可能根本不会有什么后来的洋务运动之事。 而林延潮搞水利,向老百姓卖淤田。 付知远心底对林延潮能捞到这么多钱是很震惊,因为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但震惊之余他首先想到,此举是不是压榨老百姓钱财了,取利于民?有没有愚弄百姓,敛取钱财的嫌疑。 待林延潮解释以后,付知远这才放心,但他又觉得官府除了税赋外,另外以卖田的方式向老百姓要钱此举,会引起官场上不必要的麻烦。 尽管他心底有这个担心,但对林延潮此举却没有阻止。因为确实老百姓,官府尽得其利了,所以他最后的决定,先放在那看一看,让林延潮摸石头过河试一试,如何最后再说。 儒家的功夫都在''静敬''二字上,所谓敬就是时刻能将一碗满得水倒掉。因此内心越是坚持,外表反而越是谦和退让。 付知远深得其道。 付知远停下筷子道:“璐王就藩卫辉之事,已是定下。来督办就藩之事的内监马上就要至开封。听闻除了盐引外,还有各府藩产事宜。” “本府以为,我们不能坐等藩司下令,应是主动与藩司沟通,故而还是你劳动一趟,去省城向有司陈言我们归德府眼下的难处。” 林延潮去开封的事本早已定下,但因为堤内淤田的事拖延至八月后。 林延潮道:“府台,各府藩产是怎么回事?” 付知远道:“璐王奏请将原先景王在河南的藩产悉数给之,天子已是答允。另外在卫辉建璐王府预算要六十七万两七千八百两银,这钱也要我们河南各府摊一摊。” 景王乃嘉靖之子,后来病故,因而国除。 嘉靖皇帝当年是穷奢极欲,对于景王也是很大方,赐了不少庄田给他,其中不少在河南。璐王于是奏请将原先景王的藩产尽数给他。 其实天子已是赐了不少藩产给璐王了。璐王仍嫌不够。 要知道河南已经有十五个藩王了。国初时,河南税田有一百五十万顷,而今不到五十万顷,你璐王还要往里面凑?这么多藩王扎堆一起? 还有修建璐王府近六十八万两,这钱不从国库支取,而是要河南各府平摊,有这个道理吗? 林延潮面上则是云淡风轻,万事不介于怀的样子,开口道:“我们归德府去年才遭了大水,百姓还未休养生息,璐王这时前来就藩实是不妥。” “既是如此,下官就往开封走一趟就是。” 付知远点点头,然后站起身子送林延潮出门。 衙外不知何时已是下起了雨,雨水顺着屋檐洒落。 付知远道:“来人,给司马掌灯打伞,送司马回府。” 林延潮笑着道:“不必,下官所乘的马车就在外面。” “那就送至马车上吧!”付知远对林延潮道,“景王遗业有湖广,河南两省九府二十一县,约有一万五千顷,归德虽是贫瘠也在其中,大约有一千顷。” 一万五千顷庄田?林延潮冷笑,他想说历史上万历给他儿子福王更大方,那一共给了四万顷,然后满朝官员争相上书反对,最后才减为两万顷。 这两万顷可不是随便给的,必须是良田。当时河南的好田都被璐王及其他藩王抢光了,于是只能从湖广,山东去凑。 这等事林延潮初时听闻很愤慨,但在官场经历久了,久而久之就习惯,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了。 比起太后当年拿六百万两给璐王大婚,此事根本不值一提。 只是从河南官员角度看来有些够呛,因为一旦璐王就藩的事定下,仅归德一府,就要出几万两的修王府的钱,一府盐课还有一千五百顷的地,变成璐王的俸禄田。 如此一进一出,明年府里的税赋短了,还要多交几万两的税赋,换了是谁当这个知府都是坐不住。这官没办法当下去了。 付知远面色凝重地道:“林司马,本府身为一府正印无法抽身前往开封,林司马你也是一省父母官,职责所在,去藩司那争一争,能为百姓争下一亩是一亩,一两银子是一两银子。” 付知远与林延潮都是一府最高官员,身为知府付知远若抽身去开封,就是擅离职守之罪。所以只能让林延潮去代表归德府争一争。 林延潮闻言,沉默半响道:“府台,上一次我为璐王之事上谏天子,被贬至河南。而今却是不好再说了,下官唯有尽力为之吧。” 数日后,林延潮将河工的事安置妥当,留孙承宗在署里坐镇后,即带着丘明山,以及一干门生前往开封公干。 论及出行,在这个时代绝对是水路,要胜过陆路。 从归德至开封,在宋朝时,水路可以走汴河,但现在汴水早已是淤塞了。 不过幸亏还有一条贾鲁河。 这贾鲁河乃元代治水名臣贾鲁所掘,因人而得名。这贾鲁河前身据说是鸿沟,就是象棋里的楚河汉界。 贾鲁河起于封丘,经开封朱仙镇,至商丘丁家道口,还经虞城,商丘二县,可谓是贯通了河南,归德两府,然后在徐州入运河。 不过现在的开封府不比宋朝开封的地位,朝廷的漕运不再经过开封,故而贾鲁河并未作为主要运道,不在朝廷重点治理范围之内。 加上贾鲁河有一段经黄河,故而河水含沙量大,加上去年黄河大堤溃决,贾鲁河现在时常淤积。 之前府里议事,载粮的漕船早已不能走贾鲁河了,所以才有了后来,让漕船空船至临清买粮北上的方案。 现在林延潮即坐船从归德府走贾鲁河,一路也是顺便看看运河两岸。 果真坐船后,林延潮已深感贾鲁河确实需要浚疏了。现在已至九月,尚未入冬,但吃水稍深的船过贾鲁河,已是要用纤夫了,淤塞情况可想而知。 船只当夜就停在一处河滩边。 当夜月光如水,照在运河上,林延潮拿着一本书在船上读着。 这时候忽听得,河岸边有马蹄声响起。 马蹄声先远而近,船舱里陈济川,展明都是登上船楼眺望,至于袁可立,侯执蒲这些门生也是被马蹄声惊醒。 不久马蹄声渐渐远去,大家松了一口气后,马蹄声又兜了回来,至船边停下。 这时船里早有戒备了,二十余名官兵上船戒备,陈济川,展明也是手持钢刀。 林延潮起身但听河风呼呼直吹,他不由心想自己这是官船,就算有什么贼人再不开眼,也不会劫至自己船上吧。 就听船楼上陈济川道:“不知是哪位朋友在对岸,这边有礼了。我们这里是归德府的官船……” 这时河对岸一阵骚动,一个声音传来:“敢问是归德府同知林青天在船上吗?” 船上下都是一惊,竟是专程而来。 “我等年初时见过一面,眼下知林青天从此路过,特来一叙,一回生两回熟,请林青天赏脸。” 林延潮闻言想起了,年初时响马围攻归德府府城一事,当时林延潮将这些响马劝走,撤了围。 后来某日,林延潮收到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下面写着山东李二回拜上。 陈济川不知如何是好,林延潮道:“这些山东响马,既是千里迢迢找上门来,若不见我一面必不罢休,放二个人上船,问问什么事。” 陈济川得了吩咐对响马道:“还真是一回生两回熟,请吧!” 当下船后放了一条柴水船从岸边请了两个人上了船。 八百六十六章 家丁 林延潮穿越后,什么草上飞,凌波微步都没有见识过。 论及武力值,林延潮就是战五,身旁的陈济川不过是能打三五人,至于展明作为俞大猷亲兵出身,会比陈济川更厉害一些,但也没有厉害到哪里去。 展明的功夫,与其说是某种武学,倒不是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磨练出来的。 至于展明也教给林延潮一套养生功。 林延潮平日也有依照着练习呼吸打坐之类的,但是也不过是让晚上更好睡一点,却也没有强身健体多少。 所林延潮料想响马本领再强也强不到哪里去,放两人上船,有展明,陈济川在,应是不成问题。 不过林延潮还是小心谨慎。 二十余名官兵都是手持兵械,除了官兵外,还有十余家丁都是从福建老家里过来的,也埋伏在船舱里。 至于展明,陈济川则是寸步不离护在林延潮的身旁。 不久柴水船靠船,从勾索上攀上两人来。 一旁丘明山在林延潮身旁,低声道:“老爷,我们是官,他们是贼,我们是正道,他们是左道,实不易于多交往。” 林延潮道:“此事我有分寸。” 丘明山称是一声,退至林延潮身后。 两名响马一个翻身落在甲板上,左右几名官兵上前要行搜身。 这两个响马二话不说,手脚一动,也不见他们如何手段,就将两名官兵打翻在地。 林延潮不由讶然,自己方才看都没看清,果真武学的世界距离自己实在太遥远了。而其余候在船头的官兵见这一幕,顿时大怒。 一名军官心道,若在本府同知面前,连几个蟊贼都拿不住,颜面何在? 当下军官一声喝令,十几名官兵涌上甲板,蟊贼是赤手空拳,他们也是赤手空拳,但不是公平起见,而是为了活抓他们。 这些官兵被挑选来担任林延潮此行去开封的护卫,也是颇为能打的,而且又是在林延潮眼下,也是冲上去拼命。 但是两边一放对,十几名官兵在对方三拳两脚下,也没见如何功夫,一个个都被两名响马打翻在地,不久他们就都瘫在甲板上直叫唤。 “林司马,你手下的人就这点本事?”两名响马中为首身材高大的男子长笑道,“如此恐怕不甚安全啊。” 确实船上官兵若都是这等水平,这两个人大概是可以挑了一艘船,林延潮怕是要束手就擒。 官兵军官大怒,也不顾什么了,若真被二人劫了林延潮,那么他不仅官职保不住,连命也要丢。 军官牙齿一咬要拔刀而上时。这时展明一声招呼,三名埋伏在船舱的林府家丁冲了上去。这三名家丁似有些上了年纪,但却是身手矫健。 特别是这时河上起了些浪,以至船身有些颠簸,但这些人却如履平地,看这样子竟是十分擅于船只甲板间这等水战。 两名响马也是打起精神,挥拳上前。 两边是打在一处,拳来脚往。 林延潮这三名家丁,倒是胜于十几名官兵,竟与两名响马打都一时难分伯仲。 片刻之后,已是稳定大局,三人毕竟人手多了一个,特别是其中一名响马有些力乏,力不能不支的样子。 见这两位响马无力施为,林延潮见好就收喝道:“停手!” 三名家丁退在一旁,全神戒备。 这两名响马露出凝重之色。那大汉对三名家丁冷笑道:“好身手,如此好汉竟屈身为家丁,真是可惜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两位好汉,这几位并非是林某的家丁。他们当年都是跟过俞大帅打过倭寇的,乃是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眼下不过暂时跟在林某身边而已。” 听闻是打过倭寇的,两名响马倒是起了敬意,那人道:“原来是俞大帅身边的好汉,失敬,失敬,难怪,难怪。” 失敬说得是,他们敬这些人乃俞家军的士兵,难怪是说,他们难怪有这么一身好身手。 要知道俞大猷与戚继光齐名,有俞龙戚虎之称。俞大猷不仅带兵了得,一身武艺也是极厉害。 俞大猷是侠士李良钦之徒,而且年轻时曾独上少林寺,挑了少林寺。 俞大猷说起当时经历,少林寺里‘僧自负精其技者千余人’。 但他看了众僧武艺后,却认为他们‘已失古人真诀’。少林寺众僧表示我服,请你指教。俞大猷淡淡地道:“此必积之岁月而后得也(你还要练很久很久呢)。” 由此可见,俞大猷是真的高手,江湖上公认的。 一名留着络腮胡的家丁,也有俞大帅这份自傲,抱拳答道:“不错,我们几个兄弟,当年都是跟俞大帅与倭寇厮杀过的,但眼下有的是负了伤,有的是年纪大了,多亏林老爷收留,赏我们一家老小饭吃,但论身手却是远远不如当年在大帅身边时了。” 不错,这十几人都是当年俞家军的老兵。 俞大猷讨平倭寇,乃是与戚继光并称的名将。他晚年为福建总兵,镇守福州,这时倭害大致平定。俞大帅病死后,身边不少福州籍的老兵都没有归处,并且拖家带口,衣食无着。 当时林延潮为官不久,一日见展明闷闷不乐,于是问明情由后,知这些人无人照看。 展明因为袍泽之情,时常拿自己的钱财接济,但怎奈杯水车薪,故而发愁。 林延潮听说此事后,觉得不能坐视不理。他是很重乡党情谊,何况这些人又是为了国家出生入死的老兵,林延潮认为能帮得上忙的,自己就一定要帮。于是林延潮给老家书信一封,让大伯,三叔他们代自己照顾这些老兵,以及他们的家小。 这一照顾就是三年,这些老兵感念林延潮恩义,有二十余人自愿为家丁追随林延潮,于是跟着他来到了归德。 这些虽说是当家丁,但林延潮也不敢拿家丁待之,相待十分优厚。林延潮怎么说也是在外为官,身边有知根知底的同乡,总是可以当作心腹,这一次来开封,林延潮就调了这些俞家军的老兵前来护卫。 林延潮深信自己就算身陷重围之中,这些老兵也会拼了自己命,救下自己杀出重围。 这两名响马身手也是相当了得,听方才这些老兵说若非负伤,年老之故,这二人不是对手,心底当然不服。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那名响马道:“若非周二当家之前为朝廷追捕时受了伤,你们就算是俞家军又如何,哪里是我们对手?” 众人一听竟是女子声音。 林延潮看去果真这名响马还是认识的,之前在商丘城下,就是这个女子百步穿杨,射断柳条筐的。 林延潮记得此人乃是李二回的妹妹。但见这女子肤色黝黑,容貌不过中人之态。 林延潮看清对方容貌不由心底一晒,杨家将看得太多,不免将女大王都当穆桂英看了,身在草莽之中,怎么会有漂亮的女子。 不过这女子两道柳叶眉一竖,倒是很有英气。 林延潮当下道:“原来是李大当家的妹妹,不知李大当家可在河岸边?当年城下一别,还真是多谢李大当家手下留情呢。” 这女子听到李大当家这几个字,陡然眼眶一红道:“林司马有所不知,我哥哥被朝廷的官兵给拿了,眼下正囚在青州大牢里。” 林延潮心底有些恍然,面上却讶道:“怎么李大当家这等身手,也被朝廷拿了?” 这女响马不由一叹,原来去年他们攻破虞城县,又攻打府城,惊动了朝廷。 眼下的大明还是盛世,岂能容北宋时宋江那等存在。 兵部将山东的一名参将革职后,从各府调集了数路官兵抓拿李二回。 李二回也是了得,率众转战千里,又联络山东各路响马,与朝廷大战了一番。但最后寡不敌众,李二回在突围时失手被抓。 这周二当家长叹一声将李二回被抓经过,简单说了一声,然后道:“我们想尽了办法,州县官员都打点遍了,银子花了上万两,但却不得门路。这些贪官污吏平日收钱大方,都说这一次大当家事犯得不小,他们不敢保。” “十几日前刑部那边已是判了,要将我们大当家秋后问斩。” 女响马眼眶都红了。 周二当家道:“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众兄弟们都说到时大不了就攻青州,与哥哥死在一起。但周二当家说,哥哥之前一直言林青天高义,不是官场中人那等铁石心肠,所以我们今年冒昧来见,请林司马救救我哥哥的性命。” 说完周二当家与女响马一并噗通一声跪在甲板上。 这二人声音带着愤恨,无奈,河风吹拂下,倒是有那么几分悲凉。 丘明山向林延潮频使眼色,林延潮则是道:“既是刑部下文,那事已没有了回转余地,再说大当家是在青州抓到,我是河南的官,手不能插到山东的地界上。” 林延潮没说实话,现在的山东巡抚陆树德与林延潮颇有交情。若真要保下李二回的命,那么对林延潮而言也是不难,只是一封信的事而已。 八百六十七章 算计 四面静得毫无声息,唯有河风急吹呼呼作响。 官船上的火把被扯得不住左右晃动。 对方下跪恳请,此刻看似林延潮已经掌握了全部的局面,但他却从两名响马的言辞态度中,发觉有一丝异样。 因为这不是求人的样子。 林延潮想到这里,目光一凝,对展明吩咐了一声。 展明得令退至船边,立即吩咐官兵拿着火把照着船边,以防止有人偷偷凿船,或者是有贼人偷泅上船。 明面上,大家是一团和气,但内里却是暗流涌动。 河岸边的响马不知多少,若是他们突然发难,也是足够头疼,这些人敢于袭击虞城县,商丘城,自是胆大包天,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表面议和商量,下跪恳求,暗中若是他们胆敢袭击官船呢?若生擒林延潮,胁迫朝廷,换李二回一命,那么朝廷是不答允呢?还是不答允呢? 就在这时展明来到林延潮身旁耳语道:“老爷,对岸芦苇丛里有数条小船,正悄悄向这划来!” 林延潮当下心底有数,这是谈不妥就要翻脸的节奏啊。这些响马故意在岸上用马蹄声迷惑自己,以为他们只有骑兵,其实他们早就在河边埋伏下快船,准备用水军袭船。 对于两名响马的请求,林延潮没有立即答允,而是在船上踱步。 两名响马见此,以为林延潮在思考。 “恳请林司马,念在江湖道义上,帮我们大当家脱困,以后我们必有厚报。”周二当家言辞恳切,丝毫也没有令人觉得,他们已埋伏下伏兵,一言不合就要翻脸,劫持林延潮来胁迫朝廷,放出李二回。 这时候周二当家砰砰地叩头。 若非知道对方有伏兵,众人还真信了,响马果真诡诈! 这时候展明快步翻上船上桅杆,喝道:“什么人?” 众人但见数丈高的船桅,展明如鼠般窜上,也不见得他如何动作,手持弓箭朝水下射了一箭。 但听一声闷哼,应是着了道。 两名响马见展明身手如此过人,都是吃了一惊,此人于甲板上如履平地,箭术又如此精准,林延潮手下怎么有如此水战高手。 船舱下窜出八名家丁,将林延潮护在身后,其余船上官兵也是手持火把,鸟铳,在船边戒备。 这两名响马对视一眼,从靴底各掏出匕首来。 他们此刻已是无法翻下船去,因为后路已被三名林府家丁抄断。 这时河边一声吹号,三艘小船不再偷偷摸摸,而是从芦苇丛旁,如响箭般射出。 船头几盏风灯照得四周犹如白昼,但见每艘快船上都载着五六名贼子。官兵们手持鸟铳,冲到船弦边朝着快船射了一排枪。 砰砰! 枪声先后乱响,虽说声势骇人,但除了在水面上打出一串串水花后,却没有打翻一名贼人。 林延潮见此不由叹息,我大明的卫所兵,果真糜烂啊。 毫无射击纪律,先后开枪,不能形成排抢密集射击的优势,而且贼兵都没有到射程内,就早早放枪,这能打中才有鬼了。 还好没指望这些弱鸡保护自己,要不然今天…… “哈哈,就这些破鸟铳,还想打中大爷我!” “兄弟们快划,生擒林司马,救出大当家。” “大家听清楚了,林司马是好官,咱们抓人即可,若他少了一个毫毛,唯你们是问。” 众贼人见官兵如此样子,当下就觉得大局已定,不免视林延潮为囊中之物了,确实大明的官兵确实极烂,在船上有内应下,他们攻船易如反掌。 但是他们却没有料到林延潮身边的家丁都是俞家军的老兵。 这时船桅上的展明再射一箭,听嗖的一声,冲在最前头的快船上的大汉被射落水里,此人就是方才叫嚣要生擒林延潮的贼人。 女响马见这一幕,当下对船下大喊道:“哥哥们快退,船上点子硬,不要管我们!” 此声一出,船上船下瞬间都是一停。 周二当家面上露出决然之色喝道:“听三妹的话,大家快走!” 河风为之一滞,话音落下时,三艘快船已是调头远离,顺便还救下了落水的大汉。 林延潮见此点了点头,说进就进,说退就退,没料到响马之中,也有这等铁的纪律。 岸边一人高喝道:“姓林的,算你厉害,但是你今日敢伤二哥,三姐,我们必报此仇!” 说完马蹄声响起,然后渐渐远去。 林延潮点点头,对丘明山以及惊魂未定的门生们道:“这二人登船为内应,快船水军为埋伏,岸上马军为接应,响马中有善知兵法之人啊。可见草莽中能出豪杰。” 疾变下,林延潮镇定退之,再侃侃而谈,时刻不忘对学生们''寓教于乐'',这一幕令门生不胜佩服,这一趟出门不虚此行。 至于两位响马则是气炸,林延潮竟没将他们放在眼底。 这时但听''当''的一声,周二当家将匕首抛在船上。 另一名女响马也是咬咬牙将匕首丢下,方才哀求之情全然不见,面上露出毅然之色。 周二当家道:“在下没有佩服过什么人,但林青天却是例外。不知我们哪里露出破绽?”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听闻李二回及他的部下横行山东,各个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怎么会卑词下跪求人呢?” “但若是你们一开始就不怀好意,上船来试探虚实,但知道我这边有硬手后,故意下跪相求,来麻痹本官,令人有机会偷船。” “你们之前动手,显示不俗武艺,令船上众人都戒备于你们二人,以防止你们暴起劫持本官。如此则偷船的人有了机会,此大概是兵书上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谋。本官没有带过兵,不知兵法,不见得能看破,总是想着小心一点没错,所以……” 周二当家仰天大笑道:“佩服,佩服,林青天真是神机妙算,不知有无兴趣不去当官,也加入我们响马,有朝一日,我们大当家给你个丞相作。” 这周二当家也是很光棍,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就如吃饭喝水般平常说了出来。 ps:最近晚上熬夜带小朋友,精力不够,更新慢了,向大家道歉。嗯,晚上还有一更。 八百六十八章 响马的用处 周二当家此言一出,林延潮左右都是大骂。 “我们老爷何等人?岂会与你们一并去做贼?” “司马大人,乃翰林出身,将来入阁拜相指日可待,何必从贼?” “是啊,尔等贼子被老师识破奸计,仍是如此放肆,一会拿你们见官,有你们哭的。” 周二当家仰天大笑,却有一等豪杰穷途末路之情。 林延潮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再骂,然后道:“吩咐下去,连夜行船,至最近的水驿停靠!” 众人恍然,众马贼退去,但他们仍不算安全的,连夜行船虽有风险,但比起留在原地,风险却小多了。 林延潮此举实乃谨慎。 展明带领左右去开船。家丁将周二当家,女响马给五花大绑吼,押入船舱。 林延潮与丘明山,陈济川亲自问话。 林延潮正色道:“现在外人已退去,是不是谈谈你们大当家的事了?” 周二当家,女响马闻言讶然,对视一眼。 周二当家不屑地道:“到此时此刻,司马大人,仍愿意帮我们大当家?你不过是一府同知,真能救得了大当家?”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道:“不错,我是河南的官员,山东的事本来管不到。不过山东巡抚陆抚台却是可以救下你们大当家。” 周二当家闻言不由震惊,一省巡抚那是何等人物,正三品京官,节制一省官员,军队,其手握王命旗牌,可不经请旨先斩后奏。 只要有他一句话,当然是可以救下大当家的。 可是林延潮说认识陆巡抚,周二当家倒是认为可能,但是你不过五品同知如何能请动一名巡抚,替你当此干系,赦免一名朝廷钦犯? 李二回当得的罪名,几乎于谋反,罪无可赦。 林延潮看出李二回心底疑惑,笑着道:“这位陆抚台算是本官世伯,他任山东巡抚乃首辅申阁老一手提携的,恰巧本官是申阁老的门生,而且是他钦点的会元,不是一般的……官场的事,说来有些绕来绕去,不知本官可讲清楚了?” 当今宰相的门生,难怪。 周二当家肃然道:“在下不是很明白,但料想林青天是有办法救下大当家的。” 林延潮道:“也不敢打包票,毕竟刑部已经下文了,若是没有报至朝廷……当然现在就算报至朝廷,也是还有一线生机。可是李大当家犯得是重罪,一下子要保他出狱,朝廷那边无法交代,唯有暂时保他一命,过些日子待风头过了,再救他出狱。” “此事过程可能不会如本官所言的这么顺利,但大概可以算是个机会,你们掂量掂量其中分寸,想好了再答复本官。” 两名响马从林延潮的话里听出几分把握来,他们求过其他官员第一个反应就是拒绝,说你们这些响马攻破虞城县县城,又围攻归德府城,已是惊动朝廷,那是诛九族的死罪,你们当家要想活命,那让朝廷如何与百姓们交代。 或者是说‘此事难啊,你们山寨有多少家底?我看看能不能帮得上。’ 话说到这里,这二人恨不得一刀了结了眼前这狗官。 他们既当响马,就有反抗朝廷之心,不愿受贪官污吏的气。他们料想求官员救出大当家也是没办法,故而走投无路,这才动了劫持林延潮的心事。 周二当家认为林延潮此举图谋钱财,于是道:“若是钱财之事,林青天尽管开口,若是事成,日后还有一笔厚礼送上。” 林延潮道:“这倒不是钱的事。不过我想你们兄弟若是打打杀杀累了,我这里有一条明路指给你们走。”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原来林延潮是这个心思。 周二当家道:“若是林青天真救下大当家,我们兄弟们的命都是你,刀山火海,任凭你一声吩咐,但要我们吃公门饭却是不愿。” 女响马这一刻也是忍不住了,当下道:“哥哥你就答允吧,咱们也不能一辈子当响马。” 周二当家看了对方叹了口气道:“好,林青天,我答允你就是。”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好,既是如此,你们先去休息。” 二人被留在船舱之内看管好。 林延潮离开船舱,跟在身后的丘明山即道:“东翁,这李二回可是朝廷钦犯,刑部有名再列,若是救他出狱,恐怕得费不少气力。万一他们这些人反复无常……” 林延潮道:“我只是保住他的命,让他留在狱中,就不怕他们不从命。” 丘明山问道:“东翁真要以李二回为质,收服这些响马?” 林延潮点点头道:“河南之私盐多是自山东来的,漕运系山东而过,还有海路,当然种种不止于此。” 丘明山恍然道:“原来东翁早有定计。” 林延潮道:“此快要到秋后了,你立即替我书信一封给陆抚台,让他替我先保住李二回的命。” “当以何为名?” 林延潮道:“就王本固以杀汪直,而东南乱为名。” 汪直乃倭寇头目,当时对于汪直朝廷有两种意见,一是杀,一是招降。 结果汪直被朝廷招降后,又被浙江巡按王本固给杀了,结果倭寇无人约束,东南大乱。 林延潮以此为题,让山东巡抚陆树德暂且保下山东响马头子李二回一命,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 丘明山露出拜服的神色,他自负足智多谋,以往的东主,他辅佐一段后,都不免轻慢。但对林延潮,他深感有时不是自己辅助他,而是林延潮在指点他办事。 林延潮对丘明山道:“以后山东响马,你来替我来联络,明白了吗?” 丘明山知林延潮打算将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都交给自己来办,这是拿自己当心腹来重用了。 丘明山道:“东翁放心,此事丘某一力担之,将来若出了什么事,决计连累不至东翁身上就是。”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他就是喜欢与聪明人说话。 当夜无话,林延潮的官船之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朱仙镇。 朱仙镇乃战国时信陵君门客朱亥的封地,因此而得名,但是此镇名扬天下却不是因朱亥,而是岳飞。 林延潮与众门生们舍舟登岸,找了个繁华的茶馆坐下。 但见里面说书人,眉飞色舞地说得就是?''武穆精忠传''。 八百六十九章 坐省长随 在朱仙镇喝茶听书之后,林延潮即从朱仙镇北上到了开封城。 这开封是当时明朝的一线城市,仅次于京师,南直隶,与苏杭相较都不多让。 开封府所辖四州二十八县,人口在万历年之际,达到顶峰,几近两百万。而反观临府归德府人口只有三十万。 入城之际,林延潮看着整个开封城池,这座城全部包砖,异常雄壮。 有诗云开封城之雄伟。 万难云连,屹屹言言,望若列嶂,壮都会也。登城楼而远望,太行嵩室,居然在几案间,大河汤汤,仅如衣带。 但林延潮进入城池,见此繁华景象,顿生感触,谁会想到几十年后,李自成会挖开开封大堤,水淹开封。 盛极至衰,不过六十年。 开封除了繁华,还有一特点就是藩王多。 时言,天下藩封数汴中。 十五藩王都住开封,其中最有名就是周王府。没错,就是林延潮得罪的那个周王。 开封城城周二十里,周王府占据开封城五分之一。周王府府周九里,而归德府府城商丘城周只有七里。 周王府可谓城中之城。 至嘉靖年,周王府已有三十九郡王,郡王府也设城中,此外还有仪宾府(郡主驸马),故而开封城里可谓是王府林立。 大街小巷上,王府、乡绅牌坊鱼鳞相次,满城街巷不可计数,这等繁华之状,比两京也不逊色多少。 林延潮入城之后,无暇闲逛。众弟子们以为有袁家三兄弟这层关系,林延潮会去布政司先拜见左布政使龚大器。 但林延潮却没有去布政司,而是来到了城里鼓楼附近。 在古代城池里,鼓楼一般是城池最繁华之处。 开封鼓楼也不例外,酒楼饭庄林立,街上望去宾客满座,清唱妓女倚栏弹唱,至于普通打扮的老百姓们也能在街边小食里,吃上一碗羊肉面,或者猪肉汤饭。 这样的摊子随打随收,吃完了一桌接着又来一桌客人,炉子里的炊烟烧得旺旺的,一案一案热气腾腾的面食从厨房里端出。 悠悠转转,在不经意间,开封城展示了他最繁华的一面。 不久众人到了大相国寺,此寺天下闻名,也是水浒传里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地方。 大相国寺这座千年古刹,也是开封第一寺,寺里有僧舍两三百间,住得都是南来北往的香客。 大相国寺旁一座三进的院舍里,林延潮与众人来至这里。 展明进去通报后,不久就有两个人迎了出来,这二人看得十分精干。一见林延潮即是道:“小人接到府台大人的信后,就将院里打扫干净,就等着司马老爷大驾光临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二人引林延潮进了院舍。 这院舍实际上就是归德在开封的‘驻省办’,但凡府里来省城公干的官员,一般都住这里。 在官员长随里,有一等人称为‘坐省长随’,或是‘坐府长随’。 在官员上任初,都会买本类似于《为官须知》之类的书。 书里介绍‘坐省长随’,就是凡坐省家人,须用省中土著之人,取其熟习声音相通之意,其各上司三节两寿、水干礼物以及喜庆大事,一得确信,要预为具禀;官长有升迁降调之信,十天要报一次;如有奏稿要件,要抄稿送呈。 而“坐府者与坐省相同”,包括府署一动一静,都要打听明白。 坐省长随就是在省城打听消息,为上司办事,省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要立即报告。 充任坐省长随之人,要两点,一是要足够精干狡黠,八面玲珑,二是要善于拉关系,省里官员的家人、幕友、吏胥都要尽力巴结。 这二人就是归德府的坐省长随,但他们并非是付知远请的,也是不是上一任知府所用,而是上上任知府的班底。 官场上都说‘官转吏不转’,‘官转幕不转’,实际上有时也是‘官转长随不转’。 如这两名坐省长随,实际上已成为府衙里不可缺少的吏员了。 每任知府上省城与省里打交道,都要靠这班人,利用他们的关系,来为自己办事。久而久之他们就成了久任。但他们毕竟不是朝廷官吏,所以俸禄不是从府衙里给,都是知府的私下支出,至于这钱从哪里来,就自己看了。 当然林延潮也是有自己的‘坐省长随’,但他这一次是奉了付知远的命,来开封公干,也就不好绕开他的人,与省里打交道。 林延潮随二人来院舍,院舍坐东向西。院舍外的一条颇为繁华的小巷,故而临巷的倒座是一间打银铺,临巷还有胭脂店,香铺,烛店。 院舍里是已经打扫干净,只是屋舍看得颇为破旧。 林延潮来至厅里坐下,见状不由问道:“厅里所用器具怎么不齐?” 两名坐省长随都是叹气,一人道:“还有什么办法?司马老爷代署府事时,府里再穷,也没有短少我们银子,但新太尊就任后,这钱就常拖着,我们若不是将院里的东西当掉一点,连这租来的院舍都要给人收回去了。” 林延潮闻言不由失笑道:“原来是这事,别说你们,之前府里连官吏的薪俸都发不出。” 说完林延潮向陈济川点点头,陈济川会意,命人取了一封三百两的银子。 二人看得顿时双眼放光,惊喜道:“司马老爷这是?” 林延潮道:“这是太尊给你们的,我们归德是穷地方,不比其他河南各府。你们二人在开封办事,要多替府里担待着点,不能不拿钱就不办事。” 二人拿到钱后,满脸都是笑,连连道:“司马老爷说得是,我等都是尽力尽心,既为了太尊,更为了司马。” 林延潮肃然道:“拿了钱就去当铺里将物件都赎回来,你们先安置我的随人,一会还要问你们的话。” 二人称是,一边手脚麻利地布置,一边给林延潮端茶倒水。茶是好茶,上等阳羡茶。 二人办事都很精干,不一会收拾妥当,二人都来林延潮面上听训。 林延潮放下茶碗问道:“近来省城里有什么动静?” 两人中年长之人名为王景为,他开口道:“主要还是潞王就藩的事,不说别的,仅是修建璐王府就要近七十万两银子,这笔钱仅从藩库支出,是远远不够的,将来肯定要摊至下面各府的头上。除了银子,还有藩王食田,盐课,这也要各府来摊。” 另一人名为陆学右,他开口道:“十指都有长短,咱们河南各府也有贫富,到时肯定不是平均摊派的。” “眼下各府都派佐贰官来省城里活动,他们都在哭穷,想要省内给自己府里少摊派一些,如此就往其他各府多摊派些。不过这是各府里的打算,司里有什么考量就不知道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本官正是因此事来开封。” 王景为,陆学右闻言都是喜道:“那就好了,眼下各府都在巡抚,藩司那争,若是最后他们争赢了,将修王府的银子,食田都摊派到我们府上,那可就糟了。所以我们也不能落于人后啊。” “是啊,我们虽然都知道府里没钱,但是省里不知道,皇上也不知道啊。若是真摊派到我们府里,那么可是老百姓遭殃了。”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你们二人还真是为国为民。” 王景为,陆学右皆道:“为了府里老百姓,也是为了太尊与司马老爷。” 林延潮道:“可是……可是这去省里走关系,走来走去,各府你多些,我少些有什么用?最后出钱出田的还不是我们河南的百姓?省里,不向户部,不向皇上那争一争吗?把这修建王府的银子,藩王食田,盐课都减一减?这比强行摊派至各府头上有用多了?” 王景为,陆学右二人对视一眼。王景为道:“这事省里没有明说。都说自古天意高难测,不说我们,恐怕就是省内,甚至户部的部堂都猜不准皇上的心思。” “那这么说还是看我们各府了?” 二人道:“是。太尊之前也吩咐我们了,他说让我们帮司马,能多争一分银子是一分,多一亩田是一亩田。” 林延潮没说什么,付知远与各府官员的打算都是一般,力争为自己府里的百姓少开销一些,算是自扫门前雪吧。 王景为道:“司马老爷,我们还打探到一事,省内命开封府,盘查清理各府积欠,凡拖欠藩司的税银,轻赍银都要追讨,若有继续不缴者,就地停职!” 陆学右道:“以往我们归德府拖欠最多,已累三年,今年若是不清帐,到时太尊,司马都要被问罪啊!小人还请司马早作打算,必要时该托人时就托人。” 王景为补了一句道:“司马若是需要,小人这边可以立即给你安排,绝对是可以在藩台,抚台面前能说得上话的。”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倒是不必,你们在附近给我安好好酒席就是。至于所请之人,我都已拟好帖子了。” 说完林延潮命陈济川拿出一叠厚厚的帖子。 事实上林延潮这一次不是空手来开封的,随身所携的还有淤田的田契。 王景为,陆学右没料到林延潮早有安排,当即称是。 ps:求下月票啊,兄弟姐妹们。 八百七十章 能得卓异吗(二合一) 王景为,陆学右就问了几句林延潮要不要准备归德当地的''土特产''给诸位官员。 林延潮笑了笑,自己还真的带了足够的''土''特产。于是林延潮就不用二人准备了。 然后二人就给林延潮定了酒席,之后林延潮宴请了什么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确实令二人有些郁闷,他们任坐省长随以来,尚未有之事。林延潮此举自是不欲外人知晓。 故而二人在院舍里每日见林延潮是早去晚归,到底去了何处,他们却是不得而知,他们也不好过问。 过了数日,王景为从外归来,拿了一封帖子向刚刚回院舍的林延潮道:“司马老爷,这是开封府知府送来的帖子,请我们归德府在省官员,前往府衙叙话。” 林延潮接帖子后疑道:“开封府知府怎会知道本府有官员在省城?” 王景为大惊失色:“什么?司马老爷前几日应酬时竟没有去拜会辜府台?” “这确实没有。” 王景为欲言又止,他前几日分明在话提醒过林延潮,这一次省里就是命开封府来盘点各府积欠库银,若有不缴者,就地停职。 但是他的话已经是说得很清楚了,林延潮竟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这也就罢了,现在开封府来帖子请归德府官员过衙,岂非未卜先知。林延潮若是疑心,二人泄露他的行藏,那么他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陆学右连忙道:“小人也不知为何开封府发来帖子,大概是一试而已,看看有没有人在。”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开封府又非什么龙潭虎穴,本官走一趟也无妨。” 这开封府知府与周王一直走得很近,上一次自己杖毙周王世子的仆人,此人就力主严惩 自己。 此事在官场上知道的人不多,而林延潮也就没去他那拜访,也是不愿讨个没趣。 王景为硬着头皮道:“司马老爷,不可掉以轻心啊,为了璐王就藩,省里为了凑银子,这一次是动真格了。” “真格?” 王景为道:“小人在藩司的那个把兄弟告诉我,这一次藩司听闻要重重办几个积年拖欠库银的官员。” “这开封府知府乃首府,身为首府本来司盘查各府府库之职,而且这一次藩司如此严苛,恐怕辜府台不会好说话。” 要知道京兆尹,首府,首县三个地方的正印官都是不好当。但是若是能当得好,利用频繁接触省里大员,京里大员的机会,升迁的速度却也比平常官员快。 至于这盘库之职,却是是首府,首县的差事。 有一名当过首县的官员自嘲,要当首县一定要有一个本事,那就是''认识古董''。 这是为什么? 因为盘库时经常发现亏空,下面官员为了顺利交割,都要用''重物''来作抵押。所以担任首县这当铺掌柜的本事一定要学,免得识货不明被同僚给蒙了。 所以在王景为看来林延潮来了开封竟没去拜会开封府知府,此举实在是太失礼了。 次日林延潮穿上官服,持着帖子坐马车前往开封府府衙。 入府衙通禀后,林延潮被请至二堂。 二堂里早就候着八名官员,林延潮扫了一眼,河南布政司八府一个直隶州,一州府出一名官员,那么眼前这八位肯定就是其他州府的通判,同知官员了,没想到自己最后一个来。 眼下两排椅子左右对坐,右首第一椅为尊,现在空着那肯定是开封府知府的位子。 八名官员齐刷刷地朝自己看来,他们见林延潮年轻虽轻,但身穿五品官服,在座众官员都起身见礼。 林延潮也笑着还了一揖,礼数周全。 林延潮被引至席间就坐,坐定后立即身旁一名官员即问道:“老弟是哪个府的官员?” 林延潮笑着道:“在下乃归德府同知林延潮。” “哦,状元公!” “原来是本朝文宗啊!” “久仰,久仰!” 众官员都举起袖子拱手。 “老弟,一至归德府任官,整省官员都惊动了。” “当初丘都宪查案,若非老弟与元辅在天子面前说话,我等乌纱帽都要不保了。” “以后咱们好好亲近。” 林延潮一一作礼,看来自己的河南官员心目中人缘实在是不错啊,然后他们又道。 “不知元辅安好?老哥我原来是元辅同榜进士,呵呵,不敢,不敢,世伯这句当不起,你我同省为官,以后要勤走动啊。” “代我问元辅好。” “若老弟与元辅相见时,请转告我们河南一省的官员对元辅的大恩大德一直心存感激啊。” 林延潮点点头,一一答过,也算是混了个脸熟。 有人好意提点道:“老弟,你怎么才来啊,归德是穷地方,去年又过了大水,可以拿此与省里多求情。” “要与省里多走动走动。”一人意味深长地言道。 过了许久,堂外喊道:“开封府知府到!” 众官员们一并起身,面露恭敬。 开封府知府虽也只是正四品,但人家是首府。开封一府人口两百万,而归德府在人家眼底,如同是一个县的地位。 何况开封知府又身在开封,与''大吏''接触,其官员多是藩抚的亲信,甚至有首府为藩抚私人之说。 但林延潮却知辜知府拜得却是开封府第一藩王''周王''。 辜明己入内后抱拳笑道:“公务缠身,让各位久等,兄弟我在此赔罪。” 众人都知哪里是''公务繁忙'',若是巡抚,布政使来了府衙,你敢拿公务繁忙的借口,让他久等吗? 大家心知肚明,面上都是笑。 当下众人入座,开封府佐贰,属官也坐在一旁。 辜明已其实已看见林延潮,但却故意装作不知。 待下人拿起名帖给他过目时,辜明已笑道:“竟是状元公来了,不知是哪一位?” 林延潮起身笑着道:“下官归德同知林延潮见过府台,新科状元已有他人,下官不好再以状元当人称呼。” 辜明已笑了笑,示意林延潮入座,然后道:“林司马不仅科名了得,任官后向河道总督,陈词说不要朝廷一文钱,兴建百里缕堤之事,我等都听说了。” 说到这里,辜明已话音突然一顿,开封府属官都是嘴角一勾,心想府台今日又要让人难堪了。 辜明已目光扫过,其他各府的佐贰官面对他的目光,都是连忙赔笑点头。辜明已向林延潮笑道:“当时我等听说林司马之言,开封的官场为之一震,官吏一醒,士心民心也为之振奋,这都是老弟之功啊。” 换了他人,若是听明白辜明已话里暗藏的刀子,当下就要立即请罪,说小子初来官场,狂妄无知,口出狂言,实在不知天高地厚,让各位大人见笑了。 如此虽说当面丢脸,但也是为自己争取了余地,免得被人当堂按在地上打。 这时候必须要知进退啊。 可是哪里知道,林延潮竟没有''听明白'',人畜无害地笑着道:“府台过誉了,下官实不敢当,当时只是一心要替老百姓办事,至于其他的倒是没有多想。” 辜明已满脸笑容,顿时僵住了,这林延潮竟没有领悟自己的意思,莫非此人当初在翰林院读书读傻了吗? 不可能,此人若是没有眼色,怎么三年里就为日讲官呢? 那就是有恃无恐了,不就是依仗着自己是当今元辅的门生吗?不过那又如何,他这一次上谏,冒犯天颜,失了圣眷,否则也不会从翰林院贬至河南来为官。 就算是首辅门生,也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辜明已脸上的笑容敛去,熟悉之人都知这位府台动了真怒。 众官员都是心想,林延潮乃官场新丁,不知规矩,这一次麻烦了。 辜明已对众官员道:“各位都知道璐王就藩,朝廷下旨令本省承办。但是本省的情况,也是寅吃卯粮。但是我们为官之人,衣食都乃天家所赐,我等必须上体天心,不可拿府那些破事,向圣上,向司里哭穷。” 众官员脸色都很尴尬。 “本府这一次奉司里的意思,追讨各府积欠,圣命难违,司里也要交代,故而一会若有的罪的地方,在这里先给各位赔罪了。” 辜明已话里满是肃杀之气。 众官员连忙道:“都是为圣上当差,司里办事,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于是一名吏员拿起一叠厚厚的账本,拿到辜明已面前。 辜明已拿起一精铜眼镜戴上,明朝时眼镜称为叆叇,有些目力不佳的士大夫都有佩戴。 辜明已读账本,然后问道:“河南府的官员?” 下首一名官员称是。辜明已道:“河南府去年的库银都未缴清,今年又要拖欠吗?” 河南府的官员本要诉苦,但是心想辜明已有言在先,不可以拿府里破事哭穷,于是道:“今年府里有困难,但是既是省里发话了,那我们今年咬牙忍一忍,先缴了去年的积欠。” “至于今年,恳请拖延至明年二月。” “不行!”辜明已当面拒绝道,“今年最迟不可拖过十月。” 河南府官员哀求道:“恳请府台宽限一二。” “罢了,先缴纳一半,明年二月再缴纳另一半,没有第二条路。” 这名官员想了一番道:“那就依府台大人的意思。” 这名官员见事解决,当下松了一口气。 “彰德府?” “下官在。” “已是累积拖欠两年,一共两万两库银,你就是补了前两年的,今年也宽限不了。” “下官已是尽力,明年的实在没办法。” 辜明已道:“那本府也没办法了,你们府正印佐贰官员都自领处分。” 这官员哀道:“求府台宽限一二。” 但凡领了处分,三年内不得升迁,仕途大受影响。 辜明已道:“没办法,只有得罪了。若是明年前补齐,司里不会与你为难,并撤去处分。” 这官员垂下头去。 “卫辉府?” “下官在。” “璐王藩邸就在卫辉,你府既司营建藩邸,那么拖欠之事,本府会替你奏明司里。” 辜明已说到这里,向众官员解释道:“终归是璐王藩邸,若是追缴太过,激起民间物议,此于璐王面上不好看。” 众官员听了心底呵呵,这卫辉府官员不知如何巴结的,竟免去了处分。反正嘴巴在你身上,怎么说都行。 辜明已又拿起一账本,嘴边冷笑然后道:“归德府?” 众官员看去,但见林延潮一脸''懵懂地''道:“下官在。” 辜明已寒笑:“林司马,百里缕堤已经修好了吗?” “这个……尚未全功。” 辜明已摘下眼镜道:“原来如此,那么这百里缕堤修了不少银子吧?” “今年朝廷下拨的五万两河工银都用进去了。” “五万两银子就能修百里长堤?怕还挪用了不少吧。”辜明已话音已冷。 众官员都替林延潮捏一把汗,但见林延潮笑道:“府台真明察秋毫,确实如此。” 辜明已捧起账本念道:“归德府拖欠库银三年,一共是三万七千三十二两七钱五分三厘。还有今年的账,你准备如何缴?” “最好……还是请府里这边宽限一二。去年黄河决堤,归德遭了大水,所淹最重……” 辜明已将手一抬道:“本府没空听你哭穷,若有难处,各府都有难处,不仅是你归德一府。如今你拖欠三年库银,一年一个处分,那就是三个处分。” “归德府穷困至此,你既好大喜功,为了贪图政绩,吹捧自己的官声,自不量力修建百里缕堤,可有将府里的亏空,丝毫放在心底。你如此与藩司如何交代,与圣上又如何交代?” 辜明已说到这里,露出痛心疾首之色道:“不说处分,仅凭你不顾府里亏空,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仅仅是这一条罪,本府就可奏请朝廷,勒汝就地免职。” “诸位同僚,今天也看见了,不是本府为难林司马,实在是其自作孽不可活。到了眼下,本府也唯有挥泪斩马谡了!” 说到这里,辜明已还真作出了洒泪之状,可见他是多么痛心疾首。 开封府的属官见此都是在心底默叹,又一个年少气盛的官员,倒在了老谋深算的知府手里。 若是林延潮方才服软,现在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啊。 一旁一名看着''不知所措''的林延潮,低声道:“林司马说句话啊,先向府台赔罪……” 辜明已冷笑一声,他心道,现在赔罪,晚了! 众目睽睽之下,面对众人的目光,但见林延潮长叹道:“到了此刻,实在也没有办法了……敢问府台一句,若是下官将亏空一气补齐了,今年考绩能得''卓异''吗?” 八百七十一章 哪里来的钱(二合一) 能得卓异吗? 林延潮的话音落下,辜明已先是一愕,然后却是笑了。 开封府官员们见辜明已笑了,也是跟着笑了。 其余各府官员见别人都笑了,也唯有跟着笑了。 林延潮左右四顾,自己也是笑了。 辜明已笑容敛去,心道当今首辅的得意门生,就是这个水平?谁不知道你归德是穷地方,平日风调雨顺时,尚且积欠,只能靠朝廷免去。 而去年你又遭了大灾,反而能一口气缴清所有的积亏,这不是忽悠人吗? 竟敢拿话诈我?讽刺我辜某人赏罚不明,只会处分,不会奖赏。死到临头,犹敢顶嘴,真当辜某人不敢办你? 辜明已面上却平静如水,伸手随意翻着账本,对众官员道:“藩库乃一省钱粮所储,各府依时足额缴纳,这是洪武爷时就定下的规矩。做不到的,该罚,做的好的,乃是我等本分,却没有听说有什么卓异。” 众官员们纷纷点头。 辜明已看向林延潮笑道:“若林司马以此向本府讨价还价,有些可笑。但是林司马年纪轻轻,为官日渐,经验不足也是可以理解的。” 辜明已没有接林延潮的招,也是足够谨慎。 开封府的官员也是笑着道,是啊,林司马这话在我们府里说说尚可,在外面就要惹人笑话了。 面对开封府官员嘲笑,林延潮沉吟半响,忽道:“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难办?”辜明已冷笑道,“本府本也不要将话说开,但林司马若还要打肿脸充胖子,那么本府再说一事。” “之前付知府署府事时,曾上文藩司,言府库一空,林司马为修缕堤,而挪用府库银两万两。以致他到任后,府里的官吏三个月未发薪俸。” 这倒是实话,当日付知远到任后,与林延潮有言在先,他当时可以与林延潮交割。 但林延潮挪用府库银的事,他要如实上报藩司。这倒不是付知远阴林延潮,但是此事却辜明已抓到作为林延潮的把柄。 众官员已是清楚,林延潮是真没钱。 但是今年林延潮为了修建缕堤,不顾藩库积欠,还挪用库银大兴土木,导致今年的藩库库银又缴纳不上,甚至还出现了亏空。 这万一追究起来,是要二罪并罚的。 辜明已道:“有些事同僚一场,本府实不想说穿。不然本府去归德盘库,一切都将了然了,如此太伤及颜面了。” 盘查府库,也是首府职责所在。辜明已这话一说,众官员都已觉得大局已定了,否则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延潮道:“辜府台,都这么说了,下官也唯有照办了。” 说完林延潮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道:“府台,还请过目。” 旁人从林延潮手里接过纸,呈给辜明已。 辜明已略扫了一眼,讶道:“藩库的执单?” “正是。” 辜明已但见上面大略写着''归德府已缴库银三万七千三十二两七钱五分三厘''。 “这?”这数目正好是辜明已方材所说归德府拖欠的三年库银。 林延潮道:“这是下官所缴本府三年的累积……府台,府台保重身子啊!” 原来辜明已正面色涨红的,剧烈咳嗽。 左右服侍拍背捶胸了好一会,辜明已方才停了咳嗽。林延潮关切地问道:“府台,身子无恙吗?是否歇息一下,下官一会再向你禀告。” “不必,不必,”辜明已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好,“这执单……” 林延潮立即接口道:“昨晚下官刚刚缴纳的,这才入库,账面上没这么快改过来。藩库那边可能还未向你禀告,故而疏忽……府台?” 辜明已又剧咳了一阵:“既是已缴,方才为何不明说?” “下官以为府台问的是今年的,今年的库银下官确实想拖一拖,能不能也宽限至明年二月。这也是下官的不是,下官只想一心为老百姓办事,给归德府修堤,至于花了多少钱,库银用了多少,心底一直不是太清楚。” 不清楚?这么大的事,你竟从没有放在心上? 辜明已有些色变,拉亏空这么大的事,关系到官员的升迁贬黜,这几日多少官员向自己请托,求爷爷告奶奶的,恨不得跪下磕头,以求宽限个几日。几万十数万银子的事情,你竟没有放在心上。 看到辜明已脸上的疑色。 林延潮诚恳地道:“是啊。下官今日过府才知道,本来还以为府台相召,是商议璐王就藩的事呢。至于库银的事,一向都是交给下属打点的,所以方才府台问话时,下官是真不知道。所幸昨日才缴纳库银,总算在这点上没有耽误了府台的差事,否则下官担当不起。。” 林延潮这口气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堂上方才紧张的气氛,也因为他这一席话而变得相当的和谐。 话里可以理解成,事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干嘛要喊打喊杀的。这样好像有点不太好吧。 林延潮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然后放下茶盅,继续道:“其实本官只司修堤之事,这库银追讨,辜府台还是向付府台要说法,至于本官只要向付府台有个交代就好。” “但是经辜府台这么一说,下官方知眼下藩库库银如此紧缺,今年库银本要到十月前交齐。下官就想若是能提前将今年的库银交齐,是不是也算为省里分忧了呢?” “所以才有方才一气给齐,府台可以奏请省内,给下官''卓异''的话。说来下官心胸和见识,实在是不比诸位大人,这份内之事,竟说得有功劳了一般。” 辜明已此刻一点也不觉得很尴尬,而是觉得相当的荒谬。这算什么,这么大的事,你是在当儿戏吗? 就是自己身为河南第一大府,钱粮一向甚足的开封府知府,为了今年税赋也是焦头烂额,恐怕也是要交不齐的。拖延至明年还算好的,怕的是拖延至明年还不能交齐。 虽说如此,但开封府的情况比起其他各府这已经算是好多了。 但是归德府不是一直在拉亏空吗?府里还拖欠官吏俸禄吗?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钱了? 他问道:“林司马,你的意思不仅要将积亏还清,还要将今年库银缴齐?” 林延潮失笑道:“是啊,下官说话绕来绕去,让府台见笑了。本官这一次来省里,缴纳库银也是一项差事。” “若是要提前将今年库银缴清,对于省里而言,应是能帮得上忙的。这事下官在府里还是能做主,而这点付府台也是深明大义的。银子都备好了,早缴晚缴都是要缴,来回请示,还是太麻烦了。” 众官员听得目瞪口呆,林延潮的言下之意,提前缴纳税银的事,自己就能搞定,甚至连请教付知远都不必。 “辜府台?不知下官说得对不对?” 辜明已凝视林延潮片刻,然后笑了。 辜明已又剧咳了半天,然后心平气和,笑容满脸地道:“诸位看见了,若是你们各府缴纳库银,各个有林司马这么痛快,本府又何必板起脸来,当个恶人呢?” 众官员们一并称是,堂上气氛一派和睦。 开封府的官员至今仍不敢相信,归德府真的将拖欠库银缴齐了。 “好!甚好!非常好!”辜明已很高兴,很欢喜,牙齿掉了总是要含着血吞进去。 林延潮笑道:“既是如此,就太好了。小弟还有公务在身,辜府台,若是无事小弟先走了。” “当然,当然。本府送送老弟。” 辜明已等官员都是起身相送。 “不敢,府台还请留步,若可以的话,还请辜兄在省里多美言几句,一切拜托了。” 辜明已明白了,归德府如数缴纳所有库银,这件事一定会被藩司知道,自己压是压不住的,而且自己也须如实上禀。 所以既然做不到''与其'',那摆在他面前只有''倒不如''一条路了。 最后还是被摆了一道啊! “应当的,应当的。”辜明已勉强笑着道。 “林某话直,辜兄心底不要见怪。对了,今年开封府库银若是缴不齐?与小弟说一声,可以搭把手的。” “先告辞了,保重。” 辜明已一脸惊诧地留在了原地,林延潮则是淡淡地笑了笑,举重若轻地离开了府衙。 午后暖风吹得熏人欲醉,辜明已目送着林延潮的背影,然后招来自己心腹师爷。 辜明已似自言自语,似商量地道:“没有这个道理,这钱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归德府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会这么多钱。” “是不是哪个钱庄,借钱给他补的亏空。若是如此,林延潮的胆子也太大了。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 “你给本府去查个明白,这钱哪里来的?” “是,东翁。”师爷领命而去。 而这时在大相国寺旁的院舍中。 王景为,陆学右二人却是在担心。 王景为长叹道:“司马此去开封府衙,怕是回不了了。” “是啊,司马不听你的肺腑之言,我等已是尽到了本分,到时怪你我不得。”陆学右宽解道。 “话虽是这么说,但司马在位时一直对我们二人是极好的。而且他对老百姓也很好,是个好官。” “好官,才在官场上混不下去啊。你说亏空,你以为司马不知道,他只是不想逼人……下面的税赋收不齐,省里催府里,府里催县里,县里催衙役,衙役催百姓。这一催下来,不知又多少人卖儿卖女。” “司马也是心善,写文章的人嘛,将仁义都是放在第一位的,但当官不一样,心一定要狠,要硬。心狠心硬,就当不了好官呢。” “实在是可惜了。” 陆学右举起袖子,抹了抹眼角的眼泪。 王景为道:“这么迟了,看来今天是回不来。多半是在府里被押下了,咱们先吃饭,一会儿去府衙里托关系问问。虽说不能保司马出来,但情况都要问清楚了,看看有无转圜的余地。” 陆学右点点头道:“老哥说得是,那府里的人要不要知会一声?” 王景为扫了一眼,院舍里已是开始掌灯,随林延潮来开封的人,仍在办事。他们办事很勤勉,言谈里有笑声,看来是一点也不知外面的处境。 王景为摇了摇头道:“司马的这些门生,长随什么都不知道,算了,这大的事,先不要告诉他们,以免得徒然生了惊慌,什么事等我们回来再说。” “好好,先吃饭。什么事都等饭后再说。” 王景为,陆学右起了身,自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他们觉得比起屋子里的人,他们是有准备的,而且也会镇定的多。 正说话间,巷口马蹄声响。 一辆马车回到了院舍中。 王景为,陆学右认得这是林延潮的马车。 二人对视一眼,立即一并迎上。 马车停下,驾车的是林延潮的长随展明。二人察言观色,但见展明神色冷静,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马上车帘一掀,林延潮从车内步出。 王景为,陆学右都露出讶异之色。 “恭迎司马回府。”二人声音里都有喜色。 “嗯。”林延潮点点头。 二人见林延潮也没有吩咐的话,正在奇怪。 突然林延潮停下脚步,二人正色道:“司马,有什么要吩咐的?” “哦,吩咐下人将马喂一喂,瘦了!” 二人愕然,见林延潮面色平静,王景为忍不住问道:“司马今日去开封府府衙,可有什么要事?辜府台没有为难?” 林延潮道:“没什么要紧事,也没什么为难的。” 二人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林延潮见二人神情,知是为自己挂念,当下道:“倒是你们二人为本官挂心了。” 王景为奉承道:“司马,安步当车,只是我们多虑才是。”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并非都是如履平地,对了,本官有几件要紧事,交给你们二人办。” 王景为,陆学右二人都是大喜,知道林延潮终于将二人当真正的心腹看待了。 二人一并道:“司马,尽管差遣。” 八百七十二章 林司马之功 到了十月,江南尚好,但北方已是有了寒意。 为了潞王就藩的事,省里给河南各府压力,各府只能转嫁至县里,府里却是一日三遍的下文至县令,以前途要挟,县老爷坐不住了,唯有乘着秋粮还在地里,立即派县里的衙役四面出动向老百姓催缴积亏。 这从上到下的压力中,对于士绅,大户而言波澜不惊。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们自有各种转嫁税赋的办法。 但下层的老百姓则是没有办法,前年大旱,去年闹灾,地里没有收成,多年积欠怎么会一夜间就有了。 但衙役接到的都是县令的死命令,一车车的秋粮还在地里,就被衙役们搬上马车,运至县里。 不说来年的青苗,甚至连一粒米都没有给他们留下。 望着辛苦了一年,却颗粒无收的地里,老百姓们蹲在田地里流泪痛哭。 气不过的,就投了井,上了吊。 其中也有一两名怜悯的县官,不忍胁迫百姓缴税,但府里一封文书奏到省内,省内直接下令停职。 剩下的官员,谁也是没有办法,谁也不会与自己乌纱帽过不去,唯有狠下心肠,否则大明的官员那么多,这活你不干,还有别人来干。 横征暴敛在河南各府此起彼伏,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一幕,比比皆是。 这年秋科一起,河南百姓流离失所,流民四处,到处逃荒,以躲避官府的催科。 弱者填于沟壑,而强者起而夺臂大呼,相率为盗。流民轻易鼓动就容易从贼,顿时河南响马四起。 在此之际教派盛行,乘机于民间布施,并发展信众,一时乡间,焚香处处,妇孺信之不疑。 苛政之下,民怨沸腾! 相较之下,归德一府反而甚是平静。 以往归德府是穷地方,这一幕唯有更甚,但今年却不同。 虽说秋税不过十一月,但到了十月里,官吏也是懒洋洋地没有下乡,甚至牌票也拖至十月才给了各村的里甲。 身为知府付知远是一拖再拖,给老百姓说了明年三月前交齐就好。 而付知远能有这底气,原因无他,无非府里有钱而已。 老百姓对付知远都是感恩戴德啊。 这当然是惠民之举,谁都知道秋粮刚收时,市面上的粮价最贱,但到了明年三月时,那时市场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最贵。 老百姓们在明年三月前什么时候卖粮都行,待觉得什么时候价钱划算了再卖,最后算给官府缴税。 这天才刚过了晌午,付知远的马车在宁陵县县衙前停下。 在衙门口的立柜前,老百姓老幼相扶,拿着一封封的银子去官秤上称重后,将凭票递给官吏,官吏依票据与称银比对后一致后,于薄上如实登记后,然后开具回执给百姓。 这是林延潮当初向付知远倡议的三票之法,现在已在归德各县施行,此举一出,官吏贪墨大大减少。 宁陵县县令以及一县吏员见付知远来了,立即前往迎候。 付知远示意县令不可声张,负手在衙门前看着。 衙役懒洋洋地依在墙上晒着日头,打着呵欠,全无往日那等跋扈之状,要拿着棍子维持秩序。 孩童环绕,拍着手嬉戏,老百姓们一个接着一个排着队,秩序井然,不用如往常那般吏员在旁厉声催促,即自动将手里的一封银子投入了柜口中。 听到银子落柜的声音后,老百姓露出释然的神色,然后将吏员开出的回执小心翼翼的揣入挂兜中,皱巴巴的脸上也有了少许笑容,呵斥了家里孩子几句,然后抖了抖空了的粮袋,搀着家里婆娘一并走出衙口。 付知远向县令问道:“这几日秋税缴了多少?” 县令恭敬地道:“回府台的话,不到两成。以往这时候都至少要缴一半,否则来不及十一月秋税。” 付知远点点头道:“不要催,不到明年三月,都由着百姓。” 付知远言谈中有一种笃定和沉稳。 “府台一再交代的,下官明白。”县令恭敬地道。 付知远点点头,缴税后的老百姓们扶老携幼地离开了衙门,衙门口的十字街依旧如往常般热闹,摊贩在此摆摊。 十字街上有些喧闹,摊贩们向百姓们大声卖力地兜售着。 老百姓们抓着挂兜里的碎银子,扣掉秋粮的税赋后还剩下了那么些。男主人看了一眼身旁的孩子,婆娘眼底的憧憬,终于有了那么点勇气,弱声地上前询价,这对于以往的他们而言,是万万不敢的,连停留片刻也是不曾有的。 他们心底想着,今年官吏不盘剥了,秋粮也比往年多卖了点钱,好容易上城一趟,拿这钱买点什么吧。 午后温暖的阳光,不仅驱散了寒意,还将老百姓携家带口立在摊前的一幕,汇作一道剪影。 一旁县令道:“听闻这一次司里向各府施压,省里其他各府都已是闹翻天了。临县胥吏下乡,老百姓是惨不堪言。临县县官却只会弹压,向省里报喜不报忧。” 付知远收回目光道:“这本府晓得。” 县令续道:“唯独本府百姓安定,这多亏府台居中统筹,否则下官也要……我等为官哪个不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道理,多年的圣贤书不是白读的。哪个当官不图个好官声的?但平日也是为上面多迫,不得已作这个恶人,否则乌纱帽不保啊!” “下官没有出息,为官已逾六年仍不得升迁。但这六年,早就把自己看作了半个本地人了。今年多亏了府台,不用如临那般县横征暴敛,才令下官在老百姓心底维持着那么一点好名声,对得起老百姓称这一声‘老父母’了。” 付知远道:“若非……本府可能也当不了这个好人。这你不必谢我,此事说来说去,都乃林司马之功。” 县令点点头道:“林司马虽是翰林出身,但为官务实,他来本府后,立青苗,设农商,修河堤,开淤田件件政绩卓著。当初他来宁陵县,与本地乡绅说要令归德三年内大治,当时我等面上都是奉承,心底却都是讥笑,而今为官不过一年,归德如何有目共睹,下官今日思来实在是见识短浅,惭愧不已。” 付知远闻言默然,心底想起了身在开封的林延潮。 林延潮来了开封后,虽说每日应酬,但见的人却是不多,故而外面的人多是不知道林延潮来了省城。 但去过开封府府衙后,林延潮身在开封的消息,立即传遍了当地士林读书人的耳里。 于是大相国寺那就比以往更热闹了。 不知多少闻名而来的读书人,都是争相上门投贴,想要拜见一面。对他们而言,以林延潮今时今日文宗的地位,若能他点拨,提拔一二句,是名声鹊起的一条捷径。 除了读书人外,就是几位藩王,这些藩王中当然没有周王在内。这些藩王也是亲近儒学,听说林延潮来了,也想请林延潮过府一趟,如此也是颜面有光。 因为露了行藏,林延潮也就不好再遮掩行踪,于院舍里接见了开封的读书人。 林延潮也没有摆架子,但凡上门的读书人就行接见,随便说一两句勉励的话。但这样平常的话,在林延潮说来即是不一般。在记载林延潮与门生言行的学功堂语里,有一句话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话听起来很直白,但话里是满满的对读书人的鼓励,常常被蒙学里的老师拿来借用。 林延潮对学生们的鼓励,也是如此,言语不多,但意思却是到了,加上三元光环的加持,扩大了他与林学在开封读书人的影响。 好比读书时,在某个学科遇到一位好老师,然后对这学科激发起无限的热情。而这等热情,往往可以伴随着整个青春而燃烧。 好比林延潮的事功学到底是什么样子,大家都不知道,但林延潮的名声及人格魅力在那,不免对儒学产生向往之心。 这也就是因人而近道。 这并非不可能,就算一名平日无心向学的学生,被诺贝尔奖得主这等人物,勉励一两句好好读书的话,回去后也会生''头悬梁锥刺骨''之心,产生对科学的无限敬仰,当然至于坚持不坚持下去就是两说了。 经此一事,开封的读书人都觉得林延潮平易近人,对他是愈发的敬重。这还是在公安三袁未出面的情况下。 要知道三袁至开封后,文才学识都是读书人中的一流,得到了读书人的敬中。但因为三袁其外祖是左布政使的缘故,他们对官员身份的林延潮必须避嫌。 但开封乃是省城,不说是生员云集之地,连一省举人不少也是在此,读书人活跃,每日谈论之时,难免提及林延潮。故而林延潮在开封是一日一日,名声日重。 每日越来越多的读书人来至院舍拜会。 当然此举落在有心人眼底,有点看出名堂来,林延潮如此大张旗鼓,在士林之中博取名望,目的何在? 就在此刻,朝廷督办璐王就藩事宜的太监也是抵达开封了。 民间顿时一片哗然。 八百七十三章 贪婪中官 皇帝派太监至地方,与派大臣至地方不同。 大臣至地方,乃是钦差,虽说钦差多有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但钦差到底还是文官,只要是文官,在官场上就要依靠人际脉络,行事就有局限性,不会干太出格的事。 但太监至地方就不一样了。 太监除了皇帝外,谁的帐都不卖,所以行事没有底线。 当初督造潞王藩邸时,是在湖广,那时候派得是工部尚书曾省吾。 而眼下潞王就藩,改在了河南,并派太监来督办,那么就有几分不给你商量余地的意思。 这一次从京师南下的有内官监少监马玉,此人跟随李太后多年,忠心耿耿,可谓是太后的心腹。 此外就是直殿监监丞高淮,高淮原来是乾清宫的一名管事牌子,但出京后,皇帝升他为直殿监监丞,是这一趟的副使。 这二人外,还有潞王府左长史萧生光,以及一干潞王府府役。 至于官员则是派了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 这些人来路不同,坐在一船上,各自也是怀着满满的心机。 马玉,高淮按道理而言都是宫里的太监,应是亲近,但二人却是亲近不起来。因为他们一个是太后的人,一个是皇帝的人。 马玉的年纪,资历,官位都在高淮之上,所以理所当然是这一次出行正使。何况他又是太后的心腹。 但自从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三名内阁大学士叩宫,逼太后归政后,皇帝已是独揽大权。高淮服侍天子多年,将来肯定是‘前途’远大的。 但作为宫里的资深太监马玉对高淮后来居上,心底颇为不快,其实他心底更是为太后不平,以孝道而论,你纵是天子,但也要孝敬太后的。 所以出宫以后,马玉言必称太后,却少提天子。 高淮听了也不与他争执。 马玉除了忠心太后外,更有自己小算盘,好容易出宫一趟,自不会抱着空手而归的念头。他身上还有替潞王就藩采买的差遣,所以是抱着捞一笔的打算。出京时就招募了一干义子,充任随从。 这些义子都是什么人? 都是京里的市井无赖,混不下去投靠太监的文人,随船也有百余人,一并打算至河南打秋风。 至于两名官员,按道理都是文臣,大家该好说话,但却又是不同。 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位不过正七品,但人家是言官。眼下言台势力何等之大,奉旨出京公干,何尝将一般官员放在眼底。更不用说萧生光这等王府官了。 在万象春眼底只有皇上,所以他一路上对天子心腹高淮,是格外的奉承。 而萧生光为王府官,品秩为正五品,但王府官一般有志气的官员,都不愿意去充任。但偏偏萧生光又是天下第一亲王潞王的王府官,这一次奉命南下,自是要替将来主子打算。 万象春看不上他,他就只有投靠马玉。 马玉奉了太后懿旨,要来河南尽量为潞王夺藩产的,故而与萧生光成了一路的。 所以这船上最后成了高淮,万象春一边,马玉,萧生光一边,两位文官都很没有节操的,投靠了太监。 船沿黄河,终于到了开封靠岸。 这时码头上,早已是官兵列道,官员出迎。 立即有随人给马玉禀告道:“干爹,河南巡抚杨一魁,左布政使龚大器,按察使杨一桂,开封府知府辜明已,巡按曾乾亨皆列于岸上。除了原右布政使董汝汉因河工弊案牵连,被调往广东外,省府要员皆到。” 马玉听到一省巡抚也要出迎,不免脸上有了笑意,但对高淮,萧生光等人道:“巡抚,布政使出迎,这可有些令咱家当担不起。” 高淮笑着道:“马公公声望远播河南,河南官员自是敬重,没什么担不起的。” 马玉闻言一笑道:“哪里,哪里,他们官员敬得是太后才是。” 萧生光笑着道:“在河南官员们敬公公,即是敬太后了。” 舱里唯独万象春没有说话,矜持地抚须。 马玉看了万象春一眼道:“那么咱们下船。” 萧生光连忙道:“公公不急,日头尚早,不如让他们等上一等。” 马玉闻言正合他的心意,当下道:“也好。” 果真等了一阵,马玉他们方才登岸,但见官员们等得脸上都有愠色。 马玉笑着道:“方才在船上足疾发了,半响不能下船,令诸位大人久候了。” 巡抚杨一魁默然,龚大器笑着打圆场道:“公公为皇命奔波,真是辛苦了,我等等候一会也是无妨。” 马玉扫了众官员一眼,正色道:“多谢方伯体谅,即是各位都到了,咱家就宣旨吧!” 于是马玉摊开黄绫取出圣旨,杨一魁以下众官员跪迎。 但听马玉念至,诏谕河南官员,朕弟潞王出府逾年,宜尊祖制分封。兹奉圣母慈训预建藩府,拨给藩产,合行事宜,交与地方抚按,三司会议以闻。 众官员领命谢恩。 杨一魁接了圣旨道:“几位钦使一路辛苦,先至驿站下榻歇息,预建藩府,拨给藩产之事,待我等议一议后,再行请教。” 马玉点点头道:“具体之事,自是你们商议。” 说完众人即至驿站。 而杨一魁等人官员则是回到了巡抚衙门。 方才在码头迎候的众官员想起方才马玉等人的傲慢心底有气。 就在这时首县祥符县县令来至堂上。 开封府知府辜明已质问道:“你不是在驿站招待钦使吗?为何来了此处?” 祥符县县令面露悲色道:“下官请府台,中丞为下官做主。” 杨一魁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何事如此?” 祥符县县令道:“钦使一到驿站,即行挑剔,对下官之接待多有不满。下官想着大局为重,忍让再三,哪知钦使又差人向下官索要三千两白银,说给潞王采买之用。” 众官员闻言几乎都是大怒。 这太监也太不要脸了,刚下榻驿站,还没住下就开始勒索地方。揽财到你如此急切,也没有第二家了。 河北道参政戴光启气得浑身哆嗦,大声道:“中丞,钦使如此嚣张,丝毫没有将我们河南一省官员放在眼底,既是如此,我们还议什么议?” 众官员一并嚷嚷道:“不议了,不议了。” 八百七十四章 宗室 “河南终究还是比不上江南。”马玉长叹道。 高淮接过随从递来毛巾抹了抹手问道:“马公公去过江南?” “当年干爹在时,随他去扬州公干,那时一路上见花见田见山见水,风光明媚。” 高淮不料马玉吐出这样一句文绉绉的话,他以为高淮是想念江南的美景,却是不想马玉是记得干爹在扬州一路吃喝玩乐,收刮钱财的事,虽说闹得是民怨沸腾,但最后回到京师时财货装了整整一条船。 这给了马玉十分的震撼,不免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念想。 “当年干爹一到地界,杭州知府就送了两千两银子,哪知到了河南……连拿三千两银子给王爷采买都不成。”马玉长叹一声,他方才吩咐祥符县县令,结果人家那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确实令他心底不痛快。 按道理高淮是说,既是南下办差,还是先将潞王就藩的事办好了,其他再慢慢来。 但高淮却推波助澜道:“是啊,这知县也太不是东西了。” 马玉负手转过身来道:“高公公,你以为咱家真将这三千两银子放在眼底?只是摸一摸河南当地官员的脾气。” “愿闻马公公高见。” 马玉点点头道:“这一次我们奉了太后懿旨,在河南预建藩府,拨给藩产。地方官员态度如何不知?他们必百般推诿,如此我们回京如何在太后,陛下面前交差。” “从这三千两银子之事,就可以知道我们在他们心底地位。” “公公所言极是,但眼下来看,方才那县令似不会造办。” 马玉冷笑道:“你有所不知,这河南巡抚杨一魁乃山西安邑人,当年是武清伯看在同乡的份上一路抬举,否则哪里有今日的出息。” “这小官不知天威,难道大僚也不知分寸了吗?” 一旁随从也是笑着道:“干爹,我们是有旨意在身,若是他们敢不办,是抗旨不尊,说到哪去咱们都有理。” “若是他们还敢推诿,我们也不必说了,一封书信到京城去,万岁爷自会教他们如何孝敬干爹的。” 马玉闻言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 几人说话间,外头有人道:“干爹,开封府知府,祥符县县令在堂外求见,说是送三千两库银来了。” “果真到了,”马玉闻言大笑,对左右道,“看来杨一魁还有将太后放在心里的。” 除了高淮苦笑外,其他随从都向马玉拍起马屁来。 大相国寺的钟声幽幽响起。 一辆马车正好停在院舍门前,马车旁撒着晨光,一名老者,从马车上走下。 老者扎着简单的头巾,穿着青色的襕衫,但却有一等超然的出尘之感。 老者在下人的指引下走入院子,脚步一顿,然后向面前来人作揖:“见过学功先生。” 林延潮闻言立即作揖道:“老先生不敢当。” 二人在院里挂着露水草甸上谈论。 “上一次与学功先生谈论宗藩之弊,确实如此,嘉靖四十年时,漕米四百万,禄米已至八百五十三万石,天下宗藩源源不断繁殖,将来哪有土地拨给。” “每一人都想爱子,欲予加厚,然非万世可常行之法。 这老者讲了一番,林延潮道:“老先生身为宗室,却能讲出这一番话来,实在是难得。” 这老者乃周王府宗正,朱睦?,字灌甫,号西亭。 朱睦?与不学无术的周王世子不同,二十岁即贯通五经,尤精于易,春秋。 朱睦?身为宗室,却一生以读书人自居,他爱藏书,在开封建了一万卷堂,藏书无数,乃当时天下第一藏书家。 前几日朱睦?听闻林延潮至开封后,亲自来拜访。 二人谈论五经十分投机,成为忘年之交。今日朱睦?再访谈论起宗室之事,却生感叹。 朱睦?惜道:“老夫也是太祖子孙,怎能不为大明江山计。可叹后世子孙,不知祖宗创业之艰辛,徒然将大好家业败掉,老夫实在不胜感伤。” “学功先生,你是当今中既学究天人,有能通古今之变的官员,老夫问你一句,如此下去,我朱家江山还能有多少年气数?” 林延潮看向朱睦?,默然了一阵道:“老先生想多了,眼下我大明气运正隆,怎么见衰败之势。老先生所居的河南这几年是闹灾多了些,但天下还是安定,只是……” “只是什么?” 林延潮与朱睦?正好走至院中一池旁,指着池里飘着一片枯黄的落叶道:“老先生,这一片指甲大的落叶,每日复增,只用十日功夫,就可盖住城外方圆数里的西池,以为然否?” 朱睦?点点头道:“倍而倍之,这老夫以为然。” “那么第九日时这树叶多大?” 朱睦?闻言试问道:“半个池子?” “不错,”林延潮点点头,“我们眼下都身处盛世之时,但到了一日王朝衰败,轰然倒塌之时,我们却好似觉得盛世即在昨日。就如同这落叶,昨日也不过是半个湖面那么大而已。” 朱睦?悟道:“学功先生之言所指,这宗藩之害,就如同这片每日复增的落叶?” 林延潮道:“其实大明之弊远不如这些,宗藩之害不过其一。但我大明富有四海,地大物博,子民万万,就如这西池之水般,几片落叶尚可受的。但如此下去,终有积重难返之时,老先生问我大明气数……我不敢乱说,眼下虽是盛世气象,但已经叶覆半湖已是不远。” 朱睦?在心底咀嚼着林延潮这句话,然后正色道:“老朽明白了。” 说完朱睦?向林延潮一揖,然后离开院舍。 林延潮望着朱睦?的背影,闭上眼睛,前几日朱睦?来与自己相谈时,偶尔聊起他欲以周王府宗正的身份上谏天子,削减藩王食禄之事。 但是林延潮听了没有说话,而是约他改日再来。后林延潮派丘明山查得朱睦?,确实就是一名忧国忧民的宗室后。 林延潮写信相招,将朱睦?请至院舍里,然后安排了一番方才的话。 经过这一番话,想来朱睦?已是定下了决定上谏天子,削减藩王食禄。 至于朱睦?上谏后,对他而言会有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就算树叶倍而倍之,十日里也覆盖不了湖面。”临别时林延潮忽对朱睦?言道。 朱睦?一愕转过身来,失笑道:“老夫知道,但意思差不多。” 说完朱睦?不以为意,登上马车。 八百七十五章 盐政 却说马玉来到河南后,一来向地方巡按,三司施压,让他们商议好潞王就藩事宜。 另一面进行他的敛财大计。 马玉先是在当地宣布,说朝廷要将河南半省的盐政,皆归于潞王。 要将开封府盐厂,归德府盐厂,怀庆府盐厂,皆并于卫辉府汲县,设立一个能贮盐三万七千引的大盐厂。 在设掌店官一员主店,负责三府行盐之事。 要知道卫辉府汲县本有一盐厂,称北盐店,能贮官盐三千引。在朝廷筹建潞藩时,天子已答允将卫辉府盐政交给潞王了。 现在又添开封府,归德府,怀庆府,其中开封是大府每年销盐就近十万引,现在数府齐加,每年最少十五万引以上。 现在的大明盐政,从一开始‘开中法’的辉煌后,到如今已是全面衰败。 开中法,是指商人将粮食运到边关后,即可以持盐引回内地盐店取盐行销。 开中法分为报中﹑守支﹑市易三步,报中是盐商按照明政府的招商榜文所要求的,把粮食运到指定的边防地区粮仓,向政府换取盐引;守支是盐商换取盐引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守候支盐;市易是盐商把得到的盐运到指定的地区销售。 开中法听起来很好,但有一个很大的弊病,那就是将报中与守支给割裂了。 结果成为商人将粮食运到边地换了盐引后,回到盐场里却拿不到盐。 就好比,商家把货卖给了客人,但客人却拿不到钱。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情况,因为一,盐场盐额不足,朝廷对盐户不厚道,盐户常常不能足额交盐。 二,朝廷又将‘盐引’大量赐给宗室勋戚,这些人有优先购买权,到盐场先支先取,盐额本就不足,经宗室勋戚一搅合变得更少。 三,盐场盐额严重不足,就出现僧多粥少的情况,哪个商人能从盐场里拿到盐,就全凭关系有多硬了。 没有关系的就很惨了,在正统年间时,盐政就已是十分败坏了。有的商人自永乐年时就拿着盐引等候支盐,结果等了一年又一年,这张盐引成了传家宝,祖孙数代都没办法从盐场拿到盐。 之后明朝对盐政一直进行变革,比如鼓励盐户多产盐,又允许商人去盐户那购买余盐等等。 但到了万历时,盐政仍只是修修补补,没有根本好转。 因为盐政的败坏,造就了无数富得流油,腰缠万贯的盐商。 从开中法得利的晋商,再到现在徽商,都以盐起家。所以要想成为一名的盐商,就必须有办法从盐场拿到盐,要取到盐,就要靠人‘分肉’给他。 所以潞王将开封,归德,怀庆三府盐政并入,要的就是这‘分肉’的权力。 因此马玉四处放话,说潞王要收取河南三府盐政后,顿时驿站里门庭若市,大小盐商们,争着持厚礼拜见马玉,以求贿进。 马玉也是深明官场索贿的精髓,深知如何从这些盐商手里敲诈钱来。 于是河南的众盐商里传着一句顺口溜。 五百两喝茶,一千便饭,两千两留宿。 意思是,你拿了五百两就可与马玉喝茶,一千两就可与他吃一顿便饭,至于两千两留宿就是讥讽他为娼妓无二,给了两千两,什么事都能办成,就如同把人家姑娘给睡了一般,完成本垒打。 马玉如此行径,自是弄得官场上乌烟瘴气。若是盐政不变,盐商自不用向马玉贿进,但眼下盐政一改,他们唯有叫苦不迭。就算盐商再有钱,也经不住如此剥削。 官员们也是鄙夷,死太监就是死太监,一言概之“粗鄙”,吃相实在太难看了。 就是内阁大学士,也不敢如马玉这等明码标价,退一步说,就算内阁大学士敢明码标价,收的也不敢如你马玉高。 但马玉就是敢这么搞,而且不怕你说。 官员们看重的名望,清节,在太监眼底都是浮云,他们还不怕你官员弹劾。 太监们争着抢出宫办差的差事,目的就是大捞一笔,马玉索性打着给潞王就藩采买的大旗一路到底,除了给潞王分账外,其余都入了他的腰包。 就在马玉打算大捞特捞时,开封府,归德府,怀庆府三府知府联名上奏朝廷,藩司,反对将盐政归于潞藩,要将盐政收回,仍是本地行盐、销盐。而户部亦上呈天子,认为潞藩修建王府,占据藩产此二项,朝廷已经是封赐极重,然后再将三府盐政都归于潞藩,此举实在太过。 三位知府,户部上奏的奏章递至了天子案头。 而这时消息一出,马玉顿时门庭冷落。 是啊,若是朝廷将三府盐政还给三府,那么我们盐商凭什么给你马玉,潞王送钱呢? 马玉听闻此消息,不由大发雷霆。 他这一次为了出宫,在宫里四面打点,已是借债无数,若是在外捞不到足够的钱回京,那么那些债主绝对可以把自己逼死。 所以马玉是连摔了三个茶盅,对着他一干爪牙发了好一阵的火。 就在这时下人禀告,开封府知府求见。 马玉闻言顿时气炸了,开封府知府刚在朝廷那上奏章,收回盐政,这边又上门来求见。 此举就好比有人重重踹了你一脚,然后又跑回来问你痛不痛。 简直欠抽! 随从们纷纷问道:“干爹,要不要将这厮打一顿,再扔出去!” 马玉想了想道:“先叫来问一问,问完再打!” 随从们得令,顿时准备了麻布袋子,棍棒,绳子埋伏在屏风后。。 开封府知府辜明已上堂后,见左右屏风下露出靴子,不以为意向马玉行礼道:“开封府知府辜明已见过公公。” 马玉皮笑肉不笑道:“父母官这么晚了找咱家有什么事啊?” 辜明已笑了笑道:“公公从京城远道而来,为朝廷办差,着实辛苦了。本官备了一些当地土产孝敬公公。” 说完辜明已从袖中拿出一盒子来放在身旁案几。 下人从案几上取过后,献给马玉。 马玉打开盒子,但见珠光闪闪,一颗鹅蛋大小的珠子置在盒中。 马玉笑了笑道:“这分明是南海珍珠,怎么说是开封土产。开封府连海都挨不着吧。” 辜明已笑着道:“不瞒公公,这其实是本官一点心意。” 马玉将珠子放在一旁道:“辜知府,咱家在京里,虽说身处宫中,但也见了不少面前送礼,背后捅刀子的事。但你这边先捅了刀子,再来送礼的事,却令咱家想不透了。咱家冒昧问一句,你这是在羞辱人吗?” “不敢,不敢,公公说得可是开封府上奏盐政之事?”辜明已叹了口气道,“此非下官之愿,实为人所迫。” “哦?你堂堂开封府知府,何人敢迫你?” 辜明已道:“其实我等为官,数年一迁。本官虽为知府,但是官不久任。以后他任之时,盐政归不归本府,于本官而言实在无关紧要。本官又何必因此事得罪潞王,公公呢?” 马玉点点头道:“是这个道理。那么为何有人上书反对?” 辜明已叹道:“世上总有心怀私心之人,归德府知府付知远就是如此,这一次上书就是他联络我们二府挑的头。” “本官本也不愿与他掺合,但是此人已提前在士绅里散布消息。若本官不随他一并上奏,那么本地士绅得知此事后,必然怪罪本官。故而不得已,本官也只有与他一并联名上奏,倒不是对公公与潞王有不敬之心,这点还请明鉴。” 马玉明白了原来此事是付知远在背后牵头,联合三府一并上奏。 这个贼子,马玉心底大怒,但转念又一想,这辜明已这大半夜来自己这奏明此事,莫非是要借刀杀人,让自己出手对付付知远。 哼,本公公也不蠢,岂会上了你的当? 马玉想了想道:“归德府一年盐课也不过一两万引,若是此厮反对,咱家索性奏明潞王,将归德府免去就是。如此这厮就没有理由就再上谏朝廷了。” 辜明已一愕,确实啊,朝廷行盐就是依各府户数多少而定。开封府近两百万人口,归德府不到三十万。 而对于潞王而言未必看得上归德府,这开封府一年销盐十万引之数,才是大头。对于潞王而言,少了归德府,只要将开封掌握手中,也是可以接受的。 辜明已不慌不忙地道:“可是奏章已是递上去了啊!眼下三府都以付知远马首是瞻,若是他不肯改口,我们其他二府也不好松口。” 马玉笑着道:“府台还不如明说,只要我们肯替你对付付知远,你就肯在朝廷那上奏,说愿将开封府盐政划归潞王。” 辜明已不答,而是道:“对了,忽想起一事,马公公可知道,归德府同知是什么人吗?” 眼前的开封府知府马玉都不放在眼底,又何况一个小府的同知官员呢?所以他不以为意地问道:“什么人?” 辜明已看着马玉正端起茶盅喝茶,然后道:“乃是前状元,日讲官林延潮。” 噗! 马玉一口茶水喷出,失声道:“什么?林三元在归德府?” 辜明已从袖中拿帕擦拭官袍上的茶渍,然后道:“正是。” 第八百七十六章 公道何在(二合一) 辜明已此来看似是为了撇清干系,将三位知府向朝廷上谏,改盐政归于本府的责任,全数都归于付知远的身上,如此就可以免得被潞王,太后怪罪。 但他的目的不仅仅是撇清干系,心底还另有算盘。 而马玉听到林延潮的名字,心底七上八下。 身在宫里,马玉从来清楚明白一个道理,谁自己惹的起,谁自己惹不起。 他敢在开封大肆收取贿赂,甚至不将河南官员都不放在眼底,因他知道这些官员不能拿他怎么样。 这是惹的起的。 放眼天下,马玉只要看三个人的脸色,一天子,二太后,三璐王,唯有这三人他马玉惹不起,其余的人,他不是针对谁,在马公公眼底都是辣鸡。 但为什么马玉对林延潮忌惮,因为林延潮是可以,同时得罪天子,太后,璐王三个他最畏惧的人后,仍在那边活蹦乱跳,毫发无伤。 论这一点马公公他办不到。 马玉清楚的记得,林延潮上书后,有一人他在慈宁宫外等候,不意竟亲眼见得太后气得浑身发抖,璐王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 太后,璐王如此痛恨的人,但居然偏偏拿林延潮没办法。 这样的人居然在河南为官,就问你一声怕不怕。 不过马玉转念一想,自己怕林延潮,但是文官们却不怕,譬如这位开封府知府,在自己面前如同孙子一样,但在他在林延潮面前却是他的上官。 一名同知大概是五品官吧(马玉对文官系统不太了解),在整个河南布政司官位在他之上的官员可不算少。 上一次因林延潮之故,璐王大婚之费从六百万两降至两百万两。若是这一次林延潮在河南继续反对璐王就藩的事,对了,还要加上知府付知远,那么自己就必须依靠这些文官们来对付这二人。 当初太后,璐王之所以败在林延潮手中,就是因为没有团结文官,以及轻信了张四维这小人的缘故,他马玉如此老谋深算之人,绝不能在此翻船。 马玉内心戏很多,一瞬间竟转了无数个念头,在这一刻他有了联吴抗曹的主意。 辜明已见马玉原来一直端着脸,一下子放松下来。此人居然有这样和蔼可亲的表情。 但见马玉温和地道:“原来是林三元,咱家在宫里略有耳闻,不知他在河南为官如何?” 辜明已将官袍茶渍擦得干净,然后道:“林司马……翰林出身,又是天子日讲官,心气断然是高的,只是难免好大喜功。” “如何好大喜功?” 辜明已见马玉入套,叹道:“实不相瞒,林司马不顾府库空虚,强行修百里之缕堤,为了搜罗钱财,取利于民,将堤旁淤田强卖给乡绅百姓,以补亏空。” “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河南本地官员早有怨言,上一次本官询问此事,林司马竟……竟……” 想起林延潮当日那句''开封府的钱粮够不够,他可以搭把手''的话,辜明已就犹如喉咙里咽着一大块石头,这石头到今天他都吞不下去。 马玉讶道:“这有什么不可?只要他林三元不拖延缴纳税赋,就可以了。” 辜明已解释道:“公公有所不知,自古以来,官员兴修水利,乃利民之举,不过只可诱民为之,却不可敛财为之。” “咱家还是不知有何之弊。”马玉仍是一团雾水。 辜明已见马玉仍不能领悟,耐心解释道:“若是林延潮此举为之,其他官员纷纷效仿,各地官员以兴修水利之名,售之百姓。以后哪个官员愿意义务为百姓修堤筑坝,各个都行取利之事。” “再退一步说,林延潮为老百姓修堤建淤田,真的一点私心都没有?” 马玉目光一亮问道:“你是说?” 辜明已点点头道:“不错,本官知此事定有蹊跷,于是派心腹前往归德府密探。围堤圈田后,河边淤田足足有近千顷之数。但最后林延潮卖给老百姓的淤田,只有三百五十余顷,就算加上一百顷官田,也不足其半,公公你试想一下,剩下的淤田哪里去了?” 马玉听了,不由作色,拍案而起大骂道:“卑鄙无耻!大贪官!” 咳! 辜明已闻言不住咳嗽。 若试着将辜明已的咳嗽翻译一下,可以理解为,真是自己拉的屎不嫌臭,你居然还有脸骂别人大贪官。是谁在开封府明码标价大受盐商贿赂的? 马玉仍是十分愤慨:“亏他林延潮口口声声为民请命,竟是说一套做一套,天子若是知晓,看他林延潮如何做人。” 马玉心想林延潮就是凭着清正受天子赏识,若是天子知道林延潮说一套做一套,真是杀他一百次的心都有了。 辜明已道:“正是如此。而且本官觉得此事付知远,不可能不知道,这二人多半狼狈为奸。” 马玉心底一动问道:“此事你可有把握,若是能扳倒林延潮。太后与璐王知晓后……辜府台你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 辜明已闻言露出惊讶的神情,摇头道:“不可,不可,林司马可是首辅得意门生,若扳倒了他,于首辅面上可不好看。” 马玉冷笑一声道:“五百顷淤田,最少值十几万两,此事一旦捅破,申老先生也保不住他。人不能脚踩两只船,太后,璐王还是首辅,你必须有所取舍才行。” 辜明已为难道:“还是让本官回去想一想才行。” 马玉也是收了回来道:“也好。” 二人都留下余地,不愿在此时显得太主动。 辜明已告辞而去,待上轿之时对一旁下人吩咐道:“你去山东一趟。” “老爷,叫小人去山东作什么?” 辜明已道:“你去山东河道衙门,见到河道总督李大人,就告诉他,他交代老爷我办的事已是办成。” 这下人闻言立即称是。 辜明已上轿后,笑了笑当下闭目养神。 而马玉有了林延潮把柄在手,也是十分欢喜,正在琢磨之际,却见屏风后一阵响动。 马玉一拍额头心想,失算,这么机密的事,竟被自己几个干儿子听去了。 “滚出来吧!” 听马玉一声呼喝,几名干儿子拿着家伙出来,一个个点头哈腰地道:“干爹。” 马玉心想算了,既被他们听到了就商量一下吧,于是他道:“既是你们方才都听见了,有什么注意没有?” 一名干儿子道:“干爹,这林延潮虽的罪了璐王,太后,但我们来开封只是为了求财,犯不着将这件事闹大,这把柄我们抓在手里,若林延潮识相,此事也是过了,若不识相再拿出来,罢他的官。” 马玉心道,若是之前如此打算也就罢了,但眼下被你们几个人听进去了,万一日后有人口风不严,被太后知道了。 太后必会怪罪我,为什么没追究此事,将林延潮拿下,以报她心头之恨。 马玉当下板起脸道:“这怎么可以,你干爹我乃太后一手提拔的,这林延潮辱及太后,璐王,就是辱及你干爹的亲爹亲娘。这等大仇怎么能不报呢?” 众随从们一听连连称是。 次日,马玉派手下这些手下去各府勘田。 要知道璐王一共向天子奏讨一万五千顷食田,都在河南。 河南开国时有田一百五十万顷,到了现在不足五十万顷。 现在璐王就藩,又要拿去一万五千顷。这一万五千顷,不是一府一县能出的起的,所以自然要摊到各府头上。 而璐王的庄田,总不能是劣田,一定是要肥田才是。于是马玉就派了随从去各府各县去勘田。 河南每一个府都派了一名太监带着十几个京里来的随从,这些爪牙到了地方,当下与主子一个德行,乘机四处搜罗钱财。 他们先在当地招收一群破落户,无赖之类,向他们打听本府大户。 然后让这些无赖充当先锋,他们跟再后头。一大帮子人到了这些大户人家的庄园,以为璐王视察藩田或者是给璐王采办的名义,强行闯入。 若有反抗,就仗着人多打一顿,然后再捆起来。 但凡见到财宝,就是抢走,有美貌女子,也要抢走。 百姓们愤怒告官,官员们却不敢受理,只能与他们交涉。这些人也就随便退回一些不要的东西,以及糟蹋后的良家女子。 不少女子受辱后自尽,整个河南不知多少户,百姓家破人亡。 而官员们是不敢出声,只能一个劲地上奏省里。如此这些人气焰更是嚣张。 马玉的人自也不会放过归德府。去时马玉叮嘱他们一定要拿出态度来,有多少胡作非为,就多少胡作非为,反正一定搞到民怨沸腾,将整个归德府翻过来。 这些人得令后到了归德府,这些人聚集了上百号人,奉了马玉的命令是要大干一场。 他们先选了本府一所丝绸大户里,当下破门抢掠。 他们将家里男丁尽数拿住,然后搜刮钱财,以及女眷。 就在他们洗劫之际,付知远带着大队官兵赶到,二话不说将这些人全部拿下。之后这些人被擒至府衙里,先狠狠打了一顿板子,再拉在衙门口前枷号示众,最后关进府衙大牢。 这些人可谓是真的惨,本以为也能如去其他各府的人一般,既抢掠钱财,又糟蹋良家女子,结果他们的本事还没施展开,就被付知远全部拿下,罪恶全部都被扼杀在萌芽之中。 而且付知远还大刑伺候了一番,当天就有一个抓牙受刑枷号后,就死在了牢里。 几日后又死了一个。 其余之人是各个带伤,那是一个凄惨。 剩下有几个漏网之鱼逃回了开封,见到了马玉就跪下哭诉,说的都是干爹,孩儿差一点就永远见不到你之类的话。 马玉将付知远所作所为的事,了解了一番后,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付知远竟然如此不给他马玉面子,胆子实在也是太肥了。喜的是,自己终于找到口实了。 于是马玉向巡抚杨一魁告状,说这些泼皮无赖都是璐王府的人。 付知远竟敢将他们拿下,还打死了两个。马玉要杨一魁治付知远一个''欺蔑亲藩,吓诈府役,草菅人命''之罪,否则就不善罢甘休。 杨一魁对马玉热情接待,告诉他一定会办,让他次日来找他。结果第二天,马玉到巡抚衙门时,却被告知巡抚病了,病得很严重,不能见人。 马玉吃了一个闭门羹,当下大怒命驿站以八百里加急,将此事奏报给天子,顺便还告了巡抚杨一魁一状。 而在京城里,之前付知远上书,就归德府盐政并给璐王提出了抗议。 武清伯问知此事后大怒。上一次众官员弹劾,虽令武清伯差一点夺爵。但武清伯毕竟还是站稳了脚跟,他在朝廷上布局多年,前首辅张四维,前吏部尚书王国光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现在虽失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还是有不少势力在朝堂上。 武清伯立即指使御史上奏,说付知远此举不仅罔顾圣命,目无藩王,是故意阻扰璐王在河南就藩。 但对武清伯命人弹劾付知远的奏章,天子的态度是留中不发。 但数日后,马玉弹劾付知远的奏章又到后。 天子当即下旨斥责河南巡抚杨一魁,圣旨上说,朕将璐王就藩河南的事,托付给你,你就是这么给朕办的? 圣旨一下,杨一魁被骂的狗血淋头,马玉则是大喜,果真天子心底还是想着璐王的,毕竟是亲兄弟。 杨一魁被斥之后,当下命旗牌官持王命旗牌赶往归德,将付知远拿下押往开封,并将打伤打死王府府役的人一律拿问。 这日归德府府衙门前。 铅云垂重如墨,天色阴沉,寒风呼啸不止。 十一月的天气,天寒地冻。 而巡抚衙门的标兵将归德府府衙前后三重围住。 刀枪剑戟林立,一队一队的火铳手环列四周。 府衙附近,无数归德百姓将道路围住,堵了个水泄不通。 百姓们扶老携幼地从四方赶来,青壮圆目怒张,愤慨不已,老弱妇孺是掩面垂泪。 民怨似烈火,沸腾燃烧! 公道何在? 八百七十七章 妥了 待府门一开,百姓人头攒动。左右官兵极力镇压,维持着秩序。 但见身穿御赐斗牛服的马玉在前,而付知元在官兵押解下在后,走出府衙大门。 付知远出现的一刻,百姓群情激动,大声道:“付大人,付大人!” 老百姓们大喊道:“付大人,是好官,你们为何抓他?真正的恶人不去抓,如付大人这样真正为民做主的青天,却是下狱,皇上你瞎了眼睛!” “这世道难道都是好人不长命,恶人活万年吗?谁能来替我们老百姓申冤?谁能救一救付大人?” “朝堂上奸臣当道,若是连付大人这样的好官都抓,我们老百姓哪里有活路,不如反了!” 但见老百姓与官兵推搡起来,乱成一片。 马玉在旁听得,向一旁付知远道:“付府台,你治下的老百姓,都是这等猖狂吗?这话若是传进圣上的耳里,不用其他罪名,即此就够杀你的头。” 付知远闻言,正色道:“马公公,民怨沸腾,因何而起,你难道不知吗?” “你是朝廷派至河南的钦差,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圣上。如此胡作非为,残害百姓,此事若圣上知道了,杀的是谁的头?” 马玉仰天大笑,不屑地道:“付府台,圣上明见万里,天下之事谁瞒得过他?你现在沦为阶下囚,就是圣上的旨意。咱家不管,是不是你命百姓拦住去路。你也知道这一套对咱家来说没用。” “现在府里的账策,都在咱家手中,堤边那些淤田的猫腻,咱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若是识相,早日劝百姓退去。” “淤田之事?”付知远疑道。 马玉笑着道:“不错,就是你与林延潮在堤边开出的千顷淤田,为何到了账上只剩下四百余顷,这多余的都到哪里去了?” 付知远道:“这淤田的事,本官一直交代林司马去办,具体如何本府……” 马玉笑着道:“现在说不知道太迟了吧。当初干什么去了?此事你与皇上说,皇上信吗?” 马玉但见付知远摇了摇头,目光中似有几分他看不懂的意思。这是什么无奈?不屑? 付知远道:“马公公,你对付本官可以,但对付林司马,还是……罢了,淤田此事本官确实不知情,但你想一想,林司马是如何的人?若是你不懂,问问其他官员也是好的。” “马公公,官场里的水太深,谁能看出谁是包藏祸心?付某为官多年,但若谈及作官的本事,不过井底之蛙。但是我还是良言一句,公公不要自作聪明。” 马玉尖声道:“诈我?你当本公公是……吓大的?” 就在这时,百姓是越聚越多,四面声浪更大老百姓道:“放开付大人!” 百姓垂泪道:“付大人是好官,你们不能抓他!” “若非付大人,我们一府都被你们糟蹋了。” 骚乱更重! 百姓竟有冲击府衙之势。 马玉也没料到局势到这个地步,对鸟铳队司长怒道:“这些刁民没有王法了。鸣枪!鸣枪!” 一旁官兵把总变色道:“公公,这恐怕不行吧!强行镇压,真激起民变,我等都是大罪啊!” 马玉哪里管得那么多,大声道:“怕什么?咱家的话你敢不听?” “不敢,不敢!” 官兵不敢违令,当下下令打火。 陡然付知远起身道:“勿伤我百姓!” 但见付知远挣脱旁人,冲直鸟铳队前,拉住一名要向老百姓射击的官兵。 这名官兵已是被蜂拥而来的百姓,吓得魂不附体,手里一哆嗦,但听砰的一声! 火铳响过,天地顿时寂静。 百姓们皆是静声。 马玉睁大了眼睛,面无血色站在原地。 却见付知远身子晃了晃,按着肩头倒在了地上。 “付大人,快治伤!” 冷风吹过院舍屋角,大相国寺喧闹依旧。 林延潮站在院中,看着屋檐上的寒霜。 陈济川给林延潮披上一件罩衣道:“老爷,霜降了,还是不要站在屋外了。” 林延潮点点头。 林延潮对陈济川道:“我知你在想什么……三国演义看过没?过去武将过招,两骑迎来。大将故意卖了一个破绽,然后让人举刀砍来……” 陈济川道:“老爷,那他们会挥刀砍来吗?” 林延潮闻言道,“那就要看我人缘多差,得罪的人多不多了。” 二人都是笑了。 就在这时,展明持信而来,交给林延潮道:“老爷,是归德府的密报。” 林延潮点点头,展信一看叹道:“看来我人缘真的不好。” 说完林延潮将信给陈济川。陈济川接过信,阅后道:“为了摸老爷的底,竟派人察到了京里,还收买咱们的人。” 林延潮道:“这些人先不要惊动,事后你再处置一下,不要跑了一个。” 陈济川称是一声,然后退下。 陈济川离去之际,正见到王景为,陆学右。 这王,陆二人刚刚被林延潮收为心腹,自是知道眼下这位跟着林延潮多年的管家,在府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二人恭敬地行礼。 陈济川看了二人一眼道:“老爷,在里面等着。”然后陈济川就行离去。 陆,王二人松了口气,见林延潮后禀告了一番。 二人奉林延潮的命令,这几日在开封府里四处打听消息。 但大体说来,不是很乐观,特别是天子支持马玉后,巡抚杨一魁已是屈服,现在派旗牌官持王命旗牌,去归德府捉拿付知远。 同时杨一魁向河南各府各县发文,令各府正印官都要到开封府一趟,落实璐王就藩的事。巡抚很少会令各府正印官齐聚省城的,不过如此说明璐王就藩之事,已到了迫在眉睫。 王景为面露忧色地道:“圣上已是震怒,下旨至省里申斥,认为河南上下不配合潞王就藩。而这一次抚台的意思已明,于就藩之事上,该赏的要赏,该罚的要罚,势必要抓几名官员来杀鸡儆猴。” 陆学右道:“眼下太尊已被拿下,下一个怕轮到司马……” 二人都露出重重的忧色。 而就在这时,陈济川从外赶来。 众人见陈济川去而折返。陈济川道:“启禀老爷,归德民乱,马玉下令开枪镇压,付府台出身维护百姓,不慎……负伤。” 而此刻在驿站里。 辜明已与马玉对坐。 辜明已道:“只是外伤而已。大(伤)而化小,小(伤)而化无,这又并非是我们故意为之。只要将那几名丘八抓起来顶罪,就说失手。” 马玉疑道:“真的没事?” 辜明已道:“但若付知远,林延潮能伏法,官场上再打点一二,可以打包票。” 马玉道:“这一次不能将付知远,林延潮二人定罪,那么付知远必咬我一口,咱家不是怕,那些官员会拿咱家怎么样?咱家是太后的人……” 辜明已道:“公公当然不惧这些跳梁小丑。只要将付知远,林延潮扳倒,那么此事就能揭过,最多被御史弹劾几句。那些鸟叫,对公公而言,不痛不痒。” 马玉又想起付知远之前的话,那等笃定,那等沉稳。他不由问道:“若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听说林延潮不是省油的灯……” 辜明已道:“官场上没有人是省油的灯。公公,归德府鱼鳞册已经在手,九百顷淤田,除了作民田,官田以外,其余有四百余顷淤田,皆在数人之名下!这是铁证如山啊!” “真的啊!”马玉失声道。 辜明已道:“千里做官只为求财,从没有不贪的官。但这四百多顷淤田,贪得……不是有点多。” 马玉疑道:“我看有蹊跷,我们手中是有归德府县的鱼鳞册,但若与上备到户部鱼鳞册不一致,他们会倒说我们诬陷。或者林延潮作了两本鱼鳞册,我们手中所持不过是假册?” 辜明已笑着道:“公公果真谨慎……这一点辜某不是没想。辜某在户部里有好朋友,他查得归德府上一个月刚刚送至备档的鱼鳞册上,也是如此无二。” “太好了”马玉点点头,随即又讶道:“你连户部也察了?” 辜明已道:“本官其实最早是从户部里查的,林延潮或许是怕淤田沦为藩田,故而早日报备。至于后来本官在林延潮那收买的细作,不过为了确认此事。若非双管齐下,查得实据,下官岂敢让公公到归德府,白走一趟。” 马玉喜道:“辜府台,果真是一步一谋,你在替谁做事?” 辜明已神秘地道:“公公这就不要问了,各为其主!” 马玉笑道:“那什么时候动手?” 辜明已道:“就在巡抚召见各府知府聚议之上,拿出实据。” “那时人多口杂,不怕横生枝节。” “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理亏是他们,谁敢袒护,我们就连他一起办了。拿下付知远,林延潮,也是杀鸡儆猴,如此其他几位知府于潞王就藩之事,就不敢推诿了。公公,若是担心林延潮还有什么翻盘手段,实在不用。他们翻不过来。” 马玉松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咱家在京里多年,确实没会过这位林三元,但辜知府既已定计,那就是妥了!” 八百七十八章 商议 噼里啪啦。 五六名看起来精明能干的书办在打着算盘,还有三人在类似帐本的书上,一笔一笔的写着什么。 一个屋子里,唯有两人什么事也没有做,站在那说话。 这二人一名看起来像是读书人,但不是书呆子的样子,眼睛很活,身上也没有读书人的傲气,与对方说话是低下身子去,明显有几分讨好。 对面之人不过是师爷打扮而已。 这时候屋门一开。 开封府知府辜明已一提官袍,跨过门槛走进屋里。 一屋子的人,除了那书生外,其余人都是叫了东主,老爷。 那书生斟酌了下,上前行礼道:“晚生郑明国见过府台大人。” 辜明已不置可否,一旁师爷道:“老爷,这一次多亏了这位郑公子。” 辜明已沉着脸上,露出笑意,点点头道:“你就是林延潮的门生?听宋先生说这一次揭发林延潮这贼子,你可是立了大功。” 书生连忙道:“晚生不敢当。” “你是什么时候作他的弟子?” “在京师时,那时他为天子日讲官,后来跟随他至归德,在同知署任一名小吏。” “天地君亲师,你是他门生,为何揭发他?” 郑明国道:“既是为了公义,也是为了府台。” 辜明已道:“不要拿这些话敷衍,本府要听真心话。” “这……这虽说先生待晚生不薄,但晚生不愿屈身为吏,终日抄抄写写的,没有半点烟火气。晚生乃监生出身,想要一个官身,但先生没给。” “不过官身而已……本府可以给你,但要看你愿不愿意配合本府。” 郑明国急切道:“晚生愿意。” “好,你先写一个告林延潮的状子,到时宋先生会教你,先退下吧。” “是。是。”郑明国退下。 一旁宋师爷对辜明已道:“此人利欲熏心,不是林延潮派来的。” 辜明已点点头道:“方才本官也试过他了,如你所言,但不是本府多心,再三谨慎,不会有错。从归德府取来的鱼鳞册,以及买卖田帐本如何?” 宋师爷道:“反复看过了,其中又从四百三十七顷可疑淤田中,找出三百六十五顷,也就是三万六千五百七十二亩,这林延潮就是说破天去,也解释不清。” 辜明已问道:“林延潮是如何作假账的?” “手段无非是诡寄飞洒,就是摊至民田或化整为零,但手法绝对是熟手作的。若非是林延潮实在太贪心,要将这三万六千多亩的地都隐匿起来,换作老夫,也不一定能看出来。” 说着宋师爷捏须,目光一厉道:“但宋某这三十年的钱粮师爷可不是白当的。” 辜明已笑着道:“仰仗宋先生了,对了,你说这替林延潮作假账的熟手是谁?” 宋师爷道:“我从郑国明那打探过了,是其幕客丘明山,这一次也随林延潮来开封,但中途支去了山东。此人是归德本地人,乃杨镐推举给林延潮,但名声很不好,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人。” 辜明已点点头道:“什么样的官,用什么样的师爷,看来是不会错了,扳倒林延潮后,这丘明山要抓来……让他来给本府办事。” 宋师爷笑了笑称是。 辜明已又问了宋师爷几句,再三确认无误后,最后一点疑虑也没有了,出声道:“明日各府知府齐集,就是林延潮,付知远束手就擒之时。” 午后的阳光撒下。 茶楼里,郑明国举起茶杯呷了一口,笑了笑道:“好茶!” 然后他对身旁跟随他多年的书童道:“那几件破旧的冬衣都可以丢了,再过一两个月,咱们就要去苏州,那里阳光明媚,不似这里风厉得如刀一样。给我斟茶!” 书童称是,然后给茶杯里斟满茶 郑明国又呷了一口,看了一眼茶座中央卖唱的盲人父女,生起几分怜悯,然后叹道:“回去收拾行李,后天事情就可以定下,我们马上就走,一刻也不要停留。先生下面有几个人十分厉害,但事情过去了,大局落定后,我早已远走高飞。” 郑明国说到这里,拿食指往桌上轻叩了几声,又对书童吩咐道:“但钱还是要省着花。” 说完郑明国起了身,从袖子里取了一吊钱放在桌上,然后走下茶楼。 走至楼梯时,郑明国脚步顿了顿,取了几个铜子赏给了盲人父女。他心底略微有些宽慰,大概是获得‘我虽背叛了先生,但大体上还是个好人’之类的心境。 然后郑明国背着双手,与书童一并离开了茶楼。 待快要行至客栈,经过一个巷角时。 “你们是什么人?”郑明国惊道,几名官兵包围了他,他抬起头,但见巷子左右的小楼上还有弩手。 “郑明国?”一名黑脸汉子问询着。 “是……不是。” 对方收起画像道:“郑明国请吧!” “你们是什么人?是归德府……” “不,我们是巡抚衙门的人。” 郑明国闻言先是一愕,然后立即装出大喜的样子道:“正好,晚生正要见抚台。” “哦,那还正巧了,何事啊?” “晚生要向抚台揭发归德府同知林延潮贪墨朝廷数万亩淤田之事。” 这黑脸大汉笑了。 郑明国也讨好地笑了笑,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 郑明国的心沉了下去。 “陈管家,你也在?”郑明国脸色苍白地向陈济川打招呼。 陈济川点点头道:“不放心你,顺路过来看看。” 阳光已是沉了下来,而郑明国身子也是软了下去,但黑脸官兵已是拽住了他的衣领,如提小鸡般拎起。 陈济川向一旁吓得魂不附体的书童道:“你是他的书童吧,也跟我们走一趟,放心,不会要你的命。” 次日,河南布政司巡抚衙门。 虎头牌,列戟下,数百名巡抚标兵列岗站队,戒备森严。 大门面阔五间。 官员们坐轿,坐马车在巡抚衙门前下了后,将手本递给守门官看过后即被放行。 随从是不能进了,但官员们在衙门口碰见了,便说着笑着打了招呼,然后寒暄几句。 有的官员面有隐忧,有的则是心底欢喜,众官员都知道今日之议,乃巡抚落实潞王就藩之事。 天子下旨训斥河南巡抚的诏书,已是上了邸报了,众官员看了诏书,上面措辞强硬。 杨一魁不可能背这么大的锅,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潞王就藩的事上向马玉全面妥协。所以一会的集议上,巡抚估计会向各府县摊派,层层施压。 众人说说聊聊即走进了巡抚衙门。 不久开封府知府辜明已的轿子也已是到了。 身为河南布政司‘首府’,他来巡抚衙门的次数可不少。 官场上默认是,首府官员必为一省巡抚私人。如果不是,那么结果好比,首辅内阁大学士与天子对着干。 但辜明已偏偏不是,若不是他后台硬,恐怕早就被杨一魁调走。 辜明已坐在轿子里时,一直闭目沉思,一会如何如何将林延潮,付知远拿下,再帮潞王在就藩的事上多争取一些,如此以后他河南首府的位子更稳了。他不着急考虑什么升迁,治下人口两百万的四品知府,整个大明朝没有几个。 辜明已下了轿子,左右看了看,就有几名卑官上前奉承。 本是要进衙门的官员见了他都停下脚步,站在一边相侯。 见官员们都在候着他,辜明已笑着挥了挥手道:“各位请吧,今日集议恐怕会很长。” 如众星捧月般,辜明已在十几名官员簇拥中进入巡抚衙门,然后到了二堂。 日头渐渐升起了。 二堂里已候着不少官员,辜明已入内后感觉气氛还好,还有几声说笑声。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但见东角里,穿着五品官袍的林延潮,正与几名官员说话,神态轻松随意,看不到一丝忧虑。 林延潮看见了辜明已后,也是看了过来,然后遥遥行礼,十分的恭敬。 辜明已心底有些讥笑,大概是觉得林延潮还能如此悠闲多久,实是可笑。 辜明已也是还礼,礼数上还是作足了,再等等就是掀牌的时候。 省里大员还没到,马玉也没来,故而二堂上众官员各自闲聊。辜明已自也有一帮交好的官员,谈论之间他没有觉得今日自己这一帮的人,比往常似少了三分之一。 二梆敲过后,堂鼓击响。 众官员都是起身,面北行礼。 然后巡抚杨一魁,左布政使龚大器,按察使杨一桂,巡按曾乾亨等省里大员齐至,此外马玉,高淮两名内监,以及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璐王府左长史萧生光等京里的官员。 行礼参见后。 众人坐定,杨一魁问道:“堂外还有无官员?” 堂下禀至道:“还有各府佐贰官。” 杨一魁道:“既是本省集议,让他们也上堂来吧。” 于是各府的佐贰官也被请至堂上。 这等聚议,都是要五品官员以上的,而且河南佐贰官,多是散厅,没有什么权力,来省里也只是正印官的传声筒,请不请他们上堂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杨一魁发话了,他们也被请上堂来。 八百七十九章 怒怼(二合一) 府佐贰官,甚至还有州县官被请上二堂。 这有二十余人,因堂上椅子已经坐满,他们没有位子坐,故而就站在各自知府的身后,垂手而立。 而巡抚衙门二堂里,唯一坐着的府佐贰官就是林延潮了。 因为归德府正印官付知远负伤在押,林延潮代表归德府坐在这堂上,因为官位稍低,所以只能陪坐末席。 二堂上现在倒有五十余名官员。 众人齐至,杨一魁正要说话,马玉忽说出恭,当即从二堂离去,又过了好一阵方才回到二堂。 早不出恭,晚不出恭偏偏在这时候出恭,众官员都知道马玉是刻意摆谱。 马玉来开封府近一个月都是如此折辱文官,甚至还打伤了归德府知府,大家也是默认了他如此。何况巡抚,按察使也没有二话。 马玉入座后,杨一魁平和地问道:“马公公,可以开始了吗?” 马玉笑了笑道:“当然,不过咱家要先说两句,不知可否?” 杨一魁道:“当然,我等洗耳恭听。” 马玉点点头道:“诸位大人,当年太祖爷大封宗籓,令世世皆食岁禄,不授职任事,亲亲之谊甚厚……” 马玉说到这里有些卡壳,众官员们心想这几句话,说的丝毫不见抑扬顿挫,好似照本宣科,肯定是有人给他抓刀的,否则马玉也说不出这等文绉绉的话。 “以后永为祖制……祖制,世代相传,故而宗室与国同体,天子与宗室,同休等戚,祸福共之……” “故而璐王之事,就是天子之事,若是怠慢璐王之事,就是怠慢天子,这些话咱家说在前头,尔等放在心头好好掂量掂量,拾掇拾掇,一会议事前,想想你们今时今日之地位,好好念念君恩。” 最后这几句话,就是马玉脱稿发挥了。他甚是满意,觉得说出了一种淡淡的霸气来。 他看向众官员们的反应,却是十分冷清。 辜明已见冷场,立即出声道:“公公说得极是,我等为官自是当思君所思,忧君所忧。定为圣上将璐王就藩的事办妥。” 马玉点点头,见杨一魁等没有表态,他不由在心底轻哼了一声,然后他看向一向十分好说话的龚大器问道:“龚方伯以为如何?” 左布政使龚大器点点头道:“当然,天子高居庙堂,老百姓身处江湖,我们官员夹在中央。” “天子有命,我们做官是能办就办,不能办也要想办法办。老百姓有民情,我们也是能忍就忍,能瞒就瞒。若是两边夹来,实在不行了,我们就算委屈了老百姓,也不能委屈了皇上就是。” 马玉一愕,龚大器说的话,好像是这个道理,但又好像不是,他听不明白,只能干笑道:“龚方伯这话说的有意思。” 这时候,付知远与林延潮的顶头上司,分守大梁道参政方进出声道:“马公公,不是我等不为皇上办事,为圣上分忧。但我们河南省年年受灾,实在是穷啊。” “这一段为了就藩之事筹措银两,省里向各府追讨积欠的库银,结果省里向府里要钱,府里向县里要钱,县里向老百姓要钱,此令一下不知多少老百姓家破人亡,卖儿卖女,有的地方官吏连老百姓备春荒的粮食,以及青苗种子都拉走了,来年尚不知多少老百姓饿死。但就算如此,积欠还是要不齐……” 马玉怒道:“这是你们官员无能,为何只向穷人要,不向大户去要,这一次咱家到地方向大户采办,他们没一个敢推诿的。” “税收不上来,是你们官员责任,只知拿话推诿,辜负圣恩。” 下面官员听了这话,心底都是作怒。 这时候下首一名官员大笑道:“公公,说得好。公公的意思,诸位听明白了没有?无论我们河南饿死多少人,死了一万,五万,十万,几十万百姓都无所谓,甚至激起民变也没什么,总而言之王府一定要建,银子不能短了一钱。哈哈,诸位我说得对不对?” 马玉大怒,他不识这官员问道:“何人说话?” 林延潮身旁一名立着的官员,此人朗声道:“在下彰德府治下知县李素敏。” 马玉见是一名知县,懒得与他说话。他向杨一魁道:“抚台,看来今日之集议,难以继续下去了,不如改日再议。咱家是不怕费功夫,只怕天子那等不起。” 杨一魁默然,他有意无意看了林延潮一眼。 不少官员也偷偷目视林延潮。林延潮当初犯龙颜上谏,已经得罪过天子,璐王了。所以在场要论哪个官员不怕当干系,敢出声秉直而言,当属林延潮有这个胆子了。 林延潮如果不出头,其他哪个官员敢出头。若是他出声相抗,众官员是必然站在他的一边的。 但是从始至终,林延潮只是坐着,除了偶尔端起茶盅喝茶之外,一言不发。 众官员见此,也是心道,莫非林延潮不过虚有其名?还是真如传闻中那般所言,林延潮有把柄抓在马玉手中。 现在压力来到了杨一魁身上,他不似林延潮。林延潮不过是佐贰官,他出声不过是个人观点,怎么说都无所谓。但若是杨一魁或者其他大僚反对,以封疆大吏的身份,那么就是代表河南一省对抗圣意了。 当然林延潮不说话也没办法,他可以明哲保身,当初被贬至河南后,可能被磨平棱角了。 杨一魁当下道:“诸位同僚,本抚知各位难处。马公公,省里的官员,也不是推诿,只是想璐王就藩,兹事体大,以河南一省之力,恐怕无法承担。是否禀明天子匀一匀,让其他各省也分摊一些?” 马玉还未出声,一旁璐王府左长史萧生光出言道:“巡台有所不知,当年太祖遗训,亲王就藩,吴越不以封,以其膏腴,闽广滇棘不以封,以其险远。” “天下可封之地不过河南,湖广,山东数省,若璐王就藩河南,抚台就求助于湖广,山东,那么将来其他亲王就藩湖广,山东,是否也可求助于河南呢?” 萧生光这么说,马玉大喜道:“不错,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杨一魁见一名区区五品王府长史也敢呛声他,大怒道:“这是司里集议,区区王府属官,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面对封疆大吏的气场,萧生光求助地看向马玉,辜明已。 辜明已当下打圆场道:“听闻王府修建的工料多取自湖广,公公是不是请湖广那边,将工料钱免去一些,如何我们河南的百姓,也是感念公公大恩大德了。” 马玉点点头道:“这咱家可以向圣上禀明。” 杨一魁有了台阶下,当下点了点头,示意集议开始。 布政使龚大器出声道:“修建璐王府之预算,一共是六十七万七千八百两,藩库可以支三十万两,还有三十七万七千八百两,司里打算让各府均摊。” 杨一魁道:“人有十指长短不一,各府也是穷富之分。各府打算出多少?是自己报,能者多劳,还是司里由摊派。” 下面官员都是叫苦,之前为了填补藩库的积欠,他们已是挂地三尺了,现在又来要钱。 辜明已道:“启禀抚台,下官以为,应以各府在籍户数多寡均分。本省一共五百一十九万户,而我开封府有一百九十万户。” “故而本府可以出十三万五千两,以分君忧。” 众官员听了心底大骂,辜明已看似公平,其实很不公平,因为开封府不仅是大府,还是一省钱粮所在,省里的有钱人都在开封府。所以辜明已拿出这笔钱不难,甚至让府里大户认捐都行。 马玉则大喜道:“辜知府果真是上体君心,咱家回京后,必在圣上,太后面前给你表功。” 好人都给辜明已做了。 辜明已则是十分平淡地道:“回禀公公,为朝廷尽职,乃本官之本分,实不敢居功。” “当的,当的,”马玉看向其他官员道,“既是首府都慷慨解囊了,其他各府可有难处?” 各府知府脸色都很难看,但是心想先混过这一关就是,于是都是道:“没有难处。” 马玉,辜明已都是看向林延潮,但见林延潮也是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反对。 见此一幕,马玉,辜明已心底是又喜又是失望。 林延潮此举分明是认怂了,若不是淤田的把柄被他们拿住。以林延潮当初敢上谏天子的胆量,他这时候怎么会不站出来说话呢? 连李素敏这小小知县都开口了,你林三元还在装死? 众读书人会心想,林延潮当初为翰林时,并非言官,却敢为了璐王大婚六百万两只事,上谏反对天子。但到了地方为亲民官,眼下河南一省百姓,就要惨遭盘剥搜刮,职责所在时却作了缩头乌龟,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不过马玉他们失望的是,林延潮若此时不站出来反对,他们精心准备等等其贪腐的罪证,就不好往林延潮头上套了。如此起不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其他的官员继续墨迹下去怎么办? 这修建王府只是开始,这些官员都如此呱噪了,下面还有盐课,盐课后,还有藩田,藩田后还有藩庄,藩庄后还有藩店,藩店后还有…… 这就好比劈竹子,如果一开始刀子不快,那么就不能形成势如破竹之势。 辜明已当下道:“之前本官催缴藩库积欠时,与各府官员说过,缴纳税赋乃份内之事,而拖欠当罚。这句话不知归德府的林司马可还记得?” 什么叫富裕者,给的更多,贫穷者,连你有的也要夺去。 有的人欲息事宁人,但越是这样旁人会放过他,这临面一刀,早晚就会挥下的。林延潮眼下就是如此境地。 在场众官员也是心知马玉,辜明已是要拿林延潮开刀了。 一切犹如辜明已,马玉预期的那样进行了,否则付知远堂堂知府被打伤,就这么算了?账本不是白查了?户部里的关系不是白用了? 避是绝对避不过的。 众目睽睽下,林延潮正按着脖子,原因无他,坐久了有些发酸而已。 待听辜明已问到自己时,林延潮愣了片刻,然后笑了笑道:“是,是,当初府台有这么一说。”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怎么又是这样。 辜明已此刻的感觉,仿佛吃了一大团屎,不说林延潮身背嫌疑,就说这各府官员,一省大员齐聚,又说得是璐王就藩这么大的事。 你林延潮居然在这么重要的集议上……走神。 辜明已是很注重官员气度的官员,平日那套面上云淡风轻,里面暗流涌动官场作风,现在都给他去他妈的。 辜明已一副很不愿意,但又不得不搭理你的口吻对林延潮道:“当初林司马将多年积欠一清而空,实在令本官佩……佩服。这一次修建王府,归德府是不是多出一些,为其他各府分忧一二。” 辜明已此举等于离间了林延潮与其他知府的关系。 好比你是有钱人,是不是可以拿出一点钱来接济一下没钱的亲戚啊。至少大家吃饭的时候,你给我去把饭钱结了。 这令林延潮答允不是,不答允也不是。 但见林延潮皱眉道:“这有些不好办。” 辜明已冷笑道:“怎么不好办,难道府里没钱?还是有钱,故意说没钱?” “不是有钱,没钱,而是此事应是付知府定夺,下官身为佐贰官做不主。” 马玉差点又把口里的茶喷出,辜明已的咳嗽又犯了。 林延潮双手一摊:“不如你请付府台来,让他来说话?下官实在是官卑言轻啊。” 马玉拂然道:“付知远负罪已是在押,眼下归德府的事,由你暂署。” 林延潮道:“可是省里没有下令,让本官暂署府事,本官还是没办法做主,此非职责所在。本官看还是请付府台回来再定夺,就算他在押,至少府里有钱没钱,也是可以知道的,公公与其问本官,倒不如问付府台。” 马玉气道:“付知远已是负伤,如何能来此说话?” 马玉话音一落,辜明已不由在心底大骂其愚蠢。 这时林延潮目光陡然一厉,全然不是刚才那打太极的归德府同知,而是当年在金銮殿上死谏那个林三元。 堂中众官员,只见林延潮拍案而起,怒怼道:“付府台受伤了?如何受伤?是何人打伤的?请公公给在场所有官员们一个交代!” 八百八十章 证据(二合一) 巡抚衙门的二堂之外。 寒风凛冽,扑面如刀。 身穿火红色的鸳鸯战袄,巡衙标兵按刀立在朔风中,面色冷峻。 二堂附近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马玉的一干随从所在的廊房,乃单独一个院子,距离二堂颇远,不似其他官员的随从,都是在二堂左右的廊房里等候。 随从们有二十余人,都是跟随在马玉身边的爪牙,这一次在河南各府以采办为名干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 当然油水也没少捞,各个赚得是盆满钵满。 但是也有人例外。 其中一人整张脸肿得和猪头一般,本是满脸横肉的凶相,但经这一扭曲,顿时令人觉得反而可笑。 此人就是当初去归德府的,但刚闯入一个大户人家,对着人家那未出闺阁的黄花闺女,就要行无耻之事时,被一伙官兵冲入,拿了一个当场。 衙役对这样的人,也毫不客气,拿了棒子对此人掌嘴,将满嘴牙齿都给敲落了。 眼下他成了马玉随从里的笑话,动不动拿他这张脸说事,讥笑其说话漏风。 这人又被嘲笑几句,满肚怨气,当下直冲门外走去,但刚到了门口,却给把守在门口的官兵拦住。 那人口里含糊道:“俺要出去透气!” 官兵喝道:“这里巡抚衙门重地,没有军门大人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 这人憋了一肚子气道:“我偏要乱闯如何,你知道我是谁吗?” 几名官兵退后一步,然后一并把刀,喝道:“军门大人有令,擅自出入者,立斩!” 话音一落,但见院门从外被推开,两队官兵冲入院内。 几十把刀枪剑戟指着屋内之人。 此人心底凉了半截,色厉内荏地道:“娘的,你们这群丘八,一会干爹来了,有你们好看!” 说完此人退回屋里,顿时又惹来其他人一阵笑。 “夏十八,就你这猪样,难怪那些官兵阻拦,换我也以为你是去行刺巡抚大人呢。” “妈的,这些官兵狗胆包天,换你出门也是一样。他们会不会是要对干爹不利啊。” “哈哈,胡说八道,干爹是什么人,就算是圣上也要看在太后面子上,下面的人谁敢他。” “是啊,连巡抚都在捧干爹的臭脚呢。” “呸,你敢说干爹是臭脚。” “瞧我这张狗嘴。” “你们看见了吗?其他官员随从都在二堂旁边,但为何非把我们隔得离干爹这么远。还戒备如此森严,这姓杨的恐怕据信播出。” “这姓杨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干爹是太后的颜面,奉旨出宫采办,谁敢对干爹不利,不怕诛九族吗?” “我看就是你胆子太小了。二堂附近房间小,我们人多在这里宽敞。” “正是,正是。” 大体上这些人心底还是笃定,而外头包围的抚衙机兵,也是退回了原处,眼底却是紧紧地盯住。 寒风掠过回廊,巡抚二堂里一场激烈的争执正在展开。 堂上林延潮拍案而起。 面对林延潮的厉声质问,马玉半悬空的屁股又做回了椅上。 在这厉喝之下,马玉额上冷汗直冒,心底发虚。 四品知府,堂堂朝廷命官居然被鸟铳打伤,还是太监授意,这事岂是了得,一旦传出去,会被天下的文官群起攻之。 连天子,太后都保不住他马玉。 但是这一次集议前,马玉于此事早已再三思前想后,辜明已提醒过他,林延潮有可能会当堂质问。 对此,马玉是有心理准备的。 但马玉一急下,不知为何还是上当了。是了,此人方才故意顾左右而言他,目的就是引出自己将付知远被打伤这件事。 自己一时不慎被林延潮质问后,气势先弱了三分。 马玉此刻辩解道:“你胡言乱语什么?付知远犯事,乃抚台请王命旗牌,押解至开封。他竟煽动百姓对抗,以致差一点激成民乱,此罪咱家尚未与他清算。至于受伤之事,都是他咎由自取。” 无耻! 听了马玉狡辩,众官员都是在心底大骂,竟将脏水都往付知远身上泼。但马玉是当事人,到底真相如何,付知远又不在,如何得知。 没有人可以揭穿马玉。当初辜明已就是这么交代马玉的,死赖到底,到了将林延潮,付知远都被问罪下狱后,那么也无人追究一名贪官受伤之事。 王府长史萧生光帮腔道:“林同知切莫听信道听途说,将这些无稽之谈当真。” 马玉点点头道:“不错,不错,就是道听途说,无稽之谈!” 马玉讥笑一声,端起茶盅喝茶。 “道听途说?” “无稽之谈?” “依马公公这么说……” 林延潮一声连着一声质问,最后一句话将马玉打落谷底,“……是老百姓拿起鸟铳向付府台开枪的?” 马玉脸色一白,心道林延潮竟知付知远是被鸟铳打伤的,辩道:“不是……” “那是付府台命官兵开枪打伤自己的?” 马玉张口无言,林延潮将袖袍一拂,正色道:“老百姓怎么会使鸟铳?他们怎么敢向付府台开枪?他们不知辱朝廷命官者,论罪当斩吗!” 林延潮一个斩字说得杀气腾腾,将马玉震的心底一颤。 张牙舞爪,表面凶蛮的人,马玉见了不知多少。但眼前这官员,或者是读书人,也不见对方多么疾言厉色。 但偏偏每一句话,都仿佛直捶他的心底。 孟子有云,吾善养吾浩然正气。 每个读书人都说自己读书养浩然正气。但到底什么是浩然正气,谁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但这一刻林延潮似给出了答案。 所谓浩然正气,就是一个人的良知。马玉心虚,所以林延潮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拷问马玉的良知。 “谁在道听途说?无稽之谈?似马公公你这样信口雌黄,不惜污蔑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来为自己开脱罪责?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连朝廷郡守,三十万人的父母官都敢谋害,这一步马公公是不是要行刺巡抚了?” 林延潮的话如巨锤砸铁,似一瞬间火星溅起,又字字如铁,掷地有声! 马玉身后的王府长史萧生光等人,也是羞愧的掩面以避,也被林延潮凛然正气所迫。 萧生光都如此了,直面林延潮的马玉更不好受。 “放肆,放肆!”马玉一手抓在太师椅的扶手,一手掩面,似如此就能躲开林延潮的质问的。 此刻满场文官也是玉林延潮同仇敌忾,横目冷视。确实如林延潮所言,马玉糟蹋百姓也就算了,连知府都敢开枪射击,还有什么事,他马公公干不出来的。 行刺巡抚,他马玉未必不敢干! 这时辜明已道:“林延潮,马公公,问你归德府能不能拿出钱来,谁问你付府台如何了?你如此顾左右而言他,是不是心虚?” 辜明已此举好比打架时,你已将你一痛恨之人打倒在地,正要下杀手时,对方的帮手冲上来一脚将你踢倒。 辜明已老谋深算,不等林延潮回答,即向杨一魁道:“抚台大人,归德府知府付知远,同知林延潮在开封贪污受贿,将民田窃为私有,一共贪墨四百三十七顷,其中查实为三百六十五顷。” “马公公此去就是查实付,林二人的罪证,竟遭到刁民的围追堵截,其意图何在,不言而喻。现在请传罪证,当场拿下这贼子,将不法之徒绳之以法,还以马公公一个清白。” 杨一魁向辜明已,林延潮道:“两位大人,不必争议。辜知府,你言付知府,林同知二人贪墨,将四百多顷民田窃为己有,此事可有实据?” “此事不仅关涉到一名朝廷命官的清誉,一旦查实,本院将此人立即罢官免职,再另行上奏天子。但子虚乌有,那就是污蔑朝廷命官,这可是栽赃陷害之罪!本官劝辜知府三思,若是一时气愤,本院可以当作没有听到,诸位同僚也是可以理解。” 辜明已心底一瞪,心想杨一魁这话里似有些暧昧啊。 但辜明已略微一想释然,辜明已视马玉为眼中钉,当然希望林延潮让马玉下不了台。辜明已方正已是投靠了璐王,太后,自也不怕得罪杨一魁。 当下辜明已正色道:“回禀抚台大人,付知府,林同知所犯之罪,铁证如山。若是抚台大人看完证据,发现下官有半句虚言,辜某愿担其责。” 杨一魁点点头,看向林延潮道:“林同知,你有异议吗?” 林延潮道:“下官没有异议。” 当下辜明已让手下将鱼鳞册,及账本呈上。 不久几十本鱼鳞册,账本之类的东西摆满了厅中。辜明已道:“这是归德一府的鱼鳞册,此关系百姓田亩所有,古人有云,有恒产者必有恒心。” “朝廷设鱼鳞册,记载百姓田亩归属,却不是给贪官来侵吞民财,自得其利的。” 说到这里,辜明已取出三本鱼鳞册,看向林延潮道:“归德府商丘,虞城,夏邑三县河边淤田的鱼鳞册,对于林同知而言应是不陌生了吧,下面是林同知来向列位大人解释,还是由本官来解释?” 林延潮平静道:“辜知府身为开封知府,竟对于本府田产如此有兴趣,既是如此,下官也不代劳了,就请辜府台解释吧。” 辜明已正要开口,却听林延潮打断道:“辜知府以为栽赃诬陷本官与付府台,就能为马公公洗脱罪名?付府台被鸟铳射伤之事,不会如此算了的。” 辜明已笑了笑,没有动怒而是道:“林同知,你与付知府同僚之情,本官可以理解。列位大人在堂,自会还你一个公道。至于本官身为本省首府,对于各府有清帐之责。察阅贵府之鱼鳞册所载,并非越俎代庖,这一点请你明白了。” 见林延潮不答,马玉不由点头,还是辜明已厉害,几句话就将林延潮问倒了。 辜明已得了上风,也没有得势不饶人,与众人道:“这鱼鳞册,州县里有一份,京里户部有一份。但最后以京里户部的鱼鳞册为准,自万历九年后,户部鱼鳞册是一年一修,这一点列位大人都明白。” “一个月前,归德府刚刚将今年鱼鳞册交至京师,而本官托人将此册与户部鱼鳞册比对过了,一般无二。” 听了辜明已的话,众官员都是低声交头接耳,这辜明已做事如此谨慎,恐怕这一次林延潮要糟。 林延潮仍纹丝不动,开口道:“原来是此事,下官好意提醒辜知府一句。此事并没有违法乱纪之处,若是辜知府继续往下查了。事情一起,怕无法收场,一发不可收拾!” 一旁河南知府当初受过林延潮,申时行恩惠,打圆场道:“这田册之事,从古至今一笔糊涂账,我看还是不要计较了,大家分属同僚,还是一团和气才是。” 辜明已哪里将林延潮的警告放在心底道:“两位大人,此言何意?若是正大光明之事,何惧正大光明查之?” “列位大人,本官比对此鱼鳞册后,发现这四百三十七顷新登的民田,都在七人或五人名下。为何是七人,五人,因为本官怀疑这七人可能实为五人,甚至这五人也不过二人,甚至一人而已。” “此乃托名之举,譬如这有六十顷地的商吉光,江西吉水人士,嘉靖四十六年生人。本官派人去江西调取此人黄册,却发现这商吉光早有万历五年就病逝了。而这淤田是万历十一年所开,一个万历五年死掉的人,怎么能买这万历十一年的田呢?” 辜明已此言一出,众官员一片哗然。 辜明已看了众人脸色然后道:“这死而复生,不过是小道,还有诡寄,分洒……” 辜明已将鱼鳞册上的问题,一一指出,众官员越听越是心惊。这做帐的手段,简直是骇人听闻,不少都是十分巧妙,令人有大开眼界之感。 而辜明已确实并非无的放矢,人家是真的有真凭实据在手。 说到这里,辜明已已是胜卷在握,他环视四周,然后又取了一叠状纸在手,然后道:“这是归德府户房,以及几个县户房司吏,以及经手书吏的供词,一共十七份。其中还少了最关键一人,林同知幕僚丘明山的供词,此人案发后,已逃往山东。” “不过没有关系,这几人的供词已是可以将此事说得明白,至于丘明山,本府已是在昨日向山东布政司发海捕文书,将此人逮捕归案,不使逃了任何一漏网之鱼。” 辜明已将状纸给呈在在座官员察看。 ps:二合一都是四千字以上的。 八百八十一章 竖阉休走(谢不左不右选择走中间成为本书盟主) 众官员们拿住辜明已递来的状纸一张一张阅后传递。 场面上气氛还算是平静,众官员们都是在认真看着状纸。 确实从状纸中所言,辜明已确有实据,他们自也不认为,辜明已可以买通归德府县里十几名吏员,凭空捏造的这十几张状词来。 这证据对于林延潮实在是百口莫辩。 但是就算是实证而言,又怎么样呢? 在座官员都干净吗?如果都干净,丘橓上一次河工大案真的认真追究起来,这里的官员要有三分之二身陷囹圄。 大家都心知肚明,为什么付知远,林延潮会被卷进这淤田弊案。 只要他们不反对,潞王就藩之事,此事根本不会发生。 所以马玉,辜明已此举就是杀鸡给他们这些侯看。谁再敢反对,就是与林延潮,付知远一个下场! 辜明已笑了笑,此手法不难,无非舍难取易四字而已,潞王就藩是难,但淤田弊案却是易。 辜明已拿着一张状纸,对书手吩咐道:“递给林同知看一看。” 辜明已此举的意思,大概是让你死得瞑目一些。 林延潮没有接递来的状纸,连看一眼都是没有,而是质问道:“辜府台,此案尚未明了,你为何发海捕文书通缉本官幕僚?” 辜明已心平气和地道:“林同知,本官再说一遍,本官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在座任何官员也都没有针对你之意。眼下辜某拿出一个罪证,大家只是想知道其中真相。若是本官冤屈了你,那么这位丘先生无疑可以洗涮你的冤屈。至于海捕文书,只是为了保护他的手段,以免他被杀人灭口。这点本官想林同知是可以理解的。” 说到这里,辜明已又向众官员道。 “诸位大人,本官以为今日之事,以先查明多少淤田被侵吞,总共四百三十七顷淤田,有多少顷在何人手?到底给了谁?一个归德府里还有多少人,从其中拿了好处?” “此外还有近六十顷尚未被查实的淤田,到哪里去了?我们要一一详查,然后将这侵吞来的民田,取之于民,还之于民!若还有什么弊案,还有什么人牵涉人,我们要一并查出,决不姑息,给老百姓一个交代,还一个公道。” 辜明已这话里的意思,是要一网打尽,将归德府里,所有付知远,林延潮的人都拔出干净。 辜明已一言之后,在场之人,有数个眼皮一跳。 有人张了张嘴,然后又是合上。 林延潮这时道:“对于淤田之事,本官本不愿声张,但辜知府,下官可以担保此事其中没有猫腻。相反辜知府执意要追查其中真相,将此事扩大,对你而言没有好处。” 也有南阳府知府也是皱眉道:“是啊,适可而止,不要牵连过甚,如此反而易造成归德百姓动荡不安。” 有数名官员道:“是啊,本官也以为此举不妥。” 辜明已点点头道:“既是几位大人求情,那么也好,林同知,眼下铁证如山,本府劝你一句,莫要冥顽不灵,早日伏法认罪。如此也不用牵连他人,一个人全担了。” 辜明已面上十分惋惜地道:“汝尚且年轻,一时利欲熏心也是可以理解,天子未必不会法外容情,但在这之前,你需将心掏出来,向天子,向诸位大人,向河南百姓悔过!否则汝只有万劫不复,没有人可以保你。” 林延潮还未说话,马玉即抢着道:“辜府台,咱家知道付知远身为知府,对淤田之事必然知情,就算没有贪污之罪,但也有包庇嫌疑,要一并治罪!” “正是如此。” 辜明已点了点头,坐回椅中喝了口茶,似乎看不出他方才将一名出身翰林,天子钦点状元的官员,推入深渊之,所谓举重若轻,就是如此了。 而现在林延潮,除了戴上镣铐,已与阶下囚无二。 现在二堂上气氛十分凝重。 辜明已方才一步一步以言语造势,最后竟将林延潮逼到不得不主动认罪的地步。 马玉甚是得意,方才因潞王就藩之事上,被众官员反对的难堪,已是没有了。 众官员被压的不敢说一句话,一句话,你们敢反对潞王就藩,就别想保住乌纱帽。 马玉冷笑道:“林延潮,你实在是负天心,当初太后,皇上是如何看重你的,而你呢?三番五次反对太后,天子?陛下就是养一条狗,都比你忠心!” 想到方才被林延潮质问压得不能动弹的屈辱,马玉此刻吐气扬眉。 面对这一幕,林延潮反是讥笑道:“忠心?论及这二字,马公公是谁的狗?又是对谁忠心?是朱翊镠吗?” “你!大胆!死到临头不知悔改!潞王的名讳也是你叫的?”马玉气得脸上涨红。 林延潮冷然道:“吾只闻圣人与天子的名讳不能叫,几时亲王名讳不能叫!朱翊镠岂可与圣人与天子并列?” 辜明已起身向杨一魁道:“此人失心疯了,此乃败犬之吠,抚台,下官恳请将林延潮当场拿下,明正典刑!” 林延潮扫过辜明已一眼,斥道:“我与马公公话还没说完,你插什么嘴?” 辜明已大怒向杨一魁,龚大器,杨一桂三人道:“抚台,藩台,臬台,恳请三位大人立即将林延潮拿下!” 面对辜明已的问询,杨一魁看了一眼手里的状纸,然后轻描淡写的道:“林同知之罪,本院晓得了,但今日集议乃论潞王就藩之事,却不是审官员贪墨的案子。此案待今日集议过后再问!” 辜明已闻言惊呆了。 一旁左布政使龚大器道:“正是,一码归一码,潞王就藩事大,贪墨之事可以等事后再定。” 连主刑名的按察使杨一桂也是道:“本官也以为可以等一等,案子什么时候查都行。” 辜明已所有的精心算计,在这一席话下都泡汤了。他方才所有指证林延潮的话,也成了废话。 林延潮逼近马玉,神色坚定地道:“马公公,你方才问我忠得是谁?我告诉你,林某不忠于谁,唯忠于是天下的万民!” “先贤有云,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亦次次之,更不用说朱翊镠,他算老几?” 马玉对堂上官员求助道:“这样悖逆之言,你们当官的都眼瞎了吗?还不速速拿下!” 杨一魁三人则坐视不理,至于左右官员,有的面露愤慨,除了辜明已,没有一个人愿意帮马玉的。 堂上林延潮逼近一步,马玉后退一步。 “以盐课之事,胁迫盐商,公然索贿,整个开封被你弄得乌烟瘴气,盐价暴涨,百姓叫苦!” “汝以为朱翊镠采办之名,派爪牙下乡,河南各府无不遭汝涂炭。” “上月十二日,汝爪牙冲入河南府一家中,大肆劫掠不说,还将家中年轻女子三人**,并将男丁绑在树上,目睹这一暴行!” “上月十六日,彰德府,汝爪牙诡称一大户为盗,藏金百万。其不给,捶至死三人!” “诬陷!此乃诬陷!”马玉辩道。 林延潮道:“河南府,彰德府的官员在此,你们问一问他们本官有没有说错?” 但见两府官员怒道:“林司马所言无一字虚言!” “句句是真,我等禀至省里!” “请马公公给无辜而死的百姓,一个交代!” 马玉闻此失色。 林延潮道:“马公公,这还不算完,上月十八日,南阳府一家五口,挂树自杀。又两日,一名女子,投井而死!” “怀庆府!十日之内,有二十七名百姓遇难,三十二户百姓破家,你的爪牙平均一日三户搜刮钱财。” “直至今日,河南一省,遭你爪牙荼毒百姓不知数千,死者近百,败坏女子名节更不知多少?这是各府已报上来的,还有没报上来的,更不知几何?你在河南一个月,所犯之罪,可谓罄竹难书!” 面对林延潮的紧逼,马玉脚步慌乱的后退,几乎从椅前一直退至堂门前。 马玉强辩道:“没有,这不是本公公干的,都是下面的人不小心。” “竖阉无耻!” “一句话推得干净!” “将过错都推至手下身上!” 众官员纷纷齐声大骂。 马玉对骂道:“你们要怎么样,就算咱家错了,也只有陛下能审问咱家?谁敢给咱家定罪?” 马玉色厉内荏,见众官员暴怒的样子,他心底也是害怕至极。但他也有底气,官员们毕竟不敢拿他怎么样。太监毕竟是天子的人,就算他激起众怒,惹下天大的麻烦,文官也拿他没办法。 杨一魁给下面的一名官员递了眼色后。 不知是谁! 这时掷了一个茶盅,砸在马玉身上。 马玉怒问:“是谁?” 这时众官员离座,群起攻之! 又是一人踹了马玉一脚。 不知哪里又打了他一拳。 马玉见众官员如此,不由惊怒,若是他们围上来,岂不是被当堂打死。 马玉要往后退去,这里是二堂旁的回廊,从这里可以穿至后堂,就可以逃得性命。 “竖阉休走!” 在众官员冲上追打中,马玉要跨出门槛一刻时,却发现自己袖子被扯住。 但见林延潮拽住自己的袖子,目光如刀如剑,绽出一道精光来。 马玉惊慌失措,脸上全无血色地问:“林延潮,你要干什么?” 林延潮二话不说,举起不知哪里抄来一只珐琅掐丝的厚重花瓶,朝马玉头上砸去! 呼啸风声刮来! 乒地一声! 花瓶碎裂,锋利的瓷片满地都是。 只见马玉横倒在地,头上鲜血直流,身上的斗牛服瞬时染红了半边! 事了后,林延潮退了一步,平和地看了一眼魂飞九天的辜明已,然后道了一句。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ps:感谢不左不右选择走中间书友,成为本书第五位盟主。 八百八十二章 善后 一句‘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回荡在堂中。 方才吵吵嚷嚷,喧哗不止的巡抚衙门二堂,一下子倒是安静了。 林延潮手握剩下半截的碎瓷瓶,立在堂中,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他刚才所为之事。 而林延潮脚旁马玉横在地上,双眼翻白,血流满地。 数名方才没有动手殴打马玉的官员,惊讶得合不拢下巴。 被天下士子敬仰的大儒的林三元,竟手持瓷瓶给人开瓢? 这是什么行为? 在有的官员看来,这是莽夫所为,有失读书人风度。读书人怎么可以打打杀杀呢?应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但有的官员却不以为然,在宋明以前,没有文武殊途时,此乃汉唐士风。 尤其汉时,读书人轻侠好义,尚气轻生。若有人辱其亲,士当场拔刀杀之,而从不诉求于法律。 甚至不仅仅限于血亲,比如三国时夏侯惇,有人在乡间侮辱其师,夏侯惇拔刀杀之,这在当时十分受推崇的事。 所以在官员们看来,林延潮此举有汉时儒士之风! 一名官员低下身子,伸手探了马玉鼻息,然后回过头对众人道:“马公公已是断气!” 这时满堂官员皆惊,不少官员后退一步! 杀人了? 真的杀人了? 竟杀了宫里的太监? 辜明已脸色苍白,斜依在官帽椅上心想,林延潮竟真敢动手杀人? 在巡抚衙门二堂上,众目睽睽之下,我大明官员有几个人敢如此动手的?而且杀的还是皇帝身边的太监。 堂上河南巡按曾乾亨,也是瞠目结舌,他原先以为林延潮不过是善于奉承巴结天子与申时行的小人。 但今日一幕着实令他改观。 曾乾亨心想,何为布衣之怒? 布衣之怒,有两等,一等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这不过是庸士之怒。 还有一等,唐雎有云,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这一刻曾乾亨对林延潮心底敬佩,对之前向林延潮找碴的事,怀有愧疚。他心道,林延潮行事大有古风,并非申时行那等庸庸碌碌之官僚。 而上首同样坐着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心底十分震撼。 他想起做官前,曾受业于名师门下。 当时老师说过,读书人心底当有一尺一剑,以尺定规矩,这就是法,若法不能行,拔剑杀法! 马玉之所以无人能制,能横行河南,官员们不敢二话,是因为他依仗着自己是宫里的太监,有王法护着马玉,除了皇帝没有人可以为难他。 而今林延潮诛马玉,就是拔剑杀法! 读书人有尺无剑,不过是腐儒,有剑无尺,那是莽夫,唯有尺有剑,方才当得一个‘士’字。 见马玉伏尸地上,林延潮将手里半截瓶子一丢,长声笑之,直抒胸臆。 当年上谏天子前,林延潮吟了一首诗。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之前上谏天子,是试剑,问问自己是否已将学问磨成了剑。 而今日已经是剑成,路见不平,已可拔剑削之! 林延潮转过头去,对众官员道:“诸位,马玉至河南来,虽未亲手杀一名百姓,但无数百姓却因他而枉死。” “此贼作恶无数,当千刀万剐,但法不能杀之,那唯有林某替法杀之!” “今日我为万民诛杀此贼,虽是快意,但杀死钦使,此乃重罪,将来天子降怒,我林某也一人做事一人当,与诸位大人无关!” 说完林延潮昂然举手,向众官员长长一揖。 杀人之后,林延潮镇定如恒,举止长揖,仍是一名胸藏万卷,口吐经纶的儒生,但言语中的坚定,却似战场上慷慨赴死之死士。 明知重罪,犹然杀之,此乃君子知而后行,无悔矣! 在场有不少官员眼眶含泪,这一刻他们仿佛看得许许多多读书人的影子,高高地立在林延潮的身后。 没错,从古至今,不少的读书人辜负了他们饱读的圣贤之书。 但也有的读书人,怀圣贤之道,终生行之,至死不渝! 这时候一名官员站出身来道:“方才将马玉头砸出血的茶盅是我掷的,若说杀马玉,此事也有我一份。” 又一名官员站出来道:“方才我也踢了一脚,算我一个。” “不就是乌纱帽吗?这官我也当腻味了,我也打了一拳!” 堂下一个个官员出面认领,慷慨激昂,但也有老成怕事的官员悄悄退了出去。 林延潮皱眉道:“多谢诸位大人,但林某不敢受之。” “林司马,不必如此……” “我们也是百姓的父母官……” 众官员一并劝至。 “诸位,不必争了。”这时候杨一魁发话了。 方才众官员围殴马玉时,杨一魁一直是抱着默许的态度,甚至连高淮,萧生光等京里来的官员也是抱着惊诧看着,他们或许想阻止。 但在林延潮一个花瓶给马玉开瓢后,什么阻拦都已是晚了。 谁都一眼看出马玉激起了众怒,但现在马玉死了,如何善后? 杨一魁先是迈步走下,亲自看了马玉一眼,确认马玉身死后道:“先将马公公尸身收拾好!” 数名官兵应了一句,将马玉尸体抬下,至于满地的血迹却是抹不干净了。 杨一魁回到主座上道:“方才之事,本院以为,马玉他虽咎由自取,但林司马也不是蓄意杀之,而是失手而为。” 众官员都是点头,一个蓄意,一个失手相差悬殊。 这是为林延潮开脱之词。 杨一魁向一旁高淮问道:“高公公,以为然否?” 高淮作为马玉副手,一直都不说话,什么事都由马玉顶在前头。 马玉搜刮民财,高淮分文不取,马玉为难官员,高淮却连官员一面都不见。 众官员都心想,若是这一趟出行的正使是高淮,那么这一次河南地面也是可以相安了。高淮虽为人低调,但谁都知道他才是天子身边的亲信,今日堂中之事,马玉之死,如何上禀是高淮的责任。 高淮目光掠过林延潮,对杨一魁道:“杨抚台说的是,咱家并无异议。” 第八百八十三章 附议 杨一魁为林延潮开脱之意很明显,而在场河南官员纷纷点头,群声附和,他们也都站在了林延潮一边。 太祖开国时,刻意打压文臣,但之后文臣却是越来越强。 大明由始至终,外戚一直被压制。 土木堡之变后,勋戚废掉。当时于谦率领众文臣甚至当殿打死了锦衣卫指挥使,逼迫监国。 正德帝落水之后,武将地位也是一落千丈。 嘉靖登基后,一直到大明灭亡,就一直是文臣与皇权相互博弈的斗争。 自左顺门案后,嘉靖皇帝尚能以皇权压制文臣。 但到了隆庆时,已是大不如其父,但这时大明朝尚可称得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但到了万历时,张居正当国,文官之势彻底压倒皇权,甚至连天子,太后都要仰首辅之鼻息。 张居正故去后,天子虽说亲政,但文官之势依旧强大。 当今天子一直想将皇权恢复到嘉靖朝时,全面压制文官的地位,但这有可能吗? 而杨一魁,龚大器而下,在场五六十名官员更是河南一省的全部高官,代表的更是整个河南的官员势力,甚至河南一省百姓民意。 外面是巡抚衙门标兵,将此重重包围,里面还有一个刚刚杀了马玉的林延潮。 地面那滩鲜红的血迹,犹自刺目。 马玉想拿林延潮来开刀,结果自己反而被杀鸡儆猴。 在这时高淮也只能说了一句,咱家并无异议,这是顺从。 但这时候高淮又道:“马公公好歹宫里的人,堂堂内官监少监被这么当堂给失手杀死了,不说死了一名内监,就算是死了一名老百姓,官府也要有个交代吧。” 萧生光,辜明已,万象春都是松了口气,若是高淮不说这一句,大家都要以为他和杨一魁,林延潮是一伙的了。 高淮朝北面拱手道:“到时咱家回到宫里,太后,皇上问起来了,如何回话还请抚台示下?” 高淮这话说得四平八稳,还将皮球踢给杨一魁。 一旁一直沉默的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也是道:“不错,马公公乃堂堂内官监少监,我们总不能说自己被花瓶磕到,不小心死了。” 萧生光方才是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候见了二人发话,也是出声附和道:“正是。” 堂上一片寂静。 杨一魁目视左右道:“马玉至河南后,岂止日行一恶,简直恶贯满盈,残虐百姓,连归德府知府都被他纵兵打伤,若是继续放任下去,河南不知还要死多少百姓。” “眼下马玉身死,不说林同知,本院也是难脱其责,本院上不能报天子,下不能安黎民,唯有辞官向天子谢罪!” 说完杨一魁将乌纱帽一脱。 然后自杨一魁以下,龚大器,杨一桂等官员二话不说,都是将乌纱帽从脑袋上摘下! 非林司马,若马玉继续如此,河南必激民变,与其害民罢官,倒不如辞官留一清名于子孙,一名官员如是言道。 当下二十余名官员尽脱帽。 这官我们不当了! 高淮等人见此大惊失色,若是逼的河南一省官员尽数辞官,那么他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高淮安抚道:“抚台与列位大人尽管宽心,回宫后咱们会将马玉之罪如实禀告圣上,还河南百姓一个公道,至于辞官实在不必如此。咱家只是要一个交代而已,没有追究的意思。” 听高淮之言,众官员这才点点头。 杨一魁当下道:“公公既要交代,那只有委屈林同知了,来人先将林延潮收押,等待发落!” 文官杀死太监,从无先例。 虽说开始是围殴,但最后花瓶那一下,终归是林延潮砸的。 高淮已答允开脱,但最后如何处置,还是必须由天子定夺。 但马玉终究是太后,潞王的人,这二人自是要将林延潮处之而后快了。 辜明已此刻已是接受了马玉被杀这个事实,见林延潮被押,不由双目一眯,心道此子此举利人而不利己,但看起来他并非如此之人,莫非有什么蹊跷? 两名巡抚标兵上堂,一左一右上前对林延潮道了一句:“林司马得罪了!” 众官员目露悲色,最后他们保得住自己,保不住林延潮。 林延潮却是神色平和道:“还请二位且慢,我最后有一言要说。” 二人自是不敢动粗,退至一旁,众官员也是看向林延潮。 杨一魁问道:“林司马有何话要说?” 林延潮道:“马玉残害民间,侮辱缙绅,而今毙命,已恕其罪,若再宣扬其罪,有损朝廷颜面。” 众官员奇道,林延潮这是什么逻辑,杀完人,再宽恕? 林延潮续道:“但此事刨根问底,马玉不过是听命从事,如此残害百姓,甚至不惜陷害本官与付知府,其根源在于潞王就藩上。只要潞王就藩仍如此铺张,那么今日杀了一个马玉,他日还会再来一个马玉。” 辜明已恍然心道,原来如此,林延潮杀马玉只是手段,但其目的还是要对付潞王。 辜明已这时起身道:“一派胡言,付知府与你贪墨罪证确凿,且是本官一手收集,岂有陷害你之意。” 辜明已此刻也是不得不出面,否则就要坐看林延潮污蔑自己。 林延潮看向辜明已道:“本官与你说过,这淤田之事,本官实是清白。每一笔钱支出何时亏何时赚岂有定数。你如何真的查清每一亩田每一两银子去向?” “你说本官贪墨了田亩,但今年税赋本官不仅缴了,还清了以往积帐。既银子被本官贪污了,本官哪里有钱缴帐,府库也未亏损,此闻所未闻。倒是辜知府,马玉为了推行潞王就藩之事,冤枉诬陷本官与付知府,此事本官还要请几位大人主持一个公道,还我一个清白。” 这真是倒打一耙! 辜明已怒得道:“铁证如山,你……” “够了……”杨一魁道,“辜知府,你先让林同知将话说完。” 辜明已悻悻而退。 林延潮道:“多谢抚台,下官以为此事归结,还是在潞王就藩河南上。眼下省里的情况,诸位也是知道了,河南一省内,周王府五千二百余顷;赵王府九百九十余顷;唐王府一百四十余顷;郑王府三百六十余顷;崇王府八千五百顷,而潞王又添一万五千顷,河南哪里多田?” “仅为了筹措藩邸这六十几万银子,已是将老百姓逼至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所以本官想请诸位大人能上书天子,于潞王就藩之事上从简,让河南之百姓能够修养生息,不受苛政之苦,喘一口气。” 林延潮于堂上泰然自若,侃侃而谈。 方进不由叹道:“林三元真忠臣,到了今日这地步,仍没有一刻想着自己,只是一心顾念着河南之百姓。” 林延潮向诸位官员作揖道:“诸位大人,吾等为官所求上对得起君恩,下对得起黎民。潞王就藩,百姓受苦,如此我等如何能坐视不理,否则杀马玉一人不能治本。” 萧生光见此一幕道:“林司马,这潞王就藩之事,乃朝廷定下,你怎么敢反对?” 林延潮见萧生光正色道:“马玉在河南横行肆掠,残害百姓无数,就是打着潞王的名义,马玉的过错,就是潞王的过错。眼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可谓天怒人怨,潞王亦当自领其责,否则一旦激起民变,伊王,徽王就是潞王之榜样!” 林延潮此言一出,萧生光吓得坐在椅子上。 伊王,徽王是什么人?也是朱家龙子龙孙,大明宗室。 伊王朱典楧就藩洛阳,胡作非为,残害百姓,在嘉靖四十三年,被河南巡抚以下官员弹劾,最后朱典楧被朝廷削爵圈禁,伊府废藩。 而徽王朱载埨,就藩河南禹州,也是如此横行霸道,被河南官员上奏弹劾,然后内阁首辅高拱下令,将其削爵圈禁,国除。 林延潮之意很显然,你潞王胆敢如此胡作非为,那么伊王,徽王就是你的下场。 萧生光不由失声道:“大胆,你敢胁迫潞王?” 林延潮洒然笑道:“又不是第一次。” “你……”萧生光咬牙切齿。 “天下唯有万民最大,为官不为百姓做主有什么用。马玉都杀了,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潞王之害不除,死不瞑目!” 咣! 椅子滚到在地! 南阳府知府起身,慷慨激昂地道:“抚台,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众官员们群起,振臂言之,有人拭泪,有人咬牙。 一时群情如沸,万众一心。 这一刻堂上除了辜明已外,没有一名官员退缩。 河南巡按曾乾亨下堂,愤然道:“下官附议!” 按察使杨一桂亦下堂道:“下官附议!” 布政司龚大器则是起身向杨一魁道:“附议!” 巡按是天子钦差,他的决意举足轻重。 布政使管理一省行政,还有按察使监督一省刑名,眼下所有的官员都站到了林延潮一边。 杨一魁当了几十年的官员,还从未见到这一幕,但是此刻他也是眼中有泪,面上却露出决然之色。 本院亦附议! 八百八十四章 众论 高淮,萧生光在旁看了是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一幕,这是什么? 这是整个河南一省官员联名上书啊! 前不久这些人还因贪墨之事,差一点被天子抓起来,但为何这么快,却能为民请命了?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讨论璐王就藩的河南官员集议,最后会演变成马玉被杀,全体河南官员弹劾马玉,并请璐王就藩从简之事。 二堂里惊天巨变,但是堂外之人却是一无所知。 堂外巡抚衙门,布政使司以及其他官员的长随,吏员,以及一些没有资格入门杂官,都在二堂外的屋舍里避风。 巡抚衙门的随从屋舍,本就不宽敞。 这一次又是这么多官员前来。每个屋舍里堆了二三十号人,难免有些拥挤,常常是好几个官员的随员混杂着待在屋里。 时值数九寒冬,天寒地冻。 巡抚衙门下人各个也有九品官的派头,至少茶水是不会上的,炉火生的不够热。 这些长随,官员们只能挤在一处,挨在在暖炉边,自己打壶水,放在暖炉上烧,至于茶那自能自便,抓了一把撒进壶里。 外间冷风寒厉,众人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聊起天来。 “今日这集议呛人啊!” “是啊,还不知多久,若老爷们还不出来,我们都要冻死了。” “你就别抱怨了,我们在这里还有一口暖茶喝,今日之后我们就难了,河南的百姓就更不用说了。” 说话是一名布政司照磨,官不过正八品,论地位从站在二堂的门边都轮不到他,那最少都要正七品知县起。 但在这里他说话很有分量。 一名吏员向他打探道:“听闻今日集议要出大事?” 布政司照磨笑了笑,将手凑近暖炉边暖着,却不说话。那长随立即端起茶壶给这照磨沏了壶茶,讨好地道:“小的请教老爷,今日这集议有什么名堂?” 照磨呷了口茶,似觉得有几分温,眉头皱了皱,将茶放在一旁道一句:“这什么炉子……也好,与你们说一声,一会你们老爷出来时,都眼神麻利,机灵着点。若稍惹得你们家老爷不快,轻的遭一顿责骂是小,重的给老爷们当作出气的,丢了差事。” “敢问大人是什么事如此严重?” “还不是那阉……宫里来的……就藩的事,朝廷压省里,省里压府里,你们几位老爷今日是被抓进去听训了。骂一顿完,听话的,要派差事,不听话的……” 那随员疑道:“怎么要打板子吗?” 照磨笑骂道:“打板子是天子的权,宫里来的还不行,但宫里来的,毕竟派头大,摘掉你们家老爷的乌纱帽也是可以的。别人千里迢迢来河南,一来是求财,如何求我也不用多说,你们都看在眼底。” “二来就是办差事,河南众藩王都挤在一处,潞王又要来插一脚,人家是当今圣上亲弟弟,当今慈圣太后的心尖尖,那决计不能少了吧,你们说要多少银子才行?什么,几十万两?那是打发叫花子,对得起潞王的尊贵……” “……河南的盘子就那么大,不够给怎么办,只好去老百姓手去抢。河南的老百姓穷得都快要饭了,你们老爷若有本事抢,早抢来了,抢不来怎么办?” 那随从笑道:“抢不来也得抢。” 这话一出,那照磨笑了,堂上众人也是笑了。 但最后那笑声慢慢都成了苦笑。 茶壶上的水烧开了,但没有人有心思去提。 照磨叹道:“咱们当官也不容易,有点良心的,都不会干这事。但没办法,十年寒窗考来的功名,谁家里没有妻儿老小啊!为了让你们老爷们‘抢不来也得抢’,那宫里来的就要立威,立威就是杀鸡儆猴,杀鸡儆猴就要有人倒霉。” 众人都是道:“大人见事高明,听你这么一说,咱们都明白了。” 众随从都私下商量,一会一定要见机行事,免得吃了骂。 一会又有人问道:“这位大人,咱们河南有没有不怕丢乌纱帽的官?就算为老百姓说一两句公道话也好啊。” “有吧,但不多了,其实大家心底都不想给潞王做牛做马,但必须有人挑这头,当然还要有上面的人点头才行,否则就是以卵击石……” 正说话之间,但见二堂大门开了。 “看来是有结果了……不过这个时辰也太早了点,难道出了什么变故?”照磨疑道。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惊道:“是林大人!” “哪个林大人?” “状元公!” “是归德府府同知。” “林大人怎么了?会落至这个地步……” 照磨身在北边的倒座里,看不见外头情况,屋子里长随都跑去打探消息。 照磨好容易挪至外头,就看见一名官员除去乌纱帽,被两名巡抚标兵押出巡抚衙门二堂。 这照磨与林延潮有一面之缘,自是相识惊道:“这是怎么回事?除了当今天子,还有谁敢摘林三元的乌纱帽?” 一旁随员也是道:“大人,不会林司马就是那不怕丢乌纱帽的?” 照磨一愕道:“必然是如此啊!我怎么忘了,林三元在上天下为公疏时,就得罪了潞王!这一次定是马玉他们借机报复!” “这么说林司马,是为老百姓请命,被马……马玉摘得乌纱帽了吗?” “八……九不离十吧!”照磨叹了口气,不知何时声音已是梗咽。 众人都是挤到了回廊左右,但见林延潮中道行来。 大家们心底都是猜想,林延潮必然是因为反对马玉,阻碍潞王就藩的事,结果被寻有由头罢官。 众官吏们纷纷议论道。 “朝廷怎么就容不下一二为民请命的好官呢?” “这竖阉太放肆,目中无人!之前打伤了付知府不说,连林司马都抓!” “林三元都被押了,我们河南还有哪个官员敢说一两句公道话!” “真是千古奇冤!” “低声点,若被宫里的人听见,连我们也讨不了好。” 众官吏皆是目露悲色,垂足顿胸。 大多人是为了林延潮不平,心想官场上真是暗无天日。也有些人暗自讥笑,林延潮自不量力,以卵击石。 谁都知道马玉背后有天子撑腰,你以为还能行上谏之事吗?天子好歹还要脸面,不敢公然为难士大夫,但人家马公公,内监出身,做事情完全可以不要脸的!你与他按规矩那套玩,行不通的。 上百人围观,但林延潮却是不急不躁,神色平和地走向门外。 这时对林延潮心存敬意的官吏,站了出来向林延潮长长一揖道。 “林大人!” “林司马!” 寒风拂面,大雁悲歌。 林延潮看着众官员向自己行礼,先是一愕,随即看众人脸色而恍然。 他也没说什么,而是停下脚步向在场官员一一作揖。 “林大人,保重!” “林司马……” 林延潮点点头,正色作揖,没有为自己解释一句话,然后方才离去。 不少官员眼底噙泪,目送林延潮离去。 此刻激愤之情在众官吏间炸开。 “林司马都被拿下了,那么潞王就藩河南之事,还不是人家马公公说什么,省里都答允什么。” “身为朝廷命官都不能说话,还有谁来替老百姓说话?” 争吵在继续,大家虽是愤慨,但也没有人会真正与马玉理论什么,林延潮的榜样已是在前。 如以往那般,大家只是骂一顿,发泄发泄,当上面的命令下来时,众官员们也唯有二话不说埋头照办。 没过了多时,不少官员已是平静下来,有的官员回转至房中。如这样的事,再普通不过,明天继续要来的,官还要继续当的。 就在众人要散去时,但见两名官吏抬着一个担架走出了二堂大门。 担架上用白布盖着,尚且一路滴血! 这一刻众官吏们都是怒了,愤怒终于点燃。 岂有此理! 马玉打伤付知远,关押林延潮不说,竟然还将一名官员当堂打死! 公道何在? 众官吏们围住担架,问抬担架的官兵:“这担架上何人?” 官兵一脸懵然道:“这个不知,叫我们抬就抬了。” “人死了吗?” “嗯,早没气了,是被人打死了。” 这一下众官员都怒了,愤怒地道:“真无法无天了!” “竟敢当堂杀人?” “马玉他们有没有将我们文臣放在眼底?要打就打,要关就关,要杀便杀吗?” “今日要给我们一个公道!” “否则我们就冲进大堂去!” 众官吏们几乎怒而咆哮。 这时一名穿着绯袍的官员从二堂走出喝道:“你们干什么?诸位大人集议时也敢喧哗?” 面对高官询问,众官吏们不由敬畏,方才声势小了几分。一名官员梗着脖子道:“启禀大参,我们要见马公公,问他为何打死朝廷官员?” “马玉?”这绯袍官员脸上露出一抹讥笑,“你们要找马玉?担架上便是!” “大参,你在说笑……什么,马玉死了?” 一名官员不信当下揭开白布,当下众人一看,但见上面之人虽满头满脸是血,但依稀辨得正是马玉,而且他身上还穿着朱红色的斗牛服,没错,此人正是马玉! 这一刻所有官吏都是目瞪口呆。 一名官员不可思议道:“马公公竟被人杀了?那林司马是怎么被押的?总不能是林司马杀的人吧!” 八百八十五章 官员与百姓 总不能是林司马所杀,这一句话说完,众官吏们也是当作笑话来听。 但一人忽道:“那你们以为,谁能杀马玉?谁又有这胆量敢杀马玉?” “对,杀马玉之人是谁?除了林司马。” “请教大参?” 众官员都看向二堂上,那绯袍官员皱了皱眉头道了一句:“哪那么多啰嗦,是林司马,不是林司马杀的,又有什么不一样吗?” 说完绯袍官退入二堂内,马玉死了,但要事还没商量完呢,他哪有心情与他们分说。 轰地一声二堂大门倏然合上。 但对方留下这一句话信息量很大啊,但无疑确认了马玉之死与林延潮有关。 官兵默然将白布再盖至马玉头上,然后抬起担架,众官吏们看着刚来河南,威风八面,声势赫赫的马玉,就这么没了命,然后就血水这么一路滴溜抬了出去。 “杀得好!” “不错,除了林司马还有何人?” “我还是不敢相信。” “可是马玉的尸首,你也看见了。” “宫里中使之所以横行无忌,是因为王法不能杀他。但若不畏王法,杀了又有何妨?大不了偿命而已!” “说的好,林三元死都不怕了,还怕王法吗?” 众官吏们七嘴八舌大概将事情轮廓概括出了。 “快,立即将此事告诉其他同僚!”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方才戴大参没让我们不可声张,换句话说,就是可以声张。” “我们可以联络河南的官员,士绅,联名向天子上书,恳请赦林司马无罪!” “林司马可以为我们百姓杀一竖阉,那么我们百姓又为何不能上书向天子求情呢?” “天日昭昭,绝不可让好人蒙冤。” “就算是天子再怒,也要顾及民意。” “说得好,书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所谓天意即是民意,天子是圣君,必会以民意为重。” “走,我们将此事散布出去!” 说话间,众官吏已是有了决议,不少人已无意再等,将消息传了出去。 众人行走带风,各个面上都是坚毅之色。 数日之后,各府沸腾! 而此刻官员们却是另一个想法。 正如林延潮方才在堂上所言,他所意不在于杀一个马玉,而在于璐王就藩。否则杀了一个马玉,还会再来一个马玉。 对于璐王就藩,众河南官员议定,请璐王就藩王府改在原先建好的湖广衡州府的藩邸。 要知道湖广衡州府的藩邸,是张居正当国时,由工部尚书曾省吾亲自督建的,完工后造价达百万两银子之巨。 当时衡州府富庶,天子也是有意照顾璐王。 哪知后来璐王上本说衡州府离京师太远,不能咫尺天颜,所以改在河南就藩。而当初建好的,达百万两之巨的藩邸,是说不要就不要了。所以堂上河南官员的一致意见是,你璐王给我滚回去湖广去。 另外就是藩田一事。 璐王要一万五千顷,然后又讨取景王藩产,抵数万顷之巨。 河南官员一致上书,言当时明初时,亲王岁俸外,不过千顷。 之后封亲王,虽然历代天子多有偏私,多给了一些,但都是几千顷这样的范畴。 但璐王竟给到几万顷,简直上升了一个数量级。所以河南官员言,只能给田千顷,不能再多了。 小县田亩大概两三千顷,大县七八千顷,小府一两万顷,大府也不过三四万顷,潞王藩田等于一个大府的田亩了。 这藩邸,藩田不过是一二,还有三,就是河南的禄银。 万历十一年时,河南禄银达到二十六万八千四百两,而河南一年税折银约在一百五十万两。 也就是说河南一省近五分之一的税入,都养了宗室子弟。以后璐王就藩还要添一笔钱。 但就算如此,一个省五分之一的税入,仍是养不了这些藩王,因俸米太微薄之事,这些宗室动则聚众闹事,在杨一魁就任前,周王府的宗室刚刚围攻了河南巡抚衙门,把堂堂巡抚堵在大门里都不敢出。 所以河南官员向天子请旨,将河南宗室禄银定为永额,不许加派。 这话怎么理解? 就是钱就这么多,你们藩王自己拿去分,几年,几十年以后你们朱家子孙再多再多,我们也只拿这么多钱。否则朝廷税赋就那么一大块,但宗室子孙一直增加,你们以后不是要吃垮整个河南。 朝廷哪里养的起你们? 这些上书都是官员们一致议定的,这些事也不是没有人提过,万历七年时,张居正就是上奏朝廷,说国家财政有限,然宗室生齿无穷,以天下税赋给之,尚不能足。又何况朝廷经费,九边之用。 朝廷数次裁撤宗室俸银俸米,现在亲王只是领郡王的禄米。 如嘉靖四十三年朝廷决定将郡王,将军折七成,中尉折六成,郡县主,郡县乡主折八成,而亲王也减俸,少者五百石,多者两千石,当时算了一下,觉得可以了,算是为了朝廷减轻了不少负担。 但没有想到,二十年不到,才刚刚减的禄银又不够了。为什么?因为宗室人口暴涨! 万历七年时,宗室人口玉碟在册的,已经有一万五千人之多。 明朝宗室给银,其实不如清朝宗室,但是这时明国立国已久,宗室实在太多,宗室里穷的穷死,甚至当乞丐,而富的却富的流油。明朝财政收入,人口数量也不如清朝,所以宗室之害远过清朝。 而在财政上,明朝文官张居正,高拱等以及不知多少官员们,拼着乌纱帽不要,前仆后继拿宗室禄米,天子内库说事,以此攻击皇权。皇帝却觉得尔等士大夫,士绅免税,官商勾结,屁股也不干净,居然还有脸说朕的亲戚和朕的私房钱。 裁撤宗藩俸银,是文臣们议过不知多少次的,眼下河南省众官员又提了出来。当然争议也不是没有,一波波的讨论从二堂里传出,官员的意见也并非那么统一。 “步子似跨得大了点,此三事条陈一上,怕周王以及河南的宗室都会反对。” “诶,只是定以永额,不再加派,又不是不给他们钱,其实今日不说,以后也要说,我们河南一省早已给不起钱了。” “我倒觉得太难,不如请天子再如嘉靖年那次,裁减宗室俸禄。” “裁减没有用,就算今年再裁减一半,这一次不用十年,又得裁减了,还不如一劳永逸。” “此事以往朝堂诸公,不是没提及过,正好乘此良机,一起给提了。再联络本省在籍京官,一并上书,定能成事。” 辜明已默然坐在堂上,听着身旁嗡嗡作声,一旁官员都已是在草议上署名签好。 他神色倒是平和,从马玉方才身死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有的官员讥讽道:“辜府台,是不是不支持?方才你可是站在马公公一边啊?” 辜明已脸色沉痛道:“这位大人对我辜某有些误会了,辜某只是揭露付知府与林同知贪污之事实,此乃职责所在,但于璐王就藩河南之事,是一直是反对的。” “马玉此贼残暴虐民,人人恨不得得而诛之,此人身死,辜某唯有拍手叫好,岂有与他同流合污之理。对此辜某只有一句话,杀得好!” 言谈之间,辜明已慷慨激昂,竟把方才讥讽的官员说的无言以对。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众官员不由都在心底大骂。 辜明已是一个很能识时务为俊杰的人,当下二话不说,也在草议上干脆利索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投笔后道了一句:“于义一事上,辜某不敢为人后!” 辜明已行礼后,扬长而去。 次日,承宣布政使司司狱司。 因为巡抚衙门不设有大牢,所以林延潮打死马玉后,就被转押至布政使司司狱司。 而马玉死后,他的那些马仔也都被关进了司狱司里。 现在司狱司的几位牢卒垂手站在一旁,而林延潮坐在一张几案前,正提笔写着一封奏章。 而临近的牢房里,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一声一声十分凄惨,简直令人心酸落泪。 一旁的牢卒见林延潮的笔微微一停,当下怒着对外面喊道:“怎么了?不会小点声吗?都给我堵住嘴了,再打!” “是。” 顿时牢里清静了。 那牢卒赔笑道:“司马老爷,乃天上的文曲星,竟与这干人同居一处,实在是委屈了。” 林延潮问道:“这些人都是马玉的爪牙?” “是,就是这些畜生,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弟兄们也不给他们客气。若不是司马老爷,这些人还要造多少孽。待问完口供后,咱们就递到天子案头,让圣上知道那马玉在咱们河南干了多少坏事!” 众牢卒们纷纷点头。 林延潮不置可否继续写自己的奏章。 就在这时司狱司司狱走进门来。布政司司狱司司狱虽只有从九品,但也是流品官。 他走进屋来,端着架子左右环视了一番,然后对林延潮道:“开封府的辜府台预备提审林司马,请你跟下官走一趟吧!” 八百八十六章 局 司狱言谈有表面上恭敬,内里还是有些倨傲,似将林延潮看作了阶下囚。 冬日里的日光,透过屋中木格子天窗,撒在案头。 林延潮侧着脸感受着这和煦的日光,心情却是轻松的。当然这在外人眼底,是坐牢坐出了休沐放假的感觉。 这点令司狱心底愤怒,他方才的话落在了空气,林延潮竟没有接,不把他放在眼底。 司狱重重咳了一声,带着几分不满。 这时林延潮转过头来,阳光落在他的背上。这一刻林延潮脸也是瞬间暗了下来,看去有几分肃然。 “你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从从九品至正五品,一共有十级,就算是司狱是布政司里的牢头,但论及尊卑二字,他是远远不如林延潮的。 林延潮虽说被押,但没有夺职,仍是正五品官员。 司狱知自己方才说话口气,放在平常就是言语冲撞了上官,但眼下在牢中,他自有这个权力。 现在林延潮让他重说一遍,司狱唯有心怒面笑地道:“回禀司马大人,开封府的辜府台,他说要提审司马大人。劳驾司马过去一趟!” “原来如此,”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提笔在墨上点了点道:“本官就不过去了,让辜府台到这里来就是!” “此与礼数不和吧!司马虽仍是官员,但仍在押之身,何况辜府台又是奉司里之命,提审司马。” 林延潮继续于案上写字,道了一句:“你没看见吗?本官在写给圣上的奏章,若耽搁了要事,辜府台担当得起吗?” 司狱一愕,想了想按住气垂头道:“那么下官替司马通报一声!” “去吧!” 林延潮连抬眼搭理都是奉欠。 不久后,屋外传来脚步声。 辜明已负手走进屋子,他脸上却全无愠色,看林延潮正在写奏章,也不说话站在一旁。 牢卒给他搬来椅子,辜明已屏退左右,就一撩官袍好整以暇地坐下,随手弹了弹膝上的灰尘。 林延潮将笔一顿,向辜明已道:“有劳辜府台,屈驾来此,本官这里还有几个字……可否稍等?” 辜明已笑了笑反问道:“司马饱读史书,可知绛侯父子乎?” 汉朝时绛侯周勃被押,为狱卒折辱,出狱后对旁人道:“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意思是我曾率百万大军,然而怎么知道狱吏竟如此尊贵。 周勃之子周亚夫更惨。 周亚夫下狱时。 廷尉责审说:“君侯欲反邪?” 周亚夫说:“我所买的兵器,乃用以陪葬之用,怎说是谋反?” 廷尉讥讽道:“君侯就是不在地上谋反,恐怕也要到地下谋反吧。” 周亚夫受此屈辱,最后绝食而死。 辜明已眼下就是狱吏,廷尉的角色,对林延潮这么说,言下之意很显然。 林延潮笔下不停,失笑道:“还是与辜府台说话亲切,若是方才的司狱,牢卒怎知绛侯父子的典故,威胁起来也没意思。算了,待写完后,一会辜府台问话时,下官有问必答如何?” “好,君子一言,那你继续写吧!”辜明已大度捏须笑了笑。 辜明已现在可谓智珠在握。 布局到现在,都在他掌控中。 马玉在河南祸害百姓,又打伤知府付知远,这两件事将来传到天子那边,天子也是会震怒的,谁也瞒不住事实。辜明已在草议上签字,就是与马玉撇清干系。 辜明已一心所求,就是要扳倒林延潮此人。但眼下林延潮杀了马玉,就算再得民心,再有清望,朝廷不可能就此揭过,必然重重责罚。 杀马玉后,林延潮尚可说是出于义愤,为了百姓,罪犹可恕。但淤田案一出,就是人品败坏,二者并罚,就死无葬身之地。 辜明已看着林延潮写奏章的样子,他这一次来就是迫使林延潮认罪,承认这淤田到底是谁贪墨的? 如此就可以向他身后的人交代了,然后他踩着人头上位! 方才林延潮的话里有几分服软的意思,令他感觉很欣慰,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写奏章这等行为,不过是林延潮最后一点面子所在,犹如小孩子般意气用事。自己自然要大度地给他这个台阶下,等着无妨,反正辜明已一向很有耐心。 他常告诉子侄,幕僚,做人要懂得一个忍字。 许久之后,林延潮将最后奏章上最后的数字写完,吹干墨迹。 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小板凳的辜明已,歉然地笑了笑,然后整理起桌案,似随口闲聊般道了一句:“淤田是皇上的!” 辜明已没有听到自己咳嗽声,而是手抖了一下,谈话并没有如预想那般继续。 辜明已抬起了头,看向透着阳光的窗户格,然后他斥道:“不可能!” “遇到这样的事,常人第一个念头都是拒绝!这我理解。”林延潮言语间听起来轻描淡写的,好像是在一位老朋友在安慰他的失意。 辜明已眉头抖了一下,他沉住气问道:“你倒把自己撇个干净,就算如此,难道杨一魁,龚大器,杨一桂他们没有贪墨?” 辜明已说话时,手指有些在颤抖。 奏章上的墨迹已是吹干,林延潮将奏章叠好合上然后道:“嗯,让我反问辜兄一句,是不是弹劾林某的奏章早已在路上?还有其他御史,言官,弹劾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的奏章该不会都已经递至通政司了吧?” 这一刻辜明已脸色巨变。 林延潮认真地看了辜明已一眼,点头道:“看来是已送到了。辜兄做事一向沉稳妥当,但这一次……在下没有指责辜兄的意思,只是你太心急和操切了一些。” “若是隔上数日,观望一会,结果会好一些。对了,现在派快马通报京里,或者追会奏章,还来得及吗?若是可以,不能再耽搁了,马上……马上派可靠的心腹上京。或许有些晚了,但至少试一试,是一个机会。” 辜明已面上震惊,愤怒,但有时候愤怒至极点时,是反而要发笑的。 所以将所有事情按图索骥想了一番,窜起来后,辜明已真的大笑起来:“这是你设的局吗?” 林延潮身子往后一仰,没有点头或摇头。 阳光就如此落在他的身后,而对面的辜明已却落在了阴影中。 八百八十七章 杀棋 屋外传来一阵镣铐拖地的声音,显然是马玉的爪牙,被拖拽过狱道,余音寥寥。 这声音配合着辜明已惊怒的表情,然后一并的淡去。 方才如林延潮说的,遇到这样的事,常人第一个反应都是拒绝。 而辜明已显然并非是常人,他接受的很快,这很不容易。 好比一个渔夫,在海上撒网,历经风浪等了七天七夜,网令他感觉很沉很重,应该会是一个大丰收,但在收网的一刻,却发觉网早就破了洞。 渔夫还能淡然,全无沮色,如此就已算是人杰了。 “那是你设的局!” 辜明已的第二句话,已从疑问变成了肯定。 “可……是你钻的套,”林延潮想了想,“以辜兄身后之人的本事,在朝中应有不少奥援吧,是为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还没动,一张网就劈头盖脸地撒过来了,天罗地网也不为过吧。” “可是……可是你们怎么朝皇上扔去了?” 到底是耻辱,还是羞愧,辜明已此刻已是分不清了。 如果有一把刀子在手,辜明已会毫不犹豫地捅林延潮两刀,再捅自己两刀。 辜明已冷然道:“空口无凭,你说淤田是皇上的,就是皇上?谁相信?” “高公公相信。” 辜明已刚觉的扳回了一点主动,然后又被推进了深渊,他咬着牙道:“高公公已经知道了?那为何马玉他不知道?是了,高公公背后是皇上,马玉是太后,潞王的人。” 林延潮点点头,辜明已自问自答省却了他不少力气。 辜明已心道,高公公这等天子的亲信的太监,连阁老也要卖三分面子。林延潮怎么请的动? “你为了陷害辜某,连首辅都请动了?”辜明已脸上抽搐了一下。 “首辅?这样的事,我从未想过禀告恩师。辜兄请宽心,他丝毫不知内情。当然就算他知道,你的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林延潮诚恳地道。 辜明已心想,林延潮既知陷阱在那,竟丝毫不惧,不请申时行搭救自己,而是故意设了这个局。 仿佛以为凭着自己一人就可以将他辜明已,以及他背后之势力都给一并收拾了。 但事实上他办到。 “至于陷害,辜兄,我没有打算陷害谁,就好比一个兽夹,我就丢在那,没料到,咔一声他自己就响了。” “我明白了,你设的局,我钻的套。”辜明已冷笑。 林延潮点点头道:“看来辜兄已是彻底理解在下的苦心了。” 陷害我的苦心?良苦用心?想到这么大的局,他与他的同党弹劾向林延潮奏章,最后都砸到天子头上。 一种惊恐蔓延至辜明已身上,他问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已远离我们的初衷了,对你也没有好处。如此下去会成为党争,不如说和吧,你想要什么,开出你的价码来!” “迟了!”林延潮答道,“之前,你们还是有机会,可惜辜兄你胃口太大了,也太自以为聪明,拿马玉当枪使,来扳倒林某不说,连本省巡抚,布政使,按察使都敢算计?” “他们会善罢甘休?他们只是支持林某,你们就要一网打尽?以包庇的嫌疑?都晚了啊,现在奏章怕已是到皇上的案头了吧!你们把奏章夺回来吗?告诉皇上这只是一场误会?” “辜兄这是陷害!是欺君!是党争!这罪名足够掉脑袋的!” 辜明已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即便如此仍是笑道:“不会的,还没有到最后一步,不就是几百顷淤田吗?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理会。 辜明已见林延潮如此笃定,不由心虚,待见到他手中的奏章,突然夹手去抢。 而林延潮丝毫没有夺的意思,反而解释道:“辜兄,杀招并不在林某的奏章上。你真的要看,林某也不会不给。” 辜明已已是进退失据,他颤抖地打开奏章,林延潮奏章真的只是普通的请罪奏章而已。 没错,林延潮干的事情,就是给天子背黑锅。淤田的事,是我们的责任,与你无关。 相较下,马玉与辜明已干的事,就是把事情捅得天下都知道! 你们看见了没有,淤田被天子贪污走了,老百姓的淤田啊!你天子居然纳进了自己内库。 云南那边虽说正在用兵,朝廷缺钱,但皇上你也不能贪污了老百姓的淤田,来作军费,这是不对的! 好比璐王大婚六百万两都被削到了两百万两,这是多么大的牺牲,天子也该以身作则,各种开支用度,减一减,比如天子膳食一日要几百两银子,而老百姓一日吃饭才几个钱,这钱就不该这么浪费! 此外还有宫殿修建什么的,都停一停,国家都这么困难了,天子你怎么都不会自省呢?总之都不应该打到老百姓淤田的主意上。 所以从天子的角度看来,林延潮在努力修补天子的颜面,而辜明已,马玉却在那用力拆台,拆天子的台! “马玉白死了啊!”辜明已不是为马玉,而是为自己兔死狐悲。 辜明已又看了一眼林延潮的奏章,上面就是请罪奏章,什么不利于辜明已,马玉的黑话都没有说。 但就是这样什么黑话都没有说的奏章,最为致命,犹如象棋里最后一下的将军,杀棋! 但最令辜明已生气的是,就是这样一封奏章,自己就算不让林延潮递上去也没用。 林延潮毕竟只是在奏章里,很认真地向天子请罪而已啊! 不好意思,马玉是臣杀的,淤田的事情,臣也交代不清楚,怎么处置陛下看着办吧。 奏章洋洋洒洒几千个字,其实就是这么一句话,其余全是废话。偏偏以林延潮当代文宗的文笔写来,四六骈俪,排比铺陈,文采简直直追苏韩。 连辜明已这旁观者,读来都觉得有几分感人肺腑。 你林延潮有这等文采,居然用来说瞎话,你简直在玷污文学这两个字! 辜明已想到这里,嘴角绽出一丝冷笑,突然他动手只听''沙沙沙''数声。 林延潮的奏章在他手里粉碎了。辜明已嘴角边绽出一丝冷笑,他想看一看林延潮惊怒的表情,也算为自己扳回最后一点颜面。 他心平气和地道:“对不住,林三元,本府一时不慎失手了,你再写一篇吧!反正你现在身处牢中,有的是功夫再写一篇,不是……” 辜明已话没说完,就见林延潮从袖中取出一封奏章:“辜兄何苦如此?方才那奏章是在下练笔用的,正如你所说,现在下官有的是功夫。” 林延潮将奏章一摊,正稿不过数百字而已。 辜明已惊怒道:“你敢戏耍本府?” “辜兄你又误会了,我的请罪奏章不过走个过场,但你的却要好好写。五千字的请罪奏章啊!字数不多如何显得诚恳?不诚恳如何向天子请罪?所以方才那一篇其实是给你借鉴的,你就算改个名字交上去,在下也不会有二话,好歹你我也是相交一场,但现在……别想我再帮你什么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起身,作了一个送客的动作。 没错,牌全部都摊完了。 但辜明已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但又如何呢? 摆在他面前的,已经是一堆死棋了。 辜明已也起了身,差一点不稳,勉强扶着椅背,发抖的脚才能站定。 “十年寒窗,二十年宦海,今朝毁于一旦,辜某今日领教了。辜某最后问你一句,你是怎么发现辜某要对你动手的?”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答话。其实鱼鳞册送至户部时,林延潮就让顾宪成,赵南星替自己盯着,后来知道有人查自己的鱼鳞册时,就确定了有人要动手对付自己。 但现在林延潮自不会与辜明已说实话,否则不是把自己在户部的关系告诉了他? 林延潮对辜明义道:“辜兄,你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又今日?马玉在河南肆虐时,你们在干什么?联合马玉,弹劾为民请命的大臣?多少人家破人亡,你看不见?那几亩淤田你们倒是看见了。” “为了修堤,你们什么都不做,只知向林某伸手要钱。堤修成后,见了淤田,你们就想抢。可这淤田是老百姓的!你扳倒林某是一,但之后将这淤田吞了与马玉五五开是二。” 辜明已闻言心底羞愧,他与马玉真有如此打算,但林延潮就如什么都知道般,此人太可怕了。 “对上阿谀,要什么给什么,对下暴戾,有什么抢什么!你们这样的官,老百姓要你们何用?吸食民脂民膏,早晚会有遭报应的一日。当官不为民做主,一切就是你们自找的,辜兄,言尽于此了。” 辜明已听了林延潮的话,冷笑一声,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出屋里。 牢里的司狱,牢卒见辜明已方才威风八面而来,但与林延潮呆了不过一盏茶功夫,怎么变得行走不便了? 牢里马玉的那些爪牙,仍是在拷打着!连同辜明已一并他们的时日都已是不多了。 至于弹劾林延潮以及河南高官的十几封奏章,也摆在了天子乾清宫的御案上。 八百八十八章 圈套 紫禁城,文渊阁。 文渊阁的孔子铜胎镀金像前,摆列着六张四面平方凳。六张凳子,三三东西而列。 文渊阁没有面南正座,故而以东首第一张凳子为尊位。 一般而言,这就是内阁首辅大学士的公座,文官心中的宰相之位,文臣巅峰。 不过申时行却没有坐此公座,而是坐在西首第一位的公座上,这是次辅的公座。 申时行用此行为表达一个意思,他仍以次辅自居,至于东首这一位子虚位以待,留在给家守制的张四维。他不过是以次辅代执首辅之事,暂摄宰相而已。 数月以来,申时行一直战战兢兢,就在两个月前,天子晋申时行为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 这官位上仅次于张四维,张四维丁忧前,乃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 现在文渊阁的内阁大学士中,除了申时行,还有少保兼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余有丁,坐东首第二位公座。 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许国,坐西首第二位公座。 内阁里仍是一个三辅臣的格局。 这一天仍是老规矩。 每日早朝或日讲后,文书房会将从通政司处递来的奏章整理一下,除了个别重要或密奏的先拣给天子看外,其余一律都是先有三辅臣看过,票拟后再递给天子。 这与天子刚刚亲政时不同,当时张居正辅政,内阁阁臣与天子都在文华殿东阁。 内阁票拟后给天子过目,天子看后有什么不明白的,随即请教辅臣。 但是现在流程有了变化。 - 亲政后,天子再也不是,张居正在时,内阁票拟什么,他就批什么。现在辅臣也必须揣摩圣意来票拟,否则会打回再拟。 今日文书房太监奉上几份奏章,对三位辅臣道:“这几十份奏章都是今日早上送来的,三位辅臣先看一下,票拟后就咱家立即递至乾清宫。” 申时行点了点头道:“有劳牛公公稍待!” 文书房牛公公称是,即退出了文渊阁。 于是一旁几位中书从几十份奏章捡了数份重要的呈上。三位辅臣各执一份,看了起来,最后几封奏章都转了一圈。 申时行捏须看着下首两位辅臣问道:“两位也都看过了,本辅先说这一疏。徽州商人吴养晦上书,云其祖吴守礼以盐至素封,为两淮巨商,家产百万。吴养晦有云,其祖在世时,勾结权贵,曾逃税二十五万两白银,恳请天子明察。维桢你也是徽州人,可有耳闻啊?” 下首许国回答道:“确实如此,此事不谷有所耳闻。之前吴守礼在世时,黄河,苏松大水,南北多省迭遭旱涝灾害,吴守礼曾捐银二十万助赈,天子当时龙颜大悦,曾实授南京光禄寺属官两员予吴家。不知元辅,余兄可曾记得?” 申时行,余有丁都是点点头。 余有丁道:“仆想起来了,难怪这名字有几分耳熟。” 申时行问道:“那以子告祖,有悖孝道,此事非同小可,其中可有什么内情?” 许国点点头道:“确有内情,这吴养晦在乡时,就有恶名,好财而不仁。数年外出经商,钱财荡尽,回家向其祖索之不给,所以恶之,故而诬告。此事不谷的乡人都知道。” 申时行点点头问道:“地方可有就此事上奏?” 余有丁道:“有,徽州府上奏言吴养晦所控,并无实据。” 申时行道:“吴守礼进献助赈,实在有大功于朝廷,天子当初都曾下旨嘉奖,已有定论。再说不可寒了百姓报国进献之心,就此按下吧!” 许国,余有丁一并称是,申时行将小票写后,附在奏章上。 申时行这时举起两本奏疏道:“这一份是河南开封府知府辜明已弹劾归德府同知林延潮贪墨淤田,归德府知府付知远包庇奏章!” 三位辅臣在内阁处理事务很久,久历案牍,每天处理奏章,什么是子虚乌有,凭空捏造的诬告,以及什么奏章是有真凭实据的,一眼看过去能够八九不离十。 这一封辜明已弹劾林延潮的奏章,真实信很高! 要知道吴守礼背后的权贵庇佑,这权贵就是许国,而方才申时行提及吴守礼这封奏章,放吴守礼一马,就是看在许国的面子上。 而现在申时行提及林延潮的奏章,会不会是某种交换,或者其他什么用意? 这时申时行道:“提及林延潮,诸位都不陌生,此人有才具,办事得力,但也有些急于干进,好大喜功。” “若说他行事有什么激进,本辅深以为然,但若说他贪墨淤田,本辅倒是不相信的。” 余有丁点点头道:“林延潮也是我的门生,论及为官操守四字,我也很难相信,他会作出这等事来。” 许国心道,这辜明已奏章绝非捕风捉影,一定有实据捏在手中,若此人还有后手,一旦放出,申时行强行要袒护林延潮,很可能会被言官弹劾。 许国斟酌道:“我与林延潮也是有旧,若说他会贪墨值二十万两的淤田,我第一个不相信。但空穴岂能来风,是不是先交所司详议?稳妥一些。” 申时行捏须道:“据本辅所知,这淤田乃是林延潮修堤围田所开,这本是无主之田,何来侵吞之说。何况他还能将之前卖淤田的钱交纳了府里积欠,如此称一声能臣也不为过。” “朝廷不能赏罚不明,因为几百顷淤田就绝了下面官员的办事之心。何况眼下西南正在用兵打战,朝廷上下正是用钱之时,如此不用朝廷一两银子,修百里长堤的官员,就算有错,睁一眼闭一眼又如何?” 许国心底讶然,这样的话不是申时行一贯老成持重的作风,但事有反常必定有妖。 这一次不知何人要倒霉了! 许国当下知趣地道:“也好,就依元辅之意。” 申时行点点头,当下票拟后上呈天子。 于是辜明已的奏章,便如石沉大海。 就在此事过了不过数日。 林延潮打死马玉的事情传至了京师,顿时舆论沸腾! 正如许国所预料,申时行按下奏章的事,引起了言官的愤怒。 八百八十九章 万民书(二合一) 却说马玉身死的消息,第一时间知道的却不是朝廷。 这样的事虽闻者骇人,但不会是军情或者重大民情那么的急报。 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的,乃是在京的徽州商会,山西商会。 徽商,晋商乃是天下最大的盐商聚落。 这一次河南盐政动荡,最后盐政是归朝廷,还是归潞王,这样的事盐商们当然是最关切的。 所以林延潮打死马玉的事,先在徽州商会,山西商会这等地方传播。盐商们知道了其背后的官员,宗室,马上也就知道了。 琐琐碎碎的消息传出,众人们大概总结出这样观点,马玉想用淤田案,打压河南官员里两个刺头,以推就璐王就藩之事。 见付知远被打伤后,林延潮迫于无奈杀了马玉,这背后很可能有河南官场上下的支持。除了杀马玉,在反对璐王就藩上,大概是河南官场上下一致的态度。 璐王不久也得知消息。 璐王大婚后,已是搬离了皇宫,自己在宫外设府。 璐王正在用膳,这一顿饭食十分奢侈,值二三十两,论排场只逊于太后,天子。 璐王刚用膳完,吩咐了厨师几句,如羊羔炖得老了,鲈鱼不够新鲜的话。然后璐王就看见从慈宁宫来得太监,以及王府里的官员,亲信都侯在屋外。 璐王见此一幕,不由问道:“是不是有出了什么事了?” 从慈宁宫来的太监上前道:“王爷,马玉在河南叫人给打死了。” 璐王闻言惊愕了半响了。下面的人将事情来由说了一遍。 璐王闻言后,仰头道:“孤不就是向皇兄求几亩薄田赡养,几两银子花花,下面的官员要如此欺孤吗?” “又是这个林延潮,上一次他令孤背负骂名,为天下人指责,这一次又打死了马玉,天下藩王那么多,为何偏偏是他一定要和孤过不去。” “他是怎么了?孤王是不是上辈子与他有什么冤仇?” 慈宁宫的太监安抚着璐王道:“太后已是知道此事了,让我来与王爷说先宽心,太后说这一次绝不能让林延潮讨了好去,一定要重重办的,璐王你等着太后为你出气就是。” 璐王道:“上次官员叩阙,已是令母后与皇兄失和,孤怎么敢拿这事去劳烦她。孤只是不明白,几万顷藩田多吗?这天下都是皇兄?” “几百万两银子多吗?我大明富有四海,又不是给不起,为什么这些官员们都容不下我呢?一定要为难孤呢?” 慈宁宫太监垂泪道:“王爷息怒啊!千不好万不好都是林延潮的错,你可不能因此动怒,伤了龙体啊。” 璐王闻言良久不语,陡然间他又看见了,当初在乾清宫前一名官员手捧奏章上殿时,那道坚定的身影。 这一幕顿时扎得他心底一痛。 这时候屋外陡然飘起大雪,林延潮杀马玉之事也随着这场大雪,疾袭京城大街小巷。 在京城国子监附近一处府邸中。 鹅毛大雪里,十几名官员在客厅徘徊。 书房里当今礼部侍郎沈鲤与保定巡抚宋纁相对而坐。 沈鲤举起双手在火炉边暖手,而宋纁则是反复拿着几封书信在看,良久后长长叹了口气:“你可要想好了,你这决定一下,就是帮了申时行。” 沈鲤想了想道:“大义之下,个人恩怨就不谈了吧,再说林延潮虽是申时行门生,但他却正是我辈。” 宋纁点点头道:“中官如此横行无忌,林宗海敢拼着自己前程不要也要杀之,此人行事实有胆气,确乃国之栋梁!” 沈鲤道:“林宗海不说了,而今我们却要帮他把事情办好,否则他就是白白牺牲了。” 宋纁道:“不错,璐王仗着自己是陛下亲弟弟,狮子大开口,我等河南在京官员如何能不义愤填膺。连付知远,林延潮犹自为了百姓凭着性命不要,我们又如何不为乡里百姓尽力。” “你看看堂外官员,他们之中也不乏血诚。” 沈鲤看了一眼屋外,心道这些人不乏是来趁着这一次林延潮杀马玉之事,来为自己搏取民望的,这是一个成为清流官员的大好机会。 但沈鲤却道:“宋兄说得好,其实某以为救林延潮与救河南百姓两件事就是一件事。” “清议由沈某主持就是,总之不能令竖阉猖狂!” 片刻后二人推开了屋门,外头那些等了半天了官员一并聚过来。 宗伯,抚台,恩师各等称呼。 沈鲤点点头道:“我与宋兄已一并商议过了,上书救林延潮,阻璐王就藩!” 闻言下面的官员一并欢呼! “苍天怜悯,不令忠臣义士孤行!” “学生请附名在末!” “晚生请附名尽绵薄之力!” 慷慨激昂之词,在府里响起,几乎震得下落的雪花一滞。 随着璐王,官员间势力暗流涌动,林延潮杀马玉之事,也是传开,渐渐不是秘密。 先是安徽会馆,山西会馆这样读书人在京多的地方,之后在京的读书人也陆续知道了。 这样的事初听起来仿佛不可思议。 读书人听说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啥,林三元竟当堂杀人了?” 大多数人听到后都是这个反应,以至于很少人说:“哪个官员这么大的胆子,居然连宫里的中官都敢杀!” 武将杀人不奇怪,读书人杀人,那倒是少了。 不是常言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还有的就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读书人做事总是用瞻前顾后,婆婆妈妈来形容的。 如林延潮这样状元出身,三元及第的文魁,居然也会干用花瓶爆头的事,读书人都是不可思议的。 但是这也并非是什么离谱的事! 有的读书人不由想起了,当年土木堡之变后,众文官群殴打死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事。 当时是户科给事中王竑,先用朝笏殴,再动口咬,然后百官一拥而上才打死马顺的。论官位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自是比马玉高了许多,但一个是单挑,一个是围殴意义就不同了。 李白戏高力士,为读书人津津乐道,就是佩服这样不阿权势的气节。 林延潮此举可比当年诛十常侍。 士林们议论纷纷,但大体没有一个确切的消息,都是听某些掌握内幕的人传了一两句。 这样的事没有一个官方的说法来,大家也不能知道详尽。有的读书人就焦急去询问河南籍官员。 但这样官员们都是支支吾吾的,不肯给一个说法。 就在这时云南道御史上书弹劾林延潮杀马玉一事。 文官杀中官,闻所未闻,听所未听,古今罕有。当然在辜明已的奏章里,林延潮恼羞成怒,为了掩盖淤田案真相杀人,奏章里提及杨一魁等省里高官给林延潮行事以庇护,令此子肆无忌惮。 此事终于有了一个真相! 若说之前林延潮为百姓所杀,尚可怜之,但这贪墨淤田一事坐实,你会相信一名贪官为民杀了宫里来的太监? 这简直是笑话。 此事真相如何?顿时又扑朔迷离。 奏章抵至通政司,第一时间知道的就是官员。 有明一朝,文官与太监从来都是不对路的。 官员们认为林延潮杀马玉,还是大快人心的。而且本着文臣间官官相护的立场,他们不该落井下石,甚至还应搭救一把。 但若是林延潮真贪墨了淤田,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 而申时行将之前弹劾林延潮奏章按下一事,令素来看不惯申时行的言官们抓到了机会。 上一次言官借高启愚案生事,御史丁此吕弹劾高启愚后,申时行,许国,吏部尚书杨巍将丁此吕贬官。 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言官王士性,李植、江东之等人弹劾申时行,杨巍蔽塞言路。 申时行见状,遂与杨巍一同上疏辞官,余有丁、许国与申时行共同进退,一并上疏反对留任丁此吕。 下面言官爆发了,上疏不仅申时行,连余有丁、许国也逮住一顿乱咬。 后来申时行虽借丘橓案扳回一程,但此后言官们与阁臣更加对立,势同水火。所以申时行按下弹劾林延潮奏章此举,令言官们觉得是找到了一个攻讦申时行的机会。 当然也不全部如此,不少言官还是老成持重,觉得此事有蹊跷,以申时行为人不可能如此大意给人抓住把柄,还是先看看再说。 官场上本来就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那些久历宦场几十年的官员,就算能力平平,但至少做官本事都不差。 可是有的官员就不同了,言官里大多是七品官,属于官员里的少壮派,自是年轻气盛的多,加上辜明已背后之势力推波助澜了一下。 有的言官开始相互通气,他们才不管是不是替宦官说话,只要能扳倒申时行就行,于是就有这么几个人当即‘忠跳反’了。 当然明着面弹劾申时行是不行的,公然弹劾首辅,仅次于弹劾皇帝,风险是很大的。 所以言官们都将炮火集中在林延潮身上。 以淤田案以及杀马玉两件事,就可以劾倒林延潮。若是天子处置了林延潮,那么下一步弹劾包庇林延潮的申时行,也就是顺理成章,风险小了很多。 于是一共有十二名言官陆续上书弹劾林延潮,明面上指的是林延潮,暗中则是敲山震虎,对着申时行而来。 十二封奏章摆在天子案头上,犹如十二把杀人的剑。 随着言官上书,顿时官场上下震动。 李太后又病了,一个人住在慈宁宫,也不许天子探视,而武清侯入宫面见天子整整半日,出来后旁人只见他满脸泪痕,却不知他与天子说了什么。 也有官员拿云南道御史弹劾林延潮的奏章怀疑。 没错,淤田案确实有可疑之处,林延潮杀马玉也是事实,但是这两件事河南的官员都还没有一个说法,你云南道御史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怎么就知道这件事了,还知道如此详尽。 你就是要弹劾是不是也要等河南巡抚的官方说法到了以后,再有动作。这御史''风闻奏事''的本领也太强了吧,这背后是不是有人指示,有人要陷害林延潮? 但这样的声音被人刻意压下了,背后有一张大手要置林延潮于死地。 京城的大雪越下越大,到了十二月初时,终于河南官方的消息到了。 消息是从通政司附近河南会馆传出来的。 通政司主邸报之事,邸报一出,或者京城有什么大事发生,马上各省在京驻扎的官员就要马上抄录,然后派快马报告省里。 所以久而久之,通政司也成为各省与京城消息沟通之处,很多大事都是从这里爆出。 而因为河南穷,所以河南驻京官员就索性驻在河南会馆。反正会馆也离通政司不远就是。 这一天河南会馆外,雪已是落了三尺深。 数骑快马风尘仆仆地停在屋外,骑马的官兵各个背着大包裹,耳鼻都是冻作紫色,到了屋外后即大声道:“快,立即禀告于大人!” 会馆里伙计眼尖,认得拿官兵腰牌,一面令人通禀,一面到:“快备热酒,不然要死人了。” 店里自是有热酒,伙计拿了温好的酒递上,而会馆里的读书人见了这几名官兵的,也是一并来看热闹。 几名官兵也不顾烫,喝着热酒,这时一名穿青袍的官员走来见几名官兵的样子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那官兵一见官员来了,当下起身道:“我们是巡抚衙门的标兵,军门命我们上京送河南一省二百八十三名官员联名上书,以及河南省八府一州士绅百姓联名请愿的万民书来了!” “万民书!”这官员顿时骇然了。 而一旁河南籍的读书人也是震动。 “什么万民书,所请何事?” 这官兵不说话,命手下将包裹一个个揭开,但见所谓万民书不是一张张纸,而是一面布,很大很大的布,展开后犹如一面民心所向的大旗,这样的万民书一共九面,后面是河南州府五百二十万百姓。 万民书铺开之后,但见上面都是墨迹,无数人的名字签在布上。 这里每一个河南的士子,见到家乡父老呈来的万民书后,神色激动。 这几名官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于大人,我们河南的老百姓苦啊!请你将此万民书交给圣上,救救老百姓的命吧!” 八百九十章 投书 河南驻京的于大人,官位不过是一名布政司都事,从七品。在大明九品十八级的官员体制中,他只能算是一名卑官。 于大人这辈子从来没想要干过什么名留青史的事情,只想好好当差,靠着河南官员进京公干的油水,滋润的活着。 待见到几名官兵展开万民书,扑通一声跪在自己的面前。 于大人他第一时间心道坏了,坏了,事情闹大了。 这几名官兵嘴唇都冻作紫色,脸上也是开裂,但却是神色诚恳地跪在堂上,仿佛自己就能替他做主了一般。 他仔细看去,几名官兵手中扯着的万民书上,那密密麻麻罗列在上的名字,顿时也有些动容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快站起来说话!” 那领头的官兵垂泪道:“于大人,河南去年刚刚闹了水灾,璐王又要来就藩,省里没有钱,只能向各府要钱。” “可是我们老百姓将地里粮食都收刮干净了,但连建璐王王府的钱都筹不齐。我们没有了办法,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啊!” 会馆里的读书人越聚越多,听闻官兵所言,有的读书人惊道:“怎么家里会变成这个样子?” 另有一人叹道:“你在京读书,自是不知家里的事。” “都是天灾人祸,天灾人祸啊!” 于大人惊了,此人在会馆里说了这些,万一煽动了士子闹事怎么办? 于大人立即道:“好了,不必说了,先将万民书收起来,明日本官就去通政司!” 那官兵急忙道:“于大人,迟不得啊!某从河南到京师没日没夜赶了几千里路,就是为了把这万民书交给圣上啊!这十万火急啊!” 于大人敷衍道:“那也不急这一时三刻的,你知道外面有多少言官,在议论此事吗?圣上是如何态度?” “这万民书一上,会引起多大的风波,你们知道吗?动荡之下,有什么后果谁也想不到,你不知京里情况,就不要掺合了,先回房休息,东西放在我这就好。” 于大人当下欲取走万民书,但这官兵不给。 于大人惊怒道:“你这是作什么?” 那官兵咬着牙道:“这是抚台大人,要卑职亲自送至通政司的,在这之前谁也不能取走。” 于大人骂道:“好个大胆的丘八,河南省至京师奏章,都由本官转呈,你怎么敢违背本官的命令?” 那官兵只是叩头,但无论如何就是不给。 “于大人,不如先让这位兄弟,将话说完,”一名卖木材的商贾站了出来,“这位兄弟我老家是归德府的,不知道老家现在如何了?” 一名士子道:“去年黄河决堤,就是在归德府,眼下哪里能好的?” “是啊,这收刮之下,恐怕是什么都不剩了。” “现在河南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还有个阉贼不要老百姓活。” 商贾从怀里掏了一把钱递到这官兵手中道:“兄弟,请说一说,我家里还有老母在堂,一个坡脚的哥哥守着几亩薄田呢!” “若是催科一下……家里老母如何是好?恳请大哥告知感激不尽。” 那官兵一推道:“大哥,这钱我不能收。你放心你归德府人,那家里一定安好。” 那商贾问道:“怎么说?快给这位兄弟再端碗热酒来,账算我的。” 那官兵一口热酒下肚道:“多亏归德府出了两位好官啊!一位是知府付大人,还有一位是同知林大人!” “就是林三元!” “没错,学功先生!” 众读书人对林延潮的名字是如雷贯耳。 众读书人问道:“河南催科如此之重,为何唯独归德没事呢?” 那官兵道:“都是林大人与付大人的恩德。林大人来归德来任官后,老百姓没饿死过一个人,反而将官府里的钱,拿出来救济老百姓!咱们归德百姓哪个不感念他们的恩德啊。” “你的母亲若在归德府,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有付大人,林大人在,什么天灾人祸都害不到他们。” 那商贾闻言流泪道:“这实在太好了,小人谢过了林大人大恩大德了!” 于大人不屑地道:“道听途说未必当真?一名官兵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事?眼下朝堂上那么多言官弹劾于他!” 一旁一名年轻官兵大声道:“回禀于大人,我就是归德府人。林大人在归德做的事,老百姓都看在眼底,若说他是坏官,那么世上就没有好官了!” “你!”于大人被这话一堵,不由哼了一声。 众读书人们纷纷议论道。 “好官坏官,只有老百姓说的才算!” “在老百姓心底,这林大人就是好官!” “朝堂上有奸臣要害林大人!” “何止是奸臣,简直就是秦桧!” “朝廷有这帮太监,以及庸庸碌碌的言官在,咱们老百姓怎么有好日子过?” 一名读书人当下出面道:“于大人,就将这万民书递上吧!让圣上知道,我们河南老百姓眼底谁是好官,谁是坏官,将民意告知天子!” “不能使得忠臣义士蒙冤!” “天日昭昭之下,圣上必给天下万民一个公道!在下在此恳请大人了!” 说着这读书人长长一拜,随即会馆里几百名读书人都是出声恳求。连同在场几名官兵,甚至连会馆里的伙计,店小二都是跪下了。 会馆外寒风凛冽,但会馆内众意却是沸腾如火,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于大人见此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转着圈道:“这行不通,行不通。这里有列位大人的奏章递上就好了,你们再将这万民书一上,此事不是一发不可收拾吗?” “这讨不了好去的。抚台不知京里舆情,不行,让本官致书省里,再作定夺!” 这于大人这么说,众人脸色一变。 就在这时一名读书人站了出大声道:“大人!这万民书就是民意,这堵塞民意,使得民情不能上抵天听,此罪也够你罢官!即你怕当风险,左右都是丢官,你愿意留下一身骂名而丢,还是为百姓而丢!” 于大人急道:“我又不是不上交,只是再请示抚台而已!” 那读书人拉住于大人的袖子喝道:“民情如火,如何能缓,若是迟了数日,后果不堪设想,若是于大人怕奸人阻扰,那么我等随你一并往通政司投书!” 于大人心道这么多人投书,不是闹出动静更大,我的乌纱帽是要保不住了。他正要阻止,却听闻下面的读书人都是一并轰然叫好。 一名士子登上桌子对四面高喊道:“诸位我等读书所为何事?一为往圣继绝学,二为万世开太平!” “我们读书人不为老百姓说话,还有谁能替老百姓说话,诸位若有胆量,随我去通政司一行!” 众读书人纷纷拍桌道:“愿去!” “我愿去!” 下面读书人将桌面擂得如山响,灼热之情驱散了冬日的寒意,那等情景任何人见了都一辈子不会忘记。 连方才那商人也是道:“我虽不是读书人,但也知道什么是大义,算我一个!” 于大人见了摊手道:“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当下一名读书人不容于大人分说,从腰间拔起剑道:“于大人随我前去!若有奸人阻拦,就拔剑杀了!” “我去!我去!”于大人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于是众读书人将于大人夹在挟持当中,一并前往通政司。 通政司门前官兵,但见这么多读书人一并涌来,吓得连忙逃入堂中禀告上官。 于大人被挟持着上气不接下气,连忙扯谎道:“诸位,通政司只受官员投书,你们这样怎么行?” 众读书人纷纷道:“既是到了这里,哪里有折回去的道理。” 一名胆气十足的读书人,二话不说冲到通政司的鼓前。 于大人见了吓得魂都没了,但已是喝止不及。 但见这读书人双手各拿起一只鼓槌,面露坚毅之色,当下二话不说,轮起胳膊咚咚咚地敲了起来! 激昂的鼓声犹如敲在每一个的心上! 鼓声声震四周,直透入紫禁城的重重宫阙之中! “这下事情闹大了!”于大人见此一幕,几乎就晕了过去。 而这时通政司大门一开。 鼓声犹自不歇。 “还不给本官停下!” 通政使倪万光在左右兵卒护卫下出门,见这么多的人聚集在此,人头涌动,士子们不顾天寒地冻,群情激愤。 倪万光暗暗心惊,面上喝道:“吾乃通政使,尔等所为何事竟然敲鼓?” 众读书人一并行礼道:“见过大人,我们乃河南士子,有民情上呈天子!” 倪万光骂道:“什么民情,好让尔等聚众在此,还击鼓鸣冤,赶快散了,若是惊扰了圣驾,你们谁来当此责任?” “晚生愿以身当之!”领头士子一句话就将倪万光堵了回去。 “说的好!”众读书人都是鼓起掌,大声叫好。 倪万光黑着脸道:“好,本官记住你了,什么民情递上来吧!” 这时几名读书人将万民书摊开。倪万光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 “万民书!” 倪万光变色了。 那士子顾盼四周,然后朗声道:“这是我们河南五百二十万百姓的万民书,上呈朝廷,求陛下圣断!” 八百九十一章 贪财好货 紫禁城,乾清宫中。 内监正抱着一堆堆厚厚的卷宗,步入乾清宫里。 乾清宫中现在摆放着十几张桌案,桌案上就堆放着无数这样的卷宗。 而在一旁内承运库的掌印太监张速,一副勉强镇定样子,指挥着几十个书手查账。 当初太祖建国时,十分鄙夷宋朝皇帝设立皇家私库的做法,太祖时国库称为内库,一共十库,其中内承运库主要存放金银。 但太祖后,他的后世子孙却是用实际行动打了他的脸。到了正统七年时,户部设立太仓库,而内承运库正式成为天子私库。 张速提心吊胆,是因为之前报给天子说内库空虚,没什么钱了,故而令天子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派人在乾清宫里查账。 而此刻天子却不在宫里,而是去皇城内教场视察内操去了。 所谓内操就是选太监在宫里授甲操练。 明朝皇帝里最热衷内操是正德皇帝,后来时停时续。 皇帝是很想设立内操,因为京营士卒的战斗力实在太差,不足以依靠,同时也有让自己亲信太监掌军的意思。 但大臣们却反对,他们认为在皇城里再设立这样一支军队,怕有什么不测,而且也容易使太监权力过大。 不过当今天子向来我行我素,在去年张居正病死后,就开始重建内操。 今年四月,天子从宫中拣选三千名内竖,授予衣甲,于内廷里操练。 养军队肯定是要钱的,天子第一个考虑肯定是这笔钱不会从内承运库里出,而是伸手向户部。 天子先要太仆寺配三千匹战马,然后又是狮子大开口要钱。 户部尚书张学颜明确表示,没钱,马也不给,同时奏请停内操。天子不听同时命户部每年加刍料银七万多两,最后一共从户部每年划走三十万两之数。 于是言官们不干了,给事中孙世祯,阮子孝,道御史田一麟,郭惟贤,潘惟岳,谭希施陆续上表要天子停止内操。 当即天子大怒,上谏的御史要么罢官,要么夺俸。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万历在言官弹劾下,终于停了内操,但马却不肯还回去,继续养在内廷。所以从户部划走的这笔钱没停下来,户部没钱被迫向各省摊派。 这笔钱天子就这样一直领了十几年,按理说三千匹马这么些年没剩下多少匹了。于是言官上表请皇帝查实马匹匹数,裁减草料钱。但万历不肯,继续堂而皇之地虚冒马匹,不肯户部裁减费用。身为堂堂天子,竟带头吃起了空饷,更坐实了万历贪财好货的名声。 身为内承运库的掌印太监,张速自然知道当今天子有多么贪财,若是被他知道内库现在剩下这点银子,恐怕一会他就惨了。 这时一声''陛下驾到'',令张速额上冷汗频出。 但见天子穿着一身戎服,满头是汗的回到了乾清宫中,显然不仅视察内操,还骑过马了。 天子前后左右一堆太监服侍。 但见天子对秉笔太监等数人道:“朕当今方知毅皇帝在时为何那么喜欢骑马射猎,其中自有乐趣。” 一旁太监笑着道:“陛下内操,也是观以武事,如此是居安思危,以示边臣的道理。” 天子龙颜大悦笑着道:“说的好,立即把张宏,张诚叫到暖阁来!” 到了殿里,天子扫了张速一眼,张速欲说话,但天子理也不理,直接步入暖阁更衣。 天子更衣后,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与张诚二人陪着。 即有太监捧着奏章上前道:“陛下,世袭黔国公沐昌祚有云南边事上奏!” 天子坐在龙椅上一趟道:“念!”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取过奏章读起:‘缅王莽应里素怀不臣之心,窥视云南……万历十年冬,莽应里命叔父猛别、其弟阿瓦,连同汉人岳凤,岳曩乌,土司罕虔,刀落参,分道入寇,攻打雷弄、盏达、干崖、南甸、木邦、老姚、思甸各地,烧杀抢掠,伤残数郡,蹂嗬一方……万历十一年春,岳凤率军六万,破施甸,陷顺宁,云南众土官皆叛,其势有几十万之众,更有象兵,及佛朗机人助阵……’ “……其顺宁沦陷,臣已率军移驻洱海,云南巡抚刘世曾移驻楚雄,并征调汉,土兵马数万,参政赵睿守蒙化,副使胡心得守腾冲,陆通霄守赵州,佥事杨际熙守永昌,监军副使傅宠、江忻协同督参将胡大宾……与缅军大小十余战,杀敌一千六白人,毙莽应里叔父猛别,南甸土司刀落参……” “……今大军云集,粮草不济,恳请陛下从贵,川调三十万石粮秣入滇……若军粮不济,贼若反攻,则云南危矣……” 天子听完黔国公沐昌祚的奏章,眉头拧成了川字问道:“黔国公忠心可嘉,为我朝世守云南,这一次朕要好好重赏他。但他所请粮秣……内阁如何票拟?” 司礼监太监张宏答道:“票拟上言……云南路途艰险,从贵州,四川二省调粮,实是艰难,命所司部议……” 天子怫然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若前方无粮,如何打战?” 天子于殿中踱步走了几步又问:“云南巡抚刘世曾可有本上?” 一旁张诚立即去奏章堆里找了一番答道:“陛下,刘世曾有本。” “速速拿给朕看!” 张诚递上后,天子夹手取过奏章,但见云南巡抚刘世曾奏章上写至…… “……臣刘世曾与黔国公率军分驻洱海,楚雄后,缅军不敢深入……江头城外有大明街,闽、广、江、蜀居货游艺者数万,而三宣六慰被携者亦数万,内奸岳凤闻天兵将南伐,恐其人为内应,与其子举囚于江边,纵火焚死,弃尸蔽野塞江……” 混账! 天子见叛军将汉人以及当即百姓尽数屠杀于江边,并纵火焚烧之事,不由大怒。 “……平定叛军,需用猛将,南京坐营中军刘綎,武靖参将邓子龙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其下兵卒骁勇善战,臣请陛下调至云南助战……另请户部拨给兵饷一百五十万两,以备军用……” 天子边看边念,眉头皱了更深。 张宏知天子是为钱的事发愁,给张诚使了个眼色。张诚当下宽解道:“陛下,听闻这武靖参将邓子龙虽年近六十,但却有廉颇之勇,还有这南京坐营中军刘綎所使用的镔铁刀重达一百二十斤,他在战马上能将刀轮转如飞,若是他们二人在,蛮夷必定望风而逃。” 天子没有理会,直接看下附在奏章上的内阁票拟。 但见小票上写着,命刘綎为腾越游击,邓子龙为永昌参将,各率本部军至云南助战。 天子点点头对张宏道:“依此批朱……等一下,内阁为何没有提军饷?” 陡然天子将拳头重重往御案上一砸怒道:“朕的大军马上就要与缅军决战了,但粮草军饷都未备齐,这战如何能胜?” 天子一怒,张宏,张诚都跪在地上。 张宏双手捧着奏章,跪着答道:“陛下,三位辅臣各个都是肱股之臣,但户部的情况,陛下是知道的,去年苏松,河南大水,之前云南边事又支银五十万两,现在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天子怒气稍歇,他见张宏年纪一大把还跪在地上,也觉得方才自己不对道:“朕知道,但是户部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是有一般大臣不肯给钱。先让户部部议,能凑多少是多少……” 张宏道:“是,陛下,可是朝堂上有些大臣对陛下用兵颇有非议,兵部主事李坦上奏言,天子治理天下,威服万邦,在德不在险。云南世代蛮夷之地,昔日太祖虽平之,但蛮疆险远,易动难驯,降了又叛,叛了又降,用兵讨之,有伤天和,且劳师费饷无数。倒不如请陛下对内修以仁德,对外效仿交趾,于当地设宣抚司,汉官兵马皆退回……” “此卖国之言!”但见天子从案上拔出了剑厉声道,“什么叫世非汉土?” “天福三年,石敬瑭卖国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洪武元年,太祖命大将军徐达率师北伐中原,幽云收复,隔了整了整四百三十年。” “天不亡汉室,降下太祖如此雄主,逐元人于漠北,复华夏之衣冠!若依这这位李主事的说法,幽云丢了四百三十年,太祖就不要收服?那么朕现在脚下踩着的就是蛮夷之地!” 张宏,张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年少的天子怒气冲冲的按剑于暖阁内。 有明一代的君王都是如此,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当今天子虽有不少缺点,但论骨气二字,却是没有丢先祖的脸面。 “内承运库查得如何了?让张速进来!”天子问道。 这时跪侯在门外的张速进入暖阁叩了三个头,向天子递上账本。 天子扫了一眼不由道:“怎么这么少?” 张速连忙叩头道:“陛下,确实只有这么多了。这几年太后,潞王,武清伯都有从内库中拨钱,实已没有多少了!” 天子将账本丢在金砖怒道:“这几年,你就是这么给朕当的家?内库就这么多钱,朕怎么拨给前线打战,让将士效命?” 说完天子飞起一脚,踹在了张速的头上。 八百九十二章 淤田哪里去了? 张速被天子的龙足踹翻在地,然后慌忙爬起来,又连连叩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张速向张宏露出恳求的眼神。 张宏叹了口气,当下向天子道:“陛下,事情到了如此,也没有办法,太后,潞王有命,当奴才怎么能替主子做主?不如陛下由他人代管内承运库吧。” 天子看了张速一眼,斥道:“既是张卿家求情,你的狗头且暂寄你头上。” 天子转对张诚道:“张诚,你来代管内承运库,以后一万两以上支出都需向朕请旨!” 张诚当下领旨。 天子见张速还跪在地上,无比厌恶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奴才告退!”张速眼泪泛出,重重叩了个头后退出门外。 张速走后,天子嫌弃地道:“此人昔日服侍太后多年,朕本来打算看在他是宫里老人的份上,继续让他掌管内库,但是他如何对得起朕?” 历史上天子对李太后战战兢兢的,一直如此几十年,但现在有了文臣撑腰,将权力夺回后,自是有了底气裁撤太后的亲信。 这边一名太监捧着一叠奏章来至天子面前,奏章上都是今日大臣们递上奏章,上面大多是议云南边事。 天子拿起奏章,仿佛觉得奏章有千钧重,但最后还是拿起奏章,犹如小时候捏着鼻子吞药汤般,飞速看过。 满朝大臣对于云南意见有两类。 一类是认为莽应里与叛军势大,不可浪战,应退守云南几个要地,让三宣六慰与叛军自己去打,至于其他无关紧要的地方放弃就好。 还有一等则是慷慨陈词,大声主战,但对于粮秣兵饷的凑集只字不提,仿佛朝廷军队不吃饭,不要钱都可以打胜战了一般。但偏偏奏章写得是慷慨激昂,最后还不忘补几句‘云南全境不再为我大明所有’的言辞。 天子初看时尚觉可气,愤怒,但是后来却是冷不然传来一两声叱笑。 张宏,张诚额上汗水一滴一滴的落下。 最后天子将奏章丢在一旁,仰天道:“朕怎么养着一般酒囊饭袋,满朝臣工就没有一个能替朕分忧的吗?” “陛下,息怒!” 张宏,张诚一并垂头言道。 天子将奏章举起放在张宏,张诚面前翻着,“你看看他们说得多好?大不了丢了云南就是,没错,我大明地大物博,丢了一个云南,朕还有十二个承宣布政司。云南丢了,还有四川,贵州嘛!” 张宏,张诚噗通一声跪下。 天子将奏章一份一份地丢在御案上,借此发泄,待翻至奏章下面时,手上却是顿了顿。 这是外头御史弹劾林延潮的奏章。 眼下朝堂上大臣焦点大体就是两件事,一是云南边军,主抚派和主战派各自争议。 二就是攻讦林延潮的淤泥贪墨案,以及马玉身死的案子。 天子看着这奏章脸上不由青一阵紫一阵起来,张宏与张诚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 就在此刻。 在紫禁城外,众书生们对着倪万光,将万民书展开后。 倪万光当场就倒吸一口凉气,老百姓上万民书一般用于两等场合,一是表彰地方官员官德政绩,二是有冤情上书。 到了当时,万民书已多成了走过场,一般官员在地方任官过得去的,都会与地方乡绅们通气,弄一个万民伞或者万民书这样东西送行或是挽留。 主要是搞一个形式,甚至到了后来形成风气,官员离开地方百姓送这些东西已是成为一个官场陋习。 但是将万民书递至通政司倒是多久也没发生过的事了。 所以倪万光走至读书人中间,但见一名读书人高捧着万民书跪下承上道:“请大人过目!” 倪万光扫了一眼题头,以及下面密密麻麻的百姓名字,轻道:“开封府……” 又走到一人面前道:“河南府……” “归德府……汝宁府……南阳府……怀庆府……卫辉府……彰德府……汝州……” 倪万光沉着脸看向当前读书人。 对方神色如常,朗声道:“晚生河南汝宁府举子李宗延,代百姓投书,举马玉在河南敲朴闾阎,勒索善良,我河南百姓无不罹其毒,恳请陛下怜悯我河南百姓!” 李宗延说得神色激昂,意气飞扬! 倪万光听对方名字,不由一愕,他听说过此人名字,对方乃万历十年时河南乡试第二名,堂堂亚元。 他本以为是几个无名读书人,因仕途不畅而借机闹事,但对方既是亚元,将来未必没有进士及第之日。 倪万光生起爱才之意道:“你既是举子,将来大比金榜提名之时,必可名世。何不珍惜此大好前途?” 李宗延慨然作揖道:“谢大人金玉良言,晚生读书所为,也就是心底那一点良知不泯,否则读书何益?先贤世代相传之志何存?往圣之学何继?” 倪万光脸已是再度沉了下来道:“好,本官会上呈陛下,这几日内汝不可离京!” 李宗延朗声笑道:“自然!” 说完李宗延回过身来,众书生们群星捧月般簇拥李宗延而去。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不知谁说一句,顿时众读书人们齐声大笑。 说完倪万光命官吏收下后,而通政司的众官吏都是遥遥目送着。 倪万光摇了摇头道:“这些读书人真不知天高地厚!” 官吏道:“那大人,我们怎么办?” 倪万光道:“还能怎么办?这一次不知多少人要丢乌纱帽了!” 倪万光刚欲转身,但听有人道:“大人,还有人……” 倪万光讶然回头,但见沈鲤,宋纁与十几名河南籍在京官员一并前来。 倪万光惊讶的是瞠目结舌,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倪万光当下降阶相迎地道:“不知宗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通政使与礼部侍郎一并,虽然都是正三品。 但沈鲤是以翰林学士兼任礼部侍郎,不同于其他正三品官员,何况沈鲤还是帝王师。虽说沈鲤与申时行都是教导过当今天子的,而且他的资历比申时行更深。申时行是天子登基后担任日讲官,而沈鲤是天子在东宫时就担任日讲官的。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帝王师。 沈鲤对倪万光点点头当下道:“我等河南在京官员弹劾马玉在河南借潞王之名,横征暴敛……这等瘠民肥己之恶贼,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正天下法纪!” 沈鲤乃当世大儒,有大贤之称。 但见他穿着御赐斗牛服,肃然一字一句地道出,每一句话都有千钧之重。 倪万光敢小窥士子,但却不敢小视沈鲤。 “又是马玉!”倪万光脸色都变了,这些读书人都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算了,怎么连这些官员也是如此。 甚至沈鲤还是堂堂正三品礼部侍郎,帝王之师。 宋纁也是封疆大吏。 倪万光额上冒汗,沈鲤正色道:“怎么银台不受吗?” 倪万光迟疑道:“马玉已是死了,沈宗伯你们这奏疏一上,恐怕天子不悦啊!” 沈鲤道:“人虽死,但其罪却没有公之天下。有罪,当以国法裁之,此正名矣!不正名,天下如何能治?若是天子面前,本官也是这么说,陛下不会驳一个字的!” 倪万光心道,这口气很大,但沈鲤是帝王师,他这上书,也有先生对弟子的规正这一重的意思。皇帝还真不敢驳他。 “本官这就代沈大人上呈陛下。” 沈鲤点点头道:“好!有劳银台!” 说完沈鲤将奏章放在倪万光手中,然后大步而去。 与士子的慷慨激昂不同,沈鲤等众官员仿佛如作了一件平常之事般,沉默而来,沉默而去。 但倪万光知道,越是如此,越不可小看。 倪万光回头环视,但见众官吏们都是沉默。 一名官吏道:“大人,这一次河南官员,河南籍官员,河南百姓尽述马玉之罪!我通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皆必须呈状以闻天子!若迟延了一步,朝廷必会降罪!” 其余众官员道:“恳请大人明断!” 倪万光也是咬了咬牙道:“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尔等随我一并去文书房,呈书叩见陛下!” 而此刻乾清宫中。 天子捧着厚厚一叠弹劾林延潮的奏章,对张宏,张诚道:“你们说怎么办?” 张宏,张诚对视一眼,都垂下了头。 天子道:“朕问你们话呢?怎么作哑巴了?” 张宏道:“陛下,内臣不敢说。” 天子道:“你们既然不敢说,那只有朕说了。拟旨!诏告之列位臣工,这几百多顷的淤田是给朕拿了,林延潮是给朕背的黑锅,这些言官要弹劾就弹劾朕吧!朕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赔罪!” 张宏,张诚大声道:“陛下息怒!” “谁说朕动怒了?朕没有……朕高兴的很!”天子怒极而笑,将这些奏章都甩在一旁道:“你们这些大臣不是问淤田哪里去了?朕告诉你们,朕刚刚接到高淮秘奏,归德府这几百倾淤田早都秘密变卖给湖广,苏州的商人了!” “林延潮变卖淤田,一共为朝廷筹集了二十万两银子,作内库解云南边饷之用,银子昨日都已运抵通州了!” 八百九十三章 当杀 京城,陕西巷。 明初时,大量商户云集前门外地区,招商居货。 而陕西巷里聚集了不少木材商,大多数是陕西籍的,故名为陕西巷。 商人聚集之地,钱财流通,自也容易成为烟花柳巷之地。 妓楼有南北之分。 从苏杭来的称为南班,黄河以北的称北班,江南文化之地,南班妓子多是色艺双绝,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甚至有的还作一手好菜。 故而南班妓馆在京师都是达官显贵出入之地。 除了皮肉生意,南班妓子多也是陪这些达官显贵们吃茶、宴饮、抚琴弹唱,弄曲填词,京城官员散衙后常来此聚集。 这天还未到入夜之时,陕西巷已是热闹起来。 数名年轻的官员,穿着普通的常服,各自坐在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子里,来至陕西巷,寻了一间名为‘花月轩’的妓馆入内。 京城里最的不乏就是美貌女子,如周盼儿这样花魁,不过风光个一二年。 詹事府右善赞萧良有下了轿子,一名男子即接他进入了‘花月轩’。 萧良有于史局重修大明会典四年,早已是褪去了书生气,官途上走得是四平八稳。 直到去年,张江陵病故后,丘橓抄家。 他站出来说话,上书天子,江陵非奸相也,稍持权而骄耳。今既反其批政,收其废贤足矣,奈何复令圣主有辱大臣老母孱子名哉。 萧良有这一句话,也算对得起当年张居正对他恩情,以及张懋修的好友之谊。 天子收手后,对萧良有这等持中立场十分赞赏。 眼下萧良有来到二楼雅间。 雅间里,几名穿着常服的官员,正对着歌舞喝酒,因怕惊动他人,没有用锣鼓,丝竹,只是让其他人拿着拍板点着板眼。 见萧良有入内,几名官员向他拱手。 萧良有目光扫过,除了他的弟弟萧良誉外,其余数人都是言官。 要在万历朝担任一名言官。 必须是进士出身官员。 进士出身,然后地方任知县,推官三年,经保举入京为官。这样的官员资历都很浅,但有了在地方任官经验,也不会是愣头青。翰林与言官都是清流,平素交往还行,但私下接洽容易遭人诟病。 几位言官见了萧良有都是起身行礼,萧良有也是作礼。 萧良有坐到了其弟萧良誉身旁,其弟与萧良有乃同榜进士,兄弟同中进士,当初也是一段佳话。萧良誉先是在地方任知县,今年回京任户部主事。现在林延潮离京后,萧良有,萧良誉二人,已是万历八年进士中,最风光的二人。 萧良有在史局修书,行事已不如当初为士子时高调,但萧良誉却是不同,在京里努力交游,广结善缘。 众人正在闲聊。 “今日兰台中,不少同僚齐上书弹劾林三元,可称一时盛事。” “要说结果,这么多奏章弹劾林延潮,申吴县要压也压不住。要么大义灭亲,弃车保帅,要么就是袒护到底,将自己相位也是压上?” “袒护到底?天下清议则饶不过申吴县,陛下也会觉得申吴县徇私。” “眼下天子御案前,弹劾林三元奏章怕是有累了三尺高了。林三元杀了马玉,天子岂会饶过他?” “不错,估计此事这两三天就该有个结果了。” 说完众人都是发出一阵阵的笑声,这时一曲已毕,几名相陪的名妓举起杯来,众官员们亦是举杯相祝,气氛融洽。 这几名言官中,有一人参与了弹劾林延潮之事,他们今日借萧良誉邀请萧良有,却并非无的放矢。 “以占兄,听闻你在翰苑时与林三元共事多年,不知如何观林三元今日之事?” “以占兄之才与林三元相较不遑多让,当初春闱之上,若非申吴县偏私取了,大魁天下的就是以占兄。” “近来官场上有风声,说林三元之业师林烃与申吴县乃同年。吴县看在年家子的份上故而徇私点了林三元为会元。若此事当真,我等真是为以占兄抱不平。” 众人素知萧良有与林延潮当初在翰林院时不合,借此之机撩拨起来。 此举虽很露骨,但却很有效。 萧良有,萧良誉曾在南京国子监坐监,当时国子监祭酒正是许国,所以他们二人可视作许国门下。若他们上表,那么以许国在内阁与申时行的关系,就很尴尬了。 许国是次辅,申时行是首辅。 次辅与首辅关系历来是面和心不和的,但申时行为首辅后,以他八面玲珑的本事,让内阁铁板一块。这不是言官们愿意看见的,他们这一次借弹劾林延潮,攻讦申时行,若许国倒戈支持,那么胜算大增。 萧良誉看了兄长一眼,眼下内阁,言官对立,六部官员也是不知所从。现在言官势力之大,大家都是看得见的,连他不愿意得罪言官。 萧良有目光扫过众人,众人都感觉气氛有些不同,连敲打拍子的妓女们动作都是一滞。 但见萧良有举杯停唇,然后笑着道:“诸位大人,都是当今朝堂上的要臣,怎么能听信这些子虚乌有之事?” 一名言官道:“萧兄,空穴岂能来风?” 萧良有道:“诸位都知我与林三元确有不和,他若倒台我会称喜,但平心而论他才是状元之才。” 众官员见萧良有说得坚决,一名官员笑着道:“我们也是闲聊而已,来,喝酒,喝酒。” 众人继续喝酒,两名官员也觉得无趣,起身站在窗边。这时对楼有一名家丁急匆匆地跑上走廊,其中一任低声笑着对身旁官员道:“看来弹劾奏章一上,已是有了结果。” “不错,看来我们多虑,就算……也可以扳倒林延潮。” 这时这名家丁在外敲门,这位官员从容地道:“是我的家丁,小弟出去片刻。” 众官员都是笑着道:“自便。” 但见这名官员出去了许久,席间众人虽是觥杯交错,但心都是放在外边。 正奇怪对方为何去了这么久时,这边那官员回到了屋里,众人都想从他的脸色上看出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但见这名官员神色凝重道:“事情闹大了,刚刚的消息,河南,河南籍官员,河南百姓投书通政司,举马玉十项大罪,当杀!” 话音一落,顿时屋里传来酒杯摇晃响动之声。 “此举是意在保林延潮!”一名官员失声言道。 乾清宫里。 张宏,张诚二人此刻都是说不出来。 朝中的党争,犹如上面平静,下面暗流涌动的湖面,指不定船划到哪个地方就翻船。 满朝诸公,即便是那些自命清流的大臣,哪个不是工于心计,强于庙算。就算你有严嵩,徐阶那般会做官,亦不保什么时候会被人暗算下台的。 就是这样的局面,无数明枪暗箭都是指向了林延潮。 御史言官的弹劾,天下有谁能够面色不改,但是就是如此,身处暴风中心的,林延潮仿佛都没有放在心上。 若将所有之事抽丝剥茧,捋一个条条框框来,那么无论马玉身死,御史上书,申时行护林延潮,但内在的核心就是在淤田贪墨案上。 林延潮将淤田暗中献给天子,以至于马玉误以为林延潮贪墨,故而追查此事,以至引起后面的事端来。 在熟知内情的天子看来,此事就是这样。 但林延潮作了什么呢?在马玉还未发现淤田弊案时,他就将淤田变卖所筹得的银子,秘密运送上京了。 用船运银,经过大运河,抵至通州,这一路上千里水路。 运银的船在大运河上是很不好走的,林延潮与高淮接洽,派出得力之人亲自督押,以及锦衣卫护送,一路还需封锁消息,最后抵达京师。 这其中所费的精力不说,若要运筹帷幄,林延潮必须在两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两三月前,这才是其中关键。 林延潮将淤田卖掉所筹得的银子,一心只为云南的边事。 两三个月前,官军与云南叛军激战时,叛军势大,朝廷上下都还在想着如何守住云南,这时候谁也不想到钱的事。 但现在官兵守住了,正筹谋反攻,没有银子为军饷,将士如何肯出力?没有粮秣,将士如何能深入千里平叛? 这银子送到的时候,一刻不早,一刻不晚,就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送到了。 有了银子,天子也就有了底气,击败莽应里! 若说从两三个月前林延潮卖淤田筹谋准备兵饷之事时,就已经预料到今日的情况,这等未雨绸缪的庙算实在是太可怕了。 天子道:“朕想起当年宋太祖设封椿库,将朝廷余财积蓄,为了将来收复燕云十六州之用。林延潮他……朕没有想到的事,他想到了。” 天子从御案上抽出一封奏章,对张宏,张诚道:“这是林延潮托高淮,转交给朕的秘奏,秘奏上他谏朕无论如何要守住云南,不可因朝中大臣的反对而动摇……更不可因国库空虚,短少了兵饷!” 这时张诚道:“可是陛下,马玉终究是死了,太后,潞王那边,还有言官他们要一个交代。” “若将淤田的事说出来,大臣必会谅解,但是……但是如此这二十万两,就进不了内承运库,必会被户部收归太仓。这钱一旦入了太仓,陛下要动用就难了。” 天子踱步道:“此事朕也是为难,当初言官上谏时,朕留中不发,但劾奏……” 天子拿起弹劾林延潮的奏章,突然似发现了什么,沉着脸道:“内阁的票拟呢?为何内阁不给劾奏拟票?” 张宏叩头道:“陛下息怒,内阁不敢拟票。” 天子一愕问道:“申先生可有密揭上?” 张宏道:“没有。” “这是为何?申先生为何不敢拟票?张卿家,你可知道?”天子问道。 大明的决策机制是,天子-司礼监-内阁。 天子平日有什么事要吩咐内阁,天子一般让司礼监内侍至内阁通传,内阁有什么事,也是经过司礼监禀告天子。但为了怕司礼监在中间蒙蔽阻隔,所以内阁可以向天子上密揭,密揭不在文书房留底,任何人包括司礼监不得在天子之前过目。 申时行既不票拟,也不上密揭解释,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天子要问张宏。 张宏垂下头答道:“内臣以为当初林延潮至归德任官,是申先生向陛下举荐的,眼下林延潮出了这么大的事,申先生自是不敢票拟,如此是避免嫌疑。” 天子听了这话,不由狐疑当下道:“不对,张宏你与朕说实话!” 张宏当下道:“奴才揣测,申先生避免嫌疑,也有护短之意。但言官们不肯放过,借助此事弹劾林延潮,若林延潮被劾倒,那么申先生的包庇之罪,就逃不了了。” 天子恍然道:“就是这样了,这般言官真逮谁咬谁!” 言官与内阁不和,乃是天子有意挑动。 嘉靖皇帝驾驭内阁的办法,就是用次辅斗首辅。隆庆皇帝时,内阁里能人很多,大家谁也不服谁,但皇帝嘛就已经是没人看在眼底。 到了万历时更好了,天子在张居正面前忍气吞声十年。 现在痛定思痛,天子觉得嘉靖,隆庆时,让内阁间自相残杀的办法不靠谱。 他也不愿意像以前那样只信任首辅大学士,于是作大言官的势力,来监督内阁的权力。 科道不过七品,官位是很卑微的。但因为官位卑微,顾及就少,所以很敢说话。 但是天子放任言官,内阁是制约了,但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之前为了内操之事,言官一个个似觉得自己乌纱帽来得太容易,上疏弹劾天子。 天子很恼火,要真让言官闭嘴,也不是办不到,但是要让言官真闭嘴,那么内阁怎么办? 大臣们对天子这点心思也是明了。 每当有言官弹劾天子时,本来与言官势同水火的内阁,也会用一招借力用力。 天子要处罚言官时,内阁都会出面力保,什么叫有板子大家一起挨? 天子现在拿着奏章,也是觉得手里发烫。 言官弹劾林延潮,申时行不敢拟票,他继续留中下去,下面的官员也不肯。 留中明明是天子的意思,但申时行却替自己背了黑锅。 而淤田明明是天子自己贪污的,但林延潮却替自己背了黑锅。 眼下怎么办,自己又不能挑明? 天子咬着牙道:“朕让马玉去河南办潞王就藩之事,他却去查淤田?这是他该管的事吗?这马玉实在当杀!” 八百九十四章 堵塞言路 言官没错,申时行没错,林延潮也没错,那么错的是谁? 就是马玉。 所以,马玉当杀! 这是天子情感上的结论。 但是张宏道:“陛下,马玉是宫里的老人,怎么说也是陛下派去地方的中官。马玉要杀要剐,那也是出自陛下,怎能由文官未经请旨杀之呢?” 张诚道:“不错,林延潮必须处罚。” 天子踱步道:“那你们可知林延潮为何要杀马玉?” 张诚答道:“马玉误打误撞揭了淤田之事,林延潮是否为掩盖淤田之案,杀之灭口?或者另有私怨?” “林延潮不是鲁莽之人?杀马玉,乃僭越行事,若真是私怨,那也太造次了。” 就在这时,外头内监禀告道:“启禀陛下,通政使倪万光,侍讲学士于慎行在乾清门外叩求陛见!” “倪万光,于慎行?”天子微微讶异,通政司虽掌内外章疏上书之事,但奏章递给天子一般是走文书房方才直达御前。 通政使倪万光并不直接负责此事,他怎么敢随便叩请陛见? 天子不由问道:“出了什么事?通政使为何不在通政司,而是至乾清门外?” 内监垂下头道:“陛下,倪万光手持红牌入宫,内臣不敢阻拦。” 红牌! 天子闻言是龙躯一震。 明太祖朱元璋为了让下情直接上达,设立了通政司。 但朱元璋怕有人阻碍,不使得下情上抵天听,故而又赐予通政司一面红牌,红牌上书‘奏事使’三个字。 朱元璋下令,凡有欲奏事不得至御前者,取此牌执之,可以直入内府,各门守卫等官不敢阻挡。 也就是说通政司内,有任何人手持此红牌,可以随时直接面见天子。甚至就算天子不愿见他,但他只要红牌在手,天子也必须见。 但这红牌一向束之高阁,很少会动用,但是这一次为什么通政使却手持太祖朱元璋赐下的红牌直接进入乾清宫? 这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为何? 有谁敢阻拦正三品大员通政使直接入宫面见天子? 就是在半个时辰前。 倪万光在通政司接下河南,河南籍,河南百姓的上书后,不敢怠慢,率领二十余名通政司官员一并从长安右门直入紫禁城,他们先经长安右门,然后至皇极门。 皇极门前,今日轮值的守门太监是余广利。 余广利见倪万光一行人抵至承天门后,面色一沉。 但见倪万光道:“本官有奏章要亲自上呈天子,尔等速速通禀!” 余广利当下道:“有奏章,交至文书房就好了,何必有劳通政使亲自上呈。” 倪万光道:“此奏章事关民情,十分重大,本官需亲自交给陛下。” 余广利知道方才通政司门前发生了什么事,万民书一上,必然引起震动。他与马玉素来交好,然后宫里有人传讯要他无论如何拖延一二,让奏章先交至文书房,然后再由文书房交给天子。 若是倪万光不能直接面见天子,而经文书房经手,虽说最后奏章一定会递至天子手上,但中间这么一阻隔,事情就有了缓冲的余地。只要过了今日,那么这些人就可以想出对策,重新布局,避免了这一次万民书上呈所引起的危机。 所以余广利在此的任务,就是阻止倪万光面见天子。 余广利见倪万光要见天子,拖延地问道:“什么重大的民情,要通政使亲自上呈?” 倪万光犹豫,谁都知道马玉掌管内官监,在宫里权力不小,甚至有不少同党。 这万民书与马玉不利,若是由文书房这些太监经手,那么难保这奏章会一字不改的交至天子手中。如此他这通政使不是失职吗? 倪万光正色道:“此事非公公所能闻之!” 身为正三品大员,他也不用将区区一名守门太监放在眼底。 余广利见此板起脸道:“倪大人既是与咱家这么说,那么咱家也只有对不住了,这皇极门你不能进。” 倪万光惊道:“这是为何,本官乃是通政使,汝敢阻拦吗?” 余广利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自王大臣之事后,宫里有严律,未时之后,若无实情,任何人不得擅闯紫禁城。倪大人这天都要黑了,你带着这二十几个人要入宫面见天子,这万一……倪大人,咱家是说万一,倒不是针对倪大人你的意思,万一有人图谋不轨,对陛下有所不利,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倪万光大怒道:“你……你!你敢拦本官,本官乃通政使,有亲自面见天子,上呈奏章之责,你竟敢堵塞言路,是受什么人指使,胆敢蒙蔽圣听?” 余广利此时也没有退路,笑了笑强硬地道:“倪大人,你何必扣这大帽子给我呢?咱家说了,你要投奏章就去文书房,若事情紧急,那么文书房内监阅后,必会立即上呈天子,何来堵塞言路,蒙蔽圣听之说?” “宫里办事自有这一套规矩,你可不要吓唬咱家,再说了倪大人虽说是文官,但也是与我们一并当差吃饭,什么事尽到心就好了,何必非要与人过不去,万一得罪了上面,吃不了兜着走啊!” 倪万光先是惊怒,但后来听出余广利话里警告的意思,宫里有人不想要这万民书给天子看到,而这个人倪万光他得罪不起。 倪万光心想,虽说堂堂通政使无法面见天子,说起来有几分丢脸,但今日这事他也算尽到力,外人无法说什么,大不了将责任都推到这些太监身上算了。 所以倪万光冷笑三声道:“好!你给本官记住了,此事本官不会就这么算了!” 其余众通政司官员见倪万光受辱,都是满脸悲愤,有一人道:“咱们闯进去得了!” 倪万光喝道:“你不要命了?擅闯禁宫乃是杀头的大罪!” 这名官员被斥后,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却只能退下。 而此刻倪万光重重跺一脚,仰天长叹一声,装模作样了半天后,重重拂袖,然后离去。 余广利也是松了口气,大笑着道:“好咧,送倪大人!” 倪万光悻悻离去,正经过会极门前,却听一人道:“倪大人,这是哪里去?” 倪万光转过头去,但见翰林院侍讲学士于慎行及翰林院掌院朱赓二人,从会极门内走来。 ps:这两天事务繁忙,更新慢了,抱歉了大家。明天补更偿还旧债。 八百九十五章 去而复返(第一更) 但见于慎行,朱赓二人从会极门走出。 于慎行边行边于道中与朱赓道:“昨日我替天子视察寿宫,见寿宫器具所用,远超规格。这一次营造寿宫,用银达七百万两之巨,其规模远胜于列位先帝。太仓里张江陵变法十年所积财货,而今不过两年即已用去泰半,我等身为人臣见此着实痛心。” 朱赓捏须道:“无垢兄,天子尚且年轻,盛于物欲,这也是难免之事。不过天子终究是圣君,迟早会有明白的一日。” 于慎行叹道:“希望如此吧,去年河南,苏杭大水,今年云南边事,朝廷用度捉襟见肘,下面的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你看京中就知,满街乞讨之百姓比以往多了不知多少,当今公卿出行载钱自随,车马所过则予以散之,让百姓哄抢。如此之举,他们传来美谈,以为仁义之举,吾却以此为耻。百姓衣食不能自给,冻殍充满天街,是谁之过,正是满朝诸公不知规劝天子!” 朱赓闻言立即道:“无垢兄慎言啊,你可不是想上谏天子,重蹈林宗海之覆辙吧!” “我等身为大臣,一定要明何为曲直之道。你看如屏风,若直则不张,需折曲方可立之。还有譬如这车轮,方不可行,必揉而圆之。当年林宗海明白这个道理,但却是知而不行,此实为不知啊。若他能能耐一时,到了今日以天子对他器重,必能在朝堂上规劝一二。” 于慎行摇了摇头道:“朱兄说的有道理,但吾仍以为当劝不劝,不如不劝。” 正在二人说话之际,看见通政使倪万光带着一众官员从皇极门前离开。 于慎行看了讶异,立即叫住。 倪万光见了于慎行,朱庚二人,也是上前。 朱赓与于慎行都是当今天子的近臣。 朱赓乃翰林院掌院,穿着绯袍,双手负后,一身贵气,微微发福的脸上带着笑意,望去和蔼可亲。 而于慎行为侍讲学士,穿着褪色发旧的青袍,脸颊消瘦,却身材高大,目光锐利,见之令人敬畏。 倪万光知朱赓也罢了,此人历来是主张息事宁人,和光同尘的,但于慎行不同,张居正在位时,怼过张居正,张居正去后,却在天子面前犯颜力保张居正。 二人问询,倪万光将自己在皇极门前为中官所阻的事情说了一遍,言语里十分愤慨。 倪万光此举当然也有演戏演全套的意思,同时心底也有几分愤怒。 天子可以谁也不见,但不能不见通政使啊。 虽说现在奏章都是通过文书房代呈天子,但他倪万光名义上仍是朝廷的喉舌。自己堂堂通政使居然没有办法直接面见天子,受辱于一名中官,这简直还有王法吗? 倪万光负气道:“此事本官实无计可施,唯有禀明阁老!” 朱赓,于慎行二人对视一眼。朱赓摆了摆手道:“你不用去文渊阁了,三位阁老现在都不在阁中。” 倪万光当然知道这个时辰,就算轮值的内阁大学士,也早是散衙回家了。 他本也没打算去文渊阁,只是拿来当托词而已。 倪万光道:“此事本官必不会姑息,眼下唯有请两位内制为本官主持公道了。” 倪万光顺势来了一个顺水推舟。 朱赓心想,倪万光都没办法面见天子,肯定是事情很大了,倒不如先回去再说。 朱赓当下道:“我等虽为翰林院学士,有面见天子之资格,但是也过不了中官那关,眼下唯有往首辅府上请教首辅再做定夺了。” 倪万光差一点拍手称是了,这才是解决方案。 于是倪万光道:“看来没有办法了,还请掌院同本官一并面见首辅。” 朱赓正待点头,这边于慎行却道:“不可,此去元辅府中一来一去,就算得到元辅亲肯,回到这里,宫门也是落锁了,到时谁也无法面见天子。” 朱赓,倪万光都是在心底道,废话,我们就是要拖到宫门落锁的一刻啊。 倪万光额上冒汗道:“那依于大人的意思?” 朱赓插嘴道:“倪大人,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公文,要立即呈给天子?” 倪万光道:“却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是河南百姓的万民书,只因此事涉及一省百姓,民情重大,故而吾身为通政使必须亲自呈给天子。” “万民书?” 朱赓,于慎行不由变色。 一省百姓的万民书啊,开国以来,也没有多少次这样的事啊。 倪万光叹了口气,一旁通政司的官员气愤地道:“不仅如此,还有河南二百多位官员联名奏章,以及河南在京官员上书,其中有礼部宗伯沈大人,以及保定巡抚宋大人!” 多嘴。倪万光心底骂了一句。 但是朱赓,于慎行脸色都是震惊不已。 朱赓想到河南百姓万民书,脑子里转过了无数的念头。 而于慎行则是惊怒道:“不说河南官员联名上书,即便是万民书也是万分重大之事,若非民间有什么重大冤情,怎么会惹得一省百姓上书。” “此冤情若不立即奏明天子,不知河南会生何巨变?” 倪万光双手一摊叹道:“这本官也是知道,只是无能为力。” 朱赓也是道:“没办法,今日还是真无法报之天子。” 此刻于慎行脸上已是变色,这位山东大汉厉声道:“哪里有活人给尿憋死?吾听说通政司有太祖赐下红牌,任何人都可持此红牌面见天子,任何胆敢阻拦,阴谒者,杀无赦!” 倪万光闻言顿时吓尿了,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面红牌自太祖下赐后,从未动用过。若是手持此牌面见天子,朝廷体面何在?” 朱赓也是在旁反对道:“无垢兄,要三思啊!” 于慎行看向倪万光,朱赓二人道:“什么体面不体面?都屎堵屁门了,还在乎体面做什么?” “此事若出什么差池,我于慎行一人当之!与你们无关。” 朱赓这才松了口气心想,你早说嘛,然后他看向倪万光道:“倪大人,我记得当年太祖确实有赐下此红牌给通政司,眼下民情如山,事情重大,你何不持此红牌面见天子?” 倪万光脸色如同便秘了般,他憋着气一字一句地道:“红牌虽是太祖钦赐,但此事非同小可,一旦亮了红牌,就是撕破脸了,事情就没有了半分缓冲的余地了。” “这……” 于慎行道:“倪大人,若江河淤塞,大灾将至,言路淤塞更甚于江河。眼下朝中有奸人作梗,欲蒙蔽圣听,使得天子于百姓疾苦,不能听!不能视!不能知!” “河南民怨沸腾,沉冤难昭,一旦民心有变,纵使万里江山,崩决只在朝夕!汝身为通政使当使言路通畅,使民情上通天子,怎可在此刻畏首畏尾!” 于慎行义正严辞,说得倪万光一脸惭愧,身后众官员皆感于于慎行忠义,几乎忍不住大声鼓掌叫好了。 倪万光仍是一副快死的样子,有气无力地道:“本官也是有心,奈何红牌不知放哪里……” “启禀大人,属下在架库阁见过红牌!” 倪万光瞬间觉得天一下子怎么就黑了。 “太好了,既是如此,倪大人,让你属下立即回通政司取来红牌如何……倪大人?好了,你们大人答允了!” 紫禁城的广场,寒风如刀,天色正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 朱赓闭目养神,表面上看去镇定,心底却七上八下。 倪万光则是面无血色,长吁短叹。 年轻官员们心底也是忐忑万分,这件事闹到这个地步,已是难以收拾。 众人之中于慎行满脸通红,负手在广场的石砖上踱步。 “宫门马上就要落锁了,怎么还不来?”这一刻有人沉不住气了。 “就你也相信什么红牌?就算有,也不知被老鼠啃成什么样子了?” “看来白来一趟。若是走程序,明日将万民书交给天子,也没什么,我们也决计没事,又何必在此苦等呢?” 有一人冷笑道:“是啊,走程序,如此换任何人都可以办到,又何必要我等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为官呢?” “诸位,居官无他事,唯为民请命而已!” 为民请命! 于慎行念起这几个字,当下点了点头。 就在宫门快关闭时,忽然数人奔来。 “他们来了!” 所有人翘首看向了宫门来处。 但见一名官员向于慎行道:“于内制,红牌拿到了!” 于慎行二话不说,将红牌抓在手中对众人道:“朝中有奸人阻拦,不欲使民情上抵天听,于某将生死置之度外,冒死持红牌面见天子。若是事成尚好,但若天子见怪,小人必然加害。各位随不随于某去,可想清楚了!” 寒风呼啸,众官员对视一番。 片刻犹豫后,有人高声道。 “愿同往!” “愿去!” “同往!” 众官员齐声答应。 于慎行点了点头,当下一人当下,众官员跟在其身后直趋皇极门。而倪万光,朱赓也是只能硬着头皮跟去。 守门太监余广利方才刚刚派人才向那幕后之人请功,说自己如何略施小计,赶走了倪万光。 但现在倪万光却去而复返。 ps:今天晚上还有一更。 八百九十六章 龙颜大怒(第二更) 皇极门,又称为奉天门,就是奉天承运的奉天。 这里当今天子御门听政的地方,自是宫禁守卫森严。 几十名身着飞鱼服的禁军持刀抢而立,看着从台阶下而来的于慎行,倪万光,以及身后的一众官员。 余广利心底大骂,好你个倪万光,去而复返,原来是去搬救兵了!方才我已将话说得那么透了,你居然还敢回来,真的不怕死吗? 余广利盯着倪万光十分愤怒。倪万光想解释,但于慎行高大的身影却立在了他的面前。 余广利见是于慎行和朱赓,抢先一步将拿话堵住道:“原来是于先生,朱先生,咱家有礼了,但咱家还是那句话,天已经黑了,这宫门也马上要落锁了。咱家不能放任何人进去!” “于先生,朱先生,你们无论说什么,咱家也不能给你开这宫门,望两位先生见谅!” “休与本官呱噪,起开!” 但见于慎行袖袍一拂,将余广利推开。 别看于慎行人虽瘦,但气力不小,余广利措不及防,头磕在了石制的础柱上,撞了一脑门子的大包。 余广利脑子一撞之下是昏昏沉沉,又惊又怒地对左右禁军喝道:“来啊,将这几个擅闯宫门,图谋不轨的贼子拿下!” 众禁军都没有动,他们认得于慎行,朱赓,倪万光都是当朝众臣,这于慎行甚至连天子都要称他一声先生。 余广利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下!” “谁敢!”于慎行一声大喝,但见他手持一面脱了漆的红牌,对守门官兵道:“此乃太祖御赐通政司之红牌,持此红牌者随时可以面见天子,任何胆敢阻拦,阴谒之人,杀无赦!” 杀无赦三个字!被满身正气的于慎行吐出,顿时令左右守门官兵都是一震。 换了他人,他们根本不会相信。一人手持一块可以拿来垫床脚的破木牌,说是太祖御赐,你骗谁? 但于慎行是侍讲学士,当今日讲官,他们不由不信。 “御赐红牌?”余广利挤着眼睛,瞧着红牌,心底反复念着,这到底真的假的? 余广利支吾道:“于先生,此事咱家从未听闻……” 但见于慎行厉声如雷道:“太祖御赐,也敢质疑!信不信本官凭这令牌,治你一个怠慢之罪!当场斩了你!” 余广利扑通一声跪下道:“于先生饶命!” 所有官员看着于慎行杀气外露,只言片语居然将方才神气活现的余广利折服,比起方才铩羽而归的倪万光,他们对于慎行心底顿生佩服之意,文官作到这份上,方可以称得上谏天子,下打佞臣了。 至于倪万光那等人,就算官居一品,别人也不会瞧得起你。 于慎行目视左右禁军喝道:“愣着做什么?没听见老夫方才说的吗?阻此令牌者,杀无赦!你们要阻拦老夫吗?” “于大人,我等不敢!”众官兵们一并言道。 说完奉天门就在众官员们面前徐徐开启。 看见雄伟的奉天殿展现在众人门前,众官员皆是大喜。。 朱赓点点头,捏须道:“无垢兄,老夫足疾发了,你们不要管老夫,先面见天子再说!” “也好,”于慎行对倪万光及众官员道:“我们一并入宫面见天子!” 于慎行对一旁太监道:“还不快先禀明白天子!” “是,于先生。”当下这名太监飞似的跑了。 于慎行手持红牌当先而行,倪万光,众官员跟随在后。 若见有人上前询问,于慎行即是喝道:“本官有要事奏禀天子,太祖令牌在此,尔敢阻拦吗?” 来人见于慎行神情肃然,又是太祖令牌,于是都是避至道旁叩拜。 于慎行,倪万光当下来至乾清门前,太监早就飞似的入内禀告天子去了。 这时候乾清门开启,一顶明黄伞盖远远而来。 左右则是张宏,张诚,以及一色禁军簇拥,天子亲自来至乾清门前。 于慎行见到天子要出声时但觉喉头哽咽,但仍大声道:“臣翰林院侍讲学士于慎行,叩见皇上!” 倪万光也在旁参见。 紫禁城的风刮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这时候竟突然起了厉风。四周殿宇琉璃瓦上乌鸦呱噪,盘旋惊飞而去。 天子遮着一件黄色的披风,走至于慎行面前。 但见于慎行双手捧着红牌呈上。天子从于慎行手里取过红牌,红牌早已脱漆,甚至虫蛀鼠咬,连背面写着‘奏事使’三字依稀模糊可见。 这面红牌不说当今天子,就是历代大明皇帝也是没有几人见过,而今竟到了天子手中。 天子掌中摩挲着红牌,目视于慎行问道:“于先生到底是什么事?你需用太祖赐下的红牌,方能面君?” 于慎行道:“此乃微臣冒失……只是民情重大,臣不得不见皇上!惊扰圣驾,臣死罪!” 于慎行叩头下去。 “于先生,朕问你到底是何人拦的你?”天子正色问道。 于慎行埋着头答道:“皇极门守门中官!” “张诚!”天子回过身去,朝奉天门一指道:“立即拿来见朕!” 这边张诚带着人去了,天子扶起于慎行道:“于先生,不是轻易造次之人,若非十万火急之事,不会入宫来见朕,到底何事?” 于慎行颤声道:“臣谢陛下信任,臣在承天门外见通政使倪万光进宫被拦,故而请太祖御赐的红牌入宫。” “连朕的通政使都敢拦,谁的胆子这么大?”天子冷笑道,“是不是有人欲朕不知道什么?要朕作瞎子?聋子?” 张宏,张诚都是慌忙跪下道:“皇上,下面的人当差也是一心为了皇上,行事不知轻重,却不是有意蒙蔽圣听。” 天子冷笑两声,看向倪万光道:“行事不知轻重?通政使,到底所为何事?” 倪万光叩了个头道:“回禀皇上,是河南一省百姓所呈的万民书。” 然后下面通政司官员,将万民书一面一面展开。 题头一篇长文,下面则是万千老百姓的签名,有的不识字的老百姓,就咬破了手指在布上按下手印。 见此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万民哭诉,天子见此不由倒吸一口气凉气,举过一面万民书对满场众人道:“民怨如厮,竟到了这个地步!尔等竟还说下面的人不知轻重?难道要整个河南民变,江河沦陷,才是大事吗?” 八百九十七章 召集 紫禁城里。 几十名太监手提着一盏盏琉璃宫灯,立在御道两旁将乾清门照得通亮。 在灯光下,御路石两侧铜鎏金狮子作怒目之状。 乾清门檐下的月台上,天子坐在御椅将奏章尽数读完,万民书就攥在他的掌心。 这时候乾清门值守太监余广利已是被张诚率领禁军押了过来。 余广利身子颤抖,叩头道:“奴才余广利叩见皇上!” 天子看着脚下的余广利问道:“余广利,你宫里当差多少年?” “小人九岁入宫,已是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也是宫里老人了,宫里的规矩你比朕还清楚,是谁叫你堵人的?” 余广利闻言一个头叩下去道:“没有人给奴才打招呼,只是因为祖宗规矩。” “祖宗规矩,有让你拦万民书这一条?这来的并非是旁人,是朕的通政使!堂堂正三品官!你拦谁都可以,为何敢拦他?” “回禀皇上,奴才糊涂,奴才一时糊涂,恳请皇上饶命。” 天子将手一摆道:“事情还没说清楚,饶什么命?你一个小小值门太监,没有这胆色敢作此事。朕再问你一句,是谁给递的话?” 余广利头埋在地上,身子颤栗不止。 “是不是朕身边的人?他?他?还是他?” 天子伸手指过司礼监掌印张宏,以及数名秉笔太监几人。 奴才不敢。 几名秉笔太监早已是瑟瑟发抖,张宏则是面色平静。 这时候张宏重新叩头道:“陛下,圣贤有道理,但祖宗也有祖宗的法度。此事是奴才吩咐的,是奴才之罪责。” “是你?”天子狐疑地看了张宏一眼,他深知张宏十分能体恤人,同时对天子也是没有私心。 天子道:“张宏,你的为人朕是知道的?你不要有什么事都替下面的人担着。” “但朕也知道宫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谁在幕后指使的,你一清二楚但不愿意说?要替他扛下此事对不对?” 张宏跪伏在地上道:“回禀陛下,确实是奴才授意的,此事与他人无关。奴才见陛下连日操劳,实在辛苦,故而吩咐下面的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打搅圣上。这余广利也是个实心眼,就这么依着奴才的话去办了。” 天子寒笑道:“张宏,你……你很好,你对朕与太后,潞王一直都很好。” “陛下!”张宏失声。 天子站起身来望着宫墙上已是漆黑的夜空,悠悠然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朕还是当初那十几岁的小孩子,可以整天被你们骗得团团转吗?” 张宏叩头道:“陛下,奴才不敢欺君,一切都是奴才的罪过,奴才愿去应天替太祖守陵。” “孝陵已经有一个冯保了!”天子正声言道,然后一掌拍在了汉白玉石栏上,“先是张先生,然后是冯大伴,他们一个个都走了。现在你是不是也要弃朕而去?” 疾风吹来,宫灯一阵摇曳。 张宏沉默了许久道:“奴才有负圣恩,奴才知罪。” 天子道:“平日朕怎么都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这是什么?这是万民书!你们怎敢拿这个事来欺瞒朕?” 张宏又是沉默了半响,直起身子然后道:“余广利,陛下面前,你就实话说了。你的命是皇上的,但老奴可以向皇上求情,留你一个全尸,让你子孙归位。” 余广利伏在地上,闻言后身子一颤,然后泪水一滴滴落下,当下哭着道:“广利……广利谢老祖宗恩典,此恩只有来世再报了!” “说吧!到底是谁指使你的?”张宏道。 余广利看了一眼天子,闭上眼睛咬着牙道:“启禀陛下,是慈宁宫!” 一语说完余光利人已瘫痪在地上,而天子身子一晃,左右太监皆是扶住连忙道:“皇上!皇上!” “朕没事!”天子手指着余广利然后又放下,沉默良久然后深深吸了口气道:“好了此事到此为止。余广利,朕饶你的命,但以后不要看见你!” 余广利立即被人架出了宫里。 张宏叩头道:“奴才替余广利谢陛下。” 于慎行,倪万光二人都沉默不语。天家的事,不是他们能搀和的,此事听到了他们可谓是有害无利。 于慎行倒是不怕,将生死置之度外,倪万光则是生出万念俱灰之感,他的仕途到此为止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但见翰林院掌院学士朱赓到了。 朱赓方才见余广利被拖走后,足疾马上就好了,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乾清门。 “臣朱赓叩见陛下!”朱赓朗声向天子叩头。 天子看了朱赓,再看看于慎行,然后道:“很好两位先生都来了,看来圣贤的道理,还是有用的。这是万民书和河南官员上的奏章,是你们要奉上的,朕读过了,奏章里面写的什么你们知道不知道?” 朱赓,于慎行叩头道:“讲臣不知。” 天子轻笑道:“那可惜了,奏章写的很好,可谓煌煌之文,朕要再读一遍。不过只有你们二人陪着,朕读的不尽兴,传召下去,把三位辅臣,在朝四品以上官员,王公大臣都叫来陪着朕连夜一起读!” 众人面面相窥。 天子目视四周道:“还愣着作什么?敲景阳钟,把值夜的官员都叫起来!” 咚咚! 景阳钟响起。 皇极殿里,巨烛如臂。 几十名官员列班在殿。 天子坐在御案后,手里端着一碗粥在那用调羹喝粥。 整个大殿的官员们都在静候。 这时候天子放下碗:“这么晚了,朕在皇极殿召见众臣工,还是头一次。诸位都用过膳了吗?申先生用过了?” 一身蟒袍,列于诸臣之首的申时行谨慎地答道:“劳陛下垂问,臣用过了。” “那就好,朕也刚刚用过。朕方才担心列位臣工来得匆忙,故而令御膳房多备了些,见诸位都用过了,朕就放心了!” “臣等谢陛下关心。”众大臣们道。 “朕与诸位在这里尚有一口安乐茶饭,但你们可知河南的百姓已是啃起了树皮草根?吃不饱,穿不暖,甚至再过两个月连树皮草根都没的啃了。你们在这里食朝廷俸禄时,有没有人想过他们?” 八百九十八章 银子去哪儿了? 巳牌时分。 紫禁城里起了大风。 这风直透宫墙,飞沙走石,风声鹤唳。 殿里烛光通明,照得大臣们脸似火烧。 天子目光扫过,众臣无一抬起头。 天子环视众臣当下道:“怎么不说话了?朕召你们前来,不是让你们看着金殿的地板!” 转而天子拿起名薄道:“驸马都尉平日你的话最多,今日为何不说话?” 驸马都尉许从诚乃是嘉善公主丈夫,平日与武清伯李伟相善。 许从诚但觉得天子来者不善,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出班道:“回禀陛下,臣以为河南之贫在于黄河,而黄河之患历朝历代都有。既是老百姓衣食无着,那么朝廷当赈济安抚,一从临近省份调粮,二是从户部拨银。” 于慎行出班道:“启禀陛下,驸马所言不实,今年黄河并无大水,今年各省报上朝廷秋粮,河南也不是歉年,为何今年河南老百姓会遭此灾祸?” “此臣实在不知道,河南距离京师有千里之遥。” “姑父不知,情有可原,平身吧,”天子拿起名薄数道,“锦衣卫都督李高!” 居于武清伯下首的其子李高,出班道:“臣在。” “你知不知?” 李高支支吾吾地道:“回禀陛下,这实在是……臣不知道。” “好一个实在是臣不知道,连不知道都如此实在,可据朕所知,这一次中使马玉去河南,你可是向他推荐了好几个家奴,说他们熟悉当地风土人情,可以带路对不对?” 李高头埋在地上。 武清伯李伟心知天子方才先问许从诚,再问其子,其实就是在敲打自己。 自己是天子外公,天子再如何也不敢责问到自己头上,至少当堂不会,面子是要给的,但其他人就不会如此了。 李高此刻已是颜面扫地。 天子向李高问道:“你说你不知河南的事?但你的那些家奴,有没有告诉你他们随马玉在河南干了哪些好事?” 李高不敢说话。 李伟也只能忍着,从万民书上抵天子那他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他本来用意是将万民书拖延个一两日,他用尽手段将老百姓上书,变成河南官员以民意裹挟圣意,然后反过来将河南巡抚杨一魁以及林延潮置之死地。 但没料到于慎行从通政司里请出红牌,将奏章直接送到天子那边,李伟现在也是一时无策。 现在李高被天子问责,李伟只能一言不发。 天子将名薄一合,然后问道:“潞王来了没有?朕怎么没有看见他?” 张宏小心地道:“回禀陛下,太后身体不适,潞王在慈宁宫相陪,不能奉诏!” 但见天子额上青筋冒出,深吸口气后道:“尽孝心也不急在这一刻,派人去催!朕和众臣工们都在这里等着他!” 张宏应声立即出门。 天子重新于殿上坐下,一言不发。 大臣们等着无妨,但令天子等候,谁有这个胆子?天子此举,是故意降罪于人啊。 众大臣心道,今日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要看见天子兄弟阋墙? 慈宁宫离大殿不远,半盏茶后,潞王已抵至金殿。 “臣弟来迟,令皇兄等候,实罪不可恕!”潞王在金殿上叩头。 “你替朕尽孝心,何罪之有,平身入班吧!”天子的语气淡淡的,就这么轻描淡写放过了潞王。 潞王心底一凛,叩头后入班。 天子站起身来,对一旁的张宏道:“那万民书都摊开,给列位臣工们都好好看一看!” 张宏指着太监们都万民书一面一面摊开,陈列于殿上。 众大臣们大多数不知情,但见了万民书才明白了情由。 申时行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仍保持着宰相仪度,而其他大臣们也是凑近看了一会,然后默不作声回到了班中。 至于武清伯,潞王此刻的脸色都是非常的难看。 天子拿起御案上的奏章道:“还有这些奏章,朕让马玉去河南去办差,这些都河南官员以及河南百姓今日送到朕这里来的。” “河南百姓为何要上这万民书呢?因为马玉去河南不足两个月,是天怒人怨!”天子将奏章往御案上重重一甩,震得众人一阵心底发颤。 一旁张宏捧起奏章念至:“……马玉初至于布政司,州府索贿达三万两……” “……收盐商银一十五万六千两……” “……爪牙以潞王名义至各府收刮,家破人亡者,不下百户,得银二十八万……” “……归德府知府付知远阻之,为马玉纵兵殴伤,几乎丧命……” “……两个月,马玉得银五十万两……此等残民害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河南巡抚杨一魁以下河南一省官员具名……” 勒索盐商,派爪牙残害百姓,聚拢敛财,官员阻拦,怀恨在心,竟将人几乎打死。 马玉猖狂到这个地步! 众官员们听了都是愤慨,太监出宫采办,祸害地方,不是没有,但如马玉到这个地步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难怪河南官员联名上书!百姓上万民书! 申时行出班道:“陛下,众臣工都知陛下爱民如子,决计不会行次残民害民之事,这都是马玉一人所为之事,与陛下无关。” 天子仰天苦笑道:“申先生不必替朕开脱,以往官员犯错,朕罚之,这一次马玉犯错,朕罚自己!是朕识人不明,用人不当,以至河南百姓遭此灾祸,这一切责任都在我朱翊钧的身上。” 众大臣们一并道:“陛下不必自责,如此我等臣子无地自容。” 天子看向众大臣们道:“朕还没说完了!这马玉打着朕的名义,在河南胡作非为,收敛钱财,但银子哪里去了呢?” “河南巡抚杨一魁在奏章里说,他率兵抄没马玉,及其党羽家财时,仅从他们身边收得不足二十万两,问及剩下银子,说已运至京里。” “马玉是朕的人,这三十万两既是运抵京师,朕理应知道,但是直至今天朕没有看到一两银子,也没有任何人告诉朕有这三十万两银子。列位臣工,这三十万两银子去哪儿呢?” 众人这一刻都将目光瞟向潞王。 而潞王朱翊镠此刻额上是汗如雨下。 八百九十九章 无耻之尤 昨晚发烧发了一个晚上,想了很多,早上起来看了大家留言,都是满满的关心,如同我的家人一样。我这人平时朋友不多,但在小说里能认识到大家,我很荣幸,也很感动,在这里说声谢谢。 谢谢在我没有及时更新时,仍给予了足够的体谅关心。 现在对一个三十而立的人来说,现在的生活包括工作,家庭,业余休闲三部分。 三者何等兼顾,是一个难题,大家到了我这个年纪都会有感受。。 年少时,我常挂在口头上一句话是,事业未成,何以为家。 但现在事业有了轨道,在大家认可下,本书成绩一直很好,同时建立温暖家庭,所以想的有些不一样了。 本书的宗旨大家都知道,那就是修齐治平四个字。 在我的理解里,就是先齐家,然后治国,一个男人如果不能照顾好家庭,是不能谈得上去治国平天下的。唯有先齐家,才能谈得上事业的成功。 所以请大家理解我的选择,在更新上我检讨,下面会尽力加快,尽量压缩平时业余休闲的时间,将我心爱的光荣系列,王者荣耀,今日头条都卸载掉,更多一些时间放在码字上。 最后今天病好了,没有大碍了,写完这些后就去码字,晚上会恢复更新,感谢大家的关心,以及一直以来的支持。 九百章 潞王的悲催 天子雷霆之怒,岂是了得。 何况这一次还是御史们理亏。 弹劾林延潮,是马玉一手鼓动的,打伤付知远,是马玉一手策划的。 仅仅是打伤付知远这一罪名,就足以令文官们愤慨的,一名太监居然敢让人开枪打伤文官,简直反了天的。 所以马玉此举等于站到了所有文臣的对立面。 加上百姓上万民书弹劾马玉,这么大的事,御史们能说百姓是睁眼瞎吗?御史们此举等于站在百姓的对立面。 他们自诩为民请命,但是他们请命到哪里去了?面子里子都丢了,这一次弹劾林延潮,他们可谓是全盘皆输。 他们心底恨啊,不应该押注错误,他有是的李子华,辜明已的同党,有的则是意在弹劾申时行,没料到这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十几名言官瑟瑟发抖。 “臣有罪!” 这时一名言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将弹劾奏章托在自己的头上,自己的乌纱帽上,头深深地埋在膝间。 其余言官也纷纷如此,他手中的奏章捧得高高,昔日他凭着手中一封奏章就能罢二品大员,但今日他们却自食其果,毁在了自己的奏疏上。 这一幕可谓衣冠丧气,当初弹劾张居正时,言官是如何了得,一个个牛气冲天,连六部尚书,封疆大吏都不放在眼底。 高启愚案,虽小有挫折,但也没有今日如此悲惨。 现在清正自诩,刚正不阿自诩的言官们,就这么跪伏在天子面前,如同打断脊梁骨了一般。 一旁许国看向了申时行,心底对他顿生佩服之意,利用压下林延潮奏章之事,将这几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御史搞倒搞臭,这一次是翻不过身来了。 天子金口圣断,给林延潮加了‘为民请命’四个字,就是为这一次淤田案,以及马玉被杀之案定了性了。 一言概括,淤田贪污是没有的,而杀马玉也是为民请命。 只是许国揣测,因为淤田之事,天子不降罪责罚林延潮,还算是‘情有可原’。但是林延潮杀马玉,再如何有道理,也是不行的。 天子为何连脸面也不要,却‘包庇’呢?这是令他所想不通的。 天子冷笑道:“有罪当罚!来人,将他们乌纱摘掉,官服拔去,交大理寺议处!” 众官员一惊,天子的处罚竟是如此之重,这一次言官们可真是要打趴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殿下已有言官悄声落泪。 就在天子要将言官罢官之时,申时行却出班道:“陛下,台谏责在监督,在上谏,河南民情失察,确有疏忽之处。” “但是这一次河南官员联名上奏,也有河南巡按曾乾亨具名,可见台谏亦尽到了按察地方之职责。至于朝中列位大臣弹劾林延潮,也是尽他们的职责所在,恳请陛下宽宥。” 什么?申时行竟出面给言官做保? 申时行不是与言官是死敌吗? 自从高启愚案后,言官对申时行的弹劾,一直都没有中止过。 但许国细细往里面思考一层,就能发现申时行的高明。 首辅出面力保,天子很不悦,上一次自己设立内操,然后又向户部伸手拿钱,这两件事被言官群起攻之,弄得皇帝很没有面子。 这一次他借林延潮的事作文章,大有报复之意。 故而天子方才表现惊怒交加,怒不可遏的样子,绝对不是演技,而是相当认真的。 三分是为了林延潮,七分是因为积怨在胸啊,朕已经对你们忍了很久了,以前你们让朕下不了台,今天朕把你们一个个扒了这身官皮。 如此他既顺应了民心,又包庇下林延潮淤田案,然后还打击了言官,简直一举三得。 但是天子不明白,内阁平日不是也被言官攻讦吗?自己给他出气呢,为什么申时行在这时还要出面保言官呢? 搏取清名?官官相护? 天子道:“申先生,不要替他们说话,百官失责,台谏纠之,台谏失责,朕来纠之。” 天子这番话,众官员听的很耳熟。 张居正在位时,就曾说过,抚按官有延误者,该部纠之,各部院有隐蔽者,科臣纠之,六科有容隐欺蔽者,内阁纠之。 没错,这就是张居正在位时,大明制度体系。 巡抚巡按这些疆臣,由六部监督,六部由科道监督,科道由内阁监督。至于内阁里,当然是张居正说得算。 可是张居正后呢? 台谏,就由天子亲自来抓,百官失责,台谏纠之,百官当然也就包括了内阁。这才是天子理想的模式。 如此内阁甘愿? 申时行当了几十年的官,一路被无数猛人揉搓后,方才有今天的位子,无论是官场,文章都娴熟至极,他怎么会没有对策。 不让言官监督内阁,他办不到,所以就……天子,百官失责,言官一律纠之。 天子不是想管教言官吗?不行,言官如果以后不敢弹劾皇帝了,不是尽往内阁挑刺。 所以申时行道:“陛下为君以来,广开言路,台谏感知遇之恩,莫不效死陛下,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这都是天子恩典,朝廷德政之处。” “言官行事确有所不周,陛下理当罚之。若是陛下能恩容言官之过失,必成明君之范。” 明君的典范,这个马屁的规矩不可为不高。 一旁许国,余有丁等大臣也是出班道:“臣附议。” 一旁众大臣也是心底对申时行佩服,这是什么?这是枢臣风范,不计前嫌,在天子面前力保攻讦过自己的言官,这是以德报怨。 这等不一味讨好的天子,并维护文官体面的首辅,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 言官们也是满脸羞愧,虽知道申时行在玩套路,但这一次怎么说也是承了他的情。 天子见众官员力保,就算他有意要降罪这些言官,也没办法。 当下天子只能对下面跪着的言官道:“既是如此,看在申先生以及百官的面上,予你们各自罚俸一年,以后若再敢如此,定惩不饶。” 众言官们都是松了一口气当下道:“臣谢陛下。” 言官的事揭过后,天子又道:“至于马玉以及其同党之事,必须明正典刑,以正法纪,内阁拟旨,要给众臣工,河南百姓一个交代。” 申时行众官员拜道:“陛下圣明!” “另外河南官员上奏璐王就藩河南之事暂缓,交予部院重议!” 下面潞王身躯一震,这时武清伯李伟出班即道:“陛下,潞王就藩之事,当初礼部,户部,各大臣都已是议过了,岂可屈于小民压力,而有所更张。处罚马玉已可平民怨,但是更改决议,有失朝廷体统,若以后小民皆效仿此举,朝廷制度何在?恳请陛下三思啊!” 天子道:“武清伯请听朕一言,宗室之事,并非一朝一夕了。这一次除了河南官员联名上奏,请裁减宗俸外,河南周王府宗正朱睦楔也是上疏。” “疏里有言,眼下天下之害,宗室是其一,宗室人口不断繁殖,比二十年前多了一倍,朝廷宗俸若继续按口给之,国库虚矣。” “周宗正也是宗室怎不会为宗室计?朕也是宗藩出身,深知宗室与家国同体,但朝廷财政匮乏,也是不争之实。故而朕打算重议宗室俸银体制,至于潞王为朕的亲弟,宗藩之观瞻,藩产之事亦当重新考量。” 朝廷在二十年前修《宗藩条例》减过一次宗室俸禄了,但是眼下二十年不到,宗室人口倍增,这样下去索要的俸银比原先还要更多。 天子也知道国库没钱,但是宗室也不能不护。天子想拿出一个解决的办法,两边是不是能各自妥协一下。原来天子忌惮李太后一直不敢开口,但今天马玉之事后,天子对潞王就不能不护着。 潞王的事不解决,将来如何能削宗室俸银?宗室也会有异议的。 (笔者按,历史上万历确实想削减宗室俸银,派官员与藩王们商量,宗室暗中商量说,裁禄之谋必起于朱睦楔。于是藩王聚集宗室千余人击之,裂其衣冠,上书抗诏。 后来万历中期施政,也有改革宗室俸银之事,但多没有成功,或者地方阳奉阴违。原因多方面,但众藩王认为万历对潞王封赏如此之厚,已是开了一个不好先例,他们又怎么会心服口服削减俸银。所以上梁不正下梁歪,要约束下面的人,先以皇帝为表率) 面对天子这么说,武清伯也没有办法,连周王府宗正都开口了,又加上现在国库里确实没钱,天子必然是动了削减宗俸的心思。 马玉牵连潞王是一,裁减宗俸是二,两件事连在一起,天子必须要对潞王藩产的事动手了。 所以武清伯不敢在这时反对,唯有到部议时再做打算了。 潞王见武清伯都退下了,知道事情没有转圜余地了。 马玉一介宦官无亲无故,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他也不会可惜。 至于言官,也是辜明已,李子华挑动的,这一次申时行力保,只是处以罚俸,损失也并不大。 但就藩之事关系他将来,重议必然待遇有所削减,这一次他实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今日之事,归其原因,都是因为林延潮之故,为什么他一定要与自己过不去呢?三番五次的与自己找茬? 潞王实在是欲哭无泪啊。 九百零一章 名宦祠 万历十一年末,归德府。 马上除旧迎新,府城的大街小巷里,充满着过年的喜庆。 府城之中,鞭炮响声是此起彼伏。 店铺到了二十八九这日都是关起门歇业,唯有府城中央的农商钱庄还开着门,但五个柜口只开了一个。 掌柜们在府城都有家室,多不在店里住在,除了一个值守的掌柜,伙计们就躲在二楼打马吊,推牌九,吆喝声一起合着外间的爆炸声,好生热闹。 陈行贵,张豪远也睁一眼闭一眼,这天坐了马车,就往同知署而去。 归德府同知署,封印后,署吏早就已是回去休沐。 现在内宅里,下人忙着打扫,贴桃符。 林延潮,林浅浅都在官舍里。 林延潮穿着官员的燕服,虽是起居所用,但也是一身崭新,而林浅浅则是绾着高髻,戴着珍珠耳坠,身穿大红色的云纹褙子。 这一身大红色穿着林浅浅十分贵气,也应着她现在官太太,五品诰命夫人的身份地位。 林延潮夫妻二人坐在堂中的高背椅上,商议今年年节赏赐,作为林家下人,年前茶酒利市不说,年后也有赏钱可拿。 林浅浅道:“我手头上有好几个大锭银子,一会命人去钱庄顷了,换成了银锞子。这顷好的银锞子不比街面的散碎银子,成色都很好,拿了赏给下人。” 林延潮呷了口茶道:“那咱们还是按老家的习俗,都用红纸包好了,赏给下人,不仅是老家来的,连扫地茶房的下人们,也要人手一份。” 林浅浅道:“相公的说得对,不过翠珠她们都是老家来的,跟着我们着实辛苦,这过年利市当给双份。” 林延潮点点头道:“内宅的事,一向是你拿主意。不过年后,该是有旨意下来了,到时候应是他调。” 林浅浅闻言道:“相公,不是事情都结了吗?陛下亲口都允了,怎么还要他调?”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事谁说得清楚,关于马玉,潞王的事,朝中诸公至今也未议出一个结果来。天子上一次下旨赦我,乃是因朝廷诸公,百姓上万民书保我,但事情一过,马玉的事就会被重提,怎么说也死了陛下身边一个公公,不可能一点事都没有。” 林浅浅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道:“可是,可是,相公你还给了皇上二十万两银子呢。他敢贬相公的官,咱们就把银子要回来!”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陛下当然认钱,但是其他官员不知道啊。放心,他调不过是走个场合,恩师来信说过了,品衔不变,另有别用,但是归德是不能再留了……” 林浅浅听了不由道:“相公,你在归德费了多少心血,为了老百姓的事,每日没夜的奔波劳碌,眼见有了些政绩,老百姓也渐渐过上好日子了,天子就要把你调走,那么不是白做功了吗?” 林延潮闻言叹着道:“我也是舍不得,我至归德为官也有一年有余。但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我本想在此为官三年,百姓安居乐业,让一地大治。我每日所思都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但是现在还未作出成绩即走,不合我的事功之道,但是圣命难违……” 林浅浅垂下了头,林延潮笑了笑道:“但换了也好,何处不能展抱负。” 正说话间,外头告知陈行贵,张豪远来了。 林延潮与林浅浅都是相视一笑。 这一次淤田之事,陈行贵,张豪远帮了林延潮大忙,正是陈家这一次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用了二十万两买下了那几百顷淤田,并且还将账做出看似滴水不漏,却似又处处破绽,惹得马玉,辜明已中计。 陈行贵,张豪远这一次也不是空手上门,农商钱庄里年利给林家结了,至于其他土物也是送了几十样,其中不乏胭脂米,鲥鱼这样的珍品。 林浅浅见钱眼开笑着道:“我们相公当着干系当几年官,也就这么些银子,倒是你们日子比相公好多了。” 陈行贵连忙道:“那还不是潮哥儿照看,提携我们,我们方能喝口汤,真正落在我们哥两手里,实不值得一提。” 林浅浅切一声道:“你们也别与我掖着藏着,今天留下吃过饭再走。” 陈行贵,张豪远千恩万谢地道:“那叨唠嫂子了!” 林浅浅于是去厨房吩咐,林延潮与二人喝茶聊天。 陈行贵与林延潮交代钱庄的事。陈行贵道:“这一次多亏彭家,杨家帮手,我们才在归德站稳了脚,我也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张豪远道:“对了,潮哥儿,过年了衙门是否缺人?” 林延潮听了笑着道:“怎么?当我们衙门是铺子,过年后都要招人?” 张豪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林延潮道:“说吧,谁请托的?” 陈行贵笑了笑道:“也并非是什么,官府里有人好办事,这不是听闻你要他调了吗?衙门里也要安插些我们的人。” 林延潮与陈行贵交情很深,彼此说话也不绕弯子,换了旁人提及林延潮他调的事,不会这么直接。 林延潮道:“是杨家,彭家托的人?” “也并非都是,也有一半是我们自己的人,跟随了有些日子,出了不少力。着实不能薄待了他们,若是可以,潮哥儿安排他们一个差事,就算是白役也行。” 他们不知,林延潮在意的不是能不能办到这件事,而是担心他们二人被彭,杨两家当枪使,虽说两边合作愉快,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现在听二人这么说,林延潮这才放下心来道:“让他们备好履历及保书就是。” 陈行贵,张豪远闻言都是大喜。林延潮将茶盅放下道:“上一次辜明远买通我府衙十几名官吏,以及我几个门生随从想要扳倒我,现在……现在位子正好空出来了。” 陈行贵,张豪远点点头,张豪远不放心道:“听闻府台大人是眼里掺不得沙子的人,他不会有二话?” 林延潮笑着道:“付府台媳妇熬成婆,指日就要高升了,新知府朝廷任命还未下来,衙门现在……” 林延潮看向两位儿时好友笑着道:“……不就是十几个经制吏而已。” 陈行贵,张豪远将心终于放在了肚子里,深感林延潮真是了得,十几名府衙经制吏员就这么随手安插了。 当夜林延潮设宴招待两位儿时好友,三人说说笑笑,谈起了少年读书之事,聊得都十分尽兴方才散去。 林延潮也喝了些酒,当夜睡得十分踏实。 不知不觉之间归德府昨日夜里已是下了一场好大的大雪。睡醒后,林延潮发才晓得。 整个归德府为雪覆盖,放眼望去一副白雪皑皑的景象。 年节里没有公事,终于不用被案牍之事劳形,林延潮又恢复了读书时那等作息,读书八法。 每日早起读书练字,当然也增加了陪伴家人的时间。 修齐治平。 不是说治国,平天下时,就不用读书修身,照顾妻儿了。 修身之事一日不可懈怠,齐家也是如此,然后方才谈得上治国平天下。 早起读书之后,林延潮吃了早饭,然后即出行前往府衙拜会付知远。 付知远受了枪伤后,身子一直不是太好,但听申时行说,这一次天子对付知远能够不畏得罪权宦,站出来维护百姓十分赞赏,后来又看了付知远的履历,知他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好官,只是被朝中权势斗争所耽误了仕途,于是决定提拔他。 不是一般提拔,而是要大大提拔,要重用的趋势。 这也就是林延潮之所以跟陈行贵,张豪远打包票老付指日就要高升,但眼下正值岁末,以朝廷那般官僚的处事效率,肯定任命没有那么快下来。 另外对于马玉一案的处置,朝堂上还有不同意见,也没有个定论。 目前只是将马玉戮尸示众,余党关押,辜明已被停职待劾,先暂时平了民怨,至于其他责罚还没有下来。 这些肯定是要等到年后再议了,到时候不知道有几人笑,有几人哭。 林延潮到府衙里时,得知付知远正在见客。 原来是府里有名望的士绅都来府衙拜会,其中连最大的宋,沈两家都来人。林延潮心道,什么叫好事不出门,明明是好事传千里啊。 这付知远指日就要高升的消息,看来早被明眼人看在眼底。 这年节时,就赶快过来钻营了。 也难怪别人势利,这一次事情闹得这么大,马玉丢了性命,辜明已被劾,林延潮布局在先,费尽心思,将来任命如何还不知道。 但目前看来赚得最大的,是付知远这样堂堂正正做官,不弄权取巧的人。 堂堂正正方才是王道所在? 林延潮心底不免有些羡慕,但也是认为如付知远这样的官员,身居高位朝廷才有希望。 所以林延潮收起心底的小失落,还是衷心为付知远高兴,他上位肯定是比辜明已这样小人上位好一百倍。 林延潮走到堂外,就听里面道:“付某何德何能,名宦祠之事实不敢奢望。” 林延潮听了简直颠覆了三观。 名宦祠?人家还活着呢?这就进名宦祠了,拍马屁也不用这么急不可待吧! ps:晚上还有更新。 九百零二章 又来一个 名宦祠是建于庙学之内。 如归德府名宦祠,就是建在府学中的文庙里,与孔子和历代先贤为邻,陪祀香火,列夫子门墙。 这对于一名读书人,一名官员而言,都是莫大的荣誉。 以太守(知府)而入名宦祠,称为贤牧。 不是每一名知府,太守可以列入名宦祠中,不仅仕途要没有污点,还要有显著的政绩,方才具备有资格。 然后其流程是经百姓,乡绅推举,然后由提学报给礼部详察,最后朝廷方才允许地方祭祀。 所以列名宦祠,也就是读书人完成了半个圣贤的待遇,另一种形式的三不朽。 林延潮在堂外,但听付知远推却道:“祀乃国之大典,不可以轻授。付某无功德于民,名不符实,何来模仿表率之用,实不敢受乡亲之推举。” “死勤事,劳定国,御大灾,捍大患,有此四德,可称名宦。府台为了阻马玉手下,不惜性命以搏,可谓死勤事,府台在归德为官以来鞠躬尽瘁,可谓劳定国,大灾后重建,归德方有今日太平景象,可谓御大灾,阻潞王就藩,清盐政之积弊,可谓捍大患、” “我等归德百姓,无不感念府台恩德啊!” 说着十几名乡绅一并拜下,言辞诚恳。 林延潮看得也不由生起嫉妒之意,看来自己见贤思齐这四个字还是做不到啊。 但见付知远决然道:“各位不必再说了,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付某皆不入名宦祠!” 众乡绅数劝,奈何付知远其意坚决。 付知远正好见林延潮在外,于是道:“司马还未用饭吧,一会至花厅陪付某小酌几杯。” 然后付知远道:“我与林司马有公事要谈,就不留诸位了。” 付知远如此就是真拒绝了,众乡绅见此没有办法,也只能离去。 当下付知远在花厅设宴招待林延潮,菜色很简单,白米饭,红鲢鱼,时蔬,还有一瓶黄酒。 付知远用汤勺将红鲢鱼汤舀在饭中调着吃,林延潮很想说如此吃不好,但又不好开口,只是道:“府台大人,之前负伤,应是多用点滋补之物调养身子才是。” 付知远道:“这鲢鱼汤即已很滋补了,司马要多吃一些。” 说着付知远给林延潮夹了一块肥美的鲢鱼肚,林延潮捧碗承过,吃过一口,赞了一句,然后道:“鱼之肥美不过鱼肚这一块肉,为官亦当名留后世方为美,家乡父老的美意府台何必却之?” 付知远道:“本府还在奇怪,本府去留的消息,本府自己都还不清楚,为何乡绅们却是一一知晓了,林司马能告知一二吗?” 林延潮一愕,心想不是吧,你居然还不知道,天子对你赏识指日就要高升了,当事人还蒙在鼓里。 林延潮疑道:“府台难道一点风声都没听闻。” 付知远道:“当年同年都疏远了,本府也不是好交游之人。” 林延潮听了几乎要拍大腿了,心道原来如此啊,你付大人不好交游结党,但我林延潮是啊。眼下谁都知道你得天子赏识,指日就要大用了,这时候与你交好,肯定也能沾上你的好处。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如此,府台若是不明可以早说,小弟于京中之事倒是略知一二。这一次府台入京……” “哦,司马果真交游甚广,于京中之事知之甚详,敢问你的消息是从首辅那得来吗?” 林延潮的笑容瞬间敛去,而付知远仍是在喝着鱼汤平静道:“四百顷的淤田,是你变卖了?这钱是在你口袋中,还是在抚台手中,或者在元辅大人那?” 不经意间杀机陡然出现,几句不经意的试探中,付知远亮出了刀。 现在这把刀朝林延潮砍了过来。 林延潮作色道:“府台,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延潮知道自己大意了,这付知远是好官没错,但不等于君子可欺以方。若真要斗法,林延潮不一定是对方对手。 林延潮现在不知对方底细,也不知对方掌握了多少,于是决定观望。 但见付知远将碗推在一边,一字一句的斟酌道:“林司马,你设局对付马玉,辜明已,付某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几百倾淤田是老百姓的!” 林延潮听了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冷笑道:“府台,你前程似锦,犯不着为了几百亩淤田断送了仕途。好吧,就算这几百亩淤田不是林某贪的,难不成还能将官司打到皇上那去?” “你马上就要调任了,这里的事不好管,留给下任府台,这笔糊涂账就是死账,无论是谁都不会管的,也不敢管。” 付知远道:“看来真不是你贪的,老夫派人查过了,是农商钱庄支的卖田银子,绝没有左手卖给右手的道理。” 林延潮怒道:“你竟然派人暗中查我农商钱庄的账?” 林延潮心想,果真最危险的敌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付知远道:“林司马,农商钱庄所为之事,实如当年王安石的青苗,均输二法,本府的银钱有一半经钱庄之手,本府如何不派人暗访?再说换你任知府,你会容忍佐贰官在府里另设银库而不察问?” 林延潮冷笑一声问道:“那你查到什么了?” 付知远道:“尚未……不过淤田的事倒有了突破,也算是有所得。” “付某不是有意与你过不去,只是眼下既是担了归德的父母官,就不能不管。就是不是这归德父母官了,但只要这事经了我手,本府也要查到底。老百姓的田,付某都要一寸不少交到老百姓手里。” “你怎么不知林某把田卖了,又把钱交给老百姓了?” 付知远笑着道:“付某不是三岁小孩,你这一次为了对付马玉,肯定动用了不少资源,这淤田你大概是暗暗变卖了讨好朝中哪位大员了。本府当然知道辜明已,十几位御史前车之鉴在前,但这是党争,付某现在只想知道这田你拿去送给了谁,付某找他去要就是,不用麻烦司马你!” 堂吏听见二人起了争执,不知何事,进来后又被付知远轰了出去。 林延潮见付知远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点点头道:“好,府台你真想知道我将淤田送了谁了?行,我就拿实话告诉你,这田我卖给谁了!” 九百零三章 无需解释 若用一句诗来形容,林延潮此时此刻的心情,那无疑是‘我本将心对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大多数人都是认为自己是正确,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自己会是一个好人,但换了常人与自己理解不同,就认为是错误的,你就是坏人。 这一点读书人尤甚,认死理。 所以对于林延潮而言,真是坏官难相处,但好官更难相处啊!特别是付知远这样的纯儒。 当然林延潮认为付知远是一名好官,当然林延潮也不认为自己是一名坏官,所以对付知远心底是敬佩的。 但付知远呢?有没有把林延潮当作同道,同样当作一样的好官? 显然没有,从至归德来担任知府后,付知远始终对林延潮是防着一手。 付知远不仅清廉,而且不好糊弄,称得上明察秋毫。 所以付知远心底不认为林延潮是一名清官,所以暗中调查。现在林延潮扪心自问,好官这一点他确实谈不上。 自己从农商钱庄获利颇多不说,譬如之前在府衙里安插自己的亲信,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付知远要拿这几件事来指责林延潮,林延潮也就是认了,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会笑着与付知远打太极。 但是付知远提及淤田的事,指责林延潮。林延潮则是真的怒,为什么?付知远在冤枉他,他根本没有干过。 那几百顷淤田确实不是他贪墨了,他林延潮是给领导背黑锅的。 但是从马玉,辜明已,连现在的付知远都认为是林延潮贪墨了,把自己当作大贪官来干!可是林延潮真心没有贪,简直是冤枉。 这个事,林延潮偏偏又不能解释。 当初他可以将此事告诉辜明已,因为辜明已不会替自己说好话,他反而会乐意,让自己一直背负着贪污淤田的名声。 可是告诉老付不行!真的不行。 但是面对付知远方才的质问,林延潮真是有头脑一热,将真相说出去的冲动。 当付知远知道那淤田是皇上的时候,那等错愕的表情,那等打脸的舒坦感觉。 哼哼!冤枉我? 但是……这冲动只是片刻,话到了林延潮嘴边,又吞了回去。 付知远见林延潮不说,不由追问道:“到底是何人?” 林延潮大怒后反而平静,笑了笑声:“府台,你死心吧,不会告诉你的。你大可学那十几个御史以及辜明已那般去弹劾我好了。” “你……”付知远勃然作色,然后踱步沉思道,“林司马竟如此维护此人,看来他对你不是有恩,就是权势极重?” 林延潮笑了笑道:“天下间有天下的规矩,官场上也有官场上的规矩。” 付知远叹道:“司马你贪墨几百倾淤田,对得起河南百姓吗?他们可是上万民书于圣上那保你,他们在心底都认为是为民请命的好官啊。” “知道现在官场上于你如何评价吗?马玉查到了你贪污的把柄,而你不得不杀之。没有人说你杀马玉是出于公义,而出于私心。贪污几百余倾淤田,背负上如此污名,你如同断绝了于清流仕途。汝当初为民请命上谏天子,负天下时望,但淤田之事,将你所积攒的大好名声都毁于一旦。” “天下老百姓如何看你?天下读书人如何看你?他们会说你林延潮是言行不一的卑鄙小人!” 林延潮明白了付知远,也是有一片好意在其中,当下道:“谢过府台了,不过只要你知道这几百倾不是林某贪墨的就行。” 付知远摊手道:“你将几百顷淤田拿去贿进,与自己贪墨了有什么不同?就算付某知道你为了杀马玉,故而拿这淤田为筹码来筹谋,但付某这么与外人解释,谁相信?如同泥巴丢到裤裆里,解释不清。” “所以治本之道,唯有将淤田真相说出去对吗?”林延潮反问。 付知远道:“不错,为了归德百姓,为了你林三元的名声,唯有这么办!否则就算你过了这一关,朝廷不降罪,但也难逃千夫所指。” “那就千夫所指好了!”林延潮干脆地道。 “林司马……”付知远正要斥责,就见林延潮打断道:“府台,林某做的事,不求万民敬仰,不求后世推崇,只要吾所知吾所行所为,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良心就行,林某一生行事俯仰无愧,无需与外人解释!” 说完林延潮袖袍一拂,昂然而去,留着付知远一人留在室内。 付知远默然许久,终才叹道:“竖子不知今日有如此名声,天下几人可及,天下读书人哪个不羡之?但却如此不知珍惜,实在是糊涂!” 归德府终于在一场大雪中,迎来了万历十二年。 万历十二年,当今天子御极第十二个年头。 新年伊始,就传来好消息,大明入云南的援军,在刘綎、邓子龙指挥下连战连捷,最后与缅军决战。 缅王莽应里亲自率军围困孟密,结果被明军一名把总高国春,以五百人败缅军数万人,连破六阵。 缅军大败,其大将猛勺投降,汉奸岳凤父子被擒,各土司重新归顺大明,云南全境收复。 云南巡抚,布政使,沐国公派官兵举露布向朝廷报捷。 露布所过,沿途百姓得知明军大胜的消息,欢声鼓舞有之,但大多数人还是平常视之。 在官员,百姓眼底小小的西南边患,不足以挑战强大的大明,反而有些胜之不武的感觉,甚至有些读书人以为朝廷王师远征蛮荒,劳师耗饷胜之无用,反而败了会有损国力,而且也不符合教化四夷的仁道。 但天子会知道枉死于屠刀下的十数万百姓,侵略者会知道什么叫虽远必诛,朝廷会表彰刘綎、邓子龙的赫赫战功,对高国春五百破数万之事,也会告知天下,并载入史册,名著后世。 至于朝廷在开战前,从内库派至的百万军饷,大家都谈论的很少,认为这是朝廷的份内之事,至于林延潮奉上的二十万两银子,更是无一所知。 就这样在云南一场大胜之中,大明迎来了万历十二年。 对于马玉案后续,以及潞王就藩的事,朝廷里也马上要议出结果了。 这时候一道朝廷圣旨抵至归德府。 ps:晚上还有更新。 九百零四章 榜样 正月,衙门还是在封印之时,这是官吏一年之中,难得有清闲的机会。 这个时候,有上进心的官吏们,都是赶着去上司那拜会,交游,而庸碌的官员,则是正好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个一月,除了某些方面,基本可以理解为,整个大明处于一种无政府组织的状态。 虞城县的河堡之内,也是如此。 这座河堡建在黄河大堤的险工之处,十分重要。河道衙门在这里设立三铺一堡,堡长一名,铺长三名,几十名应役堡夫铺夫,专门日夜巡视这段不到十里的河堤。 去年林延潮整治河务,将堡长铺长抓拿了几十个,这堡长平日坏事干的不多,只是有些懒散不作为,于是就走运逃过一劫。 因为外头天冷,又是下了大雪。 所以堡长也就懒得出门巡堤,而是叫来三位铺长,让住在堡里的浑家煮了一锅羊肉与他们吃酒。 在大冬天吃羊肉,兼之喝点小酒绝对是一件美事。 几位铺长上门也决计没有空手的道理,提着猪头狗腿上门加菜有之。 几个人偎在炕上,下面暖烘烘的炕火升着,上面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外间却是寒风刺骨,大雪漫天。 众人说笑间,谈及这样的日子,就是拿个七品官给他们换,他们也是不干。 正酒酣耳热之际,堡外传来敲门声。 堡长骂道:“这都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人来?大雪没把耳朵冻掉?” 敲门声仍是在门外响着,不紧不慢。 堡长喝骂一声,当下打法了一名正躺在草堆里捏虱子的铺夫去开门。 这门一开,寒风随即卷入了屋里,堡长正要喝骂,但朝门外看了一眼,马上就一骨碌从炕上跳下地。 “小人不知几位大人驾临,有失远迎!” 堡门开了,进来好几名官员,后面另跟黑压压一片的人。官员们垂手立着,堡长认得其中一位是本县顾知县。现在一县父母官顾知县,正毕恭毕敬地跟着一名穿着五品文官官袍的官员身边。 那五品文官走至炕边,堡内所有人都是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其他几名官员也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 这五品官看起来十分年轻,他走至炕边笑着道:“好一锅羊肉,看来堡里的日子过得不错。” 顾知县脸如火烧,当下对跪在地上的堡长道:“今日河堤巡视了吗?” “巡……” “外间的斗笠蓑衣都是干,还敢说巡了?”顾知县扳起脸来。 “是……没巡。” 顾知县冷笑道:“眼下凌汛就要到了,尔等不视察河堤,躲在这里吃羊肉?若是河堤有闪失,不知道是要掉脑袋的吗?” 堡长道:“回禀老父母,是小人疏忽,不过本省不比山西,陕西,以往本县凌情都不重,故而小人报以侥幸,心想外头天寒地冻,不忍兄弟受苦,这才没巡,小人有罪。” “还敢狡辩!”顾知县扳起脸道,“以往也就罢了,但现在缕堤内修了淤田,若是上游凌汛一起,下游也会河水漫滩,万一冲了淤田,与老百姓们怎么交代?” “本县三令五申的话,你们都当耳边风了吗?” “不敢!小人请县尊责罚。”堡长颤栗道。 顾知县向那五品官道:“司马,如何处置这玩忽职守之人。” 那堡长一愕心道,才想此人架势如此大,又如此年轻,原来就是本府同知,此人连宫里来的公公都敢杀,实在是心狠手辣之人,我犯在他的手里,哪里还有命在。 于是堡长痛哭道:“司马老爷饶命,饶命,小人上有八十父母,下有三岁小童……” 但见那五品官道:“罚二十鞭!下不为例!” 顾知县道:“司马身为一府要员正月里,冒着大雪还来巡视堤防,此人有愧职守,若不从重处罚,如何对得起司马这番奔波?” 堡长的心顿时悬起,一旁他的浑家也是哭了起来。 林延潮道:“看这人也是老河工了,治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如何整治吏制,终归也是还是靠这些人来办事。就这样吧!” “多谢司马老爷饶命!”堡长刚刚称谢。 这边两名公人过来,拉下堡长的衣裤,拿起马鞭当场就抽了下来。 这二十马鞭打得这堡长,鲜血淋漓,几乎晕死过去。 林延潮道:“不说尔等食朝廷俸禄,就是这十里长堤,也是关系一县百姓福祉,千万不可疏忽,林某在此拜托各位了。” 说完林延潮朝众人抱拳行礼。 众人见堡长背后都是血,都是畏惧地道:“小人听命。” 林延潮点点头对顾知县道:“我们去下一个堡吧!” 说完林延潮披上斗笠蓑衣,离开了堡里,但见外头落着大雪,寒风呼啸不止。 一幕风雪连天的景象! 林延潮离去后,几名公人提着好几个麻袋入内道:“这里都是蔬果腌肉,是司马老爷替同知署给你们的,还有每人三钱银子拿去收好,过个好年吧!” 公人走后,众堡夫铺夫听闻有东西领,顿时都冲过去争抢。 一人从麻袋拿出一条腊肉道:“果真有肉啊!这一次给的人没有贪。” “三钱银子也没有短少。” “是啊,说三钱就是三钱,自林司马任管河同知以来,弟兄们的工食银就没有短少过。以往能给个五成就不错了。” “是啊,要不然怎么说是林青天呢?” “若是朝廷官员各个都如林青天这样就好了。” “放屁!” 众人正说话间,却给被打了半死的堡长打断,“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青天大老爷?杀宫里的公公?哼,还不是为了吞下那几百顷淤田。” “将工食银给足,是让我们替他办事,这沿河的近千顷淤田有一半都是他的,大汛一起,他当然紧张。什么清官,清个屁。” 听了堡长骂人,众人当下不敢再说。 众人低声议论道:“就算林青天贪了几百倾田,但没看见他让沿河的老百姓们都过上好日子了。” “若是林青天能给老百姓办好事,那么贪了田又如何?” “没错,今年去年,我就见过林青天来我们这段河堤巡视了三次,别的不说,这大过年,这么大风雪,我们这些草头百姓都不愿出门,他却来巡视河堤,哪个当官能有他这样?” “还有你看去年新修的大堤,结实的如同小山一样,今年黄河再起大水也不怕他。” “说得好,当官的每天有几菜几汤,咱们不管,咱们老百姓只看自己桌上有几菜几汤。” 归德府的雪依旧下得很大。 虽说官员出行有轿子,马车,但上了河堤,有些地段还是要林延潮自己走。 每巡视完一段险要河堤,林延潮一回到马车上,立即就脱下斗笠蓑衣,然后捧起手炉,然后喝一壶暖暖的姜汤。 平日读书之余,也会练练养生的功夫,读书健身都是修身,对林延潮而言也是事功。 为朝廷打工,为人民服务是没错,但也要注意分寸,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冒着大雪出来巡视河堤,万一感染风寒,再来个积劳成疾,名垂青史是办到了,但这样自己未免不是太悲催了,完全享受不到革命成果啊。 所以林延潮办事很有分寸。 又视察了数处后,顾知县将林延潮请至距堤边一处庄子。 这庄子是征用的,但一切布置井井有条。 在大屋子里,在林延潮来前就升好了炭炉,地上铺了柔软的羊皮毯子,炉子里还温着酒。 进了屋后众人一下子就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林延潮对顾知县的安排很满意,自己骤然来视察河堤,他就给自己安排了这样舒服的地方,看来作了不少功夫。 顾知县道:“司马今年来我们虞城县视察了两次河堤,卑职心想下一次大人要来时,总得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于是就提前准备了这个地方,没料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顾知县很用心嘛。” 顾知县立即道:“大人言重了,若非大人简拔,下官今日不知尚在哪里,比起大人的知遇之恩,卑职实不足以报答万一。” 听顾知县这么说,林延潮不由感叹,官场上永远都是这样有能力会办事,又时刻替上官着想的人提拔的最快啊。只是很多人从外看来,都只看到了一面。 辜明已这样的人,林延潮不会与他们一路。付知远这样的官员,又不会与自己成一路。 所以最后林延潮与顾知县,成为了一路。 为什么张居正说,重用循吏,不用清流。循吏当然好用,忠心耿耿的循吏更好用。 林延潮现在终于有点体会到当时张居正的心情了。 林延潮道:“既然来了,今日就在这里处理公务吧!” “是!”顾知县见林延潮到了舒适之处,仍着想公务之事,不由佩服。马玉案后,林延潮前途未卜,换了旁人前途未卜,不免忧心忡忡,或者马上托关系,找人疏通。 而林延潮当办公仍办公,与平日无二,这等涵养功夫远远非一般人可及。 这样的人,可以作为自己仕途榜样。顾知县此刻心道想到。 九百零五章 连升三级 庄子外,风雪连天。 雪是越下越大。 外间的庖厨已是在准备晚饭,在院子的棚子下几名厨子正烤着一只全羊。 然后十几名美貌的婢女端着香茗,热帕入屋,因许久没住人,房间里还有些阴湿异味。 婢女们另端上香盒,香炉,著瓶,这三物称为炉瓶三事,大户人家专门用以熏香驱味之用。 顾知县可为煞费苦心,然后他命手下端着一本本账册给林延潮过目。 林延潮休息了一阵,呷了口热茶,然后孙承宗,丘明山两位心腹师爷先行看账。 顾知县拿给林延潮看的账本,都是去年河工所用,以及今年河工的预算。 他看过后,确认无误后,就当场给顾知县题销,至于今年虞城县河工预算合理处,也是答允替他向朝廷题估。 林延潮看了账后,提笔点了几处,都是题销不合理之处。 顾知县满头大汗,忐忑不安。 林延潮见顾知县如此,宽慰道:“公事公办,顾知县无需如此紧张。” “是。”顾知县知林延潮指出的都是合理之处,并没有因自己这一番献殷勤而有所睁一眼避一眼,真是公私分明。 随即全羊端上,婢女们端着各等食盒进屋,香味扑鼻。 林延潮没看一眼,而是与顾知县道:“眼下河工署虽不缺银子,但今年县里的题估,还是不可虚冒。去年也有帐目不清之处,这些钱本丞是不会给你题销的。” “下官该死。”顾知县身上汗如泥浆。 他账目确实有不清之处,他试图巴结的心思,也被林延潮看破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心底有个数就好了,我要的不是清廉却一无是处的官员,而是真正能办事的官员。” “今年本府诸县之中,汝县所报治河用度最多,但政绩也最为卓著。汝之政绩,我看在眼底,今年考评会向抚按保荐,你心底有个数,为官三年一迁,不是不能。” 顾知县闻言感激涕零道:“卑职叩谢司马栽培,这题销虚冒的地方,卑职会自己补上。” 林延潮满意点点头,心想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 “这几千两银子虽不多,但一两一钱都是取之百姓税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汝当慎之!” 说完众人用饭,次日林延潮即离开了虞城县。 孙承宗与林延潮同坐马车里。孙承宗有些闷闷不乐,林延潮见了问道:“稚绳为何不言?” 孙承宗道:“东翁,这顾知县虽是政绩卓著,但操守有亏。如此官员东翁为何在今年诸县治河官员中,名列第一向抚按保荐。” 丘明山在一旁道:“此腐儒之见。东翁用人,唯才是举,治河乃是事功,于小德而言何用?顾知县能治河就是大功,大功即是大德。” 林延潮看了丘明山一言心道,此人悟性很高啊,自己的事功学的诡辩法被他运用很熟练。 孙承宗道:“非也,德才兼备之人,方才称得上事功,并非是要才不要德……” 丘明山道:“陈平盗嫂窃金,刘邦用之,为人所崇这是为何?因为乱世之时,唯才是举。而治世之时,方才以德论之。” “而今东翁欲治河,眼下归德府百废待兴,恰如乱世,故而唯才是举,以政绩论之,德行辅之。圣人治世,不可万世一理,何时用针何时用砭,应择时而动。” 林延潮称许道:“丘先生所言发人深省,或许将来会有治世之时,官员多是德才兼备,论德为主,以才次之,而今之世,德才二者,吾以才为先!” 孙承宗点点头道:“东翁,孙某明白了。” 正在说话之间,道旁有快马行来。 但见数人骑着快马而来,来至马车一旁向车队问道:“快,我是徐大干,立即通禀老爷。” 这徐大干乃林延潮长随,这一次出行没有带他出门而是留在府衙,此人赶来莫非有什么要事? 林延潮随人当下给对方带路,来至马车前。 马车停下,林延潮一掀车帘问道:“何事赶来?” 徐大干叩头道:“启禀司马,省里派人来说,马上有圣旨到,府台大人高升了!” 付知远高升不出林延潮意料之外,当下林延潮问道:“付府台,升任何职?” “本省右布政使!” 噗嗤! 丘明山,孙承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林延潮也是惊得目瞪口呆,他知道付知远这一次会高升,但也没料到竟然升得这么高! 简直是一步登天啊! 虽说河南承宣布政司名义上的一把手是左布政使龚大器,右布政使只是二把手。但左布政使和右布政使的品秩都是一样,都是堂堂从二品大员啊。 人家老付,是足足当了十几年知府,但也没见过这么提拔的。 一般来说,老付升任正三品按察使,那已经是他付家祖坟着了大火。 现在正四品,一下跳至从二品,足足连升三级。 从正四品跻身从二品大员,不仅省却了十年之功,而且这不是看资历,当官久就行的,还需兼看造化。人家海瑞混了这么久,也才搞个正三品礼部侍郎,现在在京里给自己推行文教之事。 林延潮现在是羡慕嫉妒恨啊,自己布局这么久,机关算尽,搞掉了马玉,辜明已,但最后这天大的好处,便宜给付知远了。 徐大干不知林延潮的心情,在那边添油加醋的道:“眼下圣旨已是到了开封府,巡抚发话了要与省里的要员一并来宣旨,以示庆贺。” “陈管家派小人来快马禀告老爷,请老爷回府向新任布政使道贺,另外还问这一次要准备什么贺礼,方才符合布政使的身份?” 林延潮几乎要破口大骂了,道贺个屁啊,没见自己刚刚与付知远大吵了一架。还送贺礼?连升三级的人,又不是我。他老付这一次爬得这么高,是他该向我林延潮送贺礼才是。 “好了,退下吧!”丘明山呵斥了一句。 徐大干退下后,丘明山向林延潮道:“东翁息怒啊!眼下付知远已是二品大员,又在本省留任,是位高权重,眼下是得罪不起啊,万一他再追究起淤田的事,咱们虽不惧,但麻烦也比从前大多了。” 林延潮长出了一口气道:“啰嗦,立即打道回府!” ps:晚上还有更新。 九百零六章 大德大功 瑞雪兆丰年。 大雪能冻死田地土里的害虫,还能保持庄稼的墒情,故而民间有这样的说法。 归德府过年的这场大雪,对于老百姓而言,都是十分喜庆。 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降下后,预示着今年归德府会有一个好的收成。 庄稼人迎来喜庆之余,归德府的官场也是知府升迁在即,欢喜作一片。 付知远连升三级,升任河南右布政使之事,震动了整个河南官场。 平步青云,一步登天都不足以形容,这样的官场神话。 每个官员知道付知远升任河南右布政使时,都是瞠目结舌,心想居然还有这种操作。果真经马玉一事后,付知远现在已是天子眼前的红人了啊。 而现在归德府衙里,抚院文巡捕已是提前到了。 要知道巡抚衙门没有属官,只有随员。至于文武巡捕,则是由杂佐武官充任,文巡捕用于文官传令,武巡捕用以武官传令。 宰相门人七品官,巡抚的门人也有八品,这文巡捕平日去地方传令,对于地方官没什么好脸色。 但眼下到了归德府衙,却是收敛起傲气,向付知远叩头拜贺道:“恭喜大人荣升,抚台大人说了,方伯之任命,出自天子特旨,经九卿会推而授。圣上为河南右布政使钦命大臣,这等特简,乃是旷世少有的隆恩,亦是天子于河南百姓念兹于心之顾。” “故而抚台大人当亲自过府宣旨,与方伯一并叩谢天恩。” 听了文巡捕的话,付知远已是眼眶湿润,一旁左右随从都是跟着抹泪。 这简直是天降之喜啊! 不说连升三级,就说这天子特简的隆恩。 要知道大明三品以上官员任命,都是要经过九卿廷推的。 一般流程是某处要员出缺,吏部会写上两三个官员的名字,然后让九卿廷议,推举出人选,然后报给天子圣裁。 这是爵人于朝者,示不私人以官,与众共之义也。是明朝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典范。 但付知远的任命不同,是天子下特旨至吏部,然后九卿会推,最后任命。 这样用人的方式已经是很久没有用过了。 因为天子不经九卿会推,下中旨用人,很容易被文官打脸。天子想不经文官同意,任用私人,爱用谁用谁,嗯哼?做梦去! 但凡有骨气,敢于蔑视皇权的大臣,都是不答允的。若是吏部尚书敢奉旨这么干了,天下读书人都要沸腾了。 可是付知远就是天子特简,然后九卿会推一致推举为河南右布政使。 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付知远是实至名归,无论是天子和文臣一致认为,此位子非你付大人不可。 因此吏部尚书也不怕背负上骂名,被读书人群起攻之,卖天子这个人情。 最后用四个字概括,那就是''身孚众望''。 付知远此刻眼眶已湿,而他的首席幕僚汤师爷已是站了出来,叩拜道:“小人恭喜东翁,贺喜东翁!” 下面的随从下人,也是一并向付知远叩拜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付知远抹去眼泪心道,方才自己是失态,没料到做官这么久,还是会有热衷仕途之意。 付知远一整官袍走出堂中,朝北面郑重一拜,朗声道:“臣付知远叩谢天恩!” 付知远起身后,文巡捕也跟了过来再次向付知远道贺,然后道:“付方伯,一会抚台大人,中使,以及省里要员要来宣旨,你赶紧准备,到时再叩谢天恩。” 付知远正色道:“知道了。” 正说话间,付知远的老妻来了。 付知远连忙上前道:“你身子不好,怎么出来了?” 老妻道:“听到好消息,妾身怎么在床上呆的住。恭喜老爷,妾身马上命来富回老家报喜,告慰公公婆婆在天之灵。” 付知远点点头道:“应该的,这都是圣上的恩典,哎,只是付某一生清廉,难为你,陪我吃了半辈子的苦。” 老妻闻言眼泪坠下道:“老爷为官,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圣上,对得起百姓,哪有吃苦不吃苦的,今日老爷守得云开见月明,一心为民不改其志,付家的列祖列宗也足以告慰。” 付知远点了点头,当下他命下人给文巡捕送了喜钱。 几位下人东拼西凑了半天,才给了三两银子。文巡捕一看才三两银子,也不生气,而是心想这付知远果真清廉,这一趟奔波了几十里都当是作善事了。 付知远下人随从高兴,这边府里的属官也没有慢着,几位佐贰官都穿上红衣上前道贺,属下的吏员也是戴上的红帽子,一波接着一波的道贺。 府里的正印官高升,而且是特旨,连升三级,这可是万载难逢之事。官吏随着这次东风,当然也想沾沾光,借借势。 也有府里的官吏感慨,刚来府里的时候,都觉得老付这个性子太方直,眼里掺不得沙子,而且没有背景,不如林延潮这等处事有手腕,而且是天子日讲官,阁老得意门生这等深厚背景。 所以他们宁可巴结林延潮,也对付知远敬而远之。 但是没料到,没料到啊。 最后升官的,竟然是付知远,什么时候清官也可以混得这么好了。 真是集体失算,大家都瞎了眼了。 而林延潮赶回府衙时,看到的也是府衙里这张灯结彩,门庭若市的一幕。 他心底是气啊,是为他人作嫁衣的感受。 自己给皇帝贿赂了二十万两,付知远一毛钱没给,为什么皇帝提拔的是他?简直是昏君啊。 而且这是特旨啊!天子登基以后,不,应该说嘉靖年以后,有几个官员有这样的恩典。 不平衡,不平衡。 没办法,林延潮只能硬着头皮来至正堂,向付知远道贺。 这时候,几位府里佐贰官,以及闻讯赶来的知县,县佐贰官都在向付知远道贺。 堂上气氛是十分融洽。 如林延潮一手提拔原府推官,现在的粮捕通判马通判,正一脸敬仰地对付知远道:“方伯,当初为民请命,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们为官的,哪个心底不敬佩方伯,以方伯为榜样,而今方伯连升三级,正是朝中诸公慧眼如炬,天子明见万里。” 其余官员也是道:“方伯这一次升任,可知朝堂上正气不泯,我读书人的脊梁仍在。” 高帽一顶一顶的戴上去。 林延潮笑了笑,走了进去,众官员见林延潮来了,纷纷起身见礼。 马知州与林延潮素来不和,当下故意道:“司马,付大人高升了,这可是大喜,我们归德百姓之福啊,也是付大人仁德所至。” 马知州其实心底说,怎么样,你林延潮修了百里长堤,开了千顷淤田又如何?给老百姓青苗钱,平抑粮价又如何? 你事功了半天,但朝廷提拔的是付知远,而不是你林延潮啊,你不是白干活。 下面的官员对林延潮这样大兴土木,也是早有意见。 认为太折腾,为官谁不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林延潮来归德治河后,层层指标下达,一丝不苟,好比今天的kpi考核一样严苛。 官员过惯了清闲日子,叫他们干活一个个叫苦连天,但摄于林延潮手腕,也只能硬着头皮干活。 但其他官员都是聪明的不说话。 马知州却旁若无人对左右道:“所以当知为官以修德为先,有德必有功,事功不过为末流之道。” 林延潮懒得搭理,笑了笑,没说什么。 “此言谬矣,”这时付知远起身道:“诸位,林司马有管仲之才,可以经纬天地,付某实不如也!” “而今归德百姓不受黄河泛滥之苦,百姓衣暖食足,都是林司马之功。什么是大德,大德不是在官员的操守上,而是在每个老百姓一粥一饭一件衣裳上!老百姓过的好,才是大德,与此相较,付某这点小德不足道之。” 林延潮一愕,付知远公然称赞自己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淤田的事属于小德,他就暂不与自己计较了。 官员也是愕然,他们没想到付知远如此称赞林延潮。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鼓掌道:“说的好!” 众人看去但见巡抚杨一魁,一身大红绯袍跨过门槛,大步走进屋里,身后左布政使龚大器,按察使杨一桂以及省里要员一并前来。 付知远,林延潮连忙迎上道:“不知抚台,藩台驾到,有失远迎!” 杨一魁笑着道:“中使马车坏了,还在驿站换马换车。杨某与诸位大人,先行一步,一来恭贺付兄,二来趁机打一打秋风,故而没有通传作了恶客,也正好,若不是如此就听不了付兄这一番煌煌之言啊!” 说着龚大器等众官员都是齐笑。 付知远,林延潮以及归德府一众官员也是陪笑。 杨一魁回过身来,对堂上众官员问道:“请问诸位大人,什么是大德,什么是大功?” 众官员露出深思的神情。 但见杨一魁正色道:“清廉自守,一介一毫,不取于民,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不阿于上,不畏强暴,以民为重,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为民请命,不计生死,不计荣辱,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修堤开田,青苗均输,解民倒悬,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视民仇为己仇,以民怨为己怨,斩除奸佞,为民除害,申大义于天下,还日月于昭昭,又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杨一魁的话回荡在堂上,众位官员听着,神情肃然,有人感动不能自已。 满堂静默,而付知远,林延潮则是百感交集。 九百零七章 圣旨 杨一魁这一番话,落在每一个人耳里,可谓振聋发聩,掷地有声。 乍听起来有几分大道理,官样文章,但仔细一听却是能够打动人的。 人在官场中,说违心之言,说违心之话,那是常有。但能打动这些老官僚,可见言语出于诚也。 文不为心声,其为伪也。 杨一魁继续道:“当初马玉至河南时,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官场上是万马齐喑,无官敢于出头。汉时尚有一董宣,然今日我大明官员无一强项乎?” “时付知府不畏强暴,救百姓于水火,林同知不惜以命相抵,为天下诛此一贼,此大仁大勇大德大功也。” “然有些人坐而论道,无人能及,临断无能,难谋一事,待尘埃落定,却大言不惭,这样的人,可以言何为大功,何为大德吗?” 杨一魁这一番话说完,一阵掌声响起。 付知远,林延潮上前都是道:“抚台谬赞矣。” 杨一魁则是抚须大笑。 至于方才''大言不惭''的马知州,满脸羞愧,无颜再留在此地,当下说了几句自己有事的话,然后悻悻离开。 马知州离去,其余官员都是争相来拜见付知远。 虽说圣旨还没有下,但官场上升迁都是要提前道贺,若是在圣旨下达后道贺,那就是逊了一筹。 所以杨一魁他们抢一步前来也有这层意思。 昔日河南藩,臬官员们向付知远行的拜见二品大员的礼仪。 但付知远没有造次,依旧是以知府旧礼答之,然后排位升座,推让了一阵,付知远方才坐了左首第一张椅子。 若拿梁山好汉的规矩来排,那就是河南官员中的第三把交椅。 过了一个时辰,这时候宣旨的中使终于到了。 这名中使乃是高淮,马玉来至河南办差时残民害民,但高淮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住中官下榻的驿站里,闭门谢客,无事不外出。高淮如此不扰官不扰民,廉洁自守的太监,众官员百姓们对他都是评价很高。 高淮来了后,当下拜香案宣旨。 付知远的河南右布政使是天子特简,故而另有一番隆重。 高淮当下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几个字打头。 然后圣旨里赞,付知远公忠体国……擎天捧日……奉大节不夺其志等等赞誉之词,毫不吝啬。 众人心道,此旨一出,天下官员当以付知远为榜样了。嘉靖朝有一个海瑞,而今万历朝有一个付知远。 读旨之后,实授付知远承宣河南布政司右布政使,官从二品,另天子闻付知远廉洁家贫,赐钱千贯。 宣旨之后,众官员向付知远道贺。 好生热闹! 林延潮立于台下,远远地看着付知远,不知为何此刻心底的嫉妒之意少了许多,心底有些淡然。 我就是不能见贤思齐,但这就是我啊。 付知远坚守的是他的道理,我也有自己的道理,杨一魁说的对,你不能选择了事功九鄙夷那些洁身自好的士大夫官员。 正如那些士大夫官员不能鄙夷事功一样,二者殊途同归都是为了百姓福祉。 只要都是为百姓办事,就让你先着一鞭,又有何妨? 这时候汤师爷走至林延潮一旁向他拱手道:“见过司马。” 林延潮对汤师爷淡淡地道:“恭喜汤师爷,方伯高升,你此后也是藩司枢密了。” 汤师爷捏须笑着道:“司马,汤某年事已高,这些年的幕金也足够汤某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今日之后汤某就会辞幕,回家养老。” 林延潮闻言不由道:“那真是可惜了,汤师爷不在,以后不是少了请教的机会。” 汤师爷笑了笑道:“司马之雄才,管仲复生,也不能及也,汤某焉敢谈请教二字。汤某转幕多年,侍奉过不少大吏,见过的官员如过河之鲫,不知多少,但平心而论没有一人可及林司马的。” 林延潮哈哈笑着道:“汤师爷也给林某戴高帽子?” 汤师爷笑着道:“是不是高帽子,何必汤某来戴。司马任官以来,不出一年归德虽谈不上大治,但今年以来不闻百姓因河役催征,而冻饿死一人,老百姓比汤某更有说服力。” “至于区区几百顷淤田,瑕不掩瑜,何况汤某看出司马于淤田之用,另有妙用,此事恐怕与宫中有关吧?” 林延潮一愕,汤师爷此人着实厉害,竟被他看出端倪。 林延潮正要出口解释,就听汤师爷笑着道:“汤某也是随便瞎猜,林司马不必当真,何况此事汤某也不会与东翁言明,你知我知而已。” “汤某此番来,是想告诉司马。司马非百里之才,而是可以经纬一国,他日若为宰执,能继张江陵后,成就一番古今无人可及之大事,此事并非汤某独见,而是东翁肺腑之言。” “你家老爷?”林延潮讶然,付知远对自己评价如何高? 汤师爷笑着道:“林司马不信?东翁于今年司马考评之中,皆是赞美之词,且没有一字提及淤田之事,汤某提及这点,不知司马可否放心了?” “那当初为何又提淤田之事?” 汤师爷道:“那是东翁的爱才之意了,叹司马不惜自身名节,遇事宁用小智,不守大义,堂堂正道不走,非要走小路。此看似逐近,实急功近利。” “在东翁眼底,以淤田之事告诫,实是盼司马能走正道,成为一名真真正正的好官,如此实乃朝廷之幸。” 林延潮闻言不由沉默。 汤师爷道:“汤某辞幕在即,故而绝不会替东翁讨好司马。只是这一番话,东翁无能如何也不会与司马言明,汤某这才来斗胆告之。” 林延潮看向正在接受官员道贺的付知远,点了点头道:“林某心底有数,多谢汤师爷这一番金玉良言了。” 汤师爷察言观色知林延潮已是想通,当下大喜,然后向林延潮行礼,然后又道:“这一次圣旨虽未提及司马任命,但也就是在月内之间了。以汤某多年观察,朝堂上看似平静,但近日会有一场大风波,司马若是要回京,并非上选。” 林延潮一愕,他知道汤师爷在京中交游广泛,这几句话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但这大风波是什么?又从何而起了?林延潮不由皱眉。 次日。 林延潮早起后,正要读书,就听陈济川在门外道:“老爷,高淮公公在门外求见。” 九百零八章 皇帝的密旨 听闻高淮来时。 林延潮当下便让陈济川将他迎至屋里说话。 这时天还未亮起,外头的雪积得很深。 高淮亲自提着一盏灯,身上戴着斗篷,一看即知是秘密前来,不欲外人得知。 其实自高淮来河南时,他与林延潮没有见几次面。 为了避嫌,二人都是公开场合相见,私下只是以书信往来,包括这一次对付马玉的大计,也是高淮与林延潮在书信里定计的。 这一次高淮亲自来至林延潮的官邸,虽说是行事机密,但若有心人监视林延潮府邸,那也是逃不开他们眼睛。 所以林延潮迎至屋外低声向高淮道:“高公公,你怎么来了?” 高淮笑了笑道:“无妨,咱家手里有一道陛下密旨。这么早来,可惊扰到林先生了?” 高淮既是奉天子密旨来林延潮府邸,那么二人见面就可以解释的通了。 若是有心人上奏天子,说林延潮私下结交中官,那么也与马玉查林延潮淤田般,会吃不了兜着走。 听闻有密旨,林延潮不动声色道:“我早已是起了,公公请进说话。” 高淮来至林延潮书房,看见书房里点着火炉,桌上摊着书,不由讶道:“原来林先生,这么早就已是起来读书。” 林延潮笑着道:“少时我有早起读书的习惯,仕官后一直不改,眼下到了地方,每日公务繁忙,才没有了读书的功夫。眼下正月里清闲,就重新拾起读书的兴致来,这倒是让公公见笑了。” 高淮不由道:“难怪宫里常道,这诸位翰林先生里,以林先生最勤勉,这话咱家现在才明白了。” 林延潮笑道:“勤勉不敢当,只是不敢负了这俸禄所给,以及天子期望吧,公公请坐吧!” 高淮坐下后,就将一密旨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叩拜后,接下密旨。 圣旨不稀奇,林延潮在侍讲时,就替天子起草过不少圣旨。明白所谓的圣旨,这都是翰林,中书舍人的代笔之作。 但密旨林延潮却没见过。 传说中,密旨有各种各样,但真正的密旨长什么样? 既是密旨,就没有公开朗读的一流程,林延潮拿起看后但见其中内容却是露出怀疑之神色。 但见高淮却是笑着点点头。 林延潮收去狐疑神色,继续看去。 但见密旨上,没什么奉天承运这样的话。 上面写着‘林卿,京师一别已是年许,别来无恙否?你说你去地方事功,事功的如何?朕要知道,说来与朕听听……’ 没错,什么高大尚的密旨? 一边凉快去,这完全就是皇帝和你唠嗑嘛。 林延潮一看密旨,我勒个去,不是熟悉的馆阁体,而是传说中的御书! 没错,是当今皇帝亲笔写的! 在皇帝身边为讲读多年,林延潮不会将天子御书认错。 刚登基那会天子十分喜欢书法,还经常喜欢拿自己亲笔书赐给大臣。比如六位日讲官,就被天子赐予‘责难陈善’。 但是后来张居正不满意天子将精力放在书法上,认为天子应学习治国之道,书法容易玩物丧志,宋徽宗就是前车之鉴。 张居正不许天子沉迷书法后,天子后来就不怎么自己写字了。 林延潮不由心想,圣旨不稀奇,御书也不稀奇。 但皇帝亲笔写的圣旨,这可是稀世之珍了,留之子孙,以后拿去卖掉,那是多大的一笔钱。 安了,三环内买房不用愁! 高淮不知林延潮是为了子孙买房之事欣慰,不由问道:“林先生何故出神?” 林延潮眼睛有几分湿润,仰天叹道:“记得当初我侍讲文华殿时,一日与二三讲臣,至后殿东阁天子游息之处。见窗下不过一几,几上设少许书籍,又一二玉盆,盆中养小金鱼寸许。西壁上又是一几,几上笔砚无甚珍异,笔皆市中所买,上贴笔匠杨彦章名楮。” “眼下见陛下亲笔所写圣旨,想起陛下起居读书所用之物,不过如一普通读书人,简朴如此,不由感念君恩。” 高淮见此也是感动,他在乾清宫侍奉起居多年,对天子很有感情。 听林延潮这么说,也是触动心弦,高淮以袖试泪道:“咱家不知道外面的官员,以及后世读书人怎么说,但在咱家眼底,皇上就是好皇帝,千古第一明君。” 林延潮这番话,当然是想借高淮之口,转述给天子的。 不过这番话,也并非全是马屁。 当初为日讲官时,林延潮与小皇帝朝夕相处了好几年。 就算你纯粹将这段经历,当作是工作关系,也会对这个人生出一丝感情来。 儒家士大夫思想的熏陶,就是忠君报国,那么这感情无形中就会放大了很多倍。而且林延潮侍驾三年,平心而论天子还是有人格魅力的,最重要是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一直对自己很不错。 林延潮接着看密旨,密旨中完全就是纯聊天,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内容。 但是林延潮却从里面看出一丝感动来,这如唠嗑,说家常话一般的密旨,是天子的亲笔信,几百个字不是秘书打的,这份情谊对于普通人而言不算什么,对于天子来说,已是很难得了。 高淮道:“林先生,咱家返京时,陛下除了问马玉,潞王之事外,问得最多就是你的事。咱家不敢挑明与你的关系,只是推说不知,然后陛下就动怒,亲自写了这封密旨来,让你要密书一封交给他。” “其实……其实陛下自将你贬至归德后,遇到疑难之事时,曾提及了你几次,后来日子长了,虽再也不说了,但有提到河南的奏章,陛下总会多留意。这一年多来,我看陛下早已是后悔将你贬至归德来了。只是皇上有皇上的面子,不肯说而已。” “林先生,你若是想要回京,那么就在给密书说了,那么陛下一定会调你回京。” 林延潮听高淮这么说,天子如此看重自己,也是很感动。 但是待听说提及回京之事,林延潮却是犹豫了,他突然想起之前汤师爷提醒自己的话来。 九百零九章 不掺合 京中朝局将有变动,不知这变动是什么? 林延潮心底揣测着问道:“回京?” 高淮点点头问道:“先生,难道此心不愿回京?侍奉圣驾?” “那倒不是,只是回京……”林延潮言语中有几分踌躇。 高淮见如此,立即问道:“先生莫非是担心回京担任何官?”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是考量之一。要知道眼下朝堂有不利于我之风声。若是回京,恐怕……还有同在翰苑的赵兰溪,之前得罪江陵公,也是与我一般被贬,去任解州同知,眼下江陵公虽不在位,但也只是南京太仆寺丞。” “还有张新建,也是开罪张江陵,被贬为徐州同知,现在为南京尚宝丞。他们二人都没有调回京师,若我回京师,恐怕朝堂上会有非议,” 赵兰溪就是原翰林院侍读赵志皋,张新建就是原翰林院侍讲张位。 这两个人都是当年张居正丁忧时,与王锡爵一起冲到张居正家里大闹的两位翰林。当时众翰林逼宫,逼得张居正拿了刀子以自尽相威胁。 堂堂权相落到这个地步,也是很窝火的事。 那件事后,王锡爵以探亲守制为名,挂冠而去,既用实际行动打了张居正脸,也是避祸。 而赵志皋,张位他们就都被算账了。二人一起贬为同知,现在张居正挂了一年半,二人也只是调至南京任闲职。 尚宝司丞、太仆寺丞虽说是清流,但也只是正六品,与当初侍读,侍讲的风光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说这两位兄弟,与林延潮可是同病相怜,一并从翰林讲官,贬至同知。只是林延潮才贬了一年多,这两位兄弟已是被贬六七年了,至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京。 高淮点点头道:“是啊,虽说眼下圣心回转,但先生现在若回京大概,也只能如赵,张两位先生那样,先任尚宝丞,太仆寺丞,待过数年,大概就可以回翰林院。” “但就算如此,也算是回到京师了,在陛下身边,如果稍有功劳,被陛下看在眼底,那么回翰林院也是迟早。” 尚宝丞,太仆寺丞这样的官职,在官场里被称为升转之阶。 因为名和权不可能一并给你。 当然任京官,确实比任地方官风光多了,这就是名。 就算是一名尚宝丞,整天在尚宝司里给皇帝用黄绸子抹他的宝玺也是一等风光。 因为这是一名人人向往之的京官。 林延潮默然,然后推开了窗户,冷冽的空气瞬间侵入屋中。 林延潮负手立在窗边望去,但见天空亮得有些迟,可依旧是亮起来,从正月起,以后每一天都会亮得更早。 而不知不觉间,院里的老树开始抽出了新芽。 “宫里最近有什么大事?” 高淮没料到林延潮为何突然问了这一句,先是讶异,然后低下头道:“宫里?宫里能有什么大事?” 林延潮转头看去,以审视的眼光看着高淮。 高淮吃不住当下,额上渗出冷汗来道:“我说,我说,恭妃与皇长子移居景阳宫!” 林延潮闻声愕然,心道果真还是如历史上一样,恭妃失去圣眷。 内廷里三宫六院,三宫指的是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 乾清宫为天子所居,皇后住坤宁宫 至于嫔妃住东六宫。 嫔妃是否得宠,一般是看居处离乾清宫远近而论。 东六宫里景阳宫位于东北角,距离乾清宫最远,也是紫禁城里最为冷清的宫殿。 皇长子与恭妃住在这个地方,颇有失宠嫌疑。 “眼下宫里得宠的是郑妃,郑妃现在虽还未诞下皇子,但恩宠早已十倍于恭妃了。恭妃看不过,她再如何能忍,在如何不与郑妃争,但她也不能不替皇长子争啊!” “但哪知郑妃说了几句什么话,陛下就把恭妃连同皇长子一并移居至景阳宫。” 林延潮心道,不好,自己儿子当初与皇长子同日而诞,天子还说过要让自己儿子给皇长子当陪读的。 事后恭妃找到自己,恳请自己照顾皇长子。林延潮当然虽没有答允,但也是出了主意。 这一次自己回京,难保恭妃不会再次找上门来。 若是天子继续不喜欢恭妃,自己处于这两难之间,如何做人? 要知道皇后可能无法诞下皇嗣,那么皇长子将来继承大宝的可能性很高。 天子又不喜欢皇长子,会不会也要自己拿主意? 将来万一……这可是要丢乌纱帽的,甚至脑袋的事。 果真汤师爷没有骗自己,这京师现在已是凶险之地,自己实不易在这个时候去掺合。 于是林延潮道:“公公放心,我马上书信一封给陛下。但京师,我是暂时不会回去了!还有我劝你一句,你若是回宫,切记不要掺合进恭妃与郑妃之间的事,就算天子问你也一个字都不要提。” 高淮露出疑难的神色。 林延潮正色道:“怎么你已经站在谁的一边了?” 高淮连忙道:“这倒是不曾,只是……只是老祖宗他……” 林延潮道:“你说得是内相他?他支持恭妃?” 高淮叹了口气道:“我也劝了老祖宗他几次,但老祖宗说了,皇上可不喜欢恭妃,但不能不疼他的皇儿啊!他实在是看不过去啊!” 林延潮想起是张宏,不是高淮,心底松一口气。 高淮没事就好。 林延潮道:“此事你无论如何都不要管,对了,这一次你来河南宣旨后,安顿潞王之事后,就要回京了!文墨的事可有长进,你好歹也是进过内书堂。” 高淮摇头道:“文墨之事我不甚喜欢,我与先生一样喜欢事功。” 林延潮听了顿没好气,他离京前,一再叮嘱高淮多用功读书,努力争取进文书房。 在宦官里内书堂好比官员的进士出身,文书房好比翰林院。 凡宦官升司礼监者,一般必由文书房出任。 而能在司礼监里担任掌印,秉笔太监的宦官,有的人文章水平甚至不输给进士出身的官员。 但高淮这个样子,看来进文书房是没有戏了,实在是浪费了自己一番苦心。但你不爱读书也就算了,干嘛一定还要扯事功二个字,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这时高淮道:“对了,这一次天子派陈矩替马玉,来办潞王就藩之事,他马上就要到了。你若有意,我可以帮你引荐!” 九百一十章 太仓王家 听高淮提及陈矩两个字,林延潮不由脚步一顿。 林延潮自穿越之后,虽说有过目不忘这个天赋,但是对穿越前的事,却并非能够过目不忘的。 比如穿越前,林延潮兴趣使然,看过明史,神宗实录,但是穿越后明史的内容却记得不多。 所以说林延潮要将整部明史背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否则明史,神宗实录在手,林延潮以后官场仕途,就好比看着攻略打游戏一般。 虽说不记得了,但林延潮近来读史,读书,涉猎典籍时,比如看到一个人名,有时会将这个人在明史上的事迹,竟偶尔给‘回忆’起来。 比如上一次,林延潮为了救张居正,提前让张敬修他们将自己以往给张家的投书都还回来,那就是林延潮突然记起自己看过明史时,严清传里那么一段记录。知道皇帝后抄家后,有乱翻大臣书信的习惯,所以未雨绸缪。 而现在高淮提及陈矩,却一下子令他记起这个人来了。 在明史里,这人可是日后的东厂兼掌司礼监印,集行政、监察大权于一身的人物,比张鲸,高淮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厉害。 若能得此人为政治盟友? 林延潮不由思量,当下道:“陈矩正在哪里?” 高淮道:“他奉了圣命,要先去苏州府太仓见荆石先生,再转道来河南。” 荆石先生,就是王锡爵。 对于王锡爵,林延潮虽从未见过他一面,但翰林院里满满都是这位哥的传说。 此人与申时行,余有丁都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三鼎甲。 会试时,王锡爵第一,申时行次之,殿试时,申时行得了状元,王锡爵为榜眼。 后来王锡爵也担任过天子讲官,天子对王锡爵的器重信任,不在沈鲤,申时行之下。 当然王锡爵开罪张居正后回家了,天子三请五请要王锡爵出山辅政,而且开的价码,正是位极人臣的内阁大学士。 但是王锡爵以服阕未满的理由,数度拒绝了天子。 王锡爵恪守礼法,数度拒绝内阁大学士的延揽,每拒绝一次,反而声望更隆重了一次。朝堂上清流对王锡爵也很敬佩,认为论持身之洁、嫉恶之严,无人出王锡爵左右。 现在满天下的官员,读书人都希望他能复出入阁,执宰天下,所以王锡爵实可以称得上身负时望。 二月的江苏太仓,已是春风度来,万物复苏。 太仓自元开漕粮海易后,已成万家之邑,弘治十年时,苏州府割昆山、常熟、嘉定三县地建太仓州。 太仓之地,人物锦绣,大官名士层出不穷,民间也是读书成风。 王锡爵居所就在于太仓城城厢,王家乃簪缨之家,宅院气派非凡甲于太仓。 这一日两顶轿子落在王宅门前,轿帘一掀。 一位气度清贵的老者走下了轿子,此人正乃当今文坛盟主王世贞。 王世贞也是太仓人,另一顶轿子坐着则是他的弟弟王世懋。王世懋也是当今名士,进士出身官至南京太常寺卿,擅诗文,只是名气不如其兄。 太仓王氏,若叙渊源乃琅琊王氏支属,放在晋汉时那就是顶级门阀,到了明时,太仓王氏也以衣冠诗书著称于世。 而王世贞,王世懋就是其中翘楚,而王锡爵则与这兄弟二人同姓不同宗,他出自太原王氏,也是昔日五姓七族高门。 王世贞,王世懋二人抵时,王家下人立即通报,不久王锡爵之子王衡出迎。 王衡生于其父中榜眼时,当年张居正夺情时,王锡爵恶心了张居正一把。 王衡作了一首和归去来辞,请他父亲回家。王锡爵当时拿着儿子的手书,对众翰林同僚说,吾不归,将为孺子所笑。 当时王衡不过十四岁,已是名满天下,并以诗文著称。 王衡持后辈之礼见过王世贞兄弟二人后,王世贞对他弟弟一面介绍,一面调笑着道:“此王家之千里驹,可惜其父名气太大,才华为门第所掩。” 王衡闻言笑了笑道:“这么说,世伯的公子,也与我有一般之苦恼了。” 王世贞二人都是大笑。 王世贞负手道:“犬子焉能与你相较,当世后辈才名与你并称者寥寥无几。” 王衡笑着道:“余子也就罢了,不知世伯眼底,小侄比你的门生林三元如何?” 王世贞闻言笑而不语,王世懋知王世贞不说的意思。不过他不忍拂同乡青年才俊的面子,当下道:“林三元的诗文,一定不如你的。” 王衡点点头也不谦虚,王世贞道:“汝父何在?” 王衡答道:“正在见一位老友,两位世伯这边请。” 说着王衡将二人引至后院。 这王家的宅子很大,江南园林嘛,山水萦绕,亭台楼阁,仿佛如人间仙境。 王衡带着二人来至一处碧湖边。 但见春风吹拂湖面,湖旁雅轩里四面帘子高高挂起,山水亭湖之间,但见王锡爵穿着素净的道袍,发髻用木簪定住,正在雅轩里烹茶待客,好似神仙中人。 王世贞,王世懋望去,但见王锡爵高坐上席,而来客虽坐于客位,但居卧如常,丝毫也没有顾及尊卑的意思。 王世贞不由问道:“这来人是谁?居然可与荆石公平礼?” 王衡冷笑道:“听说是海盐来的举人王文禄,但因为是家父故友,故而才这般托大。” 王世贞道:“荆石现在虽是在家守制,但当今天子是要招其入阁。服阙之后,即身居揆地,纵然来人是他旧友,如此也非礼也,传出去恐为官场中人笑话。” 王世懋摇了摇头道:“我却以为荆石大有古风,此乃老友穷达之不拘套者。” 不久来客告退,王世贞二人来至轩中,王衡离去。 三人见礼后,各自入座,说说笑笑谈及旧事。 正在这时,王衡又来至轩里道:“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南京礼部郎中李三才在门外求见!” 王世贞知李三才乃是王锡爵的门生。 而且不是一般的门生,王锡爵曾数度对外人说过,自己这么多门生里,以李三才最为得意。 王锡爵对李三才的器重,就犹如申时行对林延潮的器重一般。 九百一十一章 赫赫凶名(二合一) 听闻李三才与陈矩一并前来,王锡爵却皱了皱眉头当下道:“在中堂相见吧!” 王衡道:“父亲是否更衣?” 王衡的言下之意,王锡爵还未除服,若见宫里来的中官,理应换上生麻所制的衣裳,以示守礼。 但春冬之季穿着生麻的衣裳,肯定很冷,一般士人都会有所变通。 眼下王锡爵以服阙未满的理由,拒绝天子的征召,理应要表现出足够的悲伤之情,即表示孝道,也给了拒绝天子的理由。 所以穿着生麻的衣裳面见中官,这才合情合理。 却见王锡爵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王世贞兄弟对视一眼,心想王锡爵果真坦荡君子,不以伪示人。 王锡爵对王世贞道:“两位请在偏厅稍候。” 王世贞兄弟二人当下答允,二人至偏厅等候。 却说王锡爵在中堂见了陈矩。 身为堂堂秉笔太监,陈矩的身份地位与马玉不可同语。 若说司礼监掌印太监,与内阁首辅可以抗礼,那么秉笔太监的地位,较内阁大学士也是差不多。 按道理王锡爵如此预备宰相都要给予陈矩足够的尊重。 但王锡爵面对陈矩却是十分倨傲,与方才相见自己老友不同。他那老友不过是举人,王锡爵与他平礼相交,但面对陈矩却是高坐堂上,不拿正眼视之。 陈矩见王锡爵如此,也不生气,他在宫里多年深知对方耿直强硬的脾气。 而且若是自己在天子面前编排王锡爵的小话,那么天子一定信的是王锡爵,而不是自己。 至于南京礼部郎中李三才则是恭敬地立在一旁。 陈矩笑了笑道:“咱家这一次奉圣命,专程来苏州拜访王先生。” 听闻是圣命,王锡爵不好再不理睬他,而是道:“劳陛下挂心了,不知陛下有什么吩咐老臣的。” 陈矩笑着道:“陛下说他挂念王先生得紧,现在朝堂多事,河南,苏松灾害不断,民不聊生,云南又是烽火频传,各地都在用钱,国库空虚。国家这时当有重臣主持。王先生乃三朝老臣,又曾是陛下的老师,陛下视王先生为擎天之柱。” “所以陛下请王先生服阙满后,回朝授官,以礼部尚书衔入文渊阁办事。” 陈矩此言一出,站在王锡爵身后的王衡,以及陈矩身后的李三才都是动容。 朝堂上一般都是翰林以三品侍郎衔入阁办事,当初天子召王锡爵也是先以礼部侍郎入阁。 这是一般大臣入阁的程序,如张四维,申时行都是以侍郎衔入阁。但天子以礼部尚书衔让王锡爵入阁,以宗伯拜阁部,这就是殊荣,有别于其他内阁大学士。 不仅如此,王锡爵在回家前,也不过是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的官员。此举等于从正四品一口气跳过正三品侍郎这一关,连升四级,直接以正二品礼部尚书入阁拜相。 与之相比,付知远连升三级的圣眷…… 正四品知府至从二品布政使与正四品少詹事到正二品礼部尚书,这两个放在一起,付知远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张四维,申时行当年都没有的待遇,而在官员眼底,岂非意味着天子对王锡爵的器重,还要在申时行之上。 难道朝堂上会出现嘉靖四十一年的三鼎甲同阁办事,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一并在阁,这是开国以来都没有的事情。 面对天子这般厚遇,连王锡爵也是动容,一旁王衡也是低声道:“爹爹……” 他生怕王锡爵不答允。 但见王锡爵却叹了一口气道:“蒙陛下看重,申吴县我与他共事多年,其心思缜密,老成谋国,怎么能说没有重臣主持,有他主持大局,陛下大可放心。某只乞骸骨归乡,琴棋书画自娱,不问世事。” 王衡坐不住,心道申时行怎么可与爹爹你比较。 说起申时行,王衡还是有气的,当年王锡爵是会元,申时行第二,到了殿试时,若是再夺状元,那么就是双元,虽说比林三元差一点,但也是相当了得的。 可是殿试上,王锡爵在策论里直指时弊,耿直直言。而申时行说话则圆滑多了,最后嘉靖皇帝取了申时行当状元,王锡爵降为榜眼。 这也就算了,毕竟王锡爵与申时行同在翰林院,二人交情很好。 但后来张居正夺情事件时,王锡爵是表示反对此事,并拉申时行站到自己一边。于是二人都跑去张居正府上抗议。 但同样抗议,结果却是不同,王锡爵被赶回老家,申时行则在次年成为了内阁大学士。 由此王衡得出结论,申时行实在是太无耻了,说一套做一套! 再好的朋友都有较劲的时候,何况申时行,王锡爵二人是同榜,又在翰林院共事多年,就是交情再好,也是有上下之心。 万历六年时,王锡爵在家种田,申时行入阁,一高一低令王衡替王锡爵很不平衡。 陈矩没料到王锡爵还是拒绝,当下一愕,心想你王锡爵如此回复,也实在太不给皇帝面子了吧。 陈矩于是计上心来,突然仰头大笑。 王锡爵皱眉问道:“中使何故发笑?” 陈矩笑着道:“无他,突想起唐书里一句话,严挺之宁不为相,也不见李林甫。” 王锡爵不由色变。 而李三才则是暗笑心道,恩师心高气傲,一般相求,不易成功,倒不如以言语激之。陈矩实在是高明。 在场之人都是饱读史书,陈矩这话的意思,是引用一则典故。 唐玄宗时,张九龄与李林甫二人为政敌。 但张九龄想推荐自己好友严挺之为宰相,他对严挺之说你若要担任宰相,我答应了还不行,你还必须要拜见李林甫。 严挺之听了却没有照办,为官除了公事外,从不私下见李林甫。李林甫深恨,于是找了个由头将严挺之贬官。 陈矩举这个例子言下之意,就把王锡爵比作严挺之,申时行比作李林甫。王锡爵不愿入阁,是不是因为申时行在位为宰相的缘故,如此说来你心眼也太小了吧。 王锡爵听了冷笑道:“申公待我如何,我待申公如何,日月可表,天地可鉴,又何必与外人道哉。” 见王锡爵作色,李三才立即道:“陈公公路远道乏,不如先歇息。” 陈矩见李三才给自己使了眼色,当下点了点头先是告退了。 陈矩走后,王锡爵对李三才斥道:“你身为我的弟子,怎可巴结中官?” 李三才道:“恩师,陈矩不同于马玉那等奸佞,他的名声一直很好,这一次出宫沿途也没有祸害百姓。他路经苏州,我也是代表南直隶官员迎候,若是马玉那等人,学生就算不要这乌纱帽,也不会迎候。” 王锡爵听了点点头,仍是正色道:“你说得虽有道理,但我辈读书人以清节为重,就算陈矩没有恶迹,但也是天子中涓。你身为官员去逢迎也有巴结之嫌,为读书人不齿。” 李三才垂下头道:“恩师教训的是,弟子记住了。” 这时王衡道:“爹爹,圣上如此器重于你,为何仍要拒之,如此不是辜负了圣意。” 王锡爵看了王衡一眼道:“不要胡言。” 王衡不服气当下继续道:“就算爹爹不体圣心,天下士子对爹爹出任宰执,也是翘首以盼。爹爹若一再拒之,天下苍生奈何?” 李三才也是道:“恩师身负众望,学生不少同僚,好友也是频繁来信,问恩师为何不出仕为官,学生也不知如何答之。” 王锡爵见二人这么说,沉吟道:“你们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一次虽说天子召我,但也有李植,羊可立,江东之三人在朝堂上为我造势之故。” 李三才道:“李兄他们都是朝中清流,举荐恩师也是出于一片公心。” “公心?”王锡爵斥道,“老夫还不知他们肚里卖得什么药?他们与申吴县不和,故而希望老夫入阁取而代之,这才是他们的''公心''!” 李三才心底佩服,王锡爵不为名爵所诱,看事十分通透。相较下,李植,江东之以为王锡爵为人刚直强硬,眼里容不得沙子,入阁后必与申时行冲突。 却不知王锡爵也知道这一点,在申时行,王锡爵这样经久历事的老官僚眼底,他们的计谋就犹如小孩子耍弄权谋一般。 王衡道:“申吴县任首辅以来,畏首畏尾,不敢规劝天子,将朝堂上弄得乌烟瘴气,爹爹入阁,正好是拨乱反正。” “竖子之见,申吴县长于谋身,不等于不善于谋国。你们与李植,羊可立,江东之他们在下面骂的倒是轻巧,但若论真正上台办事,为政天下,你们全部加在一起连申吴县十分之一都不如。” 王衡满脸通红,李三才道:“恩师所言极是,但是恩师若是拒之,李兄他们必推举其他人入阁,若是内阁不和,到时岂非党争再起?此才是国家的不幸。” 王锡爵闻言点点头道:“你这话倒是有道理。” 李三才,王衡又再劝了一番,王锡爵终于有几分意动。 次日陈矩要往河南办事,王锡爵终于决定在服阙之后就入朝为官,并书信一封交给陈矩让他转交天子。 陈矩办妥差事后大喜于是道:“荆石先生想通这一点就太好了。” 王锡爵道:“陛下如此看重老臣,老臣怎不知进退。老臣要说的话都写在信里,公公回宫后,也当劝谏天子疏远谄媚之臣,止钻营求官,戒除虚浮,节约开支,广开言路。另外张江陵忠于谋国,在位时虽是狂傲,但也为国家办了很多大事,恳请陛下也不要再追究张江陵旧人的事,并善待张家后人。” 此言一出,陈矩对王锡爵心底十分敬佩,王锡爵被张居正整成这个样子,在他身后失势时,仍是肯为他说话。 这样的话,王锡爵不是第一次说了,在之前就上表天子讲了好几次。 这与于慎行,林延潮一样,都是正直君子之举。 陈矩当下道:“咱家谨记先生教诲了,这一次咱家去河南办潞王就藩之事,马玉前车之鉴在前,不知先生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王锡爵道:“马玉之死乃咎由自取,公公既去河南,当以百姓为重,如此必不生祸患。” “受教了”。陈矩言道。 于是陈矩从苏州乘舟至徐州,再从徐州转乘从贾鲁河前往开封,一路上都没有惊扰地方。 待陈矩座船快要抵至归德境内时,船上官兵来报道:“公公,河岸上有官船来迎!” 陈矩在船舱中摇了摇头道:“不是与你们说了,沿途不要惊扰地方,你们要我如马玉一样吗?” 官兵道:“回禀公公,我们一路上是依公公吩咐办的,但是这官船却是不禀自来,似早已打探到我们行踪,在路上等候很久了。” 陈矩闻言一晒心道,这么说就是来巴结,这官员做的也太难看了。一般官员对路过地方的太监,都是敬而远之,恨不得早早让对方过境。 甚至如王锡爵那般,处处与宦官划清界限,陈矩也是欣赏的。 至于中途逢迎,就是谋攀附的,想谋个好前程,将来调至京里去。 此举说出来,真是辱没了读书人脸面,传到官场上令人不齿的。 陈矩道:“你去打探一下,到底是什么官员?若是一般七品小吏,就给我直接拒了不见!” 不久官兵回来,陈矩但见他脸上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问道:“为何如此惊慌?” 那官兵哭丧着脸道:“公公,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到底什么事?” “外头官船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杀马玉的林三元!” 咔嚓一声! 陈矩手中的念珠线断了,念珠一颗颗地掉在船板上。 “什么林三元?” 饶是陈矩一贯镇定,不把文官看在眼底,听到林延潮的名字,也是有点慌了。 林延潮半路劫在路上意图何为? 他前脚刚杀了马玉,后脚不会来杀自己吧! 我陈矩可是冤枉的,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还没干过呢! 当下面对王锡爵也是从容不迫的陈矩,现在一颗颗斗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 当然身在官船上意图巴结陈矩的林延潮,不知自己还未现身,但凭着赫赫凶名,已是将一整艘船的人都给吓尿了。 九百一十二章 马屁的方式 满船的官兵,随从听闻林延潮的出现都是惊慌不已。 马玉的案子是轰动天下,马玉被林延潮所杀了以后,林延潮毫发无损,而马玉的人头现在还在开封城城头挂着,听说过几日要到卫辉府。 这叫传首示众,平息河南百姓的民愤。 至于马玉的那些爪牙也没好下场,好几百人都给抓了。 这些爪牙也是区别对待,跟随马玉从京里来的,或者从半路投靠尚好,被关在布政司监牢了,等候发落。 至于那些河南本地加入,那就没什么好下场了,都被各府收押,能被判刑的,关起来的,那也算是好的。 最怕是那些被放出来的,还没回家,就被愤怒的百姓抓在半路上打死了。 可见河南百姓恨马玉,以及他的爪牙,竟恨到了这个地步。 而林延潮持民意而来,若一句''尔受贿'',那么河南百姓真的可以,不加任何调味料的,将他们一船的人都给生吃了。 所以满船的人,能不瑟瑟发抖吗? 陈矩见左右如此,强作镇定道:“慌什么,眼下这是何处境内?” 一名官兵报道:“距离归德府还有十里水路。” “坏了,坏了,这林三元不等我们过境,就要在半途上杀了我们,他与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下人们顿时无比沮丧。 但陈矩却是从中听出一丝名堂来,若林延潮要对自己不利,也不用赶着动手啊。 这离境十里前来,也可能是出迎。 这是官场上一种极重的礼节,在大员路过地方的时候。 地方官若守在边境迎接已是算得上隆礼,但若是离境十里出迎,那简直称得上是''不要脸''。 陈矩想到这里不由一晒,心想自己何德何能,能让林延潮几十里外出迎。 就在他如此想着时候,但听船外突然连声炮响,船身也随之一震! 不好!林蛮子要开炮炸船了! 陈矩大惊失色,心道林延潮真要致自己于死地吗? 一船的人都趴在船板上,还有一人慌不择路,竟从舷船那跳船入水逃生! 而在官船上,林延潮正下令,船上的官兵,放炮相迎。 司礼监秉笔太监前来,能不隆重嘛?放炮是必须的。 其他的官兵拿出所有气力,敲起大锣大鼓,林延潮还让本地好几名德高望重的乡绅,站在船头,拿起贺表在那念着。 “东海扬波,皇恩浩荡……” 这声音和着船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就在这时候却看见迎面而来的陈矩座船上,一个人飞出舷窗,噗通一声落在水里。 然后不顾天寒地冻,奋力挣扎向岸上游去! 林延潮与满船的人看的是瞠目结舌。 “东海扬波?皇恩浩荡???” 远远的一艘船上,本地县令看着林延潮这边锣鼓喧天的样子,对左右道:“看来林司马已是迎上了中使!” 左右问道:“太尊,我们是不是也要跟上去!” 那县令摆了摆手道:“不可,若是我们这时候上去就是逢迎宦官,传出去官场上会不齿的。” “那为什么林司马可以去?” 那县令笑着道:“林司马岂会干出逢迎的事来。只是这马玉前脚作恶被杀,如今又来了一人,不可不警告。” “这林司马此去迎接中官,实用意让他不可胡来,以免重蹈马玉覆辙。所以这事他可以,我们却不可以,否则就是逢迎。” 左右纷纷翘起大拇指,道:“原来如此,太尊高明!实在是高明!” 陈矩的座船上。 林延潮与陈矩二人四目相对。 看着陈矩一副勉强镇定的样子,林延潮很想说一句,中使受惊了。 但这话此刻开口却很是不妥的。 正待林延潮想着措辞时,陈矩道:“林同知有心了。” 林延潮松了口气道:“中使奉皇命来河南办差,一路之上秋毫无犯,百姓,驿站都称赞中使贤名。本丞也知人有好坏之分,不可一概而论,面对陈公公,本丞心底只有敬佩之意啊。” 这一番话说得开了,满船的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眼看这方才跳船的人,已是救上来了,但''冬游''的后果,就是去了半条命。 陈矩咳了咳,当下道:“如此就甚好,只是道听途说不一定准确。林司马还是不要贸作定论的好,免得到时面上不好看。” 这话说得令人摸不透陈矩底细,这一番逢迎不成,搞成了惊吓。林延潮不知陈矩是否心底对自己不快。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丞相信陈公公不会令我失望,前面岸上略备酒席,还请陈公公赏光!” 于是二人坐着小舟,来至岸边。 陈矩在宫里早听闻不少林延潮的事迹,可惜之前见的很少。所以来此也有领教林延潮的意思。 而林延潮也在揣摩着这个人,这陈矩看起来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容貌清癯,很是普通的样子,但对方目光凝决,一看就知是遇大事而不疑的性子。 酒菜上后,陈矩当下开门见山地道:“在京城一直听闻林同知的事功之学,不知事功指的是什么?” 林延潮见陈矩前认真做过功课,知道他爱听什么,于是道:“本官以为事功在于经济。” 陈矩目光里抹过一丝讶色问道:“何以见得?” 林延潮道:“眼下国家之弊种种,如官吏贪墨,宗室日增,边事疲惫,其实归结在一起就一句话国家虚耗太多,以致于国库没钱。” 陈矩点点头道:“说得好,当年庚戍之变,咱家不过弱冠,见干爹带领将士披坚执锐,守护京城,咱家心仰慕之。其实边事疲惫,归结原因就在于朝廷没钱,嘉靖年时国库岁出大于岁入,但为何仍是无法给足军饷,此咱家所不解。” 陈矩又问道:“眼下西南兵事方歇,辽东边事又起,国家以天下钱粮经漕运,供给九边,但仍是不足。圣上因此苦劳不已,咱家也是忧心不矣。” “咱家以为此漕运之弊矣,不知林司马是如何看的?” 这就是考较自己了,林延潮道:“最上之法莫过于漕运改海运。” “漕运改海运可以治本?”陈矩反问道。 林延潮道:“当然,开海运不仅可以至京师,还能抵至辽东,粮船经海路抵至开原城西老未湾,不仅京里粮事可解决,辽东还可得海运之惠。” 陈矩闻言点点头,这改漕运为海运之事,做起来十分艰难,但所谋却是和他一致。 寥寥数语,陈矩深感林延潮与他政见相和。 陈矩不知林延潮是早做好攻略的缘故,这开海运之事,也是历史上陈矩的政见。眼下说来陈矩对林延潮,不免有知己之感。 这一点很重要,不说历史上,仅仅说现在陈矩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机会也很大,一旦他上位了,他会喜欢一个与他政见相同的内阁大学士,还是一个政见不同的呢? 要知道张居正之所以那么得意,也正是他与冯保作到了''宫阁一体''。 历史上多少内阁大学士,都是被司礼监掌印太监赶下台的,前车可鉴。 林延潮与陈矩聊天,二人越说越是投机。正如高淮说得,陈矩是相当有政治抱负的人,正是因为目光远大,所以他很能爱惜羽毛,路经地方不索贿,不骚扰百姓,就是明证。 所以林延潮拍马屁的办法,就是努力做到与他政见相合,入阁之事离他尚远,但若能得到陈矩赏识,那么将来调回京师,重入翰林院机会也是很大。 二人谈着谈着,已是到了潞王就藩之事上。 这也是二人政见容易产生分歧的地方。 林延潮即要巴结陈矩,也要坚持自己政治底线,这说起来颇难。 陈矩一面用酒菜,一面道:“你们河南的官员要潞王移至湖广就藩,但朝廷所拨给潞王的藩田却都在河南。藩邸在湖广,但藩田在河南,此事咱家不好与圣上交代。” 林延潮道:“若再建藩邸要近七十万两之费,而河南一年的税赋折银不过一百五十万两。河南穷困如此,若能劝潞王不在河南建藩邸,公公善莫大焉,老百姓都感念你的恩德。” “可是我听闻,这近七十万两修建藩邸的钱,马玉已是命河南省收齐了。”陈规不为所动道。 “没有七十万,只收齐了区区三十万,还是追讨各府多年积欠。为了完成考核,省里逼迫府里,府里逼迫县里,县里逼迫官吏衙役下乡催征。老百姓苦不堪言,去年马玉强夺民财破家者百余户,但横征暴敛之下,破家又岂止百户,一个冬天方才过去,但开封府已经饿死了两千余人!” 听林延潮这么说,陈矩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封府还是首府尚且如此,其他各府就不知饿死多少人了? “为何官吏如此苛?朝廷之政猛于虎?”陈矩十分触动,放下筷子。 林延潮道:“此考成法之弊,官员征粮与考成有关,税赋缴纳不足八成者,考成法下一律免职。所以公公一句话,就能活河南百姓无数。” 陈矩闻言默然半响,然后道:“考成法乃江陵公之良法,但在马玉手上竟被糟蹋成如此。” 顿了顿陈矩又道:“咱家可以上书劝陛下让潞王就藩湖广,但这收齐三十万如何用?” 陈矩目光有几分尖锐。 没错,藩王是贪得无厌,但官员也不见得干净。 陈矩道:“朝堂上早有传言,说马玉横征暴敛太过,激起了河南官员的集体抗议。但百官真是为民请命吗?有人说是马玉太过贪婪,吃相太过难看,以致官员们无法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没错,咱家一句话可以活人无数,但咱家更怕这老百姓的钱,不给藩王拿走,而是入了贪官污吏的囊中!” “除非你们能将这三十万两都还给老百姓,你们办得到吗?” 听陈矩这话,常人很难反驳,三十万两银子发给河南五百二十万老百姓,一个人分不到多少钱不说,这行政成本也是很大的。 但见林延潮从容道:“请公公放心,这三十万两银子,林某自是打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取来容易,用来难啊?”陈矩显然不信。 林延潮指岸边的贾鲁河道:“公公,看见这条河了吗?” 陈矩点点头道:“看见了。” “这条河名为贾鲁河,此乃前朝治水名臣贾鲁所修,公公沿此河可从徐州至开封,路上还走得方便?” 陈矩道:“那是自然,没有停歇一日”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是因为公公清廉的缘故。” “清廉?这话怎么说?” 林延潮道:“黄河数度为灾,此河遭河水倒灌数次,河道淤积,以致两百石以上的河船不能行也。” “公公不取民一毫,这船当然也是轻的,吃水不深,所以一路行来畅通无阻。” 陈矩闻言恍然,然后问道:“所以林同知要用这三十万两来疏通此河?”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去年本官就有疏通贾鲁河之意,但所耗太大,以致放弃。” “疏通此河有三等好处,一使得开封与徐州水路畅通无阻,使苏杭,湖广的粮船可直抵开封。粮食一旦充足,粮价就会降低,百姓就可以不用饿死,此乃解民倒悬。” 二疏通此河,以工代赈,让沿河穷苦百姓能谋生计,此乃活民无数。 三疏通此河,商路便利,不仅可以请朝廷在这里设立税关,而且运河一通,商贸往来,两岸各府所产也可以运抵苏杭。这一点可以参考宋时的汴河,此乃通商惠工。” “此三功,也是三德恳请公公采纳。” 陈矩问言笑了笑道:“此听起来,确实为良法,林同知真有经济之才。但咱家还需斟酌,听一听工部的建议。” 林延潮正色道:“不是本丞有经济之才,而是陈公公有经济之才。只要贾鲁河一疏通,各府受益,百万百姓必然传颂公公的功德,到时沿河百姓必设立生祠,世世以香火祭祀,感激公公的恩德。” 林延潮这话就是开出筹码了,陈矩这人不好钱,但是却好名。 马玉要捞钱,但他陈矩是想当一个受万民敬仰的好公公的。所以林延潮就拿此来作为交换条件。 陈矩十分欣然,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啊。 林延潮如此能为他考虑,这样的人是绝对要拉一把的。 于是陈矩道:“林同知说的好,你如此为百姓考虑,不知心底所求是什么?” ps:旧的一年马上过去,新一年马上到来,在这里祝大家新年快乐,大大发财啊! 九百一十三章 宰相之才 林延潮意欲何求? 陈矩看的官员很多,有的官员求权,有的官员求财,或者是如他陈公公一般求名。 权(色)名利,陈矩认为大凡人所求不过这三样。 林延潮杀马玉是为权名利吗?名是有了,但权和利却没有。 之后为了淤田之事,名也没有了。 所以到了现在林延潮到底所求的是什么?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本官所求当然是为了老百姓。” 陈矩一晒,言下之意显然是你在忽悠谁,然后他道:“?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林延潮心想,这是论语的话,大意是看一个人品行,要看做事的情由,动机,并是否乐意。 陈矩继续道:“有时候事虽善,意却未善,不可以称为君子,有时候事善,所由也善,但心却不以为乐,此乃伪君子矣。” “林同知,你杀马玉之事,所行所由所安是什么?” 林延潮深感能在司礼监里混的死太监,都是相当了得啊。 文采了得不说,更是一语道破天机。 你做好事,但存坏心,是不能称得上君子,你做好事,也是为别人考虑,但心底却不高兴,这也是伪君子,不是正心诚意之道。 陈矩眼下之意,你林延潮杀马玉,是哪一种? 林延潮沉默了,但见陈矩道:“杀马玉之事肯定是好事,但若林司马若为了贪墨淤田,那就是存了坏心,称不上君子了。” “再譬如你杀马玉,对咱家说是为民请命,但心底却不是这么想的,那就是伪君子!” 河面上不知何时,突起风浪。 陈矩几句话下,杀机已现。 林延潮坦然道:“陈公公,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行孝事,主要看心,论迹,贫家就没有孝子了。 论邪念,主要看迹,论心,世上没有人没动过歪念。 换句话说,讨论一个事,看事情的结果就好了,好心办坏事,还是坏事。 但讨论一个人,则要看他的动机,观其所由。不能因他办了错事,而否定这个人。 至于杀马玉,有利于百姓,有利于天下苍生就行了,你在那边讨论我的动机干什么? 林延潮一句话将陈矩下面所有话都推回了肚子里。陈矩自负博古通今,能言善辩,常自诩若他不作太监去参加科举,说不准也能考取一个翰林。 但在林延潮面前,才知道什么是盛名之下,绝无虚士。 自己的学问,真是难望项背。 这时江风一起,而林延潮则从陈矩话中探听到,天子并没有完全听信自己与高淮的一面之词。 先下圣旨处置马玉,平息河南的民怨,再下密旨安抚自己与高淮,但实际上却是将信将疑。 陈矩这一次至河南,八成暗中奉了圣命,查探马玉案的真相。 这还是天子一如既往的作风,否则为何付知远的任命都到了,但自己的任命却迟迟不到? 若是给陈矩查到是自己设局,故意诱马玉来查淤田之事,那么林延潮就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但是查得到吗? 陈矩道:“那咱家不问马玉,问你林同知何许人也呢?” 林延潮一脸诚恳地道:“林某行事对得起圣上,对得起百姓,不错,马玉是为淤田之事,与我有私怨,此事由辜明已挑拨,河南官场上人所共知。” “但林某杀马玉,真不是为了私怨,恳请公公明鉴。” 陈矩点点头,然后又追问了一句:“淤田真不是你贪墨的?” 林延潮道:“这话是圣上问的,还是陈公公你问的?” 这会轮到陈矩额上渗出汗来,然后道:“当然是咱家问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没错,我贪的。” 闻言陈矩露出笑意,当下道:“方才是咱家一时闲聊,林同知不必放在心上。”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陈公公,有一事,林某求之。” “但说无妨。” 林延潮道:“这一次潞王请将我归德盐政,归于长芦,本官与付藩台都以为不可,但原先的河东盐又贵又劣。故而本官想请公公答允,将本府改为山东行盐。” 陈矩闻言笑了笑道:“林同知,诚然疏通贾鲁河,以及改山东行盐,都是有利于归德老百姓之事。无论这二事能不能成,但可能你在归德任官的日子不多了,你费如此大气力,最后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何必白费气力?” 林延潮笑了笑道:“只要调命没有下达,林延潮在任一日,就仍是百姓一日的父母官。只要有利于百姓之事,林某就尽力去做。” 陈矩点点头,重新审视了林延潮一番,然后道:“若藩司那边没有二话,咱家可以答应你这两件事。” 林延潮大喜,眼下老付刚刚升任河南右布政使,就算老付不开口,但这个面子人家肯定也是要给的。 陈矩见林延潮方才与自己说话时,提及马玉案,他一直不动声色,唯独自己答允他此事,却是露出喜意。当下陈矩若有所思道:“咱家倦了,多谢林同知款待了。” 林延潮将陈矩送至船上,临别之际,林延潮赠了陈矩几本古籍。 陈矩喜好读书,喜好收藏古籍这是林延潮从高淮那打听到的。 林延潮知道若是金银,陈矩绝对不会收,但是赠送书籍嘛,这都是读书人常有的事。而且其中还有两本是林延潮派人从苏杭求来的孤本,价值千金。 陈矩略微一翻,他是此中行家,自是知道这古籍价值的分量,但他也没有推辞,当面就收下了。 回了船以后,陈矩左右都收了一笔馈赠。 人人是眉开眼笑,他们本以为林延潮是来''打劫''的,但没料到白赚了一笔,这等心情实在是好啊。 当然左右也有人道:“公公,都说林三元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但见今日看来言过其实啊!” 另一人则道:“刚正不阿,嫉恶如仇,那要怎么看了。林三元对其他人当然是如此,但公公是什么人啊?就算他的恩师申阁老见了也是要恭恭敬敬的,他敢造次?” 听了这一番话,众人皆笑。而陈矩则是道:“观人不可片面,你们都不懂林三元。” 众人皆问:“公公慧眼如炬,以为林三元如何?” 陈矩将林延潮送了几本古籍放在一旁,徐徐地道:“达能抚世,退可安民,远能追管仲,近可比江陵,真宰相才!” 九百一十四章 未得意先忘形 三月,归德府夏邑县。 大雪消融,去年一场瑞雪后,田里的庄稼长势极好。 大雪堆积在河滩边的淤田里,雪化水融。 去年十月后,百姓在这近千顷田亩里,种下的冬小麦,早已拔节,接近了丰收的时候。 林延潮站在遥堤上,远远望去,但见黄河紧紧地约束在缕堤之内,而缕堤和遥堤间却是麦田遍野。 林延潮当下走至田边,来至田边捧起沉甸甸的麦穗,不由点了点头。 一旁的府经历黄越开口道:“司马大人,今年这麦子长势极好,四月时亩收三石,不在话下。” 林延潮点点头道:“三石,这淤田真能收得如此?” 陪同的左右官员,以及众乡绅们都是欣然地点头。夏邑县知县道:“是啊,北方土地贫瘠不比江南,我河南土瘠沙碱,若是下地,百姓力田一年,亩收也不满一石,大多都只收得数斗,唯有上田两年三熟方可有两三石的收成。” “这沿河淤田,老百姓们耕种半年,足以得食,还有半年可另谋生计,去年冬天我们归德府没有饿死一名百姓,这都是司马大人的恩德啊!” 众官员,乡绅一并称颂。 林延潮点点头道:“本官当初也没多想,只是看到此景,没有辜负了,当初买田的老百姓就行。” “司马之恩,何止如此,眼下黄河两岸百姓能有一口安乐茶饭,这都是司马留下的德政啊!” 林延潮笑了笑对左右道:“这也有父母官的功劳,本丞可不敢独享!” 听林延潮这么说夏邑县知县连忙道:“司马过誉了,下官不敢居功。” 林延潮对左右道:“统筹在本官,治事在于地方,若没有父母官与百姓支持,这黄河也不会变害为利,收这近千顷淤田。” 林延潮放眼望去,但见淤田长势极好,露出欣慰之情。 自己在归德任上忙碌一年有余,就是为了见到此丰收的景象,这是自己的政绩,如此不辜负了自己在归德为官一任。 林延潮沿着大堤一路前行,却见道旁竖了一碑。 林延潮向夏邑县知县问道:“这是何意?” 夏邑县知县不答,众乡绅们一并道:“司马治水开田之功,恩泽我夏邑百姓,我们百姓感念恩德,在此刻碑以录功德,这沿河大堤,我们议过了决定定作''林公堤'',以此上报朝廷。” 林延潮心底狂喜,但面上却是一沉道:“这是何人主意?” 众人不知林延潮喜怒,心想会不会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这时众乡绅不敢答,知县倒是上前,表示自己有话说。 林延潮当下与他走到一边。 知县上前道:“下官听闻官场上有风声,说司马马上就要调任,若是司马一离任,这修堤的政绩就要留给下任。” “所以下官与百姓商议,立碑刻功,让朝廷,及后世百姓们都知道这大堤是司马的功劳。” 林延潮闻言一滞,心想我还以为是老百姓真的刻碑颂德,原来是你这小子赶着来拍自己马屁。 林延潮道:“本官就想着,这沿河百里缕堤还未建毕,就说你们夏邑县还有三里许没建完。堤未修毕,你就着急刻碑,这话若传出去,让本丞成为官场笑柄不说,你还得罪了下任本府正堂。” 知县当下急着道:“可是归德府能有今时今日都是司马之功啊,若是让后任贪享,那么下官与百姓们心底不服。” 林延潮闻言默然一阵,然后道:“我知你一片好意,但当今圣明天子在堂,首辅也是老成谋国之人,若是本官真作出政绩,就算没有刻立石碑,他们也会看在眼底。” “倒是你刻意为之,反而让别人以为本官自彰表功了。如此本官政绩有十分,也被他人看作只有七分了。此碑不许再立,至于此堤名字也不要叫林公堤了,待建成了留给下任府台吧!” “如此你也是送一桩人情给他,懂了吗?” 说完夏邑县知县闻言嘴唇一动,然后垂头道:“回禀司马,下官懂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当下又道:“马上就要四月,到时黄河大汛就要来了,你身为父母官需组织百姓,立即抢收麦子。” “抢收麦子后,你可以从耕种淤田的百姓里募集河夫巡堤,役钱从河工署里支出,他们有田在堤内,定是会尽力护堤。另外百姓贪利,不免怀侥幸之心,但你不可如此,四月一过,任何百姓不许住在这遥堤缕堤之内,只能结庐住在堤上。若是五月大水一来,淹死任何一名百姓,本官不论身在何处,必惟你是问。” “下官记住了。”不知何时知县的喉咙里有了一丝沙哑。 但见林延潮拍了拍他肩膀后,继续上堤巡视。 当日林延潮巡视完夏邑县后,次日回到了府衙。 到了府衙后,但见正堂里粮捕通判马通判,商虞通判吴通判,以及睢州 知州马光三人正在堂上聊天。 他们三人见林延潮到了,一并是起身见礼。 林延潮见了三人,笑了笑道:“何事聊得这么高兴?” 吴通判起身笑着道:“司马,好事,天大的好事。” “怎么说?” 吴通判与马光交换了眼色然后道:“司马大人听说了吗?这一次皇上派来的陈公公,真是如怀恩公公一般好内监。” “如何个好法?” 吴通判道:“自上个月陈公公到了开封后,第一件事就是处置了马玉余党,将几百人里手头上有人命的都是向朝廷请了秋后问斩,而敲诈勒索百姓的则是判了流放三千里,百姓们闻之无不称颂陈公公的功德!” 林延潮点点头,这果真符合陈矩的做事风格,先杀人立威,博取民望。 “之后就是下令免了河南修建藩邸之用,让潞王在湖广就藩,如此一项,就为本省省却了六十八万两。” “另外下令将归德,开封二府的盐政归还给本府,潞王府只用卫辉,怀庆二府盐引。” 听到这里林延潮不由眉头一皱,但随即释然,能做到如此已经是很好了,虽说这一次马玉之事,令天子对潞王大大的不满。 但只要潞王一日是天子的亲弟弟,太后一日仍是天子的娘,那么天子就不可能太绝情。 他的目的是通过潞王敲打其他宗室,只要潞王这诸藩观瞻的源头能够遏制住,如此日后朝廷削减宗室的阻力就会小了很多。 这时马光笑着道:“下面就是这省却的银两怎么用了,陈公公提出了要将之前收取上来修建藩邸的银两,做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之后有人提议,将这用度用来疏通贾鲁河。” 吴通判道:“这贾鲁河贯通徐州至开封,其大半都是流经本府,开封,若是贾鲁河能够疏通,不仅江南的粮船可以直抵开封,本府也可以借助粮船往来,大获其利。” 林延潮知陈矩果真是拿''书''办事,真的推动了贾鲁河疏通之事。 林延潮问道:“那省里商议的如何?” 吴通判道:“其他省里的官员态度如何尚不知,有官员去问付藩台的意思,但付藩台说自己刚升任布政使,不好擅自作主,如此还没议出个结果来。” 马光不由道:“付藩台就是太谨慎了,他好歹也是任过本府知府,在疏通贾鲁河的事上怎么不出面争一争呢?” 林延潮一晒当下道:“这你就错怪付藩台了,新官初履,肯定是不好发表意见的。” “所以此事他没有表态,就是表态意属贾鲁河疏通之事,所以肯定省里其他官员也是会卖他,以及陈公公的面子。因此此事肯定无碍,省里商议,然后上奏朝廷都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马光被林延潮反驳,不怒反喜,吴通判更是喜上眉梢。 吴通判道:“这就好了,疏通贾鲁河可是大工,造福百姓不说,对于我们官员来说也是一项大政绩,若办的好,能凭此官升一级,下官在这里先祝贺司马了。” 听吴通判这么说,林延潮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 官场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场之人都清楚付知远已经高升,而林延潮马上就要调任。 所以消息一传出,吴通判立即有所动作。 他马上通过自己各种关系,努力在省里活动,谋求下一任知府的资格。 在归德府众官员里,粮捕的马通判,刚刚被林延潮提拔从推官升任,不可能一年未满又行升迁。 而何通判虽是进士出身,但之前得罪过朝里大员,估计在归德府是要把冷板凳坐穿。 唯独他吴通判在归德府任官数年,虽然无功但也无错啊,熬了这么久的资历,若是这一次能顺利升任知府。 那么再凭着修堤,疏通贾鲁河的政绩,将来再升迁一级,最后以藩臬大员的身份致仕,对于他一名举人出身的官员而言,几乎算是官场神话。 就算不能升迁,但疏通贾鲁河这等大工程,以及河工署里去年结余几万两银子,那么以后的日子,吴通判也可以过得很滋润。 至于马光似也听闻了消息,对吴通判也有几分巴结的意思。 当然吴通判面上对林延潮也很是恭敬,但心底那份急躁和雀跃,以及盼着林延潮早日调任的心情是如何也掩不住了。 林延潮看在眼底,没有说破,不久吴通判与马光就告辞了。 留下的马通判欲言又止,林延潮道:“有什么话说吧!” 马通判道:“是关于吴通判!” 林延潮问道:“怎么说?” 马通判道:“司马去任的消息一传出,吴通判即努力往省里交游。”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我知道。” 此事对林延潮而言,还是比较忌讳的,自己身为马通判的上官,还未去任,下面的人就开始活动要取代他的位置。 这虽然说可以理解,但他还是有点不舒服。 林延潮又道:“不过知府升任之事,省里虽可以建议,真正的任命之权却在吏部。吴通判不走吏部,反而在省里下功夫……如此有些无用。” 马通判道:“吴通判背景不够,当然在吏部找不到靠山。当然若是他能通过司马,求吏部推荐,那也算了,但是他却不这么走。” 林延潮闻言当然知道吴通判是怎么打算,他不通过林延潮举荐,日后在修堤治河的政绩上,他就可以全盘领之,为自己升任知府后谋求政绩。 马通判压低声音道:“吴通判已是联络了本府在京官员的乡绅,作出各种许诺,允诺他担任知府后,给予这几家乡绅好处。” “什么好处?” “在淤田,河务,以及修河的工料上,数日前他去参加乡绅宴饮,宴后酒醉放出话来说。他为通判多年,对本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府去年能安,他也是为司马鞍前马后的操劳,若他这一次不能为知府,那么他将向朝廷请求致仕。” “此外他还说,若有朝一日他为知府,就如何如何……不仅是对乡绅如此,连对府里的官员,吏员,也是如此大行许诺。” 林延潮不由摇了摇头,这吴通判也太放肆了,这还未没当知府,就急不可待地开始行驶知府的权力来了。 “他还说……还说昔日付藩台,以及司马治府时,政事太多,对官吏月课,季课实在太苛,若他为知府,当简其政,松考核……” 林延潮闻言不由冷哼一声。 马通判道:“当然吴通判他也不是坏人,以往在府里为官,无论侍奉司马,还是付藩台都还是恭敬的。只是权位利诱之下,心底不静,还未得意,便已忘形。” 林延潮闻言心底有数。 当日夜里,林延潮正在签押房处理公务,就听得陈济川入屋来禀告道:“老爷,吴通判前来,在外求见。” 林延潮听到吴通判三个字,眉头一拧当下道:“不见,就告诉他我已是睡了。” 于是陈济川出门见了吴通判告诉了他林延潮早已休息。 吴通判看到签押房的灯还亮着,当然知道林延潮还没睡,如此自己是吃闭门羹了啊。 吴通判这才知道他已经得罪了林延潮,不由惶恐不安,不能自已。 于是他在林延潮的屋外,冒着寒风,整整徘徊了一夜! 九百一十五章 送信 却说吴通判知自己吃了闭门羹后,无比惶恐,得罪林延潮的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 但吴通判却是不敢走,对陈济川道:“既是如此,我这里候至天明就是。” 陈济川笑了笑当下道:“东翁前日刚去了夏邑,今日回府舟车劳顿,既已是睡下了,小人怎么敢惊动,别驾还是请回吧。” 吴通判涨红了脸,当下也不说话,就站在那。 陈济川拱了拱手,也是离去了。 署里落了锁,吴通判一人候在屋外,那穿堂风侵肌透骨。 吴通判苦苦熬了一夜,待次日时,方才见了林延潮。 林延潮看了一旁陈济川一眼,斥道:“怎么回事,让吴别驾等了一晚上!冻出病来怎么办 ?” “老爷,小人错了。”陈济川垂下头去,隐去脸上笑意。 “快,扶进屋子里来。” 于是吴通判被下人搀扶进屋里,自有人盖上毯子,让他靠近炉子烤火。 吴通判经炉子一熏,鼻涕眼泪一下子都出来了。 林延潮将手里的热茶给吴通判递上,吴通判惶恐地起身,双手接过热茶,开口道:“司马,下官在门外足足站了一夜!” 林延潮端起面前的茶一停:“你这样说,倒是本官的不是了。” 吴通判捧茶的手一颤,连声道:“司马,下官没有别的意思……下官不知何处得罪…………” “不,是下官的不周,下官昨晚想了一晚上,有糊涂的地方,做官久了,不能前进半分,所以鬼迷心窍……” 林延潮温言道:“吴通判,不要急,想清楚了再说,喝口茶,捋顺了气。” “是,是。” 吴通判哆嗦地将茶喝完:“司马,你我同济一场,你也是知道我的性子,我就是个直筒子,对权位眼热,但心底绝对没有一丝一毫对司马不敬的意思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也没怪你,是你自己在屋外站了一晚上,从没有人逼你。” 吴通判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下官站了一晚,想……想………” 林延潮道:“你想升迁,人之常情,但此事是朝廷定的,你可以去吏部,但是你把这些话与那些官吏,乡绅说作什么?若到时你不是知府,那么你放出的话怎么办,是不是要与朝廷派来上官做对?” “再说疏通贾鲁河,修百里缕堤,以及盐政从河东改山东,都是本官与付藩台在位时力主的,你难道要更易吗?” “下官不敢,下官萧规曹随还来不及,怎么敢更易,”吴通判连忙道,“司马大人,下官鬼迷心窍,以后只要司马在任上,下官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妄想了。” 见吴通判诚恳认错,林延潮也就算了,此人是厚道人,平日待自己也算恭敬,警告一下也就好了。 林延潮道:“本官也不想为难你,你升迁的事,还是看吏部如何定吧。我和付藩台都不会在此事上说什么。” 其实吴通判也不是林延潮心底理想的归德府知府候补人选,但怎奈眼下也没有合适之人。 林延潮来个不赞成,不反对,纯粹看此人造化。 这时吴通判知林延潮终于原谅自己,松了口气当下道:“下官之前一时糊涂,以后一定尽心为朝廷,为司马办差。” “下官近日还打听到一事,河道总督李子华,已是向吏部推举了他的亲信莱州府单知府来归德任知府。” “下官知道司马与河督素来…………眼下归德府才刚有起色,但这姓单的明显是来捡漏的…………” 林延潮问道:“此事当真?” 吴通判道:“当真,下官听闻他为了巴结河督,整整贿赂了两万两银子。这姓单的在山东政声一直很不好,治下已是被他弄的民不聊生,若来了归德府,百姓就遭殃了。” 林延潮知道吴通判这话言下之意,你与其便宜了单知府,倒不如来便宜我,肥水不流外人田。 林延潮不动声色道:“河南不比山东,有藩司,有臬司,还有抚按监察,这姓单的就算任了归德府知府,也不敢放肆,否则付藩台第一个饶不了他。” “是。是。”吴通判见没有取得林延潮支持,也是无奈,最后告辞离去。 吴通判走后,林延潮思考再三,写信给吏部的顾宪成,查证此事。 寄完信后,林延潮即出府视察贾鲁河去了。 到了四月,马玉被杀,已是过去了近半年。 陈矩为潞王就藩的差事,办得差不多了。 马玉及马玉余党得到了惩治,河南百姓拍手称快。 原开封府知府辜明已,也被视为攀附马玉,被朝廷勒令致仕。 至于潞王就藩之事,最后定下。潞王改就藩湖广,原下用以修建藩邸的银子,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用来疏通贾鲁河。 而本来划拨给潞王的数万顷藩田,减为三千顷,河南湖广匀之。 原先潞王所请盐课,皇庄,皇店一律减去三分之二。 至此潞王藩的规模,被降至余其他藩王府差不多的程度。大约只是历史上的十分之一如此。 只是河南官员所请,将藩王禄银定为永例,永不加增,在周王为首的众藩王的反对下,最后失败了。 但即便如此,陈矩办的差事,仍是十分漂亮。 他离开开封返回京师的一日,河南官员,百姓夹道相送,焚香叩拜,河南百姓送的万民伞插满了陈矩船头。 陈矩站在码头看着这一幕,对前来相送的官员道:“其实咱家此来并没有做什么?潞王一样要就藩河南,不过是如平常藩王例罢了,但为何百姓却感激成这个样子?” 众官员们相互对视,都不知如何搭话。 但见陈矩叹道:“要知道百姓所求不过一粥一饭一衣裳,只要朝廷略略施舍一下,百姓们其实就能过上好日子。百姓要的并不多,所以要惭愧的反而是我们啊。” “咱家在这里希望各位都能为朝廷尽心办事,时时刻刻在心底为天子念一念百姓。” 说完陈矩向众官员们一揖然后登船。 陈矩登船之后,船还未开,就见一名下人手捧的书信道:“公公,岸上有人送信来,说是归德府同知送给公公的信。” 九百一十六章 文华殿 却说陈矩收到林延潮的信后,仔细看了一遍,但见信上大体是写着林延潮对这一次贾鲁河疏通之事的构想,以及以后如何刻碑建庙给陈矩歌功颂德。 说白了就是马屁的姿势与力度。 书信说得就是这几件事,然后林延潮还给陈距送了一本宋开宝年间所刻的佛经,以作临别之赠。 当然这本古籍的贵重,又胜过了之前林延潮所赠。 陈矩看着信,这边又看着古籍,笑了笑对左右道:“你们可知林三元送此信,以及经书的用意?” 左右皆摇头不知。 陈矩笑了笑当下道:“读书人嘛,很多事不好明说,碍于面子,所以让你从字间的意思去猜,咱家林三元不是俗人,但是没料到也是搞这一套。好吧,你告诉林府下人一声,他们家老爷交代的事,咱家心底有数了。” 当下陈矩乘舟回京,回京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天子复命。 天子于是在文华殿里接见了陈矩。 文华殿,即是昔日举行的经筵地方,林延潮当初舌战群儒的故地。 殿中的左右铜鹤上熏香寥寥升起。 陈矩恭恭敬敬地跪在殿下,口中禀告着这一次出使之事。 天子一面看着百姓送的万民伞,一面听着陈矩的汇报,是龙颜大悦。 陈矩在复命时,倒是丝毫也不居功道:“陛下,内臣这一趟差事办得如此顺利,都是百姓拥护,百姓之所以拥护,此乃他们在心底感念陛下的隆恩啊。” “这一把把万民伞,就是百姓们对圣上的感激。” 天子大悦,笑着道:“你不要都往朕的脸上贴金,这万民伞是你挣的。朕从来只听闻过官员受万民伞,没听过太监受的,难得,难得。” 陈矩叩头道:“陛下夸奖,内臣惶恐。” “惶恐什么?你这一次差事办的确实得力,王锡爵已是答允朕,服阙后出山,此后阁内有申先生,王先生二人在,朕总算可以高枕无忧。” “还有这河南的差事,这一面面万民伞足见百姓喜悦之情,河南巡抚杨一魁也上奏说河南一省官员百姓,既仰朕之恩德,也是感谢你在其间转圜,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这马玉在河南为非作歹,差一点激起民变,你去河南平息民怨,能便坏事为好事,这一趟差事办得如此好,朕真不知如何赏你才是。” 陈矩垂头道:“内臣哪里有什么功劳,这一切都是仰仗陛下,朝廷的恩威,官员百姓方才敬服。内臣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天子笑着道:“你还是如此谦虚推让,不行,朕这一次一定要好好赏你。” 陈矩跪下磕头道:“内臣哪里敢授陛下赏赐,若陛下真得要赏,内臣恳请赏另外两位官员。” “哦,哪两个官员?” 陈矩道:“付知远,林延潮。” “他们二人?”天子不由讶异。 陈矩道:“正是这二人,臣这一次去河南详查,马玉之前为非作歹,河南官员万马齐喑,唯独这二人不惜丢了乌纱帽,甚至性命,也要维护百姓,方制止了马玉造恶。” “下官这一次去河南,提及二人名字,老百姓都是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的。陛下,这二人实可称得上大忠大勇,如此之臣实在上天赐给我大明江山的。” 天子踱步道:“朕知道,这二人确实办得好。朕已是赏赐过了付知远了,升他为布政使。你看朕还将付知远的名字写在了这文华殿的御屏之上。你过来看。” 陈矩上了台阶,来至文华殿屏风后看了一眼,但见上面写着不少大臣的名字,有的大臣的名字已被划去,这些人不是被夺职,就是病故的。 留在上面名字只有一半这样,其中付知远与林延潮二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付知远的名字墨色较深,显然是新写上去的,至于林延潮的名字,墨色早就淡了,已不知在上面书写了许久。 陈矩心知天子让他看这屏风,就代表了他对自己的信任,视自己为心腹。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天子点点头道:“至于林延潮,这一次无论是淤田的事,还是马玉的事,他都干得很好。淤田解了朕燃眉之急,云南兵事,他可是立的大功,还有马玉,那是真的该杀!他以朕名义贪墨的三十万两银子,到今日仍不知去向。” 陈矩看到天子提及马玉,真是咬牙切齿。若马玉现在还活着,不用说,天子肯定把他剁成肉泥喂狗。 天子顿了顿又道:“林延潮是忠心可嘉,但马玉终究也是宫里的太监,他未请旨就杀了人,虽说事急从权,情有可原,但是此例不可开。朕不夺职不贬官,就已经是赏赐。” “另外朕总觉得,这一次林延潮敢杀马玉之事,没那么简单。此人事朕多年,朕了解他。林延潮行事谋定而后动,做事很谨慎,怎么会干出一时冲动,失手杀了马玉的事来?朕总是有些疑心。” 陈矩垂下头道:“陛下,臣此去河南,正好见过了林延潮。” 天子微微笑着道:“林卿,他说了什么?” 陈矩一副有些后怕的样子道:“臣当时正往开封而去,却措不及防林延潮找上门来。内臣见他来寻,确实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对内臣不利。” 说到这里,陈矩顿了顿,偷看天子脸色。但见天子笑着道:“你们这些奴才,每次出宫依仗朕的名头,行事不知收敛。哼,这宫里又岂止一个马玉,现在有个人让你们怕一怕,也是好的。” 陈矩垂头道:“臣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林延潮登船后,却道内臣没有贪墨。” “哦?林延潮莫非查抄了船?” “这倒是没有。” “那他如何得知呢?莫非有火眼金睛。” 陈矩笑着道:“他说臣的船吃水浅,一看就知没有载什么重物。臣听闻此事,想起过去山贼截道,都是看马车的辙子,若是辙子深的,就拦下搜,辙子浅的,就放过去。” 天子听陈矩这么说,不由拍腿大笑道:“好,好,看来林卿还有这一手,将来就是不当官,落草为寇,也不会饿死。” 陈矩见天子高兴,也是陪笑道:“听说这林同知有过目不忘之能,肯定是博览群书,想来盘道的手段也是略知一二的。他当时见内臣没有重物,当下就请了内臣喝酒,说内臣这样不贪墨的公公,是值得结交的。内臣当时心想能得林三元的金面,请了喝酒,回宫以后说出去也是颜面有光的。” 天子微微笑着道:“那是你走运,若是你如马玉一般,恐怕就不是吃酒,而是吃刀子,不,是吃花瓶。” 说完天子又是抚掌大笑。 听天子这么说,陈矩附和地干笑了两声,但见天子心情是十分的好。 陈矩继续道:“不过当时内臣心底还是害怕,他话是这么说,办得是不是另一套,就不知道了。于是内臣就问他,你杀马玉到底是私心,还是公心?” “臣当时还说,当时马玉查归德府淤田,你若是为了掩盖贪墨淤田之事,杀了马玉就是私怨,称不上是为民请命了。” 天子听了眉头一动,问道:“那林卿是如何答的?” 陈矩道:“林同知当时说,他与马玉确有私怨,但杀马玉却并非私怨。现在外人说他是为了贪墨淤田而杀马玉,他也确实是贪墨了。他说既然如此,就论迹不论心吧。” 天子听了微微一笑,然后道:“好一个论迹不论心,林卿替朕背下淤田之事,朕实在是委屈他了。这一次云南平叛,林卿实居功至伟,但朕偏偏无法昭告天下。” 陈矩听此微微地笑着道:“林同知有今日都是陛下简拔,为陛下效劳也是应当的。” 天子笑了笑道:“那你相信,林卿所说的话吗?” 陈矩道:“这话臣当然没有信,但却认为说得有道理。眼下河南民怨得以平息,马玉之事变害为利,百姓们对圣上感恩戴恩,这一切也有林同知的功劳。” “那么再去追究林同知杀马玉之心,也没有意义。” “这老百姓嘛,就算是亲如夫妻,也有各自小心思,又何况于君臣之间。陛下若欲穷举,则世上无完人。” 天子闻言陈矩之言,沉默了良久,他不由想起了皇后,王恭妃,郑妃以及后宫其他嫔妃。 这么多嫔妃间,唯有郑妃最得他的意,但即便有夫妻之亲,但郑妃也未必没有别的心思。 天子半响后方道:“陈矩之言,深得朕心。朕明白了,马玉之事到此为止。朕也该下一道圣旨给林卿了。” “陈矩你看,该授意吏部把林卿调往何处?是不是调回京里来?或者他想调到哪里去?” 陈矩闻言不由感叹,朝廷三品以下官员调动,都是吏部做主,最后给天子报闻就好了。 但天子能关心一名五品官的调动,就已经说明了什么叫简在帝心。 而在归德府。 疏通贾鲁河之事,经藩司议后,已是定下。 但是因如何修贾鲁河,各府里又起争议。 原因起于开封府与归德府之间的争执。 九百一十七章 河堤 四月。 归德府连续下了好几场暴雨。 大雨如注。 黄河已是提前进入了汛期。 归德府沿河在三月时,已是开始修堤固堤,但因暴雨突来,不得不停止施工,耽误了修堤的进度。 今日河道总督李子华来至考城,这考城县乃是睢州下辖县。身为睢州知州的马光,心底七上八下,与考城县县令一并出迎,陪同视察。 李子华坐在棚里,命手下河工去大堤上巡视查堤。 其间马光数度要与李子华说话,但刚来到棚子前,都被总督衙门的河标拦了回去。 马光吃了闭门羹也是没有办法,谁叫人家是督抚大员呢? 李子华好整以暇地喝着茶,外头雨水虽大,但是他官袍上却没有湿了半点,饶是如此一向爱洁的他,仍是拿起净帕弹了弹袖子,然后抬眼看了看帘子外冒雨候着的马光,以及考城知县两位官员。 这时李子华方才瓮声道:“让他们进来吧!” 马光与考城知县二人一并入内,官袍早都已被打湿,入内后一直滴水。马光向李子华行礼叩拜道:“下官睢州知州马光叩见制台。” 一旁知县也是跟着叩拜。 李子华捏须问道:“你就是睢州知州马光?” “下官正是。” 李子华点点头道:“知道你脚下是什么地方吗?” 马光道:“回禀制台,是考城县的黄陵岗。” “弘治年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马光抬起头,雨水顺着乌纱帽滴落,但见他道:“弘治二年,黄陵岗决堤,黄河北迁淹运道,至弘治六年时,刘大夏动用五万八千有奇,堵此决口。” 李子华沉思道:“弘治六年,今日已是万历十二年,那你这堤修得如何?好不好?” 马光垂下头。 “怎么不说?” 马光垂着头道:“下官……下官,尽力。” 李子华冷笑道:“尽力?” 李子华命人一拉帘子,但见帘子外的不远的大堤上,几十名河工挥着锄头铁锹,在抛去堤面。 大雨之下,锄头铁锹挟带着泥土高高飞去。 不用细看,就可以看到泥土里有些一些稻草之类的东西。 李子华冷笑两声道:“来人,将马知州拧至堤上巡一巡,看一看。还有这位知县,将我们抛开的堤段拿给二人过目。” 于是几名标兵正要上前。 马光见此连忙膝行几步,叩头道:“制台,下官该死,这修堤的钱只有这么多,下官已是尽了力,但没办法方方面面都顾及上。疏忽之处,还请制台宽宥。” 知县也是吓得浑身发抖。 李子华挥了挥手,示意标兵退下,然后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错了,认了就好。来人给,两位大人看座!” 两张太师椅摆上。 “坐!” 李子华点了点头,二人不敢违命,挨着椅子坐下。 李子华道:“你方才说修堤的钱只有这么多,言下之意府里拨给你们的钱不够了。” 马光闻言道:“制台的意思?” 李子华摇了摇头,离座道:“我先回去更衣了,顾师爷你来与他们说道说道,不是,考城县知县,你可以先回去。” 顾师爷称是一声,然后李子华即去了一旁。 顾师爷与马光耳语数句,马光脸色一变道:“你这是要我全部都推至司马身上?” 顾师爷笑了笑道:“府里管河的人除了林司马,还有别人吗?若是没有只好你马大人当着了。” “我早打听清楚了,你马大人素来与林司马不睦,把事若在他身上,你就没事,否则你就有事,想明白了吗?” 马光满脸涨红道:“下官,这……这容下官先想一想。” “想想?一会林司马,还有开封府的官员就要到了,你与他对质去?看看谁的责任?” 马光作色道:“不错,这黄陵岗的堤是修得不好,但这是前任府台留下的,去年修堤后已是坚固不少,至少大水是抗住了,你们不能如此害我。” 顾师爷冷笑道:“糊涂,马大人,我问你堤修得好不好,谁说得算,那是我们制台老爷。我们说堤修的好,那不好也好,我们说堤修的不好,就是真不好。何况这堤还真的不怎么好,你明白了吗?” “你们。”一股愤怒从马光心底溢出。 正在说话间。 这时外间禀告道:“启禀大人,归德府同知林延潮到!” 李子华回过身来,目光一凛。 而顾师爷也是变色,心道,这时候林延潮不是还在路上,怎么来得这么快。 于是顾师爷对马光道:“你仔细想一想自己的前程,不要自误。” 马光闻言后悔不已,他当初修这大堤时,因与林延潮不睦,对他的交代是阳奉阴违。 现在河道总督李子华突击视察这黄陵岗大堤,命人当场抛开堤段查验,现在出了问题,那么责任就要他马光来担当了。 现在李子华要马光陷害林延潮,马光也是不敢。 没错,他与林延潮是不睦,但他马光也不蠢啊,林延潮在归德府任上时手腕。 他是看到的,见识过的。 前任知府,马玉,辜明已权势都在林延潮之上,但结果呢?一个个都给林延潮整得罢官夺职,甚至丢了性命。前段日子吴通判得意忘形了一些,结果得罪了林延潮,听闻整整跪在同知署一夜,回去后还生了一场大病。 他马知州有几个胆子,胆敢陷害林延潮,嫌自己命长了? 就在这时。 帘子一开。 但见林延潮来至雨棚里,他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马光。 林延潮见马光脸色惨白,再想起方才大堤上,有人抛堤,一下子明白了。 于是林延潮开门见山向李子华道:“敢问制台是不是河堤有不妥的地方?” 李子华待林延潮又是一个态度,当下笑了笑道:“例行公事而已,林司马不必大惊小怪。一会开封府与归德府官员齐至商议贾鲁河疏通的事,本督还要林司马好好在旁参详。” “原来如此。”林延潮笑了笑。 李子华,顾师爷见将林延潮蒙过也就松了口气,他们突击视察河堤,但没有料到林延潮也来得如此之快。 这是令他们措手不及。 但林延潮背负双手,看向马光问道:“马知州,这堤确实无事吗?” 马光看看李子华,再看看林延潮,突然大声道:“启禀制台,启禀司马,这黄陵岗大堤是下官疏忽所至,恳请制台,司马责罚!” 九百一十八章 怼河督 马光跪下后,一下子将事情捅破了。 顾师爷原想要挟马光,让他稍后在开封,归德两府官员齐至下,反水对付林延潮。但没料到马光,自己招了,还将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如此等于将他们阴谋给捅了出来。 林延潮目光从几个人脸上转过,从他们的神情上猜了个七八分,但这时他反是先看看三人动静才是。 李子华神色不变,仍坐着喝茶。 顾师爷目光一厉,随即收敛。 而马光则是瑟瑟发抖,一副汗出如浆的样子。马光的官袍早已是湿了,脸色苍白,看来是在林延潮来前吃过苦头了。 八成是李子华拿到马光把柄,以此来要挟,但马光犹豫之下,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那就是自己背锅! 这个选择不能说是聪明的,但夹着两个自己都得罪不起的人之间,立即有了决定往往是最好的。 这时候林延潮有两等选择,一是袒护马光,在李子华面前替马光说话,还有一等是…… 而林延潮瞬间有了决定,但见他眉头一竖,厉声道:“什么?马知州,本官去年起就三令五申,要你加固黄陵岗险堤,你是如何听命办事的?” 马光叩头如捣蒜地道:“下官有罪!” 林延潮拍案佯怒道:“马光,你还知道弘治二年的事吗?当时黄陵岗大堤北决,河淹运道,漕粮不能北抵,京师震动,连天子也无法安枕。这样的事,若再有一次,谁来当此责任,谁又能担当得起?” “这一次本官非严惩不贷才是。” 马光颤栗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 林延潮用眼角看了一旁李子华的神色。 但见李子华接过话来道:“诶,林司马不要过责下属嘛,这大堤确实有不周之处,但今年入春以来连连暴雨,以至无力修堤,也是不争之事实。” 顾师爷也是笑着道:“东翁,这一段堤是马知州所辖,堤出了问题,马知州确实是难辞其咎。但作为马知州的上官,林司马还未看堤,这堤是不是出了问题,确实也不好说。马知州你着急承认,将林司马置于何地呢?” 李子华平和地道:“话不是这么说,林司马不想修好这堤吗?但这归德府治下有好几百里长堤,哪里有一一顾及到的,疏忽也是难免的。所幸我们发现的早,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林延潮一句话不说,看着李子华与顾师爷这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换了平常时,他早就被顾师爷这番话,引得大怒。 但在官场上久了,明里暗里见的刀子多了,修养也提高了少许,林延潮冷笑道:“制台切莫如此,有赏当赏,有罪当罚,本官最厌恶私情包庇之事,朝堂风气正是因为如此而败坏。此事不必制台出面,我将此事上报藩司,藩司不能裁定,我就上报抚院,抚院不能裁定,我就上报部里,部里不能裁定,我当上奏天子!” 林延潮这一番话,马光当下想死的心都有了。 自己替林延潮挡枪,就是希望林延潮能替他求情,免过一劫。没料到,林延潮反而这是要制自己于死地。 我马光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林延潮这一番话,将李子华肚子里的话尽数都堵了回去。 李子华的脸色终于稍稍有些铁青了。 顾师爷见此,出面解围道:“制台大人今日视察黄陵岗河堤,也是顺手为之。本待情况明了后,再与府里州里详究。但眼下马知州为何着急认罪,此为一不解?而林司马又为何着急给马知州定罪呢?此为二不解。” 林延潮将袖袍一拂道:“有什么一不解,二不解的。朝廷治河,当层层问责,人人追究!” 一句层层问责,人人追究!掷地有声,将雨棚里的众官员都敲得一醒。 林延潮目光环视左右,众官员都垂下头来。 林延潮正色道:“河堤有失,是河工的责任,再往上追究是考城知县的责任,若往上是睢州知州责任。再往上是林某的责任,若林某再往上,这又是谁的责任呢?” 李子华怫然,怒瞪了顾师爷一眼,你明知林延潮连马玉都敢杀,这样天不怕地不怕,后台又极硬的官员,怎么会吃你这一套。 顾师爷被林延潮数落的面红耳赤,但他有不敢反驳,他今日终于见识了什么叫口若悬河,言之滔滔。 自己这点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在林延潮面前,犹如积雪为旭日一晒,顿时融化。 李子华青着脸道:“好了,你们不要再争了。一句话今年伏秋大汛,河堤安然无恙,大家都安然无恙。若河堤有什么闪失,本官就提着下面一溜的官员,一并囚车入京,向天子请罪!” 李子华这一番话说得极硬气,但谁都知道他才是输了。 他方才的话,其实就是此事到此为之,我不追究了。 马光几乎喜极而泣,自己方才还怪林延潮,却不知林延潮此举,恰恰是在救自己一命。 林延潮,马光送李子华至门口。 林延潮停下脚步,然后道:“下官亡羊补牢,整治河堤,不能远送,还能制台恕罪。” 李子华脸上阴晴不定道:“无妨,明日开封归德官员齐议,林司马不要迟了就行。” 待李子华走后。 林延潮回到棚里,马光向林延潮躬身道:“多谢司马大人,救命之恩。” 林延潮板着脸道:“本官才懒得救你,本官只问你一句话,这黄陵岗大堤你到底是怎么修的?”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马光想死的心都有了,当下只能硬着头皮道:“回禀司马,这沿河大堤,朝廷说是要我们一年一修,但银子哪里够。一般地方官能两年一修就算是不错了,有的三四年才一修,或者就是应付了事。” “若你还是这番话,本官就不想再听了,你好自为之。” 马光慌忙道:“启禀司马,下官句句是实话。其实……其实去年拨的河工银少,下官看黄陵岗大堤还算坚实,就挪了银子往别处修堤,待今年时重修。哪知今年入春以来,连连大雨,堤修了又溃,溃了又修。” “一连数次,堤基不实,工料又用完了,州里拨不出银子,只好……” “所以你就准备给本官修一条‘稻草堤’对不对?”林延潮沉着脸。 “下官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这大部分堤面堤底都是好工好料,夯得是实土,只是部分堤段用了稻草,谁知道在这个时候,河督竟来视察!这李子华绝非无的放矢,他必是早已收了宪报,要对付司马你啊!”马光颤栗道。 林延潮道:“你不要怪罪他人,本官可没有教你用稻草修堤。难道你不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吗?好了,此事本官也有责任,去年本官为了修百里缕堤,河工银没有给足你。” “但今年这黄陵岗临着贾鲁河故道,现在朝廷又要疏通贾鲁河,这堤何等重要。若在这档口决堤,不说你,本官也要跟着吃挂落!” “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一定修好这堤。” 林延潮见马光如此,当下道:“好,记着你这番话,本官再从河工署里拨三千两给你,所有用稻草填塞的堤段,全部抛开了,重修。五月之前,我要这黄陵岗大堤固若金汤。否则本官会亲自将你的人头,与马玉摆在一块!” “是。是。”马光满头是汗。 马光当下亲自撑伞,一路送着林延潮上了马车。 待林延潮走后,马光回到雨棚,凶神恶煞地对着考城县知县道:“你这王八娘养的,去年是怎么与我说的,这黄陵岗大堤万无一失?这话是不是你这贼斯鸟口里冒出来的?” 考城县知县跪下头叩头道:“下官知罪,下官也是误听下面人言。” 马光冷笑道:“本官不管你是不是听下面人说,之前河督大人发话了,若这堤有什么闪失,他也不用给我们治罪了,拎着我们一溜官员,一并用囚车押解入京下天牢。而司马大人更狠,他说要将我的人头与马玉摆在一处。我马光没有好下场,而你呢?你准备怎么死?” 考城县知县哭丧着脸道:“下官不想死,下官想活。” “想活?好,一句话,四月之前,这黄陵岗大堤要修好,本官再拨给你一千五百两银子。若是修不好,河堤给大水冲了口子,那么本官就拿你一家老小进去填堤!” 考城县知县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听着马光足足训斥了半个时辰。 待马光走后,考城知县揉了半天的腿,众官吏们都不敢说话。 考城知县猛然抬头,对着下面官吏道:“看什么看?若不是你们这般杀才,本官怎么会有今天?立即将本县大小官员都叫来,本官要在堤上训话!” 办妥了治堤之事后。 林延潮即坐上马车前往开封府仪封县。 开封府仪封县与归德府睢州考城县毗邻。 林延潮坐马车没有几日即来至仪封县,与林延潮一并的,还有归德府治下,以及开封府治下的官员。 河道总督李子华在此召集两府官员就是为了商议疏通贾鲁河之事。 在疏通贾鲁河上,目前两府分歧很大。 九百一十九章 新河旧河(谢盟主北京河马主神) 轰隆隆的大雨一直下个不停。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马车的雨遮,油布上。 林延潮略微挑起车帘,看见马车已是进入了仪封县县城。 低矮的屋舍,狭窄的县大街。 在官兵的维持下,衣裳褴褛的百姓站在屋檐下,目光木然地看着一行入城的官员仪仗。 中州重镇仪封县就是如此。 因‘仪封人请见于夫子’而名载论语的古县仪封,在林延潮心目中顿有几分落差。 甚至连归德旁考城县,经过林延潮去年一年的治理,都比仪封县好上些许。 来至仪封县县衙,林延潮下了马车,这时雨骤然变大,仪封的天色浸在黑蒙蒙之中。 陈济川等左右随从,连忙给林延潮撑了伞,但即便如此,些许雨水还是透过伞打在林延潮的官袍上。 仪封县县衙门前的门子慌忙上来迎接,他们心底都有些讶异。 一般官员出行都是坐轿,轿子可以直接抬过衙门口入轿厅停放,如此风雨都不会沾了一丝半点。 而眼前这官员只是坐马车,马车是比轿子快了许多,但免不了颠簸之苦。 另外遇了雨,马车只能停在台阶前,官员难免要冒着风雨走一段路。 林延潮摆了摆手,当下走进县衙里。 一名穿着青色袍服的官员上前道:“下官仪封县县丞见过大人,眼下河督与众官员都在厅里议事,大人是不是更衣后再过去。” 林延潮看了就官袍下摆湿了一点,靴子泥泞了一些,身上官袍倒也还是干净,于是道:“不必了。” 仪封县县丞心想,官员最重官仪官体,这人也是个不讲究的。 仪封县县丞又想对方连轿子也不坐,肯定官大不了哪去,也就懒得通姓名了,让一旁随从替林延潮引路。 林延潮扫了一眼,没有太在意,他心底眼下只有疏通贾鲁河之事,这样小事不会放在心里,直接步入大堂。 县丞正要挪步,一旁陈济川上前道:“这位老爷,请留步。” 县丞转过身问道:“何事?” 陈济川道:“我们老爷的马,行了一日,十分疲乏。请找间清静的马舍,另外马料也要最好的。” 这县丞不由不快地道:“这些事,你吩咐其他人就好了,本官乃本县县丞,还需接待其他官员,哪里有空操此杂事。” 陈济川跟林延潮身旁多年,什么样的官员没打过交道。 当下他也不动怒或者甩脸色,而是笑着道:“不是听说大多官员都已是到了,正在厅里议事吗?” “大多,也就是没有全到。”县丞不耐烦地道。 “不知赞公还在等候何人呢?” 听了这一句赞公,县丞脸上多了几分傲然,负手在后,已教训的口吻道:“你们老爷是怎么当官的?连你们归德府同知林大人还没到,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做下人,也不知道提点……” “我们家老爷就是林大人。我是他管家。”陈济川毫不客气地打断。 县丞满脸错愕,颤声道:“难道方才入内的,就是林司马……” 陈济川不屑答负手挺胸,对展明道:“你们随这位赞公先将马车,行李安顿好了!” 展明等众随从点了点头。 然后陈济川对县丞道:“有劳了赞公了。” 县丞慌忙躬身行礼道:“不敢当,赞公二字再也不要提,本官这就亲自去办。” 林延潮走过长廊,但见廊院下不少官差,随从或坐或立,显然都是陪同各自老爷来仪封的。 仪封县衙太小,这么多人一来,自显得拥挤。 开封府是大府,治下有四州二十八个县,这一次河道总督主持商议疏通贾鲁河的事,自然来的官员也就多了。 大雨瓢泼,雨水在打在垂下屋檐上,顺着势泼进了天井里。 耳里充斥着雨声,偶尔还有一两下雷声响过。 轰隆隆,又是闷雷响过。 林延潮心想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可是令今年河工大受影响,这二至四月之间,本就是修堤的时候,结果遭了大雨。 想到这里,林延潮已是到了议事的正堂。 这时还未到傍晚,但正堂上却已是盏上了灯。 李子华面南高坐,东首人多的显然是开封府的官员,大约来了二十几人,西首人少的自是归德府官员,不过五六人。 马,吴两位通判,府经历黄越都是愁眉苦脸,而开封府官员那边则是仗着人多,呱噪不住。 两边看来已是吵了有一阵了。 这边归德府官员见林延潮来了,都是一脸喜色,起身见礼。 堂上随着林延潮的到来,原本喧闹的地方,一下子鸦雀无声。 开封府官员一并目视步行而来林延潮,不约而同的闭口。 正在品茗歇息的李子华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此子名声在外,还真有声势。人方到,已是令开封府的官员不敢轻言。 接着李子华又看林延潮官袍和靴子都是泥泞,显然是匆匆赶来未曾更衣,不由心道,此子是务实之人,不重虚名,看来今天之事有点难办,若是方才在堤上拿住他把柄就好了。 林延潮以官场礼节见礼,一旁开封府官员也是起身见礼。 然后林延潮入座,放眼看去,二十余名开封府官员坐得满满当当,相比下归德府这边人手有点少。 虽说议事不是打架,哪边人多哪边赢,但万一吵起架来,嗓门总是没人家大。 不过现在开封府归德府都没有知府。 归德府知府付知远高升右布政使,而开封府知府辜明已被勒令致仕,这还是拜林延潮所赐。 所以归德府虽是小府,但堂上官员里,除了李子华,就属林延潮与开封府同知两名官员,官位最高。 李子华点点头道:“方才诸位也商议了一阵,眼下林同知到了,也是有了正主了,河堤上的事都处置好了……很好,本以为林司马要明日到的,那我们就关起门来议事……还有沈司马,这疏通贾鲁河的事,省里没有派人来商议吗?” 开封府同知起身道:“龚藩台,付藩台说了,河工大事一向都是由河道衙门主持,司里不敢越权。” 李子华闻言笑了笑道:“司里的话还说得真好听,如此还不是将担子都压了我李某人身上。” 闻言众官员都陪着李子华笑了一番。 开封府沈同知笑着道,制台治河三年来,上报君恩,下安黎民,我们河南山东哪个官员不称道的。藩司自然对制台也是敬仰之至。 李子华点了点头,然后面色一肃道:“那么开始议事……” 随即众官员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正堂的大门,左右从内关闭,将雨声隔在了门外。 开封府沈同知是最熟悉内幕的人,他知道今日开封府有李子华的支持,可谓胜卷在握。 于是他开口道:“诸位大人方才都商议过了,很多话沈某本不愿意再重复第二遍,但既然林司马刚到,那沈某就简略说为何这一次疏通贾鲁河新河,而不疏通故道的缘故。” 贾鲁河是河南境内第二长河,因受黄河决口影响,时淤时通。 在明弘治七年时,名臣刘大夏,除了疏浚贾鲁河故道外。 还从中牟开新河,导水南行,经开封府朱仙镇,尉县,从开封府扶沟,入淮泗最后抵达徐州。 这条新河,被人称之为运粮河,连接开封与徐州,最为繁华,也是贾鲁河最重要的第一段。 但这条新河全境都在开封府境内,与归德府没什么关系。 若依着开封府官员的意思,只疏通新河,不疏通旧河,那么就没有归德府什么事了。 归德府境内时贾鲁河故道,这条故道是从洼泥岗,过黄陵岗,最后抵至徐州小浮桥。 这条故道大多数都在归德府境内。 这条河在弘治时,黄河决黄陵岗,夺贾鲁河故道,后来刘大夏主持修河,将黄陵岗故道堵住,最后河归正流。 沈同知开口道:“万历十年,黄河大水,归德府南北堤皆决。” “河水南漫,侵入贾鲁河,万历十一年贾鲁河故道和新河皆淤,船两百石以上不能行。” “苏杭的粮船,不能从徐州抵至开封,故而去年河南粮价二三月时一斗难求,六七月时反贱如糠,到了十月,潞王建藩,各府各县是饿殍遍野,连本府一贯富庶,也不例外。” “所以本官以为,眼下当务之急当解决新河淤塞之事,只要新河能够疏通,徐州的粮船随时可以抵达。” “平抑粮价为当务之急,所以本官以为以疏通新河为重。” 沈同知说完,一旁开封府的官员都是点头附和。 “是啊,还是以平抑粮价为重,民以食为天。” “我们开封府有近两百万百姓,又是首府,归德府不过三十万,孰轻孰重?” 归德府这边吴通判出面道:“列位大人,方才本官与沈同知也商议了许久。没错,新河是重中之重,新河不疏通,粮船就无法到开封。但本官不明白的是,为何疏通了新河,旧河就不能疏通。这二者冲突吗?” 马通判也道:“不错,开封府是大府,我们归德府是小府,但也不能事事顾及到大府,而不将我们归德几十万百姓放在眼底吧。” 归德府这边官员也出声帮腔,但怎奈人数太少,声音一下子就被开封府那边官员压过。 ps:感谢北京河马主神书友成为本书第六位盟主,谢谢你和令尊都对本书的喜欢和支持。 九百二十章 又见圣旨 “这三十万两银子不够啊,若是新河旧河一起疏通,钱花完了怎么办?” “新河不过七十里,你们开封府官员,难道疏通一里河道要两万多两银子吗?” “话是这么说,但河工的事,你们也知道。一旦开工,钱就如流水一般花出去,停不下来的,总是要留足才好。” “不错,不错,有备无患。” “放屁,三十万两银子,来回疏通三倍都够了!” 纷杂的雨声,以及闷雷声,仍不时透来。 值堂的衙役们给在座的官员们添茶。 在场官员吵了许久,难免嗓子也是哑了,所以茶碗都是空了。 如吵得最激烈的几名官员都喝了三遍的茶了。 吴通判,马通判都是尽力去争,奈何人微言轻,开封府的官员仗着人多,各个都好似流氓,堂上唾沫星子一片乱飞。 林延潮好整以暇,这仪封县城虽小虽穷,但衙门里的茶却是不错,是六安瓜片。 这样的茶浓香四溢,又能提神醒脑,在如此嘈杂,吐沫横飞的嘈杂公堂上,安静一品此茶,实在是悠然自得。 此情此景可比大热天,开空调盖棉被睡觉。 吵由着他们去吵,林延潮如同一个旁观者,不争不闹。 这疏通贾鲁河的事,绝不是靠吵就能吵出来的。 “好了,争够了没有?” 趁这会功夫,李子华是出恭了一趟回来,见堂上仍是吵的不成样子,终于发话。 李子华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吵是吵不出结果的。方才大家说的,本督也听在耳里。藩库拨出的银子只有这么多,要想将贾鲁河新河旧河一起疏通,钱不够,对不对?” 开封府沈同知站出来道:“回禀制台,是这个意思。” 李子华沉吟道:“开封府两百万百姓为重,本督亦以为疏通新河为先,旧河可以先放一放。林司马你以为如何?” 林延潮已是将茶喝了底,见李子华发话,方将茶盅放在一旁。 众开封官员见林延潮一进堂上,官袍不洁,靴子也是脏的,进屋后只顾喝茶,话也不多说一句。 若非林三元名声外在,他们差点还以为是请错人了,要把他轰出去。 现在李子华过问了,林延潮不能不表态了,于是反问道:“那制台的意思,旧河就不要疏通了?” 李子华哪会上当,微微一笑道:“本督没有这个意思,旧河是一定要疏通,但要等新河先疏通好了以后。” 林延潮点点头。 这边府经历黄越忍耐不住,起身道:“斗胆启禀制台,新河若是明年疏通好,那是不是后年再疏通旧河,新河后年疏通,那么旧河是不是要再等一年。” 李子华听了冷哼一声,一旁开封府官员都是大喜,归德府这边真是好没眼力,竟在这个场合得罪河督。 如此我们开封府赢定了。 当下沈同知道:“黄府经这么说倒是有些胡搅蛮缠了,我们都是官员,岂可如街边妇人般争吵,河督大人的意思,以新河为重,旧河次之,先新河再旧河。” 李子华徐然点点头。 林延潮开口道:“那付藩台那边怎么交代?当初这治河是付藩台一手争取的。只开新河,不开旧河,这让付藩台与归德老百姓不好交代。” 林延潮此言一出,吴,马两位通判,以及归德府的官员都是点头。 当初为了争取疏通贾鲁河,咱们归德府出力最大,省里上下都是看在付知远的面子上,这才答允了将藩库的三十万两银子用来疏通贾鲁河上。 否则这三十万两银子,哪里不能用,省里不少官员都是盯着这一笔钱的用途上,轮是轮不到你的,只能去争。 好了,现在我们归德府争取下这笔钱来,你河道衙门,什么意思? 卸磨杀驴?最后跟我们说,疏通贾鲁河的事,与归德府无关,我们只新河不旧河,有一句mmp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李子华丝毫也没有为这无耻而愧疚的意思。 他反而是闻言大喜,心想林延潮怎么如此草包,说出如此话来。 李子华温和地笑了笑,对众官员道:“诶,话不能这么说。付藩台眼下是乃是承宣河南右布政使,主管一省,无论河南哪一府哪一县的百姓,他都是他们的父母,一视同仁,岂能有偏袒之意。” “就算付藩台仍是归德府知府,但是为一府之私,反误一省之大计,这也是说不过去的,为官者修德修心,当以大局为重,天下百姓的福祉为要。” “付藩台为了百姓,不计生死与马玉相争,甚至差点丢了性命,在付藩台的眼底,不论是归德府还是开封府的知府,都是一样。你如此之言,让付藩台情何以堪?又将他置于何地呢?” 李子华这一番话说得,在场众官员都是鼓起掌来。 什么是煌煌之言,堂堂正正之师,什么是姜还是老的辣,人家李子华能担当正二品大员,当然有他的本事。 这几句话,不是林延潮整天指人对骂,手持花瓶给人开瓢说得出来的。 什么舌战群儒?不过是逞口舌之能,杨修之智,小人之慧。 唯有这样四平八稳的话,才是部堂大员的气象所在,你林三元要练就这一手还早着呢。 相对之下,林延潮就是十分相形见绌了,但见他仍是争道:“但是还有陈矩,陈公公,当初他的初衷,也是争取贾鲁河新河旧河一并贯通的。” 李子华心底一噔,暗暗冷笑,心想你林三元终于是说到点子上了。 有的人想不通,为什么李子华要为开封府争这开新河之事。 他李子华到底有什么好处,从其中谋得。 毕竟这钱又不是从河道衙门划拨,李子华身为河道总督,肯定不缺钱,也不会为了三十万两银子如何使用,从中做什么手脚。 身为河道总督,每年经手的银子几百万两,这三十万两在他眼底,不算是大数。 但是李子华不知为何,打听到了,林延潮打算通过疏通贾鲁河,为陈矩歌功颂德,刻石立碑的事。 这话听在李子华的耳朵里,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到了河道总督的位置上,差不多已是位极人臣了。 身为外官,他这辈子是当不了内阁大学士的,所以要想再进一步,他唯有谋求工部尚书的位子。 没错,李子华挂二品工部尚书衔,但是毕竟不是正牌的工部尚书。 至于南京工部尚书,也是正二品大员,但对于李子华这等地位的人,若去南京担任工部尚书,他绝对是不甘心的。 所以李子华打算,如他的前任河道总督潘季驯一样,先治河,然后以河道总督,再进为京职工部尚书。 握有工部实权,这样才称得上是位极人臣,仕途到达顶峰了。 但要成为工部尚书,李子华搞出如潘季驯那样卓著的治河政绩,相反,他任河道总督以来,河工的事被他几乎搞成了烂摊子。 乌烟瘴气,索贿成风。 所以对于李子华而言,不能进一步就只能退一步了。 他再在河道总督任上干下去,万一哪天什么雷炸了,他可就惨了。 因此李子华无论是从上进,还是从自保的角度来说,都迫切要上位为工部尚书。 要成为工部尚书,那么在内廷就要有强援。 所以他看上了陈矩。司礼监有六名秉笔太监。秉笔太监与内阁大学士一样,也是论资排辈的,他陈矩排名也不靠前,但是此人很得天子的赏识和信任啊。 陈矩说话在天子面前很有分量,所以李子华就动了巴结陈矩的心思。 因此李子华当初听到林延潮要以疏通贾鲁河的事,给陈矩刻石立碑之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卧槽,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你林三元前脚刚杀了马玉,后脚就干出这样拍马屁的事情,你这等无耻程度,也是足够刷新我的三观。 李子华与林延潮素来是不睦的,他在河督任上也没少使小绊子,想让林延潮丢官,怎奈他的背景太硬。 现在听闻了此事,李子华如何能让林延潮得意。 所以他将疏通贾鲁河之事,由开封府负责,一来是恶心林延潮。你想拍马屁是吧,我就让你拍不成马屁。 河都修不了,你给我去哪里立碑。 第二件事,就是这个马屁,换我李子华来拍。 这件事舍我其谁,你们都不行。 所以李子华就要把林延潮从这件事里踢出局,但他也知道林延潮的性子,这等大亏,他如何能忍下去。 因此才有了之前视察黄陵岗河堤的事,他本想拿住林延潮的把柄,大意就是这件事我放你一马,但马屁的事交给我来。 结果林延潮软硬不吃,于是李子华心想没办法了,虽说林延潮再了得,也只是被贬至地方的五品官而已,他李子华只是担心得罪了申时行,但现在没办法了,还是自己的前程要紧。 于是以河道总督的身份介入此事,并暗中煽动开封府官员配合此事。 现在李子华听到林延潮提出了陈矩的事,心想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他李子华在心底早把林延潮的人品鄙视了一百遍。 开封府沈同知听了大是不快,心想林延潮拿出付知远的名头,大家都也是算了,但是你摆出陈矩干什么? 疏通贾鲁河是官员之间的事,我们吵得再凶,也只是内部矛盾,你拿一个死太监来压我们是怎么回事? 明朝官员一贯是鄙夷太监的。 于是一股豪情涌上了沈同知的心头,但见他霍然起身道:“政务不是我等同僚议论,难道是出于宦官之口吗?” 沈同知此言一出,开封官员都是群情激愤,集体入戏。 大家一并心想,林三元啊,林三元,什么时候,你也背叛了革命,要投身阉党吗? “不错,马玉前车之鉴在先!” “我们怎么能听一名宦官的话。”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什么时候能让一个太监插手了。” 众官员们顿时浑身是戏,口叱怒骂,一副大义凛然,义正严辞,不畏权势,不媚权势样子。 见众官员如此,吴通判,马通判都是在心底大骂。 你们这样铁骨铮铮,我们怎么不知道。马玉在时,你们哪里去了? 陈矩在时,你们又去哪里了? 现在人家陈矩回京,你们倒是一个个跳出来,大义凛然,不屑为伍的样子。 国家大事,往往都是败坏在你们这群戏精的身上。 李子华心底默默鼓掌,心道大事定矣,今日林延潮真是差劲至极,有失平日水准啊。 李子华向林延潮问道:“林司马,现在还有什么话说?对了,差一点忘了,林司马现在还只是佐贰官,对于这样的事,恐怕还是拿不了主意,要不要与几位通判商量一下?” “或者等贵府新任知府到任了再说?” 这时候李子华一旁的顾师爷,面露讥笑道:“老爷听闻新任归德府知府是原来莱州府的单知府,朝廷已是下文到吏部,就等过章了。” 李子华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故作恍然地道:“是单府台啊。” 顾师爷笑着道:“是,此人是老爷的旧属。” 李子华微微笑道:“倒是故人不错,林司马,单府台到任后,你可要好好的辅佐啊。” 林延潮不答,吴通判,马通判都是满脸悲愤。 吴通判悲愤的是,卧槽,果真归德府知府我老吴没分。马通判悲愤的是,李子华如此是故意羞辱林延潮啊。 疏通贾鲁河的事,就算开封府官员不出面闹,他也可以拿河道总督正二品大员的身份,强令此事通过。 就算这两种办法,他都不用,只要他的亲信单知府到任,那么此事也是板上定钉,一切都在他李子华的掌握之中。 如此林延潮根本没有什么翻盘的手段。 官位悬殊不说,他毕竟只是同知,佐贰官而已,在唯上的官场里,就算是知府,堂堂正印官都不一定,在这件事上能硬抗李子华,又何况他区区一个同知呢? 其实就算是省里出面,也不一定有用。 督抚,藩臬专职在于民生税赋,而河工是河道衙门的专务,这官司打部院,甚至是御前,天子,尚书们十有八九支持的也是李子华,而不会是省府。 当然马通判心底却不甘心,他心想林延潮或许还有什么翻盘的手段。 可是林延潮却开口道:“既是如此,下官无话可说,一切都依着制台的意思吧。” 此话一出,惊讶的反而是李子华。 他本以为以林延潮的性子,此事就算不成,他也是要闹一闹的。 他不可能就如此顺顺利利地就将自己策划已久的疏通贾鲁河之事,交给他人,拱手让给李子华。 但是林延潮就这么说出了,脸上也没有太多的失落,沮丧,或者是被强权力压下的悲愤委屈。 连沈同知他们也以为此事要经一番周折,连吴通判,马通判他们都出面力争了,为何林延潮上来就说了这么几句话,然后就表示认怂,一切任你们宰割,连脸都没有红一下,半句废话也没有。 李子华向林延潮道:“那林司马,此事就是这么定了。” 林延潮笑了笑,双手一摊道:“还能怎么办?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是河督发话了,林某是心服口服啊。” 林延潮的话并不拖泥带水,但一点点不满还是有的。 而沈同知这一刻倒是有点明白了,林三元显然是见事不可为,干脆利落的认输,总比泼妇倒地撒泼打滚的好。 李子华也是明白了,温言道:“林司马不必沮丧,这旧河本督是一定要疏通的,一切等到新河事毕,本督就着手此事。” 这句话换过来,就是我李子华确实要疏通旧河,但是前提是你林延潮从任上滚蛋以后。 但李子华面上不会这么说,面子也要给人家,不要逼得太狠了,万一逼急了林延潮,来个什么鱼死网破,可就不好了。 做人留一线的道理,李子华还是知道的。所以说几句话安抚一下林延潮,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这纯粹是屁话。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本待商议两天的事,一天就商议完了。 值堂的衙役打开了门,这时外头的暴雨不知何时,已是停歇。 这对于苦于暴雨,河工之事一直无法进展的众官员而言,当然是好事。官员们脸上都露出喜色。 当然这高兴之情,仅限于开封府官员。 李子华出言道:“本督已是令下面的人置办好酒馔,请诸位同僚享用。此地鄙陋,简慢了诸位,待疏通新河后,本督定要好好宴请。” 众官员都是应声。 随即李子华对林延潮道:“林司马也留下,与本督同饮几杯再走。” 林延潮刚要说话,这边李子华不待他出言就沉着脸道:“怎么林司马不赏脸吗?” 这话一出,身为下级官员是不敢拒绝的。林延潮笑了笑道:“岂敢,林某恭敬不如从命,只是……” “只是什么?”李子华问道。 “只是怕到时制台没什么好胃口啊!” “哈哈。”李子华回顾左右,众官员们也是一并附和着大笑。 李子华负手挺胸对左右官员道:“有林司马在,本督没胃口,也会有胃口的。” 众官员再度大笑。 林延潮也点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到了晚间,筵席之上。 正要开宴时,忽然外头禀告。 “启禀列位大人,有圣旨到!” 九百二十一章 凤凰不与寒鸦为伍 大雨停歇,仪封县县城充斥着雨后泥土的气息。 来仪封县县衙的官员很多,下面的随吏,长随更多。 所以筵席就设在县衙二堂三堂间的穿堂上,这是随从所在。 而二堂里摆了三桌酒席,则是众官员席位。 官员列席后,堂里上菜。 一桌十二人,八菜两汤,少荤腥多素菜。 就算是荤腥也是腊肉腌鱼为主。 但见李子华起身举杯道:“各位,朝廷到处都在用钱,国库不充裕,我们河南去年又是遭了大灾。” “我等为官当上体天心,下忧黎民。这酒菜虽简陋,但也是民脂民膏,皇恩所赐,诸位,谨以此薄酒,叩谢天恩,圣躬万福。” 众官员们都是举杯道:“圣躬万福。” 林延潮默默叹了口气,待看见眼角湿润的李子华,林延潮这杯酒还未下肚,感觉自己也是真的醉了。 一酒饮毕,李子华道:“古人饮酒有节,酒不可过三爵,过为违礼。我等为官,一杯足以,多则为滥饮。” 众官员于是都是停杯不饮。 这时下面有官员故意高声赞道:“听闻河督每至地方,与诸官约,酒止一爵,故而官场有云李一杯。” “不错,河督廉洁如此,实乃我等为官的楷模。” 林延潮看了上首的李子华一眼,立即命人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米饭,好压压惊。 筵席开始。 李子华略略动了几筷,为了表示廉洁奉公。 李子华也端了一碗白饭,贴心的下人已是暗中给白饭里加了鲍汁,但即便如此,李子华吃了一两口,也觉得难以下咽,简直食之无味。 其他官员也大多如此,为了表示简朴,筵席上油水很少,在场官员们哪个平日真是如此甘苦过的。 但是为了面子工程,大家都要表示吃得很欢畅。 李子华看到林延潮端着一大碗的白米饭,一碟素菜,一筷子菜就一大口饭的吃,那相当的津津有味。只是其他盘菜,一筷子都不夹,确实有些令人费解。 李子华故意问道:“怎么这几道菜不合林司马的口味吗?” 见李子华说话,众官员不约而同的停了筷子以表恭敬(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林延潮答道:“下官是福建侯官人,家乡菜吃惯了,来至河南以后,确实有些不惯。” 很不合格的上下应答。 毕竟是李子华设宴,林延潮这样说不是嫌弃人家菜不好吃吗? 李子华不以为意道:“看来林司马,在自己衙门里,吃的比这好了?” 这话也就是埋坑了。 陪席的吴通判,马通判都替林延潮捏了一把汗。但见林延潮道:“好,确实是提不上,但却是老家的厨子,一向知道下官的口味。” 李子华叹了口气,对左右道:“本督这一次来河南,听闻有些地方的百姓连糠都吃不上,本督一路行来,所见所看方知不假,实在是触目惊心。但凡为地方官的,人家称我们一声老父母,老父母若见自己子女连饭都吃不上,那么该如何痛心,要食不知味才是啊。” “林司马,本督实不知如何说你才好。” 此言一出,众官员都是偷笑,叫你林三元嘴大,得罪了人家河督,眼下颜面扫地了不是。 一名官员道:“听闻林司马也是寒家子弟出身。这一顿饭菜虽不丰盛,但比林司马当年应该是好了许多吧。为人切不可忘本啊!” 众开封官员齐然点头称是。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向李子华,向众官员道:“制台,诸位同僚所言极是,为官者当忧百姓之忧,虑百姓之虑。下官为官以来一直奉行如此,去年归德府上报省里,治下百姓无饿死一人,无冻死一人。” “对于一个前年刚刚遭了灾的府县而言,谁人敢信。但这句话我林延潮敢拍着胸脯,对皇上,对河南众官员说,对天下人说!” 说到这里,李子华脸色很难看,但见林延潮起身离席,目光扫过对众官员道:“在场都是河南官员,在场哪一位官员敢如林某如此拍着胸脯说,如果有去年治下饿死百姓,不超过五十人的,请站出来,林某敬你一杯酒!” 在场无一官员站了出来。 林延潮对李子华道:“既是没有,那么此酒唯有林某自饮之,但喝前,林某还有一句话。” “我等为官者桌上几菜几汤,老百姓不在乎,但老百姓关心的是自己家桌上有几菜几汤,此言与诸君共勉!” 开封府沈同知拂然道:“林司马,此言诛心!敢问哪位圣贤说过?出自何典?若是没有,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林延潮道:“林某自己说了,没有出自何文何典……” 沈同知冷笑一声,刚要出声,就听林延潮下一句道:“但经筵之上,林某曾道过此言,当时百官与天子都没说什么?你沈同知敢质疑吗?” 沈同知面红耳赤,不能答,只能恨恨坐下。 谁来追究林延潮的话? 在场官员,包括李子华在内,连文华殿的门槛都没有摸过,更不要说参加经筵了。 所以林延潮的话,你敢反驳?你敢反驳一个经筵讲官的话? 真的是太欺负人了。 眼见众人都摄于林延潮的声势,方才嘲笑之色,都僵硬在脸上。 你这么说犯了众怒知道吗?林三元。 众官员都是如此心底道。 这时顾师爷出面道:“诸位,林司马今日失意,难免说话藏着锋芒,下面不如听听林司马之言,当初毕竟他也是天子讲官,大家也好一饱耳福。” 众官员听了都是笑了心想,这顾师爷说得好啊,今日林延潮一败涂地,让他占几句口头便宜又如何了? 特别是当初天子讲官几句,更是暴击,你林延潮再厉害,怎么样你是天子贬至河南来的。现在大家都是一起为浊流官,你老是提及当初哥如何如何,有意思吗? 好汉不提当年勇,听过没有? 也有的官员私下道:“林三元能言善辩是不错,但锋芒太露,今日的话将我们众官员都得罪个遍,还当众落了河督面子,以后有他的拌子吃!” 也有人道:“那是当然,林三元是翰林出身,贬至地方,又是年轻气盛,心底难免有气。你要他荣辱不惊,得失淡然,天下有几个人可以办到。” “是啊,太年轻受不得一点委屈,城府不够深,林三元在官场上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时李子华微微一笑,也是对众人道:“看来今日林司马是没什么好胃口,来,我尽管吃菜!” 说着李子华举筷,一桌的人都是举筷。 什么叫睚眦必报? 这就是了。 你林延潮不是没胃口吗?我们有胃口啊! 李子华之前就说了,只要林司马在,我的胃口就很好。言下之意你的胃口不好,我的胃口才好嘛。 正说话间,外周有人来禀道:“启禀列位大人,有圣旨到了。” 满堂皆惊,这么晚了竟有圣旨会到,众人唯有林延潮神色如常。 李子华定了定神问道:“来宣旨的是什么人?” 外头道:“是吏部左侍郎陈经邦。” 李子华闻言已是有了笑意,但还是讶异道:“吏部左侍郎怎么会来宣旨?” “并不太清楚,听闻是陈少宰归省,顺道前来宣旨。” 顾师爷笑容满脸对李子华道:“看来是开封,归德二府的知府任命了,虽说陈少宰是归省,顺道而来,但也是天子恩遇,吏部的重视啊!” 李子华点点头,也是与有荣焉。 归德府新任知府单知府是自己是心腹啊,吏部侍郎来任命,这是何等重视。 没错,吏部侍郎是正三品,官位是没有他高,但人家是手握铨选实权啊! 在官场位序上,内阁首辅礼绝百僚,但唯独吏部尚书可以抗礼,其他五部尚书都不行。 而吏部侍郎,则体同五部正卿。 就是吏部侍郎,虽然不过正三品,但在官场上可以与五部尚书抗礼。 李子华虽然是工部尚书衔,但毕竟不是工部尚书啊。 还位序上还要逊人家吏部侍郎一筹。何况这陈经邦是什么人? 翰林出身,与申时行,沈鲤一并任过当今天子的日讲官。出日讲官后,一口气从正五品翰林学士,跳到正三品侍郎。 严嵩,高拱都曾任过吏部尚书,前车之鉴在前,所以万历年明朝官场已有不成文规矩,那就是吏部尚书,都御史不能入阁。 而陈经邦,下一步不是拜礼部尚书,就是直接入阁大拜的。因为吏部尚书不能入阁,所以能以吏部左侍郎入阁的,将来在阁内无一不是能量巨大,前途无量。 如申时行,张四维都曾任过吏部侍郎,最终入阁。 这样炙手可热的人物,连李子华也要巴结的。 “开中门,随本督迎旨!” 李子华当下率领百官出了县衙大门,直接来到官员下轿下马处相候。 众官员心底大骂,无耻。 官员迎来送往的礼仪,都是送到衙门口就可以了,但是你直接到人家下马处相迎,那就是巴结了。 你李子华也是堂堂正二品大员,官位还在人家之上,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好意思吗? 但是李子华还真好意思! 平日李子华待下都是不苟言笑,容甚威严,但到了陈经邦下轿时,一下子完成了从上官到下僚的自由切 猴子爬山嘛,向下的都是屁股,向上的都是笑脸。 李子华的神情,有些拘谨,腰也不再挺的笔直。 就算碰到了其他侍郎,李子华也不必如此,但唯独吏部,都察院,这两处的地方,再小的官员,也要当作大爷一样供着。 吏部文选司郎中,不过正五品,但在吏部值房里见外官时,官当的多大,都是小吏,人家叫你等多久就要等多久。 见了陈经邦,李子华很恭敬,话语殷切。但陈经邦则是淡淡的开口道:“一会再行叙话,还是先宣旨才是。” 但大家听得明白,其实二人也没什么交情。 陈经邦一直在翰林院,李子华则是从外官一步一步升迁上来的,两边没什么交集。 不过仅此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毕竟大家连攀交情的资格也没有。 众人迎着陈经邦入内,当下陈经邦拿出圣旨,众官员们皆是叩拜。 李子华探听口风,知是归德府知府任命之事,想到之前听说,自己亲信的任命,就差吏部过章,于是心底是十拿九稳。 同时又心想,若当着林延潮的面,宣布知府人选,他不是要气死过去。 陈经邦左右看了一眼,然后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归德府同知府事,林延潮…………” 众官员都是一惊,但是又不敢抬头。 “……升任归德府知府……责成贾鲁河疏通之事……” 陈经邦读毕,满堂皆静。 他看向众官员中林延潮,也不用别人介绍,即大步走到他面前,笑着道:“林同知接旨吧。” “臣林延潮叩谢圣恩。” 林延潮叩拜后,起身从陈经邦手里接过圣旨。 其他官员们升官后,多少都有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但林延潮却是神色平静。 而众官员此刻气都有些喘不匀了。 林延潮看向陈经邦,不卑不亢地道:“有劳天官来此宣读圣旨,让你跑这么一趟,耽误了回乡省亲的日子,都不知如何道谢才是。” 同样是官员,李子华在陈经邦面前犹如小吏,但林延潮却是平等待之。 换了旁人被宣布任命,又是面对吏部侍郎这样的大员,还不得三跪五叩后再起身说话啊。 但林延潮没有,与陈经邦说话如常,而且还带一点叙旧的味道。 众官员这才想起来,林延潮是翰林出身,陈经邦也是。 这点有人心底也想到,但具体交情深到如何,大家谁清楚。衙门大了去,你也不一定人人都熟啊。 但见到堂堂吏部侍郎,能专程来一趟来宣旨,大家就都明白了。 当初付知远任命时,河南巡抚杨一魁以及河南一省官员齐至。 但林延潮升任时,吏部侍郎亲自跑这一趟。 连付知远都比下去了,杀了马玉后,荣升知府,官升正四品,吏部侍郎亲自道贺。 众官员一遍又一遍刷新了对林延潮的三观。 陈经邦笑着道:“翰院一别,宗海风采依旧,这一次经手你的任命,本官欣慰之至,此来借着宣旨,专程来向你道贺的,至于省亲之事,不足道哉。” “这怎么敢当。” 林延潮微微一撇,但见在场众官员都是战战兢兢,垂下了头。 不仅是昔日同僚,交情竟还到如此地步。 与此相较,河道总督李子华的交情算个什么。 而顾师爷心呼,难怪行文都下达了,马上就要等吏部过章了,但这个时候归德府知府易人,林延潮凭着与吏部侍郎的这份交情,插队不是不能。 陈经邦看了众官员神色,心底也有数,故意替林延**捧道:“本官归省时,要路过候官,到时有什么东西,要替家人稍带的,本官可以代劳。” 众官员,这才记起来陈经邦是莆田人,与林延潮有乡谊啊。 林延潮道:“怎么敢劳烦少宰。” “诶,上一次宗海归省,你也是顺路给我家老母亲,带了枇杷膏。至今她还在念叨,这一次还有没有,我路上也带一些。” 开封一名官员上前道:“下官家里也有上好的枇杷膏,还请天官赏脸。” 陈经邦扫了一眼,就没有说话。 那官员悻悻而退,林延潮笑着道:“那是有的,正在府衙里,不敢耽搁天官行程,一会下官就托家人送至莆田老家就是,还是上一次去的随人,正好轻车熟路。” 其实林延潮上一次也是顺手买的,现在早就用完了,但现在谁会蠢到说实话,别说枇杷膏,蟠桃都给你搞来。 陈经邦笑着道:“那就太好了。” 陈经邦与林延潮说说笑笑,众官员都在一旁听着。 连李子华也插不上话。 林延潮升迁知府时,一名入阁在望的吏部左侍郎专程来宣旨道贺,这就已经是天大面子。 一名吏部左侍郎宣旨和一名普通三品官宣旨能一样吗? 此举说明吏部看重林延潮啊。 更不用说,连陈经邦更是在众人恭维林延潮。 叙了一番旧。 陈经邦方才说到正事道:“这疏通贾鲁河之事,陈公公回京后禀明圣上,圣上说了此事涉及河南一省民生,非干臣不能为之。” “于是部堂大人就向陛下推举了你。你的才干,不仅本官,甚至部堂大人是一贯知道的。” 要死了,要死了。 所有官员颜面扫地,难怪林延潮不敢这些官员放在眼底,甚至大放阙词,丝毫不怕得罪了这些人。 原来是凤凰不与寒鸦为伍。 林延潮平日结交的都是翰林,不说当今首辅申时行,连吏部侍郎,甚至当今吏部尚书杨巍都对你青眼有加。 就不说林延潮被吏部看重,现在他高升知府,正四品大员,跻身绯袍之列。 他身为上官,何必要与开封府这些卑官客客气气的说话,当面打你的脸又算是什么。 萤火也敢与日月争辉? 人家有吏部撑腰,将来前程远在你之上。 对在场大多官员而言,知府乃是仕途的终点,但对林延潮而言,这才刚刚起步。 因此人家还要客客气气与你说话,保持一个表面上的客套? 林延潮道:“下官微名,竟能入太宰之耳,实在是不胜荣幸,只是……只是疏通贾鲁河此事恐怕下官不能胜任。实在是有负圣上与太宰的期望。” 林延潮此言一出,李子华,沈同知以及开封府的众官员都是在心底大骂。 此子真乃卑鄙小人。 ps:这一章修改几次,耽搁了时间,这才上传,抱歉,抱歉。 九百二十二章 功成不必在我 什么叫小人,林延潮如此表现就是了。 官场上大体保持和谐,矛盾尽量内部解决。 疏通贾鲁河这样的事情,大家自己内部讨论就好了。你把他提出来,说给吏部侍郎听,这是干什么? 没错,我知道贾鲁河疏通是你们归德府一手从省里争取下来的,省里卖在付知远升任右布政使的面子上,这才答允的。 好吧,我们这样卸磨杀驴,是有点不厚道,但是……但是什么叫家丑不可外扬! 当然开封府官员是不欲林延潮把真相到处,现在各个是心底着急啊。 沈同知干咳了两声,出面道:“今日林府台荣升,正是大喜的日子,我们要好好贺一贺,此事就不要提了。况且天官好容易来地方一趟,我们要尽地主之谊,这点小事微不足道,林府台,明日再商量嘛。” 林延潮斜瞅了沈同知一眼问道:“商量?” 言下之意,沈同知你有几斤几两能与我商量? 李子华左右旁顾,他心底却一直在沉思。 李子华待听说吏部尚书杨巍出面时,就知道事情不一样了。 别的官员只能看到杨巍一人,这是因为他们官位不高,所以看的角度不够,但李子华深知朝堂之事,能从杨巍的背后看到申时行的影子。 杨巍是什么人?吏部尚书。 林延潮是什么人?首辅的门生。 外头的传闻,申时行与杨巍二人结党。 在高启愚案里,言官就这一点弹劾杨巍,申时行,迫使他们上表辞官,令二人差一点一起罢官。 虽说二人向天子自辩的奏章里说,咱们没有结党,咱们俩是清白的,咱们从来没有一起做过头发。 但是谁也不信,事实就是如此。 朝堂之上,为什么如此忌惮,吏部尚书出任内阁大学士,就是因为握有''票拟''和''铨选''二权,可称真宰相。 张四维当首辅后,冯保打击他,第一件事就是将张四维的老乡吏部尚书王国光给搞下马,否则部阁一体,冯保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杨巍支持林延潮,就是吏部尚书倒向了申时行。 首辅若有吏部撑腰,才可称宰相,若再得司礼监支持,则可称权臣。 申时行地位现在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次林延潮升任知府,有没有天子,陈矩的支持,他李子华不知道。但是他可以肯定申时行是出了力的,申时行一句话吩咐给吏部尚书,就将他的门生推上了知府之位。 如此的权力运作实在是太可怕了。 所以李子华知道当申时行插手贾鲁河疏通之事时,事已不可为。 而自己巴结陈矩的意图失败了,还得罪了林延潮。 李子华本来不知为何申时行如此看重林延潮,但今日有却明白了。 万历八年,这一科进士里,只有三鼎甲进了翰林院。 而三鼎甲,张懋修被贬为知县,这辈子应没有翻身可能。而萧良有听说也不是成事之人。 唯有林延潮,为何申时行对林延潮如此栽培? 因为他是申时行的门生中,唯一一个有可能成为内阁大学士的翰林。 这是衣钵传人啊! 李子华后悔不已,但面上笑着出言道:“方才恭聆圣旨,一林府台高升,二是让林府台责成此事?我等当然要尊圣训而从之。” 李子华这话就是求和了。 林延潮看去心底冷笑三声,方才你不是很屌吗?不是很嚣张吗?继续啊! 你李子华河道总督再大,但能大得过圣命,大得过天子吗? 你能拿河道总督来压我,我就不能拿天子来压你吗?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林延潮只是放在心底,既身在官场,唯有点到即止,给人留以颜面。 这是官场规矩,大家要遵守的。 但林延潮却问道:“敢问河督这怎么商量?” 没错,我不当面驳你,但今天要把话说清楚了。 换了以往,林延潮不可能如此迫李子华表态,人家随时可以甩你一个脸色,拂袖就走。 但现在他身为知府。 正四品官,着绯袍,可以称得上是地方大员。 而且吏部侍郎陈经邦还在旁看着。 李子华面上笑着,陈经邦也笑着,他负手故意不说话,装着不明白的样子。 但陈经邦不表态,就是这么站着,李子华也必须答之。 于是李子华斟酌了一下言辞道:“既是如此,好吧,本督以为这样如何?新河,旧河同时疏通,今年内完成此事,以解决百姓的民生大计。” “如此对皇上是一个交代,对我辈而言,则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明明吃了一个大亏,李子华居然还能说出如此振聋发聩的话来,这脸皮堪比城墙厚。 但见林延潮笑着道:“河督之言,真可谓掷地有声!下官替归德百姓感谢制台。” 林延潮率先赞许,其他归德府的官员则也是满脸喜色,齐声道谢。疏通贾鲁河此事若传至归德,老百姓们还不得奔走相告,众人欢庆。 这是林延潮高升知府后,为归德老百姓所争取的第一件事,这也是他的政绩所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声音有点小,归德官员不多,所以喝彩声有些孤单和零落。 林延潮侧目扫了一眼,沈同知与在场的大多数开封府官员。 那眼神中的意思,分明是说,你们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河督李子华难道说的不好吗?你们听的不感动吗? 你们不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八个字激动,而欢呼雀跃吗? 吏部侍郎陈经邦也是顺着林延潮的目光看了过来。 见到如此,沈同知他们唯有含着眼泪纷纷道:“制台之言,我等谨记。”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实乃我等官员第一要义。” “此言真精彩至极,发人深省。” 李子华也是接受着众官员的祝贺,笑着道:“本督在此多谢诸位同僚的支持,皇上日理万机,却能关心贾鲁河疏通这样的小事。” “我等为官上下都唯有皆力为之,好报答皇上的圣恩啊。” 众官员都是佩服,什么叫打落了牙齿含血吞,这样的本事,总督大人,才是舍你其谁啊。 而林延潮则笑而不语。 当下李子华,林延潮请陈经邦上座。吏部侍郎来后,厨子又重新布菜。 但陈经邦却道:“不必了,我看你们也没动几筷,本官就仅以薄酒,祝贺林府台荣升。” 陈经邦看了一眼筵席上的菜,不由讶异笑着道:“听闻河南不富裕,今日亲眼所见,方知此言不虚。” 李子华笑着解释了几句,不过又是河南穷,我们官员当以身作则这样的话。 陈经邦随便恭维了两句,一旁陈经邦的随从却是在心底讥笑,这饭菜还不如我们下人吃的。 什么以身作则,一个字假。 筵席上,林延潮与陈经邦是谈笑自如。 但众官员却没怎么动筷子。 这到了最后谁没胃口? 难怪李子华请林延潮留下时,林延潮说自己在,恐怕你们胃口都会不好。 原来如此! 为什么方才在集议时,林延潮方才不争不抢的,原来是早知道自己高升归德府知府的消息了。 早知如此,我们还商量个屁。 林延潮是故意恶心李子华的吧。 李子华运作了半天,不仅疏通贾鲁河的事丢掉了,连之前运作的归德府知府也丢了,真是一败涂地啊。 席上陈经邦举杯对林延潮道:“林府台,我与你同僚多年,见你升任知府,也实是欣慰。仅以此酒贺之!” 林延潮亦举杯道:“下官何德,能得天官恩荐!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答。” 与陈经邦对饮后,李子华也是举杯笑着道:“林府台,在京可为翰林,外放可称能臣,本督不甚佩服。” 看着李子华的脸,林延潮吐了的心事都有了。 但林延潮点了点头,端起酒杯起身道:“谢制台夸赞!以后治下为官,恳请制台多多教诲。” 李子华笑了笑道:“不敢当。” 二位大员敬酒后。 方才还与林延潮闹着大红脸的沈同知也是举杯道:“林府台,年纪轻轻即任知府,他日前途不可限量。下官在此敬府台一杯,他日扶摇青云上。” 林延潮笑了笑道:“多谢沈司马吉言。” 几杯酒下肚,林延潮已是微微熏然。 而其他的官员也是陆续上前敬酒。方才那些不愉快,那些讥讽早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林延潮荣升知府,他们必须要上来敬酒,你就算再不快也必须压下。 否则会被人见了,觉得你不视大体。 “之前下官冒昧了,府台大人不计小人。” “府台,鹏程万里,我等望尘莫及,他日恳请提携一二。” 林延潮笑着应答。 春风得意,不过如此。 不知不觉喝了十几杯酒,林延潮已是醉了。 这一刻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兼济天下苍生,力挽大明国势都是虚的。 那是大道理只是大道理,实实在在的,唯有这一刻荣升的喜悦。 为官五年见过庙堂,如何如何之高,也见过江湖如何如何之远。 贬官至归德任同知,此中滋味,酸甜苦辣唯有自知。 现在林延潮仕途的谷底已是过去,正四品,绯袍大员了,一府正堂,治下三十万人的父母官。 前方风景已是在望。 为官五年,即已主政一方!自己不过二十五岁,仕途从知府而后,就只是一个开始。 任命之后,林延潮即返回了归德府。 来仪封时,暴雨倾盆,下个不停。 但离去时,却是雨过天晴。 因为付知远荣升,印信还在府衙,所以也不用勘核,交割印信。 林延潮直接坐着车驾,沿途与黄越又去了一趟贾鲁河,视察河清。 然后林延潮也未停留,待赶至府城时,已是一日又一夜。 次日林延潮,又将黄越叫到了马车上,二人拿着贾鲁河河图在马车上商议如何疏通之事。 点点画画,笔上勾勾点点,所谓荣升的喜悦,睡了一觉后,已是过去。 这时马车外有人禀告道:“府台大人,在前面的接官亭里,本府官员与百姓都在道旁迎候,贺喜府台大人荣升!” 林延潮看了黄越一眼。 黄越连忙道:“不是下官,是吴通判他们的派人先一步回府通风报信的。”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算了。” 到了地头。 林延潮下了马车,但见道路两旁都是站满了人。 归德府的官员,还有从其他几个县赶来的顾知县等官员。 林延潮的幕僚孙承宗,丘明山以及一众门生。 还有本地宋家,沈家大族以及乡绅。 更多的则是穿着草鞋布衣的平头百姓,远远看去一下子望不到头,都是拥在道旁。 林延潮一下马车,人头攒动,人潮一浪一浪赶来。 老百姓纷纷道:“林青天来了!” “林青天到了!” “府台大人到了!” 看着如此多的百姓都来迎接自己,林延潮霎那之间,但觉得眼眶湿润,为官如此,夫复何求? 官员们,乡绅们一并在前面大声道:“恭贺司马荣升知府!” “恭贺东翁(老师),荣升知府!” “恭贺府台大人!” 见这一幕,不说林延潮,连吴通判,马通判,以及率人来迎接的何通判都是不由生出‘为官者当如是’的心情。 但见林延潮还是平复了情绪,走至道贺的官员,老百姓中。 道上人群在道旁左右分开,无数手都伸了出来,向林延潮招着。 陈济川,黄越,展明等随从都随着林延潮走入百姓中,见这百姓拥护爱戴的一幕,都不由举袖试泪。 林延潮在一面走,一面曲手向左右百姓作礼:“谢过诸位同僚!” “谢过父老乡亲!” 走至一半一名老人走了出来,向林延潮道:“林青天。” 林延潮认得此人,是黄河边一村子的乡老,姓魏。 前年就是这个魏老汉带着自己的儿子,村子的乡亲,冲击粥厂,差一点被官兵抓了杀头。 是林延潮出面保下了这位老人及他的一家。 去年林延潮又下乡见了他一次,一眼就将这老人家认出来。 那时他与几个儿子,凭着‘以工代赈’下河工役,将原先抵押给地主的田都赎了回来。 林延潮见到他就道:“老人家,今年吃上饭了吗?” 魏老汉点点头道:“吃上了,都过了春荒,不仅过了春荒,还有余粮,今年大儿子还要娶媳妇呢。” 说着魏老汉拉着牛犊般强壮的大儿子道:“我们父子能活命多亏了林青天。眼下你升官了,咱们穷老百姓没什么拿出手的东西,只有几句吉利话!” “林青天,青云直上,公侯万代!” “林青天,青云直上,公侯万代!” “林青天,青云直上,公侯万代!” 无数百姓都是如此言道。 声浪夹着黄河边上的大风,传得远远的。 林延潮笑道:“多谢老人家了。多谢归德的父老乡亲。” “林青天,请为我们老百姓说几句话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吧。” 放眼望去,但见道上挤满了老百姓,都是翘首听之。 林延潮演词不过例行之言,平平无奇,马通判等官员们本听得都熟悉,待后来辞锋突然一转。 “何为利?何为义?义利是否两立? 此本府所不以为然,本府窃以为为官之义在于百姓的利,切乎每个老幼妇孺,无论豪右闾左,尽当一视同仁。 故为官之义,即百姓之利,此利人利己。义利合一,即为事功。”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在场官员,百姓问道。 义利合一难否?既难也,也易也,众说纷纭。为官为民,其道难乎? 在场官员百姓无一人交谈,受此气氛感染,众人都静听着林延潮之言。 林延潮目视左右道:“本官为官以来,欲明德于天下者,求事功之道。辞京陛见时,林某曾言,三年内,让归德大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今林某为官一年又半载,大治否?未也,百姓温饱尚不及也。” “尔今林某愧任知府,三年内归德是否大治,仍无把握。然而功成不必在我,不妨留待后人。一心为民,为政事功,则必不唐捐。” 听到这里,众官员百姓已是忍不住鼓起掌来。 “故为官为民,其道难乎?” “不难矣。难只在林某空有事民之心,却一人不足以成事。故林某恳请本府的官员,百姓助一臂之力。得道者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事必能成之也。” “今日林某愧任知府,心底战战兢兢,自思无以报天恩,唯有一心酬百姓社稷。” “三年之内,让归德大治!民得食,衣足暖!大河不以为害,大堤一御百年!归德百姓人人得以安居乐业!” “今日之言,行之践之,林某请在场诸位,父老乡亲监督!” 说完林延潮向百姓们深深一鞠躬,官吏们但觉得呼吸凝重,无法言语。 “此万世之言,当浮一大白!” 孙承宗忍不住率先鼓起掌来,孙承宗以下门生们,无不为林延潮之言而激动。 这短短的话,怎不知有如何的效力,但就好比一把火,将每个人心底都点燃了。 温饱小康,是每一个百姓,每一个读书人,内心期盼的大同之世。 得道者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河堤岸边,道路亭边,掌声如雷。 孙承宗,丘明山,黄越,吴通判,马通判,何通判,侯执蒲等等,无论官员百姓,林延潮的随从门生,都是一并用尽所有气力喝彩,簇拥向林延潮。 百姓们的呼声,响彻归德城外。 九百二十三章 荣升知府 归德府府衙之内,亦是张灯结彩。 林浅浅在宅里忙着张罗,而这时候派出去打听的下人回来道:“夫人,听说老爷还在城外,要先接受下僚的拜贺,至于乡绅,百姓还要迎一阵,还要拜谒城隍爷,方才能进城,没有这么快。” “这任一个知府,规矩也太多了。”林浅浅嘴上埋怨,但口里却透着喜气。 就在这说话间。 外头陈行贵,张豪远二人就入内拜贺了。 二人现在都是农商钱庄的大掌柜,出入间倒很有贵气。 陈行贵,张豪远一见林浅浅即是笑着道:“恭喜嫂子,贺喜嫂子!宗海兄这一次荣升,嫂子也要升四品诰命夫人了。” 林浅浅笑容满满,脸上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不就是一个知府嘛,我家相公不稀罕,才正四品,官不算大。” 陈行贵,张豪远对视一眼,都是哈哈大笑。 陈行贵笑着道:“四品官还嫌小,按嫂子这么说,这官当到多大,才叫大啊。一府知府啊,这方圆百里都是府台治下,三十万老百姓的父母。” 张豪远道:“是啊,知府是正四品大员,着绯袍。我们二人虽常在衙门走动,但至今绯袍官员没见几个。眼下宗海兄升任知府,说实在话,我们几个昔日同窗,都是颜面有光。” 林浅浅切地一声道:“瞧把你们高兴的那个样子,我才没有多欢喜,多颜面有光呢。” 陈行贵笑着道:“好了,是嫂子有静气,嫂子眼下要立即派人去侯官老家报喜,林老爷子听了必会高兴,还有宗祠那边,也要告慰列祖列宗。” 张豪远道:“若是人手不够,我们钱庄有人……” 林浅浅笑容更显,嘴里却淡淡地道:“这还用你们吩咐?我半个时辰前就派下人回老家报信了,从驿站走的,不要多久就到老家了。” 陈行贵,张豪远不由对视一眼,这就是‘我才没有多欢喜呢?多颜面有光?’,实在是令人无语啊。 就在林浅浅,陈行贵,张豪远闲聊时,外间有人禀告道:“夫人,大梁道分守道参政方进方大人,马上就要到南门了。” 付知远升任后。 归德府的知府事是由布政司参政方进代理。 没错,林延潮当初任同知时,曾暂署府事,但是付知远调任后,藩司本有意继续让林延潮暂署。 但李子华向藩司施压说林延潮专署河工之事,不易再分心府事。 所以后来藩司就让方进代管。 可是李子华不知道的是方进早就和林延潮好的穿一条裤子了。 方进对于府事几乎是放手。 所以付知远升任布政使后,归德府里的政事,小事同知,通判,推官各自分工,大事几位官员齐议,最后给方进报知就好了。 如此最后还是林延潮说得算。 而现在方进到了,亲自向林延潮道贺,以二人良好的关系,以及日后还是林延潮顶头上司的身份,都必须以隆礼相迎。 陈行贵,张豪远以为林浅浅不懂官场规矩,正要提醒。 但见林浅浅已是问道:“眼下府衙里还有哪位官员?” 下人答道:“几位通判,推官都出去迎接府台了,连知事,照磨都在城内张罗迎贺府台荣升之事。现在府衙里只有几名小吏。” 林浅浅闻言道:“那不成,来忠,你立即出城将此事知会老爷。” “还有你们两人!” 陈行贵,张豪远问道:“我们?” 林浅浅点点头道:“没错,你们也是相公的朋友,就先替相公在南门迎方大参,最好能拖一些时间。” 陈行贵,张豪远见他们从贺客,变成了迎客,也是不由苦笑,但是心底也是佩服林浅浅应变得力。 陈行贵点点头道:“也好,我们也早想拜会方大参了。” “不错,以往一直无缘得见,将农商钱庄的事拿来与方大参说一说。”张豪远言道。 于是二人向林浅浅告辞,出了门。 却说新官上任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那就是祀! 新官上任要先要慎重一言一行,然后斋宿。 林延潮接到任命后,即已是斋戒,次日抵城先拜城隍。 这是新官上任最重要的环节,必须郑重其事,慎之又慎。 林延潮对此十分郑重,这祭祀之事,为自己所请,也为百姓所请,为自己,为官恪尽职守,为百姓,祈求一年风调雨顺。 府内众官在城外迎接了林延潮,即一并入城祀之。 祭祀之时,林延潮在众官员面前念祀文。 维神聪明,维神正直,以佑我民,以福我国。惟小子延潮,自慨凉德,今来作宰,行不敢墨除…… 儒家主祀,既在鬼神,也在于一个敬字,敬畏天道。 ………… 祭祀后,林延潮即在城中张贴告示,晓谕百姓。 以示自己新官上任。 之后林延潮即接到了报信,说参政方进已到了南门。 林延潮下面还要更衣,祀仪门,拜印信,当下命官位仅次于自己的吴通判,先去南门迎候。 待事毕之后,方进即至府衙见了林延潮。 方进由吴通判相陪,林延潮见还有陈行贵,张豪远二人在旁,不由讶异。 左右告退,但见方进入内抬手道:“宗海,恭喜荣升,将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 林延潮笑了笑,方进原来是称自己一口一个贤侄的。 现在称宗海颇有平辈相待的意思。 看来这高升,不仅官位提升,连辈分也是跟着一起涨了。 也是,布政司参政乃从三品,二人官位只是隔着一级。 按照明朝官场规矩,官隔一品,避马避轿,三品则跪。 那么二人隔着一级,不是说以后林延潮在路上碰着方进可以不用避马避轿呢? 不过这只是纸面,毕竟二人现在已是上下级关系。林延潮要是不想找麻烦,还是要避马避轿的。 林延潮立即道:“下官谢过大参。” 方进哈哈大笑,见林延潮还是穿着五品官袍不由道:“怎么官服还未准备?” 林延潮道:“圣命来的突然,官袍还正在做,先凑合着。” 方进摇头道:“这怎么行,官员官仪最重。来人,拿两件官袍来,赠给林府台。” 林延潮闻言不由撇嘴,你早准备好要送我官袍了,干嘛不早说呢? 九百二十四章 帮忙 方进命人取来两件官袍,这两件官袍一件是公服,常服。 公服就是公事接待,常朝时所穿,常服可以当作官员外出,至民间视察时所穿。 两件官袍都是崭新。 方进说这是自己当初去湖广任按察使副使时,准备用的。 当时接到任命,方进立即就命人作了两件,但没料到还没有到任上,朝廷就下旨让他去河南担任参政。 按察使副使与知府一样都是正四品。 如林延潮年少时见过的胡提学,当时他觉得多么高不可攀,而今与他一样都是正四品而已。 同时这官服还有一个好兆头,刚做好官服就升迁。 林延潮当然是欣然谢过,仔细打量,这四品公服是缎织的圆领衫,与以往穿五品公服差不多,不同的是,服色从青色换成了大红,也就是绯色。 然后就是四品公服的腰带上以金荔枝为纹饰,而五品的纹饰为乌角。 一品官员的腰带上是嵌玉的。 当年张居正在参加科举时,主考官就曾赞张居正可持腰玉,说的是张居正将来可以当一品。 方进所赠腰带上的金荔枝,当然是足金,价值不菲。 至于常服,也是不同,除了服色,就是官袍前的补子,但见绯色袍服上绣的是云雁,而并非是原先青袍上的白鹇。 文官飞禽,武官走兽,天子赐服则为蟒。 这就是官员明尊卑的方法。 补子上飞禽走兽,就是官员和老百姓辨别官位高低的办法,这个方法虽说土了一点,但也算明了,总比官袍上直接写着''一品'',''二品'',''三品''如此的字样来的含蓄。 这两件官袍总共要好几十两银子,林延潮从方进那边笑纳了。 这方进突然送自己厚礼,不知有什么意思。 果真方进下面叹了口气道:“宗海,你是荣升了,但眼下老哥我却是有一件难事,已是愁的几天几夜没睡好觉。” 林延潮一副我早知如此的表情,上一次丘橓弹劾河南官员,方进就名列其中。 上一次的罪名若是坐实,方进少说也要贬至边远山区或是烟瘴之地。 林延潮实际上已是帮了他一次。 林延潮道:“大参,不妨说一说,看看小弟是否能帮的上忙。” 方进点点头道:“实不相瞒,老弟刚刚荣升知府,不应该拿这些事相妨,但眼下却是有难处。我刚刚接到消息,户部马上就要派出给事中,至河南巡仓。” 林延潮心底大骂,果真不给自己省事。他问道:“去年巡按御史曾大人不是刚巡过仓吗?怎么又来人了?” 方进点点头道:“是啊,朝廷有体制,巡按御史三年一盘仓,去年盘仓,我是东挪西凑,总算才应对过去。但是怎知今年户部不嫌事少,又派了给事中来地方巡仓,两京十三省,户部就抽中河南,山东两省。哼,青黄不接的时候来巡仓,真是乱弹琴。” 方进是分守道。 分守道的职责是什么,协助布政使掌理该地区钱谷,督课农桑,考核官吏,简军实,固封守。 说白了最主要就是了解地方钱谷,然后督课,将地方的税赋收上来,充军实。 在明朝对于官仓仓储极度重视,要知道明太祖朱元璋如何得天下,靠的就是这九个字。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所以分守道就是协助布政司将钱谷都给收上来,然后充以军实,至于下面的考核官吏,固封边疆都是次之。 方进身为分守大梁,主要负责就是将开封,归德两府的税赋收上来,然后入卫所仓。 这卫所仓,就是是由布政司直辖的官仓。 在大梁道,开封府有军储仓,禹州有广积仓,陈州有永积仓。 归德府有广盈仓,而在大梁道衙门驻地睢州,则有广丰仓。 这五个仓设有仓大使,归布政司管理,从各府县收上来的钱谷就存储在这五个仓里。 军队的军粮,官员的俸禄等等都从这里支出。 现在好了,你方进跟我说,仓里拉了亏空,这罪名足够方进杀头的。林延潮很想立马转身就走,当作从来没认识过你这个人。 当然话是这么说,林延潮想了想,却发现自己不能这么拂袖就走。 这两件官袍是无足轻重,但方进是什么人,与林延潮一样都是申时行一党,大家都是自己人,虽说你是猪队友,但是林延潮若见死不救,大佬会生气的。 林延潮道:“眼下贾鲁河还没开通,整个河南都在闹粮荒,这时候哪里给你找粮来。” 方进笑了笑道:“不妨,就差个两万石,对于贤弟你不过是举手之劳。” 林延潮听了神色缓了缓,还好,自己不是帮不上。 他现在刚刚接管知府,大事小事都是一把抓,不用如以往还要商量。 而且监督的同知不在,所以林延潮从仓平仓,预备仓里拨个两万石给方进还是可以办到的。 但林延潮转念又想,不对啊,这两万石虽说不少,但以方进藩司大员的面子,向开封粮商借两万石应是不难,总好过向自己开口。 林延潮心底怀疑,面上却笑了笑道:“那,能不能拖至夏粮收上来的时候?” 方进道:“科臣下个月就到。” “若是只缺两万石,那么与科臣好好说一说,未必不能过。这科臣是何人?当年在内阁办事时,六科的同僚也是有不少相熟。” 方进面露讶色笑着道:“这倒是不敢劳烦宗海。” 林延潮见此心底有数道:“方大参,开封是本省钱粮第一大府,仅说开封的军储仓储粮,我们归德府所有的官仓加在一起,都不到其两成的。” “方大参为何不在开封借粮,反而到我归德这小府借粮。” 方进问言默然道:“这……” 林延潮摇了摇头直接问道:“方大参,你若不说实话,请恕……好,现在情况有多糟,五成有吗?” 方进道:“不到。” “三成?” 方进又是摇了摇头。 林延潮恨不得拿茶碗砸在方进头上,问道:“总不能连一成都没有吧!” 方进恼羞成怒道:“这怎么可能!” “一成与五成,有什么区别?” 林延潮也是生气了,这方进果真是在骗自己。 方进一上来就不说自己拉下这么大亏空,而是说我就差个一两万石就可以过关,你帮我一把就行。 这就和人借钱买房子一样,首付几十万,说自己欠个几十万首付买房子,向你借个一两万,谁都不会借。 若是说我就欠个一两万,然后如此一个个借过去,大部分人若交情可以,都会考虑一二的。 所以少个两万石,林延潮说不准咬咬牙给他垫了,但是一下子少了这么多。 林延潮把粮借给他,就好比一个穷人借钱给马上要破产的亿万富翁一样。 方进一样完蛋,林延潮借出去的两万石,也是要不回来了,自己也得跟着遭殃。 这方进实在不厚道,为了自己活命,还要拉自己也下水。 林延潮很生气,也不管客气不客气了,你这方进完蛋定了,你要死自己去死,来祸害我干什么。 “宗海,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现在也是没办法了,”方进放下架子道,“你现在是知府了,从府县下面的预备仓,常平仓里拨个几万石给愚兄救命,若是过了这一关,愚兄于你的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啊!” 林延潮咬着牙道:“预备仓,常平仓是朝廷用以赈济灾荒的。朝廷有明令,府预备仓积万石,州预备仓积五千石,县预备仓三千石,若发现不足,官员一律裁革!” “若是我把府里县里的粮借给你,万一出现灾荒,预备仓里没粮,我不是成了本府百姓的罪人。就算今年没有灾荒,但这件事被人知道,或者省里派官员下来查仓,那么我岂非要把乌纱帽给你赔进去。” “就算退一万步说,这几件事都没有发生,但府县里的预备仓也没有多少存粮了,你拉下这么大的亏空,借给你也是杯水车薪。” 林延潮一番话说完,但见方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很生气,就在爆发的边缘。 林延潮生起提防之心,人到了绝望,什么事都会发生。 却见方进如此半响,然后苦笑一声,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颓然道:“十年寒窗功名,我这求的是什么?当的是什么官啊?早知如此,还不如听憨山大师的话,在家修禅,出仕惹这一身红尘俗事作什么?” “我的仕途,看来就完在这参政任上。” 方进所言憨山大师是有名的高僧,王世贞,甚至李太后都对他推崇备至,在士大夫里很有名望。 林延潮见方进如此样子,有些不忍。两人毕竟又有些情分,但林延潮不可能为了这情分将自己赔进去。 不过林延潮倒是想到一个救方进的办法,只是方才他刚刚坑了自己,自己要不要说呢? 现在见方进如此,林延潮终于道:“你能不能拖过两个月?” “两个月?” “不错,贾鲁河一疏通,苏松,湖广来的粮船就可以抵达开封,到时粮价必然大跌。” 方进道:“两个月疏通贾鲁河,难。科臣下个月就到河南了,还有中官陪同,想要让他们放我一马,更难。” 方进又颓然道:“宗海,我知你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错,我现在手里有大把的银子,但是粮价这么高,怎么买啊。” 林延潮道:“不是不能,除非有人肯按几个月后的粮价,先把粮卖给你。” 方进一愕道:“不错,但是我问过了,本地粮商哪个肯吃这样的大亏。” 林延潮闻言不语。 方进讶道:“宗海,可有这样的粮商引荐给我?” 林延潮半响后道:“思来想去,确实有。不过……” 方进立即振作精神道:“条件无妨,如何苛刻,我也是答允。只要能帮我过了这一关。” 林延潮道:“此言当真?” 方进道:“当真,当真!” 林延潮道:“那好,方大参。你可知道去年我修堤,是问谁借的钱吗?” “民间钱庄?” 林延潮道:“不错,那钱庄是农商钱庄,农商钱庄的两个大掌柜,你方才也见过了。” 方进不由身子一直,满脸警惕地道:“你们说他们俩,我知道去年他们到睢州来拜会过我几次,但我不知底细,就没有见。” “难道这农商钱庄?” 林延潮道:“这两位大掌柜是我的好朋友。我很信任他们,想必方大参也是可以。” “那宗海,可以说动他们帮我?”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眼下思来想去,这河南地界,也只有农商钱庄肯帮你了。不过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将你手下几个库的库银都存在农商钱庄。” 方进拂然道:“这不行,朝廷的钱谷仓库,怎能由商贾代执?” “万一出了问题,谁担当的起?还有这是触犯朝廷律令的。” “另外官员入股放贷,朝廷也是明令禁止的。你在我治下,我不会说出去,难保别人。” 林延潮看向方进一副很惊讶的样子道:“方大参,难道将卫所仓里的储粮私下高卖低买,就不触犯朝廷律令吗?” 方进听了连忙解释道:“胡说八道,我这是替朝廷平抑民间粮价,所以……所以不惜此身。”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林延潮很想果断地骂出这句话,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于是林延潮拔腿就…… “贤弟,帮兄弟我这一次……” 林延潮重新坐下道:“高价卖,低价买,这均输之法,去年我在归德府也有推行,正是农商钱庄替府里为之。效果很好,不从官府经手,官吏没有从中贪污一文,而老百姓尽得其惠,钱庄也是收入不菲。” 方进捏须道:“本参也知道这是良法,但是此事不经官府,假手于人,一旦久了,朝廷必会得知,到时追究下来,乌纱不保。”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说的对,但是若朝廷不追究,你办不办呢?” “不追究,这怎么可能?” 林延潮笑着道:“去年我将五万两河工银通过农商钱庄,作为青苗钱借给府里穷困的老百姓,此法成效卓著。” “后来巡按御史曾大人闻知此事后,来追究我的责任。他是想扳倒我,再以此板倒恩师,但是他却不知我早就通过丘橓,将此事禀告给了天子。” “天子下谕旨说此为良法,不妨先试试。所以我说的,大参明白了吗?” 方进了思考了一阵,然后道:“你的意思,是让本参将库银都借给农商钱庄,要用钱时就从钱庄支取,待到年末还能收一笔利钱。” “不仅如此,还能解决方大参的燃眉之急啊!” 林延潮语重心长地道。 帮人从来没有白帮的道理,我给你方大参渡过难关,你也总要回报我才是。 大家各得其利,合作双赢才是王道。 林延潮见方进犹犹豫豫下不定决心,当下道:“农商钱庄的陈行贵,张豪远就在门外,他们是现在唯一能帮上大参的人。只要世叔你一句话,我就叫他们进来,如此危急自解。” 方进左思右想犹豫了半天,最后方道:“好吧,就先见一见,至于答允不答允再说。” 林延潮见方进这么说,不由一笑,他心知事情有了七成了。 当下林延潮请陈行贵,张豪远入内与方进相谈。 有林延潮的授意下,陈行贵也是拍了板子,愿意出十万石粮,帮助方进渡过这难关。 就是更多,陈行贵也是拿的出来。 当然为了渡过难关,陈行贵也没少提要求,为了能将生意从贫瘠的归德府进入繁华的开封府,他必须努力,当然方进免不了也是要宰一刀的。 见此之下,方进终于下了决心,约了二人明日在睢州官厅再见。 京师。 文华殿里,天子正手持朱笔批阅着奏章。 这时他拿起一份奏章,对一旁的陈矩道:“近来有一些大臣,总是劝谏朕说什么,于百姓施以恩惠,轻徭薄赋,切勿与民争利。” “可是这些大臣想过没有,朕轻徭薄赋,没有钱,河工怎么办?漕运怎么办?边事怎么办?陈矩,你来说。” 陈矩道:“内臣以为,轻徭薄赋,确实乃仁政所为,寻常人家,得利而喜,失利则怒。天子身为治理万民,以社稷为重,得得失失岂能与民论哉。” 天子龙颜大悦,称许道:“正是这个道理。有些大臣们以义理自守,整日只知打坐修禅,不通经世之学,这些人朕实在懒得搭理。” 说到这里,天子拿起一份奏章道:“这一次林延潮上奏章说,要让归德三年里大治,口气甚大。朕拿了他奏章给大臣们讨论了,大臣们听了都是笑,却碍着朕的面子,却不敢说话。但是朕却偏偏升了他一个知府,他们是不是都觉得朕喜欢听大话,用讲大话的人。” 说到这里,天子微笑:“陈矩,你在朕面前赞林延潮有管仲之才,你觉得如何?他能办得到吗?” 陈矩道:“内臣看是难,三年已过了一年半,还剩一年半。但他即夸下海口,那么到时,陛下治他欺君之罪就是。” 天子道:“欺君之罪倒是不必,真治了以后每人给朕办事。到时林延潮办不成,朕把奏章糊在他脸上就是。陈矩,你将这奏章,好得给朕好好收起来。” 说完天子拍着奏章,笑了起来。 九百二十五章 主政一方 方进的答允,对林延潮而言,当然是一件好事。毕竟整个农商钱庄,林浅浅可是有一成干股在。 当初林浅浅投入了三万两银子,去年钱庄年底分红,可是收入了不少。 当然林延潮若要可以拿的更多,当初陈行贵,张豪远他们与本地彭,杨两家,都是有意要再送林延潮一成,却被他拒绝了。 农商钱庄对于林延潮而言,并不是小打小闹,对他而言有另外的野心抱负在其中。 因为方进的答允,林延潮看到另外一条道,慢慢从眼前铺开。 忙完方进的事后,就是贺宴。 与以往知府接风宴不同,因为林延潮是从同知任上升上去的,对于本府官吏都是认识的,所以接风宴就是与同僚们酬答。 官员们少了忐忑的应付之心,也是大着胆子上来拍马屁。 何通判,吴通判,马通判三位通判,自是跟随林延潮已久,还有各州县的官员,以及府里的众吏员们都是端酒向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今日心情舒畅,虽然保持着上官与下面的距离分寸,但多饮了几杯也是免不了的。 马通判跟着林延潮最近,林延潮升官,他自是跟着水涨船高。 以后身为粮捕通判,有了上官支持,事情会顺利很多,在下属面前也跟有有威严。 而吴通判有些失意,虽知自己在吏部没有强援,当选知府可能很小,但事情到了眼前还是失落的。 特别是当初他放风说自己担任知府如何如何,之后再被林延潮凉了一夜,威信大失。 林延潮见吴通判如此,就着意安抚了几句,但也不会轻易给他许诺什么。 最后是何通判,他与林延潮任同知时交情就很好,乃是谁也不得罪的中间派。他是进士出身,与府里其他举人出身官员保持天然距离,与林延潮倒是常来往。 现在林延潮荣升知府后,上下尊卑差得远了,人难免生分,所以这时候何通判才是最要拉拢的。 林延潮拉着何通判说了好一阵话,然后官员又上来敬酒。 其中商丘知县马上就要调任,宁陵县知县马上就要致仕,众人不免多说几句。 林延潮是方方面面一一俱到,至于别人向自己说的祝贺之词,那些戴高帽的话,却没有多少在心底。 半响后,林延潮以不胜酒力为由,让下面属僚自便,自己则是回到宅院里。 否则若是自己再迟了,院里的某人就要生气了。 林延潮跨过院门,回到宅里但见家里的丫鬟,下人,服侍多年的仆人都是向林延潮道贺。 老爷升官,下人也是水涨船高。 林家待下人还是不错,除了薪水丰厚外,他们以后回了家里,与左邻右舍说一句在知府或者是林三元的府上当过差,别人也是会高看一眼的。 林延潮笑着点了点头,到了内宅里见了林浅浅的大丫头翠珠就问道:“夫人呢?” 翠珠笑了笑,然后道:“恭喜老爷荣升,夫人说了,正要睡下呢。” 林延潮心想,这时候睡哪门子觉呢。 于是林延潮点点头来至内宅,看见林浅浅正在哄着小延潮入睡。 林延潮不作声,走到林浅浅与小延潮的身边。 林浅浅回头对林延潮道:“轻点,轻点,看你一身酒气的。” 林延潮笑了笑,林浅浅当下叫过奶妈让他们来陪小延潮。 自己则走到林延潮身旁嗔道:“官当得大了,家都不记得回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下面的官员要向我道贺,总不能立马推了人家。这算早了,酒宴这才一半呢。” 林浅浅听了继续嗔道:“谁要你早回来了?辞了别人多不好。” “不早回来,怎么听你向我道贺呢?夫人快说一声参见林府台。” “切。想得倒美。”林浅浅脸上已是转为喜色,头轻轻仰起,然后道,“你还不如你向我道贺呢。”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啊,夫人,下官在外能得百姓爱戴,皇上的赏识,都是夫人在内宅打理得力的缘故。” 说着林延潮向林浅浅拱了拱手。 林浅浅听了眉开眼笑,点点头道:“嗯,我已经差人去老家报喜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应当的。” “看你一身酒气,相公我服侍你更衣沐浴。”林浅浅温柔地道。 “那还不快打热水。” “方才翠珠已经烧好了。” “嗯,那你要陪我一起洗。” “不,就是我服侍你更衣沐浴吗?” “不,我是说一起洗!” “嘻嘻……嘻嘻,才不要。” 沐浴后,澡堂里,林浅浅替林延潮穿衣裳。 林延潮突问道:“不知道爷爷如何呢?” 林浅浅道:“身子还好,只是近来行走愈发不便了。” 林延潮听了想起年少时身子健朗的林高著,不由思念。 林延潮闭上眼睛道:“是啊,读书十年,为官五年,我还以为爷爷还是与以往一样。” 林浅浅道:“什么时候,你再向皇上求个假,回乡省亲。”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这一两年内怕是无法了,我向皇上上奏章里说了,三年内要让归德大治。海口已是夸下去了,现在一年半了,若做不到的话,不知会有多少人看我笑话。” “笑话,就笑话喽,反正嘴巴长在别人身上。” 穿好衣裳,林浅浅又仔细给林延潮梳起发来。 林延潮欣然地拍了拍林浅浅的手道:“不错,我是从来不怕别人笑话,但是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还是好的。不,不完全是为了拍皇上马屁,也不是全为了当大官。” “上一次恩师给我来信,信里说当官者,当以民子,为吾子,以民父,为我父。这一句话我想起来,现在方才体会到其中的意思。” 林浅浅笑着道:“那相公就去做啦,家里你就不要操心,有大伯和三叔看着,他们都操持妥当。” 林延潮点了点头,林浅浅一边说着,一边见林延潮有了乏意。 当下就叫两个丫鬟,与自己一起搀着他扶到了床上。 这时林延潮已是睡了过去,格外香沉。 林浅浅看着林延潮,从明日起自己的夫婿,即将主政一方。 九百二十六章 视察拓县 升任知府后,摆在林延潮眼前就是两件事。 一件是疏通贾鲁河。 还有一件就是五月的府试。 朝廷考核地方官政绩主要两项,一个是税课,一个就是文教。 不过比这两件事,还有一件更加急切的事,等着林延潮去办。 拓城县。 日头高照。 自入春以来,归德一直降雨,雨情不小,现在雨势一停,立即就好十几日大晴天,一丝风都没有,热得燥人。 有的上了年纪的百姓说,如此大热大雨,天象反常,今年怕是多事。 现在拓城县李知县用巾帕擦拭着额头上滴落的汗水。 听闻林延潮要来,拓城县知县,县丞,典史,主薄等官员一并在官道上早早迎接,是十分的恭敬。 拓城县知县是林延潮同乡,福建闽县人士,会试不第,入国子监读书。 他当初在国子监时,与叶向高的父亲叶朝荣,都曾同窗过。 在国子监空耗了十年后,最后当了官,吏部一纸文书派到归德来。 来归德后第一件事,此人就拜会了林延潮,大有投靠之意。 任官后李知县借着是林延潮同乡的关系,县里的官吏对他都很客气,但他毕竟是书生,之前一直在国子监读书,没有治理地方的经验。 在国子监时,又将钱财花得差不多了,所以任命一下来时,除了朝廷给一点路费外,还是借了银子来赴任,只请了一个师爷,两三个从老家跟来的随从。 下面的吏员一看就知道他的底细,所以并不是太放在眼底。 这一次知府出巡,拓城县知县很忐忑,想要在林延潮面前表现更好,若是有知府撑腰,那么他考绩也会好看,在下面的人面前也会有威严。 李知县左右张望,虽说提前派人通报过了,但是等候了这么许久,人影子都没见到。 李知县不由怀疑是不是听错了消息。 这时候一名衙役飞跑而来道:“来了,来了。” 李知县上前问道:“是,府台来了。” “官道上是来人,但不知是不是府台。” “没半点眼力。” 李知县气呼呼的,拓城县是穷县,衙门里没有几匹好马,否则他早就让衙役乘马沿着官道上寻了。 现在李知县是望穿秋水,待看着远远道路上,一顶褐伞而来,当下立即道:“真是府台大人,快快,立即鸣炮相迎。” 说完李知县立即率领众官在道旁跪道相迎。 鞭炮放了好一通,前方官兵,鸣锣喝道。 随从,官兵站在道路两旁,随即一张褐伞下,一顶轿子落下。 这官员出行都有规矩,七品官出行打黑扇,六品官员出行打碎金扇,五品官员出行可打大金扇。 至于褐伞,乃黑色茶褐罗为表,红绢衬里,是四品官员以上出行才能打的。 越品使用仪仗,则为越礼,御史是可以弹劾的。 而在这归德府里,可以明目张胆的打着褐伞打官员,除了林延潮还能有何人。 轿子停稳后。 身穿绯袍腰金的林延潮步出轿子,随从立即打着褐伞遮住了毒辣辣的日头。 林延潮看向一旁跪道的众官员道:“天气热,大家都起来吧!” “遵府台钧旨。” 说完李知县带着一众官员起身。 这李知县三十多岁才发解,又在国子监读了十年书,所以看起来有五十岁的样子。 而林延潮才二十多岁。 年轻后生身居高位,五十老者却亦步亦趋,这一幕在迎接的官员们看起来有些怪。 可林延潮虽是刚刚主政,但也是担任了三年多京官,年许的佐贰官,整治河工,击杀马玉,身上也有几分地方大员的气势。 在场官员都知越是这样年轻即身居高位的官员,越是决计惹不得。 一背景了得,二年轻气盛。 众官员都是心想,他们迎接如此隆礼,一定能和这年轻气盛,重立威官员的心思。 “本府路上有事耽搁了,累诸位久等了。” 李知县额上汗水虽是不住下落,仍是道:“迎候府台大驾,不敢言累。” 林延潮笑了笑道:“今年地里庄稼长如何?” 李知县道:“自府台去年颁发劝农书,百姓们都是谨记教诲,三月上紧耕种,四月种桑养蚕,五月谨守法度。下官决定将禁讼期延至七月,让百姓安心农事。”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很好,既然民间禁讼,那么官府在做什么?” 李知县道:“下官组织官吏下民间追捕盗贼,禁杀耕牛,追拨青苗,严查投献,孝敬父母,谨守法度。” 林延潮点点头道走进李知县,用二人话可以听闻的声音道:“既是有这么多事,为何还有闲暇出城来迎。” “下官……”李知县顿时急的脸上发涨。 “本府用人,以勤力为第一,才干次之。但记得下次至府衙迎候就好,不要越了官场规矩。” “是,下官唐突。”马屁拍到马脚上,实在是令李知县懊恼啊,这下自己在拓城县任官的日子悬了。 但见林延潮面上依旧是和颜悦色,对众乡绅,拓城官员道:“本官这沿路行来,见拓城县境内,田禾旺发,百姓遵循时节耕种,可见李知县治理得力。” 这一番话说得李知县在下属面前,颜面有光。 众下属们纷纷称是。 李知县知林延潮不仅给他留下面子,还在下属面前称赞他,不由感激躬着背道:“是,下官谨记府台教诲。” 一旁孙承宗上前道:“老爷,该入城了。” 李知县立即道:“下官请府台视察。” 李知县揣测着林延潮的来意。 林延潮之前是同知,可以随意去各县各府视察观风,但现在为府台,身为正印官,不可以轻离印信之地。 一般有什么事吩咐下面一声就好了。但亲自来视察,必有要事。 李知县心想,要么是疏通贾鲁河的事,来此催工,或者是马上要府试了,来这里视察教化。 李知县心想多半后者,如此第一件事就是视察学宫了。 官员上任都喜欢去学宫,一来亲近士子,看看能不能收纳什么人才,二来也是注重教化之意。 林延潮看了一眼城门然后道:“先去养济院。” 李知县一愕。 养济院是朝廷收养孤老的地方,林延潮来地方视察第一件事来养济院,实在没想到啊。但仔细一想,此举表示尊老之意,正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李知县率领官吏陪同林延潮至养济院视察。 县里的养济院自是不太好,李知县心底忐忑,林延潮见了也没说什么,亲自将米面,衣布送至每个人身上。 养济院里每人都是领到三斤米,一斤布,他们几乎都是喜极而泣。 归德穷的太久,去年才有一点好日子过,但年轻人大多吃不饱,又何况这些人老弱病残。他们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所谓的活着不过是在挨日子而已。 眼下但见连堂堂知府,不顾风尘仆仆,入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望他们,不假手于人,亲自将米面衣布送到他们手中,这等感动,岂是言语能形容。 跟随林延潮来的,众官吏,乡绅见此都是称许,不使孤老失所,无人赡养,此乃仁政。 林延潮新官上任,至拓县第一件事就赢得了满城百姓的心。 但李知县全程流着汗,向林延潮道:“县里的钱不多,养济院实在无法认真打理,还请府台赎罪。” 林延潮道:“无妨,其他县的养济院,我也知道如何,但本府任知府后,你们需用心。礼运大同篇我们都读过,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此大同也。” 李知县当下与所有官吏都是欣然称是。 下面林延潮又是视察了县学,拜了先师,探望了县学生员。 县学生员也不是省事的,见了林延潮后,有个担子大的,直接说廪米好几个月没发了,恳请府台大人一次性拨齐。 林延潮听了又看向李知县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知县一脸急躁,他知道是下面的人克扣学生廪米,但这时他只能硬着头皮道:“下官无能。” 林延潮拍了拍李知县肩膀,没说什么,先答允了生员们要求。 中午歇息,李知县在城内酒楼款待林延潮。 这一次他吸取教训,没有准备太奢侈,但酒菜也还算丰盛。 林延潮屏退其他官员,只留了李知县吃饭。 李知县先是为之前之事请罪,林延潮笑了笑道:“拓城县的情况,之前本府也略有耳闻,前任知县就与下面吏员处不好。下面的人抱团,对朝廷的政令是阳奉阴违,所以你骤任知县,又没有背景,下面的官吏不会听你的话。” 李知县听了几乎要流泪了,当下道:“府台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下官至拓县以后,一直就是如此。下官知道自己一介书生,只会纸上谈兵,却有一样本事,就是上官让下官怎么办,下官就怎么办。” 林延潮点点头道:“本官这一次来拓城县视察,一是为贾鲁河疏通,二是为你。” “为下官?”李知县讶异。 林延潮道:“不错,贾鲁河疏通,要动员拓县大量人力物力,但若是本府的政令在拓县不能下达,没有人贯彻,那么也是无用功。” “所以本府这一次来拓县,就是为你站台。” 九百二十七章 学以致用 地方官没有上面官员的支持,至地方来是多么难以开展工作,这是李知县上任后几个月所品尝到的。 县衙里的官吏各自一个小帮派,面上对他客气,但是谁也是不买他的账。 所以这李知县上任后十分心灰意冷。 他本指望林延潮能念在同乡的份上支持他一二,他们不仅是同乡,他国子监的同窗,现任九江通判叶朝荣,更是林延潮好友,当今翰林叶向高的父亲。 林延潮若能支持,至少让他在下属面前有个面子,渡过这新官上任的菜鸟期。 没想到林延潮不仅支持,还将荣任知府后的第一站就选择在拓县。这不仅仅是站台了,而是全力支持的。 李知县一时激动的都不知如何言语了,手足无措的道:“下官……下官,不知如何报答府台大人的大恩大德才是。” “不必谢,你我乃同乡,又是同在归德为官,还是叶世伯的好友。本府不帮你,还能帮谁。”林延潮温和地言道。 “来坐下说话,菜都要冷了。” 当下二人边吃边聊,林延潮大概就是问拓县的一些情况。 比如这一次疏通贾鲁河,可以在不耽误农时下,在民间动用多少民役。 工期多少,又是谁负责此事。 林延潮这时道:“疏通贾鲁河,省里拨给此事三十万两。到了我们归德,开封两府的账上不到二十万。我去省里争了半天,与开封府官员都扯破了脸,才争得十万两银子。” “这十万银子不好用,开封府疏通新河,不过七十里,十万两银子足够富裕,但我们归德府疏通旧河要二百余里,二十里一万两,所以钱要用在刀刃上。” “这十万两银子,下面几个县都要分,但一家一本小九九,本府知道你们每个县都有每个县的难处,你拓县不仅穷,还承担最难最长的一段。但即便如此,你也可切记不用挪用他处,修河为今年第一要事。” 李知县立即放下筷子,拜下道:“下官谨记府台教诲。”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府不兴这一套,坐下说话。” “是。” 李知县一面答着,一面努力往知府心腹的路上靠去。 菜也吃的差不多了,林延潮突然道:“为正印官,抓好钱粮,对下吏恩威并用,做好这两点就足够了。不过要有得力帮手,你师爷请了没有?” 李知县见林延潮突然提及师爷,心底一凛,然后立即答道:“请了一个,但老眼昏花,不堪大用。”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我这里有个人,可以推荐给你。” 李知县听了又是高兴,又是惶恐。 上司向下属推荐幕僚,也是常有的事。 好处是林延潮将他当自己人,坏处有被监视的风险。 但李知县可以拒绝吗? 当下他满脸感激地道:“下官谢府台。” 林延潮放下筷子,拿巾帕擦手道:“第一笔银子过几日就可以拨到你的账上,明日就开始动员县里民役,记着本府的宗旨是以银酬工。既要用民力,但更要惜民力。” “应役,雇役该给多少就给他们多少,不可以克扣,伙食也要给好,钱不够本府可以再拨。切记疏通贾鲁河乃惠及百姓,要让百姓从中得利,不要变好事为坏事。” 李知县不由诚惶诚恐,但随即想到有了钱粮,自己这知县腰杆子就硬,如此在地方就能站住脚了。 “下午去老河口。” 李知县讶异问道:“不知府台去老河口作什么?” 林延潮道:“本府此来,还有一事就是给司礼监的陈矩陈公公,刻石立碑。老河口既能望到贾鲁河,又是行人来往之处,故而本府打算把碑立在这里。” 李知县听说林延潮要给一名宦官立碑,歌功颂德,顿时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 这样的事,连他一个监生出身的官员都是不齿为之,又何况林延潮进士出身,任过清流的官员。 林延潮道:“此事你要用心,碑石刻成。你要立即拓写一份,快马送至本府手上。” 李知县立即称是。 老河口里。 林延潮亲自操办立碑此事,简直不亚于疏通贾鲁河般上心。 而孙承宗全程在旁看着,脸不知什么时候已是黑了。 当日林延潮回到驿站歇息,一边洗脚,一边与丘明山谈话,这时外头禀告:“孙师爷求见。” 林延潮想了想当下道:“让他进来。” 林延潮抹干了脚,孙承宗正好入内。 “稚绳,这么晚了有什么要事?” 孙承宗听了有几分犹豫,但最后仍是道:“东翁,孙某有一句话不吐不快。” 然后孙承宗目视丘明山,让他离去,但见丘明山却好整以暇低坐着,完全当作没看到。 “说吧。”林延潮穿上了鞋,端坐椅上。 孙承宗见丘明山不走,当下咬了咬牙道:“敢问东翁署里河工银够吗?” 林延潮笑着道:“你是我师爷,署里银子多少你不是最清楚吗?” 孙承宗道:“疏通贾鲁河,我们一共到账十万两银子,就算河工署还有余银,但今年修堤任务很重,去年卖了淤田剩下的银子,满打满算,也是勉强着用。” “但是东翁为何大笔一挥,批了一万两银子给一名中官用以刻碑立石?” 林延潮问道:“稚绳,你是反对我刻这碑,还是反对我巴结中官。” “承宗不敢言巴结二字,东翁身居高位,行事都有考量。但是这一万两银子,也是百姓之钱,下官记得东翁说过要将每一两银子,每一文钱都用在老百姓的身上。” “一万两银子足够今日东翁去过的养济院二十年之用。府里孤老尚未温饱,反而用这钱用在一名中官身上,此承宗不明。” 孙承宗边说一旁的丘明山边冷笑。丘明山与孙承宗素来不和,这在林延潮幕中是谁也都知道的事,眼下丘明山如此令孙承宗实在是愤怒。 林延潮道:“我明白了,稚绳的意思是这笔钱应该我自己出,不可假手老百姓。” 孙承宗道:“东翁,承宗并非此意,不,承宗还想说,为中官刻石立碑为我儒者不齿,敢问东翁可想过自己的名声否?” “当初东翁不惜性命,死谏天子,仰天下之高,读书人无不以东翁为榜样。而今日东翁为中官立碑,岂不是自污名节,此事传开敬仰东翁的读书人会怎么看。要知道上一次淤田之事,官场上对东翁的非议已是颇多了。这一次东翁新任知府,第一件事就来给中官刻碑,如此实在有亏今日名望。” 林延潮道:“那稚绳以为,当初我上谏天子,乃为名之举?” 孙承宗道:“东翁,承宗……”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稚绳,此事我不会与你解释,也不会更改我的决定。” 孙承宗露出失望的神色,当下拱手道:“是,承宗明白了,是承宗孟让了。” “不,你并没有孟让。我还很谢谢你的直言不讳。你跟随我多年,多年来本官浮浮沉沉,但你却始终待我不变。你不仅是林某的宾幕,林某也视你为友。” 孙承宗点点头道:“承宗不敢当,这几年一直承蒙东翁教诲,对东翁,承宗是以师事之。承宗一直以为,东翁的事功之学,将来可与朱王之学比肩!”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可不敢当了。不过你提及事功,吾学四门你可知否?” 孙承宗道:“承宗明白,是义理,辞章,考据,以及经济。”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四学,任何一样挑出来,稚绳你都是其中翘楚。当今读书人都以义理,辞章为重,不通二者不足以言功名。” “至于考据,汉儒之学,朱学所摒弃,读书人习之也很少了,外人以为此乃我林学根本,此误也。考据在于作学问,无论修平都用得上,但经济才为吾学重中之重。经济在于经世济民,在于事功,小则立身谋食,大则以天下为己任。但是若旁人若以为经济乃事功学之本,那也是错了。” 孙承宗,丘明山都在认真听着。 但见林延潮道:“吾学只在学以致用。学以致用不成,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这也是当初为何我要放弃翰林,要至地方为官的原因。” “但直到如今,我也不敢说我学以致用了。稚绳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说到这里,林延潮话锋一转道:“眼下拓县的李知县,身边缺一个得力师爷,他身边没有什么可以信的过的人,下面的属吏也是不服他。” “稚绳,你先去他身边任师爷,他任官经验浅,贾鲁河疏通之事由你来主导。” 孙承宗闻言一愕,林延潮这话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从一个方面来理解,就是栽培,让孙承宗到拓县独当一面,他是代表着林延潮,代表着知府。 到地方学习如何学以致用。 从另一个方面理解,那就是赶人走了。 孙承宗是林延潮第一师爷,掌管签押房的,知县的师爷怎么可能与知府的师爷相提并论。 但见孙承宗道:“是,承宗这就去赴任。” 林延潮点点头,一旁丘明山则道:“孙先生不在幕中,丘某以后一定会想念的。” 孙承宗没说什么,向林延潮行礼后即离开了屋子。 九百二十八章 重逢 孙承宗离去后。 丘明山对林延潮道:“东翁,道德文章不过雨天的一件蓑衣,用时避雨,不使身上打湿即可,不用时,丢在一旁就可了。” “孙先生是高才不假,但行事却是拘泥不化,东翁此举让他至李知县那磨砺磨砺,也正好让他知道为官之难处。”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磨砺是磨砺,但稚绳他并非是拘泥不化,而是心底有正气。稚绳性子敦厚,待人淳淳然,处事尽心为人谋也,此吾三不如。他日若能身居朝堂之上,前程还在我之上。” 丘明山听了知道林延潮的意思。 林延潮道:“稚绳之事不提了,你这一次去山东,那些响马如何了?” 丘明山道:“道路都已是摸清了,我手持东翁书信见了陆巡抚。陆巡抚已是将李二回下面的响马都编入官军,算是给他们找了安身之地。周二当家还当了把总。现在这支人马,就驻扎在聊城,临近漕河,随时可以听从东翁调令。”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李二回的命要保住,但是切记不可以放人,与山东那边打招呼,案子要慢慢审,但要好酒好肉伺候着,总之保住命来。留在牢中,就是人质,如此响马不得不服。” “是,东翁,高明,”丘明山又道,“小人这一次去山东,还见了东翁的一位故人,漕官楚大江。” 林延潮闻此人名不由大喜道:“楚大江,他如何还好吗?” 这楚大江说来,何止是林延潮故人。当初林延潮上京赶考,就是坐着他的漕船过淮的,后来他手下的人被仓官欺压,还是林延潮给他出头,一篇漕弊论天下闻名。 丘明山知道林延潮是念旧情的人当下道:“现在也调至山东任漕军千总了,我去山东时,正见他有些难处,日子过的不好。但他听闻东翁升了知府,十分高兴,说是要来拜贺呢。” 林延潮听闻故人消息,不由抚掌大笑道:“很好,你再去山东一趟,先替我笼络响马,将山东至河南的私盐盐路掌握手中。这楚大江我也有一份书信给他,告诉他若有什么难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丘明山称是后告退。 随后林延潮召陈济川入内道:“稚绳几日后去拓县任师爷,你帮他在签押房交接一下。” 陈济川听闻孙承宗要出外,任一名知县的师爷,有些惊讶,听完林延潮吩咐后道:“老爷,这孙先生为人厚重可信,他主持签押房以来,一切都井井有条,署里上下对他都十分信赖。” “现在他离开签押房,还想找如他这样可信,有才干的人主持签押房就不易了。” 林延潮看了陈济川一眼道:“你也以为我是与稚绳失和,将他调走吗?” 陈济川道:“小人不敢揣测老爷的心思,只是孙先生跟随老爷已久,与府中之上下之人都相处融洽不说,就凭孙先生的才干,小人也以为不易放孙先生这样的人才离去,留在幕中替老爷办事,如猛虎添翼,让如此左膀右臂离去,是老爷的损失。”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说的我怎么不明白?这几年孙先生在我幕中帮了我大忙了,我岂是不知。去年河工之事千头万绪,我除了大方面掌握下,署内,以及细节之事都是由他把握,还调节我与下属,府衙六房的关系。没有孙先生在,府里之事是会出差错的。” “更不用说,当初我贬至归德来,孙先生放弃了会试的机遇,金榜题名的机会,风雨不弃,一路千里随我至归德来任官,这份情谊我一直记得。” 陈济川点点头道:“是啊,孙先生如此之才,老爷万万不可任他离去。” 林延潮道:“你以为我舍孙先生走吗?但正因如此,我才不可以拖累人家的前程。我若将孙先生视为下属,拿他当作私财一般看待,这才是我身为东主的不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济川道:“老爷,是要栽培孙先生?” 林延潮目光肃然,然后道:“孙先生之才,乃当世之选,朝廷社稷比我林某更需要他。” “这番话不是出自老爷真心吧。”陈济川低着头说道。 林延潮看了陈济川好几眼,见他不说话,当下哼了一声道:“从另一个方面而言,宦海上浮浮沉沉,没有一直不沉的船。恩师为何一直提携我,正是为自己将来寻一替手。” “我栽培孙先生又何尝不是,换句话,若有一天,我不在庙堂,而居江湖。那么孙先生我可以尽心托付,让他替我主持大事。当然他要先考中进士。” 林延潮知道孙承宗是有状元之才的,对于他能考取功名当然有信心。 陈济川闻言欣然道:“老爷,对孙先生真是一片苦心。哎,孙先生在府里多年,他这么突然一走,连我也有几分不舍,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 “还有老爷,孙先生这一走,签押房里由谁来主持呢?签押房内心腹之地,若非可靠之士不能托付。” 林延潮道:“我早有主意了,前不久望龄来信,说是要投奔我幕下,问我可否,我已是答允,他过些日子应该从浙江老家赶到归德了。” 陶望龄是林延潮的次席弟子,事功学的经义主要都是由他一手编写,还参与了燕京时报的编纂。 林延潮曾赞,众弟子中陶望龄可以为他道南。 上一次林延潮上谏天子,燕京时报被查封不说,郭正域被杖时,就是陶望龄率领一干弟子砸了顺天府衙门大堂。 后来林延潮出面把徐火勃,陶望龄救出狱,回头就叮嘱二人赶紧回家避风头,不可露面,同时努力读书,不要拉下功课。 现在林延潮升任知府,显然是圣意有所转圜了,于是陶望龄觉得风声没那么紧了,又决定出来跟随林延潮。 林延潮就答允了,让陶望龄来归德。 以往林延潮身为翰林时,什么屁事都不用管,只要给天子讲书就好了,幕僚肯定是没有用的。 现在任了知府,手头上一堆事,林延潮让陶望龄来自己幕下,肯定是通过做事来历练的。 对于这一点,陶望龄在书信也说,纸上得来总觉浅,实践出真知,他此来归德,正是为了施展一下抱负,印证一下心中所学。 陈济川听林延潮说将陶望龄叫来点了点头。陶望龄是林延潮弟子中跟随最久的人之一,仅次于徐火勃。 如果林延潮一手栽培的门生去签押房任事,当然是可以信的过。 但随即陈济川又道:“可是陶周望虽可以信任,但是第一次办事,总是初出茅庐。签押房之事琐碎繁重,而且又事关重大。陶周望不知能否胜任?” 陈济川的意思,陶望龄人品是足够了,但经验不丰富啊。 林延潮想了想道:“无妨,我早想过了。这一年来,袁可立一直承孙先生之教,在签押房办事,其人敏锐洞事,可以任事。就让他与望龄一并主事,日后望龄负责掌印,可立负责书启。” 袁可立是归德本地人,他是前礼部尚书陆树声的弟子,董其昌的同门师兄弟,眼光见识都胜过林延潮的其他门生。 之前袁可立年轻气盛,十分傲气,拜入林延潮的门下有将傲气收敛,又对孙承宗是佩服之至。 林延潮平日公务后,与众门生们吃饭闲聊,对袁可立的才识也有了解,认为他的才学。 原先签押房是孙承宗一人总司,如此就变成袁可立和陶望龄二人协同办事。 陈济川听说林延潮将袁可立,陶望龄总司签押房后,这才放心。 有话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陶,袁二人目前只是经验不够,磨砺一二将来也是可以胜任的。 但孙承宗在时身为书启师爷,并总司签押房。而陶,袁二人等于是两个人干孙承宗一个人的活,终究还是差了一点。 林延潮怕不是一时,以后恐怕也没有能找到比孙承宗更能胜任的人选。 但陈济川又想,老爷果真早有让孙先生出幕的打算,故而是料事在先,处处安排妥当。孙先生一离开,马上替补的人就找好了,但是…… 陈济川道:“可是老爷,如此小人怕孙先生离去,心底会有疙瘩啊。是不是要小人去解释一下。” 林延潮道:“之前时,我已是与孙先生说的清楚的,你若再解释有些画蛇添足。响鼓不能用重锤,能明白自然明白,不过你还是替我留意一下吧。” 陈济川当下称是。 次日林延潮返回了府城。 陈济川与孙承宗交割签押房里的事。 签押房以及各衙署里的人听说孙承宗要走,众人都是大生不舍之意。 孙承宗在林府里很久,林府下人随从对他印象都很好,而林延潮外放归德后,同知署里的人对孙承宗的为人处事,没有一个不赞赏的,知道孙承宗要走的消息,众人都觉得失去了什么。 特别侯执蒲,侯执躬,彭端吾等林延潮的门生与孙承宗相处十分和睦,平日以兄长事之,现在孙承宗离去,他们都是十分难过,相送之际差一点落泪。 孙承宗也是不舍,这时袁家三兄弟正好来归德府拜见林延潮,知道孙承宗要离去,也是极为难过。 甚至众人大有向林延潮要求,将孙承宗留下来的意思,但是孙承宗却没有答允,他说在拓县任师爷也是太守做事,不曾有离去之说,大家要见孙某,去拓县也是很近。 话是如此说,但终究孙承宗还是不在府衙签押房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最后孙承宗还是离开了林延潮的幕中,临别之时,孙承宗向林延潮三拜,以谢多年宾主。 林延潮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各种心情堵在胸口里,甚至生出一丝后悔之意。但无论是为了孙承宗将来的前程,还是以后自己在朝堂上的布局,都唯有让孙承宗离去。 所以林延潮没说什么,让自己门生属吏送孙承宗出门,自己则回到了屋子。 至于林浅浅对孙承宗离去也是不忍,当下赠了孙承宗三百两银子。 孙承宗离开后,签押房里暂时无人主事,林延潮也没有另请师爷的意思。 直到数日后,陶望龄抵达了归德府。 知道陶望龄到了,林延潮立即放下手头的事,跑到偏厅相见。 但见林延潮刚至偏厅,一名穿着青衫的年轻人即是跪倒,拜在自己的膝前。 “学生陶望龄拜见老师!”这年轻人哽咽地言道。 林延潮扶起陶望龄,但见这位昔日在京中时风度翩翩的公子哥,世代簪缨,以才华自诩的年轻翘楚,现在不复当初时的意气风发。 他的脸上已有沧桑之色。 当初陶望龄被关押在顺天府大牢里数月,遍尝艰辛,以及狱卒的拷打,但是他却一个字也没有道出任何不利于林延潮的内容。 放出大牢后,陶望龄骨瘦如柴,又不得不千里回浙江老家避祸,途中生了一次病,回到浙江老家时已是奄奄一息。 不过二十出头,但已是遍尝人生苦楚。 林延潮与陶望龄相对而视,二人都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是为师对不住你啊。”林延潮半响方才道了这一句。他看着陶望龄长大,见到自己的学生如此样子,心底顿时如刀搅一般。 陶望龄抹去眼泪道:“老师,不要说如此之言,能拜在老师门下从学是望龄此生最得意之事。学生自回浙江后,想起当初在老师身边读书,承蒙教诲,实是怀念。” 林延潮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大家也休作儿女之态。” “来了就好,以后你跟在我就是。” “是,老师,”陶望龄答道。 当下二人坐下,师生二人说了一阵别来之情,然后林延潮又将签押房的事交代了他一方。 陶望龄点点头道:“老师重得圣眷,这一次升任知府,正是大展抱负之时。学生这一次真是来对了,愿效犬马之劳。” 林延潮欣慰地点点头。 什么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孙承宗虽是离去,但是林延潮又得了陶望龄相助。 九百二十九章 赚到了 林延潮刚刚升任知府,局面未稳,这时候孙承宗离去,对于林延潮的幕下人事是一个很大变动。 因为府衙下面的官吏都习惯通过孙承宗来与林延潮打交道,林延潮也习惯用孙承宗,对府衙属僚发号施令。 作为知府的首席师爷,孙承宗权力很大,但行事之时,秉公处置,却没有半点弄权之心,这是令所有人都十分敬佩的。 而现在换了年轻的陶望龄,袁可立,大家心中都是没底。 师爷之重要,不言而喻。 知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请师爷,师爷最少两人,一人主刑名,一人主钱谷。 一般而言,刑名师爷都是知县的首席。 因为刑名,钱谷是知县两大事,这二事关系知县的升迁荣辱。 一般知县赴任都会请经验老道的钱谷师爷,刑名师爷,这两位如果不得力,地方官治理地方就要抓瞎,不仅陷入繁琐的事务中,还容易被狡猾的胥吏蒙蔽欺骗。 可是若官当的越大,那么对官员而言,刑名,钱谷两项就越来越下降了,因为这两项对于官员升迁,渐渐不是那么重要了。 特别是藩臬,督抚这个级别,最重要的师爷,乃奏章师爷,书启师爷。 奏章师爷就是专门给督巡起草给天子的奏章。如果一封奏章写得好,为天子赏识,那么督抚青云可待,若是奏章写的不好,容易遭到天子训斥,甚至丢官。 比如曾国藩当年给天子写奏章,当时湘军一直吃败战。可是曾国藩听从幕僚的建议,将奏章上屡战屡败改成屡败屡战,一下子奏章的意思就不一样了。 所以几个字,就可以挽救了一名官员的仕途。 所以身为一名奏章师爷,这样职位虽说稀缺,但是一旦获聘,那么不说待遇如何如何,身为幕主的总督,巡抚也要对你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可谓礼遇有加。 奏章师爷之下,就是书启师爷。书启师爷负责官员公文往来。 公文上申称详文、平行称关移、下行称牌票。这些都要经书启师爷之手。官场交际应酬重文字,对上司,同僚,下属大多也是通过公函往来打交道。 一名好的书启师爷,不仅要擅长替幕主打理应对之事,最重要是能揣摩幕主的心思。 之前林延潮任管河同知时,不掌刑名就不设刑名师爷。 就由孙承宗担任书启师爷,掌管签押房,官印。署里的大事小事,孙承宗办的是井井有条。 现在孙承宗离任,林延潮让袁可立掌书启,陶望龄掌官印。 意在让二人遇事后商量着来,若是二人意见不统一,再上报林延潮裁断。如此分配,当然牺牲了效率,但保证了确定性。 所以袁可立,就如同首辅内阁大学士。陶望龄掌印,相当于司礼监的批红。 至于签押房下面对口的,就是府衙六房,这好比朝廷六部,而府里七县一州,就如同两京十三司。 小到州县,大至朝廷,权力运转都差不多。不同只是朝廷的分工更细,权力更制衡。 从同知升任知府,再加上孙承宗一走。 一句话摊子大了,人手少了,所以林延潮深感幕下的人才缺乏,是时候请几位得力手下了。 幕僚不比门生,人家来帮你做事,是要给钱或者给前程的。 知府为正四品,月俸二十四石,比同知十八石提升了不少。 但是凭着这俸禄来养幕,肯定是不行的,就算知府本人不吃不喝,但是这笔钱是请不来''名幕''的。 这些''名幕''每月少说几十两的,若是督抚延请一两百两也是有的。 当然林延潮也不是请不起名幕,但是他又不要这些久练官场的人入幕,如此反而会坏了自己幕中的风气。 现在林延潮招揽幕僚,让陶望龄,袁可立以及他的门生放出消息,推荐自己熟悉的人。 林延潮言明招收幕僚的条件,但凡有一技之才的,不论出身如何,都可以入幕做事。 但是第一个向林延潮推荐的,并非他的门生,而是府经历,管河工的黄越。 黄越向林延潮推荐是他一位老友,安徽桐城人,名为左出颖,于河工水利有一技之才。 这天此人从桐城赶到归德,林延潮当下在府衙花厅见了此人。 林延潮见左出颖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衫,脸颊消瘦,看的有几分落魄,见到林延潮立即弯下了腰。他的手边携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这少年却是胆大,眼里没什么畏惧。 但见林延潮入座后,左出颖躬身道:“小人左出颖见过府台大人。” 林延潮笑了笑道:“左先生请坐,奉茶。” 上茶后,林延潮问道:“不知左先生是何出身?” 左出颖忐忑道:“小人一介平民,读过五年私塾,没有考取过功名,但听老友黄越说大人这里招纳幕僚,不论出身,凡有一技之长的都可以前来,故而小人这才前来。”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确实如此,左先生请坐,这孩童是谁?” “是犬子,犬子一个人在桐城老家,小人不放心,故而携在身边,让府台大人见笑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原来如此,但令郎也不小了,离了先生就不能自处吗?” 左出颖闻言有些尴尬,但见其子朗声回答道:“府台老爷荣禀,并非是我离不开父亲,而是圣人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故而是爹让我在他身边,以时刻尽孝。” 林延潮闻言不由莞尔,重新打量这孩童当下道:“说的好。令郎真不凡。” 说到这里,林延潮对左出颖道:“黄府经说你有一技之才,不知你有事可以教我?” 左出颖道了一句不敢,然后道:“听闻府台老爷要修贾鲁河,我有一策可收一事两功之效。” “请说。” 左出颖道:“贾鲁河旧道起于仪封,考城之间的黄陵岗,原来是黄河往东的三条正流之一,后来大河夺贾鲁河为害,使其淤塞,后又北决黄陵岗,淹没运道,一年迁三百里,三年后又北迁三百里,危害极大。而今决口虽堵上,使黄河归正流,但贾鲁河淤塞后,这里的黄河之水不通江淮。” 林延潮微微有些不耐烦,当下道:“左先生所言本府都已知道,你说一些本府不知道的。” 左出颖垂下下道:“故而朝廷疏通贾鲁河旧河有三条好处,一是分河势,解北堤之患。二是疏通河道,贾鲁河一旦疏通,从江淮至开封,再至黄河,水路通畅,商路一通,百姓自富。三就是贾鲁河一通,可引河水灌溉农田,收淤田之利。” 林延潮闻言道:“你说的前两条好处,常人都说过多次了,至于第三点,左先生或许不知,本府修黄河缕堤,在缕堤遥堤间开淤田千顷之数,民得其惠,你所说的事本府早就一直在办了。” 左出颖道:“府台所行所为,小人当然早有耳闻,但堤内落淤,再以淤田耕耘,却有三不足。” 淤田是林延潮引以为傲的政绩,但听左出颖这么说脸都沉下来了。然后林延潮道:“你接着说。” 左出颖看到林延潮脸色很难看,犹豫了下继续道:“府台老爷赎罪,左某也是实话实话。堤内落淤,确有三不足,一是顾忌缕堤河势,若河势有变化,缕堤不坚,那么即便在非汛期,淤田也会有淹没之虑。二堤内落淤,只能耕种半年,若汛期一变,容易颗粒无收。三堤内落淤,对于种田的百姓风险不小。” 林延潮斥道:“你说的本府都早已知道,并早都有提防之策,若百姓淤田损失,府里可以将淤田原价赔之。” “另外只要预防得当,不会有百姓出事。” 左出颖不由颤栗,一旁其子见此道:“恳请府台让父亲将话说完。” 林延潮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左出颖父子见林延潮摩挲着茶盅,这万一端起茶碗,左出颖就是应聘失败了。 但林延潮却道:“左先生继续说吧。” 左出颖道:“小人只是以为堤内落淤不如堤外落淤。” “堤外落淤?”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风险太大,堤外落淤必须开堤口或者设立涵洞,斗门,如此于堤必有隐患,万一水势一大冲溃决口,如何是好?” 没错,堤外落淤绝对是比堤内落淤好。 现在人治理黄河,都是采用堤外落淤的办法,但是以现代的科技,也不是在堤上开个口子,但是用抽水泵的办法抽水落淤。 左出颖道:“小人有一策,可解此之危。” 林延潮讶道:“左先生请说。” 左出颖道:“堤背落淤确实风险不小,但一旦事成,收效也大,小人以为可以用月堤之法。” “所为月堤之法,就是在河水缓处的堤背后再修一道堤防,引河水灌之,事毕后月堤内之地都为淤田。” 林延潮踱步,这月堤,也是潘季驯修河的主张之一。 当时是建在河水危险的堤段,在堤段后再建一道堤防。或者是河情哪里出了危险,比如堤背上出了好几处管涌堵不住,那就索性放弃这堤段,在背后再修一段堤,然后把水放进来。 林延潮脸色缓了缓道:“但此举耗工太大,所以你的意思,将月堤之策,放在修贾鲁河上。” “也是,贾鲁河旧河为黄河支流,水势没有正流湍急,这堤后放淤之策,可以尝试一二。不过还需慎重为之,贾鲁河疏通后水势到底有多大,谁心底也没数,万一溃了堤防,那就是变利为害了。” 林延潮这里已是认可了左出颖的能力,认为他有资格入自己幕中治水。 但是左出颖却继续道:“府台老爷误会了,若月堤只是用来落淤,不足以为奇,小人也不敢来见府台,这月堤之策,还可兼收疏通河水之效。” “哦,怎么说?”林延潮来了兴趣。 但见左出颖道:“旧法疏通淤河太缓,效果又不明显。故而小人认为,可以在正流之侧,挖一条引河。” “这引河就如同是月堤,待河水过引河,正流水干后,堵住正流,民役下河道,将正流的淤泥挖出,筑以堤防。而引河正流之间的田土,即是天然的淤田。” 林延潮闻言不由拍桌道:“此乃妙法啊,我怎么没想到!” 当年三峡筑坝,为了截断正流,是先在一旁挖了一条引河,然后再截断正流修堤。 疏通贾鲁河,大意也是如此,但现在贾鲁河已经淤塞的非常厉害了,截断正流难度不高。 左光颖见自己的主张得到林延潮的赞赏,也是大喜然后道:“府台老爷谬赞了,小人不过千虑一得而已。” “而且此法也有弊端,那就是所费人工太大,小人计之,若仅仅是疏通贾鲁河两百里旧河,那么十万两紧着花应该是够了,但若是以此法疏河,不说动员人力多少,就是银子也好多花数倍。”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无妨,银子的事好商量。” 左出颖不知,林延潮只是缺好办法,但钱却是不缺,只是用途说明有些麻烦。付知远刚刚上任时,看见府库里都可以跑马了,几乎与林延潮翻脸。 不过这是以往,现在林延潮是一府正堂,要怎么花钱,就这么花钱,府里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林延潮当下对左出颖道:“以后就劳烦左先生在林某幕下办事了,馆谷你想要多少?” 这一番话就是正是请人了。 左出颖脸上惊喜交加,惶恐的道:“府台老爷不敢当,小人不过是一介草民,能在大人幕下做事,已是三生有幸,至于馆谷自然是府台老爷说的算,只要能养活我们父子二人足矣。” 这时候其子出声道:“爹,韩信有云,多多益善。” 左出颖心底一紧,但见林延潮哈哈大笑,这才松了口气。 “犬子无知,还望府台老爷见谅。”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令郎说话真是有趣,既然如此,就每月五两银子,年底还加一个月,若是治河有功,本官再许你一个出身,免役或是为吏任你选,就是为官也不是不能。” 左出颖闻言是大喜过望,这等馆谷虽比不上名幕,但对于他一个初出茅庐,从没有在别人幕僚里历事的人,已是高得太多了。 何况林延潮还许以出身。 免役就是一个学校出身,入国子监就能解决,为吏就是担任吏员。 至于做官,大概就是杂职官,这对于一名没有经过科举的老百姓而言,就已经是跨越阶层了。 要知道黄越还是秀才出身,现在也不过是一名府衙经历。 左出颖是又惊又喜道:“府台老爷,不,东翁,太多了,这……这不敢当。”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就当是给令郎的吧。我看令郎双目炯炯有神,他日不是池中之物,给他请一个好老师,不要埋没了他。” 左出颖闻言不由感激涕零,当下拉着儿子拜下道:“来,光斗跪下给府台老爷叩个头。” 说完这少年给林延潮恭恭敬敬叩了个头。 不过少年抬起头时,却见林延潮满脸惊讶。 林延潮向左出颖问道:“额,令郎叫什么名字?” 左出颖没想这么多,而是答道:“小儿出生于丑时,时晓月正出于北斗之间,故名为光斗。” 林延潮闻言赞道:“好名,月照于北斗,斗辉之晓月,将来表字可为共之。” 林延潮此言一出,左出颖父子都是惊呆了。 左出颖立即对其子道:“光斗,还不快谢过府台赐字。” 说完左出颖向其子频使眼色,手里扯着他的袖子向下用力,还用脚跺地。 赐字过去是老师方能为之的事。 左光斗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恭恭敬敬地拜下道:“光斗久仰府台之名,也想有朝一日大魁天下,恳请拜在府台为师。” 林延潮心道了一声惭愧,自己方才出手也有点太急切,吃相有点难看了,实在不是眼下自己声望和地位干出来的事。 不过再来一次,林延潮还是会这么干的。 当下林延潮扶起左光斗。 左出颖感激涕零地道:“蒙东翁青眼,左某实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林延潮笑道:“你在我幕下办事,就无需如此见外了。” 说完林延潮看向左光斗,然后道:“入为师门下,为师都会告诉他们一句话,读百家书,成一家言。此乃学业之根本,这句话你记住了。” 左光斗恭敬道:“先生,此言是不是与圣人所言,吾道一以贯之,异曲同工?” 左出颖立即出声责道:“光斗,不可多嘴。” 林延潮笑了笑道:“旁人再怎么告诉你,也只是百家之一,就算为师也是一样,你认为的一是什么,就是什么。” 左光斗目光绽出光芒,欣然道:“多谢老师,弟子记住了。” 然后林延潮对左出颖道:“我久不习经文,加之案牍之事缠身,恐怕无法亲自教导令郎功课。如此你们就一并住在府里,我请一位名师教导令郎功课,待两三年后,我再亲自教导令郎习事功之事。” 此言一出,左出颖父子都是十分感动。 林延潮点点头,历史上左光斗除了是东林大佬,也是治水的能臣,没想到这本事是来自家学。 九百三十章 跨府巴结 左出颖,左光斗就在林延潮府衙住下了。 林延潮现在可谓求贤若渴,心想既然能将十一二岁的左光斗召至自己身边。 那么其他贤才呢?是不是也能招至帐中呢? 林延潮第一个念头,就是公安三袁。三袁现在与自己十分交好,对自己文章十分推崇,并极力在湖广公安推广自己的事功之学。 眼下公安几乎已是林学最昌盛的地方,比眼下儒家流派的大兴之地的浙江更加流行。 所以三袁与自己是不是师生,已不重要。 而且如他们这样的官二代,也不可能为了钱来自己幕下做事。至于前程,他们自己考功名也行。 公安三袁略过,下面就是华亭三杰。 华亭三杰,历史上并无如此称呼。 是林延潮自己编的,指的是当时华亭(今上海)的三位杰出人才。 他们分别是陈继儒,董其昌,徐光启。 陈继儒和董其昌,不用说了,在当初林延潮返乡的西湖装逼大会,哦不,是西湖船会上就见过。 之前消息误传,令林延潮以为董其昌在去年的会试中式,但其实并没有。 董其昌与袁可立都师从于前礼部尚书陆树声。二人可称师兄弟。 董其昌与陆树声都是华亭同乡,陆树声其实并没有教导董其昌,袁可立二人,反而是让董其昌为馆师教导其子陆彦章。 而袁可立当初是受业于董其昌门下,后来董其昌在万历五年时,去教导陆彦章时,为了借重陆树声的名望拜在了他的门下,并顺道引荐了袁可立。 如此可见董其昌手腕之高超,既当陆彦章的老师,在名义上还是他的同门,还顺带拉了一个袁可立。 说起陆树声,对林延潮而言也是仕途上的恩人。 陆树声与林延潮的业师林烃,其兄林燫相善,当初林延潮得罪张居正,差一点丢了唾手可得的日讲官。 当时回乡,他顺路拜访了陆树声,然后陆树声出面向张居正说情,让张居正放自己一马。 这陆树声当年可是差一点入阁的人,只是与冯保不和,才没有完成拜相。但尽管如此,陆树声在官场上不仅很有能量,而且他还是徐阶的同乡。 张居正是徐阶一手提拔的,故而张居正与陆树声可以算是同党,二人关系一直很好,后来张居正肯让林延潮成为日讲官,主要是申时行的争取,同时也有卖陆树声面子的缘故。 而且陆树声现在就算不在官场,但他的门生故吏满天下,他的弟弟陆树德还在任山东巡抚。 所以林延潮将袁可立视作心腹,一来看重他的才干,二来也是向陆树声示好,要保持着关系。 现在林延潮通过袁可立向董其昌提出招揽。 结果不出意外,被董其昌拒绝了。董其昌在回信里说他要安心准备科举,多谢林延潮的看重,还请林延潮待为照看袁可立。 林延潮知道,董其昌不比袁可立。董其昌现在有陆树声这大树靠着,暂时不用投奔自己。 虽说没有成功,但林延潮抛出橄榄枝的目的达到了。林延潮还顺便送了董其昌三十两银子,让他安心备考。 董其昌不成,下面就是陈继儒。 陈继儒更是毫无意外的拒绝,当然他背后的理由更充分,如果说董其昌是陆树声请来教导儿子的馆师,那么陈继儒就是王锡爵请来教导他儿子王衡的老师了。 当然名义上二人都不敢当这样的称呼,如此不是与陆树声,王锡爵平起平坐了,这么大的辈分,以后还要不要到官场上混了。 与陆树声这致仕礼部尚书相较,王锡爵是现任宰相,无疑更加牛逼。 所以陈继儒没有道理来投林延潮门下,他也是拒绝了。 二人拒绝,林延潮不由深感,官场上的那些大牛,事业都已经那么成功了,但对后生晚辈的招揽,仍是那么不惜余力。 但凡是冒尖的人才,都是被早早收入帐下,就算自己用不上,也可以留给儿子用,这就是所谓的照看子孙家人。 华亭三杰拒绝了两个,只剩下徐光启。 徐光启是历史上比董其昌,陈继儒更有名,而且是个事功务实之人。 现在徐光启较陈继儒,董其昌二人,尚且名声不显,也没听说过哪位官场大牛招揽过。 所以林延潮就打算抢一个先手。 林延潮也是修书一封给他,结果仍是被拒绝了。 拒绝原因是,父母尚在,不敢远离。 话一般到了这里,也就打住了。林延潮却打听他家庭状况,听说他本来家里很有钱,但后来家道中落,只能务农为生。 林延潮听此后命人送去十两银子。 拿到银子后,徐光启十分惶恐,亲自来归德见了林延潮一面,将家里情况说了一遍。 说他的祖母徐氏刚刚病故,去年他家里又遭了水灾,父母又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徐家上下是靠他一个人撑着,他是无法远离家中。 林延潮听他的说明,知道此人确实至孝,自己看来是又招揽不成了。 如此与其强留,倒不如留一个缘法,于是林延潮再拿给他十两银子。 这钱犹如雪中送炭,令徐光启十分感动。 徐光启的十动然拒,令林延潮对华亭三杰的招揽彻底失败。于是林延潮心想与其继续在挖历史上名人的事走下去,真是事倍功半。 倒是自己不争不抢下,孙承宗,陶望龄,郭正域,袁可立,左光斗主动上门。 如此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与其挖人,倒不如自己培养人才呢? 林延潮当年读书时,就十分敬佩曾国藩。 曾国藩的治幕是有手腕的,他幕僚团阵容,唯有胡宗宪可与他相提并论。 但二人当时都已是封疆大吏的身份,什么样的人才请不来。而自己虽有三元名声,但位不过知府,要真请到如董其昌,陈继儒这样的一流人才,还是不行的。 特别是有功名的人,都是喜欢去当朝宰辅,或者是致仕大员下面担一任幕客,先有了靠山,将来无论是考取进士,还是在官场上都方便的多。 所以林延潮也当唯有从没有功名的人培养起。 因此林延潮继续招贤,虽之后都没有来什么有名望的人物,甚至不少都是没有功名在身的。 但林延潮不计较,凡在水利,以及钱庄经营上有一技之长的,都召入幕下。 就在这时,传来了巡抚杨一魁向朝廷请致仕,而后朝廷派顺天府尹臧惟一来河南替杨一魁任河南巡抚的消息。 新任巡抚到任,岂是小事。正所谓一人一政,对于林延潮现在要卯足全力干大事的官员而言,最忌讳的就是上面的人事变动。 若新任巡抚到来对贾鲁河疏通的事,有什么更张,那么林延潮的政绩就要凉了。 但是新任巡抚到任,林延潮就着急去巴结,会被官场中人诟病,同时身为知府也不易轻离治地。 于是林延潮找了一个视察贾鲁河的由头,''顺路''就拐到了开封府。 林延潮到开封府第一件事,就是先去送杨一魁离任。 林延潮以往与杨一魁相处很好,在马玉之事上,二人相互借重(勾结),各自铲除了心腹之患,送送也是应该的。 话说回来,杨一魁在河南有政声,解决了不少前任巡抚留下来问题,打压了宗室气焰,干掉了马玉,初步平定了前年河南大水,淹没百里的灾患。 但是去年为了应对潞王就藩,杨一魁在马玉逼迫下,下令各府对百姓催科,间接导致开春后粮价暴涨,民不聊生。 于是杨一魁被潞王一党的御史以扰民,赈济无方的名义弹劾数章。 这件事对于杨一魁而言实在是一个天大的讽刺。杨一魁受不了这气,一怒之下,就向朝廷请求了致仕。 然后天子也就答允了。 所以杨一魁离去时有几分凄凉,百姓怪他,天子怪他,连九泉之下的马玉也怪他。 做官做到这个地步,也是悲催。 码头上寥寥无几的官员相送后,倒是林延潮赶来时,令杨一魁有些触动。 “宗海,老夫已不是河南巡抚,此后与百姓无异,你实在不必冒着离境的风险,来开封相送啊。” 林延潮暗道,惭愧,谁是来送你的。我是顺路的。 林延潮面上道:“抚台休要这么说,抚台在林某心中,永远是河南的巡抚。就算离境也要亲自来送抚台一程。” 杨一魁目露悲色,捧着林延潮的手道:“宗海真是有心了,老夫没有看错你。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老夫为巡抚时,治下百官无不仰仗鼻息,现在却是人走茶凉。哼。” 林延潮道:“抚台放心,当今天子明辨忠奸。似抚台如此忠臣,必有东山再起之时。” 杨一魁点点头道:“多谢宗海这一番话,你或许也知道了,眼下朝廷开始查李子华那笔烂账,他在河督任上贪的简直不像话了,判个流放都是轻的。“ 林延潮心底暗爽,李子华倒台也是迟早的事。你虽然会拍天子马屁,但是底线还是要有的。本职工作干不好,什么都没用。 “只要李子华一走,朝廷想要用治河的名臣,数来数去也就那几个,只要潘乌程不出,论及熟悉河工,当朝官员能有几个,朝廷还是要用老夫的,河南这烂摊子,谁要谁拿去就是。” 杨一魁说话也是动了气,完全不是原来封疆大吏那等大度,而是如同受了委屈的学生。 不过林延潮却心想,这杨一魁看来还有起复的机会,自己这一次顺路来烧冷灶,还真是烧对了。 送完杨一魁,林延潮当即就去巡抚衙门投帖。 今日正好不少开封府官员,好似与林延潮约齐了一般。大家一起来参新任巡抚。 眼下巡抚还没有到。 花厅里是坐满了官员,在场二十多名开封府官员,林延潮的老熟人沈同知也在。 林延潮来归德任官后,尽干得罪开封府的事。 先把人家的前任知府搞下台,又因为疏通贾鲁河的,跟开封府里的官员吵得撕破了脸,现在好死不死的是,开封府的新任知府,竟然是李子华原来推荐的要来归德府任知府的单知府。 单知府是李子华心腹,李子华与林延潮关系如何,路人皆知。 现在众人又都是在一个花厅里,大眼对小眼。真的是,放在古时候,两人不要说话,都可以拔剑单挑了。 林延潮反正安坐不动,不轻易挑起战火就是。他与一旁花厅里唯一一个愿意理睬自己的分守大梁道参政方进,方世叔说话就好了。 但是没料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单知府对一旁的沈同知发话了,明知故问地道:“这开封府的境内,怎么有外地的官员在内?” 方进虽是分辖归德府,但他是布政司的官员啊,全场就林延潮一个人是归德府的官员了。 呵呵,这不是拐着弯骂林延潮''跨府巴结''吗? 林延潮倒不愿生事,笑着起身道:“这位是开封府新任的单知府?小弟是归德府知府林延潮,失敬了。” “哦!”单知府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是林知府,本府久仰大名了,大家能来河南一省为官,也是缘法,你我兄弟二人当齐力协恭,为巡抚大人分忧才是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是当然,单兄乃是首府,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就是。” 见林延潮礼数还算周全,单知府点点头道:“既说是吩咐,也不敢当。不过本府有一个提议,林府台不妨听听。开封府眼下粮价奇高,商人居奇。府里准备上报抚台,开仓售粮,待夏粮收获后,再买粮补仓。” “但是仓粮有限,而且一旦开封府开仓售粮,临近各府都会跑到开封府买粮,如此就是将仓粮都卖掉也是无济于事。所以本府心想归德府与我开封府同属大梁道,你我两府一并放粮,既可以平抑粮价,利于百姓,同时得利之钱,与省里五五分账,剩下可作为羡余。” “这等一举两得之法,稍后你我一并启禀抚台大人如何?” 单知府此言一出,开封府官员都是点头附和。 林延潮实在惊讶,心道,你不明白,尽管吩咐这几个字,只是我的客气话吗?你居然还当真了?药店碧莲好吗? ps:网文书城收费都是按字数收费的,多少字就是多少钱。 有书友反应,章节太短看不尽兴,所以最近就将两更合为一更,比如今天这章就是,以前还有不少五千字章节,有书友说有几章章节收费贵,就是如此。 另向马上回家过年的朋友问好,一路平安。 九百三十一章 坐而论道 单知府的话,令开封府的官员纷纷附和,就算不认同,但人家是开封知府,身为下僚的哪敢反对上官的意思,不赞同也要赞同啊。 同时对林延潮而言,单知府资历也很老,朝廷任用地方官的制度里,知县重首县,知府中重首府。 如知县中,担任首县官员,一般要进士出身,而普通县知县举人,监生出身就好了。 至于首府官员,必须在其他知府任上任满三年以上,才能担任。而普通府的官员,则不需要有这个履历。 似林延潮从同知升任,可以担任归德府知府,但就是不能为开封府知府。 而开封府知府身为首府,因为是在巡抚,藩司驻地,所以又是巡抚,藩司的耳目,在河南的知府官员中,都必须要以首府马首是瞻。 所以单知府的话,虽是令林延潮不快,但他也不好单面拒绝。 林延潮心想如此自己再退一步,笑道:“这事下官不好做主啊,大家以大参之见马首是瞻如何。” 眼下厅里有三位绯袍大员,除了单知府与林延潮,就是方进。 方进是分守大梁道参政,代表布政司监督开封,归德两府官员。 林延潮言下之意,单知府虽身为首府,平日都是直接与布政使,甚至巡抚打交道,没错,你牛逼,但是你要指挥我林某,是不是先问过方进的意思先。 方进当然知道林延潮推自己出来的意思,就是替他拒绝。 方进捏须微笑道:“其实单知府提议之事,之前已是报知本参。本参心想开放仓粮的事……不同之府有不同之情,此事还是由两位知府自己拿主意,只要抚台大人不反对,本参一切以巡抚衙门,布政司衙门之意马首是瞻。” 方进此言一出,单知府不由在心底大骂,这仓粮的事,自己之前是找过方进的。方进是满口答允下来,但现在怎么林延潮一来他就改口了。 单知府确实不知方进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药。 林延潮却一清二楚。 现在河南大梁道的粮库都已在农商钱庄掌握之下,为了应对这一次户部,科道的联合检查,彭,杨两家一共投入了十七万五千石,加上方进自己从市里买回了一些粮食,总算是达到了朝廷考核仓粮的最低标准。 因此方进质押了十万两银子,还有今年夏粮的税入,都在农商钱庄的账上。 但方进质押的十万两,是他当初变卖仓粮的一部分而已。 若不是这一次朝廷突击检查,方进只要等夏粮上市,或者是贾鲁河开通时,粮价下跌后买入,这一次他绝对是要赚的盆满钵满。 所以当初单知府提议要卖仓粮时,方进是一百个赞成,如此可以浑水摸鱼,将仓粮的亏空,在账面上给作平掉。 但现在仓粮已经补上,方进对于单知府的提议,已是不再那么热衷了。 单知府心想,自己这一次没有拉上林延潮这强援,反而失去了方进这臂膀。 若是一般官员,这时已是知难而退了。但单知府是什么人,他治理地方的时候,其实政绩平平,但是有一样本事很了得,那就是好放大言。 将一件事吹得日后如何如何好,以此取得上官的支持,然后换成仕途上的筹码。 至于这件事日后如何,他不在意。所以他为政以来,所行之事多是虎头蛇尾,空耗钱粮,百姓苦不堪言。 但是单知府面上作得不错,还很懂把钱拿来作官场上的孝敬,如此反而得以上面垂青,特别是碰到李子华这样的官员,二人是相得益彰。 故而单知府的官是越当越大。 而今开仓卖粮的事,他打算作为自己新任开封府知府后第一件政绩来作,若是如此被林延潮如此拒绝,他颜面何在。 此刻单知府心底和明镜似的,心道这时候巡抚早该来了,眼下迟迟不到,会不会躲在哪里偷听。 既是如此,我倒是不如在面上驳倒林延潮,一来将自己的政见在众人面前说透,为自己在河南官场上树立名声,二来驳倒林延潮,这位堂堂的林三元,也是一件大涨面子的事。 想到这里单知府一抹嘴边的微须,然后从袖中取出了一把扇子,轻轻地摇着,然后笑道:“敢问林府台是如何看的?” 林延潮道:“变卖仓粮的事,本官还要想一想,日后再答复单府台如何?” 单知府一边用折扇给自己扇风,一边笑着道:“林府台说想一想,言下之意,就是心底有不赞同的地方。不如说出来给大家洗耳恭听,如此也好一涨见闻。” 林延潮笑道:“这怎么敢当,首府为外官多年,在地方历事经验丰富,是小弟应当请教才是。” 单知府心底冷笑,你林延潮说我是外官,言下之意还不是说,自己是翰林出身,身为清流懒得与你们这些浊流争论,但我今日还就要与你论一论了。 单知府笑着道:“诶,林府台,不要过谦,三元之名天下皆知,现在闲来无事,大家坐而论道,岂非乐哉,诸位说是不是?” 开封府官员,纷纷抬头看了单知府一眼,心想你要自取其辱吗?之前李子华还不够惨,你为什么如此想不开,好好活着不行吗? 但也有人心想,林延潮是经学大家,这点谁也辩不过他。但在地方为政的经验绝对没有单知府丰富。所以争论地方政事,那单知府或许能占到上风。 无论大家怎么想,顶头上司的面子都是要给的。 于是众人纷纷道:“林府台不要藏拙嘛。” “有什么高见说出来,让我们也见识一二。” “不错,我等都已洗耳恭听,不要让人失望。” 众人都在吹捧,一来给面子,二来万一林延潮跌下来,这些言语可以来个反差的参照。 林延潮笑着,口里连连说着,不敢当,不敢当。 但众人见林延潮高兴的样子,似有几分意动,当下就更努力的吹捧而去。搞得林延潮若真的不说,就很对不起众人盛情的样子。 单知府也是添油加醋,加了几把火,给林延潮举得高高的。 当下林延潮有些受不了盛情了,点点头道:“好吧,那么本府就说说一点浅见。官府售卖仓粮,我确实不太赞成。” 见林延潮终于表态,单知府眼中厉色一闪,果断将折扇一合。 好,等着就是你这句话。 九百三十二章 谁是经世致用之学 就在厅里争论时,河南巡抚臧惟一正从正堂走来。 开封粮价居高不下,商人囤积居奇,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是他新任巡抚后,遇到的第一件难事。 若是处理的不好,很容易步前任杨一魁的后辙。 但是他新官上任,最忌讳的也是贸然行事。所以他先谨慎地听取了解各处官员的意见,然后再做一个决定。 只要熬过了这青黄不接的两个月,待夏粮丰收或是贾鲁河疏通,那么就能解决这燃眉之急。 但是这青黄不接的两个月如何渡过,或者不引起各方面的民乱,成为了摆在臧惟一眼前的当务之急。 现在他去厅里,正是借着这一次官员来参的机会,要听一听下面官员的意见。 这新任开封府知府,听说在山东还挺有政绩,自己来河南赴任前,河道总督李子华还在自己面前称赞过他的才能。 但是到底如何,今日臧惟一还是要眼见为实的好。 眼下来他至厅外,就听得里面说话声很大。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却听里面单知府与一位''林府台''说话。 臧惟一不由对身旁的下人问道:“这林府台是何人?” 一旁下人连忙给他奉上名帖。他看了手中的大红贴子,心道,原来是他。 林延潮的名字,他当然是听过。 他任顺天府尹时,林延潮虽已被贬离京,但之前他担任光禄寺正卿时,却与林延潮有过数面之缘。 当年林延潮在经筵上,大杀四方,舌战群儒,将曾省吾等一干人驳得如何颜面扫地,臧惟一是亲眼见过的。 眼下他听说单知府要与林延潮坐而论道,争议政事。臧惟一顿时来了兴趣。 他抬了抬手示意手下不要禀报,自己就在站外门外先听一听。 而厅内。 单知府将本是画着美人图的折扇一合,方才面上那份和气尽数不见,一瞬间可谓锋芒毕露。 他是吴中人士,为官之前,师承大儒罗钦顺。 明朝时,三学鼎力,分别是理学,心学以及气学。 罗钦顺当年是可以与王阳明比肩的大儒,仕途上官至吏部尚书,也是位极人臣,他所传承的气学来自北宋名儒张载。 气学与事功学都有相近的地方,都主张不可''离气言理,要在气中求理'',气是天下之本原,理不过是一''气''而已。 在单知府看来,林延潮的什么事功学,不过是气学之皮毛。 至于林学里所讲的,义利合一,理气一体,远远不如气学的''理一分殊''来的精妙。 至于认识(知)上,气学讲格物致知,事功学讲学以致用。在单知府看来也是气学的皮毛,甚至还不如心学的''致良知''。 受罗钦顺之教,单知府做官时很重视格物致知,与理学的安静了事不同,他尽力在任上''折腾'',哦不,是事功,干了很多政绩。 现在林延潮敢公然说出自己不赞成将仓粮卖掉出之事,那么我岂会与你干休?定要好好将你驳倒。 于是单知府将折起的折扇,啪地一声打在左手掌心,但见他言道:“听闻林府台的归德府治下有一个农商钱庄,在夏粮秋粮征收之际,低价向老百姓买粮,待到青黄不接时,再高价时出粮。” “当然粮商米商都是如此,无可厚非,并非秋粮夏粮征收之际卖粮,在青黄不接时买粮才是合理。” “只是平籴之事,连民间都可以为之,那么为什么朝廷不能为之。这钱为何林府台只许农商钱庄赚之,而不许官府赚之?” 单知府这话,言下之意,你林延潮禁止官府买卖仓粮,不让朝廷来赚这笔钱,而是让农商钱庄来赚这笔钱,是不是有什么私心? 说白了,你林延潮是在官商勾结吗? 这句话下,众官员都是肃然,不敢再作之前谈笑之状。林延潮这话要是答不好,自己可就麻烦了。 而且这单知府不是无备而来,他初到河南任官,就将林延潮的底细查得如此清楚,方才那一句仓粮并非是无的放矢,而是事先设局,眼下林延潮既表明了态度,那么自己就危险了。 林延潮脸上笑着,心底知道单知府之所以知道如此清楚,必是李子华给他透的底。 看来当初李子华授意曾乾亨,用这件事想要将自己罢官不成,于是就故意宣扬出去,败坏自己的名声。 林延潮不急不缓地道:“首府,买卖仓粮的事,朝廷虽不是说没有这个先例,但是地方官员实施时都很谨慎,朝堂诸公也有担心的地方。” “昔日,鲁国国相公仪休言,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我不让官府介入,就是官不与民争利的道理,此例不可轻开。” “当然首府说林某为何支持农商钱庄?那就是诛心之言了,本府对于下面所有钱庄,商贾都是支持。一言概之,昔日司马光反对王安石变法,也是一句官不与民争利,难道也是出于私心吗?” 司马光从私德上而言,乃是正人,无从指责的。 司马光反对王安石变法,主张官不与民争利,难道是就存了私心? 同理可证,我支持农商钱庄,反对官府不贩卖仓粮,也是主张官不与民争利,难道也是存了私心? 单知府没有证据,当然不好乱说正色道:“官不与民争利,确实是先贤之言,但我等为官者岂可墨守陈规?” “我记得林府台昔日会试,所问王安石变法时,曾有云,天下之患莫甚于不权时势、而务博宽大之名。?难道林府台这么快就忘了。” 这句话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可谓十分厉害。 但见单知府继续道:“昔日宰相刘晏行平籴法,官府既能获利,还避免了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刘晏乃一时名相为何不见有''官不与民争利之说'',而今河南粮价奇高,我们为何不能允许官员在粮贱时买粮,粮高时卖粮。”” “林府台抱残守缺,死守先人只字片语,不仅负了圣贤之书,还忘了仕官之前的初心,是否越为官越不如当初呢?” 单知府这一番话,说的相当精彩,有理有据,还举出了刘晏的干货。 连身在门后偷听的河南巡抚臧惟一都是称赞心道,这单知府果真有本事,不枉了李子华如此抬举他。 林延潮一时似没有说什么。 单知府笑了笑,心道你林三元不过如此,就这点水平有点白瞎了状元身份。 单知府趁胜追击:“林府台,任地方官不比任京官,不尚那些虚文,而在于务实。” “汝以月印万川为天下万物具是一理,吾以为然,但月为实,万川印月不过为虚,实误也。理不过是气之一道,恰如理在一,人人皆可圣贤,理在气,百姓有上下贤愚之分,不可皆成圣人。” “不明理在一,分在殊之理,岂敢言实学,所谓月印万川,只是井中捞月,徒然用力,白费功夫。” 实学就是经世致用的学问。 古往今来,包括儒家的理学,心学,气学都说自己是实学,是可以经世致用的,他派学说都是不能经世致用的。 单知府所言气学,也认为理是一,但理在万物上,则分为殊。 比方说,龙生九子。就是龙的九个儿子都可以称得上龙,这是理,但是在外形上各不相同,这是殊。 月印万川将天下万理归为一理,林延潮用以解释,将天理人欲,义利,王霸合为一,这一就是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的一,中庸的中,万理归于一的一。 但气学的理一分殊,则是反过来。万理归于一理,我们赞同,但反过来不是一理化万理,而是一理化万气。 所以气学讲理在气中,理不过气之一道。 单知府用理一分殊,否定了林延潮的月印万川,以指责他抱守一理,不知运用。 单知府见彻底压倒了林延潮,得意地将扇子噗地一声重新打开,笑着道:“林府台言必称''官不与民争利''为一理也,民利方才是理。” “恰如百姓肚饥,食小麦可饱腹,食水稻亦可饱腹。只要百姓能吃饱肚子,何必在于用何种手段,官不与民争利,气也。售仓粮利民,亦气也,只要殊途同归,先解去当前燃眉之急,百姓的倒悬之苦就好。” “林知府只守死理,却不见百姓之饥。言比称圣贤,墨守陈规,说是经世致用,却不知如何解决民生。此举就是讲理而不讲气,非实学!” 说到这里,众官员纷纷点头,露出了大有收获神色。 气学与事功之学都是最近大兴的学问,皆有挑战理学,心学的趋势。并且二者都起于浙江,都是注重于外用,而且都强调自己是经世之学。 两派观点如此相近,但二者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他们也谁没料到,二人竟从政事上,牵扯出两家学派之争。 到底谁才是经世致用的学问? 现在看来单知府略胜一筹,单知府的言下之意,无论理学,事功学都专注于理一,但没有用功在分殊上,没有在优先解决实际问题上。 对于气学而言,分殊才是实学,才是格物致知。而理不过是气之一,只要手段可以达至''理'',就可以用。 单知府摇扇环视四座,然后笑着道:“兄还是改不了这直言不讳的毛病,说话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林府台不要见怪。” 单知府最后一句话,言似恭谦,其实却是狂妄至极。 九百三十三章 是你要将脸凑上来的 如何理解理一殊分? 理学认为理是一,既然是一,那么就是不可变更的,不随时间,大势而变化,所以必须遵从古人定下的金科玉律,尊先贤之言。 气学则认为殊分,只要能达到理,那么手段可以变通。 这一点法家也是如此认为的,正如商鞅所言,治世不一道,变国不必法古。 总而言之绝对不可墨守陈规。 所以在单知府的口里,就批评林延潮墨守成规,抱着古理不放,却坐看开封府粮价高涨,无视老百姓死活。 林延潮听了这话,怎么觉得如此刺耳啊。 明明自己就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对方是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官僚。 而对方却指责自己食古不化,墨守成规。 这也太讽刺了吧。 厅外的巡抚臧惟一也是称许心道,目前看来单知府确实在辩论上是赢了一道。 事功之学,莫非真不如气学? 单知府扇子轻摇,今日驳倒林延潮已成定局,不仅为自己来开封府到任开了个好头,而且还大大的长脸啊。 当下单知府当下手里扇子摇得更勤了。 林延潮道:“首府说的是,可是……可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王安石市易法与单知府出售仓粮一般,也是高卖低买,却留下害民之称?” 单知府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难知的?无论是市易法,还是青苗法,都乃王相公利民之举,但却打击了大商贾及兼并之家,故而遭到民间反对,才遭到失败。” “为政不难,不罪巨室。哼,本府偏偏要反其道而行,开仓粮济民,会得罪不少本府官员,以及大粮商。但本府身为百姓父母官,岂能见子民受苦。故而本府宁可不要这乌纱帽,也要推行此政!” 说的好,此处应有掌声。 单知府这一番话说完,下面官员都是鼓掌。 官员们最敬佩的就是这样,不畏权贵之人啊。 单知府得意洋洋的摇扇道:“林府台,本府这一番话你听懂了吗?” 单知府说到这里又道,“但也无妨,本府此来并非与你谈论古今,你要请教这些,本府私下当然是知无不言。但眼下满堂官员正在,我们就不要耽搁功夫了。” 单知府一说,满堂官员都是笑了。 下面沈同知也是道:“林府台也是好学之至啊,不过学是学,可以慢慢来,但眼下老百姓在外面饿着肚子,我们在此辩经研学,谈论古今,那是读书人所为,并非是我们为官之举啊。”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沈同知说得是。” 一旁方进不认为林延潮这么容易就被驳倒了,当下道:“林府台,胸中有什么话,倒不妨一言,让我们也好听听。” 单知府笑着道:“是啊,说了半天,我们还未听林府台高见,但若是守着''官不与民争利''的道理,说是为民,其实为商贾说话,那么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们都不如早点散了。” 受方才单知府鼓动,也有官员道:“林府台,不要再说了,单知府不惜乌纱也要为了百姓,你若反对,就是为了商贾说话,而不是为了百姓说话,如此是为官之义吗?” 单知府自顾笑着,众人也都将目光看向林延潮。 “重农抑商,国之本也!” “林府台请慎言!” 开封府官员当初反对林延潮,是因为单知府是他们顶头上司的缘故,现在则是都被单知府说动了。 众人诘难下,是否能坚守自己。 臧巡抚看了林延潮,不由赞一句:“千夫所指,不改其色,真大丈夫。” 面对众官员诘难,以林延潮不为民做主,反替商贾说话,在这等冤屈下,常人如何能忍。 林延潮离座走至厅中央,环视左右道:“昔灾年之时,朝廷禁酒,以存粮食,但为何现在不禁?” “秦汉时,动则授田百亩,然百亩之食不足以养一户。然而为何今江南一家数口,仅靠数亩之田可活?” “本朝比秦汉之时,天下丁口多了数倍,按理百姓该食不果腹才是,但眼下朝廷虽天灾连连,为何粮食还是丰足?” 林延潮离座目视众官,侃侃而谈。 林延潮正色道:“秦汉起重农抑商,因为老百姓饭也吃不饱,尔商人却倒买倒卖,不生产一米,却赚得盆满钵满,此非道也。故而古时要禁酒,朝廷劝课农桑,就是为了重农抑商,以收固本培元之效。” “但而今,时也易也,湖广之地一亩能产三五石稻米,两年三熟,粮价贱至一石一两。但为何当今天下,老百姓仍有饿死之人呢。那是因为不患不足,而患不均!” “粮不足,可劝课农桑。不均在于流通不足,当通商惠运。当今之事,流通比劝科农桑更为重要。不审时度势,拘泥于重农抑商之言,到底是谁在在墨守陈规?当初付藩台,为了解决河南粮价居高不下,认为以疏通贾鲁河为先,就是此心。” 林延潮的话,放在现在很好理解,这就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嘛。 但当时众官员都不知道,乍听起来确实石破天惊,特别是不患不足,而患不均之言。 商人正是在于徒贵就贱,用近易远。 单知府反击道:“徒贵就贱,用近易远,朝廷为何不能为之。林知府说来说去,还是替商贾考虑。林知府出身寒家,却一直为人着想,实难得。” “但本府生于商贾之家,自小不知农事之艰难,反而处处为老百姓考虑,甚至当了官以后,仍是为百姓操劳。如此说来,我与林府台倒真是异曲同工,都是替对方的自己人说话啊。” 说着众官员都是笑。 林延潮道:“本府这话并非是独与单知府这么说过。当初张江陵致仕前,陛下曾命我去相府上探望,他当时都没说什么。” 林延潮此言一出,满堂默然。 “单知府敢问一句,你自比张江陵如何呢?” 单知府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在场官员有的心底大骂,怎么林延潮又来这一套,烦不烦啊你。 换了其他人,或早有对策,但单知府却是抓瞎。众人摇头,这是你将脸凑上来给林延潮打的。 一旁方进笑着道:“不知林知府当时与张太岳是如何说的?我想列位都是想洗耳恭听的。” 众官员都是称是,在场官员大多数都没有见过张居正。 当也知道万历朝前十年,张居正权势到了何等地步。他的新政,他的变法,不管大家反对或者支持,都在影响着在座每一个官员。 以林延潮的地位,料想不会骗人。 林延潮合上眼睛,想起当时见到病榻上张居正的一幕。是他告诉了自己,什么是以天下为己任。 虽说二人私交平平,但是林延潮一直记得自己答允过他,若将来有宰执天下之日,必恢复他的名位。 人家才是真正的''为政不易,得罪巨室'',你单知府算个屁。 林延潮道:“当时张相已是病重,仍是不忘心忧天下,他询我变法之成败。。” “我答朝廷行事不再于修花除草,也不在于培草裁花。圣人不以万物为善恶,但在于一个度字,譬如以往朝廷重农抑商就是一个度,而今当鼓励工商,也是一个度。政令当依时而变,依势而设。” “时变则事变,事变则法变。墨守成规是不行,但不查民情,一味以己意揣度,强加政令于人,倒还不如墨守陈规。” 这一番话下,众官员都是露出深思的神色。 单知府气道:“林府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延潮问道:“敢问单府台一句,你为官前每日读几个时辰书?” 单知府心想你林延潮还不是借此来吹嘘你多能读书,考取三元。 单知府道:“吾资质愚凡,每日都要读六个时辰以上。”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打个比方,我告诉单知府只要每日读书八个时辰以上,一定能成圣贤,你读是不读?” 单知府一哂道:“当然读之,每日拿四个时辰睡觉足矣。” 林延潮笑着道:“那单知府真能自束,吾倒是不成,一日两日或许可以,但日日如此则必然坐不住了。” 说着众人都是一笑。 然后林延潮又道:“诸位,林某也就罢了,但若告诉所有百姓,若是每个百姓不论贤愚,只要每日都读八个时辰的书,就能成圣贤,那么他们能不能办到?” 单知府不能答,有的官员道:“每个人都有勤懒,有人就算知道是一定能成圣贤,但也未必肯花这功夫。” “或者有的人就根本不爱当圣贤。” 林延潮点点头道:“吾意也正是如此。单知府的官府取代商人出售仓粮,让本官想起了当年的市易法。王安石变法,件件都是良法,若条条能真正行之,国家必然大治。” “当时王相公有天子支持,朝堂之上合己存,不合己走,然而呢?国家大治了吗?为何仍是不成呢?” “就在于道心惟微,人心惟危。” 王安石的变法起点是很高的,放在今天仍不过时,但为什么失败了? 就在于用圣贤或者说用自己的标准来约束其他人,认为人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办法来作。 这一点到了法家手上更坏了,做到圣贤有赏,做不到处罚,我这是为了你好。什么你不想成为圣贤?不行,国家需要你!不行,也得行。 说完这句林延潮下了断语:“气学所言理并非是气之一道,此误也。理在于人心,理气不能相合,顺应人心而为,才是纸上谈兵,井中捞月。” 一言概之,就是就算再先进的制度,但考虑生产力的发展,不重视事物发展的规律,而强加之上都是要失败的。 所以你气学是机械唯物主义! 这时但听啪的一声,单知府手中的折扇不知为何被拗断了。 九百三十四章 官员的操守 咔的一声轻响是格外的清脆。 众官员见单知府爱不释手的折扇都给折断了,都是微微露出笑意。 林延潮的话也不见得如何凌厉,这场辩论也未见分晓,为何单知府却如此动怒呢? 单知府将折扇掰断后,也觉得颜面扫地,一掷地上恼羞成怒道:“林宗海,你这是在胡搅蛮缠!我绝不与你干休。” 林延潮不动声色道:“单府台不要动气,来我帮你把扇子捡起来慢慢说。” 一旁官员扯着单知府的袖子,一面掩袖偷笑。 单知府现在急的是耳红脖子粗,就在这时但听外头一声咳嗽。 众人往厅外看去,但见巡抚臧惟一负手走入厅中。 臧惟一不过四十有许,这个年纪官至巡抚,在天下督抚中都是很少见的,由此可知他肯定有过人之处。 众官员都是向臧惟一躬身行礼口称:“拜见中丞大人。” 臧惟一走至主位上坐下,双手压了压。 众官员当即入座,都是半个屁股边谨慎地贴在椅子上。 臧惟一道:“方才本院在外头听了一阵诸位的高论。” 单知府,林延潮二人都是垂下了头,下面官员则是露出了尴尬之色。 臧惟一目视左右道:“本院上任还不足十日,不了解河南情况。但眼下开封粮价高涨,民情如火,拖延下去必然伤民害民,使民不聊生。”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本院现在正是要大家拿一个主意的时候,林府台是哪一位?” 林延潮闻言起身向臧惟一忐忑地道:“下官归德府知府林延潮见过中丞。” 臧惟一点点头道:“方才林知府之言振聋发聩,令本院大有所得。这一番话实应出现在庙堂上,道给天子听才是。” 臧惟一说完,单知府如中雷击。他这句话言下之意,说给天子听就好了,何必浪费于无益的争论。 单知府方才在堂上被林延潮打击也就算了,巡抚出现又来补了一刀,他死不瞑目啊。 有了巡抚撑腰,林延潮连忙道,下官不敢当。 臧惟一笑了笑,随意与众官员讨论了一番民情,即让众官员回去了,但却留下了林延潮。 众官员都是羡慕,这更说明了新任巡抚对林延潮实是看重啊。 但林延潮却知此事没这么简单。 臧惟一请林延潮更衣,二人一并换了燕服。 身穿公服相见,就是正式说话。 而换了燕服,即是有点私下相待,说明二人交情不一般。 臧惟一吩咐有客一律拦了,然后留林延潮在巡抚衙门吃饭。 下人端着饭菜在花厅里摆桌,林延潮与臧惟一就坐在厅外的炕上边喝茶边说话。 官场交接套路林延潮已轻车熟路了,大家先是攀交情。 臧惟一道:“本院诸位同年中,与公望(陈经邦)最为相善,他常在本院面前夸奖你,辞京前,元辅也交待本院,到了河南后,庙堂上有什么难以决断的可以问他,江湖中有何疑难不决可以问宗海。所以你我也不是外人,这一次本院到河南来,你可要多多帮本院才是。” 林延潮心道,原来你也是申时行的同党,难怪这么帮我。林延潮道:“谢中丞抬举,下官哪里有什么才干,以后在中丞下面任官,一切凭中丞做主,效犬马之劳。” 臧惟一笑了笑当下道:“不敢当!。” 这时酒席已备,二人入席,同席的还有巡抚衙门的两位师爷。 一名姓黄名玉起,此人五十多岁,在多位督抚手下都任过事,专司奏章之事。 这黄玉起可谓是名幕,连林延潮在京城时都听说过他的名字。是张居正都有意请他入幕做事的人物。 臧惟一能请动黄玉起担任自己的幕客,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而另一人名叫章合,此人看得十分年轻,也是臧惟一的师爷。此人林延潮虽没听过,但能与黄玉起一并入席相陪,绝对有林延潮不知的本事。 众人聊了一阵,酒过三巡。 黄玉起当下道:“林府台此来开封,所为何事?” 一名官员大半的本事,能耐都在师爷身上。林延潮对黄玉起这样名幕不敢怠慢,开口道:“巡视河工,去贾鲁河新河和旧河相汇的地方视察一番,天色晚了,就在开封府里住一宿。” 臧惟一笑着道:“原来如此,那就住在舍下,也算一尽地主之谊。” 林延潮连忙道:“不敢打扰中丞。” 黄玉起笑着道:“这么说,林府台前来是为了疏通贾鲁河之事,敢问一句此与出售仓粮之事,是否冲突?” 林延潮心底一凛,真是名幕啊,一下子抓到内在关键。 林延潮知道与臧惟一这样官员打交道,不能说假话,你有什么心思,对方甚至比你还了解。 于是林延潮道:“下官之前确实有这担心,眼下河南粮价高涨,要想平息粮价,除了疏通贾鲁河,将苏松,湖广的粮仓运进来外,别无他法。” “这出售仓粮,不仅不妥,而且治标不治本,万一真的实施,实会分了省里疏通贾鲁河的决心。” 黄玉起对臧惟一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大笑,而章合却是陪笑了两声,只顾给几人斟酒。 臧惟一对黄玉起道:“你看本院之前与你说什么,宗海是个坦诚君子,是可以掏心窝的。” 林延潮连忙道:“中丞大人面前,下官不敢有一句欺瞒。” 臧惟一点点头,一旁黄玉起道:“可是林府台,疏通贾鲁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现在开封府的粮价已到了五钱银子一斗的地步。谁都知道贾鲁河疏通,粮价一定会跌,但是这一两个月怎么过?林知府可有高策?” 林延潮犹豫了一下。臧惟一拍腿道,还请宗海一定要教本院,知无不言。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敢当,蒙中丞看重,下官有一愚之得。若是中丞大人出面,召集本府粮商,告诉他们两个月内贾鲁河新河一定会得以疏通,到时粮价会贱的与湖广一样。那么这些粮商怕购来的粮食砸上,一定会不敢囤积居奇,到时不用官府一粒米,粮价之危自解。” “妙策,”臧惟一看向黄玉起问道:“你觉得宗海之见如何?” 黄玉起却是谨慎有所保留的道:“当然高见。” 臧惟一看出黄玉起的保留,向林延潮问道:“那若本院决定,出售仓粮会有什么后果?” 林延潮没有说话。 臧惟一见此,笑了笑道,宗海,你放心,疏通贾鲁河这十万两银子,本院不会动你一两银子。就算本院决定出售仓粮也是一样。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多谢中丞,下官代归德府三十万百姓谢过中丞了。 臧惟一笑着点点头道,现在你该与本院交底了吧,本院总觉得粮价涨的蹊跷,这里的水很深。 林延潮闻言仍是看起来有些犹豫。 黄玉起笑着道:“东翁指的水很深,是不是官府出售仓粮,有会官吏上下其手,贪墨仓粮自肥?” 臧惟一捏须道,确实有此担心,宗海是否也是这么看? 林延潮立即道:“回禀中丞,下官绝没有这个意思,本省吏治还是清明的,当然主要还是穷的缘故。” 顿了顿林延潮才道:“就算真有官员贪墨,那么也是官府出售仓粮的最小一弊吧!” “哦?怎么说?”臧惟一问道。 林延潮道:“出售仓粮,确实可以缓一缓粮价,官府还能从中得利,但是长此以往,后果将不堪设想。” 臧惟一没有说话,黄玉起立即道:“林府台过虑了,出售仓粮也就是两三个月,待贾鲁河疏通,湖广的粮船一到,那么我们没有出售仓粮的必要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黄师爷,有所不知,只要官府一旦介入仓粮之事,从中尝了甜头,这就收不回来了。” “今日有人提出售仓粮,明日待到贾鲁河疏通时,湖广粮船一到,那么立即有人会提议,向粮船征税,船征船税,粮征粮税,过关征关税,靠岸收宿夜税,直到将湖广粮船收到与本地的粮食一般的价格了,如此仓粮还能继续卖,同时朝廷还能从湖广粮船上收一笔税。” 臧惟一,黄玉起闻言都是对视了一眼,都是骇然。 林延潮当下侃侃而谈道:“单知府的提议,背后八成有本地粮商的鼓动。粮商们知道贾鲁河一通,那么从湖广来的粮船,必然打击粮价,如此他们哪里来赚钱?所以他们就同官府勾结在一起,有钱一起赚,大家一起控制粮价。” “而官府呢?既从仓粮里赚钱,之后为了维持仓粮的利润,就必须抬高湖广粮商的成本,还能从中谋利。所以说何为官不与民争利。只要官府介入粮食之事,从中谋利,又有哪个商人斗的过官府呢?” “官府有一百个办法,让这些湖广来的粮商赚不了钱!这课以重税只是其中之一!所以这就是林某所言为何官不可与民争利,王安石变法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林延潮说到这里,倒是释然了。下面就看人家怎么决定了。 他反正把自己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对得起为官的操守了。至于臧惟一如何决定,那是他堂堂巡抚的事。 九百三十五章 可使为宰相 王安石变法的前车之鉴! 听到这里,臧惟一不由叹息。 王安石在清末前一直都是被读书人批判的对象,甚至还有读书人,认为就是他的变法造成北宋的灭亡。 故而主流舆论中,是否定王安石,推崇司马光的。 直到了清朝后,梁启超为王安石翻案,他赞王安石为三代以下唯一完人。 从此之后一直到今天,主流舆论才变成赞同王安石变法,贬低司马光。 而林延潮提出官府不售卖仓粮时,他知道自己的话已是打动了臧惟一。 但是打动归打动,面对其中利弊,他也要分析清楚。 出售仓粮,利的是官府,害的老百姓。 作为一省巡抚,他要的是官府的利益,还着眼于老百姓的利益? 这是一个选择摆在他的面前。 要知道河南不富裕啊,从好几年前起,朝廷就一直拖欠河南官员的俸禄,甚至去年的俸禄,大部分的官员到现在都没有领到。 这时候臧惟一道:“开封的单知府,他口口声声道为民请命,不畏那些粮商,到了最后他才是勾结粮商之人。” 臧惟一是生气了,这时黄玉起道:“中丞大人,还请息怒啊!” 林延潮也是连忙道:“下官只是揣测,并无真凭实据,还请中丞大人恕下官之罪。” 臧惟一温言道:“宗海无妨,本院要多谢你直言不讳才是。” 黄玉起道:“中丞大人,当今之计还是以平抑粮价为上。” 藏惟一斥道:“这些粮商,故意哄抬粮价,以胁迫本院。若本院示弱,以后如何服众?” “还请中丞三思,”黄玉起极力劝道,“就是中丞要办这些奸商,也要考虑河南的几百万老百姓。” 臧惟一点点头道:“黄先生说的对,话是如此,今年三月青黄不接之时,湖广的粮价犹自一石一两,但即便如此,运到开封也不过一石二两。湖广粮食如此便宜,到时河南几百万老百姓怎么办?” 黄玉起也是道:“是啊,湖广一亩地可以收三至五石,但我们河南除了淤田,普通民田一亩能收一石就是上田,其余大多不过数斗啊。” 臧惟一肃然道:“谷贵是伤民,但谷贱亦是伤农啊。湖广粮价如此之低,到时百姓不思生产,舍本逐末,必然民心浮动。” 黄玉起:“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林府台可有高策?” 林延潮冷眼看了二人一唱一和一阵,心底已是了然。 待问到自己时,林延潮却是笑了笑,喝了一杯酒,然后按膝道:“下官为官之初,什么都不知道,当时进文渊阁值东房,请教恩师申阁老。” 说到这里,众人都将目光看向了林延潮。申时行从翰林至首辅,屹立政坛二十年没倒下过,论为官之道,不说当朝,就是大明朝恐怕也没几个人比的上他。 他们都想知道申时行对林延潮说了什么。 但见林延潮道:“当时恩师就说了四字''燮理阴阳''。为官之时,下官一直揣摩四字,这四字放在当前,下官愚见既不可因本地粮商,继续谷贵伤民,也不可为了湖广粮商,而谷贱伤农。偏向两边都不是燮理阴阳,所以这修花除草不可,培草裁花亦不可,为官行事但在一个度字,如此方可燮理阴阳。” “宗海这一番话真知灼见。”臧惟一击节赞道。 林延潮道:“中丞大人,下官愧不敢当,一切听凭中丞决断!” 臧惟一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仓粮不可售,贾鲁河依旧要疏通,但是可以与本地粮商言明,官府可以对贾鲁河上的苏松,湖广粮船课以重税,然后要他们立即平抑粮价。” “若是他们不答允,那么两个月后,载满稻米的湖广粮船,就会停满朱仙镇的码头上!” 林延潮,黄玉起一并赞道:“中丞大人高明!” 藏惟一笑了笑林延潮道:“若非宗海,本院真是要一筹莫展了。” 之后众人又聊了几句,非要事林延潮就继续保持低调一句不说,免得给巡抚一个轻浮好放大言的印象。 待酒席撤了,一旁下人送上茶点时,林延潮即向藏惟一告退。 藏惟一送至院门外,然后又让黄玉起送林延潮。 走出院子,身旁剩下黄玉起,林延潮稍稍松了口气。 每过一处路口都有官兵把守,随路行来,但见巡抚衙门里的亭台楼阁。 这也不见得有多少繁华,甚至不如以往林延潮去过的园林精致。 但不知为何这封疆大吏居停之处,却有着一等森森然、凛凛然之气象。 一路行来,黄玉起随意与他林延潮闲聊,也没谈论什么政事,只是点点哪里是书楼,哪里是戏台,这块匾,那块石有什么来历。 那棵树是哪位巡抚栽种,那间是哪位名臣所建。 待送林延潮出衙门时,林延潮也不免流露出羡慕。 一旁黄玉起以言挑之:“林府台,年轻轻轻,官至知府,又有圣眷在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官至封疆大吏也是指日可待,以后黄某要请府台照看了。” 冷风吹过,林延潮这时突没有敷衍回答的意思,而是正色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以往为同知时,会想知府如何如何。但当了知府时,待来了省城转一圈,方才自惭形愧。” “官当的再大,此都不足道哉。唯有为国为民,方是事功,为民谋福祉,鞠躬尽瘁,官大官小都要为之!” 说完林延潮向黄玉起一揖回到了车上。 坐在车上,陈济川向林延潮问道:“老爷如何,事都办成了吗?” 林延潮待车子远离巡抚衙门后,方才道了一句:“法乎其上,得乎其中。” 黄玉起回到巡抚书房里,但见章合正与臧惟一禀事。 臧惟一见了黄玉起问道:“如何林三元可是走了?路上有说了什么?” 黄玉起一五一十地答了。 臧惟一捏须道:“林三元可是讽本院不肯尽心为民吗?” 黄玉起道:“东翁,林三元是元辅的得意门生,是需着意拉拢的。” 随即臧惟一点点头道:“说笑罢了,若不是他一番实言,本院还被下面的人蒙在鼓里。当初申吴县让本院至河南任官,言遇事可以问林宗海。当时我还以为是他让本院照顾他这门生一二。今日想来,是本院小看了后生晚辈,还是多亏听了黄先生的话,请他一叙,方才理清这次粮价暴涨的头绪。” 黄玉起道:“东翁,小人哪里有什么功劳。小人对林三元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来自张江陵的眼光。” “哦?”臧惟一来了兴趣,“本院听说过张江陵说对此子青眼有加,说此子是可以持腰玉的,但二人却私交不睦,这是怎么回事?” 黄玉起笑了笑道:“小人当年在张江陵幕中听过一些。也不知什么时候说起,但是确实听张江陵说过林知府,当时他还是翰林,说法与民间传闻也有出入。” “哦,那倒是有意思,说来听听。” 黄玉起笑着道:“当时林宗海不知为何得罪了张江陵,张江陵对几个儿子道,此子心思深沉,行事玩弄手段,吾甚厌之。” “当时我心想,以张江陵之能,还对付不了一个翰林,就算他是林三元又如何?只听张江陵道,‘然唯此子,吾百年之后,可使为宰相。” 一直不说话的章合开口道:“不以喜好而偏废人才,张江陵是宰相,当然要有此心胸,不足以为奇。” 黄玉起看了章合一眼,笑着道:“张江陵后一句大家是听懂了,但前一句呢?” 章合想了半天,不由默然。 臧惟一笑着道:“黄先生不要卖关子了,赶快说来。” 黄玉起捏须道:“东翁,你想对付湖广粮商的办法那么多,为何林延潮非要用重税贾鲁河粮船这一条办法呢?” “因为贾鲁河新河不过七十里,而旧河有二百多里。一般粮船都是取道新河至开封,但若将来新河开征重税,那么湖广粮商为了避税,是不是可以宁可走徐州小浮桥,从归德绕远道将粮船运至开封呢?” 闻言章合不由拍桌而起道:“此子……此子实在是太……” “章合!” 臧惟一斥了一句。 章合连忙躬身行礼道:“中丞大人恕罪。” 臧惟一笑着道:“若非黄先生提醒,本院差一点……” 章合亦道:“是啊,心底不甘。张江陵说的没错,此子果真心思深沉,行事擅长玩弄手段。” 臧惟一道:“那是人家的本事,黄先生你怎么看?” 黄玉起道:“我还是那句话,林三元是元辅的得意门生,是需着意拉拢的,将来回京申阁老面上也好看。这李子华就太蠢,得罪了林延潮,再得罪了申阁老,现在不仅保不住河道总督,还要被追责,甚至抄家!” 臧惟一徐徐然点头,然后道:“本院明白,其实就算不看在申阁老的面子上,我也需给他留个人情。” 顿了顿臧惟一看向黄玉起,章合,然后道:“本院不能如李子华那么笨,将来的宰相岂能得罪的。” 说完三人都大笑。 九百三十六章 聪哥? 确定了疏通贾鲁河之事后,次日一大早,林延潮即从开封府赶回了归德。 一回到府衙,陶望龄和袁可立已是在二堂候着。 林延潮见自己一日不在,府衙里公文已是堆积如山。 这知府的事岂有轻松的道理,这可是三十万人的父母官。 在后世三十万只是一个县的人口,但对于林延潮而言处理之事实是不少。 这里不得不腹诽一下太祖朱元璋,给官员那么少的俸禄,却干那么多的活。 林延潮自己掏腰包请了三个师爷,二十几个书吏在府衙里给自己帮忙,尽管如此林延潮离去一日,公文已是如此之多。 若是让林延潮真的一个人处理,那简直不日不眠都不一定行的。 林延潮一回府衙,更衣之后就伏案工作,连洗把脸的功夫都没有。 陶望龄,袁可立二人新上手,自己还要教着他们来。况且二人似也有些不和,陶望龄出身于浙江这样文风昌盛之地,家中长辈又是世代为官。 而袁可立出于寒门穷苦人家,一切只靠着自己性子里那股倔劲努力至今日。 二人实在是三观不合,现在已经露出苗头。 林延潮心知肚明,将二人递来的公文,一一批改。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林延潮这才稍稍休息,命人告诉林浅浅不回宅里吃饭了。林延潮与袁,陶二人一并坐在桌上吃饭,边吃边闲聊,指点二人公务上的事。 就在这时外头禀告:“扬州的梅公子到了。” 林延潮听了放下碗筷,袁,陶二人都是大奇,这是什么人,居然也值得令林延潮这一府知府离案。 就在这时,二人但见堂外来了一位世公子一般的人物,此人身后左右跟着陈行贵,张豪远。 这位梅公子见了饭桌,当下道:“看来梅某不速之来访,打扰府台用饭,真事罪过。”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本府也是刚吃完。” 梅公子笑道:“府台这是在安慰梅某吗?昔日有言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今日梅某是知道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当,梅兄不嫌弃,一起来用饭。” 梅公子也不推辞,笑着道:“既是府台相邀,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二人入座,袁可立,陶望龄见这位梅公子风度实在不凡,气场十足,与林延潮不相上下。 于是下人递了筷子,张豪远,陈行贵也被邀请入座,加了三双筷子,县衙里的厨房又立即加了三五盘菜。 林延潮笑着道:“这都是公厨本来给六房的吏员们备的,还请梅公子不嫌弃简陋。” “公门饭,早想尝一尝,林府台你先请。”梅公子笑道。 入席后,袁可立,陶望龄才得知梅公子是来自苏松的大商人,如何大,众人都不知道,但看见陈行贵,张豪远二人那毕恭毕敬的样子就了然了。 袁可立等人看这梅公子,显然是大富大贵之家出身的,这公门饭就是大锅饭,再普通不过,但这梅公子却吃的津津有味。 饭菜用毕,撤席之后。 堂里只剩下林延潮与梅公子二人。 左右无人,林延潮就直接道:“梅兄……你们这苏松,湖广粮船入河南的事,恐怕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了。” 这梅公子单名一个侃字,坐在椅上喝茶,听林延潮的话道:“早意料到了,听闻河南粮商故意抬高粮价,再鼓励官府出售仓粮时,就知这些无耻的河南粮商要拉什么屎了,家父闻之消息,就立即让我来河南一趟。” 顿了顿梅公子又道:“这么说,府台见过巡抚大人了?” 林延潮道:“见过了,中丞有言对贾鲁河新河粮船课以重税是免不了的。” “只是新河?看来旧河不会课税?” 林延潮笑着道:“旧河还未疏通。至于什么课税不课税,本府说了尚且不算。” 梅侃摇了摇头,又自斟了一杯茶道:“梅某听说,新任巡抚是府台恩师申阁老在廷推上举荐至河南为官的,如此他与府台是有渊源吧。” “既然新河课税,他对河南粮商已是可以交差了。至少旧河……至少旧河府台也不愿意开征吧。” 说着林延潮笑了笑。 梅侃从容将茶盅一饮而尽当下道:“既是府台已见过巡抚大人了,那么梅某也没有必要再往开封一趟了,一切之事都拜托府台了,明日我就回扬州!” “对了顺便说一句,要用多少钱,我们梅家都出的起,全凭林府台打点。” 林延潮闻言微笑道:“钱就不要了,上一次梅兄出手二十万两,买下这河边几百倾淤田,这份情谊本府还没相报的地方,这一次就让本府帮梅兄一个忙。” 没错,这梅侃就是陈行贵给林延潮引荐的苏松大商人。上一次林延潮拿卖淤田的二十万两行贿皇帝,这二十万两银子就是这梅侃所出。 当时林延潮拿到这笔钱时,对这梅家的财力着实吃惊。 在嘉靖时,严世蕃曾与人说,天下富家,家财超过五十万两的,才能算得上首等。 当时严世蕃一共举出了十七家,其中商人只有五家。 到了万历年,因为几十年来白银大量流入,苏松商人几万,几十万家财也是平常,但是过百万的却是不多。 比如前几年徽商吴养春就一口气拿出二十万两银子捐献朝廷,别人就传言他靠贩私盐最少得利过百万两。 但是如梅侃这样一口气从林延潮手里用二十万两银子买走四百多顷淤田,还不还价的商人,他的家产到底有多少? 简直是无法估计啊,莫非你梅侃就是我大明的聪哥? 林延潮心底一直记着这事,故而去巡抚那边交涉,也有还他人情的意思。 但见梅侃却道:“林府台,我梅某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林延潮道:“梅兄何出此言呢?” 梅侃道:“那二十万两对于我梅侃何足道哉,我梅某人更看重是林府台的为人,觉得是一个可以结交的至友。林府台急着还我们这个人情,是不是看不上梅某呢?” 二十万两何足道哉! 赚个一亿的小目标! 这话真霸气。 林延潮笑了笑道:“梅兄不要生气,本府也是想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帮一帮梅兄,来,梅兄喝茶。” 九百三十七章 府台高明 在''重农抑商''的制度下,古代商人地位是又高又低。 低的是四民之尾,商人的身份无法给对方提供以保护。 但是商人身份又很高,因为商人身份无法得到保护,所以经商一定要有门路,也就是寻找官府的支持。 在如此之下,就连县衙门口卖煎饼果子的大爷,都可能是县太爷的哪门子亲戚。 对于一个随便将二十万两银子,在林延潮面前露白的梅公子。 他的背景,林延潮是难以揣测。 这年头没有福布斯榜,而且商人一个比一个低调,很少炫富,所以无法查证什么。 但林延潮看得出来梅侃的底气很足,绝对不是装腔作势,满嘴跑火车那等。 再说谁会拿二十万两银子在你面前装逼。 如此财力露出去,若没有什么背景后台,他梅家离沈万三就不远了。 林延潮亲自给梅侃倒了一杯茶,伸手一指。 梅侃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杯喝了。 林延潮露出了笑容道:“梅公子,快人快语,那么本府也就实话实说了。当初那二十万两银子确实解了林某燃眉之急。但是大家若想长久,请恕本府直言,梅家还缺乏一点诚意。” 梅侃道:“我明白,你们官府中人行事讲究,与什么人结交,与什么人来往,都有分寸。如此林知府想了解我梅家底细?” 林延潮道:“是也不是,本府当梅公子是好朋友,不会生查探之心,但是梅公子能直言相告,足见梅家的诚意。” 梅侃一愕,然后拍桌大笑道:“好,府台果真快人快语。” 想到这里,梅侃伸指往茶水里点了点,然后在桌上写了一个名字。 林延潮看后拱手道:“梅公子,是林某多心了。” 梅侃点点头,正要说话。 却见林延潮不动声色地将桌上茶渍抹去,然后道:“眼下本府欲疏通贾鲁河,尚且缺银,不知梅公子可否助林某一臂之力。” 梅侃愕然,半响反应过来,刚才林延潮还是一脸提防,一副不想和你扯上关系的样子,而转眼间,两人的关系尽然,好到可以开口借钱的地步。 而且这转换间如此平滑,甚至连开口借钱时,那份羞于启齿,那份忐忑通通不见。如此理直气壮,如此理所当然。 “林府台,若不是知你的堂堂知府,我梅某断然以为你是经商多年的大商贾!” 林延潮笑了笑道:“哪里,梅兄,若非我早知你的身份,还以为你是哪里来的官员,你若奔仕途,前程一定在林某之上。” 梅侃肃然道:“不敢当,府台若在吴中经商,我梅家才是要立即退出苏杭才是。” 二人不要脸的相互吹捧一阵,然后相视大笑。 梅侃点头道:“既是府台开口,不知想要多少?” “不多,三十万两就够了。” 梅侃差点翻白眼道:“疏通一个贾鲁河,居然要费这么多银子?” 林延潮道:“仅是疏通当然不用,但是我还有其他构想。” 于是林延潮将左出颖打算,边疏通边引河灌淤的想法说了出来。 “贾鲁河两岸共有斥卤之地三十余万亩,若是能引河灌淤,这三十余万斥卤田,都可以变成上好的良田。” 梅侃问道:“我虽不懂河工,但也知道林府台之前堤内放淤,那都是无主之田,但这堤外放淤,贾鲁河两岸的斥卤地,恐怕不会是无主之田吧?” 林延潮道:“梅兄不懂河工,那就没有人懂河工了。不错,这三十多万亩斥卤田,大多都是有主民田……” 梅侃低声道:“府台,你大可趁着修河放淤的消息还未放出,派人低价购买这些斥卤田。” “只要价钱稍高一点,肯定那些地主会急着将不能种庄稼的斥卤田卖出脱手,就算有不肯卖的,下面的人以官府的名义稍稍强逼,也能使之屈服。待到灌淤之后,再卖作良田,那时候就可以大赚一笔。” 林延潮闻言正色道:“梅兄所言是良策,若林某是商人,此举无可厚非。但是林某乃堂堂知府,朝廷所命的四品官员,若是如此做了,对得起这头顶上的乌纱帽吗?” 梅侃闻言看了林延潮片刻,然后点头道:“林府台,是梅某失言了,方才的话不过故意试之,梅某果真没有交错府台这个朋友。”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过梅兄说的对,这三十多万亩中,还是有五六万亩是无主之田。若是引河灌淤成功,林某会将这些田都作淤田卖了,到时用以还钱,若是有不够的地方,林某将来再慢慢还,梅兄你看如何?” 梅侃点点头道:“可以,梅某现在身边只有十五万两银子,可以立即做主借给林府台。其余的十五万两,需梅某禀告家父同意后,方能借给林府台。” “此外,这三十万两银子,我梅家收府台一成利息,这可以吧?” 林延潮笑着道:“一成利,已是便宜,如此林某就谢过梅兄了。” 二人谈到这里,都是取所需。 当下梅侃起身道:“那么梅某这就回扬州,禀告家父,以免耽误府台大事。” 林延潮道:“多谢梅兄了,那我就不强留,待他日再尽地主之谊。” 当下林延潮送梅侃出门。 回府衙后,陈行贵,张豪远与林延潮商议。 林延潮道:“这梅家的三十万两银如果拨至府里账上太惹眼了,到时就划到农商钱庄的账上。” 二人一并称是。 这时候陈行贵道:“府台,这贾鲁河疏通的事,之前我们农商钱庄已是在筹措银两了,缺口不到二十万。但是府台却向梅家借了三十万两,这会不会太多,到时候仅是利钱就要多还人家一万两。” 林延潮听了陈行贵这话,顿时无语,他能开口说,他原来向梅侃开价三十万两,就存了狮子大开口的意思吗? 漫天要价,遍地还钱嘛,哪里想到这位梅侃居然一口答允了,没有还价。 林延潮也是深表无奈,这等套路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当下林延潮只能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借钱这事,钱借少了,你是人家孙子,但是钱借多了,人家就是你孙子。” 听了林延潮这话,陈行贵,张豪远都是满脸敬佩,一并躬身道:“府台高明!” 九百三十八章 打坝淤地 临近初夏的柘县,天已是开始有些燥了。 孙承宗担任李知县的师爷,已是有半个月了。 签押房里,他拿起笔写了几个字,又想了想,从笔尖间里挑出几根断毫后,点了点头当下胸有成竹地奋笔疾书,一篇文章片刻在他手里写好。 然后孙承宗将文书给李知县过目,李知县笑着道:“孙先生,呢我还不放心吗?不用给我看,直接贴上去就好。” 孙承宗道:“太尊还是看一眼的好。” 见孙承宗坚持,李知县拿起读了,看后却是赞不绝口,一字不易的让孙承宗张贴去了。 孙承宗点点头,当下命衙门书手抄写好几份后,就贴了出去。 这告示在柘县张贴后,顿时县里乡里就炸开了。 于家沟,就挨着县城。 告示张贴后,于家沟里长就拿起锣敲了起来。 上百名村民从地头上被叫到村头,里长大声道:“乡亲们,官府又要开河了!” 村民们纷纷嚷道:“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是第一次,若没其他事,我们就散了。” “还以为什么事,咱们还要种庄稼呢。” 里长双手压了压道:“这一次不比以往,朝廷除了开河,还要引河灌淤,打坝淤地。” “大伙听清楚了,是打坝淤地!咱们村东头那五千多亩地,都在坝里。” 消息一出,村民们都炸了。 众人纷纷道:“真的假的?” “官府肯办好事?俗话说的好,沟里筑道墙,是拦泥又收粮啊!” “这打坝淤地的好处,大家是都知道的,那坝里的淤田就是个粮囤子,再烂的地都能收粮食。” “何止是烂地,就是不长庄稼的斥卤地,只要的河水淤泥一灌,立马就成了好田啊。” “那村东头我家有十几亩斥卤地,原本是好田的,结果河水泛滥,十几年前给泡坏了,原来的良田成了种什么庄稼也长不了的斥卤地。若是淤泥一灌,又成了好田。” “十几亩算啥?我家还有一百多亩呢?那是祖传的,上个月西村的高大麻子,要我一亩三钱卖给他,都没答允呢?” 这斥卤地就是现在的盐碱地,过去黄河泛滥,若积水不退,土壤容易盐碱化,就成了盐碱地。 想要将斥卤地变回良田的解决办法,就是引黄灌淤,引黄河浇灌,冲洗盐碱,然后形成新的土层。 这一点早在先秦时,就已经采用了。史记河渠书有云,用注填阏之水,灌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 至于左出颖给林延潮提出的疏通贾鲁河,就是用这等办法,他用挖通的引河的泥土筑坝,形成月堤将河岸圈住,然后引水灌淤,将坝内的土地都变作淤田。 这一套的手法,咱们老祖宗可是有两千年的经验。 听说官府要打坝淤地,老百姓们纷纷打听各自家里有多少亩斥卤田。 这时一人道:“孙二傻,你家里有二十亩斥卤田,不是发财了?” “发什么财,官府会给你白修?你真当我是二傻啊!”孙二傻一点也不傻回嘴道。 “总甲,他们是要我们村出人还是出钱啊?” 里长听了道:“这我看看告示上怎么说?” 里长看了一阵,也看不明白,然后拉一名年老的书生道:“牛相公,你是读书人,看看这告示上怎么写的,我好几个字不识的。” 那年老的读书人,穿着长衫,袖子上都是补丁,但即便如此,下面大字不识的庄稼人对他也是很敬佩。 这牛相公咳嗽了两声,将告示读了一遍后,众人纷纷问道,牛相公,你看的如何了? 牛相公不耐烦道:“不要呱噪,容我慢慢看,有了,告示上说,每里最少要出二十男丁,每个男丁一个月可领五钱银子,男丁每村不限,是越多越好。” “什么那不是官府不要钱给咱们修?有这么好的事?” 一名村民道:“是啊,你也不看现在谁是知府,那是林青天啊!” “去年我们村没饿死人,都是多亏了他啊。他来归德后,你看过去那些狗仗人势的衙役,哪个敢下乡催科的。” “林青天是好官,为了咱们老百姓着想的好官,他知道咱们柘县,啥也不多,就是被黄河水泡坏的斥卤地多,于是就趁着开河的机会,给咱们老百姓打坝淤地呢。” “这一次咱们又托了林青天的福了。” “这样的好官,过去怎么不早一点来咱们归德啊!” 老百姓们听闻官府免费给他打坝后,满脸都是喜色。 “过去咱们靠天种庄稼,雨大冲良田,干旱难种田,现在有了粮囤子,咱们还怕什么?”一名老农激动地道。 “有林青天在,咱们老百姓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不止是好日子,一天过的比一天好!” 里长见此道:“大家都说林青天好,那么打坝的事,你们去不去?” 众乡民们纷纷举起了手道:“我去,我去!” “总甲,算我于老实一个!” “算了老石子一个!” “修坝,也算我一个!” “什么?老于头,你去干什么,家里的地不种了?” “种啥子,耕个一年,牛都死了,也收不了三五斗,但只要粮囤子一起,那一亩最少两三石。” “何况修河还有银子拿!” “这等好事咱们怎么不去啊,你们说对不对!” 众乡民一并道,里长一看呦呵,竟然有三十多个村民报名,还不算其他还没来的人,看来县里交代的事,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办妥了。 里长正得意,下面的人就道:“总甲,咱们不仅看在你面子上,更是看在林青天面子上。” “咱们老百姓谁不想过好日子,林青天是能让老百姓过好日子的官。” “以后有了粮囤子,咱们老百姓就不要荒年逃荒,青黄不接时乞讨了。” “林青天当知府那天都说了,三年内,让全归德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那叫什么,没错,是大治,人家一个唾沫一个钉,说到做到!” 村民们一个个信心百倍。 “打坝如修仓,拦泥如积粮,村有百亩坝,是再旱也不怕!”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当下吟起这民歌来。 众老百姓们闻言都是歌道:“村里百亩坝,是再旱也不怕!” “再旱也不怕!” 不少村民里眼睛噙满泪水,从此荒地为良田。 老百姓们真的有好日子过了。 三年内归德府大治,林青天没有骗我们老百姓。 众村民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却大声嚎哭。 众人看去原来是村里的于家大寡妇。 众人都是问道:“于家嫂子,你这是怎么了?” 于家大寡妇好一阵哭,半响止住后才道:“去年当家的看病,欠了不少债,今年当家的过了身,债主就上的门来。上个月高大麻子上门来说用三钱五分一亩,收我们家村东头那二十亩斥卤地。” “我心想那斥卤地,既然不长庄稼,荒着也是荒着就是卖给他了。哪知道今天告示一出,那斥卤地成了粮囤子。你们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听于大寡妇一说,村里好几个人也是道:“是啊,上个月高大麻子,不知为何来我们村收田,专收斥卤地。” “我们都以为他脑袋给门夹了,没料到他是早得了消息。” “没错,我听说高大麻子的女婿就在县衙里当差,还是一号人物。” 村民们七嘴八舌,得知于家沟村里好几个人手里的斥卤田,都是上个月被高大麻子买走的。 此人就是提前得知消息,从老百姓手里买到了斥卤地。只要坝一拦,那么这些斥卤田就立即点石成金,坏田变成了好田。高大麻子就算自己不种这田,只要转手一卖,不是一口气赚了十倍。 乡民们闻讯顿时义愤填膺,大骂起高大麻子。 “大家不要动怒,这高大麻子混蛋,勾结官府,我们就去县衙里告他!” “告他?高大麻子家里可是有做官的,民不与官斗!” “人家官官相护,我们斗的倒他吗?” “有什么斗不倒的!县衙告不倒,我们就去府衙告,有林青天在,哪个贪官污吏敢欺负我嘛老百姓。” “没错,林青天一定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众老百姓们本来听说打官司,心底都是害怕,但这时候听了林青天三个字,却是一下子大起胆子。 当下村里几个被高大麻子骗去买走田的,一并请了高相公写了告状,然后前往县衙。 众人来到县衙门口,却见早就聚了不少老百姓。 这些老百姓围在县衙门口,手里拿着白条子或者是田契,纷纷道:“衙门里有人官商勾结,上个月就低价买了我们家的田,求县太爷还我们公道。” 老百姓们民愤沸腾,而里面混着几个地痞模样的人道:“你们瞎嚷嚷什么?不认得字?当初白纸黑字都写好了的,现在想要反悔吗?” “你们这些刁民,信不信老父母把你们抓进去打板子!” “当初画押时候,拿钱的时候不吭声,现在见钱眼开,到衙门里伸冤?” 就在众人吵闹之际,县衙大门一开,但见孙承宗走了出来。 衙门口一下子安静了。孙承宗看着众人道:“诸位乡亲,你们要说的,太尊都是知道了。告示里面最后一句,你们看了没有?从上个月五日起,只要近贾鲁河三十里内,本府签订所有买卖田契都不算数!” 九百三十九章 两害相权 孙承宗的声音一出,下方百姓都是欢呼雀跃。 也有人质疑道:“你是什么人?” 孙承宗作了一个团揖道:“在下是太尊身旁的孙师爷,孙某替太尊在此向诸位父老乡亲言明。各位父老乡亲有什么疑难不明之处,尽管可以向孙某询问?” 一名老百姓问道:“孙师爷,敢问上月五日,是以何为准?” 孙承宗当下道:“是以立契之日为准,你们看看手中的田契,红契不算,若是白契,只要在上月五日内立契,尽数作废,田主造契赔钱给银主,可以不必报官。若是银契两清,再有银主相逼,尽管来县衙,有太尊为你们做主。” “另外即日起,本县所有近贾鲁河三十里的田亩地契,在十月本县造册之前,一律禁止买卖。” 听了孙承宗这么说,众百姓都往手头上的田契看去。 但见有人喜,有人愁,喜的当然都是卖主,愁的当然都是买主。 一人手持地契大声道:“敢问孙师爷,买卖田契,乃民间自主,官府从无干涉之说。契纸上有言,所买所卖两家各无反悔。而今有人想要赖账,官府不主持公道,反而还助纣为虐,敢问这是谁的主张?若生出什么差池,孙先生敢负这个责任吗?或者是太尊来负责?” 此言一出,百姓一片哗然。 众人看去,说话之人穿着一身襴袍,有人识得此人乃县学生员兰子山。兰家是本地大族,不仅经商,在本地还有大量田土。 这兰子山从小就请名师培养,三年前成为县学生员,今年又升至廪生,听说他很受本省督学的赏识。明年乡试很可能再进一步,若是中了举人,兰家声望更甚。 所以难怪这兰子山说话如此嚣张。 孙承宗看了兰子山一眼,当下道:“朝廷律令有言,凡买卖田宅不立契者,鞭五十,不过割者,鞭四十。” “官府何时不管了民间立契之事?孙某方才也说了,若是红契,官府不问。但若是白契,就是民间自行立契,未经官府自行买卖,未过割者,当鞭四十!” 孙承宗此言一出,那兰子山不由后退一步,心道此人是谁?如此厉害,对刑名如此熟悉。 所谓红契就是官契,白契就是民契。百姓买卖田亩,一般都是先立民契,待到官府造册时候,再去官府交割。 如此就不用跑两趟衙门,被衙门那些胥吏们收取了两遍的钱。官府对老百姓先立民契的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会认真追究。 但是兰子山呢,跟孙承宗按照朝廷律令说事,没错,田契签订的事,是咱们老百姓自己的事,官府凭什么干涉呢?若是往大了说,信不信,我去上面衙门告你? 所以呢,兰子山与孙承宗讲道理,于是孙承宗也与你''讲道理''。这就是官断十条路,无论是按照你的道理,还是我的道理来,你都没道理就是了。 而本县李知县呢?方才在门后偷听半天,待见孙承宗压下了兰子山。 于是李知县就出面了。但见李知县走到衙门口,众百姓纷纷道:“拜见老父母!” 李知县点点头,对下面的百姓道:“方才诸位所言,本县都明白了,这打坝淤地的事,有益于百姓,诸位何乐而不为呢?” “再说了,这禁止田契买卖是府尊大人所订下,本县也是奉命行事。” 孙承宗看了李知县一眼心想,此人还是怕死,生怕得罪了本地乡绅,所以将责任都往上面推。 不过这也是为官之道就是。 而听了李知县所言,老百姓们纷纷拍手称快道:“林青天,真是为民做主的好官!” 而兰子山等几位乡绅们则暗道,原来是知府的主意,这样不行,我们要去府城讨个说法。 清晨,正是日出之时。 归德府府衙后堂里栽着几颗柏树。 这几颗柏树相传是永乐时归德的州官所植,栽种柏树,也是取松柏常青之意。 不过这位州官后来得罪了本州的豪强,闹出民乱,遭弹劾去职。后来的官员就将这几颗柏树留在府衙后堂里,也是有引以为戒的意思。 现在柏树下,鸟声脆鸣。 而林延潮正在展明的教导下,打着一套养生功。 之前申时行写信给林延潮,除了日常问询外,信里还给林延潮交代了几句为官戒气戒斗,要与上下和睦相处的道理。 上一次回乡看望林烃时,他也告诫林延潮行事要淡泊,要戒斗戒气,并写日记来警醒自己。 林延潮读了申时行的信,再想起林烃的话,就认真反省了一下。 于是每日早起多了一件事,就是让展明教导自己练习气功,一来修身养性,二来强身健体。 今天天气正好。 林延潮练习这一套养生功,渐渐有老大爷打太极拳的感觉。 正在这时他看见陶望龄,袁可立候在一旁。 林延潮知道府衙有事,当下收功,扎着马步站了一会。 待林延潮调匀了呼吸后,当下一名下人奉上香茶,展明加衣。 林延潮拿茶漱口后,吐在痰盂中,将发鬓拢了拢,走到凉亭里坐下,从果盆取了苹果。 这时候苹果没打农药,直接就吃,这时袁可立,陶望龄行至凉亭里,向林延潮奏事。 林延潮拿了公文看了,先是眉头一舒。 原来是下面各县奏事,年初时清点县内丁口,一是准备编排赋役,二是以备秋末造册之事,现在各县已是将人口统计上来。 万历九年造黄册时,归德府一共有户三万七千六百三十三戶 口二十八万一千九百五十七口。 待到今年年初时,各县统计上来数字,户一共是三万八千六百三十九户,比万历九年增加了一千零六户。 而丁口则为三十万五千两百八十八口,比万历九年时增加了两万三千三百三十一口。 要知道这是万历九年造的黄册,而万历十年归德府大水,淹死了上万人,然后就是大饥,这时候林延潮刚刚来上任。 而现在万历十二年,归德府的人口不仅没有减少,反而略有增加,这就是政治清明的象征。 数据可以说明一切。 但林延潮是询问了一句:“下面各县没有胡写吗?或者是将隐匿人口填册?” 明朝人口隐匿很严重,老百姓为了逃役,要么当了流民,要么就是将土地献给有功名的官绅,然后托身于大户的名下。 所以有人估计明末人口,甚至给出了六千万至两亿这样的一个数据。 六千万是在册人口,这是可以肯定的,但两亿就是将官府没有统计的隐匿人口,自己估计一下算进去。 隐匿的人口,不用纳税,但也没有田产屋产,也无法考功名。以林延潮估计归德府没有在册的人口,最少有十几万,这数据丝毫也不夸张。 当然作为官员,林延潮也不会强行统计人口,这可是很得罪人的事。 听林延潮质询,袁可立回禀道:“统计丁口,是为了重造黄册,入了黄册就要纳粮纳役。” “下面的各县,多报丁口,实没有好处。谈不上为此,讨好府台。”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 “还有一事,就是漕运衙门下文,说今年漕船必须在淮安过淮勘验后,方许北上。” 林延潮听到这里,不由哼了一声。 去年贾鲁河淤塞,归德府的漕船无法起运,所以林延潮变了方子,让本府的漕兵空船至临清,再从临清买粮北上。 结果事后被河道总督李子华参了一本,虽说奏章被申时行压了下来,但是朝廷今年下令至漕运衙门,让所有黄河以南的粮船都必须至淮安勘验过,方允许北上,不许再搞这样半途买粮的事,以免扰乱临清的粮价。 李子华明明是河道总督,居然管起漕运的事来,这等狗拿耗子,就是为了恶心林延潮一下。 林延潮不由心想,李子华看你在河道总督的任上还能得意多久。 随即林延潮心想,自己动怒,又是不合申时行交代戒气戒斗的话。 于是林延潮道:“知道了,先将此事知会下面。” 陶望龄道:“老师,看来我们一定要在七月之前将贾鲁河疏通,让漕船北上,否则耽误了漕期,必会被户部问责。” 林延潮点点头道:“为官者功莫大于治河,政莫重于漕运。此言何解?治河是功绩,漕运是本分。治河得力那是有功,而漕运办好了,朝廷不会赏你,办差了,就要丢乌纱帽。” “现在为师两样皆占,真是成王败寇。何况为师之前还在奏章上向天子言明,要让归德府三年内大治,眼下朝堂上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本府的笑话,你们说我是不是作茧自缚。” 听林延潮之言,陶望龄,袁可立二人不由莞尔。 林延潮看了二人道:“还笑?” 陶,袁二人皆道不敢。 然后林延潮又看下一封公文。才看了一半,林延潮眉头已是皱起。 林延潮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怎么扎堆了在贾鲁河边买田?本府三令五申,尔等不可将打坝淤地的事泄露出去,为何还是走了风声?” 见林延潮面色肃然。 袁可立道:“学生查探过了,从各县上的公文来看,确实有部分田契买卖是在打坝淤地的政令下申之前签订的,这些人有的是早想买了,竟意外捡了便宜,还有的则是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风声,但其余七成都是在官府政令之日附近签立的。” “他们有的说,是田主欠了他们的钱,田租,要以田抵债,有的是祖产,兄弟妯娌争讼,还有的说忘了在官府登记造册,甚至有的人就是要明抢。” 陶望龄道:“老师,此讼状上,一共涉及田地两万八千多亩,若以淤田计算,一共涉银十几万两。” “这些人都是本地大族,官绅,他们得知老师准备引黄灌淤后,都是设法侵吞百姓的民田。有的地方消息闭塞,有的是里长乡老助纣为虐,甚至侵田自肥。” 袁可立叹道:“我现在方知老师之前所言,为何要开启民智。这些老百姓多是目不识丁,然后被那些无耻的读书人蒙骗或是强逼,不知不觉中就将家里的田给卖了。” 陶望龄道:“幸亏他们不知老师有以上月五日后,一切田契买卖无效这一招,否则他们事先就更改立契之日了。” “现在乡民们都知道了官府要打坝淤地的事,要骗他们重写一份田契已是不易了。” 林延潮道:“可是即便如此,那些官绅们也不罢休,你们看他们都将讼状递至本府这里了。还上言若是本府不准,他们就要越级到省里上诉,甚至进京告状!” “这些人也有家人为官的,甚至在京为官的,若是得罪了他们,怕是要在天子那边参我一本。” “老师。”袁可立,陶望龄一并急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必会给老百姓一个公道。” 半个时辰后,林延潮召集通判,推官,六房司吏在二堂议事。 林延潮将府里众官绅告状的事,与官吏们一说。 众官员脸色都很精彩,各个双手按膝,作冥思苦想之状。 林延潮道:“平日你们一个个能言善辩,口若悬河,怎么今日都哑巴了?” 众官员仍是紧闭嘴巴,而各自的目光犹如无声的电报一样,暗中传递着讯息。 半响后,吴通判被''推举''出来,但见他起身道:“府台,官绅告状,兹事体大,一旦惊动有司,我等都担当不起,还请府台慎重啊!” 吴通判说完,众官员们都是低声议论,虽说没有发言,但林延潮看出不少人已是对吴通判持赞成之意。 林延潮道:“吴別驾请说。” 吴通判道:“居官者当以清静省心为要事。这一次疏通贾鲁河,在民间征调如此大的民力,已是在朝堂上惹来不少争议。” “而今皇上要我们将河疏通,有司也是盯着,我们已是骑虎难下。但若要想成事,必须要当地士绅配合行事。” “这些田亩有多少是真被侵吞,此难知也。但是若不取得地方官绅支持,一旦贾鲁河疏通不成,朝廷必会下责我等,两害相权当取其轻者。” 吴通判说完,众官员们都是称是,几乎是一面倒的赞成。 吴通判见此道:“下官肺腑之言,还请府台见谅。” 林延潮道:“吴通判哪里话,这等真知灼见能当堂直言,本府要多谢你才是。你放心,本府已有主张,不会使官绅受屈。” 听林延潮之言,众官员都是大喜道:“府台高见!” 九百四十章 为官难易 apache tomcat/7.0.62 - error repo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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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四十一章 主持府试 五月末的一日。 正是府试的日子。 今年二月,归德各县县试已是考毕。 从县试脱颖而出的翘楚,都聚集在归德府府城之中。 这刚刚考过县试的读书人,现在只能称作儒童,唯有过了府试后,才能称作童生,故而他们现在一个个是摩拳擦掌,待自己鱼跃龙门之时。 这一天是学生来府衙领考票,以及廪膳生作保的日子。 而现在府衙里,林延潮正与下面府学,州学,县学的教授,学正,教谕们说话。 教授,学正,教谕都是学官。 学官只司教书之事,可以说是清流,官员们常以''俸薄俭常足,官卑廉自尊''自勉。 说白了,就是咱们油水虽少,但清廉啊。官场上有''酸甜苦辣''之说,其中酸官,指的就是学官,意思是学官都有三分酸气。 但是这些学官虽说酸气,但官却不低微。如府学设教授一人,正七品,训导四人,从八品。 至于州县学正,教谕,州训导最少也要是举人功名的读书人方能担任。。 特别是府学教授,一定是朝廷选进士出身的官员担任。 所以知府或许会是举人出身,但府学教授却一定是进士。虽说一个正四品,一个正七品,但知府往往不敢怠慢府学教授,见了面都要客气敬重。 这即是敬重对方科名,也是表示对学官的尊敬。 所以这些官学官员,官俸低微,但既是学官,但面对其他官员总是带着傲气,当然在外面官员看来就是酸气。 故而也会有举人出身的知府,府学教授还经常不卖对方的面子的事。 可是这些学官到了知府林延潮面前,却是将所有酸气都是收敛起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当年海瑞为县学教谕时,见了知府来视察而不跪,得了个海笔架的名声,当时海瑞就认为自己贵为学官,何必迎逢知府。 从此学官们纷纷以海瑞为榜样。 但是现在,连府学曾教授,其余学官都是恭恭敬敬,这是为什么? 没错,他们不是敬重林延潮的知府身份,而是他科名。 林延潮的事功学提出以来,一直被理学,心学攻讦,要称上大儒尚有争议。但是无论理学,心学的读书人,你都必须承认从科名上,整个大明包括已作古的商相公,都要逊色林延潮个几分。 众学官中科名最高的曾教授,也不过是三甲一百名以后的名次而已。 与林延潮相较,简直萤火与皓月的差距。 林延潮对众人道:“诸位学官……” 众学官们一并垂首道:“恭候府台吩咐。” 林延潮道:“不敢当。本府这一次主持衡文大典,有许多地方,还请诸位协助一二。” “一切听凭府台吩咐。”学官们再度齐声道。 林延潮道:“既是如此,本府也不客气了,曾教授,这一次各县儒童都已是到了?” 曾教授道:“昨日都已到了,一共一千两百八十名儒童侯考。”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三日后府取时,各州各县的学官,都要监督好本县儒童,领着他们进考场。若是儒童在府试时有什么异议,或遇到什么不公,你们必须立即向本府提出。” “至于曾教授,你就随同本府临至考场,尽监督之责。” 曾教授当下道:“下官遵命。” 林延潮道:“这都是本分的事,本官已是发文询问过大宗师了,他说八月之时,必会按期来本府主持院试,若是本次府试通过的学子,都可参加八月的院试。” 众学官们闻言都是大喜。 提学官一任三年,到地方主持院试,少则三年一次,多则三年两次。 至于多还是少主要看心情。 归德府去年已是进行过一次院试,今年林延潮又将提学官请到地方来主持院试,不就意味着本府童生多了一次考取进士的机会。 这当然是身为知府的林延潮为本府学子争取来的机会。 众学官们不约而同地向林延潮躬身行礼道:“一切听府台吩咐。” 见学官们如此听话,林延潮笑着点头道:“既是外面诸生云集,我们一并去外边看看本府们的读书人。” 众官员们轰然称是。 林延潮居前,其余学官分两列鱼贯随后。 之后但听梆子声三响,本是喧哗至极的衙门前大街一下子安静下来。 府衙中门大开,林延潮看着门外如潮般聚集的读书人,当下一提官袍下摆,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一旁府衙衙役高声赞道:“府台大人到!” 接着又有人道:“府台大人有言,本府敦重兴学,倡诗书礼仪,请诸位学子不必跪拜行礼。” 众书生们本是要跪倒在地,闻言都是躬身齐道:“谢过府台大人!” 林延潮见上千读书人躬身向自己行礼,点了点头。 这是他第一次主持衡文之典,令他不由缅怀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考府试时候的经历,对于众学子们的现在不由感同身受。 归德府府试名额与自己当初在福州府读书时一样,都是五十人。 不过福州府是科举大省,读书人一直都是很多,一个县试就几千号的人。 而归德府府试也不过千余人,但人数虽少,可归德的科举成绩一贯优异,每次会试都能中一两个进士的。 而在这些读书人中,有没有几个人将来会与自己一样金榜题名,御街夸官呢? 林延潮目光环视左右,众读书人看向林延潮心底想的就是,眼前此人就是堂堂林三元啊,若是我的文章能得他赞赏,岂非能一飞冲天。即便不得赞赏,只要通过了府试,以后就是他的门生,也是有说不尽的好处啊。 这时林延潮目光看来,仿佛洞悉了他们的心事。但见他道:“诸位学子,尔等今日来此都是有意以科举博一个出身。本朝乃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朝廷以文章取士,科举者必由学校,为卿相者必由科举出,当今天子更是思贤若渴,求才于天下之间……” “……然科举重否?” 林延潮问向众读书人。 大家被林延潮方才一番话说的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听了他这一问,心底都是心想若是不重,何必十年寒窗来考呢? 九百四十二章 科场弊案(二合一) 科举重否? 在场每个读书人都在心底自问。 当然是不重了,面上人人都会这么说,但心底却有几个人不这么想。 众人以为林延潮要否定这个说法,却见他笑着道:“本府以为当然重矣,否则我等此来何事?” 听着林延潮的话,众读书人们都是一笑。 “若是人人轻之科举,那么本府又何必在此,为朝廷开门取士呢?” 闻言下面的读书人都是大笑。 见众人大笑,林延潮肃然道:“然科举重矣,但是否有比科举更重呢?本府年少读书时,老师曾诫之''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 众读书人闻此都是沉思。 “诸位,何为志?汲汲于功名,并不耻之,惟功名夺志耻之。” 孟子说过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是读书人都知道的道理。但是林延潮的说法,平日我们可以追求于富贵,畏惧于威武,嫌弃贫贱。 但是心底一定要有更重要的志向,是这些不能所夺的。正如我们热衷于功名,但是不可为功名改其志向。 在场不少读书人听了都知道,这也是事功之学的主张。 林延潮当初深受天子赏识,三元及第,又为日讲官,前途无量,却因为了归德府大水的事上谏天子,被贬至地方。 富贵加身,谁都会说弃之,但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众读书人对林延潮敬佩之至,他真正做到了''学与道合'',唯有学与道合,方能做到学以致用,这正为林学的根本。 所以众读书人听了林延潮一席话,不由都生出原来这才是事功之学,其中并没有什么高深的大道理,但是却是如此贴切,不说在场读书人,就是目不识丁的人也是可以做到的。 这时下面有一名学子问道:“敢问府台,何为志?” 林延潮点点头道:“问的好,朝廷有律令,不可匿三年之丧而科举。这孝道就是志,下面哪位考生守制未满而来参加科举,这就是于志不合,于法不合。” “在这里本府丑话说在前头,有违此参加科举者,不论是否侥幸中式,本府一律严惩不贷。” 众读书人们都是面色一凛,心底生出惧意来。 下面林延潮又强调这一次府试的规矩,除了隐匿丧期外,还禁止考试夹带,冒名顶替,买通舞弊等等。 冒名顶替者,追究连坐联保的儒童,并革去廪保生员的功名。 说了这些后,下面的儒童们都是心底忐忑。之后林延潮即让儒童们进入府衙让廪生作保,并领取考票。 林延潮入大堂安坐,这才坐了一会,府学曾教授又领着八名儒童来见林延潮。 归德府八县一州,六个府属县,两个州属县,故而是八个县。这八名儒童都是各县县试里的案首,由几个知县亲自点中的第一名。 按照科考上不成文的规矩,这几名儒童等同于是几位知县保送的,在府试中必过。 林延潮问了几句他们的文章,以他这时候的科名,地位,随意讲几句话,已是让这些马上要成为林延潮门生的儒童们诚惶诚恐至极。 见他们忐忑不安,林延潮耐心地教导了他们几句读书以勤为先,学问以敬为心的道理。 之后各县教谕又奉上各县提坐堂号的名单,这些人都是县试的前十。 依照规矩,府试一千多份卷子,作为知府很难一一看过,就算是会试,一个同考官也不过改两三百份的卷子。 所以府试时,知府一般都是早早请了精通文墨的人来代替自己看卷。 不过做为府试主考官,县前十,县案首的卷子,最好还是要看一看的。这些人经过县试成绩优异,府试前几名,前十几名很可能就在他们身上。 然后再将手下之人推荐上来的卷子综合的看一看,如此就已经算是很有责任心了。这与会试也差不多,同考官定去留,主考官定名次。 当然也有那等甩手掌柜,自己一份不看,全交给下面人看文的。 忙了半日,儒童都领了考票离去了,这时来给儒童作保的廪生前来参见。 这些人平日都是学校里读书,各自府里县里生员中的翘楚,大约有好几十人。 对于这些生员,林延潮必须好言相待,能成为廪生,不仅可以领廪米,给儒童作保,还 可以不经科考直接进入乡试。 可以说就是这些人掌握了本地士林的话语权。 林延潮与每个廪生都说了几句话。聊天中,林延潮却察觉到好几名廪生神色有异。这令林延潮想到之前马通判提醒自己有生员要不利于自己''官府中止买卖田契''的事。 廪生告辞后,林延潮当下叫来陈济川,展明,让他们于府试之日,外松内紧,多派人手,以防有人闹事。 二人领命后,即是秘密加派人手明察暗访。 三日后府试开考。 考场就设在府学学宫,这也是归德一直以来府学举行的地方。 归德一直很穷困,府学难免年久失修。虽说府试之前临时抢修了一番,但大体上并没有改善多少。 棘墙低矮,甚至有地方坍塌,只能用木板碎砖临时补一补。 至于考舍也大多是东倒西歪,难以遮风挡雨。 不过所幸府试就是白天考试,五月天气也算不错,否则换了三天两夜,又是在二月的会试,这考生考完后起码要挂掉一半。 不过这样的考试,难免让人难生认真考试之心。 特别是之前的县试,说起来很高大尚的国家科举取士,但是却是标准不一,有的地方执行严格,有的地方却考纪不严。 归德府有几个处的县试,考生们甚至还在考场上交头接耳的聊天,甚至考场上出现雷同卷一式好几份,考官从中取其一的事,也不稀奇。 考生进场后,天边已是大亮,林延潮,曾教授,商丘知县,以及众位州县的学官一并上香拜过圣人后,当下林延潮宣布府试开始。 府试开考,不过曾教授,商丘知县都是一脸茫然,林延潮的考题在哪里? 但见林延潮不动声色,命人摆上四书五经,然后随意拿起一本书,让曾教授,商丘知县各说一个数字。 然后林延潮将二人的数字,一个化作页数,一个化作行数,到书中摘了一句话作为考题,直接写在水牌上。 见了林延潮这办法,二人都不由绝倒,心想居然还有这等操作。 为了防止考生舞弊,林延潮竟作到这个份上,如此才是示人以公,并杜绝一切请托,舞弊的可能。 写完后林延潮道:“本次府试所有录卷,本官都会贴在学宫的墙上,任何考生对本府所取之卷,有何异议都能提出!” 此言一出,二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这等于是让公众监督啊。 但是各人有各人评论的长短,谁有底气,将卷子给大家评论,如此反而会生出无数的争议来。 所以从来没有考官可以将士子的卷子,任人随意评定的道理。 唯独林延潮却可以,他有这个底气,在归德府,或者是河南,没有人敢质疑当今文宗裁定文章的水平,甚至多说半句,旁人一个''呵呵,你敢质疑林三元,尼玛贵姓''。 所以就算再狂妄自大的儿女,也不敢非议半句,否则就要被周围的唾沫星子淹死。 而旁人对此只能赞林延潮此举是秉公取士,不徇私情。 只是这上千份的卷子,林延潮怎么可能一一看完呢? 不过曾教授与商丘知县对林延潮皆是佩服地道:“府台此举以后可为府试之楷模。” 林延潮笑着道:“吾不欲求名,此事还请两位,以及诸位学官不要替林某声张。” 众人都是躬身称是。 于是衙役举起水牌下场,众考生们立即将考题抄录。 府试题目并不多,两道四书题,一道自选的五经题。 士子们看了题目,都是立即抄录在题纸上,开始冥思苦想,有才思敏捷不消片刻功夫,就已是开始落笔。 归德府府试正式开始,士子们都是忙着做题,而就在这时,诺大的府学学宫,某一两处看管不严,墙角破碎的地方,有的儒童却将试题抄录好,然后不动声色地丢出了墙外。 不久墙外一个人从地上捡起试题,然后匆匆离去。 府试的三道题目,对于很多人而言并不算难。 这不到半日的功夫,就有不少儒童写完了卷子登上堂与林延潮交卷。为何要提前交卷,这是考生常有的路数。 因为正儿八经的写文章,规定时间交卷,主考官不一定有功夫看,一般都是下面人先看满意,再交给主考官。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给主考官看了再说。 能亲自得林延潮指点,就算这一次府试不中,传出去也是颜面有光。 当下几名儒童还未过午就急着交卷。 “恳请府台堂试。” 交卷完儒童都说了这一句。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府要问的都在你们的文章中。” 当下林延潮阅卷,他阅卷一目十行,手持朱笔不停,边看边在卷上批改。 片刻一卷已毕,手持卷子的儒童见林延潮如此快就改了自己文章,不由惊讶心想对方是否认真看了。 但见卷子上不仅写了评语,连错别字,文墨不通的地方都一一改出。 林延潮温言道:“文理还欠,拿了卷子回去揣摩,明年再来吧!” 这名儒童无话可说,眼泪当场就流了出来,但对林延潮却是恭恭敬敬地一揖,然后向龙门走去。 林延潮不过片刻就将几名儒童的卷子都改了,这几人本自持文名,还有一人是县试前二,但经林延潮批卷后,不少人都罢落了。 儒童们陆续上来交卷,待到了第十五个时,林延潮方露笑意道:“可矣,准备院试吧!” 这名儒童闻言是惊喜交加,叩头道:“晚生,学生谢过恩师,谢过恩师,谢过恩师。” 林延潮笑了笑继续阅卷,不久又取一卷笑着道:“中州人才佳矣,不逊吴越!” 众人本以为林延潮身为文宗眼光肯定是高的,但没有料到林延潮并没有吹毛求疵,甚至对文章有疏漏,但文意佳的卷子,也是取了。 不过也闹了几个笑话。 林延潮出题里,有一道四书题取自论语,题目是''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 一名在县试时通关节的考生,不知这一题怎么破,只好强行破题''一代一代又一代''对应。 林延潮看了卷子,也没说什么直接判了落卷。这名考生见落卷上没说明原因,当下很没有自知之明地向林延潮道:“恳请府台赐一个名次!” 林延潮看了这考生一眼,摇了摇头当下在''一代一代又一代''下面直接写上了''二等二等又二等''。 一旁等着林延潮批卷的儒童都是掩面偷笑,这人手持着林延潮改过的卷子,不解地问旁人这是什么意思? 旁人捧腹笑了一阵,解释道:“兄台,你用一代一代又一代言三代,那这二等二等又二等加在一起不就是六等。” 一般卷子成绩是''圈尖点直叉''五等,这六等的意思不言而喻。 这名考生当下狼狈而去。 这面批卷,也有不少考生没有当面给林延潮批改的勇气,而是自行交卷离去。 这些人到了龙门,聚在一起后。 龙门开门,这些人即是离去。龙门外面聚集了不少考生的家长,以及给考生作保的廪生。 考生出门,难免被人在龙门前询问成绩。 这时候就有人突然一句问道:“你们今日第一题是不是''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 考生讶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但见那人惊讶地道:“真的啊,我之前在茶寮听到的题目是真的啊!” 众考生,以及家长们闻言都是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 “这怎么可能?”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考场的题目就泄露了?你说说下面几道题目是什么?” 于是那人张口就说了,但见考场上两道四书题,以及五道五经题,这人说的是一字不差。 而这些人是刚出考场的第一批考生,但是考场里的试题竟然在考场外传的路人尽知了? 这就是科举弊案啊! 九百四十三章 重考 却说归德府府试考题泄露之事,顿时在民间掀起一阵波澜。 在以功名决定阶层的社会里,任何时候有关于科举的弊案,都是最引人注目,特别是地方士林的注目。 地方官在此一个操作不好,就容易一世清名尽毁。失了士林的支持,也就没有了清望,这样的官员下场比得罪了天子还要惨。 而归德府试题泄露案就这么传了出去。 先是当日几名廪生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在府试之前,已经是见过考题了。然后这消息就在府里的生员间传播,然后到了这一次参加府试的儒童耳里。 这时候府试尚未放榜,大多数儒童都在等候放榜的消息,但是消息这么一传出,顿时是人人皆知。 然后在放榜的一日,名次一出,顿时哗然之声四起。 要知道府试一千两百多名儒童不过取五十名,本就是僧多粥少,多少读书人十年寒窗就是为了这一席之地。 但是榜单一出,无论这些儒童有没有自知之明,但看见榜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心底都是失望,不平,各种情绪混合在其中。 加上之前考题泄露之事一出,不少考生顿时大生不满之意。 现在榜单之前,就聚集了无数在看榜的儒童。 一人见榜上没有自己名字当下与左右同窗抱怨道:“什么府试,什么功名,都被那些人垄断了,哪里有我们寒家子弟出头的希望。” “哎,之前听闻林府台取士,我们都是心想以府台的本事,必然能慧眼识珠,但是这一次府试为何却成了这样?” “林府台可能也没有徇私的意思,只是他一时不慎,让下面的人将考题泄露,尽管他有心纳贤,为国取士,结果下面人却暗中勾结,将这堂堂府试变成了买卖。” “知道吗?府试的题目,听说二十两银子就能买到。” “我堂兄乃县学附生,他说府试前的几日,有人还拿着府试的题目来请教过他。此人是他县里有名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连四书都背不齐,却突然拿着题目问他如何破题,如何写一篇上等的时文来,你说此事是不是早有内幕。” “本来我也不信有此事,但现在,林府台是好心,但是下面的人就是乱来。” “是啊,这些人搞砸了这一次府试。” 不少儒童都是如此附和,群情激动。 就在这时,榜单旁一阵骚动,却听有人道:“快看,今日府台将所有取中的文章都贴在墙上,大家去观之一二。” 消息一出,众落榜的儒童们都是蜂拥而去。 喧哗声让府衙旁的茶楼里,几名穿着襴衫的读书人都放下茶盅。 “张伯是什么事?” 一名老仆向几人中坐在上首的读书人道:“少爷,听说是府尊将取中文章放出,让众人评鉴,以示公允。” “哦?”那读书人笑了笑,用手摸了摸手指头上的玉扳指然后道,“林三元这一手却是高明,以他的名望,将榜单放出,却是无人敢质疑他的眼光。” “这就是文宗的名声啊!” 这读书人不由悠然长叹。 其他几人道:“孟长兄,你就不要在此感叹了,万一真给林三元平息下此事,我不仅白忙活了,还要赔上命!” “怎么说?”那读书人边玩弄扳指边问道。 此人长叹一声道:“我之前听了你的话,将家里的银子拿出买在了贾鲁河边,你说林三元必会借疏河之事,引黄灌淤。” “我现在都是举家借债,拿着那些做不得数的田契,这边拿不了田,那边卖不出去,债主都要逼上门来了。” 那读书人当即斥道:“我叫你不要贪心,以你徐家的财力买个几亩,几十亩斥卤田不在话下,谁叫你将自己田亩宅子都抵押钱庄借钱来买了?眼下出了事,倒是来怪我?” 那读书人见此连忙赔笑道:“我的好孟尝,谁不知你急公好义的名声,你当初也是为了我们哥几个,我怎么敢怪你。” “只是我们几个兄弟,哪个家里没有几百亩,千亩田地,当初灌淤的事一起,葛兄,于兄记起你的话来,也是命人立即去县里收地,但是好说歹说,甚至用了强将地从那些土老帽手里收上来了,哄着人家签字画押,但是人家官府一纸禁令,却让他们做的事泡汤。” “眼下你不是帮我一人,而是帮帮我们兄弟几个啊!” 说完几个人都是向这叫孟长的读书人恳求起来。 “孟长你的大伯在朝廷里做大官,你又是我们几个里第一有见识的,家里的大人都与我们说这一次的事听你的。” 这读书人摇了摇头道:“你们这是没安好心,让我出头啊。” 众人都知此人底细,对方乃是归德大族,家里田亩数万亩,平日以飞洒诡寄的办法,将田土税赋摊在普通老百姓的头上。 这一次他知林延潮要疏通贾鲁河后,想起之前他引黄灌淤的事,当下留心在衙门里打探。 虽说衙门里封锁消息,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一点端倪都没有,然后他从蛛丝马迹分析出林延潮要借疏通贾鲁河,引黄灌淤,而且这一次手笔不小的结论。 尽管只有几成的把握,但他仍是凭着先机提前在贾鲁河边用低价,或者是强买强卖各种手段买下三千多亩的田地。 说实在此人也是极有商业眼光和远见的,而且还很讲义气,有钱赚不一人吞,也给自己身边的朋友搭桥。 但是哪知道林延潮下令田契禁止买卖的消息一出,三千多亩的地一下子全部砸在手上。 他们买田签下的田契,也就是白契上的日期,全部在官府划定时限之后,也就是无效。 若要老百姓重新签订田契,必须等到官府重造黄册时,这起码要拖到好几个月后,那时候大坝一起,任谁都知道田的价值,老百姓哄骗是哄骗不了了,若是强逼,则容易激起民乱,引起官府介入。 所以林延潮此举可谓是动了本地豪强的大蛋糕了。 摄于林延潮的威名,此人也不是没想过找人去衙门里疏通,甚至请他大伯出面,但是听过林延潮连归德府沈家的面子也不卖,然后他就断了这念头。 之后由他出面联络了众人,先策划起这科举弊案。 但见对方负手在窗边站了片刻,然后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思,让我牵头也可以,但是牵头不等于是出头。这打官司的事,你们来办。” “毕竟大伯与林三元同朝为官,我去打官司,大伯面上不好看。所以你们要推举个头来,若是被林三元追究起来,你们也不能咬出我,那时我是不会认账的,如何?” 这几人大眼看小眼了一会,一人笑着道:“没问题,我交游广,府学县学里的同窗认识不少,找几个人,给点钱让他们替我们出头打官司,还有几个二愣子,去他们耳根子旁讲一讲,说一说,让他们出面闹事。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虽说有生员这张皮护着,但林三元连马玉都敢杀,什么事干不出来,总之我们坐享其成就好了。” 此人说完众人都是大笑。 这为首的读书人笑了笑道:“那还等什么看榜去吧!” 于是众人从茶楼里走下,而他们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好几人的眼底。 待他们下楼后,一人立即换了衣裳赶往府衙,另外几人则继续盯梢。 而此刻几位读书人在豪奴的护卫下,挤开了看榜的士子来到了榜单上前。 这时候众儒童挤在榜单前好一阵,每个人都对落榜心底不服,对着中式的文章评头论足了好一阵,然后拿着自己的文章印证起来。 不过议论了半天,这些儒童尽管心底不承认,但面上不得不说这五十篇文章水平还是要高过众人不少了。 何况每篇文章旁还有林延潮的评语,注解,好与不好写的一清二楚。 那从茶楼下来的读书人在每个榜单前都驻足看了一阵,与其他儒童争破了头看榜不同。 他却双手负后,每一篇文章都好好品鉴了一番,看完后此人叹道:“我苦读诗书二十年,自认才华不在沽名钓誉的读书人下,但今日见林三元之文才,方知我连他十分之一都不及。” 旁人笑着道:“孟长兄,你不是说再也不做寻章摘句的书蟲,而务经世致用的本事吗?这些小道,你该看不上吧!” 这叫的孟长读书人摇了摇头道:“虽说不为,但浸淫此道几十年,好坏看得出了。我若能拜在林三元门下,文章得他指点,也不会三次乡试落榜了。” “当年之事不提也罢,说正事,五经题有一题,环拜以钟鼓为节,你们看那个环字怎么写报给我!” 片刻后此人得到回报,然后从容离去。 不久读书人们里有人道:“你们看,这环拜以钟鼓为节此题,为何这环字,这几人不书作王瞏字,而是简写作环,这其中不是有什么猫腻吧!” “不错啊,我等常人都是书作王瞏,这中式的卷子为何都写作环字?” “是了,他们必然通过了关节,在卷子上作暗号。” 众读书人闻言都是群情激愤。 “府台大人必是被手下之人蒙蔽,不行,我们要上请府台大人,请这一次府试重考!” “重考!” 无数儒童振臂高呼。 九百四十四章 林延潮审案 先是几个,然后几十人,最后大多数儒童在人鼓动之下,都是大呼重考。 毕竟中第的读书人只有五十人,大部分的考生都没有得意,换了谁有这样一次重考的机会,都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 何况这一次府试确实有问题,府试试题泄露,已是在考生间传的沸沸扬扬。 而且这一次''环''字的误写是人人都看见,一般人在考场上都不会用简写的''环''字,都是写正体。 但是录卷里有数份,同时出现了简写的''环''字,这如何能解释?这道题是五经题中的一题,选礼记为本经的考生就只有那么七八人,结果有数人简写的环字。 除了是暗记,还能是什么理由? 于是在怀疑府试舞弊,以及落榜的公愤下,众儒童们都是大呼''重考''。 在幕后策动这一切的几名生员,都是暗中得意,倒是称''孟长''的生员却是疑惑地道:“这府衙前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怎么也不见有人来处理?” 一旁的人笑着道:“那是因为林三元怂了,要当缩头乌龟了。他不知如此躲着,反而更坐实了府试中有猫腻。” 另一个之前自称自己''交游广阔''的生员笑道:“躲了是没用的,他若再闭门不出,我们乘机将此事闹大!他林延潮不是很有士林声望吗?我们就用此来砸他的招牌!” “可以办成吗?”孟长问了一句。 那人笑着道:“若是不成,不是辜负了孟长兄你这一番筹谋,你就看着好了。” 众儒童见喊了一阵,衙门没有反应,这时就有人道:“府衙无人出来,与其如此,我们不如击鼓鸣冤!” 一人道:“击鼓鸣冤,那事情就是闹大了,我们身为学子岂可告官府,这是要吃板子的。” “这又如何?我们不能告,但张前辈,邵前辈可以告!” “不错,前辈是生员,乃我们士林的领袖,此事又关系到我们读书人的荣辱,恳请前辈主持公道。” 于是众儒童们都看向中间那几名穿着襴衫的生员。 为首的张秀才道:“诸位,万万不可。” “张前辈!帮帮我们吧,此事关系到我们一府读书人的荣辱,这清平世界岂容那些小人一手遮天啊!” 张秀才道:“不是我不愿意为大家出头,只是我自己也有官司与府里在打。我欲卖田,但府里禁止买卖。” 一名生员:“原来张相公,你也有此事,眼下因为官府不认地契的百姓可是不少。都是真金白银,你情我愿的买卖,为何府里却是不认,哪里有这个道理?” 这时候有人道:“两位相公,不如将此二事一并告了吧,也省的跑了两趟!” 众人生怕这二人不肯出头,当下都是轰然称是。 张秀才犹豫了一阵,然后才道:“既是如此,张某义不容辞就是。” 众人一片拍手叫好。 那几名幕后生员见这一幕都是喜道:“吾计成矣!” “孟长兄,你不仅是孟尝,还是诸葛孔明啊,这妙计都想的出来。不说别的,就说那榜单上''环''字,一千多士子都没看出,就你认出了,这份功夫府里也没有第二人了。” 对方笑了笑道:“不要高兴太早,咱们先看看林三元怎么审的?” 几人说完下面张秀才已是将讼状写好,与他一起有五名生员。 张秀才走到府衙门前的打鼓前,咚咚地就敲起大鼓。 之前在京举子,为了将河南百姓的万民书送给天子,连登闻鼓都敢敲。这件事被人拿到乡里一说,河南的读书人们不由都生出一等''为民请命当如是''的念头来。 而今张秀才敲起鼓来,当然是令众人一并叫好! 张秀才每敲一下,千余士子就是一声''好''! 喝彩之声爆棚! 这时候府衙大门终于开启,两名书吏在十几名衙役簇拥下走了出来,张秀才大大方方地将状纸一交! 两名书吏看后都怒道:“你这是作什么?控告官府吗?” “民告官案,如同子告父,你此举意在何为?” 没错,对方此举等于落了归德府官府的面子,也是大大落了林延潮的面子。 但张秀才毫不在意地道:“我并非草头百姓,而是虞城县县学生员张茂智,我这一次为百姓,一府与我一般的读书人,递状纸来了!” 此言一出,下面读书人尽数响应。 幕后主使的士子看这一幕无不冷笑,那称孟长的生员摇头叹道:“你们看这些黔首,举家之力,供他们一人读书,各个妄想一朝得意,鱼跃龙门。最后只凭一腔血勇,只能羊为虎驱,为人成事!林三元要保老百姓,但老百姓最后却与他作对,保来何用,真是可笑!” 上千读书人闹着重考,敲鼓之事,早已是闹到府衙里。 府衙大堂上,林延潮与几名府里官员都坐着。 新任推官初来乍到,有点不知所措,何通判,马通判二人面色冷峻,一言不发。 倒是吴通判与其他几名官吏神色轻松。吴通判连着道:“太不像话了,真太不像话了,这些读书人竟闹考,居然有这等事。” 吴通判话是这么说,但大家都知道他这几句,纯粹是撇清干系。 当初这些官员反对田契质押的事,希望官府向士绅妥协,现在好了,捅了篓子,引起千余儒童聚集闹考。 这事一旦传到省里,或者朝廷,那么所有责任必须由林延潮来担。再处理不当,林延潮吃一个挂落最少的,重了就要丢官了。 林延潮将状纸一合,对两名书吏道:“既是如此,升堂就是。” 今日不是府衙放告的日子,就算是击鼓,身为知府的林延潮可以不接状子。 这与皇城前的登闻鼓不同,士子敲响鼓后,值鼓的官员是一定要上告天子的。 而县衙,府衙门前的鼓,百姓称为鸣冤鼓,但其实是堂鼓,有什么急事可以敲,不全然一定鸣冤所用,最后状纸到了正印官这里,他也可以升堂与不升堂,若是状纸知府不合理,告状的老百姓还要抓起来打一顿。 但是千余儒童闹考,林延潮若继续不见,谁知道学子们会干出什么事来?唯有与之对话,先平息民愤,再追究幕后之人。 衙役两班站好齐声高呼:“大老爷升堂了。” 这时候五名身穿玉色宽袖襴衫,头戴四方巾的生员走进了堂内,他们向林延潮作揖行礼。 生员见官可以不跪,此外免刑,不得羁押,这是朝廷对读书人的优厚。但到了明朝后期,生员常常依仗此对抗官府。 这五名生员进来后,无数儒童也涌入衙门,一并站在月台下旁听,用实际行动来支持告状的生员。 “重考!” “重考!” 无数儒童高呼着口号,声浪直逼正坐堂上的林延潮。 此刻左右衙役都是心有余悸,这些儒童闹考,万一失去理智,冲上来砸了公堂,他们是跑还是不跑。 其余官员都是拭汗,生怕殃及池鱼。 也有人心底怪林延潮,明眼人都看出来,这背后肯定有人搞鬼,借着府试名义,煽动士子闹考,强迫官府妥协。至于最后目的不是重考,而是重开田契买卖。 他们当初都劝过林延潮,尽到了下官的职责,好了现在麻烦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一旁何通判是坚决站在林延潮一边的,他对林延潮低声问道:“府台,是不是将这些旁听的人赶出去?分而审之?” 关起门来审问,对于现在迫切想知道府试是否有猫腻的士子不是一个好办法。 林延潮当下敲了惊堂木,下面的衙役齐声喊了堂威,陈济川调了在班几衙役一共几十人来至月台维持秩序。 看见林延潮升堂,下面的儒童也不会一味想闹事,见此都收了声。 林延潮看向几人问道:“你们中是何人告状?” 当下一名读书人站了出来道:“学生虞城县生员张茂智,见过太守。这是学生写的状纸,至于他们都是学生的同窗,因义愤填膺一并同告!” 其他四名生员都是拱手道:“启禀太守,我们与张朋友不过是点头之交,但奈何民怨沸腾,故而才仗义前来!” 这张茂智闻言底气更足,面对名闻天下的林三元也是不惧。他以前告过许多刁状,让不少三甲进士都灰头土脸,这一次再击败林延潮,那可是人生巅峰啊。 林延潮将状纸搁下道:“本府并没有指你们五人聚众胁迫官府。百姓联名上控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本府有一事不解,你们这状纸上到底说的一件事,还是两件事?” 林延潮正说之间,身旁的袁可立给林延潮递了一张条子。 林延潮一边拆条子,一边道:“到底是状告官府禁止买卖田契,还是府试舞弊,说清楚来,这告一次状,诉两件事,闻所未闻。” 林延潮拆开条子,但见这条子上,说的是张茂智此人。 原来他这生员有其名无其实,每年岁试都是蒙混过关,他进学主要目的,不是求功名,而是为了打官司。 此人就是讼师。 众所周知,生员若任讼师,是要被革除功名的。 但是不少生员仍是暗地接下这活,原因无二,生员容易与官员打交道,上堂打官司方便。 否则普通百姓告状,县官一个不爽,你敢告官府,我先随便找个理由打你个臭老百姓三十棒再说话。 而生员上堂,就算是巡抚升堂也不敢对你用刑。 所以民间与官府有什么纠纷,地方官绅都是拿钱请张茂才这样人出头打官司。 林延潮就算不看条子,也知张茂智这样的人,不是这件事的主谋。这幕后之人煽动士子,再请张茂智这样的恶讼出面,才是最可恶的。 等林延潮说完,张茂智好整以暇地道:“谁说一张状纸上不能写两件事,当初太守为翰林时,一份《天下为公疏》即告了潞王,又挽了张太岳的名声。” “为何朝廷的事可以,状纸上却不可以?” 站在林延潮一旁的何通判,袁可立眉头都皱起,这张茂智果真牙尖嘴利,不好对付啊。 何通判心想,这样刁钻的讼师,一般的官员绝对是对付不了,林延潮没有请厉害的刑名师爷,哪里是他对手? 县官第一师爷就是刑名师爷,就是专门审案。林延潮身为知府,刑名虽不是第一事,但不等于不请刑名师爷,若是遇到审案子这样的事,还是要请一个熟通刑律的人来才是。 不过何通判忘了,林延潮当初差一点靠刑名吃饭。他不请刑名师爷,反而很多人想请他去任刑名师爷。只是他中了状元后,没人敢请了,所以这茬子事大家也忘了。 林延潮来归德任官时,曾日审百案,这么快何通判就忘了? 林延潮笑道:“你误会本府意思了。本府并非反对你将两案并在一起,本府是问你告官府禁止买卖田契,因你家有田有要卖?” 张茂智听出林延潮话里的陷阱,每个庙学明伦堂的卧碑上,都刻着这样几个字,生员不许言政,不许聚众对抗官长。 虽说这样的话,生员从没有听过,反而苏杭那边读书人对抗官府,成为常事。 可是若张茂智说自己是为了百姓请命,告官府禁止买卖田契,那就是言政。林延潮是可以借此禀告提学道,剥去他身上的襴衫的。 张茂智心道雕虫小技,然后道:“当然,学生自幼父母见背,祖父拉扯长大,所幸家里还有十几亩祖田可以赡养我们爷孙二人。” “但两个月前我祖父有疾,学生无钱医治,只好卖了家里两亩田换钱治病。田宅家产不过是身外之物,若是能将祖父的病治好,就是这十几亩祖田都卖掉也是在所不惜。但是官府禁止田契买卖,学生哪里有道理可说,只求太守恩准,让学生以全孝心。” 说完张茂智眼泪落下两滴,身旁的生员也是抹泪纷纷道:“张兄的事,我们也是知道了,可惜家贫,无钱资助,无能为力,还请太守开恩。” 下面的读书人一片哗然,对于张茂智都是深表同情,也是为他孝心感动。 但实际上,张茂智的事是子虚乌有,纯属瞎编,但他这么说点出林延潮禁止买卖田契的弊病,还用自己遭遇博得了同情。 无数学子道:“百善孝为先!” “恳请府台垂怜!” 张茂智再一次利用了儒童们的善良,一步一步掌握主动,原先任过推官的马通判当然知道这府里第一名讼师张茂智的厉害,当下在林延潮耳边低声道:“府台,不如先退堂,改日再问。” 马通判的建议也是可以的,暂避锋芒。但千余儒童闹考,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避是避不过了。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你的事本府也是同情,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本府也是。” 张茂智当下顺着杠子上道:“学生谢过府台。” 但见林延潮伸手一止道:“你这几亩田在哪里?” “虞城县南三十里。” 啪! 林延潮将惊堂木一拍,喝道:“既是虞城县的事,你到本府这里告状什么?你在消遣本府吗?” 张茂智被惊堂木一惊,然后被林延潮这一喝才反应过来,没错啊,他失误了,这样告状事,应该先禀过州县,州县不受,或对判决不服,再上禀知府,否则就是越级上控。 知府有权力不收你的状纸的。 张茂智心底冷笑,他什么世面没有见过抗声道:“州县哪里敢自定刑律,省里也没有下文令太守不许买卖田契,这一切只是太守的决定,学生不问太守还能问谁?” “现在事急从权,法不外乎人情,太守若是守此陈规,实在是令我等失望啊!” 张茂智此言一出,众儒童纷纷议论,也觉得林延潮以此理由拒绝,实在也是太不近人情了。 林延潮道:“本府岂是不讲理的人?只是规矩不可乱,本府八县一州,三十万百姓,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不经州县来本府这里上控,那本府不说是否分身有术,此举也成了越俎代庖,必遭到州县非议。” “这样你先去虞城县衙将状纸递了,待虞城县判了,你再到本府这边来,本府到时一定给你一个公道!” 林延潮说完,张茂智连声道:“太守且慢!太守且慢!” 林延潮看张茂智,不悦地道:“怎么还在此呱噪?不是说着急用钱以尽孝道吗?若天黑了关了城门,你的事不又多耽搁一日?如此拖延,身为人子,你于心何忍?” 张茂智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此去虞城县一往一返几十里路,明天能不能赶回来还是两说,他不是怕费这功夫,但好容易纠集起来的千余名士子,难道让他们在府衙门口干等一天一夜? 这些人更多只是来凑热闹的,他们关心的不是自己家里几亩田的事,等到明天人早就散了,林延潮此举真是好卑鄙啊! 看来此次无法收全功了,但是也要拔下你林延潮一层皮来,让你在全天下读书人面前,颜面尽失。 张茂智咬了咬牙道:“学生岂可因私废公,田契之事改日再来向太守请教!” “现在学生要说的是,府试舞弊的事,此事发生在商丘县,就在府城之内,太守眼皮底下。此事太守可不能坐视不理吧?” 答书友问 很久没有在书评区里回复书友的留言,不过每条书评我都有认真看过,也想回复,但精力实在有限,回复不过来,向大家说明一下,你们留言我真的都有看。 现在就几个问题一并向大家解答一下,说说自己的观点,节约下时间。 一个是明朝士大夫的问题。 看了下很多书友的观点,都是不怎么样。如士大夫头皮痒,水甚凉等等。 没错,现代民族意识崛起,文化教育的普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深入人心等等,仅从这方面讲,是现代人优势。而明朝灭亡士大夫阶层也有不可推卸责任。 但只从道德而言,具体到一个个人身上,也接受过儒学教育的读书人,我们祖先明朝读书人强,还是现在我们强? 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说法,个人认为后天教育会有差别,但人性不会变的太多。大家在史书见过某个人,或许会如见到我们身边某个朋友一样亲切,这也是我们读万卷书,神交古人的意义。 这个说法,大家自己讨论。 二就是主角性格问题。 有的书友说最近变的虚伪,易动气,势利眼等等。但是从书的一开始,主角不就是这样吗?性格有巨变过吗?人设崩塌了吗? 没错,这些都是林三元的缺点。 我也知道会有书友不喜欢,很抱歉。书友们读书会代入主角了,但却忘记了,主角并非完美啊。 完美的主角,很多人会喜欢吧,但我不喜欢啊。 一个人性格就像一枚硬币,正面就是优点,反面就是缺点。 对我来说,林三元就像我一个挚友,一个知己。 我喜欢他,也喜欢他的缺点,希望大家也能喜欢。 还有孙承宗的事是一个伏笔,这里卖个关子。 第三就是本书多次王安石,司马光了。 首先我的宋史功底肯定是不如明史了,这一点很多书友该都比我强。 我对王安石了解初步是高中课本,然后是《新宋》这本小说,执相公嘛。 然后司马光,就是砸缸,具体也是《新宋》了解一点。 对二人评价,也多是新宋上面的观点,顺便推下书,我对这本书是很喜欢的,虽然没看完。 然后对两个人了解就是其他史书佐证,具体看的不多,后面有书友说司马光卖国,这个我就孤陋寡闻了。 但总体从古人评价来说,没错,司马光公是正面,王安石兄一直到民国时才翻案,之前都是奸臣。 不说宋史,咱们主要聊聊王安石变法。 王安石变法的核心是什么?就是国进民退,类似国家资本主义,但却不是。 这个方面书里大部分书友对这个不敢兴趣,也就不写。 大家只要知道列宁是赞赏过王安石,下面我就不说了。 最后个人不是太赞成的,不是说国家资本主义不好,是因为当时条件不成熟。 当然我也知道书友里王安石粉丝很多,说这话肯定会得罪人。 对于王安石个人我是佩服的,论私德他胜过张居正,但对于他的变法,我持反对态度。 当然还是那句话,个人观点,大家友好讨论,每条留言我都有认真看过的,真的!不要因为我没回,就以为我没看。 另外在此感谢所有提意见的书友,是大家丰富了我的思路,开拓了我的见识,每一条意见都是一砖一瓦,铺就了本书基业,感谢兄弟姐妹们。 下面就是一点新年的感悟吧。 前几天去理了头发,理发店是我一直去了好几年的一家。 原来在自己家隔壁,前年搬家了,距离新家很远,但是我一直跑了很远的路到这家理发店理头发。 具体为什么? 我以为我这个人比较念旧,一直去久了的地方有感情,懒的换。 但前几天去了,才发觉原因。 那时候大过年,大家也知道理发店n 挤,我虽然来的比较早,但是马上后面客人一波波的杀到。 由于客人多,一直催促,老板一面给我剪头发,一面向客人道歉。 因为我这人平时不注意打理,穿得糙,加上客人,特别是做头发的女客人多(花钱多),心底就会担心老板会不会随便给我剪一下这样,腾出时间给别人,以前也遇到这样的理发师。 但是没有,老板剪的依然很耐心,跟平时一样。应该说和过去几年,我去他那剪头发一样,最后都令我很满意。我才知道为什么我愿意去他的店,以及为什么每次他的店都这么多人排队剪的原因。 这就和我码字一样,有人说我是商业文,干嘛认真写,考据什么的,功夫用在里面,读者只看剧情,又不看其他。还有朋友说,你的文章如果能提高一倍速度,月入几万不是问题。还有人说网文吗,前面百万字认真写了就好了,后面灌水就好了,你干嘛前前后后都花一样的精力。 今天我想说,我的答案和老板一样,我想认真写好每一章,不让一直追看我的新老书友们失望,仅此而已。 所以想借这件事,与和我一样为事业奋斗的书友们分享一下。 还有我已经真的卸载了农药,真的再也没玩了,请大家相信我。剩下的头条,早晚也是会删的。 最后在这里给大家拜个早年啦! 提前祝大家狗年大吉,新的一年一定要旺旺旺啊! 九百四十五章 稳操胜券 听到张茂智提及府试,众儒童们都是来了劲,重新大呼重考。 而公堂之上则是气氛肃然。 林延潮一敲惊堂木,左右衙役齐呼,好容易才将呼声镇压下去。 林延潮道:“府试乃是本府亲自主考,国家取士,这事何等之慎重。你说府试泄题,空口无凭,有何为证?” “若是造谣生事,随意散播,本府必治你重罪!” 张茂智笑了笑道:“太守,此事岂是晚生一人可以胡言的,今日府试放榜前,我们等诸生都听闻出考场泄题之事。晚生本待不信,但这位陈兄昨晚却有巧遇,府台可请他一说。” 林延潮答允了,于是张茂智身旁这名头戴华阳巾的生员站出道:“启禀府台大人,晚生昨日在酒楼与两位朋友,正好遇一算命先生。当时晚生私下喝酒怕教谕知道,穿着普通衣衫,故而算命先生没认出我是生员。当时这算命先生拉住晚生的手,问晚生明日是否参与府试?” “晚生不以为然,反而笑着骂道,你是算命先生,连我明日是否要参加府试都算不出,还当什么先生?那算命先生笑道,他只会帮人算鱼跃龙门的办法,别的都不会。于是晚生来了兴趣,问他如何算。” “他就问晚生明日是否参加府试,或有什么朋友参加府试,他这里有必过府试的办法,开口问我要十两银子。” 对方说的是有鼻子有眼,细节很详尽,连自己为什么没穿襴衫的理由都编的很令人相信。 而众儒童们早就信之不疑,至于算命先生说了那个必过府试的办法,众儒童们都是猜到了情由,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来。 林延潮道:“你继续说,本府听着。” “谢府台大人,”那陈姓书生继续道,“学生当时听说以为是骗子,本欲放过,但心想这样的人若是放走了,将来府试时,不是会害了他人,于是想报官。当日学生做东,身上正好有银子,还价到八两三钱买了下来,以便留作证据。” “之后回到酒楼,与两位朋友说了此事,他们都是将信将疑。他们说若不是这算民先生讹人,就是考题真有泄露,与其现在拆开倒不如,等明日考后再将考题拆开。” “于是学生就将考题收下,从未拆开,信纸封口上有小人与两位朋友的画押,恳请府台过目。” 说着这陈姓生员将考题交给衙役奉上,林延潮拿着信纸先看一遍,然后道:“这信纸你们没有拆封,如何就敢笃信这里乃是府试的考题?你的凭据在哪里?” 这陈姓生员道:“晚生本也不敢确定,待今日府试考题泄露,方有把握。” 林延潮点点头又问道:“你说信纸除你之外,还有两人画押,他们都在堂上吗?” 陈姓生员答道:“他们都并非生员,不过家就在府城中,他们都可以做保,这信纸是昨日学生从算命先生那买到。” 林延潮从案前签筒里拿出一支签给衙役道:“立即派人将这二人传唤到堂审问。” 张茂智上前问道:“太守,不拆信一看吗?” 林延潮道:“何必看?本府确信这信纸里面就是本次府试的考题!”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下面儒童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张茂智笑了笑,拱手道:“太守实在英明,太守为国取士,秉公之心,日月可鉴,天地为证!这一次府试考题,晚生猜想必是准备不密而泄漏。” 张茂智这话看似给林延潮开脱,实际上却把屎盆子往林延潮头上扣。 身为国家抡才取士的大典,府试考题泄露,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无论林延潮有意还是无意,都是一个失职之罪,不要想御史一定会对此事进行弹劾。 然后朝廷会追究林延潮责任,依以往惯例,一旦出现科场弊案,主考的官员里,最轻也要吃一个处分,三年内升迁无望,再严重一点就要罢官。 更不用说,林延潮在士林里好容易积攒的名声,都会因为今日这样的事而化为乌有。 府衙里上下官员,见此都是心想,林延潮这一次完了,仕途折戟啊!地方官绅实在够狠的,居然想出这样的损招。 而这时在府衙十字街的茶楼上,身为幕后黑手的几个生员已是得到了府衙里审问第一时间消息。 “林延潮承认了?”孟长眯着眼睛问道。 其余几名生员都是笑着道:“是啊,这一次林三元可是吃了大亏,搞不好是要丢官的。” “没错,借着府试之事,把他官声搞臭,下面田契之事,再压一压,也不容他不就范。” “还是孟长兄高明,想出这等妙计!” “有太守英名在,本府读书人必不会因此事,而对朝廷失望,只要太守答允他们立即重开府试,给他们一个重考的机会,然后再严加追究这一次泄露考题之人责任。” 张茂智这几句话都说到了,外面儒童的心坎里。 月台外儒童们都是激动地道:“说得好,张前辈说的太好了。” “没错,老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区区府试怎么会不过。” “就你这样还才高八斗,那么我考小三元不是如探囊取物。” “我周大牛又有一次重考的机会,娘啊!你等着我高中的消息吧。” “是啊,上一次不过马失前蹄,发挥失常,这一次重考我一定是金榜题名!” 下面落榜的儒童们都是这么想着。 “恳请府台垂怜民情!”张茂智说的神色激动,甚至感动了自己,举袖试泪。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不着急,本案还有两个人证未到了。本府要听听他们的证词,再作决断。” 张茂智不由心底冷笑,都到这时候,你林延潮还想翻过来,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林延潮又道:“另请让商丘县江知县,府学曾教授过府一趟。” “是。”衙役当下离开。 张茂智心底奇怪,林延潮搞什么名堂,今日府试考题泄露,自己丢人还不够,还要拉本府学官来一起围观。 莫非他的把握在出题上? 或许林延潮拉着商丘知县,府学教授一起出题。这不是没有可能,没错,如此就可以将责任推脱到县令,教授身上,不由他一人独当。 这倒也是一个应对之法。 片刻后,那位陈秀才的两个''朋友''到了。 林延潮当堂向二人肃然道:“本官受命,为朝廷主持府试,此干洗重大。一会本府问你们话,若你们二人有言语不实的地方,则是重罪,你们听明白了吗?” 张茂智底气十足,在旁冷笑,对于林延潮这恐吓是丝毫不担心。 二人都是叩头道:“晚生听明白了。” 当下林延潮盘问了二人,这二人都是对答如流,其中一人还是商丘县的一个里长,口才甚好,更说的头头是道。 一般老练的官员都难以从中察觉出破绽。 这些说辞当然都是张茂智提前安排他们说的。 林延潮听完后命书手将二人方才所说供词给二人过目,然后签字画押。 而这时商丘江知县,府学曾教授也到了。 二人入座旁听,听了一阵后,皱着眉头,拈须不语。 待画押后,林延潮将那份装着''考题''的信封交给二人道:“这是府试前一日时,有位算命先生卖给这位陈秀才八两三钱的府试考题,还请两位大人过目。” 二人称是,将考题看过,曾教授脸色铁青,鼻尖重重哼了一声。 江知县则是笑着道:“什么时候算命先生,也成了鸡鸣狗盗之辈了?” 张茂智道:“启禀县尊,这算命先生正是鸡鸣狗盗之辈顶替,现在他就在商丘县内,应还未离境,侍生恳请县尊缉捕。” 江知县听张茂智自称侍生,脸上一沉,对方就算不自称晚生,面对一县正堂自称侍晚生也是最起码的吧。 江知县不理会张茂智,自顾道:“一个小小生员,也敢差遣起本县,本府士子学风虚浮,可见一斑。” 江知县这话就是放了地图炮了。 但江知县却丝毫不顾继续道:“启禀府台,现在有堂上二人口供,信纸上也有画押,这一次弊案可谓人赃并获,下官恳请府台将这二人拿下,交给下官严刑拷问!” 张茂智又惊又怒问道:“县尊,你这是什么话?” 其余几名生员也是愤慨至极,一并到曾教授面前道:“府试舞弊之事千真万确,学生恳请教授主持公道,向府台陈情,以正学风,朝廷纲纪!” 曾教授气的浑身发抖,这几个生员里有两人是他府学里最得意的弟子。他当下骂道:“你们几人糊涂啊!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 “我们被人利用?”二人相视一眼,茫然道,“我们二人为民请命,怎么可能被人利用?” 啪啪! 曾教授一怒之下,当堂两个耳光过去抽在两名生员脸上。 二人满脸委屈道:“教授你?” 曾教授道:“我打你们是为了你们好,你们知不知道,这府试的考题,是我,江知县,府台大人三人在开考时那一刻,从书中抽中。” “这府试前一天买来的考题,难道是从天而降吗?”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谁会想到府试这样的考试。林延潮竟没有自己命题,而是从四书五经里抽题。 张茂智心底一瞪突然想到,是了,当年高启愚主试南京乡试时,以''舜亦以命禹''为考题,结果被御史弹劾巴结张居正而罢官。 这件事差点连累到了申时行罢相。 所以身为申时行的学生,林延潮因此事而戒,故而想出这个抽签的办法,连府试的命题权都拱手让出,就是不给人找任何把柄。 此人谨慎到这个地步实在也是太过了吧。 堂上堂下是一片寂静,以为重考在即的儒童们一下子都是蒙了。 而方才呈考题的陈姓生员已是汗流浃背。 张茂智不甘心道:“此揣测之词,若是没有人暗通消息,这几张卷子上那简写的环字如何解释?” “人证物证具在!还敢狡辩?” 曾教授气的胡子乱抖,大声道:“张茂智,本县诸生都说你是讼棍,老夫本是不信,今日才知不假,这选府试题目,当时在场的除了老夫,江知县,还有各县学官,大家都可以作证!难道还有假吗?” 张茂智不由骇然,居然还拉了见证,林延潮实在太小心了,一点质疑的机会都不给人。 林延潮笑着道:“曾教授不用动怒,这环字简写的事,本府可以解释一二。本府记得治下有一名儒,专治礼经,此人姓高单名正是一个环字。到时本府请几位取中的考生一问便知。” 下面的人一下子都明白了,张茂智心底拔凉拔凉的,江知县扫了张茂智一眼,起身道:“听府台所言,下官明白了,那么这一次府试礼经题,高先生那些门生不敢在卷子里直书老师其名,故而缺笔以避业师名讳,这也是常有的事。” “真相大白了,这么简单的事下官怎么没有想到,府台大人真是神机妙算,断案如神啊!” 林延潮身旁的吴通判,马通判听了心底都是大骂,此人实在不要脸,就凭着你这马屁的本事,任一个知县实在太屈才了。 江知县一说,与张,陈二人一并同来其他三名生员,一并来到陈姓生员面前怒道:“陈兄,我们视你为知己,你却敢骗我们,利用我等,实在是被你骗的好苦啊!” 陈姓生员被三人推搡了几下,一下子摔倒在地,口里连连道:“不是,诸位听我解释!” “我明白了!” 堂上本跪着的纪里长陡然大叫一声,众人都是吓了一跳,心想此人莫非疯了不成。他给陈姓生员作伪证,现在人赃并获,居然敢咆哮公堂! 也是陈姓生员有功名在身,就算林延潮一府之尊暂时也没办法拿他如何,但此人区区一个里长,林延潮掐死他还不是如同掐死一只蚂蚁。 纪里长莫非是疯了。 但见纪里长笑呵呵地将帽子一丢道:“诸位,还不如明白吗?我倒是明白了,这考题实乃天授也!” “诸位想考题是府试当日拟的,但我们前一天从算命先生那拿到考题,这说明什么?说明这算命先生没有欺骗我等三人啊!这考题不是天授是什么?” “这算命先生必定是哪位陆地神仙,到此神游,见本府文昌极盛,故而留下这一段造化,遗于我等。诸位,这信纸里的考题不正是天授吗?” 众人听了这话当堂都是惊呆了,连江县令,曾教授几人都是一脸懵逼。 林延潮却是笑了:“说的好,说的好。” 于是林延潮从签筒里掷了一支绿头签到地上:“将这满口胡言乱语的刁民拿下掌嘴!” 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役冲了过来,将这纪里长按住。然后衙役们拿出铁尺,朝对方脸上掌去! 叫你胡言乱语! 叫你留下造化! 叫你装神弄鬼! 另一人见此对方被打,吓得浑身哆嗦,待林延潮看向他时,立即道:“府尊饶命,府尊饶命,小民招认,是张相公,陈相公他们指使我们二人作了伪证!还答允事后,一人酬谢二十两银子。” 林延潮看向张茂智,陈秀才二人。 陈秀才一直哆嗦,而张茂智不屑地道:“这些人在胡说什么?竟还敢反咬一口。我张茂智十六岁补博士子弟,饱读圣贤书,岂会做出这等狼狈不堪之事。” “哼,这考题,就是府试前一日所授,无论是巧合,还是天授,总之他就是在那!我们不过如实呈上罢了,此事到底真相如何,朝堂诸公自有论断!陈兄,我们走!” 外面儒童现在也知重考之事无望了,都是失望,灰心地站在那。 而堂上江知县,曾教授等官员们则是气的各个浑身发抖。 江知县起身怒道:“来人,将此恶徒拿下!” 衙役班头上前,欲截住张,陈二人。 单张茂智喝道:“你们这是作什么?张某可是有功名在身,若是有人敢动手,就是有辱衣冠!” 众衙役闻言退开几步。 林延潮离案走至张茂智面前道:“张茂智,你真以为本府治不了你吗?” 张茂智心底一凛,林延潮身为一府知府,还是有办法治他的。不过那些办法不能摆在台上,而张茂智心想只要能出了府衙,幕后指使他的人,必然有办法护他周全。 只要避过了风头,等到林延潮离任之后,他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到归德府了。 所以张茂智心底也没什么惧意,拱手道:“当然不是,但是林府台要治张某,总要剥了张某这身衣冠吧!” “可惜啊,可惜林府台虽是正四品大员,却不是大宗师,所以无权扒下张某这身衣冠,张某可以告辞了吗?” 林延潮不由失笑,点点头道:“那你走吧,但不要后悔。” 张茂智那将林延潮话放在心上,而是仰天长声一笑,朝林延潮拱了拱手,然后招呼陈姓生员一并。 陈姓生员顿生绝处逢生的喜悦,当下快步跟上。 二人大步流星地走下府衙大堂,正待这时候,门外忽道:“大宗师到!” 二人闻言,顿觉得眼前一暗。 而就在府衙前十字街的茶楼上,那称孟长的生员即道:“这讼棍失手了,我们快走!” 众生员作仓皇之色刚下楼,却见楼下陈济川带着几十名衙役,已是将茶楼包围了。 ps:今日更新奉上,在此祝兄弟姐妹们除夕快乐,狗年万事如意。 九百四十六章 府台英明 大宗师是什么人? 大宗师就提学官。 提督一省学政,故而称提学,或者是督学。 提学一般在提刑按察司里挂衔,十三省提学,乃按察司副使,正四品官衔。 与曾教授,以及州县学官学正,教谕这等学官不同。 提学官乃清要之职,清就是清流官,要则是权力很大。 提学官是院试考官,院试得中,就是生员,也就是秀才。 此外提学官还管辖一省之内所有生员。生员每年的岁考,由提学官主持,岁考不合格夺去功名,优异者可授廪生。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全省生员都是提学官的门生。最重要是若生员犯事,提学官有权利革除其功名! 这对于十年寒窗,一生求功名的读书人而言,无疑是最可怕的事。 知府和提学官虽然都是正四品,但林延潮没权力革除他们的功名,而提学官却可以。所以张茂智,陈姓生员可以不惧林延潮,但唯独惧提学官。 因此一句大宗师来了,张茂智和陈姓生员都是不寒而栗。 张茂智不由颤声道:“府台老爷,大宗师是你请来的?” 林延潮不置可否。 而陈姓生员闻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张茂智目光中露出绝望之色,连声道:“府台大人,晚生知错了!求你饶了晚生这一次吧!晚生下一次不敢了。” 林延潮摇头道:“哪还有一下子?本府方才是怎么与你说的……勿谓言之不预也!''” 勿谓言之不预也! 张茂智瞬间想起,林延潮方才说的那句''你不要后悔'',这就是''勿谓言之不预''。张茂智心底生起无尽的后悔。 正在这时,一名身穿四品官袍的老者来至府衙,众儒童见了此人,连忙齐声道:“学生拜见大宗师!” 林延潮则是降阶相迎,作礼道:“归德府知府林延潮见过督学。” 这老者笑了笑道:“林府台不必多礼。” 这老者正是河南督学王鼎爵。这名字听的很耳熟,与当今内阁大学士王锡爵不过一字之差。 没错,此人就是王锡爵是亲弟弟。 王鼎爵乃隆庆二年的进士,曾任南京吏部郎中,现在官至河南按察司副使,提督一省学政。 王鼎爵与其兄虽交好,但性子却与其兄不同,十分与人相善。他任河南提学时,从没有听闻过,有处罚下面生员的事。 对此张茂智及陈姓生员不由生此一丝侥幸之心来。 林延潮请王鼎爵入座,将方才这几人口供奉上,还有那份考题的书信。 待听过江知县,曾教授言明考题当场所出时,王鼎爵抚须叹道:“宗海老弟,你在这归德府知府的位上不稳啊。” 林延潮道:“惭愧,侍生年轻资浅,不足服众。” 王鼎爵笑了笑,对张茂智道:“你就是虞城县县学张茂智?” 张茂智颤声道:“回禀大宗师,学生正是。” 王鼎爵道:“你的名字,本官不是第一次听过了,你身为生员,却营讼状之事,甚至挑唆他人状告官府。就算没有今日之事,本使也要剥去你的衣冠,革去你的功名!” 张茂智大呼道:“学生冤枉啊!学生冤枉啊!” 王鼎爵道:“你冤枉不冤枉,这当由林府台来审,但凭你这恶讼之事,革去你的功名足以!” “来人剥去他衣冠!” “是。” 提学衙门的差役,二话不说上前将张茂智的衣冠剥去。 没有功名在身,张茂智欲方欲圆,不说林延潮,就是江知县,甚至一名胥吏都可以将他随意揉搓。 王鼎爵一出手,即废除了方才气焰嚣张的张茂智。 众儒童一并骇然,王鼎爵担任学政以来,虽一贯宽和,但不出手则已,出手则革去了一名生员功名,这才是大宗师的威风。 林延潮道:“既是如此,侍生向督学请将这张茂智收押。” 王鼎爵抚须道:“本使只在纠正学风,至于其他之事,老弟请便。” 林延潮看向张茂智道:“张茂智,你如不再实招来,必悔之晚矣。” 又是勿谓言之不预吗? 张茂智心底估计着,自己这一次是栽了,但未必不能活命,若将赵孟长他们供出来,自己则绝是…… 正当张茂智要开口时,却见外周陈济川押着赵孟长等五名生员一并来至府衙。 见到连赵孟长都被林延潮拿下,张茂智心底的惊骇之情,已是难以用语言形容。林延潮怎么拿他们,他不知这几人的背景吗? 反而赵孟长等人见王鼎爵出现在此,已是震惊。 身为一省提学的王鼎爵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巧合吗? 一名生员开口道:“大宗师,学生冤枉,学生与几位朋友在府衙前茶楼喝茶,不知为何却被府衙的人拿到这里。” 另一名生员开口道:“启禀大宗师,学生乃商丘县生员,平日安心读圣贤书,家里在县中冶素有清名。学生从未行过任何违背朝廷律令之事,这一点恳请大宗师明察。” 赵孟长道:“不错,大宗师,学生还清林府台对此事给我等一个交代,否则本地士林必由公论。” 这五名生员各个背景都不平凡,特别是这位赵孟长,其父乃是王府教官,其大伯更是南直隶任礼部员外郎。 王鼎爵沉默不语,林延潮看到这里当下道:“本府不会冤枉无辜,数日之前的府试之日,尔等利用廪生的身份,沟通考场内外,将府试试题从考场里抄录后,暗自传递至考场外。” “然后你们让考场外的下人将考题透露给百姓,造成府试考题提前泄露之状,然后又指使这位张茂智,作出了算命先生在府试前一日将考题卖给考生的伪证,尔等的目的就是在放榜之日,怂恿落榜考生,制造对官府不满,然后酝酿成考生闹考之事!” 林延潮此言一出,下面的儒童惊讶的目瞪口呆,原来今日之事,他们被人利用了。 那称作赵孟长生员问道:“府台大人,我等只是一名普通生员,如何敢行此怂恿考生闹考之事。” 林延潮沉声道:“原因本府就不多说了,本府只述事实。尔等怕与官府打讼状,担了风险,故而命张茂智,这位陈秀才出面,以为民请命之名与本府打官司。” “尔等躲在幕后,让他人来替跑腿,不担风险,就算万一事败,本府也会顾及你们生员的身份,以及背后的家势,而不敢为难你们。尔却不知从府试第一日起,本府就接到风声,故而在府试时内紧外松,明察暗访将此事来龙去脉查得一清二楚。” “你们有几个人参与此事?在何处谋划?又说了什么话?本府比你们还清楚。本府知道你们会在府试之日,煽动考生闹考,故而请动王督学大驾来此主持大局。本府言已至此,尔等还不知大势已去吗?” 赵孟长为首的生员此刻都是惊骇的,说不出话来,原来林延潮早就布好了局,就等着将他们落网。 至于王鼎爵果真是林延潮请来的。没错,林延潮不能剥去他们功名,但可以请动一省提学官来革去他们功名。 “带从犯!” 林延潮一声令下,但见五名生员手下跑腿的下人,大约有二三十人,一并被草绳系困,一个个被推进府衙大堂。 押解这些人的府衙捕快当下禀告道:“启禀太尊,这次府试弊案的从犯中,有此堂上五人的下人,也有府试监考兵卒,还有府学里小吏,一共二十六名,眼下一并拿下带到,无一人漏网。” 所有的人都被一网打尽!林三元真的好狠。赵孟长咬着牙心道。 这一刻连王鼎爵脸色变下道:“竟敢泄露府试考题,嫁祸给朝廷命官,堂堂正四品知府,都敢陷害,尔等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鼓动儒童造势闹事,抗拒朝廷,此事本使若不是亲眼所见,简直无法相信。” 没错,王鼎爵是震动了,这几个生员所行所为,简直丧心病狂。 对于生员而言,纠集对抗地方官,这是常有的事。吴中的生员,一旦对朝廷政令不满,就聚集至文庙内哭诉,煽动士林以此对抗官府。 这招十分有效,地方官无不就范。 但这几名生员已不是对抗官府,而是用府试泄题,制造科举弊案,来打击官府,陷害朝廷命官。 这样的事十分隐蔽,多少科举弊案后面都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此事很查出,能将此绳之以法的唯有林延潮一人。 林延潮不是一般州县官员,而是正四品知府。 但见王鼎爵道:“本使身为本省督学,岂容你们这些害群之马,败坏学校学风。陈纠制造伪证陷害朝廷命官,与张茂智同罪,本使现革去你的功名,交由地方发落。” “至于汝等五人一并在押提学衙门,严加看管。本使当禀告礼部,让朝廷处置尔等。” 当下那位陈姓生员也被剥去衣冠,两名府衙衙役将他押至张茂智身旁,将二人并头跪作一处。 赵孟长五人则是被提学道衙门的人押作一处。 王鼎爵处置完毕,退至一旁。 当下林延潮坐回了正堂正位,一拍惊堂木道:“府试乃朝廷举才大典,岂容小人作祟。本府于此事必追究到底,绝不姑息一人!” “府试所取的儒童,也不会更改,更无重考之事,至于张茂智,陈纠二人以及一干从犯押下,等候发落。” “退堂!” 这一刻场外儒童一并叩首,心悦诚服地呼道:“府台大人英明!” ps:大家新春快乐啊。 九百四十七章 正直的程副使 五位生员被押,两位生员被革除功名,二十六名从犯被押。 归德府这一次的府试弊案,可谓是惊动一省。 合省的官员士子讨论之余不由关注在两点,一点是惊叹府试弊端,这些生员居然如此大胆,竟敢用泄露考题的办法,来破坏朝廷的抡才大典,最后针对一府知府。 二来就是林延潮手段实在太狠,二话不说,居然一口气将所有涉案之人,一网打尽一个也不放过。 被革除功名的那两个生员,也就算了。 那五名在押生员哪个不是背景深厚,赵孟长不说,其余四名生员也是家财万贯,各自的家族在本地交游广泛。 他们的势力不说在归德府,而渗透至省里,甚至中枢也有官员给他们撑腰。 此外林延潮还扣押了二十六名没有功名的从犯。所以当林延潮,王鼎爵将府试弊案的主犯,从犯一并拿下后,就如同捅了马蜂窝。 不仅仅是归德府,连整个河南都轰动了。 就在府试弊案后的数日,这一天在归德府睢州的布政司分司。 睢州是归德府的府属州。 一般而言,府属县,府属州的布政司分司衙门,规模都是一般。在布政司大员没有来时,这里不具有衙门的意义,只是一个官员的招待所而已。 但睢州的布政司分司却不同,因为这里是河南布政使司,分守大梁道的衙门所在。 分守道参政,从三品大员,监督开封,归德二府钱粮,他所坐镇的布政司分司,比睢州的州衙门还要气派。 衙门左右官兵戒备森严。 而今日布政司分司来了一名贵客,此人乃新任的河南按察使司按察副使,分巡大梁道程副使。 程副使新官上任,来布政司分司拜会同年布政司参政分守大梁道的方进,同时到地方巡察观风。 程副使拜见方进,人未到先命人送上了大红双帖,贴上书''年侍教生''拜上。 看到这里,方进十分满意。 当时士大夫之间,同科进士,也就是同年之间,除了入馆(入翰林院)的同年外,彼此无论二甲出身,还是三甲出身,大家的地位都差不多,投帖自称写上''年侍生''几个字已足够表示恭敬了。 大家见面时,就年兄年弟的随便称呼就好了。 方进与程副使是同年,论及科名程副使还比方进高一些,但现在方进是参政,从三品,而程副使,乃正四品。 从官位上来讲,方进比程副使高,不过布政司,按察司乃两个不同部门,身为分守道,分巡道,大家各有所司,互不统属,若程副使自持科名,称年侍生也无妨。 所以程副使的帖子送上写上''年侍教生'',令方进很高兴。 打个比方,假如你的同年是内阁学士,你身为三品侍郎投贴给他,要写''年晚生'',你是二品尚书投帖,才写''年侍教生'',如果你也是内阁大学士,那么写''年侍生''就好了。 方进见程副使如此懂礼数,当下吩咐下面道:“尔等随我一并至衙门外出迎。” 方进出门相迎,一见程副使二人相道了一番别来之情。 片刻后''久别重逢''的尴尬也没有了(其实二人除了同年这关系外,根本没什么交情),变得十分熟络。 正待方进要请程副使入府时,就在这时候但见一群人,突然冲来。 他们突破衙门前衙役以及官兵的重重拦截,待离至方进程副使二人只有十步远的地方,一并跪下道:“敢问大老爷可是新任分巡大梁道程廉使?草民等有冤情要禀明大人,恳请廉使为草民做主!” 方进,程副使二人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看这几人所为,哪里是来伸冤的,反而有点像是来行刺的。 方进想起一事,当下脸色一沉喝道:“哪里来的大胆刁民,有如此拦驾告状的,来人,抓起来给我狠狠的打!然后交予地方。” 于是衙役们纷纷冲上,将这七人拿下,然后拖至一边重重的打起板子来。 方进向程副使陪笑道:“乡下地方的人不太懂规矩,惊扰尊驾了,还请见谅。” 程副使点了点头,方才自己确实被吓到了,眼下生怕被方进看不起,待云淡风轻的要说几句话时,却听得那边的人一边被打,一边哭道,我们确有冤枉啊,我兄长是清白的,并未参与府试弊案,恳请廉使明察,明察啊! 方进见此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道:“伯济,这样的事在我们大梁道的地方也是常有的事,我当官久了,也是司空见惯,一般交给下面的人就好了。” 程副使点点头欲走又停下脚步,心想我新官上任,若真遇到什么冤情,也当秉公处理,一来不辜负皇恩,二来也不负了所读的圣贤书才是。 所以程副使肃然道:“这些人打完了,还是请来问一问吧!” 方进道:“伯济还是不要了,我等为官初来乍到,还是以熟悉民情为先啊。” 程副使见方进此举,更知道此事有什么隐瞒自己的地方。 身为一名内心还有些操守的官员,程副使早知道自己这位同僚是什么货色。 从一点上他不愿与方进同流合污当下道:“本使司本道二府刑名按劾,若有人拦驾告状,不可视如不见,如此有负了这身官袍。” 方进又劝了几句,见拗不过程副使当下没办法道:“此事不是你我力所能及的,罢了,伯济你好自为之吧。” 程副使不信当下执意要审,于是方进命人将几人押过来。 程副使但见这几人被打的鼻青脸肿的过来,一见自己即是喊冤,然后奉上了讼状。 程副使见了讼状后倒吸一口凉气道:“这是归德府府试弊案?” 他见方进一副早就知情的样子,然后心想,科举弊案,不仅关系到官员的乌纱帽,更在于一府读书人的士心,身为按察副使对这样的案子,也是不得不慎。 程副使重新读了一番讼状,然后动容道:“此案不论这些人是否有罪,但是牵连也是太大了吧,这得卷进去多少人?当官哪里有这么当的,案子更不是这么办的,就算这些人都有罪,但只需严惩首恶,主谋之人就好了。” “此案如此断法牵连太大,本使不能坐视不理,这归德府知府是谁?” 见程副使一脸方正的样子,方进面露惊讶道:“伯济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程副使不由道:“我这一次本是要至湖广任官,哪知中途改了河南,故而来的匆忙,怎么会知道归德府知府是谁?怎么了?” 方进于是低声对程副使耳语几句。 程副使闻言不由退后了一步道:“竟然是他?” 方进点点头道:“这一次府试弊案,这位老弟要办成铁案的。此人气量甚小,可以说得上睚眦必报,这些人这一次在府试之上陷害于他,他哪里肯轻易放过。” 程副使听了道:“可是也不能任他这么办,牵涉进这么多人,又要处置这么多人,其中不少还是本地的名门,如此朝廷上面会怎么想?” “本朝崇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故而朝廷对于生员一向宽大。生员们也早就习惯了,这林三元如此处置,不怕背上一个酷吏的名声吗?” 方进叹道:“伯济啊,你是初来乍到不知道,林三元就是跋扈惯了,归德府前知府就是得罪了他,现在被流放到哪里都不知道,还有马玉宫里的太监,太后眼前的红人,奉旨来河南办差,也不知哪里得罪他,是被一锤打死!” “当时他不过是五品同知,已是如此,现在升任知府,在归德更是独断专行,一手遮天,是谁的面子也不卖。我虽是他的上官,但平日里从来都不敢管他,所以伯济啊,此事我们管不得。” 程副使闻言已是不寒而栗,口道:“方大参,此事不是我们管不得,而是管不了,本使虽是分巡大梁道,但官位不过是按察副使,州县的事还能管一管,但林三元嘛,我与他平级,如何能管?” “这些刁民连告状都不知道找谁,活该被打!” “来人将他们都给我乱棒打出去,不要在此搅扰了我与方大人叙旧!” 而此刻南直隶,礼部衙门。 “老爷,老家来信了。” 一名仆从模样的人,将信纸递至一名五十多岁的官员面前。 那官员捏须问道:“信里说什么呢?” 仆从道:“老爷,孟长少爷他被抓了?” “什么?”这官员眉头一皱,“孟长他不去惹别人,还有人敢惹他?是哪个官员如此不懂规矩?打过招呼没有?有没有将我的帖子给他一份?” “什么不管用?取信来,我看看。” 这官员读完信道:“好个林三元,你我素来进水不犯河水,就这么点小事,也要跟我们赵家过不去。” “什么他们现在押在提学道?那边已经打点了,好,先让太奶奶不要担心,保重身子要紧,此事也就是我写几封信的事。” “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这个亏你老爷我一定要找回来。” 九百四十八章 赵老爷子(谢爱啊书友的盟主) 开封府巡按察院。 官厅之中,巡按御史曾乾亨正皱着眉头,左右踱步。 幕僚道:“东翁,眼下归德赵家以及数户联名恳请东翁重审归德府府试弊案。” “还有这是南直隶礼部赵大人的来信。” 曾乾亨身子靠在了官帽椅上,心想他与这位赵大人都是万历五年的进士,二人有年谊,不可不理,于是挥了挥手让一旁幕僚接了信读给他听。 幕僚看信后道:“赵大人的意思,是请东翁念在同年的情分上,主审归德府府试弊案案子。” 曾乾亨道:“这个案子确是林三元受委屈了,有仇不报非君子,这本按可以理解。但林三元竟将此办成大案,牵连进这么多人,显然有些是公报私仇了。” “案子没有这么办的,得饶人处且饶人,本按也不赞成牵连过广,林三元此举再有理,也有罗织罪名的嫌疑。” “东翁,那我们是不是……” 曾乾亨站起身来打断道:“依朝廷律令,弹劾府县官员,要先去按察司告状才是。” 幕僚道:“告了,听说案子给新任的分巡大梁道程副使打回去了。” 曾乾亨摇头道:“糊涂,怎么投分巡道?程副使乃正四品,与林三元平级,当然审不动他,也不敢审他。若是我,赵家这案子,应该直接递至开封府的河南提刑按察司才是,由杨臬台亲问。” 幕僚道:“东翁怎么忘了,越级上讼要鞭五十,林三元是知府,赵家再如何了得也是百姓,百姓告官,要一级一级上控。若分巡道不接,才能再投按察使。” 曾乾亨捏须道:“此事我倒是忘了。那赵家投杨臬台了吗?” “投了。听说敲鼓时候,守鼓吏对告状的人道,要收状子也行,不过民告官,要先受三十仗,那人也是硬气,忍了下来。。” 曾乾亨道:“民告官,就是折腾官府,怎么会一点事都没有。挨了板子,就说明案子按察司已是受了。杨臬台这也是按规矩办事,此人虽有些迂阔,但办案还是不含糊的。” “那东翁,我们是不是也要发函到按察司问一问?” 曾乾亨伸手一止道:“不用。关于归德府的事,本按半点也不想碰,此乃前车之鉴啊。” 数日后。 开封府赵家大宅。 与很多河南士族一样,家里有人考取了功名,中了举人进士,或是做了官,这样的人家一般都会在开封府置办一座宅子。 对于赵家而言,他们在开封府的宅子,除了王府外,其阔气程度是能排在前五的。 按道理,赵家最大的官在南直隶不过礼部员外郎,官并不大。但是此人之前任过南直隶户部员外郎,掌管后湖黄册库。 掌管后湖黄册库这官如何了得,这里就不细叙了。反正对方任职不过两年,赵家就在开封置办下这座宅子。 今日赵老太爷与这一次牵连进归德府府试弊案几位老爷商量。 待赵老太爷走到花厅,众人都是站起身来。 赵老太爷敛去神情,举起双手压了压,让众人入座。 然后赵老太爷道:“这几年,大家也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了,难关也遇了不少,这强项的知府县令遇到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但只要我嘛风云同舟,还是能度过难关。” 众人面上本是忧色,但听了赵老太爷的话,神色都是一宽。 气氛也活络起来。 跟在赵老太爷身旁的赵大公子,按了按身旁一位老者的肩膀道:“以前我们是老百姓,习惯仰着头与官府说话,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要收多少租就是多少。所以我们送子弟去读书,考试,得了功名,到了现在我们自己就是官,所以论根基我们不比姓林的差。” “赵大公子,说的是。”这被按着肩头的老者言道。 一人开口道:“强龙再如何强,也不能压地头蛇。” 赵大公子道:“说的对,所以姓林的发现府试弊案后,没有第一时间压下,他就错了。他不选择息事宁人,而将此事闹大,我可以说一句,他这么办,河南的官场都不会支持他。” “官府嘛,大家都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时候很多案子,官府不是看曲直的,而是压住,首先让下面不能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官的只要案子能甘结就好。谁违反了这个,不仅我们士绅,官员都会与我们一起打他。” 赵老太爷问道:“提学道那边如何?孟长他们可有吃苦?” 赵大公子笑了笑道:“哪里有什么苦,每日小酒吃着,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大宗师何等老练,他行事知道分寸。” “当日涉事有七名生员,大宗师只革了两人,其余五人却没有当场追究,大家可知此举何意?” 众人道:“赵公子,你见多识广,不如直说了吧!” 赵大公子笑着道:“关云长中箭刮骨疗伤,大家都知道。如果我们是医生,有大将中箭找你治怎么办?治,你没有华佗的本事,治不好,大将杀你。” “所以若我是大夫,就将箭杆锯了,剩下的箭头让将军请能拔箭头的治。” 众人听了都是恍然。 一人会意道:“所以大宗师处置了那两个无关紧要的生员,就是锯掉箭杆,给林三元,朝廷一个交代,至于箭头他就让林三元自己拔。” “高明,大宗师真是高明,不愧是久经官场。” 众人纷纷议论道。 赵老太爷道:“大宗师或许是这个意思,但如何翻案你想好了吗?” 赵大公子道:“这还是要爹出面,他当年任户部员外郎时,结交了不少官员,不少人受了恩惠,现在爹虽不在户部,但当年的交情还是在的。” “但听说林三元是当今首辅的门生。”一人言道。 “可李植,江东之也是爹的同年啊,他们现在可是言台领袖,与首辅不和。爹现在已是在收罗林三元的罪证了,不用多久就会有御史弹劾他,那时他自身难保,甚至要丢乌纱。” 赵老太爷道:“也不要劾倒他,先劾个小事,只要弹劾奏章一上,让他知道我们赵家不是任他宰割的,他就会明白过来。然后我们道个歉,给他个台阶下,大家说和就好了。” “是的,孙儿谨记,”赵大公子又道,“怕是林三元仍不知好歹,到时爹也不会放过他。” 赵老太爷道:“不会的,林三元不可能真为了几个臭老百姓与我们赵家过不去,清官清官那都是说给外人听的。” “当官的都是看里子的人,当然我们也不可以将指望都放在御史身上。这劾倒一名四品知府,除了看人,更多还是看运气。什么时候也不能指望着运气办事,所以能翻案还是翻案好。” 众人闻言不由心生佩服,难怪这几十年赵家风生水起的,赵老太爷果真英明啊。 赵大公子道:“孙儿这边也有作两手准备,爹已经寄信给巡按,请他念在同年之情上替我们向按察司施压,催促他们尽快审理此案。” “我想信已是到了,那么按察司杨臬台也要有结果了。” 赵老太爷道:“那就好,倒是苦了老三他挨了三十下板子。若是可以,我倒宁愿用我这把老骨头替他挨这三十板子。” 赵大公子冷笑道:“爷爷,三弟这三十板子不会白挨,提刑按察司,整个河南官场都会从这三十板子里看出我们几家翻案的决心。” 众人都是称是。 赵老太爷点点头,捏着胡须道:“状子递上去了,板子也挨了,巡按的信也送了,那我们只有静观其变了。” 说到这里,赵老太爷有些疲倦:“到了我这个年纪,再多的钱财也不管用,唯有子孙是福。” 正说话间,外间有人快步走入厅里,然后面色凝重地在赵大公子耳旁说了几句。 赵大公子听了脸色剧变,欲言又止。 赵老太爷摇了摇头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就直说吧!” 赵大公子目光里有些惊慌,也有些骇然,似暂时没有接受这消息。 众人看他的表情,心底也有一等预感。 此刻难以言语的气氛笼罩在花厅里。 赵大公子的话很短只有一句话:“状纸被按察司杨臬台给打回去了,三弟又挨了三十板子。” 众人闻言都是不敢相信,连正三品按察使都不敢管这个案子,那么还有谁敢管。 赵老太爷闻言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很多事。 他当年为了贪谋一位同宗亲戚的田产,与地方官一并伪造田契,吞下了他亲戚两百亩田地。 这亲戚因此事被气的一命呜呼,他的儿子则是四处告状,要争回这两百亩田。 但对方告到县里,被县里打回,还挨了打。 告倒府里,被府里打回,被打断一条腿。 然后他告到按察司,结果也被他赵老太爷的儿子使本事,案子被打回,此人也被打的用草席裹回家。 但这亲戚的儿子只剩下半条命,仍是扬言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告状,告到底。 县里不行,告府里,府里不行,告省里,省里不行,就上京。 但最终此人没有上京,而是伤重去世了,拜祭时赵老太爷还假惺惺地去看了一眼。 他永远忘了不了,他们家人对赵老太爷说了一句,你们赵家也会有今天的! ps:感谢爱啊!书友成为本书第八位盟主! 九百四十九章 本府不高兴 赵老太爷想起那句‘你也会有今天’的话,一道寒意直透骨子里。 难道当年被自己整的申冤无门的那人,就是自己的今日吗? 赵老太爷不由合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陷入了无尽的泥泽,无数双手在拖着他陷入这覆顶的沼泽中。 赵老太爷睁开了眼睛,但见赵大公子犹自激愤地道:“案子被打回,按察司怎能视若无睹,我爹可是礼部员外郎,还有按院的亲笔,这中间一定有什么环节出了差错。” 这时候一人忽道:“会不会林三元请动了阁老出面……故而按察司不敢不理。” 赵大公子道:“有这个可能,不过可能不大,但狐假虎威定是有的。我还是不信,按察司杨臬台会打回我们的案子,这中间定然有何处出了差错。” “按察副使会顾及林延潮,但是按察使却不必卖他这个面子。” 赵大公子走向赵老太爷道:“爷爷,若是按察司不受我们状子,我们就向巡抚衙门去告状,我亲自递状子。我是赵家的长子长孙,还有举人的功名在身。” “一省巡抚,必然会重视!按察司不接,我们就告巡抚,巡抚不接,我们告到大理寺,大理寺再不行,我们就告御状!”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案子我们赵家无论如何也要打到底,我就不信林三元真的就可以一手遮天,无法无天,眼底没有朝廷纲纪在!” 赵老太爷听了身上一寒,他突然想起了,当年他那个赵家同宗的话,他也是这么说的,县里不行,告府里,府里不行,告省里,省里不行,就上京。 但是结果呢? 难道那家人申冤无门,告状无路的一幕,今天真的就要落在自己身上。 赵老太爷待要开口,但在座的人都是赞许,为赵大公子叫好,一个个表示愿意出钱出力。 赵老太爷见这一幕,摇了摇头道:“糊涂,告京状?去大理寺?告御状?状不是这么告的。” 赵大公子问道:“爷爷有什么不妥的吗?” 赵老太爷道:“我们赵家经营至今日,也不容易。对于本府州县官员的脾气喜好,甚至省里大员,以及各种门门道道,我们都可以说得上了解一二,可是朝廷上面什么样子的?在座的有人知道吗?” “告大理寺,当今大理寺正卿性子如何?要告御状,天子喜好又是如何?宫里哪个太监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这些恐怕连你爹都不清楚。” “可是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但林三元他知道,别忘了他曾经是翰林,当今天子的老师,骂了太后,马玉死了还能全身而退,官越当越大,你以为靠的是运气?” 赵老太爷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哗地一下将所有人的希望,都迎头盖脸的浇灭了。 大家都是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现在事情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至少人还在提学道,没有转到州府衙门,这案子朝廷没下文前,我们都有机会。”赵大公子强自撑着面子,然后向赵老太爷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这边也派人与林延潮谈一谈?” 赵老太爷摇了摇头:“此人身怀利器,杀心已起,这时候谈了……多半也没用。但还是要试一试,就让吴通判去吧,他一向喜欢白费力气。” 府衙的后院里。 这正是六月的天,日头还算和煦的。 林延潮在府衙后院的池塘边,亲自刚刚种下两株柳树。 这两颗柳树是主管河工黄越送来的,眼下归德沿着黄河大堤上都种上了这样的柳树。 这柳树易成活,抓地牢固,在堤上种植柳树不仅好看,还能防波固堤。 林延潮亲手在此种下柳树,心想若是自己以后能成名臣,那么这两颗柳树以后大约也是能陪着自己留名归德。 他日这府衙新官到此,旁人与他介绍时,都会说上一声,''此乃前知府侯官林延潮所栽'',大约就是如此了。 林延潮忙的汗流浃背,然后至院里的亭子下休息。 下人给林延潮奉上热巾香茗,早侯在一旁的陈济川上前道:“老爷,按察司杨臬台来信了。” “哦?说什么了?” 换了一般的知府听说主管一省刑名,监督官员的按察使给自己来信,还不得吓了一跳。 但是林延潮就这么好整以暇地坐着擦汗。 陈济川道:“杨臬台说,赵家尤家他们告状的事,他已是压下,请老爷你尽管宽心。” 林延潮闻言手上动作一停问道:“怎么你们替我招呼过杨臬台了吗?” “没有,我们什么都没作,是,杨臬台自己派人送信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继续擦汗后道:“杨臬台有心了,替我谢他一声。” 但见林延潮口里说谢,但语气里却是理所当然。 “还有老爷,几位通判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吧。” 不久几位通判入内,以下属之礼参见。几位通判陆续道:“启禀府台,今年府内夏粮丰收,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不过有些地方抗缴拒缴,但大体上百姓们都还是支持的,今年夏税不会拖过八月。” “漕船也已是准备北运,本来都与漕丁说好的,但突然他们又闹起来,向官府要开拨的银子,否则就不开船北上,这银子不知是给还是不给?若不给,怕会不会延误了漕期。” “还有疏通贾鲁河的事,本预计六月中旬完工,但近来有人闹事,明里暗里阻扰河工进度,幸好影响不大。” “简直是些刁民,”吴通判有些愤慨,但仍是道,“近来地方闹事的多了一些,不过府台放心,下面官吏都一直尊奉府台的谕令,办事都还算得力,只是百姓方面却是难以沟通。” “百姓难以沟通?”马通判问道,“政令下行,府衙至州县,州县问六房,六房问里甲老人,里甲老人再知晓百姓,何来难以沟通。” 吴通判道:“难就难在,里甲老人,以及地方官绅,他们是民也是士,他们晓得朝廷政令,与老百姓也是切身利益相关。” “官府要想百姓配合政令,需先安抚官绅才是,恩威并用,才能服人。” 林延潮道:“吴别驾,在座之中,你在归德任官最久,论资历也在林某之上,对于近来政令不畅,你有何高见?” 吴通判听林延潮这么说,心底很舒服然后道:“在府台面前,下官哪有什么高见,只是下官所司商虞之事,平日里常与地方官绅大户打交道,对于他们心思倒是了解一些。” “下官以为官府与官绅里甲老人的关系,应该是同舟共济。现在上下有误会,乃是隔阂所至,若是官府能放下架子,听一听地方官绅们的意见,那么很多事必然是水到渠成的。” 说到这里,众人都看林延潮脸色。 但见林延潮喝了一口茶,然后点点头道:“这绝对是老成谋国之见。本府一直愿意与地方官绅沟通,正如吴通判所言,大家是一家人,应是同舟共济。偶尔有些不快之处,大家开陈布公谈一谈也就是了。” 吴通判闻言大喜,心想近来林延潮因淤田分田之事,与地方官绅产生了对立。现在赵家他们在告状,地方也不配合他的政令,现在林延潮终于是有和谈的打算了。 为政不难,不罪巨室。 你斗知府斗马玉都行,但乡绅是不可得罪的。张江陵的前车之鉴,你可是亲眼所见,也应该是明白个一二了。 吴通判当下道:“府台从善如流,下官佩服之至。不知府台何时准备谈一谈呢?” 林延潮安静地喝着茶,在吴通判看来他是在如何给自己找台阶下。他也年轻过,也怀有抱负过,不少年轻的官员初任时,对读过的圣贤书还是相信的,怀着为国为民之心,一意对付地方那些不仁的官绅,然而最后被现实狠狠的打磨了一番后,他们也就退去了棱角。 自己当初为官时,不是也是如此吗?久而久之,大家都是学会和光同尘,或者反过来助纣为虐了。 吴通判心底对林延潮还是佩服的,至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当初。 “府台,不如定在后天?”吴通判心底同情,但面上却是压了过来。 林延潮皱了皱眉头,耳边又听着吴通判那些絮絮叨叨的解释。 林延潮喝着茶问道:“后天?如此急切?吴通判急着问,是不是赵家那边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 吴通判闻言所有的表情已是僵在了半空中。 日光照着亭子,亭旁的水池波光粼粼。吴通判一下子有些坐立不安,解释道:“府台,下官与赵家没有瓜葛,没有……偏袒……” 林延潮拍了拍吴通判的肩膀道:“吴别驾,你不用解释,本府知道你没有替赵家说话的意思,在本府官员不少人都反对与官绅对立,你是其中一人,你不说还有别人来与本府说。你们是想两边……沟通,没错,你想大家能坐下来谈一谈的。” “是的……下官是这个意思,但下官绝对没有……” 林延潮点点头道:“吴別驾,你还是没听懂本府的意思,张昭劝孙权投降曹操,但最后孙权听周瑜的话抗曹后,不认为张昭投曹,也没有杀了张昭。” 吴通判官袍下的袖子一直在颤抖,他很用力装作若无其事。 马通判等人见吴通判的神情都都是明白的点头。 林延潮道:“看来这个比喻你是明白,不过赵家还不明白,你可以与他们说说,好像赵家能量不小,是不是还有一位在礼部任官……是南直隶。” “但好歹也是首领官,南直隶虽不比京师,但也能做到交游广泛,可以让他找一下门路,或者托同年想想办法,如此就不会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看着林延潮为替赵家出谋划策,吴通判心底生出一等荒谬可笑的感觉来。 “你去告诉赵家,本府可以与他们谈,但谈来谈去就是那样,没意思。他们现在能有多少关系,尽量都找了,虽然没什么用。至于有多少钱也尽量打点,不过还是留一点,否则抄家时,账上不好看。”说完林延潮盖上茶碗,众人也随着起身,吴通判走在后面,数次想说话,但见林延潮已是起身离开了亭子,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 河南巡抚衙门。 赵孟长与几位生员在提学道里,关了一段时间后,又被转押到这里。 要知道提学道衙门,乃是文昌之处,这里是没有牢房,没有牢房也就没有牢卒。这些人被关在这里,十分惬意,现在他们被转押至巡抚衙门,就不一样了。 现在巡抚衙门的大牢里。 其余四名生员正瑟瑟发抖,但是赵孟长却是有几分定下神来。 牢头奉上粗茶淡饭,几人平日都是锦衣玉食惯了,他们都是没胃口,但赵孟长却是胃口很好,一碗接着一碗。 见了这一幕,一人问道:“孟长兄,为何你在提学道衙门时,好酒好肉吃着,却整日眉头不展,来了巡抚衙门后,面对那些牢子嘴脸,吃着如此粗劣的食物,却是心情舒畅。” 赵孟长笑了笑道:“我们之前在提学道衙门,我提心吊胆,是因为提学衙门虽能收押我们,却不能主审案子。所以我们身在此处,只是权宜之计。” “在外面我等的家人必是援救我们,急着上诉。之前我们关押了许久,也没有人接着案子,那不是他们忘了,而是不敢接。而现在我们转押到巡抚衙门,说明当今巡抚已是接了案子。” 听了赵孟长的话,众人都是大喜。又人道:“看来也唯有堂堂巡抚,方才不惧林三元。” “当今巡抚乃封疆大吏,又在都察院挂衔,乃京里的大员,他一句话下,什么林三元,就是林十元也要乖乖听话。” “这一次,我们不仅要翻案,到时候还要参他林延潮。” 赵孟长听着这几人的话,知道他们面上说的威风,但实际情况却不清楚。 他们要告林延潮,一名知府,但作为监察府县官员的,分巡道,按察司,巡按一级级的官员都不敢接这案子,最后一直到了一省最高长官巡抚那边方才有人敢接。 这其中不说他们几家为了此案,一级一级上诉打点进去多少银子,但至少几万两肯定是要有的。 再说巡抚接这案子,巡抚虽说是都察院官员,可以接受诉讼,但重点还是在抚政安民上。打官司,告地方官的事,主要还是巡按御史在办。 巡按御史有监督地方,接受诉讼之职。 河南巡按曾乾亨与自己大伯是同年,从职权上又可以监督管辖林延潮,于情于理都应该是他出面接这个案子,但最后曾乾亨没有出面,而是由巡抚接这官司,说明了什么了? 此刻赵孟长不知道,自己的堂兄赵大公子为了翻案,亲自到巡抚衙门喊冤告状! 这一件事在河南士林里还是引起一定轰动。 赵大公子可是堂堂举人,明年可以进京参加会试,一名举人亲自去巡抚衙门那告状。 外人看来赵家此举实在是很有骨气啊,但不知是赵家与林延潮谈判失败后的破釜沉舟。 “只是为什么我们关了这么些日子,巡抚衙门一次都没有派人来问过我们话呢?这不像接下案子的样子?”一人出声质疑道。 就在这时哗地一声镣铐响声。 一名书判进入牢房,开口道,你们的案子已经有结果了。 这还没审呢,怎么就判了。 不要瓜躁,书判粗暴的打断,你们的案子抚台已经决定交给府里去审。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露出不可置信,以及恐怖的神色。 他们自持有生员身份,就是不肯回府县受审,所以才一级一级上诉。 本以为巡抚衙门接了案子,就有了着落,哪里知道最好还是要回归德,由林延潮发落。 这样是什么感觉,猎物挣扎了半天,却仍在网中。 书生怕虎跑了半天,最后逃到虎穴。 现在他们才知道,生员这功名无法给他们提供庇护。 除了赵孟长,其余四人都是痛哭流涕。 那书判斥道,哭什么哭,抚台接了你们案子就表示知道了,有抚台大人作主,州府不敢委屈你们的。 书判说的对,官场上是有这个说法,但也要分情况。 有的是表示我知道了,有的是表示‘表示我知道’了。 赵孟长道,书判大人,在下乃归德赵家的赵孟长,不知道可否帮我传个消息。 赵家?书判的神情有些嘲讽。 怎么书判大人,与我赵家有相熟的人吗? 书判冷笑道,高攀不起,不过南直隶礼部的赵大人是你们家的人吧。 不错,正是在下的大伯。 书判点点头道,看来你还不知道,既是如此,我就发个善心告诉你,你的大伯已是被锦衣卫拿下了,听说是通倭的罪名。 一瞬间,赵孟长愣在原地。 书判望着他摇了摇头。 而从归德府来的衙役走了进来,几个人服侍一人拿好,签字画押,验明正身后,一个个带出了巡抚衙门的大门。 九百五十章 价码 开封府赵家的朱门大宅,依旧是那么金碧辉煌。 这一座新宅子记载了赵家的荣耀。 八年前,赵大公子赵伯诚的父亲中了进士数年后,整个赵家就置办下这宅子,从此赵家就蒸蒸日上。 这八年来归德府历任官员对赵家都是恭恭敬敬,来拜会没有功名在身的赵老太爷的时,一个个帖子上都恭恭敬敬地写着''侍生''二字。 赵家的实力并不只是是明面上进士举人,而是地下的盘根错节。他与归德府很多家族联姻,称得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赵伯诚待听到自己父亲被以通倭的罪名拿下时,官官相护,暗无天日,覆盆之冤等等词语都在自己脑中冒过。 以往确实有很多人用这样的话来形容过他们赵家的迫害,但是没有料到这样的事,居然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赵家到了他这一代,已是早过资本积累的原始阶段,不用再干那些鱼肉乡里,迫害百姓的事。 相反赵家还乐意作一些善事,来洗白自己的名声。 外人常赞赵家从儒就学,儒而好贾。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赵家,自己的大伯被以通倭的罪名拿下,若是判实,等待他们的就是重罪。 没错,赵家联合他人确实有走私贩卖倭国器物,但这只是赵家生意中的一项而已。 通倭在大明朝的罪名有多重,大家都知道了。 赵家一向是很小心的,此事十分隐蔽,都是可靠的心腹之人在办,此事连自己弟弟孟长都瞒在鼓里,而且此事在赵家生意里占的比重很小,只是跟在别人背后赚一点跑腿钱。 赵伯诚不知林延潮为何能如此手眼通天,将此事从底下挖了出来。 以后等待赵家是什么后果? 赵伯诚心想,三代人一代一代接力办下赵家这么大的基业就要完了吗? 方才下一了场雨,天井里正滴流着雨水。 下人给赵伯诚推开门,这时候风声还没有传至下面人,赵家的下人仍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赵伯诚来到厅里但见赵老太爷正与十几人说话,这几人有的是赵家极重要的表亲,还有几位家里管事的。 至于赵家以往最依持着府里几门显赫的亲戚,这时候却一人没有来。 厅里的谈话虽是声音不大,但一股压抑悲观的气氛,连一进门的赵伯诚都感觉到了。 赵老太爷看见赵伯诚温和地道:“有没有被淋到?” “先来碗姜汤。” “这几日到各个衙门打点送钱,作低伏小的倒是辛苦你了。以往我总怕你年少得志,遇事时不懂放下身段,眼下倒是我看错了。” 听了赵老太爷这一番暖心窝的话,赵明诚不由流下泪,双手捧面道:“爷爷,孙儿所有衙门都跑了,所有认识的人都找了,但是一听说是我们赵家的事,却没人肯应。” “孙儿我,孙儿我忙了几天……但几天全是白费功夫,以往我们赵家积累下来的,都不管用,一点忙都帮不上。” 一旁的人都看了过来,他们不少人都是跟着赵家一路走的,眼下看着这一幕,倍感心酸。 若是赵老太爷这几年不退下来安享晚年,赵家却不会到这个地步。 赵老太爷年轻时对人狠戾,年老后对自己的子孙却十分宽和。 赵老太爷道:“这事不怪你们,谁也没想到林府台有能请动锦衣卫的关系,而且他来归德不过这些日子,居然将我们赵家底细查得这么清楚,绝对是在道上有人的。这两件事都出乎我的意料。”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道:“太老爷,丘先生到了。” “哪位丘先生?” “怎么还约了旁人?” 赵老太爷道:“是林知府的人。” 不久丘明山走进了厅子,皱眉道:“这么多人?” 赵老太爷道:“他们都是我赵家心腹之人,丘先生有什么话与他们说也好。” 丘明山点点头道:“也好。” 然后他随意坐下。 一旁赵明诚知道此人是林延潮的师爷,是归德本地人,以往本地名声不是很好,看来林延潮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都是由此人来办了。 赵老太爷道:“此事重大,老朽还是想跟林府台当面谈一谈,不知可否?” 丘明山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东翁眼下正忙着贾鲁河疏通之事,现在没有功夫。你们与我谈也是一样。” 众人闻言沉默。 丘明山很无奈道:“好吧,你们不信。与你们直言了吧,赵员外这一次被锦衣卫缉拿,就是丘某一手操办的。大家不要这个眼光看我,人都已经被抓了,你们再怪我也没有用,看来大家已是明白了,所以有什么事你们赵家还是与我谈更直接些。” 赵明诚道:“丘先生办的?那么林府台在办什么?” “丘某说过了,府台很忙的,比起对付你们赵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办。” 一股憋屈的感觉在赵家众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羞辱人了。 赵老太爷道:“事已至此了,成王败寇,老朽无话可说,丘先生请开出价码来吧。” 丘先生道:“也好,赵伯既快人快语,我也不含糊。” “通倭是什么罪,你们也知道吧,不过现在罪名还未落实。你们赵家的事,是可轻可重,若要往轻的判,就要拿出你们赵家家底来补偿。” 众人心底都是一松,肯谈钱就是好了,什么事都是可以用钱解决,能用钱解决的拿都不是事。 “要多少?” 丘明山伸手比了比两根手指。 “二万?” 众人猜疑道。 丘明山摇头然后道:“二十万。” 此言一出,赵家众人一片哗然。 “二十万?林三元真是好牙口。” “这么多不怕他噎着。” “我们赵家就算所有都变卖了,也不值这么多。” 丘明山道:“那你们的意思,是等''通倭''的罪名下来,你们赵家被抄没时候再给。” “二十万两银子比我们赵家所有身家还多,那与抄家有什么分别!”赵大公子愤慨地道。 “拿嘛,总有收刮不尽,但是你们送来,一两银子都少不了。”丘明山翘起二郎腿笑道。 赵老太爷伸手示意噤声然后道:“丘先生,且不说我赵家拿得出拿不出这二十万两,若是给了,林府台会放过我们吗?” 九百五十一章 打劫 赵家大厅里坐的都是赵家核心人物。 他们中任何一人拿出去,在归德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下面不是掌握着几家当铺,顷银铺,或者米店,粮铺,再不济也打点着上千亩近万亩的田庄,有几十名佃农供给驱使。 在几日前他们还在依托着赵家过着人上人的日子,但一夜间他们已是摇摇欲坠。 不说二十万两他们赵家给得起,给不起?最重要是他们给了,林延潮能不能留给他们一条活路。 丘明山道:“东翁未满弱冠大魁天下,当今天子点为状元,眼下到地方出任四品大员,正所谓年少重威,怎可忍受尔等如此挑衅。” “你们赵家弄出这一次府试弊案来,若是坐实,府台轻则吃了挂落,重则乌纱不保。敢动东翁之乌纱帽,你们赵家不知是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的,若不拿来立威,何以镇服地方那些宵小,所以按照常理,你们赵家谁求情也没用,是要拿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的。” 丘明山做了一个上下一旋一折的动作,换了谁都看出来,这是拧断鸡脖子的动作。 动作很粗俗。 众人都是露出不满之色。 丘明山道:“或者你们不认为自己处境就如同鸡一样,请恕丘某直言,在府台眼底,二者不会有区别。” 赵家当即一片沉默。 赵老太爷道:“那么丘先生这一次来意呢?” 丘明山道:“那就要说归德府现在因为修河,到处都在缺银子,这算是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拿钱买命。只不过该罢官仍会罢官,该革去功名仍革去功名,包括这位赵大公子的举人功名,但好消息是,至少你们一家性命无忧,丘某可以担保,连赵府的一只鸡都不会有事。” “丘某来前府台交代过了,他对杀人没兴趣。他要的只是钱,钱,你们懂吗?” 赵家的人闻言,都是哑然。 哪里有话说的如此露骨的,不说林延潮文宗的身份,人家好歹也是朝廷命官。 如此不顾身份的话,在丘明山说来简直是不要脸。 赵伯诚道:“丘先生,你们这么做,与明着上门打劫有什么区别?” 丘明山道:“赵大公子,眼下赵家之劫就要眼前,你在与丘某商议丘某次来是否打劫,对你们赵家的事又有任何帮助吗?” “你赵大公子一定要当作丘某是在打劫,那就如你所愿。丘某也不用脱裤子放屁了,直接问一句在座的是要钱,还是要命?” 无耻之尤啊。 简直是不知廉耻。 居然还有这样明目张胆的要钱的。 赵家众人都是在心底大骂,但是他们偏偏又不敢骂。 赵大老爷道:“二十万两实在太多,我们赵家确实拿不出来,就是变卖了也不值这么多。赵某在中州为商这么多年,虽没作什么好事,但信义还是有一二的,至少不会在涉及一家老小性命的事上面,有任何地方欺瞒丘先生以及林府台。” 丘明山笑了笑道:“赵伯的话,小侄当然相信。没有浮财,田亩,商铺,丘某会给你们算个价钱,至于识货的朝奉,我们这里也有,反正任你们选。” “至于这二十万两银子,府台一两银子都不会用。府台为官清廉自持,从不缺钱,放在私人来看,你赵家就算金山银山在他面前也是不值一提,但归德的百姓穷啊,所以府台常言要将每一两银子,每一文钱都用在老百姓身上。” “这钱只是补在修贾鲁河的亏空。你们赵家早年在归德府也算作了不少恶事,现在就算为家乡父老尽点力,虽不足补偿你们昔日对百姓造下的孽,但好歹也帮你们赵家积点德。” 赵老太爷闻言不由大笑道:“好好好,没料到我赵有见快要入土时,还能帮归德乡亲百姓们做一件好事,那还是真的要谢谢林府台和丘先生了。” 丘明山道:“不必谢我,这个结果,对你们赵家而言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坏的。少不了元气大伤,但也破财免灾了不是。以后你们托庇于儿女亲家,寄人檐下也能安身,至少不用不担心被以前的仇家找上门来。” “总而言之,情况不会再坏了,几十年后你们赵家还是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当然最重要是你们要听话,钱的事不能拖延,迟了不知锦衣卫那边会不会有变化。锦衣卫那边不像我们这边可以商量,那么好说话,会坐在这里与你们面对面谈。” “总之时间不多了,尽快将你们赵家家底拿出来。我不也说你们有没有二十万,只让你们尽可能找,什么时候给齐,我们再与锦衣卫打招呼。若是没给齐,或者给齐锦衣卫知道消息晚了,那么你们就是把丘某杀了也无济于事。大家在商言商,一切都是按规矩,至少锦衣卫可不会与你们讲道理的。要不然你们去锦衣卫里找找人,看看能否托他们帮忙?” 赵伯诚他们满肚子所谓的宽限几日的话,到了嘴边又重新吞了回去。 赵老太爷点点头道:“丘先生见教的是,我们若是有锦衣卫里的朋友,犬子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老朽在这里不是怪丘先生,成王败寇,一切依丘先生所言,赵家的家底,我双手奉上就好。” 丘明山起身道:“既是赵伯答允了,那么丘某也算办成了一半差事,这就回去向府台复命。” 赵老太爷当下命赵伯诚与几人亲自送丘明山。 丘明山在前走着,赵伯诚走在丘明山身后,看着此人的背影,心底真恨不得从袖子里拿把刀出来,朝着此人的背心来上几刀。 但是丘明山却似没有察觉,在院子里见了一处盆景赞赏道,真是好宝贝。 赵伯诚动了心思,上前道:“这是暹罗国的贡品,丘先生若是喜欢不妨拿走就是,算是我们赵家对丘先生一点心意。” 丘明山摆手道:“那不成,贡品丘先生哪里敢收,这以后都是归德府百姓的。倒是赵公子有什么喜欢的,可以留下几株,这点小事情丘某还是可以代为做主的。” 九百五十二章 林延潮设宴 六月中旬,归德府。 原本闹的沸沸扬扬的府试弊案的事,渐渐已是落下帷幕。 在府衙签押房里。 林延潮一边在书案上奋笔疾书,一边听着丘明山的奏事。 丘明山道:“赵家的赵二公子,赵孟长昨日在府衙牢狱里试图自尽,现在被救了回来。从他留下的书信来看,赵孟长说,府试弊案之事,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让我们不要牵连他赵家。” 林延潮用笔点了点墨道:“你怎么看?” 丘明山道:“回禀东翁,依我看这并没有用,赵家现在已是覆巢之下了,事是他一人挑起来的,但不等于他一人可以收拾的,他此举白费力气,实是愚蠢至极。” 林延潮道:“有理,但派人看紧,不能让他再有闪失。这一次赵府拿出多少钱来?” 丘明山道:“点了两日,金银细软等浮财大约在五万多两,其余都是田产屋舍,赵家在开封那座宅子可以值两万两,还有古董什么的,都已是折算了价钱,最后在十七万六千两上下。” 林延潮停笔道:“十七万六千两,这倒是与下面人报上来赵家的家底差不多,看来这赵家真的比梅家逊色多了。” 说完林延潮继续书写公文。 丘明山笑着道:“赵家不过出了一名五品员外郎,怎么和梅家相提并论。梅家朝中是没有人当官,但论底蕴十个赵家也比不上一个梅家。只是敢问府台,这赵家钱没凑足,是继续等一等?还是直接?” 林延潮已是办完了事,将笔一搁,随口道:“本府本就没有让赵家凑齐这二十万两的意思。” 丘明山道:“是,东翁,我明白怎么办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一次这些山东的马贼出了大力,替我找到了赵家通倭的罪证,还有梅家也有通风报信之功,你看该如何赏他们呢?” 丘明山开口道:“那些山东的马贼本就是东翁的下属,老爷给他们一个差事,养活他们就已是恩典了,若是赏了他们。以后做事这些人都是存了图赏之心,就不好调动了。” “至于梅家就更不用了,他们家要的是东翁的人情啊。” 林延潮笑着道:“你说的对,但是我问你梅家对''通倭''的事如此熟悉,难道他们就没有干这走私贩私之事吗?” 丘明山道:“苏杭,浙江的大商除了少许盐商,基本与海上都有联系,不是走私,就是贩私。梅家最少有沾一点,沾多少就不知道了,只是我知道他们最近一直在请求朝廷给他们在月港的配额。” 林延潮点点头道:“梅家那么大的本事,弄一点配额应是不难吧。” 丘明山道:“月港的配额,都是朝廷每年定好的,老爷的好友陈行贵的陈家,自己是闽地大海商,却至今也没有弄到月港的配额。梅家这么有本事,也只能等别人将配额让出来,或者是朝廷扩大配额。” 林延潮听了心底有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开封府赵家那座大宅子就卖给梅家吧,他应该能出个好价钱。” “至于赵家的事本府再想一想,丘先生这一次辛苦了,早点休息。” 丘明山闻言当下告退。 数日后的一天。 这天虽说夏日炎炎,但是府里几十位德高望重的官绅,乡中的里长老人都已是到了。 这些地方官绅之前因为禁止田契之事,与官府之间闹有一定矛盾。 这矛盾从去年就有了,去年林延潮主导开出的近千顷堤内淤田,以及这一次贾鲁河打坝灌淤的三十多万淤田。 他们都从中分的好处很少。 之前的堤内淤田,林延潮搞了''限购'',一户最多不能买超过十亩。 如果淤田都便宜自己同乡的老百姓,这些豪强这也就认了,但后来还有几百倾淤田,林延潮却一口气私下卖给了一个苏松的不知名商家,这就令他们很有意见了。 到了现在贾鲁河的淤田。 林延潮从布政司衙门那拿了近十万两,府衙又用去年卖淤田的结余,以及向各个钱庄东拼西凑借钱,最后一共三十多万两银子办了这大工程。 这一次他们总要多分点好处吧。 但林延潮禁止田契买卖,就是与你们说好了,大坝修起来前贾鲁河边这三十多万亩是谁的,灌淤后还是谁的。 这怎么行? 所以上一次府试弊案时,赵家闹起来的时候,他们多是幸灾乐祸。 之后在征收夏粮,漕运,以及疏河的事上,他们也是各种拖延,表示不配合。 漕运,疏河两件事不说,仅仅说是夏粮。 前两年归德府连遭水灾几乎颗粒无收,去年林延潮靠着卖淤田的收入,锅里有粮自是不慌,对于夏粮秋粮就没怎么认真催收。 属于老百姓爱缴就缴纳,不缴纳,咱官府也不逼你。 当时整个河南为了给潞王修王府,百姓们被官府催科,连家里的青苗都来出来缴税,饿死了不知多少百姓。 而归德府却是连一个人都没有饿死,此举被归德老百姓称赞为德政。 但是德政也要有个限度吧,好了,现在今年要缴纳夏粮。结果去年秋粮到现在为止都还收了不到七成。 当时就有官员笑话林延潮此举,是对下太宽,让民不知威严。犯了斗米恩,升米仇的官场大忌。 现在更糟糕的是到了今年夏粮征收时,官绅带头拒缴。 要知道今年归德府夏粮可是丰产,此事连隔壁的开封府都听说了。因为月前长江大水,湖广粮船没有经新修好的贾鲁河新河抵达开封。 结果开封粮价没降多少,河南巡抚臧惟一下文让归德府调十万石夏粮入开封解燃眉之急。 但结果归德府夏粮开征半个月了,自己还收不上来两成,此举令归德府上下官员是颜面扫地。 而今日与本地官绅一向有良好关系的吴通判出面了,说府台大人一直有与本地官绅沟通的意愿。 所以在今天这个天气明媚,骄阳似火的日子,请本地官绅们到府衙来叙话。 归德知府林延潮设下酒宴薄酒款待。 见了林延潮的邀请,本地官绅都是十分欣然啊。 林三元担任知府这么久,看来是终于知道要与地方官绅们搞好关系的重要性。 于是在林知府,吴通判的盛情邀请下,他们一并来至归德府府衙赴宴。 九百五十三章 望之生惧 归德府众官绅赴宴的心情,都是很平和,当然怀有鸿门宴的担心,或许多少有一些,但是想想也知道是不可能。 随着各路官绅陆续到来,府衙里也渐渐热闹起来。 大家凭着相识交好之人,分了几个圈子,不过大体对官府都不那么友好。 这时农商钱庄的大股东彭家,杨家二人一并前来,他们的儿子都是林延潮的门生,在农商钱庄上这两年又是赚的盆满钵满。 而到了他们这个地位,众归德官绅也没办法将他们排斥在圈子外,所以二人所到之处,众人都是热情相迎。 除了赵家外,归德有头有脸的官绅都来了,还有与赵孟长一并现在被押在府衙大牢的其他四位生员家里大人。 他们都是来探听风声的,若是此来可以鼓动这么多官绅,向林延潮求情,那是再好不过的。 至于吴通判则是负责起接洽之事,他在本地官绅中人面广,是左右逢源。 官府上是由他来出面招待。 林延潮到现在都没有露脸。吴通判却是主持起大局,将坐在院子里喝茶闲聊的官绅们招呼在一起,然后一并客厅里坐下。 客厅里气氛还算是不错。 吴通判几杯酒下肚,算了略表心意,众官绅们虽没见到林延潮,但也是有些放开了手脚,但是揣测的气氛仍在。 酒过三巡后,林延潮仍是未见踪影,但吴通判说话了,但见他笑着道:“今日在座的诸位,都是吴某的老朋友了。” 众官绅们一并笑着道:“別驾抬举了。” 吴通判笑道:“吴某五年前到归德为官时即是商虞通判,司本府榷税,河泽,开矿之事,这几年仰仗诸位给吴某面子,一直没出什么大事。吴某借这一杯先谢过在座父老乡亲了。” 商虞通判仅次于粮捕通判,归德府里吴通判的权利很大,但一呆五年吴通判却没什么建树。 在座的人都知道吴通判,在众人眼底,他算是一位不错的官员,对上级恭顺,对府里官绅也是宽厚。 那不是因为吴通判不想管,而是没能力管,一来背景不够,二来人家性子比较软。 所以上面说什么他就是是什么,下面官绅一强硬,他也立马怂包。 吴通判属于风箱里的老鼠,也就是两头受气的官员。还好吴通判上面几任归德知府都还算强势,否则归德府商虞这一块早就乱了。 这时候众人举杯齐饮后,吴通判道:“不过今日吴某有几句难听的话,却不得不说了。” 众官绅听了都是露出笑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吴通判难道今天要男人一回吗? 但见吴通判道:“吴某虽不负责漕运,夏粮这两块,但也知道此二者乃一府官员的政柄。” “到今日为止夏粮征收不过二成,而导致漕粮也未征齐,如此下去不说八月前缴清夏税,就是漕期怕也要误了。所以吴通判与本府几位官员都在此,恳请大家拿出一个办法来。” 吴通判说完一旁马通判面色很凝重。 他身为粮捕通判,夏税征收不齐,漕船失期他是有直接责任的。 马通判道:“诸位归德的父老乡亲,今年不同以往,今年乃是丰年。本官查过,以往就算歉年时,一到夏税征收,也能收上个六七成,但今年是丰年为何连两成都收不上来?” “府台今年去年修了多少水利沟渠,大家心底有数。做人不可以没有良心,恳请诸位不要作令府台大人痛心的事。” 下面官绅们议论声纷纷而起。 吴通判立即道:“诸位,马通判方才没有责怪大家的意思,我们官府只是希望大家拿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故而今日请大家到这里谈一谈。” 众官绅们商议一番,终于推举了一名官绅出来道:“吴别驾,余家里不过几亩薄田,本不该说话,但今天为诸位乡亲推举,有几句话就不得不说了。” “请讲。” 这官绅道:“要说在几年前,朝廷采用旧册征收时,我等家里因读书人,或者是有人做官,故而朝廷优免了不少税赋。” “但后来张居正搞了一条鞭法,以田亩多少征税。当时地方官员为了多清丈些田地,讨好主管清丈的官员。他们虚报了不少田亩,甚至有的官员将一亩田清丈出两亩田来。” “近几年官府按照新册征收,我等官绅一户要比老百姓一户多缴纳几十倍银子,同样是一张嘴吃大米,为什么我们官绅要比老百姓多缴纳几十倍的税赋啊。” 这官绅一说下面的人是齐声附和。 马通判解释道:“一条鞭法的规矩,本就是按家里田亩多者多缴税,田亩少者少缴税,而不是以户缴银。” 那官绅冷笑道:“那若是如此,我们买田来做什么呢?就是为了多向朝廷缴纳税赋吗?哪里有这个道理。” 吴通判顿时没了主意问道:“那依你之见呢?” 这官绅道:“很简单,废除万历九年造的新册,继续以旧册征税。” 一旁何通判看不下去了,拍案而起道:“岂有此理,朝廷黄册哪里有说改就改的道理,万历九年的新册,都已在布政司,户部那备案了。你若要改黄册,先问布政司,户部答允不答允。” 这官绅道:“旧册不能改回,那么就立即重新造册,如此该公平了吧!” 此言一出,吴通判他们哗然了。 官绅的目标,还是重新造册,一来,他们可以推翻当初清丈田亩时,暴露的真正田亩。 万历九年清丈时,是非常严格的,那一次造册可以看作规范,官绅不能如以往隐匿。 二来,就是利用这一次重新造册,将他们之前侵占贾鲁河淤田,真正吞进肚子里。 这些官绅们果真不是省油的灯,你官府想到一步,他们早想到两三步了。 三名通判当下都是面面相窥,心底生出念头,林延潮怎么还没来,这事他们可顶不住啊。 但林延潮迟迟不来,吴通判只能硬着头皮道:“府台已经有明令,待十月之后,才能重造黄册,而且就算是重新造册,本府仍是依着一条鞭法里计亩征银。” 官绅反驳道:“别驾大人,计亩征银弊端实在太多,我家十亩斥卤田与人家十亩水田,缴纳一样的税赋,这公平吗?” 另外一名官绅出面道:“不错,听闻之前山东,湖广巡抚几位巡抚都上书内阁,请求朝廷废除一条鞭法。内阁没有反对,而是让地方各行其便,也就是说朝廷也察觉到一条鞭法的不足之处。” “不错,山东湖广都可以改,为什么我们河南不可以改?一条鞭法弊病太大,若我家里田亩都是斥卤,岂非成了官府眼底第一大户,哪里有这个道理。” 吴通判见众官绅群情激动,连连安抚道:“诸位,一条鞭法,计亩征银虽说有弊病,但不失为良法。” “良法?那也要重造黄册,将我家的几亩斥卤田给免征税赋才是。” “朝廷花了这么多钱,却搞了一个良好害人,这是良法吗?” “林府台说是兴修水利,说到底还不是朝廷拨给他的钱,怎么弄的好似他贴钱给我们修水利了?” “没错,今年我们归德府是丰产,但是官府不把我家那几亩田说清楚,凭什么叫我们缴税?” 无尽的争议吵闹蔓延开来,各种对官府政策的指责抨击,令在场官员不知如何是好。 好似这些官绅,不是吴通判邀请来的,而是今日早就串通好的,一并上门告状,然后在所有归德府官员面前演了这出戏。 面对众官绅的气势汹汹,吴通判三人都是败退了。以往歉年时,大家一穷二白时都紧密无间,现在好了到了丰年,官绅们与官府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现在这些官绅如此厉害,这让他们怎么当这个官啊。 “各位争够了没有?” 一句话在厅外响起,马通判他们听了声音都是大喜。 在场的众官员们纷纷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起身行礼道:“参见府台大人。” 而众官绅们见是林延潮来了,都是心底一凛止了声音,离座垂头行礼。 林延潮站在厅口,单手负后看了一会,垂头的众官绅们也没有抬眼,不知为何觉得背上火辣辣的。 林延潮不说话就这么站了一会,在场的众人却都是感觉心脏砰砰直跳。 如此静默了好一阵,林延潮方才大步走进厅里。这时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林延潮走到主位上坐下,然后道:“诸位都免礼吧!” 这时候众官绅们才抬起头来,但见主位上一名身着绯袍金带,年不过二十五六的官员坐在那里。 这官员虽年轻,却是不怒自威,目光锋锐至极,敢与之对视的官绅,都觉得身上被什么刮到了一般。 在场众乡绅有的不是第一次见林延潮了。 当初为同知时,林延潮虽为官员,气质却像是一名饱学鸿儒。 但今日一见,却令他们感觉到什么是官威的实质。 短短时间变化这么大,林延潮任知府也不过三个月而已。这个年纪即手握重权,可谓身怀利器,即便不起杀心,那也是望之生惧。 九百五十四章 谁也不怕啊 林延潮走至厅里后,原本吵着闹事的众官绅们,一下子子都静默。 虽说赵家的案子最后结果怎么样,众人还是不得而知,但是在结论未出来前,绝对不能惹眼底这位一府之宰。 古代称知县为百里侯,百里侯已是了得,而知府相当于过去的郡守,用千里侯都不足以言其尊贵,一般尊称以''五马诸侯,大尹,黄堂太守''等。 知府掌握一府政令,对于他们这些官绅,握有生杀大权。 林延潮坐在主位上,以手按案,也不见得言语如何激烈,目光扫过众官绅后道了一句:“方才见诸位对于朝廷缴纳夏粮之事,似乎颇有意见。” 众官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才他们欺负吴通判这样的''厚道人'',自是有什么说什么,但眼下林延潮一来众人却都哑巴了。 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官员与官员之间,人与人之间是不一样的。 众官绅们继续装聋作哑,吴通判心底大骂,好啊,这群劣绅,真会看碟子下菜,在他们心底,自己一个通判与知府地位居然差了这么多。 我堂堂正六品通判,在他们眼底就不算事官吗?平日自己可是没少照看他们啊。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人道:“怎么都不说话?柘县的卢员外到了没有?” 一名五十余岁样貌十分富态的老者,听到林延潮点名,就站起身,勉强立定,身子还有一些颤颤巍巍。 林延潮道:“卢员外,本府问你,今年你准备纳多少粮?” 卢员外左看看右看看,方才他还当面吐了吴通判一脸唾沫,归德府众官绅,差役,官员,人家卢员外是有名的要钱不要命的主。 眼下见林延潮第一个点他的名,是满心的忐忑。 他眼珠一转,满脸恭谦地道:“蒙府台老爷垂问,仆……仆今年缴纳多少粮?当然是府台老爷要仆缴纳多少,仆就缴纳多少,不敢有违。” 啊? 众官绅开始满地捡眼珠子。 哪知林延潮脸一沉道:“卢员外!本府是问你能纳多少,不是要你纳多少!” 卢员外一惊,额上渗汗道:“纳,仆当然纳,只是穷啊,我们也是寅吃卯粮,去年大水一过,就算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现在仆也是干一顿稀一顿的过日子,恳请府台明鉴。” 林延潮道:“本府看过万历九年重造的黄册,你这柘县老家虽有五百亩良田,但又在虞城,宁陵,商丘各县买田设立田庄,记有六千余亩。” “虞城等地官员催科时,你不是以为人不在当地为推脱,就是以本籍忧免,又在客籍重复滥免,此举堪称衣冠之虐!” 卢员外这样的逃税的手段,在明朝时称为''寄庄''。 卢员外利用自己官绅优免税赋的权利,不仅在本地享受优免,还跑到外地买田庄,然后用本地的优免权利,再去外地冒领。 眼见这事被查出来,卢员外吓得直打哆嗦。 “卢员外,本府再问你一句,今年纳多少粮?” 卢员外一颤立即道:“太尊,仆愿缴,愿缴!不仅今年,积年一并缴清!” 见此林延潮点点头道:“坐下吧,永城县的周员外?” 一名中年男子起身,面有难色地道:“启禀府台,小人的情况与卢员外有所不同,一条鞭法确有弊端,黄册若不重造……” 林延潮打断道:“我不是来听你来议论一条鞭法的,本府只问你纳多少粮?” 众官绅没料到林延潮道理也不讲了,竟如此粗暴直接!谈判?谈什么?林延潮身为一府知府如何征税?要与你们商量? 这名周员外汗如雨下,当下道:“小人愿全缴!” “叶员外!”林延潮继续点名。 一名官绅颤巍巍地站起,但见林延潮目光扫过,对方立即道:“小人愿意全缴!” “愿缴!” “全缴!” 几十名官绅,林延潮一一点名过去,方才的理由一下子都不存在了。 一个个表示愿意补齐,全缴,没有一个人敢拿理由推搪。 林延潮见官绅一个个都表态了,于是道:“这夏粮,漕粮乃朝廷正税,无论是百姓,还是士绅都要一体纳粮。各位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官府已是给了你们优免,切莫身在福中不知福。” “今日用完酒饭,各位回家,以十日为限。十日一过,再有延误不缴者,本官也不多说,不管他家里是做官的,还是有举人进士,就算他是皇亲国戚,就算是当今天子的亲舅舅,亲弟弟,本府也一律拿来重枷,严惩不饶!” 众官绅们都是面面相觑,林延潮这样的知府也是太独断专行,皇亲国戚都不放在眼底,他当官就不怕得罪人吗? 等等,天子亲舅舅,那不是武清伯两个儿子,亲弟弟,那不是潞王。 我等明白了,人在屋檐下,那是不得不低头啊。 众官绅们一并答允了,这顿酒宴吃完了后,于是离开了府衙。 大家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待行至府衙大门时,却是一并停下了脚步。 这一次府试弊案中涉及到的官绅们,走出府衙门口时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但见赵老太爷,赵大公子以及赵家十余口跪在府衙大堂上,上呈状纸。 “赵家是来的自首的!” 消息一出,众官绅们一片哗然。 赵家跪在这里,即是表示赵家认输了?赵家就这么倒下了?赵家可是有一名五品员外郎,人家可是堂堂进士出身,前首辅张四维的门生啊。 但是眼前这一幕,令他们却是不得不信。 归德府赵家已是被林延潮轻而易举地扳倒了。 众官绅们这一刻不由都是吓到了,众人在心底掂量起来,自己的分量与赵家相比如何? 掂量之后,大家都已是头皮发麻了。 “诸位,先走一步,家里有要事。” “不错,我要立即赶回永城老家,安排一下,免的误了期限。” “周兄你也要赶着走吗?” “是啊,虽说要出一大笔钱,但至少命还在。” “没错,没错,真是万幸了。” 众官绅们相互拱手,然后各自上了马车,轿子,没有半刻停留地离开归德府府衙。 府衙门口,只剩下几名牵涉进府试弊案的官绅看着赵家自首的一幕,眼睛里泪水也是留下来了。 九百五十五章 突击检查 归德府这一次风波,随着府试弊案的结案,最后是以赵家服输,当地豪强按照朝廷律令缴纳夏粮,漕粮最后结束。 林延潮主政后,可谓大获全胜。 随即就是黄河伏秋大汛,今年的水情介于万历十一年及万历十年之间。 虽说没有万历十年那次,整个黄河南北决堤,千里泽国的景象,但对于两岸官员,百姓却又一次遭了大水。 大明享国两百多年的历史上,黄河水灾对这个帝国的频率,不是,五年一次,也不是三年一次,也不是两年一次,而是惊人的一年两次。 这一次黄河水灾,来势汹汹。 最后南岸决堤,陕西,河南数郡成为泽国,大水所过之处,屋舍田地尽数被淹。 消息传出天子震怒,欲问罪河道总督李子华。 而李子华上表自辩,将黄河决堤的责任都推脱在漕运与河道相互不统属,保漕不保河,保漕不保河,二者实难兼顾。 李子华将锅都丢给了漕运,又花钱打点,最后天子下旨李子华治河三年,有负天恩,本欲罢官抄家,但念及大臣体面,改令致仕。 李子华最后可谓逃过一劫,令众官员齐呼不公平。李子华治河三年,将河道搞成了什么样子大家是都知道的。 不说贪污河工公款,而且还令沿河官员到他指定的料家那买河工料,今年河水泛滥,李子华你难辞其咎,但天子就这么饶过他了,实在是令贪官逍遥法外。 不过李子华在河道任上所作所为,仍是激起了民怨。 他返家路上,不知何人将他的路途消息泄露,于是他的官轿在驿站遭遇遭灾百姓围攻。李子华不得不化妆成百姓逃脱,回乡后不过一年即郁郁而终。 李子华免职后,朝廷各部商议,为了改变漕运和河道互不统属的局面,于是决定设一大员,总理河,漕二事。 也就说朝廷不再分别设河道总督,漕运总督了。而是将河道,漕运两衙门合并,归于一名官员管理。 听到这消息后,朝堂震动,漕运河道是朝廷最重要的两件政事。 新任总督,总理河道,漕运二事,还兼任凤阳巡抚,这可谓权力空前,沿河沿漕任何官员都必须听他调遣,这样的职务,哪个官员能胜任? 还有漕运总督是在都察院挂衔,河道总督是在工部挂衔,那么两事合并,新任总督是在工部,还是都察院挂衔呢? 挂衔乍看是小事,背后的名堂可是不小。这不是工部和都察院两个衙门争论,也不是朝廷的重心,到底是保漕为主?还是治河为主? 背后的实质是内阁与都察院的交锋。 内阁首辅申时行是意属归工部,但李植,江东之等官员则意属都察院。 这又可以看作是内阁与言官的一次交锋。 最后结果,新任总督的官衔是,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 结果一出是言官大胜,李植,江东之等官员是拍手相庆,这回可是狠狠地涨了面子了,重挫申时行这老匹夫的颜面。 不过李植,江东之他们笑了没两天,朝廷任命潘季驯为,新任的漕运总督巡抚凤阳兼管河道。 潘季驯是什么人? 张居正,申时行两位首辅的同党啊, 张居正抄家时,潘季驯上奏天子,为张居正求情。 然后在高启愚乡试案中,李植,江东之弹劾申时行与吏部尚书杨巍,时为刑部尚书的潘季驯为申时行说话,结果被弹劾罢官,落职为民。 潘季驯罢官后,朝中一直有官员为他说话,鸣不平。 这一次李子华将河道搞成这样一个烂摊子,天子这才想起了潘季驯。 潘季驯担任河道总督时,黄河治理的是井井有条,没有遭遇过什么大灾。 潘季驯在徐州下游治河所修的大坝,朝廷后面没往里面投过一两银子,之后数年大水一点事也没有。 一句话概括潘季驯的功绩,就是''河安正流''。 李子华担任河道总督的水平连给潘季驯捧脚都不够格,正所谓国难思良将,天子也明白当初自己是对不起潘季驯的。 所以申时行向天子推荐潘季驯时,天子将李植,江东之等人推荐河道总督的名单,尽数丢在一旁,之前志在必得的杨一魁也落选了。最后天子下诏启用潘季驯,为新任漕运总督,兼理河道,并加太子太保。 从一名推官到太子太保,位晋一品,潘季驯已位极人臣。 消息一出,众官员拍手相庆,朝廷上下都以为治河之事,非潘季驯不可。 这时身在浙江老家赋闲的潘季驯,已是为宦多年,落在一身病痛,而且年事已高。 但潘季驯接到圣旨后,二话不说,柴车幅巾赴任。 不说潘季驯赴任,就说潘季驯担任漕运总督兼理河道的消息一出,朝堂上下都是嘲笑李植,江东之,争了半天费尽心机,结果给他人作嫁衣。 他们以为将新任总督争到都察院就算胜利了,但最后却被申时行推举了潘季驯半道截胡,这个结果实在是令二人吐血三升。 大河之上,波涛拍岸,浊浪排空。 伏秋大汛已过,黄河沿岸可谓是一片狼籍。 新任漕运总督兼理河道的潘季驯在淮安拜印后,即马不停蹄地巡视黄河沿岸。 潘季驯的座船来到河南开封府。 新任总督,漕运河道一把抓,权力可谓空前,无论是内阁,还是御史台都要卖他的面子。 所以潘季驯一来到开封,可谓是整省官员都震动。 不说开封府至上而下的官员,就是藩司,臬司,就是巡抚臧惟一也是来迎风。 酒宴排了两桌,身为地主的开封府单知府也是陪在第二桌。 主桌上都是开封一省要员相陪。 确实现在潘季驯是太子太保,一品衔,单知府身为开封知府,虽是正四品大员,但与他坐一桌还是不够格。 酒宴开始,潘季驯却是滴酒不沾,然后与众人道:“本督也不是新官上任,嘉靖四十四年起,就受命治河,说来你们都还是本督后面来任官,所以这些接风洗尘的繁文缛节就都免了吧。” 潘季驯一到任,就摆出老资格,一副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饭还多的样子,众官员立即放下酒杯,垂头听训。 潘季驯继续道:“这一次黄河沿岸都是受了灾,开封也受灾不小。本督知道你们都捏着不往上报,但是你们以为可以瞒过百官,瞒过部堂,瞒过圣上,但却瞒不过本督,今年的河情并不比往年更甚,但为何落到了这个田地?灾情如此之惨重?” “朝廷每年下拨百万两的河工银到哪里去?尔等不要都往李子华身上推!他是辜负圣恩,将差事搞砸了,但眼下河工这烂摊子,你们就没有责任吗?今日回去后,本督限三日,尔等要将各地灾情如实上报给本督,该怎么写怎么写,不许掖着藏着。本督会据实上奏,哪怕在文武百官丢人。” 这一番话说的河南巡抚臧惟一以下官员都是颜面无光,这是要把他们拉出来,在百官面前吊着打啊! “以前的事,到此为止。此后不管是府,还是州县,河工账目都要亲自严加审核。本督治河二十年,什么门道没见过,不要以为可以骗过本督,而抱有侥幸之心。在此丑话说在前头,收起那些雕虫小技,否则白刃不与相饶!” 潘季驯的话,令众官员都是出了一身冷汗,从此以后他们的日子不好过了。 次日,潘季驯即去朱仙镇巡视新开的贾鲁河新河。 潘季驯见河上粮船往来,甚是满意,对左右官员道:“本官昔年任河道总督时,早有意疏通贾鲁河,此实在是利民之举。” 众官员一并称是。 潘季驯随即皱眉道:“不过这新河即开,湖广的粮船应停满码头上下才是,为何码头上湖广粮船如此少。” 开封府单知府心底冷笑三声,然后禀道:“太保有所不知,这贾鲁河省里是决定疏通新河就好了,但是归德知府说既是疏通贾鲁河,就应该旧河新河一并疏通。于是他在字眼上作文章,让省里拿钱疏通了贾鲁旧河,并且以免税为利,让湖广粮船宁可绕道从旧河至开封,也不从新河走。” 潘季驯讶道:“竟有此事?” 一旁开封府官员闻言都是诉苦道:“回禀太保,此事真千万确啊,旧河引大河之水,万一泛滥不仅堵塞旧河,还容易波及新河。但归德知府一意孤行,一定要疏通旧河,空耗朝廷的钱粮不说,还引起了河患。” “而且疏通了旧河后,湖广粮船大都从旧河走,导致我们开封府在新河上的关卡都收不到税,本以为可以借船税补贴之前的疏河之费,但眼下我等只能看着朝廷的税赋就如此白白流失了。” 这边自单知府以下的开封府官员都是心怀积怨都是很久了,眼下在潘季驯面前一直抹黑,递小话。 潘季驯闻言当下负手问道:“哪里有官员如此办事的?这归德府知府是何人?” 一旁单知府都是心底暗爽,河南巡抚臧惟一则是道:“回太保,现在归德府知府,原翰林院翰林林延潮。” 潘季驯讶道:“竟然是他?” 单知府心道,不好,林延潮任京官时交游广阔,这潘季驯说不定与林延潮有交情在,这会可惨了,搞不好要被林延潮倒打一耙。 但见臧惟一问道:“太保,与林三元相熟否?” 潘季驯笑了笑道:“怎么会不知呢?当初他任同知时,言不用朝廷一两银子独立修河,本督当时就写信质疑,结果却被他束之高阁。” 潘季驯此言一出,单知府等人都是大喜,太好了。 当时潘季驯虽赋闲在家,但好歹是三度治水的名臣,林延潮以为他下台了,失了势,就不理人家。 现在好了,人家被天子重新启用,东山再起了,岂非要新账旧账一起算。哼,看来这会谁也救不了林延潮。 但见单知府道:“启禀太保,听闻这林三元就是喜欢放大话,为官不务实,之前修建百里长堤的事不说,担任知府后,还整日行不切实际之事,好大喜功,冒为政绩。” “听闻其府内官吏有两年发不出薪俸,如此窘迫下,林知府还强行疏通贾鲁河,滥用民力不说,还空耗朝廷钱粮。” 另一名官员道:“启禀太保,有句话下官本不当说的,但此刻也唯有说了,下官听闻林知府与苏杭大商梅家过从甚密,这一次疏通旧河恐怕他在为梅家奔走。这疏通旧河里面,水很深啊!”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又一名官员道:“不仅如此,林知府还在镇压本地豪强,在本地闹的民怨沸腾,但对外却粉饰太平,今年河南大水,我们各府都受了灾,唯独归德府上报没淹死一个人,此事背后必有蹊跷啊!” “太保三令五申,令我们下面的官员不可隐瞒灾情,要如实上报,但林知府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仰仗着自己朝中有人,不将太保大人放在眼底啊。” 官员们是很会揣摩上意的,潘季驯稍稍露出对林延潮不满后,下面官员都是抨击。 但也有官员会想,潘季驯这一次受申时行推举上台的,而林延潮又是申时行的门生。潘季驯会不会手下留情啊。 但大部分人则认为不可能,潘季驯现在新官上任,正要整治河工这烂摊子。现在林延潮犯事,正好给潘季驯拿来当典型,这是骑虎难下,一定要处置的。 潘季驯听了开封府官员告状后,也是沉思了一会,他没有贸然说什么。他虽是明朝第一技术型官员,但也不是不知为官之道。 只是对潘季驯而言,为官之道只是小道,而大道是事功。 所以潘季驯先向臧惟一问道:“臧抚台以为林知府如何?” 潘季驯是先问臧惟一,万一林延潮出了什么事,身为巡抚的臧惟一肯定是要背锅的。 臧惟一道:“回太保,说来惭愧,当初疏通旧河,臧某是支持的。但修成之后如何,臧某也没有过问。臧某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林知府此举到底是否有利百姓,还是去亲眼看一看的好。” 潘季驯点了点头,为官极清,当时任河道总督时,在手中经手这么多银子,他却都没有从中贪一文钱,故而最恨别人贪墨。 而林延潮若贪还好说,但他若整日谈事功,但在归德任上却搞得乌烟瘴气,那么他也是不相容的,自己新任漕运总督兼理河道,怎么能看见这样官员在自己治下为非作歹。 如此就算凭着申时行不高兴,自己也要重重办了林延潮不可。就算被人说自己忘恩负义,他的眼底也不能掺半点沙子。 想到这里,潘季驯问道:“从朱仙镇至归德府多远?” 臧惟一答道:“新河旧河疏通后,半日即可。” 潘季驯对左右道:“既然如此,拣日不如撞日,你们就陪着本督一并区归德府看看旧河,传令下去,不许地方先行通报,尔等都随本督上船!” 单知府等人闻言是惊喜交加,潘季驯这么说,就是打算突击检查了。 要知道一般大员下地方都会提前打个招呼,如果不打招呼,直接上门,那么地方官没有提前准备,很容易造成''''事故''。 所以突击检查,只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故意找你麻烦。 这样的事,也只有不怕得罪人的潘季驯干的出来。 当然臧惟一所提议的视察,是光明正大的去,而潘季驯则是突然袭击,二人意思不一样。 所以潘季驯说完,臧惟一是吃了一惊,不过他想了想却露出笑意,面上表示赞成。 而潘季驯的突然决定,令单知府暗爽,若是潘季驯和林延潮不和,那么必然令申时行左右为难,如此李植,江东之他们事后不知该如何感激自己才是。 当时河南省左布政使龚大器也陪同在潘季驯左右,而公安三袁因素来敬佩潘季驯,这一次也有随同而来。 龚大器对公安三袁道,潘季驯要带着合省官员突击视察归德府时,公安三袁都是吓了一跳。 他们也知此举是找麻烦啊,当下袁中道道:“外公,我们是不是提前给学功先生通消息,让他有早准备?” 龚大器闻言笑了笑道:“现在船已离岸,合省官员都在船上,临时要知会也来不及了。不过你们有什么有什么好担心?林三元才干,你们还不知吗?” 袁宏道忧虑地道:“学功先生的才干我们是知道的,但是此事他没有半分准备,万一给查出什么来,以漕督那眼底掺不了沙子的性格,后果不堪设想。” 龚大器笑着道:“这你们就是杞人忧天了,若是林三元出事,第一个面子挂不住的,就是当初支持他的臧抚台,但是臧抚台都不担心,你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公安三袁闻言都是恍然。 当下新官上任的潘季驯与河南一众官员都坐船从朱仙镇往归德府而去。 登船后,潘季驯下令沿途一律封锁消息,不许通知地方。 九百五十六章 林青天是好官 潘季驯之前的行程,是巡视贾鲁河新河,但没提巡视旧河这个想法,这突然改变行程,对于安排接待的地方官员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本来潘季驯是要视察,朱仙镇下游的周家口,周家口南通江淮,北联山陕,因为贾鲁河新河贯通,人口日增,成为商业重镇。 当地知州闻知潘季驯要来视察,正是大张旗鼓地张罗着,没料到人家却突然改变了行程,令这位知州吐血三升,一番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但潘季驯改变行程,突然北上视察,对于归德府地方官员而言,才是更糟心的。唯一比陈州官员''幸运''的是,他们现在仍''蒙在鼓里'',对于潘季驯的到来一无所知。 贾鲁河上水波滔滔。 潘季驯及众河南官员的座船在河面上行船十分平缓。 贾鲁河,潘季驯不是第一次前来,而是来了两三次,最近一次是万历七年时。 潘季驯想起他万历七年主治黄河时经历,之前他因政见与张居正不和,在河道总督任上被张居正赶回浙江养老。 但后来张居正知道治水非潘季驯不可,于是又打脸自己写信恳请潘季驯出山治河。 潘季驯答允张居正出山,但条件是治河之事,我一个人说的算。 张居正答应了,潘季驯复出后,向朝廷奏请以''塞决口以挽正河,筑堤防以溃决''之策治河。 当时潘季驯用了一年功夫,堵塞黄河决口一百三十九处,用夫役不过八千人,工部给银八十万两,他只用了五十六万,为朝廷节约二十四万两。 至此他主修的黄河徐扬河段,再也没有出过任何差池,面对潘季驯的功绩,连目中无人的张居正也是写信来道,百年大计皆仰赖公之英段,公之功不在禹下。 张居正对潘季驯是有知遇之恩的,后来张居正身后遭到清算,潘季驯站出来为张居正说话。 这倒也不是潘季驯感念张居正的知遇之恩报答,他与张居正交情没那么深,只是有什么说什么罢了,根本没有想太多。 潘季驯为官之道只有一条,直道而行,不问是非。 最后潘季驯受到牵连罢官,本以为自己从此归老林下,但是申时行顾念旧情,天子也想起他三度治河的功绩,让他重新出山,总督漕河。 官居一品的潘季驯对于仕途上早已没有别的念头,事实上他的身子也已大不如前,他一心只想在最后的任上能治理好黄河,终结大禹后延续几千年的河患。 想到这里潘季驯觉得肩头上有千斤重担,他现在为朝廷漕运,河道最高的官员,可以调动沿河沿漕任何人力,物力,在内天子,首辅又对他十分信任。 前几次治河,朝廷人事肘制,故而自己从未获得如此大的权力,但现在大权在握,但对于治河,结束几千年河患,他却没有把握。 原因在于,人力焉能胜天。 想来想去,潘季驯也唯有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句话来勉励自己。 至于这贾鲁河的水情,他再明白不过了。 当年黄河数度夺道贾鲁河,导致新河旧河都淤塞十分严重,所以潘季驯在''塞决口以挽正流''的思想下,就是打算截断贾鲁河的黄河入口,让旧河自己淤塞就好了,所以根本没有想去疏通。 贾鲁河只留下新河贯通河南,徐州就好了。 现在林延潮重新疏通旧河,一旦大水,河水夺道,将沿着贾鲁河旧河南下,如此徐,淮就危险了。 提及徐,淮又是潘季驯心头一根刺,徐淮不仅是经济中心,而且凤阳祖陵也在那。 对于历任漕督,河督而言,保护凤阳祖陵安危,又高于治河,保漕两件事。一旦凤阳被淹,不说他潘季驯要完蛋,就是天子也必须到太庙里跪求先帝的原谅。 所以对于林延潮更改他之前治河主张,疏通贾鲁河,潘季驯心底是十分不满的。 林延潮这人他是清楚,年轻,一心要作出政绩,故而开封府官员形容他好大喜功,应该是没错的。 现在贾鲁河旧河已经疏通,他潘季驯必须去看看,看看林延潮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若是破坏了他潘季驯治河大计,或者林延潮将治河之事,搞得一塌糊涂。 那么潘季驯会直接奏请天子,将林延潮罢免。 至于申时行的面子,以及官场上的人事关系,从来不在潘季驯考虑之中。他为官之道只有八个字,直道而行,不问是非。 河水滔滔,潘季驯的座船已是进入贾鲁河旧河河道。 以前旧河淤塞时,两百石以上的船不能在贾鲁河上行船。 但旧河贯通,不说他潘季驯所乘的五百料大船,就是从旧河上游而来的几艘吃水甚深的千石,甚至数千石粮船,也在河上畅通无阻。 潘季驯心知旧河两百余里,若是千石粮船能达到畅通无阻的地步,那么说明贾鲁河已是全线疏通。 据潘季驯所知,疏通贾鲁河并非是朝廷拨款,而是河南省里的藩库支出,听说是从修建潞王府的经费里抠出来的。 还要扣去一半疏通新河之用,这笔钱最后到了林延潮手里,只有不到十万两。 用不到十万两的银子,疏通两百多里的旧河,换了一般庸碌的官员没有二十万两打底办不下来。所以不说其他,仅说才干能力二字,林延潮称之能吏,可谓是当之无愧。 不过在潘季驯眼底,如此越是有能力,反而越是办坏事,一旦黄河大水,将来大河夺道,就是顺流直下,直接灌入河南,淮徐的腹心之地。 朝廷河工是不怎么样,但好歹面向黄河两岸修了不少大坝,这些大坝能不能挡住大水暂且不说,但至少还能有点用。 但万一河水夺道,就好比敌军有一路人马绕开了我军重兵布防的正前方,而袭击后方的粮草重地。 如此就是能力越大,办的坏事越大,林延潮强行疏通贾鲁河的后果,还不如那些贪污河工银的贪官污吏。 想到这里,贾鲁河疏通的效果愈好,令潘季驯皱眉越甚。 潘季驯看到一段河堤上面正有人修坝,对左右道:“停船上坝看看!” 船靠码头停了,一众官员随着潘季驯上岸。单知府等看潘季驯面色阴沉,心底都是暗喜。 潘季驯众官员走上堤坝,这几十名河工都停下手,柱起铁锹锄头看了过来。 潘季驯先是问道:“何人让你们修堤的?” 众百姓见潘季驯这样的大官,都吓的不知如何说话,下面官员正要质问。 这时候突然有一人叫道:“这莫非是潘大人吗?” 潘季驯看去,但见一名老者,嘴唇发抖。 潘季驯看了丝毫不记得此人是谁,问道:“你是什么人?竟认得本督?” 那老者抹泪道:“潘大人贵人多忘事,十几年前,堵张家店口子的周驴子您记得吗?” 潘季驯一下子想起那个周驴子,当时黄河决口,河水倒灌,有水淹开封之危。 潘季驯身为河督,当即招募熟悉黄河水势的老船夫,让他们开着几十条载满石料的船,直接沉在决口之处。 当时这周驴子就是他招的老船夫,冒着生命危险,开船堵住了缺口。当时潘季驯大喜下,拿出自己的俸禄赏了他五两银子。 潘季驯想起十几年自己治河的时,轺车所至,更数千里,日与役夫杂处畚锸苇萧间,沐风雨,裹风露的情景。他感慨万千,抚须笑着道:“记得,本督怎么不记得周驴子,他可是能伏在水里三天三夜不上岸。” “哦,你是他兄弟,长得有他三分样子,周驴子现在怎么样了?” 那老头叹了口气道:“去年害了病,没过冬天。” 潘季驯闻言感叹道:“那可是响当当的好汉啊,这几百里黄河没人水性比得上他,没料到斗的过龙王,却斗不过阎王。” “潘大人,你也老了。”老头也是开口道。 潘季驯闻言倒是哈哈一笑:“是啊,没料到在这里还能见到故人。” 老头道:“潘大人,小人给你引见,这是我儿子,当年也随你修过河的,还有这是周驴子他外甥,水里岸上都是一条好汉,来,都给潘大人磕头。人家潘大人是真正的好官啊,给咱们老百姓修了多少好堤,办了多少好事。” 几个年轻人跪下去给潘季驯叩头。 而众百姓们听说是当年治河的潘季驯,纷纷都是拥了上来,一口一个潘大人。 而左右官兵要阻拦,潘季驯摆了摆手道:“尔等不要拦着他们,他们昔日都随本督治河,本督要与他们说说心底话。” 官兵们这才撤开了。 潘季驯与老者问道:“你们与我说说,这堤是谁让你们修的?不要担心什么,与本督说实话。” 臧惟一等众官员都是一旁听着,表面上若无其事,但暗中一个个却竖起耳朵来。 这老者笑呵呵道:“潘大人,这是哪里话,当然是给官府修了,怎么还给咱们自家修呢?咱们都是官府雇来的。” “雇来的?”潘季驯心底有数,朝廷役法,他是知道的,有力差有银差。 一条鞭法变法,就是鼓励官府以银差取代力差。也就是让本来要应役的老百姓交钱,然后官府拿这笔钱雇老百姓来作役,而不是劳役老百姓。 原来如此,林延潮为了疏通贾鲁河,那么藩库拨的十万两银子肯定不够用,所以将这修河之费摊派在老百姓的头上,再来雇役修河。 这是好大喜功,不顾老百姓死活啊。 潘季驯心底暗怒,面上不动声色,手指着其他人笑着问道:“他们都是雇来的?是官府雇,还是你雇?” 老者点点头道:“都是官府雇的,都是卖气力活的,一个月五钱银子,另外管饭。” “五钱银子,还管饭,这可不少喽。那你这么大把年纪还能卖力气?” 老者笑着道:“潘大人,前几年小人伤了腰,连袋土都扛不动了。不少小人算是老河工了,官府雇着来管后生办事。” “还有这等好事?那官府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老者笑着道:“不是按照一个月给,是按照一年给,一年一大锭银锞子,二十两纹银。” “二十两?” 在场官员都是吃了一惊。 单知府上前一步冷笑道:“老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朝廷命官一年才多少俸禄?你一年修个破河,能值二十两银子?” 一人道:“是啊,听闻归德府都拖欠治下官吏两年俸禄了?怎么给一名百姓二十两银子?” 那老头涨红了脸道:“怎么不行呢?林青天又不会骗我们,再说了这河工署雇这二三百个老河工,不少人拿的钱比小人还多呢。” 众官员闻言都是不信,林延潮怎么可能给老河工如此高薪,听说他给自己身边的幕僚,一年才十二两银子呢。 若是河工署里养着两三百个老河工,那么一年就要支出好几千两银子,哪个官府有这个财力。 潘季驯闻言却明白了什么,多年治河的经历,让他深感治河人才的匮乏,特别是如这老者这样的老河工。 这样一个富有经验的老河工,在有时候一个人可以顶的上十几,几十号人的,在治河上,这些人的经验,可以使得他们少走不少弯路。 可是百姓们都不愿意去服役,甚至都不敢与官府说自己熟悉河工这一块。万一官府知道这些人对河工的事有经验,那么年年征役都找他,这些人不是要累死在河上。 不过两三百人太夸张,归德不过是一个府啊。 潘季驯问道:“河工署里这些老河工都擅长什么呢?” “多着呢?像小人这样擅长打坝的就几十个,还有擅长测水势,擅长打窝,能塞决口,此外最多就是会淤地的!不少人都是能人啊,也不知道官府想什么办法把他找来的。” 众官员听了都是笑了,心想这老头胡吹大气,还说的煞有介事的样子,就当乐子来听吧。 不过潘季驯倒是有些放心,若归德府真的投入认真修河,那么至少贾鲁河安危倒是可以保住。 “走!领着本督去坝上看看去。” 当下老者带着潘季驯到堤坝上去视察,潘季驯如此熟悉河工的官员,堤坝修的有问题没问题,官府有没有用心在修,自然是一眼可以看出。 潘季驯放眼看去,每一处堤头都蹲下来,认真看了,再用脚踩了踩。 而单知府他们也是沿途找茬。 潘季驯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越看脸色越是舒展,然后对左右道:“你们自己看,老人家随我到坝顶上看看。” 二人走到坝顶上,潘季驯放眼眺望,贾鲁河以及两岸的堤坝都尽收眼底。 堤坝大多已是修成,上面已是覆上了土,而且还长起了草。堤坝他方才看过了,就如同小山一般结实,这样的大堤比许多建在黄河岸边的堤坝还结实,是能抗住百年一遇的大水的。 至少沿着河边还种起了沙柳。那柳树苗子刚刚栽下去,看看去景色甚是一般,但潘季驯可以想象出来年这贾鲁河河两岸,必然是一片绿柳成荫,丝绦垂河的景象。 潘季驯抚须十分欣慰,这老河工对潘季驯道:“潘大人,这大坝上的土,都是从这河里挖出的河泥,用来筑坝再好不过了。” “河泥?河泥筑坝是最好的,但取土很费功夫吧?” 老河工笑着道:“不费不费,事先都是挖好了引河,河道都干后,我们下去将河泥挖起来,然后堆在两岸作为堤土,如此既疏河又筑坝。” “还有明年还在堤间修闸口,待到六月河水一起,就将水都引至堤两旁,灌溉农田,如此即可以减缓大河水势,又可以拿河水淤田,一举两得。” 潘季驯点点头道:“看来你们这知府还真是一位好官了。” 老河工听了讶道:“潘大人,这是哪的话?林青天当然是一位好官了。” 潘季驯笑了笑。 老河工连忙道:“潘大人,我不是吃了几口皇粮,这才替人家说好话。你若不信,就亲自去归德看一看,瞧一瞧,说起林青天,只要是咱们归德老百姓没有心底不佩服。” 潘季驯道:“我这不是来归德看一看,瞧一瞧了吗?” 老河工斩钉截铁地道:“那你可要好好看一看,林青天为我们老百姓办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你去看看那大堤,那淤田,就会知道林青天真的是能为我们老百姓做主的好官。” 潘季驯笑着:“你说的本督尚未看过,而且外面的人也不这么说。” 老河工激动地道:“外面的人?那些当官的?当官说的话能听?” “是啊,我知道我是老百姓,咱们老百姓说的话,屁用都没什么,说得再大声,谁也听不见。否则沿河那么多贪官污吏,皇上不会到现在仍蒙在鼓里。但是潘大人你可是大官,是好官,能够在皇上面上说得上话,你若告诉皇上林青天是个好官,他一定会信的!” 潘季驯闻言略有所思,然后手指着河边问道:“那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这引黄灌淤,一共惠及贾鲁河边多少亩田?” “真明的田亩小人也说不上来,但三十多万亩是有的,明年河闸修好了还会更多。” 潘季驯皱着眉头问道:“三十万多亩是什么样子的?都是打坝淤地?好,你先带我去最近的淤地看看。” “潘大人你的身子?” 潘季驯摆了摆手道:“没事,不亲自看一看,本督做梦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九百五十七章 潘季驯的奏章 潘季驯没有贸然下断语。他当年治河的时候,车驾所至,行数千里,与民役都在第一线,任何事都亲力亲为。现在贾鲁河疏通的如何,他也要亲眼所见。 他与十几个亲随,就沿着坝上走。 其余随行的众官员本来是装着随意看看的,见潘季驯走了立即跟随在后。 潘季驯没有叫他们跟来,除了臧惟一,龚大器,付知远等省里大员,其余人也不敢离得太近。 这一次河南遭灾,下面的州府隐瞒灾情,臧惟一,龚大器,付知远他们都知道。这是官场吏治多年积弊,非短短的时间可以消除。 但下面的州府如将灾情如实上奏潘季驯,潘季驯再上奏朝廷,万一天子震怒,他们搞不好是要被问责的。 现在潘季驯来到归德府视察。他们心想林延潮乃能臣,任归德府知府不过半年,但很有政绩。所以他们就指望林延潮给他们打一个翻身仗。 三人心思都很微妙,却不好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就看潘季驯如何想的。 众官员陪同潘季驯到了淤地。 但见沿河的坝里,都种了庄稼。不少百姓都在地里耕种。 潘季驯站在田边负手看了一会,然后令人下到还未种上庄稼的淤地,抓了一把土给他。 潘季驯与几位官员一并看了问道:“你们以为这土怎么样?” 一名官员道:“好土啊,就如同平日吃的细面。” 潘季驯点点头,他身旁一名懂农稼的师爷,取了点土放在口里嚼了嚼道:“甚好,极为润腻。” 又一名官员道:“启禀制台,下官虽不甚懂农桑,但也知道如此的土不用如何浇水施肥,也能长出好的庄稼来,胜过沙土十倍。” 潘季驯命人招了几名老农过来。 潘季驯道:“我们几人不懂的庄稼,有几句话想请教几位老丈。” 几名老农连忙道:“老爷有什么话尽管问,草民等知无不言。” 潘季驯把土捏在手里问道:“你们管这土叫什么?” 几名老农看了一眼,然后禀道:“我们管这土叫花淤土,这样的田叫花淤田。” “哦,为何名之花淤?” 一名老农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 半天才有一名官员翻译成官话道:“这老农说,这要从放淤说起了,老百姓从河边放淤到这田里,淤土沉降不均,土少沙多色红,老百姓将之称为赤淤,而土多沙少,色杂的,老百姓将之称为花淤。一般而言近河口多赤淤,远河口多花淤。” “六月时引的河水,称为矾山水,容易成花淤田,至于其他月份的河水,就多沙少土了。花淤乃是上田,一般要比赤淤田贵一倍,而赤淤田又要比非淤田贵数倍。” 潘季驯点点头,但见龚大器笑着道:“宋史食货志有载,朝廷定田,随陂原平泽而定其地,因赤淤黑壚而辨其色;方量毕,以地及色参定肥瘠而分五等,以定税则。” 付知远也是笑着道:“龚兄真是博闻强记,本官也有一得,当年王荆川颁农田水利法其中云,民修水利,工料自筹,若工役浩大,民力不能给者,许贷常平仓钱物给用。” “当年本官在归德府任官时,就说林知府常效王荆州变法之举。” 又一名官员则道:“不错,听闻林知府在归德,所用青苗法,市易法,百姓称便。这也是当年王荆川的遗法,不过似又有不同。” 付知远点点头,但单知府出面质疑道:“王荆川的农田水利法颇有争议,此举常被后人称作劳民伤财之举。” 付知远看了单知府一眼,他也知道对方不服气,若是林延潮的归德府政绩出众,那么身为开封府知府,河南首府的他颜面何哉? 两个知府都是河南举足轻重的官员,他也不好在面上去斥单知府,如此显出偏帮之意,特别他还是曾经的归德知府。 一名官员向老农问道:“你家在坝下有几亩地?” 老农有些畏惧地道:“不敢欺瞒大人,二十亩。” 那官员和颜悦色地问道:“老丈,那这坝下有多少亩?” 那老丈畏畏缩缩地道:“大约有小一万亩吧!草民也说不清楚。” 潘季驯点点头,心想这里有一万来亩,那么沿河三十多万亩看来也是不虚的。 单知府忍不住问道:“那官府修这大坝,你们村缴多少钱?” 老农闻言一脸茫然的样子道:“缴钱?缴什么钱?” 众官员不由吃惊,林延潮办这么大的工程,竟没有向民间摊派? “没有摊派?那修这坝,有无征役?”这官员追问道。 “那倒是有,官府当初要修这坝,咱们老百姓是一呼百应,老汉我也卖了两个月力气。” “那这次工料,堤上堆的石头呢?” “那是官府挑的头,工料钱他们出的,然后今年村里参与修坝的人,一律免去田租!家里没有田的,一律给误工钱。” 众官员听的有些了然。 “这么说,恐怕与劳民伤财说不上吧。”有的官员质疑道。 单知府则是辩道:“一个老农知道什么?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 那官员听了不敢顶嘴,连连称是。 潘季驯捏须道:“不过是几亩淤田而已,与当年本督在江西任官,见的鄱阳湖边动则几千倾圩田,实不可同日而语。” “再说我等也不可听老农的一面之词。” 有了潘季驯的撑腰,单知府一下子底气就足了起来。 众官员都是称是。 当下又一名知州道,此处归德最靠近开封的地方,省里官员最容易经过,林延潮将所有本钱都花在了这里,搞一个门面工程。 所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若是林延潮真的将两百多里贾鲁河都这么修,那是超过百万两银子的大工程啊,这钱从哪里来?短短几个月时间怎么可能办到?动员民力又是从哪里来? 当然他也不会说的这么直接,但话里都是先夸再疑后贬的套路。 不少官员也是附和,是啊,这一次整个河南各府都是受了灾,唯独归德府搞了一枝独秀,他们不是很没面子。 单知府更是如此,他与林延潮的梁子众所周知,特别林延潮任归德府知府后,从开封府手里抢走了一半疏通贾鲁河的主导权,而且还将湖广要过开封的粮船分流大半。 现在林延潮如此不厚道的行为,令他与单知府二人早就势同水火了。 众官员视察了农田后,潘季驯终究上了年纪,走了一阵就累了,就在路亭里歇着。 不久臧惟一向潘季驯道:“启禀制台地方官来了!” 潘季驯笑着道:“看来地方官消息还是颇为灵通。” 来的是本地知县与另一名官员,他们一并来见潘季驯。 二人跪下磕头后,潘季驯第一句话就将这知县吓了半死。潘季驯问道:“本县打坝淤地,可淹了多少民舍?” 这知县颤栗道:“回禀制台,具体数目说不清了,但已补偿百姓了。” “可有民愤?” “初时有,后来平息。这打坝淤地,是好事,与老百姓们初时不理解,后来说通了,就都拥护了。说实话,淤地至今,本地百姓皆是称便,百姓上下感念朝廷疏河之举啊!” 潘季驯不置可否,却见另一人却觉得有些眼熟,似想不起来然后问道:“你是何人?” 但见对方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颤声道:“启禀制台大人,小人是归德府府经历黄越。” “黄越?”潘季驯嘴里嚼了嚼这个名字,然后忽然道,“你就是当初给老夫献''束水攻沙''之策的黄越?” 但见黄越激动地叩头道:“是,制台大人,学生还以为这辈子再看不见你了。” 潘季驯很欣慰,这黄越就是当年给他献上治河方略的黄秀才。 他治理黄河的,缕堤,遥堤,格堤,月堤策略就是此人献计给自己的。 潘季驯笑着道:“真的是黄先生?你怎么任府经历,我记得后来河道保举你担任县丞吧?” 黄越满脸感激地道:“蒙制台保举,下官当初得以出任虞城县县丞,现在已是归德府府经历。” 潘季驯一听对方任府经历,这么多年也没升官心底可惜,此人治水是有大才的,却只能委身为一名八品小官。 不过潘季驯也知道官场上是看出身的,一名进士出身的知县与一名举人出身的知县,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黄越此人是秀才出身,就算政绩再出色,吏部也很难提拔对方。 潘季驯道:“本督这一次蒙圣上起复,治理河患,要一扫积弊。现在本督正是用人之际,黄先生正好来本督这一展长才。” 众官员闻言都是羡慕,这黄府经发达了,直接被潘季驯调去治河,搞不好能在工部挂职。 如此好的机会,黄越却是在犹豫道:“学生……学生……” 潘季驯问道:“怎么,黄府经有什么难处吗?” 黄越却道:“下官启禀制台,下官蒙林府台抬举,代署河工署,正总理一府治河之事。” 众官员都是吃惊了,潘季驯提拔你去河漕衙门任事,你居然如此不知抬举。一个河督,一个知府,正常人都知道跟谁。 黄越垂泪道:“制台知遇之恩,下官一辈子也无法报答,但下官在归德任官以来,蒙林府台重用,治河大小之事,都是下官一人所专,听之用之,没有不从。” “制台举荐学生为官,而林府台也有伯乐之恩。若非林府台,下官焉能为此疏河之事,此实在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啊。眼下贾鲁河虽已疏通,但工程未毕,下官想将事情办完,完成毕生之抱负,再去报答制台大人的厚恩。” 潘季驯倒是没有动怒,而是道:“你说的,本督可以理解,只是疏河之事,本督听说不少官员颇有非议,到底如何本督还不清楚。既然如此,你与本督,以及众官员说说,你们林府台是如何治理贾鲁河的?” 黄越当下称是。 于是臧惟一,龚大器,付知远,单知府等人就听着黄越将林延潮治河之事,在众人面前娓娓道来。 黄越所言没有半点夸张,而是十分平实,在言语里也不掩盖疏河时出现一些问题。 但是如此反而瑕不掩瑜,令众人觉得疏河之事更加真实可信。 经黄越道来,潘季驯与众官员们仿佛看见数月之内,归德府数万百姓,在官府的动员下,扛石挑土,于贾鲁河两岸奋战的一幕一幕。 终于两百多里的贾鲁河得以疏通,商船自由往来,沟通黄河淮水。从黄河的行船可直接抵达徐州的小浮桥。 三十万多亩的下田,经过引黄灌淤,一夜之间变成良田,百姓得其惠。 更重要是贾鲁河疏通后,不仅没有夺道之危,反而分流河势,保住了归德下游的大堤的安全。 而这一切林延潮所用不过三十万余两,就完成了如此浩大的工程。 至于臧惟一,龚大器他们此来也是有些表一表政绩的意思。他们明白林延潮治河得力,但也没料到居然得力到这个地步。 二人闻言不由触动,甚至感动。 其余官员则是有些自惭形秽,同样是治河,他们只是修修补补,过一天和尚敲一天钟。 但林延潮将此变成了有利民生,有利百姓的好事,老百姓并没有受劳役之苦,而是从中得到了好处。 至于单知府此刻颜面扫地,身为开封府知府,一个大府,他竟完全败给了隔壁一个小府。 “贾鲁河两百三十六里,共筑土堤,长十一万一千三百二十一丈,所用夫役两万三千人,耗银三十二万两有奇。这是下官亲手所为,若有半字虚言,下官愿以死抵罪。” 说到这里了,黄越不知是委屈,还是想起修河的艰辛,不由痛哭失声。 一旁的县令也跪伏在地道:“启禀列位大人,下官小吏出身,为官蹉跎十几年,少有为老百姓办得实事。” “若非林府台,下官不知何为事功?而今为官一任,能造福一方,留下恩泽于百姓,下官今日终于敢拍着胸脯说一句,没有辜负年少时读过的圣贤之书。” “林府台疏河之事,实有大功于民,下官以乌纱帽担保,方才黄府经之言句句属实。” 见两名官员如此说,在场官员无不动容。 林三元做官很有本事啊,不仅百姓如此拥护,连下面的官员也愿意拿出乌纱帽来追随。 龚大器仰天感慨道:“此非笼络人心,而是义之所至,天下从之。” 袁家三兄弟站的远远的,听了黄越与知县的话都是抹泪,林延潮不愧是他们心底为官事功的榜样。 潘季驯捏须沉吟道:“疏河之事确实有功,但有无免除夺河之患不好说,此事本督自有分寸。” 听潘季驯这么说,连臧惟一,付知远都有些看不过去了,林延潮当初在京时,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潘季驯。 从开头到现在,就没有听过潘季驯说过林延潮一句好话。 然后潘季驯又带着众官员上船,又沿河视察了归德几个地方。 有了前面官员的通报,下面的官员就立即着手提前准备,这让潘季驯后来看到的,就不如之前的真实了。 倒是付知远很感慨,他是从归德府知府提至右布政使的。 归德府百姓,山山水水都有很有感情,当初为了马玉爪牙来归德,他知道归德如此穷的地方,怎么经得起收刮,所以他挺身而出。 眼下他升任右布政使不过一年,但心底最惦记的还是归德这穷地方,他舍命保护过的百姓。 现在归德在林延潮的治理下,已是有了如此大的变化,这一幕令付知远眼眶湿润,他的心中何等欣慰。 正如付知远所认为,林延潮是有管仲之才,能够经世济民的。 当然付知远,自不会在潘季驯面前夸林延潮什么,他相信眼见为实,真正的功绩,是不要外人为他吹嘘什么的,他就在那边,清晰可见。 付知远相信,归德的一幕幕已是潘季驯对林延潮的政绩心底有了一个评判。 但视察最后,潘季驯既没有去归德府府城,也没有褒奖或者留下什么话,而是当夜就折道返回开封。 令众官员们都留下一肚子疑问。 之后的近半个月,潘季驯马不停蹄地视察了沿河的十几个州府,然后潘季驯回到了淮安。 回衙门后,潘季驯立即就给天子写了一份奏章。 奏章是禀明这一次黄河灾情,自己在各府的所见所闻,朝廷十几年治河的得失。 洋洋洒洒一大篇的文章,潘季驯没有假手他人,而是自己亲自提笔书写。 这时候身处江淮之地的淮安已是下起了入冬第一场大雪,不知不觉间万历十三年已是到了末尾了。 潘季驯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雪,关上窗户,盏起灯。 潘季驯又用笔点了点墨,于奏章上续写道……沿河官员,人浮于事,不为民尽心,这等庸庸碌碌之臣何谈事功。臣行至归德时…… 写到这里,潘季驯微一停笔然后写到……独归德知府林延潮治河,工坚省费,堪称国工。其以不足十万两库银,治河疏两百余里,溉民田三十余万亩,千载河患变害为利,此功非一世功,此利非一秋之利……” “……臣表林延潮之绩,可为古今治河之典范,沿河州府官员之楷模。” 九百五十八章 拜贺 却说当日潘季驯突然来本府视察,林延潮得知消息后,也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林延潮也不是没有准备,虽说贾鲁河刚刚疏通,还没有到朝廷验收的时候,但他已是未雨绸缪,先吩咐下面官员尽量在靠近开封一段搞的好看一些。 尽管林延潮心想以潘季驯的为人,不至于来找自己的茬就是。 但他得知潘季驯来府里的消息后,也是立即赶往路上迎接,哪知道才走到半路,潘季驯就折道返回了,这令林延潮扑了个空。 不过事后听说潘季驯确实是来视察河工的,还听说潘季驯要挖自己的得力手下黄越的事,这令林延潮对潘季驯感官实在是下降一等。 黄越是自己治河的左膀右臂,潘季驯居然不先与自己打招呼,然后挖自己手下官员,此举也太不厚道了。 虽说官场借调也是平常,但这样不问而取的行为,简直是不按规矩办事,没把自己堂堂四品知府放在眼底。 想到这里,林延潮对潘季驯着实腹诽了几句。后来得知潘季驯没将河工的事查出什么问题后,林延潮也就将此事放下,心想以后如何在申时行面前编排潘季驯的坏话。 因此潘季驯之后给天子上的那份表扬的奏章,林延潮是丝毫也不知道。 万历十四年的正月。 太阳初升,这大过年本来,对于辛苦一年的老百姓来说,都应在家里窝在炕上好好睡个懒觉。 但对于官员而言,却是十分忙碌的时候。 对于官员而言,正月的头等大事,自然不是陪伴家人,现在归德府府城里府衙十字街前早都是堵了。 府里大小官员都是上门拜贺,府衙的十字街上,车马络绎不绝,不少官吏的下人手捧着食盒,于马车和轿子后面跟着。 三节两寿是官场上应有的拜贺之礼。 在明清官场,受贿成风,到了正月时,官员更是可以公然可以收礼,而且御史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会在这时弹劾的。 身为一府知府林延潮自也是少不了官场上的拜贺。 正月清早,林延潮先是起床,无论读书还是为官,他都是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林延潮刚刚起身,就看见换上了一身新衣裳的林浅浅给他端了一碗加了蛋的鸡肉线面走入屋里。 林延潮但见林浅浅仔细梳洗过了,身着带着纹饰的大红色对襟褙子,发上戴着凤钗,端着食案入内。 林浅浅见林延潮醒了,笑着道:“这身衣裳好看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有几分朝廷官员命妇的样子。” 林浅浅嗔道:“什么样子,就是了,好不好。” 林延潮笑呵呵道:“是,夫人。” 林浅浅当下给冒着热气的鸡蛋线面端上桌子。 这线面鸡蛋是闽地的习俗,虽说人在外地为官,但林延潮一切还是按照老家的习惯过,这也是携妻室上任的好处。 林延潮看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线面,听林浅浅说着,这线面是爷爷,大伯特意叮嘱家人从闽地老家捎来的,至于鸡肉是昨晚炖下锅的,蛋更是必不可少的。 除夕夜吃的甚是油腻,初一林延潮能吃一碗林浅浅亲手烹饪的可口鸡肉线面,也是一件事十分温馨的事。 林浅浅坐在林延潮身旁,看着他一筷一筷地挑起线面下肚,满意得一双眼睛眯得弯弯的,如同月牙。 一碗线面吃完,林延潮浑身是暖洋洋的,对于林浅浅的厨艺赞了一两句,林浅浅一脸喜滋滋。 这时候奶妈抱着小延潮上来给林延潮拜年。 小延潮已是一副虎头虎脑的样子,说了几句吉利话,逗得林延潮,林浅浅都是哈哈大笑。 林延潮不由问林浅浅问:“这些话都是你教的?” 林浅浅一脸得意地道:“那当然不是,我们儿子自学成才。” 林延潮点点头,他平日为官事务繁忙,也没有多少功夫教导儿子。至于提前发蒙读书的想法,更没有这个念头。 如当朝官员里有不少神童,比如三岁读千字文,五岁背论语的,林延潮是半点没想复制在小延潮身上。 而林延潮自己要不是''过目不忘''加成,恐怕到现在连秀才都考不上,更不用说状元了。至于''过目不忘''会不会父传子就不知道了,所以林延潮也就随意了,到年纪让小延潮读书就好了,没必要跟人家攀比什么。 不过林延潮突然想起与自己儿子同日而诞的皇长子,恐怕再过两年,这读书的事也要提出来的。 好像天子的意思,当初金口随便说了一句,让小延潮与皇长子一并读书。 那么问题来了! 若是天子不让皇长子出阁读书,那么小延潮不是也别想读书了? 要不然就是违抗圣命啊! 你儿子可以当文盲,但我不行啊。 然后林延潮穿着崭新的棉袍,然后抱起小延潮,一家三口就来到厅里,这时候陈济川,展明等人带着几十个下人丫鬟,家丁护院都在厅里等候。 众人都是向林延潮他们拜贺新年。 林延潮笑了笑让众人免礼,然后林浅浅将红纸包好的银钱,一包一包地发下去。 众人上前一一拜领,之后笑容满面的离去。 这时林延潮抱着小延潮才一会,小延潮就不安分地想去玩。林延潮也就由着他,林浅浅吩咐了奶妈几句,让他好好照看着。 下人拜贺后,林延潮与陈济川他们即出了内宅,来到签押房。 林延潮一掀棉帘子,就听房里二十人大声道:“东翁(老师)新年大吉。” 林延潮哈哈大笑道:“尔等也新年大吉。” 林延潮看去陶望龄,袁可立这些门生们,还有丘明山,左出颖等幕僚都是在这里候着。 自任知府以来,这些人都跟着林延潮着实辛苦了一年。 林延潮每人都说几句话,然后将红包分发下去。这些门生,幕僚很多人家庭都是殷实,来林延潮幕下做事,不是为了钱来的。 以往林延潮不担任知府,作为正印官时,给下面也不过意思意思。 但现在他担任正印官,他们作为幕僚为自己辛苦一年,手面上自也不能寒碜。这不管人家家里是不是有钱,给自己做事不能委屈了人家。 这红包里每个人都封了五两银子,加上年前,每人都支了三个月幕金,现在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拿了十几两银子。 大家是过了一个好年。 经过了一年历事,袁可立,陶望龄等门生都脱去了不少书生气,变得精干,与同济谈笑风声。 林延潮又在签押房里聊了几句,然后又匆匆赶往公厅。 这时候日头已是升起了。 太阳出来,照得人一身舒服。 林延潮换上了公服,来至公厅时,府衙六房官吏,三班衙役,还有不在编制里的书手,弓手,是从厅里一至站到了月台下面,再从月台下面一直站到了仪门外面。 前前后后站满了人,原本正忙着相互拜贺,但林延潮到后大家都是静了下来。 整个公厅里是鸦雀无声。 今年年前贾鲁河工程全部修成,衙门账上还有不少结银,于是林延潮让户房将拖欠官吏几年的薪俸一次性结清。 这些都是从上上任知府就欠下的旧账,林延潮大笔一挥,所有俸禄一并结清。 让府衙里的众官吏都是过了一个肥年。 当初付知远任知府时,严格约束下面官吏,不让他们从老百姓那榨取油水。而林延潮任知府后又是另一个套路,把女人当作男人来用,男人当作官吏在用,官吏当作驴子在用。 不少原本肥肠大肚的官吏,经过大半年的上山下乡,跑工地,一个个肚子胳膊大腿都是瘦了一圈,官靴都磨破了好几双。 对于众府衙官吏来说,前后任知府都是令人十分的不省心,极难伺候。 但与付知远不同的是,林延潮不仅不拖欠今年官吏俸禄,还将往年俸禄一并结清,令本府官吏们觉得,这大老爷虽然把人差遣的够狠的,但给钱还是很大方的嘛。 府衙的众官吏先六房,后三班,各自依次向林延潮拜贺。 受了拜贺后,林延潮也是没有亏待属吏,当下留他们在衙门里用中饭。林延潮吩咐后厨煮了几十桌饭菜,桌桌是八菜两汤,有荤有素,也算是好好犒劳一番。 除了有酒菜吃,还让每名官吏拿一斤白面回家。 拜会后,六房司吏以及三班捕头与林延潮在后厅叙话。 六房司吏对于知府而言,就相当皇帝对于六部尚书。司吏是吏员没有流品,但权力却很大。 林延潮任知府后,裁撤了数个不胜任的司吏,如户房司吏前前后后就换了两个。 现在几位司吏都可谓是林延潮的心腹。 所以这一番拜见他们是格外恭敬。 与属吏不同,他们都有节礼给林延潮奉上。 这些司吏在林延潮身边一段时间,对于林延潮什么礼会收,什么礼不收,也早琢磨的一清二楚。他们知道一般不是太贵重的礼,林延潮是不会退回。 所以林延潮见他们送的礼,都花了心思,也颇令自己满意。他也不好拒绝下面人一番心意,就欣然收下了。 于是众人是皆大欢喜。 九百五十九章 预算之事 这茶还未喝了一会功夫,接着府衙里几位通判,推官佐贰官员等等也上门来贺。 林延潮已是颁下明令,正月时州县官员只要向上一级官员拜贺就好了,不要越级来府衙拜贺。 幸好提前下令,否则归德府下面州县官员,按照以往惯例过年还要跑到府城来。 林延潮下令后,归德府其他州县官员这才不敢上府城拜贺,不过作为府属县的商丘县的大小官吏仍是上门。 所以这一日,府衙十字街前车马拦道,好生热闹。 对于众官员而言,正月衙门封印没有公事,还有美酒佳肴款待,对于忙碌了一年的他们而言,也是一个难得的日子。 不少人喝了几口酒后,即离开府衙,赶回家里。与门前拜贺的新客摩肩接踵,交错而过。 更多人则是开怀畅饮。 林延潮身处后堂里见客,听的堂外都是一片喧闹之声。 林延潮笑了笑,一旁何通判道:“平日大家身在公门都是拘谨的日子多,去年也是太辛苦了,今日府台也由他们闹一闹吧。” “一张一弛,这本府知道,”林延潮也是由官吏们今日放松一下,这时他忽然话锋一转道,“对了,何兄在归德为官有六年多吧?” 何通判一愕,然后道:“是啊,万历七年来此,快要七年了。” “何兄两榜出身,难道不曾想动一动吗?” 何通判闻言犹豫了下,然后道:“府台何出此言?” 林延潮笑着道:“何兄,你的科名在我之上,论资排辈何兄同年之中就是三甲出身,也有跻身藩臬大员,所以林某向何兄问一问。” 何通判叹道:“何某当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以致仕途毫无寸进,府台不可能不知吧。” 想到这里,何通判摇了摇头道:“林府台,下官早已熄了仕进之心,只求任满后就向朝廷乞骸骨归乡。” 林延潮道:“何兄,这是你肺腑之言?” 何通判一愕,自己才四十多岁,身子也还算健康,若真乞骸骨,也是有点不甘心。 何通判犹豫道:“府台,何某当初也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但是我就是舍不下这个面子,或者说是读书人那一点呆气。何某这一辈子清高久了,就想这么清高下去,不愿向人低头的。” 林延潮肃然道:“何兄,你这么说,是没有把林某当作你的朋友啊。” 何通判讶道:“府台何出此言?何某心底一向对府台是敬重的。” 林延潮挥了挥手,陈济川知机退到门外去。 林延潮道:“那为何你遇到这等难事,却从不向林某开口,这是朋友之义吗?” 何通判一时失语。 林延潮道:“你担心欠林某人情?” 何通判立即否认道:“不,府台,你是知道何某,是何某一贯固执,从不求人。” 林延潮捏须道:“方才吴别驾赠了我一千两银子,想托林某在阁老那边说话,为他求官,这礼我没有收,而且退了回去,原因无他,吴別驾与本府不是一条心。” “但何兄你却不同,自到府以来,你我一贯交好,相互扶持,所以何来轮到你求人。” 何通判有些感动道:“何某何德何能,蒙府台如此器重,何某确实已对仕途心灰……” 林延潮伸手一按,打断何通判的话道:“自本府升任后,本府的管河同知空缺已久了,首辅询问本府有无合适之人推荐,若没有吏部就自行派官。” 何通判吃了一惊,林延潮居然可以插手至府内官员的任命,手眼通天到这个地步,真不愧是申时行得意门生啊,也难怪吴通判要如此巴结林延潮了。 何通判沉思了一阵道:“何某与首辅素无来往,怎么能平白无故受此大恩。” 林延潮闻言双眼一眯,但见他拂然道:“何兄,你如此之言,置我于何地?” “向朝廷推举治下合格胜任之官员,不是身为知府本分?首辅从朝野选拔贤良,德才兼备之官,不也是应有之义?” “何兄,你若还有心仕途,那么首辅一句话下,官场上再也没有人敢为难你。与你为敌,就是与首辅为敌,那也是与林某为敌。” 说完林延潮伸手指了指自己,然后看何通判的脸色。 但见何通判额上渗出汗来,用帕擦了擦汗后认真道:“既是如此,何某明白了,府台与首辅的大恩,何某日后必犬马相报。”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扶起何通判的肩膀道:“何兄,你的人品林某是信得过的,河工之事关系重大,这千钧重担以后就托付你了。若是本府将来有移任的一日,你也要将河工的事给老百姓办下去。” 何通判正色道:“下官一定办到。” 说完林延潮将何通判送出了门。 林延潮先是喝了口茶润润喉咙,然后接过陈济川递来的单子看了一眼,继续见其他官员。 林延潮马不停蹄地见了有十几人了,也是口干舌燥。这时陈济川又道:“农商钱庄的陈掌柜,张掌柜都来了,在外面等候了许久。” 林延潮呷了口茶道:“可我记得,今日并没有见他们的安排。” 陈济川道:“听说是有其他事。” 林延潮心想还是些时间,就见见两位老朋友,也是现在的合作伙伴。 “那就在偏厅见吧!不要让人看到。” 说完林延潮起身,陈济川引陈行贵,张豪远二人从侧门到偏厅见了林延潮。 二人都是林延潮的儿时朋友,林延潮少了一些拘束,对二人笑道:“你们二人今年都是发了大财,怎么不回家看看?也好衣锦还乡。” 陈行贵,张豪远都是笑了笑。 陈行贵笑着道:“府台有所不知,张掌柜今年在归德收了一个偏房,新婚燕尔,看来是不打算回老家。” 张豪远一脸不好意思,又是道:“陈掌柜不是在苏杭也收了一妾室吗?” 陈行贵摆了摆手道:“我先娶妻后娶妾,也没什么的,倒是张掌柜的正室在哪里呢?” 张豪远气得不说话。 林延潮也知道张豪远不比陈行贵,家里没有扶持,早年出来行商,故而没有娶妻,直到现在才安定下来。 林延潮向张豪远问道:“妾室是良家女子吗?” 张豪远道:“是,只是家境清寒了一些。” 陈行贵笑着道:“现在张掌柜发达了,可是看不上人家了?” 张豪远气道:“哪里有这样的话,这女子是我相识于寒微,没错,她不是大户女子出身,但我从未嫌弃过她。只是家里一直是想让我回老家娶妻,父母之命不敢违,所以只能先收作偏房,我打算等有了身孕后,就启禀父母明媒正娶进门”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一个办法。不过你若真有心厮守,还是先明媒正娶的好,若是嫌老家路远,你可以写信回家禀明父母,然后由我替你家娘子为保山,并代为操办婚事,你看如何?” 张豪远闻言大喜道:“由府台当今文魁出面,那真是我张豪远极有面子的事,多谢府台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你是我总角之交,这点小忙,何足挂齿。你若是成亲,我也替你和你爹高兴才是,嗯,不知张总甲他身子可好?” 张豪远笑道:“还好,不过我爹早不当里长了,他说当年在社学时,不知府台是文曲星,不然早好好与你亲近了。” 林延潮笑道:“告诉张总甲,现在也是不晚啊。” 聊着年少时读书的事,三人都是大笑。 张豪远办妥了一件压在心头已久的大事,更是高兴非常。 三人聊着,陈行贵道:“说完了私事,这里有一件公事还与府台禀告。” 林延潮道:“今日谈公事,定是要紧,你说。” 陈行贵正色道:“是有关柘县修堤淤田的事。” 林延潮闻言身子往太师椅的椅背上一靠,皱眉道:“是关于孙稚绳吗?” 陈行贵点点头道:“看来府台已是有耳闻了,确实是与孙先生有关。” “仔细说来。” “今年拓县修河之费超过之前钱庄所给的预算了。府台也知道拓县官员的工食银,以及今年夏税秋税都存在我们钱庄,加上府里拨给拓县的河工银,以及我们农商钱庄垫付一部分钱款都计算在内了,之前说好了,垫付的钱,是打算柘县卖掉河边灌淤后无主荒田,再以钱息相抵。” “但是现在府里河工银已是垫完了,我们算过卖掉灌淤后的无主荒田,仍不够相抵,但拓县仍是要我们钱庄继续垫付银子,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拿拓县官员公食银,要上缴朝廷的税赋相抵了,如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故而我这才来禀告府台。” 林延潮知道,修河河工银,除了省里拨的银子外,就是自己从农商钱庄,梅家借来的钱。没错,钱庄,梅家借来的钱,林延潮是要还一大笔利息的。 但经过赵家''主动捐款''后,以及卖掉灌淤后的淤田,不仅足够完成工程,而且还有银子剩余,剩的还不少。 林延潮当下起身质问道:“拓县搞什么名堂?为什么本府拨给其他县的河工银都有剩余,唯独拓县将钱用的一干二净?还拉了亏空?” 九百六十章 官吏 面对林延潮的质问,陈行贵,张豪远都是对视一眼。 林延潮言语也并非如何严厉,但陈行贵,张豪远却都是不寒而栗。方才他们还在谈笑正欢,但瞬间林延潮却已沉下脸来。 陈行贵,张豪远二人现在是心底发毛,林延潮不是那等得到权位后,六亲不认的人,但却会公事公办。 林延潮沉声问道:“农商钱庄在柘县的掌柜是何人?” 张豪远道:“暂由我代管。” “那你为何不管一管账?至少首尾掐住。” 张豪远道:“是我的不周。” “你任掌柜也不短了,就算行事糊涂,为何陈掌柜不提醒?” 陈行贵道:“府台,实不相瞒以往共事时,孙先生对我们二人多有照拂,而且他又是府台最器重的师爷,故而豪远虽当初觉得心底有不妥,但觉的此事看在孙先生的面子上就没有计较。后来张掌柜有知会我一声,我初时心想,尽量捅到府台那边去,也没说什么。但后来缺口太大,我这才来禀告府台。” “我与豪远二人也有过错,并非是孙先生一个人的事,还请府台明察,我与豪远都以为孙先生必有苦衷。” 林延潮道:“你们确难逃其责。但我不明白,孙稚绳在我幕下办事时,极为稳重,为何到了地方却出此差池?此事我会召孙承宗来问一问。” 陈行贵,张豪远对视一眼问道:“那河工款项,我们是不是还要再拨付给柘县?” 林延潮道:“现在一切停住,不能因为孙先生是本府曾经幕僚,就有所偏爱。其他各县如何柘县也是如何,公事公办。” 陈行贵,张豪远二人称是离去后,林延潮踱步想了一阵,当下吩咐一旁的陈济川道:“你立即去柘县一趟,将此事查清楚后,再请孙先生过府一趟。” 陈济川称是后,当夜即去拓县。 数日之后。 陈济川与孙承宗一并来到归德府。 林延潮见到孙承宗时,但见他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衣,脸色有些蜡黄,胡子拉碴。 林延潮见孙承宗如此憔悴,当下坐在他的面前道:“听说稚绳病了,让你在柘县多休息几日,何必仍急着赶来?” 孙承宗撑着身子行礼参见,然后道:“孙某自知办砸了事情,有负府台重托,今日才来请罪,实是太迟了。” 林延潮命人端一炭盆到孙承宗的身边,让他暖暖身子,又命人奉上饮子。 看着孙承宗脸上有几分红润,林延潮方才开口言道:“本府不是责怪你,只是你一向办事极为稳妥,怎么这一次会出了这么大的疏通,此实是我不能理解。” 孙承宗苦笑道:“是,孙某办事糊涂,有负府台所托,实在是难辞其咎。” 林延潮道:“稚绳,我问你。此事与柘县李知县有无关系?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插手了?” 孙承宗连忙道:“启禀府台,这打坝放淤的事,是孙某一人办的,县尊就是相信孙某,这才将所有之事一手交托,是,孙某辜负了他。此事与其他任何人都是无关,都是孙某一人的过错。” “一人的过错,你将所有都揽在身上?那你与本府说说你过错何在?” 孙承宗沉吟了一阵然后道:“孙某以往在府中办事时,托着府台的名声,上下官员,吏员对孙某都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有什么事看在府台的面子上,他们也不会与孙某计较,故而孙某不免傲慢,以为很多的事,都是一力成之,却忘了在下不过是府台的师爷缘故,他们并非尊敬孙某,而是尊敬府台,他们知道府台处事的手腕与办事之精细,就算能瞒过孙某,也瞒不过府台,所以在下能够成事,都是托府台之故。” “而今孙某才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什么事在衙门里都是别人过一道手的,孙某只要审核一番即可,但真正办事时,方方面面都要顾虑周全。到地方修坝治河,打坝放淤真正办事时,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孙某运筹帷幄尚能成一二,但亲自历事决断一切,却并非孙某所长。” “各县之中,柘县河工之务最重,淤地最多,府台将如此重任交托给孙某,但孙某却犯了纸上谈兵的毛病,实在是有负府台所托。” 孙承宗说的确实诚恳。 林延潮听了半响,然后从桌旁取了账本来,放在手中道:“你说是纸上谈兵,以至于误了河工之事,但是本府看了账簿,就算是纸上谈兵,最多也是修不成堤,但也不至于河工之费超支了一万六千五百五十七两。” “一万六千五百五十七两?柘县去年整个县的税赋加在一起还不够相抵的,这多出的费用是怎么回事?这亏空谁来填?” 孙承宗沉默了一阵道:“孙某惭愧。这一次在下特意向府台谢罪,就算是倾家……” “孙先生,你我相交一场,我怎么会让你到这个地步,但有些话,本府还是要替你问一问,”林延潮翻开账本道,“本府看过你账,也派人查过你的堤,你们拓县所修的堤坝,都是好工好料,远胜于其他各县采买的工料。至于每段河堤所用都比其他县多了三成之多。” “比如老河口这一段堤坡,河工署下文此堤的规格修一丈高,半丈宽就好了。但你修了两丈高,一丈宽。没错如此老河口的堤段,可成御百年一遇大水的坚堤,但如此用工用料,远超本府其他各县,那么超支也是理所当然。” 孙承宗道:“府台真是明察秋毫,孙某当初只想……” 林延潮道:“你只想给老百姓办实事对吗?所以不惜好工好料,都用在堤上,能用多少就用多少,还将险工之处都加高加厚,宁可有背债的风险,也要一劳永逸永远解决柘县的河患?” 孙承宗道:“府台明鉴,孙某确有此心,其实府台早就下文给孙某,这一次疏河兼打坝淤田之事,以筑坝淤田为先,治河次之。是孙某贪心,自以为能一举两得,将淤田与治河兼顾,所以不自量力,最后失了计较。”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不是失了计较,你是将钱用的一文不剩刚刚好,这是你心底的打算,想用最少的钱帮老百姓办最多的事,所以你更改了本府的初衷。” “当然我想你一个人也无此把握,但下面给你修河的官吏,在给你打包票后,你方才下的决心。” 孙承宗剧烈地咳了几声,然后道:“府台没有亲自到地方,但却对地方的事一清二楚。” 林延潮道:“一清二楚?不,还不仅如此,我想你此刻心底委屈,认为是将好工好料都堆在堤上,而至费用超支,但本府却认为不仅仅是如此。” 孙承宗道:“孙某请府台明示。”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当初你在河工署时,本府给各县修河之费,都留有富裕,你知道这是为何?各县将工料钱拿来给本府题销时,本府明面不说,但都允他们私下多报一成,你又知道这是为何?” 孙承宗瞬间明白了什么。 林延潮叹道:“当时你有问过本府,本府不好与你明言。但现在论到你事功,你为了将治河,淤田二事兼顾,将府里下拨的经费,一文不多,一文不少都用上,算的恰到好处。这是你担心下面官吏贪墨,故而严控预算,不肯留一点油水的缘故。” 孙承宗合上眼睛半响道:“府台,是孙某没有听你当初之言,当初在下于各段河堤题估时,下面几个监督修坝的胥吏,曾向孙某担保修坝之费,比在下当初题估时还省三成。孙某当时质疑,但他们却拍着胸脯向在下担保,当时我为了能够省工就信了他们。” “却不知他们刻意估低之后,事后孙某查堤,却发现按他如此根本修不成堤。当时在下以为他们也是如孙某这般一心省工,故而疏忽少算了,事后没有追究,还替他们担保,最后以致工程超支。” “事后孙某方觉得有些不对,但当初府台再三与孙某交代,吏者,可用,但绝不可信,是孙某没有放在心上。孙某以往依仗府台声威,在府里行事顺风顺水,但自己行事却没有料到下面的胥吏丝毫不惧在下。” 陈济川也是叹息,此事是他查出来,向林延潮禀告的。 孙承宗在林延潮心底是如何地位,而且与他也十分交好,所以也是不由替他难过。 孙承宗以最省的工钱预估每段大堤,结果将那些胥吏的油水榨的干干净净。胥吏们就一并联合起来整孙承宗,你不是要省钱多办事吗? 好,我们就顺着你的意思,你要我们省两成,我们给你报省三成,够给你面子吧。事后孙承宗发现堤建不成,就算知道中了计,还没办法追究他们的责任,因为这事的责任在孙承宗啊。所以孙承宗只能硬着头皮追加预算,否则大坝根本修不好。 所以最后的结果,工程远远超出预算。孙承宗这教训实在太大。 九百六十一章 造福一方 屋子里一片安静。 林延潮知道,在柘县虽说是自己李知县担任县令。但李知县没有处理事务的能力,让林延潮给他派一个师爷,所以李知县对孙承宗言听计从,县里的大小之事都是孙承宗一人决断。 这可以视作孙承宗第一次独立办事。 孙承宗道:“现在出了亏空,连累了府台,李知县,孙某实辜负了你们的信任。这亏空就当孙某亏欠府台的,孙某向东翁辞去差事,回到河北老家一定会想办法将钱还给东翁。” 林延潮道:“钱之事尚是次要,稚绳,此事容我评估完柘县的工程,再与你商量,这段日子你就留在府上调养身体。” 孙承宗道:“多谢府台好意,只是孙某实在是无颜留在府上。现在孙某去意已决,恳请府台答允孙某此请。” 林延潮低头呷了口茶心道,莫非自己真是用错了人。 让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张良,去干了韩信的活? 正月过后,即是二月。 二月对于河南各府州县而言,又是兴河工的时候了。 去年灾情不小,又是潘季驯主政河道,河南的官员不敢怠慢,一到二月即开始兴修河防。 而为了监督地方,河南新任的巡按御史到下面各府监督河工。 巡按御史官不过七品,但是地方是可以与巡抚平起平坐的检察大臣,直接向天子汇报。就是布政使见了他也要陪坐下首。 接替曾乾亨任新巡按,也是万历五年的进士名叫汪言臣,从名字上来看,此人的父母极有先见之明。 因此听说汪巡按来了,林延潮不免如临大敌,亲自在半道上迎接。 这新任巡按从开封坐船到归德的,林延潮先在府境边上迎了巡按,然后陪同他视察。 而汪巡按将在归德视察的第一站就放在了归德府柘县。 对于汪巡按视察柘县,林延潮感觉是十分不妙,因为柘县拉下了亏空,他虽还未上报,但说不定巡按已是听到了风声。 没错,林延潮现在手头有钱,但都是在府库,却不能拿到地方给柘县买单。 地方州县一笔一笔的账目,都要经过户部审核,来路必须清楚。现在柘县出现亏空,若给些时间,林延潮能默不作声将账作平了,但巡按突然来柘县视察,这就很难瞒得过他的眼睛。 到了地方后,李知县设下酒宴给他们接风洗尘。 之后林延潮住在驿站,汪巡按则在察院下榻,次日一大早,汪巡按即带着府县两道的官员视察河工。 于是众人一行就先出东门,视察城东的河堤。 城东的河堤依山而修,所以视察这河堤,众人几乎是要走一段上路。 但李知县早有安排,但见堤坝上下早已是人山人海,附近几个村的老百姓都涌了大堤。 堤上堤下是锣鼓喧天。 咚咚! 咚咚! 这鼓声是震耳欲聋。 汪巡按见了这一幕笑了笑,旁人给他递了手杖,当下举步上了坡道,而林延潮紧跟在他身旁。 因为前些日子下了雨,山坡道上有些湿滑,走了一段泥泞土路,但见堤上堤下都是挤满了百姓。 林延潮刚感慨了一番,李知县这动员力,就见远远地看到老百姓们都一并道:“林青天来了!” “没错,是林青天。” “见过青天大老爷。” “见过府尊!” “拜见府台大人!” 远远的各种呼声,林延潮再度感叹李知县下的功夫实在不小。 汪巡按不免恭维道:“林府台在归德很得民心嘛。” 林延潮待要谦虚,但却听李知县面上也是激动对汪巡按道:“启禀按院,之前府台当年任同知,后任知府时多次来本县巡视,所以不少百姓们都是认得府台。” 林延潮听了这才恍然,还以为是李知县在拍马屁,原来不是。 林延潮看着堤上百姓,不免心底又是感动,又是自豪。 连汪巡按也是停下脚步对林延潮道:“林府台如此得民心,本按也该让贤才是,林府台先请,本按附于身后就好了!” 林延潮当然是坚决不肯,汪巡按也只好算了,但一路走上堤坝,老百姓们呼声却是更大。 一旁府县官员都是带着喜色,人人脸上都是颜面有光。 好容易从两旁的百姓中,林延潮与汪巡按来到了堤上,放眼望去但见大河归流,风平浪静。 前前后后的大堤将河水牢牢地束缚住,而在大河的另一边,却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眼下庄稼地里正冒出青苗来,葱绿葱绿的望之令人心旷神怡。 汪巡按见这一幕不由道:“再没有什么景色,比这一望无际的庄稼,以及波涛起伏大河的更入人眼,堤外御河,堤内种田,实一举两得。” 林延潮向李知县使了眼色,李知县当下道:“启禀按院,这里乃两河交汇指出,以往时常洪水泛滥,淹没农田,冲毁屋舍,百姓受此害已矣,现在这堤有三里长,既可防洪拦波,又可引水灌溉这郭下农田,实一举两得。” 汪巡按显然很满意地道:“这如此坚实的堤,用了多少银子修好的?” 李知县却是底气不足地道:“原先向府里题估时用了两千两百七十三两,但后来实打实用近三千两。” 汪巡按显然也是懂河工的,当下道:“这三里长堤,只用了三千两银子,换了其他官员六千两修不下来。” “林府台主持如此工程,政绩自是不用多说,但至于李知县也是能臣啊!” 林延潮笑而不语,一旁李知县则是大喜道:“下官不敢当,这都是府台平日教导得力,下官也不过是依命行事而已。” 之后汪巡按又与林延潮,李知县等巡视了几处河工。 然后汪巡按与众官员至路上棚子休息。 汪巡按这时道:“去年年初柘县向府里题估报的是五万两千三百一十二两银子,府里禀过藩司后下拨五万五千两。去年年末向府里题销报六万八千八百六十九两,一共亏空一万六千五百五十七两银子,这一笔一笔都记录在账上。” 汪巡按说完,在场官员脸色都很难看。 林延潮到时没说什么。 但汪巡按顿了顿肃然道:“以往各府治河,虽说也有亏空,但少有亏空这么多。此事并非秘密,本按初任时就收到匿名信,说的就是柘县亏空之事。” “这一万多两银子虽说不多,但也是民脂民膏,岂可容贪官污吏贪墨。本按初时收到宪报时,极为愤慨,以为柘县之事,绝不可姑息,一旦查出来,必须要严惩,故而这一次巡按各府,本按亲自来柘县是要看一看,查一查,这一万多两到底哪里去了?是不是被哪位官员中饱私囊了。” 身为巡按汪大人有逮捕六品以下官员不用请旨的权力。 所以汪巡按几句话下,除了林延潮,在场官员都是不寒而栗。 但这时汪巡按缓了缓,对众人笑着道:“不过绝知此事需躬行,幸亏本按来柘县亲自看了一看,到各个地方走了走,方才知道这柘县的河工,之所以出了亏空,不是官员贪墨,更不是官员们渎职,而是汝等以百姓为念,将河工之事办得太好了。” 听了这里,众官员们都是喜出望外,这反转实在来的太突然了。 “本按之前也走过不少州县,但没有一处河工可以比肩你们县,朝廷给你十两银子,你们却办了二十两银子的事,这才是真正之事功。就你们柘县河工修建的河堤,以及放淤的农田,就是再超支十万两,也是应当的,经此一事,柘县可以一劳永逸免除河患,百姓永远免遭洪水之害,此德政也。” “所以这柘县的亏空,本按会如实向朝廷上奏,你们不必担心。” 汪巡按之言可谓掷地有声。 在场官员都是感动的掉眼泪,兴修河工,他们吃了不知道多少苦,但最后河工费用超支,他们是一个个担惊受怕,生怕朝廷追究。 若说委屈,谁有他们委屈。 但现在汪巡按拍了板子,还给了他们一个公道。 汪巡按道:“李知县,本按以往从来没听过你的名字,但一个柘县竟治理的如此之好,实在是大出本按意料之外,今年本按会将你的名字写在保案之中,向朝廷推举。” 说实话汪巡按看这李知县,但见他五十多岁了,一副庸庸碌碌的样子,实难相信,这么大的工程是出自他之手,但谁叫他是知县了。 而这柘县治河的功绩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汪巡按只能说一句人不可貌相。 李知县闻言几乎是喜极而泣道:“下官谢按院抬举之恩。” 汪巡按又对林延潮道:“由小见大,一个柘县,可知林府台在归德政绩。” 林延潮看了李知县激动的样子,倒是摇了摇头道:“按院过誉了,林某哪里有什么功劳。” “林府台何必谦虚?我方到河南,已是听不少官员称赞你治河的政绩。”汪巡按笑着道。 林延潮肃然道:“或许是有些政绩吧,以往林某年少得志,成事常以为是自己之能,故而常傲人傲事,但今日所见,才知道错的厉害。汪巡按,林某将来或许因归德修河之事,名垂后世,但林某永远要告诉自己,此事不是自己一人的功劳,在林某身后起码还有如……如李知县这样万千个,想造福一方百姓的人一并努力。” 九百六十二章 内情 突如其来的的春雨,浇打在一条通往北方的黄尘古道上。 这时还是二月时节,这雨下的是又急又冻,若是淋在身上十有六七是要得病的。 所以路上行人纷纷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遮着头,望着前方半路上的路亭奔去。 路亭虽不大,但刚刚修耸过,遮风避雨问题不大。 亭子里还有一个商贩,挑着担子在那卖豆腐脑。来避雨的路人见雨下的不小,就纷纷买一碗豆腐脑解解馋。 亭子里,孙承宗与一名随从也正在避雨。 随从名叫孙大器,是孙承宗中了举后,从高阳老家来投奔他的,当初来投奔孙承宗的还有十几个,但后来陆续都找借口走了。 眼下只有孙大器一任留下了,也不是他有多忠心,而是他是孙承宗的族亲,若是走了,面上不太好看。 孙承宗此时已是病愈了,不过走了很久的路,人还是有几分疲惫。 他坐在路亭里看着外面春雨已是小了不少,神色倒是轻松,亭子里的人已经开始陆续离去。他看见孙大器盯着路亭中卖豆腐脑的摊子,嘴里不住吧咋吧咋的,拼命忍住往肚里吞咽口水。 孙承宗对孙大器道:“你拿钱会一碗,吃了再上路。” 孙大器摸了摸扁扁的肚子道:“老爷,一碗三文钱。身上的钱昨日打尖都使完了。” “我这还有一点。”孙承宗然后从褡裢里掏了掏,摸出三文钱来给了孙大器。 孙大器将钱揣在手中道:“老爷,还是算了,这里离高阳老家还有半个月的路,就我们这点钱,盘缠都不够呢。” 孙承宗闻言笑了笑道:“没事,我以前读书时候,一身本事还未落下,总之一路上饿不了我们的。” 孙大器讶道:“老爷什么本事?不会是讨饭的本事吧。” 见随从奚落,孙承宗也不生气道:“写信,替人算卦,书里自有黄金屋,再不成就当西席,我好歹是个举人,若有大户人家用我,一年馆谷也有几十两银子。” 孙大器满满的恨铁不成钢地道:“老爷还记得自己是举人,哪个举人家里不是良田美宅,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谁有你这般的落魄的。” “不说别的,老爷本是堂堂知府的师爷,结果得罪了人家,被打发去任一名知县的师爷。” 孙承宗闻言打断道:“府台,是让我去地方修河,让我事功历练,却不是得罪的缘故。” 孙大器道:“这话也只有老爷你自己信了,什么事功,说来好听,说白了,还不是打发你到看不见的地方修河。” ''但是修河也就罢了,好几万两的河工钱从你手边过,你没取一文,钱庄的张掌柜拿着银子都送上门了,结果给你退了回去。这咱们都不说了,到了最后河工出了亏空,你还把这几年攒的百余两银子都往这大窟窿里填。“ “我从没听说过,朝廷让人修河,还要让人自己掏钱的,婊子拿钱给吃软饭的。老爷你贴钱不说,你为了河工的事求爷爷告奶奶,三日三夜都住在堤上,最后得了风寒,病得差点连命都没了,却什么好处没得到了,还被人撵回了家了,连累我还要跟你老家,别人那是衣锦还乡,我们呢?” 被下人数落了半天,换了别人教育你什么是主从之分了。 孙承宗却坐在那,半天后方道:“跟了我孙承宗,确实苦了你了,我病得那些日子,都是你合衣在旁,没日没夜的照料的,这份情我一辈子感激在心底。什么以后富贵了,再图厚报的话,我也不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一天。” 说到这里,孙承宗从腰间拿出一张银票道:“这是我当初向府台辞行时,府台赠我两张五十两银子银票,我本不准备用的,但现在你还是拿五十两走,这银子虽不多,但好歹也能在咱们高阳老家买几亩薄田,娶上一房媳妇,我能报答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孙大器捧着这银票,心想乖,乖,这是五十两银子啊。 孙大器想了半天,把银票还回去气道:“我若是见钱眼开的人,还会跟你到今天,还不是看在咱们是一个太爷爷的份上,轮辈分我还比你大。” “我跟你说,我可不是装大方,跟着你算我眼瞎,但我虽眼瞎,有一点是明白,你好歹是举人,万一你哪天翻身中了进士,以你的为人不会亏待我的。” 孙承宗闻言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真不要?” 孙大器犹豫了一会,然后道:“拿开,拿开,少拿那阿堵物烦我。” 孙承宗收起银票叹道:“我实话与你说吧,我在柘县亏了不少钱,这一次回高阳老家,是想办法弄钱的,搞不好要变卖田地,到时候连进京的盘缠都没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考进士,至于金榜题名更没影的事。” 孙大器听了瞠目结舌半天,然后道:“什么?你还要往里面贴钱?修河修成这样,还贴钱,老爷怎么如此迂阔?” 见孙大器如此满地跺脚的样子,孙承宗却是仰天哈哈大笑,满脸如戟的胡须一张一张的。 孙大器不解问道:“老爷,你都到这个田地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孙承宗捏须道:“为何不能笑?你觉得我处境现在很惨,没错,我现在确实是山穷水尽,但是再坏也是如此了。” “这一次治河给我最大的教训就是,做事不是进就是退,如同进入一个狭窄的巷子,无处转身。当初孙某发觉被胥吏蒙蔽时,若是能停一下,不是一心着急河工的进度,而是缓一缓,或将此事报给府台,都是解决的办法。” “以往在府台身边,看他行事乍看举重若轻,实是他善于未雨绸缪,未进先思退,办任何事都留有回旋之余地,从来不将自己落至窘境,故而再险恶的局面,也能安步当车。而经此事之后,纵使我一败涂地,但想明白了这点,也是值得一笑。” 孙大器不屑地道:“笑有何好笑?戏文里,那唱白脸的曹操,每次笑后,都被追兵杀的屁滚尿流的。” 孙大器说完,但见远处马蹄声响起,有数骑朝路亭而来。 孙大器一听顿时哭丧着脸道:“我就说了不能乱笑了吧,瞧我这乌鸦嘴,怎么把追兵,不,是讨债的招来了。” 但见数骑来到路亭停下,几个人跳下马背,孙大器见马匹上满是泥泞,显然是一路风尘仆仆,这么着急不是来讨债的,还是来干什么的。 但见这几人跳下马背,来人问道:“是,孙先生吗?终于找到你了。” 孙承宗一见来人道:“陈管家,你不在府台身边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陈济川,他笑着道:“府台让我来告诉孙先生一个好消息,柘县的事了结了。” “了结了?” “不错,”陈济川道,“新来的巡按御史汪巡按,他来柘县视察,对孙先生办下的河工淤田是赞不绝口。故而他替省里决定,柘县这一次拉下亏空不予追究,并且还决定向朝廷保举治河有功的李知县。” 听了陈济川的话,孙承宗一愕,然后追问道:“此言当真?” “当真,千真万确!”陈济川开口道,“府台让我来禀告孙先生,这一次柘县的亏空,省里已是准许府台用府里的结余来替柘县补上,所以孙先生也不必为这钱的事发愁了。” 孙承宗闻言大喜。 陈济川走近孙承宗低声道:“另外府台还得知,这一次孙先生为了治河,不仅一文钱都没有要,还将自己多年的积蓄贴补进亏空中。” “府台闻之此事后,说孙先生此举实在不智,若让人得知,旁人会如何看他。所以府台让孙先生将这银子收下,回到高阳老家后,拿钱先买上几十亩良田,然后安心读书准备明年春闱,上京后有什么不便,就找朱学士,他必会为孙先生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孙承宗闻言感觉,林延潮真是心思细腻,将他的事一件件都安排的十分周到。 孙承宗道:“府台此恩此德,孙某实不知说什么……” 陈济川笑着道:“那就不要说了,那就等待孙先生明年高中的好消息了,陈某告辞。” 说完陈济川等人即匆匆上马离去。 孙承宗站在路亭边目送陈济川,良久后才收回视线。 孙大器在旁听的真切,立即道:“老爷,赶紧的,看看府台给你多少银子?” 孙承宗不由失笑,他拿出来一看。 但见是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汇票。 一旁的孙大器何时见过这么多钱,惊讶的下巴都要掉了。现在他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数日后,陈济川回到了归德府衙,没有休息,而是马不停蹄地向林延潮禀事。 林延潮问道:“稚绳,将银子都收下了?” 陈济川道:“是啊,孙先生这次都没有回绝,不过若府台告诉孙先生,你暗中拿了三千两银子给汪巡按的师爷,恐怕孙先生又是断然不收了。” 林延潮笑着道:“诶,这样的事,就不必告诉他了。” 九百六十三章 考语 “说之无益,还是不要告诉孙先生,此事你知我知就好。” 得林延潮吩咐,陈济川称是一声。 林延潮看了一会窗外的春雨,回过身道:“河道衙门以及布政司,按察司的人,今日去哪些地方?” “今日去了睢州,宁陵县。” 林延潮道:“他们此来负责河工勘验,权柄所在,告知地方官员一路之上决计不可怠慢了。最重要是他们离境之时,馈赠之礼要用心,明面上不可让人一眼看出太奢,但内里一定要名贵,从官员到差人都要打点,绝不可疏忽了一人。这件事你要亲自去办,绝不可假手于人。” 陈济川道:“小人已有主张,老爷治下虽没有名贵土产,但如苦露酒等名酒还有一些,我们可以赠一坛苦露酒,然后再附上酒具。有官身的就赠黄金打造的酒爵,至于下吏就赠银制酒爵。” 林延潮道:“这个办法好,但酒器考工一定要精细,不要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我们是送金送银的,如此就落了俗气。” 陈济川道:“这点小人明白,小人早已请了开封府老张记的匠人来府里打造。这老张记在省城里极是有名,连周王府上的制器都是由他们打造,应该会令验收的藩臬,河道官员喜欢。” 林延潮点点头道:“还是你办事妥当,倒是我多此一问了。” 陈济川笑着道:“这么多年老爷手把手的教,小人再愚钝也学会一二。其实凭着老爷与龚藩台,杨臬台的交情,藩臬衙门里不敢在勘验之事上为难府台,而河道衙门,又是潘大人主事,下面的人更不敢欺瞒。” “就算有人有心挑刺,以老爷的政绩,在百姓,官员也是有口皆碑的。” 林延潮道:“你说的我明白,但我也不过是按着循例就是了。” 说起陋规,林延潮印象最深的就是曾国藩的一件事。 曾国藩打完太平天国,向朝廷要求报销军费,要花钱打点户部,这陋规称为''部费''。 按道理要四十万两银子,曾国藩觉得太多,于是派人讨价还价到八万两银子。 后来咸丰念在曾国藩劳苦功高,于是下令户部免于审计,也就是曾国藩报多少户部就要批多少。 这部费按道理来说,曾国藩就可以不用缴了。可曾国藩仍是照规矩将八万两的陋规给户部奉上。 论曾国藩为官那绝对可称上清廉二字,但仍''照规矩办事'',由此可知官场上规矩力量多大。 想到这里林延潮对陈济川道:“对了,你知会户房,这笔支出不要走府上的公帐,划入河工署的支出就好了,说来还是赵家帮了大忙,银子用到现在还有结余。” “回头吩咐刑房,将赵家的案子结了,都放回家里去吧。” 这赵家的事,也算是规矩之内。 近几十年朝廷对于士大夫日渐宽容。 按近来惯例,朝廷官员内外考察不合格者,被众论攻讦,不得不主动辞官,如此罪名不大的官员,朝廷都会准以致仕已归。 这与唐宋不同,唐宋时致仕是官员的荣耀,到了明朝,致仕却成了贬义词。 若你去恭贺一名朝廷大员致仕,对方绝对不会搭理你,拂袖而且,而其家人还会当面怼你,你才致仕,全家都是致仕。 所以官员没有犯错正常退休,天子会赐原官致仕,那待遇是给全俸的。 其余致仕都是半俸,甚至不给俸,当然对于众官员来说不是差那几个钱,主要是个政治待遇的问题。 比原官致仕更高一等,天子会给归乡驰驿,这就是恩遇。 所以对于官员而言,致仕是就一等处罚了,对于赵家这样挑衅林延潮的,官场默认的罢官免职就已是到头了,就算你上疏指着皇帝鼻子骂一顿,也不会比这更差了。 若再穷追猛打下去,比如害了人家性命,那就是坏了规矩。 如林延潮对付赵家的事,罢官下狱,官场上不会说什么,但若对赵家赶尽杀绝,那么就是坏规矩。 坏了规矩,就是官员们就算明面上不说,但下意识的也会排斥这个人。 陈济川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赵家案子拖了小半年,终于也是有了了解的时候。他也担心若林延潮下手太狠,也影响了他的官声。 这时候陈济川开口道:“老爷,这赵家的事一了,河工勘验后,就是进京朝觐考察了。只要河道衙门,布政司,按察司的勘验奏章一上,那么老爷就要在天下州府官员面前出尽风头了,到时小人也跟着沾光。”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道:“你也学会拍老爷我的马屁。” 陈济川闻言夜市笑了。 这朝觐考察是明朝的制度,本来只是外官朝觐,见见皇帝面圣,后来却与考察联系在一起。 朝觐三年一次,天下所有府州正官都要齐集京师,向天子述职,考察合格后再回任地。 具体朝觐考察的流程,是先由地方所司,一级一级的考评,再由吏部,都察院下结论。 这时候就体现出县官不如现管的厉害了。 州要对州辖县考评,造册后上报府,而府对治下州县考评,造册后再上报布,按二司,布,按二司综合前面考评,最后在朝觐考察前写下考语,最后再以揭贴上报吏部。 在成化年后,设立了巡抚制度,布,按考察后,巡抚,巡按另行对地方官员考察。 考核标准有八目,八目头两条就是,贪,酷。 所以林延潮在这时候放赵家一马,也是为自己免除后患,万一考察落一个''酷''字,则仕途尽毁。尽管这样的可能很小。 现在身为知府林延潮要给下面州县官员写考语,然后上报给布,按。 在巡抚制度前,布,按考察范围很大,但后来设立巡抚,巡按,吏部会更重视巡抚,巡按的考评意见。 布,按二司的考察权都被侵夺,林延潮身为知府给下面州县官员写的考语,当然更不如成化年以前,但这仍是非常重要的权力。 比如知府在考语里贬斥下面一名县令,但布,按二司一般也也不会驳知府的面子,写出相反的结论来。 所以这几日在府衙里,林延潮给下面官员写了考评,主要是几位知县,州官,以及府佐贰官。 林延潮对何通判,马通判,黄越以及虞城县顾知县,柘县李知县这些心腹一一写上不错的考语,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当然对于李知县而言,有了汪巡按的保荐,林延潮就算写一个中平的考语,也拦不住人家升官。 至于其他州县官员,就是''办事明白'',''才堪其位'',也没有什么贬词。 写完这些后,林延潮即行文布,按二司,下面也就没有林延潮什么事了。 就在林延潮将考语送至布政司,按察司时。 河南按察使杨一桂,也正在忙着给下面官员写考评,考评要第一时间送至吏部,以免错过了朝觐考察的期限。 杨一桂正在写考评,这时正好分巡大梁道的程副使来到公厅里。 杨一桂看了程副使笑问:“程兄此去归德勘验,林三元拿什么招待你了?” 程副使拿起茶盅喝了口茶笑着道:“归德那个穷地方,还能有什么好的,就是拿了他两坛酒而已,下官一会给臬台送来。” “林三元送给老兄的,本官怎么敢收,还是说说勘验的事吧,然后本官好向朝廷上报?” 程副使道:“还能说什么?说实话,我与林三元平素没什么交往,但却不得不承认,林三元确实有本事,干了许多官员想办,却又办不到的事。” “河工的事,还是河道衙门说的算,但臬台若亲自去归德看了,就会知道这是如何之大工。” 杨一桂点点头道:“听你之言,那改日本官倒是要看一看,那么你去归德可有巡察民情,或者收得民间检举?” 程副使想了想,然后凑近一步低声道:“检举倒有数封,不过多是捕风捉影的话,而民间百姓对河工之事皆称便。” 杨一桂点点头,捏须道:“事功之难立也,始则群疑朋兴,继而忌口交铄。林三元办如此之事,若没有人攻讦才是稀罕。要想做官,就不要生是非,但要事功,就不要怕人口舌。” 程副使一脸佩服地道:“臬司真是老成谋国之言。” 杨一桂道:“我看若林三元为官没有不谨地方,这些查无实据的事就不要上禀了。” 程副使当即起身,肃然作揖道:“臬司明鉴,下官附议。” 数日之后,按察司已将官员考评写成揭贴呈送吏部,杨一桂关于林延潮的考语上写道。 ''案无停牍,政务克勤,疏淤河三百里,开良田五千顷,其功绩实为州府翘楚。'' 然后是左布政使龚大器,在给吏部揭贴的林延潮考语是这么写的。 ''一尘不染之守,四应不穷之才,钱谷兵刑,无一足以相难,归德一任三岁,治绩可堪国栋!'' 而巡抚臧惟一也是准备上京觐见,他的考语会亲自交给吏部。 他在给林延潮的考语里写着。 ''在朝为清华之选,外任堪建牙之才,理政治民游刃有余,区区百里之地岂能尽其所长!'' 九百六十四章 内官外官 早朝散班后。 内阁首辅申时行与吏部尚书杨巍被天子招去文华殿议事。 不久后,二人从文华殿出来。 二人差不多并肩而行,杨巍不时会顿后半步,如此既保持了与申时行二人聊天,又使得自己在礼数上没有僭越。 身为首辅申时行礼绝百僚,除天子之外,百官都要向他行礼,而吏部尚书是唯一能首辅抗尊的人物。 在张居正时,吏部尚书在内阁面前就是一个属吏,到了张四维时,提出事归部院,一时六部大有脱离内阁的样子。 而严清担任吏部尚书时,吏部自行其事,不受内阁干扰,当时大受朝野之士好评。 到了杨巍任吏部尚书时,朝野上对他十分抱有期望的。杨巍在任外官时,年年考绩几乎都是一等,当年王大臣案,他秉公处事,然后被排斥出中枢,回乡种田。 他担任吏部尚书后,众官员也认为杨巍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无伦年纪还是科名都在申时行之上。没理由杨巍会听申时行之言行事。 但事实上二人还真就走在一起了。 所以言路议论纷纷,说吏部又成为内阁爪牙,当然申时行,杨巍都否认,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所以杨巍与申时行同行,谁在前谁在后,并肩还是齐步,这些落在有心人眼底都是文章。 在外人看来,杨巍与申时行交谈时,二人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们属僚都是远远的跟着,不敢听二人口里一字。 外人不由揣测两位大佬正在聊着什么。 但见杨巍言:“仆年少读书时,学问主明明德,释褐为官后,治理一方,主经六经,而今到了中枢主政铨部,到是有些迷惑不解了,不知元辅在政府多年,学问以何为本?” 政府的政指的是政事堂,府指的是二府中书省和枢密院,在明朝这两个字代指内阁。 申时行捏须道:“不谷与伯谦主张差不多,不过入阁后,读大学衍义颇有心得。” 大学衍义是什么书? 不在四书五经之列,但却是明朝皇帝的必读之书。申时行这话的意思,是很显然的。 杨巍当然明白申时行话里意思,于是道:“元辅之言,实发人深省。当年张江陵推吏部任官,以三途并用为主,当时有言重用循吏,慎用清流。后来吏部也从吏员中提拔了几名堪称循吏的官员,先在府司任职,从考绩来看都藩臬开府之才。” “然而此举却遭到了朝中清流的议论,有一黄姓胥吏,在任皆有政绩,却为清流鄙夷出身,此人任两淮运司同知时,登船拜谒上官,却堕入水中,因寒而死。后来有人察之,是有人妒其能,憎其技,以致登船时被人挤入水中。” 申时行面色凝重:“伯谦说的是两淮运司同知黄清吧,朝廷已赠黄清太仆寺卿,并荫其子入监,勉强算是安抚过了,但不谷一直介怀在心。” 杨巍道:“人死了,如何说也是无益。那些害死黄清的人,却仍逍遥法外,朝廷无法追究。朝中清议只会为清流声张,却不会替浊官说话。” 申时行闻言是长叹一声道:“若是张江陵在阁,这些人断不敢如此。但现在不谷也是无能为力。” 杨巍继续道:“元辅,自黄清之后,从各省抚,按递至吏部的保案来看,几乎已没有杂途出身的官员,名字在前的都是甲科。这一次吏部大选官员,照例堪核,从下面官员递上的咨单,以及朝廷大僚的登荐来看,大多都是清流。” “朝中清流如此也就算了,昨日宫里递陛下手诏,要吏部擢李植为太仆少卿,江东之为光禄少卿,羊可立为尚宝少卿,吾意已决,次令由中旨出,吏部可盖不奉诏。” 听了杨巍之言,申时行忽停下脚步。 杨巍自也是停立在旁,至于二人属僚也是远远站着,这里已据文渊阁只有几十步,来文渊阁办事的官员,见首辅大学士与吏部尚书立在文渊门口,都是停下脚步,远远就施礼参见。 李植,江东之,羊可立当年都是张四维的打手,在打倒冯保,清算张居正的事上,立下赫赫战功。 张四维去位后,这三人没有依持,于是转投了靠山。这靠山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 张居正后,天子一直以言官来监督内阁,六部。 这三人也是很能揣摩天子的心思,当年借助高启愚案,逼得申时行,杨巍向天子辞官求去。 后来天子安抚了申时行,杨巍留下了二人,但高启愚,给事中刘一相,锦衣都督刘守有刑部尚书潘季驯等人却先后被他们弹劾,申时行无法相救,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把官。 之后在马玉的事上,申时行在林延潮助攻下,扳回一城。 但事情过后,天子这一次又重新提拔李植三人,并亲自下旨到吏部。 这件事对于吏部尚书杨巍而言是很屈辱的事,朝廷三品以上官员经廷推,三品以下一向吏部说的算,最后报闻天子就好了。 天子明知道杨巍与李植三人结怨,吏部不可能提拔他们,但却仍下手诏到吏部,提拔这三个人,这令杨巍火大,认为皇帝侵犯了他吏部尚书的职权。 所以杨巍这山东汉子,立即火了,直接来个概不奉召。 当然要杨巍也不会擅作主张,所以他要与申时行商量此事,取得内阁的支持。 申时行负手问道:“天子下诏至吏部时,可想过伯谦你会概不奉诏?” 杨巍想了一会道:“天子不会行无谋之举。” 申时行又问道:“若是伯谦不奉诏,朝中清议是否会站在你我一边?” 杨巍叹道:“朝中清议,早就有言政府与铨部阴相倚以制言路,若是我拒不奉诏,他们必然言仆打压言路。” “这是坐实了罪名,”申时行再问道:“上一次李植三人弹劾你我二人,最后陛下对他们处以罚俸,这一次伯谦若拒绝陛下的手诏,陛下会如何想?” 杨巍默然半响后,才道:“会以为仆不念当初的恩典。” 申时行点点头道:“所以不奉诏,圣心朝野都不站在伯谦这一边。相反若是伯谦奉诏,既给了陛下颜面,又足见太宰的气度。” 杨巍点点头,申时行说的,他心底也是知道。他在申时行面前发了这一通气,即表示一下愤怒,也表示同仇敌忾,大家是站在一边的。 杨巍道:“那一切就听元辅的,但如此提拔李植这三人,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仆本来是打算在朝觐之后,就打发三人到地方任参政。” 申时行听杨巍这么说,心底了然。 按照大明官场上的规矩,如给事中,御史这样的官员任满或转迁,一般都是调到地方任参政或者在京为京卿。 参政为从三品,而御史,给事中不过七品,那是一口气连升七级。 不过如果科道官员听说到地方任参政,他们一定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要不然官场怎么会有''官升七级,势减万分''这句话。参政虽是地方大员,但论权力根本无法与御史言官相提并论。 所以御史去担任大参的,一般要不是失势的,就是得罪了哪个朝中大佬的。 御史看重的是京卿,只要能死皮赖脸留在京里,官位低一点也是无妨。 申时行道:“永乐成化年间,御史外任不过州府,而今三品大参而出,竟求去不任。甚至近年来科道,吏部,翰林等官员贬官外地,多不赴任,只是到了地方后,移交公文后即返回乡里,再谋转迁。” “还有的官员,甚至不亲至境上,直接让属地巡抚代呈公文。还有一官员,以编修贬至地方,谒巡抚时竟还以为是自己仍是朝中翰林,与巡抚一并面南而坐,巡抚也不以为意,传为官场笑话。” 说到这里,申时行不由感叹道:“难怪当今官场世风日下,满朝官员皆避外营内,朝中又多少京职,何人来任外官,何人来为州府?伯谦,兄主铨政,务需治一治官场之恶习。” 话说到这里,申时行即与杨巍告别,然后步入文渊阁大门。 而吏部尚书杨巍却是满脑子的浆糊,他与申时行商量如何对付李植,怎么申时行说起了官场上的歪风邪气。 但他明白申时行不会无的放矢,话里定有所指。 杨巍从文渊阁离开,坐了轿子返回吏部,途中一直在想这话里的意思。 直到了吏部门口,轿子落在一刻。 杨巍突然恍然,申时行言下所指,不就是林延潮吗? 当今官员都以任京官为荣,任外官为耻。但林延潮堂堂状元,三元及第,翰林院侍讲,詹事府左中允,又是日讲官。 那是京官中的京官,翰林中的翰林啊。 可是呢? 林延潮当初上谏天子被贬谪之后,二话不说就去归德府赴任。 从天子讲官到区区一名五品同知,这落差不是一般的大啊。换了其他官员,早就跑了没影,不是投书任上自己回老家,就是摆翰林的谱,怼完巡抚,怼布政使。 可是呢?林延潮不抱怨,不气馁,只是埋头干事,认认真真为老百姓办事,努努力力造福地方,泽被苍生,在任上干的是有声有色,这样的官员不正是外官的楷模。 而天子既然能徇私,升李植他们的官员。 那我们不是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推举我们的官员上去呢? 九百六十五章 运作 吏部之政,在于文选,考功二司。 考功在于考核,京官六年一京察,外官三年一大计,都是吏部考功司主持。 而文选司,就是决定文官升迁。 文选司郎中,铨郎决定天下官员升迁。 现任的文选司郎中是陈有年,浙江余姚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 陈有年穿着五品补子的官袍,正坐在吏科公廊里,与吏科都给事中齐世臣叙话。 文选司郎中,吏科都给事中,一个正五品,一个正七品。 论官位再卑微不过,但却是大权在握。连督抚大员这等封疆大吏,见了二人都是要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不敢在二人面前摆上官的架子。 特别是吏科都给事中齐世臣,隆庆五年进士,江西南昌人。 进士出身,当了十几年的官,也才正七品,外行人一定会笑话一句这么多年你当官都当到狗身上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内行都知道,吏部都给事中是何职? 台垣之首,谏官领袖! 言官中,唯有其握有铨选大权,铨官中,唯有其握有封驳,弹劾之权。 吏部以下,连吏部尚书都要对他客客气气的,其他官员更不用多说。 科道言官天不怕地不怕,但他们最看重的升迁之事,都要吏科都给事中帮忙,故而吏科都给事中被称为台垣之首,谏官领袖。 检察,铨选一把抓,而官位只是正七品,齐世臣才任了吏科都给事中不过两年,但已觉得大学士,也不过如此了。 所以一个陈大年,一个齐世臣坐在六科的公廊中,一路路过的六科官员是见了也要绕路啊。 二人现在谈论吏部人事变动。 齐世臣道:“去年右宰陆平湖因劾去位,实是可惜,不过所幸沈四明补上,又有心谷为铨叙郎,此可谓浙省盛事。” 陆平湖是陆光祖,去年首辅申时行,吏部尚书杨巍与言官大战。 吏部右侍郎陆光祖因上书站在申时行一边,而被言官弹劾去位。陆光祖走后,沈一贯补为吏部右侍郎。 所以齐世臣说走了一个浙江人,又来了一个浙江人。 陈有年道:“可是眼下政府与科道相互攻讦,颇有党争之相,此非朝廷社稷之幸事。” 陈有年言语有几分无奈,他的父亲是言官出身,所以在政府与言官之争,他是同情言官的。 但他是申时行同年,又是属于朝中''执政''的浙党,所以身处这个位子,有些左右为难。 齐世臣笑了笑道:“不过是政见不合而已,何来党争,君子和而不同,满朝诸公也未必存有什么私心。你我举铨选之权,只在为朝廷推举贤良方正,至于是否意见相左,不必理会。” 陈有年看了齐世臣一言,此人说是言官领袖,但态度很暧昧。去年李植,江东之他们弹劾申时行,杨巍时,他却站出来替申时行,杨巍说话。 二人闲聊一阵,这时两名绯袍大员走到吏科公廊来。 左右科官见了二人,纷纷避道作揖行礼。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吏部左侍郎李世达,吏部右侍郎沈一贯。 李世达先不说,且说沈一贯,此人乃翰林学士,又身兼吏部右侍郎,可是入阁的大热人选。 沈一贯站在公廊前,身在各自廊房里的六科官员都不时出来看一眼。 以往没见过的,今天见一下。 以往没在意的,今天在意一下。 翰林院里的翰林虽不多,但也不少,其中不少人都是修书修史一辈子默默无闻。若不到翰林学士都不算熬出头来,不值得注意。 但若以翰林学士兼吏部,不论大家立场是否一致,但以后要打的交道,恐怕是不会少了。 沈一贯任吏部右侍郎不过两个月,也知不少人打量他,但他是目无余子,丝毫不放在心上。他来到吏科公廊前道:“心谷,冢宰都已快到乾清宫了,我们也过去了吧。” 这一天,是吏部要报选天下优异文职官员天子,按理要前往乾清宫请旨。 齐世祖露出一个恍然的神色,笑着道:“此事本官都差一点忘了,累几位久候了。” 对于齐世祖的话,数人自然心底都是不信。 于是众人不说话来到乾清门前,但见吏部尚书杨巍,正坐在门前屋檐下。 几名太监撑伞奉茶的伺候着。 杨巍闭着眼睛养神,待几人到面前行礼参见后。杨巍方睁开眼睛点点头道:“你们来了。” 就在这时,乾清门一开。 看起来上了年纪的杨巍,一下子有了精神,在太监的搀扶下从椅上起身。 沈一贯他们随着杨巍一并来至乾清门前的石阶下跪拜。 但见皇帝身边的太监高淮来至台阶下,搀扶起杨巍笑着道:“杨天官让你久候,这是陛下的旨意,一切依吏部所请。” 杨巍手捧过圣旨正色道:“有劳公公了,请圣上放心,臣一定秉公为国选才。” 高淮点点头即回去了,杨巍回头看向沈一贯三人道:“回部。” 说到这里杨巍又对齐世臣道:“齐都谏,照例也请到场监制。” 当下众人来到吏部。 吏部公堂上,左右书吏都是摒退,门已关闭。 杨巍对众人道:“以往吏部铨除,都是我们堂官,司官,吏科都给事中在堂,看打选官印子,挂榜登簿,以待总缴入内。但这一次铨选与以往不同,这次不是选官,而是推举贤良。” 说到这里,杨巍于公堂上座,齐世臣下座,其余官员各安其座。 说起公座,吏部,兵部选官时,吏科,兵科都给事中也是一定要到场的。 按照规矩,尚书与都给事中都要一并上座,但是在万历初年时,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主动自贬下席,不敢与吏部尚书同座,从陈三谟以后,吏科都给事中都不敢与吏部尚书并列。 不过在兵部,却一直是兵部尚书与兵科都给事中并座的局面。 文选司郎中陈有年先奉上了选单。 杨巍道:“这是州府官员一共两百六十五名,本部堂请列位过目,其中抚,按,布三司保举卓异都有标注在旁,我等从中选拔贤良,再报闻天子。” 齐世臣起身问道:“敢问太宰,这一次为何是从州府官员中保举?” 杨巍道:“因为外官大计在即,京职官员先放在一旁,吏部有意从州府官中推举贤良,以为表率。” 齐世臣又问道:“那为何排除二司,以及州县官员?” 杨巍捏须解释道:“因为州县官员官位卑微,人数众多,不好一一推举,至于藩臬二司官员本就是大员,推举二三品大员,当由众卿同议,非本部单独而决。” “而州府官虽不是封疆大吏,但也是方面大员,上承中枢,下接亲民,品秩合适。何况本部记得吏部已是很久没有推举贤良之州府官员上报天子了。” 齐世臣道:“下官受教了。” 陈有年在一旁听着齐世臣与杨巍的对话,心底却是一等想法。 有时候朝廷选拔官员时,会一圈一圈的制定标准,比如今年考选清廉,明年考选严谨。 看过去似乎是按照标准从中选拔官员,其实不然,很多时候是倒因为果。 这时候沈***:“可是这两百多名官员中也不少,其中不乏考绩卓异之官员,要从中选取贤良推举给陛下也是不易。” 杨巍点点头道:“肩吾说的好,外面的官员叫吏部为铨部,是因为吏部有铨选官员之责。” “我们既要考察官员的贤良与否,清廉与否,治绩如何?但也要导士风所向。之前陆侍郎为选郎力排众议向天子引荐海刚峰,从此一扫官场恶习,天下士子都知道,朝廷用官是将清廉操守摆在首位。” “而如今官场风气如何?一言概之,避外营内。前几日元辅与我谈及此事时,也是痛心疾首。眼下官员为谋迁为京职,甚至不惜连贬数级。上个月都察院一位御史外放三品参政,尽愤然挂冠而去。还有一些京官自持清流,不肯为亲民之事,种种之事,不胜举之。所以本部堂以为从外放州府的京官可优先考量!” 听了杨巍的话,几位官员心底都是了然,迅速在心底搜索了从京官外放官员。 这时候左侍郎李世达道:“不知为圣上贬谪的官员是否考虑在内?” “这?”杨巍没有立即回答。 李世达继续到:“京官外放地方的官员,不少是被陛下贬谪的,比如李三才,此人在地方很有政绩,在官声也很好,但他是触怒陛下而外放的,若是推举他们,恐怕陛下会不喜。” 这时杨巍道:“我等身为人臣当秉直而言,只要是符合道义,就算逆耳之言,也要如实上禀。你说的李三才,本部有耳闻,此人在官声很好,可以列在向天子保荐的名单。” 李世达闻言露出喜色,李三才与他有旧,这一次正好借着这个时机向杨巍提出来。 而杨巍也是明白他的意思,他也要平衡下面的官员利益,这吏部左侍郎的面子,一定是要给的。 杨巍当下道:“你们看看这州府官员有无如李三才这样被天子贬谪到地方,但却政绩卓著的官员,你们可以向推荐,然后再报闻天子。” 当下陈有年,沈一贯都道:“下官有一人选。” 九百六十六章 遇风云而纵四海 当陈有年,沈一贯说出人选时,杨巍道:“且慢,你们还是写下人选于掌中。” 陈有年,沈一贯称是。然后陈有年取过笔墨来,奉给沈一贯。 沈一贯见此背对众人于掌心写了一字,然后攥紧掌心,负手在后。然后陈有年接过笔来,也于掌心写了一字。 二人各自写好后,都是负手在后。 然后一并走至杨巍面前,各自缓缓将掌心摊开。 但见陈有年掌心中写了一个''魏''字,而沈一贯掌心中则写了一个''林''字。 李世达踱步一阵,揣摩这两字的意思,然后问道:“是,魏允贞?林延潮否?” 陈有年,沈一贯二人都是笑道''然也''。 魏允贞之前任御史,后被天子贬作许州判官,至于林延潮自不用多说。 魏允贞的弟弟魏允中,任吏部考功司主事,属于吏部的自己人。而且魏允贞很有清名,在清流中很有名气。 至于之前的李三才是三辅王锡爵的得意门生。王锡爵与李三才的关系,犹如申时行与林延潮一般。 魏允贞,李三才二人虽早贬斥,但朝野上不少大臣,以及读书人是支持他们的为他们鼓吹呐喊,这样的叫作''清议''。 清议一向是很蛋疼的,有人喜之,有人恶之。 历史上王锡爵与顾宪成有一段对话很有意思,王锡爵道,当今所最可怪者,庙堂之是非,天下必欲反之。 顾宪成则说了一句,不是这样的,我看见的是,天下之是非,庙堂必欲反之。 现在对于吏部而言,他们选官也有受到清议的左右。 半响后,齐世臣突然道:“本官以为林三元尚要商榷!” 齐世臣此一言即出,令李世达,沈一贯,杨巍,陈有年都是有些意外。吏部铨选之事,一向是堂官司官之政柄,吏科都给事中可以监察,但一般不会对人选指手画脚。 不过吏科都给事中没有提名权,也无法制定规则,但是人家有一票否决权。 既是对方即提了出来,但就不得不慎了,万一让吏科给事中动用封驳之权,那么吏部上下都是很难看的。 这几人都是当今大僚,讲究的是气度,意见相左时,也不会如卑官那般当面争执。 沈一贯这时候笑了笑道:“敢问都谏,你觉得林知府何处不可?” 齐世臣捏须也是一团和气地道:“沈学士,从考绩来看,林知府无可挑剔,但从清望而言,却是白璧微瑕。” “清望?”沈***,“当初林宗海为翰林时,上天下为公疏,此事天下仰之。齐都谏之言实令吾不解。” 齐世臣道:“此一时彼一时,沈学士,可知林宗海在归德时之所为?林三元至归德府后,因匿几百顷淤田之事,到现在都没有说法,就依选官的八目而论,这廉字就未必足称。” “而且为了疏贾鲁河,还给宫里中官刻石立碑,并与开封府官员生了不少过节,不能持廉,反而媚上,与临府官员屡生争议,这几件事说来,令我等不得不考虑再三。” 齐世臣一口气说了几个原因然后又道:“本都也不是反对,只是待一一考察清楚,我们再向天子举荐,如此不更显得各位大人慎重之意吗?对于士林也是一个交待,也是还林府台一个清名。” 齐世臣已经说完自己理由。 杨巍沉吟,齐世臣态度也不是很坚决,他言下之意,吏部若推举林延潮,此人也不会动用封驳权,但是你们好歹要给我一个交待吧。 身为推举人,沈一贯第一个道:“都谏过虑了,疏河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至于事功哪个不遭人争议的,但畏于争议,难免官员们都不要办事吗?吏部推举林知府就是还他一个清白,免朝小人攻讦。” 陈有年也是道:“不错,林知府在士林里名声很好,又是当今大儒,他若是能重归中枢,那么士林对朝廷必是归心,至于小小议论哪个官员没有。” 李世达更是捏须道:“当初林宗海被贬离京时,百官士子都是为之委屈,士心为之沮丧,而今他在地方三年,政绩卓著,正是召回的时候,就算不在京为官,也不能委屈他,如此方不薄了士民之心,这才是朝廷要给的交待。” 三名吏部官员表态完,众人一起看向吏部尚书杨巍。 杨巍缓缓道:“本部堂身为吏部尚书,责在甄别人才,以赞天子之治。林延潮,李三才,魏允中都是当初被贬至地方的官员,这三人都有不谨之处,贬之不冤。” “然而三人在地方试职,皆有政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朝廷贬斥他们,不是就此不用,而是给他们一个反省之机。至于吏部选官考察官员,应于大处着眼,小节次之,这才是荐贤之道。” 杨巍说完包括齐世臣在内,众人都是一并称是。 然后吏部将名单写上,众人都是散去。 陈有年快步赶上齐世臣道:“都谏,为何方才如此不给部堂面子,你难道不知林三元是元辅的得意门生吗?” 齐世臣捏须道:“怎么不知,可一面是政府,一面是言道,两边夹来如何处之?余要想不偏不倚,难矣。” 陈有年这才恍然道:“原来如此,是我错怪都谏了。” 却说吏部选官单子,上呈文书房。文书房照例备份后,就交给内阁。 现在内阁阁臣之中,又有变化。 几个月前,王锡爵入阁,排名第四。 但不久阁臣余有丁于任上病故,朝廷廷议,增补阁臣最后推举了吏部右侍郎王家屏为东阁大学士。 王家屏吏部右侍郎的缺由沈一贯补上。 而原首辅张四维本来服阙已满,但后母胡氏有病逝,只能继续在老家待着。 所以现在内阁之中,申时行首辅,许国二辅,王锡爵三辅,王家屏四辅。 除了王锡爵,申时行,许国,王家屏都与林延潮或多或少都有交情。 申时行看了单子,吏部选单里一共从大明一百六十二府三十一直隶州的几百名官员,一共保举了十九名官员。 其中李三才,林延潮,魏允贞的名字放在一行,其余人皆放在第二行。 申时行与几位阁臣议了议,大家都一致认为这单子可以,于是就盖了印,然后交给文书房太监。 文书房太监再交给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今日正好轮到他当值。 陈矩拿到奏章后先看了一眼,然后命太监收下,问一旁十几个候着小太监道:“陛下呢?” “陛下正在操练净军。” 陈矩闻言摇了摇头,心想这件事若给外面的大臣听见,御史们肯定又要上书规劝天子了。 陈矩想了想问道:“缅王求和送来几头大象如何了?” 其中一名太监道:“听说原来送来六头,后来水土不服死了一只,象房的人怕担干系,恳请公公在陛下面前说好话。” 陈矩斥道:“咱家之前怎么说的?这几头大象未呈御览前,不许有任何闪失,你们难道要把象尸搬到陛下面前吗?把管事的叫来!” 不久管象房锦衣卫召来。象房归仪銮司,由锦衣卫管辖。 一见陈矩怪罪,对方立即扑在地上道:“启禀公公,缅甸的大象本十几日前就已是到了,不知为何宫里不许见,眼下养着这么多天,难保没有闪失,恳请公公恕罪。” 陈矩哼了一声道:“你们象房平日克扣朝象供食的事,以为咱家不知道吗?平日懒得与你计较,今日二罪并犯。” 管事锦衣卫连连叩头道:“公公饶命,饶命。” 陈矩道:“此事暂且寄下,之前不许见,是咱家拦着,你不要怪别人。但今日陛下就要阅象,你们象房把缅甸那几头大象牵给陛下过目,务必要让陛下开心了,否则一会饶不了你们。” 管事锦衣卫连连叩头道:“小的一定尽力。” 对方离去后,当下陈矩前往校场,十几名太监紧紧地跟在身后。 陈矩来到内操校场,但见校场上净军正在操练。 校场上尘土飞杨,三千净军铠甲鲜明,战马不时嘶鸣,甚是威武,不过好看是好看,能不能打战就不知道了。 陈矩一来,御马监的太监即立即迎上来道:“陈公公,你可算来了,快劝劝陛下吧,这在日头下都操练了一个多时辰了,就算是这人马不累死渴死,但于陛下龙体也是不好。” 陈矩点点头道:“知道了。” 说完陈矩从一旁走上将台,见天子手持令旗,正兴致勃勃地坐在御椅上观操,陈矩默默来到天子身旁站好。 天子看见陈矩不由得意地道:“陈伴伴,你看朕的这支兵马如何?” 陈矩满脸笑容地道:“威武雄壮,真皇者之师,不过有一美中不足。” 天子闻言认真问道:“什么美中不足?” 陈矩道:“这龙腾虎跃,扬起尘土,实在是脏了人这一身衣裳。” 天子闻言看了看自己一身龙袍也染上不少尘土,这扬尘四起,初时不觉,现在也是觉得空气甚是污浊,顿时兴致少了几分。 天子笑道:“朕知道你好洁净,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陈矩笑着道:“臣谢陛下恩典。” 天子笑了笑,于是下令。 校场上净军这才如蒙大赦,撤的干干净净。 天子问道:“明日往操场上先洒水再校操,对了,陈伴伴,你来找朕有什么要事吗?” 陈矩道:“陛下,缅王莽应里求和,派人从缅甸送来了五头大象来给陛下赔罪。” 天子闻言冷笑三声道:“事毕而后揖,朕实不耻。” 陈矩笑了笑道:“缅王固然无耻,但大象已是送来了,听闻比以往所献更是雄壮,陛下是不是先过目?” 天子笑着道:“既是如此,就随意看一看。” 左右御林军立即在将台前布置好,以免大象乱跑,惊了圣驾。 然后象房锦衣卫牵着五头大象来至校场,每头大象旁都跟着几名驯象人。 这些驯象奴都是缅人一头调教出来的,这几头大象在驯象人的指挥下,双膝前跪竟对天子行起叩拜之礼来。 天子不由龙颜大悦对左右道:“这莽应里还懂的操练此象。” 一旁象所的锦衣卫立即道:“陛下泽被天下苍生,此象虽是百兽之雄,但也知道叩谢天恩啊。” 天子闻言却板起脸来斥道:“就你会拍马屁?以为朕好欺瞒吗?” 锦衣卫吓得浑身哆嗦,连连叩头道:“陛下,臣不敢,臣不敢欺君啊。” 天子哼了一声道:“念你平日替朕御象之功,暂不与你计较这阿谀之罪,回去将这些大象好生替朕饲养,就赐这五头大象七品官衔,食七品之禄,尔等都平身吧。” 但见大象在驯象师的指令下起身,倒真的像模像样。 说完天子见此再度大笑,然后站起身来大步流星而去。 天子回到乾清宫暖阁,更衣之后,当下批改文书房送来的奏章。 众太监们都知道游戏归游戏,但天子还是勤政的,每日若不把文书房送来的奏章批改完毕,他是不会歇息。 事实上就是万历中后期,万历虽不朝不庙,但对朝政大事还是尽在掌握之中。 宫人自是服侍左右,陈矩也在一旁替天子参谋。 待改到吏部送上的保单后,天子却是停下了朱笔向陈矩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矩道:“陛下,今朝吏部尚书已是请旨过了。” “朕当然知道,只是这魏允贞,李三才之前不是弹劾申先生,被朕罢了官,这吏部为何又重新推举这二人?还列在第一行?” 陈矩道:“据内臣所知,自这二人贬官以来,到了申先生,杨尚书那边替二人说项的人实在不少,想来申先生,杨尚书也是考虑朝野清议,故而重新举荐。” “又是清议?”天子微微皱眉道,“然后这林延潮呢?嗯,朕明白了,提拔魏允贞,李三才就是为了免除言官的议论,为了保林延潮,以示公允,吏部真是煞费苦心。” 陈矩道:“内臣听说言官也有反对,今日吏科都给事中齐光祖在吏科放出话来说,他当时反对说林三元在归德府淤田之事有隐匿,此乃不廉,二为贾鲁河事贿赂中官陈矩,刻碑立石,此乃献媚,但奈何吏部一定要保他。” 天子闻言眉毛一抖,举起朱笔虚点了点陈矩,轻轻哼了一声。 陈矩老老实实站在那,什么话也不说,一句话也不为自己辩解。 半响天子才气道:“这些言官太不知好歹,淤田的事至今仍揪着不放,是不是要朕给林延潮背了这黑锅,他们才肯罢手。他们不知道,今日西南战事得以平定,莽应里献象称臣,这林延潮是有大功,可是朕不能告之天下。” “至于贾鲁河之事,河道总督潘尚书在奏章里说了,林延潮治河之政绩,乃古今治河之典范,州府官员之楷模。潘尚书的为人朕是信的过的,他既说办的好,就真的是办的好,绝不会有虚言。林卿为了治河,巴结于你,不惜自损清名,不爱惜于羽毛,难得难得。” 天子闻言不敢感叹,然后看向陈矩问道:“陈伴伴怎么不说话?” 陈矩道:“臣不敢说。” 天子道:“朕要你说。” 陈矩道:“那臣实言之,当初林三元上谏之事,臣也曾以为他卖直沽名,而今日观之,这林三元从没想过自己的名声,心底只有陛下的江山社稷。” 天子道:“当初上谏的事,朕已是惩罚过他了,贬官外放三年,也算对太后有个交待了,而今……而今告诉内阁,吏部将此重拟。” 陈矩道:“敢问陛下如何重拟?” 天子道:“林卿好歹也是朕昔日的讲官,钦点的三元,岂能与他人并列,告诉吏部拔其为第一,传诏下去,召林延潮立即回京,赐驰驿!” 陈矩叩头道:“陛下圣明!” 说到这里天子点点头笑着道,除了圣明,你们还会说什么,朕记起来,朕有三年没见林卿了。 陈矩笑着道,是啊,陛下忘了皇长子与林府的长公子同日而诞吗? 天子闻言大笑,朕想起来了,没错,没错,见了林卿,朕要与他说什么,陈矩你替朕想想。 臣不敢。 叫你想就想。 乾清宫里天子愉悦地与陈矩聊天,不时还传来一二笑声。而太监奔至文渊阁。 文渊阁里,首辅申时行与列位阁老正在说话,这时太监入内道:“阁老,陛下要内阁重拟吏部选官奏章。” 申时行讶道:“为何重拟?” “陛下口谕将归德知府林延潮列为天下官员第一,即刻召回京师,赐驰驿!” 此言一出,几位内阁大学士都是一片震惊。 王家屏又惊又喜问道:“陛下口谕是说,钦点林延潮为第一?” 这太监道:“正是。” 申时行笑着道:“有劳公公,告诉陛下,臣领旨照办。” 太监走后,王家屏不由道:“龙之为物,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乘时而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今宗海归京,如龙遇风云而纵四海!” 说完王家屏抚掌大笑。 许国也是笑道,是啊,宗海被贬离京三年,今日终于熬出头来了。 王锡爵一声不吭,而申时行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当日林延潮被举为天下州府官员第一,并赐传驿进京之事,传遍了整个官场。 顿时京师震动! 九百六十七章 离任 万历十三年入夏以后。 河南暴雨如注。 自潘季驯总理河漕后,恢复了当初林延潮向他建议的称水测天象的制度。 河道衙门设黄河汛兵,以每个月称水测量轻重的方式,预测今年黄河上中游雨水丰寡。 然而今年称量的结果是''水重'',不亚于当初万历十年的大水之时! 潘季驯闻讯后立即派出河道标兵驰快马,知会黄河中下游各省府州县,而潘季驯则坐镇高家堰大坝。 高家堰大坝乃治黄的核心,一旦高家堰大坝垮了,整个两淮皆成泽国。 在潘季驯三令五申之下,沿河官员不敢怠慢,也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开始加固大堤。 但是河工积年糜烂,非一朝一夕能挽回,官员心底都是有数,现在修修补补不一定济事。他们只能各路祈求这难得一遇的大水,今年不要到来。 然而潘季驯却明文下令各州府,官员守堤若武将守土,堤有闪失,则如丧城失地,他当奏请天子军法从之! 潘季驯这文书下来,各处官员顿时都吓尿了。 他们知道潘季驯与李子华不同,人家可是来真的。 却说归德府。 早在潘季驯文书还没下达前,归德府每逢二月,即大兴河工。 在沿河各府都在偷懒时候,归德府已是早早地开始加固黄河大堤,以及增筑贾鲁河堤坝,并在各河道的险工处修筑石堤,或者加筑月堤。 潘季驯的文书下来后,林延潮知今年河情可能很严重,甚至超过万历十年那一次大水,于是又加拨了两万两银子至河工署。 虽说在河工上投入不少,但林延潮也不敢说整个归德堤防固若金汤。 他万历十年底贬官到任后,所经历去年前年即万历十一年和万历十二年的河情都是以往正常水平,甚至还不如。 至于这两年沿河不少州府还是出现溃堤淹田的事,不是因为水势大,而是因为河工本就是一个烂摊子。 归德府的堤坝没有一点闪失,证明他能抗御一般的洪水,但若是再出现万历十年那样淹没几十个县,百万百姓无家可归的水情。 林延潮所修筑的归德府堤防能否防的住? 他之前修堤可一直是重淤田次堤防的路数,而今年林延潮则开始筑堤优先的策略。 所以在三月,林延潮不放心亲自巡视了一下治下各州县堤防。虽说没巡视出大的问题,但各州县堤防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隐患。 诸县之中,唯独当初孙承宗主持的柘县,修的是固若金汤,这不得不说就是孙承宗的才能,就那么点河工款,居然被他修成了一条可御百年大水的好堤。 三月巡视后,林延潮下令各县就继续加固堤防,各县官员都觉得林延潮太小题大做了,从没有见过修堤修成这样的。 林延潮对堤防的要求,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的份上,凭他精明干练,任何堤坝承报给他,稍有不和规矩的地方,都被他立即察觉,然后命令下面官员整治,且限令期限。 归德官场上都一致以为,林延潮御下,就如同吝啬至极的土财主,看不得下面佃户有半刻清闲。 然后一直到了四月末五月除,陕西河南各州府连连暴雨,河水飞涨。 这不止的雨势,也是令林延潮生起了担忧。 这一天林延潮在签押房处理府事,外头风很疾,天边重重厚云卷来。 林延潮案不停牍的处理公务,这几年来从同知到现在的方面大员,每日他处理公务都超过四个时辰以上,此外还要拿来一个时辰早起读书,剩余功夫即是陪伴家人。 三年来每一日都是如此,没有一次例外。 这时候窗外的风吹得更急了,打的窗子直响,林延潮眉头微皱,下人即知道他的意思立即将外头窗户关上。 林延潮公文写至一半,忽披衣而起透过外堂,外堂的陶望龄,袁可立见林延潮来到这里,都以为有什么吩咐,一并站起身身来。 但林延潮却走到门边,挑起棉帘看天边的风起云游。 二人都不明所以。 林延潮指着天边的云道:前几日,华亭陈眉公赠我一本书名为《菜根谭》,书里有一句话,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想起来此话甚是应的眼前此景。” 袁可立笑着道:“此言暗合老庄闲适淡泊之意,老师一贯锐意进取,砥砺前行,怎么也念起这话来了。” 一旁陶望龄嘲道:“袁兄此言差矣,你没听到老师说,应眼前此景之言,老师这么说莫非有功成身退之意。”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正要说话,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 但见陈济川匆匆入内,身旁领着一名官员。陈济川满脸神色激动地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林延潮问道:“哦,何喜之有?” 一旁官员向林延潮叩头道:“下官乃布政司经历徐有堂,代两位藩台,恭喜林府台,贺喜林府台。” 林延潮失笑道:“到底何喜?” 徐有堂朗声道:“上月吏部考选官员,林府台考绩为天下州府官员第一,圣上有旨召林府台即刻进京,赐驰驿。” 林延潮的左右闻言都是大喜。 陶望龄,袁可立二人更是高兴。 袁可立几乎留下眼泪来道:“老师三年来在归德,鞠躬尽瘁,兢兢业业,眼下有此功乃实至名归。” 陶望龄也是点点头,算是难得附和袁可立一次。 林延潮倒是没有太多喜欢之情,因为他早半个月就从申时行那知道消息了。只是林延潮没料到申时行竟拔举他为第一,这也实在太高调,太惹人注目了吧,或者是有什么别的情由? 徐有堂道:“昨日圣旨已是到了省城,两位藩台闻知此事都是大喜,这不仅是天家对林府台之恩典,也是我们河南整省官员之荣。若非眼下河情紧急,两位藩台必到府道贺,所以下官在这里就替二位藩台恭贺林府台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实应该林某谢过两位藩台才是,若没有两位藩台的保荐,林某焉有被天子钦点之时。” 徐有堂见林延潮如此好生佩服,考绩被举为天下第一,居然还如此谦虚淡泊,丝毫没有骄傲之情。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林延潮对陈济川道:“请徐大人下去歇息,一会一并恭迎圣谕。” 徐有堂走后,陶望龄与袁可立与签押房里书办,随从再度向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笑了笑,受了众人道贺。 袁可立忽道:“莫非老师早知道自己考绩第一的事,故而才有方才荣辱不惊之言。” 林延潮笑着道:“不错,人有高有低,为官也是如此,故而借此言来警醒自己,冷官需热做,而热官需冷做罢了。” 陶望龄,袁可立都露出恍然之色。 这时候府经历黄越匆匆走了进来,见林延潮道:“府台大人,听闻你要升任入京?”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你也是来恭贺本府的吗?” 黄越闻言却愣了愣,然后道:“是啊,下官恭贺府台。” 林延潮见黄越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黄越却垂下头道:“下官,下官实……” 说到这里,黄越声音有几分哽咽。林延潮闻言也是感慨,点了点头,拍了拍黄越的肩膀然后道:“河工的事,本府已是托付给何同知了,他虽经验不足,但能勤力办事。你好好辅助他,一切如以往本府在时,如此本府即是上京,也可以放心了。” “下官谨记。”黄越闻言长长一揖,洒泪在地。 陶望龄,袁可立也是向黄越行礼道:“这些年多承黄府经指点了。” 林延潮点点头,方才徐有堂说了,圣旨上有言是即刻进京,也就是林延潮接旨后就要即可进京,不能有半刻耽搁。 要不然以往官员辞任,至少都要有个与下面官吏,官绅,百姓相别的功夫。离任官员都会授意下面的百姓送些万民伞啊,然后再搞个依依不舍啊,比如百姓们拦住官员马车不让你走这样的套路。 但是林延潮却没有这个功夫了。 林延潮道:“你们随我去六房看一看。” 于是陶望龄,袁可立等书办,随着林延潮一并来至衙门办事的六房。 但见六房里官吏匆匆的出出入入,忙着公事。 六房的庭院中几株大树被风一刮沙沙作响,几片树叶从大树掉在地上。 林延潮从诸房门前走过,官吏们陡然见知府前来巡视,都是上前。林延潮示意他们不必起身相迎,继续做手上的事。 众官吏们尚都不知林延潮马上离任的事,只是见他一一走进各房,与各房司吏说话,问了几句在办的事,以他过目不忘的本事,自然是一一了如指掌,而且一如以往一丝不苟。 只是司吏们答不上来时,林延潮却没有如以往那般严厉相责。 司吏们都是暗自庆幸,知府大人今日倒是很好说话嘛。 然后林延潮再与几名相熟的官吏说了几句话,交待了几件事,最后再驻足看了一会,方才离开。 如此一房一房的巡视过去。 待走出最后一个房时,门吏奔来道:“启禀府台,圣旨已是到了府城城门了。” 九百六十八章 旧属 圣旨? 各房的司吏,吏员,书手都是不明所以。 林延潮闻言,对众官吏们解释道:“本府蒙圣上恩典,下旨召入京觐见,今日在此就向各位拜别了。” 众官吏们都是一愕,但大家久在公门反应都是很快,立即施礼道:“恭喜太尊,贺喜太尊。” “圣上垂青,入京必是大拜。我等在此提前祝贺太尊了。” 林延潮笑了笑,虽然这些话里没有什么新意,但也是属吏的一番心意。 最会说话的吏房司吏出面道:“太尊在归德三年,境内可谓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物康阜,治下百姓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三代之治也不过如是。” “眼下太尊离任,我等都是好生不舍,肯请太尊让我等聊表心意,也给家乡父老一个……” 林延潮摇头道:“本来本府要与诸位好生告别,但旨意上是要本府即刻进京,若是有所耽搁,乃对圣上不敬,故而是不敢耽搁,对于诸位,以及父老乡亲的心意本府就心领了。” 众官吏闻言也是恍然。 这不是官员们一贯离境时三辞三让,再三劝三进的套路,既然是圣旨有言,那么林延潮若再逗留,就有抗旨的嫌疑。 天子让你即刻进京,你在地方拖拖拉拉,搞什么百姓不愿你走的套路,如果这事传到天子耳里,那你就是真的不要走了。切不可在这时候玩砸了。 所以众官吏也是理解,并非是林延潮不近人情,而是圣命难违。 看来林延潮真是要立即离任了! 想到这里,众官吏顿时又是另一等心情。 看着林延潮走向公堂,众官吏们这一刻都是沉默起来。 一名官吏忽道:“府台这一离任,我们就不用每日都是忙至日落之后方能散衙了吧。” “自府台从署府事来,头发也不知掉了多少。” “何止是你,我也是一滴酒不敢喝,就怕耽误了事。” 说着这里,众官吏们倒是轻松起来,林延潮离任后,他们的苦日子终于过去了,那是熬到头了。 想到这里,众官吏不由顿生庆幸。 “不仅我们不得闲,府台也是操劳。” “他自任知府以来,事事亲力亲为,本府大小之事,没有一件他不知晓的。有的事咱们司官都忘了,哪知他竟记得比我还清楚,吓得我出一身冷汗。后来方知府台是状元郎,是有过目不忘之能的。 “都说官看三日吏,吏看十日官,但府台在位时,我们以往那套糊弄上官的手段,在他面前没一样管用,厉害是厉害,但也要人老命啊!” “以往从没有碰上这等难伺候的上官,但他这一离任,以后也不会再遇到这等兢兢业业的上官了。” “为官如此,考绩天下第一,当的!” “当的!当的!” 众官吏们对此异口同声。 “若不为第一,我等的辛苦,不是白费了。” “正是,正是。” 众官吏们都开口称是。最终不知何人叹了一句''换了何人是圣上,于府台这等能臣都是要大用的。'' 这句话虽有些无礼,但众人都以为这话再恰当不过了。 就在官吏的议论之中,林延潮来到公堂上,公堂前摆好迎旨的香案。 而林延潮早已更衣,穿戴着四品绯袍,负手立在满江崖海水云雁图的屏风前,仰头望着公堂上''保民堂''三个字的匾额。 这时堂上传来脚步声,原来是马通判以及府里推官来了。 他们听闻林延潮要离任的消息,都是刚刚从判官署,推官厅赶来。 马通判是林延潮一手从推官任上提拔起来的,至于替补马通判的推官,也在林延潮知府任上当了一年官了。 他们见林延潮负手看着公堂上''保民堂''三个字,都是一并来到林延潮身后。 站立半响,马通判道:“下官还记得府台当年在此审案,将周王世子下面几个为非作歹的刁奴当场仗毙。” “府台,为官以来,在这公堂上,审了不少大案要案,为民请命,冤屈得以伸张,百姓尊府台为青天二字。” 一旁推官也道:“下官为官以来,见府台审案不屈小民,也不冤大户,德主而刑辅,不以刑罚人,而主张教化百姓。下官读过府台主审案子的卷宗,件件堪称刑名律法的典范。” 林延潮听了二人的话点点头道:“多谢你们二位了,本府不在任,你也要让本府司法清明,弊绝风清。” 二人都称是,推官道:“下官为官以来,深受教诲,他日当将此卷宗整理一集,以惠后人。” 林延潮失笑道:“怕是贻笑大方,不过能有一二对后人有益,也是无妨。” 说话间何同知,吴通判,黄越三人也是到了。 何同知此刻百感交集,他知道林延潮为何推举自己为同知?原来那时候他已经为自己离任作准备了,故而这才推举自己署理河工。 林延潮见何同知,四目相对时要说的话已是了然于心。 林延潮上前扶着何同知的手臂道:“以后本府的事,延潮就都托付给何兄了。” 何同知目眶微红,当下对着林延潮长长一揖道:“下官当萧规曹随,决不会辜负了府台这三年在归德府的心血。” 林延潮对马通判,吴通判,本府推官及黄越道:“在新知府到任前,本府的事林某就拜托诸位好生襄助何同知,同寅协恭,请诸位以百姓为心,苍生为念,切切不要忘记。” 众人都向林延潮长揖:“下官谨记。” 见此林延潮也有几分伤感,于是将离任后官署的事一一交待清楚,甚至还事先写好了条陈。即便在这时,众人见林延潮离任之际,办事依旧是那么不厌细繁,一丝不苟,且心思缜密,不由都大生佩服之意。 难怪无论是天子,还是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都对林延潮如此看重,不是没有理由。 交待完后,正要说几句离别的话,这时候圣旨已是到了府衙门前。 当下林延潮率领府里众官员们走到仪门前,但见大梁道参政方进手捧圣旨,大步走进了仪门。 方进一见林延潮即是笑道:“恭喜林老弟,贺喜林老弟。” 九百六十九章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方进身着三品官袍,满脸堆笑大步而来,左右不少官吏都是簇拥在旁,令这一次宣旨显得格外隆重。 林延潮降阶相迎托着对方的手笑道:“怎么敢扰方大参走这一趟。” “诶,林老弟高升,我怎么能不来,老弟在归德为官三年,政绩考为天下第一,陛下念起你来,召回京里就是要大拜。从此以后老弟你前程似锦,步步高升的时候,千万不要忘了愚兄,到时当提携一把啊。” 闻言在场之人都是笑起。 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方大参言重了,平日多承教诲,小弟感激在心,此次进京就借大参这一番吉言了。” 方进闻言大笑,然后肃然道:“那林老弟这就接旨吧!” 林延潮一整官袍肃然拜下。 方进当下摊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朝廷待士之恩,莫重于褒锡……林延潮,字宗海,侯官钱塘人也,年少以德行文章见闻乡里…… “……三元及第,古今罕称。甫释离蔬释屩而服采,承明参陪,执掌丝纶,堪称巨手…………” “……后出为归德令,饮冰茹蘖,正身帅下,赏恭罚否,存恤寒苦,奸轨捡手,繇赋平均,黔庶不扰,三年大成……” “……林卿治河,布袍缓带,冒雨冲风,躬历山川,亲劳胼胝,往来于荒村野水之间,亲给钱粮,不扣一厘,而随官人役亦未尝横索一钱。必如是而后事可举也……” “……奉职循理,为政之先。恤人体国,良史述焉。朕召林卿即刻卸任进京,赐予驰驿。于戏人臣之功,朝廷必予显扬,彰告天下,以勉来者!” 林延潮听着方进一字一句说着,初时到没有感觉,因为他以前为翰林,知道圣旨这都是中书舍人或者翰林替皇帝代笔写的,所以这圣旨内容也是个过场而已。 但听着听着,讲到自己在归德为官,治河的经历时。林延潮是越来越感触良多,一字一句都令自己想起在归德为官这三年,件件之事历历在目。 经历时以为平常,反过来看时才能不惭愧地说一句,自己做的有多么不一般吧。 自己所行所为,不全然是为了升官,也不全然是造福一方百姓,也不全然是为名称后世。自己所行是为了''事功'',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为了''学与道合,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如此而往方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林府台?” “林老弟?” “太尊?” 见林延潮一时忘了接旨,众人都是忙出言提醒。 林延潮这才回过神来。 大喜之下,升官在即,一时忘了接旨也是情有可原。 林延潮没有丝毫掩饰,比起很多官员矫情镇物,却又是另一等风格了。 林延潮接旨后歉然道:“让诸位见笑了。” 众官员都是大笑,也难怪林延潮如此失态啊,不说天子召林延潮进京,这肯定就是要大用的节奏。 而驰驿,就是可以使用驿马疾行,这是天子一般不予轻授的恩典。 一般枢辅重臣,告老还乡或天子相召时,朝廷会赐驰驿。林延潮考绩天下第一,也有了与枢辅重臣一般的待遇。 现在方进与众官员都向林延潮恭喜,何通判,黄越他们已是道贺过了,又重新再次道贺。 “林老弟,此去进京必大展宏图!” “下官在此预贺府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下官在府台任下三年,实多承教诲。” “府台,此去京师一路保重!” “府台恳请保重!” 林延潮一一答谢。 这时候商丘县,以及府里大小官吏都知道了林延潮要离任进京的事,故而众人都到府来道贺,也算最后送别一番。 看着大大小小官员一个一个都上前作揖,林延潮知一个个也说不来,于是朗声道:“诸位同僚请听林某一言……” 堂上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都看向林延潮,听他有何话要说。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官吏,众人都与他共事过,这一番离去,天南地北以后难有相见之机。 没有往日那么多心结,也不必摆上官的架子,林延潮朗声道:“方才诸位也听到了,陛下诏令,让林某卸任知府,即刻进京述职。” 说到这里林延潮言语有几分哽咽。 “本府之事由何同知暂署,何同知与林某共事多年。某深知何司马居官谨饬,才情干练,他暂署府事,必能使百姓安居乐业。林某唯望诸公能与他同心同德,克勤奉公。” “古有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林某没有任过亲民官,才具不过平平,居官三年,若非诸位相助,焉有如今名显群臣,闻达天子之日。眼下林某离任在即,目望诸公相送,心底感激之情,实是难以言表。”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又继续。 “林某出身寒门,自幼没什么志向,说来惭愧,当初读书只为稻粮而谋。入学时恩师问我志向,我言''穷者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其实只在''独善其身''四字而已。后来恩师因张江陵封书院之事投缳自尽,从那时起林某恍然大悟,以''修齐治平''四字为平生志向。” “后来林某上二事疏去官之后,谪至河南。时林某虽不过二十有余,但想归德离京千里,自此不复有重归庙堂之念,常自嘲空有报国之志,然而却不能如意。” “到任后见府里遭了大水,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覆体。林某心道,既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切不可空耗岁月。后察知归德要大治,必先兴水利劝农桑。治河淤田看起虽小,但所行所为当时而言皆是巨大。可再难之事,也是起于豪微,只要丝毫有益于百姓,今日为之一事,明日再为一事,积少成多,也能成功。” “不知不觉三年已过,总算有所寸功。林某方知事功之事,不在高远,而在足下,千言万语不如一行。今天子恩重,不念某昔日狂妄,重召入京。临别之时,这番肺腑之言,道与诸公,以后无论林某身在何处,这同舟共济之情永记于心。” “于今林某在此拜别诸公!” 说完林延潮向四面官员,各是长长一揖,府衙公堂立即报之热烈掌声! 九百七十章 羊报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完,官员们无不动容。 国朝的官员一贯以来,重文章而轻演说。 文章事上,演说面下,论文章林延潮已是当今文宗,没料到演说也是当世无匹。 听说当年国子监学生叩阙,林延潮一席话下,士子诚服而退,成了他名声。而在归德他升任知府,及离任卸职时,无论哪一次演讲,都称的上打动人心。 这番话里诚恳至极,将林延潮从读书至为官,贬官再入京这一番心境变化说的是清清楚楚。 剖析心思,告诉给了解与不了解自己的人。 林三元并非一出场就那么高大尚,所谓的''修齐治平''四字,其实道来,就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林三元与我等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人家没有在穷书生行''以天下为己任''的事,在做官时''只考虑自己的做官前程''而已。 这点要做到很难吗? 说不难,也很难。 跟随林延潮左右陈济川,陶望龄,袁可立都知道他这一步一步走来有多么不容易。 事功难,知行合一更难。 就在林延潮与众人话别时,一名官兵匆匆赶来,与陶望龄耳语了几句。 陶望龄脸色一变,他犹豫了一番是不是将此事禀告给林延潮,但还是上前与众官员叙话的林延潮道:“老师,有要事相禀。” 林延潮道:“我现在已是卸职,若是府里的事,禀告何司马就好,不必来与我说。” 何同知在旁连忙道:“府台言重了。” 但见两名官兵被带上堂,当先一名官兵一见林延潮就要跪下。林延潮摆手道:“我已卸职,府里大小之事都交由二府署理,你与他禀告就是。” 这官兵立即向何同知叩头,然后道:“启禀司马老爷,今日巡河接到上游漂下的''羊报''。” 听闻羊报,在场之人都为之色变。 众人向另一名官兵打量故去,但见此人身材矮小,衣裳褴褛,手脚上都是青肿。 何同知问道:“此人就是送''羊报''的勇士?” 这名官兵叩头,却一下见到这么多官员,太紧张了不知如何言语。 一般黄河上游若是大水,水情严重。上游州府会派六百里加急的驿马向下游各州府驰报,若是特别严重的水情,连六百里加急的驿马都嫌慢了。 那么上游州府会召一名勇士,直接乘着羊皮筏子从黄河上游漂至下游传信。 乘羊皮筏子从黄河上游漂流至下游传信,这可是九死一生啊。所以一定要勇气非凡,熟悉水性的人才能担任。此人下水前先食''不饥丸'',身携几十枚水签,溯流直下向下游投签,运气特别好的话,会在半途上被巡船捞上来,但是一般都是没命。 “你是哪个省的?” “陕西!”这官兵道了一句,众人都是骇然这漂流了可是有几百里,居然能到这里。 官兵将水签向何同知奉上。 水签上也没多说,但众官员们都知道,但凡逼得用羊报这样方式报告下游河情,那么汛情已是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 在林延潮刚卸任,何同知刚上任之时,即出现这样的事。 何同知有些六神无主,一旁吴通判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的,摊手道:“如之奈何,如之奈何,苦矣,苦矣。” 而马通判对何同知,吴通判二人这个样子,是没有半点信心,望向林延潮道:“府台大人!” 一旁陈济川立即道:“马别驾,我们老爷已是卸职了,不是知府了,此事当由何司马做主。” 陈济川果断的拒绝,然后也是一心替林延潮甩锅。 天子这一次下旨召林延潮进京,显然是要重用的意思,对于当初林延潮上谏既往不咎了。 而且圣旨上说了即刻,还赐驰骋驿马进京。说明林延潮是一刻也不能停留,若是路途上耽搁了,那不是扫了天子的面子。 就算两个朋友以往有些失和,现在人家主动与你示好,你却不买帐,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更何况人家是天子啊! 至于陶望龄,袁可立心底也是知道这一点,但他们有些为难。 在读书人心底,按照民为贵君为轻的说法,当然是治下百姓为重了。 现在大水就要来了,林延潮在这个时候离开,有弃百姓于不顾的嫌疑。当然大家知道林延潮已经卸职了。但传至别人口里,哪里会认真研究这些,这对林延潮的名声而言,实是不好。 你林延潮当初不是犯颜直谏,规劝天子以百姓为重吗?现在天子给了你一点好处,你就忘记了,赶着去巴结人家,自己打自己的脸。 何同知,吴通判那边也是看了过来,以往府里大小事,林延潮都是一人作决断,众人都是习惯了。 现在林延潮卸职,何同知之前一直是闲官,现在刚上任,人心不服。吴通判夸夸其谈还可以,但要他扛责任,跑的比什么都快。 在场官员都是如此心思,他也不好揣测林延潮此时心底是怎么想的。 对他们而言林延潮留下最好,有主心骨,但又不好开这口。何同知也有心让林延潮留下,但这挽留的话,如何也是开不了。 吴通判左看右看,何同知不好说,剩下众官员属他最有威信。于是吴通判倚老卖老道了一句:“真是什么事都赶在一块了,府台在任三年,黄河是一点事都没有。现在府台卸职第一日,这羊报就来了。你说这巧不巧,都可以拿这段事说书了。” 说着吴通判自顾笑了起来,但在场却无一人附和。 吴通判见冷了场,轻咳一声收敛笑容道:“看来这龙王就是卖府台的面子,但府台上京的事又不能耽搁,我看是不是可以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什么两全其美?” 众人都吃惊了,吴通判居然能想出妙计来。 但见吴通判道:“本官有一愚之得,之前河漕衙门下文,追究沿河官员责任,言守堤若守土,官员不可擅离。所以府台可以先斩后奏,待河情过后,府台致书河漕衙门,让潘制台向天子说明,府台因上游大水之事暂缓入京,如此天子也不会追究的。” 众人一听,面面相窥。 好你个一愚之得。 陈济川忍不住斥道:“依吴別驾这么说,潘制台的一句话比圣命还大?” 陈济川此言一出,陶望龄,袁可立都在心底大骂,什么馊主意,照吴通判这么说,林延潮自己抗命,还要将潘季驯拉下水。 就算潘季驯与林延潮再有交情,接信后也会大骂你林延潮祸害自己也就可以,别来祸害我老潘啊。 吴通判没有考虑到这一层,现在被陈济川讽刺才反应过来,但依然知错不改道:“本官不是这个意思,本官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治河的事,没有府台不行啊。” 陈济川还要再说,林延潮伸手一止道:“济川不可对吴別驾无礼。” 众人见林延潮终于开口了,何同知立即问道:“不知府台于此事怎么看?” 林延潮道:“何別驾,诸位同僚,从林某接旨之时起,已是卸职了,不再是本府知府了,于府里大小之事,本不该多言的。但蒙何別驾信的过,以河事相询,那么林某就以局外之人说几句话。” “敢问诸位若林某当初没有履任归德,诸位就不治河,不御水了吗?治水的事当初是由林某亲手操办,论河工在座没有人比林某更了解,但是林某在府三年修河是为何?就是为了修一条百年不坏好堤,让本府百姓从此不遭河患,” “现在我刚卸任,你们就担心大堤御不住大水,如此是不是指林某与诸位三年都在白用工呢?” 何同知,吴通判被林延潮这一问都是满脸通红。 林延潮当下正色道:“林某对诸位有信心,也对这三年来亲手所修的河堤有信心。今年河情再猛,河情再大,也冲不垮归德的河堤,归德必然安然无恙,这就是林某为官三年的自信。”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读书时如此,为官也是如此。三年之事功,眼下到了验一验是不是真金之时,林某不会自己看不起自己,也请诸位不要看不起自己。下面请何司马主持一切,林某即接旨上京,在此与诸位告辞!” “是,府台大人。”何同知,吴通判众官员都是向林延潮一并拱手。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大步离开公堂,陈济川,陶望龄,袁可立等人昂然跟随在后。 一路之上,官吏们都避道一旁,向林延潮行礼。 众官员看着林延潮的背影,想起那句''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的话来。林延潮现在就如同一个刚进考场的士子,卷子都没有看,就对左右同考的士子说,自己这一次一定能高中。 换了旁人,别人一定会笑话! 但对林三元而言,何人敢笑? 这就是学霸与能臣的自信。 林延潮走入后堂后,代表着他在归德的任期正式结束。 而这时,府经历黄越入内禀告道:“何司马,下官方才查验过了,沿河各县报上今年修河之事都已完备。” 沈同知收回目送林延潮的目光问道:“哦?” “府台离任前,早已考核完各县河工,半个时辰前他还去工房张司吏确认此事。”黄越禀告道。 众官员闻此都是安心,林延潮在任前两年重淤田次河工,都抵御住了两次伏秋河汛,今年林延潮将所有气力都用在了修堤,以及补漏上。 事成之后,将功绩留给来者。 这就是林延潮上任时所言,功成不必在我,留待后人。 而今大河变害为利,大堤一御百年,百姓人人安居乐业! 比起无数将后任坑的不行的前任,林延潮在任三年,百姓温饱,留下一条坚堤,府库里还有余银数万两。 若是再出了什么问题,众官吏们可真是对不起林延潮了。 现在众官吏都看向何同知。 何同知一整官帽,对一旁跪着的官兵道:“尔冒死从上游浮水送来羊报,实有大功于本府。如此大功,焉能不赏,本丞现在赏你一百两银子,再加一壶热酒!” 明朝官兵地位低下,就算如此冒死报信,一般赏个十几两银子就算很多了。但何同知一下子赏了一百两,真可谓厚赏。 那名官兵闻言感激流涕地道:“谢过……谢过司马。” 这官兵连连叩了好几个头,然后下去领赏。 身为公门的都是精明人,众官吏见这一幕对何通判都是佩服。新官上任千头万绪,何同知第一事就是明赏罚,这手实在是高。 众官员都嘀咕道:“何同知也是厉害人,以往怎么没看出来?” “不错,府台知人善任,故而向朝廷推举了何同知。若是吴通判这等颟顸之官主事,我等就惨了。” 赏了人后,何同知继续道:“立即召府衙官员商讨河情之事,至于各县县官立即回到辖地,会同管河官员,务必亲自上堤巡视……” “诸位,本丞在此坐镇,大水一来,堤在则人在,堤溃则人亡……” 公堂上何同知对着众官吏们训话发出命令,所有官员马不停蹄地,都投入了这次抵御水灾之事。 而在府衙的后堂里,刚刚卸任的林延潮正忙着与林浅浅一起收拾行装。 这夜河汛传来,随即天降暴雨,河水大涨…… 归德大小官员都忙于治河之事上,全府百姓们连夜被动员起来往河堤上巡防,搬运土料…… 而次日府衙后院里。 大雨倾盆而下,林延潮抱着小延潮正要上马车时,停下看着这遮断天幕的大雨。 陈济川正忙碌着指挥着下人将行李搬运上马车,但雨水轰然作响,将说话声都掩盖住了。 林延潮笑了笑用衣服裹着小延潮,然后展明他撑伞上了马车。 马车上林浅浅早候着,接小延潮上了车,见他没湿了一处,方松了口气。 而小延潮上了马车后,对车外令人色变的大雨是丝毫不惧,反而生出兴奋之意来。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一面擦着衣衫上的雨水,一面则与林浅浅相视一笑。 此刻展明已是驾起车,马车穿过府衙后院大门。驰骋在大雨之中。 这一日大雨滂沱,天还未亮。 林延潮没知会任何官员,更没有惊动百姓,带着家小随从,悄然地离开了归德府城,踏上了赴京的路途。 九百七十一章 徐州 这一次暴雨来的极是突然。 大水之下,黄河航运中断。这个年代可没什么黄河大桥,林延潮当然不愿意冒着风险从府城城北的丁家道口乘船北渡黄河。 就算成功渡河,再以陆路上京,但大雨之下驿路泥泞,如此之下所谓的驰驿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所以等待黄河汛期过去再渡河已不现实,因此只能绕道,那么走水驿就成了最好选择。反正天子赐驰驿,只是一个荣誉,臣子表示恭敬可以不用使用驰驿,或者是只驰骋一段路,也叫驰驿。 见这汛期来的迅猛,林延潮索性改道从陆路改走水路。 当然大雨之下,走水路不一定快,但是水路可以休息。而且贾鲁河经疏通后,河情很平稳,毕竟不比黄河航道,没什么风险。 所以林延潮决定赶在汛期前,走贾鲁河旧河,再取道大运河。 路线是归德府城,再至徐州小浮桥,再从徐州沿运河北上至通州,顺利的话一个月以内就能抵京。 所以林延潮携家人就改乘驿船沿旧河东行。行了数日来至徐州地界,林延潮进京赶考,还乡探亲这大运河已是走过好几趟了。 杭州,苏州都曾短暂逗留过,唯独徐州却只是路过。 徐州乃运河往来重镇,号称五省通衢。特别是贾鲁河新河,旧河疏通后,山陕的大商人可以经开封直抵徐州,然后南下苏杭,或者北上进京。 新河不过七十余里,快是快,但省里在这里设了税关,要走不便宜。 旧河两百多里,慢是慢一点,但却没有设税关。 走新河旧河,对于老百姓的区别,就类似于坐飞机或是火车,就看你赶不赶时间,缺不缺钱。 当然还有一种选择,直接走黄河主河道,从开封至徐州的,在汛期走这段路,基本都是不要命。 不过徐州的繁华远不如杭苏扬常等城,原因是徐州乃黄河,运河交汇之处,黄河时常泛滥,但潘季驯疏河已是大有改善。 到了徐州地界,暴雨刚刚停歇,但见朝阳升起,从乌云里绽出金光来。 林延潮登上船头,但见水道十分拥挤,到处都挤满了船只。 林延潮在水道,就看见一艘大船不顾他船直冲而来,一艘百姓坐的小艇避让不及,被大船撞翻,十几个百姓都丢进水里,幸亏路过的船施手搭救。 林延潮见此一幕脸色一沉,陶望龄,袁可立等学生都是愤慨。 袁可立不由问船夫道:“这是哪里的船,如此嚣张?” 那船夫是驿站雇的,虽不知林延潮的身份,但是也知道此人是很大很大的官。 于是船夫恭恭敬敬地道:“回禀老爷,是从云南来的银船。” 林延潮恍然,一条鞭法后白银为官方货币,但坑爹的是明朝大部分地方不产银,只有云南产银。 所以朝廷在云南课银,出银后直接解入京师。 林延潮记得张居正归政后,有一次云南进京的银船失期,天子震怒要责怪当地官员,幸亏首辅张四维劝解这才免了。 但有了这件事后,云南银船在运河上更是畅通无阻,不将他人放在眼底。银船撞其他船不仅没事,还要怪你耽误上京的时机,倒敲你一笔。 这个套路,林延潮以往在漕船上面见识过。 但漕运最多是针对民船,而银船则是连有背景的官船都不放在眼底! 这时候银船已是从后方赶上,银船上的官兵挥舞着旗帜,喝令林延潮的船给他们让出水道,言语里十分的不客气。 银船毕竟也看出前面是驿船,一来个头差不多不一定撞的过,二来他们也顾忌驿船之人身份,但这河道之上,唯吾独尊的气势,还是有的。 船老大怕当事非,讨好地与林延潮道:“老爷,我们是不是也让一让?” 林延潮嘴角一翘道:“让什么让?告诉他们,就是云南布政使的官船来了,也需跟在本官的船后!” 船老大一听,好大的口气啊,连布政使的面子都不卖,难道你是巡抚不成吗?可是巡抚是封疆大吏,没见过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当巡抚的。 一旁袁可立心底早是有气,见林延潮发话了,就直接至船尾喊话。 但见运河之上,两船隔了有十来丈,河风一吹声音弱了传不过去。 但袁可立一脸正气对比自己船高半丈的云南银船道:“我们老师说了,不让!” 云南银船上一片哗然,他们在河上横行霸道惯了,以往即便是官船也要让他们三分。 “什么人这么嚣张?” “若耽误了朝廷贡期,你们担当的起吗?” “是啊,你们不怕皇上怪罪吗?赶快让道,不然撞上了。” 袁可立冷笑道:“世上就是有这么多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你们说耽误了贡期。那我倒要问你们,天子下旨召我们老师入京,若路上有所耽搁了,你们担当的起吗?” 袁可立一言之下,银船上的人都哑巴了。 袁可立冷笑道:“若是你们哪个人长着三头六臂,不怕砍脑袋的,就站出来,担这个责任!到时候我们老师上京面圣时,就如实禀告圣上!” “你们哪个人敢站出来?” 林延潮听了袁可立的话,不由笑了笑,陈济川笑着道:“老爷,这袁师爷倒有些锋锐。” 林延潮笑着点点头。 听说驿船上的官员要进京面圣,银船上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出来一名官员说话。 “敢问船上是哪位大人在船?不知下官可否上船拜会?” 这态度已是非常服软。 袁可立不屑地道:“我们老师也是你们可以打听的?云南布政使大人在船上,还差不多。” 这话言下之意,除了你们布政使以下的官员,都不配与我们老师打交道。 银船这边终于不再说话了,船上立即下了半帆,减慢船速,然后气焰全消地跟在林延潮的驿船之后。 而林延潮驿船这边继续前行,船老大见林延潮喝退云南银船好是威风,佩服之下全力操船,于是驿船顺风顺水的抵达了徐州。 船至徐州码头时,林延潮但见这里早已停满了无数货船商船,原来这些船都是被黄河大水被阻在了徐州。 九百七十二章 申时行的帖子 到了徐州时,又是下了一阵的雨。 河面上已是变得十分浑黄。 无论是从山陕,河南西来的船舶,以及从苏杭北上的客船都是堵在了这南北交通要地。 小浮桥码头是贾鲁河入黄河干道。 因为当初要引黄济运,所以徐州运河与黄河的河道是不分。 贾鲁河,黄河,运河三条河道等于都在徐州汇聚,所以小浮桥码头,也是天下最繁华几个码头之上。 货船码头上十分拥挤,船只是停的密密麻麻的,另还有几百艘新到的漕船正等着入港。 漕运乃是国家根本,每一艘漕船都肩负着从南至北运送漕粮的使命,所以民船哪里敢惹他们。不少民船都远远侯在一旁,任由波涛颠簸着。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的随从家人都是皱起眉头来。 船老大笑着道:“老爷,咱们不用和这些民船去挤,上面有专门的官船码头。” 听到这里众人都是松了口气。 林延潮心想,果真还是特权阶层好。 于是船老大他们一转舵,驿船即开到官船码头。 见到林延潮的三层驿船,官船码头上一艘引水船早早就上来迎接,领着林延潮进了码头。 船老大解释,这徐州码头附近不少礁石,平素水浅的时候,还能看见,但现在大水涨起,这礁石就被淹的不见了。 只有熟悉水情的船夫才能领着过河,否则容易触礁。 众人听了都是恍然。 驿船靠了岸,比起拥挤不堪的民船码头,官船码头上的船虽也不少,但已是够宽敞了。 码头不远有一道长长的浮桥,这就是小浮桥,也称作云集桥。 听说原来河港甚窄,所以修石桥,后来河港不断拓宽,就用舟船加板联成浮桥,贯以铁索,再加栏杆,桥中两舟可随时拨开,让来船往返,这倒也是徐州一景。 林延潮与家人走下码头,踏着扫的一层不染的青砖地面,左右还有杨柳遮荫,顿时感受到官船码头的洁净。 林延潮他们上岸后,云南的银船也是靠岸,远远停在一旁,这一次他学乖了,不敢与林延潮争码头上的泊位。 陈济川召来码头上管船的官吏带至林延潮面前。 林延潮问道:“这运河何时能过?” 那官吏道:“回禀大人,府里告示是说,因顾忌上游汛期,船必须从最平缓的水道过,所以下面的闸官严卡入运的舟船,一日只能过三百艘如此。” “三百艘?”林延潮皱眉问道,“这码头上都停着这么几千艘船,这三百艘,三百艘的过,要到什么时候?何况还有这么多漕船。” 那官吏讨好地陪笑道:“那也没有办法,当年黄河大水,又遇到漕船过河,漕运衙门怕耽误漕期,于是强令漕船过河,结果那一次船翻无数,淹死漕兵千余,这都是教训啊。”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府里下令,每日漕运定额两百艘,货船三十五艘,客船三十五艘,官船三十艘,待汛期过去了再放宽。” “那官船排期到什么时候了?” 官吏道:“最少要十日之后了。” 林延潮皱眉道:“十日之后,不是有三百艘官船?这朝廷哪里来这么多驿船?” 陈济川道:“你们有没有查清楚,是否冒名的?” 那官吏苦笑道:“哪里敢冒名?你看那些官船上,哪个不是挂着官衔牌?其实我们也知道大都是官员家人冒使,真正奉命进京公干的官员没几个,但我们哪里敢查啊,这不是得罪人吗?”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一声冷笑。 林延潮,袁可立他们看去,原来就是那云南银船上的官员。 但见那官员冷笑道:“我还以为是哪路的高人,没料到连个河都过不了。” 那官吏笑脸相迎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那官员冷笑道:“我是奉皇命从云南押送银船进京的官员,我们的船明日就要过河,行么?” “云南银船?”那官吏口里咀嚼了一下这几个字,当下肃然道:“没有问题,下官立即给大人安排。” 那官员长笑一声,看着袁可立他们怒目而视,当下他走到面前笑着道:“看来你们没办法进京了,白费了那么好的泊位,若是你们不着急赶路的话,不如让给我们。” 袁可立气得脸色发青,就要请林延潮拿出天子赐予驰驿的圣旨。 但见林延潮却不着急,他看向那云南官员。那官员见林延潮脸上虽带着淡淡的笑容,但目光锋锐,不由心底打鼓。 林延潮道:“你莫要以言语相激,打探我的身份。我看你并非是普通官员,莫非是云南沐王府的人不成?” 那官员脸色一变,自己打探林延潮底细不成,反而被林延潮试探出来。 林延潮朝南面拱手道:“沐王爷世代为朝廷镇守云南,天下读书人无人不敬佩他的忠义,你若是沐王府的人,不要丢了沐王爷的脸面。” 那官员脸色一变道:“你什么来路?敢教训本……本官。哼,我也不问你,就不信你不亮身份能过得了河。” 林延潮笑了笑对陈济川道:“拿帖子来。” 陈济川称是一声,递来一封帖子。 林延潮将帖子放在官吏的手中道:“拿着这封帖子找你们徐州的江知府,让他给我们排明日过河。” 那官吏一看帖子,整个人几乎立即跪到地上去了,当下颤栗道:“是。” 于是林延潮带着一行人离去。 而那云南银船的官员冷哼一声心道,还不是照样让我知道你的底细了。 对方走到官吏面前问道:“这位大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那官吏微微犹豫,见对方板起脸来,也不敢得罪只能低声道:“这帖子是当今首辅申阁老的。” “什么?”这官员也是勃然色变心道,才想此人如此威风,原来是当今宰相的什么人。 能拿着他的名帖,定然是关系非浅。 却说来到徐州这样南来北往的大城市,林浅浅便想去买些胭脂水粉。 于是林延潮让展明,奶妈抱着小延潮回驿站休息,自己陪同林浅浅逛了一阵。林浅浅买了些东西后,即回驿站歇息。 林延潮与弟子们则是去饭庄吃饭。 这饭庄里有不少读书人出入,林延潮不欲与士子们相见,否则必遭来围追堵截,所以也就要了一清静的雅间,避人耳目。 这一次林延潮上京就带了陶望龄,袁可立。 陶望龄因父亲,伯父都是朝中大臣,所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了顺天府乡试的资格。 至于袁可立,林延潮打算荐他入国子监读书,待三年后再参加顺天乡试。监生虽说也可以参加会试,但监生会试中试太难了,所以乡试,会试都考才是最保险的。 至于其他弟子,林延潮就留他们在本地读书,准备乡试。 此外还有左出颖,左光斗父子。左出颖因谋划归德府治水有功,所以一并上京,林延潮准备替左出颖在工部谋一个差事,让他治水的专才有用武之地。 雅间的用饭之处可以远远地眺望浮桥,浮桥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去,百姓们正为生计奔波。 房间里众人协助林延潮治理的归德府已是大功告成,大家随着林延潮进京并坐此闲聊,有等偷的浮生半日闲之感。众人就着满座酒菜小酌几杯,谈及在归德时种种,绝对是人生难得快意之事。 就在这时方才出门更衣的陶望龄携着数人入内笑着对林延潮道:“老师,你看谁来了?” 林延潮转头看去不是别人,陶望龄身后站着袁家三兄弟,以及一名士子。 林延潮在归德时,袁家三兄弟时常来拜访,三人与孙承宗,袁可立,陶望龄都是相善。 现在几人在此乍逢,都是大喜。 大家问了几句话后,才知道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因觉得年纪老迈,身体不适,已是向朝廷请求致仕。 而袁家三兄弟也不能再在开封住着,正好袁宗道要赴京师参加明年的会试,所以三兄弟一并北行,前往京师。 袁宗道是赴考,而他的两兄弟则是见识一下京师的风物。 至于这名同来士子,一直站在屋角不说话,待袁家三兄弟要介绍时,林延潮笑着道:“这位莫非是晋江的杨孝廉?” 这名士子一愕,然后又有几分高兴,又有几分惭愧地道:“不意学功先生竟识得学生。” 林延潮笑着道:“怎么不记得,当年我与国徵年兄同领乡书,年兄常在我面前称赞杨孝廉的才华。我闻知杨先练才名,叹息没有同榜之幸。杨孝廉三年后得中乡试,与进卿同榜,我听说后实在是替你高兴。” 这士子名叫杨道宾,晋江人,当年与林延潮,刘廷兰一起参加万历四年的乡试。 那一榜林延潮中了解元,刘廷兰等几位好友也考取了举人,唯独杨道宾落榜。三年后杨道宾又中了举人,与叶向高同榜。 刘廷兰与林延潮是乡试,会试同年,又是同乡,而且一并在京为官,二人常有交往。刘廷兰多次在林延潮面前提及杨道宾的才学。后来叶向高进京与林延潮同考,也提过杨道宾几次,对他的才学也是称赞。 至于林延潮与杨道宾虽没有同榜,但凭着他过目不忘的本事,记得当年乡试与刘廷兰交好的士子中有这么一个人,现在二人相逢,林延潮一下子就将人对上了号。 对于杨道宾而言,林延潮这时已名满天下,读书人口中的文宗。杨道宾中了举人后,也放下当初与林延潮同考落榜的失意,反而感叹当初那个十五岁乡试第一的林解元,在弱冠之年又成了林三元。 这一次杨道宾北上,与袁宗道相逢,二人都是敬佩彼此的才学,相邀一并赴京同赴明年会试。 他见袁家三兄弟对林延潮如此推崇,也不好意思提与林延潮有这一层渊源。现在袁家三兄弟知道杨道宾与林延潮还有这关系,都是刮目相看。 眼见遇到袁家三兄弟,以及同乡的故人,林延潮也很是高兴,当下命店家添了筷子,再加了几道菜,请几人一并入座。 这时候几人方才得知林延潮考绩天下第一,被天子召入京师,并赐予驰驿的事。 袁家三兄弟自是替林延潮高兴一番,林延潮在归德政绩连瞎子都知道,绝对是实至名归。 至于杨道宾更是吃惊,林延潮为官不过六年,但已是官至四品,这一次蒙天子下旨进京召见,肯定是要大拜的。 而反观自己才刚刚中了举人,会试两度落榜,二人的差距实在有些大啊。 林延潮得知袁宗道,杨道宾二人要进京赶考,结果被阻至运河南岸时,于是就出面相邀请几人与自己同船而行。 几人巴不得早一日到达京师,得林延潮相邀同行,能够尽快抵达京师都是大喜。 杨道宾与袁家三兄弟答允后,当即向林延潮请教学问。 林延潮见杨道宾在旁,说的很客气,然后将陶望龄,袁可立引荐给了杨道宾,请他与袁宗道指点自己两个弟子的学问。 林延潮还谈及翰林院里的黄凤翔与李廷机,说到京后引荐给杨道宾。 杨道宾闻之大喜。 众人吃完饭,一并离了饭庄,杨道宾,袁家三兄弟都去客栈收拾行李,明日与林延潮一并坐船北上。 再说回到驿站后,林延潮准备至庭院休息,这时原先码头上安排渡船的官吏已是侯在林延潮的庭院门口。 那官吏一见林延潮立即就道:“启禀大人,渡船的事……” 一旁陈济川皱眉问道:“怎么没有办妥?” 官吏满脸谦意地道:“启禀大人,实在是……” 在场众人都是变色,徐州的官员不要在官场上混了,连申时行的面子都不卖? 林延潮知道本地官员没这么大胆子,问题只能出在那云南官员身上,但他就算是沐王府的人,也是不敢得罪当今首辅,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陈济川质问问道:“是何人不许?” 这官吏一犹豫,说话间驿站里走出一个年少公子来,而那云南官员就跟在一旁冷笑。 众人看去,这年少公子轻摇折扇走到众人面前,先对那官吏道:“一会你安排昆曲班子先上船,这里没你的事了。” 那官吏满头大汗称是离去。 众人大是诧异,难道就是这个年轻公子连申时行的面子都不卖,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但见这年轻公子命下人在外拦住道路,不许人围观,再自己做主将林延潮庭院的门关起来。 待清除了闲杂人等,这年轻公子向林延潮一揖道:“这位仁兄,学生申用嘉,当今中极殿大学士正是家父,方才见到有人持了我申府的帖子要过运河,故而来了兴趣特来相见。” “眼下家父,家兄及亲属家眷都是在京,至于吴县老家的亲戚,学生没有一个不识,但却偏偏从未见过这位大人。不知这位大人从何处拿来我申府的帖子,还请示下,学生不胜感激。” 申用嘉此言一出,众人的脸上都是很精彩。 原来是申时行的次子,申府的二公子,正巧他今天在徐州,看见了申时行的帖子,于是以为有人冒名顶替,所以逮住了林延潮这拿着申时行帖子到处装逼的人。 林延潮心知也难怪申用嘉误会,因为自己拿着是申时行本人的帖子。这帖子一般是申时行本人拿了上门拜客时用。 但当今首辅上门拜客,除了皇帝还有谁有这个资格,你来见他还差不多。所以这帖子多半是给申时行的家人使用。 而林延潮手中帖子是他当初还未中进士前,申时行给林延潮借用的,让他在京方便走动,有什么麻烦备用一下。不过林延潮谨慎起见,从来没用用过。 后来林延潮中了进士,同年中人手一份的申时行门生帖子,他反而却没有。至于申时行不给林延潮门生帖子的用意,懂的人自然会懂。 所以申用嘉看见他爹的帖子,立即就以为哪个人冒着当今首辅家人的身份招摇撞骗了。他身为申府公子当然是要出门逮人,否则不是被官场上的人笑话吗? 现在申用嘉是打算关起门来抓人,而林延潮也是很无奈,自己平日用自己帖子办事,无往不利,这一次自己奉旨进京风头正盛,不愿被人认出。 结果自己第一次用申时行帖子,就被申二公子抓到。 林延潮看了这位云南官员一眼问道:“莫非是这位沐侯爷向公子告的状?” 这云南官员脸色一变,待要阻止,却见申用嘉已是点头道:“不错,我与沐侯爷乃是是好友,他说仁兄持着家父的帖子,在水道中横冲直撞,连云南来的银船都不肯避,所以我好奇前来看一眼,对了,家父现在已是中极殿大学士,但你帖子上写的却是东阁大学士,这实在是……实在是太不用心了点。” 好嘛,申用嘉言下之意已是默认了林延潮是冒充的缘故。 但林延潮却看向那云南官员冷哼一声道:“沐侯爷你好啊,因为水道上的事,你不依不饶追我这里,也真是够契而不舍的。” 这云南官员抢先被林延潮识破了身份大是不满,对申用嘉道:“美中兄,我就说此人冒着首辅的名头,此言不假吧,不要与他废话,立即将他拿下见官就是。” 九百七十三章 巧遇 面对申时行的次子申用嘉,林延潮也是很无奈。 说来申用嘉的人生经历也是有些不一般。 他是申时行恩师,前礼部尚书董份的孙女婿。 申用嘉是首辅申时行的儿子,与前礼部尚书董份联姻也是正常,但不同就不同在传言申用嘉是入赘的。 当时董份嫁孙女给申用嘉的事,可谓轰动三吴。 身在吴中的官员范守己在自己的书中《曲洧新闻》里有记载,董尚书富冠三吴……庚辰岁,以女孙婚于吴门申公子。收奁衣饰至满三百笥。已而陈于阊门,出女子六百人舁之,亘古未有。 亘古未有这几个字是重点,说明这场婚礼有多么奢侈,连以富庶著称的三吴都轰动。 ''庚辰岁''就是万历八年,林延潮中进士那年,当时已是东阁大学士的申时行,将次子入''赘''入董家。 后来申用嘉在万历十年八月时发解。 申用嘉中举又成了争议。因为申用嘉是在浙江乡试中举,但申用嘉的籍贯却是苏州吴县人,在科举里这就是冒籍了啊。 当时董份在浙江能量很大,有读书人就揣测董份给孙女婿申用嘉开了后门。史学家谈迁在《国榷》中毫不客气地直书,申时行次子赘湖州董氏。壬午(万历十年)举于浙。或言其私。 这件事引起一阵争议后,被申董两家压了下去。 但对林延潮而言,从万历八年至万历十年,申用嘉一直在浙江那边''倒插门'',没有来过京师,因此到万历十年末,林延潮被贬离京时,二人一直没有碰面。 所以也怪不得申用嘉会不认的林延潮。 面对沐家要将林延潮抓起来见官的请求。 申用嘉犹豫了一下道:“沐兄,此事还是不要传到外面去,否则有辱我申家名声。这位仁兄,你若是肯将此帖从何处来的说清楚,我或许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林延潮心底暗赞,申用嘉处事颇有父风,若换了其他人,若知道被冒充,肯定一上来就喊打喊杀了。 这云南官员也是赞道:“子美真是心慈,真有宰相家的气度。” 林延潮看着二人说来说去,就直接道:“也好,这张帖子我也早想还给恩师了。既然如此,还请世兄代收了。” “恩师?” 申用嘉微微讶异,他知道这是官场上座主与门生间称呼。 申时行当过乡试主考官,会试副考官,会试主考官,自然是门生满天下。但申时行也不会将自己帖子给门生啊。 申用嘉这时道:“仁兄说这帖子是真的,那么就是家父任东阁大学士时的弟子。可那年家父只是主持过一科春闱,门生里可都是进士出身。” 申用嘉说完,林延潮左右都是笑了。 林三元竟被质疑是不是进士出身? 林延潮也是无奈地道:“这帖子自然是真的,我正是庚辰科进士,只可惜当年世兄人在浙江无缘相见,实是可惜。” 申用嘉点头道:“原来如此。” 林延潮笑着道:“我与令兄倒是十分相熟,听说他前年中了进士,在刑部观政,还未来得及道贺。对了,师母身子可是康健,这一次我托在四川同年寄来几匹蜀锦,进京时正好孝敬师母。” 申用嘉见林延潮将申府的事,说的一清二楚,当下消去怀疑。 申用嘉笑着道:“仁兄来京就好了,何必带什么东西。” 但见双方这时好得如一家人般,这云南官员上前一步道:“你若是进士出身,仕官也有五六年,凭自己的官帖过河应该不难,何必拿阁老的帖子过市,申兄,此人居心不良啊。” 林延潮看了这云南官员道:“这位沐侯爷,我与申兄叙话,你一再插嘴是什么意思?这里可不是云南。” 此人冷笑道:“没什么,就是看不惯你这藏头露尾的样子。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官,整日掖着藏着,幸亏这里不是云南,否则我必拔下你这身官皮不可。” 此言一出,林延潮左右都是大怒。 袁可立怒道:“我们老师尊称你一声侯爷,是看在沐家为大明世守云南的份上,你可不要得了便宜卖乖。” 林延潮摆了摆手,示意袁可立不必与他争吵。然后林延潮道:“沐侯爷,我已卸职,进京只是叙职而已,你敬重不敬重我,都无所谓。但是你在此都如此蛮横,那么你们沐家在云南又是如何?恐怕连朝廷的纲纪都不放在眼底吧。” “你可不要信口胡言,你又没有去过云南,怎么会知道我沐家在云南如何?若是尔敢招摇,我沐家必不会饶过你。” 林延潮笑了笑道:“招摇?我听说不久前,云南按察副使路遇黔国公,没有避道,结果驾者被国公命军士鞭挞,此事不是会招摇吧?” 此人一听当即色变,退后一步重新打量林延潮道:“你是何人?怎会知道此事?” 此人乃是沐睿,当今黔国公的世子。因为这一次大破缅军,所以沐睿的父亲有些自持战功,鞭打了不肯避道的云南按察副使车夫。 此事被这位按察副使奏告天子,沐睿这一次上京就是来处理此事。 面对他的质问,林延潮笑了笑没说什么,但沐睿对此人已生惧意。 “你到底是何人?”沐睿此刻已没有方才底气。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是沐侯爷你想想如何在陛下面前解释吧。” 沐睿闻言满身是汗。 申用嘉见林延潮几句话下,将不可一世的沐王府世子威风打掉,顿时心道厉害。这沐家虽是公爵,但因世镇云南,与王无异,旁人都称之沐王府。 自己在这位沐家世子面前,言语也是小心,不愿有丝毫得罪对方的地方。眼前这年轻人比自己还不了几岁,却为何如此厉害。 就在这时候外头有人禀告道:“老爷,徐州的江知府在外求见。” 这老爷当然是对申用嘉而言。 申用嘉立即道:“那还不快开门迎进来。” 当下门一开,申用嘉迎了上去施礼道:“学生见过江府台。” 那江知府四十余岁仪表堂堂,左右跟着不少公人,他笑呵呵地将申用嘉搀扶起来道:“申公子真乃人中龙凤,这一次进京必然得意,到时与父兄联科,又是一段佳话。” 申用嘉道:“实不敢当,不知江府台来此找学生作什么?” 江知府当下捏须,正气满满地道:“听闻有人拿着相爷的帖子,冒充相府的人招摇过市。这样的事,怎么能发生在徐州,若是让相爷名声有所微瑕,岂非是我江某人的罪过,此事当立即查办,江某遇到治下有这等奸恶之人,必予严惩!” 申用嘉连忙道:“不想惊动江府台,此事只是一场误会而已,现在差不多已是问清楚了。” “问清楚?”江知府以为申用嘉只是推辞,当下道:“申公子不用客气,这是本府份内之事。” 申用嘉连忙道:“此事学生自会解决,实不敢劳烦江府台。” 江知府见申用嘉说的坚决,于是道:“既是申公子这么说,本府就不过问。也好,本府公务在身先告退了,申公子进京之后请代江某向阁老问好。” 申用嘉笑道:“这是当然。” 江知府点点头,正要抽身离去,却正好往林延潮那扫过一眼。 林延潮自江知府入内后,一直是默默站在一旁不说话。江知府这一眼扫来,二人目光却对上了。 江知府本来要离开驿站,但这时却停下脚步。他先是一愕,然后立即满脸堆笑地上前道:“唉呀,这不是宗海兄吗?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随即江知府看了申用嘉一眼,然后笑着道:“我明白了,兄与申公子约好了在徐州见面,然后一并进京是吗?宗海兄这一次考绩州府第一,奉旨入京,不说河南,咱们淮徐的官员也是震动了,江某闻之消息后,在心底是一直为宗海兄高兴啊!哈哈哈哈哈!” 说完江知府是一连串的长笑啊,那笑声极度夸张,响如洪钟,连瓦片都似震动了。 林延潮笑着道:“这一次奉旨进京,路上匆忙,更不敢持恩打扰了地方,否则来了徐州地界,当好好与江兄叙旧才是。” 此刻申用嘉一脸又惊又喜的道:“原来仁兄就是当今文宗,名满天下的学功先生啊!” 一旁的沐睿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半天之后才缓过神来心道,原来此人就是林三元,天子心腹,申时行的得意门生难怪如此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但父亲鞭挞按察副使的事,他怎么知道? 林延潮笑着对申用嘉道:“先生不敢当,还是称林某世弟吧。” 林延潮又对江知府道:“这一次拿着恩师帖子上京,虽说有些误会,但能与世兄道左相逢,也是误打误撞了。” 江知府是明白了来龙去脉,当下笑着道:“那真是巧极了,也是难怪宗海兄不愿声张,兄蛰伏地方三年,这一次奉诏进京,天子必是单独召对,到时大拜。如此风头正劲下,兄反其道而行之,这等淡泊谦退,真乃名臣风范。江某实在是佩服,佩服之至啊!” 江知府这番话说得极大声,旁顾左右后,跟着他来的公人都是纷纷竖起大拇指,夸赞起来。 而一旁的沐睿听到''单独召对''几个字时,顿时吓出一声冷汗。 这一次沐家的事不小,若是林延潮记恨在心,在天子召对时说上几句坏话,那么他不是惨了。 九百七十四章 抵达京师 沐睿现在是后悔不已。 得罪了林延潮此人,对于他现在的处境而言是雪上加霜,但若要他立即改颜相向,讨好林延潮,他又做不到。 而林延潮没理会他,与江知府说了一番话后,告诉他自己不愿惊动别人,只是在驿站住一晚就好了。 江知府当下答允,严格保密没有将林延潮行踪告诉别人。 而沐睿也是狼狈离去。 众人走后,林延潮当下邀申用嘉一起上京。申用嘉本也有意上京,赴明年春闱,见林延潮相邀当下答允。 于是次日,林延潮与袁家三兄弟,杨道宾一船,而申用嘉另一船一并从徐州北上。 申用嘉的船上还有一人,上船前申用嘉将他引荐给林延潮。 此人姓李名鸿,表字渐卿,吴中人,是申时行女婿。 初见时林延潮还以为申时行的女婿非富即贵。哪知李鸿不过是一个与申时行同乡的普通读书人而已。 林延潮邀申用嘉,李鸿二人同船,与他们闲聊一阵,方知李鸿是申时行故人之子。申时行显达后没有忘了故交,不仅培养他读书成才,还将女儿嫁给他。 李鸿确有才学,林延潮聊了一翻,即知对方学富五车,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年轻才俊。 林延潮不由佩服申时行的眼光,给自己挑了这样一个佳婿。而李鸿这一次进京是参加顺天乡试的。 几人说说聊聊下,在林延潮的刻意接纳下,申用嘉,李鸿都对林延潮十分有好感。 如此船从徐州沿着运河北上,数日之后,即到了山东聊城地界。 到了聊城后,林延潮下岸,这并非是游玩,而是见一位老朋友。 林延潮来到聊城的漕军官厅,官厅里一名漕军将官一见面就向林延潮叩头道:“小人楚大江见过府台大人。” 林延潮见了此人朗声大笑道:“楚兄,你我乃是故人,不必循这些官场俗礼。” 楚大江仍是道:“谢府台大人还记的旧情,然而尊卑不可废。” 说完楚大江仍是向林延潮施了全礼。 当初林延潮坐着楚大江的漕船进京赶考,因他之故写了天下皆知的《漕弊论》,后来运兵闹饷,也是他帮着林延潮平定了兵乱。 而楚大江现在见了林延潮则是百感交集啊,谁知道当年自己漕船上的举子,就是今天名满天下的林三元。 他还从丘明山口里得知林延潮马上要入京大拜的消息。在明朝就是以文抑武,文官的地位比武将高很多,而林延潮马上要跻身高官,这前途实在是远大。 楚大江向林延潮见礼后,又见了陈济川,展明,几人当年都是一条漕船,同舟共济的交情,这一次见面当然是充满了久别重逢之意。 大家说起当年在运河边给漕船拉纤的事,都不由大笑。 楚大江笑过后又垂下头,在林延潮面前保持了下位者的谦卑。 林延潮当下屏退左右,与楚大江单独地道:“私盐的路子都走通了吗?” 楚大江当下道:“回府台的话,各省都已是搭上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先让下面的弟兄赚些跑腿钱,主要是要把路铺开,官府这边我替你照拂着,江湖那边你要与李二回那些人多来往。” 楚大江连连称是。 林延潮笑着道:“上一次李二回下面的人帮我拿到了赵家通倭的把柄,还多亏你与丘师爷。” 楚大江连忙道:“小人哪里敢居功,这都是府台布局在先。” 林延潮笑道:“呢不用奉承我,这事你办的漂亮,这次回京我帮你挪动,看看能不能往上动一下。” 楚大江闻言立即道:“府台,小人才刚刚升的千总。” 林延潮笑着道:“区区一个千总,芝麻大的官,你也捂在胸口,捧在手上,看你那边出息。只要随我办事,林某是不会亏待下面的人。” 楚大江连连称是。 林延潮换了话题道:“对了,那些响马如何,官兵还当得习惯吗?” 楚大江道:“我也是极力安抚着,近来他们似也知道了大人高升的事,一直闹着要请大人将李二回放了。小人说了好几次,才压了下去。” 林延潮道:“李二回是肯定不能放的,不过我可以写信给山东巡抚,让他通融一二,不要一直关押在大牢里。必要时,也让这些人去探视几次,他们看见李二回吃的好,住的好,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了。” 楚大江继续称是。 到了这里,林延潮觉得话也说的差不多,当下起身。 楚大江连忙跟随在后。 林延潮停下脚步道:“你手下的弟兄,过得如何?” 楚大江道:“勉强混一口饭吃,府台也知道,这一条运河就是我们的血泪,无数人都在我们身上趴着吸血呢。” 林延潮点点头道:“运兵漕丁都是苦命人,但也是血性的汉子,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这运河沟通京师和杭州,无数人都从这里由南到北,或由北至南,没有哪里的消息比这运河上更灵通了。” 楚大江目光一亮道:“府台的意思?” 林延潮点点头道:“天南地北,三教九流的人汇聚于此,消息最是灵通不过。你可以安排下面可靠的弟兄专门收罗消息。” “徐州,聊城,临清,通州,淮安能盯着都给我盯着,大的消息不说,小的比如哪里木材贵了,盐便宜了,药材卖完了,你都一并报来。” “如此李二回那帮响马在陆上,你们在水上,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会提前知道一二,到时候自会有你们的好处。” 楚大江闻言大喜,他知道林延潮这确实给他们指出了一条明路啊。 二人聊了一阵,当下楚大江方送了林延潮离开,然后立即按照林延潮的吩咐去办事。 林延潮的驿船只在聊城逗留了一夜,次日即是北上。 如此船一日日北行,终于赶在八月前抵达了顺天。 算了一算,三年前正是这时,林延潮上的一封''天下为公疏'',惊动整个朝野。 三年之中,浮浮沉沉,而今林延潮又再度回了京师这龙蟠虎踞的地方。 快要到了通州码头时。 林延潮也不再低调了,当下命人挂出自己官衔牌。 通州码头上可谓是舟船聚集之地,现在又是外官来京觐见之时,码头上遇到个布政使,按察使,甚至巡抚,总督等外官大僚都是不稀奇的。 但是其他码头上的官船,看见此艘驿船上挂着官衔牌后,都是主动让开水道,避在一旁。 这艘驿船上的官衔牌写的是什么呢? “丙子解元!” “庚辰会元!” “状元及第! “钦点翰林!” “詹事中允!” “归德知府!” 一般官员出行,亮个''两榜出身'',''进士及第'',都会引人敬重,懂行的老百姓都会竖起一根大拇指说原来是金榜题过名的。 当然在京城这地方,进士出身官员多如牛毛。 但是若亮出解元,会元,状元任何一面官衔牌的,那么就算是京师里也是稀罕了。 会元三年才出一个啊!状元也是三年出一个啊! 如此官衔牌,哪里轻易见的。 但是集齐''解元'',''会元'',''状元''三面官衔牌的,那不说京师了,整个大明朝也才两位。 一位百年前早已作古,唯一还在的除了名满天下的林三元还能使谁? 这绝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盛景啊! 水道沿途,以及码头上的官船民船无不停靠在一旁,船只的栏杆上顿时都挤满了人。 众人纷纷道。 “看那是林三元的官船!” “林三元回京了!” “没错,能打这官衔牌的除了林三元,还能有谁!” 顿时官绅百姓们都是一并朝着林延潮的驿船招手,喝彩,鼓掌! 天下州府,方面大员考绩第一,奉诏赐传驿进京,此事谁能不知,谁能不晓。 就是不冲这些官衔牌,以及天子赐下的恩典,就凭着当年林延潮不计前程死谏天子,后来又击杀中官马玉,救无数河南百姓于水火之中的事,就足够老百姓们敬仰,读书人膜拜的。 驿船里,林延潮的家人门生们一下子见的驿船所过之处,老百姓们这等热情之状都是吓了一跳。 不过这一幕在归德见了不少,他们还算有点心理准备,可是同船的袁家三兄弟却被震撼了。 袁宗道怔怔地道:“先生离开京师三年,居然仍在百姓心中有如此的声望。” 袁宏道也是叹道:“读书为官如此,这一辈子也是不枉了。” 袁中道羡慕道:“不知我何时才能有这一日。” 一旁杨道宾悠悠道:“至少要先连中三元吧!” 说到这里,三兄弟一并深受打击。 至于另一艘船上的申用嘉李鸿,见了这一幕也是震惊了。 李鸿感叹道:“就算是父亲当年得状元时,也没有这么风光吧。” 申用嘉亦道:“我初时不解为何林宗海要一路隐姓埋名低调进京了,今日方知他若真的挂官衔牌一路过去,那么十年都到不了京师。” 李鸿道:“我看就算现在恐怕也到不了京师。” 二人看去,原来通州码头之上百姓是奔走相告林延潮回京的消息,结果码头一下子堵住了。 九百七十五章 申府 坐在船舱里,听着四面的喝彩鼓掌声。 林延潮反而倒是平和。 对于一名官员,一名读书人而言,他眼下声望的自是不用多说。 一旁的林浅浅抱着小延潮,听四面的呼声,也是与有荣焉的样子,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受如此爱戴。 林浅浅问道:“相公,你在想什么?” 林延潮道:“想起当年进谏张江陵时的话,当时我说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 “张江陵故后,天下谤之,但我等知道他乃国之能臣,而如今我在民间有如此声望,也未尝不是乡愿。” 林浅浅笑着道:“什么乡愿,伟人?相公不是一贯最不重这些虚名吗?” 林延潮点点头笑道:“成大事者不计毁誉,知我者真夫人也。只是当初我为张江陵上书天子,而誉满一方。但张江陵之名声仍未曾昭雪,当年我答允过张江陵,若我有宰执天下之日,当为他洗脱冤屈。” 林浅浅道:“这话相公不是第一次说了,但满潮大臣都不敢提这事,相公又提怕会再触怒天子吧。其实我想相公有这份心也就够告慰张家。”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我有分寸。” 当下驿船靠岸之际。 早有一艘小船迎上了来,一人手脚麻利地登上船。 立即有人朝船舱里喊道:“老爷,延寿老爷来了。” 林延潮应了一声,当下与林浅浅一并出了舱门。 但见对方一个大步跨上了船,左右连忙上前搀扶。 对方摆手道:“没事,我的好弟弟,你终于回来了。” 这语气这声调,不是林延寿还能是谁。 三年不见着堂兄,也甚是想念,虽然……但是……林延潮胸中也不知说什么来形容此刻的感情。 “兄长!” “哥哥!” “延寿老爷!” 众人一并见礼。 林延寿点点头,立即道:“好弟弟,你一路辛苦了,我给你背行李去。” 众人一阵惊慌,连忙道:“哪里敢劳动延寿老爷。” 林延寿也没有真搬的意思,左看右望问道:“我小侄儿呢?” 最后林延寿看到奶妈抱着的小延潮顿时笑着道:“让叔叔来抱!” 这船还没靠岸,给林延寿抱着,林浅浅是坚决不肯的。她淡淡地道:“哥哥还是算了。” 林延寿没听出林浅浅意思来道:“弟妹一路也累了,瞧,我给你备下了什么?孙行者,没见过吧!” 林延寿从衣服掏出一个糖人来。 林延潮见了笑了笑,看来林延寿难得有心一次。 小延潮见了笑着就要伸出小手去抓,林浅浅却毫不犹豫地拍掉。 林延潮见此笑道:“还是上了岸再说吧。” 船靠岸之际,林延寿不时逗弄着小延潮。 小延潮很快就明白了林延寿的路数,渐渐的不与他说话了。 于是众人离船登岸,早有官兵维持秩序,百姓们争相来一睹林延潮的风采。对此林延潮面对围观的百姓,笑着作了个揖,没说什么话,即登上马车。 林延潮坐着马车先行,林浅浅与家人整顿行李后再来,一旁则是申用嘉,李鸿的马车。 快到了宣武门时,林延潮停下马车在道旁。待申用嘉马车到了,林延潮再上对方马车道:“今日抵京面圣是一刻耽误不得,我先去皇城那候旨,之后再去拜见恩师。” 申用嘉连忙道:“宗海,你初来京师舟车劳顿,安顿下来再见家父。咱们亲如一家,不必闹那么多虚礼。” 林延潮道:“三年未见,我心底对恩师实是惦记,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相见才是,还请世弟替我通禀恩师一声。”说完林延潮拿了拜帖放在申用嘉手里。 申用嘉将拜帖推回去道:“己家人不兴这个,宗海到时直接来就是。” 当下二人分别。 然后林延潮深吸一口气,又上了马车。 展明轻车熟路地驾车前往皇宫。 按道理说,进京叙职的官员第一时间是要去吏部报道。 但是林延潮是奉旨进京又是不同,当然第一时间是去皇城拜见天子。 不过按照道理,天子也是很忙的,除非是军国大事,否则不是你一来相见就见的。所以照例天子不会立即接见林延潮,而是让你先安顿一下,排期召见。 但是尽管天子不会立即见,但身为大臣也要第一时间来皇城这候旨。 所以林延潮换上官袍,直接来到东华门前,向值门太监通禀一声后,即在门外候旨。 这时候快到放衙时,东华门里内值的官员也正出出入入。 林延潮望去,但见桥上路上已是掌灯,穿着青袍的官员三三两两从临水石桥上谈笑风生地走过。 见到这一幕,林延潮不由记起了自己刚当官时,在内阁办事,为日讲官出入皇宫的事。 突然间林延潮有些怔怔的出神,一下子想起了当时在阁的张居正,张四维,还有不久前病逝的余有丁。 林延潮也并非多有感情,只是这些人的风貌历历在目,但自己已是看不到了。 哦,对了,张四维还在老家。 等了快半个时辰,中官方才到了他对林延潮道:“陛下已是知道了,林大人先回去歇息,等候旨意。” 林延潮疑道:“没有排期?” 这中官点点头道:“没有。” 林延潮不由琢磨,一般而言,自己回京标准流程,就是排期后天子召见,然后当殿授予新职。 但没有排期,就是天子现在还不打算召见他呢。 这又是什么意思?距天子下旨召见自己入京快两个月了,这中间难道有什么变故吗? 林延潮不由摇了摇头,真是圣意难测啊。 于是林延潮回到马车,对展明道:“去元辅府上。” 展明二话不说,立即驾起马车。 林延潮坐在车内,拨开车帘朝车外望去,但见京师依旧是那个京师,一路之上车水马龙的繁华不变。 这一点不说是归德,就是开封也远远不如的。 开封人虽多,也是古都,但比眼下的顺天,就是少了一等富贵和雍容。 京师繁华如故,但很多地方也有了变化,不是以往的景致。 林延潮不由也是感叹,自己三年没回来,不知京城也是变化了多少。 官场上格局又有如何变化,这都令他感到了一种生疏。 就算再好的朋友,三年不见也有生疏之感,譬如自己之前去申时行府上都没有投帖的,但是申时行现在已是首辅,真正的枢廷宰相,权势比原先的次辅那是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自己的态度是不是也要有所变化,这其中分寸如何拿捏变化。 不久就到了地头,申时行的宅子,现在已是真正的宰相府第。 “这里是首辅官邸,若无要事,不便私谒。” 马车当下被拦住了,林延潮挑开车帘,但见前方道路上,两排朱红色的木栅栏拦着,十几名顶盔贯铠的官兵守在道旁。 至于拦下林延潮马车的是申府的几个下人,都不是原来认识的,这几人正趾高气扬地挡在马车的道前。 若是换了其他人,当下就火了,我是什么人,当初出入申府就如同自己家一样,现在不认识老子了?把你们管事的叫出来。 但林延潮却道:“我是元辅的门生,进京叙职,特来拜谒。” 下人听了嘀咕了一番,一旁陈济川递了门包,于是这才放行。 到了申宅门前,林延潮下了马车,一抬头见这朱门新漆了一遍。 朱门开了半扇,不少官员正出入。 林延潮取了拜帖递给门子,门子看后立即堆笑道:“原来是状元公来了,二少爷早就吩咐过了,说状元公来了无需通报,直接进府就是。” 说完门子毕恭毕敬将拜帖还了回去,然后一旁有人飞奔入内禀告。 林延潮于是迈入门里,立即就有下人在前领路。 到了垂花门前,几个下人抬了一顶轿子来,他们笑着道:“状元公这里还有一段路,你坐轿子里歇歇脚。” 林延潮也知道申府很大,于是没有推辞。今日都是舟车劳顿,他也有些疲乏了,坐在轿子里正好养养神。 林延潮坐在轿里眯了大概有一壶茶的功夫,终于到了地头。 林延潮下轿后被领至花厅里,才刚坐下就听到一爽朗的笑声。 “宗海啊,宗海,可真想死了哥哥了。” 林延潮看去不是宋九还是何人? 宋九现在是申时行的大管家,左右手一般的人物。虽说身份是个下人,但宰相家的下人能与外面比吗? 当年张居正的家仆游七,那都是可以与三品侍郎平起平坐,彼此称兄道弟的。但后来失势的时候,林延潮亲眼看着他在诏狱被锦衣卫拷打。 而宋九从次辅的管家,一下子跨至首辅的管家,现在的宋九不禁让林延潮想起了当年的游七。 林延潮迎上前道:“三年一别,宋兄你这精气神真更胜当初。” 宋九闻言大笑,是满脸红光。 曾国藩的冰鉴里,有句话说是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 这句话真的是不假,那些仕途之人,正得意时,哪个不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 宋九道:“瞧宗海你说的,你何尝不也是如此。” 林延潮闻言矜持地笑了笑。 九佰七十六章 先公后私 历史上有一个笔名为''东海渔人''的闲人,写了一本传记名为《五七九传》。 这五七九传说的是什么呢? 说的是万历年间三位内阁首辅的家奴。 其中七指的是游七,九指的就是宋九。 宋九,姓宋名徐宾。 投奔申时行为家奴后,改为申姓,所以称他申九,或者宋九也是可以的。 时人曾对比游七和宋九二人。 说宋九权势不如游七,不似游七那样动则与侍郎称兄道弟,与边将平起平坐。 但宋九为人低调不出风头,而且很有才华,甚至可以为首辅申时行代笔。至于家财,申九也是丰厚远胜于游七。外臣武将要结识申时行,他都会代为引荐,并从中得一二好处。 最后宋九事发,御史弹劾申时行,说申时行纵容宋九通过贿赂,得官京卫经历,在没有经过历俸下,竟直接领了双俸。 因为宋九的事,令申时行名声受累,但宋九却是安然无事。而反观游七却命丧诏狱之中。 故而当时有人说,从家奴作风可旁观出张,申两位宰相的为人,以及最后结局。 不过这是另一个时空的事了。 林延潮与宋九闲聊了一阵,彼此互相恭维了几句,觉得此人还是有所警惕的。 宋九与游七交好,对于游七的前车之鉴,他是明白的,他们再如何也只是家奴而已。 张居正,申时行是宰相,就算失势了,至少还有官场潜哉的规则护着。但家奴就不一样,失势宰相家当初那个狗仗人势的家奴死了,谁会关心。 这时候申府早已掌上灯了。 丫鬟给林延潮奉上一碗绿豆汤,汤是添加蜂蜜调制,而且冰镇过得,喝来格外爽口。 林延潮喝了两口然后道:“今日刚去宫门那边候旨后,即是赶来府上,现在见到宋兄实是太好了。” 宋九笑着道:“宗海真是有心了,对了,排期何时面圣?” 林延潮顿了顿道:“尚未。” 宋九一愕,随即笑着道:“听老爷说,最近山陕急报,黄河大水冲至河南,听闻这一次水情不逊色于万历九年那一次。若是重蹈当年水淹几十州县,百万百姓无家可归覆辙,后果不堪设想啊。” “天子知道这件事后,是好几日食不安,睡不好,一直惦记着河南的水情。有御史还说去年西南边事连连,今年黄河大水上天告诫,请陛下自省。不久前陛下还去天坛斋戒三日,这等事下难怪陛下无暇见你,宗海实不用不安。” 林延潮听了恍然,原来是来龙去脉是这样。 他眼下最关心的仕途之事,对于林延潮而言是头等大事。 但对于天子而言,家国天下乃第一大事,至于召见自己能排到哪个位置,就不知道了,但肯定是不如黄河大水来的重要。 自己因为天子一时不召见,而患得患失,连宋九都看出来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宋兄提点,你若是不说,我还真有些担心。” 宋九见林延潮直白承认,也是大笑道:“功名利禄,人之常情。宗海兄能不讳言,这一点就比很多人强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当,陛下能以家国为重,我这点等候又算得了什么。” 林延潮这时转念一想,若天子真是因为黄河大水之事发愁,那么自己刚从河南回来,天子要第一个见自己咨询河南水情之事才对,看来宋九也没有猜到真正的原因。 正说话之间,一旁一名下人禀告道:“林大人,元辅这边有空暇了。” 林延潮一听立即敛去笑容,当即一整身上的衣帽袍服。宋九作陪领路,带着林延潮出了花厅大门。 申时行仍是原先的地方见自己,数年不见景致仍没什么变化,倒是脚下的石道重新铺就过。 院里的三间朝南正房就是申时行见客办公的地方。 林延潮走到屋前,立即就有申府的下人挑起了帘子笑道了一句:“状元公!” 这几个跟随申时行多年的仆人,对林延潮也是认识,故而仍是状元公这旧称来招呼。 林延潮笑了笑,走进了屋子。 正屋三间,东间是独立的暖阁,西间是外屋,申时行在中间正房。 林延潮走至外屋,但觉得身上一凉,原来屋子四周早备了冰块降温。这温度恰到好处恰恰消去了暑气,不冷不热。 至于外屋地上改铺了临清产的金砖,看上去光滑如镜。 宋九引着林延潮入内,在里屋的垂帘边道了一句:“老爷,你可知谁来了?” 里屋道:“是延潮吗?” 林延潮一听立即到垂帘前行礼道:“学生林延潮叩见恩师。” 林延潮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发颤。 “进来说话。” 当下宋九给林延潮掀开帘子,林延潮提起袍子入内,宋九留在屋外。 但见申时行坐在面南的公案处,正批改公文,左右两个丫鬟在旁切水果。 申时行停笔,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道:“这么热的天,怎还穿得如此严实,坐下说话。” “是。” 丫鬟端来杌子后,林延潮正襟危坐。申时行见他额上是汗,伸笔点了点。 一旁一名丫鬟拿起羽扇给林延潮扇扇子。 林延潮微微欠身,然后重新坐下看了申时行一眼。但见申时行发鬓胡须梳理整整齐齐,衣袍皆是洁净,面色很是红润,容光焕发,由此可知平日保养的很好,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 申时行写了一会,然后停笔,一旁丫鬟从匣中取出印信。 将印信盖章后,申时行摇动公案旁摇铃,一名下人弯着腰走进屋内。 申时行道:“立即漆好连夜送往云南!” 下人称是捧起信函离去。 云南?沐王府? 林延潮心底胡乱猜测着,但见丫鬟将削好的瓜果摆作一艘船模样呈上。 申时行摆了摆手,而是呷了口茶,然后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立即垂下目光,身子前倾,态度比以往更是恭敬三分。 以往林延潮来申府常串门时,曾与申时行并作在炕上,就如同真正师生那般闲聊。 但这一次再见面,却是不同。 要知道次辅和首辅虽然都是内阁大学士,但权势上下相差悬殊。 当年张四维也是次辅,但在朝廷里毫无存在感,一切都被张居正遮蔽住了。 而申时行现在正是首辅,真正的枢廷宰相。 权势的变化,态度也当立即变化,切不可拿原来的交情套。 申时行看着林延潮,然后问的第一句话,就让他背后冒着冷汗。 林延潮垂下头,但听申时行缓缓地道:“河南现在正在发大水,你身为父母官怎么回京里来了?” 申时行的口气里透着几分质问,几分严厉。 林延潮定了定神答道:“回禀恩师,学生接了圣旨之后,才接到上游羊报。当时学生心底想着恩师的吩咐,不敢逗留,故而日夜兼程赶回京师。至于归德那边,学生已有了安排……” 林延潮当下将自己在归德三年来治水的事大略说一遍,再说了自己为了防备大水,提前的布置,安排的人选,一一说了。 说完林延潮方抬起头,见申时行捏须认真地听着。 然后申时行道:“原来如此,但你这一次回京响动甚大,通州码头的事,用嘉与我说了。若本辅所料不错,不用数日就会有言官弹劾你临阵而擅离,弃百姓而不顾。” 林延潮听了心底怒起,这些言官真他娘的鸟人,真是无人不喷,无所不喷。 顿了顿申时行又道:“当然若是你不赶着回京,留在河南,言官也会弹劾你抗旨不遵,目无君上。其实他们弹劾你,其意在本辅罢了。” “恩师!”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本辅早已习惯了,眼下河南那边不能有差错。吏部刚刚抬举了你天下州府官考绩第一,陛下下旨赐你传驿进京,表彰刚下,那边归德就出事,此举无疑扫了陛下与我颜面。所以这是陛下为何没有排期见你的缘故。” 林延潮点点头,申时行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这才是真正答案。 但是林延潮心底有些憋屈,自己辛辛苦苦治水事功,称之呕心沥血也不为过,但是就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鸟人,指着你做事喷来喷去,站的不是,坐的不是,如何都会给你挑出毛病来。 这实在是令我很生气。 申时行继续道:“不过陛下还是会召见你,但大概不会下明旨,君前奏对时,陛下必会咨你河南水情,以及你急切回京的事,于此你心底要有分寸。” 林延潮立即道:“学生谨记。” 之后申时行又问林延潮主政归德的事,申时行问的很细。 论到心细如发,做事细致,申时行是林延潮见过这么多官员里首屈一指。 申时行见林延潮谈到政事,答的头头是道,十分欣慰。 不过为地方官三年,但论处理政务,林延潮比很多当了三十年地方官的官员更老道。 申时行从公案后起身和颜悦色地对林延潮道:“看来你被贬官三年,不仅没有白费,反而大有长进,于事功二字你是真正做到,为师实在感到欣慰之至。” 林延潮立即道:“学生这点微末本事,平日都是在恩师身上偷学的。” 申时行闻言大笑,走到林延潮面前道:“方才为师初听你回京时,待对你有些严厉,其因在于你我虽是师生,亲同家人,但平日里事事当先公而后私,此乃大义,也是人臣之道。” 九百七十七章 申时行的用意 外头气候炎热,屋子里虽是冰凉,申时行对林延潮耳提面令了一番。 林延潮表示谦让受教时,背后也渗出了汗。 或者申时行还是如往昔那般对林延潮,但林延潮在申时行面上愈发恭敬。 现在申时行是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以往自己是举人时,距离这个位子太远,反而没那么敬畏。但现在林延潮官当的也不小了,反而却知道宰相的权势在哪里。 申时行重新坐下道:“宗海,你这一次从归德回来,说说那边风土,对了,我记得沈宗伯的老家是在归德虞城县吧。”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凛,沈宗伯就是礼部尚书沈鲤。 林延潮有所耳闻,现在沈鲤与申时行面上虽和,但暗中在政见上分歧越来越大。 申时行乃执政的宰相,朝廷之事大多是他说的算,处这个位置难免遭人之忌,而沈鲤被朝野上下的清流视为领袖,中流砥柱的存在。 所以沈鲤常为清流发声,如此二人关系能好才有鬼了。 林延潮道:“恩师说的是,沈宗伯正是归德人,学生初任知府时,他方升任宗伯,当时学生还派人上门道贺……” 林延潮说到这里偷看申时行脸色,但见申时行取银签叉了一瓜果,认真在听。 然后林延潮话锋一转:“……后来学生要打坝放淤,当时正好将沈宗伯的宅子淹去,当时沈宗伯之子上门来找学生,说这是沈宗伯将来准备养老归田,幽游林下时所住,恳请学生改淹别处,但学生没有答允,时觉的很对不住沈宗伯。” 听到这里申时行点点头道:“养老归田,幽游林下亦老夫之志也,沈宗伯倒真豁达,反观老夫到处碍手碍脚,反而没有了这等心境。” 林延潮道:“沈宗伯可以这么想,但恩师为当朝宰相,日理万机,国家是一日都离不开恩师。” 申时行笑了笑道:“你莫要戴高帽,不过这打坝放淤乃有利于百姓的事,沈宗伯家人此举倒也有几分……那后来沈家怎么说?。” 林延潮道:“学生眼底只有为百姓办事,就算沈宗伯是礼部尚书,但在学生眼底将他与百姓一视同仁。所以沈家无论如何,都不能更改学生的初衷。” 林延潮这么说有点过意不去了,沈鲤毕竟有恩于自己,但没办法在站队问题上绝对不能含糊。 但见申时行捻须笑着道:“好了,瞧你如此战战兢兢,茶水也没喝一口,还是如以往我们师生闲聊那般,不要拘束。” 林延潮道:“恩师为宰相以来,威严越重,学生在恩师面前是战战兢兢,不能自己。” 申时行笑道:“信口胡诌,什么宰相不宰相,待张蒲州除服归朝后,老夫就要让贤了。” 申时行此言看似随意,但林延潮心中当然知道申时行这一次找自己回来的目的。 林延潮当下肃然道:“张蒲州不在这三年,陛下将国家大事托付给恩师,恩师兢兢业业一力打理这大明江山,可谓井井有条,天下无论是百姓,还是蛮夷,哪个人不咸服的。不论其他,就说这一次平定西南边事,恩师这居中帷幄之功,何人可及?” 申时行目光一凛,看向林延潮问道:“这么说,你是主张让老夫……” “学生恳请恩师在圣上面前力争。” 申时行沉吟不语。 林延潮道:“今上龙飞时恩师就是帝师,恩师平素宽厚待人,在陛下心中,绝非张蒲州那样玩弄机谋之辈可以比拟。 申时行皱眉道:“老夫以柔道而行。如若雌伏,终保无咎,若是相争不得,怕连揆地都保不住。” 林延潮道:“此言差矣,恩师难道忘了当年严分宜与夏贵溪吗?” 申时行闻言露出深思之色。 嘉靖时内阁,夏言是首辅,严嵩居其下。 后来夏言走了,严嵩为首辅几年,数年后夏言从重新归朝当首辅。 夏言回来当首辅作了三件事针对严嵩。一,内阁的公文,严嵩一个字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公文,更谈不上什么票拟了。 二,但凡依附于严嵩的大臣一律排斥,罢官或者赶出去京去。 三,追查严嵩在首辅任上干的破事。 后来夏言抓到严嵩把柄,但严嵩拉着严世藩都夏言府上磕头求放过。然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夏言放过了严嵩,结果纵虎归山,最后害了自己。 若换了张四维,他会犯夏言的错? 申时行问道:“那你以为老夫当如何办?” 林延潮道:“学生听闻若有贼子绕屋,当拒之门外,哪里有请贼寇登堂入室的道理。让张蒲州归朝,无疑开门缉盗!” 贼寇进屋,主人家要么忍着,看盗贼一件件从家里搬东西,要么就在自己的屋子打,到时自家的坛坛罐罐都会打烂。 申时行捏须叹道:“宗海,幸亏你这一次回来,老夫身旁缺的就是你这样可以出主意的人。” 林延潮道:“学生愿为恩师效犬马之劳。” 申时行点点头,这件事他也不是没与人商量过,但大部分人的答案要不是模棱两可,要不是就是说不出情由来。 如林延潮这样可以推心置腹参谋之人,能有几个? 申时行道:“好,现在朝廷官员唯有翰林非遭贬谪,不用外放,其余都需经内外轮转。但你是翰林,又任过知府,内官外官都轮历过了。” “任部堂你的资历尚不够,先回翰苑,此事老夫不是问你意思,而是代你做主。” 林延潮片刻犹豫也没有的道:“学生一切听恩师吩咐。” 申时行笑了笑,晃了晃摇铃,外头一名下人入内。 申时行问道:“家宴备得如何?” 下人道:“早就备下了。只等老爷与状元公了。” 申时行点点头对林延潮道:“知道你回来,特意给你接风洗尘。” 林延潮笑着道:“许久没尝徐大厨的手艺,学生甚是想念。” 申时行大笑,当下从椅上起身,林延潮连忙在旁搀扶。 二人当下到了赴家宴之处。 林延潮与申时行抵达时,已坐了好几人等候在桌边。这几人分别是工部营缮司主事徐泰时,礼部主客司郎中董嗣成,申时行长子刑部观政主事申用懋,次子申用嘉,万历十一年状元,翰林院修撰朱国祚,女婿李鸿,还有一人不认识。 见申时行,林延潮入内,众人都是起身相迎。 徐泰时,董嗣成都是林延潮同年,万历八年的进士。 朱国祚,申用懋都是万历十一年进士,但还未中进士时,都住在申府,所以林延潮也是相识了。 至于不认识的人,经介绍后方知是行人司行人董道醇。 此人虽只是八品官,但却做了次席。 原来董道醇是董嗣成的父亲,他是万历十一年进士,比儿子还晚了三年中进士。 他乃前礼部尚书董份的儿子,读了前文可知,他的女儿嫁给了申用懋,他的妹妹嫁给了徐泰时。 所以这果真是名副其实的''家宴''。 林延潮被申时行邀请来赴此家宴,更让他确认了申时行的用意。 现在林延潮之于申时行,就如同张居正之于徐阶。 申时行万历八年的门生里,只有三个进翰林院,除了张居正的儿子张懋修,只剩下萧良友与林延潮二人有机会入阁。 萧良有才干与林延潮相较如何,不用多说,与申时行的关系更是没办法比。 对申时行而言,前首辅徐阶就是一个很好榜样。徐阶从首辅任上退下后,被高拱追究旧怨,家人都被论罪,仅自己身免。 最后多亏了张居正力保,徐家这才幸免无事。 提拔自己的学生张居正,被认为徐阶最有眼光的事。所以徐阶以后廷推大学士入阁,哪个首辅不极力举荐自己的心腹。 此举首先造成一个特殊的局面,就是要么一科入选阁臣极多,要么就没有一个。 比如申时行这科,他是状元,王锡爵是榜眼,余有丁是探花,三鼎甲同列阁臣,且同朝为官,被时人称之,制科以来未有之盛。 这都是同年相互提携的默契。 而到了隆庆二年这一科,居然有七人入阁,为明朝两百年来仅有。 至于没有同年在阁推荐,常常导致一科之中,毫无一人入阁。 目前申时行是极力栽培吏部右侍郎沈一贯。沈一贯的资历摆在那边,申时行推举之下,将来入阁的机会很大。 但沈一贯再如何,也不如自己的门生靠谱。 官场上的门生比儿子还有用,因为父子可以翻脸失和,但门生却不能对座师倒戈,否则就是忘恩负义,要被人鄙视一辈子的。 当年张居正夺情时,吴中行,赵用贤两位翰林弹劾张居正之事,官场上下震惊。 不过张居正当时位高权重,所以二人身为学生弹劾座主,可以视作大义灭亲。但若张居正失势后,二人再弹劾,那就是落井下石,忘恩负义。 所以将申时行安排林延潮重回翰林院,以及拉他参加家宴来看,这其中的用意不言而喻。 这有点类似于''隔代指定''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笑了笑,向众人先躬身行礼。 众人皆称不敢,起身还礼。他们也明白,申时行来请林延潮赴宴的用意。 申时行见此一幕,目中十分称许。 九百七十八章 京中舆论 从申府赴宴后,林延潮即坐着马车离开,然后返回家里。 林延潮在京的居所,仍是原来国子监附近的旧居。 这宅子是濂浦林家的旧产,当年林瀚任国子监祭酒置办下的产业,然后其子林庭机,林燫三代翰林,国子监祭酒住在这里。 林延潮当初听说濂浦林家八进士四尚书三祭酒已觉得很牛逼,但现在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六年,心底唯有觉得更牛逼。 一言概之,三元及第虽少,但大明朝也有两个,可论家族三代皆任尚书的,整个大明只有这一家,三代都任国子监祭酒的,大明也只有这一家。 林延潮到了宅子,但见宅子里家人随从都在搬行李。 林延潮见林浅浅没有将行李搬入主院,而是搬入偏院有些奇怪。 林浅浅见此立即与林延潮解释,原来林延潮的老师林烃,已是要进京。 林延潮听了是又惊又喜,自己当初上疏前,与张四维沟通,推举自己老师林烃复出为官。 吏部选官任林烃为浙江按察司副使,但林烃之父当时病重。林烃是孝子,于是再度拒绝了吏部任命。 这一次林烃之父身体好了许多,而前礼部尚书陆树声屡次三番向朝廷推荐林烃,以及林延潮有事没事写信劝说自己老师出山。 所以林烃最后无奈地接受了,但这一次回京他也不与任何人招呼,只是交代了老宅家人。 所以林浅浅的安排也是理所当然,林延潮的老师来了,自己还是住老师的家里,如何敢住主院,必须的搬啊。 但林延潮想到这一次自己回京,能见到林烃实在是太好了。 林延潮与林浅浅说了一番话后,得知丘明山,袁可立,陶望龄都在书房等着。 于是林延潮再来到书房。 三人见到林延潮都是一并起身,林延潮问道:“舟车劳顿了一日,你们还不安息,还候着作何?”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响后丘明山才道:“不知东翁此去,见到元辅了吗?” 但见林延潮点点头,三人都是露出喜色。 丘明山道:“之前得知圣上没有给东翁排期召见,我等都是忐忑不安,不知元辅可有什么明示?” 林延潮笑着道:“不必绕弯子了,你们是想问我,元辅打算举我何官吧?” 三人都是笑了。 他们心底对此的关切,甚至比林延潮还要多三分。 这几人都是心腹,林延潮直接道:“你们看回翰林院如何?” 丘明山不欲被人看轻,于是捏住喜色肃然道:“元辅若举东翁回翰林院,此乃打算栽培东翁入阁啊。就如同当年徐阶栽培张居正一样。” 陶望龄笑着点点头。 袁可立道:“我听说翰林外放,最后回京不是老师一人,赵兰溪与张新建也是回翰林院。” 没错,除了林延潮,同样被申时行重新荐入翰林院的还有当初得罪张居正而被贬谪的赵志皋,张位。 张位,江西新建人,贬为徐州同知,后张居正去世后,成为南京尚宝司丞,然后任翰林院左中允,国子监司业。 赵志皋也是一样,他被贬为广西按察司副使,张居正去世后,官授太仆寺丞,然后任侍讲学士,后任国子监司业,升国子监祭酒。 张位,赵志皋是因为得罪张居正,而林延潮是因为得罪太后,潞王。 丘明山道:“这也是我想说的,他们与东翁不同,他们起复,初任尚宝司丞,太仆寺丞此京卿之职。若为京卿,将来最少也就是六部尚书,幸好他们能调回翰林院,否则则与内阁无缘。” 陶望龄出声问:“丘兄的意思,若是正常而论,那么老师回京就是授予京职了。” 丘明山道:“不错,我有此担心,从外官调入京职不难,难的是贬谪翰林后,从外官直接授予翰林。当年徐华亭从翰林被贬为卑官,也是从推官,同知,按察副使如此外官几乎当到了头,方才调回京师。” 陶望龄道:“所以丘先生是担心,老师要一下子调回翰林院恐怕不能,如赵兰溪,张新建先例,先授予京职,再调翰林院。” 丘明山道:“不错,如此仕途上要费去一至数年,而且万一元辅……我是说前首辅张蒲州若将来除服回朝担任首辅,那么东翁万一未从京职,调回翰林院,那以后就难了。” 陶望龄点头道:“丘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老师要一步到位,直接从外官返回翰林。但是现在赵,张两位大人,从外官调京职,再从京职调翰林已成循例,老师若是一口气从外官迁至翰林,如此朝野上下怕是不服。” 袁可立道:“所以元辅一定是想到了这点,故而想借着吏部考绩第一,直接让老师重回翰林院。” 丘明山道:“但即便如此,恐怕人心也是有所不服,元辅若真将老师调回翰林院,那么朝野上下必是议论纷纷,有碍于清议。” 林延潮听了几人的话,也是明白了外头的舆论。 一句话概括,翰林院不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如林延潮这样从翰林院被贬为外官的,要想先回要先担任几年京职,才能再回翰林院。 就像赵志皋,张位两位翰林那样,而林延潮要想破例,就是坏了规矩,凭什么你林延潮可以,赵,张两位翰林就不行。 更何况赵,张两位翰林这件事还是申时行手上办的,现在你申时行照顾门生,让林延潮直接回翰林院,不惜搞了个吏部考绩第一的名头来忽悠人,你以为搞这一套,就能瞒天过海,欺骗广大群众雪亮雪亮的眼睛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外头议论不要管他。” 丘明山道:“现在不必当初,张居正在位时,钳制言路,满潮大臣不知清议为何物,但现在言官势大,弹劾大臣,犹如喝水,就算一时不当,也会有人追究。” “若是东翁越拔为翰林,难保言官不会就此事议论。” 三人对此都是忧心忡忡,林延潮知他们都是设身处地替自己着想,所以难免思虑的多一些。 下面林延潮就在宅子里住下,不少昔日同僚得知林延潮回京的消息后都是上门拜会。 但是林延潮却是闭门不出,谢绝见客,那是谁也不见,关起门来读书。 闭门不出,是不愿意自己在官途未明时有所动作,如此传到外人耳里,又落个走动频繁,四处求官口舌的。 所以林延潮就自己待在家里读书。 每日林延潮严格按照自己先前制定的读书日程。 早起,养静,持敬,读经不二,读史子集,习文,作字,养身,然后好好指点同住府上杨道宾,袁家三兄弟,以及袁可立,陶望龄几个人的功课,让他们准备赴将来的乡试,会试。 期间天子一直没有下旨召见。 若是以往这样等的日子久了,难免会心烦。 但是林延潮在如此每日读书的日程中,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福州老家时,读书备考的日子。 每日读书之余,再将上一辈子的见识,再结合这几年自己做官所见所闻,以及在归德府事功的经验结合在一起,很认真的梳理了一番。 如此在这样枯居等候的日子中,林延潮也不觉得难过,对于天子的召见,也有一等你见与不见,我自巍然的心境。 这并非是林延潮看破名利,对于自己仕途不再关心,而是因为经历更多,而有的一等不惑。 这不惑是事情来与不来都是要来,你担忧与不担忧对于事情本身都是于事无补。 林延潮突然想起,当初参加会试前那一晚上前失眠,次日很担心自己会考砸,但后来知道大部分人也一样与自己睡不好后,林延潮倒是放下心来。 大概很多担心的事,到了最后都是如此吧。 当然林延潮自己虽不出门,但一直留心着京师的动静。 果真从自己回京的那一日起,这一身是非就避不过了。 比如吏部考绩第一的事,京里有一种言论就是''申时行这样做不是第一次了,为了让自己的门生回翰林院,不惜让吏部搞了这样一个名头。林延潮在归德政绩在如何出色,也不至于到只是任官三年,就大治的地步吧。'' “若是林延潮直接从外官回翰林院,那么于赵,张两位翰林是何等不公,此事传出去,以后官场规矩何在?人心如何能服?” 还有人传言说,这一次河南大水,淹没郡县无数,归德府也不能例外,天子震怒,要追究申时行与林延潮的责任。 如此不靠谱的言论,还有等等。 林延潮听说后没有理会,如此话题在自己回京头几日,传得很开,但后来天子一直没有召见他,加上林延潮一直深居简出,如此言论就渐渐没有了。 舆论又重新关心到其他事上了。 林延潮倒是乐意如此,继续在家读书,修身养性。 如此日子平静的过着,就在朝野上下都要忘了此事的时候,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 一名宫里的太监来到了林延潮的府邸。 这太监是林延潮老相识孙隆,当初林延潮中状元后,就是来送三元及第匾的那位。 孙隆一见林延潮就道:“林先生,陛下有口谕,召你即刻入宫觐见。” 九百七十九章 面圣 当孙隆来到林府时。 林延潮正在教授几名学生读书,大约是自己会试一些心得。 陶望龄刚刚在顺天乡试里中式第二名亚元。 如此科举成绩,可以傲视很多人了,但陶望龄没有自得,而是静下来读书,准备明年会试,看来是一心要联捷了。 见陶望龄前几日还是生员,现在已是亚元,在屋里几个人都憋着一股劲,努力读书,大家明面上客气,但心底是打定了一争高下的决心。 就在这时宫里太监来了,当时林延潮正与几人正拿着几篇以往会试时名次很高的程文分析优劣。 待听说宫里太监来了后,林延潮倒是心底早有准备,但下面的众人都是坐不住了。 林延潮问道:“是明旨还是口谕?” 陈济川道:“没有捧黄包袱,看来是口谕。”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命学生们都留在屋里,自己与陈济川一并出迎。 林延潮走后,袁宏道当即忍不住了向陶望龄问道:“这是要召先生入宫面圣吗?” 陶望龄笑了笑道:“这请恕我不能多说。” 袁宗道道:“若是陛下恩典,让先生重回翰林院就好了。” 一旁杨道宾笑着道:“以袁兄的才学,这一次中式,不是钦点翰林,就是庶常。那么就能与先生同在瀚苑。” 袁宗道连忙道:“不敢当,杨兄才学在我之上,杨兄才是人选。” 杨道宾倒是没有谦虚而是抚须道:“翰林啊!天下之人望之为卿相,我杨某有这个福气就好了。” 陶望龄笑着道:“大家就不要相互戴高帽了,趁着先生刚走,大家一并用心揣摩这程文,明年二月大家考场上见真章。” “说的好,这才是我辈气度!” 众人一并喝起彩来。 这时林延潮见了孙隆就是一副''老友重逢''的样子。 大家叙了一会旧,孙隆倒是热情道:“圣上这几日忙于河南水情之事,又要祭天,又要戒斋的,倒是让林先生久候了。” 林延潮笑了笑,这说话倒是与宋九一样。但林延潮低声道:“孙公公,你我是老朋友了,若有内情劳请给我透个风,如此林某以后感激不尽。” 孙隆犹豫了一下然后道:“最近圣上与太后相处甚睦,若是陛下立即召见先生,慈宁宫那边会不高兴,或许因此才要凉一凉。” 林延潮有些恍然,孙隆又道:“不过这只是我的揣测,毕竟圣意难问啊。”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暗中往孙隆手里塞进一张银票。 然后林延潮换上官袍,随着孙隆一并进宫。 入宫时已是午后,当时天空乌云密布,马上一场午后的夏日疾雨就要落下。 林延潮入了紫禁城后,直接过东华门,来到武英殿。 林延潮来到武英殿后却是讶异,天子一般很少在武英殿接见大臣的。 天子见大臣的地方,一般会选在乾清宫,文华殿,皇极殿。 皇极殿属于朝会等正式场合,乾清宫则是内阁大学士这样的亲信大臣会见之处,一般都是皇帝下班后懒得走动,叫大臣来乾清宫商议要事。 文华殿是经筵,日讲时用的,也是皇帝默认办公的地方,而且这里离内阁也很近。 而武英殿很少使用,平日都是用以藏画,以及皇帝写字的地方。 林延潮记得天子登基之初,很喜欢写字,颇有当书法家的念头。 但张居正等辅政大臣,觉得天子沉溺于书画,这是小道,不是治国大道,容易重蹈宋徽宗的覆辙。所以天子就戒掉书画一道,以后很少来武英殿。 所以现在武英殿里都只有些舍人,侍诏,画士,这些人的地位自是不比文华殿侍直。 那么皇帝在武英殿召见林延潮也是不言而喻,文华殿是见大臣地方,人多口杂,乾清宫虽隐蔽,但是离后宫太近,会引起太后不高兴。 所以在武英殿见面,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林延潮穿着四品官袍从汉白玉石桥上走过,在太监指引下穿过武英门,甬道前就是武英殿。 武英殿与文华殿一样都是工字形的大殿,格局大小都差不多,可谓一文一武。 林延潮微微提起官袍下摆走上台阶,来到殿前拜下道:“臣林延潮叩见陛下,圣躬万福。” “平身!” 林延潮重新起身后,跨过殿门的石阶,垂下头盯着殿上铺着的金砖。 然后殿上一阵静默,林延潮看不见天子的表情。 “林卿倒是没怎么变。” 林延潮心底一动,换了别人,林延潮肯定要抬起头来打量一番,但现在他只能克制这样冲动,重新垂头。 “嗯,也比以前更拘束,你当年上二事疏给朕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林延潮垂头道:“当年臣不知天高地厚,冒犯龙颜,眼下在归德三年,反思己过,臣知罪了。” 殿上传来爽朗的笑声。 “林卿果真变了,当初朕要你上书认罪,就可以回翰林院,朕一片好意,你是如何说的?好了,现在三年后朕还没问你,你却认错了。是不是官位卑微时,无所谓,但官当的越大,胆子越小了呢?” 林延潮垂下头,一声不吭。 这时但听御案上啪地一声响,一声喝道:“林卿为何不说话?朕问你呢!” 林延潮抬起头,但见天子目光炯炯地审视着自己。 林延潮打量天子容貌却是吃了一惊,万历与自己同龄。 林延潮占着穿越者的便宜,阅历丰富,故而比当时天子老成。但三年一过,天子竟比自己现在看来还多了几分沧桑。 这三年来,坐在皇位上的这位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陛下……陛下圣容俨然若思,穆然若深思,此乃圣君之表,臣如今再见天颜,实是幸甚。” 天子听林延潮突道出这句,原来的气势倒是削减了三分。 天子冷哼一声道:“林卿,你这是事毕而后躬啊,当初你侍直的时候可不如此的。实话说这一次朕召你进京,太后已是老大的不快,你说朕是要留你在身边,还是听太后的让你离京远远的?” 林延潮肃然道:“陛下让臣去哪里,臣就去哪里。” 天子冷笑道:“是吗?听说这一次你在河南任官政绩卓著,吏部推举你为天下州府第一,但这几日有人老在朕耳根旁念叨着说,这一次河南大水,你居然不留下抗洪,反而弃百姓于不顾,着急着进京领旨。” “这话朕本来是不信的,因为你可是犯言直谏,为天下百姓请命的林三元啊,怎么肯能干出弃百姓于不顾的事。但现在你着急进京面圣,方才又自承其过,朕不由在心底怀疑。林卿到底以何为重?” 说到这里,天子走下台阶负手来到林延潮面前道:“林卿你解释一下吧,你到底是阿谀上意呢?还是以民为重呢?” 林延潮沉默了,天子突然笑了,揶揄道:“不着急回答朕,林卿你好好想一想说辞,朕要听你如何说出个花来?” 林延潮心底对于这话是有答案的,当初申时行就叮嘱林延潮面圣时,天子一定会问这个问题,让他好好考虑。 但现在林延潮也懒得编答案了,直接答道:“启禀陛下,臣就是阿谀上意。” “真的?”天子站定了,上下打量林延潮。 林延潮垂头道:“启禀陛下,臣不知如何解释,只想到庄子的一句话,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臣在归德所作所为,将来就由百姓来告知陛下。” “至于臣……”林延潮苦笑了一下道,“……臣心底自是忠于陛下,阿谀之言说来虽非褒言,但臣愿意领之。” 天子听了也是沉默了半响,然后着:“果真言之凿凿,这番君前奏对,真不愧是林三元才能说出的话。” 说到这里,天子走到殿门边,仰起头看着天色。 殿外乌云如墨,闷雷之声隐隐响动,而狂风大作,撼动殿前十几株槐树沙沙作响,无数树叶从树上落下。 “朕这一次召你回京,就是不怪你当初上疏的事,朕不是小心眼,只是怪你坏了朕与慈圣太后的母子之情。但璐王就藩后,朕与慈圣太后又言归于好,朕也就不计较了。” 天子回过头来道:“所以这一次你回京,就在京师吧。河南右布政使付知远向朕保荐,手你有管仲之才,河南巡抚也向朕说,区区百里之地焉能尽其才。几位封疆大吏都这么说了,朕怎么能让贤才屈就地方,你不是说要修齐治平吗?朝堂上才是你施展抱负的地方。或许有那么一日,申先生之后,朕可以将国家大事托付给你!” 林延潮闻言怔住了。 以前看三国演义时看到刘备将国家托付给诸葛亮时,当时诸葛亮的心情,林延潮现在有些体会到了。 当然林延潮不是诸葛,但天子这一番推心置腹的信任,实在令自己有几分感动。 说到这里天子继续道:“不过朕有几句丑话要说在前面!朕要你仔细想来,好好答朕。” 林延潮听到这里目光一凛,他已是知道天子要自己答允他什么了,但是此事自己却是自己不能答允的。 关注 limaoxs666 获取最新内容 九百八十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二合一) 从进入武英殿时,天子几句话间掌握了局面。 他向林延潮承诺,申先生后,可将国家大事交托给你。 这句话无疑就是告诉林延潮,申时行那个位子,迟早是你的。 那是首辅,当朝宰相,官至一品。 天下读书人一辈子的梦想。 天子将此抛出摆在了林延潮的面前,但最后天子又道,有几句丑话说在前头。 林延潮方才明白,这是天子又搓又揉的手段,但他也明白,天子提出来的是何等不容让人拒绝之事。 是''争国本''吗? 不对,郑妃肚子里现在虽怀了一个,但是不是皇子还是两说。郑妃再得宠,天子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抛出这个问题来。 那么是其他的事? 剩下的林延潮就不难猜了。 林延潮想到这里,目光中生出了一丝动摇。 因为林延潮想到了六十年后,大厦倾倒,山河破碎的一幕。 林延潮笑道:“陛下放心,以后臣必以陛下马首是瞻,那上谏之事,臣不会再作!” “你敢?”天子斥了一句,都到这个时候,林延潮面对人臣至尊的位子还能开出玩笑。 但天子随即意识到林延潮不是在开玩笑。 有一种拒绝,是在你话还没有说出来之前。 天子立即想到的这个可能。但他不相信林延潮可以无视此事,谁能抵挡这权力之诱惑,天下多少人皓首穷经,甚至卑躬屈膝不就是为了权位二字。 没有掌握权位的人,永远不知手握权利那等滋味,一旦失去,痛苦百倍。 天子审视林延潮片刻,然后道:“林卿,你不会拒绝朕吧。” 林延潮低声道:“臣不敢。” “谅你也不敢!”天子自负地走到殿前,这时殿外已是雷鸣暂时平息,本是呼啸的狂风却停止。 但一道道的电光,却划破长空,照得殿上之人脸上一明一暗。 骤雨将至! 天子下面的一言一句,恰似这雷霆之威。 “前都御史丘橓曾向朕写奏章赞扬你的在归德举措,潘季驯也向朕赞扬你的治水之举,但朕问过几个懂河工,他们说凭着朝廷每年划拨的那点河工银,实在不足以支撑你办那么大的工程。” “当然朕相信丘,潘两位大臣的眼光,潘季驯说你没有墨守陈规,采用种种新法,甚至不惜以官府的信用,向民间募资借贷。朕听闻时,再想起潘季驯说你采用新法之说,有些讶异。” “打破陈规,何等之难!官场上有一套是是非非,如何能平衡各方利益,镇压异见,朕是太清楚了。但是你却办到了,故而你所作所为令朕想起了一个人。” 天子看向林延潮问道:“你可知道?” 林延潮低声道:“臣知道。” 天子点点头道:“你既知道,就明白朕如何忌惮此人,对此此人对你评价很高,他说翰苑诸公里,唯有你林卿可以安天下。你可知道?” 轰隆隆! 巨雷响动,仿佛炸在林延潮耳边,但天子平平的一句,在他听来简直比雷声更可怕十倍。 天子负手道:“朕知道林卿你有才干,是可以济世安民的。但朕是皇帝,决不允许有任何人再如他那般挑战朕的权威!” “本来朕不许任何人在朕面前提到他的名字,但是今天要破一次例!所以朕在这武英殿告诫你一句,不要作第二个张太岳!” 轰隆一声,炸雷响动,这时候大雨倾盆而下。 武英殿外弥漫着彻耳的雨声,值殿的几个太监听到方才天子的话,都是吓得眼观鼻鼻观心,连手指都不敢动一下。 当年百官叩谏,天子是免去了张居正家人的罪责,但张居正的罪名一直没有平反。 天子就是用张居正的例子,告诫百官,告诫以后的内阁大学士,皇权是至高无上的,任何人都不可僭越。 所以另一个时空里,明朝首辅的处境是如何? 赵志皋为首辅时,大体上有这样评价。 张居正柄国,权震主。申时行继之,势犹盛。王锡爵性刚负气,人亦畏之。 到了赵志皋时,他埋怨说,同一阁臣也,往日势重而权有所归,则相率附之以媒进。今日势轻而权有所分,则相率击之以博名。 大意就是张居正,申时行,王锡爵在时,你们畏惧他的权势,人人附进。到了我当首辅,好了,权势不如以往,所以你们这些官员争着来弹劾我,以此博名。 到了沈一贯时,他归乡后感叹,当年在朝时整日忙于你弹劾我弹劾,但是却''筹国无成'',此事令他余生都感到后悔。 这就是万历朝首辅们的悲哀。 很多人骂王锡爵,赵志皋,沈一贯担任首辅时没有建树,令朝局一步步恶化。但是他们真的是不敢动刀子?怕得罪人,所以是尸位素餐的人吗? 当年张居正要夺情,王锡爵跑到张府上,逼着张居正拿刀横自己脖子上。 张居正要夺情,赵志皋直言反对,最后被贬官流放,赶出翰林院。 沈一贯担任会试考官时,同僚要录取张居正的儿子,沈一贯把卷子藏起来,怎么说也是不肯取他,最后沈一贯也被张居正赶回老家去。 这三人在张居正权威赫赫时候,尚敢不惧权势,怎么到了当首辅的时候,却被满朝大臣从头喷到尾,看着朝局日益恶化,拿不出任何作为来挽回局面。 这是他们的责任吗? 叶向高时,他与同为阁臣的李廷机有这样一段对话。 叶向高道:“上所疑群臣,正鉴初年江陵专制擅权,浸淫至是耳。令江陵在,凛凛救过不暇,何勋绩之有?” 李廷机则说:“江陵信对症,其如上之不冲年何?” 叶向高大意是,天子猜忌群臣(其实是指代叶,李二人),正是因为张居正当年擅权的缘故,一直到了今天,他仍是如此。但眼下朝局糜烂,就算张居正在世,也不过忙着补过,收拾这烂摊子,不让局势继续恶化,何谈建立功勋,匡扶天下。 李廷机则说,就算张居正复生有办法匡扶天下,但天子现在已经不是年少的时候,你觉得他现在会用张居正吗? 叶,李二人可谓一语道破真相。 没错,世间再无张居正,这是万历自己一手造成的! 并且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崇祯的身上。 崇祯时,明朝内外交困,国库空虚,首辅薛国观出主意,不可以再向老百姓加税了,必须让那些富有的皇亲国戚出钱。 于是崇祯采纳,先抄没武清侯李国瑞的家财(李太后之父武清伯李伟的第五代)。结果武清侯李国瑞惊吓而死。 此例一开,皇亲国戚人人自危,在崇祯面前编排薛国观。 结果崇祯动摇,转手以贪污的罪名将首辅薛国观抄家赐死。 薛国观成为继夏言后被天子赐死的首辅第二人,而以贪污罪名从薛国观的首辅家里,抄没钱财只有九千两,田六百亩。而武清侯李国瑞家中仅浮财就有四十万两。 从此朝廷再也没人敢提抄没这些皇亲国戚之事,也再没人谋划如何扭转明朝财政亏空的事。 崇祯在位十七年,勤政办公,不日不眠,当政十七年,宫中无营建,吃穿不讲究。 崇祯深感宰相不作为,十七年换了五十多个首辅,堂堂宰相如白菜般廉价,最后死于社稷时罪己诏里写的是,然皆诸臣误朕。 现在天子对林延潮道,你不能当第二个张居正! 大雨落下,打在石阶上,打在甬道的石砖上,打在汉白玉石桥上。 天地之间响彻的是浩瀚的雨声。 林延潮额上汗滴落下,这一个月里,他前思后想,他承认自己对功名的渴望。 所以今日上殿,他先向天子认个错。 换句话说,他今天来是想好好说,根本不愿有丝毫开罪天子,先平平稳稳地回翰林院再说。 当然林延潮现在可以假装答允,先混过这一关! 但林延潮想起薛国观的例子,觉得说了最严重,就是哪里来哪里回去,但不说搞不好将来没命。 天子缓缓道:“林卿,不少大臣都在朕面前称赞你,说你似当年的张太岳,但朕绝不容许本朝再有第二个张太岳。林卿,君臣之间,难道只有白首相知犹按剑?不可善始善终,成就一段佳话?” 说到这里,天子长长叹息了一声。 风雨打在殿前的长廊上,君臣间一阵静默。 林延潮眉心一抖,双拳是握得越来越紧。 天子见林延潮从目光犹疑而至坚定,就如同当初他上谏一般,此必有惊人之语。 这时林延潮抬起头,方才神色已是退去,重新恢复至以往平和的样子。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臣不会作张江陵,但若陛下恩准,臣愿为王荆川!” 林延潮之言心平气和,但天子却好似从无声处听到了惊雷。 殿外雷霆已止,雨势已衰,骤雨来的也快,去的也快。 但有一股力量,是急风骤雨也不能动摇的。 天子看了一眼殿外的风雨,默然半响后看向林延潮:“林卿,你说要学王安石?你的意思是,朕要如宋神宗?” 林延潮道:“陛下,张江陵与王荆州最大不同,就是张江陵擅权而临于君上,而王荆州则是君臣一心。” 天子哼了一声,手指着殿外道:“可王安石之变法却是失败了!林卿大言不惭,自以为比王安石如何?” 林延潮道:“当年王荆州知鄞时,略行新法,邑人称便,即哓哓然曰,我宰天下有余。时人评之,不知四海非一邑之小,执政非长吏之任也。而臣任归德令时,上书陛下三年内大治,实为大言不惭,此臣不如王荆川之处。” 天子差一点失笑,林延潮这话听起来好像很谦虚,其实自负的紧。 “还有一事,臣更不如王荆川。自古以来,上下同心者事无不成,王荆州知遇神宗,致位宰相方能有所作为,否则纵为宰相何用?而董江都辞官在家,武帝犹咨以国事,以经义定为国策,此在臣看来又更胜王荆川一筹了。” 董仲舒曾任过江都国相,所称董江都。 林延潮举董仲舒的例子,等于变相回答了天子的话,与政治主张的实现比起来,宰相次之! 天子听了林延潮之言,神色缓和道:“卿真是骨鲠之臣,朕知道你一直希望有所作为,但卿以为是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是才,但朕以为擅守文以持天下之正方是才。这一点林卿要多学学你的老师申先生才是!” 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守文以持天下之正,指的是唐朝两位贤相,姚崇擅应变,与宋璟擅守文。 姚崇当初当宰相前,曾上书唐玄宗十件事,说你若是不答允这十件事,那么这个宰相我不干。 林延潮当然知道这个典故,但他反而借此规劝道:“陛下,姚崇以十事要说天子而后辅政 ,士子称其伟,开元时山东蝗灾,百姓不敢捕杀,官员言,杀虫太多,有伤天和。唯独姚崇道,楚惠王吞蛭而顽疾痊愈,孙叔敖杀两头蛇而福泽无穷,遂蝗灾除灭。” “姚崇有为,宋璟守成,玄宗并用姚,宋而成开元盛世。可见乱世未必不能守成,治世未必不能救时。 天子听了点了点头。 林延潮正色道:“玄宗纠中、睿之乱,政紊于内,而外无藩镇分裂之患,约己任贤,而陛下在位十而有三,在外文臣武将用命,在内无权宦外戚之乱政,又挟辽东,西南之边功,除旧更张,革故鼎新,正当时也,若因因相陈,抱残守缺,则辜负朝野上下的期望。” “这一番话乃肺腑之言,臣恳请陛下成就中兴基业,以馈天下兆民,万世子孙!” 此刻雨水从屋檐上滴落在武英殿的石阶上。 天子深居宫中,这样的话却是很久没听人说过。 林延潮的话,足以令任何一位想有所作为的皇帝的动心。 天子负手踱步,陷入了沉思,一名太监入内请求传膳,却被天子赶了回去。 半天之后,天子突然站定脚步,盯着林延潮厉色道:“内无权宦外戚乱政!好个内无权宦外戚乱政!外戚,哼,所以当初你冒死上疏,就是意在潞王,武清侯,太后,最后让朕独掌乾坤,这就是你的打算?” 九百八十一章 国策 武英殿内,众内监都是屏息静气。 林延潮没料到天子突然有此一问,他思索片刻即道:“陛下,臣素来愚钝,怎么会想的如此深远。当时臣看到河南水灾淹没田舍无数,又见潞王婚事太奢,故而斗胆上谏。” “而陛下与太后母子一心,天下皆知,纵爱百姓,也有心无力。臣怎么能见陛下母子失和,兄弟失悌。因此臣才以卑犯尊。当时臣将生死置之度外,现能苟活至今实出乎医疗。” 天子听林延潮之言斥道:“林卿,你这么说,朕还要多谢你成全朕的骨肉之情,孝悌之道了?你当初上谏真別无他念?朕再问你一次,你要如实相告,否则办你欺君之罪!” 听到欺君二字,林延潮心底一凛,反正不是第一次欺君,这时候当然是打死了不承认。 林延潮拜下道:“陛下乃是圣君,顾念亲情,此乃正理。此事上有错的唯有臣而已。此事上臣句句都事实话。” 但见林延潮这么说,天子不由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来。 天子道:“你既如此说,朕就权且信你一次。今日难得你吐露心迹,朕这三年来,已是许久没有听过实话,也没有哪个大臣肯将心底话道出。” “你既然是要直言不讳,若倘若朕不愿意为宋神宗,那你要如何?” 没有宋神宗支持,王安石变法根本无从谈起,那么林延潮何去何从。 林延潮答道:“启禀陛下,王临川臣之愿也。陛下治理天下,当然需兼取各家所长,臣不过其中一道,以备陛下所用。” 天子点点头道:“好,林卿更能言善辩了。但林卿还是当年那个林卿,你没有变!” 林延潮当下沉默,不再进言。 天子熟视林延潮良久,然后龙袍一摆转过身道:“回去候旨吧!” 林延潮神色不变道:“臣谢陛下听臣肺腑之言,臣告退!” 出乎任何人意料,这一次天子单独召对下,居然没给林延潮授官。 当林延潮离开武英殿时,天上还下着蒙蒙细雨。 孙隆迎了上来立即道:“林先生等一等,待咱家给你带把伞来。” 林延潮看向孙隆,知道若此人有心给自己带伞,怎么会这时候才问自己。 孙隆肯定是在殿旁听了天子与林延潮对话。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点小雨,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不劳烦孙公公了。” 孙隆当下不坚持了笑着道:“那林先生慢走!” 林延潮踏着甬道走出了武英门,不论这一次是打动了天子,但对于他而言一身轻松。 因为他不愿再将事情藏在心底过日子了。 此事他一直隐藏心底,满朝文武谁也不知,他申时行都不敢告诉。因为以前透露风声,对自己将来绝对是有害无益。 当年他甚至不惜于和主张变法的张居正划清界限,好像自己就是反对变法的一般。 但张居正仍一眼看破了林延潮的心思。甚至张居正鸡贼的要林延潮将来若有宰执天下之时,恢复他的名位。 因为张居正知道,连他的名位都恢复不了,那么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什么变法的事也是休提。 而今天林延潮终于完完全全将想法,都抖落在天子的面前。 或许再退一步看现在亮出自己的底牌有些太早,条件有些不成熟。但是天子何等聪睿,多年君臣,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这点心思,故而以张居正例子告诫。 今日在武英殿相问,林延潮本不会直言道出,但这时候却不能不说。 当时林延潮心情很忐忑,当时就如同将自己的底牌翻给人看一般。 结果好的出乎他的意料,天子没有当堂驳斥,说明他并没有反对的那么坚决。毕竟国策这么大的事,身为天子因为自己几句话而更改,若是一言劝成,就异想天开了。 唯有漫漫历史长河,方能证明谁对谁错。 就算天子一时不采纳也没关系,信则用我,若是不信,朝廷再如何也需要能办事,敢办事的官员。 再不济退居山林,将事功的学说遍布天下,那自己的学生或门徒,完成未竟的事业。 这也是功成不必在我。 此刻武英殿内,张宏,陈矩都立在一旁。 天子先问张宏,张宏想了片刻然后道:“若当时内臣处于林宗海的位子,不说乃是上策,此明哲保身。但若是说了,倒也不能算是错,毕竟他将私心告诉陛下了。” “他此举无疑说是陛下若用他,就要支持他的主张,如此也免得将来欺君。” 天子点点头向陈矩问道:“陈伴伴,你当初与朕说林延潮似张太岳,今日又如何看?” 陈矩道:“陛下,林宗海此人功利心极重,而且也是极热衷于功名,当年他为了结交内臣达成疏通贾鲁河事,不惜刻碑立石,遭到士子的诟病。由此可知他又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放下身段,甚至不惜背上骂名的人!这一点与他很像。” 天子闻言点点头道:“说的不错。” 陈矩道:“不过今日林宗海一番话,令臣想到另两人!” “哪两人?” “董江都,王临川!” 天子嗯地一声道:“林延潮都说了他要做董江都,王临川!” 陈矩道:“陛下,慧眼如炬,但内臣觉得林三元话里还有一个意思。陛下以为董江都,王临川是何人?” 天子想了想道:“在朝是大臣,在野乃大儒!” 陈矩道:“正是如此,所以林三元与二人打的是一个主意,位极人臣固然美哉,但若能以经术定国策,此才为其之志!” 董仲舒与王安石若说有什么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干一件事就是创立''新学''。 董仲舒的新学,改良儒学,被称为新儒学,因为新学糅合了法家的思想,结果被当时儒学上下一阵大骂,认为董仲舒更改经义,不是儒学本来的面目。 但是董仲舒的新儒学,却成为两千年来历代皇朝''用其实''的治国思想。 至于王安石的新学,被称为''荆公新学'',主张立足儒学,博取众家之长。王安石死后,他的荆公新学多次被朱熹,以及理学大骂,认为是教坏了读书人。 不过心学的陆九渊却极力为王安石辩护,而主张事功的永嘉学派,最初正是从王安石的思想里发轫。 陈矩道:“当年商鞅携法经入秦,他的学说来自于李悝。由此可见自古以来,欲革天下者必先立说。从这一点上是范仲淹,张二人不如他的地方。” 天子点点头道:“朕明白了。你们先退下,此事朕先放一放。” 说到这里,张宏,陈矩一并称是。 陈矩告退后,张宏却是留下。 天子见张宏还在殿上问道:“张伴伴还有何事?” 张宏道:“老臣请万岁恩准,让老臣养老归田的。” 说完张宏拜下。 天子听了道:“张伴伴,你如何又说这样的话?是朕薄待了你嘛?” 张宏垂泪道:“万岁一向待臣很好,只是老臣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老臣十六岁进宫,在宫里大半辈子,只想余生未尽时,过几日闲散日子。” 天子闻言道:“冯大伴后,朕的身边的老人,也只剩下一人。张鲸,张诚,陈矩他们还不能如你这般为朕分忧。” 张宏道:“下面的不懂,万岁爷可以慢慢调教,早晚会成器的。” 天子弯下身子对张宏道:“张伴伴,朕知道朕这几年行事多和你心意,但朕也有难处。方才你一直不怎么说话,这林延潮怎么用?朕还要听听你的主意呢。” 张宏道:“哎,陛下心底早已清楚了。林三元方才已是说了自己不是守成之才。而陛下若要他为守成的大臣,以内臣看,他不是不愿意当,但在老臣看来此举就是''削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 过去方竹子很稀有很罕见,有人将方竹送人,结果对方拿来作竹杖直削成圆状。至于古琴则以断纹为贵,但有人觉得断纹不好看,将琴重新油漆了一遍。所以叫''削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指的就是暴敛天物。 “削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天子点点头然后道,“可是张太岳的例子在前,朕不愿任何大臣提新政变法之事,为揽权滥权之实。何况这样的话,朕在位前十年已是听够了,每日都有大臣规劝朕如何如何?教朕如何如何?但朕有自己的主意。” 张宏道:“万岁,老臣看你长大,深知万岁乃英明神武,明见万里之君,而如林宗海这样的良臣能臣,也是十年百年一出的。林宗海今日之言,足见其为国为民之心,老臣颇以为然,但万岁就算眼下不用,也可拿来储才,将来未必用不上。” 张宏见天子目中露出异色,知天子明面上不说,但心底已是产生了触动。 于是张宏默然退下。 之后天子在武英殿上踱步了许久,他努力消化着林延潮的言论。但林延潮的说法究竟对天子产生了多少触动,是否能扭转国势,这对于目的而言,还不得而知。 万历十三年的大明朝,江山社稷乍看仍是鲜花似锦,烈火烹油之时,谁也没料到不到六十年竟大厦倾倒。 九百八十二章 千字文 出宫后,林延潮先去申时行府上。 宋九迎了上来,见林延潮的脸色有些惊讶,将''圣上没有授官''那句话吞在肚子里,而是道:“因太后寿诞之事,阁老陪同去西寺进香,待阁老一回府我立即通报。” 林延潮点点头。 等了半时辰左右,申时行回府了。 申时行风尘仆仆走进客厅,宋九,林延潮都是起身相迎。 申时行对宋九道:“你派人去五台山将憨山大师请来,两宫太后都喜欢听他讲经,切记礼数。” 宋九立即出门了。 申时行看向林延潮问道:“你今日面圣了?” 林延潮称是一声然后道:“学生愧对恩师栽培。” 申时行拒绝了下人服侍更衣,只是脱去官帽道:“你先说来。” 林延潮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申时行听了半天,最后叹气道:“原来是如此。”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多余的话不要说了,既已是如此,当思如何挽回。” 林延潮道:“学生想过了,一会上书天子收回前言。” 林延潮说完偷看申时行神色。 申时行摇头道:“说出去的话,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此法不可取。此事说来,也不全在你。你为官至今,聪明悟性都不差,是当官的材料,甚至他日为宰相也不意外。” “但何为宰相呢?古人云,面似平湖胸有激雷者可拜大将军,老夫以为我等文臣,心有鸿鹄而身外不露丝蕴,纵青云而起亦踱时而行,以为可拜宰相了。” 林延潮垂头道:“是,学生太自负。” 申时行笑着道:“你以为我在怪你?做官最难的,就在踱时而行几个字。当年你为张江陵的事来求老夫,我就说你不是为了做官而做官的人。你当殿若是不说,等于勉强求全委屈自己,将来纵为宰相,委屈事之,也不会如意。” “青云直上时,就要思退,不可被功名利禄红了眼睛。这也是老夫,为何常与几个后生说,不为做官而做官的人,反而往往能做大官。说来惭愧,老夫倒是一个为做官而做官的人啊,你这一点颇不似我教出来的。” 说着申时行自嘲地笑了起来。 林延潮听此一阵感动,申时行竟没有责怪自己。 确实很多朝臣不满意申时行一点,就是随波逐流,很多事不出面与天子争一争。他作为宰相的政治主张,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燮理阴阳''努力调和上下的关系。 对于朝野嘲讽,申时行也知道,甚至对门生时也拿这开玩笑。 当然林延潮也不是那么认同申时行的政治主张,但从交往来说,申时行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也是一个很好的领导。 他能容人,不会以自己原则去要求他人。 这样的执政风格与张居正截然相反。 张居正对下态度,责效苛求,你按他想法做他很满意,不按他想法来他就发火。这样的领导基本都是强人,个人能力远在他人之上。 从某种角度来说,林延潮也是如此,他的执政风格偏似张居正,所以林延潮不愿在不在张手下干,因为两个较真的人,基本不和。 但也不是绝对,潘季驯,徐学谟两位大臣都屡次顶撞过张居正,与他意见相左,张居正生气时把二人都罢官赶回老家后,但后来又重新把二人召回来,并委以重任,最后潘,徐二人都官至尚书,并有卓著政绩。 从这一点上讲,反而是张居正的过人之处了。 回到眼前,林延潮道:“恩师何必在意外人无用之言,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为政也不是一般。至今外人说三杨有何功绩,多半说不上来,但知其为贤相足矣。” “倒是学生恣意妄行,辜负了恩师的一番栽培。” 申时行道:“诶,大不了不回翰林院,老夫也可保你为京卿,再也不济也可为封疆。好了,你不必过责,回去等候消息时,老夫自会给你安排。” 林延潮当下称是离去。 稍后申九进屋对申时行道:“老爷,宫里传来消息,今日宗海面圣,不和圣意,但是张内相已是替宗海极力挽回了,圣意有所转圜。” 申时行点点头道:“这就好了,差一点没吓出病来。还是张宏老成持重,这数年来宫里宫外都多亏他维持着。” 申九笑着道:“张宏说了,让你不要责怪宗海,他倒是很欣赏呢。” 申时行无奈道:“我何尝有责怪之意,他这一关不难过,主要是以后,翰林中以状元入阁本不难,三元及第更不难,但延潮偏偏选了最难的路,以后是步步艰难,但是有失必有得,若天子真用他入阁,那么他将来的相业不会在张江陵之下。” 申九问道:“老爷,那下面该怎么办?” 申时行道:“本来老夫也是要拜托张宏的,但他既已是替延潮说话,那老夫还有什么担心的,这件事就交给他,最后就看圣意如何了。” 从申府上出门后,林延潮感慨很多。 据他说知,历史上好像万历当了有三十几或四十几年皇帝,具体多少记不清了,但一定很长。 而他与当今天子年纪差不多大,自己将来若有掌权一日,对方也是正值盛年,也就是说二人政治生命的黄金期都差不多。 所以林延潮要任首辅时,要推行改革无论如何也绕不过万历本人。 因此没办法,以往书上看的天子先托孤,然后权臣再慢慢窃取权力的套路用不上。 所以要变法一定取得万历本人支持才行,否则就是纸糊宰相,最多再稍稍有些作为就是。 那么今日在万历面前摊牌,是必不可少的。 可是林延潮也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什么样的路线,这一条路他走来不容易。 在马车里林延潮想了许多,这时候他听到马车外传来朗朗读书声,心底奇怪哪家学堂还在这时候教书。 于是林延潮不由挑开车帘布朝外看去,但听声音是从一旧屋里发出的。 这时候已是上了灯,哪个私塾会这么迟了还在授课。 这时林延潮正是思绪万千之时,想下车换换环境,于是敲了敲车板让展明停下。 然后林延潮一人下了马车走入这旧屋里。 这旧屋是两进的院子。 林延潮走进前院时,院子里的屋檐上还滴着午后下过的雨水。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 朗朗读书声从院子里传来,正是林延潮最熟悉的千字文。 林延潮心底一动推开门走到里院,但见院子里站着十几个人。 这些人都是市井百姓,身上穿着布衣或者是短衫,如他这样穿着缎制长衫的只有一人。 老百姓们都是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又回过头去看向屋子。 但见屋子里掌上了灯,大概二十几个儒童正背着手在屋里背书,一名老先生拿着戒尺正一丝不苟的听着。 师生都是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而围着外头的老百姓,则都是默声看着屋里的儒童,看着这一幕不由令林延潮联想起小时候学校门口那些接孩子晚自习的家长们。 这时候读书大多还是有钱人的事,市井老百姓要么是读不起,要么不愿读,只有江南那样的富庶之地,平民家才能供起子弟读书。 而这十几个平民百姓为何能供这些小孩读书呢? 林延潮当然知道答案,心底涌起了欣慰,他问身旁一名老百姓道:“这是哪家老师,哪里有晚上授课,这不费烛费眼睛吗?” 老百姓道:“你不是这里坊的人,难怪不知,过几日海青天要来这里视察考核学业,若是合格的,可以送入官府办的塾中读书。” 林延潮欣然问道:“官府办的塾中,与这有什么不同?” 老百姓道:“你是刚来京师的吧?连这都不知道,当年托了海青天,林三元的福,我们坊里设了好几个民塾,坊里的子弟读书不要钱,还给笔墨纸张,除了朔望都能在塾里识字算数,还学千字文三字经。” “至于官塾可以教你文章,文章写好了,那将来是可以当老爷当相公的。所以这几日夫子都教导学生读书备考,多教出一个子弟进官塾,他就能多从官府里领一份钱,这几日能不尽力吗?” 林延潮不由道:“原来如此,海青天想的真是周到啊!” 老百姓能在林延潮这样能穿绸衫的人士面前,不免生起侃侃而谈之兴:“那是当然,咱们穷了一辈子,就是受了不读书的气,才给那些老爷欺负,但咱们儿子不能走咱们的路,书读的出息了,将来一样能当老爷,当相公,就算不行,读书写字咱们也不求人。一代一代的下去,早晚也能出几个相公老爷来,如海青天,林三元那样当个好官。” 这老百姓说完,一旁的人斥道:“得了吧,就你张二傻那出息还当老爷?” 那老百姓当下红了脸了就争道:“我家没出息,你家李大那个浑样还能读书,也不撒泡尿照照?” 左右老百姓闻言都是欢快的笑了。 几人没看见,一旁的林延潮则是满脸欣慰,眼底微微湿润。 ps:心有鸿鹄而身外不露丝蕴,纵波涛而起亦踱时而行,这句出自和尚书友书评,当时很喜欢故而记下,这里引用。 九百八十三章 托付 这时候雨水初霁,市井坊巷的屋檐边滴着水。 灯火之下,那百姓在林延潮面前一口一个海青天说的,言语中对海瑞极是恭敬。 这名不是白叫的。在归德,百姓也称林延潮为林青天。 但到了京师,百姓就称林三元了,因为京师有一位海青天,与海瑞比起来,任何官员在他面前都不足以称青天两个字。 这百姓说的兴致勃勃,待屋里的先生咳了一声,目光朝外看来,似怪他声音太大,吵到了学生背诵功课。 那百姓被这目光一瞪,立即闭嘴部不说,是要多恭顺有多从恭顺。 林延潮见此点点头,从百姓到儒童上下都能尊敬老师,此就是礼仪之邦了。 于是林延潮也不再逗留,看了一眼屋子里认真读书的儒童后大步离去。 而后屋子里传来先生的声音。 “尔等回去要将千字文背熟,切切不可背错一字,否则大人明日问责下来……”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走出院子上了马车。 林延潮对驾座上的展明问道:“总督义学衙门,还记得如何走吗?” 展明道:“记得,可是这时辰义学衙门早就闭署了。” “无妨,就是去看一看。” 这义学衙门就在国子监附近,离的林延潮现在住其实不远。展明当下载着林延潮,不过几步路即来到义学衙门前。 林延潮下了马车,但见衙门果真早就闭署。 这总督义学衙门不同其他京衙,虽也是三品衙门,但是十分简陋。 除了一个''总督顺天府义学''的匾额,没什么特殊。 但林延潮依旧记得当年海瑞上任之初,就在这义学衙门口前大呼,要将天子拨的每一两银子都用在老百姓身上的声音。 而今三年已过。 林延潮负手在衙门前踱步,却在这时候官署大门却轻启。 林延潮看去,但见一名官差挑着一盏气死风,正送一名老者出门。 那官差在旁道:“部堂大人,小心台阶。” 但见这老者,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但声音却是执拗地道:“我虽老眼昏花,但台阶还认得。”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当下几步迈上台阶问道:“这位可是海部堂?” 那老者斜眼看了过来道:“你是何人?若是公事明日再来,老夫闭署后不受私谒。” 林延潮失笑,定睛看去,但见这位大明第一直臣已是古稀之年,比三年前在京见到的海瑞更是苍老了许多了,鬓发斑白,脸上手上都是老人斑,眼睛已是浑浊了。 林延潮叹道:“海部堂误会了,下官林延潮正好路过此地,不料路上遇见。” “林延潮?”海瑞在口中嚼了一下林延潮的名字,头微微侧后看清后讶道:“真是你?你回京了?” “是,不意能遇见海部堂,实在是太好了。” 海瑞点点头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宗海不嫌弃到我家一叙。” 海瑞的家离不远义学衙门有段距离,是城北偏僻之处。 海瑞选在这里住家,不用说了,肯定是房租低廉的缘故。 林延潮见海瑞这么大把年纪,还要走路回家,于是提议用马车送他。但海瑞倔强不肯,林延潮只好陪着海瑞走一段路。 林延潮上门后但见海家十几口人,就这么挤在这三间屋子里,帷帐就是葛布制作的,家具也只是破烂的竹器。 二人就坐在院中的竹椅上,下人给海瑞,林延潮端茶。 茶是用大海碗装的,海碗瓷口上磕了几处,碗里都是碎茶末。 二人聊了一阵兴办义学的事。 然后林延潮即起身长长作揖道:“当年奉天门前若非部堂在圣前力保下官,下官今日还不知身在何地,今日能奉圣命回京述职,谢过海公的恩德。” 林延潮要拜,海瑞拦住林延潮。 海瑞肃然道:“宗海可是谢错人了。圣上虽年少,但英睿不在世庙之下,绝不会委屈你的。你要谢,当好好感谢圣恩才是。” 林延潮道:“海公……” 海瑞道:“其实你真无需谢我,一开始海某对你有偏见,你们闽地的官,多言过其实,譬如蔡京这样的奸臣,他就善于文饰心声。你的文章写的好,善于揣摩天子心意,又提倡于兴学,而全然不顾官场吏治一日一日败坏,皇亲国戚暴敛民财,你此举与蔡京有什么不同……” 蔡京任上主持过崇宁兴学,在全国地方设立学校。 但见海瑞严厉道:“……在如今这样江河日下的朝局,尔等不劝天子兴以雷霆手段,大刀阔斧,却缓之和风细雨,你这不是误国吗?你后来还差使海某做这事,为自己招揽名声。若非你最后上疏之事,海某当时不惜触怒天子,也要上书劾你。” 林延潮掩面心道,好险,他差点挂在自己推荐的海刚峰手里。 你是不是与推举你的人有仇,一定要对着干,当年的徐阶,还有我林延潮招你惹你了? 海瑞道:“后来老夫读了你那谏二事疏,写的甚好,当初我读此文时,文中才气纵横,虽说全不尽然是肺腑之言,但直指实弊,言人所不敢言,为人所不敢为。” 林延潮心底有气,面上却道:“海部堂,切莫下结论太早,下官也可能借上疏之事,买直沽名。” 海瑞失笑道:“减潞王大婚之费,为了老百姓挽回四百万两,以之赈济苏松,河南百万的灾民,如此的事就算海某被你骗了又如何?” “再说海某不是傻瓜,你文章有等视死如归之意,当初读此文时,海瑞亦不忍数度落……落泪。” 林延潮闻言有几分赧然,这时海瑞这却忍不住咳了起来。 林延潮见此连忙道:“海公身子可好?” 海瑞道:“无妨,还撑的住,喝了药汤就好了。” 一旁家人正给海瑞端来药汁,见此一幕却低下落下难过之色。 林延潮知道海瑞病情绝非似他口中说的那么简单。 林延潮劝道:“海公国之栋梁,还请保重身子,多多休息啊。” 海瑞喝完药,挺直身子道:“这身子我知晓,只是我已是古稀之龄,就算不休息,能替圣上办事的日子还有几天。” “宗海,你不要打岔,方才说到哪了,对,你上二事疏,办成了两件事。斥了太后,潞王,为天子揽权,又挽回张江陵身后事,保全了有为宰相名声,你此举私心何在?” 海瑞这话很是凌厉,林延潮正色道:“我没有私心,全然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 海瑞笑道:“宗海,海瑞年已古稀,行将就木,你骗我何意?我看过你在归德政绩,真无愧于能臣二字,后又读了你事功之学的文章,知你胸中怀抱在于天下。海某试问你一句,宗海是想他日为宰相,在任上推行变法吧,如同张江陵的新政一样?” 林延潮矢口否认道:“海公,你错了,林某现在去留未定,连翰林院都回不去,哪里敢奢望宰相。何况在何官何职都能为朝廷办事不是?譬如海公在义学之事上操劳,他日功绩,在下官看来未必亚于宰相。” 海瑞闻言默然,然后叹息道:“那就当海某猜错了。张江陵虽不用海某,但海某当初上书天子,言此人八个字''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倒是宗海能全谋国谋身之道,若是你不为宰相,为天下苍生做一番事,那就太可惜了。” 林延潮摇头道:“宰相之位,下官哪里有这本事?海公实在太抬举下官了。” 海瑞仰天叹着道,“宗海,其实你我都看得出来,眼下朝廷就是个破屋子,大家都只是在修修补补,勉强撑着。哪天大雨大风一来,屋子就是要塌了。要救这间屋子,就要换柱换梁,等闲人换了不好,屋子就先塌了,要么就是被柱子自己给砸死了。” “海某知道自己的本事,只能当个裱糊匠,终其一身,不过让屋子外头看起来结实一点。何况海某也老了,去日无多。我这一闭眼没什么,只是不知百年之后,是否国泰民安,山河犹在?” 说完海瑞露出了深深的忧色。 林延潮看着垂垂老矣,仍是忧国忧民的海瑞,心底却不知说什么话才是。 二人又聊了几句,然后林延潮起身告辞。 临别之际,海瑞突对林延潮道:“海某今日的话,宗海不妨放在心底,他日若有这么一天,试一试,当今朝堂上除了你,海某再也想不出他人了。” 林延潮神色一动,没有说话,只是向海瑞长长一揖。 之后海瑞派下人送林延潮出门。 到了门外,林延潮见这下人即是方才给海瑞送药的人,于是问道:“你们家海老爷的病情如何?” 这下人初时支吾了一句,耐不住林延潮细问方才吐实道:“老爷这一次来京即是带病赴任,任上也是操劳得紧,身子一直不太好。” 果真不出林延潮的意料,他道:“那为何延请名医医治呢?” 这下人叹道:“请过了,只是老爷不肯收馈赠,老家那边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凭俸禄哪里卖得起好药?” 林延潮肃然道:“这怎么行?以后你都拿药方给我,再名贵的药,我都替你们海老爷抓来。” 九百八十四章 弹劾终于到了 听林延潮要将药送给海瑞,海瑞的下人立即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老爷家法严明,严令我等不可受他人馈赠,他若知道了此事会打死我的。” 林延潮笑着道:“我知道你们老爷家法严明,此事你无须告诉你们老爷就好,他总不能从药汤喝出哪味药好,哪味药坏,记得此事你知道我知就好。我乃林延潮,并非坏官,你与人打听,就知我不会借此讨好你们老爷的。” 见这下人犹疑,林延潮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不要再想了,还是你们家老爷身子要紧啊。” 这下人点点头道:“林翰林的名声,小人怎么不知道,既是如此,下人就是拼着被老爷打死,也帮林翰林办成此事。” 林延潮欣然点头,之后即是坐着马车回到府邸。 经过今日种种事后,林延潮回府时已是亥初了。 林延潮至府邸,发现丘明山,袁可立,陶望龄,袁家三兄弟,杨道宾数人都是在门口等候。 他们一见林延潮马车,一并迎了上来。 林延潮见了他们笑了笑道:“你们都在啊,回屋里说。” 众人跟着林延潮回到厅里。 稍坐后,众人欲言又止。林延潮笑着道:“你们是想问我今日面圣如何吧?” 众人稍宽,陶望龄道:“老师入宫五个多时辰,我等不由揣测。” 也由不得众人心底不七上八下,那是天子,九五至尊啊。 等闲人谁能见一面? 林延潮这一次被恩准入宫觐见,又逗留如此之久,很有可能是龙颜大悦,说不定还设宴留下款待。 天子如何如何之眷顾,如何如何之简在帝心,大家心底都不免意淫了一番。 “没有授官!”林延潮一句话将他们幻想全部打灭。 “天子没有授官?” 几人都是诧异,杨道宾,袁家三兄弟他们都熟悉官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般而言天子亲自召见,然后再予以当殿授官,这是不轻易授予的恩典,换句话你就是天子钦点的官员。 比如林延潮官衔牌上''钦点翰林''四个字,这是属于三鼎甲才有的荣誉。 其他庶吉士等通过馆选的官员,虽然也是翰林,就不敢写''钦点''几个字。所以同样是翰林,加个钦点二字,你就是比别人高一等。 林延潮这一次吏部考选第一,天子没有当殿授官,说明圣意已变。君前召对时,林延潮的应对不合圣心。 这一幕令众人心底发悬。 袁可立当即道:“老师乃当世大贤,但不遇明主,即是如此,不如归去。” “混账!这话也是你说的。”林延潮当堂斥道。 袁可立满脸通红,起身向林延潮道歉,但脸上仍是愤愤不平。 陶望龄看了袁可立一眼道:“老师,学生以为,圣意高难测,能和即和,不和即去,大丈夫不可削足适履。” 陶望龄说的婉转了一些,但还是那个意思。林延潮道:“你们不要乱揣测圣意。我还没说什么。” 陶望龄,袁可立都是生气,为林延潮不平。 但袁家三兄弟,杨道宾几人,他们的心思就不一样了。林延潮之前进京时,可谓圣眷正隆,若是跟随他进京授官后,对于他们而言大有好处。 不说其他,就是林延潮凭他在翰林院的关系,在文会上这几人推荐给自己相熟的翰林,将文章给几人过目,大家先混个脸熟,然后再得到一二指点,帮助他们传播文名不说,而且在将来会试中有多少好处,不言而喻。 所以他们都有意抱大腿,但现在林延潮显然失势,他们心底难免有所波动,这也是人之常情。 林延潮见几人脸色,当下说了自己乏了,然后回去休息。 至于他们也是回房,有的一夜无眠。 过了两日,一大早就有人捶林府的大门。 开门后,下人见来人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官员,愣了半天惊喜道:“这不是郭……” 这官员道:“是我,快帮我通报你们老爷。” 当下下人引着这官员来见林延潮,但见这名官员走路步伐微跛,未免仪态不佳。 不久林延潮来到院子里,见了对方喜道:“美命。” 对方目光含泪跪下道:“学生叩见先生。” 对方还未拜下,林延潮即扶着他起身,不甚痛心地道:“美命,你的腿,哎,都怪我。” 此人正是郭正域,当年因林延潮之故受累被顺天府衙杖责,最后腿落下病根。 后来郭正域参加万历十一年会试,会试,殿试成绩名列前茅,但因为跛腿之故,无缘入翰林院,现在礼部为观政主事。 郭正域不以为意笑着道:“一条腿算什么?能帮先生救下河南,苏松百万受灾百姓,平反张江陵的冤狱,这太划算了。是郭某仰仗先生,无愧于我郭家列祖列宗。” 林延潮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 这时林延潮众学生来了,陶望龄一见郭正域,二人相视垂泪,当初郭正域被杖关入顺天府大牢,陶望龄组织学生们相救,结果几人一并下狱。 经过一番患难后,二人能再度相遇,个种心情真是百感交集,难以用言语形容。 陶望龄背过身去,强忍眼泪。 倒是郭正域道:“今日能见到了先生,以及陶兄,实为正域三年来最高兴之事。在重逢之时,大家莫作儿女之态,当共饮一杯才是。” 众人都是叫好。 至于其他学生也听说过郭正域的名声。 因为上书之事后,郭正域也是名声正隆。郭正域虽没有如历史般进翰林院,但在礼部观政得到礼部尚书沈鲤赏识和器重。 而且郭正域闲暇之余,努力研习永嘉学派的文章,再揉合以林延潮的事功学,以自己的心得写了一本书名为《合并黄离草》,专言事功经义,脱离了林学自成一派。 此书被秉笔太监陈规等很多大佬看过,众口称赞郭正域有卿相之才。 现在在读书人公认将沈鲤,郭正域,以及林延潮三人,并称为天下三大贤。 而沈鲤是礼部尚书,天子讲师,公认的直臣,名垂几十年的大儒。而林延潮在士子间声望更不用说,虽说年轻,但凭着三元及第,天下为公疏誉满天下,只是被贬离京一阵,名望稍减。 而郭正域居然能与这二人齐名,可知道这几年郭正域现在声望到了何等程度。 面对天下三大贤之一的郭正域,饶是如袁家三兄弟,也有一等粉丝见到大明星的心情。 三人都是露出不胜敬仰之意,连一旁的杨道宾也是客客气气站在一边,在郭正域面前持弟子礼。 郭正域见过几人知道他们是林延潮的同乡或者是旧友,也不拿他们当外人,众人结识了一番。 之后郭正域向林延潮道:“差点忘了正事,先生,可知之前顺天府提学道房寰弹劾海刚峰之事,房寰言其莅官无一善状,唯务诈诞以夸人,一言一动无不为士论所嗤笑。妄引剥皮实草之刑,启皇上好杀之心。” “又言其矫情饰诈,种种奸伪,卖器皿以易袍,用敝靴以易带。” 听到郭正域的话,众人都是哗然。 这房寰弹劾海瑞的事,最近十分轰动。 海瑞的清廉天下皆知,当然总有人认为这是政治作秀,另外海瑞在任总督义学礼部侍郎前上书,要朝廷整顿吏治,恢复太祖时贪污八十两即剥皮实草之刑。 这件事令天子不喜,此人就借题发挥。 所以说这年头,官员里什么人都有。你太清正廉洁也会被人弹劾,总有人拿私德作文章。 不过房寰弹劾海瑞的事,引起了当时读书人的公愤,不少人对房寰大骂。 郭正域道:“但天子对房寰的上书只是言所论不当,却并没有相责,此举反而让人揣摩圣意,而就在今天浙江道试御史陈舒上书,海瑞在督办义学后,未见顺天府县学多招一人,三年来督办义学毫无寸功,徒费朝廷钱粮二十万,此人在奏章中言,要追究海瑞,以及举荐之人的责任,此事意在先生你啊。” 林延潮沉吟道:“看来我前日面君未被授官的事,已是传出去了,故而这些御史闻风而动,这弹劾来的真快!” 这帮言官,众人都是一并大骂。 就在这时陈济川匆匆入内道:“老爷,我方才在大明门那听得消息。” “何事?” 陈济川道:“云南道御使张大实,今日上书弹劾老爷,言河南大水,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老爷身为归德令,不与民同甘共苦,不顾地方官员,百姓之挽留,反而执意进京。为免官员百姓阻留,星夜携家眷细软乘马车而逃,进京后到处邀宠,以金银接纳官员,实为卑鄙小人。” “混账!” 众学生方才还是愤慨,现在已是惊怒了,竟有人可以信口雌黄,捕风捉影到这等程度。林延潮轻车简从,不打扰地方进京,居然在言官口里变成了如此真相。 天子看到这样的奏章后,应该是如何震怒。 林延潮在此倒是佩服申时行果真料事如神,御史们的弹章终于还是到了。 只是比预计的晚了几步。 原来他们是揣摩的天子心意,若是林延潮当殿授官,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但现在消息放出,林延潮显然已失圣宠。 所以御史们今日终于将早已写好的奏章,朝林延潮迎面砸来。 九百八十五章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除了陈舒,张大实二人弹劾之外,过了几日,又有数名御史上表弹劾。 御史弹劾有几个特点,一是闻风而动,还是一个就是追热点。 这追热点就好比现在的自媒体人一样,什么事情热,就往什么事情上凑,如此可以达到激浊扬清,以及增加自己名望的目的。 譬如现在什么热点最重,那么就是黄河大水了。 这一次水情不亚于万历十年时的那一次,身在前方坐镇的河道总督潘季驯是一日三疏向天子奏报。 天子说了,潘季驯的奏章内书房,通政司不许截留,要第一时间送至他的手中。 所以每次潘季驯的奏章一到,无数官员们就是在六科廊前等候传抄。 每一日若是得到太平的消息,众官员们就是拍手相庆。 在所有官员都关注的河情下,就有这么一个官员临阵脱逃,还不是别人,是大名鼎鼎的林三元,这一次吏部考核第一的官员。 弹劾林延潮就是打吏部,以及申时行的脸面。 所以自弹劾一本上后,又有数名御史弹劾林延潮。 其中有一名御史名叫邓炼,乃万历五年进士。 此人担任御史后,有一成名之作。有一日朝议,正值他侍班,这时候有一头狗阑入朝堂,于是邓炼遵制上疏参劾,时人讥其为“参狗御史”。 于是闻之消息后,邓炼一时''笔痒'',一并弹劾林延潮。 林延潮知道自己被参劾后,派人去通政司将弹劾自己的奏章抄了一遍拿回来。 弹劾的奏章还不少,一共八本。 林延潮将奏章一本不落看完后,从中理出头绪来。 弹劾自己一般两件事,一是督办义学无功,二就是不顾河南水灾,自己执意进京的事。 后者林延潮不去理会他。因后者弹劾自己的有两等人。 一种人是意在申时行,杨巍,这样人的就算自己不做什么,也会被他鸡蛋里挑骨头的。 这些人的背后就是李植,江东之他们,再往后就是张四维。 这大佬斗争,水太深,所以不去管他,管了也没用。 还有一种人,那就是纯粹讨厌自己的。比如参狗御史邓炼这样的,纯粹是自己的黑粉。 林延潮现在名声正盛,但正因为名声盛,难免遭人忌,正所谓天下誉之,也必天下毁之。海瑞这样的清官,都有人挑毛病,又何况是自己。 很多人喜欢你,就一定会有另外的人,因为别人喜欢你而黑你。这都是逃不过了,自己当年都劝张居正了,惟庸人无咎无誉。 换句话说,要想不被人骂,当一个庸人就好了。 御史一本劾章,能费多少笔墨,人家一个晚上给你能写出十本来,还不带重复,写出新意,写出感动来。 因此林延潮不去理会,河南大水的事,他对自己名声并不在意,就算在意也没有,你拿那些黑粉有什么办法。 倒是弹劾义学的自己不得不慎。 林延潮看了弹劾总督义学,也是分两等人。 一等就是房寰这样海瑞的黑粉,没有原因,我就是看不爽你。你就是用清廉来沽名钓誉。 还有的人,就是通过义学的事,含沙射影来针对自己的,或者就是反对兴办义学。 恰恰这兴办义学,是林延潮当初在朝堂上有所建树唯一一件事。 攻讦海瑞,再质疑林延潮,总之一句话,反对在京里普及义学。 至于否定这件事的人,也提出了一个很可笑的理由。 那就是普及义学后,顺天府各县县试,府试,没有比原先多录取一人,空耗钱粮。 这个理由相当于什么,我市中学今年多招生三百人,但考取本市大学的仍只有五十人,所以这多招收的三百人,根本没用。 他们就不动脑子想一想本市大学在本市招生五十人,是因为名额就那么多。 普及义学的意义,不在于实现更多的精英教育,而在于普及全民教育。这两个是纯粹南辕北辙的事。 但是尽管如此荒谬,可这个观点却得到了不少读书人以及官员的认同。因为在他们的理解里,读书就是为了考取功名,考取功名就是为了做官。 除此以外,读书都是没用,普及义学不能提高升学率,那不是白办吗? 其实这一切一切说白了,就是在顺天府兴办义学三年,都没有见功。没有成绩,自然令朝廷要不要每年继续投入上万两银子维持义学,产生争议。 所以朝野上下这停止义学的呼声一直没有停止过。对此林延潮不能无动于衷。 因为这是攻击林延潮的政柄。 林延潮拿着奏章凝思对策,而一旁丘明山则道:“这些御使攻讦老爷,我们也不能也派人弹劾他们吗?此事若我们不可姑息,任着他们打上门来。” 林延潮道:“你说的义学之事,还是黄河大水之事。” 丘明山道:“二者皆是。” 林延潮道:“没错,黄河大水的事,我可以放在一旁,但义学的事不可。” 丘明山道:“东翁的同年在御使台的不少,何不让他们出面为我们说话?” 林延潮道:“不可,狗咬你一口,你不能也去咬他。弹劾奏章来往,只能令朝堂上乌烟瘴气而已。” 林延潮正说话时忽然下人禀告道:“老爷,濂浦的林老爷来京了。” 林延潮一听又惊又喜道:“他身在何处?” 下人道:“已是到前院。” 林延潮立即责道:“怎么不早通报,随我速速出迎。” 林延潮当下来到前院,但见一名四十多岁穿着青衫男子,正负手立在院中,一旁下人给他从马车上搬行李。 林延潮立即道:“学生林延潮见过老师。” 这青衫男子回过头来,走至林延潮面前扶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叹着道:“十余年前,你为儒童,我方而立,而今你逾弱冠,为师却已是老了。君似东去之水,我只是江边礁石,然而能目送你远去,知吾学所托得人了,足哉!” 林延潮心底百感交集道:“老师,正值盛年,大有可为,何必言老。” 林烃笑了笑道:“若无眷念红尘名利之意,心即已是老了,为师这几年来尝生死别离,人间种种之苦,早没有了仕进之心。我这一次来京,不愿惊动任何人,顺缘而去,你也不必替我奔波。” 林烃这一句话将林延潮所有的话堵住了,林烃是何人,不说这一次前礼部尚书陆树声力荐他出山。 不说他濂浦林家在以往朝中多少人际关系。 更不说庶士士出身。 仅仅凭着他是首辅申时行的同年,申用懋,申用嘉的老师,他要想仕途得意,一点也是不不难。 可林烃却没有了仕途上进取之心,这点谁来也没用。 下面林延潮吩咐人招待随林烃而来的家人,自己则是相陪。 林烃坐在位上道:“对了,我一来京,即听闻御史弹劾你是吗?” 林延潮苦笑道:“真是坏事传千里,连老师都听说了。” 林烃笑了笑道:“那你与我说一说吧。” 当下林延潮如实说了一番。 林烃闻言道:“兴办义学之事,为师以为你没有错。” “我生平只收过你一个弟子,你非我的族亲,又是寒门出身,除非家父,族里不少人都劝我不将你收门下。” “但为师见你第一眼起,即知你是读书之才,有志于科举,但心底急功近利,此非读书之道。我不忍荒废良才,当时辞官在家又有空闲,故而才教你读书。” 林延潮道:“老师的恩德,学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林烃摇头道:“我只是说个例子罢了。延潮你家贫贫寒,非名门之后,若不得门路,如何与林泉,叶向高他们相争。茫茫人海中,你我相逢是一段缘法,那么其他人呢?其他怀有才华之人呢?” “兴办义学,就是让天下百姓知道,读书明礼,非富家子弟独有。科举做官,非官宦人家之门。人不怕吃馒头,怕的是从晓事起,就知自己一辈子只能吃馒头。” “王荆公曾道,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读书也是如此,去不去在于志向,但我等所为在于开一条路。让想走这条路的人知道有没有钱,何等出身都不是难处,读书只在于天资,只在于有志者事竟成而已。” “我等读书人与人常道何为仁?过桥后,再助人过桥,这就是仁。仁者,爱人而已!” 林延潮闻言不由深受触动,当下道:“多谢老师,学生记住了。” 林延潮深受触动,一旁堂下的袁可立,陶望龄听到林烃与林延潮的对话,不胜佩服。 也只有林烃这样的业师,才能教出如林延潮这等的学生来。 林延潮安顿林烃后,然后即是回到书房。 方才林烃的一番话令他思绪不能平静,想到武英殿里天子的见疑,自己官职任命迟迟未下,他有很多话堆积在心底,不吐不快。 林延潮看到书房里的笔墨,心有所动,当下磨起墨来。 亲自动手磨墨,帮他平和了心情。 但见墨已化开,林延潮取过一支笔来,抬头看了一眼庭院中景色,然后在纸张上运笔如飞。 屈指算来,林延潮已是许久没写过文章了,今日却文思如泉。 文章的名字很简单,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这一句话取自管子。 人一生下来,争的就是分肉吃肉的权利。 最初时,身体最强壮之人垄断一切,但有长矛弓箭之后,从此弱者敢不从命。 后来一个人变成了一群人。法家治世,以兵革杀伐,以严刑峻法为文,文字只要以刑法政命之名存在即可,但有一等人却不肯,他们饱读诗书,以先贤之言为规,读书授徒,不受王化,故而韩非子云''儒以文乱法''。 而到了今日,国家之贼,已成了这些世代簪缨,口颂诗书之人。他们身有功名,免税避法,日复一日穷奢极欲,讲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道理,觉得得来一切理所当然。 大多数百姓们目不识丁,自己又能听谁之言,辨何是非?谁又能替他们讲道理? 正如有了长矛弓箭,方能对抗匹夫之勇。 义办义学不是让更多的老百姓成为读书人,更是让每个老百姓都是读书人而已。 如此读书人还有什么了不起的。 林延潮一篇文章,若用白话翻译,大概就是上述的意思。 文章一气呵成写完,区区数百字,用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已。 林延潮写文章,从不修稿,笔停则文成! 吹干墨迹林延潮携卷走至大堂,林烃与众学生们都在。 众学生们正向林烃请教学问。 林延潮将文章递给林烃道:“许久没有请老师指点文章了,今日学生偶得一文,请老师指点。”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吃惊。林延潮当官以后,已经是许久不写文章了,这一次竟重操笔墨。 林烃笑了笑,当下将林延潮的文章读了一遍。 林烃看完后,弹纸笑道:“此文可以为心声。” 众学生们听了不由翘首以待,众人争相传阅,三五人凑在一起读文。 袁氏三兄弟,杨道宾本因林延潮的前程而忐忑,但今日读过这篇文章后,都是震撼不已,所谓醍醐灌顶也不过如此。 袁宗道不由仰天道:“我以往埋首穷经,今日方知不过一书虫而已。” 袁宏道道:“读书不能思辨,白读而已。” 袁中道道:“不读书是愚,我等为了读书而读书也是愚。” 杨道宾斥道:“说了这么多,还不是要读书考功名。” 杨道宾话中如此,但手中看到文章看到时,心底震撼无二:“王阳明当年云,读书是为了成圣贤,但若是老百姓都能读书,那么不是人人皆可能成为圣贤吗?” “普及义学之意,大概就是如此了,林宗海此心还真是够大的。” 杨道宾这几日本来有离去之意,但看了林延潮的文章,却为以往见识浅薄而后悔,又暗自庆幸没有草草作出决定。 袁宏道出声:“学功先生,请允我以文刊印,让读书人都能知晓。” 林延潮皱眉没有立即答允。 其余学生都是道:“先生,今日朝堂上不少奸人都攻讦义学之事,此文一出绝对可以堵住这些宵小之口,也挽回了海青天的清名。” “是啊,若是继续让这些人攻讦下去,海刚峰非辞官不可。” 林延潮闻言终于点点头道:“好吧。” 得林延潮答允,袁宏道大喜,当下揣文而去。 袁宏道先回到房中,二话不说拿起自己的印章,在林延潮的文章上首盖印,然后珍而重之的收好,自顾道:“这等绝世之文,为传家之宝倒是次之,重要的是,可以激励袁家后人读书之不易。” “尔等于课堂消磨之光阴,乃一代一代之人争取而来,感不珍惜吗?没错,就是这样的话,拿来教育子孙。” 于是袁宏道将文章又读了一遍背诵之后,将林延潮原稿藏好,自己重新写了一篇带走。 但袁宏道却忘了自己并非过目不忘,自己背诵的文章里,与原文相较错了一个字,日后刊发出来后,引起争议,成为后世文坛上个一桩公案。 直到最后原稿现世,这才结束争议,但这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文,早以成为学校拿之''全文背诵''的文章,一代一代之人已是无法改口了。 于是经过三袁,杨道宾,以及林延潮的众门生的传扬。 不过数日林延潮的文章,立即传遍京师,一时之间洛阳纸贵。 当初林延潮尚是举人时,名声不显,一篇漕弊论,尚且名动京华。 今天林延潮已成为了林三元,天下读书人都传颂他的文章。这一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文章一出,顿时读书人争相读之。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 有人读到此时,但觉纸上之声,振聋发聩。对于这段管子的原文,有了新的认识。 ……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必谋之,利在一时不谋也,利在万世必谋之…… ……子孙虽愚,诗书必读,忠厚传家,乃能长久…… 有人读到此时,徘徊绕室,久久不能平息,于是以此作为家训,言传而身教,从此家里圣贤辈出。 至于顺天府的大小义学里,当初朝廷有意废除义学的声音稍稍传出,每个蒙师不免为此忧心。 他们想要发声,但官府岂会在意。 但文章一出,蒙师们绝对是比任何人对文章感动身受,读文之后忍不住流涕,唏嘘不已。 他们所操持的并非一分生计,而是背负国家之将来。 每个老师也是第一时间拿着这篇文章一字一句地交给尚在识字的蒙童们。 现在他们尚小,不过略懂文中之意,但将来长大成人,必不后悔昔日所读所学。纵使义学废除了,也知道今日有人为他们的权益争取过,奋斗过。 一时京中所有学堂,文章经由儒童们的朗朗读书声道出。 最后就是那些写文攻讦海瑞,抨击义学的几位御史们。 他们每日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清扫门前的无数垃圾,常常是早上清理了一车去,傍晚又是一车来。 而他们上朝之时,犹如过街之鼠,生怕被人认出,昔日的同僚,除了御史外,都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九百八十六章 治水之功 文华殿里。 太监们正给天子呈上早膳。 不知从明朝哪个皇帝起,光禄寺那被称为白水煮丁肉的饭食,早早被天子厌倦。 故而皇帝决定不吃''食堂'',御膳改由亲近的大档进奉。 大档知道皇帝口味的喜好,自然是百般投其所好。 但是要让皇帝吃的满意,是何等之难的事,山珍海味是少不了,还要努力变幻花样。 当今天子的御膳,当然是由眼下第一幸臣张鲸一手包办。 张鲸殷勤的侍奉在旁,给天子夹菜。 张鲸很懂得费心思,他知道天子喜欢排场铺张,又是担心浪费。 所以每次罗列了近百道菜,但每样菜又是一丢丢,足够天子夹几筷子如此。但其实就算如此也是不便宜,其中所费的工费,一顿饭没有个百两银下不来的。 以往张居正在时,张鲸是不敢这么搞的,甚至也不敢被李太后瞧见,但现在谁又能管的了皇帝? 当然是张鲸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至于张鲸为何费这么大力气给天子承办饭食,当然是有了这个名头后,可以更明目张胆地向百官收受贿赂。 天子亲近几位太监里,张宏,陈矩,陈诚在百官中都有不错的口碑,唯独张鲸那真的是人缘差到了极点。偏偏人家还掌握东厂,锦衣卫,你在家里骂人家一句,搞不好第二天就会上他黑名单。 现在天子一面看奏本,一面吃饭,张鲸不断将天子喜好的菜用御筷夹来,放在面前小碟子里。 天子放下奏章,用筷子朝远处的菜点了点,然后对夹菜的张鲸道:“你现在贵为厂公,这等事交给高淮他们办吧。” 张鲸陪笑道:“奴才爱干这事,就是喜欢服侍万岁爷。万岁爷,你尝尝这云南进贡的鸡踪菜。” 天子夹了一口尝了,点点头道:“尚可。” 张鲸又夹了一筷子道:“万岁爷,您再尝尝这云南的汽锅鸡……” “略老了。” 天子将鸡肉吃完,开口道:“你说起云南,朕想沐国公的世子也是进京了吧。” 张鲸道:“回禀陛下,没什么可以瞒过陛下,这沐家世子到京有一段日子了。” 天子略有所思道:“朕就奇怪,今日御膳上怎么有好几道云南菜,这沐国公府上又给你送了多少好处?” 张鲸语塞道:“陛下,陛下……” 天子看着张鲸问道:“张厂公,朕问你这王公诸侯来京,是不是要先拜了厂公您,再来见朕?” 张鲸慌忙跪下道:“陛下,这沐国公世子与奴才以往有些交情,这一次为了说情找上了奴才。但奴才平日可不敢随意见这些王公,更不敢狐假虎威啊。” 天子哼了一声道:“你以后收敛一点,不要给朕找麻烦,否则以后御史弹劾你时,朕也护不住你。” 张鲸千恩万谢地起身,然后低声问道:“陛下,那沐国公那边?” 天子斜了张鲸一眼,张鲸慌忙垂下头。 天子道:“你也不是没看到,乾清宫案上那些弹劾沐国公的奏章。本朝文官最恨武将跋扈,那些弹劾的御史们无理尚闹三分,占着理时连朕都怕他们三分。” “沐家是太祖时从龙的功臣,替朝廷世镇云南,这一次平定西南边乱,他们还立了大功。朕不是勾践,不会烹走狗,藏良弓不会办,但沐家为边臣,当朝廷最忌其跋扈,你好好去敲打他们一番。” 张鲸道:“陛下圣明,臣这就回去转告。” 天子擦了擦嘴问道:“播州杨应龙是不是又蠢蠢欲动了?” 张鲸道:“回禀陛下,四川巡抚来报,杨应龙屡次袭击边疆,劫掠屯堡,还勾结苗兵。” 天子点点头道:“播州险峻,杨家又在当地经营多年,不可轻易进兵,而且朝廷刚平定了云南边乱,河南又逢大水,国库里没有钱。告诉川,贵巡抚只要杨家能接受朝廷的招抚,那怕是明面上的,朝廷都可以暂不追究。朕先忍一忍播州,早晚会收拾他。” 张鲸道:“陛下,英明。” 天子推开饭食,从桌案上起身,然后道:“朝廷上的大臣一听说朕要用兵,他们都是说,要以仁德安抚四夷,不可轻动刀兵,要学七擒孟获!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诸葛孔明了。” “说起边事,林延潮如何了?想来朕已是凉了他许久了,他现在如何?” 张鲸回禀道:“据下面奴才的眼线回报,林大人从到京起,再到面圣后,一直闭门不出,哪里也不去,除了申先生那,也没到其他地方走动。” 天子点点头:“那么多奏章弹劾他,他也能安步当车?” 张鲸道:“那倒是没有,前几日他写一篇文章,叫什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文章写的好不好,奴才还没读,但是此文一出,京里几名御史,每日都是蒙面上朝,就怕被人认出。” 天子笑着道:“这倒是像林三元干的事,这文章朕倒要过目一下,你马上找来。” 张鲸吩咐了一声,不久即呈上给天子。 天子看后徐徐点头道:“此文一出,从此朝堂上再无人敢再攻讦义学之事了。” 张鲸道:“陛下,奴才以为林大人是避重就轻啊,黄河大水才是要紧,关乎他的名声,至于兴办义学却是无关紧要之事。” 天子笑着道:“张鲸,你不了解他的为人。这兴办义学的事,是他政柄,黄河大水的事,关乎他的清望。但对林三元而言,可以被人骂,甚至不当官,但事情一定要办。” “所以这些御史弹劾他,他无所谓,但涉及攻讦义学的事,他林三元就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般,与你玩命。” 听了天子的比喻,张鲸不由笑了。 张鲸笑着道:“陛下,不是要用如林大人这样敢办事的官员?” 天子闻言笑容敛去道:“林卿是忠臣,这一点朕从没有怀疑过,但朕要的是听话办事的官员,不是自作主张的。” 张鲸笑着道:“奴才只知道林大人再能奔哒,还不是陛下让他去哪,他就去哪,孙猴子跳不出五指山。” 张鲸这话倒是说到天子心底去了。天子点点头道:“凉了林延潮这么久,料想朕的决定他是知道了。不凉嘛,不知上下,还以为朕离不了他。凉久了,又怕心底生怨。” 之后天子从文华殿后殿走至前殿,路过西阁,见帷幄里有人,当下走了过去。 还隔着数步,就见维幄里的人立即起身隔着帷幄道:“臣叩见陛下。” 天子走进帷幄看见申时行笑着道:“能听出朕的足音,朝中除了申先生也没几人。” 申时行恭敬地立在一边。 天子示意申时行坐下问道:“朕不是让几位阁臣都不用侍驾了,怎么申先生还在?” 申时行道:“臣见陛下还没走,想一会陛下有什么话吩咐臣。就在这里候着。” 天子笑着道:“正巧,朕也有一事与你商量,方才朕与张鲸闲聊,说起朝廷用官任官的事,朕打算与申先生你商量一二。” 申时行笑着道:“正巧,臣也想就此事禀告陛下。” “那申先生先说。” 申时行道:“内阁已是遵旨,票拟李植为太仆少卿,江东之光禄少卿,羊可立尚宝少卿。” 天子闻言点头,之前他下中旨,提拔李植他们,结果御史蔡系周则打他小报告说。 李植数为人言:‘至尊呼我为儿,每观没入宝玩则喜我。 这句话什么意思,李植好几次对人说,天子简直把我当儿子般看待,(每一次抄大臣的家后)看到抄没的珍宝,都会感激我。 因为此事朝野一片哗然。 但申时行仍旧不为所动,将李植提拔为太仆寺少卿。 天子道:“好,朕说说朕的事,朕想与你商量。” 申时行立即道:“臣不敢,陛下吩咐臣就好。” 天子笑道:“吏部考核林卿天下第一,朕知道他政绩卓著,但担心朝臣们说如此对于赵志皋,张位两位翰林不公。” “朕想过了,授他一个六部郎官如何?或者以原官回翰林院。你看哪个合适一些?” 六部郎官就是郎中,京职正五品。 回翰林院官复原职,就是林延潮依然是翰林院侍讲,詹事府左中允,仍是正六品。 此时乍看林延潮又回到三年前的起点,但相较于赵志皋,张位他们,从贬官外放,再到任京卿过度,最后返回翰林院,这已是很好的结果了。 申时行道:“林宗海虽是臣的门生,但更是陛下大臣。陛下当初放他出京历练,又升他为知府,而今从调回京中,既由陛下一手独断。从没有听说过陛下关心哪位四品知府的前程,陛下对林宗海这一片栽培之心,早已圣心独运。臣焉能置一词。” 天子欣然道:“还是申先生深悉朕心。” 正说话间,殿外足音响起,但见次辅许国,三辅王锡爵,四辅王家屏入内。 三位阁臣一见天子即道:“臣等叩见陛下。” 天子问道:“几位阁臣齐至,可是有什么事?” 次辅许国一脸喜色道:“启禀陛下,这是河道总督潘尚书刚刚奉上河南水情。” 说完许国奉上奏章。 天子接过奏章道:“哦?” 三位阁臣一并拜下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黄河大水退了!” “退了?” 连申时行也是惊喜道:“当真?” “启禀元翁千真万确,这是潘尚书刚刚送来的奏章。”许国禀告道。 天子又惊又喜道:“这几个月,朕睡不实,寝不安,就是担心一夜醒来大水决堤,河南山东成为一片泽国。眼下大水居然退了?这都是列祖列宗之庇佑。” 说到这里天子喜不自胜,随即又道:“多亏申先生向朕举荐了潘季驯,潘卿任河道总督不足一年,但能平定大水,保黄河下游各省无恙,实乃大功。朕要嘉奖他,也要赏好好几位阁臣!” 天子迫不及待地看着奏章。 申时行在旁道:“微臣哪里有什么功劳?陛下为此事斋戒数日,诚心上感天地,这数月来陛下为治水之事殚精竭虑,我等臣子见此哪个敢不尽力。” 天子仰天大笑道:“申先生,不要给朕戴高帽子,有功必赏,过过必罚,否则不足以正朝纲。” 申时行斟酌了一会道:“启禀陛下,若陛下真的要赏,不如好好赏潘尚书吧,还有荆石,这一次是黄河水情之事,都是由他在内阁居中运筹。” 荆石是王锡爵的号,但见他出班道:“臣不敢居功,这一次治水之事多仰仗皇恩浩荡,也有元翁统筹,臣不过听命办事,哪敢分功。” 天子见申时行,王锡爵二人谦让,笑着道:“申先生,王先生你们不要推辞来推辞去。你们二人是同科进士,同朝为官,现在又列阁臣,国家大事由你们商量着办,朕放心。” “你们几位阁臣的封赏,朕立即命张宏他们拟旨,眼下要厚赏潘卿才是!你们几位阁臣议一议,朕要下旨昭告天下,晓谕臣民!” 许国笑了笑道:“陛下,潘河督上了两份奏章,一份奏章自谦没有功劳,还有一份则是保荐这一次治河有功的官员,一共一十七人!” 天子点头道:“潘卿真纯臣,朝堂上有几位先生,还有潘卿在,朕何愁天下不能大治,将潘卿的奏章拿过来!” 许国当下将奏章奉上。 天子打开奏章,名单上十七人一个个都竖名在列。 天子先草草过目之后,回头指着奏章首处一个名字道:“这名单第一名的何润尧是什么人?朕怎么没听过?” 许国奏道:“启禀陛下,这何润尧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在地方为官十余年,今年方从别驾升任归德同知,并暂署府事。” 天子讶道:“甲科出身,却当了十几年地方官,之前吏部为何都没有考选他?让如此人才埋没在地方?” 几位阁臣都是默然,隆庆二年进士里的王家屏,都担任内阁大学士,二品宰相了。但他的同年居然之前只是六品別驾。 “怎么?” 许国道:“听闻他之前因事触怒过前元翁张凤磐,具体什么情由,倒是不清楚。” 王家屏听了看了许国一眼,倒是没说话。 反而是申时行道:“都是官场上子虚乌有的传言,不可当真,此事待臣问过吏部,再禀告陛下。” 天子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事朕不计较,潘卿将此人列在第一,不会没有道理。” 然后天子又看第二人笑着道:“此人朕认识,河南右布政使付知远,当年被马玉打伤的就是他吧,舍生忘死,为民请命。他的名字,朕还写在文华殿屏风上。” 王锡爵道:“各省之中,河南灾情最小,付大人统筹治河之事,当然居功不小。而且臣听说此人为官十分清廉,就是潘河督不说,臣也打算将他举荐给陛下。 天子欣然道:“连王先生都这么说了,肯定是错不了,真是不枉了,朕当初钦点他为河南右布政使。” 众阁臣齐道:“这都是陛下识人之明!” 天子龙颜大悦,点了点头,看向第三人,然后又问道:“这黄越又是什么人?” 王家屏道:“启禀陛下,现任归德府府经历。” “府经历,这是几品官?也负责治水之吗?”天子讶异。 “正八品,乃府下卑官,本职是掌文移出纳?”王家屏进言道。 天子满心的蹊跷出声质疑:“区区正八品,又是掌文移出纳,为何能至第三名。” 许国笑着道:“陛下,臣对这黄越略有所闻。他是秀才出身,当初在潘河督下做事,后因治水有功,朝廷破格提拔他为县丞,后来被委以归德府府经历,越职统筹治水之事。” “后来潘大人重任河督,有意调此人到工部任官,调令都要到吏部,但此人却道归德府知府对他知遇之恩,他要将归德府治理好了故而不肯,这件事被官场上传为笑谈,臣当时也听了几句。对了,陛下当时归德府知府正是林延潮。” 天子闻言沉默了。 王锡爵道:“陛下,这一次大水不亚于万历十年,黄河下游各府州县都有险情,甚至溃堤漫堤之事。潘河督三令五申督办得力下,所幸没有酿成大灾,他说这一次平安无事,七分仰仗皇上洪福齐天,三分方才在人谋。” “各个州府之中,原先险工颇多的归德府,却是安然无恙。堤坝没有损了一处,农田没有淹没一亩,百姓没淹死一人,此事简直前所未有,报来之时我等皆以为夸张。但潘河督亲历归德府视察后,也是如此上报,我等方以为可信。” 几位阁臣默然。 许国道:“不仅如此,潘河督还在奏章里称赞,陛下当初疏通贾鲁河之事。他言疏通贾鲁河后,分黄河正流而下江淮,减轻了归德府以下各州县的水情。” “归德府在贾鲁河沿岸挖掘了减水坝,柜门,月堤等等,不仅分河急流,还灌溉农田三十万亩,造福百姓无数,潘河督打算以此向朝廷推荐,表彰归德府为''治河模范'',让各州府效仿学习。” 王家屏道:“陛下,故而这一次潘季驯保举的三人都与归德府有关,恳请陛下厚赏。” 天子这时候都不知说什么话,但几位阁臣看出他是满脸羞愧。 九百八十七章 质疑 林延潮来京已快三个月了。 从刚到京时的炎炎夏日,到了昨日已是下了一场飞雪。 三个月远离了政事,也等于离开了权力。 虽说三个月里,每日林延潮也在读书,著书,研习功课,甚至还写了文章怼人,日子过了十分忙碌。 但怎么说反而有几分疲乏了,以往在归德时,就算忙到三更,再如何的繁忙,但也还是充实。但闲居后三个月,这样的日子却真是令人不好受。 难怪有醒掌天下权,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样的话,林延潮现在终于体会到那些刚退休的老干部,反而为何会那么难受,找个什么事做都行。 对于士大夫而言,讲究的是幽游林下的悠然,但是有心事功之人而言,却是不可有一日无事可作。 所以不得不说,天子这一招凉人,实在太不厚道了, 到了这一天,林延潮正与几位学生讨论学问。 这时候一封信恰好来了。 林延潮展信一看,是黄河大水退去的事,楚大江第一时间将消息送至了他这里了。 黄河水退,归德府安如泰山。 这是林延潮所预料之中的事,而至于其余各州府,在潘季驯的指挥调度下,也没有大损失。消息传来令林延潮也是松了一口气。 没错,若是其他州府办的不好,反而衬托出归德府的政绩斐然,但是林延潮不愿如此。 并非是他有多么高风亮节,而是若真的到这个地步,说明大明这官场实在是烂到家了。那么自己政绩再如何卓著,也是不值得高兴。 张居正虽去,但他留下的新政挽回了大明江山二十年的气运,申时行,潘季驯都是出色的官僚,可以维持住局面。 但是再以后就不好说了。 见众弟子一脸疑惑的样子,林延潮笑着道:“刚刚接到消息,黄河大水已是退去,下游州府安然无恙。” 众弟子都是大喜。 林延潮见袁可立,陶望龄二人都是纯粹高兴下游没有受灾,而不是期望延河州府都出事,唯独自家平安无事的私心。 林延潮庆幸自己没有误人子弟,将两位弟子教的还算不错。 当然丘明山脸色很难看,他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是心腹啊。 林延潮却是觉得问题不大,自己疏通贾鲁河也有分黄河正流水势的作用,这一点潘季驯不会视若无睹,应该会如实上奏天子。 就是没有治水的功劳,今年秋收后,自己在归德,灌淤开田几十万亩的政绩,也会上报朝廷。 林延潮笑了笑,正要安抚自己的弟子们,这时候外头下人禀告说礼部来人了。 林延潮当下见了礼部的官吏。 这官吏入内后就向林延潮递上帖子道:“陛下,定于三日后在皇宫里赐宴来京觐见的外官,到时请林大人准时赴宴,这是座次的帖子,到时候依贴而坐。” “有劳了。”林延潮点点头。 这三年一度的外官朝觐,终于也是开始了。 本来说林延潮奉诏赐传驿进京,理应早在三个月前,就提前授官才是。 但是……但是直到今天这一刻任命还没下达。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只能沦落到和这些外官们一起一并朝觐天子,这简直一远一近,一前一后待遇悬殊啊。 这件事放在别人眼底,基本都以为林延潮失去圣眷,马上是要凉凉的节奏。 几位学生开始抱不平心想。 这样的宴席去了有什么意思? 可是天子赐宴,又不能不去。 老师去了岂非颜面无光。 众弟子心底这么想,但口上却不好说。 但林延潮却没有计较那么多。 待三日之后,林延潮即前往皇宫赴宴。 皇宫里有大宴,中宴,其中以郊祀庆成宴,以及(元旦,冬至,万寿)三大宴最为隆重。 如此外官觐见,就摆不上大宴的档次,故而称是中宴。 不过別听是中宴,规模就小了,皇宫里的中宴也有好几百桌的。 大明大约两万余流品官,其中京官只有一千多名。 大部分都是外官,按道理外官朝觐,这两万多外官都要上京的。 但天子免除一些格外边远州县的参见,只要他们派副僚即可。其余路途不太远的州县,除了必要留守官员,基本都要来京朝觐。 这是从明太祖朱元璋起就定的规矩。 所以这一次入京朝觐的外官也有五六千人之数。 对于很多边远的卑微官员而言,这或许是他们一辈子唯一一次进京面圣的机会,因此都会格外珍惜。 他们上京后,向吏部报道,然后会在朝觐宴后颁布优劣。 现在施政趋于宽和,不会似朱元璋朱棣在位时,一次朝觐之后处罚几百上千官员这样的例子。 所以官员们赴宴的心情都还是不错的。 宫门前十几余头大象组成了象鼻桥,赴宴官员们从桥下而过,一路不免谈及西南边事,以及缅王进献的这几头大象。 魏允贞与李三才二人一路走过象鼻桥。 李三才为人四海,交游满天下,一路之上不少官员都是向他抱拳作揖。 李三才豪爽地笑着,向众人回礼。 李三才之前任户部云南司郎中,后被贬为东昌府推官。 魏允贞也是一般境遇,被贬至许州判官。 现在二人在吏部保举上,名列第二第三,这一次重回京师,显然是要东山再起的。 当时魏允贞上疏批评首辅张四维,阁臣申时行徇私,在科举考试里公然将自己儿子录取。 而且反对内阁对吏部,兵部的人事权指手画脚。 张四维被气的是辞官求去,天子为了挽留张四维,将魏允贞贬官,李三才不服,上疏相求,然后李三才也被天子贬官。 二人胆敢上疏攻讦如日中天的内阁,这魏允贞还是张四维的门生。于是得到了朝野上下一致钦佩,为清议所推崇。 所以这二人这一次回到京师,不少官员们都是争相结识。 特别是李三才,他是三辅王锡爵的得意门生,而天子对王锡爵的器重,甚至还在申时行之上。 而李三才在与内阁的对抗中,又是表现出色,所以他无疑是一颗耀眼的政治新星。 李三才,魏允贞在建极殿外宴席里入座。 这宴席位置,颇为靠近建极殿,仅次于殿内的上席。 与李三才,魏允贞同坐的还有数名官员,还有一人则是沐王府世子沐睿。 说来沐睿坐在殿外,有些大失身份。 作为国公的世子,他这一次本应该坐在殿内,与总督,巡抚,布政使同席才是。但是沐睿坐在殿外,显然是天子故意冷落这位世子。 沐睿也知道这一次沐王府事闹的不小,引起了文官群起攻之,天子落他面子也是可以理解。 但沐睿毕竟是国公世子,心底那股窝火实在无处可去。 同席众人相互通名,沐睿实在没什么好脸色,随意说了几句。 至于文官们知道沐睿是沐王府的世子,也是没什么太多反应。 坐在这席上的哪个不是有背景的官员,而沐家虽然是国公,但势力仅限于云南,而且沐家这一次事做的实在是不厚道。 文官与勋戚两个体系,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这时席间的山东参政开口道:“同席差不多都到了,对了,还缺一人,可知是哪位大人?” 众官员都摇头表示不知。 这位山东参政当下叫来了安排席位的光禄寺官员,他禀告道:“是,前归德府知府林大人。” 听到林延潮三个字,众官员都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一名官员问道:“听闻林大人之前与魏兄,李兄一并上了吏部荐单,并赐传驿进京,比我等都是先到了,但为何还没听说授官?” 众官员有的知道内情,有的不知道内情,大家没说什么。 同席一名御史笑着道:“这位仁兄有所不知,之前林三元临大水而不顾,弃治下百姓上京,此事已被御史台的诸位同僚弹劾,恐怕现在是自身难保吧。” 有的官员道:“有此事?据我所知,林大人爱民如子,人称青天,不至于做出此事来吧。” 沐睿笑着道:“确实有此,这位仁兄不知哪里道听途说来林三元爱民如子,还是眼见为实的好,我上京时,就看见路上林三元持天子的恩宠,一路招摇上京,横行无忌呢!” 这官员闻言拂然道:“沐侯爷,话不要乱说啊,特别在老道长当前谈论一名朝廷重臣。” 沐睿笑着道:“本侯说的绝无虚言,就是在天子面前也是一样。” 在场的御史神秘地笑了笑,很显然此事已是计入了他心底的小本本上。 方才那位起话头的山东参政打圆场道:“我这一次从山东来,刚见大水退去,那么这一次朝觐后朝廷也是要论功行赏,有错当罚。” “若林三元真有亏百姓,那么朝廷肯定会追究前事,大家要相信朝廷会有一个公道的,咱们为官之人说话还是谨慎。” 说完这名参政看了沐睿一眼。 这时李三才道:“余大参所言极是,这一次所幸沿河州府都安然无恙,料想朝廷是不会追究。” 御史冷笑道:“未必,听闻林三元善于治水,吏部夸得他如何如何,修堤费了不少钱如此,但也未真正见一个成效来。倒是其他州府也没见如何修堤,照样无事,那么我倒要问一句,林三元修堤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九百八十八章 上殿 这位御史这么说。 在座的官员都是默声,因为现在言官势力很大,大家都不愿表面得罪。 但仍有一名官员忍不住起身,一旁同僚拉了他一下,对方这才坐下。 这同僚在他耳旁低声道:“与一头乱咬人的狗,有什么好相争的,平白还要被他惦记。再说这一次朝觐考察,就是吏部与御史主导,现在千万不是得罪这般言官的时候。” 于是官员强忍着气,重新又坐回了席上。 这御史见无人敢驳他,捏须笑了笑。 这时候但见魏允贞起身道:“宗海兄!” 不少官员没见过林延潮都是朝魏允贞相望地方看去。 但见一名官员满额是汗,左顾右盼地找着席位,十分慌忙。 御史失笑道:“这就是林三元么?” 众人心想,此人就是林延潮,那么真是叫人失望。 哪知这名官员走到近前,魏允贞没有理会,而是向他身后一名从殿下拾阶而来的年轻官员道:“宗海兄,这里,你我今日同席。” 这名官员见了魏允贞当下笑着道:“原来是懋忠兄,还有道甫兄。小弟与两位仁兄同席,实在是幸甚。” 魏允贞都是笑道:“哪里是我等之幸。” 众人方知认错了人,仔细看去此官员年纪轻轻,但神采飞扬,一副年轻得志之状,哪里想得到他已是在京中被天子晾了三个多月。 而这名御史有些不自然,他没料到魏允贞与林延潮关系如此好。 至于李三才与林延潮有些芥蒂,见了林延潮主动打招呼也是笑着道:“宗海来的正好,方才大家都在谈论你呢。” 魏允贞斜了李三才一眼,说这个作什么?这不是挑拨吗?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坐下后,目光扫过众人,先是行礼着:“在下林延潮见过列位大人。” 众人都是起身还礼,唯独这名御史和沐睿不动。 林延潮看向沐睿和这名御史,心底有数道:“不知道方才诸位谈论在下什么?” 一名官员笑着道:“当然是林大人在归德之政绩,这一次吏部考核第一,我等不甚敬佩。” “是啊,刚入京就拜读了林大人大作,教书育人就算不能功在当代,也可利在千秋啊!” 林延潮点点头, 这时那御史哼了一声,向林延潮拱手道:“某久仰林三元大名,今日有幸相见,但有一疑虑在胸不吐不快。” 林延潮道:“请说。” 对方道:“当年林大人初任归德令时向天子上疏三年大治,可谓言动公卿,天下文武百官都为林大人豪言壮语所一醒。” 林延潮闻言微微笑了笑。 然而对方继续道:“于是下官心底仰慕,遍数林大人这几年在归德政绩,先是几百顷淤田不知去向,继而刻石立碑为中官歌功颂德,后黄河大水临来弃民而逃,竟于天子驰驿之宠而不知恩,于一路招摇过市冲撞沐府世子,最后这等政绩被吏部举为州府第一。” “这是在令某十分不解,不知背后是否有高人在后妙手安排。眼下林大人肯定知道所由,恳请相答,好一释某不解之愚。” 此刻日头正在空中,但四周官员如身处寒冰之中。 隔壁桌席位上,不乏耳长的官员,都是竖起耳朵来。 至于同席官员里,也无人敢劝解打圆场,生怕林延潮与这名御史的剑拔弩张之际而误伤了自己。 众人但见林延潮面上丝毫也没有怒色,反而闻言失笑道:“这位莫非是当初朝堂参狗的邓察官吗?” 这名御史仰头笑着道:“区区薄名竟能入林三元之耳,真是邓某之荣幸。别人讥邓某为参狗御史,但其实邓不独参狗,人也是参的。” 没错,此人就是邓炼,当初一条狗跑到朝堂上,邓炼上本弹劾此狗,于是以''参狗御史''名闻天下。 这一次邓炼上疏弹劾林延潮,二人又排在一席上,难道真不怕他们当场打起来吗? 而就在这时,有两名官员有意无意地往林延潮,邓炼这看来。 一名官员笑着道:“这一招真是高,江兄竟能想出将邓炼,沐睿,李三才,魏允贞与林三元排在一桌。” 另一名官员道:“我是光禄寺少卿,安排官员席位又有何难?” 对方笑着道:“江兄真杀人不见血。这一番他要么被邓炼羞辱的颜面扫地,要么就是拍案对骂,此乃御前失仪。以现在天子对林三元的猜忌,必然让他不可翻身。” 说着二人都是笑了起来。 林延潮不动声色,在邓炼这一番话时,他眼角已是看到一名负责殿前纠仪的御史看向自己这里,若自己与同为御史邓炼争吵,对方肯定不会帮着自己。 这天子赐宴,安排席位是礼部与光禄寺的事,而自己这一桌不伦不类,勋戚,御史,外官都坐在一起,哪里有这样安排的。 正常是外官一桌,御史一桌。 林延潮从中嗅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但是邓炼这番话,可谓是骂人再揭短! 想到这里林延潮忽然大笑。 众人见林延潮大笑,不知何故。一名官员问道:“林大人为何大笑?” 林延潮道:“惭愧惭愧,小弟方才听邓察官一言想到一个笑话,故而忍俊不禁。” 众人听了都是一笑:“林大人的笑话,定是好笑的,不如说来大家同乐。”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在下献丑了,某日侍郎、尚书、御史三个大臣走在路上,看见一只犬从三人面前跑过。” 众人听了都是一乐,这是官场笑话,当官之人当然最喜欢听如此了。 “尚书与侍郎不和,御史有意巴结尚书,于是御史藉此机会指着那犬问侍郎:“是狼是狗?” 听到这里众官员一愕,随即恍然这不是当着对方面骂''侍郎是狗''吗?众人都想听侍郎如何应对。 但见林延潮继续道:“侍郎胸有城府,面对御史挑衅,喜怒不形于色地道:''是狗。''” “这时尚书却不饶人奚落道:''侍郎何以是狗?''” 侍郎听了终于忍不住,故作沉吟然后答道:“看尾毛,下垂是狼,上梳是狗。” ''尚书是狗''在场众官员听林延潮的话都是大笑,连沐睿也不由莞尔。 当然大家都以为林延潮借尚书是狗这句话来替自己解嘲,这个反应也是不错,足以给自己解围。 哪知林延潮却看向邓炼继续道:“侍郎看一旁阿谀尚书的御史,继续道''当然也可以从食性看,狼是吃肉,而狗呢?则是遇肉吃肉、遇屎吃屎!''” 御史吃屎,众人憋了一半,都是不敢笑,一并偷看邓炼的脸色。 但见邓炼整张脸都是黑了,而林延潮却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桌上的果茶。 众官员这时候手捧肚子,想笑而不能笑,都是强忍。 众人都是心道,好个林三元,人家与你一本正经讲道理,你却一句御史吃屎,当众打脸! “林延潮!你敢骂人?” 邓炼牙都咬碎了。 林延潮连忙解释道:“邓兄不要误会,是遇屎吃屎,不是御史吃屎。邓兄,在下乃闽人,身处山野偏僻之地,官话说不清楚,若有得罪万万海涵啊!” 噗嗤! 隔壁席位上一官员忍不住将口里的茶水喷了一桌都是。 旁席的一名官员看不惯邓炼,也是帮腔道:“没错,是狗,遇屎吃屎,而参狗御史,哪里能御史吃屎呢?” 顿时一桌的人都是笑倒。 一名官员低声道:参狗御史,御史吃屎,还各包含了一段典故,真乃千古绝句。” “好文采,好文采,真不愧是林三元啊。” “来来,大家为此绝句浮一大白!” 竟然真有一桌官员,以茶代酒,举杯相碰。 而方才欲借邓炼与林延潮冲突的两位官员,见此一幕都是目瞪口呆。 他们没料到林延潮能如此既不扯破脸面,又拐着弯的将邓炼骂的这辈子抬不起头。 一向以作风耿直,不畏权势自诩的邓炼,知道从自己''参狗御史''背后还要再加一句''御史吃屎''背负一生。 这林延潮实在太卑鄙了。 但邓炼好歹是饱读诗书,沉住气来正色道:“林大人你骂邓某吃屎无妨,邓某随你辱之,但是非公道,自有曲直,邓某宁可乌纱帽不要,也要劾倒你这贪污民财,献媚中官,弃民不顾,阿谀上意,横行无忌的佞臣!” 邓炼这一番话,众官员就觉得你有些过了。 林延潮虽是指桑骂槐,但面上好歹是客客气气的。你邓炼恼羞成怒,就失去官员的风度。 当然邓炼这一番大声陈词,令更多人看向了这里。 自然有为何林延潮与我们同席之论,他不是早被赐驰驿进京,而授官了吗? 当然有人解释了一番,众人都是恍然。 席位上不少也是有河南,山东沿河的官员。 这一次大水退去,这些人不免以小过即为大功,言语中不免有大水之际,我坐镇府里,没有畏惧离镜,倒是林三元……哎,实在没有料到这样的话。 如此种种言语,在众人口边相传。 不少人都是朝林延潮的席位看来。 在座位被邓炼斥责,林延潮却没有反唇相讥而是保持着风度道:“邓兄,若对林某有什么不满,但请上奏天子,林某是留是去,自有圣裁。但今日乃是百官朝觐,陛下赐宴,你因为对林某不满,而在此喧哗,这是人臣之仪吗?” 此言一出,众官员不有心道,说的好啊,简直漂亮,林延潮这一番话义正严辞,且在情在理,反观邓炼这一番表现,经林延潮这么一说,倒似恼羞成怒后当场撒泼。 在席旁官员对林延潮无不佩服。 连李三才也是心惊道,林延潮果真厉害,看来以后我若无把握,不可再得罪此人,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李三才主动道:“好了,林兄,邓兄,大家都少说一句吧。” 席上的众官员都是起身相劝。 林延潮笑着道:“方才在下有什么得罪之处,向诸位赔罪了,邓兄也请见谅,小弟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众官员看林延潮此举不由佩服,林三元真是有气度啊。 反观邓炼,哎。 之前安排此事的两名官员则道:“真是失了计较,林三元竟有着一手。” 另一名官员道:“难怪恩相有言,不要轻易得罪林三元,申时行有此子相助,实在是……” 这时候静鞭一响,原来天子座驾来到建极殿,所有声音方止。 这时候已至快要到了午时,阳光照在殿上殿下。 方才林延潮与邓炼争执,纠仪御史立即以失仪之罪,将林延潮与邓炼一并弹劾。 建极殿里。 天子沉着脸,得知御史禀告后问道:“他们二人说了什么?” 御史将事情原原本本禀告给天子。听到侍郎是狗,御史吃屎后,天子还笑了笑。 对于邓炼抨击林延潮侵吞淤田,以及在大水之际弃民而逃,意图巴结天子,最后还暗指申时行与吏部给林延潮走后门,考绩为天下第一。 这些话都入了天子之耳,任谁都知道错在邓炼。 然后天子对张鲸冷笑道:“这沐睿如此,你之前还保他?” 张鲸连忙道:“陛下,臣惶恐。” “以后再与你算账,现在宣旨吧!” 张鲸在心底把沐睿大骂了一百遍,然后吩咐中官宣旨。 “陛下有旨!” 内监在殿外宣布圣旨。 众臣在席位上听着。 “古者帝王治天下,必广聪明以防壅蔽。今布政使司官,即古方伯之职。各府知府,即古刺史之职。各县知县,即古明府之职。” “所似承流宣化,抚安吾民者也。然得人则治,否则瘝官旷职,病吾民多矣。朕今令之来朝,使识朝廷治体,以警其玩愒之心。且以询察言行,考其治绩,以观其能否。苟治效有成.即为贤材。天下何忧不治。” 下面各省布政司代表众官员答之:“皇上忧民之切,任官之重,此尧舜询事考言之道。” 这都是三年一度的朝觐考察的流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然后圣旨又言:“诏称职者,升,平常者,复其职,不称职者,降,贪污者付法司,罪之,闽茸者,免为民。现朕交吏部考功清吏司与都察院合察,三日后昭告百官万民。” 说到这里,邓炼看了林延潮一眼,在他心底林延潮自是贪污之人。他认为自己所举没错。 这一番话后,听的开宴一声,众官员方才入座。 众官员们开始动了筷子,邓炼青着脸坐在席上不说话,筷子都懒得举。 而林延潮倒是还好,神色自如的吃菜,就算不听二人方才对话,从胃口上也知道谁胜谁负了。 这方开宴,即听殿上道:“宣许州通判魏允贞觐见!” 众官员一脸羡慕地看向魏允贞。 这一次朝觐考察,自是有赏有罚。如方才圣旨里讲,诏称职者,升,平常者,复其职,不称职者,降。 处罚不会在这时候说,否则也太扫人面子,也不符合这赐宴的气氛。但赏赐却可以当殿进行,如此对官员而言是一个褒奖,也是向众官员表明朝廷,是有功立赏的。 但见与林延潮同席的魏允贞站起身来,他这一次吏部考核第二名,仅次于林延潮,这一次宣他,自是入殿召对。 天子照例问几句,走个过场,然后当殿授官。 众官员都是羡慕滴看着他,魏允贞也是满脸喜色。 “先恭喜魏兄了!” 李三才倒是第一个起身祝贺,其余官员也是抱拳拱手,林延潮也是表示了祝贺,连同桌始终黑着的脸的邓炼,沐睿也是开口祝贺。 魏允贞笑了笑,当下入殿,片刻后殿上宣旨道:“陛下有旨,升任原许州通判魏允贞为右通政,赐殿上座!” 殿下百官陡然爆发出热烈的议论。 魏允贞原官是正七品御史,被贬为州通判也是正七品,而右通政是正四品京职。 虽说御史考满,外官为从三品参政起,但能任四品京卿是很高起点了。 魏允贞乃万历五年进士,现在官拜四品京卿,即便是在座御史们也是十分羡慕。 “宣东昌府推官李三才入殿。” 李三才长身而起,难掩喜色。 左右官员都是道贺,唯独林延潮没有。 李三才见此一愕,随即冷哼一声心想,你连翰林院都回不去,而我将鹏程万里,今日之后你我云泥有别,我又何必将你放在眼底。 然后李三才入殿,片刻后殿上道:“陛下有旨,升任原东昌府推官李三才任山东承宣布政司按察司按察佥事。” 众官员们闻言反应倒是一般。 李三贬官为正七品推官,现在任按察司佥事正五品,连升四级也是恩遇了。 但林延潮心想,李三才被贬前是户部郎中正五品,但现在按察司佥事也是正五品。外官不能与京官相提并论,更何况他还是万历二年的进士,比魏允贞还要高一科,这其中是什么缘故。 而且在旨意里,天子没有赐李三才殿上入座。 所以林延潮看见李三才回到席位上,众官员一并上前恭喜祝贺,但林延潮也看出对方虽是笑着应答,但神色间还是露出些许失望来。 “宣归德府府经历黄越上殿!” 林延潮听了这话,顿时讶然,黄越什么时候来京朝觐了? 还被列入上殿召见的名单了? 不仅林延潮惊讶,众官员也是惊讶,天子什么时候会召见一名八品官。 众人都猜测不透,天子在想什么。 林延潮坐在殿边上,看着一名官员从台阶上一级一级的走向殿前。 这官员果真是黄越,一脸的忐忑不安,动作还十分紧张,好几次还迈错了步,要不是踩在了官袍上,就是脚踢在台阶上。 台阶旁宴席上的众官员不由都是大笑,一旁道:“这位大人,小心点,看着点台阶。” “哈哈,这人是谁,天子怎么会见他?” “没听说他是哪个科的进士,莫非是嘉靖年间的?” “不会是举人出身吧。” “不可能,天子岂会召见非甲科出身的官员。” 片刻之后,殿上宣旨道。 “陛下有旨,升任归德府经历黄越为工部都水经历司主事。” 府经历不过正八品,工部主事是正六品京职,不仅仅从连升四级来看,而是器重。 林延潮看着黄越从殿上走出,但见边走边是流涕。 虽说工部主事官位不算太高,但是却是实权。 最重要他是秀才出身,而六部主事,是二甲进士也要在六部观政三年后,才授予的美官。 台阶左右官员已是不敢嘲笑了他,开始有人向他作揖问好。 但黄越还没有适应,只是不知所措的拱手回应。 潘季驯当年只是许他一个工部小吏,而今天他成为正六品主事。 林延潮在后远远看着,只是默声祝贺。 “这是你应得的。” “陛下有旨,升任河南承宣布政司右布政使付知远为河南承宣布政司左布政使。” 林延潮在殿下听了此言,也是欣然。 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向朝廷请求致仕,右布政使付知远本来刚刚升任布政使,论资历是补不上的。 但这一次升任,显然是有功奏闻天子了。 从右布政使至左布政使,官衔没有变化,看起来像是平迁,但却是从二把手到一把手,权力不知大了多少。 “宣归德府同知暂署府事何润遥上殿。” “陛下有旨,升任归德府同知署府事何润遥为归德府知府,赐殿上座。” 又是归德府的众官员们议论纷纷。 何通判也升官了。 林延潮听闻自己昔日同僚,一个个升官了,心底也是为他们高兴,相比之下,自己官职却是迟迟未下,或许当初在殿上自己不与天子说实话,今日自己早就大拜了吧。 林延潮心底有那么一些后悔,但转念又觉得还好了心底安慰自己:“这就是功成不必在我吧。” “宣浙江道道御史邓炼上殿。” 啊? 众人看向了邓炼。 这不对,朝觐考察是外官的事,御史身为考察官员,却不在考察之列。 天子怎么会召他上殿呢? 众人不知道是不是要道贺之际,林延潮却起身向邓炼诚恳地道:“邓兄,恭喜,恭喜啊!” 听了林延潮的话,邓炼反而板起脸来,哼地一声拂袖而去。 片刻后。 “陛下有旨,处浙江道御史邓炼夺俸一年!” 话音刚落。 殿上又道:“宣前归德府知府林延潮上殿!” 九百八十九章 殿上授官 邓炼上殿,传出被夺俸一年的消息后。 殿下官员是一阵轰笑。连林延潮觉得天子这人还挺有幽默感的。 众人上殿都是封赏,唯独你夺俸,还在百官面前说出来,以后邓炼还有没有颜面在朝堂上为官下去。 而就在这时殿上道:“宣前归德府知府林延潮上殿。” 此言一出,众官员们顿时惊讶。 这一道旨意又是什么意思? 方才林延潮与邓炼御前争执是大家都看见的,虽说邓炼无礼在先,但林延潮言语里也有指桑骂槐的地方。 或许是林延潮有哪句话,不小心触怒了陛下。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天子召林延潮上殿封赏,就如同魏允贞,李三才一般。毕竟林延潮是吏部公推天下州府官里的考绩第一。 众官员心底揣测着没有一个答案,也不敢出面说恭贺之类的话。 如果林延潮是上殿夺俸,你当着人面说恭喜,那时候是什么效果。大家可没有如你林延潮这般爱恶心人,也不想得罪你啊。 林延潮放下筷子,从坐席上起身。在座官员都是一并起身。 大家向林延潮一揖就是,这时也不必说什么话。至于李三才目光里阴晴不定,他在心底更想知道天子为何召林延潮尚殿。 于是林延潮从石阶走上建极殿。 一路不少官员都起身离席向他作揖,林延潮点点头表示回礼。 建极殿,原名谨身殿,嘉靖四十一年重建后改名建极殿,名取自尚书''皇建有其极''。 林延潮从容不迫地走至殿前廊下,但见殿上侍立着二人。 分别是邓炼,以及刚升任归德府知府的何润遥。 他们二人都是背对自己,面向天子。 林延潮目光望进殿门里,但见大殿左右都是设了宴座。在座的是大明一十三省之布政使,以及巡抚,总督。 巡抚,总督不在考核之列,但有陪同有司官员进京的任务,吏部考功司,以及都察院要根据他们的考语,来对进京外官进行察典。 故而殿上无一不是朝之重臣,放眼望去各个服朱紫之色。 而天子高高在上,坐在殿中看似随意地握着一柄玉如意。 鸿胪寺官员指引林延潮入殿数步,然后赞礼。 “臣林延潮叩见陛下!” 林延潮行礼参见,他已是很久没有参加这样的朝仪,但在殿上坐着的封疆大吏,以及天子当前,礼数却是丝毫不错。 众所周知,林延潮乃四品官员,刚获得能穿绯袍的资格,但论地位知府不过是一名方面官,在一省一府里还有分量,但在满殿疆臣领袖前,却是微不足道了。 左右布政使即从二品,至于巡抚虽官不至二品,但却是京职,在都察院挂职,比布政使还尊贵。 面对高官满堂,林延潮却也没什么怯意,他原来是翰林官,见了多少宰相尚书。 起身后林延潮飞快地掠过一眼,总督座位之中有潘季驯认识,他的座次居首,下面应是蓟辽,宣大,陕西等总督,这几位总督是边臣中的边臣。 而巡抚席间,则有河南巡抚臧惟一,山东巡抚陆树德相熟。 布政使里有刚刚升任河南左布政使的付知远认识,对了,还有广西右布政使胡定。 胡定就是当初赏识林延潮的胡提学,后来上京通过林延潮中介,走通张鲸的门路,到广西担任了右布政使。 没料到在此,二人又重新相见。 众外臣的座次,依旧是按照尊卑排列,尊者离御座近点,卑者离御座远点。 此外就是离着林延潮附近站立的何润遥,他刚升任归德府知府,但不知为何天子既没有赐他殿上座,也没有让他出殿,只是侯在这里 而邓炼身为御史也站一旁,被罚俸后神色似有些不平,但不知为何也没有离殿。 不会真是要与自己当殿对质,二人方才讲了什么话吧。 从众官员反应来看,林延潮发现自己入殿后,气氛有些异样。 这等气氛林延潮很熟悉,就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的感觉,绝对是殿上方才似谈论过自己。 这流程不对啊,照例殿上接见都是说几句套话,然后就授官,莫非是邓炼在殿上参了自己? 邓炼到底说了什么?还是……还是何润遥说了什么,林延潮不免揣测。 这时候天子道:“诸位卿家,这位就是归德府知府林延潮。他的名声诸位想必有所耳闻,六年前他在金殿上就名扬天下,三元及第。记得殿上召见,朕问他闽地有何珍宝?他答说,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众官员闻言纷纷点头,有数人朝林延潮投在欣赏目光。 说到这里,天子感慨道:“此话到如今朕依然记得。求才之艰辛,所托官员得人乃朝政第一要事。太祖以科举取士来,就是为了求贤于天下,朕也是思贤若渴。但何为贤臣呢?朕常不能明白。” “譬如在座诸卿,没有哪个不认为自己乃贤臣。但自朕亲政以来,一直崇贤贬奸,不少官员贬谪,罢官,甚至抄家。这些奸臣贪官在位时,哪个人,当朝诸公不以为贤良。但为何东窗事发后,纵观其所作所为,众人都揭其祸国殃民之举。但为何当时却无一人察觉之?” “朕百思不得其解,朝廷用官,何时能脱开用时则贤,不用则不贤?” 殿上众官员听天子之言都是道:“陛下圣明。” 天子道:“朝廷选官,以考满察典并用,察典为重,察典分京察外察,又以外察最重,使贪官奸臣不久任,清臣能臣得察举以升迁。太祖当年设朝觐考察之用意就在如此,观官员贤否而去留之。” 说到这里天子看向林延潮道:“林卿,朕听说你方才与邓卿在席上争执?” 林延潮立即道:“臣殿外失仪,恳请陛下责罚。” 天子道:“朕并非怪你。其中情由朕略知一二,近来朝堂上弹劾你的奏章不少,邓卿也是其中之一,邓卿是否因为此事与林卿争议?” 邓炼听天子点名行礼道:“确实如此,是臣失仪。” 天子看在眼底,然后又道:“除了邓卿,同时也有一些官员保你,譬如在座的潘卿家,臧卿家,付卿家,甚至吏部还考举你为天下州府官员中的第一。” 天子点了潘季驯,臧惟一,付知远三人,三人也是垂头表示恭敬。 天子目光回到了林延潮身上问道:“一面有官员参你,一面有官员保你,你自己如何想的,自以为贤否?说给朕,以及在座的诸位臣工听听。” 天子说完,在座众官员都齐然侧身四十五度,看向了殿门处的林延潮,听听他是如何说的。 众目所视之下,林延潮觉得身上有股重压,殿里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将他官袍下摆吹得微微卷起。 这一刻林延潮深切感受到,这恐怕就是事功的苦衷。 自己为官以来一直坚定,可谓一直劈难而进,没有半点后退之心,就是当初贬官至归德时,仕途落到最低的时候,也不曾半点灰心。 但眼下自己在归德三年回京之后,御史们于自己政绩丝毫不见,反而上疏攻讦不断,难道事功一定离不开被人骂吗? 朝中议论纷纷,这些都罢了,最关键是天子见疑。 当时殿前召对,自己想要作一番事业之心,却遭到天子的猜忌,被晾在京里三个月。 方才邓炼殿前奚落,虽被自己怼回去,但心底怎能没有波动。 而今日殿上天子又如此质问。 林延潮有些灰心失望当下心想,既是天子不信任我,我就外放为官,也能作一番事情,造福一方百姓,比留在京里君臣相疑好多了。 如此我也懒得保你什么大明江山,无事一身轻! 但念到这里,林延潮突然又想起张居正,海瑞,林烃,山长,林诚义。 他们的叮嘱,托付犹在耳边。 他们用身体力行或是耳提面令告诉自己,如何当一名真正的官员。 穿越前,仕途上的郁郁不得志,穿越后,从发蒙读书到科举及第,释褐为官,一条长长的线,贯穿起来。 想到这里,犹如凉水泼面,心底生寒,却令人一静。 林延潮抬起头,面上平静地答道:“回禀陛下,臣只知道办好陛下交待的差事即可,至于他人议论如何,不是臣能引导的。臣由着他们。” 林延潮这殿前奏对,可以视作中规中矩,不卑不亢的回答。 天子闻言却笑了笑,他站起身来,负手于殿前踱步道:“林卿,朕记得你当初不是如此说的。他曾与朕说,为善者无近名,为恶者无近刑,你在归德的所作所为,你不能自称,将来当由百姓替你答之。” “今日察典,朕正好想起这话,大臣到底贤不贤?忠不忠?谁能说的算?御史们说的不算,吏部说的也不算,朕恐怕说的也不全算,天下唯有老百姓才能称的。” 说到这里,天子顿了顿指着一旁站着的何润遥道:“林卿在你上殿前,朕召何卿前来,授他归德府知府之职,他当殿辞了不敢领,并向朕献上这……这归德百姓送上的万民伞!” 说完张鲸即从殿中捧出了这万民伞。林延潮不由看了何润遥一眼。 “诸卿也看到了,这万民伞是归德三十万百姓托上京的何卿给朕的。” “朕十分奇怪,于是问何卿这万民伞不是都赠给官员的吗?为何今天给朕。何卿答说,几个月前林知府离任匆匆,连百姓相送都不肯,这万民伞即便送了他也未必肯要,故而他们只好托何卿亲自送给朕。老百姓们说,感激朕,朕给了他们派一位好官清官,一位青天!” “张鲸,拿给诸位臣工好好看一看。” 于是张鲸举着万民伞给殿上众大臣过目。 这万民伞,在座众官员都看过,不少人都收了好几把。但是他们都是在刚离任时收的,甚至向百姓主动要的。 没听说,哪位官员不要万民伞,结果老百姓不肯,直接送到京里来塞给天子的。 众官员们都是起身观伞。 何为万民伞?意在官员平日如巨伞一样佑护着这一方,恩泽百姓。 “何卿这万民伞真是老百姓送的?不是你自作主张?”天子问道。 何润遥道:“百姓知臣上京面圣,沿途之上千叮万嘱,一定让臣交给陛下,让陛下知晓,林知府遗泽于归德,可比李冰于蜀。” “此归德百姓肺腑之言,臣借此万民伞转述给陛下。” 说完何润遥长拜在地。 一名大臣起身道:“陛下,臣广东布政使陆良坤,这一次回京述职路过归德,当时黄河大水刚过,附近州县皆是狼藉。唯独至归德,仿佛来至江南,到处都是农田,水渠,百姓安居乐业。” 又一名官员起身道:“臣这一次进京也特意路过归德去看一眼,确实如此。官不下乡,百姓不饥,民风淳淳,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府三年前还受了灾。” 又是一名官员出班道:“陛下,臣也曾路过,臣在任上兴修过水利,知治水何其难也。但归德府之堤却是修的固若金汤,当地百姓皆称此堤为''林公堤''!” 天子点点头道:“河南巡抚你有何话说?” 臧惟一出班恭恭敬敬地道:“陛下,臣没有话说,臣关于林知府在归德之政绩都写在考语里,句句实言,不敢有一字虚言。” “河南布政使?” 付知远出班道:“臣的话也在考语里,请陛下明鉴!” “潘卿家?” 潘季驯出班道:“臣的话也都在奏章里了,但今日见了这万民伞,臣想这天下还有什么比民心民意更贵重呢?我等为官不是等着民意来就我,而是我去就民意啊!” 天子点点头,看向殿下的林延潮。 百官看去,但见此刻的林延潮眼中盈泪。 天子仰起头叹道:“林卿,你送了朕两样大礼,一样是林公堤,还有一样是万民伞。朕富有四海,坐拥天下,承运库什么珍奇珠宝没有,但惟独没有这两样。林卿朕要如何还你这情才是?” “臣惶恐!”林延潮奏道。 “张宏,宣朕旨意。” 说完天子回到御座,但见一旁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摊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圣旨宣道:“陛下有旨,授前归德府知府林延潮……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钦此!” 九百九十章 储相 却说林延潮上殿。 但是殿下百官议论却是没有停止。 下面的争议,主要是林延潮上殿到底是处罚的,还是封赏的。 众人各自有各自的道理,不同的说法。 李三才与沐睿则又是一等心情。 沐睿自顾道:“依我之见,林三元这一次既不是加官,也不是处罚。” 众官员笑了笑,都不去答他。 倒是李三才接话道:“侯爷有何高见?” 沐睿笑道:“当然是贬官远放!搞不好要到云南任官。” 众官员们都是笑了,李三才也推杯笑道:“候爷说笑了。” 沐睿笑道:“说笑那倒未必,本侯倒是一心一意盼着林三元远放至云南。” 众官员都知道沐睿言下之意,沐家虽不是王爵,但官员百姓都私下以为沐家就是云南王了。 若官员在云南得罪了沐家绝对不好过,之前云南按察副使,堂堂正四品官只是因路遇沐国公没有避道,结果他的下人被沐家军士抓起来当道鞭打。 沐家之跋扈由此可见,虽说云南的文官们群起弹劾沐家。但听说天子念及沐家这一次云南边功,以及世子入京打点了一番,有打算放沐家一马。 可想若林延潮真到云南做官,沐睿会如何为难和折辱,难怪他在席上说他一心一意盼着林延潮贬官去云南。 李三才闻言笑了笑,心想若林延潮真贬官至云南,那可是真就这辈子翻不了身了。 众人说说聊聊,吃着宴席上的酒菜,这时大家才发觉为何林延潮去了殿上这么久,仍未出殿,按道理天子早就宣旨了才是,莫非有了什么变故。 而沐睿见林延潮迟迟不出,心底更是笃定。这时候但听殿上道:“陛下有旨。” 众官员都是心底一拧。 李三才,沐睿都是第一时间抬头看向殿上。 但听殿上言道:“陛下有旨,授前归德府知府林延潮……”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心想,果真林延潮是上殿授官了,只是不知何职,是外放?还是京职?是升官?还是贬官? 众人揣测的片刻之际。 “……林延潮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 此言一出,大殿下陷入一片沉寂。 沐睿与李三才二人满脸涨红,仿佛吃了一记耳光。 一名官员着急的奔至东阁向正在整理玉蹀的翰林们道:“几位大夫,方才圣旨已下,授林延潮为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 当先一名五十有许的官员轻轻哦了一声。 此人姓徐名显卿,乃詹事府少詹事,他听闻之后讶道:“此言当真?” 这官员道:“没想到储端也在此,建极殿上刚刚宣的圣旨。” 徐显卿点点头,回过身但见身后几位翰林闻言都在议论,惟独庶吉士叶向高仍专注于自己手上之事。 徐显卿不由在心底赞许,然后对这报信的官员道:“我知道了,你去翰苑通禀掌院,早作准备。” 于是徐显卿来至叶向高面前笑着问道:“进卿,我记得你与林三元是同乡吧。” 叶向高恭敬地道:“回禀翰长,学生不仅是他同乡,还是府试,院试的同案。” 徐显卿捏须笑着道:“你这位同乡前途不可限量啊。我虽为詹事府少詹事,官至四品,值日讲,但翰林院的本职仍只是侍讲,将来见了林庶子,还要敬称一声光学士。连我心底有波动至此,倒是你却是不动声色。” 叶向高笑着道:“回禀翰长,学生怎么能不羡慕呢?但是学生与宗海兄有约定,要效仿刘琨,祖逖,试看谁能一鞭先着。现在宗海兄先我一程,学生更觉得当奋起直追。” 徐显卿点点头道:“我辈正当如此。” 正待说话间,一人开门走进东阁来。 除徐显卿外,众翰林见了他都行礼道:“见过萧前辈。” 原来此人乃林延潮同年,万历八年榜眼萧良有。 萧良有至徐显卿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翰长,侍生方才见于待诏仓促往翰苑去了,路上见了也不打招呼,不知发生了何事?” 徐显卿笑着道:“好叫你知道,方才圣命下了,你的同年林宗海刚刚被拜为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 萧良有闻言怔怔的愣在原地,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宗海他升任左庶子?还是侍讲学士?” 徐显卿点点头道:“是吧,我也是没有料到。萧修撰你?” 萧良有脸色变的很难看,然后又摇了摇头道:“我气度还真是不够,宗海他……他还真远在我之上了。当年我与宗海同入翰林院,他不久就去值了日讲,而我在史局修书六年,因修会典有功,从编修开坊为右善赞,今年因会典修成,内阁报闻天子,这才从右善赞迁为右中允。而宗海他……不能比,不能比啊。” 萧良有在翰林院修书六年,现在官职是詹事府右中允(正六品)兼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而这还是亏了修大明会典有功,这才升了两级,在历史上,萧良友没有这份功劳,一直到了万历十四年方才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所以身为林延潮的同年,萧良友此刻的心情是很失落的,尽管这升迁速度较其他翰林而言已是不慢了。 在翰林院里没有修书有成,或者是讲读效劳外,所有翰林一律九年考满才能升迁,不得违背。 也就是说正七品编修至正六品讲读,再至从五品的侍读侍讲学士,正常而言要二十七年。 就算是状元及第,从六品修撰起任官,也要十八年才能升迁为侍讲学士。 若是庶吉士就惨了,三年后留馆,再授从七品检讨,然后一路按班升迁要三十九年。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万历登基后翰林院修了两本书,一本是穆宗实录,还有一本是大明会典,所以一般翰林只要连续碰上这两本修书的机会,都可以升两级的。 此外翰林还可以开坊,去詹事府兼衔。 话说回来林延潮也参与过大明会典的编写,但会典书成时,林延潮已经不是翰林。所以身为总编攥的萧良有没有将他名字写进去。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仍升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他从修撰至侍讲学士用了几年? 而建极殿下众官员听到宣旨后,陷入了一阵长长的静默,随即众官员又议论开来。 至于殿上。 林延潮受旨后,当即拜谢过了。 天子没说什么,直接赐他殿上入座,何润遥也得到这个待遇。 至于邓炼则是默然离开了建极殿。 离开建极殿时,邓炼还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仰天叹了口气离开大殿。 林延潮入座后面上沉静,但心底此刻却忍不住有些激动。 他看向上座的天子心道,莫非天子真有意让他为宰相? 想起天子之前在武英殿时召见,他确实有言在先,对自己说,申先生后,让他来主持国家大事,这是金口暗许宰相之位了。 若是没有自己那一番话,那么今天林延潮得到此封赏,甚至更高他都不会惊讶。 但是自己明明拒绝了天子啊,那么说天子支持自己当张居正,不,是支持自己当王安石? 想到眼前,若天子要自己当王安石,那么一切可以解释了。 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这简直就是将来的宰相,堪称储相! 一国之君,就是天子被称为国君,太子称为储君。而内阁大学士被称为宰相,至于翰林院侍讲学士就是默认的储相。 林延潮想到这里,但见御座上的天子已是起身道:“今日朕就到这里,诸位爱卿不妨开怀畅饮。” 说完天子离座,张宏,张鲸等人跟着天子离开了建极殿。 天子一走,左右总督,巡抚,布政使已是向他与魏允贞举杯道贺。 魏允贞是右通政使,正四品京卿,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这在座一方督抚,封疆大吏相贺也是理所当然。 但在场众大僚们也有自持身份,不欲敬酒的。可是他们却来到林延潮面前,因为他们知道林延潮这杯酒不敬是不行的。 詹事府左庶子不提,这侍讲学士意味着什么,堂上这些总督,巡抚,布政使也十分的清楚。 内阁大学士,对于每个官员而言,以往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甚至不拜翰林,连这条路都不给你走。 那么拜为侍讲学士后,这个目标前的迷雾已是散去,宰相之位已是清晰地展露在眼前。 不仅目标清晰可见,连路程都给你算好了。 林延潮现在距入阁拜相,还有多远? 拿林延潮的老师申时行来说,二十八岁(嘉靖四十一年)中状元,三十九岁(万历元年)因成为万历的日讲,升任左庶子,然后四十四岁以吏部右侍郎入阁。 这已是是相当漂亮的履历。 申时行升官如此之快,是因为他乃状元,而大明朝三年才出一个状元。 而林延潮也是状元,他的起点已经与三十九岁的申时行一样了。林延潮用了六年走完了申时行十一年的路,而申时行又用了五年入阁,林延潮要几年? 在场督抚已经可以掰开手指头算林延潮何时入阁了。这位简在帝心,首辅门生的林三元,就是将来的阁老。 他们就算是封疆大吏,一省的督抚,但朝廷以内御外,再大的外臣都要听宰相的话!所以他们敢不卖阁老的面子?敢得罪宰相吗? 所以魏允贞这杯酒敬不敬都无所谓,因为他十年内能拜尚书,已是逆天了。 但林延潮要拜阁老要几年,申时行的答案是五年,林延潮呢?比五年多?还是比五年少? 不到二十五岁的侍讲学士古往今来能有几个?若再来个不到三十入阁的林三元? 所以林延潮这杯酒,他们是一定要敬。 今天对方只是正五品庶子,但他日就是当朝阁老?趁他还未拜相,要赶紧结纳了。 迟了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现在酒宴上广西巡抚朝林延潮敬酒。 “林庶子为官不过数年,即拜翰林光学,再过三五年部阁大臣怕也不在话下。” 湖广布政使笑着道:“什么叫不在话下,是指日可待啊。” 陕西巡抚李汶也是举杯上前道:“此言有理,外官将庶吉士美称为储相,但大家也知道是美称,当不得算。唯有官拜侍讲学士,才真正当的''储相''二字,此才是心照不宣之事。” 林延潮心底因天子突授自己侍讲学士尚不敢确信,但这时殿上的巡抚,布政使却已反应过来。 林延潮也有几分晕陶陶了,这些人都是一省巡抚布政使,封疆大吏,也来奉承自己。 林延潮顿时涨红了脸道:“不敢当,不敢当,列位大人,不要笑话林某了。” 众人一阵大笑。 福建巡抚赵克怀亦上前祝贺道:“林庶子当初三元及第,在我闽地已是一段科举神话,眼下不出六年即拜翰林光学,家乡父老不知如何欢喜才是。” 说到这里,林延潮想起身在家乡的祖父,不由挂怀。 林延潮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长,乡梓父老,这恩德林某一辈子也无法报答。”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到一旁的胡提学。 胡提学余光也看着这里,似有几分踌躇。 林延潮心想没有胡提学赏识,自己还不知如何出头。 于是林延潮道了一句少陪,向胡提学走去。 胡提学本还在闲聊,见林延潮来前,顿时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来。 林延潮向胡提学一拜道:“学生见过老师。” 胡提学顿时满脸笑容,搀住林延潮双臂道:“宗海你今日拜了光学,他日青史必少不了你一笔,有如此前程,当思好好报效朝廷,更不要忘了君恩。” “学生记住了。” 一旁大僚们见了都是惊讶道:“林庶子是胡兄弟子,怎么以往都没听你提起过?” 此言一出胡提学,林延潮都略有些尴尬。林延潮当初被贬时,胡提学当心自己被牵连,所以绝口不提此事,后来官场上就很少人知道了。 听旁人提到此事,林延潮也是猜到了情由,官场上明哲保身是第一要义,胡提学这么做不算有什么错。 所以林延潮反而替胡提学答道:“老师当初任福建督学时于我有指点之恩,我十二岁时先父先母能入忠义祠,都是拜了老师之恩。” 胡提学笑道:“当初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老夫也不愿意挂在口上。” 九百九十一章 莫愁前路无知己 建极殿内。 林延潮与胡提学身旁都聚了数名官员。 听了林延潮解释后,众大僚恍然道:“原来如此,必是胡兄不图后报,但林学士感激在心,故而念念不忘。” 胡提学满面春风地笑了两声道:“当时不过顺手为止,不足挂齿。林学士乃当今文宗,本官当时却没有仔细教导过学业,故而不敢以老师称之。” 林延潮道:“师恩又岂止是传道授业解惑,当时老师顺手为止,但却帮学生成全了生为人子的孝道。如此重恩学生是一辈子感激在心上的。” 胡提学点点头,见林延潮心底好无芥蒂,也是心生好感,心想此子念旧情不忘恩,为人厚道,将来前程决不可小看。哦,他现在已是侍讲学士,堂堂储相,前程当然不小。 想当年我只是无心插柳之举,没料到一颗小树竟长成参天大树。 以万民伞之事见来,此子不仅能得民心,还是一位能臣,难得难得。 谁料到当初那个社学里有几分聪颖的少年,有这等造化。或许数年后看来,提携此子比是比我在任以来最明智之举吧。 胡提学想到这里,笑了笑温言说了几句。 最后林延潮又向在天子面前保荐自己的潘季驯,臧惟一,付知远一一道谢。 这是官场上的荐举之恩,推荐的官员,又称荐主。 官员们对荐主的礼遇甚至不在于座师,因为荐主一般都是在都察院的大佬,权势赫赫,可以引以为援。 三人中推荐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潘季驯,臧惟一。 河道衙门并入漕运衙门后,潘季驯现在就是天下第一总督。 或许正是他的数度保荐,天子才对自己改变态度吧。 潘季驯见了林延潮道:“按本督的本意,陛下本就不该将你调回翰林院。你如此治河的人才,应该来工部都水司任官,助我一臂之力才是。现在你调回翰林院,又有何用?这不是事功之道啊!” 林延潮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原来潘季驯当初在奏章上是推荐自己是让他去工部任职,结果…… 林延潮心底对潘季驯的举荐之恩,不知不觉都淡了一些。 “下官谨记总制教诲。”林延潮叹道。 “谨记教诲有什么用?本督又去哪里找治河之才。”潘季驯甚不满意。 林延潮一愣然后立即道:“启禀制台,下官幕中有一治水之才,名叫左出颖才具不在黄越之下,制台不妨用之。” 潘季驯讶然道:“此言当真?” 林延潮笑道:“当初下官在归德时,聘了不少老河工,擅治水的人才在幕下做事,其中以黄,左二人最著。本来我要带他来京,荐至工部做事的。” 潘季驯点点头道:“你的眼光我还是信的过的。” “既是如此,工部就免了,来漕河衙门做事也是一样,若真是有才具,本督再提携他也是一样。对了,这样的人才,你怎么不早推举给本督?” 林延潮心想,如左家父子这样的人才,自然是要自己用了。但是潘季驯这一次对自己有举荐之恩,所以投桃报李也是应该的。 不过林延潮知道潘季驯推荐自己,却没想要自己什么回报。潘季驯向天子推荐自己前根本没向自己打招呼,他老潘做事全凭公心。 但就是这样的推荐让天子很相信,因为潘季驯为官几十年不结党是众所周知的。 无论是哪个宰相在位,潘季驯都是一副,你要用我,就必须听我的,我才能好好干,不用我,我就回家养老。 想到这里,林延潮又担心潘季驯不尽力当下道:“左先生之子有大才,恳请制台一并照顾。” 下面林延潮又见过臧惟一,付知远,何润遥。 三人都没说什么,林延潮略略拱手,对于他们很多话已不需再说了,大家心照不宣。 宴席终于散去。 林延潮从殿上离去。 侍讲学士,翰林储相。就如此落在他的身上。 从建极殿走下台阶时。 台阶左右的官员,纷纷离席向林延潮作揖。 林延潮还未走一步就要停下来,向上前道贺的官员回礼。 李三才,沐睿二人见了林延潮如此,心底都是百般不是滋味。 最可笑就是李三才,山东按察司佥事,虽说与林延潮平级,但是对方是翰林储相,而自己呢? 想到这里,李三才痛饮一口闷酒。 沐睿心底也是不平,连喝了好几口闷酒。 至于台上的光禄寺少卿江东之,尚宝司少卿羊可立二人也是脸色难看。 羊可立摇头道了一句:“还是申吴县有手段啊,江兄,以后还能压住林三元吗?” “以往圣心未定,尚有可为,但现在是侍讲学士,翰林储相岂是我等可以打压。” 羊可立点头道:“我明白了,希望这次不会被林三元看出端倪来,得罪了他后患不小。” “此事不论,眼下还是离间王太仓,申吴县为上。若王太仓站在我们这边,再加上王家屏,内阁就是二对二。如此恩相继续丁忧一段时日,朝局也可维持。” “不好说,汝培可是一直劝不动他恩师,只要王太仓不肯,奈何现在又多了个林三元,申吴县在内阁稳如泰山。” “哪又未必,这一次李三才回京,我们不如劝劝他,他与我们可是有年谊啊,又是王太仓最得意的门生。” “这倒是一个办法。” 二人看向众官员们还礼的林延潮,对方有如此好人缘,在官员中有如此声望,这是他们没有料想的,想到这里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 这一段不长台阶,至少有几百名官员向林延潮道贺。 “宗海兄一封天下为公疏震惊公卿,下官心中仰慕已久。” “宗海兄回京,大家就盼着你一正风气,匡扶天子,我等终于等着这一日!” “宗海兄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这次回京正可一兴朝堂正气!” “恭贺林兄了,以兄在归德政绩实至名归!” “林兄,在朝为规君,外放为民,事功之学如斯也,下官愿效林兄事功之学,终身行之。” 面对如此多官员向自己道贺,林延潮心底有一等感动。 这就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能不识君''。 有上有天子与首辅的支持,下有百官的拥护,自己的事功之学,正一点一滴地改变着天下读书人的支持。我并非是一个人孤独前行,多少有志之士都是我的知己,身上满满的肩负着天下有志之士的期望。 现在我荣升侍讲学士之后,终于是可以有一番作为,到了在朝堂上大展拳脚的时候。如此我又何愁前方没有支持我的人呢? 此时此景,自己何必拘着。 林延潮停下了脚步,目光扫过向自己祝贺的百官,他当下抱拳道:“多谢诸公期许。林某不才,常自问所学为官常所为事?每当夜间反思,林某告诉自己就是为了不负圣贤之教。何为圣贤之教?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说的好。” 众官员齐声喝彩,不少年轻的官员激动之下,流下了眼泪。午后的阳光正落在林延潮的身上,众人仰视这位年轻的官员仿佛光芒万丈。 此刻此景林延潮不由豪情满怀,何为绝学,事功之学,何为开太平,努力事功。 此心坚定,我定有一番作为的! “今日就请诸公与林某一并为皇上尽心,为天下百姓尽力!林某多谢诸公!” 林延潮向众人作了团揖,然后举步前行。 气氛顿时到了最热烈之时,喝彩之声不绝。 百官目送林延潮离去,在他们眼中二十五岁拜侍讲学士的林延潮,正是踌躇满志,意气奋发时。 “林三元以事功磨砺自己,激励天下读书人,看来振兴朝堂指日可待了。” 一名官员道:“不错,朝堂是要有一番新气象了。” 有一名官员道:“正是如此,有林三元在,还怕正气不兴吗?” 一旁沐睿则气道:“什么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话也是你林延潮可以说的?” “太狂妄了,不知天高地厚。” 李三才苦笑,二人身旁的官员都去向林延潮道贺了,所以这些话也不怕别人听见。 李三才自顾道:“或许终有一日,我也当如此。” 此刻张鲸服侍天子更衣后,这才走出宫来。 张鲸回到宫外居所,正要休息,就听说孙隆求见。 张鲸笑着道:“早知他会来,让他进来吧。” 不久孙隆入内叩头道:“儿子叩见干爹。” 张鲸喝着茶道:“你不在宫里当差到干爹这作甚么?” 孙隆叩头道:“干爹,儿子一时糊涂,当初儿子还以为林学士之前奏对的话不合圣意,万万没料到陛下会提拔林学士。儿子之前……” 张鲸冷笑道:“你以为陛下不会用林学士,所以世态炎凉了?” 孙隆叩头道:“儿子惭愧,恳请干爹替儿子补救一二。” 张鲸摇摇头道:“糊涂,你以为陛下是还未亲政之前,事事按自己心意行事?” 孙隆眼珠一转,问道:“干爹儿子不明白,难道陛下的意思,还是不愿意用林学士?” 张鲸道:“陛下的心意,我是再清楚不过了。用当然是要用,但不是现在。林三元的事功之道太危险,轻用变法,容易动摇社稷根本。陛下想到张太岳前车之鉴在前,心底其实顾忌不少。” “那么陛下又为何用林大人为学士?” 张鲸笑了笑道:“那你说陛下为何要用咱家呢?” 孙隆赶紧拍马屁道:“干爹是自小服侍陛下的,还是扳倒冯保的功臣,陛下就是拿干爹当亲兄弟一般。” “亲兄弟?”张鲸眼睛一抬尖声冷笑道,“在宫里讲恩情,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当初扳倒冯保的事,三年来干爹在陛下面前一个字都不提,不提,陛下才会放在心底。提了恩情就完了。” 孙隆道:“干爹高明。” 张鲸道:“要想恩宠不衰,一个字''利''。你看多少文臣弹劾干爹我,但陛下都护住。是因为陛下念及我扳倒冯保的恩情吗?错了,陛下知道干爹我虽贪钱,但我却把钱拿来锦衣玉食地孝敬陛下。坏的名声,我张鲸当了,但好处陛下得了。所以无论文官再怎么骂,我这东厂督公依旧是稳如泰山。” “再看林三元,当初他上谏,其实骂得是潞王,太后,之前为何殿上林三元说上谏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陛下?就是他厉害的地方。太后,潞王失了权势,一切罪在他林三元,但陛下的孝悌却是无愧于天下。甚至今时今日陛下与太后重归于好,还要多亏了林三元。” 孙隆恍然大悟道:“那么这么说什么万民伞,什么林公堤都是虚的?林三元要做张江陵第二,陛下大不了不让他入阁,但扳倒太后的功劳还是要赏的,干爹是如此吗?”” 张鲸冷笑道:“你也就这点见识,难怪陛下一直看不上你,至今秉笔太监还没个影儿。我张鲸若是只帮陛下扳倒了冯保,林三元只替陛下扳倒了太后,潞王,你以为如此陛下会赏识我们了吗?不会,陛下是承我们的情,但心底却会看不起我们,以为我们是小人! “陛下用我,是因为我张鲸一个忠字,一个利字。我是忠于陛下这才扳倒冯保,就算为了自己上位也顺手为之,可以理解。而林延潮上谏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变法。再说今日万民伞,林公堤之事,陛下回乾清宫时,多次与赞了林三元会办事,能办事,敢办事,这样的官员,就算他要学张江陵,但陛下又怎么会不用着他呢?” 孙隆恍然道:“陛下用林三元,就如同陛下容许干爹从文官手里拿钱一般,儿子这才明白为何干爹说要靠一个利字。儿子全明白了。那林三元那边还请干爹替我补救。” 张鲸道:“此事不急,林三元这位子上颇难自处,将来如何再看看吧!” 就在张鲸孙隆说话时。 这边在林家的宅院里,一名下人大步入内大声报信道:“夫人,夫人,大喜大喜,老爷他升官了。” 屋子里林浅浅迎了出来讶然问道:“什么?” 九百九十二章 词林大僚 “老爷升官了?” 得到消息后,林家的下人顿时沸腾了,从四面赶来。 到了最快的就是林延寿。 他今日正好来林府上做客。 一听说林延潮升官的消息,立即来到门外问道:“我兄弟升了官?不许乱说,乱传话的事,我可是有前车之鉴的。” 林延寿也是谨慎许多,自从当年闹出林延潮中解元的笑话,他学会了事事三思而后行。 林浅浅从后走出屋来,听林延寿的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哥哥,你还以为人人都如那般。” 林延寿听林浅浅责备,笑呵呵地道:“弟妹说的是。” 那下人喘着气笑道:“二老爷,这样大喜之事,我怎么敢乱说呢?” “那我兄弟升了几品官啊?” “好叫二老爷高兴,老爷升任的是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 “慢着!”林延寿斥道,“我家延潮虽不是我林家长房,如我这般长子长孙,但也不是庶子啊!不要乱讲话。” 这下人满头大汗连忙解释道:“二老爷,冤枉,这官是皇上授的。” “乱扯!我兄弟简在帝心!皇上怎么会说我兄弟是庶子呢?还左庶子,难道还有右庶子,前庶子,后庶子吗?” 这下人耐心解释道:“是詹事府左庶子,朝廷确实有这官,堂堂正五品。” 林浅浅道:“哥哥,等人家把话说完了再说。” 林延寿点点头道:“弟妹,你不知道,这年头冒名骗赏的人很多,我当年在老家当年县试时就吃了这个大亏,我再帮你问问,你说这左庶子五品,那么这翰林院侍讲学士是几品?” “从五品……” 但见林延寿拍掌道:“还说不是来消遣我的?弟妹,此人是来骗赏的无疑,我兄弟堂堂正四品知府,被贬至从五品了,还说是升官。” “四品官到五品官是升官?如此九品官不是当朝宰相?你当我不识数?” 这时候屋子四周已是来了不少下人,听林延寿这么一说,也觉得你讲的好有道理的样子。 至于丘明山,袁可立,陶望龄,袁家三兄弟,杨道宾等人也是刚刚赶到。 “此人是何人?” 陶望龄咳了一声道:“是老师的兄长,你们初来府中还不了解,我们都已是习惯了。” “习惯了?” 陶望龄点点头。 于是丘明山带着众人一并来到林浅浅面前,丘明山问道:“敢问夫人,不知道东翁是封了什么官职?” 林浅浅其实也不清楚林延潮这官如何,林延潮一向很少将官场上的事与她说。 所以林浅浅就道:“听说是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丘先生,你以为如何?” 林浅浅心想自己不懂,就问人。 在场之人无不露出了喜色。 “老师回翰林院了,这是大喜啊!”袁可立第一个道。 袁宗道笑道:“是啊,夫人,先生原先是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讲,左中允是正六品,侍讲也是正六品,仅从官位而言詹事府的职衔就升了两级,从侍讲升至侍讲学士更是难得,翰林院的官难升啊。” 林浅浅闻言喜道,这就好。 陶望龄笑着道:“师母,何止是难升,翰林院最高不过正五品,其中内阁大学士就是宰相。而除了内阁大学士只有翰林学士是正五品,而翰林院学士除了前首辅张蒲州外,从未有翰林拜任过,所以掌院从来都是由侍讲侍读学士兼任,所以翰林院中以学士最尊贵,至于是不是掌院倒是次要。” 杨道宾,袁家三兄弟闻言都是笑着道:“陶兄不愧是世代公卿,一语道破其中关键。” 陶望龄不由叹道:“若是我大伯还在世就好了,他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隆庆四年时方拜侍读学士掌翰林院,他一向耿介,希望能一正朝中风气,可惜天不假年,否则他在朝堂上必与老师能成为至交。” 陶望龄说的是他大伯是陶大临,嘉靖三十五年的榜眼,在翰林院十四年拜侍读学士掌翰林院事,如此升官速度在鼎甲中已是不慢了,若不是寿命所限,入阁也是不难。 陶大临官声很好,众人听了都是惋惜。 不过陶大临如此俊杰都用了十四年,而林延潮还不到六年即成为学士,实在太厉害了。 其实丘明山他们知道不仅如此,侍讲学士就是预备宰相,词林中最显赫的官员,这不是几品几品官可以概括的。 这时丘明山肃然道:“好了,现在不是讨论这些时候。夫人,老爷不知何时回府,这时候应该不少官员相邀才是,老爷恐怕要忙着应酬,要耽搁一会。但马上来拜贺的官员应该是络绎不绝,特别是翰林院的官员一定会提前拜见上官,我们应当想着如何迎接才是。” 林浅浅点点头道:“这我倒有主张,相公他素来不喜欢张扬,故而拜贺的官员若无要紧的,还是先拦住吧。其他的等相公回来再说。” 丘明山点点头道:“现在外宅的陈管家,展兄弟都不在,何人来接待布置,还请夫人示下。” 林浅浅道:“那好吧,外宅的事就先请丘先生统筹吧,望龄,可立你们来招待来客,先收了帖子,不要让马车都堵在门口,惊扰了街坊邻居……” “弟妹,我也可以帮忙一二!” 林延寿自告奋勇道。 众人都是头疼,林浅浅道:“哥哥,你还有更要紧的事,甄家那边你还要通知一声,相公升了官,亲家那边想必更加欢喜,这事就劳烦你了。” 林延寿听了意动,但又皱眉道:“弟妹,我怕你一个妇道人家忙……” 林浅浅直接道:“立即给哥哥备辆车!” 林延寿…… 林延潮回府时,天刚刚黑了,但见府里是井井有条,甚感欣慰。 下人们都穿了红衣,见了林延潮即笑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当下丘明山带着门生,袁家三兄弟,杨道宾等人都是迎了上来。 众人一并拜下道:“恭喜老师(先生,东翁),荣升翰林学士!” 林延潮闻言哈哈大笑,放下了一直绷着的心情,将众人扶起来道:“诶,太小题大做了。” 丘明山道:“老爷,别家官宦家里也是如此道贺的,下人们不过是作了该做的事。”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吧。” 然后林延潮看向陶望龄道:“眼下为师虽为翰林学士,但我不会徇私,春闱前你要好好用功,马到自然成功,水到必定渠成,不要弱了我的颜面。” 进门后林延潮第一个叮嘱陶望龄,可见对他期望之大。 陶望龄挺直了身子大声道:“学生一定努力,不辜负老师厚望。” 袁宗道,杨道宾都是心底一热。 殿试读卷官,必用侍讲学士,这是科举的默认规矩。 而会试里主考官副考官都有默认规矩。 纵观明朝后期,主考官一定是从内阁大学士中选,至于副主考则一定出自词林大僚。 什么是词林大僚?词林就是翰林,翰林院里大僚,就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 所以副主考一定从学士里选取,唯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空缺后,才选资历最深的翰林补之。 所以眼下林延潮升任侍讲学士,一个殿试读卷官肯定是跑不掉的,当年殿试时,申时行就是以文字受知于读卷官张居正,经张居正点拨最后成为状元。 而林延潮已经是侍讲学士,又是当今文宗,将来在殿试中论定文章好坏,他的意见分量极重。 更不用说还有机会成为会试副主考。 他们这一次跟随林延潮来京,这一注实在是押的太对了。 特别是杨道宾之前因林延潮一直被压着没有升官时,他还犹豫要不要走,最后幸好他留下了。这真是他这辈子最明智的决定啊。 林延潮又看向袁可立道:“你入监的手续都办妥了吗?” 袁可立道:“回老师,办妥了。” 林延潮道:“这一次会试也去,就算不中,也可作历练。” 袁可立现在刚入国子监,虽说也可以立即参与会试,但他也知道自己学问火候未到,比陶望龄逊色许多,所以会试很难过关,拿来积攒个经验了,看看能不能走个狗屎运。 当然若林延潮为会试副主考,袁可立真写出好的文章,林延潮没有理由不推荐的。 至于袁宗道,杨道宾,林延潮也安慰了几句,没有说太多的话。 但袁宗道立即出声,自己打算搬出去读书,一直到会试之前。 林延潮听袁宗道这么说露出欣赏之色,而杨道宾也是领悟过来,也表示自己也要搬出去住。 当下林延潮答允了二人要求。 没错,林延潮之前没有授官时,他们住在林延潮家中无所谓。但现在林延潮已经成为侍讲学士,就算他不亲自主持会试这样的衡文之典,但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对于会试这样的考试,都是有影响力在的。 别的不说,仅说一条,会试分考官一大半是从翰林院里挑翰林担任的。 林延潮身为翰林学士,会不会暗示手下这些翰林什么? 就算林延潮没有暗示,万一二人考中了,消息传出去,将来瓜田李下如何说清楚? 所以趁早搬离绝对是上策,之前走是势利眼,现在走则是明智之举。 杨道宾心想,袁家真不愧是官宦子弟,这官场上的人情世故,自己还真是不如。 九百九十三章 再度布局(谢oceanhiker盟主) 与几名学生叮嘱完,一旁下人上前道:“老爷,夫人已是在院中设下酒宴为老爷升任祝贺。”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夫人有心了。” 然后林延潮对众人笑着道:“这里没有外人,大家一并用便宴。” 众人得林延潮相邀都是脸上有光。 正当这时,陈济川,展明前来。展明报道:“老爷,吏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兼经筵日讲沈一贯沈大人派家人送来贺帖,帕仪,贺老爷荣升。” 展明说完,陈济川禀告道:“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兼经筵日讲朱赓朱大人派人送来贺帖,帕仪,他说老爷今日荣升必是忙碌,他就不上门打搅,改日再上门拜访。” 林延潮笑道,他也太客气了。 “而且两位大人说了,老爷到任之日,必亲自到院行贺礼。”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告诉两位大人,就说谢过他们美意。” 林延潮言中倒是有几分理所当然,但丘明山以及众学生听了,都很是震撼。 沈一贯,朱赓二人不仅是吏部礼部的亚卿,同时也是翰林院的学士。他们派人道贺,也是表示郑重其事。 虽然只是一封贺贴,几方手帕,但礼数都已是到了。 下面下人又禀告道:“詹事府少詹事侍读学士掌院事张位张大人派人送上贺帖,帕仪。” “詹事府司经局洗马兼侍讲学士陈于陛陈大人派人送上贺帖,帕仪。” “詹事府左谕德兼侍讲学士于慎行于大人派人送上贺帖,帕仪。” “詹事府少詹事掌坊事兼翰林院侍读徐显卿徐大人派人送上贺帖,帕仪。” “詹事府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讲韩世能亲自送上贺帖,帕仪。” 下面下人一个个都列举各位来拜贺的,比林延潮官位高的,自重身份不会前来。 官位低的,殷勤的就亲自跑过府上一趟。 除了沈一贯,朱赓两位礼部吏部三品侍郎外,张位是翰林院掌院,徐显卿是詹事府少詹事并掌坊事。 二人一个翰林院一个詹事府最高官员都派人来贺。二人都是少詹事,乃正四品,官位都在林延潮之上。 不过徐显卿在翰林院职衔不过是侍读,而且掌坊事所以在翰林院里他不过挂名,他的本职反而是在詹事府。 至于陈于陛,于慎行二人虽都是翰林学士,但衔职一个是司经局洗马,一个是左谕德,都是从五品,所以位序都排在林延潮的左庶子之下。 如果扣去朱赓,沈一贯二人,他们其实在吏部礼部供职,所以算来算去,林延潮在翰林院里的地位,仅次于掌院学士张位。 就算加上朱赓,沈一贯,在翰林院众学士之中,林延潮排名第四。 不过面对陆续而来道贺的官员,以及前来相贺的翰林院里的同僚,见与不见倒是一个问题了。 “老爷,都是道贺的客人,不少都是老爷你以往的同年旧属,若是不见怕是不恭。” 林延潮想了想道:“今时不同往日,以往我不过是一名翰林,没什么可请托了。但眼下若再于私门纳客,传出去并非学士之体。” “你们去外面拦住,告诉贺客们心意领了,普通的贺礼也可收下,以后若要相见,公事衙门里分说,至于私事则是敬免了。要是因此得罪人,那也是无法了。” 陈济川,展明对视一眼,然后按着林延潮的吩咐出门拦人。 众人心知,其实就是一句话,现在林延潮身为翰林学士,不是你们想要见就能见的了。 当下林延潮对众人笑着道:今日不见外客,大家一并赴宴。” 众人都是欣喜。 这一番宴席林延潮并没有喝的大醉,只是饮了三杯就放下了。 宴后林延潮召了陈济川在书房相见。 陈济川见林延潮闭着眼睛,面色凝重,不知何意。 半天后,林延潮睁开眼睛道:“这一次我骤升翰林学士,既是一件好事,也并非全然是一件好事。” 陈济川道:“还请老爷示下。” 林延潮道:“天子对我骤然重用,提拔为学士,显然有备为储相之意。若是面圣之前,天子有此恩典,我当然是高兴还来不及,但是现在天子对我疑虑还未打消,却是重用,那是因为归德治水之功的缘故,其实却不是真心赞同我行变法革新的决心。” 陈济川感到其中的麻烦。 林延潮道:“变法革新之事,是我之本心,此志坚定不会转移,所以我绝不会以此向天子妥协,换得我入阁之机遇。就算没有此事,但古人云进则思退,故而不可不为自己谋转圜余地。幸亏我现在升为学士,在这个位上可以为自己的门生,同道谋得不少事了。” “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寻一替手,万一将来我不济,朝堂上还有个帮手在。” 陈济川目光一闪问道:“老爷的意思是要在这一次会试中……” 林延潮道:“确有此意。不过沈,朱两位侍郎,还有掌院事的张学士都没有主考过会试,所以我替补二人为会试主考不大。虽说可以任殿试读卷官,但是毕竟还是有限度的,你们看我众多学生中哪个可以栽培。” 陈济川道:“小人……” 林延潮温言道,“你跟随我十几年,从目不识丁,到现在不仅可以识文断字,而且处事日渐老练,将来很多事我无法出面,都要交给你去办,你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陈济川当下道:“这些年都是老爷悉心栽培的缘故,否则小人还在过着刀尖上讨生活的日子。既蒙老爷信任小人就实话说了,眼下最好的人选当然是老爷的弟子,陶,袁两位公子,但是他们也有缺点,陶公子太傲,袁公子太锐,独当一面成为老爷替手,还是难了一点,不过他们对老爷的忠心绝对是可见的,没有合适之人下,他们乃可选之人。” 林延潮欣然点点头道,“你继续说。” 陈济川得到鼓励后继续道:“其他就是袁家三兄弟,以及杨道宾之辈。譬如袁家三兄弟虽敬佩老爷学问,但将来在朝堂上是不是与我们一路尚不好说,目前看来可以引之为援,但托付大事还是差一点。” “至于老爷其他门生,要么就是学问不够,才具欠缺,要么就是交往日浅,难以知心知底的,所以说,小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选,那就是……就是孙先生。”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 陈济川道:“但是孙先生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与我们关系太深,谁都知道他跟随了老爷你那么多年,当年老爷上谏天子被贬斥之后,孙先生抛弃唾手可得的功名,跟随老爷千里迢迢来到了归德,这件事要是有心人,都查之不难。” “老爷,请恕我直言所谓替手,就是万一我们倒了,但他却不能倒。因此老爷要推孙先生恐怕不会有什么用。” 林延潮笑了笑道:“事无绝对,当今元辅当年是张江陵一手提拔的,但是后来天子清算张江陵时,元辅却是无事。由此可见事在人为。再说我那么多门生弟子,天子总不可能一个个都觉得是我心腹。” “当年我曾说过我有三个不如孙先生的地方,为人不如他敦厚,待人不如他诚恳,事人更不如他尽心。人的才具见识都可以慢慢培养,惟独这三点培养不来。若孙先生有我这机遇,恐怕天子会信任一些吧。” 说到这里,陈济川连忙道:“老爷不到二十五岁拜侍讲学士,天下能有几人?陛下对老爷的信任是在心底的。”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好了,別奉承我了。你们看我这一次升官很风光,但只要陛下继续不同意我变法之主张,那么如此拖下去,我与陛下之分歧势难避免,我虽有化解的办法,但不可不预留退路,选一替手也算是未雨绸缪。” “好了,说回正题,既你与我不谋而合,那么孙先生的事就交给你来办。这几个月,府里的事你交代给林诺,你用一切办法助孙先生一臂之力,但其中你帮忙的事不要让孙先生知晓,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我的意思。” 陈济川当下道:“是,老爷,小人这就去办。” “不仅如此,运河水路那边,不可全部交给丘先生。你暗中盯着一些,再安插数人。还有不日梅公子,行贵,豪远他们就要上京,你给我留意上门的官员中有无能在户部,顺天府的官员,职务高低在于其次,但一定要能说得上话的。对了,行贵来京,我已吩咐他将你老家的家人接到京里,听说行贵已是娶了第五房姨太太,你可不能落于人后啊。” 陈济川闻言和林延潮都是笑起。下面林延潮又吩咐了几句,一一记在心底,然后告退。 之后林延潮来到了居室,但见林浅浅一人蹙眉坐在灯前,小延潮则是睡在榻上,睡的正香。 林延潮上前给小延潮盖好被子,来到林浅浅面前问道,夫人,为夫刚刚升了学士,但你为何反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林浅浅满脸苦恼地道,相公,我突然觉得我好没用啊? ps:多谢oceanhiker书友成为本书第八位盟主,万分感谢。 九百九十四章 翰林学士 一盏灯火下,林浅浅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既有几分闷闷不乐的样子,但心底未必没有想在林延潮这里得到一些肯定。 见林浅浅如此,林延潮即笑着道:“为何这么说?” 林浅浅道:“今日你升任侍讲学士的消息传回家里,我都不知道侍讲学士,左庶子是什么官?闹了好大的笑话,我真没用,你的那些学生和属下们都笑我没有见识。” 林延潮闻言哈哈一笑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 说着林延潮自己脱衣裳,林浅浅见了道:“你还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人家都说你是三元及第,当世文宗,而我呢?只是一个养媳而已。” 林延潮听林浅浅这么说,不由扶额。 看来是时候展现自己真正的技术了,没错,是哄老婆的技术。 这个时代的男人,基本不掌握这个技术。但林延潮穿越前的时代,只要不想成为单身狗,哪个男人不练就几手基本功,否则就是注孤生的节奏啊。 林延潮道:“好了,好了,你的嘴上都可以挂油瓶了。” 林浅浅一听当即哼了一声道:“还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不读书?” 林延潮看她脸色,然后道:“没错,你读书是不多,但不等于不读书,就算不读书又如何了?天下是读书的人多,还是不读书的人多呢?” “当然是读书人少了。”林浅浅答道。 见林浅浅上了套,林延潮继续道:“正是如此读书人常曲高和寡,心中有所怀抱,故有离群索居之意,离群索居就是不要你我也可以过的很好的意思。如此是不错,但却不是我心中理想的妻室啊。” 林浅浅听了神色已是缓和很多,但面上还是装出着恼的样子。 “为夫每日在朝堂上,打交道的都是读书人,难免勾心斗角,但回到了家中就是要老婆孩子热炕头如此庸俗般的生活。若是你也拿着本书,与我谈论文章,那就有些乏了。” 林浅浅闻言终于笑着道:“那相公这么说,你就是要找那等凡蠢,好让你摆布的女子了。” “问的好,能问这一句可见你之聪明,”林延潮笑着道,“但是不读书却不等于凡蠢,任人摆布。你虽读书少,不能出口成章,但很多书中的道理,都放在日用之中了。譬如我回来前,你懂得让上门来祝贺的宾客,不惊扰了街坊邻居,这一点就很难得了。这不是读多少书,就能悟到的事。” 听了林延潮的夸奖,林浅浅终于笑容满面,扑进了怀里甜甜地道了一句相公。 林延潮见此当然是暗自庆幸,离忽悠天子百官,他的能力还差一些,但林浅浅还是可以的。 林浅浅抬起头,满眼小星星地道:“其实我觉得相公才厉害,书读了那么多,文绉绉的话能讲,接地气的话也能说,听别人说这叫读进书里,又能出得书中来。” “这话我以前不懂,但现在想来有点懂了,好比你当了大官,不少人都敬你惧你,但到了家里却始终没变,官当得再大,对我对家里人却半点都不长脾气。想来这两个道理是一样的吧。” 林延潮听了不由感叹,这叫什么?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这一句话真是挠到自己心底了。 当下林延**熄了灯,一番巫山云雨,满室皆春。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对于林延潮而言正是如此,授官后林延潮即去吏部领职。 去吏部时,吏部尚书杨巍亲自见了林延潮一面。 官场上规矩,三品以上官职都要经过廷推方才任命。吏部真正管的是三品以下官员,在三品以下四品,五品即算大员了。 所以杨巍任吏部尚书后,四品以下外官,五品以下京官绝对不见,至于四品外官五品京官也要看心情。 但林延潮到吏部后,杨巍就亲自见了林延潮一面,说了大概不到一盏茶的话,内容大意是勉励一番,由此也是他的重视之意。 从吏部出来,林延潮即领了官印,牙牌以及一套官袍。 林延潮现在的官衔是正五品,所以不可以着绯袍。 对于翰林学士,朝廷有个默认的规矩,就是允许你五品翰林借三品官员服色。只要翰林成为学士,就可以穿三品官袍。 至于天子赐予麒麟服,斗牛服,那可是殊荣,比三品官袍更牛逼了。 但林延潮初任学士,还是不那么招摇,于是重新穿起五品官袍。这件官袍是在归德任同知时穿的,只穿了一年多就压箱底了,所以还算比较新。 于是到任之日,林延潮穿起五品官袍先去上朝。 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在早朝时,入宫辞恩。 所以辞恩就是天子授官后,你要表示诚惶诚恐,自己德行不足配位等等,然后天子安慰你一番说朕看好你,说你行你就行,放心大胆好好干。 然后大臣感恩戴德,多谢天子的信任,以后一定努力回报领导等等。 这辞恩不是当面进行,而是在午门外,在早朝后天子会派一名太监与你进行这样对话。 当然若是到了阁老,尚书这个级别,官员可以获得当面向天子辞恩的机会。 于是一番例行公事后,林延潮回到午门旁的朝房稍坐。 等了半个时辰后一名官员进入朝房,身后还跟着六名吏员。 这一行人都向林延潮叩头,然后官员道:“卑职翰林院孔目伍田领本院属吏见过学士!” 林延潮点点头道:“免礼。” 翰林院孔目品秩不入流,属于杂职官,所以林延潮只是微微点头。 伍田殷勤地道:“学士,翰院里列位大人都已是到了,正等候学士大驾。” 林延潮点点头。 几名吏员当下道:“学士起身!” 于是林延潮离椅与伍田以及众吏员,浩浩荡荡一行人出了长安门前往长安街上的翰林院。 这并没有多少路程,这一段路其实林延潮早就轻车熟路了,待走到院门前,看着那熟悉的写着''翰林院''三字的匾额,林延潮感慨万千。 六年前,自己刚刚三元及第,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来到这翰林院成为一名从六品修撰,开始了为官生涯,踏上了治国平天下之路。 而今日时过境迁,自己来到这翰林院时,已是正五品庶子,堂堂翰林学士了。 林延潮在院门前站定片刻,很是感慨了一番。 两名直堂翰林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林延潮见了当前一人,正是自己往日同僚孙继皋。当年自己初入翰林院时,正是黄凤翔,孙继皋带着自己进门。 林延潮笑容满面,正要说话,却见孙继皋走到林延潮面前长长作揖,然后肃然道:“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院侍读孙继皋见过学士。” 孙继皋旁一名官员也是如此道:“翰林院侍讲曾朝节见过学士。” 孙继皋是万历二年状元,在翰林院近十二年。 曾朝节是万历五年探花,在翰林院近九年。 昔日二人都是林延潮的前辈,林延潮要称他们为前辈或者翰长的。但现在他们官位都在林延潮之下。 林延潮行礼道:“两位都是林某的前辈,今日为林某引诣,实是劳烦了。” 二人皆道:“不敢当,学士请。” 当下二人领着林延潮至二门后,孔目一揖留在门外。然后孙,曾二人带着林延潮来至圣人祠行香,然后再去土地祠。 之后林延潮来至穿堂,这里早设下公座,孙继皋请林延潮坐了首位,这时官吏敲响云牌,然后禀''升堂''。 翰林院的门子皂吏,直堂官吏,史馆贴写吏入内,皆行叩礼,然后本院贴写吏,史馆当该吏,书办,经历,史馆中书,本院孔目依次参见。 这些人不少都是相熟的,以往林延潮在编检厅里修书时,不少人都是旧相识。如原先服侍林延潮的史馆值堂吏黄灿,现已调至本院直堂吏。 在穿堂见过属吏后,林延潮没功夫与众人叙旧,而是在孙,曾二人带领下,再穿过登瀛门来到内堂。 内堂也是学士堂。 学士堂上众官员满座。 上从沈一贯,朱赓如此兼衔翰林院的吏部礼部侍郎,下至史官编修,检讨,庶吉士都坐在公座上。 孙继皋请林延潮进门,直接来到视草台前一名四十有许,正座的官员面前。 曾朝节在旁赞礼,林延潮即行礼参见道:“新任侍讲学士林延潮见过掌院。” 这官员起身,全礼答之,然后道:“林学士无需多礼。” 此人就是掌院学士张位,兼衔是詹事府少詹事。 然后林延潮又依次见过沈一贯,朱赓,他们都是林延潮的老熟人了,大庭广众也不是说话地方,大家暂时先见礼就是。 然后孙继皋请林延潮入座,公座次于张位,一并面南而坐。 下面就是陈于陛,于慎行,徐显卿,赵用贤,韩世能等翰林们依官位从高到低依次拜见。闹了好一阵,方才一一见过。 见礼后,张位对林延潮道:“林学士今日到任,部堂正詹也来院到贺,实令本院蓬荜生辉。在下没什么好招待,唯有在后堂设下一顿便宴请诸位赏光。” “实不敢当,下官先谢过光学士。”林延潮对张位行礼称谢。 九百九十五章 接风宴(谢孤舟蓑笠娃盟主) 这是翰林院里迎接新任学士的接风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参加,只有五品以上翰林宫坊方可入内就座。 所以林延潮想和萧良友,叶向高打个招呼也是没功夫。 接风宴就设在后堂,众人推沈一贯为首席。六部中从高到低是吏,户,吏,兵,刑,工。 故而吏部侍郎沈一贯肯定是坐首席,下面是朱赓,张位,徐显卿,林延潮。 再下来则是陈于陛,于慎行。 陈于陛乃隆庆二年进士,曾与林延潮同为日讲官。 于慎行虽也是隆庆二年进士,但资历更老,是天子即位时,与申时行并列的六位日讲官之一。 本来于慎行起点是很高的,但张居正夺情时于慎行却反对。张居正气的对于慎行说,你是我一手栽培起来的学生,居然敢反对我。 于慎行说正是你栽培我,我才敢直言。 然后于慎行的仕途就被打压了,天子清算张居正时,于慎行本可以翻过身来,但他又站出来替张居正,以及替张居正说话的林延潮说话。 如此仗义直言,得到了朝野公卿一致的赏识。 但不巴结张居正,也不投机皇帝的于慎行官升的自然就慢,反而还居林延潮之下。 话说回来,这一桌子也实在是很凑巧。 足足有六位隆庆二年的进士,五人位列翰林院学士,另一人也是詹事府最高官员。 翰林学士中唯独林延潮是万历八年的进士,比这六位的科名足足晚了十二年。 这看起来太离谱,但也不太离谱。这六人都是庶吉士出身,而林延潮是状元,还加个三元的光环。 林延潮要看齐是王家屏,隆庆二年进士里二甲第二名的王家屏,已是内阁大学士。 至于隆庆二年状元罗万化正在家丁忧,榜眼黄凤翔,探花赵志皋则分别在北南国子监担任祭酒。 官场上同样是同年之间,先进与后进差别就是这么大。但隆庆二年进士把持翰林院,并未到此为止。 同席的还有詹事府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讲赵用贤。 左谕德韩世能。 右谕德孙继皋。 其中韩世能也是隆庆二年进士,一桌十个人,七个是隆庆二年进士,还不算上两位国子监祭酒黄凤翔,赵志皋,这个阵容麻将都能凑齐两桌。 林延潮再看向席末一身身子发福,不苟言笑的官员,知道此人就是赵用贤。此人不用介绍,闻其名是如雷贯耳。赵用贤是隆庆五年的庶吉士,张居正的学生。 张居正夺情时,就是此人与同为翰林的吴中行,一并上书弹劾自己的老师张居正,此事震惊天下。 结果赵用贤与吴中行一起被天子廷杖。 廷仗的结果是,赵用贤被打的惨不忍睹,明史记载''肉溃落如掌,其妻腊而藏之''。现在赵用贤被召还回朝,因为这事被清议所推举,认为他实在是有风骨。 而赵用贤也是经常在清流间抨击时政,说申时行,许国二人不是,为李植,江东之声援。 所以林延潮不用想也知道,对方肯定是与自己不和了。 但是此人能量偏偏很大,现在礼部尚书沈鲤虽说是清流领袖,那是因为名望所至,实际并没有插手太多具体事物,地位类似于精神领袖如此。 但是赵用贤却是党鞭一般的存在,此人才是清流的主心骨,因为反对申时行,许国,而在为李植,江东之摇旗呐喊,得到了不少人支持。 做官到现在,林延潮自然不会自定忠奸,哪个是奸臣,哪个是忠臣。所谓忠奸,大多是因政治立场不同。 赵用贤虽与自己政治立场不同,但论及品行倒是公认的君子。但立场不同,就不是同道,甚至是敌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说这一顿接风宴,也让林延潮摸清了形势,一边是势力强大的隆庆二年同年党,他们现在可谓把持了翰林院,詹事府,将来肯定是有不少人可以入阁的。 面对这等势力,肯定是要引以为援,不可与之为敌。幸亏林延潮与王家屏,朱赓交情都很好。 而沈一贯与自己同为申时行的心腹,也算是自己人。 至于徐显卿,韩世能他们都是南直隶长洲人,都是申时行的老乡,也是同党。 于慎行当初冒死在天子面前为自己直言,对己有恩,这情以后要还。 其他几位也不会有如何利益冲突,大家都是奔着入阁去的,自己资历浅,在行事上多尊重下几人,为人低调就可以的。 官当的越大,行事就越懂得克制,更重利害,而轻情感。因为资历浅更越居人头上的不爽之心人皆有之,但不会影响判断。 所以在这个层面的争斗,更多是在党争这一块上。再好的朋友,亲如师生,若分属不同阵营,也会翻脸。历史上李三才背叛王锡爵的事,就是很好的例子,绝对令人心寒。 面对赵用贤,林延潮就不用管他,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而孙继皋是老朋友了,则需好好拉拢。 这顿饭吃了几口,林延潮就想了这么多,以后再补充。 宴席上大家初时倒是拘谨,酒才饮了一杯,赵用贤即起身说自己还有事先走一步,这也算是给新到任的林延潮一点颜色看。 林延潮倒是没有介意,反而起身挽留了几句,但赵用贤仍是执意走了。 但赵用贤走后,桌上气氛倒是好了很多,酒过三巡,大家谈兴渐浓,席间大家谈论的焦点在于韩世能重金购来的《寒食帖》。 韩世能除了是翰林,还是当今藏书大家,这次收录的是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寒食贴》,也是被他视为生平得意之事。 在座的翰林们无不羡慕,而林延潮当即表示愿意上府一观《寒食帖》。 韩世能欣然答允,众人索性定下数日后一并至韩府,一面饮酒,一面赏帖。 饮酒赏帖,绝对是读书人的美事,如此清贵的生活才是翰林要过的日子。连林延潮也不禁在心底有所向往。 这时候外头一名小吏急匆匆地入内。 张位见了斥道:“慌什么?” 张位方才还在谈笑,立时扳下脸训人,顿时打破了一桌子人吃饭的气氛。 这小吏胆寒不知说还是不说,按道理应当林延潮劝一劝,但他又初来乍到。 于是陈于陛出声道:“听到掌院学士训斥了吗?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若无要要紧事来禀,定惩不饶。” 这小吏方道:“是,启禀学士,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王阁老驾临本院。” 听完小吏禀告,众人差一点都啊地一声,然后一并将目光看向了林延潮。 林延潮这面子可真是够大的,新官到任连内阁大学士王家屏都来道贺。 张位脸上转了几下神色,然后笑道:“诸位大人快随我出迎。” “不必,我已是到了。” 众人听闻一阵爽朗的笑声,但见身穿大红蟒袍的王家屏行至堂上。 林延潮感叹,自己当年与王家屏同为日讲官时,大家还在一起讲黄段子呢,不想现在人家已是内阁大学士了。 张位率领众人向王家屏行礼道:“见过中堂大人。” 王家屏笑着道:“免礼,免礼,诸位年兄都在。” 沈一贯拱手道:“今日宗海升任学士,蒙掌院学士设宴,故而邀我等在此打一打牙祭。” 王家屏笑着道:“肩吾兄,莫非吏部的廊食不好吗?还来翰林院打明成的秋风。” 众人闻言齐笑。 张位笑着道:“今日蒙中堂赏脸来到弊院,下官借花献佛借林学士这接风宴,请中堂与我等同桌同饮,不知中堂意下如何?” 王家屏摆了摆手笑着道:“这倒不必了,本阁部听闻宗海到任,故而顺路过来看看,以表恭贺之意。” 张位闻言笑了笑,众人再度将目光都看在林延潮的身上。 接风宴后。 孙继皋收拾后正欲上车回家,这时身后一人叫住了他。 “以德兄。” 孙继皋停住脚步,但见是林延潮。 林延潮拱手道:“许久没与以德兄叙话了,不知以德兄是否方便?” 孙继皋犹豫了下,林延潮道:“当年在翰苑时,小弟多蒙以德兄,凤鸣兄照顾,多年不见,心底实有很多话与以德兄说。” 孙继皋闻言终于露出笑容点点头道:“蒙学士青眼,下官从命就是。” 林延潮大喜道:“不敢当,这里并非公堂,私下我们如以往般相称就好了。” 翰林院外一小酒楼里。 林雅潮与孙继皋在临轩的桌前小酌。 几杯酒下肚,孙继皋叹道:“当年金殿唱名,御街夸官,不知不觉在翰苑已快十二年,今朝见宗海后来居上,不免感叹,倒不是别意。” 林延潮道:“以德兄的才具远在宗海之上,陛下早晚有一日会重用的。” 孙继皋笑着道:“你以为我是好妒之人吗?只是宗海你升任学士声势太大,实令人瞠目结舌,不明情况。” 林延潮讶道:“此言怎讲?” 孙继皋压低声音:“你有所不知,当初陈,于二位升任学士时,本院吏部礼部学士都缺了一人到贺,就算张新建任掌院,徐长洲任正詹之时也不曾有阁老来道贺。这是翰林苑从未有过的先例。” “尔宗海你今日到任不仅吏部礼部学士道贺,连王阁老都来了,是不是令人瞠目结舌,不明情况?” ps:恭喜孤舟蓑笠娃书友成为本书第九位盟主,感谢兄弟的支持,倍添动力。 九百九十六章 好处 听见孙继皋如此说。 林延潮讶道:“原来如此,以德兄你知道我的为人,素来不喜张扬,今日王阁老到院实非我的本意。” 孙继皋笑着道:“我知宗海你不是招权示威之人,但有时事事非你所预料的。不过这样一来也好,有了沈四明,王阁老撑腰,我想翰院中不会有人与你为难就是。” “为难?你是说掌院学士?” 孙继皋对林延潮反应之快实在是佩服,他才露出半点风声,就被他察觉。 孙继皋掩饰道:“我怎么会说是掌院学士呢?赵庶子才是宗海要小心的。” 林延潮笑着道:“以德兄,若是赵庶子欲与我作对,以德兄只会劝我小心。至于整个翰林院敢为难我的,怕除了掌院学士没有第二人了。” 孙继皋只能默认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宗海,光学士此人精明强悍,又好任用私人。宗海与他共事,想好如何应对了吗?” 林延潮沉思,心想果真又是一把手与二把手相处这样老大难的问题。 自己当年在归德府与知府相处的就很不和睦,最后撕破脸。而张位无论从孙继皋的介绍,以及史书来看都是个狠角色。 而今日王家屏来道贺,他的面子肯定是挂不住。 他当年升任掌院时,没有一个阁老来贺,反观林延潮升学士,却来了一个王家屏。 更何况他当年得罪张居正,被贬作外官,然后历经周转,先任了京官,再调回翰林院。 而自己从外官一步回到了翰林院,他的面子在哪里? 林延潮略有所思地道:“我明白了,所以以德兄,今日看沈少宰,王阁老到院以为是与我站台,好让我与掌院打对台?” 孙继皋一时失语,当场被人抓住痛脚,有几分恼羞成怒道:“宗海,你再如此猜测,那我就不能奉陪。” 林延潮连忙拉住孙继皋,陪笑道:“以德兄,息怒,息怒,你这番好意,我怎么不放在心底呢。那我今日与你言明了,我既为侍讲学士,只是打算好好为朝廷为百姓做一番事,至于翰林院里的是是非非,我倒是没有兴趣,更不会与掌院学士打什么对台。” 孙继皋松了口气,点点头道:“宗海能与人为善,我也放心了。是否宗海要托人透个风声转告光学士?” 林延潮笑道:“先听我把话说完,若是张学士欺负我头上,我也不会忍着,所谓君子,就是直道而行,哪里能事事揣摩别人的意思,放弃自己的主张。” 从茶楼离开后,林延潮坐上马车,一路想了很多。 从隆庆年开始,入阁的大学士人选受皇帝指定的越来越少,而受到在位内阁大学士相互推荐的越来越多。 几乎可以视作阁臣内部的荐举,比如万历年几位阁老,如申时行,张四维,余有丁都是张居正推荐入阁的。 王家屏是张四维举荐的。 所以在位阁臣对于替补阁臣的话语权很重。这样阁臣荐举制度的好处,就是免除了隆万年间阁臣相互惨杀的悲剧重演,比如严嵩对夏言,徐阶对严嵩,张居正对高拱这样的悲剧重演。 因此在位内阁大学士,以及首辅对于补入阁的大学士有继重要的一票。 那么对于林延潮而言,将来要想入阁,不能仅指望申时行给自己一票,与翰林院里众翰林间,必须搞好关系。当然竞争是不可避免的,但至少吃相不能难看。 想到这里,林延潮一拍马车对展明道:“去申府一趟。” 马车前的展明道:“老爷,已是快到申府了。” 林延潮讶道:“我什么吩咐过你去申府了?” 展明道:“老爷,你以往不是遇到什么事,都要先去申府请示一趟吗?今日老爷刚刚升任,照例肯定是去见元辅的!” 林延潮:“我……” 果真到了申府后,申九早就在大门口迎着呢,扶着林延潮下了马车笑道:“今日宗海荣升学士,翰林院里必然应酬多,我正估摸着你什么时候到,这不刚到门口张望,你的马车就到了。” 林延潮听了申九的话,更没好气地看了一旁栓车的展明一眼。 展明报之一脸诚恳敦厚的回望。 林延潮还能说什么,勉强地与申九笑道:“兄弟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申九笑着道:“诶,这哪里要猜,闭着眼睛也知道。” 林延潮看了申九一眼心道,你也来寒碜我? 二人来到申府后院。 申九低声对林延潮道:“相爷正与张掌院手谈,你一会进去就好!” “张掌院?”林延潮瞬间明白了什么,顿时点了点头。 林延潮走到庭院间,仰头看见申时行与张位正在假山里的亭子对弈。 林延潮心底奇怪,这时已快十二月了天气很冷,怎么两位老人家还在亭子里下棋。 申九到了假山就停下了,朝前一指。林延潮就独自顺着石道走到亭子上。 到了亭子边林延潮但觉寒意尽消,浑身一阵子暖意,林延潮心道,首辅真是会享受啊,这亭子居然通了地龙,难怪如此暖和。 林延潮默不作声来到申时行身边站好,先看了一番棋盘上的局势。 但见申时行持黑明显占优,将持白的张位杀的七零八落。 申时行的棋艺林延潮是知道的,与自己这业余爱好者是六四开,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 但张位下成这样,这马屁拍的也真是太不要脸了。 见张位陷入''凝思'',申时行若无其事地看了林延潮一眼,似责道:“延潮,怎么才到?” 林延潮会意立即道:“回禀恩师,学生新任学士,初来乍到,要熟悉衙门事例故而晚了,还请恩师见谅。” 听林延潮说完,张位恰到好处的推枰认输,然后笑着道:“元翁的棋艺真是深不可测,下官是一败涂地,心服口服。” 申时行捏须微笑。 张位见林延潮立即替他遮掩道:“宗海来了,启禀元翁,是门下请宗海熟悉学士条例,故而才耽搁了。怪我,怪我。” 林延潮''感激''地看了张位一眼,顺便领了情。 申时行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明成,不瞒你说,我这学生倒是个俊才,什么都好,但就是有一点,有些自持小聪明。你以后可是要多提点他啊。” 林延潮心底讶异,脸上只能报以一副赧然的样子。 张位谨慎地道:“林学士乃当今文宗,又是元翁的得意门生,门下哪敢提点,以后在翰苑,若我不当的地方,还请林学士当面指正才是。” “诶,你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延潮晚你四科,虽说你们同为学士,但于情于理上,他都应该赞佐于你。所以延潮,以后翰苑的事,你不要自作主张,都需好生向掌院学士请教再作决定。” 林延潮心想,申时行是要自己居于张位之下,自己虽晚张位四科,但科举名次比他高,不一定要仰仗他。 若说惧怕张位,林延潮自负自己未必斗不过他。 但林延潮却道:“就算恩师没有教诲,掌院学士为人风骨也是学生一贯敬仰的,更不用说他是学生长辈,学生在翰院当事事请教。” 有了林延潮这一句话,张位脸上微微露出了笑意。 申时行则点点头。 之后张位声称有事,恰到好处地告退了。 亭子里只有林延潮与申时行二人。 申时行喝了口茶道:“延潮,你心底必是不解我为何安排你听张明成的吩咐?” 林延潮道:“恩师明鉴,学生确实是不解,但恩师安排从不无的放矢,学生当然一切以恩师之言为绳。” 申时行笑着道:“话是这么说,但不与你说明白,是不成了对吗?” “我让你在张明成前处下,是因为我肃然知道他的性子,此人好计谋权断,处事有魄力,但也很擅长拉帮结派,若是你在翰院不支持他,必为他排挤。” “当然你要说你不怕他排挤,这老妇也信你办得到,但是你总不能老是与正官处不来吧。你将来若去吏部礼部挂职的时候,也与正卿闹得不睦?长此以往下去对你的官声很不好,谁还敢用你,荐你?” 林延潮听了如醍醐灌顶,当下道:“学生明白了,学生行事当多收敛。” 申时行语气放缓,这时温言道:“收敛是一回事,重要是不能白收敛。我出面让你支持张明成,不仅是为了翰林院的和睦,但更重要是结好他,这对你将来仕途有帮助,这其中深意,你可明白?” 林延潮毫不犹豫道:“学生明白。” 申时行道:“孺子可教,今日你来要告诉你一件好事,老夫已准备向天子推举你教习庶吉士。” 林延潮闻言不由惊喜交加。这差事的好处简直可比会试主考。 他可是盼了许久了。 申时行笑着道:“你不要高兴太早,就算你将来教习庶吉士,若是张明成不支持,事事给你使绊子,那会如何?所以眼下你在可以不退时,先退一步,将来他会回报你的。” “面子是别人的,好处是自己的,为官切勿贪慕虚名,更不能生意气之争。” 九百九十七章 归宗 教习庶吉士,又称领教习士,专门教导翰林院里庶吉士的学习。 在隆庆年时,朝廷本是要每科都设立庶吉士。 到了万历年,张居正当首辅了,则改为一科设,一科不设。 所以万历二年,万历八年这两科都没有庶吉士,因此林延潮在翰林院的同年只有萧良友一人。 至于张居正后,万历十一年科考一共取了二十八名庶吉士,而今年听闻还是要取一科,所以教习庶吉士绝对是美差。 申时行的安排可谓不惜余力,这也是照顾自己的意思。 就在这时候,申九疾步来亭子上向申时行道:“老爷大喜,圣旨已是到了门外了。” 申时行笑了笑道:“高兴什么,倒是让延潮笑话了。” 申九在旁笑着道:“宗海又不是外人。” 林延潮看了申九一眼上前道:“学生虽不知什么事,但先恭贺恩师了。” 申时行笑着道:“延潮,此事你也有功劳啊。” 林延潮闻言也是会过意来,申时行现在已是首辅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如此高兴呢? 想到之前申时行的忧心的事,林延潮当下明白了,必然是他与张四维的首辅之争里,有了胜负了。 想起当初自己回京时,申时行询问自己要不要与张四维争这个首辅。当时申时行必然不仅仅只参考过自己一人的意见。 林延潮明确表示了支持,现在显然有了胜负的时候。所以在申时行的心底回想,林延潮当初的支持就很有分量,其实林延潮本没有帮什么忙,就是在旁摇旗呐喊而已。 当然林延潮打定的算盘就是,历史上张四维还没有等守制期满就挂在了家里。所以申时行肯定赢啊。 不久宣旨的中使来了,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能让张宏出动,说明这圣旨肯定重要。 林延潮避在廊后,没有出去接旨。 只能听到外头言道:“云南边事平定,吏部献俘礼成,山东,河南河患已安,内阁辅臣殚忠运谋,劳绩可嘉,兹特加恩,时行加少师兼太子太师,进中极殿大学士,荫一子尚宝司丞。照新衔于应得诰命。钦此。” 林延潮听了略微寻思了一翻,即知道其中关键,果真张四维不管是不是守制期满,都不可能回朝担任首辅了。 原因在哪里? 因为申时行原官是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 升任后成为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 在内阁大学士中,四殿二阁大学士里,中极殿大学士最尊,然后依次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 而张四维之前官职正是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 现在张四维若是回朝,一般是以原官复任,但中极殿大学士已是被申时行占去了。 你张四维要当首辅,又以什么名义呢?天子给创造个皇极殿大学士的名头?还是申时行再把中极殿大学士的位置让出来。 所以这一道圣旨意思很显然,天子的意思,就是让你张四维不要回来了,死了这个心吧。但是我们话又不能说的太透。 同时此举也是定了申时行的心。 林延潮心道,原来真正历史上张四维回来不回来都没他的事啊,天子已经决定首辅就是申时行。 外面申时行与张宏说了一阵子话,然后张宏就回宫了。 林延潮见此立即步出向申时行道贺。 申时行微微笑着,林延潮此刻可以感受到他的心情,张四维的威胁终于退去,有了天子支持,从这一天起他就是大明朝真正的首辅。 申时行将圣旨放在香案上,却生感触道:“当年凤鸣兄离朝前,曾与我道了一句''夫首相者若天行,有春则必有夏''。当时老夫知其意,他担心老夫夺他首辅之位,所以我与他说,我并非恋栈权位之人,将来凤鸣兄回朝时,我必退位让贤。” “但是这几年,凤鸣兄那些在言路的门生屡次上疏攻讦于我,甚至牵连至你。最后老夫甚至到了辞相的地步,延潮,你可知老夫之心情吗?” 林延潮道:“张蒲州好玩弄计谋,故而百官惧而从之,恩师以恕道待人,故而百官敬而附之。陛下所指也是顺应人心。再论平定云南边事,治理黄河水患,恩师居中运筹帷幄,为国家殚精竭虑,此等安邦定国之功,陛下都看在眼底。所以并非是恩师有意与张蒲州争什么,而是陛下指定了恩师啊。” 申时行笑着捏须道:“延潮,此言甚合我意,老爷也记得在云南,黄河两件事上也你帮了不少忙。” 说话之间,申时行的儿子,门生,以及有的官员已是闻讯上门来道贺。林延潮这时也就功成身退。 圣旨下达后,申时行终于坐稳了首辅的位子。 这时万历十三年也到了尾声,来年是会试之年,故而到了年末的时候,各省的士子千里迢迢赶来京师,以备参加来年春闱。 故而这节前的京城里,也是更加热闹。 各个衙门封印后,京里已是汇集了三千考生。 林府上下也是筹备年货,然后准备过年。 至于老家也是来人,除了给林延潮捎来东西,林老爷子也给了他一封家信。 家信里说,族里老人商议过了归宗于水西林家。 林延潮看了林老爷子的信,也是感慨良多。 濂浦林氏是闽县林氏,被称为东林。至于水西林氏,则在于侯官,被称为西林。西林也是科举大族,世代进士如此。 说起东林,西林还有一个典故。 水西林的林春泽与濂浦林氏的林炫同为正德甲戌科进士,同朝为官。据说一天,正德上朝时问“林卿家”,两人一同答应。因为二人同籍,后为了区别,天子称二人为东林卿家,西林卿家。 后来福州府里东林,西林并称。 而林延潮祖上也是出自水西林氏,但因为是支族分出去的早,又兼之科举上一直没什么建树,所以两边渐渐没了来往,各自修谱。 这一次林老爷子露出了归宗之意,之前来信问过林延潮的意思。 林延潮知道这件事在林老爷子心底的分量,就如同申时行当年中了状元后一定要归宗申氏一般,这都是符合时人的习惯。 九百九十八章 儒学正宗 对于是不是要归宗,林延潮心底没有执念,这大概也是每个穿越者的想法,现代化进程,大家都在迁徙,在哪个城市扎根后,往往就生出哪个城市的人想法。 至于下一代,对于籍贯这些观念更是淡泊了。 但有道是,树高千丈,落叶归根。 为何在海外多年的华裔,念念不忘回家寻根问祖,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林延潮来到这个时代,就是入乡随俗,此事自己或许没有那么看重,但是对整个钱塘林家村的人而言,他们心底都是有归宗的期望的。 所以林延潮就答允了。 现在在信中,林延潮已知道水西林家已是答允让林家归宗,林老爷子十分的高兴。这一次水西林家有子弟上京赴会试,林老爷子写信顺便托林延潮照看。 林延潮心想原先还可以收留,但现在自己是侍讲学士,殿试读卷官,所以还是要避嫌。 但把他们安排在会馆里住着也不好,这不是待客之道。 于是左思右想林延潮就与林浅浅商量,老是住在濂浦林家的屋子也不好,不如动笔钱,在国子监居所的左近买一座宅子,准备将来作为居第。 林浅浅就答允了,不久看房买地,新买宅子费了一百多两银子,在京师里不贵也不便宜。 屋子是间老屋,若要作为官员府邸那需翻修一下,但不认真的话,也可以对付一下。买下这宅子后略一收拾,添些家具器什什么的,就可以让人先住着。 这一下总算完成了林延潮一直积攒下来,念念不忘在京城买房的心愿。 万一几百年后,小小小n延潮对京师的房价一筹莫展,突然他爹拿张房契告诉他,咱家在北京那有祖传的院子,在国子监那,是祖祖祖n 爷爷传下来的祖宅……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有没有被爽到?有没有感觉是活在梦里?以后不愁没有女盆友了? 哎,林延潮又回想道自己,我穿越前如果有这等好命就好了,整天还要看领导脸色?不存在的。 至于这百多两银子,对于林延潮,不,是林浅浅的身家而言,根本不值几个钱。不知为何平日林浅浅抠抠索索的,但对于投资这样的固定资产,她却是向来出手大方。 不过这些都是浮云,眼下对于林延潮而言有一件大事要办。 林延潮放下这一封信,外头有人来禀:“郭主事到了。” 林延潮闻言欣然道:“快请!” 林延潮出屋将郭正域迎进了屋子。 “先生!”郭正域笑着道,“年节将至,学生不才带了些家乡土产来上门。” 林延潮道:“你我之间还闹这么多虚礼,对了,我上次给你带的药膏敷了没有,天阴时腿痛有没有好一些?” 郭正域抚着腿笑道:“好多了。” 二人闲聊了一阵。 林延潮当下面露正色道:“我有一件事,想让你办一下。” 郭正域当下毫不犹豫地道:“有什么事,先生尽管说,学生一定效劳。” 林延潮不由感动,经历了这么多事,但有的人却永远不会变。 于是林延潮与郭正域交待了一番。 随着临近过年,这来京赶考的读书人也是日渐多了起来。 林歆这一天正好赶到了京师,他手里拿着一封家信。 与林歆同行的,还有老家两个下人。 林歆是今年秋闱刚中举的,他是水西林林家的子弟,也是当今广东提学林如楚的侄儿,今日他带了家信来京,是要拜见林延潮的。 下人对林歆道:“少爷啊,这林三元听闻是我们水西林氏的旁支,这一次听闻中了状元后,这才归了宗,他是不是攀附咱们林家?” 林歆道:“这番话你与我在家里讲讲还行,说出去就不要讲了。虽说伯公是任过礼部侍郎,总督过仓场,但那已是嘉靖爷时候的事。” “伯父现任广东督学,而林学功当初任的是知府,两边没有半点瓜葛,我们这一次上京只是依家人交待见过林学功就好。” 下人道:“少爷,可是贸然多了个亲戚,心底还是嘀咕。” 林歆道:“也是,说是那边已是归宗,但好几代人都没有相互往来了,贸然投靠过去,也是不方便。” “看看吧,林家肯实心招待是最好,若是不然,我就去住伯公当年在京为官时留下的老宅,或者是住会馆都成。只是带来京里的银子不多,要省着点用就是。” 下人低声道:“少爷放心,我都裤兜里还缝着几个金豆豆,是你上京赶考时,夫人暗中塞给我的。” 林歆失笑道:“好啊你,到了京里才与我讲这事。” 另一个下人笑道:“他是怕少爷你又拿钱乱花。” 林歆哼了一声,当下几人一并来到国子监附近,然后找人打听林知府的府邸。 一找人打听却冷笑道:“京城里只有顺天府尹,哪里来的林知府。” 下人道:“不是吧,莫非林家诓咱们家少爷,给了个假住处。” 林歆道:“就你心眼长得歪,再去问问。” 问了半天后,才有一人告知:“你说的是林学士吧,他早不是知府了,现在是翰林院学士了。” 此言一出,林歆倒吸了一口凉气。翰林院侍讲学士是如何了得,他是知道的。当初林延潮任知府时,自己伯父是督学两边品秩一样,但督学比知府清贵。 但翰林院学士就不一样了,那是清贵中的清贵。 下人他依着路人的指引来到了林府。 但见朱门半闭,府邸左右各立着石狮子,两名门子坐在门前板凳上正在闲聊。 一旁下人道:“少爷,这林三元官当的多大,居然有气派的宅子。” 林歆道:“不要多话,这里不是侯官老家,京城里高官显宦多着呢,别丢了人。” 两名下人依言不说话,然后林歆上前递了帖子通报是老家的亲戚,然后还塞了门包。 下人闻言笑着道:“原来是老家来人了,我去通报一声就好,这门包就不收了。” 说完退回。 林歆上京前,家里一直叮嘱他各等规矩,这递门包就是一项,但是林府却没有收。令林歆大为奇怪,心想是京中风气已不时行这一套了,还是嫌少了。 不久下人就对林歆道:“老爷上衙了,应该不久就回,请你在厅里捎待。” 下人嘀咕,没有个人头面人物出来迎接,还让少爷去等,哪里有这道理。 林歆倒没有说什么,依言进门,他两个下人则被领到轿厅歇息。 林歆就进了客厅,林府下人马上给他上了茶。他喝了一口茶,茶是好茶,却不敢多喝。他不知要等多久,万一喝多了要问人出恭怕被人笑话。 说来他也是整日在家读书,双耳不闻窗外事的宅男,千里来京是头一遭,又见林府规矩处处不同,也担心被人看轻,就是谨慎地坐着。 等了一会,一名二十多岁读书人走了进来。 林歆听声音此人年龄与自己相仿,但也是举人,听说是姓孙,以前还当过林府的幕僚,下人待他十分客气。 这位孙举人也是坐下,林歆依着家人交待的礼数,主动与他笑着点点头,算打过招呼。 林歆打量眼前之人,对方平平无奇,没什么出众之处,也没放在心上。 不久屋外来了数人。 其中为首一人先向林歆行礼道:“在下陶望龄乃是先生门下,先生去翰院议事,估计还有一会功夫,林兄乃是先生老家来贵客,还请稍坐片刻。 林歆得知这数人都是林延潮的门生,而这位陶望龄名声赫赫,是浙江有名的才子,论门第陶家又是世代公卿丝毫不下于他水西林家。 林歆当下回礼答应,然后林延潮其他几个门生也与他见礼。 其他几个门生也是人中龙凤,这令林歆不由有些神往,生出''我在闽地多年,自负才识过人,但今日与他们一比,方知人外有人''的念头来。 同时又想学生几个都如此了,林延潮定然不凡,他们都是今科举子吧,若是能与他们切磋一番,学问必然大有长进。 于是林歆在一旁竖起耳朵来,听他们讲什么。 但进门见后,这些门生就与那个孙姓举人说话,他们对此人都很尊敬,连看来甚至是傲气的陶望龄也不例外。 厅里众人都在闲聊几句,没有聊到科举,而是谈到了时政之上。 围绕的就是之前黄河大水,以及云南边事,以及四川边境不靖,众人高谈阔论。 话题切于时务,这对于林歆而言,有些着急,他难眠插不上话。 倒是孙举人注意到他,于是聊了几句科考的事。 见孙举人相问,林歆忍不住道:“孙兄,几位兄台,针砭时弊实令在下耳目一新,但在下有一事不明,春闱就要到了,诸位不用功于经术为何热衷谈论时政呢?” 孙举人笑着道:“林兄有所不知,我等习先生之学,先生的学问以事功为主,主张将经学用力在时务中,求经世致用。说来其实是坐井观天,妄自议论,所谈空泛之处,倒是令林兄见笑了。” 林歆道:“不敢当,小弟也不懂什么时务。只是小弟想有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实令人不解。” 一旁一名读书人笑着道:“林兄此言差矣,既然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春闱时为何又考策论?策论不正是让我等读书人关切于民生大事吗?” 林歆默然,策论的考试在科举里都是走个过场。没有人要你写出什么真知灼见来。故而举子们都是用功在头场三天两夜的三道四书,四道五经题。 林歆据理力争道:“袁兄吧,此言有理,自王荆公变法以经术取士以来,朝廷多年是以经义文章取士,至于书判,策论则可有可无。这些不是说我们不讨论,而是为官后讨论,不是更切于实际?” 陶望龄道:“林兄还不知道,昨日邸报上有言,朝廷里有官员上书要,变变日只以经义取士之法,而是要以经义策论并重,朝堂上公卿已是在谈论了。不久士子间怕也是要议论。” 林歆闻言吓了一跳,竟还有此事。 确实如此,这样议论,也正在翰林院展开。 这件事从头到尾是这样的,就在快要过年的时候,礼部观政主事郭正域突然上奏天子,恳请明年的礼部会试一改以头场为主的惯例,将第三场的策问改到第二场,然后头场与次场并重取士。 此事一出,也有数名官员上书表示附和。 在朝上的官员也是明眼的看出,在这摇旗呐喊的都是''事功党''人,就是平日在朝堂上动则谈论''事功'',''林学''的年轻的官员。 这些官员人数就几个,本来不值一提,但是自''林学领袖''林延潮任侍讲学士后,却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众人仍不在意,这时候都快过年了,衙门里谁也没想着来年三月会试的事,这样的讨论大概要等到正月以后,衙门开印时再说。 但没料到天子突然下旨,着此事由翰林院院议,礼部部议各自讨论后,分别上呈御览。 如此众人就不得不重视了,莫非圣意也是在此吗? 所以这日翰林院包括庶吉士在内,所有检讨,编修,修撰,侍读侍讲,众学士都在,决定就此议论一个章程来,然后上报天子。 学士厅里众人各自讨论,众翰林不时讲目光看向上首的林延潮。 郭正域是林延潮的半个门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事是不是他在背后鼓捣出来的? 很有可能,林学主张在于学以致用,主张将所学能够经世致用。 头场的四书五经都是经术题目,至于策问就偏重于致用。 所以若是策问可以采纳,必对科举取士产生震动,这对于事功之学是有利的,但对于原先沉浸于理学的读书人不利的。 理学的主张是什么,用东林书院的话来解释''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书不讲''。 说白了就是注重经义的阐述,但于史,子,集其他之书一概不讲,不谈,不学。 所以以前有个笑话,说清朝一个老书生,孔子七十二门徒是倒背如流,但问他司马迁是谁?他不知道,反问司马迁哪一科的进士啊?听闻人家不是进士,还受了刑后,露出不屑之色。 这也不能怪人家,因为史记不在四书五经之列。 理学讲究是法先王之道,也就是三代之治,四书五经都是先贤之言,后来程朱都重在阐述或者旧瓶装新酒,用句偏颇的话来说,将古人一千字的东西用自己的理解写成八千字。 荀子说了一个法后王,就被骂的半死。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不如三代,有什么好学?他们有尧舜的一点半点吗? 董仲舒,王安石提出了自己思想,都被差一点开除门籍,不对,王安石已经被开除了。 所以郭正域提出的重策问的角度来看,不少奉理学为宗的翰林已是嗅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好你个林延潮,二十五岁成了侍讲学士不说,眼下都居然在朝堂上,以介入科举的手段,暗中鼓吹事功,影响天下读书人,将来是不是要取代理学,抢班夺权取代理学,心学成为儒学正宗? 你这司马昭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了。 你当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死了吗? 甚至有翰林心想,什么策论取士都是借口,你林延潮想在会试里给自己门生开后门就直说,不要脱裤子放屁了。 在翰林院的议论上,已经有声音反对将第三场策论题拔高至与头场经义题并重的地位。当然这还是顾忌到林延潮的学士身份,已是有人当场公开反对了。 面对于此,林延潮面上安坐不语,对于众人的反对,他心底已经有些意料了。 改革变法之事是很艰难,这第一小步试探的迈出也是费力的,对于这样的局面他早料想到了。 保守还是改革,一直是政治逃不了的话题。 有赞成必有反对。 但是保守不一定就是坏的,改革不一定是好的。 乱改革必死无疑,但一直保守下去,终将被日新月异的世界淘汰。 而大明就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局面。 想起海瑞当初的比喻,无疑是十分贴切的。 屋子烂了修修补补,毫无意义,要换梁换柱才能补救,但换不好,屋子塌了不说,自己都先被砸死,正如步子大了是会扯到蛋的。 而且一个人的修修补补是毫无意义的,甚至将期望寄托在皇帝身上也不现实,要将托起这天地,指望哪一个人不行,要找就要找一群人。 这也就是以经术造士的意义。 而今日我就来破这个口子,踏出这一步!这是我的地盘不容尔等呱噪! 面对下面的质疑声,林延潮目光扫过几个在议论中公然反对的翰林。 不知不觉议论声小了许多。 林延潮站起身来道:“诸公,本学士以为经术策问并举可行!” 没错,我就是抛出来了! 我在这里立g了! 我不躲躲闪闪,掖着藏着,这就是我的意见如何? 原先支持理学的翰林,不敢与林延潮对视,有几人打起退堂鼓来。 正在这时,一名翰林起身道:“吾反对!” 九百九十九章 思辨 面对众人的质疑反对,林延潮倒是第一个表示支持。 不少翰林不由心底嘀咕。 林延潮虽不是掌院学士,但侍讲学士权威亦是很重,而且大家同在一个衙门,没有理由因为这件事直接反对林延潮,撕破了脸皮,破坏了同僚间的和睦。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不少翰林不认同将策问拔至与经术并重的地位。 这是大明开国两百年来的定制,一直都是这么考的。 林延潮欲改变这个规矩,很显然是为他事功之学扫清障碍,然后在会试中给自己的门生开后门。 林延潮欲以他侍讲学士的权威,强行要在翰林院里通过此议,他们口服但是不能心服。 就在这时一名翰林起身反对。 众人看去不是别人,正是詹事府右庶子赵用贤。 林延潮心知此事必掀起轩然大波,不会一帆风顺。赵用贤站出来反对,也是在他意料之中。 赵用贤此刻心想,万历十一年的会试,张四维申时行等首辅为了照顾自己的儿子,强行让他们中了进士。 此事被魏允贞冒死上疏捅破。 而这一次会试,申时行改套路了,直接照顾门人了。 赵用贤一贯反对申时行,他认为林延潮出面,背后必是申时行的阴谋。 赵用贤道:“礼部试里,重头场已是惯例,这么多年来以经义题目为主,是好是坏,众考官们早有一套的章程,并非由一人独断,策问辅之则可。” “若将策问提至与经义并重的地位,那么策问题目好坏,以何为绳?现在距离会试只有三个月,骤然更易规程,那么在举子中有何反应,林学士心底有数吗?” 赵用贤的话还是说到翰林心底的,不仅仅是他与林延潮品秩相当,说话很有分量。更重要是他的话说到大家心底。 科举这么多年,经义题的高下,大家一眼都可以看出,你不能将一篇三等的卷子强行说成一等,也不能将一等的卷子强行贬至三等。 现在你强行加策问,什么题目好坏,规矩又如何定?你是不是想通过这手段,强行让门生走后门。 林延潮道:“赵侍讲此言差矣,策问的高低,若看不出高下,那么以策问为主的殿试,又何来分状元,榜眼,探花,头甲,二甲,三甲之分?” 赵用贤反击道:“林学士也知殿试考了策问,那会试就当以经义为主,经义策问并重实多此一举。” 赵用贤说完一名庶吉士站起身来道:“不错,会试主经义以定去留,殿试不做筛选,则以策问定高下,这是两百年来朝廷取士的根本。若是骤然更易会试章程,以经义策问定去留,那么对于原先重经义轻策问的举子而言,实太不公平了。” 这番话倒是很有真知灼见,众人看去原来是庶吉士季道统。 赵用贤见有人附和点点头道:“不错,策问所考在于史书,在于时务,这些事不少在朝为官尚不能明白,又何况举子乎?强行言之,诚为我辈笑尔。” 当年林延潮会试时,考了几道很有水平的策问。 比如林延潮中进士那年所考的。 ''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这问的是变法,诸葛亮没有商鞅申不害变法之心却用了其法,而王安石用了商鞅申不害之法却不承认其名。 这样的题目考出来很有难度,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答的,放在现在也没多少人说出来个所以然来。至于整日埋首四书五经的人,肯定是答不出的。 学问差一点连审题都不过关,申商是谁,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王安石变法你了解吗?诸葛亮治蜀你了解吗? 就算都懂,但古为今用结合经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几个人能办得到?所以能答的好的极少,不过能答的好的,必然是高才。 所以策论只在于会试的第三场里,大家走个过场就好,你就算说申商是一个人,考官只会笑笑,格式对了都让你过。真的要追究,这题要筛落多少人。 但在经义题里,你没有称呼孔子为圣人而直呼其名,孟子为贤人而直呼其名,甚至该避讳的没有避讳,甚至一行规定写十二个字的你写了十三个字,考卷一律罢落。 更不用说,经义破题,稍微离题,那么三年后再来。 这完全是两等不同的要求。 因为会试是经义定去留,殿试以策论定高下。 但问题是现在的经义考试有问题。 历史上就有考生将古往今来大题小题题库通通背诵后,到考场上套题目,最后考中进士。 这不是一两个,而是好几个人。 林延潮当初就靠背题目在书院里考试蒙混过关,那时候他凭着是过目不忘的本事,至于其他人,就是靠死背强行记忆,二三十年持之以恒的读下去,还真给你中了。 当然有如此坐烂屁股的耐性,以及这等强大的记忆力,都是你的过人之处,选拔成为官员未必不可。 但是如果可以,朝廷更需用哪一等人才呢? 从诗赋取士,到八股文取士,再到策问取士,科举考试怎么考都有弊病,但从后到前,应该说时代在发展,筛选的机制越来越公平,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取代前,朝廷也是很无奈啊。 而现在朝廷策问考的题目怎么样了?又回去了,譬如去年殿试策问大意是,安定四方,朝廷是用兵还是在德。 这样题目不是不好,当时朝廷在辽东云南都在用兵,也是用时务考校贡生的意思。 但如此题目很空泛,用屁股想都知道,在德是政治正确,然后以兵辅之,畏威才会怀德,破题如此简单下面再用八股套就好了。 这样的题目,表面是策问,实际上还是经义。 换了林延潮,让他拟殿试题目,至少也要写个''龚遂治渤海,虞诩治朝歌论''如此,才是真正的策论。 想到这里,林延潮就将心底的想法,如实道出。 众翰林见林延潮这么说,也有些被说服了。 面对赵用贤所言,如果朝廷取士经义策问并重,那么对于策问偏弱的考生怎么办? 林延潮则回答,一,殿试策问是必考的,这是众所周知的,考生不可能不练习策问。 二,会试一直也有考策问,放在第三场,但以往都是走个过场,但现在我们要重视起来。 三,策问是偏重史料,时务结合经义,强调读书人要经史并重,要经世致用。这对于只读经义,不钻研史籍的读书人是有难度。 没错,这个时代大部分读书人,有条件读通经义已经不容易了,再读史籍很难。但在会试考试的是三千举人,这些举人本来就对经义极有功底,中举后再读史籍,熟悉时务这是本分,国家取士三年才取三百人,堂堂朝廷找不到三百个经史贯通的读书人吗?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季道统反对道:“朝廷规定四书五经取士已有两百年之久,林学士要加入史籍,这不是破坏了朝廷的规矩吗?读书人会如何想?” 没错,考试范围划大了。学生请老师考前划重点。老师答说,整本书都是重点,如此暴击怎么能承受的了?考生还不要暴动吗? 林延潮笑了笑,但是以经为纲,以史为目,这就是事功之学。 但见萧良友起身道:“正因为经义已是考了两百年,不说别的,四书五经里大题小题,哪个没有考过,有的句子甚至考了数边,甚至逼的考官不得不考截答题,竟以割裂经义为能事,国家就是如此考经义的吗?” 箫良友说完,众翰林都是陷入沉思。 这话说的对啊,四书合在一起只有四五万字。 科举考试两百年,不说别的,四书题各种搭配方式已经被考烂了,考句号,考子曰,各种惹人发笑的出题方式都想尽了。 最后想出截答题这等考试方式,什么是截答题?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正常考官的考法是''学而时习之''一题,''不亦悦乎''一题,或者''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一题。 变态考官考法是,''习之,不亦''一题。这样句内题还好,可怕是句外题,甚至章外题目,最变态的就是''天外飞仙'',譬如上句在论语,下句在春秋这等。 这样考试就被人骂作割裂经义。 截搭题在小三关如县试,府试,院试之中非常普遍,一般的截答题也就算了,若是碰见''天外飞仙''这样的题目,九成九的考生都只能一脸懵逼。 不过也不能怪考官,谁叫四书题就那么多字,两百年下来早都考光了。 碰到变态截搭题的考生当然骂人,后来朝廷规定会试,乡试不允许有截搭题,因此不少小三关被截搭题折磨的要死要活的考生,到了乡试,会试反而简单的如喝水吃饭一样。 只是又苦了会试,乡试考官整天想着如何出题,都白了头发。 经义题都到这地步了,你他妈还往死里考。 林延潮听了萧良友支持倒是很意外,万历八年的进士,留在翰林院里的,只剩下他与萧良友了。 二人平日关系很一般,彼此见面了称一声年兄,私下没什么往来。 但是没料到这院议中,往日的''表面兄弟''萧良友,居然站出来支持自己。 萧良友道:“诸位,我读书时擅以经义,后为翰林,兼读史籍,历朝典故,方知经为体,史为用,经史并读才是经世致用之道。” 赵用贤道:“此言实急功近利,所谓的史料不过是说一段故事,记几个地名,几个人名罢了,何来经世致用的道理?” 这时候一名庶吉士起身反对道:“赵翰长有所不知,学史不是为了记住几个地名,人名,而在于思辨,恰如学习经义,学而不用,则废,学史不思辨,不结合经义,用而不学,则……” 赵用贤打断道:“方庶常,圣人说的是,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并非结合史籍而言。” 林延潮看去这方庶常,就是庶吉士方丛哲,浙人。 心学,事功学,气学各种思想都起于浙江,以及明末三大思想家都是浙江人,故而各省之中论学风开放,兼容并包首推浙江。 往科举上说,浙江也是著名的死亡之组。连徐渭这样的大才都不能冲出乡试,走向会试。 方丛哲不过小小庶吉士,也敢直言反对赵用贤,当然令他不满。 “翰长,是学生孟让。”被斥责后,方丛哲没有再辩论。 林延潮见此却道:“方庶常方才说学史在于思辨,吾深以为然。” 方丛哲神色一动,垂头道:“学生谢学士之言。” 赵用贤看向林延潮道:“林学士,思辨之道在于有根有据。一介草民议论国家大事,诚为他人笑耳,他的根据在哪里,不求经义踏实,而去思辨,岂不是本末倒置吗?” “不说时务,说史籍,三代不用说了,圣贤早先言,我等何敢论之。至于历代帝王,施政的成败得失,不为官,不历事,一切见识都是道听途说而来,如何说出所以然。所谓思辨只是井中捞月,竹篮打水而已。” 季道统也是道:“我只听过经义思辨,却不曾听过学史如何思辨?学生倒是想向学士请教一二?” 见赵用贤,季道统二人一唱一和。 林延潮点了点头,是你们自己找上来门来的,是否放大招了。 林延潮道:“难怪有人二三十年读圣人书,一旦遇事,便与里巷人无异,只缘读书不作有用看。” 季道统听林延潮之言十分气愤,但因林延潮身为学士又不敢顶嘴。 赵用贤替小弟出头道:“季庶常不过是就事论事,林学士故意讥之,这等气量本官算见识到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赵庶子误会了,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东莱先生所言。” 东莱先生是何人? 当然考不到在座翰林,东莱先生就是吕祖谦,南宋人。 他开创了金华学派,与永嘉学派,都是浙东学派之一。 浙东学派继承了王安石''国家为天下用''的主张,都是强调经世致用,主张事功,都可以算是事功学派。 吕祖谦的金华学派,就十分注重读史与经义结合。 林延潮看向赵用贤,季道统然后道:“季庶常身为翰林居然不知如何读书思辨,既是如此本学士可以教你!” 一千章 经史并重 吕祖谦与朱熹一并师从于胡宪,两人是非常好的朋友,同时吕祖谦也与陆九渊交好。 儒学上著名的''鹅湖之会'',就是吕祖谦一手促成的, 吕祖谦对于朱熹的学问十分佩服,曾有称赞朱熹的学问就实入细,殊为可量,大意就是说朱熹的学问深不可测,犹如扫地僧般的存在。 不过朱熹对于吕祖谦看法却有保留。 学生请教朱熹说''东莱之学''如何,他说这位老朋友''于史分外仔细,于经却不甚理会''。 有一次朱熹听说吕祖谦劝自己弟子看史。 朱熹就很不高兴,说了一番话,大意是我从来不敢劝人看史,也不敢劝人看经,就是《论语》,《孟子》也不敢教他看,我都是教他从《大学》先开始学起。自己这位老朋友整天向自己学生推荐史记,左传,这容易误导初学者,让他们以为孔子与司马迁一般大小。 朱熹这话不仅批评吕祖谦,更是阐述了自己理学的精髓。 先大学,再论语,孟子,四书学完了再学五经,最后才看史。 从浅到深,由细入实,这是理学见功底的地方。 所以理学主张循序渐进,若有读书人读史记这样的书,被老师看见了,会直接拿书敲脑袋责问,四书读透了吗?五经读透了吗?没有读透,你读什么史书? 就好比现在家长说你一句,功课都没作完,看什么课外书? 但反过来,儒家对于天子的培养,都是经史兼读。 担任过日讲官的林延潮知道,每日日讲,一名讲官教经,一名讲官教史,因为这是帝王之学。 为什么普通人无法接受这等教育?一来没人指引,仅看史籍记得人物,地名,故事,不知道他讲了什么。二就是容易学坏,很多人忠臣不学,去学奸臣。三就是要将经义糅合进史籍讲读是件很难的事,这不是一般老师能办到的。民间的老师能通经就不错了。 所以朝廷里就认为理学更切乎平民教育,而经世致用则在精英教育。 这才是理学的初衷所在,也是理学能发扬光大的原因,做不了经世致用的人才,但至少是个好人,普通老百姓如此也就够了,这是真正的走群众路线。 但到了明朝,这一点却歪了。 很多读书人只抱于经义,而不知史学,甚至摒弃史学。如赵用贤,季道统这样的饱学之士,都认为只要读通四书五经就够了。 甚至季道统连思辨都抛弃了,理学不是心学,根基在于''格物致知''。 用心学,禅学顿悟的方法,对外却称自己是理学,里不里,外不外,两边的精髓都没有得到。 林延潮的一句讥讽,令季道统很不高兴。 什么我教你啊?没错,你林延潮是三元及第,但我好歹也是庶常,你也不能这么看不起人吧。 季道统道:“还请林学士解释如何从史籍中思辨?如何不误入歧途。” 林延潮道:“好,那么请问季兄读史记吗?” 季道统虽为庶常,但有心于日讲官,身为日讲官一定要经史兼顾,如此才能讲授帝王之学,所以对于史记他是有涉猎的。 季道统负气道:“当然读过。” 这时候掌院学士张位笑着道:“林学士当年为日讲官,每日所讲,天子都是赞赏。今日乘着院议之时,大家不妨听听林学士如何讲史,也算增长见闻。” 众人听了都是点头,谁不知道林延潮在任日讲官时,深得天子赏识。对于一段史料,如何讲出经世致用,切乎帝王之学,大家都要学着,以后担任日讲官时候都是用得着的。 林延潮向张位拱手表示谢过,然后向季道统道:“请季庶常从史记中任意抽选一篇!” 好大的口气,任选一篇! 众翰林都是心底嘀咕,翰林每次日讲时,都是要提前备课,好与天子讲史,譬如林延潮这样随你抽考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艺高人胆大''。 季道统也是有几分拿不住,但心想林三元乃儒学大宗师,理学,心学,事功之学无不涉猎,若从这上面考较怕是难了,那么必须剑走偏锋。 季道统想到这里,突然目光一闪,当下道:“那么请林学士讲一讲留侯世家如何?” 听到季道统这么说,众翰林都是一片哗然,高明,实在是高明啊。 留侯是谁? 张良。 张良是什么人?道家的人物,如果考较林延潮孔子世家这样的题目,简直是送分题,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花来,但留侯世家就不一样了。 道家与儒学不同,重在一个''悟''字,没有什么循序渐进,每日打磨的办法。 好比一个太极图案,有人从中看出抱阴负阳,相互消长,有人从中看出日月,有人看出两条鱼来,靠自己悟出来的,说明你与道家有缘。若是别人告诉你的,这就回到儒学了或是改进版道学。 见季道统问到留侯世家,众人都不知林延潮是否有功底时。 但见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也好,本学士就选圯上纳履的一段。” 没读过史记的,不少人也知道''圯上纳履''说的是张良在下邳圯上遇到黄石公给他穿鞋的一段。 季道统目光一凛道:“学生洗耳恭听。” 这时候众翰林露出倾听的神色。 当下林延潮讲述,张良游至下邳一桥上遇到一位褐衣老者。 这褐衣老者看见张良后,故意将鞋往桥下一丢,让张良去捡。 张良看了很生气作势欲打,但看这老者年迈,强忍怒气去桥下捡鞋(欲殴之。为其老,强忍)。 张良捡到鞋上桥后,老者又说给我穿上(履我)。 张良长跪履之,老者大笑,张良殊大惊。 林延潮讲到这里,向季道统问道:“留侯为何大惊?” 下面的剧情,季道统与众翰林知道张良跪下给老者穿鞋后,老者将兵法传授。 一般人解读这一段的意思,就是张良德行很好,能给老者穿鞋,如此低三下四,不,是尊敬老人。老者觉得这年轻人人品不错,于是将兵法传授给他。 没错,这是人品考验,所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嘴,才是君子所为。 或者说张良这人有眼光,提前识出黄石公不是普通人,所以故意先装孙子,取得他信任后,再得到兵法秘传。 季道统想了半天道:“学生不知,还请翰长示下。” 林延潮见季道统没有不知而强答点点头,当下道:“留侯何等人?韩国宰相之子,刚刚在博浪沙刺杀秦王,如此之人,怎么会容忍老者故意之戏弄。” 众翰林陷入深思,萧良友问道:“莫非想看老者待之?” 林延潮道:“正有此可能。老者掷履戏留侯,履之再戏留侯。留侯先怒而后忍,再忍而厚礼,更非常人所为,留侯想的是什么?” 众翰林心想,若将张良想成正常之人,老者先前丢鞋时,是怒然后忍,后来要履我时,面上不怒,反而跪下给他穿鞋,这不是逆来顺受,而是心底要报复。 若老者穿上鞋后,道一句''老夫方才是戏弄你年轻人的'',而这时张良将老者鞋脱下,丢至桥下,又是谁戏谁? 要吊人,一定要出乎意料的吊人。张良不惜下跪给老者穿鞋,将礼数作足,一忍到底,然后吊人。 林延潮道:“留侯为何大惊,因为数回合之中,张良与老者都欲''惊''彼此,出乎彼此意料,但张良此刻已是怒极,老者却大笑置之,说明张良输了。” 众翰林已是深深震撼,史记里短短几十个字,将一段交锋说的如此巧妙。之前那等说张良脾气好,尊敬老人,故而忍耐处下,完全想当然的,误了多少子弟。 但偏偏书里不会说的明白,而是让你自己去想,这就是思辨。 然后林延潮续道,后来老者去而复返,告诉张良五日后天明在此见面。 张良此刻受了教训,知道老者是高人,跪着道诺。 五日后天明,张良到了桥上,老者已经到了。老者生气说,与老人家约会,你年轻人怎么敢迟到,五日后再来。 五日后张良等到鸡鸣后,到了桥上,看见老者又已经到了。老者看见张良怒道,你怎么又慢了,五日后再来。 五日后,张良等到第四日夜半即前往,到了桥上后片刻,张良就看见老者,老者喜道当如此。 这一段故事众翰林都知道啊,这是强调我们要守时啊,要培养尊敬老人家这么良好品德。 或者是秘籍不可轻授,费心得到的才会珍惜,这又是一个人品考验。 但其实不然,老者之前桥上穿鞋告诉了张良一个''忍''字道理,而这一次告诉了一个''先''字。 兵法上争先的道理,每次张良去都比老者晚,那么要想不比老者晚,争到先这个字,就必须比老者有更万全的准备。 坐在桥上苦等五日是傻逼的做法,要想不晚就要在第四日晚上,第五天的凌晨赶到。 若是老者第四日半夜赶到,张良也可以说,你不是说了第五天吗?你第四天来了,不可以怪我哦。 所以张良第四天夜半来后,无论如何都立于不败之地。张良到后,过了片刻(少顷),也是就是第五天的凌晨,老者稍晚了张良一会赶到后,见到张良反而大喜。 因为他知道张良懂得了他的意思,通过了考验,老者传授张良太公兵法,太公就是姜子牙。 所以这就是道家挑选传人的方法,重在一个''悟''字,他不会告诉你办法,而是自己领悟。 大部分人解读留侯世家这一段,往往用品行这个方面去解析,往往就是错了。黄石公传授张良兵法,是因为张良有悟性,而非张良是一个好人。 听了林延潮讲后,众翰林都不由震撼,什么是史学,如何读史书,为何我们读的,与林延潮读的完全就是两个样子。 林延潮为何为日讲官,能受天子赏识,正是因为对方读史锤炼智慧,能够经世致用啊。 季道统此刻面色涨红,半响后方道:“林学士之史学功底,下官实是心服口服。”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客气了。” 驳倒了季道统,林延潮目视过众翰林,现在恐怕再也没有人会在林延潮面前说出读史无用的话来吧。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众人道:“道家重悟,不重传授。因为道德经第一句话即言,道可道,非常道。讲出来的道理,就不是原先的道理。” “而佛家是明心见性,传授越多,点拨越多,越成识见障,知道越多越会覆盖了本性,所以禅宗推崇是以心传心。” “而唯独我们儒家不同于佛道,先圣从不虚言。孔圣作易,程朱解释四书,即以直白之语注释经义。是先贤不知道可道,非常道?并非如此,这是先圣之志,先圣们相信哪怕三尺蒙童,有心向学,循序渐进,人人皆可成圣贤。” 众翰林听了林延潮之言不由正色,说的好啊。 虽说儒学平日讲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但从五经到四书,从论孟到大学,在到四书集注,难度是越来越低,话越来越浅白。 要不经讲解看读四书五经,那要多高的悟性啊。所以儒学通过讲解一直在放低门槛,孔子当年三千门徒,咱儒学从来走的都是平民教育,而不是精英教育的路线。 但因为后人解释越多,也是别人的道理,对自己反而是识见障,离明''道''更远了。 因此儒学功夫就在''思辨'',王明阳通过格竹子悟出''致良知'',书中的话说的再有道理,但我不认同就不是我的道理,这是思辨。 而通过读史,将自己的道理用在古人的场景,古人身上,以古鉴今,这也是思辨。 故而经书得来的先贤之言,于经义史书中思辨,于事功中实践,这就如同舂米过程。 众翰林们听林延潮从讲史至治经,从理学讲至事功学,从开始的质疑,到后来的一脸懵逼,到最后的佩服。 如果说理学取专而精,事功学取博而通, 理学是先知后行,那么事功学知以识路,行以进步,故而知而后行,行得真知。 理学固然宏大,但事功之学也实为可观,确实为儒学一脉,这实在是扭转很多翰林对事功学派的偏见。 从南宋以来,事功学派一直主张经史并治,若如此真能产生经世致用的效果。那么这一次会试,加大策问的比重,让读书人能多一些经世致用之学,又有何不可? ps:这一段张良黄石公故事解析,是来自吕世浩先生的讲解,搬到书中使用,特此说明一下。吕世浩先生对史纪极有心得,书友有兴趣可以了解一下。 这一章死了好多脑细胞,写的慢了,见谅。 一千零一章 番薯南来 院议在翰林院里的通过,自然并非是一帆风顺。 林延潮一番话,取得不少原先中立的翰林,或者是本就对事功学心存好感的翰林支持。 这总算为自己拉到了一班人。 不过在这翰林院的院议里,最后起决定因素的,还是林延潮依靠自己侍讲学士的权威,以及掌院学士张位的支持下,勉强通过了。 院议里将策问提至与经义并重的地位,然后由张位领衔上奏天子。 至于礼部那边的部议,这提案当然是被否定掉了。 郭正域虽是礼部官员,但毕竟只是观政主事,还没转正,所以在礼部人微言轻。 但听郭正域事后告诉的林延潮。 这提案在礼部的反对反而没有翰林院那么强烈,那是因为礼部尚书沈鲤表示了欣赏赞同,他认为现在经义取士确实有很大的弊病,让举人们更侧重于经世致用的学问,也是一个革除经义取士积弊的办法。 不过沈鲤虽这么说,但态度并不坚定,反而礼部里大部分还是支持理学的官员,而部议里礼部给事中那些言官有几人与申时行不对付。 所以礼部部议毫无意外对策问表示了反对。 对于这个结果,林延潮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对礼部,以及沈鲤的支持,感到一点意外。 沈鲤可是真正的理学大儒,又执掌礼部,没必要因此事支持自己,但沈鲤对于事功之学却抱着一等包容接受的态度。 穿越前听说明儒迂腐,现在看来有点偏颇了。 儒学学风大体包容,当然前提不是不碰底线。 王阳明创立心学时,许多理学大儒都跳出来批评,但批评归批评。 心学的读书人照样读书做官,在反对最激烈的时候,好几个奉行心学的官员入了内阁,甚至当了首辅。 经济发展,伴随着思想解放,特别在苏,吴,各等新思想迸发,不仅是自己事功之学,甚至如气学,也由儒学内部想要挑战霸主地位的理学,至于心学虽说其他各派已是没落,但泰州学派反一枝独秀。 这不仅仅是儒学内部,其他学派也是百花齐放,比起入世的儒学,其他出世的学问更加风靡。 所以这令林延潮不免有等担忧,再不尽快在士子间推广事功之学,到时不是理学击败自己,而是士子沉迷于享受的奢靡风气,或者整日空谈,学风日渐浮躁忘了进取。 所以这一次对于会试的改革极为重要,不仅是推广事功之学的一步,更是请求天子支持自己的改革决心。 但是变革这天下,就必须先推广入世之学。若是依靠一个人的力量,哪怕他是帝王,还是宰相都是要失败的。 所以必须聚集一帮人,一帮有理想的人,一帮有心开创世纪的人。历史告诉我们,怀有这样期望的人会变得无比的强大。 而现在的儒家三派,唯有林学糅合了法家学说,是坚决的变法派,改革派,也是行动派。 林学的事功学说,比起理学,心学还是弱小,不少大儒,民间的读书人对于林学抨击,批评还是不少。 所以要取得显学的地位,一定要在科举中为自己正名,所以这一次就算失败了,也不要紧,最重要是通过这一次讨论,部议,让理学正视这个学说,让他们知道,有一个学说正在与他们争夺儒学正宗的位子,事功学不仅仅是如心学,气学般的一个流派而已。 退一步就算失败了,也是一个很好的广告效果。 但眼下看来这件事形势很好,只要在翰林院通过了,即是一个胜利。天下最优秀读书人集中的翰林院,他们认同了林学。 而且不仅如此,现在翰林院支持,礼部反对,两边打了一个一比一,至于最后如何就看天子的心意了。若说万一天子那边通过了,那么就是大获全胜了。 翰林院院议之后,林延潮坐着马车回到家中。 刚进了屋子陈济川即报有几名河南官员求见,老家来人,孙承宗也到了。 林延潮听说别的名字还好,唯独听说孙承宗到了,却是神色一喜。 陈济川问道:“是不是先见孙先生?” 林延潮拿起官员的名帖道:“不,这些河南的官员来见我,多半是因为欠禄的事,托我在内阁里说话,这可以卖得一二人情,先见他们。” 至于客厅里。 这时候又来了一波客人。 这几人也是来京赶考的举人分别是陈应龙,陈一愚,林继衡。 陈应龙是林延潮在濂浦学院时的同窗,陈一愚是福州籍状元陈谨之子,陈行贵的族兄,这二人还是文林社的成员。 至于林继衡也是文林社成员,今年刚中的举人。 这几人与林歆也是认识,但也只是点头之交如此。从老家来京赶考,却没有结伴,在这里乍逢令林歆有些无所适从。 过了一阵,但听陈应龙笑着道:“学功兄来了。” 众人闻言看到门前,果真是林延潮到了,当下他们都是立即起身。他们与林延潮都是旧识一个个上前行礼,唯独林歆没有见过列在了众人最末。 林歆见林延潮比自己大两三岁,但行举间的气度,却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 听说林延潮任知府时,曾干掉太后身边一名宠信的太监。 而他又是当今大儒,近几年事功之学已是传遍大江南北。不论是否有心读书学以致用,但读书人多少有所涉猎,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此之言,不管是不是林学信徒,但大家都会说一两句。 所以林歆初见自己这位同宗时,正印官肃杀以及大儒的渊识融合在一处,这等气度令人见之难忘。 众人行礼轮到林歆时,林歆有些紧张立即行礼道:“侄孙林歆,见过叔公。” 林延潮讶然失笑道:“我的辈分何时这么大了?” 众人都是笑了。 林歆不由赧然,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袁可立抢着问道:“敢问老师,院议是否要将策问提至与经义并重的地位?” 众人都是看向林延潮,这件事关乎三千举子今科会试,在场应试之人当然是无不关心。 “私门不谈公事,不要问了。” 袁可立闻言当即垂头道:“是学生孟浪。”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看向了陈应龙问道:“翁兄,龚兄为何没有见到?” 陈应龙道:“翁兄屡试不第,现在已在延平府任教谕。至于龚兄家里生了些变故。” 翁正春放弃会试,而是以举人出仕做官,已是令林延潮惋惜了,又听说龚子楠家里生了变故,不由追问。 陈一愚闻言默然。 陈应龙道:“到底何变故我等也是不知,但龚兄近年来灰心失意,是大家都看见的。去年我去见他时,他早已没有读书出仕打算,后来更听说遁入深山,不见任何故人。” 林延潮听了顿时有些感伤。 当年同学中,林延潮与龚子楠交情最好,以龚家当时的门第,他有意与自己成亲,可是林延潮高攀了。 但婚事没成后,二人生了隔阂,之后越走越远。 林延潮记起当年他与叶向高,龚子楠,陈应龙,还有一位周平治,一并乘船回书院看望山长。 当时乘船过江,还下着一点小雨,林延潮与几位同窗一并院试及第,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飞扬之时。 回到书院,山长勉励众人砺学前行,然后大家在书院里畅游,是何等快意。 那时候大家是如此的年轻,仿佛将来许多事都唾手可得,年少不知愁滋味。 林延潮道:“龚兄看破红尘,倒是比我等打滚名利场中的人,更是洒脱。” 陈应龙道:“当年我等同窗之中,龚兄最是天真烂漫,没有读书做官或是可惜了他的才学,若是叫他在俗事中打滚反而不合他的性子,若是身在空门中,或许才是最合适他的。” 林延潮闻言欣然道:“德见兄这番话见识远高于我,不胜佩服。” 陈应龙道:“这话我可不敢当,我尚看不破名利,否则千里迢迢来京赶考做什么?” 说着众人都是笑起。 林歆在旁看了也是感受到林延潮与陈应龙,以及那位龚子楠间这纯粹同窗之情。他能感受到这纯出于内心,而非作伪。他不由心想,伯父说官场上都是相互利用,你提携我一把,我提携你一把,这些话在林叔公这看来似不太适用。 陈应龙下来就是陈一愚。 龚子楠的大伯是状元,而陈一愚的父亲陈谨也是状元,只是当年福州兵灾,陈谨不幸去世。 林延潮与陈一愚谈了几句,即问起了陈振龙在老家种植番薯的事。 陈一愚答说,现在陈振龙不仅早引种成功,还推广了不少老家百姓种植,去年家乡闹了一次小小饥荒,结果百姓靠着番薯成功渡过。 现在陈家已是打算向省里各州府推广,甚至派人至广东,江西,浙江试种。 林延潮听了十分欣慰,当下道:“此事若成,你们陈家就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钱和人的事你们办下去,若地方不支持,我来与福建的官员理论去。” 以林延潮现在的地位,就是福建巡抚也要卖他三分面子,又何况其他官员。 陈一愚闻言不由喜道:“这就太好了。” 林延潮笑了笑,历史上是万历二十五年,陈振龙才将番薯种子引入福建栽种。但因为林延潮之故,提前至万历八年,甚至有了长乐陈家的资金与人力,以及林延潮在官场上打招呼,番薯的试种传播比原先快了不知多少。 陈振龙他们要干的事,就是每次收获后,从中一遍一遍的遴选良种,一地一地再推广至其他农民,这都是要用时间堆积起来的事。 陈振龙引番薯回国,从原先几亩地,推广至一县,数年内从一县又推广至一府,到现在推广至省内各府,以及其他各省试种。 虽说种田是我大种花家的民族天赋,但在没有袁隆平大佬的时代,若不靠林延潮先知先觉推了一把,否则番薯在历史上真正发挥作用,最少要等到一百多年后,那时大明早作古了。这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事,林延潮才不会干。 功成不必在我,也要在我的某某。林延潮这等官僚说话,常常有下句,以及下下句。 陈若愚笑着道:“这一次我从老家来,一值番薯丰收,振龙他叮嘱我半天,要我捎来一些,请学功先生试吃,这要不是我阻拦,足足要运来一船番薯。” “一船我哪吃的这么多?”林延潮笑了笑,瞬间明白了陈振龙的意思。 林延潮看向林歆,林继衡问道:“你在老家吃过番薯吗?” 林歆是吃过的,这番薯味道不错,但吃多了会壅气,去年闹了饥荒时,听说番薯救了不少穷人的命,仅此而已。 林歆还未开口,一旁的林继衡倒是先答说没吃过。林歆灵机一动答道:“侄孙从未吃过,但听说煮熟后食之甘甜如蜜。” 一旁众人都是大笑。 但见林延潮似笑非笑地道:“那正好,诸位可是有口福了,来人,告诉厨房,今晚蒸一锅番薯,我要拿来招待客人!稚绳,你可一定要尝尝。” 孙承宗当下称是,他知林延潮不会无的放矢,他这一句话一定有原因,但是吃个番薯与林学的事功有什么关系,他就不知道了。 林延潮心底记得第一次吃番薯时,那等味道着实与后世自己吃的有些差距,不知现在如何了? 下人听了林延潮吩咐后,立即去办。 这也就是在明朝,要是后世你家来了客人,你煮一锅地瓜招待,那等画面实在是不敢想象。 但物以稀为贵。 没听鲁迅说过,南方的芦荟到北方就成了龙舌兰,北方的大白菜到了浙江,要用红绳系住,尊称为胶菜。 当夜众人吃吃聊聊,然后林延潮安排众人住在了自己新买的宅子里。 过了数日后,衙门封印了,马上到了辞旧迎新时。 万历十三年马上过去,下面则是万历十四年,当今天子在位的第十四个年头。 新年的大年初一,天子照例于宫中赐宴。 百官入宫朝贺,林延潮携浅浅入宫,此外还带了向天子拜贺新年的礼品,一桶番薯。 一千零二章 朝堂就是名利场 在没有新历时,元旦就是大年初一。 古人算虚岁。 元旦之日,当今天子已满二十五岁,也是他御极天下的第十四个年头。 去年朝廷依靠着李成梁,在辽东取得大胜,云南边事平定,缅王献大象请求臣服,又兼潘季驯,林延潮在黄河治水成功。 对于天子而言,这可谓是文治武功兼有。 若说天子在位前十年,整个大明朝是靠着张居正撑着,那么张居正之后,天子亲政独掌大权,在过去的三年里,天子感觉自己是交出了一个不错的答卷。 所以这一次元旦赐宴,朝野上下是办得格外隆重(是时候自吹一波了)。 皇城上下装饰一新,各等彩缎张挂,花木就如同不要钱般点缀着宫城,宫里的匠作们就是刻意透着一股鲜花似锦,烈火烹油的盛世气象。 不过在这一次赐宴前,却有一段小插曲。天子欲办如此盛宴,让光禄寺筹办,不免铺张,于是一名言官上书,说去年兵事连连,又兼黄河闹水灾,虽说已经平定,没生什么灾害,但国库已有了亏空,这一次新春赐宴理应不要铺张,天子当以身作则,以节俭万民表率。 这言官的话,也无不道理,但却扫了天子的兴致。于是天子下旨,说这言官出位乱言,博取清名,将他罢官夺职,后来内阁出面力保,这才改成贬为知县,于是官员们不敢再提意见了。 林延潮走过大明门,他已不是第一次参加元旦赐宴。 元旦乃一年之初,一月之初,故而元旦赐宴乃宫廷三大宴之一,规模仅次于郊祀庆成宴,又兼天子要展示去年文治武功,兼表现出大明四海升平,蒸蒸日上的气象,所以今年的元旦赐宴,不同于往常。 但流程还是一样,天子照例于先在奉天殿接受群臣朝拜,然后在建极殿赐宴群臣,至于皇后则于坤宁宫赐宴官员命妇。 命妇们由东华门入宫,至于官员们则走大明门。 林延潮让林浅浅坐马车,先去翰林院同僚孙继皋家里,接了他的夫人,然后让林浅浅与孙继皋夫人一起入宫。 这孙继皋夫人就是当初曾给林延寿说媒,林浅浅与她聊的甚是投缘,于是林延潮就让老婆与孙继皋夫人一起入宫,自己则另外雇了马车。 到了大明门后,林延潮提着一桶番薯进宫。 这元旦赐宴的流程,就是群臣献委贽之礼,然后天子再赏赐百官,最后赐宴,这样一个流程。 所以这是一年两度,官员向皇帝献礼的机会。 当然照例来说,天子富有四海,大臣们给天子献礼物,主要在于表达个心意就好了。 礼物主要在‘心意’,而不在贵重。若是献礼贵重,大家会想就凭咱们大明官员这么微薄的俸禄,你这献礼的钱从何而来的? 甚至皇帝怕大臣们攀比,明令不许大臣们献贵重之礼。 但是呢? 主要还是看人,当今天子是什么人? 贪财好货! 没错,就是这个词。 所以元旦这一次的委贽之礼,大臣们如何送礼的,大家也可以心知肚明了。 于是林延潮提着一个铁桶,铁通上用红纸包好密封,一路走来却是令官员们啧啧称奇。 这林三元又搞什么名堂? 这礼物看起来‘分量’着实不轻啊? 林延潮一路行来,但见一名官员向他拱手道:“宗海年兄!” 林延潮看去原来是同乡兼同年,户部郎中卢义诚。 卢义诚就是当年会试放榜时,得知自己中了进士,当堂晕过去那位。 卢义诚曾托林延潮之故,得授行人司行人,三年后升任大理寺评事,去年十一月又升任户部郎中。 而且避开了内外官的轮转制度,一直留在京里任官。对于寒门出身,科甲名次又不高的卢义诚而言,绝对称得上官路顺畅。 不过在同乡里,他的风评却不太好,大概就是说他捧高踩低,对于故人不予理睬,为官后只知道趋于要津。 至于具体如何,林延潮也不太了解。 卢义诚笑着问道:“宗海年兄,这桶里装的是什么啊?” 林延潮笑着道:“一桶番薯而已。” “番薯?”卢义诚大为意外。 “怎么年兄没有听过?这可是从老家运来的。” 卢义诚道:“咱们老家什么时候产这些了?小弟倒是孤陋寡闻了。” 林延潮笑问:“年兄啊,你是有多久没有回家了?” 卢义诚叹道:“在京为官有六年都没有返乡了。” “六年?”林延潮不由讶道。 卢义诚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想念,但你也知道为京官的不易,我不多在部堂京卿面前走动,就怕有一日,他们将我忘了,或者没有用得着的地方,让小弟外放为官。回乡一去就是几个月,变数太多了,为了不功亏一篑,所以我将省亲假的销了。” 林延潮闻言也是感叹,对于自己这位同乡芥蒂少了许多,卢义诚也是不易,在京为官没有背景,只能在众大佬面前勤走动,混个脸熟,陪个笑脸,还要留心着有什么机会给人家帮点小忙,陪小心谁也不敢得罪。要不是如此,他也不能从八品行人混不到今日五品郎中。 别人说他趋于要津,但自己不也是整天往申时行府上跑吗?连申府门前那石狮子搞不好都认得他。 林延潮安慰道:“过了这道槛就好了,眼下你是户部郎中,就算外放品秩也是不低,找个机会回乡看看吧,我记得你还有老母侍奉在堂。” 年节之时听了此言,卢义诚听了不由当场试泪道:“年兄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今年无论如何我也要回家看看。” 林延潮点了点头。 这时卢义诚看到右边行来数名官员当下道:“年兄,这位是我们户部新任毕司农,小弟要过去见礼,先走一步,还请不要见怪。” 听说人家顶头上司户部尚书来了,林延潮也是可以理解点头道:“年兄自便就是。” 当下卢义诚立即满脸堆起笑容,小步疾行至户部尚书毕锵面前道:“下官郎中卢义诚,拜见部堂大人!” 林延潮见卢义诚神色变化如此之快,也是感叹人之多变。 但不仅卢义诚一人,沿途官员听说是户部尚书,当下纷纷上前见礼。 六部尚书中吏部尚书最尊,下来就是户部尚书,人家手握着大明的钱袋子,众官员们自然要多巴结。 林延潮见这一幕也是习以为常,继续前行。 见礼之后户部尚书毕锵身后,自是聚集了一帮官员。 一名官员看见其他人都来拜见新任户部尚书毕锵,唯独林延潮一人前行,不由问道:“这提着铁桶的官员是何人?” 一名官员笑着道:“贤弟,这位就是之前咱们念叨的林三元。” “他就是新任侍讲学士,当今文宗林三元?”这名官员不由一惊。 “正是,方才我等正议论他让门生郭美命上书,要拔高策问,将之提至与经义并重的地位。” 这时有一名官员问道:“你们可知林三元那铁桶里放着是何礼?” 众官员们看去但见此人乃太仆寺少卿李植。 “这倒是不知?” “方才卢郎中不是与林三元攀谈过吗?找他来一问就是知道了。” 当下卢义诚被招到这里,他一至先向众人陪笑道:“诸位同僚,不知找小弟有什么见教?” “不敢当,你卢大人现在可是郎中大人,见教二字不敢再提了。” “李兄问你话,林学士今日给天子见礼是何物?” “见礼?”卢义诚装着一副茫然的样子。 “少装糊涂,”李植一旁与他一个鼻孔出气的江东之斥道,“你方才与他一并前来,指着铁桶说了好几句话,怎么他没告诉你吗?” 卢义诚见江东之沉下脸来,他眼下虽是户部的郎中,与江东之平级,但对方当年可是参倒冯保,而受知于天子的人,他哪里敢得罪。 这时候一旁尚宝司少卿羊可立笑着道:“卢大人没把我们当朋友,不肯说不要勉强。” 卢义诚立即道:“几位仁兄,也没什么,林学士贽礼不过是一桶番薯而已。” 众人面面相窥。 “番薯是何物?” “是我们老家一点土产。” 众官员都是摇头道:“没听说过。” 羊可立捏须沉思道:“是啊,就算闽地的贡物里,也没听说有番薯这物。此物带着一个番字莫非是海外来的?类似于薯芋之类?” 李植忽道:“我倒是明白。” 众官员奇道:“李大人何解?” 李植道:“诸位难道忘了吗?当年杨玉环喜食荔枝,故而唐玄宗命岭南的官员以驿马传递,呈荔枝给杨玉环用。这番薯我不知在福建何价?但运至京师,何异于万里,这要费去多少人力物力?万一天子喜好,命闽地官员年年进贡,长此以往劳民伤财啊!” 众人都知李植此言,指在黑林延潮一把,但说的也不无道理。 一名官员出声道:“眼下天子喜欢奇货,众所周知。官员争相以奇货进贡也就罢了,但林学士当今大儒,进贡一从未听说过的番薯给天子,与献花石纲的宋臣有什么区别,这就是林学士的事功之学吗?” 李植故意道:“姜兄,你现在还是庶常,慎言啊。” 这官员名叫姜应麟,乃万历十一年的庶吉士,他道:“我有何惧,大不了散馆而已。” 但其他官员都是劝道:“以林三元的为人,不会做出如此之事,事情还未水落石出前,大家不要贸下结论。” 李植见林延潮在官员里很有众望,立即话锋一转道:“是非当然自有公断,但林学士也并非欺世盗名之徒,至少他于事功二字上确有建树。这一次他在归德为官兴修水利,这件事是有口皆碑的。” 众官员听李植这么说,一并道:“此公断之言。” 江东之冷笑道:“也不过是擅长吹嘘,自夸而已,在我看来若论治水,孺东兄才是长才。” 众人看向一名一直不说话的中年官员。 这人听了笑笑道:“不敢当。” 此人名叫徐贞明,隆庆五年的进士,现任尚宝司少卿兼监察御使,主开垦屯田之事。 李植道:“不错,徐兄是真才,去年九月自兄任屯田御使以来兴修水利,在京郊开田三万九千亩。徐兄这等功绩,远在林学士之上。” 徐贞明知道李植捧自己的意思,林延潮在归德治水屯田,被吏部举为天下第一,在官员中产生了不少轰动。 徐贞明数年前曾向天子上书说,依靠运河从江南运漕粮进京,运来一石的米,在路上要消耗掉三五石的米,漕运长此下去是京里的大害。 要改变这个局面,就必须在京畿附近治水然后屯田。一来兴修水利免除灾害,二来开垦荒田,以解除京师粮价居高不下的问题。 当时徐贞明的奏章没人放在心上,但是后来因为林延潮被吏部推举,天子赏识,于是朝堂的清流们就检讨了,他们不是自负报国救民吗?怎么被林三元走到了前面。 于是他们就想起了徐贞明的奏章,于是李植,江东之等人就在天子面前保荐徐贞明。一来是推自己的人上去,二来也是表示对于治水,我们也是有人才,治水屯田的事不过尔尔,林延潮不过是占了个先机的便宜而已。 于是徐贞明就被启用,委任在京师附近治水屯田,而且很有政绩。 徐贞明是有心事功之人,但他也知道李植他们推举自己,是为了帮他们压一压林延潮,不让他在天子,众大臣面前出风头而已。徐贞明不愿意圈入党争,只想认认真真的做一番青史留名的功绩,但要不是李植他们,自己的奏章早被人遗忘了,这一次自己主持屯田的事,也是李植将自己推荐给三辅王锡爵的缘故。 所以尽管他不愿意惹事,但世道如此,徐贞明也唯有违背自己心意道:“在下不是中人之资,治水屯田的事办来也没什么难的。我看过林学士在归德治水的政绩,换了任何人来都可办到,称不上出奇或者什么卓著的功绩。” 李植等人闻言都是笑着点点头。 羊可立道:“徐兄岂是林三元那等好自吹自擂的人,你的功绩大家都看在眼底。” 李植笑道:“是啊,王阁老对徐兄也是十分赏识。” “徐兄这一次是要大拜了,恭贺恭贺。” 徐贞明心知自己这一番话,也就是站了队了,也是得罪了正如日中天的林延潮,这真是何喜之有,但现在他唯有苦笑道:“小弟先谢各位吉言了。” 一千零三章 番薯好吃吗? 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他们的议论,众官员也都是心知肚明。 三人是申时行死对头,对于林延潮的评价还能高到哪里去,但现在林延潮已是侍讲学士了,又是深得天子赏识,他们如何也是动不了林延潮了,所以制造点议论还是可以的。 至于徐贞明也是悲催,没有大腿提携一把,只能靠着李植,江东之他们。李植,江东之他们捧他,不就是故意扫林延潮的威风,压住他现在的势吗? 不过还不能说没有用,朝堂上官员最近对于林延潮在归德治水功绩的谈论已是少了许多,反而借着徐贞明的崛起,夺去了原本看向林延潮的目光。 翰林院里可是一个不容易出成绩的地方。 时间过久了,林延潮在归德那等卓著的治水之功,终于会在官员的谈论中渐渐平息下去,天子也会视以平常,时间会掩盖住原先的光芒。 李植的话传至不少官员耳中。 当然都是清流内部的小圈子,但这小圈子里也有林延潮的自己人。 林延潮在午门前将礼物交给了宫中太监,然后看了宴图,这列宴侍班序次,外人看起来好像站在哪里都无所谓,但对于官员而言,绝对是一次都错不得,而且每次位次往前进一位,那等感觉,就如同后世开会距离主席台一步一步靠近的过程。 林延潮看宴图的时候,顾宪成走到他身旁说了几句话,看似二人笑谈闲聊,但林延潮已是知道了大概。 顾宪成走后,不久又有一名官员前来。 此人是钟羽正,礼科给事中,乃言官一党。但他又是万历八年进士,与林延潮乃同年,二人平素偶有往来,但是交往不深。 但见他将林延潮拉至一处,见左右无人在旁说了几句话。 他与顾宪成说的一致,自己还未将这桶番薯送上去,李植已是黑了自己一把。 李植攻讦申时行之党一向不惜余力,连潘季驯,徐学谟,高启愚这样的申党大将,一个个被他打倒,申时行与吏部尚书杨巍都被他逼得向天子辞官。 而眼下自己风头太盛,从无足轻重的小卒,现在也成为申党前锋,这已是令李植生起了忌惮之意。 但要打倒自己不可能,因为自己有圣眷在身,所以他就先坏自己名声,降低皇帝对自己的信任。 至于这个徐贞明就是李植这些清流党推出来与自己打对台的,想办法压自己一头的。 当然李植说的也不无道理,万里送番薯,令人很容易联想至花石纲。至于让徐贞明与自己打对台,人家也是堂堂正正的实力比拼。 清流党自命为君子,这搞人的手段,至少表面看起来光明正大,至于还有什么其他见不得光的就不知道了。 林延潮对钟羽正淡淡地点了点头。钟羽正琢磨不透,林延潮此举是称谢还是不谢。 稍后大朝仪开始。 大朝仪是御殿议,而不是原先在皇极门外御门仪。 康熙皇帝很喜欢御门听政,不过清朝时御门听政的地方是在乾清门,而明朝则是在皇极门。 众官员列队后进入皇极门。 翰林班次讲读在尚宝司少卿之上,史官在尚宝司少卿下,在尚宝司丞之上 原先林延潮的班次很后的,不提也罢,但现在倒是可以仔细说说。 公侯武将自成一班不提,文官班里从正一品至从九品十八级,一共是十八班。 最前面是三公三师,申时行加封太师后,已是文臣之首,当然站在第一列。 然后按品级一品一品排下来,品秩为先,次照衙门,比如吏部尚书肯定站在户部尚书上首,六部尚书又在都察院左都御史上首。 如果是同品同衙门呢?比如侍郎,那左侍郎一定在右侍郎之前。 翰林院中,侍读学士又先于侍讲学士。 当然这是隆庆年以前的规矩,后来又不按照这规矩办。 原因就是因为有两个品级的官员不好排,一个是御史,还有一个翰林。御史是品级低但手中权力大,翰林是现在品级低,但将来权力大。 ‘莫欺少年穷’这句话是专给翰林而设的。 后来规矩进一步破坏,成为侍从官(翰林,鸿胪寺,尚宝司,六科),风宪官(御史)不序班次。 林延潮为讲读时,位在尚宝司少卿(从五品)上。 现在为侍讲学士后,位在国子监祭酒(从四品)之下,通政司通政(正四品)之上。 而张位身为掌院学士与掌詹事府的徐贤卿,朝班班序则在佥都御史(正四品)之上。 由此可见侍从官越班,将原先的班序打乱成什么样子。官场上的品级,早已代表不了真正的权力大小,还不如朝班的位序更靠谱一些。 现在林延潮上首站的是国子监祭酒赵志皋,下首则是陈于陛,于慎行,以及通政司左通政魏时亮,新任通政司右通政魏允贞。 除了御史台外,所有大九卿的四品官员通通站在林延潮下首,比如太仆寺少卿,刚才黑了林延潮一把的李植,也得站在他的下首。 因此从朝班班序来论证,侍讲学士在官场里的地位,是在正四品之上,从三品之下。 这还是在京官中,若放到外官里,更不用提了。 大朝参后,天子于皇极殿接受百官拜贺新春,然后百官向天子献贽礼,但这流程就省略化了,天子不会一个个官员礼品看去。 唯独殿上赐宴的官员,要亲自在建极殿上给天子献礼。 这有资格上殿与天子燕饮的官员,同往常一样,三品以上大员,五品以上翰林,有殿上坐的资格。 从列宴资格来看,侍讲学士更一步达到了从三品的地位。 林延潮也是终于是获得‘殿上坐’的资格,而不是原来整天坐在殿外。 但是满殿大佬中,林延潮却只能坐在殿门外的廊下,没错,这也是殿上坐。 而殿门内除了勋戚武官,文臣唯有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部堂,顺天府府尹。 至于张位,赵志皋也贵为小九卿,但品级不到,只能与林延潮一并在廊下坐。而同为小九卿的鸿胪寺卿,尚宝司卿连廊下坐的资格都没有。 上一次建极殿外官考察设宴,总督巡抚等大僚坐满在殿内,殿内尚还宽敞,但这一次元旦赐宴,殿内坐的满满当当,但是规格反而比上一次更高了不少。 建极殿赐宴,当然是分餐制。 天子赐三位辅臣(王家屏没有)上尊珍馔。 上尊就是天子御桌上的美酒,珍馔则是御桌上九道菜,三辅臣八道。 其余官员七道菜。 林延潮点点头,今年果真比以往好了许多,从五道菜加到七道菜。 然后就是奏乐观舞。 林延潮坐在席位上,自斟自饮,也不时与左右同在廊下受冻的官员举杯庆贺新春之喜。 然后乐舞停下,众大臣向天子献礼。 林延潮在门外看的清楚,定国公徐文壁送了一株玉石宝树,宝树翡翠雕的,上有玉石点缀,光彩夺目,而武清伯李伟向天子送了一艘通体黄金打造的宝船,宝船数尺大小看去金光闪闪。 至于文官就不敢如勋臣如此,申时行送了一幅字帖,王锡爵送了一柄倭刀,海瑞送了一支普普通通的笔架,其他大臣馈赠也不乏真奇珠宝。 对于定国公,武清伯的礼物,天子是很满意的。他兴致很高,不时举杯畅饮,直到值殿御史提醒,方才止杯。这时海瑞送上笔架时,天子神色一僵,看了申时行一眼,然后笑着道:“三年来,朕已收到海卿三个笔架山了,人称海卿为笔架山,卿将笔架山送朕何意?” 海瑞答道:“回禀陛下,世人称臣海笔架,以为臣耿介,但臣却不以为然。但陛下委臣总督义学后,臣倒以为笔架对臣而言,有兴以文教之意。” “陛下富有四海,求珍奇珠宝于天下,但金银之物,不能令人吃饱喝足。而臣送的笔架山,至少可以搁笔。这笔架山对臣而言,价值不菲,但臣乃是要将此物献给陛下,因为臣从未听说过读书识字,能令人玩物丧志,更没听过兴办文教,能令国库亏空。” 天子脸上挂不住了,案上的碟子轻轻晃动。 大臣们都替海瑞捏了一把汗,林延潮直接在殿外扶额。 半响后,天子道:“海卿说的好,这笔架朕收下,朕还望海卿来年,不,年年都送朕一个笔架,来警醒朕。” 听了天子说这句话,众官员都是长舒一口气。 海瑞的事,只是一个小插曲。 献礼的事,终于轮到林延潮了。 但见林延潮起身离席从门外上殿后开口道:“启禀陛下,臣献上十斤番薯为陛下贺!” “番薯?” 满朝文武额上都打起了小问号。 天子失笑道:“林卿,番薯是何物?朕只听说过薯莨,薯芋,是拿来染布的?还是拿来食的?” 林延潮道:“陛下真乃渊博睿识,圣明之君。这番薯不可染布,但与薯芋一般皆可食用。” 众大臣们有数人都听过,李植方才在殿外的话,就算李植不说,众大臣也是以为林延潮献些珍奇之物讨天子欢心。 不少边臣就希望送各种土贡给天子,万一龙颜大悦,前途无量。 林延潮送番薯是不是也为了如此。 于此同时,坤宁宫里。 皇后,王恭妃等嫔妃正在与大臣命妇同饮。 林浅浅向皇后,王恭妃等嫔妃也是献上了番薯。 皇后见了这番薯笑着道:“恭人之礼倒是新鲜,不知如何食用呢?” 林浅浅笑着道:“回禀皇后娘娘,这番薯臣妾试过,可以用来煮粥,也可以用来蒸。煮粥可以生津止渴,若是拿来蒸了吃,倒是甘甜如蜜。” 皇后听了笑着道:“恭人真是好会说话,听了哀家都想尝一尝了。” 林浅浅笑着道:“皇后娘娘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这番薯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尝个新鲜倒是可以。” 皇后听了更是高兴道:“哪里话,哀家没入宫前,也是普通官宦家的女子。对了,哀家虽身在宫中,但也听过恭人与林学士少时共过甘苦,患难相持,林学士三元及第,现在又是国之重臣,你们真可谓是一段佳话。” 听了皇后这么说,坤宁宫里的众命妇都是羡慕地看向林浅浅。 林延潮不到二十岁三元及第,二十五岁即官拜翰林学士,嫁给这样的夫君,作为女子而言,这一辈子也是不枉了。 林浅浅听了皇后的话,心底如吃了蜜一般。 若说男子争的是封侯拜相,那么女子争的不就是眼前这一刻吗? 感受到满殿的羡慕,林浅浅垂下头道:“多谢皇后娘娘这一番话,夫君……夫君他常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平日待我好,就是齐家。至于他报效陛下与皇后,就是治国平天下吧。” 皇后听了林浅浅这话时,脸上有温馨,可知夫妻二人平日是举案齐眉。 皇后心底但觉温馨,但想到自己与天子,她顿时神伤,天子自宠爱郑妃后,已是开始冷落他了,现在郑妃过几日就要临产,他的心事更不在自己身上。 身在深宫之中,却连老百姓这点幸福都没有。 一旁王恭妃受过林延潮大恩,一心要帮林浅浅道:“皇后娘娘,既是恭人说的番薯这么好,不如当堂用一点吧,也让我们尝个新鲜。” 众命妇们都是称是。 皇后笑着道:“也好,就命御厨煮一些,如恭人所说尝个新鲜。” 而就在大殿之中。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番薯此物乃海外番国出产,来自比扶桑还远的地方,后来红夷将之移栽在吕宋,视若珍宝,不肯外人流传出岛。吾之同乡陈振龙冒死从吕宋得来,本欲进献给陛下,但又想番人之物来本地不知是否能够栽活,于是在乡试种成功。” “此物甚贱,栽下不需好壤,就是贫瘠之地也是能活,数年之内,闽地百姓种之千余亩,亩收二三十石。去年乍逢干旱,不少百姓以此为食,渡过灾荒,堪称活民无数,今日臣将此物献给陛下。” 天子原来很有兴趣的,但听了林延潮说了这么多,不由问道:“林卿家说了这么多,此物美味吗?” 林延潮想了想,说实在的这明朝版的地瓜味道,还算不错,但好吃到什么地步? 从富贵人家试吃来说,如林歆,陶望龄,袁可立他们而言,虽说都觉得好吃,但也没有到令人停不下嘴的地步。 对于天子来说,很可能老百姓觉得山珍海味的东西,他倒觉的犹如猪食。天子的口味与天子的心意一样,都是难以揣摩。 所以林延潮要说好吃,有点风险。 林延潮敢乱扯,万一天子吃的不满意,那就是欺君之罪啊! 加上李植那一番话在前,林延潮再夸大地瓜的美味,那就是献媚天子了。 林延潮心想,既然如此番薯口味自己索性一个字不提,改说他的优势,而且仔细的说来。 番薯产量高,不需什么肥沃土地,也不需要太多水,亩收二三十石,可是一个很厉害的数字。林延潮当初在归德时,河边的淤田了不起也只能收个三五石,一般贫瘠之地,只能收个数斗。 于是林延潮答道:“味道倒是一般。” 林延潮说完偷看天子脸色,但见天子听后神色淡淡,心底的台词想必是说,番薯不好吃,你跟我说个毛线,你就从福建万里迢迢运来这个?朕要的是珍奇之物,好吃的。 这时候武清伯李伟大声道:“林学士,今日还是元旦令节,陛下与天下臣民同庆之日,你送上这等贺礼,可有半点诚心,你心底可有君上吗?” “哼,陛下身为九五至尊,而你却拿老百姓平日都不吃,只有饥荒时才食的东西给陛下,这与拿草根树皮献给陛下有什么不同?” 武清伯李伟一面说,一面心底大是解气啊。 他等这一天好久了,林延潮那次上谏之后,太后的权势一落千丈,连他也差一点从伯爵被贬为侯爵,好几年都翻不了身,连他用了十年功夫修的那座园子(后来的清华园),也被老百姓讨回去了一半。 直到去年天子与太后缓和了,他这当今天子的外公,才恢复了几分权势,但怎么说也大不如从前,至少欺男霸女的事,再也不敢干了。 林延潮看向武清伯心底冷哼一声,我连太后都敢吊的人,又何况你? 尽管君前骂仗会被御史弹劾,但我什么时候怂过?骂人不还嘴,不存在的! 正当林延潮要开骂的时候,申时行出面道:“陛下,方才林学士的话,臣听的有些明白了。” 天子和颜悦色地道:“申先生请讲。” 申时行道:“陛下,林学士言番薯之物若是一亩能收二三十亩,又不经心伺候,那么产出可谓几倍于良田。若是这样之物,可以在民间推广栽种,那么灾年之时,百姓就可以不用啃树皮吃草根了,林学士献上此物之用意,大概是想让陛下重视番薯吧。” 听了申时行这一番解释,众大臣们都是了然。 而天子失笑道:“原来如此,朕知道了。” 一千零四章 还是要靠女人啊 天子赞许后,林延潮当下献上番薯给众官查看。 众官员一一看过,但觉得此物平平无奇,可是林延潮,申时行说亩产二三十石时,都觉得太夸张了。 这时潘季驯突然道:“启禀陛下,据臣所知这番薯并非闽地独有。” 天子讶道:“潘卿,此言可有根据?” 潘季驯当下道:“启禀陛下,臣记得在广东见过此物,此是由粤人陈益和林怀南从安南引种至广东,只是当地人不称为番薯,而称之甘薯。” 潘季驯这一番话,倒是令林延潮脸色有点难看。 什么?番薯在自己之前早已经传入大明了,自己怎么没有听说。 这时候沐睿也是出班道:“陛下,这番薯其实就是朱薯,咱们云南临安,姚安,顺宁,景东四府早就栽种,此物据说隆庆爷时即传入云南了。” 林延潮心道,不对啊,难道甘薯不是从福建传入大明的? 事实上正是如此,番薯从广东,福建,云南三地一并传入中国。 云南最早,但云南地方太远,无法传播至中原。 广东也有,不过也没有重视。 唯独到了福建,历史上陈振龙发现此物易栽,使亩产大增,将之奏明福建巡抚金学曾,于是金学曾才对番薯表示重视。之后番薯被拿来备荒,才被朝廷重视。 这个发展的过程是什么呢? 好比是蒸汽机,这个东西早在瓦特之前早有人发明了,但是唯独瓦特将之应用到工业生产上,引起了第一次工业革命。 所以后世的人,都以为是瓦特发明的蒸汽机。 因此林延潮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这一点,实在是自己学艺不精啊!穿越前,怎么没有把历史上反复多看几次,真的是想当然了。 潘季驯就事论事,沐睿落井下石,但现在林延潮很可能犯了欺君之罪。是他百口莫辩了。 天子双眼一眯。 正当武清侯,沐睿以为林延潮要完蛋时候。 但见林延潮目光一闪,看向沐睿质问道:“沐爵爷,敢问云南既有朱薯这等亩产二三十石之物,为何爵爷明明知道却不献给天子,这是是何居心?” 场上顿时局面疾转。 沐睿顿时知道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自凭自己沐国公世子的身份不将林延潮如此文臣放在眼底,认为两边井水不犯河水,你林延潮再如何了得,也奈何不了我。 但是今天沐睿才知道得罪林延潮的后果,文官口笔如刀,不仅可以暗中伤人,更可以当殿杀人的。 殿上朱赓,沈一贯都是冷笑,林延潮是什么人?你沐爵爷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居然敢得罪他? 马玉是谁了解一下。 连武清侯李伟也是心惊,林延潮此子还真是报仇不隔夜啊,还没片刻就一巴掌甩过来了。 沐睿满额是汗当下道:“这……这……” 沐睿看向天子目光已是看向了他,带着狐疑。他知道如他这样领兵的疆臣,一旦让中央起了疑心,那是什么后果的。 沐睿当下道:“启禀陛下,这朱薯没未有林学士说的如此之效,亩产何来二三十石之多?” 林延潮冷笑道:“沐爵爷,福州知府今年向福建巡抚呈文,言番薯七件好处,恳请全省推之。其中有言番薯亩产数千觔,胜种五谷数倍,这呈文可以明察,已证实我没有虚言。沐爵爷一再掩盖朱薯之效,是何意?” “好了!” 但见御座上首的天子,已是板起脸来了。 天子看沐睿一脸吃瘪的样子,也是在心底笑了笑,他也知道林延潮这话绝对有问题,沐睿肯定是吃了亏的。但是如此敲打敲打边臣,也是附和他心思的。 申时行出班道:“陛下,无论这叫番薯还是朱薯,但亩产如此之高,倒是一件祥瑞之事,这薯得乎在天,乃陛下仁德圣明,是以天授,若是推广栽种南北,即是宪恩远播啊!” 潘季驯又出班道:“启禀陛下,这番薯当年也有人,想从广东移栽至北地,但北方严寒,难以种植。” 林延潮听了心道,好你个潘季驯,你站哪一边的? 一旁海瑞也道:“陛下,臣在老家时也听过这朱薯,确实如潘尚书所言,北地难以栽活。” 其实潘季驯,海瑞说的是对的,历史上徐光启有志于将番薯推广至北方,尝试在京城附近栽种,但是番薯的薯种就是难以越冬。 所以徐光启在家书里和家人抱怨,要想将番薯种植到北方是一件何等之难的事, 林延潮深感真是‘书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需躬行’的道理,他总想着只要一引进番薯,大明就可以逆转国势,但没想到穿越者所想的事,古人一般都想过了,但总是苦于卡在几个难以越过的技术点,所以没有办成功。 天子叹道:“原来如此,倒是可惜了。” 林延潮目光一闪当下道:“以前水稻不能过淮北,但眼下连山西都可种水稻。臣恳请陛下赐臣百亩田地,臣誓要在北地栽活此番薯。” 天子不由道:“林卿家,你乃朝堂大臣,翰林院学士,却要行此稼穑之事?” 天子说完,满朝大臣都是轰然大笑。 堂堂翰林学士,去种田?真的笑死人了。 林延潮也是无言以对,怎么解释,难道说吾少贱故多能鄙事吗? 天子当下道:“好了,番薯的事就到这里。林卿家的心意,朕领了。你说这番薯是陈振龙引入的吧,那么朕就赐他一个官职,授他文林郎之职,其他有功的人,就让吏部另行叙官。” “陛下……”林延潮还要再说。 但见天子有些不悦地道:“今日是元旦令节,朕与天下百姓同乐,不要再拿朝堂上的事来说。朕平日日理万机,尔等可以封衙一个月,朕也就今日得个空,众卿家不要拘礼,与朕开怀畅饮!” 天子都这么说了,林延潮也不好再讲,只能退下。 至于沐睿则是汗如雨下,不知如何是好,但林延潮早已没将心事放在他身上,看也不看一眼。 从建极殿宴毕。 天子先行离去,然后众人离殿,文武大臣,勋戚们各自走下台阶。 申时行左右内阁大学士周围,簇拥了不少文武大臣,拜了中极殿大学士后,他坐稳了首辅之位。 眼下群臣供侧,申时行在其中谈笑风生,宰相气度正是如此了。 林延潮有些孤单,他此刻呼吸着寒冽的空气,走下台阶。 番薯早在云南,广东种植,以及番薯的薯种不能在北地越冬的事,他事先都不清楚。他苦心筹谋了一番,最后却不了了之,当然是心情不佳。 他没有因此受到天子赏识那也罢了,只是不能打动天子,利用朝廷的政令推广番薯,仅凭陈振龙和自己在民间传播,番薯要栽种至各省那要到何年何月啊! “林学士留步。” 林延潮闻言停下脚步,但见是同为侍讲学士的于慎行。 “于学士!” 林延潮停下脚步,于慎行上前道:“林学士,你说番薯可亩产二三十石家中还有没有,借我一观。” 林延潮兴致不高道:“本来还有不少,但从南到北运来,不少都是坏了,现在仅剩一些,若是于兄喜欢可以拿去。” 于慎行见林延潮问道:“林学士,今日之事不用失意。” 林延潮道:“我何尝为了自己之故,这番薯乃亩产二三十石之物,若是推广天下,老百姓可以不受饥荒之苦。为何陛下却不放在心上?” 于慎行闻言道:“二三十石?或许众人以为太过荒谬了吧,粮米亩产不过二三石之物。这几年不少边臣献祥瑞,向天子说亩产几十石,上百石之事,这样的话不仅是陛下,连我也是听腻了。或许陛下听了此事,也是以为太虚了吧。” 林延潮心道,什么,明朝也盛行浮夸风?亩产十万斤?我这几年不在朝堂,风气怎么会变的如此。 于慎行道:“确实如此,自林学士当年离京后,朝堂风气大是不同,有的文臣逢迎陛下,进献奇物,或者是上报治下丰收。” “初时陛下听了很高兴,给这些文臣加官晋爵,但后来查出此类之事多为舞弊,连查几起后,陛下对于这样上报当地丰收,亩产十几二十余石的事,再也不上心了,不说褒奖,还下谕至地方,让官员实心用事,不要媚上!” 林延潮心想,我勒个去,还有这事。 于慎行道:“换了他人,于某定然也以为是乱报祥瑞,但林学士是如何人,陛下与满朝大臣,天下读书人都是心底是有数的。” 林延潮听了这几句话,当下感激地道:“于学士的信任实令我惭愧。” 于慎行笑着道:“如林学士这等为国为民的大臣,于某看人不会有错的。” 冷冽的风中,林延潮感到一丝暖意。 于慎行这位耿直的山东汉子,在这个时候给了自己坚定的支持。 同时通过于慎行这一番话,林延潮也知道番薯推广,并非一触而就之事,自己终归还是太急切了。 不过这一番上殿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为陈振龙讨了一个官职。虽说只是七品散官,但这可是天子钦点的官职,意义非同一般。 从宫里回府后,林延潮一进门即见林浅浅迎了出来,笑着道:“相公,相公,今日朝堂上,陛下可有夸赞你献的番薯?” 林延潮摇头道:“哪里有夸赞?反而讨了个没趣。你呢?” “这样啊!”林浅浅闻言笑了笑,一双眼睛弯弯的,欲言又止的样子。 林延潮闻言惊喜道:“皇后喜欢吗?” 林浅浅用力地点了点头,笑着道:“皇后可是喜欢了,今日我带的番薯被皇后看上,当殿煮了粥,官员夫人都吃了,她们说粥里添番薯为菜色,既不甜腻,又不清淡,还可生津止渴之用。” 说完林浅浅抬起手腕,比了比一个玉镯子笑着道:“皇后娘娘甚喜,当殿赐的,你说好看吗?” 林延潮见了差一点仰天长叹,果真是论消费,拉动gdp,最后还是要靠女人。 咱大明的指望,看来就在皇后身上了。 自己留一手是对的,让林浅浅献番薯实在正确,这叫东方不亮西方亮。 还让她白赚了一个玉镯。 等等。 林延潮似想到了什么道:“你说皇后将番薯添为菜色,而不是主食?” 林浅浅点头道:“难道不是吗?番薯本来就是菜啊!” 林延潮突然意识到,是啊,这时候人们的主食是五谷啊,什么是主食吃个饱,能垫肚子的。但番薯普遍认为不是主食,吃不饱肚子。 最初传入中国时,百姓都不拿来当正餐使用,怀疑是否能充当杂粮的地位。 这又是一个推广番薯的难题,但是比起来如何在北方栽种,这倒是次一等了。 林延潮心底惦记着国家大事,但林浅浅却是丝毫没在意问道:“相公,相公,先不要想此事了,今年天子元旦令节的恩赏发些什么?” 林延潮闻言不由笑了笑,林浅浅此刻就犹如丈夫发了年终奖后,都要问个清清楚楚的妻子般。 有林浅浅为妻,林延潮觉得什么天大的事都可以缓一缓,番薯就放在一旁吧。忧国忧民的事,哪里有自己家的柴米油盐重要。 林延潮笑着道:“听说是一石禄米,两匹布,一匹缎,一些醋酱胡椒,还有十几斤炭薪,都在光禄寺领。” 林浅浅喜道:“这么多啊!今年难得皇上大方了一回,那相公你要记得下次出门时,顺路从光禄寺领来。” 林延潮一脸认真地道:“知晓,知晓。” 林浅浅犹然不放心道:“上一次相公你去的晚了,那光禄寺的禄米只剩下些陈谷,可难吃了,这一次你早点去,明日相公你不是要出门拜会阁老吗?记得早点出门,先去光禄寺把事办了。” 林延潮道:“你也是诰命夫人,这些事就别惦记了。” 林浅浅不以为意道:“皇后娘娘还吃番薯,我是诰命夫人又如何?这事你就别管了。” 见林浅浅如此,林延潮大笑,之前的失意早就不知哪里去了。于是他问道:“夫人今晚吃些什么?” 林浅浅当下一道道报起菜名,林延潮笑着道:“好了,知道了,让孙先生他们一并来。” 林浅浅笑着道:“就知道你要请客,我早知会了。” 正当这时候门外道:“老爷,老爷,陛下恩赏,赐三尾鲥鱼,宫里的人都送到咱府上来了!” 林延潮心道,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一千零五章 岁初 三尾鲥鱼? 这是天子赐予朝廷三品以上大臣,才有的节礼,为什么会突然赐给自己? 林浅浅笑着道:“相公,这鲥鱼以后家里怕是要经常吃到吧。二十斤番薯换三尾鲥鱼,这还是划算的。” “未必是皇后赐的。” 林延潮知事情不简单,因为皇后已是赏赐过林浅浅,事后不会多此一举再赏赐一次,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蹊跷。 林延潮与林浅浅一并到出门领取赏赐。 三尾鲥鱼是用冰盛放着,除了上一次天子上门亲赐,这是第二次赐予鲥鱼。 这鲥鱼不是说有多好吃,主要是天子恩赐,是一个面子。 当年李子华吹嘘黄河鲤鱼时,这味道也是鲜美,但却是老百姓也可以获得之食。鲥鱼不同了,从南运到北来,贡天子御赐。 只是近来漕运发达了,也有民间从江南运到京师来卖,但论个头味鲜,终不如这天子赐予的鲥鱼。 林延潮笑着问:“敢问公公,此鲥鱼是皇上钦赐的吗?” 那来送鲥鱼的中使笑着道:“林学士,都是宫里来的,你说呢?” 见对方含糊其辞,林延潮心底有数,当下道:“公公说笑了,这么说不是皇上钦赐的了。” 那中使脸色微变,然后笑着道:“林学士说什么呢?还是领旨谢恩吧。” “慢着!公公还请你说明白,这鲥鱼到底何人所赐!” 林延潮一句话下,令四周如入冰窖,不见得如何疾言厉色,但自有一等令人不容拒绝的威严。 这中使本来要甩脸色,但见林延潮的气势,当下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也经常替天子至各大臣府里下赐节礼,见过不少大臣逢迎,但唯独林延潮令他心底有些发虚。 难怪宫里有人说此人他日又是一个张江陵。 中使正色低声道:“是郑妃娘娘赐的。” 林延潮终于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 这鲥鱼果真不是别人的赐的,而是郑妃! 没错,郑妃就是当今天子最喜欢的妃子。虽只是嫔妃,但在六宫里吃穿用度不必皇后差不多。 “蒙郑妃娘娘恩典,赐臣鲥鱼,但臣无功不敢受禄,请公公送回去。” 林延潮正色道,不是天子亲赐,而是皇帝的嫔妃,那么退回去也是无妨。更关键你郑妃有什么名义,有什么资格,赐鲥鱼给自己,你再如何得宠,只是皇帝的嫔妃,如何可以不经过皇帝赐鲥鱼给大臣。 这叫名不正言不顺,如此传出去,好似林延潮与郑妃有所私交。 中使为难道:“林学士,你这不是为难咱家吗?” 林延潮道:“郑妃娘娘的恩情,臣十分感激,但臣不敢受此厚礼。” 中使急道:“林学士,你不要不知好歹,你献上的番薯,郑妃娘娘十分喜欢,故而赐你鲥鱼如何了?你不要不知好歹,你要知道郑妃娘娘是什么人?” 林延潮恍然这就是,事情来龙去脉大概如此,郑妃与皇后在后宫争宠。郑妃看见皇后得到自己献上的番薯,故而也开口向天子讨来。 郑妃未见的多满意这番薯,好似看起来是皇后有的我一样要有的心思,向天子要来番薯。后来知道皇后赏赐了林浅浅,她也来赏赐一份,这样传出去就如同林延潮分别向皇后,郑妃进献了番薯一般,二人平起平坐。 但是郑妃如何也没料到,林延潮看破了她这一点小心思,拒绝不收。 这样传出去对郑妃当然无碍,但却是利用林延潮,在大臣中放风,也是一个试探,这事传出去对林延潮的仕途极为不利。 林延潮向皇后,郑妃同时献礼,这不是捧了郑妃,而是打了皇后的脸面。 你一个嫔妃如何敢与皇后平起平坐?同时这不是结好自己的办法,若是真喜欢吃这番薯,应该是透过皇帝赏赐自己,然后来人再顺便说一声郑妃娘娘也喜欢,如此意思就达到了。 林延潮如此才会领情。 尽管知道这个女子在后宫呼风唤雨,连皇帝也敬她爱她三分,但算计到自己。林延潮也不会给你这脸面。 你后宫女子争宠,自己搞去就好了,扯上我干什么? 哼,这样的事,郑妃干的不是第一次了。 明末三大案的妖书案,就是与这女人惹出来的事有关。 官员吕坤担任山西按察使,在职期间,他采辑了历史上贤妇烈女的事迹,著成《闺范图说》一书发行民间。后来这书给郑妃看到了,想借此书来抬高自己的地位,于是命人增补了十二人,以东汉明德马皇后开篇,郑贵妃本人终篇,并亲自加作了一篇序文,然后命自己兄长,国舅郑国泰借助吕坤的名头发行民间。 以至于不少人都以为这书,是吕坤自己写的。 后来有人就拿此书作文章,在京城里写了一封妖书,四处散发。里面提到闺范图说,说书里首载汉明德马皇后,而这马皇后由贵人进皇后,吕坤写这书的目的,是劝进郑妃为皇后的意思。 然后朝野民间一下子炸了,此事余波不讨论。 单说吕坤,他虽然上书自辩,说他根本没有将马皇后写进书里,恳请天子拿两个版本的书一对照就明白。 但此事后来形成轩然大波,吕坤也难辞其咎,最后被人诟以‘结纳宫闱’的罪名,令他不得不致仕辞官,政治前途尽毁。 这事说来和吕坤真心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一切都是郑妃自己的手段,以及私心。然后吕坤就这么被坑了。 所以林延潮收了这鲥鱼,一个‘接纳宫闱’的名声就走不了。 就算将来林延潮要投靠郑妃,也这不会明目张胆。当下林延潮坚决退了回去。 送礼的中使走后,林延潮深感宫闱之中,看似平静,但下面却是暗流涌动。 无论是恭妃,郑妃,无论靠近哪一边,都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卷进漩涡之中,无法脱身。 一旦涉及到这事,不说自己一个翰林学士,就算身为内阁大学士也保不住自己。 林浅浅见林延潮如此,不由问:“相公不收就不收,为何脸色如此凝重?” 林延潮抚着林浅浅笑着道:“无妨,就是一些事而已。虽然没有鲥鱼,但元辅那边赠了我一尾,你拿酒糟和醋沾好了再吃。” 这年头鲥鱼这等之物,就犹如后世茅台,一般不是自己吃,而是拿来送人。 这也是送人的不吃,吃的人不送。 林浅浅知林延潮惦记自己爱吃鲥鱼,心底高兴,嘴里却啐了一句:“以前又不是没吃过。” 林延潮笑了笑,与林浅浅相视,脸上都是甜蜜。 当夜孙承宗,陈应龙,林歆他们一并赴宴,林延潮与学生同乐,十分高兴。 却说宫里。 天子却在喝着小碗的粥,粥是用银厢瓯儿盛着,而一名身怀六甲的宫妃,却坐在一旁。 天子将粥放下,笑着道:“之前恭妃也给朕拿了一碗番薯粥来,但味道远远不如你的好。” 这女子自是郑妃了。郑妃笑着道:“好叫陛下知道,臣妾这粥里放了砂糖、榛松、瓜仁,最后还有番薯伴着饭,味道才是香了,这哪里是那个老妈妈比得了。” 郑妃时常在宫里讽刺王恭妃为老妈妈,意指的她老,就算在天子面前郑妃也是如此说。 天子对此也没有在意,而是说:“既然你喜欢,朕就让闽地的官员年年进贡就是。” 郑妃听了想了想道:“陛下,还是算了,闽地距离京师太远,为了臣妾一人进贡,实是有劳民伤财之嫌,如此那些言官又要议论了。” “朕乃九五至尊,行事哪里还要顾及那些言官?再说皇后也是喜欢。” 郑妃闻言笑着道:“臣妾知道陛下心疼臣妾,但是陛下你却没有理解林学士献这番薯的用心。” 天子听了不生气反而笑道:“妇道人家,有什么见识?再说祖宗规矩,后宫不可以干政,你不要在朕面前乱议论朕的大臣。” 但郑妃却不怕笑着道:“陛下不信,那臣妾偏要说,林学士献这番薯,不是为了讨好巴结陛下和臣妾,而是想若这番薯种植在京畿,河北的地方,按照他的说法番薯真的有一年产二三十石之效,不是可以起备荒之用,如此朝廷也不用在京畿鼓励百姓垦荒。以后每年江南送的四百万石漕粮进京误期,陛下也不用急着整宿整宿睡不着了。” 天子闻言点点头道:“不错,你说的与申先生一样,但潘卿,海卿都说过了,番薯不能移植至北方,这一点林学士却不清楚,所以还是可惜了。” “臣妾只是心疼陛下为国事操劳。”郑妃眼眶有些红。 天子点点头道:“朕明白,番薯的事,朕会再问问林学士的意思,朕也想再尝尝你的番薯粥。” 郑妃破涕为笑道:“是,陛下,这蒸番薯也挺好吃,臣妾下次给陛下煮来。” 就在这时,之前去林延潮府上送鲥鱼的中使回宫了,向天子,郑妃禀告,林延潮拒绝收礼。 天子闻言拍腿笑着道:“怎么样,朕说了,林学士不会收的。你那点小心思,能瞒的过别的大臣,却瞒不过他。” 郑妃当下恼道:“好吧,臣妾再也不要看到这番薯了。朝廷上的那些大臣,读书几十年书,削尖了脑袋考功名,又当十几年的官,是一个比一个精。” 天子闻言笑着道:“诶,爱妃不要生气,朕知道你的苦衷。只是皇后待朕一向恭顺,大臣们对她评价也是甚高,朕就算再宠你也不会立你为后。” 见郑妃有些难过,天子又道,“但是朕答允你,只要你为朕诞下皇子,朕立即封你为贵妃!” 郑妃转过身来问道:“陛下,此言当真?” 天子点点头道:“君无戏言!” “可是老妈妈她,不,恭妃她还不是贵妃呢,臣妾哪里能在她之上。”郑妃嘴上这么说,却满脸喜色。 天子摇头道:“她在朕心底,岂能与你相提并论。大臣那边朕会想办法,总之你安心就是。” 正月的日子就是如此波澜不惊地过着。 几日后,皇后又派人来赐林延潮节礼,林延潮心知必是自己拒绝郑妃的事,已传到了皇后的耳中。 皇后所赐之礼十分贵重,林延潮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当下就是收下了。 不过经过皇后,郑妃这一番明争暗斗,这番薯的名声倒是令京城里不少妇孺知晓。这连皇后与郑妃都感兴趣的番薯,到底是何物? 于是她们开始好奇。 元旦令节过后,就是元宵。 天子亲政数年,为了展示文治武功,这一年的元宵是格外热闹。 不说铺陈了几个大街的花灯展会,就是各个城门里点起了巨大的鳌山灯,璀璨好似星河,这一夜京城里的百姓都是出来看灯。 当年唐伯虎第一次来京赶考时,见此盛景写了一首观鳌山的诗。 禁卫森严夜寂寥。 灯山忽见翠召荛。 六鳌并驾神仙府。 双鹊连成帝子桥。 星振珠光铺锦绣。 月分金影乱琼瑶。 顾身已自登缑岭。 何必秦姬奏洞箫。 当然言官们不免埋怨此举太过劳民伤财,一番忧国忧民,但林延潮倒是还好,他与林浅浅久未看京里的繁华,一并带着小延潮出门看灯。 看着这大明如日中天的盛世气象,不管是不是粉饰出来的,林延潮还是感到喜欢的。安居乐业,不仅是他之所望,也是每个百姓心底期望。 这是万历朝的盛世太平,即便是一个小民也是能满足于现世安稳,这天林延潮与一家人游了大半夜方才回府。 但是没有几日,去年年末时河南滑县人车宗孔、王安等,因为缺粮,向有麦数万斛的富商赵国英、张学书等借贷,遭到拒绝。 车宗孔等聚集饥民上千人起而夺麦,然后揭竿而起。官府前来镇压,饥民转展于淇县、汲县一带,与官兵发生激战,聚众数千,席卷河北。 消息传来,这农民起义之事,令这京城上的盛世气象生起了一丝阴霾。 这时候宫里也传来一件大事。 那就是郑妃产下皇子,所以闻知此事,所有官员进宫向天子道贺。 林延潮自也在其中。 这一切也预示着万历十四年不会是一个平静之年。 一千零六章 国本 进宫的时候,林延潮依旧记得当时皇元子诞生的排场。 当时文武百官一起至会极们拜贺,京城里百姓欢庆场面十分隆重。 不过现在皇三子就没有那么隆重了。 虽说文武百官不必到场祝贺,但身为天子的侍从官却必须到场。 林延潮到时乾清门前,已是来了十几名翰林院,鸿胪寺,尚宝司,六科的官员。 四位内阁大学士中,唯独到了王锡爵。 林延潮知自己已是来的早了,眼下官员大多还在修沐,其他侍从官闻之消息赶来已是晚了。 而林延潮今日在翰林院直堂,故而提前来了一步。 至于王锡爵今日在文渊阁轮值,所以他在几位辅臣中来的是最早的。 现在众人都以王锡爵马首是瞻。 林延潮现在的官不小,堂堂鸿胪寺卿虽是正四品,但见到他反而要先行礼。 而尚宝寺卿是正五品更不用提,至于六科官员都给事中一级,权力虽说极大,但官位只有正七品。 屈指算来,在侍从官里,除去张位,徐显卿,自己可以排到第三名。 林延潮到时,左右官员都是道:“阁老,学士大人来了。” 林延潮行至王锡爵面前行礼道:“学生见过中堂。” 王锡爵负手而立,点了点头道:“林学士来了。” 这是林延潮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拜见王锡爵,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不平不淡的。 其余官员向林延潮见礼道:“下官见过学士大人。” 见过礼后,众人按照朝班的位置站好。 鸿胪寺卿与林延潮,都站在离着王锡爵身后一步的位上,在宫门前等候消息。 闲着无事,林延潮不由从史书上想起,这位将万历朝几十年搅的风风雨雨,被文官认为祸国殃民的郑妃。 首先从一个很感性的角度来考虑郑妃这个人。 那就是郑妃与天子是真爱吗? 古往今来普遍认为,皇帝是不能拥有真爱的,江山为重美人为轻。 以唐玄宗等皇帝为例,大儒们总是喜欢告诫皇帝都是毁在女人手上。 话说回来,天子对郑妃是真爱吗? 林延潮个人以为是的,别的不举例子了,仅说最有力一条。 历史上天子留下遗诏,想让郑妃在自己驾崩后成为皇后,将来与他一起合葬在定陵。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郑妃每一次想当皇后,即遭到无数文官的阻击。到了最后天子仍想给郑妃一个皇后的名分,将来与他一起合葬在定陵。 不过明神宗的遗命,却被大臣们认为有悖典礼,在他驾崩后拒不承认,郑妃一生始终没有得到皇后之位。 甚至明神宗与郑妃合葬遗愿,大臣们也没给他完成。三百多年后,考古人员在定陵的地宫里看到,陪着明神宗的只有王皇后,以及原本不葬在一起的王恭妃(死后被追封为皇后)。 不久申时行,许国,王家屏等列位阁老都到了。 然后乾清门开启,太监示意几位阁老,与翰林讲官进宫,至于其余大臣可以回去了。 当下众官员都是返回,申时行带着阁臣,讲臣等一干翰林进入了乾清宫。 在乾清宫里。 申时行代表众大臣向天子祝贺。 “今日恭遇皇第三子诞生仰惟,皇上圣德格天至仁昌后熊占协吉,欣逢再索之祥凤历开熙这应三阳之候庆延,宗社喜动环区,臣等欢忭私悰倍万恒品不胜踊跃瞻戴之至。” 这话意思,就是天子圣德格天至仁,故而生了一个男孩,这再添丁之时又逢正月岁初,列祖列宗都是高兴,臣等也是无限的踊跃啊。 御座上的天子很是高兴道:“多谢诸位臣工,这一次皇三子诞生,也多亏了诸位辅臣同心同德协助朕治理天下,国家风调雨顺,皇天也为朕为宗室再添一麟儿。” 说到这里,天子话音一顿然后道:“皇三子诞生,四位辅臣各赐金花银银币,诸位讲臣各赐银币。” 林延潮心底默默念叨,这宫里赏赐一般是万历通宝。 万历通宝是制钱,这在民间流通,但也有用银制成的万历通宝,这就不用在民间流通,而是天子专门用在赏赐的。 这是真正的银币啊,看来明朝早有这个概念了,但是没用放在流通。 申时行当然领众翰林谢恩。 天子说完又道:“这一次皇三子诞生太后,皇后,郑妃皆是有功,眼下宫里内库缺银,朕准备取太仓银二十万用以宫中赏赉,几位辅臣以为如何?” 什么叫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天子这先给几位辅臣赏赐,然后又叫他们从国库里掏钱,如此他们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帝王心术往这上面用? 如同过去地主老财一样,生了个儿子,娶了个妾,或者动不动办寿,反正以各种名义向乡里乡亲收份子钱。 天子这行径与地主老财有什么区别?太仓银就是国库银,天子有内承运库犹自不足,还要伸手进太仓。这与李太后拿五百九十万两银给潞王结婚不是一个道理。 但见申时行奏道:“启禀陛下,近日京边岁费日增,太仓积贮日少,臣以为以柜乏为虑,一时遽取二十万为数太多。臣伏望陛下少加裁节,臣等先拟帖从户部取十万太仓银为皇三子贺。” “臣附议!” “臣附议!” 其他三位辅臣一并奏道。 天子露出不满意的样子道:“当年皇元子诞生时,内阁拟取太仓银二十万,光禄银十万,岁征金花银再添二十万,为皇元子贺,为何到了申先生手上减至十万两。” 林延潮在下面听了心底偷笑,皇元子诞生时内阁首辅是张四维。张四维那时候要扳倒冯保很会巴结天子,自己做主,一口气给天子拨了三十万两银子,而且每年从江南征收,直接解入皇宫内库的金花银,从每年一百万提升至一百二十万。 现在好了,申时行你当首辅了,居然给朕抠抠索索的。 你忘了是朕让你坐稳这个首辅的? 林延潮也是感叹,宰相这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得风光,但是也不轻松。 申时行当宰相也真是为难啊。 一句话现在可不比当年。 张四维当首辅时候,经过张居正治国十年,扭转了国库一直以来入不敷出的局面。在张居正去世前,国库积银达到一千万两白银。 所以亲政三年天子很有底气,到处花钱。 但现在? 仅前年云南用兵一项,朝廷前后支出即近三百万两! 林延潮卖田拿了二十万两,假公济私拿给天子,天子是感动的不要不要的。 但是现在不必当年,张四维能干的事,申时行不能干。要不然他如何当家下去。 对于天子的讽刺,申时行沉默了片刻,然后道:“陛下请恕臣直言,皇元子乃陛下长子,祖制皇子中以嫡以长为贵。何况眼下不如当初,这三年来,朝廷屡次在辽东,云南用兵,边费激增,黄河,苏松又一直在闹水灾,太仓实在匮乏,臣恳请陛下明鉴!” 林延潮心底竖起大拇指,面对皇帝的要求,什么时候该顶什么时候不该顶。 申时行把握的很恰当。 天子又如何?内阁是有封驳权的。 没有申时行点头,一两太仓银,天子也不拿走。 天子要钱,就必须与首辅商量着来。 天子执意要二十万两,但申时行表示只有十万,最后天子半响后道:“此事之后再议吧,有一件事迫在眉睫,朕准备进封郑德妃为皇贵妃,在这一点上几位先生不会扫朕的兴吧!” 几位阁臣面面相窥,连于慎行,张位,陈于陛也是瞠目结舌。 郑妃封皇贵妃? 皇贵妃是什么? 皇贵妃不是贵妃啊,地位仅次于皇后啊。 皇贵妃与皇后一样,皆有金册金宝,而贵妃只有金册金印。 而宫里目前还没有皇贵妃,一旦郑妃封了皇贵妃,那么在名分上除了皇后的嫡子,下面就是皇三子了。 众臣之中,唯有林延潮十分淡定,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 “怎么?申先生有难处吗?”天子问道。 于慎行忍不住欲出班进言,却觉得衣袖一紧。 他看去原来是林延潮拉住了他。林延潮朝于慎行做了一个摇头的神色。 这一幕却给天子看在眼底。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在申时行的身上。 此事涉及极大,这时候只有他才有资格说话。于慎行出面,就算讲的再有道理,最轻也是贬官,重则罢官夺职。 申时行道:“启禀陛下,皇三子诞生,德妃孕育蒙恩进封皇贵妃,乃理所当然之事,但恭妃孕皇嗣子,却未封贵妃。正所谓礼贵有别,臣请陛下首册恭妃为皇贵妃,次再封德妃,如此礼既不违情亦不废长幼之分明。” 几位阁臣,以及林延潮等讲官听了都是点头。 申时行每一句话都在情在理,明朝又不是清朝,没有哪条规矩说只能立一个皇贵妃。 天子闻言皱眉道:“若朕不愿册立恭妃为皇贵妃呢?” 申时行正色道:“那唯有请陛下先定国本!” “皇贵妃是皇贵妃,国本是国本。”天子气道。 申时行道:“恳请陛下以祖宗家法为重!” 说完申时行拜下,下面所有大臣一并拜下道:“臣恳请陛下以祖宗家法为重!” 一千零七章 轩然大波 殿内众官员意见一致。 林延潮自也是随着大流,在程朱理学的浸养下,读书人对于礼制的遵守,可谓刻在心底。 比如论语上,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子贡要去掉告朔礼时,祭礼上的那头羊,孔子说,子贡啊,你爱惜那头羊,但我看重的是却是礼。 林延潮心想,天子这一刻绝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宰相会如此坚持的反对。 就如同张居正要夺情时,他没有想到满朝官员的反对,甚至连自己的门生都反对。 儒学的制度就是周礼! 孔子当年售其学,认为要达到‘仁’,那么就要恢复至周礼。孔子一生都致力于恢复周礼。 所以为什么,子贡要废弃祭礼上的那头羊时,孔子表示那不是一头羊,那是礼! 但是很不巧,法家在这一点上与儒学南辕北辙。 法家明确告诉你,一代有一代的制度。 连林延潮讲事功学道统时,也将子贡例子拿出来说,并称赞子贡的做法,合乎吾学! 吕祖谦,叶适,陈亮这些南宋事功学先驱都强调‘变法’二字的关键,儒学的根本在于‘仁’,在‘仁’的基础上,制度上可以有所变通,以顺应时世,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 理学则反对这一点,什么叫有所变通,今天你偷钱,明天你就会杀人,后天你就敢屠城。 这分寸如何界定?你这么做完全就是邪魔外道。 所以为什么要争,郑妃封贵妃之事。 今天天子将郑妃封皇贵妃,明天就会将皇三子封王,后天就会立皇三子为太子。 那么天子会不会仅仅希望将郑妃封作皇贵妃? 不好说。 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制度,所谓理学,事功学都是一个思维模式。 在这个思维模式下,遇到任何问题理所当然,就能得到一个大家比较公认的结论,避免争议的存在。 譬如天子这个做法,就违反了周礼的核心‘嫡长制’,所有人约定俗成的存在。 天子道:“列位臣工要说的,朕已知晓,今日这些事先到这里。容朕再思量思量。今日内阁谁当值?” 王锡爵出班道:“是臣。” 天子道:“王先生留下。” 在乾清宫的事起了一个开端,但余波远远没有结束。 出宫后,众讲臣都围绕在申时行周围。 于慎行直接言道:“元辅,立储之事,圣意如何,臣等无可揣测。但国本系于元良,主器莫若长子,立皇元子为储君,乃顺应人心之举,亦合乎太祖立嫡立长的家训。” 申时行闻言没有说话。 一旁右庶子赵用贤道:“元辅,自万历十年,元子诞生昭告天下,五年有余,中外臣民属心已久。然而宫里传闻天子宠德妃,疏远恭妃已久,这一次德妃诞皇三子,母凭子贵添为皇贵妃,尊位居于恭妃之上,这非礼也,下官请元辅为天下争之,否则下官与众臣当自行交章上疏。” 赵用贤话里的意思很显然,你申时行不疏劝立国本,百官就要自己说了。 次辅许国斥道:“赵庶子,方才在殿内元辅是如何说的,你没有听见吗?国本之事轮不到尔小臣议论!” 赵用贤冷笑道:“当年张江陵夺情时,许阁老当时身在哪里?是不是小臣也不能议论?” “你!大胆!来人,将赵用贤叉出去!” “慢着!”申时行开口发话了。 申时行看向赵用贤责道:“赵庶子,你口口声声礼也,眼下连官员的上下尊卑都不顾了吗?” 赵用贤闻言词穷,面对申时行还是出言向许国道歉。 许国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场面陷入尴尬。 今日王家屏替天子代祭先师孔子缺席。 下面还有徐显卿,张位,陈于陛等五六名讲官,其他都不说话。 这时申时行向林延潮问道:“林学士以为如何?” 众人目光都看向林延潮,他会如何说? 但见林延潮徐徐道:“启禀元辅,下官以为元良之事,涉及国本,宰相自有主张。宰相未言之前,其他大臣实不该妄议。更不可代奏向天子建言,否则此举有谋幸进之功的嫌疑!” 林延潮说完,赵用贤顿时脸红了,他方才口口声声说,申时行若不上奏章,那么他赵用贤就要自己上奏章,请天子立国本。 林延潮这句话直接点出来,首辅还没说话,你自己上奏章商议国储,是要博一个拥立之功吗? 赵用贤脸都被打肿了。 赵用贤冷笑数声,没有说话。申时行看了林延潮一眼,大感欣慰,面上却道:“赵庶子方才的话并无此意,倒是你这话一出,没有人敢向本辅建言了。本辅如何知道诸公的意见?” 林延潮立即‘虚心接受批评’。 有了林延潮这一番话,其他的翰林也是会意过来,说了一番以申时行马首是瞻的话。 数日之后。 申时行上表请求天子早立太子,其中举了明宣宗在宣德三年立两岁的英宗为太子。 明宪宗在成化十一年立六岁的孝宗为太子。 孝宗在弘治五年立还未周岁的武宗为太子。 而皇元子已经五岁了,理当立为太子。 申时行这奏章,可谓有理有据。早立太子,一直是明朝历代皇帝的制度。 申时行奏章一上,天子回复说,册立皇太子乃是大典,皇元子年纪尚小,等个两三年再举行。 然后申时行又奏章上,说天子认为册立皇太子乃是慎重之举,要等个二三年举行,实在是高明之至,此非臣之愚见可及。但臣虽然愚钝,仍有些话管不住嘴巴,要说不能自已。 没错,皇子年幼,立太子后要出阁读书,举行朝贺典礼等等,是太早了。陛下此举是爱惜皇元子的身体,但册立太子,只要在宫里受册,文华殿一受朝贺即可,至于讲学等事可以等到两三年后办。所以眼下还是先册立太子要紧。 天子回复道,你申时行忠君爱国之心,朕已经知道了。可朕没有改变主意,先册立郑妃为皇贵妃,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看着从六科廊传抄来的第一手奏章,林延潮觉得可以了,申时行既表达了自己拥立皇元子的立场,虽说没有册立太子,但他可以收工了,对百官也是个交代了。 但对于百官而言,却是未必,申时行上了奏章后,百官们的议论已是开始。 林延潮在厅内正遇到掌院学士张位。张位入内后笑着道:“听闻内阁上请天子,择会试考官人选,林学士可是知道。” 林延潮笑着道:“略有所闻,会试考官为国取士,非才学卓著之士不可,下官以为光学士再合适不过了。” 张位闻言笑着道:“吾……吾倒是志不在此,若是可以本官倒是打算推举林学士。” 林延潮讶道:“下官资历浅薄,如何敢担当此重责。” 张位笑着道:“林学士资历虽浅,但有圣意期许,未必不可。” 林延潮听张位之言,没有表示。大家都是老官僚了,说话讲个大概,点到即止。 若是真的什么后话,过几日慢慢说。 于是林延潮与张位二人说说聊聊走出大门,这时就听的检修厅里,一群人叫好的声音。 张位,林延潮闻言走到检修厅里,却见几名翰林围着刚刚散馆授于户科给事中的姜应麟。 “姜兄,此疏一上,何其勇也!” “明长幼之序,定于国本在此一疏。” “我等瞠乎其后,不能及也,只能睹公壮行。” 张位,林延潮听了当下觉得事有蹊跷一并走到厅里。 张位轻咳一声,检讨厅里众史官看见张位,林延潮都是拱手行礼。 张位板着脸问道:“何事喧哗?” 一名翰林道:“姜兄要上疏请陛下早立国本!” 林延潮闻言看去,但见姜应麟昂首挺胸,不胜自豪。 张位厉色道:“国本之事,元辅已有主张,何必再言?” 姜应麟道:“学士难道不知吗?眼下外面议论纷纷,说皇三子诞生后,陛下与郑妃到大高玄殿祷神盟誓,相约立皇三子为太子,并且将密誓御书封缄在玉匣内,由郑贵妃保管。” “下官知道此系道听途说,乃不实之言,但流言四起,难免人心不安。又兼元辅上疏,陛下却没有表态,作为臣下当替天下问之,以定人心。” 张位道:“糊涂,既知道听途说,即是有心之人散播谣言,唯恐天下不乱,你此举唯有推波助澜,不能澄清谣言。本学士命你收回上疏。” 姜应麟道:“恕难从命,学生散馆已授科道,科臣言事,此乃本分,就算是光学士,也不可阻拦科臣上疏。” 张位气的浑身发抖,一旁林延潮道:“姜给事,你知道你上疏之后果吗?” 姜应麟笑了笑,仰天道:“吾愿开先河,纵是刀山火海在前,又有如何?大不了一死以报君恩,再说吾未必会死,” 听了姜应麟的话,几名翰林差一点拍手叫好。 林延潮也知姜应麟当初在李植面前说过自己的坏话,想想也就不劝了。再说有人连死都不怕,自己劝了又有什么用呢? 林延潮当下道:“姜给事好之为之。” 姜应麟洒然大笑道:“多谢光学士,林学士好意!此事下官一人为之,与任何皆是无干。” 厅里的众翰林都是拱手道:“姜兄保重。” 次日,户科给事中姜应麟、吏部员外郎沈璟上书天子,请册立太子。 于是争国本的事,终于成了轩然大波,席卷了朝野上下。 一千零八章 考官人选 姜应麟上疏干脆明了,请天子重视内阁的意见。 另外吏部封验司员外郎沈璟在第二日上疏,请天子并封恭妃,或者直接立太子。 二人的奏章一上,天子立即作出反应,认为姜应麟‘疑君卖直’,将他贬作山西广昌典史。典史乃不入流的官,连从九品也不如。 至于另外上疏的沈璟从吏部员外郎(从五品)贬作行人司行人(正八品)。 天子如此快速作出决断,用贬官夺职的手段,显然是十分强硬,告诉官员再有议论立储之事罢官。 一般官员到此也是知趣了。 但是二人被贬后,刑部主事孙如法再度上疏,向天子求情,让姜应麟,沈璟官复原职,并予以褒奖,天子大怒,将孙如**为广东潮阳县县尉。 姜应麟,沈璟上书也就罢了,但孙如法被贬,却在京里掀起轩然大波。 孙如法是万历十一年进士,同年很多,很有名声,他当年又是顺天府院试的头名,在京多年,不少读书人都是认识他。 但这些都不是掀起轩然大波的原因,原因在于孙如法的家世。 孙如法的曾祖父忠烈公孙燧,弘治年间为江西巡抚。 当时宁王朱宸濠意图叛乱,以寿宴之命召孙燧赴宴。在寿宴时,宁王要孙燧随他造反,孙燧当殿骂贼,为国死节。 因为此事孙燧被天下读书人敬仰,身为孙燧曾孙的孙如法,在这时上疏天子,求立国本,结果却被天子贬取遥远的广东任一个县尉。 天子这么做对得起,当年为国死节的孙燧吗? 孙如法只是说了几句该说的话,但天子居然将他贬官。身为天子为了一个女人(郑妃),连国家都不要了吗? 因此不仅读书人一下子沸腾,连官员们也是生气了,顿时众官员们火了,不就是乌纱帽吗? 老子不要了。 孙如法后,几十个官员各个扛着炸药包似不要命的上疏,请求天子册封太子,早立国本。 于是事情就这么闹大了。 林延潮这天路过通政司看见的是,一条长长的排队上疏的官员。 队伍官员们没有说话,大家静默着, 然后几个官员在向通政司官员递上奏疏后,认真地朝着北方的皇城叩了个头,起身后昂首离去。 几年前,张居正势大时,因为夺情这样的事,多少官员上疏,被廷杖不惜开罪权相丢了官。 再往前百年大礼议里,两百名官员跪在左顺门前向嘉靖哭谏。 千年前,孔子带着一群学生游说于诸侯之间,推行周礼。 天下有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那就是礼制,而皇权再高,却不可高于礼制。 林延潮看了一盏茶的功夫,然后即准备去翰林院。 嗯,争国本的事,已经是不太适合自己了。眼下的林延潮,应该是在公房里,手里抱着暖手,然后喝着枸杞泡茶。 正要回衙门,林延潮看见礼部右侍郎朱赓。 “金庭兄!” 朱赓笑着道:“宗海贤弟!正巧准备去翰林院找你,没曾想在这里遇见……你不会也是来上疏的吧!” 林延潮失笑道:“金庭兄怎么会如此以为。” 朱赓不放心地道:“换了是你,可不好说,当年贤弟一疏震惊天下,今日又在通政司门前遇到你,愚兄不免捏着一把汗啊。” 林延潮道:“谢过金庭兄关心,不过我没打算上疏。” 朱赓松了口气道:“这就好,这些小臣为了搏名,倒是不怕当干系,但我等为之,就非大臣之体。” 林延潮闻言差一点笑了,咱就是喜欢你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这才是生活嘛。 朱赓又道:“对了,宗海这一次找你有要事相商去,来礼部坐坐吧。” “也好。” 当下林延潮来到礼部,朱赓的公房里。 上茶后,朱赓屏退左右然后道:“宗海,可知这一次礼部会试主考官?” 林延潮想起昨日张位的事,笑着道:“金庭兄,莫非要推荐我担任会试主考官吗?” 朱赓笑了笑,然后正色道:“愚兄确有此意。” 林延潮听了敛去笑容,肃然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会试主考代天子主持衡文大典,多少词臣求之而不得,金庭兄为何自己不谋一谋。” 朱赓道:“宗海你我相交多年,我也不瞒你,这一次肩吾兄对会试主考官志在必得,之前放出话来,愚兄若再出面与他争这个会试主考的位子,此非同年之谊。” 林延潮心想难怪张位也不出面,既是张位,朱赓,沈一贯都是同年。沈一贯表示我要争这个会试主考的位子了,他们也就不好出面了,否则就分薄了票数。 林延潮道:“所以你们就推我出来与他争?这么怎么好,如此肩吾兄不是会怪罪我?” 朱赓笑着道:“这倒是不会,本来我等几个同年都不与肩吾兄相争,他这一次取得主考官必是十拿九稳。但是没料到沈宗伯明确反对肩吾兄担任考官,所以此事就悬了。” “于是我们几个人商议,除了肩吾兄外再推举宗海你,宗海你虽然资历浅,但是在清流间很有声望,三元及第又是天下文宗,要是肩吾兄不能为主考官,那么就由你来补上。此事肩吾兄也是答允了。” 林延潮恍然,敢情自己是陪跑的。 朱赓似知道林延潮的想法,立即道:“宗海兄,我等并非拉你来凑数,沈宗伯很得天子的器重,若是他真反对肩吾为主考官,那么就算元辅在天子面前替肩吾说情也是没用。所以这对你倒是一个机会。” 林延潮心想反正这事就算没成自己也没有损失,但自己却道:“可是小弟这次在翰苑,推举经义与策问并重,此事陛下迟迟没有回应,看来希望渺茫。若是陛下心底不许,我又如何能为会试主考官呢?” 朱赓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他们现在除了林延潮也没有别的人选,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于是道:“宗海,你这就不用担心了,依愚兄看来,你才是圣心期许。” 林延潮于是点点头道:“也好,那就多谢金庭兄这一番厚意了。” 一千零九章 赐宴 从礼部出来,林延潮回到翰林院。 说来林延潮为侍讲学士后,真心没有太多事。 詹事府不要想了,太子没立,没有出阁读书,那么詹事府的差事就是摆设。 唯一翰林院里,院事主要是张位在管,其余几位侍讲学士要么是值经筵,要么是值日讲。至于林延潮还未安排,当初申时行给自己许的是教习庶吉士。 不过差事下来要等殿试以后,天子才会任命新的教习庶吉士的学士,主持馆选。 教习庶吉士一般一任三年,这当然是一个美差,庶吉士李是可以出宰相,尚书这样的人才的,所以庶吉士教官可以视作积累高质量人脉的捷径。 申时行用意,也是让自己在这三年里沉淀沉淀。 闲着无事,林延潮没有直接去内堂,而是去检修厅,这里也是当初自己修大明会典的地方。 这一科的庶吉士散馆后,检修厅人少了很多。 上一任庶吉士经过三年教习,年初时授叶向高,周应宾,方从哲授编修。 葛曦,徐待聘,杨元祥,邓宗龄,季道统授检讨。 给事中五人分别是,姜应麟户科,梅国楼礼科,邵庶兵科,胡世麟刑科,史孟麟工科 御史六人吴龙征浙江道,沈权江西道,王之栋福建道,徐大化湖广道,杨绍程河南道,梅鹍祚山东道 部属二人,甯中立礼部主事,刘大武兵部主事。 除了叶向高等八人留馆,其余庶吉士基本都去科道任职,最差的就是分配到礼部兵部任主事。 在林延潮那一科,如顾宪成,董嗣成这几位二甲头几名,方才授六部主事。 但新科进士,要在该部观政三年方才正式授职。 可是庶吉士一散馆就是实授的主事,由此可见这一科庶吉士起点有多高。 林延潮有听说当年叶向高,吴龙征在馆选时,要争取福建进士唯一一个入翰林院的名额。 叶向高是林延潮支持,吴龙征是沈一贯支持。 最后的结果是,林延潮将叶向高保送进了翰林院。 但没料到沈一贯,同样牛逼,居然打破只取一人的规矩,将吴龙征同样送进了翰林院。 当然最后这一次留馆,叶向高得授第一名,授予正七品编修之职。 而原先馆选第一,季道统却授了第八名,只是授予从七品检讨之职。 原本的大热姜应麟,更是散馆任了给事中。 众翰林们有点怀疑。 叶向高是林延潮同乡兼同案,而季道统则在之前翰林院院议里顶撞过林延潮,姜应麒则在同僚中对林延潮数度表示了不满。 有些人猜测,林延潮是不是借此机会公报私仇,打击不和己者。 事实上……他们没有猜错。 不过姜应麟上疏,最后被贬为典史却真心不关林延潮的事。 当林延潮走进检修厅时,史官们都是上前见礼。 扫视厅内,见气氛有些异样,林延潮不由问道:“今日馆课是什么?” 新任编修方从哲主动答道:“回禀学士,今日馆课是‘扶植国本疏’。” 所谓馆课,就是翰林院里教习庶吉士,新进不满三年的翰林的课程。 林延潮当年入翰林院,就头甲三人,翰林院也没有开设馆课这等待遇。 翰林院馆课都是以文章,诗词为主,但徐阶为庶吉士教习官后,主张馆课当以经世为重。 于是馆课一改虚浮之风,改为经世务实。如果说庶吉士是宰相的预备班,那么馆课就是预备班的课程,每月的馆课,庶吉士都要交一篇稿子写上心得。 这扶植国本疏,是历经四朝的大臣林俊写了一封奏疏。 这奏疏其实与立太子无关,乃是当年他上书宪宗,冒死弹劾权监梁芳的奏章。这篇奏章后被馆课收录,被视为翰林们必读的奏疏。 林延潮当下道:“也好,既是如此诸位之前是如何议的,不妨说一说,本学士也参详一二。” 说完值堂吏给林延潮搬来一张椅子,端来热茶,格外殷勤。 但是众翰林们却是一阵静默。 “怎么你们方才没有在议吗?”林延潮看去。 季道统出面答道:“启禀学士,姜给事已是被贬为典史了,而今国本不立,我等无心于馆课。” 果然不出所料,林延潮放下热茶问:“所以呢?” 季道统决然道:“所以我等愿打算联名上书,求天子宽赦姜给事,此事还请学士成全。” 林延潮肃然道:“季检讨,你上书言国本已是不妥了,还鼓动其他翰林,将以私意加于众论之上,可乎?” 季道统道:“启禀学士,何为众论?礼也!立嫡立长,礼也!吾又何尝将私意加于众论之上?当初林学士上天下为公疏,天下敬仰,但今日见来却是畏首畏尾,实是令学生失望。” 季道统自己上书不说,还倒打林延潮一耙。 林延潮失笑道:“季检讨,何为礼?” “当年圣人游说天下诸侯,主张恢复周礼于世,礼制即能致天下太平,为何诸侯不听呢?秦王一统天下,不尊礼而尊王,然为何二世而亡?” “季检讨能答否?” 季道统一时语塞。 林延潮正色道:“季道统与其争着上书言国本之事,倒不如以我此问为馆课,待学好后再论上疏不上疏吧!今日诸位就此论,当场缴篇文章来给本官过目,不写完不许退衙!” 说完林延潮放下热茶,起身离去。 众翰林们面面相窥,季道统忿忿地道:“林学士官当得越大,胆子越小,初心何在?” “季兄,别说了,你看看姜兄他们上疏被贬的例子,学士大人这也是爱护我等。”叶向高言道。 方从哲也是在旁附和。 众翰林们当下史厅里乖乖的写文章。 日落前,众翰林们一一将文章交给林延潮过目,然后出院。 唐文献,季道统等不少翰林都是‘批法崇礼’,他本以为不和林延潮之见,但哪知文章递上时,林延潮没有批评,只是如实点评。 至于方从哲等翰林写了‘礼法并用’的,文章递上后,林延潮也没有表示称许。 这令众翰林们不由奇怪,摸不准林延潮的心思。 众人都在等,最后一人李廷机卷子批改完,然后一并出院,哪知道李廷机却迟迟没有出来。 屋内林延潮看完李廷机的卷子,然后抬起头看向对方,那么多翰林写的文章,最合自己心意不是方从哲,也不是叶向高,反而是自己这位半个同乡李廷机。 尽管还不那么准确,但以古人的认识来说已是很难得了。 李廷机是万历十一年的榜眼,众所周知那届的状元是朱国祚,此人其实是申时行开了后门取的。 所以李廷机在不少人心底,才是那一科真正的状元。 不过幸亏李廷机没取状元啊,因为他是乡试的解元,又是那一届会试的会元,若再中了一个状元,那不又是一个李三元。 幸好……幸好…… 林延潮将文章盖住问道:“尔张,杨惟延(杨道宾)可记得?” 李廷机没料到林延潮问了他这一句话,李廷机道:“此学生同乡也,当年曾一并赴过乡试。”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不说我还忘了,当年我与尔张也一并同赴乡试。” 李廷机笑道:“学士是当年的解元,学生倒是落榜。学生没有别的意思,心底对学士的才学佩服之至。” 林延潮点点头道:“惟延正在舍下做客,他既然你我旧友,若尔张有空,不如同来一叙。” 当下李廷机欣然答允,然后又道:“蒙学士看重,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延潮道:“请讲。” 李廷机道:“国本之事到了今日,大家都不愿意看到,无论如何,百官与天子失和都非国家之福。学士简在帝心,数度进谏天子都肯采纳,若是学士肯在中间转圜,化解分歧,无论是学生,还是满朝百官也会因此感激学士。”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尔张可知,为何舜耕历山,乐而忘天下矣?” 李廷机眼睛一亮问道:“莫非以待时也?” 林延潮摇头道:“错了,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谋其力之所不及而强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为致良知。” 李廷机待要再说时。 林延潮笑道:“尔张回去吧,他日再邀。” 李廷机出门后有些茫然若失,众翰林皆是问林延潮可是意许他的文章。 李廷机答道:“学士没有问我的文章。” 众翰林皆奇。 “那么尔张兄馆课是如何答的?” 李廷机道:“没什么,只不过说秦变法而强,时也,汉尊礼而立,亦是时也。恰如人穿衣吃饭,只食荤,或只食素皆是不好,荤素并用,看似近道,但平常食来还好,若是病时呢?” “人染沉疴,当先用糜粥以饮之,以素调和,待形体渐安,然后用肉食以补之。治国若治病,用法用礼在于时也。违背其时,如病时食荤,怪荤不好,虚时食素,怪素不补。” 众人听了都是深以为然,然后问道:“如此文章,学士还没有夸奖。” 李廷机摇头道:“看来还差不少。学士之学,吾实不敢窥之。” “那尔张兄,有无请学士上疏?以他今时今日名声上疏,朝堂必然震动,天子也不敢不重视。” 李廷机道:“怎么没说,只是学士说了,君子思不出其位。” 众翰林想起林延潮方才堂上所言,不由满脸涨红,自己学问还未做好,还提什么上谏,当下无一人再敢提上疏规劝天子之事。 于是在这一场争国本之事中,翰林院里从头到尾没有一名翰林上书。 两日后,林延潮正要放衙回府,这时宫里却来人相请,言天子召见。 林延潮不由仰天长叹,下面来的自己随手就挡掉了,但上面来的,自己还是避不过啊。 林延潮吩咐展明告诉家小一声,满怀着无奈进宫了。 来请自己的不是高淮,陈矩,张鲸等相熟的太监,而是张诚。 能请动张诚看来自己面子也不小。 一路上林延潮有意无意与张诚搭话,想探听点风声,但人家问三句答一句。 林延潮也知道宫里几位贵珰里,张诚是从不与外臣结交的,这样的太监就属于皇帝的忠犬。 天子在乾清宫暖阁召见,这条路林延潮算是轻车熟路。 暖阁天子手抚着有他人高的青瓷瓶,正在沉思,连林延潮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待内监提醒后方才发觉。 天子看见林延潮露出喜色,温言道:“卿家用过膳了吗?” 林延潮正要‘欺君’答道,我吃过了。 那见天子不容拒绝地道:“林卿陪朕用膳!” 不久内监将饭菜端入,摆满了膳桌。 天子坐在金圈交背椅上,然后一指:“赐坐!” 林延潮还能说什么,太监给林延潮搬来一张紫檀鼓腿小杌子摆在天子下首。 这宫里赐坐是有档次的,内阁大学士以前在天子面前也是坐小杌子,后来改为连椅(有个小靠背)。 至于其他大臣,都只有小杌子的待遇。 林延潮称谢了一声后入座,然后太监又给林延潮搬来一张数尺方寸的小案。 然后天子吃了道菜,然后道:“甚好,赐林卿。” 当下太监一碗端过。 过不久又道,“甚好,赐林卿。” 不久林延潮面前的小案上就摆了五六道菜。 这就是天子赐宴,换了别人而言,这实在是梦寐以求的恩遇。 但是林延潮此刻心想,这叫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这下面还有一句话,敬酒不吃吃罚酒。 满满的都是套路啊! 林延潮当然是表面‘诚惶诚恐’,然后吃菜。 天子道:“上一次皇元子的事,卿家为朕所谋,十分妥当。朕心底很是受用,今日赐宴,也算是一酬卿家了。” 切! 林延潮腹诽,这猴年马月的事,又拿出来说。 林延潮放下筷子,然后道:“此臣份内之事,愧不敢当。” 天子点点头然后对服侍的内监道:“你们退下,朕要单独与林卿家说话。” 几位内监闻言退下。 暖阁里只有天子与林延潮二人,林延潮心想完蛋了,私下召对,看来今天自己不拿出点干货是不能蒙混过关了。 可是他本意是不愿意介入这‘争国本’的。 但见天子已是开口道:“众臣工中数卿最有见识,为朕所谋向来得力,郑妃封皇贵妃的事,朕想听爱卿的意见。” 一千一十章 干货过关 天子赐宴,三汤五割,罗列俱全,十分丰盛。 但越是丰盛,越是如此饭食越难下咽啊! 这一点林延潮应是深有体会,谁爱吃这样的饭,天子若生气,后果很严重。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在家吃咸菜喝粥。 现在面对天子的询问,林延潮处境十分艰难,要么是破坏天子好容易建立起的信任,要么就是背叛文官阶级。 两边都是难以做人! 但骑虎难下,天子赐座赐宴,这是阁老才有的待遇,又与你拉家常,下面林延潮不说实话,会有如何后果。 林延潮额上冒汗。 天子继续诉苦道:“德妃诞皇三子,朕封她为皇贵妃,其实别无他念,但满潮大臣却以为朕要废长立幼。” “朕想起当初卿讲过程颐折柳之事,宋哲宗因折一柳,而程颐责之。今朕立一皇贵妃,百官竟推测出要废长立幼,何等腐朽。” 天子也是抱怨,说出当年宋哲宗折柳,程颐谏之,引起宋哲宗大为不快的故事。 朱熹继承程颐之学,所谓程朱之学,就是程颐,朱熹之学。理学对礼教大防看得很重,仅仅从天子册封皇贵妃的事上,就引起了理学众官员炸窝,引申出废长立幼。 听了天子的抱怨,林延潮没有说话。 然后天子温言道:“林卿,这一次不少官员上谏,唯独翰林院没有一疏,听闻是卿之功劳。卿此举朕甚是赞赏啊。” 林延潮终于道:“启禀陛下,这是陛下的家事,臣职责所在,不许外人擅自揣测。” 天子欣然道:“林卿真不愧朕的股肱!朕不需大臣在上书劝谏,因为这冒犯朕的威严。不过私下召对,朕却是赏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大臣。” “林卿这一次帮了朕,这份情朕会记在心底!” 林延潮默然了一阵,然后道:“为陛下效力是臣份内之事,其他实不敢奢望。” 天子笑着道:“朕素来赏罚分明,林卿若真有什么请求,不妨直言,朕可以当场许你。” 林延潮沉默了片刻道:“那么臣就直言了。” “其实陛下就算不召见臣,臣也有一事向请教陛下久矣,上一次礼部郭主事上奏,在今科会试中将经义与策问并重之策,陛下考虑的如何了?” 天子没料到自己随口说说,林延潮竟还真提条件,难道他真有把握? 天子道:“林卿陡然提起此事,朕一时不知如何答你。” 林延潮道:“此事在陛下心底,莫非早有打算了?” 天子点点头道:“这郭正域就是当初那在顺天府衙为你被打断腿的举子吧。他一上书,朕就知道是卿的主意。之前朕让礼部部议,翰林院院议,即是让大臣们出面,让你知难而退,没料到你硬是把官司打到朕这里来了。” “卿的事功之学,办实务确为所长,此乃名实之学,但用程朱之学取士乃朝廷的国策,是从太祖时候就定下来了,这是根本。朕不能因你几句话,就改弦更张。” 顿了顿,天子又安抚道:“不过朕答允了内阁所请,让你教习下一科的庶吉士。这三年你在翰林院用心栽培储相,让他们务经世致用之学,如此不是更好。” 林延潮就知道,天子尽管让自己担任翰林学士,但是他从来就没有认可过他改革变法的主张。 他始终不想让自己成为下一个张江陵。 林延潮也明白皇帝心事,当下道:“陛下,方才借程颐折柳之事而言,可知理学之下,不少官员墨守陈规,以至于腐朽,才有了皇贵妃之事。长此以往道统高于治统,陛下威严何在,臣以为倒不如先从科举上破开一个口子。” 林延潮说的不无道理,虽知道这意见里很多是他的私心,但天子此刻正恼于满堂官员上谏有些意动。 特别是林延潮这一句,道统高于治统,刚好说中天子心思。 道统论是程朱理学的根本,朱熹当年讲道统论,自古圣圣相传,道统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程手中代代相传。讲这道统论后,朱子有隐隐自任传其学的意思。 程朱理学的道统论里,孔子以后都是读书人,没有皇帝什么事。 因此将道统论持在手中,就将道理的解释权,定在读书人手里,宋明之时读书人以劝谏天子,正君心为第一要务。 当然林延潮也讲道统论,但是孔子下来,改为了子夏,荀子,董仲舒,再下来…… 这与南宋的事功学派不同,他们默认继承的是王安石。 但这道统论,在天子眼底看来,道理比朕还大,这怎么行? 天子想了想道:“这样吧,理学乃国之根本,策问的事,朕还是不能答允你。但朕可以任你为会试主考,下面如何为之,就看你自己如何?” 林延潮大喜道:“臣谢过陛下。” 天子答允后,随即心底又后悔了道:“先不要谢的太早,内阁那边如何题请,你自己想办法。还有卿必须予封郑妃的事,拿出切实可言的办法。” 林延潮笑着道:“有陛下这句话,臣可以畅所欲言了。” “慢着!”天子这时冷笑道:“林卿不是学王翦吧,当初史记里王翦列传,还是你给朕讲的!” 史记里王翦列传有一段是这样,秦国伐楚失败,秦王命王翦率六十万秦军再度伐楚。 王翦领兵霸上时,向秦王讨要良田美宅。秦王不解地问,王翦你身为大将军,难道日子过得很贫穷吗? 王翦大意答说,臣为子孙计(臣就这点出息)。 后来王翦率军出关,连排使者去向秦王讨要良田美宅。 满营的将士都看不过去了,六十万大军的统帅关心的不是打败楚军,而是家里的田宅? 王翦说,秦王这个人从来不信人,今天将倾国之兵予我,哪里能不心疑的,所以我多要点良田美宅,如此可以打消秦王的疑惑。 所以在天子揣测,国本的事,就算林延潮身为翰林学士也不是可以议论的。无论你得出哪个答案,天子都会认为你有私心。 林延潮此举,有学王翦的嫌疑。 好似讨价还价,将自己处于一个公立的地位,其实还是有私心在其中。 天子向来是如此多疑。 见此一幕,林延潮反而笑道:“陛下乃是仁君,又非秦王,何况臣为小臣,陛下哪里需提防臣的?” 见林延潮反应如常,天子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多疑了,洒然笑着道:“是朕多心了,那么爱卿尽管直言。” 天子心想,你林延潮是不是有私心,智慧如朕,听几句话,还听不出吗? 君臣相互试探后,下面终于进入正题。 林延潮先道:“臣先敢问陛下为何要立德妃为皇贵妃?” 天子一愕,然后道:“因为德妃为朕孕育了皇三子。” 然后天子又补了一句:“当然天子平日对德妃也十分宠爱,但朕更敬爱皇后。” 林延潮偷笑,皇帝的话千万不能认真听。 天子道:“多谢陛下之言,如此臣明白了。其实臣以为陛下更宠爱德妃一些也是无妨,但切不可因爱怜德妃,反而陷德妃于不利之地。陛下晋德妃为皇贵妃,大臣们不敢怨陛下,反而会怨德妃,史书上甚至有人胡议,言德妃用美色魅惑了陛下。敢问陛下这是宠爱德妃的方式吗?” 天子闻言默然半响道:“但朕已是答允了德妃封她为贵妃。” 林延潮道:“陛下,其实以臣观之,陛下要立德妃不妨,重要是德以配位。其实要免除此事不难,让德妃出面请陛下宽赦上谏的大臣就好了。如此一来维护陛下的威严,二来也使得大臣们不再怨怼德妃。” 天子喜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随即天子又道:“可是此举可以让大臣们停息上疏吗?” 林延潮道:“当然不能,因德妃之事,现在大臣们怀疑陛下有废长立幼之心,陛下就算宽宥了这些人,以后还会有其他大臣上疏。” “所以治本之道还是在国本之上。” 天子道:“所以朕还是要从百官所请,早册立太子?” 林延潮心想果真如此。 于是林延潮道:“启禀陛下,臣也以为陛下不易从百官所请。” 天子问道:“林卿为何也如此说?” 林延潮道:“臣不过是以史为鉴而已,自古享国长久之君,如汉武帝,唐太宗都是早立嫡子为太子,但先立后废。” “汉武帝之太子,人称贤明,最后虽为江充陷害,人称其冤。但究其原因在于武帝多疑,太子自通宾客,从其所好。自古正直难亲,谄谀易合,太子左右都是奸邪之人,不免取祸。” “而唐太宗教太子,遍请当朝大儒教导,其师保房玄龄,张玄素,魏征皆是正直之臣,唐太宗细心栽培,应可避免汉武帝之事。然而最后太子仍自行悖逆之事。” 天子听了微微点头。 林延潮道:“陛下,臣之所以举汉武帝,唐太宗的例子,因为二人都是不亚于陛下的圣明之君,但在立储之事,却皆是失策。” “其因既在于太子在位时种种不当,更难在于古往今来难有立储十数年之太子,君臣父子上下能安者!” “而今陛下还未而立,龙体一贯康健,享国必越世庙至万年之久。但若早册太子,时日长久,必分陛下威柄。所以前车之鉴在先,臣劝陛下缓立太子,这一点不可从于大臣议论。臣冒死上言,恳请陛下明鉴。” 林延潮说完后。 天子默然半响,然后忽然道:“皇元子绝不会违背朕,朕以为他将来还是能尽于孝道的……” 天子话说了半截,看了林延潮一眼,这句话下半截是……不过皇元子性子终是软了一些,若为储君易被大臣所左右。 但下半截他不没有说,他不想心意被林延潮窥测,这也是保护他。 当年汉武帝威严待下,戾太子却宽仁。但汉武帝却是默许,认为自己待下太苛,官员百姓都有怨言,但自己百年后可以让戾太子来收拾残局。 所以汉武帝要处罚的人,太子常常赦免,汉武帝不以为怒,反而嘉奖皇元子仁厚。父子两边截然不同做法,导致不和于汉武帝的人,都跑到太子那边去了。 江充只是因,但二人的嫌隙猜忌早已种下。 至于现在皇元子的性格,从历史上来看,不得不说天子看的还真准。 林延潮当下道:“陛下所言极是,正所谓知子莫如父,知臣莫如君。” 天子道:“好了,林卿今日与朕说了心底话,朕有所得。满朝大臣唯有林卿为朕计,为祖宗江山计。” 林延潮当下如释重负,干货到这里,看来已是足够让天子满意了。 天子踱步了一刻,忽道:“林卿方才那一番话,是想劝朕操持住权柄,如此将来好支持你推行变法吧!” 林延潮闻言心中大喜,面上却佯装出‘失色’的表情道:“陛下,臣……臣绝没有想的如此深远。” 天子冷笑一声道:“好个林三元,你又怎么能赌定朕一定会支持你呢?朕早已说过,你要做王安石,朕却不是宋神宗。” 林延潮立即道:“臣无此心,陛下,臣以为若要真正平息百官议论,臣以为还是当厚待恭妃,皇元子。” 天子摆了摆手道:“好了,此事卿就不要再说了。” 过了数日。 郑妃进封皇贵妃。 郑妃进封皇贵妃后,天子又下了一道圣旨言大意是,郑妃为姜应麟,宋璟,孙如法三人求情,天子认为三人劝谏虽失臣道,但却是一片忠君之心,于是下旨将来三人官复原职,只是除罚俸一年。 另外天子再度言明,自己绝无废长立幼之心,请诸位臣工放心,终有一天会立皇太子的,这一天不远了不远了…… 此圣旨一上,众大臣们仍是有议论,但争议慢慢就平息下来了。 转眼到了二月中旬,内阁上本题请会试主考官,副考官的人选,而沈一贯,林延潮正名列副主考备选名单。 最后天子下旨,次辅王锡爵为主考官,侍讲学士林延潮为副主考。 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锁院 翰林院讲官厅内。 讲官韩世能又新得了字画,当下不无得意地拿至翰院里,拿给同僚观赏,也是炫耀一番。 这一次韩世能所得乃唐朝画家周昉的《仕女挥扇图》。 一旁的陈于陛忍不住道:“存良兄,你这仕女挥扇图之珍贵不亚于当初所得的寒食帖之下啊。” 韩世能很高兴当下道:“哪里,哪里,元忠兄你是鉴画方家,替我品鉴一二。” 陈于陛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要论品鉴我哪里及得上光学士,你不如问一问光学士。” 见提到自己,张位不客气地捧画品鉴一二道:“画是好画,一笔一画足见婉丽丰腴之态,此乃真迹无疑。” 韩世能很高兴拿画给林延潮问道:“林学士以为如何?” 林延潮当下道了一句不敢当,然后也是捧画称赞了几句。 于慎行,徐显卿倒是对画真有造诣,二人与韩世能很是认真的研讨了一番。 林延潮看去,这也是翰林院生活的常态,其实并没有大事。 平日读书修史之余,与同僚闲扯几句,倒也是一件人间乐事,不似其他衙门每日都是忙不完的公文。 这就是翰林的清贵啊! 正待说话间外头有人来禀道:“启禀学士,门外来了礼部官员,还有不少锦衣卫,阵仗很大,不知道何事?” 张位微微讶然然后道:“立即摆案接旨!诸位随我到仪门外迎旨!” 说完张位带着林延潮等人众翰林来到仪门外。 众人一见原来是礼部尚书沈鲤,左右还有礼部侍郎朱赓,以及几名郎中主事官员。 沈鲤身穿红衣,手持圣旨,十分威严。 其余礼部官员也是面色肃然,拱手立在沈身后。 沈鲤当下道:“翰林院众官员接旨!” 张位率领众官员拜下,沈鲤扫过众人一眼,然后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王锡爵,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任翰林院侍讲学士林延潮为知贡举,主礼部试……钦此。” 众官员叩谢后,沈鲤将圣旨交给林延潮后道:“朝廷授命林学士主试南宫,为国荐才,这是天子对林学士的信任,本部堂以礼部上下官员,代三千举子言,还请林学士秉公取士,莫要辜负皇恩。” 林延潮肃容,对着沈鲤长长一揖道:“下官谨记部堂教诲,秉公取士,不负皇恩!” 沈鲤点点头。 下面张位等众翰林都是向林延潮道贺。 众人心底都有些震惊,他们本来以为这一科主考是沈一贯,虽说之前听闻是沈鲤反对,但众人还是以为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不过想想也是释然,会试是由礼部主持。 礼部当然有权力对内阁题请的会试主考官人选表示自己的意见。 在沈鲤的大力反对下,沈一贯本是稳操胜卷的,最后却功亏一篑,倒是便宜了半途杀出的林延潮。 二十五岁的会试主考官,古往今来恐怕没有第二人了吧。 换了别人,他们肯定是不服,但唯独林延潮资历实在是恐怖了,人家都能十九岁考中状元,还是三元及第,那么二十五岁成为会试主考官反而成了理所当然了。 韩世能,于慎行,陈于陛等人一一向林延潮道贺,说没有半点嫉妒,那是不可能的,但这点小情绪,相较于这个前途无量的林三元而言,算得什么。 众人中倒是张位心底有数,二人目光一碰,都是了然于胸。 林延潮知道自己担任会试主考,那么张位与朱赓的人情,也就欠下了。 这时沈鲤又看向林延潮道:“林学士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家中?”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命人叫了展明前来。 在沈鲤与众官员面前,林延潮对展明吩咐道:“天子授命我主持春闱,到了放榜以前都无法回府,你先回去代我转告夫人一声,请她安心在家不要惦念,此去不用多少日就可以回府。” 展明不由讶道:“老爷,那么你的换洗衣裳?” 林延潮看了沈鲤一眼,征询他的意思。沈鲤捏须道:“你立即回家取了衣物,不得迟于未时送至礼部衙门来,到时自有人会转呈你家老爷!” 沈鲤又问道:“林学士家里是否有常备的药也随身带一些。” 林延潮笑着道:“多些部堂关心,下官平日倒没有服药的习惯。” 沈鲤称许道:“那就好。” 当下沈鲤道:“林学士请吧!”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回身向众翰林告辞。 众同僚们一并还礼,然后不胜羡慕地看着林延潮的背影。 林延潮走出翰林院后,看见门外站着一队一队的锦衣卫。 锦衣卫穿着明黄色的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然后四人扛着一顶轿子,搁在门前。 一名锦衣卫上前向林延潮行礼然后道:“下官锦衣卫指挥余莫成,见过总裁大人,请总裁大人上轿!” 林延潮点点头随后上轿,这左右轿帘都被逢了起来,密不透风。 林延潮上轿后,左右锦衣卫都围了上来,既是护卫,也是监视地随行在旁。 走了一盏茶多的功夫,轿子停下。 余莫成在轿外道:“总裁大人到了。” 林延潮下轿望望,但见这里是长安右门,皇城脚下。 前面有几间板房,但见锦衣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这件板房监视起来。除了锦衣卫外,还有两名都察院的御史站在门外。 两名御史各与林延潮见礼,林延潮问道:“就在此锁院吗?” 二人一起道:“回禀总裁,是在此处。” 林延潮当下正要举步,却见另一队锦衣卫护着一顶轿子从皇城脚下来到此处。 走出轿子的正是主考官王锡爵。 林延潮遥遥朝王锡爵行礼,王锡爵点点头,然后二人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然后各自到一间板房里。 板房里悬挂着孔圣人的画像。 然后就是一塌,一案,一净桶,别无他物。门窗都被钉死了,只有一个窗格子可以打开送饭食之类。 然后透着窗格子,可以看见锦衣卫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守在院子里。 这就是堂堂会试主考官的待遇。 这就是锁院制度,这制度起于晚唐,盛于宋朝,到了明朝就是基本规矩。 唐朝科举考试行卷成风,导致考生都争相巴结权贵大臣。 然后考试采用糊名制,杜绝了请托,但仍有考生想通过主考官走关系,然后朝廷就主考官任命下达那一天起将主考官锁宿。 身为主考官在放榜前,不得回家,不准见亲友或与院外臣僚交往。 所以林延潮现在就被锁院了。 当然要不锁院,林延潮现在回到府上,那肯定是门庭若市,车马络绎不绝。 这时候林延潮少不了要把‘今年过节不收礼’的牌子挂在门前。 想到这几日,要一直如此直到会试前,不免有些气闷,不过王锡爵身为内阁大学士也要如此,林延潮心底就稍稍平衡了一些。 林延潮于房内踱步,敲了敲门先要了一壶茶来。 这一次副主考是他,这是不出意外的事,但主考官为王锡爵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因为万历十一年的主考官是余有丁,副主考是许国。 到了今年会试,主考官应该是从没有主持过会试的许国才对。 因为会试主考官一主一副,主考官选还未主考过会试的内阁大学士,副考官选詹事府翰林院的词臣,这是多年来默认的规矩。 但天子绕过了许国,点了王锡爵为主考官,这意思是对许国的不信任,还是对王锡爵的器重,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林延潮想来多半是后者,王锡爵此人性傲自负,不好打交道,但偏偏天子对他又十分器重,将来接替申时行为首辅的多半是此人。 所以林延潮有心与他接纳,但转念一想这一次会试二人身为主考与副主考,肯定有一些地方要商量着来,这其中分寸如何把握,倒是有些为难。 (看很多书友问,随便提一下历史上万历十四年会试主考官就是王锡爵,副主考是周子义) 就在林延潮细思之际,家里托人送来的换洗衣裳,鞋袜已是到了。 林延潮看着林浅浅大包小包送来的东西,准备的十分细致周到,倒是很喜欢林浅浅的心思细腻。 就算准备周全,他想的是要有好些日子不在家,真是怪不自在的。他可是颇为恋家的人啊。 就在他锁院之际,林延潮出任会试主考官的消息,顿时传遍了京里。身在京城各个会馆,各个客栈,各个青楼的举子们都在讨论着此事。 以往每年会试,读书人们都是要猜测主考官,副考官的喜好。 比如什么样的卷子,写了能得高分。 如果主考官是理学大宗师,那么你写鼓吹心学的文章,就是找死。 如果主考官倾向心学的,那么你的文章就可以适度往这方面靠一靠。 主考官主台阁的,那么翰林文章了解一下,主考官崇复古的,考生就要多揣摩秦汉文章。主考官崇唐宋的,那么文意就要往苏韩两位文宗那靠一靠。 究其目的,就是为了考试时候能高中。 所以林延潮出任主考官的消息一出,顿时考生们是奔走相告。 大熏坊的一座茶楼里。 这向来是南直,浙江,江西几个科举大省举子聚集的地方。 身为一名举子四书五经到这时候早就烂熟于胸了,所以考前苦读书不是那么有用,大家喜欢到茶楼来听消息。 现在茶楼的二楼坐得满满的,好几十名举子坐着,都是参加这一科会试的读书人。 这时几名店小二咚咚咚地踩着楼梯上楼,然后道:“各位老爷们,林三元昔日的考场文章都买来了,外面都买的脱手了,小人们拼死逛了好几个书坊,这才抢十几份来。” “幸亏我们早去,现在一份都叫卖到三两银子一本了,简直是宰人啊!” “现在还有读书人在等着,各个书坊从传出消息起,就开始加印了,但仍是一书难求。” 众人中一人读书人起身道:“三两银子,不贵不贵,你们再去外面一趟,多少本都买来!若是有学功堂讲义也一并买来。” 当下这读书人拿了一锭银子丢了过去,然后接过文章来分给众人。 上面的举子都知此人向来大方,也不与他客气只是道一句:“多谢季时兄!” 这位季时兄,不是别人,名叫顾允成,顾宪成的亲弟弟。 林延潮贬至归德为官时,顾宪成回乡守制二十七个月。 顾宪成回乡后,也没清闲着收了不少门生,如同乡安希范,高攀龙都问业于顾宪成,然后被收录门下。 顾宪成守制满后,回京任吏部验封司主事,也将弟弟,以及两位门生带至京师。他们都要参加这一科的会试。 众人翻着文章,仔细看了。 一人问道:“季时兄,你不读吗?” 顾允成颇有他其兄之风,负手笑着道:“总裁的文章,我早是烂熟于胸了。” 有一名浙江的举子笑着道:“听闻尊兄顾吏部是学功先生的同年,想必平日对学功先生的才学很推崇吧。” 顾允成笑了笑,有几分自豪道:“那是自然,我家先生与学功先生不仅是同年,还是极要好的朋友,他曾说他之学与学功先生不同,但事功之学,是可以别立于朱陆,独成一脉。” 听顾允成如此言道,众读书人都是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 一名读书人道:“我平日与程朱,陆王之学外,也涉猎过林学,但窃以为太杂,又不是朝廷取士之道,没有用心钻研,今日倒是可惜了。” “是啊,听闻考前有大臣上疏要将策问与经义并重,但是我不以为然。眼下学功先生为总裁,肯定是看重策问这一块。可惜我平日没有用心实学,这策问恐怕是不好答了。” “未必,未必。我观先生的文章向来不故弄玄虚,而是教人实心用力之道,应该不会在策问上太难为我们,但也不会太好答就是。” 这时候顾允成笑着道:“不错,诸位不用慌张。无论是经义,策问都是以文章为主,先写好了文章,就成了一半。安兄,你平日一向最推崇学功先生的文章,你如何观之?” 众人都看向了安希范。 安希范点了点头,不急不忙地道:“季时兄,问别的,我倒是答不出来。但问学功先生的文章却是问对人了。” “诸位,余观林三元的文章,从《为学》到《漕弊论》,再到《自陈表》,《谏二事疏》,最近所文的《百年树人》,以及观其科场文字,其文辞从繁到简,看似不加修辞,不重骈散,但又极至修辞,兼融骈散。” “文章到了这一步已是大巧不工,大成若缺,我等是学也学不来的,学了反而不成,但观先生早期的文章,受苏韩影响极深,所以我等若对文章有所把握,可以往这点上靠一靠。” 听了安希范的话,众人都是不住的点头。 特别是在座文章喜欢模仿唐宋派的读书人面露喜色纷纷道:“小范兄这番话乃是至言。” 顾允成点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诸位,林学治学以经世致用为主,诸位文章里切不可如以往那般为了凑八股格式,而尽用套话虚词,主张以踏实可为为主。” “诸位若对自己文章没有十足信心,切也不可勉强用起所长,否则就算过了房考官这一关,在总裁大人面前也是要罢落的。” 众读书人听了都觉得大有收获。当下拿起林延潮的文章,认真读了起来。 而顾允成这一桌里,有一个读书人之前一直不说话,这时方道:“诸位你们看天子用林三元为总裁,是不是有意拔事功学而取代理学之意?” 这名读书人名叫薛敷教。 顾宪成,顾允成两兄弟,在年少时都受业于薛敷教的祖父大儒薛应旗。薛应旗之学,集王学,程朱理学的大成。 薛应旗年少时研习王学,年老后认为回归程朱之学才是儒学正宗。 薛应旗之学里有一句话是,古者谏无官,以天下之公议,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此其为盛也。 他的主张就是,天下事非一家私议。 这一点后来被顾宪成吸纳成为东林书院的‘校训’,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听到薛敷教的话,众人陷入沉默。 这几人都是真正的读书人,在他们眼底,帝王将相什么的都是浮云,唯有精神的不朽方是长久。 所以想要不朽,在于立功,立德,立言! 若是事功学取代了理学成为显学,那不是意味着另一等不朽。 高攀龙开口道:“林学乃是切实可言之学,林三元在归德三年,归德大治,即可知他的学问其已至知行合一,又兼天子任他为会试总裁,将来如何实在难说。” 顾允成道:“不说其他,这一次会试之后,恐怕越来越多的读书人会研习林学了。” 说着几人都陷入深思,他们都师从于薛应旗,顾宪成,自小教程朱之教,他们心底当然认为理学是儒学正宗,同时心底对林学也并不排斥。 这或许也是很多年轻读书人此刻的心态。 他们对新鲜事物从不排斥。 “想那么多,还是先研习林三元文章再说,金榜题名才是我等所愿。” 听顾允成这么说,众人都是释然纷纷笑着道:“正是如此。” 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房官人选 锁院数日,在开考前三日,沈鲤请王锡爵,林延潮至礼部商议考试事宜。 礼部部堂公厅里。 其余官员都是屏退,只有三位主持礼部试的主官。 座席上王锡爵居中,林延潮沈鲤各坐左右。 王锡爵是内阁大学士,副宰相一般的人物,而沈鲤是礼部尚书,二品大员。至于林延潮虽是翰林学士,但要不是有会试主考官的身份,在平日里,林延潮是无法有与二人平起平坐的资格。 沈鲤开口道:“依照去年的程规,会试同考官是十七人,其中翰林官十一人,科道三人,六部三人。” “其中易经五房,书经三房,诗经五房,春秋二房,礼记二房。” “考官选用四十岁以下,科道六部的官员选五品至七品之间,至于翰林同考官则是讲读以下。今科是否照往年之事,两位总裁以为如何?” 王锡爵道:“本阁部以为同考官人选应当更加慎重,从翰林京官中选拔,先论科第,次论品行,再论学识,衡量一番为先后。” 沈鲤点点头道:“总裁所言正合圣人荐贤之意,察者不贤,用者也难贤矣。这是礼部日前草拟了一份会试同考官名单,还请两位总裁看过。” 王锡爵,林延潮二人先后看过。 林延潮看名单上有叶向高,方从哲,萧良有等人,还有顾宪成,要知道会试同考官一般都是选讲读以下官员。 也就是说三年前林延潮若是留京成为同考官还是可以,但是今年成为学士后,除了有资格任主考官,再与这些‘下僚’们并列同考官,已显得不和身份。 既然要选的人都上了名单,林延潮心底默许了这份名单,但是他却没有说话,而是看向王锡爵。 王锡爵看着名单微微皱眉,当下点了两人,一个说年纪太老,一个说平素为人浮躁,不适合担任同考官。 沈鲤依言从名单上将这二人名字划掉,然后又提了另外两人。 王锡爵同意了一人,对于另外一人不置可否,转而向林延潮问道:“林学士,心底有什么人选?” 林延潮心道,两位大佬都有自己心仪的人选,若是自己提议另外一人,不是同时得罪了两人,这事可不能乱干。 当下林延潮道:“下官在京时日短,平日同僚认识不多,考官的人选,何等之慎重,下官不敢妄言,一切听两位大人吩咐。” 沈鲤笑着道:“林学士太谨慎了。” 王锡爵不客气滴,直接自己又说了一个官员名字。 王锡爵点名此人,沈鲤当下不再坚持原先的人选,将此人写在名单里。 然后沈鲤又道:“今科以易经,书经为本经的举子比往年多了不少,本官的意思是不是从其他各房减少一房,分到这两房中呢?” 沈鲤说完,林延潮先心底一动,他是治尚书的大家,从他的私心而言,当然希望尚书房的考官多一些,如此推荐上来的治尚书考生也会更多。 王锡爵则是肃然道:“易经为五经之首,书经乃五经之始,若是考官批改不及,屈抑了贤才,那既是让人白费了光阴,也是国家之损失,但是改动哪两房倒是令人头疼了。” 这时林延潮道:“总裁所言极是。本官以为孔圣人作春秋,每一字每一句都含微言大义,此经绝不可动。” 王锡爵闻言赞道:“读春秋可辩是非,明曲直,宗此者多忠义之士也,春秋房不可少。” 沈鲤知道王锡爵的本经是春秋,要裁掉春秋房王锡爵多不同意。林延潮此举也有示好王锡爵的意思。 林延潮继续道:“至于礼经只有两房,也不可再少,诗经五房倒是可以少去一房。” 于是沈鲤问道:“只动诗经一房,那么林总裁是要在易经,书经有所取舍吗?” 林延潮道:“本官以为与其取舍,倒不如其他各房不动,再向朝廷请多加一房,多设一位同考官。” 王锡爵闻言质疑道:“同考官一直是十七人,已是多年,骤然要加一人,朝廷那边会答允?” 林延潮主动道:“启禀中堂,学生以为洪武年时开科举时,同考官只有八人,而今已是增到了十七人,其中原因在于考生越来越多之故。” “从礼部报上考生的人数来看,今年考生较上一科更多,我等请求增加同考官,也是合情合理。” 沈鲤深以为然,当下向王锡爵问道:“本官以为可以,总裁以为如何?” 王锡爵当下道:“本阁部以为,与其要增加同考官人数,那么要加就加两人,如此诗经房也不用减一房了,就这样定了。” 王锡爵干脆一言而决,沈鲤,林延潮闻此也不会反对。 沈鲤当下将方才从名单划掉那人推举上去,此人是沈鲤当初心仪的,这一次王锡爵不再反对,林延潮自然表示认可了。 经此一事,沈鲤,王锡爵都心知,林延潮厉害,他在不动声色间平衡了二人的分歧,让他们各得所愿。 考官人选的重头戏过去了,沈鲤示意礼部官员给他们三人上茶。 三人各自喝茶。 然后林延潮道:“本官还有一事。” 沈鲤放下茶盅道:“林总裁请讲!” 林延潮道:“就是这一次策问之事。” 王锡爵听了喝茶的动作顿了一顿,然后将茶盅放在一旁。 林延潮当下道:“本官以为以往房官看卷只看头场,头场七篇只重前三篇,每每房官将第二场第三场还未改毕,即将本房内荐卷上呈,此举实在有所不谨。” “头场七篇看考生阐发微言大义,次场考教考生书,判等案牍文章,最后一场策问则是看考生通古今之变,能否学以致用,既是读书作官,官员的经世致用也是必不可少,故而本官打算让各房官看完三场后再行荐卷,以为慎重,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沈鲤早知道林延潮有此一说,点了点头,然后看向王锡爵。 王锡爵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问道:“三场考完再行荐卷,距离会试放榜不过数日,到时各房近千份的荐卷,林总裁可否看的过来?” 林延潮正色道:“本官以为可行!” 王锡爵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本阁部也不反对就是。” 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衡文规矩 次日同考官任命下。 天子答允了王锡爵的请求,将同考官增设两人,所以这万历十四年的会试考官,达到大明开国以来的历史之最,一共至十九人之多。 下面林延潮锁院的日子也算结束了。 当日礼部宴请会试考官,同考官。 众官员也是同赴贡院赴宴。 宴席之上,主考官王锡爵坐中席,监临官沈鲤坐左席,副主考林延潮坐右席一并上座。 而礼部侍郎,同考官一并坐下座。 掌科,监察道长也是下座,至于部属连下座也没有了,尽数旁坐一边。 这帘前大宴,按照以往的规矩而言,十分隆重。 内帘官外帘官同聚一堂。 但内外有疏,大家也是默契的不说话,哪怕对方是你的同年,同乡,至交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也是不好说话。 宴席吃完,众内帘官都是起身,外帘官们也是集体起身将内帘官送至至公堂。 这时候内帘门都锁起了。 将内外交通隔绝,掌帘官把门,内帘官与外帘官不许往来。 同考官在聚奎堂拜见主考官,同考官作二揖,两位主考官答一揖。 两位主考官下面与十九位同考官吩咐规矩。 林延潮自退了一步在王锡爵身后。 王锡爵先道完会试的规矩道:“凡头场,二场,三场先一日出题,各位房官饭毕,林学士会请亲自监察将各经房门锁闭,各房匠士,阅卷官不许出屋,你们至聚奎堂与本阁部与林学士商议考题。记下了吗?” 众官员一并道:“记下了。” 王锡爵又道:“从看卷之日起,除非本阁部传免揖,否则三日一上堂。各位房官若要送卷请教,见主考官,只需着衬衣,免着官袍以免夹带卷子。记下了吗?” 众同考官齐道:“记下了。” 王锡爵又将几句话交代了一番,其中警告训斥之意显然,目的就是防止同考官徇私。 王锡爵讲得众人心底忐忑不安,然后才让林延潮出面。 林延潮道:“下面本官着重讲衡文的规矩。诸位都知作文易,衡文难。作文如治事,衡文如知人,此变作无穷也。” “首场经义题目,衡文五点,一理趣,二气格,三词采,四风度……” 王锡爵与林延潮有分工,主考官一般是监督内帘纪律,以及最后取中贡士名次高低。 林延潮则是着重讲衡文的规矩,这是他权力所在。 林延潮记得历史上朱赓有一次主考会试时,与众考官约定题目开始要‘三段平作’,要是格式不对,就算文理再好也不给高第。 但是到了最后呢,揭榜时候朱赓自己取的第一名卷,却违反了这个规矩。然后同考官们一问,朱赓拿起卷子看来大惊,一拍脑袋说,我也是觉得奇怪,明明是我定下的规矩,怎么就取了这张卷子呢?此事莫非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对于这样臭不要脸之举,众考官以及众考生唯有送你朱赓‘呵呵’二字。 不过林延潮所说的衡文规矩,也是百年来会试乡试,场屋里一直以来遵守的,这点倒是没有比以往有什么不同。 说到这里,林延潮终于谈入正题道:“本次会试第三场经史时务策问题,从五道减至三道,三道可不要求答满,选两道而作,其题不重文藻,考生可直书而答,限定一千字以上,务必字字详实,不可虚言堆砌。” 谈到这里十九位同考官都是露出惊讶之色,林三元果真要变动第三场策问的规矩。 要知道原先第三场策问的规矩是五道题目,每道题目至少三百字以上,若是考生觉得为难,可以从中选答三道作答,不要求五道答满。 现在林延潮将五道减少至三道,最少答两题,看起来题目少了,但是每道题的字数却增至一千字。 而很多考生答策问题,就是抓瞎,何况至少一千字的策问文章,那可是殿试的难度。 林延潮这一次出手变动第三场规矩,看来真是要向天下读书人推广他林学,实学。 对此众房官没有反对,不知什么时候官场上暗暗流传一句话,宁得罪君子,莫得罪林三元。 林延潮本以为此事会有房官反对的,都准备好怼人了,但望了一圈,大家都没说话,倒是有几分出乎他的意料。 想来是林学,已是在官员中日益深入人心了吧。 林延潮继续道:“各房要用心衡文,至于各房荐卷之数,正卷二十,备卷十,正备两卷须在第三场后两日内上缴最少二十卷,其余三日内缴齐,过期则追究……各房荐卷务必用心推举,若有明显失误,没有看出,本官也必究尔等之责。” 交代完后,各房考官都是散去。 而王锡爵,林延潮也回到各自的主考官房。 主考官房是里外两间,里间是坐卧休息,外间则是批改阅卷。 会试供给所给林延潮请了两人服侍。 林延潮忙了一日,也是疲惫,当下用热汤敷面后就睡下了。 到了第二日,主考官众考官再聚于聚奎堂,商议头场考题。 题目不少,三道四书题是一并要考的,四道五经题,这里是二十道题。 这令林延潮有些疲乏,但这考试尚未开始,只是议论考题,已是令人如此头疼。 议论半日,之所以令人疲惫,是因为各房都没有议论出一个结果。 要知道考官里也有明争暗斗,林延潮身为主考官,取中哪一个考生都是他的门生,所以无所谓。 但房官就不一样了,谁都希望自己的房里能多出几个进士。 按照以往的惯例来说,翰林是比较有优势的。 从嘉靖年起,每科会试会元,必为翰林所取。之所以如此,料想翰林的房数多,而且论及文章好坏,翰林说的算。另外正副主考也是词林起家,他们也会帮着自己后辈说话,所以长此以往成为惯例。 这规矩唯独到了上一科会试破了,因为会元李廷机竟是出自时任工部郎中苏浚房中的首卷。 巧的是苏浚与李廷机是同乡,正常看来旁人觉得二人是不是通了关节,但李廷机取中后,却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因为填榜的时,十七位同考官里,有包括苏浚在内十六位同考官一致认为李廷机可为会元。 最后李廷机的会元是公认的实至名归。 要不是殿试时,申时行给朱国祚徇私,李廷机就是李三元了。 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会试大热 如果说林延潮在会试开考前一日,心烦的是手下这些同考官吵来吵去的话。 那么对于参加会试的五千多名考生而言,这会试前的一日。 他们可不是满怀着忐忑与紧张了。 与往年一样,京城里也开了盘口,赌这一次会试殿试到底谁取中的可能比较高。 考生里当然有大热人选。 比如如华亭的唐文献,董其昌,二人都是早早名声在外。 还有公安的袁宗道,公安三袁的名声不仅是湖广,在京参加了几次文会里,他也是力压众举人字,名闻公车。 还有晋江的杨道宾。 明朝一贯以来,福建考生中进士的很多,常常名列会试殿试翘楚。 特别是晋江和福州两地,嘉靖五年的状元福州龚用卿,嘉靖十一年的会魁福州的林春,嘉靖三十二年的状元福州的陈谨。 隆庆二年榜眼晋江黄凤翔。 特别是万历年后,闽人会元三连冠,如万历五年的会魁晋江苏浚,万历八年的会魁林延潮,万历十一年则是晋江李廷机。 而杨道宾也因此被视为大热。 此外陶望龄也是名声外在,他伯父陶大临是嘉靖三十五年的榜眼,而陶家一贯是科举名门。在读书人眼底陶望龄是林延潮得意弟子,林延潮为官后事务繁忙,他的那些林学弟子,都是由陶望龄代为教授。 所以如此的学问,又是林延潮主考,陶望龄可谓不中也难。 还有万历八年二甲第二名进士顾宪成的弟弟顾允成,他的学问公认不在其兄之下。 所以众人以为今年状元会元就在这几人之间产生。 崇文门外的一间客栈。 这间客栈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孙承宗还未到林延潮府上任幕僚时,所下榻的地方。 眼下马上就是会试的时候,京城大小客栈都住满了进京赶考的举子,故而这崇文门的小客栈也不例外,住进了二十几个考生。 客栈里早早都是住满了。 而客栈的柴房中,孙承宗与他的下人孙大器正挤在里面。 柴房巴掌大的地方,孙承宗拿着包裹当了书桌,以柴堆为凳正细心研读文章。 一旁的孙大器一面给孙承宗铺着床,一面愤愤不平地道:“这个市侩的掌柜,竟给我们住柴房,居然还说照看在故人的面子?天下居然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孙承宗道:“别说了,你弄这么大灰尘,我怎么读书呢?” 孙大器停下手中的事问道:“老爷,你居然还能读得进书?” 孙承宗摇摇头反问:“读书又不是当官,有什么读不进的?” 孙大器摊手:“老爷,你也知道你读书是要当官的,我从来没听说过古往今来有哪几个当官的是出身在柴房里的?更有哪个状元会元在柴房里出头?老爷你可知道,与我讲一讲?” 面对孙大器满满的嘲讽,孙承宗平静道:“古时有人能从土木工匠当上宰相,姜子牙还未出山前还是个渔夫,住柴房为何不能出头?” 孙大器道:“老爷此说莫非往脸上贴金吗?好,我不说住柴房,只是学士老爷请老爷你住在他的家中,你为何不肯?非要来客栈住柴房?” 孙承宗道:“我不是早说过了,先生他已是侍讲学士,眼下更是会试主考官,我若住他家中不是自取嫌疑吗?别人会怎么看先生?” “那为何浙江的陶公子还住在学士老爷的家中,他就不避嫌吗?” 孙承宗闻言一愕,然后道:“他自是不同。他一直都是先生的门生,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孙大器当下道:“老爷,这就对了。你看这陶公子是学士大人的门生,这京城里哪个人不知道,听说了的人都是高看他一眼,就算是学士老爷成了主考官,他也没有搬出去。更没有听别人非议什么,反而大家都在说这一科陶公子很可能高中,而老爷你呢?在外人面前向来绝口不提,当年你是学士大人的幕僚,此事若是别人知道个一点半点,就不会人家住客房,咱们住柴房!想想那掌柜势利的嘴脸我心底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孙大器说的反是令孙承宗一笑。 孙承宗道:“我取则取矣,就算这一科不中,还有下一科。但若是我这科中了,就算我不说,别人也会知道我与先生的关系,到时候更累及先生清名。先生对孙某不仅有恩,并且一心栽培,更胜于老师,当初我在归德办错了事,他没有责怪我,反而帮我弥补。我孙承宗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就算再如何,也不可有丝毫有碍先生名声的地方。” 孙承宗轻叹一声,当初林延潮叮嘱他上京找朱赓。 孙承宗去了,但朱赓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孙承宗在归德犯了错,以为他得罪了林延潮,当下翻脸不认人,对他甚是怠慢。 所以孙承宗从朱赓那也没得到帮助。 孙大器听了一个劲的摇头,正在他恨铁不成钢之际。 但见柴房的门一开,原来是客栈掌柜走了进来。 掌柜一脸笑呵呵地问道:“孙老爷,怎么样这柴房住的可舒服吗?” 孙大器冷冷地道:“柴房舒服不舒服,你不是早知道吗?” 孙承宗瞪了孙大器一眼,孙大器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孙承宗与掌柜道:“承蒙掌柜照顾,孙某吃住一切都好。” 掌柜继续笑呵呵地道:“那就好,那就好,孙先生我与你说,不是我亏待你。这柴房是我们客栈的风水宝地啊!真的,你看此处向阳,还有这柴薪,此乃何意,欣(薪)欣(薪)向荣啊,再看这柴薪当床,就是圣人之学,薪火相传啊!” “这些都是高中的吉兆,别的不说,在这里睡一晚,浑身上下暖意十足,这二月天里连个炭盆都不用升,铁定冻不着你。” 孙大器呵呵连续几声,被孙承宗瞪了一眼止住了。 孙承宗笑着道:“多谢掌柜了,孙某也是觉得住了柴房夜里暖和很多。” 掌柜笑着道:“我就说嘛,咱们是老主顾,怎么也不会亏待你的。总而言之,这柴房好处,一天一夜都是说不完,就今天楼上的举人还问我打听这柴房租不租,他们说要从客房搬出来与你换,我想也不想一口替你回绝了。” “只是你也知道柴房这等好地,实在是……抢手,咱这么大的客栈里就这么一间柴房,让让孙先生你住了。而孙先生你交的房钱转眼就要到了,到时候出了空,我是不是要给你留着啊?” “当然,当然。大器给我拿房钱来。” 孙大器满脸不情愿地从柴薪搭成床铺地下拿出一褡裢。 看着这破旧的褡裢,掌柜嘴角一翘,轻蔑之色一抹而过然后又满脸堆笑地道:“一个月房钱不多三两银子,承惠了。” 孙承宗当下道:“不贵,不贵。大器还愣着做什么?” “住个柴房还一月三两?还照顾?” 孙大器不情不愿地从褡裢里取钱给了掌柜。掌柜拿着手里顿时眉开眼笑,当下对店小二吩咐道:“今晚给孙先生加条鱼,好生补补,来日高中了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店小二当下应了。 掌柜收了钱立即离开柴房,来到柜台上将银子称后,冷笑道:“就这穷酸还考举人进士,哪个举人老爷混的有他这么寒碜的,我在这柜上这么多年一双火眼金睛,什么人能中,什么人不能中,还不知道?住柴房也想出息,做梦!” 而在林府中。 陈济川得到家丁禀报,得知孙承宗住在柴房里,不由笑了笑。 那家丁道:“老爷当初要咱们好生照料孙先生,若是回来知道孙先生住在柴房里,定饶不了咱们。” 陈济川摆了摆手道:“不妨事,一切由我当着。” 那家丁一脸疑惑道:“之前你让我等在朱侍郎那边放出风声,让朱侍郎以为孙先生与老爷不和,将孙先生赶了出去。这些小的都不明白,管家能否透个话让小的明白一二。” 陈济川道:“你不要问,我在老爷身边这么久,怎么做才是帮老爷的,我还不比你清楚?你听命办事就对了。” 说完陈济川端起茶呷了一口。 而就在这时,贡院之内。 林延潮刚刚从聚奎堂回到了自己主考官房内,这还未开考就忙碌了一日,想想明日正考,自己的事一点也不比考生少,想想还是早些休息。 当下林延潮吩咐人打一盆热水来,准备洗脸洗脚后就休息。 来人端着一盆热水就离开房间,林延潮闭目养了会神,走到热水边正要丢毛巾洗脸,却看见书案上不知何时放了一封信函,正压在自己白天看的书下面。 林延潮见此目光一厉,方才那下人进屋时并没有到过书案。 这份信是何时是何人送进来的? 林延潮不动声色,走到书案前去了信函,这信函上没有署名。 林延潮不由心道,这世上果真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贡院这样封锁内外,隔绝消息的地方,都有人可以将这一封信送到自己这位主考官的面前。 这样的手段,简直可谓是通了天。 那么信里的内容不用猜想也是明白。 林延潮拿着信,揭开灯盏,想要在烛火上烧掉,但转念一想还是停下手。 林延潮拆开信,将信里内容过目。 片刻后,林延潮一掌将信拍在桌案上,怒色一抹而过。 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贡院 在明朝科举考试可谓极度严格。 制度一直以来是在进步的,科举从糊名制,再到锁院制,再到上一科科举。 魏允贞上书弹劾首辅张四维,次辅申时行的儿子分别榜上有名,考中进士,认为两位首辅有徇私之举。 魏允贞上疏后,被天子重责,李三才上疏为魏允贞辩护,亦被重责,结果两个人都被贬官。 但是去年天子又赦免了这二人,还提拔魏允贞为右通政,这优厚是仅次于林延潮提为侍讲学士的。 同时此举天子也是告诉在场内阁大学士,那就是你们为相时,不许照顾家人。 这也就相当于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了,任何大臣在位时,他们的儿孙子侄不许上榜。 明朝科举制度十分严格,明初时寒门弟子从民间选拔,后来有人统计,寒门读书人(祖上三代没人当官的)与官宦子弟在会试时的录取率达到了一比一,甚至寒门读书人更多一点。 但不知为何到了明朝中后期,官宦子弟上榜的比率越来越高,到了后期甚至达到了二比一的地步。 寒门子弟越来越难出头,就算有寒门子弟上榜,也多是如董其昌这样官宦人家的伴读,或者是哪位大员的门生。 于是各种黑幕说就出来了,因此魏允贞,李三才这上疏,从此开了大臣子弟不得中进士的先例。 到了林延潮这一次担任会试主考官,看到在这戒备森严的考场,居然也有人手眼通天到给自己递条子,连自己副主考都打了招呼了,那么其他房官,其他的官员,甚至王锡爵有没有人递条子? 王锡爵应该不会。 王锡爵这人性子他是知道,不结党,不徇私。 从这一点来说王锡爵可是大明朝那么多内阁大学士里难得的清流。 李植,江东之他们都是他的门生,一直想要王锡爵取代申时行为首辅。但是王锡爵想也不想拒绝了,不是他与申时行关系多好,而是他认为该怎么办事就怎么办事,甚至连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李三才,也没有给予照顾。 还有一条就是王锡爵的儿子王衡。王衡此人很有才华,属于进士随便考的那等。 但王锡爵在阁时,王衡空有一身才华,却始终被王锡爵压着不许他中进士。有了王锡爵以身作则,宰相儿子不能中进士这不成文的规矩,才真正固定下来。 也正因为如此,王锡爵很得天子器重。 正是想到这一点,林延潮拿到这条子时,才下意识地没有烧掉,先看看到底是何人给自己递的。 于是答案出来了,给自己递条子的人……哼,就是张鲸。 换了别人林延潮不会如此动怒,但这个人偏偏是张鲸。 张鲸是什么人?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也就是令文官闻风丧胆的‘厂公’。 现在林延潮与张鲸还是‘政治盟友’,当初在归德除掉赵家等等很多事上,都是林延潮托张鲸帮忙。 否则赵家那个通倭的大罪,也不是说判就判的。 当初张鲸帮了林延潮很多忙,现在到了还人情的时候了。当然自己若是王锡爵,沈鲤可以义正严辞拒绝张鲸,但偏偏自己不是。 林延潮转念又想起,林烃离京时与自己说的一番话,不由踌躇。 他告诉林延潮,你也是寒门子弟出身,眼下自己过了这条桥,也应帮更多人过桥才是。却说林烃本来授官,但因听说林庭机病重,又辞了返回福建老家去了。 世上大把人向上钻营,但也有如自己老师这样的人,对此不屑一顾。 林延潮推开窗看着天边的明月陷入了沉思。 次日会试开考。 对于林延潮这考官而言,可以睡到第二日大早。但对考生而言,这日四更天他们就要抵达考场,然后他们要经历极其严苛的搜检。 考生们要被扒光衣服,所有携带用品都是仔细检查。 因此本来可以一大早就要入场考试的,但因为要防止考生舞弊,五六千名考生四更天到考场,一一搜检过龙门后,能够未时开考就已经不错了。 当然搜检的目的是为了公正公平,但有一些人就是要为了一己之私,破坏所谓的公平公正。 林延潮举步走到至公堂时,王锡爵已是在此了。 至公堂上设有公座,面向考场,这时昼短夜长,林延潮抵达从内帘到至公堂时,还未天明,考生还在外头准备入场。 所以林延潮来的并不晚,但王锡爵穿着阁臣的大红蟒衣,精神抖擞地坐在公座上,显然他已是来此许久了。 林延潮道:“不知中堂在此,学生晚了一步。”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无妨,仆上了年纪,故而起的早。” 说完王锡爵上下打量林延潮问道:“宗海似乎昨夜睡的不好,可是有什么心事吗?” 林延潮心底一动,张鲸给他的条子,他可是在袖中收着,若是在此将条子交给王锡爵,那么一切之事就…… “学生……学生想着今日大考,心底担忧,生怕考场上会有变故,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故而昨晚没有休息好。” 王锡爵点点头道:“宗海第一次衡文,难免有此忧虑,但只要问心无愧,即无需多虑。” 一句问心无愧不知为何有些点中林延潮的心思。 林延潮躬身道:“学生多谢中堂提点。” 当下林延潮于公座就座。 至公堂面向整个考场,乌瓦为顶白墙为壁的考巷一排一排地铺向远方。 位于至公堂南面的考场正中央乃是一座三层小楼,这小楼就是明远楼。 明远楼与至公堂有一条道路连接,这明远楼的意思,取自大学的一句话‘慎终追远,明德归厚矣’。 三层小楼里底部四面是门,而二楼三楼则四面是窗,所有的考棚都是南北面向明远楼,故而站在明远楼上任何考生的一举一动,都可以看在眼底。 外帘官里的监试,提调,巡查官员在开考后就在明远楼上巡查,也可以对考生发号施令,白天举旗,晚上点灯。 而在开考前三日,礼部会请僧道在明远楼上设坛打醮三昼夜,还有官兵摇旗喊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此举很玄学,意思也是告诫考生平日要行善积德,不然考场里会有因果报应。 林延潮看着考场,心底感慨万千,六年前自己也是在这万千考棚中一间考试。 当时考棚还有部分是木瓦结构的,现在都已换成了砖石了,那么当年那间山长林垠与自己一并考试的考棚今天早已是拆掉了吧。 想到这里,林延潮生出惆怅来。 随着号炮一响,考生入场。 监察官员也是陆续登上了明远楼,而王锡爵,林延潮只需坐着,昨日拟定的考题,早就全部印制完毕,等待考生入场后,即行发放。 龙门前。 孙承宗,陶望龄,袁可立,杨道宾,袁宗道,林歆,陈应龙,陈一愚,林继衡。 陶望龄,袁可立左右还有侯执躬,他是林延潮在归德的门生,今年刚通过河南乡试。 还有其他林学门生如于仕廉,周如砥,董懋策,黄辉等,他们有的是林延潮的门生,有的是陶望龄,郭正域的同乡好友。 林延潮公务繁忙,不可能亲自授徒,所以不少学生都是陶望龄代自己教授。所以陶望龄,事功学派里的地位就相当于教授师,犹如王学里王畿,钱洪德德地位。 除了陶望龄,在林学中与之相当的还有郭正域,林延潮去后,当初林学留在京里的门生,都是郭正域代为教授。 眼下他们聚集在龙门前,面色凝重,望着长长一列的考生。 “十年寒窗在此一朝。”一人捏紧了拳头。 “只去金榜题名,光耀祖宗!” “苦心人天不负。” 也有人看向陶望龄心道:“我等要是有陶兄的才学就好了!” “是啊,这一次会试,他必是探囊取物。” “他在先生门墙下最久,学问最好。” “话不可这么说,不要妄自菲薄。” “正是,人人都有机会。” 陶望龄望着天边的彤云回过头对众人抱了抱拳然后道:“陶某在此祝诸位早登金榜,既不辜负了所学,也不弱了咱们林学的名头。” 众人一并齐笑道:“正是如此。” “愿与陶兄一并金銮殿上面圣!” “正是。” 长长的队伍慢慢挪动着。 而崇文门客栈里。 掌柜对孙承宗道:“孙老爷不好意思,车都叫完了,估摸着你要自己走到贡院了?” “什么?”孙大器愤怒,为何其他举人都有车,偏偏自己没有车。 掌柜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本来是一辆车两个考生坐的,但偏偏最后一辆车,那举子不愿与人同乘给了临时给了掌柜三倍钱,自己走了。 导致孙承宗没有车坐。 看着重重的考箱,难道叫孙承宗双手提着从崇文门走到贡院吗? 孙承宗脸上抹过一丝怒色,正待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客栈前。 孙大器几乎喜极而泣,这时候马车上走下有一个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林府的展明。 展明下了马车向孙承宗拱手道:“孙先生让你久等了!” 孙承宗闻言一笑。 同时在贡院之中,林延潮此刻有了决定。 一百一十六章 衡文 贡院里第一场开考前。 孙承宗已是抵场,这一次科举对他而言,实在并非是一帆风顺。 几千考生恐怕住在柴房里的就孙承宗一人吧,到了考前一日,若非展明用马车载他来此,恐怕他估计要与孙大器二人扛着考箱狂奔来考场了。 但孙承宗到了考场后,已经放下心神。他将考棚认真打扫后,对于自己的遭遇自嘲了几句,此刻凝神静气下来。 孙承宗当下想准备取出笔墨,抬头却见守在自己门前的号军,目光有几分贪婪地打量他的考箱。 孙承宗知道会试或顺天乡试充号军者,军纪十分败坏,经常盗窃考生贵重之物,对此读书人常十分愤慨。 孙承宗看见这号军贪婪的目光笑了笑,当下毫不回避地在他面前打开考箱将衣物一一拿出。 那号军见孙承宗将考箱翻到底了,没有一样重物不由深深失望,嘟嘟囔囔地唾了一句:“一个堂堂举人穷的居然连我这丘八都不如,这一次算真白来了,亏了那买腰牌的钱,这债不知何时能还上。” 孙承宗见号军如此,笑了笑从褡裢里取出一小锭银子,装作不小心失手丢在脚旁。 号军见此大喜,看四下无人立即捡起并笑着道:“多谢这位公子,一会要通融的地方,我可以没看见。” 孙承宗失笑,对方竟以为自己是行贿他。 孙承宗道:“孙某穷书生一个哪里来的通融,这是方才去供给所买墨多出的。这钱留在考场上也没用,赠给小哥了,权当一场缘分。” 号军见孙承宗胡须如戟,面色黝黑,看似穷困落魄,毫无读书人风度翩翩的样子,但言谈间却自有一等磊落轶荡,与他平日见的酸书生实在不同。号军当下点点头道:“多谢孙老爷了,这离开考还有一会功夫,你好好歇着,待一会木铎声响了,你再起来。” 孙承宗闻言谢过,当然进入考棚休息。 孙承宗眯了一会,就听见木铎声大响,于是睁开眼睛。 他望出考棚,远处的考巷官员已是在一间一间考棚发下卷子,会试开始了。 陶望龄,袁可立他们自也是进入考场。依着前辈交代,身上有些贵重东西的考生都私下给了号军一点好处买个平安。 但也有出于正直的不肯给的这钱,如此认真提防着一二也不会有事。话说林延潮当初会试时,也是没给号军好处啊,不是因为不接受这规矩,也不是没钱,而是因为自信没人偷的到他身上。 分发下试卷后第一日已是过的大半,林延潮与王锡爵见考场上没什么事,当下回主考官房休息了一晚。 第二日二人先来到明远楼,见四面考棚里的考生们都在认真答题,都是微微点头。 然后林延潮与王锡爵都是下场巡考,外帘的监试官员相陪,于是他们身后跟着一群监试官员,浩浩荡荡而来。看着考生埋首作题,林延潮想着自己当年的艰辛,不免有些感同身受。 六年光阴已是一瞬而过。 林延潮巡场将考棚一一看过,陶望龄,袁可立,杨道宾,陈应龙,林歆等人都在专注地答题,见他们衣裳炭盆都有准备齐全,微微放心。 然后林延潮又走到孙承宗的考棚看了一眼。孙承宗见到林延潮时,林延潮没有说话,正要不认识地擦身而过,但身前的王锡爵却突然停下,回过头去拿起孙承宗的考卷看来起来。 林延潮微微有几分错愕,这一幕怎么有点似曾相识啊。 当年也是在这会试的考场上,余有丁一眼看中了自己的卷子,但最后要填榜时却没发现荐卷里没有。 于是申时行,余有丁去各考房搜落卷,最后在落卷里找到了林延潮的卷子。 据说当时有一位穿着朱衣的人手指着林延潮所在的落卷。 顿时留下一段朱衣点额的佳话。 王锡爵拿起孙承宗的卷子看了一会,然后放下卷子,又看了此人一眼,再默不作声离去,而身后的监考官立即在孙承宗的卷子上补印。 林延潮忍住好奇,没有当堂询问王锡爵,而是跟着离去。 次日巡场没有什么事。 林延潮回到主考房官后,就有人禀告叶向高前来。 林延潮不意外,因为是他在今日奎聚堂会揖时私下吩咐已是同考官的叶向高来自己考房一趟。 看着叶向高,林延潮顿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自林延潮回翰林院后,叶向高与自己并没有太亲近。本来说依林延潮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为侍讲学士,二人又算是发小,他应该主动来抱大腿才是。 但叶向高并未如此,只是今年年节时上门拜访了一趟,除了公事外,并无多余交往。 林延潮打听过叶向高在翰林院三年庶吉士生活,别人告知叶向高不趋要津,座师许国那边也是很少走动,至于翰林院同僚间也是很少往来,倒是与郭正域,以及几名再京同乡间偶尔聚一聚。 林延潮闻此也并不意外,当年在书院时,自己与叶向高同寝室,就没见到他如何与同寝室的人交好,只是见他一人独来独往,默然读书。 当时林延潮以为人家自负是学霸,十分清高,看不上尔等学渣,故而不与同他们交往。 但后来才知道是叶向高默默独行的风格,除了读书以外,世上其他之事仿佛都不能令他动心。 后来几件事上叶向高倒是站出来仗义执言,却令林延潮有所改观,知道对方外冷内热,心底有正气。书院期间二人连续同榜,出了书院后二人又是同考。 林延潮与叶向高才慢慢相熟起来,按照现在的话来讲叶向高是一个很慢热的人啊。 认可友谊后,叶向高也是一位很不错的朋友。 现在林延潮骤为重臣,叶向高没有太亲近也是有避嫌的意思吧。 林延潮见了叶向高,当下道:“进卿请坐。” “谢总裁。” 林延潮面色凝重当下道:“进卿,你我多年相交,我也就不绕弯子了,眼下我有一件疑难事想要你帮我。” 叶向高听了犹豫片刻,然后认真地道:“总裁尽管吩咐。”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进卿可知道这几日考房里有什么风言风语吗?” 叶向高目光一凛:“不知总裁所指是如何的风言风语?” 林延潮道:“是关于鬻卷!” 叶向高顿时明白了林延潮找他用意,他于是道:“但凡考前考房中总有一些通关节传闻,但大部分都是子虚乌有,不尽实的话,我等考官不会放在心上。” 林延潮道:“正当如此,进卿把你知道的与我说说。” 叶向高当下举了几件事说了,林延潮不动声色,但心底却是摇头,这几件事都对不上。这些事就如同现在的娱乐八卦一样,很多事是说是放出的烟雾,混淆视听的。 叶向高说了几件,然后想起道:“对了,我前日倒是听手下一名阅卷官当笑话说了一事,他有人与考官通关节,在四书题第二题中以四个一字破题,并在破题后注以一个墨圈一百两银子,以酬考官。” 林延潮听到这里心道,这才对,这消息与张鲸给自己的一致,既是混淆视听,那么必然就是十假一真,或者是数假一真。 真消息湮没在假消息中,唯有真正明白内幕的人,知道哪一条是真消息。 否则十九房十九名同考官,加上三十八名阅卷官,张鲸再有手段,也不可能这么多人一一打招呼过去。 一个圈一百两银子,好生意啊。 阅卷官,同考官各拿一份,林延潮这副主考再拿全部,张鲸真是够兄弟,这样的生意都拿来关照自己。 林延潮点点头对叶向高道:“进卿帮了我大忙了,你替我再留意一二,有什么事立即来告知。另外若是有机会,你帮我探探赵庶子的口风,看看他是否知晓。” 叶向高称是后离开。 第三日会试第一场考毕。 众考官们都是松了一口气,这最关键的第一场,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既没有走水也没有下雨,考生也没有病死几个,总算是平平安安过了这最难的一关。 而考试后的第一场卷子,当下被受卷官收走后,第一步先交誊录所誊录。 誊录生将考生亲手书写的墨卷用朱笔抄录一遍,这抄录后的卷子称为朱卷。 然后这墨卷朱卷送到对读所,让对读生将墨卷朱卷对读一遍,保证誊录官没有写错。 每一张卷子誊录生,对读生都要在卷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表示对卷子负责。 此外朱卷根据考生籍贯分南中北三卷以及所考五经。 最后朱卷墨卷交给外收掌官,外收掌官留下墨卷,然后将朱卷通过至公堂将卷子递给帘内的内收掌官。 内收掌官再送至提调所,提调官根据五经房,将本经是春秋的考生,分至春秋房,尚书至尚书房。 这个流程可谓是层层负责,每名外帘官都要当着干系,目的就是要切断同考官,主考官与考生的联系。 让考官们无法从字迹,卷上标记,以及考官与考生直接受卷的办法,察知考生的任何信息。 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方法总是有的,比如张鲸与林延潮通关节就是如此。 考官与考生在卷子的重要题干约定字眼,比如考生写下‘一行白鹭上青天’这样没来由的话,考官也会认出。 这样的字眼不是一处,而是最少两处。 方才叶向高所说的第二题破题用四个一字的只是一处,此外张鲸与林延潮还约定了另两处。 至于墨卷就是古人划分段落的符号。 就是一个小圈,放在文章段落连接的地方。考生可以写,也可以另起一行不写,总之要画几个圈随你。但是若是你写了几个圈子,事后赖账,那么考官是不会放过你。 第一批朱卷有提调官送至各房后,各房考官即开始改卷。 这改卷可谓争分夺秒,身为主考官林延潮事先就与各房约定,各自交上来的荐卷有时间期限,而且你们不可以乱改,若发现错误等等,人家是要找你算账的。 所以各房里阅卷官,同考官也是认真改卷,谁都知道林延潮那三元名头不是假的,不说别的仅过目不忘的本事,翰林院里也没几人会的。 万一什么事得罪了他,凭人家这记性真的可以记一辈子的。 编修方从哲是春秋房同考官。 要知道春秋有三传,公羊是其中一传。 在科举春秋经之中,公羊传讲微言大义,故而为朝廷赏识,也因此切合于制艺,考生治公羊最容易得售。 方从哲也是治公羊传,与大多数考生一样,他学公羊传,仅仅是为了方便考试而已。 到了方从哲自己当考官,却不一定要以公羊传来为春秋房的标准,公羊传真的只是敲门砖而已。 衡文之道最重要的还是从心,哪怕不用公羊传,甚至意见与自己不和,但只要讲出道理的,方从哲一样取中列为本房荐卷。 方从哲读着卷,不时听着下面两名阅卷官闲聊。 阅卷是件很紧张很沉闷的事,方从哲也不介意下面阅卷官闲聊,十几日阅卷,这样环境若不让人说话,简直会把人逼疯。 就听下面那位卢姓阅卷官突然骂道:“如此瞎眼的文章,必是监生所文!” 听了卢姓阅卷官的话,另一名高姓阅卷官搁笔道:“卢兄我与汝何冤何愁,你要如此骂我?” 卢姓官员一愣问道:“高兄,我如何骂你了?” 高姓官员忿忿道:“吾就是监生出身!” 方从哲闻言绷住的脸一松差点笑出声,随即又肃容咳了一声道:“二位仔细衡文,不要分心!” 见二人闭嘴,方从哲摇摇头,低头看手里的卷子。 这两名阅卷官交到自己这里的卷子,都是属于初步的合格卷,然后交给自己看看能不能列入荐卷的正卷备卷之中。 方从哲连看了数篇,不由生气,如此稀烂的文章是如何荐上来的? 方从哲看了都是高姓官员荐来的,不由狐疑。 于是方从哲想了想,走到高姓官员面前,用手敲了敲他的桌案然后走到另一间屋子里。 高姓官员立即放下卷子,跟着方从哲来到房内。 方从哲板着脸问道:“方才你荐来的文章都有显而易见的错处,就算是童生也写不出这样的文章来,你是如何衡文的?” 高姓官员解释了几句,但见瞒不过方从哲,于是只能低声道:“编修莫非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你把话敞亮的说。” 高姓官员想了想当下耳语了几句,方从哲脸色一变然后道:“这样子虚乌有之言,你也当真,哼,多半是外面的考生放出来心存侥幸。” 高姓官员道:“据下官所知并非虚言,乃是一位大人物,听说此人是来自宫里的大珰。你看这卷上墨圈足足十个啊,我知方编修未必把钱看在眼底,但结交了这位大珰可是……” “住口,不可再言!”方从哲脸色铁青,他面上的怒色并非完全表演出来的。他来任同考官时也知道多半会遇到这样的事,但骤然遇到了,一方面是真的有些生气,另一方面也是要显得自己正直。 于是方从哲将这事放在心底,次日他又借着会揖的机会试探几位其他的同考官,但见大家目光闪躲,方从哲当下又确信了好几分。 回到房内后,他立即将房里的朱卷拿出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里面有这样字眼的卷子有七八份之多。 仅自己一房就如此了,其他各房呢? 这样的事传出去就是一桩科场大案啊! 方从哲不由后怕,他一日无心改卷,心想既然各房都已如此,自己不如从大流算了,还能赚一笔钱,但念及自己的良心,又觉得有点过不去。 当晚方从哲挣扎了一夜,次日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手里揣着这几份卷子,穿着衬衣来到了林延潮的主考官房中。 却说林延潮与各房约定第三场考后荐卷一并缴上来,所以这才考到第二场,林延潮这段时间还是清闲的,不过各房碰到疑问卷照例要请教他。 身为副主考林延潮就是衡文标准,所以他也通过荐卷了解各房情况。 这时候听到方从哲上门,林延潮微微诧异。 方从哲他很有了解,非常识相的一个年轻人。对于这样主动向领导靠近的人,林延潮还是很有好感的。 但见方从哲入内后却是面色凝重向林延潮行礼后缴上了几份卷子。 林延潮狐疑地看了方从哲一眼,当下将几份卷子看过。 他一目十行,每份卷子都看过了。 卷子好坏参差不齐,但第二题破题处都不约而同写了四个一字,但其他两处字眼又稍有不同的。 七卷如此,但三处字眼里全部写对的,只有两卷。 林延潮心道,好啊,这消息连不明真相的考生都知道一二,张鲸这保密性工作作的可真够差的,此事就算我昧着良心帮你一把,不说天子会不会追究,多年积攒下来的名声也是坏掉了。 衡文当然要秉持公心! 林延潮看向方从哲故作不知地问道:“编修此是何意?这卷子有何问题吗?” ps:祝这两日高考的兄弟姐妹们考试顺利! 一千一十七章 三道策问 主考官房的外间里。 方从哲低垂着头,待林延潮询问时,对方目光一闪,一颗汗珠从发鬓处滚落。 林延潮观察入微自是看到了方从哲这一变化。 “总裁此乃本房朱卷,七篇之中第二题破题都有四个一。”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早看见了,这外头风言风语,故而令有些读书人心怀侥幸之心而已,虽说有些心术不正,但我等取士还是以衡文为准,只看好坏,若文章无误,不可任意贬落。” 方从哲听了心底一颤,立即道:“是下官多虑了,打搅总裁,实在是无地自容,下官告退。” “慢着!” 林延潮笑了笑,此人倒是机敏见风头不对,脚底抹油立即要跑。 林延潮道:“方编修,可否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有何实据在手?不妨说来,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出你口入我之耳,不会有第二人听到。” 但见方从哲定了定神,当下道:“回禀翰长,侍晚生也并无确凿的实据,但侍晚生心底想的只有一事,那就是翰长的清名。翰长三元及第,开创了不亚于朱王二子的经学,天下读书人无不敬仰。” “天下读书人盼翰长任主考官如旱地盼甘霖,望卷子能为翰长赏识,列入门墙,致致用之学,为天下苍生一尽绵薄之力。” 林延潮听方从哲这几句话,不由称奇,此子拍马屁的功夫,自己真是甘拜下风啊! 如此诚恳,我都要信以为真了。 方从哲说着说着,似乎连自己也感动了。他道:“但若是有人破坏如此国家取士之典,为了一己私欲也就罢了,但是碍之翰长的名声,令之白璧微瑕,侍晚生无论如何也不愿看见。眼下听闻了风声了,侍晚生虽不敢确认此事,但只要有万一危害翰长清誉的可能,侍晚生也不容再作什么计较,禀之翰长。” 林延潮点头道:“好一番有理有据之言,不说为了本官,你心底有无秉持公心?” 方从哲毫不犹豫地道:“侍晚生更是为了翰长清誉。” 林延潮点点头于房内踱步。方从哲见此立即道:“翰长是否不信任侍晚生?” 林延潮看着方从哲反问道:“你可知其背后是何人授意吗?” 方从哲道:“听闻是宫里的大珰!” 林延潮冷笑道:“你不怕得罪他吗?” 方从哲垂头道:“侍晚生不怕。” 林延潮失笑道:“方编修,好了,你这些子虚乌有之言本官都已是听见了,此事不要再问了,你回房安心阅卷就是。” 方从哲变色道:“下官……” 林延潮道:“来人,将方编修赶出门去!” 方从哲没料到林延潮这么快变脸,顿时大惊失色。 而主考官房内自有值从,听了林延潮号令后,当下数人上前将方从哲轰了出去。 “学士……翰长……” 方从哲被主考官房的人直接赶出了门,一脸落魄地走回同考官房口中喃喃地道:“为何如此待我?难道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本以为林学士是朝堂少数能持公心之人,难道我看走眼了?” 这一幕被不少考官也是看在眼底。 赵用贤也是同考官他看到了这一幕,当下命人打听了一番,然后得知了真相。 两名同考官在赵用贤房里商议,他们都是朝堂上的清流,闻知此事后都为方从哲不平。 赵用贤此刻正义感爆棚地道:“朝廷取士,自有章程,不说其他就说本房朱卷内,也发现了数篇以四个一字破题的文章,此事绝对有蹊跷在内。” 一名同考官道:“不错,方编修不过是说了应当说的话,林总裁如此实在有包庇其事的嫌疑。” 另一名同考官道:“我看八成又是申吴县在背后示意,林总裁碍于他座师的面子,倒不是一心徇私。” 赵用贤正色道:“此言差矣,别说是座师,是亲爹也不行。朝廷取士之地,怎么能成为他人卖官鬻爵之所,如此下去乌烟瘴气,读书人寒窗十年有何意义?” “我等只要拼着谁家钱多,多画几个墨圈就是,此事我必不会置之不理,必诉之以公道。” 几人连同赵用贤房里的阅卷官都是击节叫好道:“当朝论争砺锋锐,搏击当路这八个字,舍汝师兄外还有何人?” “一正朗朗乾坤,还一个清平世界,唯有汝师兄了。” “汝师兄,真不愧为我朝堂清流之表率,君子中的君子,正人中的正人。” 叫好声无数。 但也有人担心会不会又遭到打击报复。 赵用贤道:“大家放心,此事我先禀告给王总裁。他自会替我们有所主张。” “但是王总裁入阁后与申吴县可是走的很近啊?” 赵用贤道:“放心,王总裁何许人,眼底容不得沙子,此事必会秉公处置。若是不行,我当另行上奏天子!” 众人当下叫好,然后赵用贤亲自去主考官房禀告了王锡爵。 次日叶向高来禀告林延潮道:“赵汝师昨夜去主考官房秘谒王阁老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可知赵汝师所为何事?” “听闻就是与鬻卷就关,就是那四个一字。” 林延潮点点头道:“肯定吗?” 叶向高道:“我有问过他们都不肯说,大概是因为你我乃同乡之故,但越是隐瞒越是八九不离十。” 林延潮笑着道:“正如我之所料。如赵汝师这些正人君子,若是看到鬻卷的事未必会管,但若知这鬻卷的事与我有关,必然不会放过。” 叶向高问道:“所以宗海你故意气走方编修,让赵汝师以为此事有你牵涉其中?”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瞒不过你。” “可是现在赵汝师将事情捅至王阁老那去,他身为主考官必会怀疑你是否参与了鬻卷, 这事可以毁了他的仕途,他会与你干休吗?宗海,此举虽维持了考纲考纪,自己的良心,但于你而言如此,得罪了王阁老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我自有办法,进卿,你能来通风报信,我已是很感激了,下面的事我会安排了。” 叶向高见林延潮如此,当下长叹一声退出了考房。 会试第三场,各房同考官都在各自房里改卷,忙的是焦头烂额。 但是对于王锡爵,林延潮第三场考试不结束,他们就不用改卷。 第三场是三道策问。 这一日林延潮早早抵达了考场,对他而言,这并非是一场普通的策问而已。 对于这个国家而言,理学提倡先知而后行,读书人功夫不够,容易理论与实践日益割裂,使得读书之风趋于虚浮,不入实用之地。 八股取士之风一直持续到清朝的光绪年。 到了这时朝廷才意识在经义取士虚浮的地方,立即将科举更改至实用的策问,但为时太晚,西方的新学已冲击而至。 现在而言策问缺点也很大,儒家一向强调思不出位,读书人作读书人的事,官员作官员的事,君主作君主的事。 天子可以向大臣问策,但向读书人问策就……就是诸葛亮‘隆中对’的普及版,未出茅庐而知天下三分者天下能有几人? 对于会试而言,举人监生已不是一般的读书人,举人监生的身份是介于读书人与官员之间。举人监生没有考中进士,也是可以直接的授官。 所以策问无疑就是让这些读书人在当官之前,先作功课了。 就算答的想当然,但考官也可从考生回答里,看出考生为官理政的思路。 从唐时的诗赋明经取士,再到宋的经义取士,再到明的八股取士,清末策问取士,再到后世的公务猿考试,虽然未至理想中论贤举贤之道,但要看到一直更切合于当时的时代。 而今林延潮主导之,就是要将策问提至与经义并重的地位。一来是他私心在其中,二来也是身为会试主考官,在其职思其位的道理。 君子思不出位的道理,不是不要往长远去想,而是优先专注于眼前应当为之事,脚踏实地把他做好,为力所能及之事! 这就是林延潮的道理。 对于今天而言,看似普通,但却是他撬动时代车轮的一步。 一会儿王锡爵到了至公堂,林延潮立即上前见礼。从王锡爵看了林延潮一眼,虽未表露出什么,但神色有些疏离。 林延潮心知赵用贤必是把方从哲的事告诉他了,所以他在怀疑为什么自己没有将有士子考官鬻卷的事告诉他。 不过王锡爵没有透露口风,而是向林延潮问道:“策问的卷子都发下去吗?” 林延潮道:“回阁老,就等着考生入场。” 王锡爵点点头道:“这三场的策论,仆看过并不好答啊,是否批卷上放宽一二。” 林延潮道:“下官之前已让考生可自携书籍入场,已是放低了难度。至于批卷上,下官看以往策问实是太走过场,下官之前看过一篇今年乡试的程文。” “题问班氏《汉书》果何所本?《艺文志》与刘氏《七略》有何异同?《古今人表》何以不列今人可得而言之否?” “然后考生答曰:“班氏《汉书》实有所本,《艺文》与刘氏《七略》实有异同,《古今人表》不列今人,皆可得而言也。而如此的卷子尤盛行于乡试会试之中。” 王锡爵也任过乡试主考官,知道这都是现在策问题的现状。 比如上题问,汉书以何为本?考生回答确实有所本。 艺文志与七略有什么不同?考生回答确实有所不同。 古今人表的书里不列今人,可不可以仍叫这个名字?考生照搬,答说可以说。 反正三场考试实对虚,考生们谓之勾策题,亦曰对空策。人家疑问你肯定,这样考试都给考生过,可见第三场纯粹走过场。 林延潮陈词后向王锡爵一揖道:“请阁老信之下官。” 王锡爵深深看了林延潮一眼,似等他向自己说什么话,但林延潮闭口不说。 王锡爵等了一会点点头道:“也好,望此场考试能善始善终吧!” 林延潮心底一动知王锡爵话里有话,不过他没有解释什么,看着王锡爵走到主考官位子上坐下。 不久数千考生入场完毕,第三场策问题目发了下去。 众考生一看题目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纷纷道,这三道题目也太难了吧。 第一道,论王通拟经之得失。 第二道,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 第三道,刑赏忠厚之至论。 看到最后一题,众读书人都才松了一口气,第三道题目可以用经义答之。 但第一道?第二道? 一名考生仰天问道:“王通是谁?云中子?云中鹤?” 另一名考生则是揉着额头心道:“这贾谊我知道!那篇过秦论也读过!五什么三什么是何物,这道题根本就不能答。苦了苦了。” 还有一名考生自言自语道:“看来三道策问,但最后一道可以用经义贴之,前两道题略微讲一点史学,但也可以往经义上靠。” “就算第二道答不出,第一道总能答吧。不如试一试,幸亏三道策问只要答两道就好了,只是每篇一千字实是难也。” 由于林延潮允许第三场考试可以考生自己携带书籍以及小抄,所以不少携书入场的考生都是拿起书翻了起来。 孙承宗拿到卷子时,看了坐在他身前的考生一眼,这考生居然考试前用马车载了几箱子书,然后用扁担挑了书箱入贡院。 什么叫学富五车,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 开考前,此人还笑着问孙承宗,你就拿了笔墨纸砚,什么书都不带,要不要借你几本书壮壮胆? 孙承宗闻言笑了笑,笑着谢绝了。 可是此人虽是一副老子早有准备的样子,但是这几道策问题目卷子一发下来,也是脑子发懵,抓耳挠腮地翻书找答案。 孙承宗摇了摇头,不说别的,第一道题目就不好找。 王通是隋唐史书都不为他作传的人。因为他自己模仿孔子写了一本续六经陈述自己的观点,然后被后世儒学批判这不是儒学‘述而不作’的道理。 所以史书上很少人愿意提王通。 一千一十八章 钻空子 这三道题对于整日在策问上走过场的考生而言颇难。 他们以往莫混过关的办法,就是对空策。尽管言之无物,考官也不能算你。但林延潮为主考官已是三令五申,不许考生虚文。 而且策问题从三百字,到不少于一千字,若是要在文章上言之有物,那就不容易了。 可是这三道题对于孙承宗而言,却是不难。 孙承宗本就是博学而通的人。 当初林延潮以往在学功堂讲课时,对理学,心学也是兼讲。林延潮谈及本体功夫之道时,对王学十分推崇,曾言‘格物’之功,腐儒都是用力在用镜照物上,但若镜昏,照物也是不明,而王学则是先‘磨镜’再照物。 因为林延潮推崇王学,所以孙承宗后来对王学也颇有采摘。 王通,号文中子,王阳明对他评价很客观,赞他的学问‘具体而微’。 对于儒家对王通最诟病的一点,篡改经义,他也是表示理解,并称是良工多用心。 引申至这一题,朝廷(林延潮)出这一题的用意,就是告诉读书人对于先儒之学无需处处墨守陈规,既是可述也是可作。 换了旁人出这考题,必然引起读书人轩然大波,这是明目张胆开始挖理学这座大厦的墙角了。 但林延潮以主考官的身份出题,朝廷为之背书,所以读书人们……还是老实答题吧。 孙承宗心知,林学不再是居于众学说的一角,而是堂堂正正的立于庙堂之上了。 孙承宗看向至公堂上那个负手而立的身影,他终于做到了。 孙承宗定了定神,心情澎湃,提笔于纸张上写至:“世儒著述为名,暗以虚文拟经,此取乱之道。文中子明以拟经,实删述六经,明先贤之道……” 孙承宗胸中如有千言当下一一付之笔下。 日光初升,照在他的考棚之前。 而其余考生也是理清了思路开始答题。 考场之中,陶望龄奋笔疾书,他拿卷之后即立即明白了策问意思,他乃官宦人家出身,家里藏书无数,什么书没有读过,胸中有料下笔自是不虚。 而袁宗道看完题目后也是庆幸,若非近年来跟随林延潮,从于孙承宗用力于实学,今日的策问题就悬了。 至于袁可立看完卷子后不由庆新心想:“虽说经义考的不好,但如此策问题目若不答满三道,实辜负了先生这一番栽培。” 贡院之中数千考生笔耕于纸,神情专注,林延潮见这一幕不由欣慰。 第三场考毕,会试正场也是结束,考生们离开贡院,等待放榜的消息。 至于各房第一场的卷子都改了差不多了,现在第三场策问卷朱卷一到即行批卷。 第三场批完后,各房考官将三场合意的朱卷先拢到一处,称之为望气。然后各房考官在所有卷子里,再选出荐卷交给副主考林延潮。 距离放榜的时间很紧,而且林延潮又限定了期限,所以众考官几乎都是从一睁眼开始一直阅卷至掌灯之后,仍是没有一刻空闲功夫。 每一份卷子都是经过权衡后,定为正卷备卷,其余没交的卷子就是筛落了。除此以外,还有官卷。 就是当朝大臣子弟的卷子,这些卷子外帘官都会作标记,写上是哪位大臣的儿子。按照规矩,同考官不可以罢黜落这些卷子,而是要交给主考官副考官来决定。 当年沈一贯就将张敬修的卷子藏了起来,主考官看了没有张居正公子的卷子,吓了一跳,立即来沈一贯房里搜落卷,最后正主考内阁大学士吕调阳,副主考刑部侍郎吕希烈二人轮流威胁沈一贯,沈一贯就是不肯给。 最后张敬修没有取中,沈一贯被打压了八年。 当然除了官卷外,会试乡试大体还是按照‘去留在同考,高下在主考’的规矩来办。 中不中进士在同考官,名次上下在主考官。 而林延潮身为副主考,既有排定上下,也要筛落一部分各房交上的荐卷,这权力很大,工作量也很大。 所以会试副主考都要选年轻的担当,否则容易精力不济。 下面也是会试最关键时刻了,十九位同考官从各房里第一批送至林延潮这里的,都是房内他们认为最优秀的荐卷,不少卷子都擅自贯上了‘经魁’的称号。 各房考官来至主考官房里时,都是极力游说,想要林延潮多采纳几份他们的卷子,最多林延潮能在他们当面看了,然后当场选为正卷。 不过林延潮没有当面阅卷,而是让他们先行回去。 众考官出门后,看着林延潮桌案上如同小山般堆积的朱卷,都是怀疑他短短两三日内,能都看得完吗? 或者说林延潮就如传闻那样‘通关节’取士。 这可是近六百份卷子,若是林延潮卷子看不过,就算他不负责抓阄选卷,他们也没办法质疑什么的。 主考官房内,林延潮自是知道同考官们的担心,这抓阄选卷的事他是不会干的,尽管也确实有人这么干过。 这人就是清朝道光时大臣穆彰阿,中兴名臣曾国藩的恩师。 在清史上穆彰阿善于结党,名声很不好。 穆彰阿结党的原因就是他经常担任考官,屡主会试文衡。 穆彰阿担任主考官时,下面房官推荐上的每份荐卷,都极认真对待。 如何认真法?穆彰阿将荐卷搁于桌几上,然后焚香望空遥拜。 穆彰阿衣袋中常置两个烟壶,一个琥珀,一个白玉,款式大小相等,取一卷出,就向衣袋中摸烟壶,摸到琥珀就中,摸到白玉则不中。 名额满了后,余卷一律摈弃。 这就是穆彰阿的玄学阅卷法,毕竟你也是很认真的叩拜过了,人家也没办法说你什么啊(权势重门生多惹不起),所以考生的卷子落在穆彰阿手上只能各安天命,这曾国藩后来能成为中兴名臣,这琥珀鼻烟壶绝对是功不可没。 期间不时有其他考官来拜访,委婉提醒是否将放榜的时日延期。 而赵用贤将荐卷送至林延潮房中时,言语里暗中警告他秉持公心阅卷,不要行鬻卷之事,举头三尺有神明。 闻言时林延潮不由看了赵用贤一眼,这看起来真是对事不对人的君子所为。 林延潮答道:“我已知道了。赵考官房里荐卷的头名卷在哪?” 赵用贤对本房荐卷十分自信,林延潮让他荐三十卷,他荐了五十多卷。 赵用贤道:“本房荐卷篇篇都有不凡之处,不过这一篇破题为‘予以论之’的文章,我看不仅可冠经魁,还可为会魁。”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么本官到时着重看就是了,赵庶子若无他事,本官要阅卷了。” 赵用贤见林延潮对他也是没有当堂阅卷,心底有点不满拱手道:“那本官就告辞了,方才那些话还望林总裁记在心上。” 林延潮不动声色,现在人家是把自己当嫌疑犯了。 林延潮拿起赵用贤推上了那份可列会魁的卷子读了。看完后自己也是赞赏,此卷确实是可以称作会魁的佳卷,赵用贤眼光倒是不错。 如此卷子放在以往,就算不能得会魁,但经魁也是妥妥的,可是现在…… 林延潮将这考生所有荐卷通读了一番,待阅至策问题,果真如自己所料,策问虽说都是答满了三道题,字数也没有少,但行文还是有些虚浮,谈不上言之有物。 如此就可惜了,自己是理由有压下赵用贤这份荐卷了。 于是林延潮在卷上,用青笔写了批语并盖印,全程只用了不长功夫。 若是赵用贤等人在场,见林延潮如此快就看完了一份卷子,一定惊异这是什么速度。 面对六百份卷子,林延潮倒是完全没有压力,推迟填榜,延迟放榜的事,那简直是不存在的。 但问题对林延潮而言,是如何摆脱自己眼底鬻卷的嫌疑。 两日的功夫,各房荐卷林延潮已是全部改完。 林延潮从各房荐卷一共抽出五份卷子,这都是含着四个一字的破题,并且是张鲸与林延潮约定三处字眼都相合的,另外两处是在第三题的题尾,还有一处是在经义题的束股。 另十二份卷子都是只包含一处字眼,就是四个一字的破题。 这些都是属于不明真相群众,听说了谣传,蛮写来碰碰运气,看看是否可以蒙混过关。 这四个一字的文字关节,从方从哲上告自己时,就已经是走漏了风声。 但是将卷子荐来的同考官仍是贪心不足,强行将卷子荐上来,也是有碰一碰运气的意思。若非方从哲闹这一出,这通关节卷子恐怕比自己案上的还要多一倍,将来捅出去定是一桩科场大弊案。 这些‘问题卷’倒不是篇篇都是小学生水平,反而是相当的不错。 因为各房考官荐上的质量都有所保证。有的卷子就算‘通了关节’,若真胡写一通,考官们也不敢乱取。 毕竟这是科举最高考试,会试。 同考官身后还有林延潮,王锡爵这一关,会试后,所有的卷子还要送礼部磨勘。所以这些卷子文理皆通,甚至水平能达到取于不取之间。 林延潮着重看张鲸约定的五卷,其中有一份破题为‘儒一而为不一,圣人一勉之一诫之焉’的卷子。 林延潮心底甚是许之,此卷不同于其他‘通关节’的卷子。 这考生是有真才实学,只是…… “算你运气好了。” 林延潮说完取出笔来模仿着这誊录生的笔迹在纸上先临摹写了足足一个时辰。这誊录生的行书法的是柳公权,林延潮又不是书法大家,着实费了好一阵气力。 临摹了差不多,林延潮觉得有,从袖中取出朱墨,用笔沾了在此人‘儒一而为不一,圣人一勉之一诫之焉’的朱卷上改为‘儒一而为不一,圣人一勉之十诫之焉’。 尽管只改了这一笔添了一个竖,但是为了这一竖,林延潮模仿此誊录生笔迹,足足练了一个时辰,最后有八成相似才添上去。 王锡爵出身翰林,一生与文墨打交道,这一笔若没有一定火候,极容易让他看出了端倪。 考试卷子是朱墨誊录的,考官房里是不能有朱墨的,考官阅卷在批语上只能用青墨。所以这朱墨是林延潮知道自己任主考官后一直随身带着的,待任命下达时随身携至贡院,今日终于派上用场。 写完这一笔林延潮汗如雨下,吹干墨迹,然后他将这自己修改的卷子丢入自己选定的荐卷中。 最后林延潮将其他四份‘通关节’的卷子与另外十二份卷子合作一并带上然后往主考官里走去。 敲门。 房内传来一阵衣裳掠动的声音,房门打开,王锡爵穿着燕服先看了一眼林延潮怀中揣着的卷子,然后问道:“宗海,这般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不好吗?” 林延潮道:“下官有一事不禀阁老,实不能寐也。” 王锡爵哦地一声道:“何事如此之急,那好吧!” 林延潮进入王锡爵考房,王锡爵亲自掌灯,然后示意林延潮入座问道:“宗海有何要紧事?” 林延潮道:“下官阅卷中,发现有人欲行鬻卷之事。” 王锡爵道:“鬻卷?此事关系甚大,你有把握吗?” 林延潮将这十六份卷子搁在桌案上,向王锡爵禀道:“阁老请看,这十六份卷子第二题破题处都写了四个一字。” 王锡爵不动声色一一阅卷。 书房里只有卷子翻动的声音,烛灯之下,王锡爵的脸忽明忽暗,待他翻到最后一卷后正色道:“宗海这是怎么回事?你可明白?” 林延潮默然一阵然后道:“下官之前听到了一点风声,但一是不敢确定,二是不敢打草惊蛇,等待荐卷到手后,才发现真的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鬻卷之事。” “眼下证据确凿,下官肯定阁老,严查此事,一定要将幕后之人绳之以法。” 王锡爵眉心一抖,当下不语。 林延潮道:“如此多的疑卷,此人定是手段通天,下官以为考官之中,必有内应。下官以为当立即通禀监试官,让他们派人立查!” 王锡爵皱眉道:“事关重大,可能牵涉甚广,我等手中若无真凭实据,徒然引起旁人不必要的猜测,万一泄露此事,场外举子也会质疑,以为有人操弄朝廷之公器,行卖官鬻爵之举,将事情闹大。” 林延潮道:“阁老真是深谋远虑,是下官失于计较了,但是若不追究,不是让此幕后之人逍遥法外了吗?” 王锡爵点点头道:“查当然是要查,但不是大张旗鼓,明火执仗,此事我会上密揭给陛下,这幕后之人手腕通天又如何?难道权势还在当年的张江陵之上吗?” 林延潮正色道:“阁老所言极是,下官愿追随阁老左右,追查此事,无论是谁都要抓出,绳之以法。” 王锡爵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填榜放榜之事。宗海,幸亏你能揭发此鬻卷之事,否则你我一世清名都要毁在这一次会试了。” “仆甚是高兴,可见你乃忠直之士,对得起天子对你的器重。” 林延潮得王锡爵夸奖,丝毫没有自矜反而道:“下官秉公处事,科场上出了这么大的鬻卷之事,下官之前一直没有警觉,若非事先方编修提醒,下官还真是差一点疏忽了,现在想来实是令人后怕。” 王锡爵点点头道:“你说的是编修方从哲吗?原来是他提醒你的,嗯,此人甚好。” 林延潮又道:“阁老,下官看来这十六份卷子里,也是有不少人是有真才实学的,有些人可能是听信谣传,故而心存侥幸。我等取卷……” 王锡爵正色道:“宗海此言差矣,科举取士品行在于第一位。这些考生不信孔孟,而信谣言,将来为官,朝廷如何可以放心让其人牧民一方。我等衡文当以圣贤之心为己心,就算这些人文章写的直如苏韩复生,本官也绝不取如此心术不正之徒为官!” 林延潮满脸涨红当下道:“阁老教训的是,下官这就将这十六卷黜落。” 从王锡爵房中走出,林延潮看着月色,脸上倒是微微一笑。 次日各房送上的各份正卷备卷,被林延潮筛落了一部分卷子后,一并交给王锡爵审阅。 王锡爵与林延潮在房里议论了一日,黜落他卷,最后排定名次。 最后就是填榜的日子。 填榜之日,所有主考官,同考官,以及外帘里的监临官,监试官都被请到至公堂上。 堂外军士巡逻,戒备森严。 堂内所有取中的朱卷墨卷都是取来,一卷一卷在至公堂中央,从头到尾铺过去。 堂上被卷子铺了一半,这每一卷的背后,都是一名名列金榜的考生。 左右几十根红烛高挂,将整个至公堂照得是亮堂堂的。 王锡爵,林延潮,沈鲤等主官上堂,与同堂的同考官相互道贺。十几日枯燥无味的改卷日子马上就要过去,等待放榜之日后,考生金榜题名,众人各得门生,彼此都是一件喜事。 除了外帘官,众同考官们关心的当然是各自房里,考生能取中多少卷子? 以及之前传闻的鬻卷之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结果。 众考官们看似随意闲聊。 “你们看今科的会魁是何人?” “不好说,江南文风甚盛,照例还是出于南卷吧。” “我们还是猜哪一房的考官吧!” 至公堂上议论不止,堂吏上前向沈鲤,王锡爵,林延潮问道:“敢问几位大人,可否拆号唱名?” 沈鲤点点头看向王锡爵,林延潮问道:“两位总裁以为如何?” 林延潮笑了笑表示自己没意见。 而王锡爵肃然道:“稍慢,本官到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穿着吉服准备拆封唱名的众堂吏见此一幕都是惊呆了,这唱的是哪一出? 但见王锡爵负手走至卷前对众官员道:“诸位,之前考试前有人风言风语,说有人暗通关节,于卷上留字眼,贿赂同考官,主考官行鬻卷之事……” 王锡爵说到这里,众人都看向王锡爵,林延潮,心道不是吧,王锡爵这是要当场与林延潮翻脸吗? 林延潮不动声色,赵用贤脸色一沉,方从哲神色尴尬众官员各等表情,甚至有人幸灾乐祸。 这是要出大事了吗? 但见王锡爵道:“……但经本阁部看卷,这等事实子虚乌有,列位考官都是秉持公心,为朝廷取士,反观举子之间倒是有些人心术不正,听信传谣言而心存侥幸。” “堂堂正正之人行堂堂正正之事,朝廷取士以文观人,以文观心,对于这些居心叵测,心怀鬼胎,欲在卷上通关节之考生。本官与林总裁商议之后,予以一并黜落,这等人纵然是再才华横溢,也是小人之儒,朝廷与本阁部都容不得他……” 听着王锡爵的话,众同考官们看看林延潮,再看看王锡爵,心道这反转也是太快了吧。 方从哲,赵用贤神色都变了变,看向林延潮。但是林延潮却正襟危坐,对王锡爵方才的话露出赞赏的神色。 林延潮不仅没有开罪王锡爵,反而得到了他的赏识,他是如何办到的? 众同考官心底都是各等揣测,但之前存了好好戏,甚至幸灾乐祸的人,此刻的神情都犹如便秘一般。 之后卷子开始拆封唱名,外帘官们在比对朱卷与墨卷的编号后,拆开墨卷看着上面的名字,一一填榜。 当然到了这一刻,也没有人会比对朱卷与墨卷上是否完全一致。 没错,考试之后朱卷墨卷会送到礼部磨勘。 这试卷磨勘制度起于嘉靖时,当时磨勘是为了,严查卷子里是否有离经叛道诡辞邪说者,如果有重治监临考校官之罪,黜其中式者为民。 一直到了清朝,礼部磨勘才最重考察考试是否弊幸,即是检验朱、墨卷有无不符之处。 清朝最大的戊午科场案,就是在礼部磨勘中发现了墨卷上被人涂改了三百多处,最后被查出。 不过到了明朝,礼部磨勘没有检验朱卷墨卷不合之处,因为这一点倒是让林延潮钻了空子。 一千一十九章 金榜题名 放榜之日时下了雨,雨势不小 孙承宗所住的柴房,有些漏水。 孙承宗坐在柴薪堆旁,看着雨水滴漏,不由有几分自嘲。 孙大器推门入内满脸怨气道:“这个掌柜叫他派人来修这柴房,却推说没空,这如何住人?” 孙承宗道:“掌柜迟早回来的,否则柴薪一湿,一会儿如何升了火?” 孙大器奇道:“那他知道,为何还不派人前来?” 孙承宗笑了笑道:“柴火湿了,他可以埋怨我们照看不好了,加我们房钱。他最好咱们自己动手帮他修屋子,如此他倒是省下一笔钱财。” 孙大器满脸称奇。 孙承宗问道:“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孙大器道:“难得,难得,老爷,看事近来变透彻了。” 孙承宗笑道:“这些年经的事多,冷暖尝多了,也自然知道些疾苦。故而为官徒劝百姓知礼守礼,兴义教化何用?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是圣人的教诲,也是学功先生常与我们讲的致用之道。” 孙大器点点头道:“没错,官员给老百姓讲什么大道理都是虚的,吃饱饭穿好衣,才是真的,我们老百姓只认这个,但凡是吃好穿好,谁去做贼?老爷你要是为官肯定是好官。” 孙承宗笑着道:“你不是常说不走我林学士的门路,这一次想要高中难啊。” 孙大器抓头道:“那也没办法,今天放榜总要说点什么吉利话,现在我不说,还有谁说,让那满眼铜钱的掌柜说吗?” 孙承宗闻言大笑:“走吧,我们去外头看看吧。” 孙大器道:“老爷,这柴房。” “不去理会他。” “是了,反正今日中与不中都要搬走了,何必再看那掌柜脸色。” …… 而贡院之中正拆榜唱名。 但见官吏唱道:“第三百五十一名四川忠州举子任道学……” 卷子取出来,在各位官员面前一一看过,然后取自哪一房哪一位考官,也是随之念出。 念到考生名字以及取中的考官时,一旁的同僚当面向他祝贺一二,面上带着丝毫嫉妒之色。 哪个同考官取中的贡士多,哪个人将来在朝堂上的资源也就更大。所以十九位同考官间在议榜时,不免勾心斗角,特别是最后的经魁,会魁。 名次依次列出,一个个名字写在金榜之上。这最后的名单要从贡院送至礼部张贴。 官吏陆续唱名至最后剩下十五份卷子,这时候王锡爵道了一声且住。 众同考官们都是看向王锡爵。 王锡爵道:“最后十五篇文章乃是本次会试的前十五名,会魁,各房经魁尚未丁霞,吾与林总裁商议过了,不要擅专,请诸位考官一并议过了,再行填榜。” 说到这里,众官员们都是点头,王锡爵此举十分公正,当然也避免出了名次后,遭人非议。 会试排名对殿试的最后排名,具有极重要的参考作用。特别是会试的经魁,会魁,只要殿试时不犯太大毛病,就一定取个很好的名次。 众人都是双手表示赞成。 王锡爵道:“这前十五名文章相差无几,都在伯仲之间,故而本阁部打算先拆名,综合考生平日之名声,品行,再定名次,诸位以为如何?” 众考官也是认可,最后前十五名拆不拆名已是无关紧要。 沈鲤也表示了认可。 于是官吏上前唱名。 “成化林承芳。” “嘉兴查允元。” “桐城吴应宾。” “华亭唐文献。” “无锡顾允成。” “晋江杨道宾。” “常州于仕廉。” 榜单一出来,众官员就在点头议论。 “这林承芳听闻是大儒黎(民表)瑶石的外甥,其学实乃正宗。” “这查家乃海宁人祖孙三代进士,书香门第。” “不过这前十五名官宦子弟却是不多,不少人籍籍无名。林总裁这次策问考的如此严,不少名家倒是失手了。” “我倒是以为王总裁,林总裁秉公取士,希望能从寒家从提拔一些于国有用之才吧。” “我等还是看看吧。” 林延潮耳中听着议论,却见官吏拆榜继续。 “福州陈应龙。” “公安袁宗道。” “高阳孙承宗。” 听到这几个名字时,林延潮嘴角一勾。 众官员又议论道。 “袁宗道听闻是河南巡抚龚大人的外孙。” “难怪,官宦子弟,这陈应龙是何人?没听说过。” “还有这孙承宗更是名不见经传。” 众人的朱卷在考官手里传递,众同考官们先议各房经魁。 到了礼房经魁时,赵用贤推举了他所取中的唐文献,而吏部主事顾宪成却推举了他取中的孙承宗。 两边是各执一词,争论的十分激励。 大家都知道二人平日交情很好,彼此以气节相许,但论及推举门生,大家都是寸步不让。 赵用贤是翰林前辈,顾宪成是部郎,在场多是翰林,应该来说赵用贤胜算多一点。 但是众人看二人文章,却发觉唐文献胜在前面的经义上,而孙承宗胜在后头的策问上。 “这唐文献名誉公车,写出如此文章来,不出意外,但这孙承宗是何人,无名之辈,文章竟也写的如此好。” “不错,你看世儒著述为名,暗以虚文拟经,此取乱之道。文中子明以拟经,实删述六经,明先贤之道,这策论写的好,整篇言之有物,可谓煌煌之言,相较下唐文献的策问就逊色多了,再说孙承宗经义也是名家手笔,必承大儒之教。” “不过论到底经义唐文献可为第一,论策问孙承宗可为第一,我看会魁恐怕也就是出自礼房之中了。” 众考官们争论不一,两边都有人支持。 沈鲤也是拿了两篇文章看了,心甚许之言道:“都是上乘的文章,取了哪一篇为经魁都不为过,两位总裁今科真是为国取了真才啊!” 众外帘官纷纷点头,笑着道:“今科所取三百五十一名士子,不仅人数多于往届,而且方才几篇文章也都是可以名著一时的佳作。” “两位总裁,这一次可谓劳苦功高,这些士子将来都是可以大用的。” 听了众外帘官的奉承话,众内帘官们都是与有荣焉。 沈鲤然后道:“既然列位同考官相论不下,两位总裁于礼房经魁意许何人?” “慢着!” 这时候赵用贤开口了,但见他道:“我听闻孙承宗原是林总裁门下幕僚……” 赵用贤说完,顾宪成道:“汝师兄,这孙承宗从我房里头名卷,其文章是众位房官一致的公论的。” 赵用贤道:“我当然信得过叔时,考但生若是考官子侄,或者出自门下的,考官理应回避。” 林延潮没料到赵用贤对自己了解如此深,连孙承宗出自自己幕僚都知道,不过此事他也没打算瞒人。林延潮当下点点头道:“赵庶子说的对,此事还是请总裁定夺吧。” …… 不久之后,贡院已是填好榜,此间得了消息的报录人,已是飞快地奔向京师的各处客栈。 孙承宗,孙大器来到客栈堂上时。 堂上众举子们是坐的满满的,出神看着屋外瓢泼的大雨。 尽管众举子各自桌上都摆着瓜果小食茶水,但是却没有人有什么心思食用。 “下这么大的雨,恐怕报录人不好来吧!” “就算刮风下雨,这贡院也是要放榜的。” “诶,早知道当初于林学研读的再精熟一些,也不至于眼下在此提心吊胆。” 孙承宗与孙大器默然坐在角落的桌子,他来京前没有与京里读书人有什么交游,故而众人也认识他。 唯有邻桌的举人见孙承宗脸生,于是攀谈了几句。 “放榜了,放榜了!” 消息传来。 整个客栈的举子们都是轻轻挪动了一下,然后伸长了脖子看向客栈门外。 “这雨怎么一点也不小!” “真可恨,若误了我……” “放心,若真中了,礼部的榜单上也不会少了你名字。” “若是我中了,请诸位仁兄喝酒。” “多谢了,多谢了。” 掌柜当下也是道:“不必这个公子大方,小店若是有人中了进士,那么小老儿我就请大家一壶酒。” 众人都是拱手称谢笑着道:“掌柜的客气了。” 掌柜又道:“不过小老儿有一请求,就是恳请中进士的那位老爷给小店写块招牌,如此别人也是知道小店是出过进士。” 众人揶揄道:“就知道掌柜的你无利不起早,没有白送的好处。” 掌柜连忙解释道:“哪里哪里,请贵老爷给小店免费写一块招牌几个字,咱们沾沾喜气不过分吧!” “掌柜打得好算盘,那新贵人都是要去金銮殿面圣,立马就要做官的,住你这个破店几日就已是天大的面子了,你居然还要他给你写招牌,好大的脸啊!” 众人一阵哄笑。 掌柜涨红了脸,这时又一人道:“若是中了会元呢?” 掌柜自嘲地笑着道:“若是会魁那就更好了,不过小店开张二十几年,说来惭愧,不说见过活奔乱跳的会元,听都没听过了。” “掌柜别拿话堵人,我真问你一句,若是出了会元呢?” “是啊!掌柜怎么说?” 掌柜闻言连忙摆手,忧虑再三后道:“好好,你们这将我的军了,若是真有个会魁,小老儿我免了大家十日的房钱,你们看如何?” “好!” 众举人一并叫好。 “这是铁公鸡拔毛了。” 不知哪初一个嘴巴尖酸的人又道了一句,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赶紧出个会元,咱们拔下掌柜几根毛来!” “名照兄,你的才学最好,我们就指望你了。” “不敢当,余是什么斤两,本科如公安的袁宗道,华亭的唐文献,晋江的杨道宾他们几个才学都胜余十倍,他们不得中会元,余哪敢跃居他们之上?” 众举人闹了一顿,就突听的啪了一声,一名考生从桌上栽倒在地。 原来是喝的大醉。 众人看向这读书人问道:“高周兄怎么了?醉成这个样子。” 一旁相熟的同乡道:“诶,他最后一场三道策问题只写了一道,这一次肯定是没办法了。眼下放榜,他又不肯在屋里候着,但出来了就一个劲的喝酒,能不醉吗?” 众考生们闻言也是叹息,方才欢快的气氛,顿时少了。 掌柜连忙道:“诸位不要喝闷酒,来啊,给每桌都送一碟酱菜。” 孙承宗坐了一会,见店小二众人都是酒菜唯独自己没有,当下知道老板的意思。 这时候送榜的报录人已是到了。 几串鞭炮声是接连不断的响起,以往举人中式所在的会馆是要放炮仗的。 但今日下了雨了,所以放炮仗也没办法了。 可是从远处那一串串鞭炮声,仍是可以听出他人那等难以言喻的喜悦。 客栈这里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众人对门翘首以盼。 孙承宗摸着如戟的胡须笑了笑,独自坐着,但见掌柜却在这时候拿着一碟肉脯,一角小酒来到孙承宗桌上,笑着道:“孙老爷,这是我请你的。” 一旁孙大器道:“你这是什么主意?我们可没钱会钞。” 掌柜摇头道:“你当掌柜我眼底只有钱嘛?我知道我是小气一点,但作店家的哪个不精打细算呢?我与孙老爷相交没有十几年,也有五六年了,怎么都有一点情分在。” “这肉脯和酒都是我送你的!” 说完掌柜心底以为孙承宗这科肯定不中,也有点生了恻隐之心,同时也有生意一场,大家好聚好散的意思。 孙大器看不懂掌柜所为,孙承宗则感人心之无常。 就在这时候,雨势不止,但听外头几声锣响。 然后就是一阵敲敲打打之声。 “敢问孙老爷讳承宗在客栈里吗?” 店小二问道:“哪位孙老爷,这里没有这人?” 门外报录人淋着雨,面面相窥。 这时候一名士子出门外问道:“你说孙老爷,可是孙悟空的孙嘛?” 士子回顾左右,不少士子懒得挪动,直接推道:“怕是没有,你去别家找找吧!” “可是报录上说他是住这客栈?这笑话了,我们已是连问三家客栈了,最后找到这间,这位老爷可是今科会试头……” “慢着,住柴房的那主仆是不是姓孙,掌柜呢?” 几名士子将掌柜拖出问道:“掌柜,住柴房的那位举子可是姓孙讳承宗啊!” 掌柜一脸茫然道:“是啊,就那个高阳来的穷书生,怎么可能中进士的不都是南方来的老爷吗?这满脸胡子,和蛮子也一样的人的也能中进士,不会搞错了吧!” 那报录人道:“掌柜,话可不能乱说,这位孙老爷正是高阳人,而且还是今科礼部试第一名,当今会魁!” 会魁! 一句话所有人都炸了。 哗的一声! 但见桌子倒了,原来孙大器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但见他身子颤抖地道:“老爷,老爷,你中了,是今科的会元郎啊!” “我早已听到了。” 众人目光中孙承宗步出,但见他看起来确是平平无奇,肤色黝黑,胡须如戟,看上去如何也不像是饱读诗书之人,反似年少时经历过一段长长的颠沛流离生活。 而今如苦尽甘来,淬火而成丹,百炼而精钢。 过去的劳苦,反而深深地添作了今日的内蕴。 “我是高阳孙承宗!” 孙承宗出示考凭,报录人看到后,几乎喜极而泣。 “终于找到了!好几家客栈,这也太不容易。” “还请老爷恕罪,我们来迟!” 孙承宗洒然一笑道:“我是住的太偏了,早知能中会魁,就住好一点的客栈……好点客栈的柴房了。” 孙承宗说完,掌柜顿时羞的无地自容。 此刻所有报录人都是大声道:“捷报保定府高阳县老爷,孙讳承宗,高中丙戌科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 咚! 锵! 各等锣鼓敲打了起来,客栈里众考生们都是向孙承宗道贺。 “孙兄大喜!” “大喜啊!” “会魁啊!三千举子之头名啊!” 哗哗! 客栈外雨仍在下着,而客栈里,孙承宗正迎来生平最得意之时刻。 若说林延潮中状元是起于寒微一步一个脚印,那么孙承宗的会元就是起起伏伏,无数次从波峰跌倒谷底,又从谷底重新爬起。 孙承宗一一抱拳向来贺的士子们表示感谢。 这时人群中有一人噗通一声跪下,叩头道:“孙老爷,孙老爷,是小人有眼无珠,泰山在前不识泰山,文曲星在此,却是怠慢,小人有罪,小人有罪啊!” 所有举人都是看向掌柜心想,这一刻才来道歉,早干嘛去了?之前还让人家住柴房呢? 之前如此怠慢,眼下倒是跪求原谅,晚了! 但见孙承宗将掌柜扶起道:“过去事算了,掌柜你答允的事还记不记得?” 掌柜茫然道:“什么事?” 孙承宗笑着道:“你曾说,若有人中了进士,当请客栈里所有人一壶酒,有人中了会元,就免了大家十日的房钱,今日就让孙某为大家做一点事吧!” “快拿笔墨纸张来!”掌柜大声疾呼。 而众人大笑。 但见店小二捧上笔墨纸砚。 在众人注目之中,孙承宗饱蘸墨汁,挥笔而就。 而客栈之外,停着一辆马车。 雨水打在马车的雨遮上作响,马车里林延潮挑开车帘,远远看着孙承宗点点头道了句,恭贺稚绳。 然后车帘一放,展明驾车离去。 ps:借这一章希望参加高考的书友能够金榜题名,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一千二十章 吾道南矣(谢greenyuxuan书友盟主) 正式放榜后。 王锡爵,林延潮等会试考官也是解宿回家。 林延潮坐马车回到家中,就见家人门生等一并站在门外迎候。 林延潮从人丛中一下找出一熟悉的身影。 还未说话,对方即从门檐下奔来,跪拜在车前颤声道:“不学弟子徐火勃叩见老师。” “怎么跪在泥水里,”林延潮责了他一句,将他扶起又问道,“什么时候到的?我不是叫你早些到京师?” 徐火勃哽咽答道:“弟子是老师锁院后三日才到,弟子愧对老师,去年秋闱没有取得举人身份,故而无颜面对老师。” 林延潮闻言摇头道:“功名什么时候考都不迟,功夫没有一日拉下就好。为师让你来我身边,也是要亲自教你读书谨身之法,却不是问你有无考上孝廉。” 徐火勃垂泪道:“弟子记住了。” 林延潮拍来拍他的肩膀,看向陶望龄,袁可立。 二人表情不一,袁可立满脸羞愧,而陶望龄却是不说话。 林浅浅见这一幕,立即上前道:“相公,你都这么久没回家了,什么话一会用饭时慢慢说。” 林延潮点点头。 当下众人进屋。 林延潮更衣后,但见三名弟子都侍立在堂。 林延潮坐下喝了一口茶,看向三人道:“我平日与你们交代,读书只在于明志,举业得不足喜,失不足忧。但是今日你们与我说说吧。” 袁可立上前道:“老师,是弟子制艺之道不精,令老师失望了。” 林延潮道:“四书第三道破题‘圣人之心无常心’,这篇文章是你破的吧?” 袁可立垂头道:“是弟子作的。” 林延潮呷了口茶道:“你的文章我一眼就认出,此卷在书经房备卷中,这一题你用了四句承题,不仅语意繁复,甚至坏了格式,尽管你在策问答得甚好,但这等失误后面如何也补不回来,故而是我亲自将你黜落了!” 袁可立听了掩面试泪,然后哽咽道:“谢老师锤醒弟子,弟子今后必痛下苦功。”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是我的学生,故而我对你更加严厉,却不是怕落人口实,三年不长你若能夯实学问,功名覆手可得。” “是,老师。”袁可立大声道。 林延潮看向陶望龄道:“可立从学时日短,文章功底虽浅,尚入了荐卷。但是我遍索文章,却不见你的卷子,望龄,为何你的文章连荐卷都不入?” 陶望龄道:“回禀老师,因为弟子没写稿卷。” 陶望龄此言一出,徐火勃,袁可立二人都是骇然。 无论乡试,会试,每场考试考生都要将文章写在草稿上,最后誊正在考卷上。 最后受卷官收录考生卷子,要兼视草稿与考卷,若是有考卷,没有草稿,那么考生文章作得再好,也是不取。 对于陶望龄而言,没有写稿卷,那绝对不是失误,而是故意放弃考试。 譬如于慎行之兄于慎思,被誉为少年奇才,当年乡试时,入场被官兵搜检,强行脱去衣裳鞋袜,视考生为犯人。于是于慎思大怒,考试时不写稿卷,故而不录,从此再也没有赴过科举。 但是是何原因导致陶望龄不写稿卷,主动放弃入试资格呢? 林延潮闻言也有几分讶异,转念一想自己这位弟子不是不讲原因的人。于是他问道:“望龄,你为何不写稿卷是何缘故?” 陶望龄又道:“因为学生不明白,老师的学问在于经世致用,道在器中。但道如何之传,旁人询之,难道示器以人吗?这是弟子不能明白的。然后弟子身在考棚里正欲下笔时忽又心想,读书做官这难道就是我一生所求之事吗?” “弟子从读书发蒙起,就觉得读书做官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为何当年漆雕开志于学道不欲仕进,夫子反而悦之。弟子不理解,于场屋里坐了三日两夜,如此念头一直涌上心头,以至于连稿卷也来不及写。” 听了陶望龄的话,旁人一般而言就说了,这个考生被考试折磨成这样,这万恶的科举啊。 或者是认为考生考得痴了,考试时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换了常人肯定是说,点拨什么?赶快看大夫要紧。 林延潮没有说话,旁人不知陶望龄的意思,他却明白了。 林延潮道:“当年孔子问漆雕开为何不出仕,他言吾学未能信也,故不愿做官,然后留书十三卷,成为儒学一脉。望龄,你举漆雕开的例子,也是因吾学未能信?还是因为其他呢?” 陶望龄神色一动,然后道:“弟子记得先生曾言,学问当下学而上达。下学凡是可用功,可言语者都在下学中,但凡不可用功,不可言语的都在上达中。老师言语精微,教育弟子都在下学之中,但上达之道,学生觉得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始终不能得之。”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下学而上达,那夫子方有的功夫。吾不及夫子,所以学问都在下学之中,没什么上达的功夫,就算有,也不必外求,就在下学中,在事功中。” 徐火勃与袁可立听得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林延潮与陶望龄在讲什么,什么是上达?什么是下学?这什么和什么,说的和天书一样。 但见陶望龄正色道:“这是文王望道而未之见,学生明白了。” 林延潮看向陶望龄欣然道:“此言近道了。” 然后林延潮走到堂上,侧着头随意地看着檐下的雨水,落在庭院中的假山池水上。 林延潮问道:“当年孔子问众弟子志向,子路,冉有有志于政,公西华愿任礼乐,三人之志都在事功,为何夫人哂之,唯独曾皙说来,沐风而歌,反而被孔子赞道‘吾与点也’,你们三人可知为何?” 林延潮说的是论语里很有名的故事。 孔子问三个弟子志向,子路说我要治理一个千乘之国,夹于大国之间,使之富强抵御外侮。 冉有说给我一个七八十里大地方,我用三年可以使他富足起来。 公西华说我愿意做祭祀的事,天子诸侯会见时,我在旁当个司仪。 孔子问曾皙,曾皙方才一直在弹琴,孔子问他时,他才说我没什么志向,我只想春游踏青,沐风而歌而已。 孔子赞道,吾与点(曾皙)也。 三位弟子揣摩林延潮话里的意思。 徐火勃道:“老师,弟子以为读书做官,就如同子路,冉有,公西华的志向,犹如如器也,然而圣人有言,君子不器。是要我们不要拘泥于器中,而寻乎于道。故而圣人赞许曾皙之言。” 林延潮闻言欣然点头,徐火勃的学问大有长进。 袁可立此刻已是定神,见徐火勃开口却道:“我却不完全赞同兴公所见,子路三子所言,乃刻意所求,刻意便有了偏执,不能求全,曾皙之言却是没有意在。真正的君子,应该是随物赋形,而不是削足适履,如此方是道在器中。” 袁可立,徐火勃所言可有道理,谁也不能服谁。二人不由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道:“你们二人说的都对,可以相取其长。孔子曾评价子贡说,汝器也。后孔子又道,君子不器。那么圣人的意思,是在说子贡不是君子?” “王阳明曾言天下有利根之人,钝根之人。利根之人,生知而行,学一而知百,这一点连颜回,明道(程颢)都不能做到。而天下芸芸众生,大多是钝根之人,困知勉行,学一知一。” “孔子评子路三子,三子皆器,而曾皙则不器。器者之才卓然成章,非空言无实者可比,乃天下芸芸众生可期,故而若一百人就九十九人来问我取器,还是不器,吾答取器也,因为道在器中。然而若望龄问吾,吾则言不器!” 听了林延潮之言,陶望龄抬起头来,而徐火勃,袁可立看向陶望龄目光中则满是羡慕。 谁都可以听出,林延潮这话里对陶望龄深深之期许。 林延潮这话的意思,换了旁人问我要不要读书做官,或者是去事功,我都会回答,君子的学问不在事功中得来,如何得来?如何成器? 但唯独你,君子不器,去事功,形于器,反是束缚了你的才华。 这点与理学不同,理学主张就是君子不器,认为形而上唯之道,形而下唯之器。 这就是道在器先。理学将任何具体于实务的功夫,都认为是形而下学,真正的君子应该掌握是道,以道御器。 林延潮没有否则这一点,不是理学提出道在器先,他就提出器在道先,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抬杠而抬杠没意思。 他主张是道在器中,大部分人都是凡夫俗子,去追求不器的境界,反而落为不成器,什么事都干不了,所以正确做法是在实践中掌握理论。 如孔子评价子贡,汝器也,这就是一句褒奖的话。 而君子不器,就是到了一定境界的人,是可以不在实务中追求理论,这就是生而知之。 庭院之中雨沫斜飞,林府上已是由远及近一盏一盏地点上了灯。 林延潮穿着燕服立于庭下,发鬓间落了一些雨沫,衣襟微湿,让毫不在意与弟子们闲聊,这一幕就如同当年夫子问子路,冉有他们志向之时。 陶望龄念至君子不器时,一脸向往问道:“老师,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吗?” “百中无一,甚至万中无一,但不是没有,夫子,老子,阳明子就是。” 陶望龄若有所思,点点头向林延潮正色道:“非老师一番话,弟子无法明白自己心意。学生想向老师恳请明日就返回浙江老家。” “哦?”林延潮问道,“不愿做官了?” 陶望龄道:“功名什么时候再考都不迟,但学问却不可一日拉下。弟子在老师身旁,下学,思辨的功夫自问不差,但不足以明道,而今弟子明白还缺了一个悟字。” “若悟不了?” 陶望龄道:“那弟子就学漆雕开!” 林延潮颔首道:“那你去吧!” “是,弟子叩拜老师。” 陶望龄于林延潮重重的叩了三个头。 林延潮扶起陶望龄不舍地道:“官还是要做的,三年后再回这里。” “是,老师。” 说完陶望龄告辞离去。 林延潮走到屋檐下看着陶望龄背影转入墙角,心中百感交集。 连与陶望龄一贯不和的袁可立也是有些伤感,而徐火勃更是默默拭泪道:“老师何处不能做学问,为何周望他要回浙江?” “他回浙江不是全是为了作学问。” “那是为何?” 林延潮道:“他此去‘道南’。” 道南之说,最早起于东汉,当时郑玄到马融出学习,郑玄学成要离开,马融感慨道:“郑生今去,吾道东矣。” 当时是道东,后来杨时拜程颢为师,为其高足,后来杨时学成南归,程颢目送杨时的背影,怀着复杂的心情对旁人道:“吾道南矣。” 万历十四年这一次会试。 虽说陶望龄,袁可立二人落榜,但是孙承宗取中会元,其余林学门人如袁宗道,于仕廉,侯执躬纷纷金榜题名。 此外林学经世致用的主张,第一次用在了科举取士上。 一时事功之学自林延潮被贬离京之后,再度在大江南北风靡起来。 当初事功之学由林延潮一人亲自教授,而今他去做官,不再亲自授徒,反由他的弟子传承其学,其学派分作了三支。 一支是礼部主事郭正域,他兼揉理学,事功学二者之长,其学淳淳,公卿延誉。 一支是孙承宗,朝堂上的致用派,并无学说传人,但林学门人对他无不佩服,特别是公安的袁宗道,以及他的兄弟二人深受其影响,后来著书立说,别树一帜,使事功之学在公安,湖广流传开来。 另一支就是陶望龄,林延潮为官,公务繁忙,就由陶望龄,徐火勃整理他的言录,并代为立说,与郭正域,孙承宗将林学与自己往日所学糅合不同,陶望龄跟随林延潮最久,被后世儒者认为得学最正。 陶望龄入浙江后,浙江士子闻名拜访。陶望龄讲学传授,无数读书人经他之口了解了何为事功,进而拜入他的门下。 故而三支之中,陶望龄门下学生最多,影响也是最大。 林学自此道南,宋亡六百年后,事功之学再兴于浙! ps:感谢greenyuxuan书友成为本书第十位盟主,感激不尽。 一千二十一章 暗访 却说放榜之日后的第二日。 王锡爵,林延潮照规矩入宫面圣。 王锡爵与林延潮二人手持礼部张贴的榜单副本,来至文华殿中。 天子看着王锡爵,林延潮奉上的榜单点点头道:“今科一共取了三百五十一名贡士,远胜往科。朕记得上一科,朕以皇嗣覃恩命增五十人,这一科礼部没有奏请,仍多取五十人,看来是贺皇三子之故。” 王锡爵,林延潮闻言大吃一惊。 明明不是如此的,因为这一科士子比以往增多,所以他们上请多收五十人。 但天子却以贺皇三子诞的缘故,发布诏令,此举简直是在坑他们啊。 王锡爵正要上奏道:“启禀陛下……” 天子理所当然地道:“好了,爱卿不用多说了,两位爱卿这些日子为国家操持举才大典,真是辛苦了,传旨下去,赐两位卿家彩缎两匹!” 林延潮心道,天子的手段,真是越来越无耻了。见过坑皇帝的大臣,没有见过坑大臣的皇帝,真的是…… 正想之时,哪知天子看向林延潮忽然道:“林卿,朕昨日听闻一件事,这会元孙承宗曾在你幕下做事,不知可是真的?” 林延潮当下道:“回禀陛下,臣不敢隐瞒,确有此事。” 天子道:“朕听过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这孙承宗既在你幕下做事,以林卿的眼光对他却是十分的赏识了。” 听着天子话里递来的刀子,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孙承宗的卷子是在五千朱卷之中,同考荐给臣时,臣也不知哪一份是孙承宗的卷子……” 王锡爵也道:“启禀陛下,这孙承宗的卷子,臣在巡场时已经过目一遍,当时深许其文才。后来臣阅其他各房的荐卷时,正看到了孙承宗的卷子。仔细读来,不仅经义文章了得,更难得是他的策问,满纸都是切实可行之见,并非空谈。” “而且在最后选会魁时,有一半的同考官举此卷为会元卷,当时林学士承认自己与孙承宗有旧已是避嫌,不在举荐之列,反是臣以为此子乃是可以经世致用之才,故而斗胆为陛下举之,点作会元以荐陛下。” 天子听了这才释然,说林延潮有私心,他信。但说王锡爵徇私,他不信。 没有为什么,天子对王锡爵就是如此的信任。 天子当下欣然道:“有了王先生,林卿的推荐,这孙承宗必是奇才,到殿试时,尔等要将他的卷子交给朕,朕要着重看他的卷子。” “是,陛下。”王锡爵,林延潮一并言道。 天子又道:“王先生,你上的密揭言,这一科会试有人连同考官暗通关节是吗?” 王锡爵回禀道:“确实如此,幸亏有考官秉公而行,揭发此事,否则差一点令奸人得逞。” “科场弊案,本朝自开科举以来屡禁不绝,这一次又有多严重?” 林延潮回禀道:“在臣还未阅卷前,就已听到了不少风声,待阅卷时,发现疑问卷。这些卷子在四书文第二题处破题,都一并以四个‘一’为字眼,如此的疑问卷一共有一十六份!” 天子怒道:“一十六卷!也就是十六名考生,这些人真是妄读圣贤书,还有那些没查出来的,真是胆大包天。朕要重办,传旨将这十六人一并抓至刑部拷问,是何人主使?” 王锡爵当下劝阻道:“陛下这些人可能是道听途说,心存侥幸,倒不是真要舞弊。何况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必然引起士子中不必要的质疑,徒然惹人口舌,臣以为宜暗访,不宜明察。” 天子听了王锡爵的话,这才止住了怒气,点点头道:“若非王先生提醒,朕差一点失了计较。可是这等朝廷取士的大典,竟然有人舞弊,非两位卿家秉公取士,险些酿成科场弊案。如此事以前,朕也就罢了,但以后不可再有,两位爱卿,此事朕已有主张。” 奏对即到这里,待王锡爵,林延潮退下后,天子立即道:“让张鲸来见朕。” 不久身穿蟒衣的张鲸来到文华殿叩头道:“内臣张鲸叩见陛下!” 天子心情烦闷,见了张鲸不耐烦地道:“近前来,朕有话问你。” “是,陛下,”张鲸走到天子跟前,一脸地讨好地。 天子斜了张鲸一眼,当下将案上的一封奏章丢在张鲸脚边道:“奉御太监冯保命家人冯继清在通政司投疏恳请返回京师,然而这奏疏刚上,即有御使弹劾冯保在南京不思反省,当初从京师谪至南京时,随车有二十余辆,运载金银,供他在南京锦衣玉食。” 张鲸闻言垂着头。 天子看向张鲸道:“你平日不是很能说吗?今日怎么不说话了?给朕说话。” 张鲸干笑道:“陛下,南京离京师有数千里之遥,奴才实在不知冯保在南京干了什么?” “不知道?那冯保请求回京,就有御使弹劾,是不是你背后主使的?你怕冯保回京夺了你的权位?” 张鲸仓皇跪下,叩头时连束发冠都磕掉了:“万岁爷明鉴,万岁爷……没错,奴才是担心冯保回京,但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皇上啊。冯保本是罪该万死之人,但蒙万岁宽宥容他在南京归养,让他活命,这已是天大的恩典了。但恩不可轻下,万岁饶冯保不死,若再让他回京,若他的图谋不轨欲不利于陛下……奴才没有什么本事,蒙万岁让提督东厂,奴才能报答陛下的,就是不让奸人有任何机会冒犯陛下。” 天子点点头道:“好了,你是怕朕心软饶过冯保,但朕从没有让冯保回京的意思。既是如此朕下一道旨意训斥冯保就是,他既是闲不住的人,就让他充净军,如此应是老实了。” 张鲸闻言大喜道:“陛下圣明。” 天子又道:“还有一事,这一次会试有人沟通考场内外,意图舞弊,此事着你带锦衣卫和东厂,好生查一查,看看幕后是谁主使,拿人禀朕!” 张鲸立即正色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将这胆大包天的人抓来,绳之以法。” 天子闻言冷笑一声道:“胆大包天?朕看你才是胆大包天!” 张鲸闻言背上冷汗直落,心想莫非皇帝是知道了什么内情。 “好了。看你吓成什么样?去办事吧!”天子摆了摆手。 张鲸松了口气当下道:“奴才告退。” “慢着!” 张鲸这才刚转身,听了这一声慢着吓了半死,立即跪下道:“请陛下吩咐。” 天子道:“今科会元孙承宗你查一下这人,以及他与林延潮的关系,查好了另行禀告朕。” 张鲸出了文华殿感觉自己半条命都快没了。 张鲸一至殿外,几十号锦衣卫,内监即跟了过来。 在殿内张鲸只是一奴才,天子的家仆,但在殿外他的威风却是比天子还重。因为他是秉笔兼提督东厂太监,还掌管锦衣卫,北镇抚司。 左右给他端来凳杌,此物如同靠背椅,而加两杆于两旁,椅上用皮襻,前后各用一横扛,然而抬者不在辕内,只在杠外斜插扛抬。 之所以称凳杌,而不称轿子,因为祖训宫里不许乘轿。 就算是凳杌,在宫里也只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以及年老秉笔太监有此资格,而文臣唯有首辅申时行可以在宫里乘步撵。 至于张鲸就算提督东厂,也没这资格。但他仗着圣眷在身,向天子讨来凳杌,拿来显摆显摆。 张鲸坐上凳杌,口里忍不住骂了好几句老家的脏话,两名亲近张鲸的太监萧玉,王忠对视一眼立即问道:“老祖宗看谁不高兴?让作儿子的给你出气。” 张鲸橫了二人一眼道:“你们能替我将冯保杀了吗?” 二人闻言变色。 “废物!这都办不到,还谈什么出气?”张鲸骂道,二人唯唯诺诺。 凳杌动了,一行人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张鲸闭眼想了会当下道:“林学士还在宫里吧,你们安排下,我要见他。” 却说这时候,林延潮确实没有出宫,他去过文华殿后,又去了内阁拜见申时行,许国,王家屏,交代了一下会试的事。 这一次申时行次子申用嘉也参加了会试,但最后却没有取中。 这当然都是魏允贞,李三才当初奏疏的厉害,在朝野上下形成了一致的舆论,所以王锡爵不敢背这骂名,于是没有取申用嘉。他此来自是向申时行解释一番。 也就是他能在内阁与申时行说上话,要换了别人敢不取申用嘉试试看。 申时行就算再如何燮理阴阳,再好的脾气,日后也是要有无穷的小鞋给这个人穿的。 王锡爵解释后,申时行倒是笑着道:“犬子不过是五千考生中的一人,中与不中无关紧要,元驭兄无需为此改变朝廷取士的标准,更不必特意来分说此事。仆对元驭兄的为人一向是信得过的。” 见申时行如此‘通情达理’,林延潮松了口气,他与王锡爵为了此事也是承受了不少压力。 二人向申时行禀告了会试的情况后。 王锡爵回阁办事,林延潮则离开文渊阁返回翰林院,到此会试主考官的差事,才算是真正的卸下。 但林延潮刚出了文渊阁,即有内监禀告说张鲸要见自己。 一千二十二章 自己人 从文渊阁离去。 林延潮从东华门出了宫,这里仍是皇城范围,内承运库,光禄寺都在附近,此外还有弹子房,篦头房。 篦头房,内设有近侍十余员,专习为皇子女请发、留发、入囊、整容之事。按照皇宫大内的规矩,凡诞生皇子女,弥月剪胎发,百日命名后,要按期请理头发,理成光头。 所以皇子理头发是专人专事,嘉靖皇帝晚年时,忌讳有人言立储的事,有人敢说一个字立死。 当时裕王还在潜邸,万历出生,裕王竟不敢将此事禀告嘉靖,宫里也无人敢将这件事告之嘉靖,以至于万历出生两个月后,仍没有剪头发。 至于弹子房就是制作弹弓以及泥弹的地方,供给皇帝打鸟用的。 说起打鸟,宋朝皇帝赵匡胤在宫里打鸟,有官员奏事,赵匡胤嫌烦用斧头打落此人两颗牙齿。这官员把牙齿捡起来。赵匡胤说,你把牙齿藏起来想控告我吗?对方说,我控告不了皇帝,但史官会把此事记录下来。然后赵匡胤怂了赔礼道歉。 太监将林延潮带至弹子房里,这里设有掌房太监一名,还有数名制作弹弓的太监。林延潮来到弹子房里,看见太监将制作好的泥弹都用黄布袋装着,以供天子备用。 掌房太监给林延潮搬来椅子,这内监本是不需买文臣的帐的,但对方却是恭恭敬敬,显然并非是林延潮的缘故。 就在这时张鲸来到库房里,库房里的其他太监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立即跪下叩头。 张鲸不耐烦地道:“出去!” 这些太监闻言立即缩头离开。 却说林延潮与张鲸有些日子没见了。当年那个在冯保面前,大气不敢喘的太监,现在已是位极文臣,不,是位极宦臣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年纪老迈,行事又知收敛,反而张鲸仗着天子宠信飞扬跋扈,权势倒似在张宏之上。 虽说张鲸现在的地位没有到王振,刘瑾的地步,但也是差不太远了。 林延潮离座向张鲸行礼,这并没什么丢人的。张居正当年在冯保面前还自称过‘晚生’呢。 张鲸坐在掌印太监的椅上,将帽子一丢按了按鬓间道:“咱家与林学士是老交情了,就不要闹虚礼了。” 林延潮笑着道:“督公言重了,当年要不是督公扶持,我今日在哪里还不知道。” 张鲸点点头道:“诶,今日找你来是叙叙旧,当年张太岳,冯双林还在时,你我二人哪里放在他们眼底,而今不过数年,哼,外头人的已要看我等眼色行事。若是他们二人看到我们今日如此,不知作何感想。” 林延潮心想,我与张居正和你与冯保,怎么好拿来比较的。 林延潮道:“我怎么及得上督公,督公今日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咱家这些没有根的人,不比你们文臣,一切权势都是万岁给的。你们得罪了万岁,还有人帮扶着,圣上不喜欢你们,眼不见心不烦,让你们出京任一方大员,权势不减,再不济回家养老,倒也是归于山林。哪里如咱家,万一得罪了万岁,身边的人反而不会帮咱家,反而落井下石,争着踩了上位。所以咱家眼下看得风光,其实一步退路也没有,进是活命,退就是死!” 张鲸短短几句话,说的有几分凄凉。 明朝太监就是这样,如到了王振,刘瑾,魏忠贤这个地位,那真的是所有官员加在一起都奈何不了他们。 但失势时候,也只是天子一句话而已。 这几年林延潮也听过张鲸不少事情,大肆收授贿赂,招揽爪牙就不说,干预吏部选官,纵容亲信侵占民田,还在民间收录美女供给天子,名声非常的不好。 太监也不是不能善终的,但张鲸如此行事,就是选择了这样的路,看起来眼前风光,但总有一天是要完蛋的,这就是别看今天闹得欢,小心他日拉清单。 林延潮看向张鲸道:“督公,与我如此推心置腹,那么我也有几句肺腑之言,要禀告督公。” 张鲸目光一闪问道:“什么话?” 在张鲸目光所视下,林延潮心底暗笑,你以为我要说什么劝你早日收手的话来?你张鲸干这样的事,皇帝肯定是知道的,若是张鲸收手,皇帝也就没什么保他的价值了,然后文臣们群起攻之,他能不能保住命都不好说。 林延潮道:“正如督公所言,我等一切权势都是圣上所赐,只要圣眷不减,那么天下没有奈何得督公,只是朝堂上有些清流欲不利于督公,我以为此不得不防啊。” 张鲸冷笑然后道:“你说有清流欲不利于咱家,咱家不知这些清流是何人?是王锡爵,还是赵用贤,或者是你?” 张鲸仔细打量林延潮神色,却见他表现出‘惊怒’的神色,显然是在说‘督公咱们是自己人,你居然冤枉我’。 此刻林延潮心想张鲸在贡院果真有不少耳目。不过既然他知道了,那么事情也好办多了。 林延潮佯怒道:“督公,怎么把我与那帮沽名钓誉的清流混为一谈,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谁也不愿意看到,我与督公永远是一条船上。不过督公既是这么问,那么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此事外面现在闹得多大了,又有多少人知道其中内幕?” 张鲸尖着嗓子道:“外面闹得再大,咱家也能压的下。但你与王锡爵不在天子面前捅咱家一刀,现在已是通了天,怎么压得了?” 林延潮辩道:“督公,以为就算我不说,王太仓就不知道此事了吗?仅仅一房缴上来的‘通关节’的卷子,就是七八份之多,更不用说其他各房,又有多少卷子?更不用说外面有多少考生知道了消息,督公,我以为你交代此事极为隐蔽,谁知道竟闹得天下皆知。” “我不是不帮忙,当初就有考官就拿了卷子来我房里质问,我是一心要替公公压下去,哪知有人居然绕过我将此事告诉了王太仓,督公你说我该怎么办?” 张鲸恨恨地道:“不用你提咱家也知道,这个人是赵用贤!此人咱家断然饶不过他。” 林延潮点点头,‘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林延潮恨恨地道:“罢了,督公,此事也有我的错。这赵用贤与我在翰林院时就不对盘。他不知从何处知道我有意压下此事后,就故意将消息禀告给王太仓,当时我听到风声,是一晚上也睡不下,这王太仓是何人?连张太岳也惧之三分的人物,天子对他之信任,还在我恩师之上,若他要掀了此事,谁按得住?” “所以一面是督公交代的事,一面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我也是左右为难。可是督公对我有恩,我是如何也要报答的,只是我想万一此事,若是王太仓,赵用贤闹到天子那边去,就是一桩科场大案,朝野注目,那才是遮也遮不住,压也压不下来。林某栽了倒是无关紧要,若因此牵连到公公身上,那真的是万死难赎其罪了了。” 张鲸疑惑道:“这么说你还是一心帮着咱家,那你既是主考官,帮我将关节处改过来就是了。到时候王锡爵还能说说什么,但你却帮我改了一卷,还将其他各卷交给王锡爵?” 你这么说就是分明嫌少了? 林延潮道:“督公,那四个一字的关节,王太仓已经知道了,他必然会事后审卷,我改动的越多破绽越大。此人是书法名家,我改动一卷,他未必看得出,若多几卷,就难了,到时难保他不会怀疑到我的身上。我被王太仓怀疑到是无妨,但他一旦知道我牵涉到鬻卷的事,很可能因此猜到公公身上。” 听了林延潮这一番话,张鲸露出释然的神色道:“原来如此,宗海放心,咱家从头到尾都没有怪你的意思,都是手下那般夯货,嘴上没门的恨不得将此事说的满京城人都知道,咱家非扒了这几个人皮不可。” 林延潮心底冷笑,张鲸明知道这事闹得满京师考生都知道差不多了,还要我继续帮你干。此人做事只考虑自己,根本没有顾虑到他人,如此怎么让别人给你做事。 这一点张鲸真心要跟同处于一个位置的申时行好好学一学才是。 林延潮道:“此事陛下已是知道,督公有何对策?” 张鲸得意地道:“什么对策?陛下已是让咱家查案,随便抓几个人就是,北镇抚司的三木之下,石头也能开口。” 林延潮心想自己真是白替张鲸操心了,但他也是表示‘关心’一下。不过这样的人,自己还是离他远一些。 林延潮道:“原来圣上将此事委任给公公,让我白担心一场。” 张鲸看向林延潮笑着道:“宗海你是聪明人,当初你上谏的事,咱家肯保下你却不是单单看在那一万两银子的份上。所以你说的对,咱们是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有咱家富贵的一日,也定有你富贵的一日。” 林延潮当下大笑着道:“这是当然,不过此事不易张扬啊。” 张鲸点点头道:“也是,咱家自当守秘。改日宗海到咱家府上来,咱家这里好东西就是皇宫大内也是看不到,到时请宗海来咱家这开开眼界。” 林延潮笑着道:“到时定要见识一下督公府上的奇珍。” 然后林延潮向张鲸告辞。 而会试舞弊这案子,最后也不知张鲸是如何在天子面前过关,就如此无声无息地被压了下去。 但至少会试最后结果,还是保证了相对公平,选拔了不少朝野上下公认的贤能之士。至于林延潮的两名得意门生陶望龄,袁可立的落榜,所以尽管孙承宗被点为会元,朝野上下根本没有人认为林延潮身为主考,有丝毫徇私的地方。 并且林延潮主动揭发十六份舞弊卷,此事也令不少人得知,更令他博得了名望。 下面就是殿试,三百五十一名贡士入宫考试。 这最后的殿试不作黜落,但决定考生最后的名次。殿试又是天子审卷,殿试前三名就是头甲,钦点入翰林院授官,所以殿试之重要不言而喻。 殿试之日是三月十五日。 身为会试副主考,侍讲学士的林延潮,当日就毫不意外的被点为殿试读卷官。 殿试的监督远远不如会试,至于读卷官人选也是成为惯例,内阁大学士,翰林院学士级别的官员,照例是要充读卷官的,剩下的再从六部尚书侍郎,都御史里充任。 因为考官人选确定所以很容易通关节了。 殿试虽说天子阅卷,实际上天子只看前几名的卷子,考生的名次很大程度上是由读卷官决定的。而且殿试只糊名,却不作誊录,所以会试里取中的贡士,知道某位官员一定会派阅卷时,就会先送呈自己一篇文章,拿自己的字体给对方辨认。 殿试考完出场后,此人再写殿试考试的前四句递入请托,这套流程被称作‘送诗片’。 三月十六日。 林延潮与众读卷官至东阁。 但见东阁正中挂着阎立本的《唐十八学士图》,这张图的真迹早已不见,此图是后代名工所仿制。 唐十八学士图说的是当年唐太宗设文学馆,为重文学,选房杜等十八人为学士,入选学士之人被称之为‘登瀛洲’。 在东阁挂此图,当然也是表明朝廷‘彰礼贤之重’。 在十八学士图下有红木箱子,箱子锁住,是昨日殿试贡士所写的卷子。 东阁之内,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王家屏几位内阁大学士上坐,然后杨巍,毕锵,沈一贯,朱赓,张位,林延潮,于慎行等官员列坐。 不久掌卷官入内开箱,然后各取卷子发至每名读卷官手中批卷。 然后众读卷官移至文华殿批卷,最后评议出前十名的卷子,次日所有读卷官至中极殿给天子面读试卷。 在文华殿批卷时,却出了事。 当时林延潮在批卷,却见坐在自己身旁的读卷官刑部左侍郎何源在卷子里发现了一篇文章然后脸色剧变。 何源将卷子给申时行,王锡爵过目,许久没也结果。 林延潮继续阅卷,这回轮到他拍案而起。林延潮不敢自作主张,于是立即请申时行,王锡爵指示。 现在何源面色凝重,申时行,王锡爵又读了林延潮手中卷子后,面色凝重。 王锡爵捏事道:“此二卷事关重大,需诸位读卷官一并议过再说。” 申时行亦道:“不错,此事仆也不敢擅专,还是诸位一并议过再说。” 然后众读卷官当下停下手的头,将二人的卷子一起看过。读完卷子,所有读卷官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何源手中的卷子,直接抨击天子让郑妃为皇贵妃,并在立储之事上迟迟不决。 而林延潮手中的卷子,却是恰恰与相反,在文章里大肆抨击言官,有事没事乱讲话,沽名出位。 一卷指着天子的脸骂,另一卷明为抨击言官,实际上呢? 这一次天子不立储,结果众言官群起上书。所以抨击言官,就是为了迎合天子,为皇三子唱赞歌。 这样的卷子,众读卷官看得都是触目惊心啊,我等只想阅个卷,结果闹得这么大。 众读卷官的意思,是将这两卷通通罢落,别以为考上了贡士,就可以在殿试上乱讲话了。你们年轻人不怕丢乌纱帽,敢到处喷,但我们几个老头子这么大把年纪了,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阅个卷丢官,那不是成了笑话。 众官员商议之后,决定先拆名看卷,看看到底是何人写的再说。 于是众人从弥封处撬开一点,看到了名字。 第一份写骂皇帝卷子的考生,就是吏部主事顾宪成的亲弟弟顾允成。 在会试之中顾允成可是名列前十,但殿试里却是主动‘作死’。 当时不少同考官都曾赞赏过他的文章以及才华,眼下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 第二卷名为骂言官,暗中讨好皇帝,这等没节操的卷子,众官员看名,发现此卷是由全州贡士舒弘志写的。 这舒弘志是何人?他的父亲是当今贵州巡抚舒应龙,而他的岳父是曾任吏部文选司郎中的同乡人蒋遵箴。 蒋遵箴不一般,文选司郎中权力极大,当年兵部右侍郎郑洛为了大同巡抚的职位,要蒋遵箴帮忙。蒋遵箴听说郑洛有一女很漂亮,于是告诉郑洛,以女嫁我,经略可必得也。然后郑洛嫁女,并如愿以偿成为大同巡抚。 这蒋遵箴是张居正的亲信,当时这个婚事还是张居正,王篆二人说的媒。时人讥讽蒋遵箴望五之年了,居然好意思娶人家闺女。 这件事对后来轰动还是蛮大了,明朝官员一般上书骂吏部选官暗箱操作,在奏章里都要把蒋遵箴娶妻这个陈年旧事,顺便提几句,拿来鞭尸几下。 而在当时,张居正倒台后任太常寺少卿的蒋遵箴就被弹劾下台,但毕竟对方任过文选司郎中六年,在朝中能量极大,谁也不敢小看。 那么话说回来,舒弘志在这时候上这考卷,肯定不是自己一人意思,这背后名堂不小。 而林延潮头更大了,因为他发现舒弘志就是之前在会试里自己帮他‘通关节’过关的考生,此子是‘自己人’。 林延潮可是记得,自己当时给他在会试里定的名次极低啊! 一千二十三章 颜值即正义 就在文华殿众官员议卷之时。 张鲸将孙承宗之事写在一卷宗里,上呈给天子。 中极殿中,天子看着孙承宗生平之事,时不时露出微笑。 待天子看到孙承宗当初的幕金居然是一个月一两,而其他幕僚则数倍于孙承宗时,天子不由失笑,对张鲸道:“这林卿也真是太抠门了,换了朕是孙承宗立即不干了。” 张鲸笑着道:“林学士刚刚为官,又是清廉,当然是没有多少钱,但给一两银子确实是够抠了,大明门外卖驴肉的一月都能赚个三五两的。” 天子闻言大笑:“朕没有料到林卿还有这一面。” 天子又看卷宗里写至林延潮当初被贬官归德时,孙承宗方中举人,跟随林延潮去归德,不由心想,朕让林延潮去归德既是历练,也是避一避太后,但朝野上下都以为他失势,这孙承宗竟不怕当干系,这人实在忠义之士。 又看到林延潮为了修贾鲁河,为陈矩刻碑的事时,孙承宗出面反对被林延潮赶出幕下,天子不由问道:“林延潮给陈矩刻碑的事,朕知道。但孙承宗居然反对幕主,此事可实吗?” 张鲸道:“此事是奴才从林学士府上下人里打听到的,林学士的门生里不少人也知道此事,至于归德那边奴才还没派人去查。” “不过奴才以为后来林学士为此事没少遭那帮御史弹劾,可见孙承宗还是有先见之明了。” 天子闻言不由感慨道:“林卿的性子,朕是太了解了。陈矩说他从没有一时考虑过自己的名声,心底只有江山社稷,那是一点不假。” “他为了给百姓修贾鲁河,结交陈矩,但贾鲁河修成后,他在归德功绩有目共睹,但却因此屡被御史弹劾巴结官宦。而孙承宗为了此事反对林卿,又可见其忠也,然而因此被林卿赶出幕下,却又是林卿的不是了。” 张鲸亦道:“陛下所言极是,奴才也觉得林学士这点不好,有时六亲不认。” 天子点点头道:“然后孙承宗在柘县修堤,被官吏用了手段以至于拉了亏空出了差错,但他为了修堤亲至堤上督工数日不曾合眼,最后将修堤之事办成。柘县的河工为河道衙门保荐为各县最优,看来也是因为孙承宗,也才有了林卿被吏部保荐为第一的事,难得,难得……” “还有此人给林卿办差那么多年,最后上京考试居然没有钱,住在柴房里,你说可笑不可笑。” 张鲸道:“内臣听说他倒不是没有钱?” “哦?” 张鲸道:“孙承宗从柘县回乡后,拿了五百两银子给族学,资助族里贫家子弟读书。这五百两银子,听闻是林学士所赠,当初孙承宗为了修堤钱不够,将自己家底都填了进去。不过这样一来,林学士可是要不高兴了。” 天子闻言不由道:“有情有义不过如此,朕可以释然了,孙承宗并非林卿徇私所取,” 张鲸试探道:“陛下若是赏识孙承宗,不如赐他一个好前程,点他为状元,也是一段佳话。” 天子笑着道:“你如此替孙承宗说话,是不是收了人好处?” 张鲸连忙道:“陛下,奴才岂是见钱眼开的人,再说孙承宗这穷汉哪里能……” 天子闻言仰天大笑道:“不错,算你说的有理。至于点孙承宗为状元,朕或许不会。” 张鲸问道:“奴才愚蠢,不知万岁之意?” 天子看了张鲸一眼道:“孙承宗年纪轻轻就有此大才,骤然点他为状元,乍看是好,但并非长久进退用人之道。这一点上朕是有前车之鉴的。再说会元状元这等双元,朕岂可轻授,后人读史书,知道万历朝有一个三元已是足够,就这么办吧。” 此刻文华殿争议还在继续。 对于顾起元,舒弘志二卷,众官员们产生了争议。 顾起元反对皇帝,但他代表了清议。 舒弘志支持皇帝,却是站在了广大舆论的对立面。 而在场的官员,都是高官,当今的执政。无论他们在立储的问题上,倒向哪一边立即就会遭到另一边的攻击。 没有天子的信任,乌纱不保,没有百官的支持,位坐不稳。 众官员各发表意见,都是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差一点各打五十大板,将二人的卷子都罢落了。 王锡爵发话了道:“顾起元的文章,在会试时,我等都看过确有其才华,若罢落实是太可惜,不如低低取了,也是一个交代。” 说了半天,终于有人表态了。 众官员等着就是你这句话,个高的人顶着。申时行拍板:“就依王阁老之见,此卷列入榜末。” 顾起元的卷子有了结论,众官员有点可惜,这样文章抛去立场,可以入前十。 下面轮至舒弘志了。 平心而论就文章而言,此文算不上出色,不考虑立场的话,就是三甲垫底。 但是现在众人都不敢下结论,申时行与林延潮道:“林学士,这一卷是你看的,你以为如何?” 林延潮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但申时行既是点名,他心想既是躲不开了于是道:“启禀元辅,依下官之见,此卷争议极大,不如不预名次,另立一处上呈天子。” 众官员点点头,林延潮这是老成持重之见,左右都不得罪人。 申时行点点道:“善,就依如此。” 最后众读卷官排卷,议论定了前十名,然后一并去中极殿读卷。 众读卷官一人捧着一份卷子,金殿读卷自是早已拆名。 林延潮侍立在旁,几位读卷官一卷一卷给御座上的天子读卷。 读过三卷时,天子不由道:“此卷甚好,是谁的文章?” 正在读卷的吏部尚书杨巍道:“启禀陛下,此卷乃是晋阳贡士杨道宾的文章。” 天子点点头道:“善。” 杨巍读毕,次辅许国读卷。 天子听许国读卷皱眉道:“许先生乡音甚重啊,此卷何人?” 许国读卷被天子打断答道:“是会试第二人公安贡士袁宗道,臣等商议将此卷拟作第二。” 天子摆手道:“不,此卷尚欠文才,列二甲,不要再读了。” 许国闻言目光有几分黯然退至一旁。 一旁林延潮听了可惜,袁宗道这篇文章写得实在是极好,天子竟因许国口音嫌弃,不列头甲。但转念一想,或许不是口音的缘故,可能天子因为许国的口音,近似楚音,想起了袁宗道是湖广人,张居正的同乡。 然后就是舒弘志的卷子,此卷是由‘取中’他的林延潮来念的。 林延潮将此卷念毕后,待听到卷子里抨击言官那几句,天子是龙颜大悦啊! “好!好!好!真是锦绣文章,字字珠玑,当世无双,妙实在是妙!这样的文章,点为状元也不为过,这是谁的文章?” 满堂官员心底吐糟,袁宗道稳稳榜眼文章,因许国口音不对,被丢到二甲开外。 舒弘志这垫桌角的文章,却被捧为状元卷。 堂堂天子如此主张,反正你开心就好了。 天子问道:“诸位爱卿议为第几名?” 众官员面面相窥,但一个个都不说话,连申时行,王锡爵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神游天外。 林延潮答道:“臣等不敢定夺,恳请陛下圣裁!” 天子听林延潮如此说点头道:“好了,念别卷吧。” 下面申时行捧起孙承宗的卷子念了。 天子听完后赞许道:“此人真乃奇才,不知何人文章?” 申时行奏道:“此卷是会元高阳贡士孙承宗所作,臣等一致议过,皆保举此卷可为头卷。” “取卷来!” 申时行奉上,天子看卷连声赞赏道:“好,好,好,不说文章,就这书法,朕看也没有几人可及。” 林延潮闻言心底百感交集,更多为孙承宗高兴。 有的官员议论道:“状元已是有多年没有许给北人。” “这一次是要开先河了。” 申时行见天子意动道:“臣等恳请陛下定头甲三卷。” 天子点点头,当下从御案上拿起朱笔,正要落在孙承宗的卷上。 这时天子突然停笔,似想到什么。 天子看向王锡爵道:“王先生,孙承宗容貌如何,你形容一二。” 王锡爵是见过孙承宗的道:“臣记得面色甚黑,胡硬如戟,至于其他臣不好描述。” 天子犹豫了一下道:“如此说来孙承宗相貌平平,状元乃朝廷脸面,非容貌俊伟不可。” 殿内众官员们闻言都看向了申时行,林延潮。 林延潮感受到这目光,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 从古到今,不少次因为殿试第一名第二名间的仪表,而决定了状元榜眼的归属。 比如明英宗时廷试本拟昆山人张和为第一,但天子又不放心他的外表,于是就暗地里派了一小黄门到张和的寓所侦视,发现张和一眼有疾,于是就改了相貌英俊的施盘为第一甲第一名。 以申时行那科看,论相貌申时行无论是年轻,还是现在,都是一表人才。至于自己那一科,这还需自己多说吗? 若用现在的话来说,颜值即是正义啊。 王锡爵道:“陛下为难,不如陛下宣孙承宗一见!” 天子也觉麻烦,正看见林延潮于是问:“以先生之见,孙承宗相貌比林卿如何?” 林延潮:“???” 王锡爵觉得这个问题不好答,看了林延潮一眼,思索了一会道:“臣以为林学士相貌稍胜。” 天子闻言道:“那朕就点孙承宗为榜眼吧!” 一千二十四章 恩荣宴 玉殿传金榜, 君恩赐状头。 英雄三百辈, 随我步瀛洲。 这首神童诗每个读书人都是会背的,待说到中状元的风光,英雄三百辈,随我步瀛州,是每个人读书人内心都向往的。 金殿传胪后,就是御街打马,然后赴恩荣宴。对于很多为官后默默无闻的头甲而言,一辈子最风光的时候就是现在了。 帽插簪花,身穿大红状元袍服的杨道宾,接受着众官员,众同科的道贺。 他会试成绩虽是第三名,但对于自己能取中状元却觉得把握不大。他已是望五之年,论年纪才学都不是第一位,能侥幸中个三甲就不错了。 但是金殿传胪时,他被告知为状元时是喜出望外啊。 一整日他都是在茫茫然然之中,不知这一刻是真是假。 最后终于有人透了风声,原来在金殿定头甲时,他之所以挤掉会元孙承宗而列入状元,听说居然是自己相貌更俊伟的缘故。 想到这里杨道宾不由庆幸,没料到状元竟是如此得来的。 杨道宾看了一眼孙承宗,这位当初的会元现在只是居于榜眼。孙承宗肤色黝黑,胡硬如戟,看到这里杨道宾不由心想,难怪难怪,与孙承宗一比较,自己还真算是美男子了。 想到这里,杨道宾摸了摸唇边的八字美胡心道,难怪都说中状元要靠祖荫,这话说的一点都不错,都是爹妈生的好啊! 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舒弘志却是身登探花,年仅十九岁。 宋朝进士及第,探花郎都是指年轻而又相貌俊美的进士,故而喜欢看戏的百姓,喜欢探花更胜过状元。 这舒弘志年轻是年轻,但明显才学是不如自己的。 至于二甲第一则是会试第二名袁宗道,袁宗道是可惜了,听闻殿试时他的读卷官是许国,许国乡音重,以至于天子不喜,不然论文章袁宗道是真在自己之上的,这状元本该归属于他的。 杨道宾于是又归纳出运气比颜值更重要。 而二甲第二名则是原先的状元大热华亭唐文献。 看到唐文献,杨道宾更是释然。唐文献的房师是赵用贤,赵用贤与林延潮不和是众所周知的,故而…… 还有顾允成,也是自己当初看得上,但听说他殿试时卷子说了犯忌讳的话,原先预定头甲的顾允成最后落到三甲二百一十三名。 旁顾左右,本来忐忑的杨道宾,心底踏实了,这状元还是真实舍我其谁啊! 杨道宾在众人追捧中,不免有些飘飘,目光所聚,天下注目,正是他的现在! 这样的风光,林延潮昔年也体会过。 林延潮坐在席上不时接受新科进士的拜贺,这些人以后都是自己的门生,看着这些脸上洋溢着喜色的门生,林延潮不由想到了当年自己在恩荣宴时。 当时他也接受众同科的拜贺,率领着同年们向两位座主申时行,余有丁拜贺,那时的自己风光无量,身处局中。 而今日自己却是以一个局外人,旁观者的身份看着。杨道宾自不用多说,此人有才华,人品也还行,也知道世故,在官场注定混得不会差,但离栋梁之才还差了一些。 林延潮又看向孙承宗,孙承宗当然也是风光,但比起杨道宾却是差了远的。 状元实在太过于光环加持,正如登上月球第一人大家都知道,但第二个能有几人答出? 老百姓们都只会问状元是谁?至于几十年后还有人记得,但榜眼探花,就请恕我记性不太好了。 但在官场上,状元与榜眼起步的差距并不大,甚至庶吉士而登首辅的还不少,比如张居正,高拱,张四维都是庶常出身。 孙承宗眼下就处于这个位子,原本属于他的状元,因为天子一句仪表不称,结果旁落他人,换了一般人都会很沮丧吧。 林延潮心底则想安慰孙承宗,如奥运会里万米长跑,头几圈跑到在第一个的,都是最辛苦的,最后的胜者很少会出自头名。 片刻后,杨道宾,孙承宗,舒弘志带着众进士来至王锡爵,林延潮,沈鲤桌前一一拜祝。 王锡爵身为会试主考官,又是当朝宰相,自是重中之重。 王锡爵名声很好,不结党,不巴结阉竖,在外人看来无疑是真正的君子。但在门生而言未必是件好事,他们初入官场,正是要抱大腿的时候。 但还不熟悉官场之事的新进士眼底,王锡爵品行高洁,令他们心中向往。 主考官里论及拉帮结派,张四维算是一把好手,万历五年众门生里李植,江东之,羊可立在替他倒冯,倒张,倒申等事件里立下赫赫大功,而他们也因此平步青云。 话说回来,张四维太会玩弄手段,久而久之天子也是看透了。 他丁忧回家之后,天子就让申时行担任中极殿大学士,取代了他的位子。 所以有申时行在,张四维无论如何也是回不来了,之前还有丁忧的借口,然后就是称病拖着,现在听闻是假病变成了真病,礼部前几日都已是在商量给张四维一个什么谥号了。 众进士拜完王锡爵,然后来拜林延潮。 原来副主考内定是沈一贯,沈一贯是吏部侍郎,手握实权,这实权还是最重要的铨选。 而林延潮现在虽是储相,可手中没有实权,就目前而言不可能如王锡爵,沈一贯那样给门生们提供实质的帮助。 换了其他人处于林延潮这个位子,考生肯定是要轻之了。 但林延潮就不一样了,现在他的名声太大了,文宗加三元光环,骂过太后,璐王还活蹦乱跳的人,就算他不当宰相,将来也不失为名臣,史书上肯定是有他一笔的。 杨道宾是很会计较的人,他在林府上住过,听过他的门生高谈时论,他心底是向往的。而且当初他也尝到投靠林延潮甜头,尽管现在他是状元了,但以后在翰林院还是要仰仗林延潮的。 杨道宾向林延潮深深一拜道:“学生杨道宾拜见恩师!” 林延潮点点头道:“惟彦不必多礼。” 杨道宾主动道:“学生荣幸与恩师同乡,以后在翰院恳请恩师多多指点。” 林延潮笑着道:“不敢当。” 然后是孙承宗,二人目光相对。孙承宗心底雪亮,考前自己没有马车,为何展明的马车会出现,以及林延潮种种关切,尽管对方没有明的表示,但自己却是一清二楚。 孙承宗想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拜到道:“学生孙承宗拜见恩师。” 后面的众考生心想,孙承宗与林延潮听说早就相识,而眼下却一句不提,是不是有点……就如状元杨道宾少说也要提个同乡,拉一拉关系吧。 林延潮淡淡道:“不必多礼。” 这一幕落在不少有心人的眼底。 到了探花舒弘志对方还有几分脸嫩,虽说是官宦子弟,但还是太年轻了,拜见自己时一副紧张忐忑的样子。 林延潮心知他的文章,多半不是自己写的,很可能是考前出自他父亲,或者是岳父,甚至是张鲸的授意。 下面袁宗道,陈应龙,于士廉一一拜见,他们都入了二甲。 还有同乡后辈林继衡,门生侯执躬进了三甲。 顾起元,安希范等人青史留名的人物也是向林延潮行师生之礼。 但众门生们还多是聚在王锡爵左右纷纷道:“学生初入官场,恳请恩师告诫。” 王锡爵看向这些门生们,虽说彼此并非真正师生,但心底也盼着他们能为国家做一番事。王锡爵目光有些殷切:“既诸位推老夫说几句,那么老夫告诫诸位初入官场一定要记得慎始二字。” “昔年吾转迁时,拜谒吏部尚书张仁和,张仁和常与老夫说,初入仕路,宜审交游,若张某,可与为友。” “张仁和还以一事为鉴,他有一个轿夫蹑新鞋,自灰厂过长安街时,皆择地而蹈,战战兢兢,唯恐污其新履,待转入京城,渐多泥泞,偶一沾鞋后,列不复顾惜。居身之道,亦犹是耳。倘若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老夫听此故事后,无一日敢忘,故而诸位为官当慎始也。” 众举子听了都是震撼,这故事说的是一个轿夫穿新鞋,开始怕脏,择路而行,后来不小心弄脏了一点,于是再也不小心无所谓了。 “莫因小德而不拘,小节不拘,小德不修。莫因小节累大德,不矜细节,终累大德。这是张仁和束身之道,为官终身不悔,老夫以此行之鉴之,也盼诸位也能行之鉴之!” 王锡爵话说完,新进士们都是深深的震撼,目光里露出了感动敬仰之意。 连一旁林延潮也是佩服,这个典故说的实在是好,给这些新进士生动地上了一课,无论将来他们官居何位,但王锡爵今日的教诲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故事里所提的张仁和,就是万历初年的吏部尚书张瀚,他因在张居正夺情上反对,最后下野,属于和王锡爵一个战线的人,从这一点而言张瀚倒是没有辜负了他当初说过的话。 王锡爵说完,新进士们激动并包含眼泪的鼓掌,掌声是良久不歇。 其他官员则摇了摇头,这些官场新丁就是容易感动,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众进士又看向林延潮道:“恳请恩师告诫!” 林延潮推让了一阵,然后见‘推辞不过’方才道:“阁老金玉之言在前,吾岂敢再复画蛇添足。但诸位盛情,我就简单说几句。当年吾方中进士时,我的恩师,也就是当今元辅告诫我一句,在人上者,视人为人;在人下者,视自为人,吾至今不忘。” “此话何意?恰如诸位未释褐前,是民是士,视官员在上,自己在下。但各位为官后,不要忘了当年自己也是一个百姓,人待自己之心,切如己待人之心。莫要因己锦衣玉食,而忘了百姓尚为艰苦。” “圣人云,仁者爱人。爱人,需人教吗?人自孩童时对父母之爱,就出自于天性,爱人厚人在于每个人心底。诸位为官之初,问问自己当年的初心是什么?尊此而为,始终不变,这也就是阁老所言的慎始,也是书经所言一哉王心,永厎烝民之生。” 林延潮这话说完,掌声有些稀落,这不是三元的水平。 他的话显然不如王锡爵说的出彩,但在新进士的眼底,林延潮这番话显然是尊重王锡爵是阁老,是主考官,你风头不能盖过,而且人家定了调子你不能自由发挥,必须补充着讲。 所以新进士纵有些失望,但也是表示可以理解。 更有人揣测,林延潮用实际行动,给他们做了榜样啊,当官最重要的就是永远摆正自己处在哪一个位置。 拜过了王锡爵,林延潮二人,众进士就忙着相互认识,同年序齿了。 林延潮回到座位上,就听王锡爵走来。 林延潮立即相迎,但见王锡爵点点头道:“宗海,方才的话李指的可是张江陵呢?” 林延潮目光一凛,新进士们方才不明白林延潮话中意思,但如王锡爵怎么听不出来。 正如每个官员的开始,都认为自己是好官,每个读书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好人。 是不是好官,是不是好人,是需要考验的,不是自己认为就是的。 按照王锡爵的说法,张居正肯定不算好官。但从林延潮的角度而言,到了他那个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计个人得失,身后荣辱,以天下为己任,不忘了为老百姓做出一番事来,这样就可以算是好官了。 林延潮说这话,当然是听得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怎么说也不明白。 他说的是与王锡爵完全两等不同的角度,两等不同的为官之道。 王锡爵一下子听其声察其心,揣摩出林延潮心意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中堂误会了,下官怎么会指张太岳呢?” 王锡爵正色道:“是宗海当初为张江陵之事上谏,天下皆知。眼下时过境迁。张太岳之罪仍未全部赦免,谥号官位都没有恢复。” “老夫读过你的文章,知道你隐隐主张事功变法的。张太岳因变法而死,眼下朝堂官员无不讳此,不敢轻言新政二字。而你要变法,必定要先恢复张太岳的名位,这或许就是你当初上谏天子的初衷吧!” 林延潮闻言不由心底‘啧啧啧’。 官场上一个个都这么厉害,人老成精,压力真的很大啊! 这一点张居正看到了,数年后天子也是看到了,这几人都是当事者明白不奇怪。 王锡爵这个刚入朝没一年的宰相倒也真具慧眼。 但见王锡爵道:“老夫实言劝你一句,你的事功若是修修补补,堵个窟窿,那么没有人会反对你,以老夫所观,以你之才具,不出数年当可入阁拜相,若你欲效仿张江陵,那趁早打消此打算,否则第一个容不得你的……” 一千二十五章 万历十四年的几件事 王锡爵说到这里,话停住了,但任谁都知王锡爵话里所指的人是谁。 不用说的再明白了。 林延潮揣摩王锡爵这时候与自己说这番话,到底是善意的提醒,还是另一番警告呢? 林延潮不得而知,但他绝不会给王锡爵兜底就是。 林延潮笑着道:“阁老怎么会以为下官上谏,有如此深意呢?下官记得当初张江陵论罪,不少官员不怕当干系出面援护。其中就有海刚峰,当年张太岳在位十年,海刚峰在家闲居十年,但他尤能上书道,张太岳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还有邹南皋被杖几乎身死,仍言张太岳功在社稷,过在身家。” “连中堂也上书回护,下官记得阁老在奏章里直言,张太岳其相业亦为可观。” 王锡爵点点头道:“不错,老夫确实有提这么一句。” 林延潮正色道:“下官所举海刚锋,邹南皋,中堂都是张太岳在位时,深得罪其人,但张太岳病逝后,却无不上书回护。那下官上谏是为张太岳在时受过恩遇吗?也不曾,下官仕官时,被张太岳两贬两落,下官何尝没有恨过张太岳?若是下官赞成他新政之事,何不当时从之,反而到了现在自作主张呢?” “下官并非欲多事之人,当初只是出于与中堂一样的念头而已,不忍张太岳身后凄凉,除此之外,并没有他见。至于阁老所言入阁拜相,下官不过二十五岁,论沉着稳重,怎可与当朝诸公并论,阁老方才之言实在太高看下官了,下官实不敢有此奢望。” 林延潮说的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王锡爵闻言不置可否,这时又两名官员来敬酒,王锡爵遥遥举杯后,又对林延潮道:“那就当老夫一时失言,宗海不要放在心上。” 林延潮笑着道:“这是中堂对下官的爱护,下官感激还来不及呢。” 王锡爵点点头,当下不说话了。 而堂上众官员,新进士们,见林延潮与王锡爵说了好一阵话,都是不由好奇二人方才所谈。 这时但见礼部尚书沈鲤这时行来向王锡爵,林延潮道:“两位总裁方才议论什么?不知沈某可否洗耳恭听呢?” 王锡爵则是道:“我方才与林学士商议今科会试之事,以往朱卷墨卷礼部勘磨时,两卷不曾核对,怕有疏忽。从下一科起,应是从后年乡试起,内阁打算奏明天子礼部勘磨时,必加上朱卷墨卷核对一项!” 王锡爵说完,林延潮笑了笑,没说什么,表情十分的平静。 沈鲤目光略有所思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原先礼部勘磨只交朱卷,不缴墨卷,确实有弊病在其中,阁老如此主张,实是令鲤佩服之至。” 王锡爵摆摆手道:“仲化兄,你我多年相交就不要戴高帽了。” 然后王锡爵又看向林延潮道:“内阁昨日票拟,由你与礼部朱侍郎二人为庶吉士教习师,旨意方才下达已是到六科,老夫提前先恭贺宗海了。” 林延潮笑着谦虚道:“下官才疏识浅,以后还请中堂,大宗伯指教。” 沈鲤道:“说到此事,言官上奏每科所取庶吉士选数留数具不必多,陛下命礼部部议,不知内阁有何示下?” 林延潮心想,言官真是管的太宽了,竟要控制起庶吉士的人数,以及留馆翰林的多少。 王锡爵看向林延潮问道:“宗海,如何看的?” 林延潮道:“下官以为翰林乃储相,不入翰林,不得拜内阁大学士。内阁大学士乃宰相,政府中枢,必得其人不可,若是减少庶吉士人选,可能会有遗珠之憾。” 沈鲤道:“那么宗海的意思是反对了?” 林延潮道:“下官以为朝廷当多重用循吏,有足够治理一方经验的大臣,若朝廷肯放宽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标准,那么庶常多少倒在其次。” 非翰林不入内阁,大明律里从没有说这一条,但这不成文的规矩,反而比写进大明律里更有用。 林延潮若是普通翰林,说这一句话,肯定是得罪人了。但他本身就是翰林学士,是跟自己过不去吗?显然不是,他讲这一句话在沈鲤,王锡爵眼底就是切实敢言了。 这场议论波澜不惊。 恩荣宴后,林延潮赶到了申时行府上。 这时已是快至亥时。 林延潮将张鲸,舒弘志,王锡爵的事禀告给申时行。 申时行肃然道:“你动的手脚,瞒过别人可以,但瞒不过王太仓。人家是当朝宰相,为官几十年,什么手段没见过,你切不可仗着一点小聪明,视朝中无人。” 林延潮道:“是学生当时没有计较这么多,只是想着一边如何秉公取士,一边如何应付张鲸。”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明白,王太仓既然是这么说,就是没有追究的意思,就算要追究,就凭那一笔,谁也看不出是你写的。只是老夫不明白,你什么时候与张鲸走到一起?” 林延潮道:“当初学生下诏狱,若非事先请托张鲸,不死也脱一层皮,故而欠下了人情。这一次会试,他要学生帮忙,学生无法拒绝。” 申时行恍然道:“难怪如此,官场上谁都有身不由己之时。但张鲸此人跋扈无忌,行事张扬,结党受贿,早晚自取其祸,你切不可离的他太近,免得到时候引火烧身!” 林延潮道:“学生谢恩师指点,只是学生心想张鲸也有张鲸的用处。” 申时行闻言脸上露出询问的神色。 林延潮解释道:“眼下朝堂上沈宗伯,赵用贤各自都是物望所在。尤其赵用贤动则抨击时政,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争向从之,此乃恩师的心腹大患,张鲸行事不端,也常遭言官弹劾,据我所知,张鲸也是深恨赵用贤……” 申时行伸手一止道:“老夫虽与赵用贤他们不和,但你若要劝我张鲸这竖阉结交,也是不耻为之……” 换了旁人这时候肯定是词穷了,但林延潮与申时行师生这么多年,怎么不知他的意思。 于是林延潮道:“恩师的意思,是不是寻一个既不与张鲸结交,又能扳倒赵用贤他们的办法?” 申时行露出孺子可教的神色,但又道:“老夫已从你那知道张鲸的意思,此事如何,老夫会让人另行与张鲸往来,能成就成,不成也就算了,譬如打人拳头可以到,身子不可贴上去。” “反而倒是你切不可再介入了,张鲸那的往来能断则断,最后趁早撇清干系,否则他日此人事败,会拖你下水。” 林延潮立即道:“学生记住了。” 转眼殿试已是过去。 这时候朝堂上发生了几件事。 第一就是侍讲学士林延潮,礼部左侍郎朱赓被选为庶吉士教习,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朱赓的官职从礼部左侍郎改为吏部左侍郎,原吏部左侍郎沈一贯请假回家,时人多说是沈一贯因为原定的会试副主考因礼部尚书沈鲤阻扰,故而负气回家。 第二就是袁宗道、刘弘宝、王孟煦、吴应宾、薛三才、王图、萧云举、全天叙、王道正、李沂、彭烊、林祖述、黄汝良、赵标、林承芳、曾砺、胡克俭、刘为楫,陈应龙,于仕廉等二十人为庶吉士。 上一科的庶吉士一共二十八人,后来有的病逝有的请假,三年后剩下二十一位庶吉士,八人留馆,十三人散馆。 而这一科,御史上奏后,朝廷有意将庶吉士削减。然后张位,朱赓,林延潮等上奏天子力争,这才多取了二人。 而林延潮‘举贤不避亲’地将袁宗道,陈应龙,于仕廉塞进了翰林院。 除了袁宗道外,林延潮倒也不是一定要将陈应龙,于仕廉留作翰林,只是庶吉士起点更高。 却说于仕廉之从兄于孔兼,是万历八年进士,与林延潮有年谊。 于孔兼中进士后初授九江推官,后来回京任礼部主事,他一贯与顾宪成相善,与郭正域交情很深。 正是在于孔兼影响下,于仕廉才亲近林学,他初拜在林延潮门下。林延潮离京后,又从郭正域。 至于另一门生侯执躬,他是一心打算为官‘事功’,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京为官,而是决定外放到地方任一知县。 另一同乡林继衡也是到地方任知县。 至于徐火勃,袁可立,林歆都留在林延潮身边。 三人都被林延潮举入国子监读书,徐火勃本就是乡试副榜,林歆是举人,入国子监都容易,倒是袁可立让林延潮写信请现任归德府知府何润遥举荐,纳入举贡的身份。 还有堂兄林延寿在县试中‘屡试不第’后,甄家出钱纳监让林延寿也进了国子监。 当然林延潮本也有名额让林延寿入国子监的,但甄家表示不缺这几个钱,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万历十四年的会试殿试,令林延潮实在是硕果累累。 取了多少门生同乡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功学派的发展,已是让明朝读书人开始注重于读书务实。 理学早过了巅峰,已日渐陈旧,反而成为束缚,心学不断的援禅入儒,脱离了儒学入世的本意,而事功之学犹如新鲜的血液注入了大明这老迈的身躯,在林学之后就是顾宪成,顾允成两兄弟提倡的‘新理学’。 另外就是罗顺钦,王廷相传下的气学,不过此学甚微,不能与前二者相较。 万历朝的主流学派,大体如此。 馆选后,林延潮自知自己这一次会试风头出尽,必须见好就收,不可再招摇出什么惊人之举了。 想起申时行的话(种田暴兵),以及天子对变法的忌惮(招来打野),专心耕于翰林院这一亩三分地,教习庶吉士(猥琐发育),不再多过问朝政。 期间因房寰又上书攻讦海瑞沽名钓誉,南京光禄寺卿沈思孝上书,指责房寰因私怨侮辱直臣。 房寰能言善辩,上书将沈思孝骂退,然后与其兄顾宪成一样会来事的顾允成与同为在京观政的新进士彭遵古、诸寿贤一并上书攻讦房寰。 房寰以一敌三与顾允成进行骂战,至于天子想起顾允成在殿试里乱讲话的事,正愁着没地方收拾他,这回好了,认为顾允成他们越级妄奏,直接将三人夺职。 顾允成‘成功’被罢官,但因为如此,顾宪成与顾允成两兄弟的名声反而更高。 房寰自以为得意,但给事中张鼎思,陈烨又上书攻讦为海瑞辩护,天子最后将房寰降级。 此事林延潮从头到尾都没有出面,任由朝堂上骂的厉害,也没有如当初那样写了一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文章来回护海瑞。 五月时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上书指责申时行在寿宫择地不当,发现了石头。 天子认为三人太没事找事,这时候王锡爵上书指责李植三人,说三人自持倒冯大功,不可自得,又阿附于赵用贤这样的撄鳞折槛之党,除了建言外,毫无人品可言。 这几人以中人之资,乘进言的机会,一朝位列大臣,不思报效国家,整日想着给人如何挑刺。 如申时行,许国,杨巍如此宰相,尚书,但凡与你的政见一言不合,就上书指责,这样的人留在朝廷干什么? 王锡爵这份奏疏一上,林延潮看的是又高兴又忌惮。高兴是李植三人这下子玩完了,忌惮是王锡爵一言杀人,实在是厉害啊。 而王锡爵奏疏一上,犹如吹响了冲锋号,不少官员纷纷弹劾李植三人。 次辅许国另行上疏指责赵用贤说,过去弄权的人是当今权贵,而今天却成了下僚。昔日颠倒是非是在小人,而今却在君子。 这些君子(赵用贤)意气感激,偶成一二事,便自负不世之节,号召浮薄喜事(李植三人)之人,党同伐异,罔上行私,其风不可长。 张鲸也在天子身边编排赵用贤,李植他们的不是,在内阁,内官的同心协力下,最后天子下旨将李植三人贬官,李植贬至绥德任知州,李植称疾不去。 一个月后,原首辅张四维在家负气病逝,礼部追谥文毅。 而赵用贤则是改至南京翰林院任官,到秦淮河畔激浊扬清。 至此言官势力大败,申时行,王锡爵,张鲸等大胜。 一千二十六章 秋夜读书 春去夏来。 转眼就要入秋。 朱赓与林延潮并列庶吉士教习后,朱赓人在礼部办差,故而教习的事,主要还是林延潮在办。 庶吉士在翰林院要学习三年,三年后,合格者成为翰林,称为留馆。不合格者授官,称为散馆。 留馆成为翰林不说,就算是散馆也是科道,部郎起步,前程不会差到哪里去。 至于庶吉士三年里在翰林学什么? 就是由教习庶吉士说的算,教习庶吉士,又称领教习士,或者馆师。 身为馆师的林延潮,要开授馆课给庶吉士学习,每月都有馆课,每个月还要有馆试。 身为庶吉士不是想反正进了翰林院,无论留馆不留馆都无所谓,这三年内可以好好浪一下。 如果这么想,在明太祖朱棣那就完蛋了。 朱棣有一次心血来潮,让庶吉士背诵《捕蛇者说》,结果不知是不是朱棣的王霸之气太重,二十八名庶吉士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竟无一人可以完整背诵。 朱棣大怒之下,将这二十八人全部充军,丢去拉大木。 宣德五年时,就规定庶吉士一二年无所成,可以黜之了。 所以如何评定庶吉士在翰林院里有没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权力就掌握在馆师的身上,馆师可以根据平日的馆课成绩,决定庶吉士三年后是留馆还是散馆。 至于林延潮教的馆课是什么? 这也有规程,要去内阁看过的。 过去馆课都是随便教,大多数都是教授诗文。 有一次首辅高拱知道了就恨生气,说考前学诗文,考后学诗文,做官前学诗文,做官后学诗文,学来学去一点办事的能力都没有,要什么用? 被高拱这么一骂,馆课后来才重视起经世致用来,改以研究历代奏章,朝廷公文。 而现在馆课到了林延潮的手上,就是另一等折磨人的章程,不会让你们有好日子过的……一言概之,每日庶吉士上衙的心情如同上坟。 除了教习庶吉士,林延潮这几个月忙着就是搬家。 这也是必须的事,原先老借住在濂浦林家的老宅也是不好。 林延潮新买的宅子入手后,翻修后选了个佳日就搬进去住了。 林延潮在翰林院教习庶吉士之余,也是操持此事。翻修的事说来与申时行有关,因为申时行是苏州人,苏州的园林甲于天下。 申时行接替张四维成为首辅时又将宅院扩大了一倍,帮忙修葺申府的人是他的门生,工部营缮司的主事徐泰时。 今日去过苏州的人就知道,与拙政园并称的留园,就是由徐泰时一手修建的私家园林。 申时行对于衣食起居向来都是精益求精的,特别是在居所上。申府林延潮去过次数不少,就算以一个穿越者而言,那样的园林也是足够震撼。 所以林延潮就找了徐泰时修自家的园林,仿着申时行的申宅来修。 此举当然也不纯粹是为了巴结领导,因为确实徐泰时修的好,而且品秩高的京官,找工部营缮司修宅可以部分‘走公账’,这是官员们都心照不宣的事。 凭着林延潮现在的地位,以及大家与申时行的关系,徐泰时当然乐意帮这个忙,林宅虽说比申宅,武清侯宅小几十倍,在众京官中也是不值一提,但亭台楼阁假山小桥流水鱼池皆有。 徐泰时不愧巧手,将林延潮这小宅营造出了江南水乡林园的感觉。 京师里夏日漫长,炎热无雨,待秋光莅临前,又下了好一阵的雨。 林延潮每日退衙后,携子与林浅浅就住在小宅里白日避暑,夜晚赏月,有公务时临轩伏案,闲时教子读书,倒也不负了这一园林的景色。 宅院虽小,但也有竹林松涛,鱼池碧绿,生出几分‘山林悦鸟声,深潭空人心’之感来。 有时候林延潮会想穿越到明朝来,失去了很多生活上的便利,但又想想后世二环内,有这样一处园子,心底又平衡许多。 宅院里,小延潮虽小,但林延潮已是开始亲自教他读书认字了。 第一个是教他名字,单名一个用字。 用字,这包含了天下大多数父母的心思,不求大富大贵,位列公卿,但求于家于国,作一个有用的人,如此也就够了。 林延潮主要教儿子,握笔持笔,笔正字也就正,这是蒙学时林诚义教给他的道理,如此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到了九月时,有一老友来访。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林延潮一起喝茶听戏,写白蛇传的谢肇淛。 谢肇淛在闽中有了不小名气,去年他乡试及第,却没有立即来京赶考,反而今年才决定来京师投奔林延潮,然后在此读书求学。 谢肇淛来时秋色正好,看着林延潮一园子景色,连他如此在苏杭待数年过的人,也是啧啧称赞:“我道是京师没什么好园林,但见学功先生的府邸,实在是难得。” 林延潮笑道:“能入你的法眼就好。这一次知你要来,我煮了黄精茶。” 谢肇淛叹道:“学功先生,还记得我的口味啊。” 林延潮笑了笑。 不久徐火勃,袁宏道,袁中道到了。徐火勃与谢肇淛久别重逢,然后引荐了袁宏道,袁中道与谢肇淛认识,大家志同道合,聊起来甚是投机。 当天晚上,众人聚在林延潮的园林里,有先生,有后辈,有师生,有同道,有好友。屋子外秋风习习,屋内灯火明亮,酒盏映红。 众人席地而坐,对着秋月竹林喝酒畅聊,讲酒,讲花,讲茶,就是不讲公事。 喝着谢肇淛从老家带来的青红酒,林延潮也是放下公务的劳神,听着众人说笑。 谢肇淛忽然从兜中取了一书来,递给林延潮笑着道:“这一次我得了一本奇书,千里送来给学功先生与诸位一观。” 谢肇淛书才拿出,就被徐火勃一手拿过,看了头几页即笑着道:“我道是什么奇书,这不是水浒传吗?说的是潘金莲,西门庆,武松那一段故事。” 谢肇淛笑了笑道:“你继续看下去,就不会这么说了。” 徐火勃听了当下吐了口唾沫在手指继续翻书,才看到几页,不由面红耳赤道:“这是什么书,你也拿来。” 谢肇淛闻言大笑,将书给林延潮道:“各位,此书实乃一本奇书,只是什么人各从书中看出什么道理来,若是淫俗之人也只能看出淫俗之事来。” 徐火勃听了恼道:“胡说八道,这明明是水浒传一段故事,被人借树开花,胡乱截来说来一段故事,博人耳目。” 林延潮取书看过,作为前世博览群书的人而言,自是知道这书是什么金什么瓶什么梅了。 林延潮也曾想过来到万历年间,会看到此书,之前还一直以为是王家屏写的,但见是谢肇淛递来,他此刻最好奇的是此书的作者是谁? 书眼下道了袁宏道的手中,他细细翻读,林延潮当下问道:“此书你是从何处得来?” 谢肇淛笑了笑道:“一位朋友相赠的。” “哦,他有无说此书何人所作?” 谢肇淛笑着道:“当然有,他说此书乃兰陵笑笑生所文,这兰陵笑笑生就是王弇山(王世贞)。” “胡说,弇山先生乃当世文宗,怎么会写出此书?” 见徐火勃质疑,谢肇淛不由笑着道:“说你是淫者见淫一点也不错,他说为何先生要写此书,说来还有一段故事,与严嵩父子有关。” 众人来了兴趣问道:“如何说来?” 谢肇淛笑着道:“众所周知,王弇山之父为严嵩所害。先生为了报父仇,决定要对付严世蕃,他知道严世蕃是淫邪之徒,所以就写了这么一本书然后转托人献给他。先生知道,严世蕃看书不求其他,只求文中肉词,为了寻词文必是指沾唾沫在手翻书,故而书页上都染了毒,然后果真严世蕃读此书后暴卒。” 徐火勃听到这里吓了一跳,方才他读此书时,也是用手沾了唾沫。他见谢肇淛脸上的笑容,不由恼道:“好啊,你又来捉弄我?” “不敢,不敢。” 见此屋子众人都是大笑。 当时听了谢肇淛说了此书后,都是心生向往。 袁宗道成了庶吉士后,袁宏道,袁中道都是没有回老家,而是从兄在留京读书。 背井离乡,难免寂寞。 袁宏道见了此书后读了几页十分喜爱,当下向谢肇淛相借。 谢肇淛道:“本来吾书从不借人,但与袁兄一见如故,借就借,但不要看之入迷,到时忘了还。” 说着众人大笑。 这时候徐火勃突有几分伤感道:“要是汤先生在就好了,若是他见了此书不知如何高兴才是。” 林延潮看了徐火勃知他是念起汤显祖了。 林延潮知自己这位首席大弟子的性子,甚是多愁善感。 汤显祖他们,当初因为林延潮利用报馆上书后,几人之后隐姓埋名一直在逃。 之后虽说林延潮门生都是没事,但汤显祖,屈横江几人因为散布消息,制造舆论的罪名,顺天府一直没有撤回对他们的海捕文书。 一直到了林延潮升了知府,明显圣意回转了,顺天府才看在他的面子上,将海捕文书撤了回来。 经此一事,汤显祖本来是妥妥能中进士的,但现在似已绝了科举仕进之意,这点令林延潮倒是一直内疚。 想到这里,林延潮一口闷酒下肚。 而一旁少年人则是忘了此事,又捧着书在那笑读。 一千二十七章 你可知道番薯吗? 几人读着文字,倒是不时谈笑。 林延潮与故友重逢,看着徐火勃,袁中道这些年轻人谈笑,倒也是一桩乐事。 再也没有什么能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把酒夜谈,更令人高兴了。 数日后,林延潮在翰林院里收到一封信,这封信乃是他昔日在翰林院的好友张元忭让人转交的。 张元忭是隆庆五年状元,平日在翰林院时与林延潮交好,林延潮当年上谏下诏狱,他极力奔走营救。 后来林延潮被贬归德时,他见抱负不能声张,于是辞官返回浙江老家侍奉双亲。 在信里张元忭托了林延潮两件事。 一件事是将他的大儿子张汝霖托给林延潮等在京的同僚照看,张汝霖这时已是娶了吏部侍郎朱赓的女儿,两边成了亲家。 然后在信里张元忭说自己得了病,不说复出为官,恐怕在世的时日已是无多,现在唯一担忧的就是这个儿子。 张元忭称张汝霖‘好读古书,不治时文’,还在信中言,‘在京诸同僚,唯有宗海学问最实’,于是托林延潮指点学问。 林延潮看到信文,不由唏嘘,信中张元忭隐隐有交代后事,这就是托孤了,想来这位老友,林延潮心底不免难受。 照看张汝霖,对于林延潮而言,当然是义不容辞。 信里还有一件事,就是恳请林延潮替徐贞明翻案。 看到徐贞明,林延潮不由来气,此人之前一直与李植,江东之他们走的甚近。 徐贞明为屯田御史曾向天子上疏在京郊屯田,天子答允了。然后此人兴修水利,灌溉农田三万九千亩,此事成功后,此人却在李植授意下大造声势,大有抬高自己功绩,打压林延潮在归德政绩的意思。 但是随着李植,江东之他们的倒台,徐贞明背后的保护伞没有了。 而他在京郊兴修水利,开垦荒田的事,触犯到以张鲸,武清侯李伟为首宦官外戚的利益,他们在京郊有大量的田地。 徐贞明之事利百姓,不利他们,故而得罪了二人。 然后徐贞明被御使上书弹劾,天子要罢徐贞明的官,但申时行却上书回护。 申时行虽打倒了李植,江东之他们,但自己却没有追究余党的意思,何况兴修水利是朝廷刚刚定下的大政方针,之前内阁同意的,政令朝令夕改,浪费多少人力物力,这是何等的大忌。 更不能因为李植一倒,将党争的事,牵连到官员的头上,如此搞清算,不是人人自危。无论如何说徐贞明是有政绩的,申时行是不同意对方罢官的。 不过尽管申时行数次上书维护徐贞明,但天子仍是下旨罢了徐贞明的官。 而徐贞明与张元忭一贯交好,张元忭知道此事后,当下鸣不平。 张元忭远在浙江,不知道京中的情况,他也以为徐贞明罢官是因为之前李植倒台缘故的牵连,那么这事只要林延潮通过申时行一句话就能救下徐贞明的仕途。 却不知徐贞明罢官,与申时行实在一点关系都没有。 面对张元忭的请求,林延潮也是犹豫了,他可以帮老朋友照看他的儿子,但却不等于他必须因为张元忭的缘故,去帮他的政敌。 林延潮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度量可以大的到这个地步。 但林延潮又看张元忭书信写的言辞恳切,并数度赞徐贞明的才能,以及他所撰写的《潞水客谈》此书。 于是林延潮认真想了想,当下吩咐下人去外面书肆将这《潞水客谈》的书买来。 拿到此书后,林延潮立即开卷阅读。 书还未看了一半,外间禀告说张汝霖到了,林延潮当下放下书,知会林浅浅一声,然后更衣后在书房见了对方。 林延潮在穿越前大略看过《夜航船》,《陶庵梦忆》,对于张汝霖的孙子张岱的名字是如雷贯耳。 而今的张汝霖虽不过二十岁,但已是三个孩子的爹了,他携妻及三子一并在书房拜见林延潮。 张汝霖夫妇见林延潮口称世伯,其三子分别叫张耀芳,张联芳,张炳芳。 林延潮年纪比张汝霖大不了多少,但与朱赓,张元忭都是同僚,所以这称呼还是没问题。 行礼拜见之后,张汝霖给林延潮送了羊脂玉佛手,整个佛手乃羊脂玉所雕,十分的珍贵。 林延潮吃了一惊,张元忭穷翰林一个,平日生活也很俭朴,怎么他的儿子出手这么大方,何况初次见面送此重礼,并非应有的礼数。 林延潮看了一眼,但见张汝霖神色有些不安,但他夫人朱氏却给他使了个眼色,随即恍然。张汝霖来京后,现在住在京里岳丈朱赓的家中。而朱赓很看重这个女婿,当初嫁女时送了很多嫁妆,这一次估计听说女婿要来拜见自己,生怕弱了面子,嗯,朱赓一向是不与自己见外的。 “我这书房里正缺如此之物,正好。” 林延潮笑着收了礼物,林浅浅笑了笑当下各给张汝霖三个儿子各一样玉佩,玉佩也是羊脂玉,如此礼数就不缺了。但是佛手却给林浅浅命下人搬走了,看来摆在自己书房是不可能的了。 林延潮当下让林浅浅带朱氏与几个孩子去自己宅里逛一逛。 书房里只留下二人,张汝霖笑着恭维道:“世伯这园子里景致真好,小侄置身其中还以为到了姑苏。” 林延潮笑了笑问道:“阳和兄身子如何?” 张汝霖神情一暗然后答来。 言谈间林延潮看出,张汝霖带着少年人的自信和锐气,父亲是状元出身,钦点翰林,岳父是当今吏部侍郎。 张元忭为官俭朴自抑,他的儿子必也是教导的极好,但却料想不到后来张汝霖仕途失意,无处施展才华,只能每日征歌度曲。 后来的张家大体也是沉于声色之间,不过若不是如此人生感悟,或许张岱也留不下那么多传世文章了。 林延潮问道:“阳和兄来信说你喜读古文,不习时艺,不知可有?” 张汝霖赧然道:“回世伯的话,小侄确实不喜欢时文,只喜欢古人文章,也喜欢读世伯的《漕弊论》,《谏二事疏》。”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于史籍呢?” 张汝霖笑着道:“小侄七岁时读《史记》,《汉书》,不敢说倒背如流,但也略知一二。” 张汝霖说这话很自信,显然功夫不仅仅是略知一二。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好,以后朝廷取士,不会再以时文为主,而是会对经史兼容并蓄。你若喜欢史籍,可以往这上面用功一二,通古今之变,求务实致用之学。但你若想做官,经义还是要治的。” 林延潮说完见张汝霖没有说话问道:“有什么难处吗?” 张汝霖道:“回世伯的话,家父师从于龙溪先生(王畿),吾自幼承家父之教,于心学……”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你是想说,你读史籍,乃是从心,倒不是为事功所用对吗?” 张汝霖垂下头道:“世伯之学问,是可以与龙溪先生一较长短的,但小侄平日没有涉猎过,生怕不得其门。” 张汝霖怕这么说,令林延潮不高兴,但王畿的学问,接近于佛家,重在于悟,而不在于学。 林延潮自号学功,肯定是以勤学痛下苦功为主的。张汝霖出身好,天资又高,却没有父亲那等下苦功于学问的决心,于是先推搪了。 却见林延潮哈哈大笑道:“这你放心,阳和兄写信交托我督促你学问,我未经他的同意,也不敢贸然让你拉入事功门墙之下。” 说这林延潮站起身,拉起窗边竹帘,从窗外望去一园子景色。 林延潮指着竹林问道:“我问你这竹林好看吗?” 林木茂密,又正好遮住那晒人的秋日,这时秋风吹过,园里的竹林撒撒作响, 张汝霖按膝不由欣然道:“诸生时列坐,共爱风满林,世伯这竹林真是好。”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既是好景致,你看了就好了,那你又何必在意他是不是竹林?” 张汝霖闻言当下悟到了林延潮话里的意思。 林延潮继续道:“当年代表理学的朱子(朱熹)与代表心学的陆子(陆九渊)在鹅湖边辩论,朱子主张人人可通过勤读圣贤文章,格物穷理以至圣贤。而陆子反对,他说注释圣贤文章,反而令人茫然,最求精微,反而令人迂腐,读书是为了明心见性,然后至圣贤。二人辩论五六日,互相不能说服彼此。” “而当时在二人身边,还有一人,此人才学不在朱陆二人之下,同时也是二人好友,这鹅湖之会也是由他一手促成。此人就是东莱先生(吕祖谦),东莱先生对二人辩论不作偏帮,更不作口舌之争,只是提笔记录,博采而后精思,看看能否有一二学以致用,而吾学取自东莱先生一门。” “看吾看来,理学,心学,还是事功学,更往上说儒家,释家,道家,法家,甚至华夏之学,狄夷之学,都不过是名相而已,只要觉得有用,取来用就是,正如这林子好看就行,与他是不是竹林何干?执著于名相,无疑于固步自封,学问怎么有长进?是以我对学生们常言,读百家书,成一家言,学问当以致用为知。” 听了林延潮的话,张汝霖如醍醐灌顶,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离家时,父亲一再交代自己,来京后前途上要听岳父的话,但学问上要听林延潮话的道理。 张汝霖当下心悦诚服,愿意从于林延潮学习学问。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公务缠身,不过有几个不成器的弟子,若是你有意,平日从于他们读书治经,印证长短,也是不错。” 张汝霖欣然从命。 张汝霖走后,林延潮又拿起徐贞明的《潞水客谈》读了起来。 读了这本书,林延潮方才知道,徐贞明之父名叫徐九思,对方也是官员一生清廉,并且是出色的循吏,他去世时上万百姓前去拜祭。 至于这本潞水客谈,林延潮还是很满意的,虽有一些古人受时代限制的弊端,但瑕不掩瑜。 事实上,历史上对这本书评家很好,谈迁在他的明通鉴里数度赞扬此书。 清人评价,终明代良策,无以逾此。 并且京畿屯垦是明清两代一直要推行的政策,基本上都是参照徐贞明的路数来,但每次施政总是断断续续。 说回此书就是由张元忭亲自作序,可见徐贞明与张元忭之间的关系。 书中的主张,大体与林延潮在归德兴修水利,不谋而合。 而林延潮兴修水利的思路,是从现代而来,他的治下考城县与后来兰考县地域差不多。 后世的***治兰考时,就是采用引黄灌淤的办法。 徐贞明则是实地考察从京师至西至北的地势,指出有大量的荒地,以及斥卤地,因缺乏水利灌溉而荒芜。 并指出南粮北运完全依托于漕运,这运河就犹如人的咽喉,一旦食不下咽,就有噎死之危,所以与其用江南百姓辛苦种出的粮米来供给京师,不如在京实行屯垦,以解漕运之乏。 后来徐贞明的政见得到李植他们的赏识,于是被朝廷推举为屯田御使,去年在京屯垦成绩很好,仅在永平府拓田三万九千亩,然后其他各府也有进展,发展的势头非常好。 但此举如同林延潮在归德治水时一样,后期触犯到官宦集团的利益。 当时林延潮在归德时,如捏死蚂蚁一样,捏死了跳出来的赵家。可是归德与京畿不一样,作为归德土著的赵家,跟天子脚下的皇亲国戚,简直是蚂蚁与大象的区别。 申时行之前接连数疏给天子,可是连堂堂首辅都保不住徐贞明,就可以知道徐贞明到底得罪的是什么样的存在。 最后徐贞明一倒,京畿兴修水利,屯垦荒田的工程,也就立即被朝廷叫停。 林延潮想到这里,当下修书一封命家人将在京理已是待罪之身的徐贞明请至了家中。 徐贞明到时,已是夜晚。 他看见林延潮将自己所作的潞水客谈翻至一半合在桌上,不由心底一动。 “草民徐贞明见过学士!” 林延潮点点头,示意对方入座然后道:“徐兄听你称呼,你的辞官奏疏已经上了?” 徐贞明抬起头,林延潮但见他两鬓星霜,已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而眼底却仍有一股少年人的倔强。徐贞明沉声道:“告老还乡的奏章已是上了,陛下马上就会批复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么说事已成定局了?” 徐贞明拱手道:“学士大人,你这一次来找徐某的原因,徐某心底有数,对于元辅上疏的相救之恩,徐某心底感激不尽,但此恩唯有来世再报,若要徐某改换门庭,换的保住仕途的机会,那就是有愧于李江都的知遇之恩,这一点请恕徐某不能办到。” 林延潮失笑道:“你的回答,实在我的意料之中,其实元辅并没有让我招揽你的意思,倒是我爱惜你的才华。” 徐贞明摇头苦笑道:“学士是读了在下的拙作吧,诚为书生之见,实令学士笑尔。” “确实为书生之见,但书生之见也并非没有见地,能落在实处,切实有利于百姓,那就是事功,而不是书生之见了。你在京屯垦,百姓称利,即说明你这本书写的是对的,唯独……” 徐贞明闻言讶道:“学士于徐某有什么见教吗?” 林延潮道:“见教二字不敢当,但你可知这一次被罢官吗?” 徐贞明苦笑道:“当然徐某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可笑徐某治水前,自信满满向天子禁言,要在京畿屯田,一改朝廷仰仗东南漕运的局面,要一岁开其始,十年究其成,而万世席其利,但是……” 林延潮给徐贞明沏了碗茶道:“徐兄继续说。” 徐贞明道:“……但没有料到推行不过一年,即被那些朝廷蛀虫,食民脂民膏的人给罢了官。今年年初我欲治滹沱河,此河在山西为利,但在直隶为害,其因在于山西支流多而汇入直隶则为汪洋,而且此河至携沙大。” “我欲效仿学士在归德事功之法,在河北分修河道,并以堤坝束水,以河渠分流,然后引水灌溉农田,变一害为两利。但那些权贵在河道便利之处,各修水利,自蓄民田,涝时涝不到他,旱时旱不到他,唯独河道一旦更改,他们全然无利可言。” 说到这里林延潮打断道:“请徐兄仔细说来听听,那些人如何为一己私利,危害地方?” 徐贞明道:“他们兴修的水利,不少有害于河道的流通,我在曾在滹沱河上游看到一条支河有几百盘的水磨水碓,这些权贵故意筑坝截水,引水至碓渠,以水碓舂米,磨面。这些人还夸耀,家有连轴转,赛过坐知县。” “故而他们是巴不得水湍急越好,如此水磨才转的动,但若是引水灌田,那么水从何来,河水都灌溉农田了,那他们的水磨如何跑得动?更不说汛期若至他们所筑堤坝溃决,则州县皆成泽国……然而他们确实不闻不顾,因为他们住在京里,水是淹不到他的,有人甚至放言,水淹了更好,如此来年的田又便宜又肥。” 说到这里,徐贞明已是忍不住痛心疾首。 林延潮由水磨的事想来,此事古今都不少,唐时权贵肆意在河流上建造水碓、水磨,妨碍河水灌溉农田,最后唐朝皇帝火了,先让女子升平公主和驸马都尉郭暧拆除水碓,然后拆除沿河所有的水碓。 而到了明朝这样的事,还在发生。林延潮闻言不由长叹。 徐贞明愤慨道:“学士,他们只需圈了一条河造几个水磨水碾,钱财从天上掉下,已是一辈子衣食不愁,但老百姓一辈子在地里,双手从地里刨食却吃不饱穿不暖,这公平吗?不仅如此,他们还不许我兴修水利。” “朝廷高官厚禄都是养的什么人啊?他们食民脂民膏,有没有将老百姓放在眼底啊?我这被罢官无关紧要,只是想到张文忠相公后,这朝廷……这天下是真的是没有救了!” 林延潮默然,徐贞明兴修水利,就是触犯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这事功,变法之难就在这里了。 拿两位张文忠来说,嘉靖时首辅张璁推行变法改革,触动了权贵利益,每天弹劾的奏章堆积如山,但幸好皇帝支持他。 到了张居正那又怎么样呢?他推行清丈田亩时,罢了多少官员,办了多少皇亲国戚,最后的结果呢? 反观的天子,因为之前的新政,现在的执政已是偏向了保守,否则就不会将徐贞明罢官 了。 有了徐贞明这前车之鉴,更给了林延潮一个切实的例子,换了自己处于徐贞明的位子,在京畿屯田,那么自己能不能站得住? 在没有权力支持下,变法能行得通吗? 徐贞明道:“故而我之败就败在了这些权贵的身上,非我之学不能事功,而是不逢其时,若是张文忠公在就好了,但现在朝堂上又有哪位大臣肯做张文忠公呢?” “怕事朝堂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张文忠公了,就算有,但这样的人,陛下也是容不下的。” 林延潮看了徐贞明一眼心想,这人说的话,怎么和王锡爵说的一摸一样。 林延潮当下道:“徐兄,徐兄……” 徐贞明与林延潮吐露心声,自己一心为国为民落到罢官的下场,这一番诉苦后沉浸其中,林延潮连叫了数声才回过神来。 “学士叫我?” 林延潮点点头道:“徐兄可愿意听一下我的建议吗?” “徐某当然愿洗耳恭听。” 林延潮道:“我看过你的潞水客谈,是真知灼见之言,但却有一弊病。徐兄在北方兴修水利,但北方缺水,当然以水为贵,如水利这等资源当然掌握在权贵的手中。你要从权贵手里取来,实在是难。故而以我之见,要行屯垦,不如改水田为旱田,这才是长久之道。” ‘旱田?”徐贞明连连摆手道,“旱田一亩才产几斗粮食,广种薄收之下,十亩旱田也不如一亩水田啊!除非林兄有本事能让旱田里长出水稻来!”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未必,要旱田长出水稻,徐兄,你可知道番薯吗?” 一千二十八章 徐光启的办法 林延潮从徐贞明眼底看到了很多古人。 天下危在旦夕,大多数人仍醉生梦死,但总有少数人看到了这一切,他们奋力呐喊,想要扭转局势。 其中,既有如徐贞明这样扭转失败灰心丧气,也有如张居正身后骂名滚滚来。 总有人不计个人得失在做什么,对于将来能不能成功,他们没有把握,甚至完全没有可能,但他们仍然在做,最后归结到一处,不外乎就是武侯那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变法改革,再造中兴,说起来也好听,但中央王朝遇到两百年这一卡,最后续命成功能有几个? 明朝开国时,问题也不少,但一个开国气象,足以盖住一切。 但人老了终归要死的。 五十几年后李自成埋葬明朝时,会告诉那些人,告诉官僚们,告诉明朝历代皇帝,什么叫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却会拥有整个世界。 林延潮脑海中浮出这个念头,又看向徐贞明,他就是挣扎在其中的人。可能明知回天无力,但是在努力的人。 徐贞明此刻却没想这么多,他言道:“番薯略有耳闻,但听闻只是用来入菜,怎可取代稻麦为主粮呢?” 林延潮欣然,徐贞明有这个见识,看来自己没有找错他。 林延潮道:“正如徐兄所言,番薯不可取代稻麦,但也不是拿来作菜蔬用的,前两年福州府饥荒,百姓拿番薯作备荒之用,由此可知番薯可作杂粮。” 当下林延潮又与徐贞明讲了一番番薯耐寒,亩产几十石的好处,而且还不用如稻麦那般脱粒。 林延潮说的令徐贞明有些心动,当下不由问道:“那么番薯若真有林学士说的这么好,为何没有人种植在北地?” 林延潮说到这里就长叹了,他穿越前也是想当然的以为明末番薯一旦移种北方,无往不利,就等着种田暴兵就好了。 但到了现在才知道,原来番薯在北方不能栽种。 知道了此事后,林延潮一直在脑子里检索以前穿越前看过的书籍,也多亏了这辈子过目不忘的能力,将上辈子偶尔看过而忘记的书,一点一点的回忆起来。 明末番薯到底如何移种到北方呢? 这就要提一个人,那就是徐光启。 徐贞明为了振兴水利,写了一本潞水客谈。这本书被徐光启看到后,视为奇书,但徐光启却发现徐贞明的方针有一个很大的弊端,那就是北方多旱田,少水田,所以一旦兴修水利很容易触犯到权贵的利益。 所以徐光启就想有没有旱田高产的农作物呢? 于是他就看到了番薯。但番薯只能在南方种,北方种不了。 那么有没有办法让番薯移种到北方呢? 于是徐光启研究了一辈子,并亲自到田里耕种,终于找出了方法。 他将这些经验都写进了他的农政全书之中。 后来徐光启还入冬前保存种薯和种蔓的方法总结了好几条。 霜降前,择于屋之东南,无西风有东日处,以稻草叠基。方广丈余,高二尺许;其上更叠四围,高二尺,而虚其中。方广二尺许,用稻稳衬之,置种焉,复用稳覆之。缚竹为架,笼罩其上,以支上覆也。上用稻草高垛覆之,度令不受风气雨雪,乃已。 稻稳衬底一尺余,上加草灰盈尺,置种其中,复以灰秽厚覆之,上用稻草斜苫之,令极厚” 再如北土风气高寒,即厚草苫盖,恐不免冰冻。欲避冰冻,莫若窖藏。吾乡(指上海)窖藏,又忌水湿,北方高地,掘土丈余,未见水湿,薯入地窖,即免冰冻,仍得发生(发芽)。 经过这一番躬践后,徐光启有了信心后,当下写了番薯十三胜,大力夸奖番薯的好处,在民间全力推广。 经徐光启这一番努力,番薯在苏淞开始种植,但还没有传播至北方时,明朝已是灭亡了。 然后清朝大力推广,从康熙到乾隆,特别是乾隆五十一年时,朝廷用发布政令的方式,让直隶,山东,河南三处全省推广种植番薯。 所以总结到这里,后世读史的人,只能用‘时也命也’这样的话来感叹了。 于是林延潮对徐贞明道:“这薯种在北地过冬的办法,我有一位同乡名叫陈振龙已是找到一二,他说……” 林延潮将诸如番薯过冬的办法,大略讲了一点,当然最后上树的本事,咱们不能教。 但林延潮几句话,已是令徐贞明目光闪闪。 他不由击掌道:“这番薯若真有备荒之用,移种到北方,能令无数百姓免于饿死,那么今年河南王安,湖广梅堂,也不会有人揭竿而起,数万穷苦百姓响应了。” “学士大人,你这位同乡的这番薯过冬的办法,才是真正的格物致知,这才是事功啊,也只有学士身边有这样的人才,徐某对学士的事功之学是真正的心服口服!” 林延潮听了不免惭愧,他也是照抄徐光启而已。 依徐贞明的办法,兴修水利,一定会触犯权贵的利益,那是要重新切蛋糕的,但徐光启就绕开了这个思路,既然暂时无法改变生产关系,咱们就努力发展生产力。 最后徐光启按照他的方法事功成功,从实践里出了真知。 但话说回来,谁又能说金手指不是事功,这就是传说中的‘生而知之’啊。 林延潮谦虚道:“此不过小道而已,何足道哉,但此事虽已有其法,却没那么容易办啊。” 徐贞明黯然道:“是啊,要事功也要得人方可。此策虽好,但必须朝廷支持,否则谁来教老百姓,令番薯在北地过冬之办法。而且这耕种番薯的事,必须募集南方富有经验的农人来京方可。” “所以朝堂上哪里有不因人成事的道理?若让学士来接替徐某来为屯田御使就好了,学士不禁才华胜徐某十倍,而且绕开了得罪权贵的办法。可惜学士乃当朝储相,区区屯田御史是不会放在眼底的。” 林延潮摇头道:“徐兄错了,林某只知取巧,此不足取也,在林某眼底如徐兄这样敢为老百姓出头,得罪权贵,才是真正值得佩服的官员,也是我等读书人的脊梁所在。” “不过林某一句话不知徐兄肯听否?” 徐贞明当下躬身道:“请学士示下。” 林延潮道:“我想让徐某上疏向天子认错,将原先在京畿兴水利以屯田之策收回,改以治旱田,那么以我之见,天子还是会信任徐兄,重新将屯田之事委之。” 徐贞明犹豫道:“这……” 林延潮道:“徐兄,只要能一展抱负,何惧外人的流言蜚语,史书青笔上只会记得徐兄屯垦番薯,救百姓无数的事。” 徐贞明一番为难后,自给林延潮说服了。 至于屯田的办法,林延潮自然是让陈振龙助他一臂之力,有了陈振龙在,倒也不怕徐贞明吞了自己的功劳。 如果番薯能在京畿推广成功,那么自己的官位再近一步,也就理所当然了。 唯独就是此事,必须事先与张鲸打个招呼。 徐贞明是张鲸撸下来的,当然要张鲸点头了,徐贞明才能回去。 但是自己如何与张鲸开这口呢? 过了几日,林延潮没找张鲸,张鲸倒是派人给自己送帖子了。 送帖子的人,不是其他人,正是张鲸的干儿子张绅。 当初林延潮罢官时,甄家曾来林府有意退婚,就是借了这张绅,想要利用张鲸的势力,让林延寿就范,当然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 现在看见张绅,林延潮不由微笑。 张鲸眼下是大明朝第三号人物,除了皇帝,首辅就是他了。 张绅这几年借了张鲸的势,在外面可谓是京城一霸,就是遇到官员,平日也不太放在眼底。 但是张绅是被林延潮教训过的人,一见林延潮他就跪下叩头来道:“小人张绅叩见学士老爷。” 林延潮看都没看张绅一眼,自顾写公文。 等了许久,林延潮公文写完,这才‘吃惊’地道:“一时太忙,将你给忘了,快起身,不要多礼。” 张绅一点怒气也没有陪着笑脸道:“来前干爹说了,要待学士老爷比干爹他还恭敬,眼下能够见学士老爷一面,小人就算在此跪三天三夜也是心甘情愿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当,对了,督公叫你来何事?” 张绅道:“干爹明日在聚仙楼设宴,下了帖子来请林学士,说介绍几个朋友给林学士认识。” 林延潮闻言双眼一眯,申时行让自己不要与张鲸扯上干系,但目前看来,张鲸倒是绝不会让自己轻易下船。 见林延潮没说话,张绅道:“小人来前干爹说了,一定要请到学士的大驾,否则就立即打倒小人两条狗腿。小人求学士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赏光一二。” 林延潮心底冷笑,好个张鲸,还真是吃定我了。 林延潮当下道:“那让你干爹饶了你两条狗腿,去吧!” 张绅闻言大喜,又磕了几个头方才离去。 林延潮看着帖子凝思,心想聚仙楼,这可是京城里有名的烟花柳巷之地,张鲸这个大太监,在这里设宴请我是什么意思? 一千二十九章 土豪 次日夜晚,林延潮即至京南郊的聚仙楼。 林延潮马车行来,但见胡同里铺满了花灯彩缎,却都没有行人。 林延潮不由奇怪,这聚仙楼所在的西市附近乃花街柳巷,每日来的读书人络绎不绝,但是今日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听到外头一阵喧哗,林延潮挑开车帘一角看去,但见两道栅栏后,不少锦衣公子,风流书生,都被几十个穿着青衣白皮靴的东厂番子给拦住了。 那外头的人喊道:“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 “清平世界,哪里有拦人去路的道理?” 那些东厂番子喝骂道:“张开你们狗眼看看,我们东厂办案,尔等不要靠近,否则一律按逆党论处。” 林延潮放下车帘心底有数,好个逆党论处 为了逛个窑子,需要这么大的排场嘛? 真想看看等会吃饭时候,会不会跳出来几个‘东林逆党’大喊着诛杀‘阉逆’来干掉张鲸。 但武侠小说里的,东厂督公那可是一个能打一千个的存在,但张鲸嘛,能杀只鸡就不错了。 到时候千万别殃及池鱼才是,若是这样,自己可就真‘遗臭万年’了。 到了聚仙楼里,往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销金窝,今日一个人也没有。 大堂上立即就有两名侍女来给林延潮脱靴。 林延潮看去,这两名侍女都是姑苏口音,江南水乡里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容貌很美。早听说过聚仙楼的名头,随便两个侍女放到今日,恐怕都可以成为无数人意淫的女神吧。 当下就有一名四十几岁的人上前道:“是公公请来的贵客吧,张公公已是在里间等候了,这边请。”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每名侍女都赏了几个铜钱。 那中年人看了一眼,笑了笑道:“还不快谢过老爷。” 两位侍女欠身谢了赏。 接着中年人在前带路,但见聚仙楼三步一锦衣卫,五步一东厂番子,戒备森严。 楼里的侍女大气都不敢出,看见林延潮经过,即欠身行礼。 中年人领着林延潮行至一华丽的三层楼阁前,林延潮讶然,这聚仙楼没料到还别有洞天。 但见灯笼高挂,富丽堂皇,还未走近即听见几声女子好听悦耳的娇笑,以及若有若无的粉脂气。 真是令人心猿意马的地方,林延潮感叹了一下。 随即登梯上楼,到了三楼的阶梯前,那中年人笑着道:“公公就在楼上。” 林延潮从袖子里取了一吊钱放在他的手里。 那中年人称谢接过。 然后林延潮一步步登上梯子,方才到了就听见张鲸那尖锐的声音:“林先生晚到了,真是令咱家好等啊!” 林延潮登上三楼,这里只有一间,四面开窗,竹帘高高挽起,临轩的窗沿摆着无数盆菊花,香气浸了满楼。 正前方摆着一副黻韦花纹的屏风,屏风上图作仙女下凡,凡人思慕,能摆在这里画作应是出自名家之手。 张鲸大大咧咧坐在主位上,至于左右来客,竟然林延潮也是认得。 有原先在归德借了他几十万两银子的梅侃,有今科探花郎舒弘志,还有二位一人是贵州巡抚舒应龙,当初外官大计,林延潮当殿授侍讲学士时,对方有亲自向自道贺,还有一人则是前任吏部文选司郎中蒋遵箴,林延潮初任翰林时,对方已是太常寺卿,故而有数面之缘。 至于几人身后,则是人数不等的清倌人,以及贴身随从。 聚仙楼主打的不是皮肉生意,靠的是自小买来,调教个十几年的清倌人坐镇,这些清倌人无一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京城里有钱没钱的读书人都是趋之若鹜。 有两位清倌人出嫁,一人是嫁了一任布政使作了三房,还有一人是嫁了一名普通举人作小妾。 特别是这位举人原本屡试不第,在京早花完了银子,但与这位清倌人偏偏两情相悦。最后这位清倌人用恩客给的银子替自己赎身,然后嫁给对方,而这位举人正好今年吏部补了缺,授了官外放任州通判。 这位举人真可谓是爱情事业双丰收,虽说这清倌人不知后来会不会成为杜十娘,但此事已被在京读书人传为佳话,如此之下,聚仙楼名气更大。 这些事为何林延潮知道,因为京城青楼里的事,就相当于后世娱乐版新闻的头条,八卦两下也是必须的。 明朝的名妓,不是如今日网红靠滤镜瘦脸修图就可以忽悠人的,颜值是最基础的,更重要的是才艺,能与风流才子们达到心灵上的交流,否则再漂亮也只能如方才两名侍女一样到了楼下去迎客。 林延潮扫了一眼,这些清倌人无一不是精心打扮,才艺不说了,论及容貌还有二三人比方才两位侍女更胜一筹的,所谓尤物不过如此。 而今这些平素京城王公都难见之一面的清倌人,眼下无一不在此间,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只是如同侍女一般在旁端茶倒水,递送巾帕瓜果。 她们如此,难道是张鲸长的太帅了吗?潘安,宋玉也是甘拜下风? 显然不是。 这等锦衣卫,东厂番子封街请客的气势,天子与申时行想干也不敢干。 林延潮一上楼,张鲸即起身相迎,那十几个清倌人都是惊讶起来,她们还以为张鲸请得是何等人,原来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 对方就算是新科状元,也不值得张鲸如此啊。何况听说新科状元,已是四五十岁的人了。 连林延潮身后的中年人也是脸色一变,对方的身份难道还要在那巡抚,以及前文选司郎中之上。 张鲸如此,但舒弘志他们却觉得如此礼数理所当然。 无数人目光上下打量林延潮,但见对方容貌平平无奇,但行止沉稳。众人见过大世面,来聚仙楼的显赫高官方才有林延潮这等气势。 但是几个高官能有对方这个年纪的。 林延潮见张鲸相迎抱拳道:“林某来迟一步,还请公公恕罪啊!” 听了林延潮这句话,众人纷纷排除对方是当今天子微服青楼的可能,他们方才都是差一点如此以为。 张鲸笑着道:“哪里,咱家也是刚到不久,来,林先生请上座。” 说完就请林延潮坐在了自己身旁,舒弘志立即起身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句:“学生见过恩师。” 林延潮微微点点头。 听舒弘志这么说,那些清倌人们眼中无不动容,甚至从眼底里绽出了光。 美目频频打量林延潮,心底泛出无数的涟漪。 在场之人不是不知分寸的,张鲸没有说林延潮名字,众人也不会乱说话。 众人坐下后,张鲸说了几句开场的话,然后贵州巡抚舒应龙举杯道:“这一次犬子能金榜题名,多仰仗林先生赏识,此情此恩舒某铭记在心!” 林延潮举杯笑着道:“中丞言重了,不敢当。” 顿了顿蒋遵箴也举杯向林延潮称谢。 席间众人说话,聚仙楼的清倌人捧着切好的瓜果香茗巾帕在旁。 林延潮等食用后,就递巾帕来擦手拭去嘴边的果汁。 梅侃在旁笑着不说话,只是这些清倌人倒茶递巾时,他身后一名随从就从捧着的箱子取出一小腚银元宝赏人。 林延潮算了算,自己喝几口茶的功夫,就花了梅侃几十两,再想想方才自己打赏的十几个铜钱,呵呵。 难怪上辈子凭实力单身十几年。 不过张鲸这一次设宴,意思也不言而喻,大家在座的以后都是自己人了,不要互相伤害,要同舟共济。 我们一起吃过饭,在座的都是见证,你林延潮以后不要想下船了。 在这一刻,林延潮不由想起了当年的掌院学士陈思育,他与冯保结交,最后也因为冯保之事牵连,最后被罢官夺职。 林延潮忘不了当初陈思育被锦衣卫从自己眼前带走一幕。 昔日无比风光的翰林学士如同阶下囚。 林延潮又想起王锡爵说的故事,那个怕沾鞋的轿夫,一旦新鞋子脏了后,也就无所谓了。 申时行再三警告,但林延潮却没有摆脱张鲸的意思。 张鲸与冯保哪个贪得钱多?张鲸。 张鲸与冯保哪个更令天子讨厌?冯保。 只是自己这结交太监的名声看来是洗不掉了,既然洗不掉就要为自己攥来最大的利益。 不久张鲸吩咐那中年人开宴,这一顿饭众人说说聊聊。 林延潮自不会在宴席上代徐贞明向张鲸求情,如此目的性也太强了,但吃了这顿饭后,那么事情也就成了。 宴后梅侃来至林延潮身旁道:“学士不知有空否?” 林延潮点点头。 于是二人在一处雅间,雅间本有两名侍女服侍,梅侃那捧箱子随从一人赏了一封一百两的银票,让她们下去歇息。 二人入内后相对而坐,梅侃的随从在外将门关上。 以往林延潮任知府时,梅侃就是平起平坐的态度,今日他任学士后依旧如此。 当时梅侃已表露身份自己替张鲸做事,也正是有着一层关系,林延潮才敢从对方手上借了几十万两。 林延潮问道:“梅兄进京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梅侃笑道:“前日方到,本要拜会学士,但是听闻督公宴请,索性就今日相见?”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那么梅兄这一次进京是帮督公做事?” “也算吧,随便替家父进京收账?” “收账?” “人情账!”梅侃直言不讳道,“以往不少官员曾向家父借过钱,这笔钱久了,我们梅家自然要收回。” 林延潮恍然。 以往自己新中进士时,每天都有几个掌柜,伙计在自己门口这转悠,第一句话就是问自己要不要借钱。 对于刚中进士的人,不少都是囊中羞涩的,拜见座师没有拿得出手的礼品,吏部那边选官授职没钱打点,京城居大不易,同年之间交际不能太寒碜,至于衣服座驾,不和官员体面,也是要换的。 如此下来一年没有大几百两银子打不住。 当年王世贞刚中进士时,也是一年花了六七百两,不得不借钱度日。 王世贞乃官二代出身,都不经如此花销,至于其他进士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就有人专门给这些进士赊账。 进士身份就是保障,不怕你不还钱啊! 将来你外放当官了,借账的人还会跟着你上任,当师爷什么的,一面办你办事,一面替你收钱,很多官员就是这么腐化了,把柄也被人拿在手里。 梅家作这生意可谓目光长远。 林延潮看了梅侃一眼,但见对方笑了笑道:“为督公办事,也不过是我梅家一桩生意,当年在河南买田运粮只是小打小闹,至于放账更是顺手为之,天下的生意有几门,我们梅家就通几门!而在苏浙,福建,广东,也不独是我们梅家如此,只是那些人大都不显山不露水,所谓真人不露相就是如此。” 这话不虚。 明朝除了云南外,是不产银的,但在日本,在南美洲都有特大银矿。 为了换取中国的陶瓷,丝绸,西方人经过太平洋贸易不断将白银输入中国,到底多少,谁也说不出,因为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有说法是在鸦片战争前的三百年内,世界上所产出百分之七十五的白银都流入中国的。 可是不说之前禁海,就说隆庆开关后,国家海关贸易所得,就那么一点点。 看到这里不免要问,这多得如同大海一样的银子,最后都到哪里去了? 梅侃坐在那笑而不语。 林延潮道:“梅兄何必与我说这么多呢?” 梅侃道:“因为学士与我们梅家交情非同一般,家父与我都认为学士是一位值得我们梅家交往的朋友。” “不敢当。” 梅侃正色道:“梅某虽是商人,但从不会官场上花花轿子抬人的那一套,说话想来绝无虚言。当初学士在归德替我们梅家赚了钱,还将归德大治,百姓称便,造福一方,如此翻云覆雨的手段,不说是梅某,就是家父也是赞不绝口。” 林延潮失笑道:“林某这点微末本事,倒是让令尊见笑了。” 梅侃正色道:“学士不必自谦,当今官员要么贪财轻义,要么就是满口道德文章,视利为无物。要知道钱不是好东西,但也不是坏东西。朝廷若不用钱,哪里能在西北,辽东养得几十万雄兵,朝廷若不用钱,何必修运河,从江南调钱粮至京畿,朝廷若不用钱,又如何打缅甸平川中?” “学士与其他官员不同,先借贷,在民间兴修水利,屯垦淤田,再卖掉淤田拿来还钱,而其他官员不敢做吗?不敢,他们连向民间钱庄借贷这第一步都不敢。银子就如同水,水不活,金山银山也是没用,而当今朝堂上太多短视之人,守着一潭死水,这边要用了,挪一点,那边要用了,支一点,最后如何?一天天败掉家当。” 林延潮笑着道:“依梅公子之见,朝廷应当如何呢?” 梅侃认真道:“在下研究过学士在归德之政绩,以为朝廷若要一改这左支右绌的局面,可以向民间借贷,数年后还之可以,或许朝廷也可以不还钱,只要将几处税关借用数年就好。” 林延潮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梅侃还真敢想啊,居然将注意打到了朝廷的税关上,你这话被天子耳里,你梅公子就要变成没公子了。但若依他这么说,那么以后什么‘矿税’的事,就可以免了,但问题是有可能吗? 林延潮道:“梅公子,不说朝廷会不会借钱,正所谓财不外露,梅家如何向天下人解释这富甲东南的财货呢?梅公子不怕自己是下一个沈万三吗?” “所以林某良言劝梅公子一句,千万不要如此想,自取其祸。” 梅侃长声一笑道:“多谢学士提醒,若是当今天子,当然不敢,但若是学士大人他日为宰相,我们梅家或许可以试一试。要知道信用这二字,只有合作过的人方才能佩提及,而学士在林某眼中当得起这二字。” 林延潮闻言目光一凛。 梅侃仔细看了林延潮神色,然后道:“学士不要多虑,当年太祖定下铁律,重农抑商,不许我等商人穿丝绸,甚至功名上也是歧视,但是呢?国无农不稳,无商不富,朝廷插手经盐,矿山,海贸,是谓利出一孔,但是钱赚到了吗?隆庆时太仓一年岁入不过两百万两!仅两淮一年偷漏的盐税又何止两百万两!” 林延潮道:“我知梅兄的意思,但是我若是梅兄,闷声发大财就好了。或者就如前首辅张蒲州,前内阁大学士马同州,他们也是出身商贾,但通过科甲而居高位,任谁也不会说什么?” 梅侃笑着道:“在下此来正有此念,梅某有十二个儿子,唯有三子,七子是读书的材料,从小请名儒教导,他日我想让他们拜在学士的门下。” 三十多岁,十二个儿子,真心溜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才是正途,我答允就是。” 梅侃笑道:“那多谢学士了,我也知道之前此想太过惊世骇俗,所以至今也没有与家父商议过。但请学士明白,我梅家不仅仅是将学士当可以结交的朋友。” “以学士今日的地位,以及年纪,加上天子的器重,或许会发现将来与我们梅家的合作只是个开始。” 林延潮失笑道:“那么我拭目以待了。” 一千三十章 从此君王不早朝 聚仙楼的雅间里。 林延潮与梅侃说话觉得很畅快,二人都是利益至上,效率至上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三观比较合。 林延潮问道:“不知梅兄这一次进京除了收账,还有什么打算?” 梅侃道:“进京开设钱庄,我总不能老是在扬州作寓公。” 听到钱庄,林延潮略有所思,笑着道:“不知梅兄是否有需要林某帮忙的地方了?” 梅侃笑道:“那是一定的,进京以后还是有不少地方要仰仗学士的,当然学士有什么要我们梅家帮忙的,尽管吩咐,梅某别的未必帮得上,但钱却是从未缺过。” 林延潮缓缓点头,梅侃这话与‘我穷的只剩下钱’异曲同工。 过了几日,梅侃亲自带着他两个儿子来林延潮府上。 林延潮知道人家梅侃说话果真不是‘随便侃侃’的。梅侃让两个儿子拜了林延潮为师,并给了拜师礼。 林延潮看了梅侃出手的拜师礼。 啧啧啧! 真定府一处庄子。 这处庄子离保定府不远,近郭有上千亩田地,还圈了一处山林,山林里建山庄可供避暑。 田庄的庄头都跟着梅侃来了,见了林延潮当即叩头,行主仆之礼。 田庄还有上百号庄农婆子马夫,还有扫洒仆役,他们的卖身契也是一并带来了。 面对梅家的如此厚意,林延潮还能说什么,下不为例就是了。 有了这处庄子,林延潮当下将陈振龙叫来。 林延潮之前吩咐他,招募老家的熟练老农,这些人都是之前帮助陈家栽种过番薯的。 听说要来京师,这些老农大多不愿意去,但林延潮给出了高薪。重金之下倒是募了二十几人千里迢迢来至京师,林延潮又让陈行贵他们从苏浙一带招募熟练庄稼事的农人一并至京师来。 林延潮按照记忆里的农政全书,将如何保留薯种薯藤的办法教给陈振龙。 陈振龙与林延潮找来的经验丰富的老农商量后,决定采取挖深窖的办法,来保留薯种薯藤过冬。 这时已是九月,他们准备一番后,决定在第二年开始在北方试种番薯。 一旦试种成功,就立即在京畿各地推广。 对于此事林延潮自是十分上心,这关系着他的前程,同时也是关系着徐贞明的前程。 徐贞明听林延潮的吩咐,上了一封请罪疏给天子,请罪疏大意是主动认罪,说自己思虑不周,兴修水利,反而改变了河流走向,引起了‘老百姓们’的意见。 所以他决定改变兴修水利,而是改以屯垦旱田,在北方招募有经验的南方农夫,试种旱稻,洋芋等旱地农作物,取得一定经验后再推广至民间。 这封几乎完全照搬林延潮意思的请罪疏,最后得到了天子的原谅。 没有张鲸的阻扰,以申时行为首的内阁,立即拟旨将徐贞明尚宝司卿的衔职免掉,恢复屯田御史的本官,继续负责京畿的屯田之事。 如此徐贞明算是戴罪立功了,但兴修水利的大政方针失败后,反而更激起了他事功的决心。 徐贞明现在是三天两头的往林延潮家里跑,研究探讨如何在京畿开展屯垦旱田之事。 却说林延潮在京屯垦时。 紫禁城的内校场,天子正在策马扬鞭。 天子今年二十五六岁,虽说身形有些微胖,但在马背上驰骋动作却是十分矫健。 张鲸见天子策马飞驰,不时与身旁的小太监们夸赞天子的骑术,反而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一脸忧心忡忡。 不久天子驰毕一跃跳下马来,与张宏,张鲸笑道:“两位伴伴,你们看朕的骑术如何?” 不等张宏说话,张鲸即抢着道:“陛下,真是英明神武,这匹土鲁番进贡的千里驹,自入上林苑来,是谁也降服不了,唯独到了陛下面前可谓神骥得主,陛下要他前他前,陛下要他后他后,那是服服帖帖,由此可知千里驹也知天威啊。” 天子哈哈闻言大笑,又看向张宏问道:“张伴伴,你怎么看?” 张宏满脸忧心地道:“陛下,内臣之言恐令陛下不快。” 天子道:“张伴伴,有什么话直言无妨。” 张宏道:“方才老臣在旁看得心惊肉跳,虽说陛下骑术了得,但陛下乃万金之躯,万一马有失蹄,后果不堪设想。” 天子摆了摆手道:“此迂腐之见,当年唐宗宋祖,本朝太祖成祖不也都是马背上得得天下吗?为何他们驰马时,没有人担心他们从马背上摔下来。” “朕自幼长于深宫,深恨不能效太祖成祖那般,以武功平定天下,难道骑骑马也不行了吗?你们劝这个劝那个,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好生没趣。” 张宏道:“陛下,眼下天下太平,当以文治为先,武功次之。内臣不敢阻止陛下策马,只是请陛下小心……” “小心什么?” 张宏道:“……小心武宗的前车之鉴。” 听到这里,众内监们都是脸色一变,明武宗就是正德皇帝,当年失足落水而死,张宏提到这个不是犯了天子的忌讳吗? 张鲸脸上喜色却是一抹而过。 但见天子重重哼了一声,张宏跪了下来,脱冠在地,露出满头白发道:“陛下,臣失言,臣死罪,臣自知年纪老迈,愿去南京给太祖守陵,了去残生。” 天子脸色剧变,二话不说拂袖而去,当下众太监连忙跟上天子脚步,校场里唯独留下了跪着的张宏。 校场上起了风,黄沙打在张宏脸上。张宏跪在校场上,一动不动。 却说天子回到弘德殿,换下戎服穿上了青色的龙袍。 张鲸见天子余怒未消当下陪笑道:“万岁爷,干爹人老了,已经是糊涂虫了,他的话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天子看了张鲸一眼道:“你干爹确实是老糊涂了,这些年一再顶撞朕。” 张鲸道:“万岁若真是心烦干爹,不如将干爹落一个闲职就是,干爹毕竟上了岁数,落个闲职也是好生给他养老,如此颐养天年也是天家的恩典啊。” 天子这时怒气已消去了大半当下道:“你干爹说的话虽然难听,但未必没有道理。而你说的话,虽是处处揣摩朕的心思,但有几分是真的?” 张鲸连忙道:“陛下……” 天子摆手道:“张鲸,你自掌东厂第一日来,那些话不利于你的话,就自然而然的会传到朕耳里来。” “有些事朕心底明白,但面上装着的不知道,或者是不愿意知道。朕怕万一追究到底了,朕会忍不住,不念多年的旧情。所以张鲸你有本事,继续瞒着朕,不要让朕有知道的一日,否则一旦事情上了台面,朕会自己收拾你。” 张鲸走出弘德殿时,满头是汗。 张鲸回到内府将自己亲信萧玉,王忠,张绅他们找来想对策。 萧玉道:“干爹,儿子以为陛下也只是怀疑而已,并没有实据,陛下心底对干爹还是信任的。” “废话,我是叫你们来商量对策的,不是要你们揣摩陛下心思的。” 王忠道:“干爹,儿子以为干爹当初能得陛下恩宠,就在‘投其所好’,今日我们继续办就是。眼下陛下宠爱郑妃,我们就着意交好郑妃,比如郑妃的兄弟郑国泰,不是想找事干吗?咱们可以在锦衣卫里给他寻他差事。” 张鲸指着王忠道:“聪明,还是你有办法!” 萧玉不甘落后道:“干爹,儿子昨日在京畿觅得十几个美人,可在乾清宫服侍陛下起居,陛下必会喜欢。” 张鲸目光一亮道:“嗯,美人承恩,陛下有了玩乐,此事也就过去了。挑选美人的事你一定要上心。” 张鲸对张绅道:“你之前说在京里结交的西域番僧,以及道人呢?” 张绅见终于有了自己说话的时候,立即表现道:“回干爹的话,儿子也是尽力了,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那西域番僧来讨得秘药,儿子找好几人试过了,一夜连御数女不成话下,事前再服用那几个道士开的助性的方子,其乐更甚啊!” 张鲸大笑道:“好,好,好,只要陛下能够高兴,那些不快自会烟消云散。记住,只要有干爹在,也就有你们的富贵在。” 三人一并称是。 三日后。 文华殿经筵。 这一日一大早,林延潮与百官齐至文华殿外,等候天子驾临。 林延潮现在身上没有经筵讲官的差事,但遇到经筵时,也是必须侍驾的。 不仅仅是林延潮如此,众大臣们也是如此,自经筵定下后,这就成了规矩,大臣们风雨无阻都必须值经筵,而天子自也应当风雨不缀。 申时行作为首辅也是知经筵官,年纪那么大了,也是天还没有亮就到了,但众官员在秋风里等候了快一个时辰,天子的御驾却迟迟没有到,这样的事却是从未有过的。 几位大臣们有些不安,吏部尚书杨巍与几位大臣向申时行问道:“陛下迟迟未到,甚是蹊跷,元辅是不是派人去问一问消息?” 就在这时,太监张诚匆匆赶来,一见申时行即道:“陛下有旨免今日经筵。” 申时行等人都吃了一惊,经筵这样的大事,是能免则免的? “不知何故?” 张诚平静道:“陛下头晕眼黑,力乏不兴,实是龙体欠安。” 一千三十一章 林神医 听张诚说天子‘头晕眼黑,力乏不兴’之言,众大臣们都是面面相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但这事唯独对于林延潮而言却是早有预料,他在心底噔了一声,心道果真还是开始了。 尽管有了张诚的解释,众官员却有些不饶,开始有些骚动。 哪里有这个道理,突然停止经筵,也不是事先通知,天子登基以来还从未有这样的事。天子维持与大臣们见面的机会,唯独只有早朝,日讲,经筵的机会,而一年一度郊祀,那是天子面见百姓们的时候。 一年前的郊祀,京畿大旱缺水,天子亲自步行从京城走到郊祀的地方,整整走了二十多里,亲自向天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看到这一幕百官与百姓们无不动容,那是何等令人感动的事。 但是今日天子居然没有事先通知就停了经筵,这仓促之间,众大臣们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天子想偷懒不愿意上朝,而是天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众官员都看向申时行,希望他能有所主张。 申时行略一思索,然后道:“张公公,既是陛下龙体欠安,那么是否有请御医医治?” 张诚迟疑不答。 申时行左右许国,王锡爵,尚书如杨巍等人都是陡然目光一变。 御医是外官,天子是真病还是假病,到时候找御医一问就知道了。但张诚不愿回答,说明天子没有请御医。 王锡爵上前一把拉住了张诚的袖子道:“张公公,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王锡爵这一动,他身后穿着朱袍的官员们都是盯向了张诚,纷纷拥了过来。 张诚看了王锡爵一眼,不动声色将袖子收回,镇定地道:“王先生,什么事咱家方才的话里已是说的明白了,陛下,只是龙体稍稍不适并无大碍,并没有请御医的必要,只要休息几日就好。” 张诚说完欲走,但申时行却道:“张公公请留步!” 申时行一句话下,张诚不敢再走,回过头来道:“不知申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申时行道:“既是陛下龙体没有大碍,那么我等阁臣请求探视陛下。” 申时行说完,许国,王锡爵,王家屏等人都上前一步道:“正是如此张公公,陛下总不能连阁臣都不见了吧!” 张诚目光微微一迟疑当下道:“既是如此,申先生就随咱家来吧!” 听了张诚这话,众官员们神色舒缓了下来。 当下申时行等几位大学士随着张诚入宫,但其他官员却并没有散去。 上百名官员不用人招呼,自发地来到奉天门前等候。 奉天门前大门紧闭,值守太监,宫中禁卫静默地站在门前值守。至于众官员们三五人一处,各自议论,并不时朝宫门处看去。 “敢问少宰你前几日值日讲时,可见天子有无什么异常?” 几名官员围着询问朱赓,朱赓连忙摆手道:“本部堂哪里知道?呵呵,诸位稍安勿躁,一会元辅出门,大家就都知道了。” 也有官员询问林延潮,林延潮则是道:“自教习庶常以来,我已是许久没有进宫。” 回答完后,林延潮默默地站着。 等了许久,待申时行他们出现时,众官员们一下围了上去:“元辅,阁老可见到圣上了吗?” 申时行默然片刻,一旁王家屏道:“我等在乾清宫前等了好一阵,是陈矩出来传旨言,陛下已是吃了药睡下了,传了口谕说这两日朝政大事,由内阁与六部商议而决,待后日早朝时,龙体必能康复,再与众臣工相见。” 听了王家屏的话,众官员们都是讶异,没料到等了半天是这个结果。 虽说每日的经筵早朝都是走个过场,没有多少实质的内容,但毕竟是大臣们唯一一个面见天子的机会,大家们其实不要你说什么话,只要你坐在龙椅上,众官员们就可以安心。 但现在人都见不到,你要我们怎么想? 众官员不肯走,申时行道:“此事诸位不要多心,以免有人多舌,暂先散去,各自回部办事!” 到了此刻众官员们还有什么办法,离开时即有官员不满道:“那这么说,还是没有见到陛下。” “陛下如何,我等还是不知。” “这叫人如何心安?” “听说了吗?前几日张鲸命人挑选十几名美女入乾清宫伺候陛下。”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荒唐,荒唐,唐玄宗的前车之鉴,难道讲官没有与天子说过吗?女色误国啊!” “何止,听闻还有人进献媚药,当年宪宗,武宗都是嗜于此道之人,先帝当年归天,听闻也是与色目美女有关。” 大臣们一阵叹息。 不过此事暂时还是压下了。 后日早朝时,上千名官员走过金水桥,来至午门前等待天子召见。 然后等待天子下旨免朝的消息一出,这下事情闹大了。 现在已不是言而无信可以交待,上一次是免经筵,这一次天子竟然免朝了? 愤怒,吃惊,甚至恐惧各种情绪交织在众官员们的心中,官员们将负责吩咐传旨的宦官们围住,不让他们离开。 传旨太监向申时行哀求道:“元辅,求你出面说个话,救救咱家吧!” 申时行也是道:“这位公公,今日这个局面你也是看到了,并未是我愿为难你们,百官已是连续三日没有见到陛下了,现在就算申某出面也是无济于事。为今之计,只有让我等一见陛下圣面,方可安众臣民之心,百官也会散去。” “老夫还请公公转达老夫的意思,此举若有惊动圣驾的地方,申某愿一力承担,并向陛下请罪!” 申时行说完,百官们一并道:“不错,让我等一见陛下!” 众官员们围了上来,这一幕令这位传旨太监觉得下一刻,自己就要被众官员们手撕了。 这传旨太监当下灵机一动道:“当然可以,请申先生与几位先生随咱家入宫吧!” 这位太监真当申时行他们这些内阁大学士是傻瓜,还以为他们会上第二次当。 但见申时行一摆手道:“不是我们几位,而是百官!” “这如何是好,陛下龙体还未康复,见这么多人,万一惊扰圣驾……” 这时不知哪位官员出面喝道:“你如此推三阻四不肯让我们面见圣上到底何意?” “不错,是不是你们将圣人偷偷藏起来了。” “宫里是否有不测之事?宫里是不是有人欲效十常侍?” “太后在哪里?我们要立即面君!” “胆敢阻拦者,就是谋逆篡位!” “本兵何在?总督协理京营戎政何在?立即调兵入宫护驾!” 众太监终于见识到文官们脑补的水平,眼见有的官员连调兵都喊出,太监们哪里敢二话,当下立即禀告宫里。 最后宫里屈服了,太监又出面传旨,天子愿意召见内阁大学士,翰林学士,此外人不能再多了。 眼见得到妥协,但众官员们这时却不肯让申时行入宫了,原来他们生怕发生何进入宫被十常侍干掉的事重演。 于是在众官‘力劝’下,次辅许国,四辅王家屏留在午门外主持大局,兵部尚书,总督协理京营的官员出宫以防不测。 而侍讲学士里推举出朱赓,张位,林延潮三人跟随申时行,王锡爵入宫面圣。 于是申时行五人来至乾清门前,但是天子并没有立即接见,但几人不由心想,天子不会又放鸽子了吧。 不过片刻后,宫门开了。 张宏,张鲸,陈矩,张诚等几位司礼监的掌印,秉笔太监一并前来迎候。 申时行一见张宏即上前问道:“张公公,陛下如何了?” 众人都知道几位大太监里,其他人说话都不一定能信,唯独张宏的话还能信几句。 张宏长叹一声道:“陛下就在弘德殿,几位先生进去吧,进去了就知道了。” 听张宏的话,众人都是忧心,这有点像是交待后事啊,就算天子纵欲过度,至少也不会好几天下不了床啊,总不可能是要精(协和)尽人亡吧。 弘德殿位于乾清宫西偏殿,乃是一个小殿,众人随着申时行穿着斜廊来到殿外,就听得殿内一个声音道:“是申先生来了吗?” 听到天子的声音,申时行等人都是大喜,申时行在殿外磕头道:“陛下,臣担心陛下龙体,特来请求,冒犯之处还请陛下见谅。” “都进来吧!” 天子一句话下,申时行林延潮来到殿内。 但见殿内一道纱帘放下,天子似躺在榻上,不见真容,至于申时行,林延潮在外头看了这一幕心底都是惊讶。 天子搞什么? 你是在害羞吗? 遮遮掩掩的,你什么时候成了闺阁小姐吗? 众官员行礼叩拜,然后申时行又解释了一遍道:“臣等得知陛下龙体不适,心底觉得不安,故而来宫里恳请见陛下一面,请陛下赎罪。” 然后众人盯着纱帘后,但见天子缓缓道:“朕也知道众位爱卿忠君之心,这点心急朕可以理解。这几日朕身子不适,朝政就托付给申先生了,朝政大事朕会命司礼监传达口谕,先生们若有不方便直言的,就写密揭呈上,不必一一入宫请示朕。” 林延潮听了这话心想,这怎么可以,这不是连大臣都不见,简直是连内阁都不见了。 内阁对于天子而言是秘书,对于百官而言是宰相,嘉靖皇帝当年不上朝时候,至少内阁还是见的。 天子这是干什么? 申时行哪里肯如此被打发道:“既是陛下龙体欠安,可否有请太医诊治?” 天子不耐烦道:“太医院那些庸医,朕不要他们医治。” 申时行又道:“陛下既不用太医,臣这里认识几位名医,不知可否让他们入宫给陛下医治呢?” 天子道:“不必了,朕并无大碍,自有宫人医治。” 申时行哑然,他们现在离去,如何与百官交待? 王锡爵目光扫到了后面,看向朱赓,张位,林延潮三人。 王锡爵用目光传达一个意思,该你们上场了。 三人之中朱赓官位最高,林延潮与张位都是一致将身子一侧,一并看向了他,意思很显然,你请! 朱赓看了林延潮,张位一眼,目光中满是哀求,意思是自己不行,你们二人拉兄弟一把。 张位,林延潮也是一并用目光拒绝,意思是这时候不是讲兄弟意气的时候,此事舍你其谁,就你了。 朱赓目光很焦急,再三向张位,林延潮恳请帮忙,二人一并默契地眼睛望天表示没有看到。 而坐在纱帘后的天子当然不知道,朱赓林延潮他们用眼神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论,只是觉得一阵静默当下道:“几位爱卿若是没事,朕要休息了。” 这时候王锡爵重重咳了一声,对朱赓,张位,林延潮三人互相推脱十分不满。 当下朱赓开口了朗声道:“启禀陛下,据臣所知,林学士略通医术,恳请陛下让林学士诊治一二,臣等也好放心。” 林延潮心底大骂,你娘!居然卖队友! 张位也立即道:“陛下,林学士医术高超,臣上一次身子不适,林学士略一诊视,开了一个方子,立即药到病除。臣恳请陛下让林学士医治。” 张位说完也是退居二线,朱赓垂下头去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林延潮闻言心道,自己被这两个老狐狸算计了,天子遮了一道垂帘,就是不想见你们这些大臣,王锡爵急切搞清楚状况,但自己这被推出来,强行见面,如此不是犯了天子的忌讳。 若是这场合得罪了天子,林延潮真的可以考虑去太医院谋一份差事了,林三元可以改称林神医了。 林延潮当下道:“启禀陛下,臣于医术一道,略有所长,若是陛下允许,臣可以悬丝诊脉。” 既然你吹捧我医术高超,那我只好施展武林里失传已久的‘悬丝诊脉’。 朱赓,张位同时看向林延潮,用眼神说道,算你狠! 对于二人眼神林延潮视若不见,反而对一旁太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拿根细棉丝来!” 那太监闻言一脸懵逼地看着林延潮。 这时候就听纱帘后,传来一声天子长笑。 笑毕,但听天子言道:“几位卿家都退下吧,申先生与林卿留下!” 一千三十二章 谈条件 天子留下申时行的原因不用多说,申时行是天子的老师,侍君多年,又是首辅,当然必须留下。 至于林延潮他仕官的经验不如朱赓,张位,但是天子钦点林延潮留下说明是对林延潮的信任。 对于天子点自己留下,林延潮也是微微讶然,不动声色地站在申时行身后。 王锡爵,朱赓,张位先行离开,申时行吩咐道:“告诉列位臣工,就说本辅已见到天子,先行散去,一切事等本辅出宫再说。” 王锡爵三人称是离开了弘德殿后,天子道:“宣张宏,张鲸进殿,其余人退下,撤掉帘子。” 随着帘子撤掉,林延潮大着胆子飞快的看了天子一眼,但见天子半个人是裹成粽子一半,这状况显然是受了严重的外伤,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申时行没有立即过问,林延潮自也没有说话。 不久张宏,张鲸二人都到了,殿内加上天子一共五人。 大家到齐后,申时行向张宏,张鲸二人质问道:“两位公公,你们都是侍奉陛下的,但为何没有尽责?” “申先生不要怪他们。”天子开口了。 申时行见状当下道:“陛下受伤,臣至今不知出于何故,臣有愧。” 天子道:“朕不欲此事张扬,张宏你与申先生解释一二。” 一旁张宏道:“申先生请见谅,是小人照顾不周,前日陛下试西域的贡马,贡马不识天威,误将陛下摔下马来。” 申时行动容道:“陛下伤势如何?” 张宏道:“已经请了宫里通晓医术的太监看了,陛下龙额,龙胸,龙肋虽伤了但却没有动了筋骨,唯独龙足,右足却是伤的厉害!” “这么大的事,为何今日才告知本辅?” 张宏不能答,天子道:“是朕的意思。落马之事是朕的过失,若传扬出去,言官必有说词。” “朕本以为将养两三日即可没事,但没料到今起右足剧痛,无法下地,这才免了早朝。” 申时行听了天子解释也是疑惑,前日也就是经筵之时?当日天子为何会一大早去内校场试马?” 申时行当然不知道,张鲸连续数日进献了媚药,天子乃年轻人把持不住,前日夜里十分亢奋,精力无处发泄,于是动了念头去校场摸黑骑马,结果摔下马去。 申时行知内情并没有如此简单,细问了几句,但天子却含糊其辞,张宏,张鲸又不敢明说。 申时行只能规劝道:“臣知陛下龙体欠安,五内俱焚。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当下以祖宗江山社稷为念,臣惟望陛下爱惜龙体,享国万年,此天下万千臣民之幸。” 天子却是失笑道:“享国万年,你们常言朕是万岁,但朕真能活一万岁吗?朕登极至今已十五年,屈指算来列位先帝有半数享国不如朕,比如先帝……先帝在位不过六年而已,朕而今享国已十五年,比起先帝朕已是享福了。” 申时行立即谏道:“陛下春秋鼎盛,不可出此不吉之言。” 天子叹道:“一时感叹而已,朕坠马后不知为何想起武宗之事。” 明武宗,也是正德皇帝当年不小心失足落水,最后染病驾崩,不过三十一岁。 落水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最后竟酿成了皇帝病逝,这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后世的很多人怀疑正德皇帝的死,会不会是一桩阴谋。 林延潮听了此言,下意识地看了张鲸一眼,但见他额上却是汗水直落。 林延潮见此略有所思,他感觉自己似找到了张鲸的把柄。 “万岁!” 天子说了这话,所有人都不敢答。 张宏目露悲色跪下磕头道:“陛下,是臣照顾陛下不周,今日之事,臣万死难赎其罪!” 天子见张宏如此不由道:“张宏你……” 张鲸知当初在内校场时,天子试马,张宏屡次劝谏,而张鲸自己则是一味逢迎天子的意思。眼下张宏若不提起这事,天子必会内疚自己当初没有听张宏的话。 但现在张宏主动揭开此事,倒是令天子生气。 张鲸不由庆幸,天子就是闻喜不闻过的性子,若是他真犯了错,万万不可当面指出。 张鲸知道此事其实是干爹替自己背了锅。 他立即岔开话道:“申老先生,眼下陛下龙体欠安,当务之急以将养龙体为第一要事,至于最近早朝,日讲,经筵应当知会百官暂时免去。” 申时行道:“张公公所言有理,陛下现在有腿疾,理当修养,但一时免去无妨,若是长久,恐怕大臣们会担心。” 张鲸笑着道:“这有何妨?当年世庙在位时,避居西苑,也曾二十多年不上朝……” 申时行看向张鲸言道:“张公公,你可知你早说什么吗?” 林延潮要不是与张鲸有瓜葛,这时候于情于理上都要出来骂人了。 “张鲸!”天子示意张鲸不必再说,“朕并没有怠政的意思,但是朕总不能跛着足上朝面对众臣工吧,朕答允申先生,只要朕的足疾一好立即恢复上朝。” 林延潮听天子这话总觉得怎么这么耳熟,对了,前不久梅侃给自己送礼时,自己也是说下不为例的。 但问题是足疾这个理由,作为借口也很充足啊。 张鲸笑了笑,他的用意也达到了。 天子不上朝对他而言是最好的,阻隔天子与大臣见面,如此大臣们那些不利于他的话就不能传到天子的耳里。 现在千斤重担都压在申时行的身上。 但这仓促间,申时行要如何应对呢? 据林延潮所知,申时行不是应变很快的人,答允还是不答允? 申时行开口问道:“陛下,过几日就是祭祀太庙,敢问陛下到时是否会亲祀?” 林延潮点点头,这个问题问的好,天子亲自祭祀太庙,就是敬祖宗,对于以孝治理天下的明朝而言,这一点的重要性还要在不朝会不经筵不日讲之上。 天子犹豫道:“若朕右足无碍,定然是会去的,但眼下……只能找大臣暂代了。” 林延潮心道,好啊,不庙不朝不讲,已经是达成了三个。 申时行立即道:“臣惶恐,正所谓礼莫重于祭,陛下若连祭庙都不去了,事一旦传出恐怕百官会有非议。” 张鲸道:“眼下陛下龙体欠安,就算不能亲自前往祭祀,列祖列宗也是会原谅的,申老先生,咱家还是那句话,当务之急是将陛下的龙体养好才是。” 申时行道:“张公公,本辅也是如此以为,但免朝免讲尚有可说,至于祭祀太庙,陛下不可缺席,臣以为可以乘舆前往。” 天子道:“朕非敢偷逸,只恐乘舆前往,不成礼数,反而失敬先皇。” 听天子这么说,张鲸露出微笑。 天子道:“朕知道申先生不放心,以后申先生若要见朕或有什么话与朕说,随时可以上密揭或亲自来乾清宫见朕。” 申时行道:“臣多谢陛下信任,只是……” 申时行也知道天子暂时免朝是板上定钉了。可是天子受伤的内情,又不能告知百官。 所以若申时行答允天子免朝,那么他又如何给百官以交待呢? 申时行看向林延潮。 天子看见申时行的眼神,向林延潮问道:“林卿有何高见?” 林延潮一直是旁观者,他在想天子让自己来此的用意是什么,没错,这件事上天子知道申时行一定不可能轻易答允,所以他要自己来为二人作一个转圜。 天子是找自己给他想个办法。 林延潮想了想道:“陛下,敢问这一次落马受伤是在内校场吗?” 天子点点头道:“正是。” 林延潮道:“陛下受伤之事,就算不告知百官,但必须也有所交待,那么当惩罚其人。既是天子在内校场受伤,内校场又是净军操练之处,如此宫内净军于此事难辞其咎,故而臣请陛下当裁撤净军!” 听林延潮这句话,申时行本来绷着的表情,顿时舒缓下来了。 张鲸眼中惊讶之色一抹而过,但想了想并没有开口,倒是天子对于林延潮这一句话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众所周知宫里有三千净军。 而因为这宫里设立净军的事,文臣多次上疏天子请求裁撤。 但天子就是不肯,现在林延潮表面上将这一次天子受伤的锅,让净军来背,但内中用意在于一举三得。 对于申时行而言,裁掉净军,无疑是对百官有了交待,还能为自己赢得声望。 而对百官来说,净军裁撤,那么京师里最要的武装力量,又回到了三大营的手中。同时净军裁撤,也削弱了皇帝的权力。 用此来交换天子暂时的免朝,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对天子而言,之前设立净军时,当然是把握在自己手上,但现在净军设立久了,天子对操练净军的事没有原来上心了。同时天子这一受伤,难免对净军掌握的力度下降。 在这时候,万一有什么人暗中掌控了净军,胁迫了天子太后内阁,那真是祸起萧墙了。 那时候就算文官们掌握了二十万京营人马,也是没办法救驾。 所以破局就在这里。 所以林延潮说完,申时行当下毫不犹豫地道:“启禀陛下,臣也以为当裁撤净军!” ps:万历不早朝,不郊祀,停经筵,停日讲,是从万历十四年九月开始,然后经大臣们反复劝谏,又恢复了一段时间,但一年多以后故态复萌,之后就是三十年的不上朝。 为了剧情紧凑,不能一段一段的讲,所以本书就将时间线提前至万历十四年九月。 另外最后摆碗求月票。 一千三十三章 面对林延潮裁撤净军的请求,天子虽说没有立即答允,但显然已是打动了他。 申时行也是继续争道:“陛下乃是九五至尊,应该居于庙堂上,而不是亲自指挥一支军队。兵革之事终究凶险,臣还是恳请陛下以这一次摔马之事为鉴。” 天子看向申时行问道:“沈先生,朕真的要裁撤禁军,别无他法吗?” 申时行答道:“臣以为百官屡次提议撤掉净军,也是为了陛下着想,陛下撤除净军也是纳谏之举,如此天子与大臣没有隔阂,大臣们也不会因这几日陛下不上朝而忧心。” 申时行态度十分坚决,几乎是拿裁撤净军与天子免朝作交换。 对于申时行也是无处可退,裁撤净军之事,不能通过,那么百官必会指责自己无能,没有尽到首辅的劝谏之道。身为宰相,纵容天子免朝而不加规劝,那么他的相位就危险了。 天子最后道:“朕身子疲乏,不愿商讨国事,以后再议吧!” 以往天子都是将上谏裁撤净军的大臣降职或者夺俸,而今日却露出一丝答允的口风。 这已是争取的相当成功了。 最后申时行与林延潮退出殿来。 走出弘德殿,申时行从袖子拿出巾帕,擦了擦汗然后道:“延潮,幸好今日有你在场。”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也是为当为之事。” 申时行点点头,示意林延潮与他并肩说话,林延潮加快了脚步。 宫道上的太监见到申时行迎面走来,都是欠身行礼口称:“申老先生!” 而申时行对林延潮低声道:“以往陛下就慕世宗皇帝免朝,这一次借足疾之名,怕要夜夜笙歌,以后见陛下一面就难了。” 林延潮心知申时行这个预判是对的,但是这时他道:“恩师,何不从另一面想,陛下既是打算免朝免讲,会不会将国家大事托付给恩师?” 申时行失笑道:“陛下虽已生懒散之心,但不会放权的。” 林延潮犹豫道:“陛下,既不愿如穆庙信任阁臣,又不愿上朝面见百官,如此长久之下,与百官必生猜忌啊!更可能荒废国事。” “确如你之所言,”申时行点头,却陡然想到什么,转过头看向林延潮。 但见林延潮已停下脚步,恭敬地立在一旁。 申时行捏须问道:“你是要劝我?” 但见林延潮正色言道:“恩师,裁撤净军之事只要陛下恩准,那么百官就会知道,恩师可以影响陛下的决策。之后陛下若再免朝避见百官,将国家大事交给恩师,那么百官必会在这时依附恩师。如此恩师就可在阁里挑起大梁,乾坤独断了。” 林延潮几句话,面上似云淡风轻,但内里却藏着惊涛骇浪。 申时行认真地看了林延潮一眼,而这时二人已出了乾清门。 外间申九,内阁中书,文渊阁吏员,轿夫都等候在侧。 申时行问道:“百官都散了吗?” “许阁老,王阁老已是将百官劝回去了,现在他们在阁内等着阁老。阁老是否乘轿回阁?” 申时行摆手道:“宗海正有要事向我禀告,你们跟在后面。” “是。” 而这时弘德殿内。 天子卧在床榻上,仰望着殿顶开口道:“你们议一议,要不要撤这净军?” 张宏道:“陛下,臣以为应当撤,否则迟早会生祸患。” 天子道:“张鲸你怎么说?” 张鲸道:“陛下,臣以为撤与不撤都是无妨,这普天之下之事必须陛下一个人说得算,至于大臣们的议论,由他们去说,不必放在心上。” 天子摇摇头道:“此事没有这么简单。林卿清楚这净军自朕摔下马后,早晚是要撤的。故而谁能倡议撤了这净军,谁就立了大功,百官就会倾向他这一边,他是找准了机会。” 张宏道:“但是正如陛下所言,这净军早晚是要裁撤的。” 天子闻言道:“此事朕再想一想。” 这时天子摆了摆手道:“你们退下吧,朕累了。” 张鲸挪步,但张宏却是一动不动。 天子问道:“张伴伴,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张宏道:“臣有一句话想斗胆进言。” 天子道:“你说。” 张宏道:“陛下,这一次落马,并非不慎,而是源自于纵情声色……” 说到这里,天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张宏继续道:“……臣恳请陛下以此次落马为戒,少亲近女色,并将那些进献媚药的道士,番僧,通通充军,至于陛下身边那些媚上固宠的小人……” 张鲸听到这里,吓得半死磕头道:“干爹,饶命,儿子一心只是想陛下高兴,却没有半点……” “闭嘴!”张宏喝道,“你作出了这样的事,还心存侥幸吗?” 见张鲸吓得浑身哆嗦,天子摆了摆手道:“张宏,你这些话朕知道了,以后朕小心就是了。至于张鲸,办事虽有差错,但念在往日的忠心上,你也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张鲸立即连连磕头道:“干爹,儿子知罪,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张宏苦笑道:“陛下,臣可以饶了他,但祖宗家法饶不了他。自古忠言多逆耳,臣知自己的话令陛下不高兴,只是臣不敢辜负了先帝的托付啊!” 天子却道:“当年冯保也是这么说,你们不要事事拿先帝来压朕!你真的忠心先帝,何不给先帝去守陵!” 张宏闻言身子一颤,不敢相信天子居然说出这话来。 天子道:“朕倦了。” 张宏苦笑道:“陛下,老臣还有一句话,恳请陛下听完。” “朕听够你的忠言。”天子不耐烦了。 天子已是龙颜大怒,张鲸爬到张宏面前颤声道:“干爹求你不要再说了,儿子求你不要再说了。” “让开!”张宏将张鲸一把推开,然后将帽扔在地上道:“陛下,臣还有最后一句话,恳请陛下念臣多年侍驾之功啦,容臣说最后一句。” 天子听张宏这么说,眉头皱了皱道:“好吧。” 张宏道:“臣知,陛下一心要成为圣君。自古要成为圣君有二道,要么效仿太祖治国,日勤不怠,每日批阅奏札二百余,国事四百余,戒衽席之娱。但若陛下欲垂拱而治,应当亲贤臣远小人,从朝堂上选贤能之臣入阁,将国事相托,让他们去治理天下。” 张鲸闻言瘫倒在地。 天子目光冷峻道:“朕之才虽不如太祖,但勤勉何尝不如,每日奏章朕都有批改,就算是坠马,也没有懈怠,昨日朕的腿稍好,就批了一夜奏章。我祖父世宗皇帝,二十几年不上朝,批决顾问,日无停晷。虽深居渊默,而张弛操纵,威柄不移。难道世宗皇子就不是圣君吗?你一口一个先帝,又将世宗皇帝置于何地?” 张宏连连叩头道:“陛下,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天下并非当年之天下……” 天子道:“那又如何?治国之道却是从来没变。” 见张宏还要再说,天子却打断道:“治国虽一道,但人却不同。天下之大,何尝缺治国之才,有人不坐这个位子,还有他人抢着坐,这天下离了谁,依旧是这个天下,唯独只怕有人欺上瞒下,操弄权柄!” 而此刻申时行与林延潮走至文渊阁。 微风出来,申时行捋了捋胡须,将目光望向远方。 申时行道:“你在朝多年,难道不知上意如何?天子的性子你我是再清楚不过了。陛下缘何用老夫为相,那是老夫从来都知道分寸在哪里。” 林延潮闻言沉默了半响道:“恩师……” 申时行伸手一止,目光中有些憧憬道:“八年前,老夫初调内阁,面揖元辅。元辅与老夫道一句话,他说虽然内阁事务极多,但咱们几个当宰相的,安心守位,十年后必可官拜一品,但既是如此又要我们宰相作什么呢?” “老夫不是在伤春悯秋,为官前想过读圣贤书,初心不负,久而久之成了用黄老术,唾面自干,直到今日是媳妇熬成婆。可是老夫仍是清楚,很多事不等到痛了怕了,就不会有人去办。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这治国就如治病,天下人都是讳疾忌医的。” 林延潮道:“多谢恩师教诲,只是学生想老师难道不想成为如管仲,姚崇般的名相?而是愿意守成吗?” 申时行失笑道:“管仲,姚崇哪里容易,老夫只求不成为杨国忠,李林甫就好了。” 听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却觉得他没有将话说死。 二人继续前行,申九他们依旧是远远跟在身后。 申时行道:“这裁撤净军的事,仍是要办。此事由你在朝中联络,一旦成了,那么凭借裁撤净军的功劳,会在百官中树立起你敢办事的声望……” 林延潮讶然。 申时行问道:“怎么有难处吗?” 林延潮心想,果真申时行还是意动了。 当下林延潮道:“学生这就去办。” 申时行徐徐点头。 数日后宫里传出消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绝食而死。 天子闻言后十分伤心,命人把张宏安葬于阜城门外迎祥寺侧,改命张诚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一千三十四章 免朝的开始 入了十月京城已是冷了许多。 午门翰林朝房里,众学士都是坐着,其余翰林则是站着议论。 却说经过万历十一年,万历十四年的两次庶吉士扩招,翰林院里的翰林已是由原先的三十余人,添至五六十人之多。 原先一间朝房已是不够,故而挂詹事府衔的官员,以及庶吉士去了西侧朝房。 所以尽管朝房里人数少了,但彼此关系却是更近了,众人更可以放胆直言。 几位内阁大学士还未至,林延潮默坐在位上听大家发牢骚。 自九月入十月以来,天子已经连续免朝讲。 朝就是朝议,讲就是日讲,经筵。 朝议原是三六九,眼下天子虽说可以免朝,但是身为官员却不能不到。 眼下天子不来,众官员们当然是一肚子怨气。 林延潮喝了一口茶,下面翰林们议论之声越来越大。 天子免朝讲,利益伤害最大的就是这些翰林们。 充任日讲官,经筵讲官是每个翰林官视为一辈子的荣耀,也是他们仰慕天颜,唯一获得晋身之阶的机会。 从日讲经筵上,被天子赏识从而入阁拜相,这是历朝历代的翰林们的终南捷径。 现在好了,日讲经筵没了,还听说了要停很长一段时间,这些翰林能不生气吗? 现在众翰林们说话都带着不忿,甚至一两声指责天子怠朝的话都冒出来了。 林延潮闻言看了一眼,坐在自己上首新任翰林院掌院徐显卿,看他如何反应。 现在翰林院里的学士就他们二人,徐显卿是刚从詹事府回到翰林院任掌院。 几个月前掌院学士张位因得了病请假回乡,另外陈于陛也是称病告归,至于王弘诲,于慎行也是被提拔为礼部左侍郎和右侍郎。 二人官位原来在林延潮之下,但这一提拔却在林延潮之上了。 现在朝中礼部尚书沈鲤,吏部侍郎朱赓,再加上于,王二人,都是入阁大热人选。官位到了他们这一步随时都可以入阁拜相。 但几人又有不同,比如沈鲤一旦入阁,就是二品尚书衔。但朱赓,于慎行,王弘诲入阁却是三品侍郎衔。 一般而论,内阁大学士的首辅次辅三辅之分,谁前谁后是看入阁年限,资历最老的就是首辅。 但是若二品尚书衔入阁,则位序则在三品侍郎衔之上。 比如沈鲤现在入阁,挂吏部侍郎衔的王家屏,排名自动下降一位,从四辅降至五辅。 沈鲤直接排第四位。 不过就在上一个月,王家屏丁忧回山西家去了。 内阁大学士少了一人,正巧这个时候,天子又开始免朝了。 林延潮一心要申时行当王安石,但申时行反而为了向天子表示自己没有控制朝政的心思,主动上疏说内阁事务繁重,天子你这边罢工,咱们这又少了一人,人手不够,所以请求在朝三品以上官员会推,商议一名增补内阁大学士的人选。 此疏一上,众人目光都瞄向了沈鲤。 沈鲤在礼部尚书任上有快三年了,众人都在议论他什么时候入阁。 但是偏偏就在不久之前,户部尚书毕锵上书天子说。 京里的锦衣卫校旗已达一万七千人,而内府的监局匠作也在这个数,还不算上宫里净军,实为冗食。 而且宫里又频繁采买丝绸,织造衣服,又制作天灯所费数万,然后毕锵请天子将这些项目一一裁剪,为户部为国家省下银子来。 财政不外乎开源节流两种办法,开源容易得罪人,所以官员一贯是在节流上下功夫。 但毕锵的上书,宫里的太监就不高兴,天子也不愿意缩减开支,最后毕锵的意见没有一条被采纳。 毕锵见自己的政见不为天子接受,于是生气不干了,告老还乡。 天子巴不得毕锵走人,立即答允了。 毕锵当了不到一年户部尚书就走了,接任户部尚书的是原管仓场的户部侍郎宋纁。 宋纁是沈鲤的归德老乡,二人关系一向很好。 而申时行在这个时候提议推举内阁大学士,就很鸡贼了。 沈鲤一旦入阁,那么二人一个是宰相,一个是户部尚书,还管着大明钱袋子。 决策与行政不分离,这是天子的忌讳。 当初礼部尚书徐学漠与申时行是儿女亲家,因此被邹元标上书弹劾。天子与申时行直说,你们两个只能留一个,申时行为了与张四维竞争首辅的位子,所以只能牺牲徐学漠,让他回家了。 因此这一次会推,最有可能的沈鲤反而被排除在外。 但剩下有资格的,就属朱赓,于慎行,王弘诲,但天子心底是把入阁的机会给沈鲤留着,其他人暂时不考虑,于是天子下旨说内阁不必添人,三个人暂时够用。 不过从这件事上,林延潮也看出入阁的运作来。 一名翰林成为内阁大学士,首先必须具备资格,至少必须是礼部吏部侍郎兼翰林院侍讲侍读学士。 如当今吏部尚书杨巍,另一个吏部侍郎吴时来都不是翰林出身,官衔后面没有侍读诗讲学士几个字,所以任何三品京官都不会在会推时把票投给他们。 获得资格后,经过内阁题请,之后在京三品官员投票,最后天子点头。 这几个条件缺一不可。 而对于现在的林延潮而言,缺的就是吏部或礼部侍郎的资格。 当然若是申时行肯挑起大梁来,林延潮就不那么着急入阁,在官场上熬一熬资历,这才是稳扎稳打的办法,反正日讲官,经筵讲官等入阁的必备履历,他也是拿到了,甚至还有‘贬官外放’的宝贵经验,唯独就是资历差一点。 资历这两个字在官场上很重要,但同时又很不重要。 林延潮为官六年升侍讲学士,已经相当骇人了,看看他同科进士现在在哪里就知道了。 所以礼部侍郎空缺时,让于慎行与王弘诲二人补上,不是申时行不照顾林延潮,而是他的资历不够。 强行提拔反而遭到朝野上的非议。 所以申时行当初让林延潮到翰林院教习庶吉士,就是韬光养晦,同时熬一下资历。 现在林延潮任侍讲学士已将满一年。 眼见朝房里,众翰林们对天子已是不满,林延潮没有说话,反而看向了徐显卿。 于慎行,王弘诲二人提拔,张位回家养病,现在徐显卿与林延潮二人即是同僚,也隐隐是对手。 徐显卿是詹事府少詹事,又是掌院,而林延潮则是詹事府左庶子,虽同为学士但不掌院事,论起跑上,林延潮已是落后了很多。 而且徐显卿是申时行同乡,又是本家(都姓徐),关系未必不如自己这得意门生,难道林延潮又要落后他一步。 现在见到朝房里,几位翰林越说越激愤。 天子今日肯定又是不上朝,令包括林延潮在内的官员心底都有些不满。 凭什么我们凌晨四点要起床上班,你却可以在宫里睡大觉。 虽说早朝大家都是走个形势,但老板也没有你这样干的。 听几位翰林的抱怨,林延潮,徐显卿都知不能让他们说下去了,心底再不满也要维护天子的体面,若是朝房里的话传给天子知道,那么二人都有纵容的嫌疑。 徐显卿对林延潮道:“林学士,愚兄初任掌院,你看是不是你出面劝一下?” 林延潮心想这事不好办,众翰林对天子不上朝不满,是合情合理的,也是舆论正确一方,林延潮压下此事,就走到大家的对立面。 徐显卿为官与张位又是一个风格,事事柔道处之,这点有申时行七八分真传的样子。 摊上这样的正官,林延潮未必会轻松。 林延潮点点头,二人又是暗中竞争对手,但又必须保持和睦共处的局面。林延潮把握了一下分寸,当下起身走了方才议论的几位翰林前,轻咳了一声。 林延潮这一年虽在教习庶吉士,而且院中都是张位管事,但在众翰林眼中林延潮未必比张位差,从会试主考时连内阁大学士王锡爵,礼部尚书沈鲤都对他器重有加,由此可以看出林延潮的厉害。 但见林延潮咳嗽一声,方才议论天子的侍讲曾朝节,检讨沈自邠都是主动向林延潮欠身行礼道:“学士,我等失言了。” 见了这一幕徐显卿吃了一惊,心道这曾朝节与沈自邠都是万历五年进士,曾朝节还是当科探花,论资历还是林延潮前辈,居然不待林延潮言语就主动承认错误,如此可知二人对林延潮心底的敬畏。 徐显卿想到这里,对林延潮心底又敬了一分,也是惧了一分。 当然二人若是知道徐显卿的疑问,会主动和他说,从前翰林院有个人叫何洛书,了解一下。 林延潮点头道:“本学士知道诸位心底有话,不吐不快,但换个想法君逸臣劳,未必不是国家之幸,现在就要上朝,无论天子免不免朝,但大臣的礼数不可失,不要叫外人看轻我们翰林院。” 听林延潮这句话,众翰林欣然答允。 徐显卿心道,林宗海有宰相之度,我不可因他资历不如我,就小看了。 林延潮又对沈自邠笑道:“上一次令郎送来的文章我看了,经史娴熟,他日可成大器。” 众官员听此与林延潮闲聊起来 这时就听外头有人道:“何人文章经史娴熟?” 众人看去原来三位阁老到了。 一千三十五章 国有诤臣 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位阁老入内后,朝房内的温度一下子就降下,众翰林们屏声静气。 沈自邠也是喃喃说不出话来,倒是林延潮开口替他说了两句。 三位阁老入座与徐显卿,林延潮说了几句,其他人插不上嘴。 众人随意聊了几句,然后申时行对林延潮道:“退朝后至文渊阁一趟,有话分说。” 申时行看似无意的一句,令众人都不由侧目,对林延潮心底更加敬畏。 这一日照例免朝,不过为了表示礼数不可废,百官仍是自发地在午门前,站到了平日退朝的点这才各自回署办事。 如此举动,也是无形中给天子施加一等压力。 而稍后林延潮步入文渊阁,往来舍人,吏员行色匆匆,东西两房内的舍人,翰林正忙着抄录题本,手写揭帖,文书房太监正捧着的奏章,候在阁门外。 这里是大明朝最忙碌的地方。 申九在申时行的值房外见了林延潮当下道:“相爷正等着你呢。” 说完申九给林延潮推门。 申时行值房已换到了原先张居正的值房处。 这间值房是文渊阁光线最好,也是最宽敞之处,当然成为首辅公廊。当年天子任申时行为中极殿大学士时,他本可以搬到这里,但申时行却足足等到张四维病故后才搬进去。 林延潮推门而入。 值房分内外套间,外套间一面墙高的黑漆描金彩绘瑞兽龙纹顶箱柜,每个箱前都有文字编号。 至于申时行正身穿一品仙鹤绯袍,坐在软靠椅闭目养神。 整个值房里光线明亮,几乎垂照值房中,而正面的公案处是首辅办公的地方,也是文臣领袖坐的地方。 从文书房送来的奏章整整齐齐摆放在公案上,而林延潮却看着公案后的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 虽说只是扫了一眼,但林延潮心底却生出一等渴望。然后他行礼道:“学生见过恩师。” 申时行睁开眼睛道:“你来了,天子一个月多不上朝,朝中的舆论已从攻讦天子怠政,转而指责老夫不劝诫天子。为今之计只有早将裁撤净军之事办妥,老夫方能脱身。” 林延潮讶然,申时行这是主动催自己呢? 林延潮道:“回禀恩师,学生已是在联络了人手了,然后等一个上疏的最好时机。” 申时行伸手一按:“你办事,老夫素来放心,只是……” 林延潮听到这里,等着申时行将话接下去。 但见申时行笑了笑道:“也没什么,按照你的意思办,有何难处尽管向老夫开口。” 林延潮知道说了一半的话,下半句才是那个人的真心话。 这是一个不难解的哑谜。 申时行那句‘只是’后面是什么? 申时行在刚给天子上奏章里,称自己不过‘榱桷之才’,但所处内阁却是‘栋梁之任’,知小谋大者,不得不集思广益,所以请天子增补阁臣的人选。 另一方面又暗示自己加快裁撤净军之事,这其中的意思就很耐人寻味了。 林延潮离开文渊阁,返回东江米巷旁的翰林院。 到达翰林院时,就听着绕着院子里传来声音:“一二,一二,一二。”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步入院门,数名门子早就出来迎候,但见院内这一科的二十名庶吉士加上三鼎甲,穿着单衣在仪门外跑操。 这是林延潮给这些大明储相们安排下的‘馆课’——跑操! 这时候已快入冬,天气甚凉,几名门子不无担心地与林延潮道:“学士老爷,这天气马上就要转冷了,是不是停了这跑操的馆课啊。这些人说不准哪个就是将来朝廷里的相公,万一冻病了一二人,那可如何是好?”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常言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三九三伏都没到,怎么会练病,再说不过叫他们多跑几步而已。” 而身在场上跑操的庶吉士们此刻却很认真,脸上丝毫抵触的情绪也没有。 他们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将来就是为了入阁作准备,朝廷选林延潮来教导他们可谓期望很深。 林延潮领教习士,一开始既没有教他们文章,也没有教他们如何熟练公文奏章,处理政务,而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庶吉士们跑操。 当时众庶吉士都不理解,向林延潮请教这是为什么? 林延潮说了一番话,意思是庶吉士们不少都身子虚弱,手无缚鸡之力,体格不强壮,如此太过于文弱了。 我等读书人欲文明其精神,必先野蛮其体魄,一个人再如何才华横溢,但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是不行的,不然如何为朝廷健康工作五十年。 从此每日跑操成为庶吉士们必备的馆课。 初时跑操时,这些庶吉士都是叫苦连天,但后来却是好多了,因为他们发现每日早晨如此跑半个时辰后,出了一身汗,渐渐身子畅快许多,以往往日坐久了,头也晕,眼也花,但是跑操后却发现身体好了许多。 不久跑操结束,有的翰林去了澡房更衣,也有翰林去了茶水房喝茶,最后都梳洗一番再进行一日的馆课。 这等日子令人感到新鲜,庶吉士们跑操后,用毛巾抹汗,换上一身干净衣衫,再喝上一壶早泡好的热茶,收拾干净再精神百倍地投入每日的功课中。 如此也不由林延潮联想起大学时在操场上晨跑几圈后,然后再去图书馆的日子,如此忙碌而充实。 现在这跑操已成了这一科庶吉士们每日习惯。不少人身子原本比较虚弱,但经如此一番后,倒是有所改善。 大有一日不跑,一日不舒服的感觉。 然后有的庶吉士空隙时,还会偷空练一趟拳,或站在那练功夫。 欲文明其精神,必先野蛮其体魄,这就是林延潮教习庶吉士时,教给学生们的第一课。 而不是什么大道理,道理都是做的过程中,让人慢慢体会的,这就是事功的精神了。 风有些微凉,林延潮加了一件衣裳,然后来到庶常厅。 庶常厅位于内堂之后,二十三名翰林已是到齐,然后一并向林延潮行礼道:“拜见教习。” 林延潮看去二十名庶吉士穿着乌纱帽、青黑色圆领袍,束乌角带,这服饰打扮与观政进士无二,这是没有官阶的素服,至于杨道宾,孙承宗,舒弘志三人已是授官穿着官袍。 见人到齐,林延潮当下与众翰林们讲馆课。 林延潮的馆课,不愿通篇讲述自己的理念,而是将很多道理揉在事情,史料里,至于如何就让众翰林们自己去思辨了。 就算没有改变他们想法的意思,但这些庶吉士们却一点点为之吸引,林延潮的才华见识,让他们仰之如山不说,往往一两句话也会令他们看到一个新天地。 众人最感兴趣的,还是与林延潮探讨历代政治得失,国家之兴亡,人物之忠奸,如此话题一旦阐发出去就收不了了,往往到了吃饭的点,众翰林们都还议论不完,在庶常厅里争论个不停。 读史能培养人之抱负,纵观国家的成败,民族的得失,正是靠不为史书载入的芸芸众生,万千有志之士的努力而改变,但必要时也要有人登高一呼,方有万人振臂景从。 在潜移默化之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几个字,渗入了庶吉士们的心中,改变了一些人当初读书只为做官的想法。众人聊到尽兴处,书生挥斥方遒时,师生同学的情谊,不知不觉也就更深了一步。 到了课末,林延潮知道不能继续讨论了,否则又是没完,当下布置了馆课。 这时袁宗道笑着道:“教习昨日讲的倚天传的故事,我等听了一晚上辗转反侧,想听下一段,教习不知今日可否再给我们讲了一二。” 众庶吉士们都是称是。 林延潮不由失笑,他近来与这些学生聊得投机,不免有时也把讲堂当作了说书。 林延潮笑问:“昨日我讲到哪里了?” 众庶吉士们都是齐声笑着答道:“夭矫三松郁青苍。” 林延潮点点头,这时候见外头有声音道:“快,快,学士老爷又讲倚天传了,大家快来听听。” 然后就是一串脚步声,不少翰林院里的吏员,或者仆役就来到这里旁听,甚至有人搬了凳子,准备好茶水瓜子。 这时候林延潮照例不会介意他们旁听,而对于众翰林们而言,这也是他们一日馆课里最放松的时候,在这里大家说笑,林延潮是不会责备的。 林延潮于是开始说书:“却说张无忌知义父为少林寺所擒,故夜上少林寺打探……” 听着林延潮娓娓道来,众人都是听得入神。 从张无忌斗三僧,到后来化解恩怨,并与群雄协力抗元说了个清楚,然后为了屁股所处的位置,林延潮将最后结局改了改,将朱元璋骗过张无忌夺取权力,当上了皇帝。 改成了朱元璋用王霸之气征服了张无忌,张无忌认为朱元璋比他更适合坐天下,于是如虬髯客让李世民般,将天下送给了朱元璋,最后携美归隐。 如此的故事,放到后世绝对是剧毒,但在当时听林延潮说书的人,却觉得正当如此,再恰当不过了。 然后林延潮又道了一番太祖的功绩。 何为‘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 何为‘九天日月开黄道,宋国江山复宝图’。 何为‘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最后林延潮言道,太祖一介布衣举兵起事,无凭借威柄之嫌,为民除暴,无预窥神器之意,驱逐鞑虏,复我中华,故而三代以后,得国最正唯我大明也。 听到这里,众翰林与外间众人无不感动,不少人还落下泪。 宋亡之后,明朝日月重光,想到当年的屈辱,读书人意识何为‘华夷之辩’。 林延潮说完,当下退堂,离开时正好看到编修方从哲也站在一旁。 方从哲见了林延潮连忙施礼道:“下官见过学士。” 林延潮道:“方编修到学士堂来。” 方从哲一愕然后称是,随着林延潮来到内堂。徐显卿去内阁议事了,所以内堂里只有林延潮在。 “方编修,坐!” 方从哲提心吊胆地坐下。 林延潮忽道:“那日礼部试时,你为何向本学士揭发鬻卷之事?” 方从哲紧张道:“当时是侍晚生冒昧了,还请学士切莫见怪。” 林延潮笑了笑道:“其实当时有鬻卷之事,我心底已是知晓。” 方从哲目中透出讶然来。 林延潮继续道:“但是我当时斥责你,是不欲你卷入此事,事后我将你主动揭发考试鬻卷之事,暗中禀告给了王阁老,他对你秉公处事行为十分赞赏。” 方从哲差一点拍腿,原来如此,会试之后自己两度偶逢王锡爵,王锡爵都他都甚是看重,甚至这一次还亲自点名举荐自己去内书堂教书,原来都是这个缘故。 方从哲起身道:“学生对方某实有大恩大德,但方某愚蠢,不知为何今日方才示下?” 林延潮示意方从哲入座:“这鬻卷的事,你被我冤枉如此久,心底是不是对我有所怨怼?” 方从哲立即道:“侍晚生不敢。” “真的?” 方从哲涨红了脸不能言语,林延潮朗声哈哈一笑道:“无论怨怼不怨怼,今日我告诉你此事,是要你知道,为我林某办事,我绝不会亏待他人,你内书堂的差事就是本官向王阁老举荐。” 对于一名翰林而言,教习内书堂是教导内宫太监读书识字,这些在内书堂读书识字,经过教导的太监不少都会被选入文书房,然后再经过历练后从文书房选入司礼监。 最后有机缘,就能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从一文不名的小太监跻身大档。 所以教习内书堂对于翰林而言,表面上不是很风光,但是实际上对仕途却有极大的好处。 当年礼部尚书潘晟能够入阁,就是因为他曾在内书堂里教习过冯保。故而冯保极力推荐他入阁,作为自己的心腹。 林延潮说到这里却顿了顿道:“但据本学士所知,你在内书堂却没有收受内监拜礼,也没有收任何内监的门生帖子,这是为何?” 不收门生帖子,就是拒绝承认师生关系。 方从哲听到这里喃喃道:“侍晚生……是侍晚生迂腐。” 对于方从哲而言这是与内廷结交的大好机会,他竟是推掉,这令林延潮对这年轻人生起欣赏来。 林延潮道:“既是如此,也就算了,方编修目光长远,故能洁身自好。” 方从哲还以为自己辜负了林延潮一番举荐,令他不快正要解释,却见林延潮道:“眼下天子不视朝已有一月之久,我欲上疏规劝陛下,你以为如何?” 方从哲连忙道:“此万万不可啊。学士此举虽是大义所在,陛下最恨人议论宫闱之事,此疏一上必遭重责。” 林延潮微微点头,方从哲见林延潮目光看向自己,咬咬牙道:“若是学士有意,不如将此博得清望之事交给方某,天下没有方某何足道哉,但却不可以没有学士。”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起身走到方从哲身边道:“你一个小翰林规劝,更是不济。你可知我为何要上书规劝天子?” 方从哲道:“侍晚生不知道。” 林延潮忽道:“我这几日在庶常厅所讲的倚天,你可是一次不少都在外听了,你可知本书还有另一个结局?” 方从哲初时听林延潮这么说颇为不好意思,他确实很喜欢倚天这个故事,但听林延潮说还有一个结局却生起兴趣来。 但见林延潮说起另一个结局,原来张无忌与群雄化解恩怨后,却发现朱元璋有意夺取天下。张无忌无意当皇帝,本要让出天下,却发现朱元璋害死韩林儿,又将昔日跟他同生共死打天下的明教教众大肆杀戮,连杨逍,殷天正都给害死。 张无忌愤怒之下找朱元璋质问,虽说朱元璋早有防备,但护卫却被张无忌全部打败。张无忌拿到朱元璋后迫他立誓不得忘恩负义,要以天下苍生为重,做一个好皇帝,否则随时可以取他性命。后来朱元璋当了皇帝后,终于有所收敛。 林延潮所讲的当然也不是原著里的那个爽文结局,但更切合本书宗旨。 什么是书中宗旨?屠龙刀中所藏乃兵法,手持兵法的人,可以驱逐鞑虏,解民于倒悬,当上皇帝。 而倚天剑所藏乃绝世武功,则可在旁监督。 方从哲听的目光一亮,他没想到这故事背后竟有如此深意。 林延潮道:“书中的侠义精神,与儒者之义相通,秦之所以二世而亡,在于皇帝权力不受制衡,此为法家‘尚上’之弊,而先儒所言‘尚贤’,又以何为贤?这也是一句空话。” “后来董江都创‘天人感应’,以天意制约天子,但此道也不出于墨家鬼神之说。” 方从哲道:“故而本朝读书人以道统制约治统,我辈读书人以道劝谏,以正君心。”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当今天子免朝,虽说不当,但也并非一定要上谏,唯独裁撤净军之事,刻不容缓,当谏天子!” 一千三十六章 党羽 方从哲当下毫不犹豫地道:“愿效犬马之劳。” 顿了顿方从哲又问道:“不知此事元辅可否知道?” 说完方从哲立即后悔,没有申时行的支持,林延潮也不敢随便乱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上谏以正君道,是我等初心,若无元辅授意就不敢办了吗?话说回来,此事若要成功我等要在朝中联络一帮有识之士。” 方从哲立即道:“请学士吩咐。” 林延潮道:“你同年同乡之中,有无位列科道,又秉持公心的,可以为我引荐一二。” 方从哲当下道:“学生这就去奔走。” 林延潮点点头,就让方从哲去办。 除了方从哲,有一名朝堂官员也是林延潮要争取的,此人就是现任刑部主事于玉立。 于玉立是万历十一年进士,他是林延潮同年于孔兼的侄儿,与现任翰林院庶吉士于仕廉也是亲戚。 于玉立也与顾宪成交好,同时对于事功之学也是心怀仰慕,这一次林延潮回京后,他数度登门拜访,表示敬仰。 目前林延潮在朝中经营的势力,主要都还在翰林院以及内阁,京官里力量还很薄弱,这一点远不如顾宪成,赵南星。 如于玉立如此人才,不为他接纳,也要被顾宪成拉走了,林延潮于是也是借助此事,将他拉拢至自己阵营。 除了于玉立,还有两位骨干是林材,钟羽正。 钟羽正是林延潮同年,当初李植抬徐贞明制衡自己,就是他给林延潮通风报信。之前二人一直是有往来,但交情不深。这一次林延潮也是借这件事,看看此人值不值得交朋友。 林延潮找他,钟羽正谨慎考虑了两日,然后答允了。 至于林材是万历十一年进士,先授舒城知县,三年任满后,迁为工科给事中。 林材是林延潮同乡,文林社的社员,与林延潮交情虽不如叶向高,翁正春,那也是相当要好的。 林延潮拉拢二人,还考虑林材,钟羽正分别是工科给事中,礼科给事中,身为言官,上疏劝谏是他们的本分,这一点是林延潮最看重的。 言官里除了给事中,还有御史,御史中就是万历八年进士,林延潮的同年,现任陕西道御史杨镐。 杨镐能任监察御史也是多亏了林延潮向顾宪成举荐,这一次也是投桃报李。 其余如郭正域肯定也是要通气,他一听说林延潮的计划,当即愿意帮忙。但此事有所风险,上一次上疏已是让朝臣觉得他与林延潮走的太近,所以这一次林延潮也是只让他联络,而不是再度出面硬肛。 至于孙承宗以及万历十四年这一科的门生,林延潮根本没有让他们知道的意思,这些人还是庶吉士,或在朝见习,根基很浅薄,牵扯进这件事,一帮不上太多忙,二从顾允成的前车之鉴可以看出,天子是很讨厌刚入朝才几个月的官员乱讲话的。 而为了这一次上谏而暴露自己的实力是很不智的。 林延潮通过此事,在朝中拉拢了一批‘同道’,或者说是‘同党’,这些由同年,同乡,门生组成的社团,从此旗帜鲜明地站在林延潮一边。而自这件事后,被后来政敌大骂的‘林党’,‘闽党’,或者是‘事功党’,已是初见端倪,甚至有人很不厚道地在野史里记载,朝堂结党营私之风自林侯官而始。 当然林延潮目前暂在集结人马,还未付之行动,虽然他知道申时行心底颇为着急,但眼下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到了十一月,连续免朝两个月的天子,已经引起了大臣的愤怒。 礼部祠祭清吏司主事卢洪春上疏天子。 疏中有言,陛下自九月望后,连日免朝,前日又诏头眩体虚,暂罢朝讲。时享太庙,遣官恭代,且云‘非敢偷逸,恐弗成礼’…… 先二十六日传旨免朝,即闻人言籍籍,谓陛下试马伤额,故引疾自讳。果如人言,则以一时驰骋之乐,而昧周身之防,其为患犹浅…… 卢洪春的奏章里说的很不客气,当初天子立郑妃为皇贵妃时,姜应麟上书反对被天子贬官,当时身为礼部主事的卢洪春就很生气,上疏请求将郑妃与王恭妃并封为皇贵妃。这一次几十名大臣上疏,天子没办法收拾他。 现在卢洪春再度上书直接指责天子。 他奏章里指出民间宫里都谣传天子是‘试马伤额’,然后引疾自讳,托言是头晕眼花,但是实际上是天子以借受伤为借口,在宫里乱搞然后不上朝,然后还故意封锁消息。 卢洪春这一上疏正可谓是触犯到龙之逆鳞。 天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天子向内阁传谕,将卢洪春大骂一通,也是为自己辩护了半天,最后让内阁重办。 申时行不敢违背天子意思,拟旨将卢洪春夺官。 但是圣旨到了六科后,却让给事中们给扣下了,他们纷纷上疏,请求天子赦免卢洪春。 哪里知道天子更气,将这些上疏的给事中狠狠骂了一顿,结果给事中刚骂完,还没消停。御史们又纷纷上疏请求天子赦免卢洪春。 这下子天子是被气得吐血了,一怒之下将上疏的御使通通罚俸,然后亲自下旨将卢洪春廷杖六十,削除官籍,贬为平民。 这件事于是在百官中引起了很大的争论。 因为言官上疏后,天子本该给人家面子手下容情,但是天子连求情的人一并重责,而且卢洪春本来只是革职了事,但是经过言官求情后,反而更惨,被打了六十下屁股,还削掉了官籍。 这个手段与年初争国本时如出一辙,天子与百官关系进一步恶化。 而身在翰林院教习庶吉士的林延潮也得知了此事,卢洪春被廷杖的时候,他正在教授庶吉士们馆课。 卢洪春的事,已是传至每一名官员耳里,连在翰林院里的庶吉士们都是人心浮动。 而林延潮却如同无事一般的教书。 课上袁宗道向林延潮发问重农轻商与通商惠工的区别。 众所周知,林延潮是一贯是提倡‘通商惠工’,这与南宋时叶适,陈亮的事功学派的主张是一脉相承的。 但眼下明朝国策就是‘重农抑商’,本朝太祖朱元璋明显支持这一点的,林延潮反对无疑就是反对祖制,大明朝一直奉行下来的国策。 林延潮明明知道,却仍是反对,他的道理在哪里? 林延潮于是给众庶吉士们举了一个例子。 一名农民丰年收了五袋粮食,他打算一袋自己吃,一袋用来吃的饱,一袋用来酿酒,一袋用于喂猪,将来吃肉,最后一袋用来养鸟解闷。 若遇到歉年只收了四袋粮食,那么农民肯定是不打算养鸟了。 若收了三袋,那肯定是不吃肉了。 若只收了两袋,那肯定是不喝酒。 只收了一袋,能维持生活就好,不指望吃好了。 所以若有人向农民买一袋粮食,那么丰年时一袋粮食对于农民而言,只是相当于不养鸟不解闷了。 然后依次是吃肉,酿酒,吃得饱,若农民只有一袋粮食,那么抱歉多少钱都不卖。 说到这里林延潮道:“尽管每年农民都花一样的力气种田,但对于他们而言,买一袋粮食的钱,等于自己最后一袋粮食的价格。为何物以稀为贵,就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在场的庶吉士都明白了林延潮要说的意思,但却不明白与重农抑商有什么关系。 “所以为何要重农抑商,粮食越多,那么粮价就越贱,普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吃到粮食。但是商人却不事生产,他们在丰年囤积粮食,在歉年以高价卖出粮食,将丰年收来的第五袋粮食卖出第一袋粮食的价钱,长久之下,谁肯安心农事,每日辛苦种地,最后却不如商人囤积居奇赚得多,故而本朝太祖鄙夷商人,就为了每个老百姓都能安心农事,以勤致富。” 众庶吉士们都是明白,林延潮解释了太祖的用意,不褒不贬。 “以勤致富还是以取巧致富,乃是两端,但是粮价之高低,不是看老百姓一年在田里流了多少汗,干了多少活,而是看最后一袋粮食的价格,若是老百姓都是勤奋于农事,正好遇到风调雨顺,反而会发现谷贱伤农,那么勤于农事又有什么意义呢?反而若粮价高,老百姓就算朝廷不劝农,也会自发的耕种。” “故而解决的根本之道,并不在重农抑商。一袋粮食若一个人买,那么按最后一袋粮食的价格来算,若是两个人买,价钱是出价高的人说的算,三个人买,价钱就是出价最高的人说的算。” “朝廷重农抑商后,满地都是皇商,勋戚,依仗朝廷势力的官绅经商,他们与地方勾结,控制粮价,老百姓们不得不按最后一袋粮食卖钱,而若是有人敢跟他们抢粮,他们与地方官员勾结诛之,因为朝廷重农抑商,种田的老百姓他们不敢杀,但经商的老百姓杀了又有何妨,所以长久之下商人越少,粮价越贱。” 众庶吉士们听了林延潮之言都是骇然,他们没有想到这层道理。 林延潮见众庶吉士深有所获,当下点点头,这些人虽说现在用不着,但二三年后走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后,将来都可能是自己政策的坚实拥护者。 于是林延潮就打住,不继续讲述,而是让庶吉士们讨论,并以此布置为馆课,明日各写一篇心得缴上来。 一千三十七章 召对 回到府中后,想起适才庶吉士们的议论,林延潮是很欣慰。 都说儒学教出来的读书人的迂腐,但其实读书人从来不缺乏对正确的判断。 何为正确? 当然不是自己理解的正确就是正确,自己理解的正确就是正确,那是皇帝才作的事。 除了皇帝以外,没有一个人有这个权利,当然除非他并非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哲学学派,用理论来指引一切行为准则,小至个人修身齐家,大至治国平天下。 有了这个理论,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的问题,都有他的办法来解决。 就在当日讲完通商惠工的理念后,第二日林延潮忽被召进宫去,说是天子召见。 这令林延潮很讶异,自那天在弘德殿见后,天子已有近两个月不见大臣,百官了,所有旨意都是通过书面或者口头通知内阁,在这个时候天子怎么会突然召见自己。 所以林延潮满是忐忑地来到乾清宫。 见了天子但见他仍是躺在榻上,右足仍是不能下地的样子,但比两个月前而言,天子的气色已经是好了很多。 榻旁随手摆放着很多书籍及奏章,在林延潮入内时,天子仍是在阅读奏章。 天子见了林延潮笑着道:“林卿,看看朕的气色如何?” 林延潮悬着的心放下了当下笑着道:“启禀陛下,臣见陛下今日之气色,所谓龙精虎猛也不过如此,想来不用多久就可以上朝了。” 林延潮说完,见天子目光转过。 林延潮看天子的脸色心想,好啊,旷工旷出瘾来,宅家宅出体验,每天不用上班很爽是不是? 不过劝谏我已经是劝谏过了,然后林延潮立即补救道:“但臣以为,外面小臣议论,陛下不必放在心上,陛下眼下还是以将养龙体为重,如此方是国家社稷之福啊!” 天子缓缓点头道:“那刑部主事,朕已是重谴,不过今日朕召你来,不是为了此事,赐坐!” 林延潮谢过后入座。 天子道:“朕最近不上朝,难免闷得发荒,与卿随便聊聊,就谈谈国家大事如何?”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动,立即道:“臣愚钝,还请陛下开示。” 天子笑了笑道:“林卿不必拘谨,你我君臣多年,你大可知无不言。对了,朕想听听林卿的治国安邦之道,卿以为要想丰太仓,补去年朝廷拉下亏空,应当开源还是当节流?” 林延潮心底大骂,八成有人打自己的小报告了。 于是林延潮正色道:“启禀陛下,由宋可见,范相公的庆历新政在于节流,王相公主导的熙宁变法在于开源,二者都是富国强兵之道,但也各有弊处。” 天子点点头道:“范相公就是范相公,范文正吧,他也是吴县人,说起他,朕记起来申先生也是吴县人吧。” 林延潮道:“陛下果真博闻强记,申阁老他确实是吴县人。” 天子道:“申先生之才具不逊于范文正公,卿以为他为首辅后,朝廷与万历十年之时有什么不同呢?” 句句都是陷阱啊!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真的是一点也不错。 林延潮道:“陛下所言极是,但臣以为今日天下之国泰民安,都是陛下励精图治,而申阁老的治国有功,则在于君臣一心。” 天子闻言大笑道:“林卿,朕不是来找你说奉承话,我们君臣已是许久没有闲聊过了,今日之政于万历十年时有什么不同。” 林延潮只能在心底道了一句,张江陵,对不住了。 林延潮道:“臣以为当年新政之功,在于清丈田亩,清丈田亩本是好事,但下面的官员承意而为,甚至为了讨好,故意浮夸虚报……” “正是如此……”天子道,“林卿,朕听闻下面的官员为了政绩,为了讨好张江陵,将地方的田亩任意虚报,甚至有的县将县内已有耕田,重新丈量了一遍,两倍报了上去,你以为可有此事?” 林延潮道:“臣虽不曾目睹,但料想不假……”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补了一句道:“大概也是矫枉必过正。” 天子正色道:“你继续说下去。” 林延潮道:“臣以为不少地方,若按清丈出的田亩缴税,必然摊派到无辜百姓头上,横征暴敛之下无疑会导致民乱,申阁老主辅内阁后,已知其病,但废除清丈田亩之策,又会令前功尽弃,故而内阁停考成法,并让各省督抚不严格按照田亩之数报上催科,令百姓得以不为官府所恼,这就是申阁老之功了,三杨易之,也不过如此。” 天子点点头道:“说的好,朕有所得。对了,朕今日听得一事,传闻你教习庶吉士时,反对朝廷的重农抑商之策,而鼓励通商惠工,此事可有?” 林延潮立即道:“陛下……” 天子道:“朕并非迂腐古板之人,但是重农抑商乃是本朝从太祖时就定下来的国策,你安敢如此说?今日朕若不问问你,若太祖在天有灵必会责朕啊!或者这是申先生的主张?” 林延潮心底冷笑,好啊,张鲸,我还没对付你,你倒是先对付我了。 林延潮道:“陛下,此言并非为臣所讲,也非申阁老所讲,而是南宋先儒陈亮,叶适所主张!” 天子道:“朕知道陈亮,叶适主张变法,爱卿的事功学说,朕也是读过?如此说来倒是一脉相承。” 林延潮道:“陛下,臣说过臣之变法,在于事功,事功在于陛下的支持,若陛下支持,臣愿效王相公,或者陛下也可以不用臣,而用臣的主张。” 天子点点头道:“林卿,朕还不知你的为人吗?若是朕不信你,早就派锦衣卫将你拿下了,而不是召你至乾清宫闲聊。朕听闻当今天下学问,显学三支。但朕以为爱卿的林学。较心学,理学有何所唱?” 林延潮笑着道:“陛下,事功之学与心学,理学,确有长短。请让臣一一为陛下道来。” “理学,事功兼顾于内圣外王。这一点上心学不同,心学之难,难入世之难,难在‘致良知’是否就是‘天理’?理学所言天理,天理在于一,然而‘致良知’在于个人内心的良知,这二者是不是能统一?或者如何能统一?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今年心学日渐援禅入儒,趋于出世之学。所以当今儒家里讲治世之学的,唯有理学以及事功之学,而此道二者不同。” 天子一笑问道:“林卿所言治世之学不同,是否就是国策之争?” 林延潮道:“臣不敢谈国策,但学问在于经世务实,在于学以致用之道。春秋战国时天下纷争,战乱不止。为了救天下故而百家争鸣,孔,老,庄,墨,杨,韩都提出拯救天下的办法,并创立流派。” “然而到了最后,大部分学说,只是口头功夫,不能落于实地,无法经世。唯独法家之学乃实学,秦用法家灭六国,四海一。然而秦朝成也法家,败也法家,秦对百姓的竭泽而渔,最后酿成了烽烟四起。” 天子笑着道:“朕知道,故而汉一改秦制,援引儒学,但却不是后来儒生所言,罢百家而独尊儒学,当年汉宣帝曾对太子言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林延潮道:“陛下所言极是,不过汉初时,为了休养生息,朝廷实行黄老之术。黄老之术说白了,就是治大国如烹小鲜。” 黄老治国,开创自由经济之先河,用今天话来说就是‘小政府,大社会。’ 林延潮又道:“汉文帝在位时,免征农税,而且是连免十三年,试问陛下,此举今日可以效之吗?” 农业税从古至今都是政府税收的大头,占一个国家收入的九成,张居正变法,主要就是清丈田亩,目的就是为了增收农业税。 听了汉文帝连免十三年农业税,天子默然半天,然后道了一句:“不能也。” 事实上以大明现在的财政,不要说停征农业税一年,漕运耽误个几个月,明朝基本就玩完了。 李自成打进北京城时,裹众百万,其中本部人马不过五六万,其余都是明朝降军。这些明朝降军多年没有发俸禄,他们随李自成进京与其说是造反,用武装讨薪的说法更合适一点。 据说李自成当时也是骑虎难下,于是密谋与崇祯谈判,只要崇祯肯给一百万两,两家划地而治,大顺军还能帮崇祯外平辽东,内压其他叛军,但崇祯就是拿不出钱来。 林延潮道:“臣也以为不能,可是汉用黄老之术,老百姓固然无忧,但朝廷却不能如秦朝般组织起六十万军队,送到几千里外打战,所以要打败匈奴,又须用法家。” 天子一听顿时眉飞色舞道:“正是如此,要不是要养着边军五六十万,否则朕早停了漕运。” 天子本来是想说停了农业税,但想想腰包,立即改口说停了漕运。 林延潮笑了笑继续道:“汉武帝时,董江都提出儒法合流,创‘天人感应’之说。之后汉家方行儒表里法,用儒家来教化百姓,但治理国家的还是法家一套。这也就是汉宣帝所言王霸之道杂之。” “譬如陛下常看奏章里所言‘圣朝以孝治天下’,然而陛下坐稳这天下,单纯凭的是忠孝二字吗?” 林延潮这话说的不客气了,但这不是大庭广众,天子倒是喜欢林延潮撕破文臣那满脸道德的面孔,与他说几句体己话。 天子笑了笑道:“都说了王霸杂之,这忠孝二字就是王道。” 林延潮又道:“诚然也,因此法家用于朝堂上,儒家用以民间。然而程朱创理学后,着重强调治国平天下,将提倡个人道德修养的儒学搬到了庙堂上,到了圣朝,太祖用理学为国策。” 天子道:“林卿,你讲了这么多朕都知道,但这又与重农抑商又何不同?” 林延潮道:“这正是臣现在要讲的,陛下,理学,法家都讲重农抑商。但略有不同,法家讲重农抑商,乃是将经商之利收为国有,比如汉时收盐铁之利,宋时收茶酒国有,后来王相公变法,都是不增加百姓税赋,而富国藏,此所谓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此道就在于重农抑商,这也就是法家一贯提倡的‘利出一孔’。” 天子长叹,张居正变法,主张也是在于‘民不加赋而过用足’。 天子怕林延潮看出心思,立即道:“但儒家讲稳定,维护礼制,为何也讲重农抑商呢?” 林延潮笑着道:“因为儒家也要变法啊?” “变法?”天子讶然。 林延潮笑着道:“当年王莽改制就是采用儒臣所言的变法,儒家之变法就在于复古。王莽改制,为了恢复至周时的井田制,最后却失了天下。后世儒家却撇清干系,言过不在己,而全在于王莽。” 天子点点头,林延潮这话说到他心底去了,手下这帮大臣们是什么尿性,他再清楚不过了。 林延潮道:“当今之天下,理学们以为朝廷是谈不上是好的,至少较于井田制,但至少比有大臣要变法好,故而理学趋于保守,也是倾向维护既得利益。” 天子恍然然后道:“难怪林卿言要变法,此举在于通商恩工,然后为了国家开源吗?” 林延潮道:“陛下,正是如此,重农抑商的国策,乃法家提出,在于让国库充实,但本朝的重农抑商,变成国不与民争利,反而令朝廷穷百姓也穷。” 林延潮说到这里,不再说了,因为下面的话就不是能和天子直言了。 反观天子却有些解惑,他感觉当初对林延潮的变法,他是有些误解了。 工业革命时英国,人口差明朝三十倍,而国家收入却差不多。 张居正变法,就是用国家向逃税的官绅集团开战,经他变法太仓银收入从原先两百万一年,到了六百万一年,虽说这六百万,有部分是原来粮食改用白银缴税,但也是成效显著,给国家续了命。 但是张居正的路,林延潮要不要再走一趟? 身为穿越者,当然是认为发展生产力比改变生产关系更重要。 重农抑商,导致稳定压倒一切,如此抑制了人口的流动,信息的传递,没有一个商业社会,什么工业革命全部免谈。 但是一个农业国家,要转型成商业社会,需要什么? 对于明朝而言,很多条件都已经成熟了,去苏杭,南京走一走,看一看就可以知道什么是资本主义的萌芽。 那下面呢?路要怎么走? 一千三十八章 把柄 乾清宫里,天子与林延潮商议仍在继续。 天子倒是轻松,他顺手拿起榻边小几上的一本线装书,口吻之中带着调侃道:“朕今日读汉书其中有一卷言,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 “而林卿你主张通商惠工,是什么主张,是商家吗?难道出于司农之官?林卿莫非有意从翰林院改至户部?” 林延潮能说,经济科学就是社会科学中重要一支吗?任何学派没有不研究经济,从道家的黄老之术,儒家恢复周礼的井田制,法家的利出一孔,扬朱的一毛不拔(非贬义),以及墨家兼爱交利。 理论与经济不分家,各自学派提出国策。 林延潮言道:“臣之学承自子贡,子夏,荀子一脉,只是子贡,子夏,荀子都是孔子门徒,但为理儒所贬罢了,算是最不成器的一道。” 听林延潮如此‘自谦’,天子不由大笑道:“是吗,依朕看来,你是杂家,当为御史!” 杂家是什么学派都略通一点,比如秦朝的吕不韦。 林延潮心底不认同,但见天子龙颜大悦也不反驳,又道:“听闻杂家的吕不韦出身商人,而臣也主张通商惠工,故道近于司农,陛下如此之说,臣也以为然。臣以为财乃国家之本,纵观历朝历代之败亡,都离不开财货二字。” 这一句话倒是说到天子心底去了,眼前之天子正是一位视财如命的皇帝。与唐德宗有一拼。 天子想了想道:“通商惠工之事,先秦儒家却并无所载,你说是出自陈亮,叶适,但从古至今都没有这个做法……。” 林延潮道:“陛下,从古至今成功之事,未成之事,我等怎么说都没用,但成功后,待臣不用说,人们都会蜂拥而至。” 天子将伤腿缓缓挪至榻下,坐直身子来。天子喝口茶,但见林延潮目光坚定不移,一副固执的样子,令他不由想起当年张居正在自己面前推行新政变法的样子。 天子欲言又止,想了想才道:“此事朕知道了,对了,你这一次保荐徐贞明起复。他倒是学乖了,在奏章里说兴修水利,改以屯种旱田,并以番薯,旱稻在京师试种,这莫非是出自林卿的主张,你除了工商,还真通农事吗?” 林延潮道:“农乃国之本也,与通商惠工并举。农若不固,何以言商,年初臣献陛下以番薯实在太过冒昧,不知番薯在北方不能过冬,现在臣吸取教训,在北方试种,若是能得其法,那就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了。” 说到这里,天子点点头,他欣赏林延潮心忧社稷,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轻易相信大臣的皇帝,这些夸奖的话不会轻易出口就是。 生怕天子不理解自己的苦心,林延潮继续道:“陛下北方多旱田,少水田,番薯之物可种于旱田或者山林上,十分利于北方耕种,放在南方多雨多水却是显不出其功效来。陛下或许以为番薯只是蔬果,不可以作为主粮,但是臣以为番薯至少可添为杂粮,起备荒之用。只要给徐贞明一些时日,他日必然可成。” “只要条件成熟,在京畿兴以屯田,如此朝廷大可降低备用仓的仓储,免遭鼠食虫咬,有了足够粮食结余,京师可以减少对漕运的依赖,稍减沿河百姓军丁漕运之苦,朝廷也不用日日担心辽东,宣大边军的缺粮之患……” 天子听林延潮几乎是在‘事无巨细’,‘不厌繁琐’地说着,先是有些不耐烦,但听到后面,却却觉得林延潮思维缜密,事事都想在自己前面,真不愧周密二字。 天子随口问问,但见林延潮对答如流,如何屯田,如何备荒,如何管理仓储,都是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天子不由吃惊,然后不解问道:“林卿现在只是翰林,但如此操心国事,求得是什么?” 林延潮担心自己说的是不是太书面化了,让天子听不懂,但却听天子这么说后,不由愕然一阵,然后道:“陛下,这是臣应该作的事。” 天子失笑道:“朕是觉得林卿说的太琐碎了。” 林延潮立即道:“这是臣的过失了,臣另行起草一份奏疏给陛下就是了,但陛下番薯之事虽小,但在臣的眼底关乎于民生社稷,天下之事哪里有一件不是起于微末的,臣以为只要能够事功,其实琐碎一些,也不为过。陛下……” 天子见林延潮于政事上无尽较真,一定要将事情说明白的样子,有时见自己露出疑惑的神色,立即加以反问然后解释。 此刻连天子也不由心道,难怪朕听闻林延潮在归德为官苛厉,下面奏事时战战兢兢,不敢欺瞒,今日可以想当然了,连朕在他面前都不敢有片刻之分神。 其实朕也不是怕他,而是此人之意志,无人可夺。若朕用他为宰相,在政事上恐怕反而要事事听他的。不过他倒是从不过问朕的私事,譬如这免朝,以及立太子之事,他倒懂得如何遂朕心意,这又是他的高明,也是他的君臣之道。 见林延潮将事情一一道个清楚,条理之清晰,天子好生佩服,正要赞林延潮一番,但想想他之政见,以后君臣间的矛盾怕还是不少。 最后天子有些无奈,仍是点点头道:“好了,林卿,朕累了。” 林延潮当即告退,心底不免忧虑,是否自己的这一番阐述,仍是无法打动天子,若真是如此,那么徐贞明屯田的事,也就难了。 天子看着林延潮离去的背影心想,也是无妨,如林延潮如此大臣,就算自己用不上,将来辅佐太子也是可以的。 至于太子是皇长子,皇三子,天子倒是没想。 经过乾清宫里一番劝谏后,林延潮心底忐忑,现在皇帝的意思,他也摸不明白,到底是要用自己呢?还是不用自己呢? 若是不用,自己回乡教书,留著名世,凭着自己的关系网,以及为官数年的积蓄,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好。 但若是天子要用自己,但却没有丝毫明确的暗示,这也是令人捉摸不透了,难怪说是圣意难测。 林延潮正出宫之时,却见一人半路截了自己,说了几句话。 林延潮却露出不屑之色。 原来此人是张鲸派来的,请他去见说张鲸有话与自己解释。 林延潮只是冷哼一声,当即甩袖就走。对方连忙追上不住赔礼道歉,但林延潮就是不予理睬。 林延潮回府后,外面人就送来帖子,帖子上言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拜见。 林延潮看了帖子心底呵呵二字,锦衣卫指挥使,这要在嘉靖时,是何等显赫的人物。 陆炳的赫赫威名,很多人都是听过的。 但到了现在锦衣卫指挥使,就是提督东厂太监身边的一条狗。 以前锦衣卫的秘奏是可以直接上呈天子的,现在要经过东厂太监的手,仅说这一条,锦衣卫指挥使手中就没什么权力了。 现在张鲸敢摆自己一道,那么自己还要给他身边的狗有什么好脸色,所以林延潮直接将帖子丢到一边,道了一句:“不见!” 而锦衣卫指挥使,太子太傅刘守有,正在林延潮门前踱步。结果林延潮的门子当场给了给他喂了一碗新鲜出炉的闭门羹,刘守有当场勃然大怒。 自己好歹也是一品武官,但林延潮连这点面子都不卖给自己。 刘守有正要走,却见林延潮的门子给他一封信,让他转交给张鲸。 刘守有见了信没有拆开,当下直接随身带了来到张鲸府上。 张鲸听说刘守有在林延潮那吃了闭门羹后,也是动怒。 张鲸冷笑道:“好个林三元,当初他为了张居正之事,低三下四的来咱家这里求咱家帮忙,哼,现在倒敢忘恩负义。他还记不记得,要不是咱家手下留情,他直接就死在诏狱了,哪里有今时今日的风光!” 张鲸声音尖锐,而刘守有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地道:“是啊,公公,林三元的良心都给狗吃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公公,你看朝堂上那帮文官忘恩负义难道还少了吗?” “有事求我们的时候,满是笑脸,没事时候就和路人一般,这样的人必须好好收拾一番,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规矩。至于这个林三元别的不说,单说他与扬州梅家那不清不楚的关系,就足够他吃一壶的。” 张鲸皱眉道:“此事不要牵扯上梅家,要整林延潮,咱们多的是办法。” 刘守有立即称是道:“那就从归德的旧事查起,再派人到他老家,家人亲戚老师一一查过……” 张鲸心底冷笑,当初林延潮托张家兄弟将帖子从张居正的府上送出时,他已从张家仆人口里拷问出此事?这就是林延潮最大的把柄。 凭着这一点,让天子怀疑林延潮与张江陵有交情,那么他后来的上谏之事,就成了私心之举,如此林延潮就是欺君之罪。 凭着这一点,林延潮就完了!刘守有还要派人去他老家查,真是多此一举。 想到这里,张鲸正要发作却想到,不对,之前林延潮还是服服帖帖,一副讨好的样子,怎么变的如此快? 这时候张鲸多了个心眼,一问得知刘守有说林延潮有一封信给他,立即骂道:“不早说,快呈上来。” 张鲸从刘守有手里接过信来,但见信上很简单,写着三个人的名字,其余什么都没写。 这三个人的名字分别是‘刘淑娥,马巴月,徐李氏’,但就是看到这三个平平无奇的名字,张鲸却汗流浃背,手里一抖,信纸丢到地上。 刘守有从地上捡过信来看了,结果脸色剧变,最后吓得跌坐在椅上。 林延潮写的这三个名字,就是三个女人的名字。 但就是这普普通通的名字,为何能令张鲸,刘守有吓成这个样子? 因为这三个女人都是良家女子。当初张鲸为了讨好天子,特意命手下人在京里留意美貌女子。 因为是献给天子的,那些妓女的当然是不敢找了,万一天子染了什么病,张鲸,刘守有二人就gg了。但是良家女子未经选秀,是不能进宫的。 所以呢? 张鲸的手下一旦发现有美貌的良家女子,就让刘守有出面,依靠锦衣卫的权势,威逼利诱各等手段将这些女子送进宫里去服侍天子。 而这三个女子就是在天子坠马前一晚上给天子侍寝的。 所以…… 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张鲸,刘守有就完蛋了,死一百次都不够的。 所以张鲸,刘守有将此事严加保密,自以为弄的天衣无缝。 但他们不知道这证据,是什么时候,被林延潮掌握到了。 刘守有惊怒交加连呼道:“不可能,不可能,此事我亲自督办的,确保万无一失,这林三元是万万不可能知道。” 张鲸怒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不可能?白字黑字写在这里,难道是假的吗?哼,好个林三元,难怪此人敢在这时候翻脸!原来早就暗中盯上咱家,好,好,好!” 而此刻林延潮正在府里,可以想象张鲸,刘守有知道此事后会有如何表情。 他留意张鲸的罪证已是很久了,虽说手上收集了一堆,但对于张鲸今时今日的地位而言挠痒都不够,没有一条可以扳倒他的。 但两个月前自己面圣时听张鲸露了口风,故而察觉到此事,于是他立即联络高淮秘查此事。 高淮虽然现在不在乾清宫当值,但是查到此事还是轻而易举的,于是将消息透露给自己。 然后林延潮又让丘明山找到这三个女子的家人,收集到口供人证后,帮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如此林延潮将张鲸,刘守有二人的把柄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上。 要完蛋一起完蛋,看看到时候谁惨! 一千三十九章 大奸似忠 冬十二月上朝,天子依旧免朝。 众官员都已是习惯了,连续第三个月免朝,众官员们分成两派。 一派继续抗议,刑部主事卢洪春上疏被天子重谴,并廷杖六十后,这一派的官员对天子连续免朝,更加不满。 卢洪春下场大家都看到了,众官员们不会再傻着去逼皇帝,所以他们就将矛头放在了内阁上。 申时行不能规劝天子,就是首辅的失职。 还有一派,则是暗爽一方,总而言之,既来之则安之,天子反正已经是免朝了,我们也就该干嘛干嘛。 于是每日‘注门籍’的官员越来越多。 门籍是京官上朝的手续。从长安左门长安右门入朝时,官员要在门禁填写门籍,进宫时写个‘进’,出宫时写个‘出’。 如果有事不能上朝的官员,则要在门籍上注释,解释自己不能上朝的原因。如公差外出写个‘差’,生病了写个‘病’。 不过至实行门籍制度以来,不少京官都是偷懒不上朝,经常在门籍随便写个由头,然后在家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对于官员注门籍,天子是睁一眼闭一眼,有时候放尔等一马,有时候却很认真,天顺年时有一次皇帝较真了,当下派锦衣卫去那些称病的官员家里一一‘探视’,如果是假病,一律下锦衣卫狱,然后再交都察院认真处理。 现在好了,皇帝带头旷工,官员们为了表示‘共同进退’,也纷纷注籍,偷懒的事,怎么能让天子一个人专美,上梁不正下梁歪。 于是这两三个月来,注籍京官达到了近三百名。 这些京官集体请假,当然大都不是要职,属于闲官之流,但京官注籍的手续,要经各自部院寺的堂官批复。 各部院寺的正官批复如此爽快,显然也有一等就怕事情闹得不够大的嫌疑。 故而这一日上朝,林延潮立在寒风之中,看着每日来上朝的官员越来越少,也是百感交集。 这都是什么事啊? 翰林院的翰林们纷纷都来找自己请假,搞得自己也不想上班了。 一早上的等待,皇帝又在意料之中的免朝了。 不少官员们反而轻松,私下说着今日去哪处喝茶,哪处听曲,哪处看书,哪处探亲访友,哪处游玩。 林延潮正要回到翰院,却见自己的门生编修舒弘志前来道:“恩师,学生有一事禀告。” 林延潮点点头道:“可以,回翰院再说。” 舒弘志近前一步十分认真滴道:“恩师,此事十分紧迫,恐怕无暇回到翰院分说,请恩师随我来。” 林延潮双眼一眯,但见远处有几名太监隐隐约约地朝这里看来。 林延潮心底一动道:“是不是张鲸托你前来的?” 舒弘志脸上讶色一抹而过,随即又恢复如常立即道:“恩师想到哪里去了,怎么会是张公公吩咐学生的?” 林延潮将舒弘志这一瞬间的神情看来眼底,当下拂袖而去。 舒弘志咬咬牙,连忙追上道:“恩师,张公公有心……” 林延潮停下脚步道:“什么时候张鲸要见我,还需你来传话的地步,你回去告诉他,我在文楼见他,等他半刻钟,不来就算了!” 舒弘志一愕,然后立即奔去。 林延潮立即吩咐人通知在长安右门等候展明,让他带着几名家丁跟着自己入宫。 文楼又称文昭楼,位于皇极门内。 文楼在清朝时称为体仁阁,乃是内务府的银库锻库。 不过现在却是闲置,林延潮在文楼里等候,从楼里看去展明带着人远远站在宫墙下盯梢着。 不久林延潮看到张鲸来此,这一次张鲸没有如以往那般在宫里坐着八抬大轿,前呼后拥的排场,只是带着几名随从来到阁前。 见此林延潮点点头,不是张鲸低调,而是大家避人耳目,如自己这等奉驾官最忌讳的就是与内官结交。 张鲸进了阁,当即关了门看向林延潮。 二人不说话,相互对视了片刻。 张鲸目光有些阴沉,身着绛红色的蟒袍,以貂鼠皮毛罩肩,行来时双手负后,这形容气度,用一句倾朝权宦来形容也不为过。 “林先生何故对咱家见疑?其中是否有一二误会?”张鲸瓮着声说道。 林延潮冷笑道:“公公难道不知吗?天子突然召见,斥责林某在翰林院教习庶吉士时,所言违背太祖祖训。这话是谁递给天子的?难道不是公公你吗?” 张鲸知道此事,他确实要暗算林延潮一把,故而将此事秘奏,哪里知道天子却突然召见了林延潮。 张鲸一听知道坏事,后来想要弥补时,已是晚了。 张鲸低声道:“林先生息怒,这事是咱家疏忽,你听……” “疏忽?”林延潮打断张鲸的话质问。 张鲸被林延潮这疾言厉色吓了一跳,他何时被人如此训斥过。 而林延潮却是不把张鲸的反应放在眼底,你张鲸之前不是很屌吗?现在呢?有本事再给我大声一两句试试啊? 林延潮厉色道:“张公公,一句疏忽就可以打发吗?那么以后林某疏忽的地方也请公公见谅了!” 张鲸被林延潮此言呛得胸闷,一肚子的气是发不出,以前林延潮把柄抓在自己手中时,对方对自己的态度是恭恭敬敬,彼此称兄道弟,说话时也是低眉顺眼的。 现在他居然敢质问自己。 除了当今天子外,天下有几个人敢与他张鲸这么说话? 可是现在张鲸也有把柄被林延潮拿在手上,人证物证具在,只要林延潮捅破此事,就会引起百官的震怒,到时候弹劾自己的奏章,足够在乾清宫地面铺上一层的。 到了那个局面,天子绝对护不住自己。 刘瑾是什么下场?张鲸昨晚回去可是翻了书的。 幸好林延潮也是有把柄在他张鲸手上,他也绝对不敢把此事泄露出去的。 而林延潮不是海瑞,严清那等官员,不会连自己的命也不要,和他张鲸同归于尽。不过这个人,肯定是要与自己谈条件了。 但张鲸不怕他人与自己谈条件,他就怕那些不跟自己谈条件的人。 从小在宫里长大,若论‘忍’字,张鲸绝对是上忍这个级别的。 张鲸忍着气道:“林先生,此事确实有些误会,一切都是刘守有那蠢货办的,他暗中查探官员行述,每日交此密报交上去了。其实也不是林先生这一篇,百官言论都有,只是天子不知为何看了无由震怒,本待要捉拿林先生的,但我在旁相劝后,天子这才改召林先生来问话。” 见张鲸将自己责任撇清,一副无过反而有功的样子,林延潮心底冷笑,毫不掩饰嘲讽地对张鲸道:“这么说是在下误会张公公了?” 张鲸一脸诚恳地解释道:“不敢说误会,只是此事咱家事先疏忽没有过目,之前一直吩咐东厂,锦衣卫将林先生的事慎重上呈天子的,哪知这几个奴才,如此不尽心,此事后咱家已是狠狠处分了。咱家还可以向林先生保证,以后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也好,林某当然是希望张公公言而有信,但宫闱的事谁又能轻易知道,若不是这一次陛下召见……张公公,我就把丑话说在前头,以后林某安稳一日,大家也就安稳一日,若是有人不让林某吃这安稳饭,到时我将这锅给砸了,谁也不要吃了!” 张鲸听了握紧拳头,心底大怒,好啊,林三元,就是你老师申时行也不敢与我这般说话。 眼下要忍只有忍到底,张鲸强行压抑自己的怒气道:“当然,此事以后不会发生,也希望林先生将过去的不快忘了,咱家还是那句话,大家一条船上,咱家没事,林先生也是没事。” 林延潮点点头,冷笑道:“那也好吧!” 双方都有把柄在对方手中。 因此要完蛋就一起完蛋,故而彼此投鼠忌器,这就如同身为核大国的几大流氓一般,大家保证互相毁灭就是。 所以既然真动不了手,不妨大声喊喊‘来啊,大家互相伤害啊’。 “好,此事就到此为止。另外张公公,林某有一事相劳。” 张鲸勃然作色,林延潮这是要反过来要胁自己吗? 张鲸强笑道:“巧了,咱家也有事要麻烦林先生。不如咱家先说!” 然后张鲸抢着道:“林先生,听闻这一次你在朝中联络大臣,准备上疏天子建言裁撤净军,不知有此事吗?” 林延潮道:“当日在弘德殿时,本官正以此事上谏天子,当日公公在侧不是也听到了吗?” 张鲸点点头道:“咱家正是为了此事,林先生可否将此事暂缓,只是林先生答允,咱家他日必有厚报!” 林延潮眯眼问道:“暂缓?张公公,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 张鲸深吸一口气,裁撤净军从自己内心而言实是深深反对的。 明朝宫内宫外相对,司礼监与内阁相对,一并掌握机要,决定国家大事。 而御马监则是与兵部相对,与勋臣三方面共同监督京营,禁军。 唯独净军全部由太监成军,这支力量不受任何人掌控,被天子抓在手中,现在天子摔马后又居于内宫,那么对净军失去掌控。 东厂厂督张鲸可以随时拉拢净军里的将尉,暗中将这支人马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张鲸这么做,是不是有想造反的动机不好说,但是已经有了造反的实力。到时候天子,百官都要对张鲸顾忌三分。 林延潮踱步于内,笑着道:“张公公巧了,我与你要说的也是此事,只是我请公公在裁撤净军之事上,助林某一臂之力!” 张鲸变色道:“怎么林先生要与咱家对着干吗?” 当初张鲸得知林延潮准备上疏裁撤净军时,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实际上暗中就收集林延潮的把柄。 这一次林延潮提出通商惠工,就是刘守有报给张鲸的。 张鲸心想虽不能凭这句话扳倒林延潮,但却可以旁敲侧击,只要天子先入为主,对林延潮有了看法,那么林延潮上疏裁撤净军之事,就会被怀疑所有私心,到时候不仅必然不成,还会适得其反,让天子对林延潮生恶。 但最后结果他却是没有料到…… 林延潮眉头一皱道:“对着干?张公公,你怎么如此糊涂,我可是在救你一命啊!” “正德时权监刘瑾,此人贪污之数,比起今日之公公差不了多少,最后天子将刘瑾抄家时,对他抄出金银细软,都是不以为意,唯独抄到兵甲大怒骂道,奴果反。” “公公,林某说的话你可明白?前车可鉴啊!”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鲸也是明白他话里所指。张鲸你在这个位子贪多少钱,皇帝不是不知道,但都可以忍着你,将来万一事败,至少也可以如冯保那样留着一条命。 但是只要你碰了军权,就是触碰了底线,那么皇帝也就容不得你了,大臣们也容不得你。 张鲸闻言知道林延潮的话确实有道理,但面上却道:“林先生,你这话从哪里听来的,咱家可是清廉如水,从没有干对不起万岁爷的事,外面人污蔑咱家的话,你可不要轻信,谣言止于智者!” 清廉如水?送你呵呵二字。 林延潮道:“公公的节操林某当然信得过,只是这净军是一定要裁的,若不裁?百官无法安心,林某在元辅那也不能交差,此中弊利不用林某说,公公也是明白。” “到了此刻,公公不如退一步,天子宽心,也是保得眼下大家相安无事。” 张鲸冷笑道:“林先生真不愧是能言善辩,若是能促成此事,也将成林先生之政柄,凭此得名,天下仰之,加官晋爵不在话下,什么为俺家考虑,最后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如此的手段,咱家真是佩服,佩服之至啊!” 林延潮大笑道:“什么公心,私心,公公何必计较,反正办法林某已是给公公出了,至于走不走这条路,就看公公自己的意思了,言尽于此告辞。” 说完林延潮走出了文昭阁,将张鲸一人留在殿里。 张鲸留在殿中,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骂道:“什么大公无私,实是大奸似忠,此子真小人!” 林延潮走出文昭阁,但见展明已是带着家丁迎上。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无事。 别看方才云淡风轻,但与东厂督公谈判,其实方才林延潮已是龙潭虎穴走了一趟,此事之后张鲸应该是深恨自己。 不过无妨,既是选择了‘申其志于天下’这条路,林延潮也是不怕得罪人了。 张鲸想凭几句话威逼利诱,就让自己放弃初衷,简直做梦。 裁撤净军,是自己提出来的,就一定要办,势在必行。 张鲸若提出其他倒可以商量,但在此事上挡我者死! 张鲸又算得了什么! 展明先出宫驾车,林延潮出了长安右门,正要登车时,一人却拉住了自己手臂大声道:“宗海,你图谋好大的事。” 林延潮转头看去,但见是顾宪成,赵南星二人。 二人怒气冲冲,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林延潮双手一摊,一脸无辜地道:“两位兄台,这是哪里话?” 但见顾宪成哼了一声道:“宗海,你到这时候还在瞒我,你以为你联络朝臣准备上疏没人知道吗?……” 林延潮连忙拉住顾宪成,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张望左右无人然后立即对二人道:“二位上车,我们到翰林院再说。” 展明驾着马车,将二人带到了翰林院。 林延潮请二人入了学士堂,然后命值吏上茶后摒退左右。 入座后林延潮即对二人道:“当年林某上二事疏,若非两位仁兄相救,林某早就命丧于诏狱了,所以此事不是林某有意瞒着两位仁兄,实在是……是风险太大,故而不忍二位仁兄陪着林某冒险啊!” 听了林延潮的话,赵南星将茶盅重重一放,恼道:“宗海这话如何说来?难道你把赵某当作是那些贪生怕死的庸碌之辈吗?若是赵某当初真是这样的人,当年又怎么会与叔时一并在天子面前力陈于你无罪。” 顾宪成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太史公曾言,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大丈夫不惜死,但惜为何而死。为了裁撤净军之事,而被贬谪,夺官,罢职的官员不知多少,然而顾某死都不怕,又何惜为三斗米而折腰,此事宗海没有通知于顾某,实是没有将我当作朋友。” 林延潮立即解释道:“顾年兄,实是误会我了。天下可以没有我林延潮,如同大树飘去一叶,何足惜哉,但唯独却不能没有顾兄,赵兄。” 说到这里,林延潮偷看顾宪成,赵南星二人神色,他这一句话是从方从哲那边偷师来的,然后现学现卖。 但看顾宪成,赵南星二人神色,却是此计得售。 林延潮道:“吾何尝不知此事风险极大,但总要有人去做,但万一责任也由林某当之。而只要顾兄,赵兄仍在,那么朝堂之上正气犹在,就怕的是我等都被牵连进去,将来何人来主持公道,此乃林某的苦衷,还望顾兄,赵兄能够明白。” 一千四十章 交换 赵南星现任是吏部考功司郎中,顾宪成任吏部验封司主事。 虽说一个不过是五品官,一个是六品官,但都是实权官员。 特别是赵南星,考功司是吏部仅次于文选司的要害部司。 赵南星在朝堂上的实际地位,甚至不逊于现在庶吉士教习林延潮。 庶吉士教习看的是将来,而考功司的权力随时可以变现。从这一点上看,林延潮权力还逊色赵南星一筹。 而林延潮的党徒在升迁上的运作,时常要拜托到这两位同僚。 不过林延潮明白顾宪成,赵南星的政见与自己颇有不同。 顾宪成,赵南星二人在朝中更倾向于清议,而林延潮的布局却是在天子,内阁,翰林院,从这一点而言,他的立场是在政府一边。 顾宪成之所以没有跳出来站在赵用贤,李植他们一党,是因为他也是申时行的门生,若是没有这一层关系,顾宪成恐怕是对申时行也是很有意见的。 林延潮在内朝,顾宪成在外朝,长远来说,两边要对立,还是要彼此借重? 也就是说将来大家是敌是友,实是不好说。 这一点要从东林党说起,东林党到底是什么? 朋党还是政党?皇太子党?清流党? 或者说是依附江南士大夫的政治集团?为大地主,大商人利益带盐? 这些其实对也不对。 因为文官集团,大体上是为商人地主这利益集团带盐,并不独东林党如此。 准确的说,东林党应该更像‘在野党’。 如三大佬,八君子都是被皇帝,内阁排斥削职后,到了民间聚众讲学,并持清议,在江湖议论庙堂,针砭时政。 这就是顾宪成说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也是顾宪成,顾允成老师,薛敷教的祖父大儒薛应旂所言的‘古者谏无官,以天下之公议,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此其为盛也。’ 所谓在野党有几个特征,帝党,执政党拥护什么,他们就反对什么,如矿税,国本,官宦干政。 历史告诉我们,执政党在位时,是这个问题那个问题特别多,但换在野党上台,老百姓发觉原来大家都是一个鸟样,甚至还不如。 最后就是党同伐异,给朝堂上每个官员贴标签。 但不论怎么说,东林党只要打出了旗号,所有不为朝廷所重用,或许政见不合的官员,通通聚到了他们麾下,如此抱团后,势力反而越来越大。 所以东林党在读书人,外官中很有势力,但他们缺的是什么? 任何一个在野党,最后的目标都是成为执政党。 而在明朝要想成为执政党,有两个条件,一是天子的信任,二是入阁。 但明显当今皇帝不喜欢顾宪成他们,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沦落为在野党,所以东林党就认为这一届的天子不行,咱们改去拥护皇太子。 然后就是内阁。 王锡爵和东林党对着干,他们就按在家里不让你复出,具体事迹参见李三才卖老师。 还有一次天子推举内阁大学士,有三个晋江人候选,分别是杨道宾,黄凤翔,李廷机。 执政支持杨道宾,李廷机,东林党支持黄凤翔,最后黄凤翔落选,杨道宾,李廷机选上,但天子钦点了李廷机。 结果东林党轮流上疏弹劾李廷机,最后让李廷机不敢上任,被迫写了一百二十三封辞官奏疏。为了表示没有当阁老的想法,李廷机还搬到庙里住了五年,人称庙祝阁老。 再一件事就是东林党推李三才入阁,引起了京察大案。 一直到明光宗上台,东林党这才翻身,成了执政党。 魏公公上台,搞了一个东林党一百零八将,再参考北宋的元佑党人碑。 发觉国家就是被这么来回折腾,给搞废了。 他们总以为一党把另一党彻底打倒了,就能胜利。 但论其初衷,却不是当初顾宪成讲学东林时所愿的。 所以林延潮与顾宪成,赵南星二人关系将来怎么走,林延潮也不知道。但现在还不是把二人掺和到这档子事来为好,这事的功劳不能分给他们。 三人说了一番肺腑之言,聊到半夜顾,赵这才离去。 临别时,林延潮将顾宪成,赵南星送到门外。 这时候天已是下起了雪。 四面都是极黑,风雪厉得吓人。 林延潮亲自给顾宪成掌灯,飞雪迎面而来,打在风灯上。 顾宪成道:“宗海,夜深雪大,还是不要再送了。” 林延潮道:“正因为夜深雪大,不送一送,如何放心。” 说完林延潮从展明拿来一领狐裘,批在顾宪成身上然后道:“方才与年兄相谈时,见年兄多有咳嗽,怕是年初时的沉疾还未痊愈,弟别无长物,就将此赠给年兄吧。” 顾宪成脸被寒气冻得有些青,对林延潮所赠也不推托,然而道:“宗海,你在内朝,我在外朝,虽责在不同,但匡扶社稷,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之心却是一般的。这裁撤净军的事,你尽管放手去办,万一天子降罪,我和梦白就拼了性命不要,也要保你无事。” 说着顾宪成双手往林延潮手上重重一握。 林延潮握着顾宪成的掌里却是热烫烫的,此刻他不由心底唏嘘,顾宪成这番话可比自己方才讲的发自肺腑多了。 顾宪成目光坚定,而一旁赵南星也是与顾宪成一般的神情,只是他沉默不惯多言。 这时候门外铃声响起,赵南星看了一眼门外道:“叔时,马车来了,宗海先告辞了!” 顾宪成收回手来,望着一眼风雪道:“可惜手中无酒,否则此情此景可共一醉,我唯有在此预贺宗海马到成功。” 说完顾宪成洒然一笑,大步离去。 林延潮一直将二人送至台阶下,然后对顾宪成,赵南星二人长长一揖。 顾宪成,赵南星也是郑重地回揖,方才上车离去。 陈济川,展明等人早已抢着给林延潮遮伞,但林延潮犹自立在雪中看着马车离去。 万历十四年的冬十二月。 对于朝堂而言可是暗流涌动。 林府私宅之内,林延潮正在踱步。 书房里面坐着是方从哲,于玉立,林材,钟羽正,郭正域数人。 钟羽正道:“学士,两年前刑部广西司主事董基,南京科给事中孙世祯,道御史田一麟,御史郭惟贤,南京科给事中阮子孝,江西道御史潘维岳,冒死上疏曾言,内廷清严地,无故聚三千之众,轻以凶器尝试,臣实为皇上的安危担忧。” “这番上疏结果天子震怒,然后董基被贬为万全都司都事,其余具被处罚。天子还下旨再敢上疏言废内操者重责。这一次若要重蹈覆辙,我所联络几个科道官员,他们说纵是有心也是无力。” 林延潮道:“我等上疏则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至于迟疑的人,不用也罢。” 工科给事中林材这时道:“可是学士,朝廷每年大臣上疏多不胜数,但大多不过是报闻,留中,真正能得实施,却又不被封驳的少之又少。眼下再度上谏,圣意难测之下,我们比当年的董基他们胜算又多几分呢?” 林延潮道:“不错,裁撤内操之事,主要在于上意,所以要打动天子,必须有所妥协。当初为了设立净军,内廷每年从户部拿走二十万,再向太仆寺,户部取刍料银七万余两,所以我打算裁撤净军后,这笔钱仍然每年由户部支给内廷。” 林延潮话音一落。 郭正域色变道:“学士大人,既是裁兵,也当裁钱,当年天子为了取刍料银,下了严旨。但户部没有这笔开支,只能向各省摊派。” “去年户部向山东催缴内操马刍料银一万四千多两,时山东大旱,山东巡抚李辅上书指责户部尚书王遴助天为虐,王遴左右为难只能减去七千八百两,但是仍为山东的官员百姓所不满。此举还请三思。” 林延潮道:“此事若是我们不让步,各位可以担保,天子那边会允许,然后不会追究我等再度因废除内操而上谏的责任吗?” 林延潮一句话下,众人都是默然。政治的本质在于利益的交换,以及彼此的妥协。郭正域还是有些不太理解,这也是清流一贯思维。 大家都还是崇拜如海瑞那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上疏,至于成不成两说。 林延潮道:“若是要停内操,这近三十万两的银子也必然裁撤供用。陛下的性子,诸位也是略知一二,陛下会答允吗?我等眼下以废除内操为第一要事,至于其他轻重缓急,大家心底需有个数,各位还有异议吗?” 众人当下都是齐声道:“一切依学士之命而行。” 郭正域,方从哲有事离去后,钟羽正,林材,于玉立三人留下。 钟羽正问道:“可是此事若是奏上,科道那边会不会封驳?御史那边会不会就此言事,指责我等媚上?”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也是我要你们留下所由,你们谁与吏科都给事中齐世臣相善?” 钟羽正道:“我等与齐都谏同在六科廊,平日公事上都有来往,但论私交还是林兄更深一些。” 林延潮看向林材,他微微点了点头。 林延潮道:“齐世臣乃台臣领袖,要与言道打交道,此事必然要经他之手。我们可以给他什么好处,或者他需要什么?” 林材道:“齐都谏想保荐现在的下僚吏科左给事中杨廷相接替他为下任吏科都给事中,另外他的妻弟犯了案子,眼下被扣在刑部大牢。” 林延潮看向刑部主事于玉立问道:“是什么案子?” 于玉立道:“这容我回部查一下。” 林延潮点点头道:“速去刑部,看看案子是否有通融地方!” 于玉立称是然后离去。 林延潮再对林材道:“明日将齐世臣约至东阁。” 林延潮又看向钟羽正问道:“户部都给事中田疇握有封驳之权,这三十万两银子要落进天子囊中,没有他点头不行,明日你也将他一并约至东阁。” 次日东阁之中。 林延潮打量对面坐在官帽椅上的吏科都给事中齐世臣。 齐世臣笑了笑道:“翰林院一贯很少与我们言道打交道,不知林学士找我有何公干?” 林延潮言道:“我打算向天子上疏,言裁撤净军之事……” 齐世臣闻言露出讶色道:“林学士,你不要命了,难道董基,郭惟贤他们的下场如何你不知道吗?” 眼下百官大多不清楚天子摔马的事,所以他们都以为自己这一次上疏是找死。其实当日面见天子时,林延潮已探听出天子有意裁撤净军的口风。 林延潮道:“我等身为臣子的,纵然不成,也要一试,试问都谏每日听内校场上的枪炮声,难道不心惊肉跳?” 齐世臣肃然道:“裁撤净军的事,本官是绝对赞成的,但是林学士要找本官出力,恐怕就爱莫能助了。” 林延潮道:“齐都谏,你还没听我把话说完,裁撤净军后,但户部每年缴予内廷供养净军的三十万银子可以不减……” 齐世臣闻言目光一亮,随即笑了两声,这笑声很显然,分明是说好个林三元,我还以为你多刚正无私啊,也不过如此,你此举可是向天子行贿啊! 当下齐世臣故作为难地道:“难啊,裁军哪有不裁饷,都察院十三道道御史,一百一十张嘴巴,若是哪个人提了一句……” 林延潮道:“一两张嘴倒是无妨,但人多了……所以此事还需仰仗齐都谏出面了,要知道裁撤净军的事一旦成了,元辅必然欢喜。当初齐都谏能任吏科都给事中,还是多亏了元辅的举荐!” 齐世臣摊手道:“但是此事元辅却是没有交代本官。” 林延潮道:“这等事元辅何必一一交代下去,我等上察首辅之意而,下体苍生之之心,才是为官之道。” 齐世臣笑着道:“我为官之道恰恰相反,不察什么上下之道,只是在其位谋其事,林学士身为翰林官,这上谏之事,责不在你。同样我身为吏科都给事中,规谏时事,疏通言路才是本份,却没有听过让科道同僚不能说话的。” “不错,齐某的官位是元辅举荐的,但也要向言道同僚担责,此事恕难从命。” 林延潮闻言沉默片刻,然后道:“我听闻都谏妻弟犯了伤人案,现在押在刑部大牢……” 齐世臣失笑道:“我当年娶妻时,这位妻弟嫌我家贫,最是看不上我,待我中了进士,又到处拿我名头在外招摇,我巴不得他一命呜呼。若是林学士想拿这来打动我,那就太小齐某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好,此事不谈,换了下任吏科都给事中呢?齐都谏动心吗?” 齐世臣神色一变,方才从容不迫,高高在上的气势没有了,而是坐直身子问道:“宗海,莫非有什么办法吗?” 林延潮笑道:“齐兄要推举的人是现任吏科左给事杨给事吧!” 齐世臣目光一闪道:“若是他,当然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道:“元辅那边我会替你进言。” 齐世臣闻言毫不犹豫地道:“宗海,请禀告元辅,都察院那边一切风平浪静。” 说完二人都是大笑。 齐世臣走后,钟羽正与户科都给事中田疇入内。 钟羽正替林延潮把话与他分说后,田疇勃然大怒,他虽上了年纪,但是年轻时读书那股倔劲仍在。 但见田疇起身离椅正色道:“你们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内廷养三千净军,以三千之虚名,糜三千之实费,天子竟带头吃空饷。我泱泱大国,居然出此笑话,你们还持此为己功?” “林学士,老夫素来敬仰你的为人,若要以此为条件换的天子那边裁撤净军,此事说出去我户科绝不能答允!除非是我田疇死了!” 田疇神色激动,说得口中唾沫乱飞,大多都喷在了身旁的钟羽正的身上。 钟羽正敬他是官场上的前辈,一动不敢动,连举袖擦拭也是不敢。 林延潮倒是好整以暇地听完了田疇的咆哮,还顺便抽了巾帕给钟羽正擦脸。 钟羽正拭脸后道:“田前辈,何必择善而固执,你所言是不错,但为今之计,当以裁撤净军为上,至于这三十万两银子,则是在于其次。要知道只要净军设立一日,户部仍要掏这笔银子,与其如此,倒不如先撤净军,至于钱粮的事以后慢慢再说。” 田疇冷笑道:“我在户科这么多年,从来还没听过银子吞下去,还能吐出来的道理,这笔钱要么一起撤掉,要么以后都拿不回来了。” “我田疇为官二十余年,今日才做到了户部都给事中的位子,其责任就是给朝廷看住这钱袋子的,净军的这三十万两都是天下十三省百姓之供奉,田某要替朝廷看住这笔钱。” 钟羽正还要再说,林延潮却打断道:“田都谏已是耳顺之年了,身子可是康健?” 田疇反问:“林学士,此言何意?” 林延潮道:“没什么意思,明年就是京察了,以田都谏这个年纪,在老病二字上怕是过不得关吧。林某没有威胁的意思,只是看看大家可否平心静气的谈一谈,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田疇闻言脸色剧变,青一阵白一阵好是变幻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向林延潮点了点头。 一千四十一章 上下 林延潮方从东阁离开,回到翰林院后,即见陈济川匆匆来禀。 林延潮心知有事发生,当下问道:“何事?” 陈济川道:“老爷被弹劾了。” 林延潮问道:“何事弹劾?” 陈济川将抄好一张黄纸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看上面的抄录,只见是刑部给事中柳工明所写,他上疏弹劾自己在翰林院教习庶吉士时,不按原先布置下的馆课教授庶常时,不教其文,不教其诗,不教其礼,尽教授一些新奇之闻,甚至有背经离道之语,如此败坏士风之举,如何堪配教习储相。所以劾章里要求林延潮罢官或者是改任他职。 林延潮冷笑一声道:“不过是要阻扰我这一次上疏,又不是第一次被弹劾,有什么好担心的。” 陈济川道:“老爷,按照律例官员被弹劾,要么是就是上疏自辩,要么就是停职待劾。” 林延潮道:“不错,这一次我不能上疏自辩,在这一点上与人呱噪。” 说完林延潮道:“此事不算迫在眉睫,一切待我见过元辅之后再说。” 陈济川点点头,给他沏茶方才离去。 林延潮喝着茶沉思,心想这多半是张鲸恶心自己。 片刻后林延潮交割了公务后,即去了文渊阁。 文渊阁里两名当值的中书见林延潮来了立即相迎。 一人道:“林学士,元辅与阁老正在会揖室里与几位部堂说话。” 林延潮点点头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在外间等候就是了。” 另一名中书笑着道:“元辅有吩咐,林学士是自己人,不必在外间等候,直接到值房就是。”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当下两名中书将林延潮请入首辅值房,一人手脚麻利的给他沏茶,一人陪着林延潮说话,问问他要不要脱下官帽,或者递一个手炉。 能充任文渊阁中书,预闻机要的,都不是普通人。 这两名中书不过二十几岁,算是相当年轻了,但却是十分精明能干。 林延潮看着二人,不由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内阁给张居正,张四维他们打下手的日子。 历史上东林党为了渗透进内阁,将一个小吏叫汪文言的安插到内阁担任中书舍人,为叶向高参赞机务,在他的出谋划策下,齐浙楚党被瓦解。 林延潮聊了几句,两名中书知他有要事与申时行禀告,也不敢多聊。 林延潮坐在首辅值房那宽大舒服的椅上,值房的阳光很好,正好撒在他的身上。林延潮微微呷了一口香茗,然后想着一会如何与申时行汇报。 这时候值房外响起了脚步声,林延潮立即睁眼,起身站在了门旁。 另两名正在整理公文的中书一愕,慢了一拍才站起身来。 待他们站好时,林延潮已检查好发鬓官袍是否有什么失仪的地方。 等待值班门一推,林延潮见到申时行后立即行礼道:“学生见过恩师。” 申时行笑着道:“老夫还在盘算着你什么时候来见我。” 说完申时行示意左右退下。 值房的门重新关上后,林延潮见申时行的情绪很好,料想他一早上忙着见吏部,户部,工部的几位尚书,尚且还不知道自己被弹劾的事。 自己是不是还在此时提一下,林延潮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必了,这样的事与裁撤净军的事相比起来不值一提,若事事向申时行帮忙,岂不是显得自己没用。 林延潮立即道:“让恩师久等,学生这几个月一直依照恩师吩咐,在朝中联络裁撤净军之事,现在最后有几件事需恩师定夺。” 申时行伸手在炭盆前取暖笑道:“以你的的性子,此事没有八九分把握,你是不会来老夫这里。这一次你替我出面联络,有没有人为难你?” 林延潮笑着道:“大家看在恩师的面子上,怎么会为难学生。” 申时行笑了笑,林延潮道:“不过学生这一次没有打恩师的旗号,唯独吏科都给事中齐世臣那需恩师出面。” 申时行失笑道:“此人可是老皮脓滚疮,朝臣里弯弯绕绕数他最多。” 申时行说了一句苏州土话,林延潮附和地笑了笑。 “他怎么开口的?” 林延潮道:“他想让吏科左给事中杨廷相接任都给事中。” 申时行听后默然。 林延潮立即道:“齐世臣与学生向恩师带话。他言只要杨廷相能出任,那么他至少可以让都察院那边没有大的动静。此人当初任吏科都给事中时,是恩师保荐的,眼下拿此来当筹码实在不识好歹。” 申时行喝了口茶道:“你回去告诉,就说老夫答允了,另外他秩满后老夫再保举他为太常寺少卿。” 太常寺少卿是正四品官,而都给事中不过正七品,一口气连升六级。 可是吏都给事中转迁,能出任太常寺少卿,太仆寺少卿这等京卿算是相当正常。 但是如果你在任上得罪了大佬,那么就会变成南太常寺少卿,或者南太仆寺少卿。 申时行对林延潮道:“当年李植上疏攻讦时,齐世臣在科道中多为老夫奔走,而今他要退了,老夫也算还了一桩人情。” 林延潮恍然。 至于其他事林延潮也一一谈了,到了最后他道:“恩师,学生与其他官员都以为裁撤净军后,户部仍每年供给内廷三十万两,此乃额外之数,所以恳请恩师在圣上面前,酌情裁减一二,比如户部每年只给内廷十万两就好。” 申时行闻言摇头道:“三十万两与十万两与外人听来有何不同?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那些不和与我者,就算是每年减至一万两,他们犹自抓着不放。反而削减太多,忤了圣意不说,万一圣上以为你与他斤斤计较,着怒下不许这裁撤净军之事,你我就全功尽弃了。” 林延潮听申时行之言,知道朝堂上就是有一些杠精的存在。 在他们眼底,给皇帝三十万两与十万两没什么不同,这都是不该给,一两银子也多余。 就算你出面为户部极力争取下二十万银子,皇帝会很不高兴,而且这些人还要骂你。他裁掉这二十万两,那么这十万两银子以后是不是永远不还了? 你问他们怎么办?你行你上啊。 他们就说向天子据理力争,若是天子不肯,就辞官不作。 这就是杠精们清奇的脑回路。 林延潮道:“恩师,可是官员们对于户部摊派已是很有微词了,学生提出此事与众同僚商议时,他们指责我一味媚上。就算不计人言,能为太仓争得一两就是一两,去年山东大旱,河南水灾,户部仍着意向山东摊派银子,不知多少百姓因催科而亡,而这点从老百姓手里抠出来的钱,只是为了给陛下养这三千匹马。” 申时行道:“你说的,老夫何尝不知,但为官者要懂得何为经何为权,眼下第一事是裁撤净军为上,其余的以后再说。” 一般谈话到了这里也就差不多,但林延潮仍争道:“恩师,可否与陛下商量一二?” 申时行摇头道:“此事容不得商量,现在只要齐世臣,户科那边没有异议,其余言官就算有一二人不满,就不会掀起太大风浪。此事一旦功成,凭着你多少年以来积攒下的清望,朝野上下无论清流浊流,都认为你林延潮有左右朝局,规谏天子之能,如此你入阁拜相也是迟早的事了。” 林延潮道:“学生多谢恩师之栽培,但学生以为这太仓银本就是老百姓,先例不可轻开,恩师不能对陛下予取予求啊。” 申时行听了脸沉了下来道:“圣意不许,你还有何办法?难道你又要老夫带着百官去奉天门前哭谏吗?” 林延潮闻言失语。 顿了顿申时行又道:“此事你好好想一想,若还是想不明白,老夫就换人。” 何为首辅之威? 眼下就是了。 申时行的人设是好商量,但不等于他真是好商量的人。 他要换林延潮,另选他人来办此事,那可不是随便说说。申时行手中人选可是不少。 但林延潮赌他不会,因为现在百官对天子免朝十分不满,此事已是引火烧身到申时行身上。 申时行为了打消这个局面,必须借助此事在百官面前扳回自己对天子事事逢迎的印象。 林延潮慢慢悠悠将此事拖了三个月,也是让申时行可以选择的空间越来越小。 对于申时行而言,时间已是不多了,临阵易将风险太大。 而在林延潮眼底,事情不办就算了,既然要办了就要办的漂亮,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为止。 在此事上他要说一不二。 但见林延潮正色道:“学生没有丝毫冒犯恩师的意思,只是为恩师计,现在位子前,上是天子,下是百官,但不能哪边硬就听哪边的,更不能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学生希望恩师在朝中立以相权,此事就是一个机会,请恩师再信任学生一次,让学生放手而为。” 申时行没有说话,室内陷入了一等凝重的气氛,二人之间也是格外的压抑。 申时行沉思良久后道:“上制天子,下压百官的首辅,已被天子抄家了。” “罢了,老夫就上密揭给天子,将户部摊派至各省的刍料银免去,再将内操马给京营安置,这是最后底线了,你看如何?”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学生多谢恩师。” 一千四十二章 出乎意料 就在林延潮临出门要走出文渊阁时,他突然停下脚步道:“恩师,学生还有一件密事禀告。” 申时行问道:“何事?” 林延潮道:“有关于张鲸……” 说完林延潮将一封信从袖子里抽出奉上,这封信正是张鲸之把柄。 申时行将信拆阅后问道:“此事当真吗?” 林延潮道:“千真万确,这三家的人都被我保护起来,人证物证俱在,只要将消息泄露出去,张鲸死无葬生之地。” 申时行将信放在案上,然后道:“此信用得得当,可以扭转时局,若是不当,也是一个烫手山芋,逼急了张鲸是会狗急跳墙的,你何必交给我?你可也有把柄握在张鲸手上。” 林延潮道:“张鲸将内廷弄得乌烟瘴气,若再如此下去,他日又是一个王振,刘瑾。这样的人要么被恩师掌握之,要么就必须除之,所以学生以为这把柄留在恩师手中,比留在学生手中更有用。” 说到这里,申时行点点头,不过脸上仍很是慎重。 林延潮又道:“但是学生以为恩师倒是不急着把这张牌打出去?内廷去了一个张鲸,换上的人又未必听恩师的话,与其如此,倒不如拿着此事要挟张鲸,让他俯首称臣这才是上策。” “譬如这一次裁撤净军,张鲸再三阻扰,还暗中让御史弹劾学生,想要阻扰此事,而恩师只要拿出这把柄,张鲸绝对服服帖帖,不敢造次。” 数日后风雪夜里的乾清宫。 前面四个小太监掌着灯,而张诚与张鲸二人走在宫里的甬道上。 道上的雪积了数寸,在夜深人静的深宫里,靴子踩上声音沙沙作响。 “干爹走了以后,宫里就剩你与咱家二人了,怪是寂寞的。”张鲸叹道。 张诚道:“听闻你在宫里又找了一个对食,何谈寂寞二字。” 张鲸苦笑道:“对食又怎么样,解闷而已,广厦三千,夜眠不过六尺,咱们太监就是没根的人,哪里来就到哪里去,在世上一点念想也留不下。以前总觉得干爹太迂腐,常教导我们什么平日多做善事,替来世积点阴德,那时我总觉得听不进去,现在干爹去了,我才终于有点明白他的苦心,只是有些太晚了。” 张诚停下脚步道:“但干爹可是因你死的。” 张鲸道:“你与我说这个?干爹是自己想不开,没有人能逼他。” 张诚摇摇头,抖了抖斗篷上的雪道:“说吧,这么晚了,来找我什么事?” 张鲸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有把柄被人拿住了。” “是谁?你是东厂督公,你不拿人把柄也就算了,谁敢拿你把柄?” “是当今翰林院侍讲学士林延潮。” “林三元?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有把柄,林三元也扳不倒你。” 张鲸道:“我不怕林三元,但是他把这把柄给申时行了。” 张诚顿时色变,但见张鲸现在确实是害怕,他在自己面前从来没有怕成眼前这个样子。张诚凝思片刻然后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张鲸道:“申时行和林延潮对付我,我也防着一手,申时行身边的心腹也有我的人,他打听只字片语。这一次陛下免朝数个月,大权不免有些旁落,林三元一直劝申时行出面,将朝政揽过来,作一个有为的宰相。” “但申时行却没有这个胆子,这一次林三元鼓动申时行上密揭,我的人在文渊阁里偷听得知,二人意见相左。” “那又如何?” 张鲸冷笑道:“你以为申时行不想把这事办得漂亮吗?那是此人生性谨慎,他未必不想当个权相,而是没有这个本事。” “所以你打算投靠申时行?” 张鲸点点头道:“你真了解我,只要咱家在天子那边替他睁一眼闭一眼,他的权势虽比不上当年张太岳,但也差不远。” “你也是堂堂厂督,怎么会想给他办事?” 张鲸道:“眼下文官对我十分不满,我又有把柄在申时行手中,他是文臣领袖,只要他能替我压下那些文官,那么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大家各取所需,也是一拍即可。” “至于颜面那就无妨了,咱们太监又不是那些文官,要名声作什么,不是有句话‘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张诚道:“但是自冯双林以后,陛下可是最恨内阁与内臣有所勾结啊!” 张鲸笑了笑道:“只要你不说,就不会有第二人告诉给陛下。” 张诚怒道:“那可不一定,我不会替你圆谎。” 张鲸闻言噗通一声跪在甬道的雪地里哭道:“干爹就我们两个儿子,你平日最孝顺干爹,我就请你看在干爹的份上,救救我这一次,我实在是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我不投靠申时行,我就没命了。” 张诚欲走不理,却见张鲸死死抓住了他的裤腿,前面几个掌灯的小太监看了这一幕,连忙转过头去面朝甬道的红墙根站好。 一人稍迟疑了一些,另一个人骂道:“不要命了吗?” 张诚半响叹道:“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但有没有第二个人说,那就不是我的事。” 张鲸闻言大喜叩头道:“多谢你了,多谢你了,你就是我再生父母,以后你就是我干爹了。” 张诚摇头然后离去。 张鲸在雪里跪了好一阵,见张诚走远后方从雪地里爬起来,寒笑几声最后离去。 万历十五年的正月过后,天子免朝已是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 朝中百官怨声载道。 但也就是在这时林延潮已是联络好钟羽正,林材,杨镐等八名科道言官,准备一起上疏建言裁撤净军之事。 官员联名上疏可谓声势巨大,这是雷霆一击,没有七八成把握,不敢有人冒然如此。 现在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就是在这一日,方从哲匆匆奔至翰院里向林延潮道:“学士大人不好了,南京工部尚书舒应龙今日上疏天子,请求朝廷裁撤净军!” 此言一出,正在商议明日上疏的林延潮以及他的党羽们都是色变。 裁撤净军之事,已是就差临门一脚了。 但现在却有人抢在自己前面上疏。 此事好比什么? 给他人作嫁衣。 钟羽正等人都是失色,此事他们筹备了许久,现在却为人抢先了。 而林延潮却道:“好个张鲸!” 众人不知情由。 原来舒应龙就是编修舒宏志之父,两个月前方才迁为南京工部尚书,成了正二品大员。 这是张鲸算计自己。 林延潮当机立断:“立即备车进宫。” 不久林延潮文渊阁值房里见到了申时行。 申时行见林延潮正在处理公务,头也不抬地道:“你来是为了南京工部尚书舒应龙上疏的事吧?” 林延潮点头道:“恩师,这必是张鲸的主意,他要……” 申时行停下笔看向林延潮道:“老夫早已经知道了。” 林延潮在路上已是从惊怒转至平静,失去先机,也就意味着事已成定局。 这个时候生气一点用也没用,不是忙着去质问,更不是去撒泼。 林延潮正色道:“恩师,学生以为只要裁撤净军的事,能在御前通过,至于是不是学生亲自上疏的并不重要。” 申时行放下笔起身离座道:“你猜的不错,这一次是张鲸针对你的,他知道裁撤净军之事已是板上钉钉,而你马上要上疏,故而指使舒应龙抢先,将功劳据为己有。” “但这奏章我却不能不批,因为天子已是下了口谕,允许减免户部向各省摊派的七万两刍料银,并且还答允三年后再减去十万两,这条件实在出乎我们当初的打算。” 林延潮既有些难过,又是欣然道:“那就好,那就好,此乃是国家之幸,社稷之幸,只要能裁军撤饷,学生的这点委屈又算的了什么。” 申时行叹道:“不,这是老夫的过失。当初要不是你的坚持,老夫实是不敢与天子争这三十万两银。一年三十万两,十年就是三百万两,前年平缅之役所费也不过两百万两。” “但你为朝廷争下的,又岂止是这两百万两。若是天下官员都如你这般不惜自己,而为国家社稷考虑,那么就是三皇五帝也要让你三分。” 林延潮道:“恩师过誉了。” 这句是实话,林延潮本早与科道谈妥,最后裁饷也有一些为了自己名声,想要达成出人之意料,一鸣惊人的效果,所以逼着申时行与皇帝谈判。 但此刻林延潮已将自己的得失放下:“只要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社稷,学生那点鸡毛蒜皮的事与天下比起来又何足道哉?事不宜迟,圣上素来优柔寡断,若上意有变,收回旨意,就追悔莫及了,学生恳请恩师立即拟旨以免夜长梦多。”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想得开就好。” 说到这里,林延潮知道这件事已是板上定钉,自己已经没办法扭转什么了,当下向申时行长长一揖,然后离开了文渊阁。 离开文渊阁后,林延潮一瞬间明白了事情来龙去脉。 张鲸必然是事先与申时行达成了协议。是了,自己将张鲸的把柄交给申时行,只是为了威胁张鲸不在裁撤净军的事上捣乱。 但是自己没料到张鲸居然如此果断,不仅放弃了净军,还直接倒向了申时行。 ps:最近更新有些慢,这几章不好写,既要让潮仔受一点挫折,又不能虐主,左右间的尺度很难把握,实在是很费脑筋。预告一下,现在的损失,以后会补偿回来。让大家焦急了,求原谅。 一千四十三章 为国为民 新年伊始,自是万象更新。 万历十五年的新年开始,当今天子登基的第十五年,南京工部尚书舒应龙上表天子裁撤净军的事,顿时轰动了百官。 而林党,或许说是林延潮则是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不少朝官都知道,这一次的事是林延潮出面牵头组织的,摆平了各方面的势力,最后在御前促成此事,然而到了最后一步,却是这舒应龙上疏。 几个不明真相的群众,贸然以为舒应龙是林延潮门生舒弘志的父亲,那么不也是等同于林延潮上疏,但这样的说法,一说出来即被人嗤之以鼻,可能性太小了。 舒应龙作出这样的事来,简直是官场大忌,林延潮岂会与他干休? 而就在舒应龙上表的第二日,舒弘志即上疏请病归。 这一下所有人都不怀疑了。 林延潮是翰林学士,舒弘志的父亲作出这样事,儿子如何能见容于林延潮。 舒弘志此举等于是落了林延潮颜面,几乎明白的说林延潮此人睚眦必报,他早点回家,免遭林延潮穿小鞋。 加上年前的御史弹劾,林延潮此刻处于风头浪尖之上。 翰林院中气氛也是与往日不同。 但是庶常们依旧在进行每日一次的晨跑。 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庶吉士们喊着的口号,奋力的跑于翰院之中。 翰林院是天下瞩目的书香文墨之地,翰林院的风气最是古朴保守不过。 但自林延潮主任翰林院后,却是每日都有一些不同。 掌院学士徐显卿每天至翰林院后,都会看到庶吉士们晨跑,他一直觉得庶吉士每日如此跑跑跳跳,有些跳脱,并非沉静治学的风气。 但出于是林延潮主导的,他也是不好说,避免二人起了冲突,这也是他为官谨慎的地方。这一次御史弹劾林延潮,就其有歪曲士风之言语行径,其中有一条就是这每日早起的晨跑。 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说,此事也总有一日落人口舌,所以他当然不提。 所以徐显卿依旧没有说话。 但是徐显卿不说,不等于他人不说。这日却有一人来到了跑操中的庶吉士里道:“够了,你们每日跑来,如同武夫一般,岂是我翰苑治学的风气?” 说话的人是检讨季道统。 在翰林院里是一个很重视资历排辈的地方,季道统出面呵斥,令跑得满头大汗的众庶常们都是停了下来。 “见过季翰长!以往我们也是如此晨跑,为何季翰长往日不说,今日却说了。”说话的人是袁宗道,去年会试二甲第一名。 “此一时彼一时也。” “此话何意?” 季道统道:“那我直言相告,我们翰院的前辈,对你们庶常每日晨跑之事,皆以为不是一件妥当的事,当初姑且让你们试一试,而今一年有余,见尔等学风浮躁,一日不比一日,故而提出纠正!” 此话一出,众人沸然,掌院学士徐显卿在学士堂里听到外面有喧哗,当下命人去探听,不久后回报说是季道统出面代表翰林院的同僚让庶常们停止每日的晨跑。 徐显卿听了不置可否,然后道:“由他们去说吧,此事我们暂不要出面。” 季道统身旁聚了几个人,他见学士堂里并没有人阻止的,当下更是有恃无恐。 众庶常们是敢怒不敢言,这时本该是杨道宾出面的,他是修撰,官位还在季道统之上。 但杨道宾却不敢起争执,而舒弘志又告病回家了,这时候唯有编修孙承宗出面道:“季检讨,晨跑是学士大人的决定,你反对晨跑之事,学士大人知道了吗?” 季道统道:“这……这知道不知道都无妨,林学士马上就要离任了,算了,还是让新教习来提点你们,言尽于此,我好言奉劝诸君一句不要自误!” 说完季道统长笑一声离去。 众庶常们面面相窥。 “稚绳兄,季翰长此言到底何意?是不是教习他真要离任?” 几名庶常聚到了孙承宗身旁,孙承宗摇了摇头,充满了忧虑。 不久后庶常们都是更衣来到学堂上正坐,大家都在议论。 众人心知肚明,林延潮他这一次停职,多半源自于御史上疏弹劾。被官员弹劾有两条路,一条路就是上疏自辩,一条路就是停职待罪。 其实后一条也是官员们正常的做法,申时行屡遭弹劾,每次被弹劾,他就立即上疏表示辞官。 这不是矫情,而是大臣们理所应当的做法。 嘉靖在位时,就非常讨厌官员们被弹劾后上表自辩的行为,甚至下了圣旨,一旦有官员被弹劾,先主动停职然后再上表解释。 所以后面的官员基本都按着‘停职待罪’的办法来,如林延潮以前那等不停职再自辩的官员,要么性子很冲,要么后台很硬。 而林延潮被弹劾的罪名,也就是教授庶吉士们离经叛道的学问。 众庶常都是愤慨不已,庶常胡克俭直接道:“我等联名向朝廷上疏,教习教授我们的绝非离经叛道之学。” 立即就有人反对道:“这是书生意气,难道你忘了教习平日教授我们的‘君子思不出位’的话吗?” 众人看去此人乃李沂。 “李兄就是担心你的乌纱帽,若是你不敢上疏,我来!” “住口,”李沂气得满脸通红大声道,“我们身为庶常,还未正式授官,岂可轻易言事,你们忘了顾允成是如何被贬官了吗?就算我们拼了前程不要,可是庶吉士聚众上疏,是古往今来都没有的事,如此不是更遭到猜忌,坐实了学士之罪吗?” 众庶常们你争来我争去,不久有人道:“教习来了。” 众人方才不说话。 林延潮已是来到了学堂。 众庶常们见林延潮来了,都是起身行礼,心情都十分复杂,连见礼的声音都小了几分。 林延潮倒是一如平常当下课道:“昨日的馆课,诸位写的文章我都看了……” 众人但见他们馆课的文章都由林延潮仔细改过了。 一如他严谨的性子,到了今日他的办事仍是一丝不苟。之后林延潮照常讲授馆课,众人以为他今日教习时要斥责一番攻讦他‘通商惠工’政见的御史,哪知林延潮什么都没有说。 席间不经意提了一句,但见林延潮也是平心而论,并没有坚持自己一定是正确,而是道,即有立论,当然有破论。林延潮轻轻一点即是岔开不说,神色十分平静,未见有什么不平。 期间还不时笑问为何今日大家都不说话,待要散堂时林延潮留下课业,然后道:“诸位,我已是向朝廷上表请求辞官,只待朝廷批复,明日之馆课由朱少宗伯来教授,无论朝廷是否挽留,我今日都在此向诸位作别。” 众庶常们心底虽有准备,但此刻都是心底一揪。 林延潮说完后,向众人一揖然后离去,众庶常们都是起身道:“教习!教习!” 众人起身行礼,林延潮转过身却见孙承宗等人眼眶里都有泪花。 林延潮问道:“你们这是何意?” 袁宗道上前道:“我等师事教习,筑室添为门生一年多来,每日蒙教习教授学问。教习讲课娓娓不倦,于学问经济上务求我等明白,课后围坐谈论,言无不尽。师恩深重,怎么以言语谢别,请教习受我等一拜!” 说完袁宗道离开课案来到林延潮面前洒泪一拜。 其余庶常们也一并如此拜下。 林延潮见此一幕,想起一年来师徒教授之情,也是回身对拜道:“诸位,不论林某这一次回得来回不来,但这份情谊,林某此生铭记在心。”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道:“诸位都知林某有破除积习,变法事功之心,但有治法更要有治人,诸位在翰苑从学,小而言之,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而言之,以强盛华夏为抱负,振兴泱泱中华为己任,今日但盼诸君立下大志,痛下苦功,他日成为栋梁之才!” 林延潮说完起身离去,再也不回望。 坐到马车回到家里,林浅浅即迎了上来,林延潮笑着对林浅浅道:“夫人,这一次你相公又停职了,以后我赋闲在家,就由你来养家了!” 林浅浅已是听说了一些事了,本是对林延潮担心,但见他这么说倒是笑了嗔道:“相公,都到这时了,你还有闲情说笑。” 而徐火勃,袁可立,林歆等门生也是来了纷纷见礼。 徐火勃不平道:“老师,以往不是没有御史弹劾,但老师都上疏自辩,这一次老师为何不上疏为自己解释。” 袁可立道:“你胡说什么,老师这是以退为进。”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就在这时,但见方从哲,于玉立,林材一并来到了林府。 林延潮见三人都有忧色,当下将三人召去说话。 林浅浅连忙道:“相公,你还未用饭呢。” 林延潮道:“将饭菜摆到偏厅吧。” 说着大家一起入了偏厅,饭菜摆好后,林府的下人都退出去,这时候就见方从哲一脸神色凝重地道:“学士大人出事了。” 林延潮问道:“什么事?” 于玉立道:“明季兄和仲孙兄二人退出了!” 林延潮闻言长叹,果真还是发生了。 林材道:“这是我的责任,当初明季兄,仲孙兄二人有牢骚,这一次听闻学士上表辞官后,他们二人就是生了怨言。” 于玉立道:“他们二人本来就并非是同道,当初他们主动投学士,其实是为了攀附元辅的权势。我当时明明知道,却没有说破。现在元辅明显不站在我们这一边,他们当然也是划清界限。” 方从哲道:“于兄慎言!” 于玉立本也是愤慨,现在话一出口也是后悔了。众人一并看向了林延潮。 方从哲道:“走了,就走了,所谓患难方见人心。” 于玉立则歉然道:“学士,一切都是怪我,怪我识人不明。”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不怪你,也不怪明季,仲孙,我当初主持上疏之事,本来就是奔着大家志同道合而来,大家一起规劝天子,正君心,至于志同道合下,大家有些私心,各自的小算盘也是可以理解。” “我固然是希望义利兼之,能够合一。现在规劝天子,以正君心已是达到,朝廷裁撤净军之事,我们虽没有为,却也是为之了。但是我们不能空以大义感召,而不给诸位其利,这样的事就算圣人也不为之。” “这一次的事终究还是失败了,我林延潮辜负了大家对我的信任与期望,这一次谋事不周,一切之责任在我,我实在是难辞其咎,在这里先向三位以及诸位这一次的同仁们赔罪!” 说完林延潮倒了一大杯酒,举杯向三人然后一饮而尽。 三人见林延潮这么说都是难过,正要说话,林延潮却继续道:“眼下之事没有成功,而元辅……说实话,这一次元辅支持了舒应龙,却没有支持我,这是实情也是我要向大家说明白的,请诸位转告,大家去留自便,离去者我绝不会有怨言。” “但愿意留下的人,就是吾之同道,我也不说林某他日东山再起,与诸位如何,今日只求诸君一并匡扶社稷,为国为民,纵死不悔!”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斟了一杯酒举起然后看向三人。 三人对视一眼,然后各自斟酒,林材举杯道了一句:“宗海,请!” 二人相对一饮而尽。 林延潮又是斟酒,轮到于玉立时。于玉立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 说完于玉立一饮而尽大笑道:“痛快!痛快!” 林延潮饮毕看向了方从哲,方从哲道:“为国为民之言,方某不敢当之,但此生能结识几位,乃我方某的荣幸。” 说罢方从哲也是一饮而尽。 舒应龙奏疏一上,张居正死后天子在内廷设立的净军,终于裁撤。 原先户部向各省摊派的刍料银被削减,各省特别原先摊派最重的山东,河南二省官员相庆,百姓亦因此减免了税赋。 至于三年后户部也可以每年省下十万两银子,至于剩下十万两当然是入了内承运库,尽管仍有言官不满,但众官员都知道天子贪财好货的性子,能从天子手里扣出这些钱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而上疏的南京工部尚书舒应龙,因为此事名声大著,凭借于裁撤净军之声望,吏部上疏请求将舒应龙从南京调至京师。 一千四十四章 改换门庭 自天子裁撤净军后,文臣们对他免朝的反对声浪也是消停了一些。 至于申时行的宰相之位也是安稳了。 南京工部尚书舒应龙也因此声望大涨,很有可能入京任官。 唯独实际上一手推动此事的林延潮,反遭到弹劾,不得不上疏辞官。 林延潮上疏辞官后,得到批复,圣旨上不允许林延潮辞官,却下旨免去了林延潮教习庶吉士的差事。 这道圣旨背后的意思,就是十分耐人寻味了,但熟悉官场之事的官员却不难看出此奏疏里面的名堂。 而林延潮接到奏疏后,却表示不接受,第二次上疏辞官。 文渊阁会揖室中。 申时行坐在上首,下首则是户部尚书宋纁。 宋纁是礼部尚书沈鲤的同乡,沈鲤是朝堂上清流领袖,他与申时行素来不对付的。在会推,廷议这等大场合时,常常与申时行意见相左。 而宋纁是沈鲤同乡,二人交情很好,对于申时行他心底也认为此人太过唯上,不是一位称职宰相。 若是沈鲤入阁,以他的性子,又是多年帝师,必然敢在任上与天子争一争。但是只要申时行在位一日,有他压着沈鲤必定没有入阁的希望。 所以宋纁有心站老乡沈鲤这边,但却必须与申时行多打交道,沈鲤身为礼部尚书,务虚的多务实的少,可以不怕申时行,但自己身为户部尚书,若申时行卡着自己,则是寸步难行。 何况宋纁任户部尚书后,也是想有一番作为,他要着手的事就是将民间设立社仓之法推广至全国,并将各省视灾荒上下为考成。 宋纁虽是户部尚书要推动此事,自己是办不到的,必须要取得申时行的支持,方才能在御前通过。 宋纁道:“这一次裁撤净军的事,全仗元辅居中运筹帷幄,免去了太仓十七万银子的岁支,各省再无摊派之苦,纁代户部,代天下之黎民谢过元辅。” 申时行捏须道:“此事仆哪里有功劳,栗庵要谢就去谢南京工部的舒司空。” 宋纁继续恭维道:“元辅实在太过谦了,但善建者不拔,元辅高风亮节,功成而不自居,但是百官黎民不会忘记。” 申时行笑着道:“栗庵不要再给老夫戴高帽了,眼下朝中不少官员交奏荐引舒司空迁任京堂,你以为如何?” 朝堂三品官以上的升迁调动都是要经过九卿会推,九卿就是六部尚书加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其中六部尚书与左都御史又称七卿。 所以这样制度称九卿会推。 到了后来内阁一度加入,又一度不加入,单到了隆庆万历年,内阁肯定是要有的。 而现在朝中言官又喊着廷推时,要加入六科十三道,对此只要申时行不是傻子,就绝对不会同意。 但明朝后期阁臣权力的衰落,也是从六科十三道加入会推开始的。 就目前而言除了三边、宣大,薊辽、两广,都御史开缺,是由大九卿堂上官、及科道廷推。 一般三品以上官员,以及佥都御史,南北国子监祭酒这样四品的官员,就是内阁,九卿会推,一人一票,选出票数多的两个人或多人给天子选择,不过名字上仍是叫九卿会推。 若九卿出缺,就要扩大会议,在京三品以上官员都有资格参与会推。 一旦吏部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出缺,必须再扩大,扩大到大九卿五品以上官员都参与会推。 这就是明朝会推制度,三品以下吏部部推,三品以上会推,越是重要的官位出缺,参与会推的人数也就越多。 而以申时行,吏部尚书杨巍现在的实力,四品以下官员的部推,他们是可以说的算的,唯独一次破例就是天子下中旨为李植,羊可立他们安排官职,所以这令申时行,杨巍很生气。 而到了九卿会推,申时行杨巍还是能说的算的,虽说沈鲤,宋纁都非他们心腹,但只要交换一下利益,基本问题不大。 但到了九卿出缺,在京三品官以上都参与会推,那就有点难了。 至于吏部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出缺,在京五品以上,以及科道官员会推,那就更难了,这并不是有绝对优势。 最后六科十三道加入九卿会推后,那内阁的权力就更弱了。 这制度的背后,是经典的权力制衡,熟悉政治的人,就知道从古到今无数的政治斗争,权力的颠覆,都是通过这样的扩大会议完成的。 当然要是张江陵,魏公公在时,这制度就是摆设,但在万历朝就不一样了,眼前就有一个经典的例子。 比如万历二十一年上吏部尚书出缺,文选司郎中顾宪成推举陈有年,内阁首辅王锡爵推举罗万化,最后陈有年当选。 这事在明史提到时就是一句话,明朝那些事儿有提及时,对于顾宪成一个五品官竟然战胜首辅王锡爵表达了不可思议之情。 但是若是明白明朝的政治制度,就知道这不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因为吏部尚书会推,是五品以上官员都可以参加,顾宪成五品吏部文选郎,正好有资格与会。 而且顾宪成是吏部文选郎,他具有提名人选的资格。 最重要是顾宪成敢和王锡爵对着干。 最后经过会推,名单上至少必须有两个人上报天子,而这两个人就是罗万化,陈有年,最后天子选了陈有年。 而天子作出这个决定,是为了防止首辅与吏部尚书穿一条裤子所作出的权力制衡。 但在外人眼底,就看作了顾宪成打败了王锡爵。 而明朝皇帝对于百官会推除了有选择权,还有否决权,所谓否决权就是无论谁我也不选,当然作为虚君制度的体现,提名权和选举权则在文官那边。 万历四十五年时,为何部、寺大官十缺六、七?不是天子怠政,而是天子行使了否决权,此举等于告诉了百官,你们推举上来的人选,朕都信不过。 但是天子能不能自己任命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呢?可以,但是不经会推,百官不会听你的话就是。 所以理解了这个制度,也就明白了什么叫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后来的崇祯皇帝一反祖父的常态,立志要当一个勤政的天子,同时也是出于对文臣的不放心,大臣会推完后还要自己把关,于平台召见大臣,自己认为行的上任,不行的就行驶否决权。 比如袁崇焕的五年平辽就是在如此召对时告诉崇祯的。召见后,袁宗焕下来说,我当时不小心说了大话。有人就说,你这样说,五年后天子追责怎么办? 袁崇焕只能再度上疏说,五年平辽有点难,但陛下你给我放权,我可以办到。 话说回来,舒应龙已是南京工部尚书若调任北京肯定是平调,要经过九卿会推。 在这个关口,申时行询问宋纁,也是摸摸底的意思。 宋纁想了想道:“纁以为舒司空立下此大功,当然是调任之选,不过现在工部暂时没有缺位,只能等待一二了。” 申时行点点头,申时行并没有指定六部任何一位尚书,而宋纁的意思是如果舒应龙出任工部尚书我没有意见。 而六部尚书属于九卿之列,要通过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一人一票选出来的。 这就是九卿会推扩大版。 在这样会推上,就算是申时行加杨巍,二人也不能任性地推举自己的人上去。 这时候声望的好处就显出来,你办妥了裁撤净军的事,大家也就默认了你有这个资格。 只是这样的声望,原来是要给林延潮的。 宋纁又道:“不过元辅,据纁所知,这一次裁撤净军,本来并不是舒司空的主意,林学士为其多又奔走,最后却功不在他,这一次反而上疏向天子辞官。林学士是元辅的门生,不知元辅是如何打算的?” 申时行笑着道:“怎么栗庵替在宗海求情吗?” 宋纁笑着道:“并无此意,其实我辈不少人都明白,这一次宗海是委屈了,此子才是真正的栋梁之才,能规谏天子,在朝堂上又极有声望,朝中民间有不少官员和读书人奉林学为圭玉。” 申时行笑道:“栗庵还说不是为了宗海求情。” 宋纁正色道:“其实纁想说,越是如此有才具的,越是要小心一二。比如他之前在庶常里提及通商惠工之策,此乃动摇朝廷的根本。若林学士是一名小官如此说还无妨,但他身为大臣,又是翰林讲官,如此直言无疑就会遭人非议。” 申时行点点头道:“栗庵说得不错,越身居高位,越需慎言。” 宋纁道:“是啊,如此之话闲人说一说也就罢了,但朝廷真的实施有如何后果,我等不堪设想。何况宗海还不是内阁大学士,万一将来他在内阁向天子建言行通商惠工,纁身为户部尚书,职责所在是要第一个出来反对的。” 申时行点点头道:“然也,栗庵见地高明。” 宋纁道:“元辅,纁并非以为要将林学士夺职,但他尚年轻要经磨砺,方可为栋梁。越是人才,想法越多,有时对国家危害反而越大,当年王莽,王安石执政前,不也是天下誉之吗?此乃前车之鉴,依纁看来要治国还是要元辅如此老成持重的官员来担当。” 申时行欣然道:“不敢当,栗庵才是老成谋国,仆以后还要向你多请教才是。至于宗海,这一次也是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话不可以乱说。仆已是向天子建言免去他教习庶吉士的差事,让他好好反省。” 宋纁拱手道:“元辅高见!” 不久宋纁又提了设立社仓,以及将赈灾列入各省官员考成的事。申时行对此却满是推脱,这令宋纁不由深深失望,然后告辞而去。 宋纁走后,这时候又有人来报:“启禀元辅,吏部主事顾宪成,给事中钟羽正,道御史杨镐求见。” 申时行摇摇头道:“此乃说客也。” 当下申时行又接见了三人。 顾宪成,钟羽正,杨镐一见面即一并叩拜。顾宪成道:“恩师,你难道真要让宗海辞官回乡吗?” 申时行叹道:“哪里的话,你们先起来。” 顾宪成,钟羽正,杨镐三人却是不起。顾宪成直接道:“恩师,宗海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是你最得意的门生,我等众同年也是以他为榜样,事事效之。” “这一次他的言语是有些不当,但却是出于一片公心,朝廷怎可因言罪人,如此谁还敢提意见。” 申时行脸色缓了缓道:“宗海的为人,老夫还不清楚吗?老夫何尝对他不是期望深重,但越是如此,却越不免失望。” 钟羽正,杨镐一旁相看,他对于此事的来龙去脉,再也清楚不过了,他一直认为申时行与张鲸达成了协议,所以林延潮就被当作了弃子。 当下钟羽正忍不住道:“恩师,我等众门生宗海对恩师平日最为尽心,恳请恩师念及以往宗海的功劳上,原谅他这一次。” 钟羽正几乎就是在直说,这一次裁撤净军,林延潮可是立了大功,申时行可不能卸磨杀驴,如此我们作为同年的都要寒心了,以后谁还敢给你办事。 听了这番话,申时行摇摇头道:“老夫也没有如何,不就是免去了他教习庶吉士的差事吗?又没有夺他的官?” 杨镐又道:“恩师不是不清楚宗海的性子,他一贯最执拗,他认为对,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如此免了他教习庶吉士的差事,不等于向百官说他是错了吗?如此他以后如何在翰林院留任下去,不是逼他辞官吗?” 申时行板着脸来道:“不撞南墙不回头,这可不是为官之道。” 顾宪成给钟羽正,杨镐二人使了个眼色,然后补救道:“恩师,教训是应该给的,但伤皮不可伤肉,怎么说也要让宗海在朝堂上继续为恩师效力啊,他在我们诸同年中可是主心骨啊!” “那宪成你说怎么办?你给老夫出个主意?”申时行问道。 顾宪成道:“学生不如将宗海调任他职。” 钟羽正道:“譬如调任国子监祭酒!” “升任国子监祭酒?”申时行道。 杨镐道:“不然,就去南国子监祭酒,如此也可以安宗海之心,算是给他下了台阶。” 申时行摇头道:“南北国子监祭酒虽是四品官,但都要经过九卿会推,何况现在南北国子监都没有缺位。” 闻言顾宪成,钟羽正二人一愣,随即大喜,而杨镐尚没有听出申时行的意思来,继续道:“恩师,不然就调任京卿,不然外放也成,宗海以往也有外放的经历,想来也是愿意去地方的。恩师,宗海是当世奇才,不在朝堂上是国家与社稷的损失啊。” 申时行闻言摇了摇头。 顾宪成这时候重重咳了一声,站起身来向申时行道:“恩师,学生知道了,回去将这一番话好好告诫宗海,让他记在心底。学生告辞!” 杨镐急了当下道:“恩师还未原谅宗海……叔时你拉我袖子作什么?” 顾宪成当场露出了一个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当下道:“学生告退!” 钟羽正也是跟上。 申时行缓缓点头。 杨镐见顾宪成,钟羽正二人都走了,也不好再留也只能告退。 杨镐几步追上顾宪成,钟羽正道:“叔时,你们怎么如此不够义气,不是说好了一并来替宗海求情,不等恩师答允,我们就不走吗?” 顾宪成笑而不语,而钟羽正则一脸认真道:“京甫,你最近是不是身子不好?有些头晕眼花?” 杨镐闻言一愣,顺口道:“确实最近如此。” 钟羽正点点头道:“回头我买些猪脑子送你府上,今晚给我好好补一补!” 钟羽正说完,顾宪成仰天大笑。 却说在京城里的张鲸的府上。 过几日就是张鲸的寿辰,他的干儿子张绅,一向是他干儿子里比较得力的一位,今日携了厚礼来见张鲸。 张鲸看了张绅送来的礼单,没说话放在一旁。 张绅见此大喜,他知道张鲸没有骂他,就说明对他今年送的寿礼还是满意的。 张绅道:“今年的寿礼,儿子办的不周,辜负了干爹平日对儿子的疼爱,还请干爹责罚。” 张鲸冷笑道:“你们平日少仗着我的名头出去惹事,就已经是尽孝了,说吧,今日备的礼比往日不同,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求我?” 张绅陪笑道:“不瞒干爹,儿子近来却有事要禀告干爹,不过是不是麻烦事,是一件好事。” “什么事?” 张绅道:“有几个京官想要投靠干爹!” 张鲸冷笑道:“说是京官,其实就是什么芝麻绿豆的官,你不要什么人都引荐来,咱家的门槛没那么低。” 张绅立即道:“干爹的眼光儿子是知道的,自是不敢什么人都荐来,只是这一次的人,有原来林延潮的同党,曾经与他谋划裁撤净军。” 张鲸笑道:“树倒猢狲散,他的人现在想要改换门庭?如此脑后有反骨的人,干爹最喜欢用了。” 一千四十五章 赈灾粮 刘赢,字明季,现任大理寺副。 他是于玉立的同乡,这一次是通过于玉立引荐加入林延潮一党的。 一开始刘赢也是怀着热情,为国为民的情怀加入此事。 林延潮当年上谏天子为张居正求情,并裁掉潞王大婚之用六百两,此事轰动天下。 故而刘赢也是想如林延潮般做一番大事,既是为了一践抱负,也是为了博名。 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林延潮迟迟不上疏,已是让刘赢渐渐失去了耐性,以及产生了厌倦。 他心底不由生起波澜来,这时候他正好结识了张绅。 张绅不学有术,却在京城里呼风唤雨,寻常官员都不放在眼底。 刘赢从一开始看不起张绅,但张绅却有心接纳,最后他知道张绅的后台是张鲸,而且张绅透出口风,张鲸他不喜欢林延潮。 最后的导火索,当然就是南京工部尚书舒应龙上疏的事,林延潮被人抢了先机,于是这令刘赢大怒,他向于玉立抱怨道:“我们拼死拼活几个月,到头来却便宜了舒司空,林三元他在干什么?” 于玉立却道:“我们处事要么求利要么求义,二者能得一就好了。” 见于玉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刘赢更生气了。 刘赢经过这一件事,他也见识到了林延潮并没有那么呼风唤雨,甚至林延潮口中的恩师,当今首辅申时行竟也是弃他们而去。 现在名声是别人的,刘赢觉得跟着林延潮下去也没有什么出路,于是在张绅的拉拢下,他转投了张鲸。 他也知道投靠阉党的名声不好,但前户部尚书张学颜还与张鲸二人兄弟相称,堂堂二品大员都可以,他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见了张鲸,刘赢立即跪下连连叩头道:“下官大理寺左寺寺副刘赢叩见督公千岁,给督公请安了。” 说到这里张绅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一旁张鲸则道:“哎呦,刘大人,快请起,咱家可不敢当。” 刘赢硬着头皮道:“公公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满朝多少官员想要来这里叩一个头而不得,下官多亏有张兄弟引荐,否则哪里有这个福分。” 张鲸笑着道:“咱家权势哪里有你们文官口里说的如此了得,这么说吧,咱们内监就是皇上家的干儿子,虽然一口一个干爹叫着,但毕竟不是亲儿子,而你们文臣就是皇上家的媳妇,虽说打小不是一口锅里吃饭,但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刘赢暗中点点头,张鲸这话话糙理不糙。 张鲸又道:“咱家眼下虽掌着东厂,锦衣卫,看起来权势赫赫,但充其不过是皇上的奴才,给皇上办事而已,只要你们这些文官平日为官都对得起的皇上,那么又有谁要怕咱家来着。” 张绅笑着道:“也早指望这一日,如果当官的都安分守己,那么干爹也可以清闲,每日让儿子孝顺在身旁。” 刘赢唯唯诺诺应了。 张绅道:“听闻你之前跟着林三元谋划上疏裁撤净军的事,督公对此事有兴趣,你说来听听。” 刘赢微微讶然然后道:“小打小闹,让公公见笑了。” 张鲸冷笑一声道:“此事咱家早已知道了,你知道为何林三元裁撤净军前一日给人抢了先吗?那是咱家干的。” 刘赢不由惊讶。 张绅道:“公公,神机妙算,要对付一个林三元自是不在话下。以往林三元不过是有首辅撑着,眼下得罪了公公,首辅再如何也不敢给他说话,所以这一次林三元是栽了,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东山再起了,刘兄,你能在这个关头改换门庭,是真聪明。” 刘赢满头大汗,心想原来是张鲸出手,难怪林延潮没有反手之力。 也是若他是申时行,一个张鲸,一个林延潮,让他选他自然选择对自己利益更大一位。有了张鲸在内廷撑腰,那就是宫府一体,是可以一手遮天的! 既然如此,申时行弃车保帅也是理所当然了。 幸好自己果断,立即下船。 当下刘赢毫不犹豫,犹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林延潮当初布局谋划的事一一向张鲸道出。 刘赢说完后一脸讪笑地道:“林三元也就这么点本事,说起来手腕不值一提,完全被公公玩弄掌中。” 张鲸呷了口茶道:“本来以为你是个人才,但没料到也是个庸才。” 刘赢没料到张鲸会这么说。 张绅笑了笑,跪下来给张鲸捶腿。 张鲸道:“林三元这翻云覆雨的本事,张四维走后,朝堂上就没几人比得上他了,至于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刘赢受此侮辱,心底大怒,他觉得自己的才具不输给林延潮多少,这几年困顿于朝堂上,只是因无人赏识,听张鲸这么说自己后,顿时读书人的自尊心碎了一地。 刘赢想拂袖而去,但又舍不得好容易搭上的门路,当下要走不是,要留不是。 张绅给刘赢使了眼色,刘赢只能退下。 张鲸道:“这人骨头软,没什么用,何况林三元都倒了,你给他许了什么,我不会管的。” 张绅连忙点头道:“是干爹,这林三元不是第一次贬官了,难道不会再东山再起了。” 张鲸冷笑道:“申时行现在站在我这一边,他这人如此小心呢谨慎,又怎么会为了林延潮得罪咱家。” 却说林延潮第二次辞官,天子再度不许。 然后林延潮又上了第三疏,再度表示辞官。 话说回来,这不是林延潮矫情,而是官员们惯例。 一上疏辞官,天子就让你走,这与免职没什么两样。 所以这都要来来回回好几疏,三辞三让的,有的官员上了一百多疏,才辞官的也有。 正常的套路,官员辞官一般是在三疏以上,天子挽留你两次,最后觉得‘挽留’不住了,最后才让你回家。 在辞官的日子里,林延潮则是携妻子儿子去了真定府的庄子。 林浅浅这时有了身孕,加上京师气候一直不好,一入春就是满天黄沙,去年这黄沙满天,遮天蔽日,天子甚至因此事差一点下了罪己诏。 可见这沙尘暴什么的,真是从古到今都免不了的。 为了林浅浅,林用以及未出世的孩子,林延潮反正已是停职,也是带着妻子来到真定府散心,至于住的地方,就是梅侃送自己的田庄。 林延潮到了庄子,庄头即带着庄里的上百号庄农,雇役一并来拜见林延潮。 林延潮顺路巡视一下自己的地盘,这处庄子虽是僻静,但交通却便利,离真定府府城以及保定府都不远。 这真定府是大府,足足有一百多万人口,又出了赵云这等人物,还有不少名刹古刹,可以游玩的地方很多。 林浅浅与林用都是很喜欢这处地方,于是林延差就与家人在这里住了下来。 到了次日,真定县知县,无极县知县,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即赶来林延潮的山庄拜见。 过了两三日,真定府知府尹应元也是来到山庄拜会见。 尹应元是万历二年进士,算是林延潮的前辈,他出面邀林延潮至真定府城小住,给本地士绅士子一个见面的机会,但林延潮想到保定巡抚驻地在真定,他去真定府城,还不得先拜会保定巡抚。 太麻烦了,林延潮到真定来就是要避开官场上的弯弯绕绕的关系,于是他就谢绝了。 尹应元又说要请教林延潮一些事,林延潮则推说自己离任,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尹应元不由失望,不过离别之际送了林延潮一百两银子。 此人也很会做官,走后三天两头派人前来问询,以及送一些本地土特产。 至于林延潮带着家人逛逛真定外,也没有清闲着,而是到处求田问舍。 去年时真定府受了旱,又是一片自耕农破产,田价很低。林延潮到了真定后,就着手开始买田。 没办法,经过这一段为官的经验,林延潮总结出了‘实干误国,买田兴邦’的经验教训。 张居正实干,徐阶买田,二人身后如何,一目了然。 林延潮坐马车到一个乡镇,但见乡镇沿路不少老百姓跪在街边卖儿卖女。 林延潮随便看去,在街边头上插着草标的五六岁小女孩,甚至只值二两银子。 林延潮见此长叹一声,展明,陈济川在旁看的也很是沉重,见到林延潮脚步略一停留,那女孩的父亲冲上来跪着磕头道:“老爷,可怜可怜我吧,我家里好几日没吃饭,这孩儿留在我身边也是饿死,求老爷买她作一个丫鬟,她手脚利索,什么事都会干。” 林延潮看去但见这小女孩,手脚上的都是冻疮,面黄肌瘦一副随时倒毙的样子,于心不忍。 就在这时,一旁一名百姓冲上来道:“老爷,别听他的,他家里还有三亩田,一个儿子,家里有吃的都给他儿子,就是不给女儿,这小姑娘就算你买回去也活不了几天,还是买我家的吧。” 林延潮闻言看向那百姓,那百姓叩头道:“老爷别听他胡说,这田是祖田啊,如何都不能卖,卖了我们明年吃什么?老爷,这样吧,一两银子就好了。一两银子对你来说不过一顿饭,一壶酒,但对小人来说,就是全家的命啊!” 另一旁的人大骂道:“哪里有你这样做生意的,这不是坏了我们的规矩?” 说话间,好几名百姓闹了起来,互相骂来骂去。而那小女孩本是没什么气力,见此一幕顿时大哭。 一名老百姓又扑上来道:“我不要钱,只给我家闺女一口吃的喝的,你就带他走,求求你发个善心吧!” 展明,陈济川见了这一幕,都是不忍。 展明道:“这里人都是狼心狗肺,老爷咱们还是走吧,不要理会他们。” 林延潮摇头道:“天下哪里有父母不疼爱自家的子女的,百姓饥寒交迫,卖儿卖女这一切都是我等为官之人的责任。” 林延潮看了一眼那痛哭的小女孩,当下道:“你们不要吵了,人我要了,济川拿一两银子。” 陈济川当即丢给他一两银子。 那父亲捧着银子又腆着脸道:“老爷,行行好,再给一两吧。” 林延潮道:“本要给你二两银子,但你女儿病得很重,我要扣这一两银子给她治病。” 那父亲连忙道:“老爷,我女儿一贯如此的,躺上两三天就好了,不值得老爷为她浪费汤药!” 林延潮沉下脸道:“若你舍得给自己女儿治病,那么我给你二两又如何?但我随口一试,即知有的人凉薄是在天性里的,就你这样也配称为人父。” 展明喝道:“还不快滚!不然讨打吗?” 那父亲顿时大悔。 那小女孩挣扎向林延潮道:“老爷,老爷,我爹爹平日对我很好的,只是……只是家里实在太穷了。” 那父亲闻言更是羞愧,当下拔腿离去。 而那小女孩已是泪眼婆娑。 见到这骨肉分离的一幕,林延潮心底不忍,对一旁围观的百姓问道:“真定府去年不是向报了大旱了?为何朝廷却没有赈济?” 但见几名老百姓都不说,林延潮从兜里掏出一腚银子当下道:“谁说了,这银子就归谁了。” 几个老百姓眼珠子都红了,一人抢着道:“老爷,我说,我说,原来开年时,州县有说要赈济的,但不知为何又收了回去了,听人说是府台大人的意思。” 林延潮心底有数,当下送这小女孩到自己山庄好生照顾,结果过了数日,真定府知府尹应元,本地知县来到林延潮府上。 “小县治下有这样的事,实在下官治理不利,恳请学士大人责罚!” 说完那知县当场请罪。 知县是从心底害怕的,林延潮虽说是离职,但好歹也曾是翰林储相,申时行的得意门生,他万一在朝堂上提及此事,那么自己的仕途也就完蛋了。 林延潮道:“我已是闲居之人,哪里可以过问地方上的事,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要请教府台与县台。” 尹应元道:“不敢当,学士大人要垂询的是,几日前在乡镇询问百姓朝廷拨付的赈灾粮,为何未至吧?”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我想尹府台仅是拜礼即送了一百两,但给老百姓那些钱粮,不至于如此吝啬吧。” 尹应元满脸羞愧,一旁的知县道:“学士,你误会我们府台了,他可是清官啊!” “清官?那为何不发赈灾粮,府台难道不知道民间的老百姓都已是卖儿卖女了吗?” 面对林延潮的质问,尹应元仰天长叹道:“学士大人说得不错,一切都是都是尹某的责任,尹某这官当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与其如此,倒不如……” 林延潮道:“哦,尹府台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知县要说,却被尹应元拦住。 尹应元道:“不可以说否则……” 林延潮笑着道:“尹府台若在林某这里玩这些把戏,我看倒是不必了。” 尹应元与知县对视一眼。然后尹应元道:“林学士恕罪,不是我不肯直言,哎,学士当年也任过知府,考绩卓异为天下第一。那时林学士身后有阁老撑腰,又怎么知道我们如此小州府的难处呢?” 林延潮知道必是人事间的问题:“尹府台好歹也是方面官,还有什么人能为难你?” 尹应元道:“林学士有所不知,正是保定巡抚扣押了朝廷赈灾粮,说挪作军粮之用。其实也怪下官,去年本府受灾,结果粮饷下官就没有给齐,结果今年赈灾粮就被保定巡抚作为军粮强行征用大半,分到下官手中不到五分之一,下官数次至巡抚衙门分说,都被轰了回去。” 林延潮心想这倒也是一个官司,万一军粮不足造成士兵哗变,造成兵乱,那是比饥荒更严重的事。 “那就没什么别的办法吗?” 尹应元道:“巡抚已是请求朝廷调拨仓粮,但仓粮一直迟迟不到。故而下官想恳请学士帮忙,以学士在京里的人脉,调拨仓粮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林延潮道:“巡抚都调不来仓粮,林某又有什么余力,何况远水救了近火,就算漕粮运来,老百姓不知饿死多少了,所以还是巡抚立即放部分赈灾粮,或者从临近州府调粮。” “临近州府早无粮可调,不过军中储粮至少有三个月以上,故而巡抚稍稍调粮是可以解燃眉之急的。听说中丞大人是元辅的同年,所以恳请学士替小人说说话。” 林延潮闻言不由掂量,这保定巡抚陆贺听说是个极不好说话的人。而且身为巡抚军政一把抓,自己身为外官,冒然想劝动他恐怕有些难了。 林延潮道:“我与陆中丞也没什么交情,但是我既身到此地,也不忍见百姓身受疾苦,就修书一封至陆中丞吧,不过请尹府台别抱太多期望就是。” 尹应元闻言大喜,然后道:“多谢学士,也还请学士不要在信里提下官的名字。” 林延潮对此也是理解,当日他就给保定巡抚写了一封信,他知道成功可能很小,但既然看到了,就一定要管到底就是,何况写信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拔一毛而救百姓,大不了被拒绝而已。 而陆贺的回信也很快,此人仗着是官场前辈,居高临下说了一通话,大意就是林延潮什么都不懂,对于地方军政就不要指手画脚了。 林延潮被拒绝后,并没有感觉意外,就在他另想他法时,朝廷对他的任命已抵真定。 一千四十六章 储端 保定巡抚,由成化八年析置。 下辖真定、保定、河间、广平、顺德、大名六府 保定巡抚,却不驻保定,主要差事是备边,平日驻真定府,待防秋时移驻易州,春汛时暂移驻天津。 当今保定巡抚陆贺,职衔是右佥都御史,乃正四品官,与国子监祭酒一样须经过九卿会推,而不是经吏部授职。 陆贺是申时行的同年,乃嘉靖四十一年进士,资历自不用多说。 林延潮送信给他时,他正在天津驻防,看了信后不以为意。林延潮现在虽说是红人,但是以他的资历不一定要卖他的面子,所以随意写了一封信回了。 现在春讯已过,陆贺带着一千巡抚标兵从天津再移驻回真定府。 申时过后,陆贺到了地头,早在巡抚行台前等候的师爷,赞画立即迎了上来。 陆贺这一次回真定,既没有用任何巡抚仪仗,也没用坐轿子,而是与巡抚标兵混在一起骑马赶回。 陆贺是陕西人士,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他虽是文进士,但却有关西人的好勇斗狠之风,故在文臣中素有知兵之名,因此被保荐为保定巡抚,并非侥幸。 陆贺将马鞭丢给赞画,然后对一旁师爷道:“本院路经东门,敲了城门半天也没人应,你即可去查看看把守东门的把总是否擅离职守,若查实,就直接砍了!” “是。”这名师爷当下带着巡抚标兵离去。 陆贺又道:“吩咐下去明日排衙,治下的总兵,副将,参将,游击一律不许缺了!谁若不来,以后也不用来参了。” “谨遵中丞钧旨。” 陆贺边走边说,众随员们跟在身后,转眼已是到了辕门。 “城中最近如何?” “大体还算是太平,真定府知府来过几次,讨要赈灾粮,都被我们打发了回去。近来袭扰地方的贼寇确实有些多了。” 陆贺闻言微微冷笑。 他与真定府知府虽都是正四品官,但论地位可是天差地别。 因为佥都御史京职,再往上一步就是侍郎,前任保定巡抚宋纁就是直接升任仓场侍郎,而今又成为户部尚书。 而知府要达到他这个位子,要么是继续外放路线,先按察司副使,然后是参政,最后才是佥都御史或是平级京卿。 要么就是京职路线,先调郎中,再升任平级京卿。 无论哪条路线,陆贺都不把尹应元放在眼底。 作为巡抚,陆贺手中可是有王命旗牌,军政一把抓。 “尹应元,实书生之见!老百姓乱了就是贼,贼杀的多了就是战功,这都是咱们的钱袋子,有什么好怕的?但若兵乱了,谁来镇压,让尹应元吗?这里不比塞外辽东,京畿重地咳嗽一声,都可以上抵天听。” “本院既身为巡抚,当以地方安危为先,调一点粮是没有大碍,但万一仓粮迟迟不到怎么办?万一明天鞑子打过来怎么办?” 一名师爷道:“但林三元那边也有来信!” 陆贺沉着脸道:“他现在停职待罪,自顾不暇,再说他不是该留在京师,怎么到真定来了?他敢乱说话,本院就先参他一本。” 说着陆贺已是到了签押房,无关人等尽留在外,只有他几个心腹师爷方才入内。 另一名师爷道:“林三元现在停职待罪,但却是枢辅的得意门生,将来的前程少说也是部堂!” 陆贺捏须道:“那等他当了部堂再说,不到部堂一日,老夫这就轮不到他指手画脚。” 说完陆贺坐了下来,一旁的师爷给他倒了热水,他拿毛巾擦了脸,就立即回到案前批改公文。 陆贺不顾风尘仆仆,刚下了马就在签押房里理事,这等勤业实是令他这些幕僚们佩服的。 就在这时候,一名幕僚奔了进来道:“东翁,今日刚出的邸报,林三元的任命下来了,你看!” 陆贺吃了一惊,当下拿起邸报一看,这位杀伐果断的巡抚顿时神色一变。 “竟有此事?” 陆贺将信拍在桌上,负手于签押房里踱步。 灯光下陆贺晃动的身影,显得十分不安。 一旁的人都在猜测,何事能令陆贺如此不安,难道林延潮真的任部堂了? “东翁,林三元他不会真的……” 但见陆贺阴沉着脸。 一名幕僚当下捡起那封邸报,从中找到林延潮任职的消息,但见邸报确有一段写着‘左春坊左庶子林延潮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詹事府事’。 众幕僚们都是熟知官场掌故。 一人沉吟道:“林三元原来是左庶子正五品,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就是正四品,确实升了官啊!可以与东翁平起平坐了。” “不对,东翁是六府巡抚,掌握京畿重地之军政大权,乃是实权大员,而这詹事府少詹事虽说是四品,但不过是翰林转迁之阶,没有实权。” 又一人道:“不对,你看圣旨上有掌詹事府府事几个字。” 原先说话那师爷捏须道:“洪武年设詹事府,以詹事掌统府、坊、局之政事,以辅导太子,在没有詹事时,以太子宾客掌詹事府府事。但是现在朝中并无人任詹事,太子宾客,就由少詹事掌坊事。如现今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显卿,原先就是以少詹事掌府事,而现在徐显卿离任后,由右春坊右庶子刘虞夔协理府事,一个协理,一个掌坊事,不可同日而语。” “那又有什么?詹事府不过是虚衔而已,林三元虽掌府事,但天子又不设太子,又有什么用……” 这人说到这里,发觉屋子里所有人都是沉默了,都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向了他。 这人一想到自己言语背后的意思,顿时吓得一身冷汗。 “不会的,当今天子宠信郑妃,有意立皇三子为太子……” “但是元辅,大臣们却是支持皇长子……” “去年二月,皇三子诞生,首辅率百官进言请立皇太子,当时天子圣旨里是如何说的,皇元子身子赢弱,等再过一二年……” 那人说到这里,已是说不下去了,另一人直接道:“再等一二年,行册立之礼,东宫册立之礼后,皇太子就要出阁读书,那时候……” “这么说是天子要立太子了吗?” “不,是林三元马上就要是太子师傅了!” 就在陆贺得到消息不久前。 于玉立从刑部散衙后,即到了平日常去的广和楼听戏。 在戏楼里,不少都是朝廷官员,见了于玉立后大家见礼。 “于兄,今日来消遣?” “恩,正好有空。” “楼上有位子,聚一聚?” “有约了,下次。” “一定一定。” 不少人都是热情地向于玉立打招呼。 于玉立走到包厢时,正与一人打了照面,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同乡大理寺副刘赢。 刘赢拱手道:“中甫兄,这么巧,今日钱寺正也在,我与你引荐一二。” 于玉立摇头道:“季时,不必了,我约了方翰林,林给事他们在楼上雅间。” 刘赢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道:“又是你们林党的聚会?早与你说了,林三元此人不值得结交,更不用说他的党羽了,中甫兄不如早退了与我一起吧。” 听到此言,于玉立有些不高兴但仍道:“也谈不上什么值不值得,只是意气相投罢了。” 当初刘赢退出后,他也有劝了于玉立数次。于玉立碍着朋友的面子,没有反驳,但到了今日他多想告诉刘赢,你太鼠目寸光了。 刘赢却继续道:“我早说了林三元说什么事功,义利合一都是假的,还说有义没有利,圣人也不屑为之,以我看来此人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他就是利用中甫兄你们。我承认林三元是有才华,但作官不同读书,光靠有才华没有用。最重要是必须后面有人给你撑腰,还必须广结善缘……林三元能成什么器,还有那方从哲,林材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于玉立忍不住道:“季时兄,你错了,林学士他不必有人撑腰,反而是他可以给别人撑腰,他也不必广结善缘,因为他就是善缘,你懂了吗?” 刘赢闻言神色一僵,然后道:“中甫兄,你醒醒好不好?林三元给你灌了什么迷惑汤了,你如此信他?他现在已是被劾辞官了,什么都不是!” 于玉立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季时,你什么都不知道吗?今日林三元已不是学士,你要尊称他一声储端了。” 一句话说完,于玉立拍了拍刘赢的肩膀,二人毕竟相交一场,他也不忍太打击他。 在官场上太子詹事尊称为储端。 詹事府未设詹事时,就将掌詹事府事的官员称为储端。 就好比翰林院,翰林学士才能被尊称为光学士,但没有翰林学士下,掌院事的学士,就被称为光学士。 于玉立要走,刘赢拉住了他袖子神情有些恍惚地问道:“林三元任詹事府詹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于玉立道:“就是今天早上,但不是詹事,而是以少詹事掌詹事府事!” 说到这里,于玉立语重心长地道:“季时,我知道人各有志,但是你当初为什么不忍一时,这么快将话说绝了。” 刘赢心底顿时后悔莫及,此刻他的面孔都扭曲了起来。 他大声道:“太子詹事又如何?不过是空衔而已,一点实权都没有。如此还称什么给人撑腰?他就是善缘?待他林三元成为部堂再称这话不迟!” 一千四十七章 莫欺少年穷 却说林延潮接到任命时,正在乡间买了两千亩旱田。 钱是林浅浅出的,以她现在身家之丰厚,以至于令林延潮怀疑她是不是背着自己在外面收钱了。 但事实上真没有,归德的钱庄一直运转顺利,每年彭家,杨家两边每年都有两三千两银子的分红送到。 至于梅家的钱庄也有拉林浅浅入股。 除了利用钱庄钱能生钱外,多余钱财都是拿来买田买宅。 所以这几年林延潮的身家是滚雪球的增长。 不要怀疑为什么钱这么好赚,因为没有自由经济的商业竞争,在有了官员这一层身份的背影下,那钱真的只有少数几个人赚的。 稍稍有些经营头脑,不要拿去到处挥霍,搞好教育少出几个败家子弟,最重要是家族里能一直有子弟科举作官。 林延潮当然是得利者,这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事,他可不会干。 陆陆续续收了地,去年大旱后,不少卖田买地的破落户也是自动投奔。 这对于林延潮而言,是大肆收地,但对于那些卖田买地的老百姓而言,则不是一件好事。 多少百姓含着泪卖了田的钱,还不够还债,等待他们的要么是逃荒,要么就是卖身为奴,投奔大户下面托避。 陆贺带着随员到了民间地头时,看到的就是林延潮收地的一幕。 陆贺冷笑心道:“你林三元说的道貌岸然,但还不是趁着大旱到民间压价买田。” “老爷,保定巡抚陆中丞来了。” 四月的天已是开始热了,林延潮正午的时候在地头忙着收田的事,如此一幕实在令人感动。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看着远处的仪仗,官兵鸣锣开道,确实是地方大员出行的仪仗。 陆贺立即道:“储端虽身处江湖,仍心忧天下百姓,视察民间疾苦,陆某佩服之至。”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不过是收地而已,对了,储端二字不敢当。我已是上表向天子辞掉了。” 陆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连一旁的随员也惊呆了。 什么林延潮又辞掉了官职? 连太子师傅,都不放在眼底? 这个逼我也想装。 林延潮问道:“陆中丞,有何讶异的吗?” 陆贺心知肚明,天子降旨让林延潮担任太子师傅。他肯定是要说自己才疏学浅,不能立即答允的,当然要辞官推辞一下于是他笑着道:“储端淡泊名利,陆某实在是佩服。” 林延潮笑了笑看着远方,然后道:“陆中丞,你看看这里的田如何?” 陆贺闻言看向田地里,但见土地龟裂,插下的秧苗一副殃殃的样子,实在谈不上好。 林延潮道:“去年真定大旱,今年仍是不下雨,这田土都龟裂了。我乃辞官归隐之人,不过想买几亩薄田在这里归老,但见本地老百姓们衣不蔽体,卖儿卖女,心底不忍,但陆中丞乃钦差大臣,巡抚真定,见这一幕心底如何能安?” 陆贺心知现在得罪不起林延潮。 天子在位十五年,虽说还年轻,但明朝皇帝在位二十年以上的不多。特别是当今天子。听闻身子一直不好,称病在宫里休养,已经连续免朝半年多,大臣没一个能见一面的,如此下去哪一天撒手人寰都不知道。 而身为太子师傅一般就是上任皇帝的顾命大臣,万一天子两三年后去世,那么林延潮即肩负起托孤之职责,行使摄政之事,那就是下一个张居正。 若是林延潮有那一天,他陆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特别听说这林三元为官特别的心胸狭隘,最擅长于记仇,得罪他提心吊胆一辈子。 陆贺放低身段:“老先生教训的是,陆某已经命人调拨十万军粮,赈济当地的百姓,一旦等老先生的买田办妥,下官立即放赈。” 老先生的称呼一般是官场上平辈相称,这陆贺五十多岁了,原来回信时倚老卖老地一口一句小林小林,但这一句话已经把林延潮抬到了一个辈分上。 林延潮点点头道:“陆中丞终于有些懂的爱民了,但老百姓盼粮之心如盼甘霖,陆中丞不必等我,立即放赈。” 陆贺以为林延潮不懂当下低声道:“一旦放赈的话,田价就贵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陆中丞,可知我这一旱亩多少钱收的?五两三厘银子,去年真定未遭大旱时的田价也不到五两。林某身为朝廷命官,食天子之俸,怎么会做出故意压价收田之事,陆中丞也将林某看得太轻了吧!” 好一番义正严辞,将陆中丞说的满脸通红,唯唯诺诺。 林延潮继续教训道:“陆中丞速去放粮吧,为官者当以百姓为重,至于京畿那边的仓粮你不用担心,我已去信仓场的官员,他说不日将运往保定,真定各府。” 陆贺闻言大喜当下道:“陆某替百姓谢过老先生大恩大德。” 林延潮点点头。 至于陆贺立即送上的厚礼,作为之前的道歉。林延潮挑了些不贵重的礼品收下,其余都退回去了。 真定放赈后,知府尹应元知道是林延潮出面救了一府百姓的性命。 档期尹应元带着合府乡绅去山庄感谢林延潮的救命之恩时,才知道林延潮已是悄然离开了真定。 林延潮确实再度推掉了任命,然后悄悄的回京了。 在辞疏里,林延潮说自己才疏学浅,不敢担当此重任。 奏章经过六科廊传抄后,百官都知道了。 对于东宫辅臣,官员们都很慎重。 明太祖朱元璋就说过,廷臣与东宫官属有不相能,遂成嫌隙,或**谋,离间骨肉,其祸非细。若江充之事,可为明鉴。朕今立法,令省台都督府官兼东宫赞辅之职,父子一体,君臣一心,庶几无相构患。 这话的意思,就是担心江充陷害汉武帝太子的事重演。所以东宫辅臣,不能由廷臣兼领,所谓廷臣就是九卿。 皇帝与皇太子之间,很容易产生一个二元化的政治体系。 纵观历朝历代,皇太子在位久了,都没有什么好事。 所以出任东宫辅臣是一个风险与机遇并存的事情,最重要的关键在于,在朝的皇帝能够在位多久。 对于林延潮而言,当然知道历史上万历皇帝在朝多久,但问题是除了他以外,满朝文武,包括申时行,张鲸在内心底都没个数。 林延潮上表推辞,当然是真心。 但百官都以为他这是谨慎,太子的顾命之臣谁不愿意担任,但是这与天子关系如何相处,又是一个难题。天子对林延潮有知遇之恩,故而林延潮推去太子师傅的职责,反而被认为是对当今天子的忠心。 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对于官员们的反应,林延潮心底有数,不论如何,自己都不会说破,这次回京先把逼装了再说了。 就在众官员都在猜测林延潮心底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的时候。 大理寺副刘赢已是后悔了。 他一直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张鲸信誓旦旦的与他说,林延潮已是完蛋了,申时行已是抛弃了他,为什么林延潮反而能升任少詹事。 官员任命有的是经会推,部推,阁推。 如翰林院,詹事府的官职,就是经阁推,也就是内阁举荐的。 所以少詹事的任命是申时行上报给天子,而天子报闻。 若申时行真的与张鲸妥协,放弃了林延潮,怎么可能推他任少詹事。 刘赢发现自己实在是错的离谱。 这日刘赢在刑部大堂门口徘徊良久,终于等到于玉立走出刑部。 刘赢立即走了几步上前道:“于兄!” “季时兄,你怎么在这里。”于玉立看了刘赢一眼,有些惊讶但随即也是释然。 刑部与大理寺都是三法司,大理寺的官员到刑部公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于玉立虽觉得二人已是道不同,但毕竟是同乡,还有旧情在:“季时是来刑部公干吗?有什么事愚兄可以帮得上。” 刘赢轻咳了一声道:“并非公干,有私事相求。” 于玉立有些明白了问道:“私事?” 刘赢笑了笑道:“当初之事小弟觉得自己还是太草率了,经过这几日的思量,小弟觉得是冲动了,我就想问一下,林大人那边是否还有要我效力的地方,在大理寺这一块地里,小弟还是能略尽绵薄之力的。” 于玉立一愕然后道:“这……这恐怕你要与方翰林,林给事商量一二,让他们给林大人那边求情。” 刘赢其实也想,但这几日遇见了方从哲,林材时,他们都拿自己当空气,连个招呼都不打,所以他最后还是回来求于玉立。 他道:“我与他们不熟,还是恳请于兄念在同乡的份上再帮小弟一次。”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于玉立叹道:“对不住,此事愚兄恐怕帮不上了,当初你退出时说的话,大家都已是听见了,覆水难收,说话也是如此,当初为何不三思而后行。” “你以为林大人失势,故而弃之,现在他升为储端,你再回来,是否太势利了?不能同患难又何谈富贵。我听闻你已经攀上了张鲸这高枝,那就不要再改换门庭了,至于大理寺这边……” 于玉立想说,已有比你更位高权重的官员加入了,现在已是看不上你了。 但于玉立还是没说出来,大家还是好聚好散吧。 说完于玉立向刘赢一揖,大步离去。 至于刘赢则是远远看着于玉立的身影。 问他悔恨吗? 当然如此,只是正应了那句话覆水难收。 刘赢面容扭曲起来,然后冷声道:“莫欺少年穷!大家走着瞧!” 刘赢不知道是莫欺少年穷这句话,是别人说的,而不是少年人说给自己听的。 一千四十八章 暴雨 林延潮回京的傍晚,京师暴雨如注。 马车的上方闷雷响动。 雷雨倾盆而下,展明驾驭着马车于泥泞的道路上缓缓前行。 道旁偶尔可以看到在正在赶路的行人,马车,商队的驮马,披着蓑衣的行人在雨中仓促而行,道旁延伸至远处的郊田,麦子已是割了大半,再往远望去则是茫茫的天地。 展明坐在马车前驭车,霹雳雷鸣下,愈发觉得天地之浩瀚。 而身在马车中,听说是回京升官的老爷,却是一直在喃喃地作着什么事。 展明之前有看了一眼,老爷一会拿着书,一会拿着笔墨。 在老爷身边十数年,他也略习文字,甚至在老爷的指导下将俞家军的兵法,可以自己写出来了。老爷一直与他说,他不通兵法,写出来的文章,也是纸上谈兵,怕是堕了俞大帅的一时英名,所以他虽不敢动笔,却可以指导展明来写。 展明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老爷因为偷懒的推脱之词,而骗自己在他身旁效力了十几年,但他确实已是将俞大帅一生打战的经验心得,尝试着写进一本兵书里。 但今日他感觉老爷在车里边作边做什么事,他偶尔听了几句,譬如‘欲破陈俗旧习,革除积弊,并非着手于做事,而必先解放思想’这些话还好理解。 但下面又说‘当年满清就是犯了这样的错,空买洋枪洋炮,买船造船,自以为用老祖宗的本事,师夷长技就能打败洋人,这就是错了。’ 这些话他就听不懂,满清是什么?洋人又是什么? “要解放思想,需提高国民之素质,百姓多愚,不读书明理,永远只能使由之,不能使知之。” “无论是事功,还是林学,影响的只是部分读书人,最后的路子还是要回到开启民智来。” 听到这里,展明握鞭子的手停了一下,以前当兵时,他知道军中那些文吏多看不起他们这些丘八。 所以在他眼底,当一个人通过读书,知道自己比大多数人更聪明时,不是去贬低别人就很难得了,至于我会的教给不会的人就更难得了。 他记得林延潮曾与他说过一句话,弱肉强食是自然,是人欲,是天道,生而平等是文明,是天理,是人道。 还好这几句话展明还算半懂不懂,觉的有条理逻辑可循,但下面又听不懂了。 然而什么时不我待,什么内卷化效应下,什么农业经济的边际效用递减,什么番薯只能让马尔萨斯陷阱推后,什么最重要还是国家经济转型,令展明脑子里一团浆糊。 但林延潮依旧在捧着书,然后在纸上写着什么,似乎在作一件要绞尽脑汁才能办到的事。展明摇了摇头继续赶车。 林延潮确实在马车上也没有清闲,直到察觉马车停下,他掀起车帘望去,但见已是到了朝阳门。 小别数月再来到京师,却没有多少胜新婚之感。 京师依旧是那个京师,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但天下的局面并没有比两年前他从归德回京时变得更好,反而是更坏了。 过了关卡,林延潮的马车照旧前往申时行的府上。 师生二人坐下后,申时行即笑着问道:“宗海,你这一次离京数月有何收获?” 林延潮道:“学生这一次出京走了一遭,主要是为了买田,顺便也是体验了一下民情。” 申时行笑着道:“老夫听说,你真定府买了不少田吧!” 林延潮知道没有什么好瞒的,于是道:“是买了两千亩旱地。”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在老家也买了不少地,以作以后归老林下时衣食所来,但你还年轻,怎么也生起求田问舍之心?” 林延潮总不能说,咱大明的官员都这样干的,他只能笑了笑道:“恩师教训的是,是学生懒散了。” 申时行点点头,然后正色问道:“真定府去年受了灾,现在百姓过得好吗?” 林延潮也是认真道:“回禀恩师,实不相瞒,如真定这样的大府受了灾了地方,情况不会再坏了,幸好学生来时地方已是开始赈济了。” 申时行道:“保定巡抚是老夫同年,此人治理地方还得力吗?” 林延潮临行前保定巡抚陆贺送了两千两银子,不过被他给拒了。 现在面对申时行,林延潮有什么说什么:“此人乃悍吏,非治下百姓之福,但在统军御下上倒有所长。” 申时行一面听,一面从案上取过纸来,并戴上了西洋眼镜,将林延潮方才对陆贺的评价一笔一划写在纸上后然后折起。 林延潮心想,申时行确实年纪大了,这样的事,他以往记在心底就好了,再认真一看,申时行确实苍老了许多。帝国宰相的位子,说是荣耀,但也是够劳心劳累的。 然后申时行又问道:“那么沿途还有什么所得?” 林延潮道:“是,真定府受了灾,自是不好,但沿路没有受灾的地方,也不怎么好……” 申时行伸手一止问道:“不怎么好?今年京畿附近的夏粮如何?” 林延潮道:“这倒是一件好事,学生沿途所见夏粮都已是收割的差不多,今年应该可以过一个丰年。” 申时行舒了口气,搁笔道:“苍天庇佑,皇恩浩荡。” 顿了顿申时行又道:“你接着说。”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说的并非夏粮,此路行来,老百姓们在忙碌,忙着农事。百姓不可谓不勤劳,但越勤劳,地力越被开发到极尽,如此丰年尚好,灾年一来除了朝廷赈济,就只能逃荒,卖身为奴,就算运气好的。” “去年淇县王安,蕲州梅堂,刘汝国连续起事,虽说这几次民乱都被朝廷平定下去,但却可见地方百姓疾苦已深,眼下之太平,全仰仗二祖列宗三百年打下的基业。” 林延潮说到这里,申时行眉头已皱起,但是口里却道:“继续说。” 林延潮道:“对老百姓来说,不想当流民,就只能被捆绑在土地上,种田是唯一的出路。 但下面呢?若朝廷之灾害一日胜过一日呢?地里东西吃完了,人不跑干什么?” “郧阳巡抚乃朝廷在成化八年所设,起因就在于各省逃来这里的流民已达到百万之众,最后朝廷设巡抚在此名为安抚治理,实为清丁征税……” “流民,土地兼并,吏治腐败,千百年来都认为是治乱循环的根本所在。可是反观徽州,苏杨虽说富庶,但人多地少,却完全不是这样。这就是学生一路行来,所不能解的。” 申时行面色凝重地道:“你的言下之意老夫明白了,也知道你要办什么。但此事老夫办不了,也不能解的,所以还是留待后人吧!” “……还是说说你辞了任命的事吧!” 先公后私,这也是申时行与林延潮一向的对话。 林延潮道:“学生冒昧,当初辞了,才疏学浅是一方面,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不明白陛下的心意。”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如此思量是对的,这一次裁撤净军,你实有大功,就算詹事府少詹事也是不足以补偿,说来是老夫亏欠了你。” 林延潮闻言道:“学生……学生当初也是鲁莽了……” 申时行道:“有得必有失,你做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用在事功上,事无不成,但退一步看之却少了很多的圆融。” “恩师,说的是。” 申时行笑了笑道:“不过这一次任命,是老夫向天子举荐的,至于圣上那边,老夫只能说 圣意难测。” “年初时我曾在密揭中,曾请陛下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但陛下却说此事再缓缓。看来此事怕是要拖了。” 林延潮为难道:“恩师,此事……” 申时行道:“老夫知道此事你有些为难,成为太子师佐,当用心教导储君,一时难以大用。但是长远想来,却是最稳妥的,以你的才具在正德,隆庆时必为一代名臣,但在眼前怕是没有路的。仔细想来,此或许才是陛下的用意!” 闻言林延潮犹豫了起来。 “你再想想不着急回老夫!”申时行随手取了一本书来。 “是,”林延潮起了身,想了想又问道,“恩师能否安排我见陛下一面?” 申时行微微惊讶,然后又道:“很难,陛下已经半年没接见任何大臣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上一次天子还私下传召自己。 “试试吧!” 得了申时行回话,林延潮就离开了申府。 离开时,方才已是停了的大雨,一瞬间又下得更大了。 暴雨如注,遮蔽了天空了,也令林延潮也生出一丝前途未卜的感觉来,但随即这样的心情即被驱散。 展明冒雨给林延潮撑伞护着他回马车上。 “老爷,下面去哪里?” “哪都不去,咱们回府,你上次说兵书写到多少章了?” 展明待林延潮入座后方道:“正要给老爷过目,不过好几个字不识的,还有几句话不知道怎么说。”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着急,我正好有功夫,慢慢教你就是。” “老爷,难得见你有空闲的。” 林延潮笑着道:“不是空闲,而是找事做!” 一千四十九章 上疏 两日后。 林浅浅与子也是回到家里。 林浅浅怀了身孕,林延潮本想让她留在真定的山庄休养。但林浅浅执意不肯,于是林延潮就让她携子一路慢行回家。 家里的一切都还是那般。 在京城水不易得,要建这样一座江南园林不易,取水用水实在是一个老大的难题,但林府却是这样的建了,景致还很好,与其说难得,倒不如说明了宅子主人的权势。 若不是之前突降的沙霾,这样的地方给林浅浅安心养胎也没什么不好。 回到林府,身为女主人叮嘱下人重新打扫院子,裁剪花木。 这几个月不在京里,林府上一直有人打扫,但林浅浅看了总觉得要自己看了一遍才算作数。 然后就是回到屋子,林延潮等着她吃早饭,这饭菜并非大鱼大肉,但也是荤素搭配得宜。 吃饭时林浅浅见林延潮眉宇间有几分忧色,她知道自己相公眼下的心思。 饭后,窗外的竹林遮住了初夏的骄阳,林边的水潭里,一池子鱼儿沉在池中小憩,偶尔有一两尾上浮下沉,发生噗通的轻响。 从远到近,几名穿着青衣的下人,正在打扫着庭院中的落叶。 扫帚擦地发出一点点沙沙的响声,好似蚕咬着桑叶。 这点声音反而令夏日清晨的林府显得格外安静。 若是没有什么抱负和野心,如此悠游林下的生活可以为不少退下来的官员所羡慕。 平日林延潮是要看公文的,但眼下赋闲在家,则教起儿子读书写字,而林浅浅在一旁整理衣物,然后道:“用儿也差不多该请个先生了。” 林延潮一面手把手地握住儿子小手矫正他运笔写字的习惯,一面道:“近来我也考虑此事,若非公务缠身,我真想亲自陪他。” 林浅浅笑着道:“可是相公眼下的官是越做越大,但身上兼的事也就更多了,可不能因此分神,再劳心劳力。”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教用儿读书这有什么劳心劳力的,我高兴来不及呢,你平日老喜欢说我好为人师,可见这兴趣是打娘胎里来的,就是没这功夫。” 林浅浅甜甜笑道:“相公乐意就好,我还老担心其他的。只是相公你这一次入京为官,感觉不是那么高兴,反而在归德时你虽是贬官,但却无半点失意。” 林延潮让儿子自己写字,自己走到窗边看着亭子边一池水的鱼,然后道:“在归德时,官虽小,但事事由我而出,但入京后三公九卿哪一个不比我官大,处事不免受肘制。” “最重要是我有心变法事功,革除天下之积弊,但是天子首辅却不支持,让我空有抱负,却无处用力,所以官越大却反而有束手束脚之感。” 林浅浅道:“相公,不如意就不当这官好了,反正我们虽不是大富大贵,但早已衣食不愁,我也想什么时候带用儿回老家看看。” 林延潮失笑道:“官哪里能说不当就不当,你也知道我是没一日能闲住的人,在这个位子虽说主张不能舒展,但天子首辅对我还是器重,信之用之。” “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困在里面。修齐治平,为我平生所愿,就算不能治国平天下,但退也当齐家修身,在我心底国家天下,都不如你与用儿重要。” 林浅浅抚着肚子笑着问道:“只有我与用儿吗?” 林延潮哈哈大笑道:“是,是,夫人说的对,我还忘了。” 说着林延潮也将手抚在了林浅浅的小腹上。 林浅浅低声道:“相公,还有一事你要记在心底?” 林延潮问道:“什么事?” “就是用儿读书之事,当初陛下曾下金口说让用儿与皇长子一并读书,若是我们私下找了先生,那不是违抗圣命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我一直记得。” 这也是他之前请申时行寻求见天子一面的机会。 你皇帝耽误你皇长子出阁读书的机会也就好了,现在连我儿子也一起耽误。正所谓人不读书蠢如猪,你儿子幼年失学也就罢了,我儿子可不行啊。 就在林延潮与林浅浅说话时,下人来报说,礼部主事郭正域到了。 林延潮当下更衣在书房见了郭正域。 郭正域一见林延潮即扶着腿站起身来行礼。林延潮每次看见郭正域的腿,心底都是内疚。 当年为了上疏之事,令郭正域如此,结果在考选庶吉士时,郭正域就因为腿疾然后被筛落。 本来的历史上,郭正域可是一名翰林,然后万历皇帝立太子后,担任詹事府詹事,成为了太子的东宫师佐,并深得太子信任。 历史上郭正域因牵涉进楚王案,妖术案被获罪,本来身为太子师佐,他能避免此事,但是天子明知他冤枉,却有意打压太子的势力,结果郭正域因此被免官,然后下狱,甚至险些因此被逼自杀。 而太子与郭正域感情极好,郭正域下狱时,他数次对近侍抱怨,为何要杀我的好讲官。 但是太子说的话却一点用也没有。 明史上言郭正域有经济大略,并勇于任事,而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的陈矩对他极为佩服,他对郭正域十分欣赏,赞其为宰相之才。 天子挑选郭正域为太子师,当然是用意栽培,也是让他用心教导太子,将来也是可以托孤的,但是这个位子最为敏感,天子对太子有什么不满,直接处罚太子是不可能的,一般都是太子师傅倒霉。 但随着林延潮这一插手,郭正域去了礼部任官,这辈子看来是与东宫扯不上什么关系了。 所以对于郭正域的将来而言,远离了这档子事不知是福是祸。 郭正域见了林延潮立即郑重行礼拜见道:“学生听闻老师回京了,就来府上探望。”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现在还未复官,所以闭门不出。” 郭正域立即道:“学生不知老师为何此次辞去少詹事的差事?这太子师傅之职哪个官员不羡之,为何老师却让去。” 林延潮看了一眼郭正域,然后道:“有些苦衷。” 郭正域神色黯然:“我知道,别人都以为这一次裁撤净军之事都是老师一手主导的,但是最后功劳却给了别人,故而心底委屈。但我实知老师欲变革这天下,但朝堂上暮气沉沉,老师难有作为,反而遭人之忌。” 林延潮点点头道:“美命真知我心事,通商惠工之说,乃我事功学派之主张,就这一点而言朝堂上没几位大臣支持我们,所以心灰意懒还是有的。” 郭正域道:“可是天子首辅对老师还是器重的,否则不会命老师为储端,将来肩负教导东宫之责。” “教导太子,非能臣贤臣不可为之,正域以为天下官员无论是文章经学,还是经世致用,都没有人能出老师之左右,若是老师能教导太子,身负两代帝师之望,将来入阁拜相,也可大有作为。而太子在老师教导下,潜移默化,那么将来即位时,必然大力支持老师,事功变法之事就可以在天下施行了。” 林延潮默然一阵然后道:“此事我再想一想吧,你此来有什么其他事?” 郭正域见林延潮话语松动也是高兴,这一次林延潮虽没有因裁撤净军得功,却因为太子师傅的事,现在的声势反而水涨船高,一旦回朝不少官员会冲着太子投奔到他的麾下。 这对于郭正域如此一直支持林延潮的人而言,当然是好事。 “还有一事,学生想上疏请朝廷重新允许办报!” 林延潮闻言微微讶然到:“当年因为我上疏之事,天子下了圣旨,禁令至今仍在。你旧事重提,需要慎重。” 郭正域道:“学生知道,所以来请示老师,当年的燕京时报是老师之心血,一朝被禁后,汤兄等人至今仍亡命天涯。” “现在时间过了这么久了,天子借助此事独掌大权,早已不介怀了,而老师是朝中大臣,学生在礼部也有一帮好友,所以想不如趁此重新推动此事,此乃利国利民之举,也是老师所提倡的事功。” 林延潮道:“你这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的打算很好,但报纸之事乃是言路,朝堂的大臣恐怕不愿再将此物假手于人。” 郭正域闻言露出失望的神色,他本以为林延潮会一口答允,哪知口气中满满的谨慎:“老师,难道不赞成。” 林延潮看向他笑着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官作得越大,越是胆怯了?” “学生不敢。老师这么做必有考量。” 林延潮道:“我当年读书时,喜好点评时事,指点江山,初为官时好任事,但官作了越久,却觉得官场上的人都奉行‘政不由己出’这句话,看似保守,但实是稳妥,譬如这一次裁撤净军的事,没有十足把握,贸然上疏,必被重责。” 郭正域点点头道:“老师说的对。学生有欠考虑。” 林延潮道:“我俗事缠身,处在这个位子一举一动都惹人侧目,所以无法事事亲力亲为,你能想在我前面很好。” “眼下天下奉行事功之学的官员读书人虽是越来越多,但在朝堂上真正能说得上话的只有你我二人,至于承宗他们根基还是太浅了,所以将来很多事我没办法亲自去办,你要替我肩挑起来。” 他与郭正域身边各自有一套班底在,比如于玉立,林材,钟羽正他们都是林延潮的同党。所谓同党,就是自己万一一被打压,那么这股政治势力也就散了。 但郭正域,孙承宗他们不同,就算林延潮不在朝堂,他们也会推行自己的变法政见,成为朝堂上的改革派。 如此林延潮将来在不在朝堂上都无所谓。只是现在郭正域,孙承宗他们势力太弱了,必须要扶上马,然后再送一程。 林延潮继续道:“此事你必须先与沈宗伯仔细商议一番,他的是礼部尚书,决定至关重要。若没有他的支持,则成事的机会要小了许多,还有就是办报的事,我们的初衷要改一改……” 于是林延潮与郭正域细细地说了他的想法。 郭正域听后点点头道:“老师,我这就按着你吩咐去办。” 林延潮欣然,顿了顿郭正域道:“还有一事,仲孙兄让我向老师你求情。” 齐学成,字仲孙,是郭正域的同乡,现任通政司经历,当初也是经郭正域的介绍加入林延潮一起筹划裁撤净军的事。 后来林延潮辞官,他也是温婉表示退出,比之刘赢态度倒是好了一些。 听郭正域这么说,林延潮即知这齐学成是后悔了。 当即林延潮道:“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我等既为群朋,当齐心协力,岂容许有人随意进进出出。你我既身为魁首,把持纪律,一定要严!” 郭正域闻言立即道:“学生也是如此以为,回头就拒了他。” 林延潮缓缓点头道:“大理寺副刘赢为官浮躁才弱,这一次京察被吏部都察院连贬三级,去陕西任县丞,说来大家也是相识一场,实是可惜了。” 郭正域闻言一愕,然后林延潮的声音微微停顿:“好了,不说别的,你留下陪我吃顿便饭。” 过了数日,身在大理寺的刘赢接到了自己被朝廷贬官至陕西雒南县任县丞的消息。 手拿着吏部申斥的公文,刘赢默然了许久。 京察是很残酷的,在京察中被罢官的官员,政治生命都此为止,不得叙用。官员也以挂察典为生平之污点。 至于贬官三级,也是没有翻身的余地。 故而京察一贯对于官员而言风声鹤唳,张居正持政时通过京察贬斥了大量官员。 至于申时行为首辅后,一向实行仁厚之道,柔道处事,所以这一次京察申时行没有较真,除了年事已高,疾病缠身的官员,并没有卡其他人,申时行如此之举也赢得了京官上下的好感。 但是谁都过了,刘赢却没有过。 大理寺的衙署里,同僚们看着刘赢独立在天井里发呆的身影,不由都是暗暗叹息一声。 大家都明白,刘赢这一次挂察典,应该是得罪了某个他惹不起的官员。 否则以他年轻以及才干不至于如此啊。 一千五十章 水到渠成 数日之间。 林延潮倒是一直没有得到天子的召见。 所以林延潮往申时行那边的门路倒是走通的很勤奋。 初夏的清晨,薄雾在朝阳之中淡去。 申府上下已是开始忙碌,丫鬟下人里里外外忙碌。 今日申时行还未上衙,林延潮已是早早到了他府邸,这时候并非是他见客的时间。 但这一切对林延潮而言,当然不拘这些小礼。 下人给申时行端漱口茶,打洗脸水,捧着官袍,门外还有十几个丫鬟捧着申时行的早点候着门外。 林延潮在帘外等候了一阵,申时行穿好了官袍,早点已是端上桌。 林延潮陪着申时行下首也吃了一点。 从宰相的角度而言,申时行也是够忙了,连这一会吃早饭的功夫,都成了林延潮禀事的时间。 对于郭正域请求上疏的事,林延潮也与申时行通气,申时行对此本是不愿意,但后来林延潮屡次解释后。 申时行明白林延潮兴办报纸的用心后,倒是表示了理解。 但申时行仍是道:“不过此事,还是着重在沈归德的身上。” 林延潮道:“恩师放心,此事学生让礼部主事郭正域上疏,他能说服沈归德,不会在此事上与学生作梗。” 申时行推案,拿起巾帕抹了抹嘴然后有意无意地道:“如此就好,听说那个郭正域就是你的学生,当年你上疏他为你瘸了一条腿?” 林延潮立即道:“正是如此,学生时常愧疚于他,不过这郭美命是忠直之人,但就另一面而言有些迂腐,不知变通,上一次学生裁撤净军,他就反对裁军不撤饷,说这是贿赂天子。” 申时行失笑道:“难怪,不过老夫倒是此人倒是个有担当的官员,是个可造之材,此人又兼是你的学生,改日可以带他到府上一坐,给老夫过目。” 林延潮当初早有将郭正域引荐给申时行之心。但提了几次,却给郭正域婉拒了,至于原因,一来郭正域很得沈鲤赏识,而是沈鲤与申时行是政敌,二来他也不欢喜申时行,说他做官实在太‘圆融’了,这话还是当了林延潮的面,给申时行留下三分余地。 所以趁着申时行未露口风,林延潮就先说郭正域‘迂腐’二字,打一个伏笔。不过申时行没有介意,反而直言招揽之意,其实就是明白的要挖沈鲤的墙角了。 面对申时行的招揽,林延潮想了想道:“恩师,这郭美命事沈归德甚诚,要他改换门庭恐怕……” 申时行笑着摆了摆手,站起身道:“此事你不要替人做主,就说老夫对他十分赏识,问一问他的意思,说不定他心底乐意之至呢?” 林延潮还能说什么,但也是替郭正域为难,在官场上当墙头草,那可是大忌。于是林延潮道:“是,学生这就给恩师传话。” 申时行点点头,然后立即就坐在外头备好的车马入阁去了。 而林延潮也坐自己的马车回府后,得知孙承宗,郭正域都来拜访正在客厅里。 林延潮闻言大喜,当下去客厅。 林延潮走到客厅外,听二人正在聊天,是格外的投机。当年郭正域拜入林延潮门下时,孙承宗早已是林延潮的幕客,相识很早。 郭正域佩服孙承宗当年的不离不弃,林延潮贬官时仍千里追随他去归德。 而孙承宗则是佩服郭正域的耿直,当年为林延潮顶事时的坚贞不屈。 所以他们的交情是格外的好,在历史上孙承宗进翰林院时,郭正域早就卷入了楚王,妖书案中,所以二人没有什么交集。 但在这个时空因为林延潮的关系,二人早早相识,倒是早早地成了莫逆之交,也一并成为了林党的心腹骨干。 林延潮驻足一会然后咳了一声走入客厅,孙承宗,郭正域都是起身,孙承宗口称‘恩师’,郭正域则称‘老师’。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二人入座:“今日你们二人怎么倒似约好了,一起来了。” 二人都是笑了。 孙承宗道:“恩师,不在翰苑,学生与众庶常们都十分想念,都想请恩师接受了圣命,立即回翰苑。” 林延潮反而问道:“我离任后,是否有人改了我当初立的章程?” 孙承宗道:“恩师刚离任时确实有人动此念头,但恩师被陛下启用为储端后,倒是不敢了。” “是何人动此念头?” 孙承宗一愕,他倒是清楚林延潮为官的作风,若给林延潮知道,季道统那些人以后哪里有好日子过。于是孙承宗立即道:“恩师,此事已经过去了,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不理会也罢。” 林延潮知道孙承宗的为人,也不再说,至于哪些人他心底还没有数吗?林延潮笑了笑问道:“众庶常的馆课可是有拉下?” 孙承宗道:“恩师走时所言‘有治法必有治人’这句话,大家一直记得,众人比往日更是用功了,只是大家仍是怀念当初与恩师在堂上谈论国家大事,人人都可以心平气和,无拘无束,直抒己见的时候。”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又问了几句课业的事,这一批庶吉士是他的心血所在,若孙承宗郭正域是林学一期生,那他们就是林学二期生了。 当年林延潮在堂上讲的那些话,不知有多少能被他们听进去,但或多或少已经改变了他们不少的人生观价值观。 下面大家谈到正事,郭正域说沈鲤已是全力支持于他兴办报纸,问林延潮何时上疏。 孙承宗再胖听说郭正域要重启办报之事是又惊又喜。 林延潮道:“元辅那边已是交代我,他说只要沈归德不反对,那么他是没有异议的。” 二人都是大喜。 郭正域道:“那么下面全看上意如何了,老师,陛下还是没有旨意吗?” 林延潮道:“尚未。” 孙承宗疑道:“按道理老师辞疏如此久了,论到去留陛下也该有个定论了。” 郭正域,孙承宗都觉得林延潮有点悬,莫非当初的任命只是试探,还是天子后悔了? 所谓圣意难测也在这里了。 而郭正域,孙承宗觉得心悬,想到这里有些黯然。 林延潮倒是失笑道:“我都没有钻牛角尖,你们替我钻什么牛角尖,无论这一次我去留如何,但你们都无需在意,革除积弊,中兴大明是我毕生的心愿,若是有一日我不在朝堂上,也希望这条路有人替我走下去。” 郭正域,孙承宗不想林延潮说出这话来。 孙承宗急着道:“没有恩师引领,学生们如同迷途之孩童,根本无所适从。” 郭正域同样焦急道:“老师,万万不要说出这样话来,我等都是唯你事从,愿为革新变法之事鞍前马后。” 林延潮欣然道:“你们有此心,吾心甚慰。但是圣意如何,是去是留,并非我能决定。自张江陵去后,朝堂之上暮气一日重似一日,这一点你们也是知道了。” “美命,你一向觉得首揆不敢有所作为,但实话言之,就算我在他的位子,有今上见疑张江陵的先例,我也是束手束脚,不敢放手作为。” 郭正域一愕,然后道:“学生自然知道首揆的难处。只是依恩师如此说,朝堂上的事,难道没有可为的地方吗?” 孙承宗道:“以目前看来,今上首揆是皆无此心,恩师若是持此见,继续往前走就是一条死路,走不通的。当然恩师要退保功名,一生荣华富贵倒是不难。” “那岂非成了尸位素餐的官员吗?”郭正域问道。 林延潮摆摆手道:“美命,你误会了,稚绳的意思你还听不懂吗?” 郭正域道:“学生愚蠢,还请恩师明示。” 林延潮道:“很简单,我们为官不可陷于死路,若是一直往前走,觉得路越走越窄时,不可再硬着头皮往前冲,应当停下来看一看,甚至有时候还应当往后退一退,退了以后,路就宽了,眼界也就开阔了。” 郭正域闻言,眼睛里露出亮色道:“学生明白了,方才实在误解了稚绳兄的意思。稚绳兄这几年都跟随恩师身边,大有长进,反而是我这几年为官碌碌无为,反而见识狭隘了。” 孙承宗笑着道:“不敢当,孙某当年在柘县为了修堤之事,一意孤行,最后捅了大篓子,要不是恩师替我擦屁股,今日早就不知身在何处了,后来恩师点醒我,我才明白过去的不当。” “这一次的事也是如此,当今朝堂上鉴于张江陵之事,无论从上到下对于变法事功,都是持反对之见,若是在这时继续持此政见,必遭打压。那么就如同陷入了窄巷,非进则退,不成功就失败,那么如同孤注一掷,这是为官之大忌。” 林延潮点点头,露出欣然之色,看来自己的眼光没有错。 郭正域问道:“那么依恩师的意思,我们应该停一停?” 林延潮摆手道:“不是停一停,我等谋事不可齐头并进,也不可知难而退,而是明白何为轻重缓急?” “急之重之,先办,缓之重之,次办,譬如以人论之,我等为学生时,若是手中没钱,衣食无着,当如何?此为急与重,当先办之,否则就饿死了,再譬如每日读书明理,求知明理,此亦为重与缓,今日不为明日也可为,但一日复一日,若不读书不能进学,则一辈子又穷又饿。” 听了林延潮这话,孙承宗,郭正域都是笑了。 林延潮道:“不要笑,你们以为何为当前要紧之事?” 郭正域就道:“我等学派当然是事功,当年龙川先生,水心先生等先贤就主张,变法革新,通商惠工,富国强兵这些乃永嘉学派学问第一义。”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提变法事功,一在文,二在利。” “通商惠工,充实国库,这在于利,在于急重二字,这国家也如人一般,没有钱,无钱强兵,无粮赈灾,则立即烽烟四起。” “兴办报纸,普及义学,这在于文,在于缓重二字。正如我之前所言,欲得治法,必得治人,没有志同道合之辈,仅靠我等孤军奋战,早晚必败,就算一时如张江陵那般权倾天下,但早晚也会被人给翻过来。所以我继承陈,叶两位先贤的衣钵,在华夏提倡事功之学,用意就是在这里。” “但是就算林学成为显学,终究不如开启民智,各位也到过民间,也看过穷乡僻壤之百姓,他们目中晦暗无光,死气沉沉,庸庸碌碌一生,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如何教他们经商务农?一个国家民族欲立天下之巅峰,必先发展其思想,解放之人性,否则一切都是泥沙瓦砾,百姓不拥护,再良之法必败,不开启民智,再奇之技,就算一时为我所用,也会被番邦异族学去,反过来对付自己。” 说到这里,郭正域,孙承宗的目光都亮了起来。 若说他们之前都是浑浑沌沌,对于未来有些彷徨,那么林延潮的话等同给他们指明的方向,也让他们知道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 “所以兴以教化之事,对我们而言,虽缓却重,没有一个坚实的根基,长不出参天大树。我希望将来的事功变法之事,不是我如王安石那般,力排众议,强立明法,颁布天下。我希望的是,能够顺应民心,大势所向,只要振臂一呼,就能天下景从,如此之事功,就如同劈竹,顺节而下,成为破竹之势,最后水到渠成!” 孙承宗,郭正域直到今日方明白林延潮之用心。 “天子,首辅之反对,当初我入朝之时早有预料,但是不能不为之,我若不登高一呼,天下人不知我林延潮变法事功之决心,就算为众人所指,但我要办的事,也是开了个头,就算不能亲自破除积弊,振兴这天下,然星星之火,终有燎原之日!” 孙承宗,郭正域此刻已是深深地佩服的五体投地。 郭正域道:“我明白老师的意思,既是当前变法事功不利,倒不如退一步,在兴办报纸,普及义学这样的缓重之事上下功夫,如此没有人反对,也可以让老百姓读书人明白我们的想法,将来有万民拥护之时,就是倒逼当朝诸公之日。” 一千五十一章 最后一步 林延潮说的话令孙承宗,郭正域都是陷入了激动,二人心情起伏之后,又恢复至理性。 夏天燥热,林延潮命下人端来冰镇的酸梅汤,放在桌子上。 透明的冰块碰撞着洁白瓷碗,发出沁人的声音,但面对这一碗消暑的良汤,但谁的心思也没有在上面。 孙承宗放下碗,一抹胡须边的汤汁然后直接言道:“以恩师今日今日之地位,若有一日位极人臣,执掌权柄,足以期待,这绝非渺茫。” “但若说事功学要成为显学,却有些不易,以经术立为国策,千百年来只有法家,黄老,儒家三家。” “至于本朝,则是以儒学里的程朱理学定为国策。” 郭正域此刻正好将一碗酸梅汤喝完,润了喉咙后大声道:“当今儒家正宗,我事功学派虽是儒家一脉,但论及道统却被当今不少朝野之士诟病。” “如何说来?”孙承宗询问。 郭正域所学糅合理学,事功学之长,所以常有儒者批评事功学的话传至他的耳里。 郭正域道:“从老师阐述的道统而言,孔子乃理学,心学,事功学三派公认的不用多说了。” “然而理学是颜渊,曾子,子思,再到孟子……然后是周敦颐,程子,朱子。至于心学不太讲道统,陆九渊曾言自己承孟子之学,实是颇为勉强。” “老师创立事功之学的道统,推举子贡,子贡虽是被孔子誉为瑚琏之器,但是其经商的作风,被后来的儒者视为重利之举,比安贫乐道的颜子远远不如。” 孙承宗回忆道:“不过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颜回穷的响叮当,但子贡却不受命运安排,自己经商赚钱,有压必重,最后到‘家累千金’的地步)” 郭正域道:“然而世儒以为恩师提倡通商惠工,故而鼓吹颜子,其实则不然。子贡乃圣门之中不亚于颜子的高第,故圣人方将两位先贤相提并论。” “圣人曾问子贡,他与颜子两个更贤,子贡说自己不如,颜子闻一知十,他不过闻一知二。圣人听了这话却道,我与汝都不如子贡。” “后理学以颜子为道统,尝以‘崇回贬赐’,颜回是最得圣人真传的弟子,然而圣人却未贬低子贡。圣人其意,颜子虽穷,但能固守贫穷,实在难得,子贡不受命,自食其力经商而富甲一方,二者实同样值得褒奖。” “不少腐儒却认为颜子如此君子固穷的态度,才是真正儒者所为,如此就是褒一个贬一个,一个对另一个不对,去圣人之意甚远。” 孙承宗点点头道:“然也,圣人直言,他与子贡二人都不如颜回。若圣人欣赏颜子多于子贡,为何要说我和你都不如颜子呢?” 见两位弟子你一言我一句,林延潮一面喝着酸梅汤,一面赞同二人之言,在理学中若是颜子是对的,那么子贡必然是错的,子贡之所以没有被黑,是因为他乃孔子的亲传弟子。 但是颜回与子贡二人在孔门中应该是并列的,不过理学却用明褒暗贬的办法,打压子贡的地位。 “还有子夏!”郭正域气愤道,“子夏与颜子,子贡并列十哲,一样却很少提及。” 当年孔子曾责备子夏,说他的学问是小人儒,而不是君子儒。子夏还被与子张对比,别人问孔子这两个学生哪一个可以称为贤,孔子说子张于礼法上太过了,子夏于礼法上却不及。” 别人猜测,那么子张就是正确了。孔子说错了,过犹不及。 郭正域道:“当今世儒认为子夏远不如颜子,于礼法上未备,故而是小人之儒。” “然而老师平日教导弟子时常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这句话正是子夏所言。在世儒眼底,他们的道是如小程先生那般,连皇帝折一条柳枝都要劝诫,所以……所以他们也因此常攻讦先生的事功学是‘小人之儒’。” 孔子死后,儒家分为八派。 但实际上就是颜回,子思,曾子一派以及孙氏二派,其余都消亡了。 其中孙氏之学,就是子夏,荀子之学,李悝(商鞅),吴起,李斯,韩非都出自这一门,但是法家就是子夏,荀子之学吗?并非如此。 郭正域继续道:“若说子贡,子夏是孔子学生,世儒还给了三分颜面,但荀子就贬得一无是处。” “一句‘性本恶’即与孟子的‘性本善’如同水火,还不用说其他‘礼法并用’的主张。” “而董江都提出罢百家,独尊儒,将儒家经义明确为国策,立为百代以后政治统治基础。但这点在世儒眼底仍不值一提。” 郭正域确实有理由愤慨,先秦时法家服务于皇帝,儒家服务于士大夫,墨家服务于老百姓。 但尊儒后,却是从上而下,要不然怎么说是国策。 从这点而言董仲舒实有大功于儒学,但因为他篡改了很多儒学经义,被那些‘原教旨主义’的儒生指责。 郭正域又道:”而后南宋的吕,陈,叶开创的事功学派,成了与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相提并论的学派。” “然而事功学派的传承是自王安石所言‘为天下国家之用’,然而老师却屡次言,林学一派虽主张变法事功却不是王安石之法,理学常指责此是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 林延潮仔细一想,郭正域方才所言就是引申出三个方面。 一,林延潮执政大明。 二,林学在庙堂上获得显学的地位。 三,推行事功变法取得百姓的支持。 这三者是三而一,一而三的关系。 现在理学反对事功学如此激烈,会不会因此影响到其他两方面呢? 林延潮道:“若说我当年刚刚提出事功之学时,尚如襁褓之中的婴儿,而今随着我等在读书人中影响日大,我还主一科南宫,天下读书人学习事功之学的越来越多。” “受理学之教多年的儒生已生警觉,因为事功之学与心学不同,心学已日渐从入世之学,变成出世之学,而我事功之学却一直事入世之学。” “这一点并非只是现在,譬如孔子更欣赏颜子,还是子贡?” “子张与子夏间,过犹不及之争? “‘思孟学派’与‘孙氏学派’何为儒学正宗? “孟子与荀子间的性善,性恶? “南宋时,程朱理学与事功学派并立,但大家尚且列入朝廷的国策,故而同舟共济。然而今日理学已执国策两百年,今天可否容我事功学派一席之地呢?” 林延潮一席话,令孙承宗,郭正域二人深思。 郭正域道:“老师,理学内也有争议。”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不可一概论之,就如同理学学问出二程,二程也有不同。” “小程先生劝天子连一条柳枝都不能折,但大程先生却豁达许多,当年二程赴宴时有妓女招待,大程先生是来者不拒,但小程先生拂袖就走,但次日小程先生责问大程先生。大程先生说昨天大家逢场作戏,我有妓,汝无妓,今日家里无妓,你心底却有妓。” “大儒邵康节快要病逝时,小程先生前来探望然后说,先生快要病逝了,再也无人致力于先生的学问,我想听一听先生的主张。 邵康节却说,平生的功夫学问都到此为止,然而并没什么主张。 程颐又继续追问,邵康节摇头说,你的学问从固执处而生,然而也因固执处所失啊(原文是生姜树上生,生姜树上出)。 程颐最后问说,从此要与先生诀别,还有什么见教的? 邵康节声气已微,勉强举起两手对程颐说,把面前的路留宽一点,让后来的人也能走一走。” 说到这里,林延潮驻足道:“理学会不会放事功学派一条生路,如邵雍告诫程颐的那番话,把面前的路留宽一点,让后来的人也能走一走呢?” 郭正域连忙道:“老师,理学中也有不少开明的官员读书人认为事功学派与理学可以互补长短,但也有不少人主张……” 郭正域说到这里不说了,林延潮知道,剩下的理学世儒就主张‘穿自己的鞋,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或者是穿别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找鞋吧。’ 林延潮道:“因此理学与事功学派,将来必有一争。此争在于民心,也在于庙堂上。” “庙堂,乃是国策之争,而民间,在于民心顺从,从这点而言事功之学还差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 郭正域,孙承宗都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林学到了今日,众人都是觉得高而仰之,犹如夫子之墙。 但林延潮却说他的学问还差最后一步。 孙承宗不由问道:“老师,这一步是什么?” 林延潮反问道:“稚绳,若别人问孔子一生的主张是什么?你会怎么说?” 孙承宗毫不犹豫道:“是克己复礼,是忠恕之道,但这些不过是体用,终究而言在于仁字。” 林延潮又问郭正域道:“美命,若别人问你阳明子一生的主张是什么?你会怎么说?” 郭正域道:“这要看什么时候问了,三十八岁前阳明子会说是‘知行合一’,五十岁后会说是‘致良知’,但最终都不如明阳子最后的‘心学四句’,这四句道尽了本体与功夫,乃是阳明子一生的学问。”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若你们拿这句话问老子,老子会说我没有主张,因为‘道可道非常道’。” “老子没有主张,却将‘道可道非常道’放在了道德经第一章第一句的开篇明义上。就如同读易可知,天下没有道理是一成不变,然而这是天下唯一不变的道理。” “望龄去浙江前,曾拿这句话问我,我只能说吾学没有上达的功夫,只在下学之中,因为‘下学是可以用功,可以说出来,上达却说不出,不能用功’。 “此言好比孔子对学生说,你要了解我的主张去看论语吧。王阳明对学生说,你要了解我的主张去看传习录吧。所以邵康节面对小程只能说,他的功夫学问都到此为止,然而并没什么主张,不是他不讲,而是真的讲不出来。” “上达之学,一日没有落于文字,我即不能跨出这最后一步!” 孙承宗,郭正域正要说话,但随即又停止。 林学的精髓在哪里? 如‘事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实践出真知’,‘读百家书,成一家言’,‘王霸并用’,‘义利合一’。 他们都觉得哪一句话都可以概括,但用了哪一句,又觉得将其他的话丢去了十分可惜。 真正从子贡,荀子开创传承下来的事功学派这一系里,最后的主张在哪里?一在哪里? 没有一,其他都是体用而已。 郭正域,孙承宗齐道:“老师终有一日可以悟此,成为圣贤!” 林延潮随即又笑道:“难矣,不过悟不破也无妨,因为理学也没有,所以眼前还是着重于庙堂之争上,谁为国策?” 孙承宗,郭正域二人点点头。 这时候郭正域问道:“老师,眼下事功之学已有不少读书人拥护,那么下一步该如何办?” 郭正域说完,孙承宗即道:“恩师,下一步则在庙堂上施加影响,不如尝试于荀子配享圣庙之事!” 配享孔庙是儒者一生的荣耀。 配享孔庙,一共是四圣十二哲,还有东西两庑祭祀的百多位先儒先贤。 四圣是颜子,曾子,子思,孟子。 而子贡,子夏位列十二哲之中,唯独是荀子,这位与孟子齐名的大儒,却连从祀,位列东西两庑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也不是没有,而是在嘉靖七年时被撤掉了。 这等于直接被开除出儒家的门籍了。 没错,荀子是教出了李斯,韩非子两位法家门徒,主持性恶论与孟子相反,但他的学问却是儒家一派,其学也是儒家一支。 就算荀子不能抵四圣十二哲的地位,但也不会连从祀资格也没有。 ps:这两章理论说的有点多,可能很多书友不喜欢,我也一般不写理论,但一旦写到理论都是本书极关键的部分,就如同之前道统论一章,都是关乎到书里的重要逻辑,以及后面走向,这一点请书友们理解然后见谅。 一千五十二章 未来方向 说话之间。 外头下人敲门禀告说徐火勃,袁可立从太学回来,听闻孙承宗,郭正域在此想要请一见。 林延潮笑着道:“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徐火勃,袁可立二人都是入内,孙承宗,郭正域也是立即起身见礼。 徐火勃,袁可立都是监生,按道理来说是无法与孙承宗,郭正域两位‘厅级’京官结交的。 读书人最重科名。 若是好友先达,二人地位也不能再按从前之礼相叙。 而林学之中,按照‘入门’时间先后。 比如徐火勃,陶望龄二人都是最早拜入林延潮门下的学生,就算徐火勃现在不过是监生,陶望龄只是举人,但其他有官位的门生见了二人都是客客气气的。 若说徐火勃,陶望龄二人是托了入门早的福,而郭正域,孙承宗则是次之,而且他们都是朝廷命官。 林延潮公务缠身无暇教授弟子,平日都是由郭正域,孙承宗,陶望龄他们代林延潮教授。 所以郭,孙,陶三人在林学门中,就是教授师,地位仅次于林延潮。 这如同于王阳明门下王畿,钱德洪。 现在几人相见,郭正域,孙承宗没有以官员身份自居,都是起身向徐火勃还礼。 至于袁可立入门较晚,向孙,郭二人郑重行礼。 屋里这几人加上远在浙江陶望龄,就是眼下林学的骨干。 徐火勃虽身为林延潮的开山大弟子,但人却随和,半点也没有大师兄的架子笑着道:“今日出城正好在地里,买来两个西瓜,泡在井水里。正好稚绳,美命来了,大家一并来吃。” 孙承宗,郭正域笑着道:“那要多谢惟起了,让我等有此口福。” 徐火勃笑着向林延潮道:“老师,这京城大兴县的西瓜,比老家别有不同。” 林延潮摇摇头道:“你以为我来京后,就没有吃过吗?怕是你买来给自己解馋才是真的!” 说完众人都是大笑。 于是众人都是在书房里坐下。 林府的下人当下将两个装着西瓜的木桶挑来。 西瓜就如此镇在井水里,林延潮又吩咐让人去冰窖里取些冰来,丢进木桶里。 徐火勃拍手道:“妙极,妙极,也就是老师这有冰窖,如此这瓜更解暑了。” 孙承宗抚着硬须道:“原来如此。” 郭正域问道:“什么如此?” “惟起买瓜,既为解馋,更为蹭恩师的冰块!” 同门间是一阵大笑,屋子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袁可立当下就剖开一个西瓜,几人分吃格外快意。而下人又陆续担了冰块放在屋内,夏日的炎热一下子消减了许多。 于是徐火勃就问方才众人聊了什么? 孙承宗将方才几人聊天的话说了,然后提及荀子从祀之事。 袁可立知孙承宗乃上一科的榜眼,而郭正域乃礼部主事,又有天下三大贤之称,都是名动天下的人物,故而想在二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见地。 袁可立道:“孙师兄所言极是,不过袁某窃以为此事难在天子。天子有小世宗之名,说的是性子与世庙极似,要他更易世庙的决定实在是难,再说我们要在庙堂上与理学争这一席之地,途径多的是,未必要取此办法。” “退一步就算是荀子从祀孔庙,于大局上而言并非能改变什么,眼下更重要是如何让更多的读书人都能认同我们事功学派的想法,进而支持改革变法之事。” 孙承宗闻言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袁可立说完见林延潮,孙承宗,郭正域都是不语,当下道:“小子一家之见,还请两位师兄指正。” 郭正域笑了笑道:“无妨,袁师弟所见,乃从大处着眼。” 孙承宗也是道:“从祀之事说是小事,但也并非小事。不过袁师弟所言天子未必认同,倒也是令我们值得考虑。” 袁可立本来还无妨,但听郭正域,孙承宗这么说,心底反而更不安。 林延潮当即道:“办报也罢,从祀也罢,都并非一蹴而就,今日我等不谈细节。” “方才可立说,事功学要在庙堂上与理学争一席之地,我以为这句话应该改成与理学争胜负之地。” 听了林延潮这句话,郭正域,孙承宗尚好,但袁可立,徐火勃都是震惊。 他们的理解,只是让事功学取得与心学,气学一样的地位,而却不知林延潮要让事功学取代理学成为显学。 今日方是第一次听到这话从林延潮口中道出,这对于他们而言就犹如惊涛骇浪一般。 林延潮道:“今日我等之议,乃是正心明志!” “眼下大明虽看是太平盛世,但其实是内忧外患,这内忧外患不在于蛮夷,不在于百姓穷困,不在于吏治败坏,而是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脑子之中。” “朝堂诸公,墨守陈规,言必称祖制,程朱理学暮气已深,这都是朝堂之弊。当然我等也可以坐视不理,然后保全几十年富贵不在话下,唯可惜这必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天下兴亡,苦的都是百姓。” “当然百姓可以自决出路,无论是兴还是灭,我等终究不过凡夫俗子,要改变天下大势,非人力可为,但今日上天却给我们这个改变历史的机会,此乃天授,若弃而不取,必受其咎。” “破除旧习,将变法事功的思想,推行至天下,这是大势所趋。而我们若是从头就想与理学和平共处,相互印证长短,抱着百家争鸣的心思,那么永远也没有取而代之一日,而变法事功之举,也将遥遥无期。”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震撼了。 就连郭正域,孙承宗也是陷入深思。 若说之前事功学的定位就是与心学,气学一样,大家只是儒学内部的切磋。 那么这一刻随着林延潮说来,就是一个谁生谁死的问题。 谁为显学,就是意识形态的高地。 法家焚书,儒家罢百家,独尊。 对于哲学而言,这是历史的倒退。 但对于政治而言,这是比杀人更有效果的办法! 确实大家开始时都是想兼蓄并包,印证长短,但到了后来在国策之争上,就成了你死我活。 若是开头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大家只想着斗斗嘴,吵吵架,如同鹅湖之会那样友好的辩论,形同键盘侠一样的互喷,键盘一推后倒头就睡,那就错了。抱着如此心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们要办的事,在现代人眼底就是推翻封建思想的事。 大家走到这一步,经过多少年的奋斗,走了多少弯路,死了多少人。 所以今天林延潮就在这里给所有人敲了警钟,让他们以后心底有个准备,这条路踏上了,就不能回头。 这一日,大家在林延潮的书房里谈论了许多,很多话到了后来大家都忘记了。 但是林延潮这一席话,大家都记住了。 眼前的路在所有人面前渐渐的展开,大家不是如同没头苍蝇那样的乱转,而是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 如此关乎亿万百姓的大事,也就是在大家喝了几碗酸梅汤,吃了几片西瓜时定下了。 几名弟子之间似推开了一扇窗户看见了另一个天地般,与林延潮一直聊到了半夜方才离去。 临走时,大家犹自辩论不止。 夏日的月色之下,池边虫鸣不止。 池边的林木郁郁葱葱,林延潮站在屋边目送着弟子们从池边小石道上远去。 入阁拜相,不足以三不朽,开启民智,又要经百年甚至几百年之努力。 以经术为国策则刚好。 相比较下,事功学放到今天而言,早已被人人认同,不觉得新颖,但考虑到接受度的问题,放在古代而言,这是眼前走出死局的唯一一条路。 为什么要谈道统论? 并非让老树开新花,也不是将今日的思想强行嫁接到古代。而是告诉他们,革新变法的勇气,从古至今儒家一直都有,这并非法家一家所长!这条路我们自己能走,不需要别人来扶。 所以我们不必如王安石那样托名周礼,行法家变法之实。 同样板古的理学也不能代表整个儒家。 如果说理学是过,那么事功学则是不及,大家都不是合乎于中,但要矫枉唯有过正,如果可以,将变革的动荡降到最低。 理学为国策二百年,如邵康节对程颐说的那番话‘生姜树上生,生姜树上出’,明朝之兴亡,成也理学,败也理学。 孤守一域,闭关自守,闭上眼睛不见世界一日千里的变化,固然有助于维持内部的稳定,但终有一日会为外来力量的打破。 眼下是取而代之的时候了。 弟子们辩论声逐渐远去,而是林延潮却知自己点燃的火种,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身上了,往圣之学薪火相传,正是为了燎原一日! 次日郭正域上疏恳请天子允许办报之事,经过通政司的邸抄载出。 此刻户部郎中卢义诚正在部署办事。 卢义诚是户部山东司的郎中。 户部山东司有两位郎中,卢义诚是其中之一。 户部不同于吏部,礼部,吏部礼部只有四司,各司也只有一个郎中,权力自然就大,如吏部的文选司郎中是可以与五部尚书叫板的。 但户部有十三清吏司,各司郎中不等,因此郎中太多,也就不那么值钱了。 可是这不值钱相对而言,卢义城多年给各位大佬陪笑来的职位,对于其他万历八年的同年而言,他已经算是爬得够快了。 卢义诚想再往上升一升,就是京卿或者外放。 他不愿意外放,但明朝官制历来是内外轮转,从没有京官一路当到二品大员的道理。 所以为了留京,卢义诚想了各等办法,眼前就是抱林延潮的大腿,这很粗的大腿。 林延潮与他同年,又是同乡,本来交情再好不过了。不过在京同年中,林延潮显然与顾宪成更要好,最近杨镐,钟羽正也是后来居上。 而在同乡里他与林延潮的关系也比不过叶向高,林材。 他们可是同乡加同年啊,为何……关系反而不如以上几人。 上一次他到林延潮家中拜贺新年,连一个叫方从哲的小翰林都足以登堂入室,让他在客厅足足等了一刻钟。 以二人的关系林延潮该立即辞了方从哲来见自己才是。 那次卢义诚不过与林延潮谈了一壶茶功夫,即默默离去,心底老不是滋味。 此刻卢义诚深感世道变了,现在的官员不再如以前那样重视乡谊年谊,而是更注重结党。 卢义诚知道林延潮在朝堂有一股势力,但他自持户部郎中的身份,同样身为正五品大员在官位上是可以与林延潮平起平坐的,所以他心底是期待林延潮能开口主动让自己加入的,如此就顺理成章了。 但是林延潮一句话没提,本来自己年后去拜见林延潮时,就想挑破此事,在他看来已足够给林延潮面子,但他却没有半点意思。 这让卢义诚觉得林延潮有些看不起自己,没错,从当初中进士起,林延潮就一直没有看得起自己,他心底有同年同乡之谊的是林诚义,却不是自己。 他只是一个三甲排名靠后的官员而言,中了进士也是侥幸,当初自己中第时发狂的样子肯定留在他的心底,他一定是在暗暗嘲笑自己,认为自己当不了大官。 哪怕他今日奋斗到户部郎中这个位子,林延潮也不认为自己能在他面前有一席之地。在林延潮心中定是要自己主动开口恳求加入林党的,但是他卢义诚也是有骨气的。 当初林延潮上疏时,他虽没有如王家屏,于慎行那样为林延潮四面奔走,但他可是坚决站在林延潮一边的,尽管这话他只是与亲戚与家里下人们说过,但这样是站队了。 在这件事上,卢义诚觉得林延潮欠自己一个很大的人情。 所以后来林延潮裁撤净军上疏失败时,卢义诚就改变了态度,甚至二人有一次道左相逢,他故意装作没看见,让轿夫直接过去。 这一次郭正域上疏,当邸抄到了卢义诚手中时。 卢义诚置之一笑道:“上一次天下为公疏,当朝诸公必是知道报纸之厉害,而然朝堂公论在于科道,地方公论在于学校,公论哪里有出自民间的道理。” “报纸之事必然为有心之人操纵,重蹈当年之事,天子首辅必不会答允……这郭郎中背后必有人主使,应当好好的查一查。” 卢义诚之言就是说郭正域上疏有些其心可诛了。 他的话就是在户部山东司的衙署内说出,另外一位郎中,以及员外郎,主事等官员都听到了。 一名主事附和着道:“这么说八成是林三元鼓动,可是他现在这边向天子辞官,推掉东宫师佐的任命,那边却暗中让自己的学生上疏插手朝政,此举实在是想不通啊。” 卢义诚摇头笑着道:“皮里阳秋也是有可能的,自己不说,让别人来说,我这么说怀疑林三元实没有证据,或许另有他人。” 众户部官员闻此知道卢义诚指的就是林延潮。 以往他与林延潮交好时,天天说他好话,就怕别人不知他们关系,但现在二人似乎失和。 作为同僚大家也知这位卢郎中为人如何,前户部尚书毕锵则多次因公事指责过他。 所以卢义诚在这位毕尚书在的衙署时,言语极尽阿谀之词,毕恭毕敬的,但只要尚书一走,即在下属面前说他的坏话,特别是后来毕尚书致仕之后。 本来背地里诽议上官,说其坏话也是官员之间常有之事,但卢义诚两等态度实在令人感觉反差太大了。 眼下听卢义诚这么说,大家不由生出又来了之感,彼此摇了摇头。 却说山东司另一位郎中申郎中拿起邸抄看了一会却道:“我看此事并非简单。” 面对另一位郎中,卢义诚立即满脸堆笑地道:“申大人见识高卓,恳请赐教一二,以解小弟之惑!” 申郎中笑了笑,虽说自己是掌司郎中,但卢义诚平日面上对自己十分恭敬,几乎以下僚的态度处之。 不过面对这样的人,自己总觉得这恭敬背后,又是一套怎么样的议论,不过再怎么说面上恭敬也比面上违抗,以及阳奉阴违的人看得顺眼。 申郎中拿出邸抄道:“你看这最后的几句话,报纸发行之权,由礼部掌握,用之明令申告,教谕士民!所以不太可能是林三元推动的,应该是沈归德出面,他礼部要掌握舆论为己用。” 卢义诚闻言立即道:“申大人见识果真远在卢某之上,真是一语道破天机。” 申郎中笑了笑道:“是啊,沈归德是聪明人,与其将报纸这样舆论公器交给民间,倒不如掌握在朝廷自己的手上,这一招实在是厉害。” 顿了顿卢郎中对几名官员道:“于此事你们想到了什么?” 众官员们面露疑惑之色一并道:“恳请郎中大人赐教!” 卢郎中点点头道:“你们想啊,礼部既然说可以独立办报,将舆论公器掌握在朝廷的手中,那么翰林院身为天下文章正宗,不也可名正言顺办报,本来负责邸抄之事的通政司不是更应该独立办报,如此说来,我们户部不是也可以分一杯羹,也办一份报纸,让天下士民听到出自我们户部的公论!” 卢郎中说完,众官员们都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卢大人,此论高,实在是高! 一千五十三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就在郭正域的奏疏通过通政司的邸抄,传遍京师的各大衙门时。 各衙门里暗流涌动。 既然公论不能出自民间,那为何不能出自庙堂? 公论即可以出自科道,那么不也可以出自部衙。 卢诚义觉得自己是明眼人,但各衙门的官员当然也不觉得自己是傻瓜。 于是各衙门上疏,恳请天子下令开放报禁,由朝廷各衙门独立办报,这一番上疏可谓争先恐后,唯独害怕落下自己。 林延潮当年上疏,利用报纸这舆论的力量,帮助天子将太后排除出权力中心,给了众人深刻的印象。若是能将这舆论利器操纵在自己手上,那么也就是由了与言路抗衡的余地。 郭正域的这一疏,顿时引起了京城里的风风雨雨。 而就在这时。 闲居家中的林延潮正坐看朝堂上的风起云游,这已是万历第十五年,提起这个年份不由让林延潮想起了黄仁宇。 在黄仁宇的书里,当今天子还没有怠政免朝,但在现在却已是免朝近一年了,这令林延潮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出现,令时局变得更差了。 而就在林府的大门前。 林府的两个门子正坐在门边的板凳上闲聊,这时候看见数辆马车停在了府门前,马车上下来一人。 一名门子上前道:“这位大人对不住,我们家老爷今日不见客。” 那人三四十岁没有胡须,对二人的话却至若寡闻只是问道:“这里可是林学士的府邸?” 下人有几分自豪地道:“正是学士府。” “你老爷可在家?” “这……这我们老爷在家,但今日不见客。” 那人点点头道:“把你们那个管家陈济川叫来。” 那门子一愕,但见对方气度不凡,于是一人立即回去禀告。 此刻陈济川正在府里算账,这时候听门子禀告,头也不抬继续打着算盘道:“看起来是什么来路?” 门子回答道:“脸很白净,声音有些尖,没有胡须……” 陈济川手上一停问道:“是宫里来的?” “拿不准,要不陈爷出去看看?” 陈济川闻言正要起身,却见门口一人闯了进来。 陈济川迎上去看清了对方后,失声道:“陈公公?” 对方正是当年去过归德的陈矩,对方点点头道:“你们老爷在哪里?” “正在……正在鱼塘边,我这就去禀告。” 对方摆了摆手道:“不用禀告你家老爷。” 正说话间却见外头有人推搡,原来是随陈矩来的人想要硬闯却与林府的家丁发生了冲突。 这林府的家丁不少都是俞家军的退役老兵,于对方冲撞在一起不落下风。 陈矩笑了笑道:“倒是有两下子。” 此刻林延潮穿着青色的澜衫,这是他当年为生员时的衣裳,一个人坐在家中的鱼塘前观鱼,偶尔网兜里抓起一把鱼食丢进鱼池中。 就在这时候身后有人道:“林先生,好兴致啊!” 林延潮微微皱眉,自己在鱼塘边凝思时是最讨厌别人打搅的,家里的人都很清楚,是谁打搅自己的雅兴。 林延潮回过头,但见陈矩不知何时立在自己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林延潮吃了一惊,当下道:“陈公公何时来的?” 陈矩笑着道:“刚到,林先生这是稳坐钓鱼台。” 林延潮笑了笑,心底讶异陈矩前来为何自己的下人却没有通报? 但见陈济川,展明等人都跟在陈矩身后一声不吭。 但见陈矩道:“不要奇怪,是我不让他们禀告。” 然后陈矩低声道:“陛下来了,正在你府上。” 林延潮吃了一惊,然后肃容道:“那我立即更衣拜见!” “不必了,林先生,请随我来。” 这天子的突然到访,令林延潮精神一紧。 于是陈矩在前领路,但见一路都有人把守,这些人都着平民百姓的衣裳,但可以猜出这些人都是宫里禁卫。 若说上一次天子来自己家里是作客,但这一次有点突击检查的味道。 林延潮随陈矩走到厅里,就看见厅里摆放着一个的轿子,一名身材肥胖的男子坐在轿上。 这轿子本来就是宽大,但对方坐在上面却勉强合适。 林延潮也是有些失神,大半年不见,天子居然……居然胖成这个样子!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中年发福? 或者是宅到深处自然肥? 天子这肚子,故意要一个人捧着才站起来吧。 林延潮定定神道:“臣林延潮叩见陛下,圣躬万福。” 两名宫人在背后给天子打着扇子,但汗水仍从天子的脸颊处滴下。 “林卿平身。” 林延潮起身看了天子一眼,然后道:“陛下屈尊降贵来到寒舍,臣实在是惶恐。” 天子没说什么,而是道:“朕一年没有出宫里,今日既出来逛逛,也是探望老臣,这是你新买的府邸?” 老臣???不过说来,自己作为天子近臣也是有快八年了。 林延潮当下道:“是臣刚买的宅院。” 天子点点头道:“是模仿江南园林建的吧,甚好,就是小了一点。” 林延潮谨慎道:“草庐虽小,但供臣一家人遮风避雨也是足够了。” 天子赞道:“园子精致,虽狭隘些,倒也是和你当朝重臣的身份。林卿你身上的衣袍甚旧,什么时候穿得?” 林延潮回答道:“是臣当年进学时,妻子定做的。” “林卿几岁进学?” “十三岁。” 天子讶道:“那穿在身上是有十几年了吧,平日都没有像样的衣袍吗?” 林延潮道:“请陛下恕臣失礼,急切间来不及更衣。臣平日上朝坐衙时倒有新的朝服官袍,但在家中就随意了,这衣裳虽旧,但穿的也还合身,臣妻缝缝补补多年,倒也是能穿。最重要是衣服穿久了,好穿!” 天子闻言笑着对一旁陈矩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句话是人不如旧,衣不如新,看来这后半句不对。” 陈矩也是陪笑。 陈矩也知大臣对于天子来家里是很忌讳的。 这家里繁华了不是,破旧了也不是。 京城里不少官员为了表示清廉,都向海瑞学习,故意住在穷巷陋室里博一个清名。 而也有的官员则死猪不怕开水烫,住宿的地方修葺要多富丽堂皇就有多少富丽堂皇。 相较下林延潮倒是很真实。 但见天子又将‘人不如旧’这几句话念了几遍。 这时内监给天子端茶,天子道:“这几年朝堂上的大臣凋零了太多了,新补上来的难以知根知底。你侍朕多年,为何不体圣意,辞了东宫师傅之职?” 林延潮开口道:“臣才疏学浅……” 天子打断:“套话就不必说了,朕要听你的心底话。” 林延潮顿了顿然后还是道:“启禀陛下,才疏学浅就是臣的心底话。” 天子皱眉道:“怎么朕的太子不配你来教导?” “陛下……臣不知道陛下心意。” “什么心意?” 天子见林延潮不说,于是示意左右人退出,就留了一个陈矩在身旁。 林延潮仍是一言不发。 天子摇摇头,然后看了陈矩一眼,陈矩这才走了。 “说吧!” 林延潮道:“陛下忘了臣当初的建言吗?臣请陛下,不要早立太子。” 天子失笑道:“朕记得,只是朕改变了主意。”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无论是要立皇元子,还是皇三子为太子,无疑都太早了。若东宫一立,必然分去陛下的威柄。” 天子闻言却天马行空的一句:“以你之见,皇三子如何?” 林延潮跳过坑道:“立储之事,臣不敢妄议,陛下也无需与任何大臣商议。” 天子道:“但是申先生与百官却为何却要朕立皇长子?” 林延潮回答道:“立嫡立长是祖宗家法。” “那爱卿意属皇元子了?” 林延潮道:“臣不敢妄议,臣只恳请陛下晚立太子。” “请朕晚立太子?可是朕却已经决定你为东宫师佐,教导太子。朕的身子你也看到了,现在不仅腿疾,而且走几步路,即气喘难以为继,以往朕不愿意立太子是不愿大臣们妄议国本,但眼下朕不得不考量东宫人选的时候了。”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凛看向天子,随即又垂下头道:“陛下龙体康健,享坐江山万年,臣还是那句话恳请陛下不要早立太子。” 天子叹道:“古往今来,能用人者,可为英主,朕平日喜欢读汉高祖,宋高祖之事,这两位帝王都是因人成事。眼下朕龙体不豫,故而才费尽心思,要为太子挑选一个合适的东宫师佐,辅佐他如何治理天下。” “为帝王师,太子师是每个读书人心底梦寐以求之事,此乃人臣之殊荣,林卿却为何拒朕于千里之外?朕今日屈尊到你这里,亲顾茅庐要你出山担任东宫师佐,已是有足够的诚意,眼下朕最后问你一次,你愿意不愿意?” 林延潮坚决地道:“臣愚钝,不能肩负起教导太子之职,必有负所托。臣是陛下钦点的三元,自当为陛下竭力尽忠,此乃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将来为万乘之尊,何愁无人辅佐,此事臣从来没有考虑过,恳请陛下另选贤明!” 君臣二人僵立在那里。 时间也是在那一刻停滞下来。 林延潮觉得如芒在背,但他心底早打定了主意,嘴闭得紧紧的。 半响后,天子方徐徐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林卿你果真没有辜负朕的信任!” 一千五十四章 荣升一级 林延潮心底一凛,一瞬间明白了许多。 原来皇帝,从来没有想过立太子,而这东宫师佐也是一个鱼饵,用来试探他的态度。 天子却若无其事道:“他当初见朕时曾言王临川知遇宋神宗,致位宰相有了一番作为,但朕以为知遇不等于窃权擅越,临驾于主上。变法的大权仍握在神宗手中,这就是王临川与张江陵的不同。” 林延潮当下道:“陛下宏图大略,心底已有主张,何时守文,何时应对,自有圣意裁决。” “朕当然有主张,”天子抬起手按了按然后道:“用人不可有德无才,有才无德,能够有应变之才的大臣,潘尚书算一个,申先生算一个,但潘尚书,申先生都老了,万一天下有事,还有谁来替朕治理好这天下?” 林延潮垂下头。 天子道:“你在归德政绩,有目共睹,潘尚书治理河道那么多年,很少有如此夸赞官员的。但是你能治理好一个府,却不等于能治理整个天下。我大明有亿万万百姓,亿万万人,就有亿万万的心,要令上下齐心,往一处想,才是难事,你自付能办到吗?” 林延潮此刻觉得有几分不真实,是不是自己眼下听错了。 林延潮正要谦虚,但想了想,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谦虚的,这不正是自己的目标吗? 有什么好遮遮掩掩? 林延潮当下拜倒在地,声音却是异乎决然地道:“只要陛下肯信臣,臣愿意为国家,为了社稷,为了天下百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天子沉默了半响,然后道:“好这句话,朕记住了,朕会拭目以待!” 就在林延潮恍惚之间,陈矩以及其他内监即都进了屋子,林延潮也知君臣二人对话就到此为止。 然而天子的心意呢? 这时候八名内监上前将天子的坐轿从厅里直接抬了起来。 林延潮当下道:“臣恭送陛下,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林延潮心道什么保重,应该减肥才是。 但天子笑了笑道:“朕知道了,林卿也是,詹事府的差事,你还是去上任吧。” 林延潮一愕随即道:“是,陛下,臣还有一事!” 陈矩正准备喊摆驾回宫,却给林延潮打断,天子笑着问道:“林卿,还有什么话说?” 林延潮道:“陛下,当初蒙陛下恩典,金口玉言让犬子与皇元子一并读书,但现在臣不知可否请……” 天子想了想道:“此事以后再提。” 这回答也不出林延潮意料,但有了这句话,自己对申时行也就有了交代。 不过就是自己儿子不能读书了,林延潮心想,那也无妨,大不了就不去上私塾,自己请老师到自己家里偷偷来教就是。 唯独是要考科举就麻烦了。 而天子的轿子也慢慢离开了林府。 轿子四面用垂帘遮住,天子靠在轿背上对陈矩问道:“你觉得林延潮如何,将来可以接替申时行吗?” 陈矩道:“这奴才不敢乱说,但奴才从来没看过陛下去哪位臣子的府邸,若不是陛下的重视,平常的大臣不用如此待之。” 天子点点头道:“枢廷人选,朕当然要再三考量,慎之又慎。还有他那个同乡叶向高,以及榜眼孙承宗,朕看他们二人也是可造之才。” 陈矩道:“陛下看人绝不会有错的。” 送走了天子,当下林延潮即去了申时行府上。 当初自己是托申时行求见天子,眼下天子来自己府上,于情于理都要给人家回个话。 林延潮到了申府,但见申时行正忙得焦头烂额。 原来昨日官场上不知为何误传了天子要午朝的消息。 百官们闻讯后都是心想天子近一年都没去早朝了,怎么会起午朝。 于是众官员们口口相传后,都往宫里赶出,大家心底都是想多半是天子身体不行,要立什么遗嘱,或者是指定太子什么的,大家的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谁也没个数。 结果了百官都到了午门后,却告知根本没有午朝这回事,他们被耍了。 这事一出,数以千计的官员上当受骗,此事令天子很生气,认为失了朝廷的体统,让申时行追究,于是申时行认为是礼部与鸿胪寺的责任,对这一部一寺进行处罚。 林延潮就在这时候拜见申时行。 申时行正忙得不可开交,笔下不停地道:“宗海,长话短说,老夫实有些忙……” 林延潮道:“是,启禀恩师,陛下今日来我府上了。” 申时行看了林延潮一眼,提笔又写了几个字后,立即摇铃将门外的申九叫了进来道:“这申斥的题文,老夫写了主干,你把他补完,词句斟酌以严厉,然后发礼部,不必再交由我过目!” “是,老爷。”申九应了一声,然后捧着题文出去了。 申时行对林延潮道:“你仔细说……” 林延潮阐述了一番,将自己劝天子推迟立太子的事隐去,然后说了自己已是答应了天子出任詹事府少詹事的差事。 申时行捏须道:“陛下,有没有提立国本之事?” 林延潮道:“陛下隐隐有问哪位皇子更贤明,但是学生言自己不敢妄议,就没有表态。” 申时行皱眉道:“那除了哪位皇子更贤明的话之外,陛下有说何时皇元子出阁读书?” 林延潮道:“学生有拿犬子与陛下皇元子一并读书的事提了一句,结果陛下却道以后再说。” 申时行闻言道:“这么说陛下眼下并没有让皇元子出阁读书的打算?” 林延潮道:“这……这学生不好胡乱猜测。” 申时行眉头皱得更深道:“陛下会不会拖至皇三子也能出阁读书的年纪,再办此事,那时太子都十一二岁了,此不可能。” 林延潮保持沉默。 申时行看向林延潮道:“说回你吧,你接了此差事,其中的关键不用老夫多说吧。皇子出阁读书,也就是默认了太子的身份,认可了皇长子与官员们接洽,因为若是藩王依祖制,则是不许与大臣来往的。” “所以教导皇子读书的官员,将来就是东宫辅臣,高新郑,张江陵就是先帝的潜邸旧臣,而你老家出身濂浦林氏的林贞恒则是景王府上的讲读官,他们后来宦途如何,不用老夫细述你也是知道了。” 林延潮也是默默长叹,自己老师林烃的兄长林燫,就是景王的老师。 而张居正是裕王的老师。 自己当初读书时,曾怪张居正为什么打压自己老师与他的兄长,但此事现在也可以想的通了。 申时行道:“你如此年轻,天子既钦点你少詹事,就是将来太子师傅,两代帝师的身份,对于你以后而言,就算致仕回乡但也是有一份圣眷在,是可以庇佑你家人子孙。” 林延潮道:“当年徐文贞(徐阶)荐张江陵为裕王的老师,老师今日荐学生为少詹事,这栽培之心,学生感激不尽,但是学生怕要有负老师所托了,眼下天子并没有让皇元子出阁读书的打算。” 申时行点点头道:“不错,此事难也难在这里。所以此事也要着落在你身上,宗海,你要如当初裁撤净军的事一样,在此替老夫分担一二。” 林延潮闻言有些沉默了,申时行不会无的放矢。 身为一位官僚,绝对没有白给的人情。 他推荐自己为太子师傅,一来是补偿当初自己裁撤净军时的损失,二来也是让自己帮他促成皇元子出阁读书的事。 如果能在他在任时,将皇元子出阁读书的事办妥了,这样就如同上面他所说的,将来皇元子上位时,这庇护的恩情是可以延绵到他的家人子孙身上的。 没错,对于申时行现在而言,已是位极人臣,下一步求的就是身后荣辱。 他与徐阶两位首辅,谋身都是如此周到。 比较起来,高拱和张居正就差多了。 虽说申时行利用了自己,但此事林延潮还是感激申时行,因为这对自己是有利无害的,政治上高手与低手的区别就在这里。 相反林延潮心底有些愧疚,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对不起申时行,因为自己劝天子推迟立太子的事,恰好与申时行主张相反,这是拆台的举动。 申时行是一片好意,但他没料到是天子还活了三十几年。真等到太子上位,对于林延潮而言,那才是黄花菜都凉了。 而且天子也不是好糊弄的。 天子拿太子师傅试探自己,就等于是看你林延潮是要当张居正,还是王安石了。 幸好这一关自己是过了。 但在申时行面前,林延潮也只能向他保证自己一定会效犬马之劳。 下面就是自己荣升少詹事的事。 邸报上抄列左春坊左庶子林延潮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詹事府事。 同一天被任命的还有原国子监祭酒赵志皋同样调任翰林院,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林延潮与赵志皋二人同受任命,他竟然与下一任首辅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林延潮回到翰林院,这一次他没有穿青袍,而是再度穿回了四品官员的绯袍。 一千五十五章 飞鱼服 太子詹事简称宫詹。 两位新任宫詹到任,对于翰林院而言,当然是大事,自有一番迎接事宜。 翰林院里宫坊官员都要前往迎接。 而在学士房里,掌院学士徐显卿却是在忙里偷闲,在自己的案上挥毫作画。 徐显卿与礼部左侍郎韩世能,都是翰林院里有名的画手。 只是徐显卿喜欢自己画,而韩世能喜欢品鉴,二人各有所长。 下人知道这是老爷高兴时才有的习惯,不由笑着问道:“老爷何故如此高兴?” 徐显卿笑着道:“赵兰溪是我老友,他回翰林院自是高兴。至于林学士……” 下人素知徐显卿心意,当下问道:“老爷是担心林学士回翰林院是要与老爷争位?” 徐显卿道:“争位是不担心,他志不在翰林院里,只是担心礼部官员出缺时,他会与我有个谁上谁下……” 下人道:“老爷,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现在没有人争得过老爷。” 徐显卿知道他这下人有些本事,不仅能识文断字,跟随自己十几年对于朝堂上掌故也是了如指掌。 下人道:“老爷,这赵兰溪年事已高,能活几年还不知,不足为虑。” “而林三元更不可能,他身为储端,将来是任太子师傅的,虽说前程远大,但要提拔只会升任詹事或太子宾客,不会往礼部那边走。” 徐显卿笑着道:“詹事与太子宾客也是正三品的官,而且那才是真正的东宫师佐,被你一说似不值一提。” 那下人笑了笑道:“老爷,这位子尊贵是尊贵,但除了教导太子,手里却没有实权啊,何况太子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出头,说句大不敬的话,天子将来会不会废了太子,改立其他贤王也不好说,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徐显卿笑了笑道:“你说的对,东宫的差事对我而言却不合适,毕竟是年纪大了,等不起。倒是林三元他那样可以慢慢熬的,将来会有出头之日。” 那下人笑着道:“是啊,老爷,还有一事身为太子师傅,在陛下在位时,怕是难以大用了,如此更不能与老爷争了。” 徐显卿点点头道:“若是如你说的最好,趁着我眼下身子尚好,官拜礼部侍郎,位列三品,不仅光宗耀祖,还能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至于再进一步入阁拜相,就不奢求了。” 下人道:“老爷也太小看自己,算命先生不是说老爷还有十年晚运,到时官至宰辅不在话下。” 徐显卿笑了笑道:“人之富贵是有定数,该到何处就是何处,是强求不来的。不多说了,众官面谒也是差不多了,你这里收拾一下,我去见见林学士,赵兰溪,对了,画等我回来再作完。” 徐显卿听从了下人的意见,他也以为林延潮被天子任命为少詹事掌詹事府事,就是为了皇元子出阁读书作准备。 同样翰林院里,以及其他不少的官员都与徐显卿抱着相同的观念。 至于林延潮这一次回翰林院,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喜欢的当然是方从哲,叶向高,孙承宗,袁宗道,孙继皋他们,至于发愁的就是季道统他们。 众官员们行了面谒之礼后,然后值吏在穿堂里准备了一桌酒席。 这一次兼礼部的两位学士于慎行,王弘诲没有来道贺,大概是因午朝误报之事,正被申时行训斥的缘故。 而内阁大学士也没有来。 所以林延潮这一次升任少詹事,比他上一次回翰林院担任学士时,排场上显得略有些冷清。 一桌十个人位子还坐不满,于是又叫了其他几名讲官史官来凑数。 现在问题来了,这位子高低怎么排? 詹事府的职责是这样,詹事正三品一人,少詹事正四品两人。 徐显卿原来的官衔是少詹事,现在赵志皋,林延潮升任少詹事了,那么詹事府不是有三个少詹事了。 不过这没问题,因为少詹事只是衔。 就好比申时行身为内阁大学士,但他的官衔是吏部尚书一般。 官员主要还是看差事。 比如林延潮现在是掌詹事府事。 徐显卿是掌翰林院事。 赵志皋则是教习庶吉士。 那么三人在一起,谁居首呢? 按照等级森严的官场,以及儒家礼制,总有办法给任何人分出一个大小先后来。 按照翰林院里的规矩,掌院事第一,掌府事第二,其余第三。 没办法,林延潮在官场上一直是万年老二。 所以大家也不推让,就如此依尊卑坐下,林延潮依旧棑了次席。 至于酒菜是从翰林院外的酒楼叫的上等席面,六大菜,四中菜,八盘冷碟,十分丰盛。 众人坐下后,又相互重新见礼。 赵志皋与徐显卿都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身为同年又在翰林院二人相识已久,不用打招呼了。 而林延潮与赵志皋却不太熟悉,原来二人匆匆几面,但现在坐下认真一看,没想到对方居然老成这个样子。 赵志皋是嘉靖三年出生,今年已经是六十有四了,比申时行都还年长九岁。 古代平均年龄三十几岁,而且容易显老。申时行这年纪,就相当于现在七十多年的老年人,不过申时行平日保养很好,所以不太显年纪。 而赵志皋呢? 快五十岁中的进士,然后进翰林院,得罪了张居正被赶到山西解州当了一任同知,几十年蹉跎,仕途上的坎坷,就将这份沧桑写进了赵志皋额头深深的皱纹里。 现在的赵志皋头发胡子都白了,牙齿也掉了好几颗,若说赵志皋有八十岁了都有人信。 林延潮不由满怀恶意的揣测,这赵志皋这一次来翰林院,不会是抱着作一天官就赚一天的心情来的。 不过心底这么想,面上林延潮还是与赵志皋恭恭敬敬的见礼。 虽说二人官职一样,但人家毕竟是翰林前辈,资历摆在那里。 赵志皋微微点点头道了一句幸会。 一名官员有意与赵志皋拉亲近,于是笑问道:“听闻赵学士在山西任过官?下官也是山西人。” 赵志皋听了道:“陕西啊?我没去过陕西任官,不过我记得原来的马阁老是陕西人……” 赵志皋将对方说的山西错听作陕西,牛头不对马嘴的讲了一通话。 众官员也不好纠正,于是忍着听了好一阵,只能在肚子里都是闷笑。 席间众官员们说话,赵志皋继续耳背,众人索性不再问他话,大家聊天时,赵志皋也是点点头,不知听清了还是没听清。 席间众翰林们见赵志皋这样子都有些轻视,只是大家面上作的周全就是。 林延潮看着赵志皋的样子,也是猜不透,历史上申时行退位后,就是这位老人家补得首辅。 但就这个样子担任宰相,你确定不是来误国的吗? 林延潮不免有些遗憾,就在席面吃了一半时,突然外间有人报道:“有圣旨到!” 徐显卿,林延潮等众翰林们一听立即前往仪门领旨,赵志皋腿脚不利索,林延潮还顺便搀了他一把。 赵志皋见此倒是点点头对林延潮谢道:“有劳了。” 来宣旨的是陈矩,陈矩一见林延潮出现即笑着道:“恭喜林先生了。” 林延潮讶道:“何喜之有?” 陈矩笑着道:“当然是天子隆恩,御赐飞鱼服。” 众翰林们闻言都是吃了一惊。 什么天子赐服? 还是飞鱼服? 天子赐服有几种等级,依次是蟒服,飞鱼服,斗牛服,麒麟服。 飞鱼服一般是赐予锦衣卫校官,武将是参将游击级。 至于文臣赐飞鱼服,那就是六部尚书这个级别。 嘉靖年时,有一次天子看到兵部尚书穿蟒袍,于是十分生气,于是责问大学士夏言,尚书为二品,怎么能服蟒。 夏言说,陛下你看错了,那是飞鱼服,看起来像蟒服而已。 天子说放屁,飞鱼头上哪里来的两只角。 所以这飞鱼服是当朝尚书方有的恩典,而翰林因为是天子近臣,五品学士可以借三品官服,至于斗牛服只有天子讲臣偶尔方有赐予。 所以天子要赐林延潮斗牛服,那是正常的,这是天子赐给日讲官的恩典。 但赐予飞鱼服,却是没有这个先例啊! 陈矩笑着将御盘取来,但见上面是一件绯色的飞鱼服。 锦衣卫着飞鱼服,那就是柳黄色,明黄色,姜黄色,这是禁色,因为是天子亲军所以能穿。 而文臣飞鱼服则是绯色。 这飞鱼服是由云锦所织,而飞鱼服上飞鱼是确确实实有角的。 徐显卿等翰林们见这一幕都是不甚羡慕。 然后大家猜想,也是找到了答案。 天子让林延潮担任太子老师,自然也隆礼待之。 民间给自家儿子请老师,也是要礼数周全,又何况皇帝家呢? 所以天子赐飞鱼服的用意也就是在这里了,身为太子老师,当然必需着贵服贵色! 从太子师傅,再至太子身上,百官上下都必须尊重,天子就是这个道理。 林延潮却知道天子并没有让他担任太子老师的意思,但是天子却在这时候赐飞鱼服,这等不轻易给予的恩典,这是什么用意呢? 一千五十六章 就藩 当林延潮从陈矩手中接过飞鱼服时,众翰林们眼神也是不一样了。 孙承宗跟随林延潮多年,是陪着林延潮一步一步走来的,更是感慨良多。 当年林延潮为讲官时,天子先后赐过麒麟服,斗牛服,这都代表了天子对林延潮的信任与赏识。 但后来林延潮上谏之后,天子一怒之下,将麒麟服,斗牛服都剥夺走了。 就算林延潮从归德回京,升任翰林学士,天子一样没有重新将麒麟服,斗牛服再赐给林延潮。 但是今日天子不仅赐服,还赐予了比斗牛服更好的飞鱼服,这是二品文臣方有待遇。 此举是不是天子要将太子托付给林延潮了? 如此说来,是有些遗憾,辅佐皇太子,成为东宫师佐,意味着当今天子在位无法出头。但从另一面说来,林延潮也可以太子登基时得到重用,这就如同于高拱,张居正地位一般。 孙承宗如此是想。 飞鱼袍上的飞鱼‘张爪舞牙,头角峥嵘’,几乎与蟒袍,龙袍区别无几,这令穿着青袍的翰林们看得眼热。 季道统则是脸色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当初林延潮离开翰林院时,他与孙承宗等林延潮的心腹言出不逊,眼下林延潮不仅回翰林院,还官升一级,获赐麒麟服,那么对于他而言,以后是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过季道统又看了一眼,身旁的舒弘志。 林延潮去职后,他就于三个月前刚回翰林院,这下子……落在人家手上了。 季道统对一旁的舒弘志道:“不就是一个飞鱼服吗?我看外头不少破落公侯家的子弟也穿在身上。” 舒弘志道:“此乃家人赐服然后赠给子弟亲戚用的,虽说是借,但也是僭用,没有天子的允许。而储端这飞鱼服乃天子钦赐,这才是真正恩典。” 季道统听了一愣,在人家面前讨了个没趣。 他顿时脸色难看。 飞鱼服之事,不过是小小的波澜。 不久后方从哲即将季道统与舒弘志这一番话转达给了林延潮听。 林延潮正在收拾自己的房舍,这房舍位于学士堂后署。 晌午后,林延潮会在这里休息一会,而平日还是在学士堂坐署。 这时候他正指挥人搬东西。 方从哲说完话后,林延潮闻言不过笑了笑。 方从哲道:“这舒弘志倒是聪明人,只是这季道统都到这时候了还在说储端的小话。” 林延潮道:“季道统不是笨,只是他来找舒弘志通气的,毕竟我回了翰林院。只是舒弘志看不上他而已。” 方从哲道:“储端打算如何对待这二人?” 林延潮道:“我这一次回翰院不是来勾心斗角的,但是有仇不报非君子。舒弘志之父马上要调京任工部尚书,面子上先给一给人家,至于季道统此人是蠢不是坏,所以收拾他也不必了,我给他安排一个好差事就是!” 林延潮也没具体解释是什么差事。 方从哲道:“储端方才说歇一歇,不知何意?”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不能细道,你日后就会知道。” 方从哲则道:“学生其实也认为辅佐太子之责,也不是适合于储端。” “怎么说?” 方从哲道:“根基太浅薄,我等翰林到了学士大人这位子有两条路。一条路即是去礼部,吏部任侍郎,为了将来入阁作准备。吏部吏部部堂就是廷臣,有资格参加会推,手握实权。” “还有一条则是在詹事府任职,升任詹事或是太子宾客,这就是东宫属臣,至于再往上还有三师三少(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不过这三师三少到了本朝早已成为了荣衔,并没有具体辅佐太子的职责。” 林延潮点点头,其实到了清朝雍正以后,因为皇帝在位时不再设立皇太子,所以连詹事府的作用都没有了。 方从哲继续道:“学士大人眼下看来是走太子师佐这一条路。但学生以为虽说从詹事,太子宾客入阁的学士也不少,但比起出任吏部礼部部堂再入阁的官员而言,在朝中根基太浅,万一入阁,也很难镇得住六部九卿。”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所言有理,此事我已有主张。我也有一事找你商量,这一次办报之事,上面大臣还在争,若是我们翰林院争下来,我打算让你主持此事,若是看不上这差事,我另举荐你为日讲官如何?” 方从哲闻言感激地道:“学生多谢大人栽培,日讲官原来是极好的,但现在天子罢朝罢讲近一年,不说日讲官,就是内阁大学士也见不到天颜。所以学生更愿意如学士那样事功,为朝廷为本院办一些实事。”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 就在林延潮入翰林院时,朝廷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当下将原本各部议论办报的事压了下去。 因为此事,天子于乾清宫暖阁召见三位阁老,六部尚书,以及翰林詹事两位掌院掌事。 乾清宫暖阁里竖着一道纱帘将内外隔绝。 申时行看座,许国,王锡爵,六位尚书都是侧立一旁,至于徐显卿,林延潮都挨到暖阁近门的地方站着。 帘内的天子沉默了好一阵方道:“昨日言道联名上疏提请朕立即办潞王出宫的事,你们怎么看?” 礼部尚书沈鲤奏道:“此合情合理,亲王出宫就藩乃是从太祖时就定下的祖制,现在璐王早已经到了就藩的年纪,位于河南的王府去年就已经修好,所以现在是到了就藩的时候。” 天子闻言道:“卿等可是知道,太后昨日因此事在慈宁宫哭了一夜,今日早上朕见她时候眼眶还是红的,太后身子一直不是太好,你们就不能再迟些日子吗?” 吏部尚书杨巍奏道:“舔犊之情人皆有之,太后爱惜潞王这是天下周知的事情,否则当年也不会用六百万两为潞王大婚,还在河南为了修建潞王府的事激起了民愤。” 林延潮听了杨巍的话,面沉如水波澜不惊。 “但是无论太后如何挽留,潞王终有一日是要就藩的,迟一日早一日并无太大的区别。就算是送君千里,最后也是终有一别。现在皇长子已是六岁,皇三子也是足岁,而潞王早一日就藩,天下臣民之心就早一日稳固。” 一千五十七章 再议国本 杨巍说完几个大臣一并附议。 自当年林延潮上疏后,太后权势被削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 而在真正历史上,李太后却一直掌握着权势,一直到万历二十年以后,到了晚年甚至还对太子的拥立说得上话。 现在呢? 大臣当然不敢随便议论太后,可是可以拿潞王,武清候说事,这样的事已经成了一种政治正确。 天子道:“杨卿家,其实朕以为皇子成年后就藩之事不太稳妥,此乃割裂人伦。爱卿们虽是朝廷大臣但也是人之父母,能否体谅一下太后的心事?” 刑部尚书潘季驯道:“陛下,皇太后虽是潞王之母,但也是天下万千臣民之母。天家之事已不是一家之事,为了天下绝不可有私情在其中。本朝列祖列宗,都是亲手送皇子之国就藩,这是为了国本,也是为了天下百姓。” “国本?”垂帘内天子疑道。 潘季驯道:“正是,陛下熟读史书,必然知道历史上窦太后宠爱梁王,有意让汉景帝更改梁王为太弟,以为兄终弟及之故事。而梁王向汉景帝请旨,留在京中,但汉景帝却没有答允,而是让他之国,古为今鉴,臣恳请陛下三思。” 一旁杨巍道:“潘尚书言之有理,陛下特别是眼下国本未立,皇长子与皇三子又还未长大成人,而留潞王在京,恐怕会让有些人生出异心,弄出事端来。” 下面其他几位尚书也是出班发表意见,明面上说的是潞王,但暗中又句句都点到了国本上。 林延潮看了申时行一眼心想,这一招高明啊,一石二鸟,既催促潞王就藩,也可以让天子早日下定立国本的决心。 天子道:“你们大臣们说去还是国本,但是现在朕正春秋鼎盛,年富力强,你们实不必为此担忧。” 王锡爵道:“陛下若不愿早立国本,那么也可先令皇子出阁读书,皇子已是到了适龄之时,正要出阁读书,若是迟了恐怕耽误了皇子的学业。” 林延潮暗暗点头。 申时行也出面道:“陛下,龙体康健,可享万年,大臣们建议早立国本,其实也是体谅陛下的苦衷。立了太子就可以陛下分忧国事,譬如郊祀,祭庙等太子都是可以为陛下代劳的。这是臣等体恤陛下之心,恳请明鉴。” 天子道:“朕今日不是来与众卿议论国本的,而是议潞王推迟就藩的事。” 听到这里,众大臣们就有些不高兴了。 吏部尚书杨巍有些生气了,出班道:“如陛下所言,太后也是确实是为人父母之心,但河南的潞王府已是建好了,更不用说之前湖广废弃的潞王府,加在一起前前后后用掉了朝廷一百万两银子,若潞王不去就藩,此事如何向天下臣民交待。” “就算不提潞王,放到将来陛下若立皇长子为太子,那么其余皇子也是一定要就藩的!” 啪! 天子重重拍在御案上怒声道:“朕还没有说立皇长子为太子呢!” 杨巍梗直了脖子道:“陛下身为天子,当然可为不顾祖宗法度立皇三子为太子,但皇三子年幼,万一将来皇三子登基,郑妃如何处置?主少国疑之时,大事必定交给郑妃,那时候整个天下让一个妇人说的算吗?” “放肆!”天子重怒。 申时行等众大臣们都是出班为杨巍求情。 连林延潮也是出面随大流讲了几句,陛下,原谅杨尚书口不择言这样的话。 说话之余,林延潮重新打量了杨巍一番,他本觉得杨巍身为吏部尚书,本来有与首辅抗衡的实力,但却事事听命于申时行,实在有些瞧不上他。 但是没有料到他今天却说了许多人想说不敢说的话。 杨巍仍是道:“陛下,臣一把年纪了,就算死也是无妨,但今日容臣再说一句。当年汉武帝为防女主乱政,杀母而立子,试问陛下有此决心吗?” 杨巍说得白花花的胡子一震一震的,句句是掷地有声,然后重重的地向天子叩了一个头。 申时行等其余大臣继续替杨巍求情。 垂帘里,天子缓缓道:“朕还没有立太子,你们就已经如此……将来……罢了,都退下吧!” 申时行等人当下向天子叩别。 走出了乾清宫后,众官员们走在宫里的石道上,都是默然。 申时行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吩咐他人各自离去,唯独让林延潮与他一起走。 这时候已是到了晚上,不知不觉间众人在宫里居然议了这么迟。 申时行与林延潮二人踏着月色,在宫墙下走了很长一段路。 林延潮打量申时行,但见他脸上的神情从未有过的凝重。林延潮也是知道申时行此刻心情,也就默默地陪在他身旁。 申时行叹道:“老夫当了十年宰相,就算当年张江陵被天下清算时,内心也从未有此刻之彷徨。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林延潮道:“回禀恩师,学生以为陛下今日破例召见大臣,其实心底并未有为潞王担心的意思。他其实是在借潞王的事,在谈皇三子。”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继续说。” 林延潮道:“陛下眼下宠极郑妃,对于皇三子自也是爱屋及乌,而皇三子一旦没有被立为太子,成年就会离京就藩。潞王之事触动了陛下的心事,所以他借潞王的事来问我们朝臣的意思。” “眼下陛下知道亲王就藩之事不可更改,又加之偏爱皇三子,那么立国本的事怕是更要推迟了。” 申时行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你见事果真很有见地。从陛下今日之言可知,陛下实没有让皇长子出阁读书的打算,更不用说立国本了,看来老夫在位之时,这件事是办不到了。” 林延潮连忙道:“恩师切勿灰心,正所谓事在人为,更何况满朝上下的官员在国本之事上都是与恩师同心的。” 申时行摇头道:“你不要拿这些话安慰老夫,但话说回来,这国本的事既是遥遥无期,那么再让你在詹事府待下去也是空熬光阴。趁着老夫还能在朝堂上说几句话,我打算调你赴部署事,你以为如何?” 一千五十八章 送客 听了申时行的话,林延潮心底大喜,咱们这位首辅确实称不上‘敢为天下先’,但论到‘提携后进’,人家可是当之无愧。 ‘敢为天下先’又怎么样,这样的官员又不会提拔你,与你何干?人家不会分一毛钱给你。 如张居正在位时,自己就怕哪天做的不好,给他撸回家去。 什么为国为民都是虚的,能给好处才是真的。 算算申时行任首辅这几年,自己被提拔了多少级,虽说自己也没少给他办事,但是人家肯给你机会啊! 林延潮面上却道:“恩师对学生之栽培,学生感激不尽。只是学生刚提拔为少詹事,就立即升迁是否……太速。” 申时行笑了笑道:“你是怕有人闲言蜚语?老夫当年以左庶子直接任礼部侍郎,当时官场上确有几分议论,但一阵子也就过去了。” “而今老夫已是致位宰相,谁又会把当年这点事重新拿出来说。” 林延潮道:“恩师金玉良言,学生受教了。” 林延潮得了申时行暗示,心底大喜,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 至于升任礼部侍郎,无论从左庶子升任,还是从少詹事升任都没有太大区别。 在明朝官制中,翰林最重五品。 因为翰林位列五品后,升迁不拘品级。 这与六科都给事中一样,正七品毕业直接升任从三品参政,而如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都是连少詹事过渡都没有,直接从五品跳正三品。 有这样履历的官员,不仅免去了在官场上打熬资历的功夫,而且可以昭示众人,你就是内定的枢廷宰相。 而对林延潮而言,只要能晋位礼部侍郎,也就是走到了文渊阁的门前,距离入阁只有一步。 比起来林延潮先出任少詹事,从履历上看不如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他们漂亮,那是因为自己资历,年纪都不如他们的缘故。 林延潮回到府中,却见府门外停着两辆马车。 林延潮看了一眼,以为是哪个拜会的官员,不以为意。 这时陈济川上前禀告:“启禀老爷,恭妃娘娘的人来了。” 林延潮一听即停下脚步,心想这不该来的还是来了。 林延潮问道:“那怎么有两辆马车?” 陈济川道:“一人是恭妃的贴身太监,还有一人则是皇长子的乳母。” 林延潮点点头道:“他们现在何处?” “外头人来人往,不敢安排在客厅,已是移至花厅了。” 林延潮拍了拍陈济川的肩膀道:“办得好。” 林延潮当下来至花厅里,当见一人是宫里的太监,一人则是三四十岁的乳母,林延潮朝这乳母多看一眼,但见对方打扮甚是艳丽。 二人都是见了林延潮就拜,林延潮连忙扶起二人道:“不敢当,你们都是皇长子身边的人,不必行此重礼。” 林延潮说完,那太监即哭着道:“林大人,你就救救皇长子和恭妃娘娘吧。” 林延潮刚进屋,他们就给自己出了个大难题。 林延潮道:“你们先坐,来人看茶!” 一旁奶娘连忙道:“林大人,不必客气。” 林延潮点点头让下人退下入座后即道:“自古以来,身为天子者,最忌惮的就是后宫与前朝勾结,沆瀣一气。你们来找我,这不但帮不了你们家娘娘,而且还会害了你们家娘娘。” 公公垂泪道:“若非没有办法,我们怎么会找到林大人,娘娘一直说当年要不是林大人一句话,她封不了妃,而殿下可能也不会是皇元子。但万一将来皇三子登基,以郑妃娘娘的脾气,他们知道林大人帮助过我们,会如何对待林大人呢?” 林延潮闻言冷笑道:“吾行事俯仰无愧,何惧她人,当年陛下咨我恭妃娘娘之事,我不过秉实而答,做一名大臣应该之事。若是你们因为此事以为我奢求皇长子登基之后的报答,那么就看错我林延潮了。” “来人……” “慢着!林大人容我们把话说完。” 那公公言道:“我们娘娘也知道林大人高义。来前娘娘就交待林大人若不肯明说,也是理所当然,林大人明哲保身,不愿卷入后宫之事,但是若是知道此事与皇元子有关,那么他必然肯听?” 林延潮皱眉问道:“有人要害皇元子?” “还没有,但也不远了,德妃娘娘诞下皇三子后,协理六宫之事,连皇后都忌惮她三分,她自封贵妃后,即搬进了承乾宫,意思就是皇三子承天下乾坤。” 林延潮斥道:“胡说,承乾之意,就是妃子顺乾天子,不可对陛下不敬,哪里来的承天下乾坤。” 宫人脸色一红道:“奴才读书少,让林大人见笑了,但是德贵妃自搬进承乾宫后,确实日益跋扈,借着协理六宫的名义,克扣我们景阳宫的例钱,甚至连冬天生火的炭都不给。” “而诞下皇三子后,就日益对皇元子与恭妃娘娘不满,我们家娘娘脾气好,不与她争执,但是皇元子却不可。半年前陛下本有命内书堂的内监,来教皇元子读书,但德妃娘娘却令这内监只是讲书,不可解其意,还名曰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结果陛下问皇元子功课时,皇元子一问三不知,屡为陛下斥责。皇元子被骂,却不敢说是德妃娘娘在算计他,只能将苦水憋在心底,如此陛下对皇元子日益疏远,以为他天资不高,难以克承大统。” 林延潮摇头道:“我当初与恭妃娘娘说的话,你们是半点没有放在心上啊。” 那宫人脸色一红然后道:“恭妃娘娘爱子心切,舍不得将皇元子抱给他人认养。” 林延潮闻言叹道:“何来他人,皇后可是皇元子的嫡母。恭妃娘娘,若是于亲情上这一点放不开,皇元子的处境难有好转。” 宫人道:“娘娘那边也有此念,但是林大人身为储端,对于皇子出阁读书之事责无旁贷,就不能向天子上疏,恳请皇元子早日出阁读书,如此既是名正言顺,也是帮了皇元子大忙啊!” 林延潮闭上眼睛:”来人,送客!“ 阶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一千五十九章 对话 恭妃之事实在令人失望。 出身与见识的高低还是有关系的,这一点王恭妃还不如小家碧玉的郑妃。 宫女出身的恭妃,毕竟还是眼界狭隘,缺乏了一点见识,但是出身于大臣世家的女子也不可能选入宫中。 眼下既然王恭妃连这一点都舍不得,那么林延潮也没有帮她的理由了。 林延潮本来就没有将注下在皇长子的身上,至于当年帮恭妃皇元子说话,是顺手为之的事。 不说林延潮对万历朝的历史之事的预见,恭妃本人就算成为太后,也没什么好怕的。 在大明朝这体系下,有文官势力压制,外戚,女主纵然一时得势,也翻不了天。 就在恭妃的人离去之际。 林延潮踱步想了想当下将陈济川,展明都叫来吩咐道:“眼下我刚刚升任,行事一举一动都需万分小心注意,不可给人以口实,你们要约束府内下人,让他人不可生事。至于吾兄与甄家那边也要提个醒,千万收敛,更不可拿我的名头出去招摇。” 陈济川,展明二人都是一愕。陈济川问道:“老爷,是担心出什么事吗?” 林延潮呷了口茶点点头道:“不错,礼部郎署一旦空缺,你们老爷我就在候补的名单上,到这个时候难免惹人眼热,故而此刻正在极关键的时候,我们要未雨绸缪,不要给任何人可乘之机,这时候一丝一毫的攻讦之言,都可能令人误会,捕风捉影之词,也足以令我功败垂成,错失良机,所以近来府里的下人无事就不要外出了,而且在外办事一定要谨慎。” 陈济川,展明闻言都是大喜。 展明惊喜问道:“老爷才刚升的四品,怎么又要升官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翰林五品升迁不拘品秩,上面意许入阁的宰相,都会直接跳过四品一级,官至正三品,远的不说,如当今吏部侍郎朱山阴,礼部侍郎于东阿,都是直接从五品直接提为侍郎。” “那么这一次与老爷一并候选礼部侍郎的官员有哪几位?”陈济川问道。 林延潮回道:“那多了,在翰院就有徐掌院,赵学士,以及南国子监的黄祭酒,除了本院翰林外,外官京卿也有资格,若算上这些人那么就难以计数。” 原本吏部礼部左右侍郎是一个词臣,一名非翰林,保持一个平衡的局面。但是内阁掌权后,吏部礼部的侍郎,多数都是由词臣出任。 从明朝开国至现在,内阁翰林院的权势此刻已是达到了巅峰。 因此也有了吏部尚书不得由翰林充任的官场铁律。 陈济川道:“老爷,徐掌院仕官多年对于少宗伯之位可谓是志在必得,赵学士虽年纪老迈,但资历摆在那边,至于南京的黄祭酒,虽说与老爷有乡谊,当年在翰林院时也是十分较好,可是到了这个关卡,就是亲兄弟也是要争一争的,幸好他不在京师,失了少许先机。” 林延潮摇摇头道:“你还漏算了一个人?” 陈济川问道:“是何人?” “翰林院前掌院,尚称疾在家的张新建。” 陈济川恍然道:“是啊,差一点失于计较了,还是老爷思虑周全。” 林延潮伸手按了按道:“还不说外官之中是否会有人橫插一刀,就算翰林院中难保没有人会向其他人下黑手,所以我才要你们小心谨慎。” 展明道:“老爷,我们府上还好,夫人平日都有严加约束,不许下人持老爷的名声在外肆意妄为,但甄家那边以及延寿老爷就不好说了。” 家有一兄长,如有一活宝,想想自己堂兄连皇帝都敢骂的光辉事迹,还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林延潮对陈济川道:“你让丘明山从漕军那里调精干人手进京,安插在两家府外探听消息,严加监视,暗中保护,甄府那边你上门提个醒,我的兄长,每次出入都要有人跟随在旁,若有什么事,就由他们出面担了,务必不要让我兄长惹上事。” 陈济川立即称是。 次日林延潮到翰林院上衙。 自己休息的屋舍已是整理妥帖。 自己平日与徐显卿的关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但是现在大家都有了竞争礼部侍郎的资格,所以有时候林延潮觉得他与徐显卿之间还是避一避的好,功名利禄当前就是兄弟也会翻脸,又何况于关系本不紧密的同僚之间。 林延潮的屋舍就在学士堂的后罩房,用于小憩休息再适合不过了,炎炎夏日已是过去,秋天的时候在这里睡一个悠长的午觉,倒是一件非常滋养的事。 自任少詹事以来,林延潮每日仍是延续着以往为翰林时的习惯,每日不到辰时就到了翰林院,每日一定要在申时后再办公一会再离开翰林院。 别看工作时间很长,似乎很勤政的样子,但是每天一到午时,简单的吃过饭后,林延潮就在屋舍里睡个懒散的晌午觉,或者是看看书避一避热气,直到未时以后才到学士堂办公。 至于其他翰林们只能在公房里趴在桌案上打个盹。 因此别看林延潮每天几乎都是最早来,最晚离开翰林院,却一点也不累,那是因为身为学士,林延潮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这日林延潮睡醒后躺在公房里看了好一阵书,这才穿上官袍来到了学士堂。 学士堂里,掌院徐显卿打着扇子,正在批阅公文,看见林延潮后笑笑道:“林学士睡醒了。” 看着对方汗流浃背的样子,林延潮劝道:“掌院午后何不到公房休息一二。” 徐显卿微微笑着道:“就怕万一有什么公文下达,是以不敢抽身。” 徐显卿言语中隐隐有指责的意思。 其实翰林院这样的衙门,专门是给天子太子服务的,现在天子免朝不见大臣,平日大家也都清闲下来,就算有什么公文来,派小吏在外候着随时禀告也是可以的。 徐显卿如此当然也是表现给别人看的,也是给林延潮看的,这礼部侍郎我志在必得,你们谁都别与我争。 林延潮却道:“掌院,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弟就在公房里随时候命,哎,过了这个秋就好了,秋老虎厉害啊。” 徐显卿笑着道:“哪里敢打搅林学士高卧,愚兄在京多年,早是习惯了这气候,无妨,这里我当得就是。” 林延潮点点头于是在自己的公案后坐下,同拿起一把扇子摇着道:“掌院在翰院为官多年,小弟向掌院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但是这礼部郎官多少人眼睛看在这里,这时候我们应同舟共济,以防为外人所乘……掌院,恕小弟失言,我性直,有什么话在心底憋不住,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海涵。” 徐显卿闻言笑了笑,这些话他也憋在心底很久了,没料到林延潮竟是主动打开天窗说了亮话。 至于林延潮说什么性子直,心底藏不住话,这话谁信? 徐显卿笑了笑道:“林学士似乎对愚兄似乎有些误会,但此言可知林学士对于礼部部堂之位也是有窥觊之心了?” 林延潮道:“诶,上进之心人皆有之,若上意在我,小弟还能推辞吗?但是小弟自知论资历,威望远不及掌院,朝堂诸公还是更意属掌院。加之你我都是首揆倚重之人,掌院若能跻身郎署,小弟必心悦诚服,举双手赞成。所以小弟绝不会在此事上使什么绊子,反而是乐见其成,掌院可明白小弟的意思吗?” 徐显卿笑着道:“林学士,以你的年纪,出列部堂是迟早的事,甚至入阁拜相也是不难,愚兄岂敢得罪你啊,只是愚兄这个年纪,实在是等不了。今日既有林学士一席话,那么我也将话放在这里,只要林学士不为难我,那么愚兄在翰苑的一日,大家必同舟共济。” 说完林延潮,徐显卿二人都是大笑。 林延潮道:“那好小弟这一次来,想与掌院商量翰院办报以及检讨季道统的差事……” 下面一个月间,朝堂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就是在百官的催促,潞王终于就藩河南,天子为了给潞王办安家费下令从户部支取三十万两银子,再令天津仓,临清仓支米供潞王路上所用。 户部给事中二话不说,直接将诏书封驳。 户部尚书宋纁也是上奏直接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李太后很生气,在天子那闹了一次,天子下旨询问二十万两行不行,天子刚问完,宋纁刚要答允,言官一并上疏弹劾户部尚书宋纁。 宋纁不得不向天子辞职。 天子下旨挽留,最后将安家费减至五万两,自己从内库又拿了五万两,终于潞王就藩河南,潞王走时,李太后十分伤心。 因为藩王就藩,无论生死都不得回京,就算李太后殁了,潞王也不能回京拜祭。 第二件事就是办报之事,经过一番商议。 朝廷允许翰林院,礼部,都察院各自办报,而通政司,则不再编写邸报给各省官员查阅,而是转而监督三部院于报纸上刊发的文章,是否有违禁或者泄密的地方,审阅以后方允许出版。 至于三部院办报的侧重也有不同。 都察院偏重于时政,礼部偏重于教化典仪,翰林院则更偏重于文萃科举。 最后一事,相较下则微不足道了,翰林检讨季道统奉旨至云南宣慰土司。 这趟差事可谓是对角线一年游。 一千六十章 办报 朝廷办报不是一个是与不是的问题,而事在说‘是’前,可行性的研究,以及种种举措都已是在朝堂上认真的商讨过了。 譬如说这办报的钱从何而来,这是一项公益性事业?还是一项盈利性事业? 朝堂诸公商议一致以为,首先这是垄断性事业,民间的报禁仍是是实行,不准放开。 垄断就是为了保证盈利,以往的通政司的邸抄,都是由民间报房私下发售,因为林延潮当年上谏的事后,这些报房都被殃及池鱼,尽数取缔了。 但是生意是断不了,民间报房还是在暗中在做。 现在这官方报纸一出后,朝廷立即下了更严格的禁令,不许民间报房经营,等于将这一块的生意完全由朝廷垄断起来。 还有就是邸报,邸报之事就是隔一段时间一出,或者是朝堂上有什么大事,比如官员大规模调动,太子登基等等,会出一个加急版。 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 都察院的‘皇明时报’,就是采取了林延潮当年办报的经验,以一旬两刊这样固定时间发行。 其实都察院当初命名为‘皇明时报’,其实满朝官员心底都是不服的,你一个报纸居然冠以国号,这不是三大报纸中以你居首吗? 但是没办法,现在言官的势力大啊,谁敢不服。 没有报纸时,就有公论出自于科道之说,现在有了报纸,言官更近一步把持言路。官员们其实对于新事物并不迂腐,当初他们从林延潮上谏时看到了舆论的厉害,所以言官们第一时间要将这利器把握在自己手中。 而且言官们还从林延潮手中学到了‘社论’这个大杀器。 都察院会在每一版的皇明日报上,选一个重要,影响大的朝廷政策,再由资深,笔力雄厚的御史进行一个社评,向天下官员,士子,解释朝廷用意何在。 这样的手段,当然是为了将人心凝成一条绳,也是向天下万民阐述为政者的思路。 有了这社论,这皇明时报再也不是原来邸抄那样枯燥无味的时政一览,而是赋予了报纸的生命。 每个官员都可以从时报的社评中理解思路,并对此作出自己的思考和判断,而不是一味的在那里瞎猜,或者由那些‘见微知著’的人分析给你听。 都察院的皇明时报,原来即是通政司邸抄的内容,销路本是不愁,但有了社论后,更是洛阳纸贵。 至于礼部的报纸,则名为‘天理报’。这是礼部官员被都察院‘皇明时报’抢先后,自己选了一个名字。 皇明再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受命于天?而且这天理二字,又是出自理学‘存天理,灭人欲’这句话。 天理报办报则倾向于教化。 不过别以为叫这个名字,这天理报就是有一堆腐儒在那边写酸臭文章,没有人爱看。 操办天理报的正是原来燕京时报的主编,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郭正域。 郭正域当年从林延潮那学了很多,深知办报纸这样的事,不是自顾自说自己的话,一定要先迎合人心,先有了销路,然后再慢慢贩售自己的思想。 这也就是找准目标客户。 他主编下天理报的内容,比如宣扬节妇,哪个府哪个县某某氏为丈夫守节二十几年,为族里敬重传为佳话。 宣扬孝子,哪个府哪个县某某读书人为了侍奉亲人,辞掉了功名,在家尽孝十几年。 忠臣,死节,孝悌,故事具体详实,令人看得动容,甚至潸然泪下。 还别说士大夫们还是就是喜欢看这个,正是古有二十四孝,今有天理报。 故而天理报一出,礼部就摊派地方府县购买,以驿站传递的方式下发,然后省府县一级一级下去。 对于地方官而言,考绩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教化,有了这天理报,如有神器在手。而地方若有什么孝行,地方官们也会主动往天理报上去报。 于是天理报一办,引起满朝喝彩。 而主持此事的郭正域,升为户部员外郎。 郭正域虽说是升官了,其实也是调离了他创立的‘天理报’这一块。原因在于郭正域再度拒绝了申时行对他的招揽。 申时行宰相肚里能撑船,或者也是看在林延潮的面上,没有将郭正域贬斥,而是调离了礼部。 而接任主办天理报是申时行的另一弟子汪可受。这当然就是给礼部尚书沈鲤掺沙子了。 郭正域不说,无论事皇明时报,还是天理报都是一炮儿响,对于翰林院现在而言,则是亚历山大,林延潮面临着教会了徒弟,饿死了老师的局面。 得到了徐显卿支持后,林延潮于翰林院里商议办报之事。 办报之事不同于修大明会典,穆宗实录,这是一个接触实务的机会,翰林们都是很有期待的。 但是自允许办报开始,林延潮却一直蓄而不发,却令众翰林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其实从都察院的皇明时报,礼部的天理报成功后,林延潮也是考虑翰林院的报纸定位在哪里。 虽说朝堂诸公议论时,曾经提出让翰林院偏重于‘文章科举’的方向,但具体操作上又是如何? 现在在检讨厅里,参与办报的翰林都来了。 方从哲,叶向高,李廷机这几人都是林延潮在翰林院中的心腹,当然也少不了林延潮的同年萧良友,好友孙继皋。 另外杨道宾,孙承宗,庶吉士里袁宗道,陈应龙等等都有与会。 面对众人,林延潮先道:“都察院的皇明日报专营在朝官员,以及官绅。天理报是面向地方官员乡绅。而翰林院报纸则是面向举子,监生,生员,诸位以为他们喜欢看如何的报纸?” 萧良有道:“朝廷定下是文萃科举,就应该点评时文,讨论经学。” 孙继皋道:“我们当然说文萃科举,但诸位想书肆里那经世文编,科考大全,同样说的都是这些。” “而所谓报纸在于新,在于快,我们可以在每年乡试,会试,殿试时谈文章,从礼部,都察院看来,我以为还是在于眼下读书人最关心的事上。” 萧良有点点头道:“此言极是,我们还是听一听后辈们的见解吧!” 听了萧良友的话,方从哲,叶向高,孙承宗他们都是起身施礼。 方从哲先道:“学生窃以为皇明日报确实先声夺人,其社论采用确有亮点,但我们翰林院不必讲大道理,如这样的社论,实可以不必采取,因为这样的社论懂的人自不用他们多说,而不懂的人说了也是白说。” 林延潮赞赏道:”说得好,皇明日报的社论乃朝廷向官员士绅他们吹风,我们若亦步亦趋,则失了先机,既是办报就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 “我以为我们可以将朝廷之政策道出,详述,如果并非必要,不要将自己的想法揉入其中,就算一定要说,也要客观公正,不偏不倚,不群不党,让读报之人从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都是目光一亮,露出深以为然之色。 叶向高道:“储端之言,发人深省,正所谓公论出自科道,我们翰林院不比都察院,不能替都察院发声,而贸然评议容易与都察院的时报意见相左。” “当然如此并非一个取巧之道,也并非一个符合读报之人心思的办法,但是久而久之,大家会知道我们的立场,明白我们的苦衷。” 林延潮继续定调子:”还有一事,我们翰林院的文章不在于文赋,更在于可读,我们不怕别人嘲笑我等翰林写的文章,如何不入流,如何看起来像给平民百姓所读的文章。” “因为我们的心思在于观点上,文章一定要犀利,能切中要害,甚至直指时弊,同时我们也好常怀宽容之心,只为读报之人开拓眼界见识。” 孙承宗道:“我明白储端的意思,我们的报纸就是面向举人,国子监,生员,此上不足下有余。” “既面向士人阶层,但又要愚夫愚妇都能理解,所以翰林院的报纸,不必高高在上,而是要让每个读书识字的人都可以看得懂的,重点在于开拓见识,增广见闻。” 众人都是抚掌道:“正是如此。” 李廷机问道:“不知储端以为,我们翰林院的报纸以何为宗旨?” 林延潮想了想道:“就以一首诗吧!” 众人一并道:“愿闻其详。” 林延潮当下挥墨直接写在一张纸上,众人齐看后都是叫好。 但见林延潮写的这首诗是: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诗当然是好诗,众人不禁心情激动,孙承宗向林延潮问道:“敢问储端天公何意?” 林延潮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公就是天下亿万万百姓。我在翰院时常言,欲中兴则必变法,然而欲有治法必先有治人,这治人从何而来,在于开启民智,天下读书人的觉醒!” “天子求贤若渴,故开科举求才于天下。我们这报纸就是开一扇窗,开一扇门,让天下读书人都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他日为治世之才!” 正在林延潮说话之间,袁宗道则是默不作声将林延潮写的诗拿起,赞叹了几句,然后看四周无人在意,悄悄地塞进了袖子。 一千六十一章 言利 翰林院的报纸,开始是准备名为‘天下为公报’。 这当然是源自于林延潮那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也来自于‘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天下为公,其意就是天下是百姓的,此言出自于礼记,礼运大同篇,是每个读书人必读的文章。 但是翰林院将‘天下为公报’的名字上报通政司后,却被打了回来。 通政司现在权力不小,礼部,翰林院,都察院三大报都归通政司审批,所以这事他们可以百分百做主的。 而通政司给出的理由说此报名不妥,名字太夸张。 众翰林们觉得不解,为何礼部的‘天理报’,都察院的‘皇明时报’都可以过,为何这个名字不可以过。 也有人是察觉,林延潮当初上谏时那‘天下为公疏’,这报纸叫这名字,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忌,所以被通政司打回去。 内阁这是保护翰林院的意思,但是却引起了翰林们的愤慨以及憋屈。 当即身为报纸主编的萧良有即上疏反对通政司此举。 萧良有的奏疏里写到,书有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 ……是以天之所视即民之所视,天之所听即民之所听,是以天意即民意…… 萧良有表述了对于通政司的愤慨,文章才气横溢,其中引述尚书‘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而是被众人谈论。 这句话出自蔡仲之命,是周公告诫蔡仲之言,也是可以代表儒家思想的一句话。 夏朝时,天子自居天命。 夏桀对百姓说,我受命于天,就如同天上的太阳,你们说我要灭亡,就如同太阳会消失吗? 然后老百姓却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汤灭夏,证明了天命并不可靠,夏王以天命为治统,最后仍是灭亡了。 到了商朝信巫,以人畜献祭,商王既是巫,也是王,但最后仍为周所灭。 周灭商后,周王也怀疑自己是否能克承天命。 周以夏自居,所以也继承了天命之说,为了解释皇朝更替,所以才有了‘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之言。 皇天没有亲戚,只承认有德者为天子,民心没有一直拥护哪个皇帝,只是感激给予他们恩惠的人。 故而这天子之位,惟有德者居之! 这周朝对于治统的解释,比夏商更近了一步。 从崇拜天命,献祭迷信到了以人为本,以德为治,尊民意为神。 当然说是这么说,做能不能做到,就另外回事了。但孔子继承周公道统,将此作为儒家的思想。 所以萧良有这一封奏疏,顿时引起了满朝官员,以及读书人的议论。 此文文章华美,立意高远,不少读书人读来不由击节叫好,万历八年殿试林延潮三元及第,与他同科的进士们相较之下都显得暗淡无光。 若非萧良有这文章一出,众人都不知道当年榜眼也是如此的才华出众。 不少官员士民对于萧良有的奏疏都是打心底支持的。 但民间也有反对的意见。 意见认为,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这句话出自蔡仲之命,蔡仲之命又出自古文尚书。而古文尚书是你的同僚林延潮亲自证伪的,认为是后儒的托名之作。 既然是假的,你怎么能用来证明是周公思想呢?你这不是打林延潮脸吗? 不改名通政司不允发表,最后经过这一番事,翰林院只能改名,将报纸更名为‘新民报’。 这句话出自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这亲民二字,大学里解释为新民。 大学里还引述康诰,乃服惟弘王应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 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作为新民二字的解释,意思是使民更新,教民向善,但也是开启民智。不开启民智,民众不觉醒,民意即无法成为天意,天下为公也就无从谈起。 经此改名之辱,众翰林们都是憋着一口气。 不过经过这一番事,也是打响了新民报的名头。 林延潮主持下的新民报除了使民更新,教民向善外,还有一点,引起了无数腐儒的愤慨,那就是允许登载广告。 所谓广告,就是广而告之的意思,任何商家都可以在新民报上登载自己的广告,将自己的商品对老百姓广而告之。 但是此举真是的是太过分了,君子言义不言利啊。 好端端的一个翰林院,怎么在林延潮的主持下,居然也开始充满了铜臭味了? 于是新民报,也引起了一些腐儒们的坚决抵制。 不过对于林延潮而言无所谓,这些人的思想已是根深蒂固,自己的新民报就是写得妙笔生花,也是救不了这些人,扭转不了他们的观念。 喜欢的人自然会喜欢,不喜欢的人你再怎么努力,别人也不会喜欢你的。 相反林延潮利用广告的收入,一部分作为润笔补贴新民报的主编,编辑们,另一部分用以降低报纸的成本,以低廉的价格扩大销量。 在部院三大报中,新民报的销量虽然不是最高的,但是性价比却是最高的。 京里人口百万,官吏不知多少,至于达官显贵,以及他们子弟也是普通受过教育的,另外有好几千来京举人,国子监学生,识字率本来就接近百分十,远高于大明百分五的比率,甚至比苏杭这等富庶之地还高。 而且经过五六年来京城里普及义学,京城里的认字人口更是逐步提升,年轻人们读书读报,通过读书读报,增广见识,了解天下大事,这又反过来促进了他们向学之心,如此一个良性的循环正在逐步的形成。 同时为了增加报纸的销量,增加时效性,使得报纸阅读更加美观,林延潮摒弃了原先的看起来极不清晰的木活字,泥活字印刷,至于雕版印刷更是丢在一边。 林延潮直接采用了是铜活字印刷来印新民报。 这对于原先林延潮创办的燕京时报,以及京城里各大民间报房而言,是绝对不敢想象的事。 因为常用汉字几千个,如此一套铜活字印刷模具的成本就达十几万两白银,京城里有几个民间开办的报社有这个底气? 就算江南一些财大气粗的民间书肆,如无锡华氏会通馆,兰雪堂和安氏桂坡馆自称采用了铜活字印刷,但他们也没有几千个汉字都齐备了,大多都是要印什么书就用什么字,采用现用现铸,边印印边造的办法,这对于报纸的时效性,实惠性而言,根本是达不到的。 相较下欧洲文艺复兴,西方的金属印刷只要二十六个字母,加上备用字最多几百个金属字模就搞定了。西方人评价历史上几大改变人类进程的文明,活字印刷必列前十名,但对于种花家而言,活字印刷就是一个大坑,活字印刷最重要的铜,对于大明而言就是制钱,谁愿意拿真金白银去刻书? 这件事一直到了近代时才从西方引进了铅字印刷才解决问题。林延潮当年办燕京时报的苦恼,对于他今日而言根本不存在。 铜活字印刷的门槛虽然极高,但对于他而言却根本不是问题。 因为朝廷仅有的几套铜活字印刷工具,有一套就在他的手里。詹事府里有一个部门叫司经局,专门负责皇家书籍典藏,印刷,里面正好备有一套从宣德年传下的铜活字模具,专门用来给皇家印书,铜活字印刷美观清晰,而且耐用,不是木活字可以比拟的。 林延潮身为詹事府掌府事,从司经局里‘借用’铜活字印刷工具,还不是一句话办妥的事。 朝廷掌握了天下最大最多的资源,林延潮而今今非昔比,资源任他调用,实在是一件极为舒爽的事情。 而民间自筹,就算有钱,再找工匠制作,也真不知到什么猴年马月的事了。 新民报一出后,其广告立即就令人瞠目结舌,头几版里如‘名妓拢梳,花魁评选,青楼开张’的广告顿时让几名老学究读报后晕过去。 万历时风气既保守,然而又开放,这时金@瓶@梅已在南北流传,达官显贵谈论间丝毫也不避讳。但民间也有大把人的坚持‘万恶淫为首’,新旧风气交织在一起,令许多人迷茫,无所适从。 这时候新民报都是开了一扇窗,开了一扇门,除了充满铜臭味,媚俗的广告外,更有各处新奇见闻,苏杭之繁华,海外的天荒夜谈,高鼻深目的弗朗机人,也有严肃时事,公正客观娓娓道来。 报纸遵循了述而不作的宗旨,文章几近白话,为了印刷方便,更是摈弃了一切生僻字,异体字,只选用常用字作文章。报纸所言之事既是世俗的,又是深刻的,既有令人为之一笑,也有可以掩卷遐思片刻。 这对于不少年轻的士人而言,从报纸中找到了自己,更令他们知道天下之广大,对于很多人担心的林延潮借此大谈理学与事功之学之争则是一点没有。 人心已开始浮动,固步自封不是长久之道,要走出去看一看。 对于总总非议,对此有话语权的通政司倒是睁一闭闭一眼,原因很简单,因为林延潮给钱了。后来抗议声过大,于是新民报改打擦边球,至于让正人君子所不齿也只能不齿了。 而众人议论之中的第一个月,印刷精美,价格低廉,内容包罗万象的新民报即已是盈利。 一千六十二章 出缺了 却说新民报成立后,就隶属于翰林院管辖。 却说翰林院下本有四夷馆,文渊阁,但是后来文渊阁独立出去,还成了领导机构,四夷馆分给了太常寺管理,翰林院只是负责名义上的指导工作而已。 现在的新民日报对于翰林院就是香馍馍。 因为翰林升迁只有讲书,修史二等,天子罢日讲,讲官已失业待岗,至于修史,大明会典,穆宗实录都已修完,在当今天子不驾崩前,是没有史馆什么事了。 但现在有了报馆等于多了一条出路,众翰林们都看着这里。 林延潮名义是报社的分管领导,但报社的主编却是萧良有,孙继皋,责编是方从哲,孙承宗他们的。 这日林延潮在后罩房午睡刚起。 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在窗格上,屋子里透着一股文墨书香,以及熏艾草的味道。 这屋子哪里都不错,但就是蚊虫多了一些,熏些艾草就好多了。 林延潮看了一眼日头的高低,算算时候还早,就算迟一些也是无妨,如此他正拿本书要看时,却见到门缝下面有影子一动一动。 于是林延潮坐了起来问道:“外面是何人?” 当值的下人回禀道:“老爷,舒编修在门外等候好一阵了。” 但听舒弘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启禀学士,下官又事禀告,知道学士正在午睡,故而不敢打扰在门外等候。” 林延潮想了会即道:“你且稍等,我先更衣。” 片刻后,舒弘志一脸小心谨慎地进了林延潮后罩房。 林延潮揉着内眼角道:“此处狭隘没有椅子,有什么话你就站着说吧。” 探花出身,十九岁舒弘志就被天子钦点为翰林,何况他仪表堂堂,平日喜着锦衣华服出入,素有风流探花郎之称。 舒弘志年少得志,走到哪里别人对他都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不过舒弘志在官场上却为人低调,甚持礼数,倒是难得之处,况且就算偶尔有一二大员不喜欢他,但看在他父亲的身上,也不会说他什么。 但舒弘志被林延潮言语一呛,忍了下来,他知道季道统可以去云南宣慰土司,那么他也能出嘉峪关安抚胡人。 舒弘志陪笑道:“在学士面前哪里有下官坐的地方,蒙赐见一面,已是下官的荣幸。” “说吧!” 舒弘志道:“学生想向学士大人恳请,让学生加入报房,为报社略尽绵薄之力。” 林延潮闻言问道:“哦?报社可是吃苦的地方,你为何不在翰林院里,会想去报社?” 舒弘志道:“在学士面前,下官不敢隐瞒。报社是一个可以出名的地方,里面的文章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只要文章能说出出彩,随时可以名动公卿……” 林延潮呷了一口茶,看了他一眼道:“你还真是有眼光……” 舒弘志立即道:“不敢当,新民报一出,就算天子,首辅也会在闲暇的时候看一两眼。若有一二句说的出彩,他日就是下官的青云了。在学士面前,下官句句实言,不敢有所隐瞒。” 舒弘志的话,令林延潮想起了穿越前,也有学者在内部报刊发表了一篇文章,被某某领导赏识,然后获得重用。 就算没有这个机会,至少也能在当朝诸公身上混个眼熟,这在于将来的部推,会推极有好处。 林延潮道:“文章?那应该是去都察院的‘皇明时报’才是,那边的社论才是对朝廷大事进行点评,至于本报不过是述而不作,难谈得上精彩。你可是打错算盘了。” 舒弘志道:“皇明日报的社论,看似没有范围,其实被框得死死的,在此处不敢擅自发表己见,以免与上意相左。倒是本报属三大报中篇幅最长,一共十六版,不少有作文章的地方,而皇明日报,天理报不过八版,六版。” 林延潮笑了笑,这倒是,不过他原来的打算是,报纸版数不多,广告从哪里来?就算有的读者不看广告,纯粹拿回去擦屁股,但是我也是要卖给你的。 林延潮放下茶问道:“可是说来说去,本官为什么要卖你这个情面?” “家父……” 林延潮道:“令尊?是令尊替我裁撤净军情面?” 舒弘志连忙道:“不敢,学士当年的事,乃是督公授意家父所为。家父没有丝毫与学士为敌的心思。” “事到今日,木已成舟。家父说了,只要学士能让下官在新民报办差,他可以在九卿会推时助学士一臂之力,帮学士位列礼部部堂。” 林延潮双眼一眯问道:“这样就算了,难道裁撤净军的事上,舒家没有交待?” 舒弘志道:“下官以为学士实不必抱着过去的事不放,而失去眼前的良机。依下官的浅见,官场上对错是最不重要的,学士再度提起裁撤净军此事,想来也是当一个条件,如果前一个条件不够,还可以提出其他来,家父常与下官说,官场上任何事都可以商量。” 舒弘志闻言笑了笑,他觉得这场谈判已经把握主动了。 而林延潮则动手给舒弘志倒了一杯茶,舒弘志连忙接过。 林延潮问道:“这么说,此来你是奉了令尊的意思?” 舒弘志道:“确实有与家父商议过。” 林延潮继续问道:“那么令尊有问过张鲸的意思吗?” “这……未曾。” 林延潮坐直身子道:“那么我们就白谈了。” 舒弘志神情僵在了那:“学士……” 林延潮用眼神打断了舒弘志的话:“劝你一句,不要做这样两头卖好的事,如此只能两头落空。譬如你们今日应承了我,他日张鲸命你们反悔,我被耍了无妨,可你们怎么办?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啊。” 林延潮起身。 舒弘志一时失语,然后道:“学士,我们舒家也并非事事听从督公……” 林延潮已经整理起书籍。 “……督公那边我们愿尽力周转。” “周转?你们要替我开出什么条件吗?对于张鲸我没什么好说的!” 舒弘志急道:“学士是否太固执了,执着于过去一点恩怨不放,裁撤净军的事早已经过去了,我们也想化干戈为玉帛……” “化干戈为玉帛?你们若不明白我与张鲸之间的事,那么我们没什么好谈,同样这也说明张鲸也未拿你们当心腹。” “这样说吧,我与你们舒家的关系,而是取决于我与张鲸的关系。张鲸做梦都想扳倒我,但是他不敢!你懂吗?” 舒弘志脸色苍白,张鲸身为东厂督公,手下有上万东厂番子和锦衣卫听他使唤,居然不敢对付林延潮,难道不是因为看在申时行的面子上吗? “你果真一无所知!那就没什么好谈了。你回去吧,不要在此耽搁功夫了,今日就当我没听过这些话。” 舒弘志看了看林延潮,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却又无奈地闭上。 他舒弘志只看到了林延潮,故而以为林延潮只看到了他背后的父亲,却没料到林延潮却从没有看到舒家。 舒弘志走后,林延潮笑了笑,此子看来此来别有用心,不过也是无妨。 话说回来,礼部侍郎的事,确实舒弘志帮得上忙。 因为礼部侍郎这个位子不同于詹事府少詹事,也不同于知府的任命。 知府任命经过吏部部推。 少詹事则是内阁阁推任命。 说是部推,阁推,但其实就是申时行的一句话而已。 但是礼部侍郎位列廷臣,乃是正三品,必须经过九卿会推。 所谓九卿会推就是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九卿,外加三位内阁大学士,一共十二人公推。 官职空缺一人,最少公推两人,空缺两人,则最少公推三人,公推完留下候选的名字,呈报天子圈用。 到了九卿出缺,就是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公推。 而内阁大学士,礼部吏部官员空缺,则由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公推。 这个是明朝的会推制度,因为天子很少会特旨提拔官员。这与清朝不一样,朝廷大臣的任命还是由皇帝说的算。 而明朝官员推举皇帝说得不算,同样也不能轮到首辅说得算。 公推就是对宰相权力的限制,当然这样看人,张居正在位时公推也就是个摆设,但现在呢? 申时行就没有办法把九卿会推弄成自己说的算,若真有这天,天子也容不下申时行了。 所以林延潮必须要计算票数的时候了。 现在的九卿中的礼部尚书沈鲤,户部尚书宋纁,兵部尚书严清,工部尚书舒应龙,大理寺卿孙丕扬,通政使张孟男,要么是中立要么就不站在申时行这边。 在九卿会推时他们会投自己一票吗? 就在万历十五年的年末之时,礼部左侍郎王弘诲被任命詹事府詹事,掌府事。 而原礼部右侍郎于慎行被任命为礼部左侍郎。 礼部右侍郎之位出缺。 而这时候暗中蓄势已久的各官员,也终于亮出了各自的底牌。 一顶轿子停在了张鲸府邸。 此人正是工部尚书舒应龙。 舒应龙与其子一样都是年少及第,眼下虽任二品大员,但却是正值盛年。 舒应龙投靠张鲸看起来颇为令人不耻,但这是很正常的事,官员在朝中不能没有靠山,当初兵部尚书张学颜还与张鲸兄弟相称。 不过张鲸还未上位时,舒应龙一路升迁,除了任吏部文选司郎中的亲家外,更重要是他凭的是出色的政绩,本身也是一位极出色的干臣。 但现在到了他这个位子,也并非事事由心,照样要听人差遣。 通禀后,张鲸府的下人对舒应龙道:“舒尚书,客厅里请!” 听说张鲸没有出来迎自己,舒应龙心底不舒服。 但是他喜怒不形于色,只是点了点头,捋了捋胡须就步入府内。 客厅里张鲸高坐椅上自顾喝着茶,舒应龙一见即拜道:“舒应龙拜见督公!” 张鲸早知舒应龙入内,故意装着没看见,见对方参拜,他立即起身搀扶笑着道:“失礼,失礼,怎么敢有劳舒兄行此大礼,来,这边坐。” 张鲸身上扑着香粉,舒应龙却丝毫不以为忤,谦让了一阵后,他挨着张鲸身旁坐下。 寒暄一阵后,舒应龙道出来意。 张鲸道:“这一次礼部侍郎出缺,舒兄有意替蒋太常奔走?” 舒应龙正要起身回禀,张鲸笑着道:“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舒应龙重新坐下道:“舒某当年这一路为官,多亏亲家提携,亲家当年为言道弹劾辞官,舒某一直为他愤愤不平,现在时过境迁,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舒某愿为他向公公求一求,提携一二,如此我们舒蒋两家感激不尽。” 张鲸闻言笑了笑道:“这不容易啊,这礼部侍郎多少人盯着这位子,你要为你亲家奔走……” 舒应龙道:“公公帮了我们舒家多次,舒某感激不尽,若这一次能再帮这一次,我们舒蒋两家必有重礼奉上。” 说完舒应龙拿起出一个单子。 张鲸眼睛一眯但见头一行就是写着‘纹银两万两’。 张鲸见此心底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舒应龙又补了一句道:“公公,之前我派犬子去试探林三元,听闻他也有意争这礼部侍郎的位子,此人是公公的心腹大患,无论如何也不能便宜了他。” “若公公能帮了我们这一次,事后还有厚礼奉上。” 张鲸闻言终于道:“好吧,咱家就勉为其难,试一试,切莫抱太大期望。” 舒应龙大喜道:“我们还信不过公公吗。” 舒应龙走后,张鲸想了想对手下道:“把张绅叫来。” 张绅入内向张鲸讨好地道:“干爹,不知舒大鼻子方才来所谓何事?” 张鲸道:“还不是为他亲家求礼部侍郎的缺。” 张绅闻言笑着道:“就是那蒋铨郎,当年人家向他求官,结果他娶人家女儿的那个蒋铨郎,干爹他开了多少钱?” “不多,纹银两万两!” 张绅吃惊道:“何时礼部侍郎都值两万两了?干爹,这钱不赚白不赚,还不是你与申相打一个招呼的事。” 张鲸道:“你怎知申吴县没有自己要保举的人?” 张绅问道:“那干爹你叫我来是与此有关?” 张鲸点了点头。 一千六十三章 帮你活动 张鲸看向张绅道:“我听闻京城里的那个甄家是你亲戚?” 张绅讨好地笑道:“是啊,干爹,这事都知道,真没什么瞒得过你的。” 张鲸点点头道:“当年去林延潮府上宣旨,正好看见你和甄家老爷在他府上。” “干爹真是好记性。”张绅满脸尴尬,当时林延潮被夺官,甄家想乘机让林延寿入赘,让他抬出张鲸的名声过去壮一壮声势,哪知当众被打脸。 张鲸道:”最后甄家还是与林府做了亲家?” “回干爹的话,甄家与林延潮的兄长结亲,说实话这门亲开始时候,我姨夫姨妈都是不太满意,但是时候久了也就认了。” 张鲸哦地一声道:“以林延潮今时今日在朝堂上的地位,甄家为何还不太满意?” 张绅长叹一声:“还不是……” 听了张绅说完,张鲸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正合我意,你帮我办趟差。” 张绅连忙道:“干爹要儿子办什么事尽管吩咐。” 张鲸点点头道:“你给甄府透个风声,谁能出两万两银子,我就保谁任礼部侍郎。” 张绅吃了一惊道:“干爹,你这是吃两家聘礼……。” 张绅见张鲸目光一瞪,立即将口里的话都收了回去。 张鲸冷笑道:“什么两家不两家,对了,这话你不必和林延潮说,只要与甄家,以及他那兄长商量,甄家家大业大,这两万两银子不会拿不出来。” 张绅闻言吃了一惊。 “怎么不说话?” 张绅立即道:“儿子这一身荣华富贵都是干爹给的,儿子这就去办。” 却说教育与文化从来不分家。 有文化之时,即有了教育。 而明朝的最高教育机构,就是国子监。 明初时国子监门槛还是挺高的,但成化年捐监一开后,监生无疑就掉价的厉害。不过监生的待遇还是在那边,廪膳衣服都有供给,还可以免役二丁,所以仍是有不少读书人往里面钻。 眼下林延寿正在国子监里读书后,正收拾书案上的《大明律》,《御制大诰》准备回家。 身为监生除了可以参加顺天乡试,会试,但是更多人的出路就是去衙门历事,历事就是为吏,而积攒年功后可以授官,无论为官为吏这律典都是要读的。 林延寿将两本书放进书袋后,出了门丢给小厮,迎面正遇上袁可立,张汝霖,徐火勃三人。 三人身为林延潮弟子结伴在国子监读书,但他们都并非例监出身,平素也不与林延寿往来,但现在碰面都是面上一苦。 三人一并施礼向林延寿施礼然后道:“见过世伯。” 林延寿点点头道:“汝等近来学问可有进益?” 三人闻言脸黑,徐火勃答道:“托世伯的福,学业上不敢懈怠,若是无事,我们先行告退。” “诶,慢着,”林延寿续道,“你们三人乃我弟的门生,既在国子监读书,那么身为世伯照顾你们一二也是应当的,学业上若有不明之处,大可来请教。” “这是应当的。”三人敷衍。 林延寿继续道:“余读书有一心得,看四书不看朱注(朱熹注释),看其他经书,也不可以各家注释橫据心中,需自己阐发,如此读书三年,必然大有长进。” 这学舍附近人来人往。 有几名监生听了林延寿的话,不由驻足相互讨论道:“此言甚有来处。” “此乃释道二门直指本性的法门,听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能道出此话的并非一般人,此人是谁?他日不知可否向他请教学问。” “哦,他我是知道的,此人乃名满天下的林学士,学功先生的堂兄。” “难怪,难怪,才想有这等见识。” “但是学功先生不到二十岁即三元及第,怎么他的兄长只是区区的监生?” “诶,监生如何了?我们也是监生,大家不要妄自菲薄。” “正是,正是,只要有心向学,他日也有金榜题名之时。” 林延寿听了这几句话,神色淡淡的,丝毫也没有自矜之色。 而徐火勃他们大感丢人,他们知道林延寿的水平,这几句话估计又是他从哪里听来的,现学现卖倒是能唬人。 不过现在三人被一名捐监出身的监生提点,实在面子挂不住。 林延寿则是絮絮叨叨说了好长一阵,方才放了他们。 到了无人处,三人相互埋怨道:“就说了今日不要往这走,你们非不听,这下好了,若为同学知道必传为笑柄。” 徐火勃叹着道:“这有何益?在国子监一日,这世伯总是避不过的,抬头低头都要见,你们二人学我一般,忍忍就是。” “忍不了,忍不了。” 林延寿提点完三人学问回到甄府。 甄家小姐早候着门口,一见林延寿即道:“不是与你说了,今日家里来了客人,让你早些回来,怎么都到这个时候了。” 林延寿道:“遇到我兄长几个弟子向我请益学问,就提点了一番,故而耽误了。” 甄家小姐搀着林延寿的手笑着道:“原来如此,好了,我表哥就在厅中,你不要失礼了。” 林延寿点点头,不自然地将手从甄家小姐手臂里挪开,令甄家小姐脸色一黯。 林延寿天不怕地不怕,但对甄家小姐不知为何有些畏惧,二人成婚近五年,期间甄家小姐有段日子身子不太好,故而没有怀孕,一直用药调理着。 而林延寿也是如整日打熬气力的梁山好汉般,忙着自己的事,有些不近女色。 现在夫妻二人相见,林延寿在她面前还是有几分不自然。 林延寿扭捏地道:“夫人我知道了。” 于是二人来到客厅里,但见张绅正与甄家老爷夫人谈笑。 张绅一向是甄家座上宾。 甄家已是许久没有出过官员,生怕这么大的家产朝人窥觊,故而当初与林延潮结亲也是为了这个心思。 但林延潮官场上起起伏伏,还有段时间不在京里,却是不如张绅自拜了张鲸为干爹后在京城里呼风唤雨。 甄家在京里有些麻烦事,托张绅出面,没有摆平不了。用张绅的话说,就算是京兆尹当前,都要卖他三分面子。 眼下张绅来甄家府上,甄家老爷夫人都是格外热情。 但相较下对于林延寿这个女婿,甄家老爷夫人则是心情复杂许多了。 当初他们有让林延寿入赘的打算,是因为他们膝下独子身子一向不太好,不过到了近来却越发好了,从此也没有让林延寿入赘的意思。 不过甄家老爷夫人仍是极疼女儿,只是女儿近来身子不太好,而且小两口的感情似乎也不太和睦。 甄家小姐对林延寿是尽了妻子责任,但林延寿却我行我素。二人觉得林延寿如此,是不是在外面有了人了? 二人查了一阵,却知林延寿此人‘三观极正’,丝毫也没有在外沾花惹草。 二人这才恍然是不是当初提议入赘,以及悔亲的事,办得不够厚道,故而让林延寿对甄家一直耿耿于怀。 随着日子渐渐久了,二人心底对女儿早已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心。 现在他们生后悔之意,特别是甄家小姐身子调养好了,但林延寿却一直没有与她亲近,更令二人担心。 现在林延潮在朝中权势日重,深得天子与首辅的赏识器重,特别是听张绅说林延潮近来可能提拔为礼部侍郎,这是马上位列部堂,出将入相也在指日之间。 甄家现在生怕这门亲事出了什么变故。 别看张鲸现在权势赫赫,但身为太监最多风光个几年,基本不出十年。 但是文官却是可以封妻荫子,一个家族里只要出一名进士,只要在朝堂上不出差错,可以有几十年太平荣华的。 所以甄家老爷,夫人二人现在看见林延寿心情格外复杂,既想放下身段,但又拉不下这脸。 甄家老爷勉强笑着道:“贤婿来了,入座吧。” 林延寿走到桌前径直坐下,与张绅点点头道:“大舅哥来了!” 张绅笑了笑,气氛还算不错。 甄家小姐坐在一旁,体贴的给林延寿倒上酒。 一旁甄家老爷道:“贤婿,方才张绅说了,有一个天大的好事要关照你兄弟。” 林延寿夹了口菜,甄家小姐在他倒是不敢放肆,于是道:“那真要多谢大舅哥了。” 甄家老爷,夫人都是笑,看来自己这女婿经过这么多年,终于上道了。 张绅道:“方才与姨夫与姨妈详细都说了,就是朝廷的礼部右侍郎出缺了,这肥水不流外人,要想关照林学士,你以为如何?” “礼部右侍郎,那是正三品官?”林延寿问道。 “没错,没错,”甄家老爷夫人都是笑,“此事若成了,以后咱们都要称你们兄弟一声部堂大人,当然期间还是要托咱们家张绅出大气力。” 张绅笑着道:“姨夫,姨妈都太抬举我了。我哪里有这天大的本事,一切还是靠我干爹,当今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张督公!” 甄家老爷点点头道:“是啊,你干爹督公大人,那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论当今天下权势,除了皇上和首揆,督公就是第三人了。他若肯出面替你兄弟奔走,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林延寿当下道:“泰山在上,我有一事不明。” “贤婿请讲!” “这张督公高高在上,这平白无故的为何要将这等好事给我兄弟呢?” 说到这里,甄家老爷夫人以及张绅都是矜持地微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张绅将手里的扇子一合当下道:“妹夫,你是有所不知,干爹虽说是高高在上,平素不与朝臣来往,但最喜欢提携后进,这几年多少官员在他手中得到升迁。但干爹为善不欲人知,并没有四处张扬罢了。” “这一次林学士的事,也是机缘巧合,当日出缺时,我也就顺口提了提,但是你也知道干爹平日最是疼我不过,知道咱家两家是亲戚,就让我来问问你们的意思,所以说此事是风云际会,因缘巧合都可以。” 甄家老爷,甄家夫人都是笑着道:“这多亏了张绅在其中穿针引线,搭桥铺路,否则这好处怎么可能着落到我们身上。” 张绅笑了笑道:“若是妹夫有意,我这就回去禀告干爹,另外再准备两万两银子,帮你活动一二。” “两万两?”林延寿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绅一副尔见识少的样子道:“两万两银子,换正三品京堂,不贵。” “正三品京堂?” 张绅点点头道:“不错,正三品京堂,两万两,必须是现银,不要银票。” 林延寿还是感叹道:“两万两就能换一个侍郎,那么大舅哥,我若是任个侍郎,那要多少银子?” 甄家老爷,夫人同时掩面心道,果真还是露马脚了…… 张绅闻言差点被一口茶水噎死,才顺了气即道:“监生想任侍郎?那这不是钱的事,是多少钱都办不成的事!” 林延寿叹了口气道:“大舅哥,我也就是一问,你办不成也就算了。” 张绅很是尴尬道:“不是我办不成,就是当今天子也不能随意任命一名侍郎,多少两榜出身的进士苦熬几十年都不能位居三品,更不用说三品京堂!” “那我兄弟也才当了八年官,怎么就能任三品京堂呢?” 张绅被林延寿这么一问,顿时被问倒了,不知如何回答。 甄家老爷生怕林延寿再问下不知还会出什么状况,于是立即截住道:“贤婿,你要当官多少钱,我们都舍得钱去打点就是。但现在咱们说的是你兄弟的事。” 林延寿摆手道:“不行,不行,两万两太贵!” 听林延寿拒绝,众人反而是庆幸,总算回到正题了。 甄家老爷笑着道:“我们早想过了,林学士为官日短,平素也是清廉,再说就是有钱一时间也凑不齐这些银子。正好我们府里收了一笔款项,七拼八凑两万两是够了,这钱先借给林学士如何?” “借?” 甄家夫人笑着道:“说是借,但其实什么时候还都行,我们帮他,也就是帮你,这出了当朝大员,也是我们两家的福气,若是林学士他日官居一品时,还能记得我们甄家这小小的恩情更再好不过了。” 张绅点点头道:“不错,难得姨夫姨妈有这个心思,我也是能帮就帮一把。此事你看若是肯了,你就点个头,但是不要告诉你兄弟,林学士为官清廉,我们是都知道的,若知道你为他打点,怕是不高兴。你待他任礼部侍郎后再告诉他,如此他不会怪你,反而会谢你。” 甄家老爷多了个心眼问道:“这督公收了钱,一定会帮林学士吗?” 张绅笑着道:“你害怕督公吞了你银子不成?区区两万两,我干爹还不放在眼底。再说你信不过别人,也应该信我才是。” “这样吧,你们若是准备好银子,就让妹夫押往西直门外的柳树沟,那有个丝绸庄是皇店,到时候收了银子,我再开张条子给妹夫,两边签字画押,如此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甄家老爷夫人都是点点头,疑心尽去,然后一并看向林延寿。 连甄家小姐也是在旁低低的拉住林延寿的袖子道:“相公,你看表哥替我们考虑的多周详啊!” 甄家小姐倒是希望能促成此事,让林延寿与他父母关系和睦,如此二人的感情也能和谐。 众人都看向了林延寿,甄家夫人忍不住催道:“延寿,你想得如何了?” 但见林延寿摇了摇头道:“两万两银子太贵,大舅哥,你看这样如何,咱们打个折扣,五千两如何?不能再多了。” 此言一出,一室皆静。 却说林府里,林延潮刚刚从申府上回到家中。 陈济川迎上去向林延潮问道:“老爷,申相召你去不知何事?” 林延潮道:“还不是为了礼部侍郎出缺的事?” 陈济川问道:“那申相如何说的?” “首辅说此缺有些难了,他还问我若到南京任礼部侍郎去不去?” 陈济川闻言不由生气道:“当初不是说好的,怎么申相又变卦了?” 林延潮失笑道:“首辅也没有变卦啊,他当初许我礼部侍郎的时候,也没说是京师的,还是南京的。” 陈济川闻言气道:“此事突然变卦,必有蹊跷,会不会是圣上心底有什么人选,给申相打了招呼?” “有没有人打招呼,首辅没有与我直说,他只告诉我放南京有实缺,但若是京堂,怕是要等。” 就在这时,展明匆匆赶到向林延潮递来一封信道:“老爷,这是丘师爷安插在甄府上的眼线送来的密保,他说今日张鲸的心腹张绅到了甄府,然后把延寿老爷也叫去了,聊了半天。” 林延潮微微讶然,当下取信过目,然后问道:“说了什么,还不知道吗?” “眼线正在打探,听甄府里下人透的口风说与老爷有关。”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就是了。” 陈济川问道:“老爷,你可是察觉了什么?” 林延潮冷声道:“就是张鲸给首辅打了招呼,不仅如此,张鲸还要摆我一道!” 一千六十四章 计策 林府之中。 林延潮与陈济川正要细谈,却见林浅浅来了。 陈济川知道林延潮一向不在妻儿面前谈公事,于是垂手站在一旁。 林浅浅捧着大肚子来到林延潮,问道:“相公在首辅府上吃过了吗?” 林延潮笑着道:“吃了茶水糕点,也够饱的。” 林浅浅道:“那哪里能垫肚子呢?我今日吩咐后厨留了一碗藕粥,等等就给相公端来。” “好的。” 林浅浅道:“还有明日你休沐,陪我去护国寺进香。” 林延潮点头答允了。 林浅浅走后,陈济川方道:“老爷,如此我们索性就去南京任礼部侍郎好了。老爷还年轻,两三年后转至京师任侍郎,更是水到渠成。” 林延潮道:“宁思一时进,莫思一刻停。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当争就争,不可落于人后,何必与人礼让?” 陈济川称是:“那么老爷以为应当如何呢?” 林延潮道:“礼部侍郎会推,一般推举二人给天子圈用。首辅当初是打算推举我与徐掌院二人待天子定夺。眼下之所以让我去任南礼侍,乃是张鲸横插一脚的缘故。故而首辅取舍之间,有留徐掌院在京,而让我去任南礼侍之意。” 陈济川恍然道:“原来如此。若是徐掌院与老爷二人任何一位任礼部侍郎,首辅大人都是乐见其成的。” “徐掌院资历胜我一筹,而我有圣眷青睐,所以最后圈用,我的胜算会大一些。但张鲸既要了一个名额,那么首辅不能不给他这面子。张鲸此举不仅阻我任礼部侍郎,再构陷我一个罪名,将来不得入阁。” 陈济川听林延潮分析,若反掌观纹,清清楚楚,不由深深佩服,然后问道:“老爷,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林延潮道:“既是要攻,也是要守,首先你去查明张鲸要保任礼部侍郎的人是谁,然后我兄长那边,你也要让丘师爷弄清楚,他们到底用什么手段。” 陈济川听了当下道:“那么小人这就立即去办。” 次日林延潮休沐于是陪同林浅浅去护国寺进香。 这护国寺乃京城香火极旺盛的地方,从街上走进寺庙门口,再往前是一个三岔口,南面是樱桃斜街,北面是铁树斜街,街道附近开满了食肆,茶社,路边还有不少卖艺的。 林延潮与展明,林浅浅都是身着常服而来,左右就是六个家丁跟着。远处还有丘明山从漕军里抽调来的精干兵卒,也是暗中保护。 这官做得越大,林延潮也是越加谨慎。 进香后,林浅浅许久没有出来了,所以想逛逛。林延潮也就陪着她。 但林浅浅毕竟身怀六甲的人了,走了一会就累了,于是二人就在路边一家门口挂着大茶壶招牌的馆子里坐下。 茶汤馆子不同于路边摊,里面除了卖茶汤的,还有吃酒说书的。 林延潮走进馆子,馆子一角还有两名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拿着天理报,边吃些东西边谈些报纸上来的忠孝之事。 林延潮与林浅浅坐下,小二立即前来招呼。 林浅浅点了一碗茶汤,林延潮则要了一碗藕粉,至于陈济川与两名家丁都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其余人则在门口把风。 这茶汤不是茶,而是用糜子面,糖与桂花糕在碗里调好,然后再以滚汤热水冲泡。 林浅浅入京后,甚喜这口。 而林延潮的藕粉泡好后,就见茶汤馆子门口进来两名官差,左顾右盼后,盯住了林延潮邻桌的一人。 对方立即色变,当下离桌往后门逃去,同时此人还将一把茶汤朝林延潮与林浅浅二人迎面泼来。 林延潮一直用余光留意此人,立即护在林浅浅身上。而展明反应更快,一声大喝将桌子踢起飞来。 桌面一翻将大半泼来的茶汤挡住。 林延潮护住了林浅浅,汤水都被桌子挡住,只有一些泼在了他的衣袍上。 林延潮大怒,这茶汤乃用滚水冲泡,万一烫伤人怎么办?何况林浅浅现在又是有身孕的人。 “如何?有没有事?”林延潮紧张地问道。 林浅浅也有些惊魂未定,当下摇头道:“没事。” 然后林浅浅吐了口气,摸摸隆起小腹道:“他也没事。” 林延潮松了口气,当下看去泼茶汤之人,但见原先坐在桌角两名读书人已是将他拿住,还取了锁链将对方拿住。 这两名读书人竟是穿了常服的官差早早埋伏在此的。 一名官差朝林延潮这里看了看,知道他是有身份的人当下亮了一个写着‘刑’字的腰牌道:“刑部办差,捉拿要犯,所幸没有伤到贵夫人,容某日后赔罪。” 说完这官差当下道:“将要犯带回衙门审问!” 当下几人押着此人离去,正出了门口。 却听林延潮道:“慢着!” 但见门口的家丁将对方拦住。 那官差见了皱眉道:“怎么?阁下还有何事?耽误了我们刑部办案,谁也担当不起啊。” 林延潮道:“莫来公事压人,此人意图行刺本官,本官不能放过,你就将此人留下交由本官审问。” 那官差将犯人一手抓住,肃然道:“不过一碗茶汤泼来,怎么可以说行刺,不知这位大人在哪处衙门公干,在下李宏,刑部督捕司捕头。” 林延潮道:“原来是李捕头,刑部督捕司即是归直隶清吏司管辖,你们直隶清隶司的张郎中,程员外,还有三位主事都本官相熟,凭这句话可以带走此人吗?” 那官差听了林延潮将他上司一一点出,知道此人来头不小,但是职责所在他不得不道:“启禀大人,此人乃是上头点名的要犯,乃是制伪银的行家,既是惊扰了大人,那么大人要带走,小人也无话可说,只是恳请大人给小人一个办法,可以向上头交差。” 林延潮向陈济川点点头,陈济川从袖子的青囊里取出一牙牌。 这牙牌是京官上朝之物,这官差一见牙牌心道果真是此人乃是朝中大臣。 然后这官差恭敬地抬起头朝牙牌后面的官衔看了一眼,当下倒吸一口凉气当下道:“小人眼拙,不知学士大人驾临,小人这就回去交差。”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还算此人有点眼力,对陈济川道:“把我的帖子给他,若刑部的官员问起,也有个凭据。” 李捕头大喜。 官差一行走后,林延潮看向那犯人,然后道了一句:“带走。” 回到家中后,林延潮让展明一番拷问,最后确认此人真是一名毛贼,走投无路了才出此下策。 林延潮也知此人不太可能是要对付自己,但他素来多心,要问个明白,万一有人指示的抓下来也是一个人证。特别是现在这紧要的时候,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 陈济川对林延潮道:“这毛贼为了活命,供说自己还有一万多两足以以假乱真的伪银,拿来给自己买命,实在是笑话,我们拿这伪银做什么?” 林延潮点点头道:“无妨,你再将此人关上三天,拿以往的问过的话,重复再问他几次,若真没有可疑的地方,就交给刑部那位李捕头吧!” 陈济川又道:“老爷,丘师爷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穿着斗篷的丘明山入内,他现在虽说是林府的师爷,但林延潮没有将他留在府中,以免惹人注目。 “见过东翁。” “丘先生此来顺利?” 丘明山笑着道:“托东翁的福,还算顺利,从山东作船到了通州,就立即来见东翁了。” “私盐的事办得如何?” “陆上水上都有人照拂着,一个月有两三千两银子的进项,这是账本给东翁过目。” 林延潮将账本放在一旁道:“今年私盐的进项就不要押进京里,在运河里招兵买马都是要钱的。” 丘明山笑着道:“水上的兄弟将义气,大家也只是希望有人牵头,不受官吏压迫,并不求财。” 林延潮笑道:“这就好,那这钱你看着,将来我若在朝堂上说得上话,那么这漕运的事也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或许可以自行成立一个帮会,夹在朝廷与沿河的地头蛇之间,只要抓住运河上的漕盐就等于躺在银山里,到时候我让你来管这事。” 丘明山心底大喜,面上低下头称是。 林延潮道:“这一次叫你进京,是因为我有麻烦事。” 丘明山当然知道林延潮栽培他的用意是什么? 当下他道:“东翁,我已是带了足够人手进京,要钱要人你说一句话就是。” “好,我兄长的事查清楚了吗?” 丘明山道:“查清楚了……” 当下丘明山叙述了一通,林延潮点点头道:“张鲸做事果真有一套,这是要人赃并获啊。” 丘明山肃然道:“这几年我们依着东翁的吩咐,在京里也多有我们眼线分布,在有些地方若论消息灵通,以及守密不会逊色于给锦衣卫,东厂多少。东翁是要对付张鲸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要大意,东厂毕竟是东厂,有朝廷在背后撑腰,不是你们可以触此虎须的。但是话说回来,张鲸要对付我,那么就算他是猛虎,我也要拔下他几颗牙来。” 丘明山问道:“东翁可有计策?” “本来没有,但你来了,就有了。” 一千六十五章 借刀杀人之计 于是林延潮说了计策后,林延寿与甄府的事,就被林延潮就一切交给丘明山。 丘明山为人谨慎,手段狠辣,由他来办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林延潮是放心的。 再说会推官员的事已经进入流程,礼部右侍郎缺位时,吏部已是具本题知天子。 题本是以吏部名义,盖吏部印,经通政司上达天子。然后天子下本给吏部,一般就是几个字‘拟某日会推’。 吏部即接到天子批复后,当下定五日后会推。 五日已足够官员们各自找门路去。到了会推前一日,吏部将会推具知帖送至各衙门。 皇宫文渊阁里。 礼部尚书沈鲤,户部尚书宋纁二人联袂而来。 秋日上午的阳光正好落在文渊阁顶上,琉璃瓦上璀璨生光,金水河中波光粼粼,见之一幕沈鲤驻足。 宋纁在沈鲤身旁,当下道:“仲化兄每次来此都要驻足一会,不知所视何处?” 沈鲤捏须道:“想起当年为检讨时,在东阁办事,当年徐文贞公还在,他的值房在西首第二间,还有李文定公,张文忠公,一转眼间已物似人非。” “大江东去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宋纁也是感慨。 沈鲤道:“但你可还记得释褐时所言,君子之为学也,将以成身而备天下国家之用也。” 宋纁道:“此乃初心,矢志不忘。” 沈鲤朝北面的皇阙一揖道:“吾也当如此。” 二人到了文渊阁前通禀后,申时行亲自出迎,将二人请到了自己值房。 三人入座一阵寒暄,气氛还是十分和睦。 宋纁道:“吏部的具知贴我与沈公都已收到,对于明日会推的堪任官的人选,我等想请教首辅。” 申时行道:“堪任官的拟定在于吏部,两位如此问仆何意?” 这时沈鲤道:“近来朝中举官,坊间多议论以知厚干请而进者十九,以德器才望而进者十一。” 沈鲤这么说,无疑就是指责申时行用人乃‘知厚干请’一套。 听到这里申时行道:“宗伯此言,是否言仆执政有失?” 沈鲤道:“沈某不敢,元翁是掌握政府中枢,沈某所言是吏部荐官有专权用人之嫌。” 申时行道:“那吏部有失,宗伯去问冢宰好了!” 宋纁见此出面道:“之前冢宰因为立国本的事,刚遭到天子训斥,对于冢宰的品行我等还是相信。” 申时行道:“那么宗伯还是说仆了。正好冢宰失意于天子,那么仆向天子保荐,由宗伯或司农取而代之,不是正好。” 沈鲤,宋纁都是一愣,申时行很少有此锋芒毕露的一面。 两人都是起身道:“元翁,我等只是言朝堂上清议,却没有窥视冢宰之心。” 申时行伸手一按,示意二人坐下然后道:“李植,羊可立他们被罢官,赵用贤被调往南京,眼下京中清议又是谁在主持?” 沈鲤涨红了脸,当下道:“若是元翁以为是沈某在其中生事,那么沈某愿意辞官以示清白。” 申时行看了沈鲤一眼,沈鲤虽很讨人嫌,但毕竟是天子的老师,而且沈鲤一走,天子必会再找一个比沈鲤更讨人嫌的大臣,来平衡朝堂局势。 申时行当下道:“宗伯言重了,汝乃是正人君子,于你的为人仆还信不过吗?若仆有失言的地方,还请不要放在心上,于举贤用人之事,我们坐下来慢慢详谈。” 申时行与沈鲤不是第一次有冲突了。 沈鲤论权谋,党羽,门生的势力,是绝对斗不过申时行。但他也有生存之道,他对付申时行的办法,就是示弱。 沈鲤洁身自好,不受贿,不结党,不受请托,节操上胜过申时行简直不要太多。他在官场上的人设就是儒家眼中标准的正人君子。 而且沈鲤每表现出与申时行对阵被打败的样子,就越得天子与朝野的同情支持,因此他的大战略正确,故而越败越强。 申时行也知道这一点,谁不想当正人君子,但儒家书里面那等不受请托,不结党的正人君子是当不了宰相的,因此对于沈鲤的阳谋,申时行只能忍。 沈鲤刚才与申时行有冲突,不便再说,而宋纁与申时行关系还算较好,他出言道:“朝中重臣交奏引荐南监祭酒黄凤翔,南苑翰林赵用贤,不知首辅如何看二人?” 对于这礼部侍郎之位,连清流一党都跳出来一争了。 申时行抚须顿了顿道:“赵用贤之前刚受天子贬斥吧!” 宋纁道:“那已是一年有余的事了,赵翰林当年直言进谏,故而去了南院,元翁对于这样耿直的大臣应于保荐,以保障言路畅通,这也是朝野公卿都乐见其成的事。” 申时行心想区区一个赵用贤,他还不放在心上,但是沈鲤,宋纁不会如此简单。 申时行道:“仆当然可以保荐,但也需看圣意如何,这时候赵用贤还是不易回京。” 宋纁道:“若是圣意一时无法回转,不如让他先执掌南监。至于黄祭酒在南监多年,也是到了调回京的时候,这一次礼部侍郎,吏部可否列其为堪任官。” 宋纁开出的条件就是让赵用贤替黄凤翔出任南京国子监祭酒,而黄凤翔来京出任礼部侍郎。 黄凤翔是隆庆二年的榜眼,资历绝对够,若是能更进一步出任礼部侍郎,距离入阁只剩下一步了。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并未表示同意或者拒绝。 就在这时候外面禀告说大理寺卿孙丕扬求见。 申时行不由捏须,孙丕扬这时候求见是什么意思? 孙丕扬这人为官也是很有特点。 新年百官拜贺天子,因为大家都知道当今天子的性格,都是献奇珍异宝。 而孙丕扬没有,他给皇帝送的贺礼就是一筐柿饼而已。 当年高拱为首辅时,孙丕扬弹劾过高拱。 高拱罢后,孙丕扬因为弹劾过高拱,被张居正提拔为保定巡抚。 孙丕扬担任保定巡抚时,张居正希望在冯保的老家立坊,张丕扬表示拒绝。 当时张居正加冯保二人组合权倾天下,孙丕扬自知以张居正的性子必对付自己。但是孙丕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拒绝建坊后就立即辞官回家。 但是张居正也是很有幽默感,在次年京察时,托旨将孙丕扬罢官。 将一名辞官在家的官员给予罢官,这也是明朝京察历史上一件开创先河的事。 张居正倒台后,孙丕扬反而名声大噪,被朝廷启用为应天知府,然后又任大理寺卿,位列九卿。 对于孙丕扬这样清正刚直的大臣,申时行素来是不喜欢,听到他求见,脸也是拉得老长的,但又不能不见。 片刻后孙丕扬入内。 若说沈鲤是正人君子,而孙丕扬就是铁面无私,意思就是谁的面子也不卖。这二人就是朝中清流一致认为,德才兼备的官员。 孙丕扬面沉而脸黑,望之一脸正气,令人生畏。他出任大理寺卿后,有一次内监杀人逃到禁中,孙丕扬不依不饶向天子奏捕,将此人论罪。 京中权贵勋戚听闻孙丕扬任大理寺卿后,行事都是有所收敛。 但孙丕扬处法却以一个宽字,他主持大理寺后,下令各省对于案件不得拖延,立审立结,让不少囚犯免于牢狱之苦。并且孙丕扬还清理冤狱,执法以恤刑为主,确确实实在任上办了不少好事,得到了朝野公卿一致赞许。 对于孙丕扬如此官员,申时行也必须给三分面子当下道:“孙廷尉所来有何公干?” 孙丕扬当下道:“启禀元翁,大理寺刚刚接到一桩行贿的案子,因系朝中大臣,下官不敢擅断,故而先来此奏请元翁。” 申时行失笑问道:“居然有大理寺卿办不了的官员,这朝中大臣有多大?” “四品京卿。” 申时行笑容敛去:“那还真不小,是何人?” “当今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讲学士林延潮。” 宋纁色变道:“林学士官声一向很好,怎么会做出贿进的事,此事孙廷尉查清楚了?” 沈鲤也是道:“林学士乃万历八年状元,三元及第,无论朝野都极有名望,没有真凭实据,消息一旦传出,必是轰动朝野的事,孙廷尉三思啊。” 林延潮是申时行的得意门生,这几年申时行如何栽培林延潮的,朝中有目共睹。谁都知道林延潮有事,对于申时行而言,影响重大。 何况又是在礼部侍郎出缺的时候,林延潮正是这一次礼部侍郎的候补官员。 申时行倒很是大公无私,对沈鲤,宋纁道:“案子还没有断,哪里可以说有十成把握,这林宗海虽是我学生,但仆以为若是真正质朴的官员,就不怕人查,不怕人质疑,此事还是听孙廷尉如何说。” 换了一般的大理寺卿听了申时行这话,还真的不敢查下去。 但孙丕扬却道:“回禀元翁,宗伯,司农,此事虽还立案,但已是人赃并获,一旦断案很可能就是铁案。” 申时行知道孙丕扬不会卖自己这个面子,于是问道:“那林学士贿进何职?又是向何人贿进?” “贿进礼部侍郎,至于贿进之人乃是都知监佥书高淮!” “此乃一派胡言!”宋纁斥道,“孙廷尉,此案不仅涉及林学士,还有陛下的近侍,你可不要谨慎!” 虽说宋纁是帮林延潮说话,但申时行露出狐疑之色,孙丕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沈鲤,宋纁二人来的时候到场,又是林延潮之事,莫非是他们联手向自己发难。 申时行立于朝中几十年,对于这样的事极为敏感。 面对宋纁的质问,孙丕扬丝毫没给宋纁面子,不饶地道:“下官不敢随意妄加揣测,下官只信眼前的证据,此事出于昨日,林学士堂兄林延寿,此人随林学士来京读书,后迁为京籍,考取本地生员,但却于县试屡试不第,遂在万历十二年时捐粟纳监。”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嘴角一翘,林延潮三元及第,科举第一人,但他的兄长居然在县试时屡试不第,这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一次为了替林学士谋求礼部侍郎之位,林延寿拿出纹银一万两千两贿赂高淮。昨日傍晚,此人秘密出城,到了半夜时带着以及其家丁十人,以及驴车押解三箱白银,到西直门外柳树沟皇店。” “这家皇店正好是都知监掌印太监高淮掌管,其兄在店里签字画押后,为埋伏的刑部捕快缉拿,所以可以称作人赃并获,到了今日刑部将人犯罪证都移交大理寺,下官看卷可以称得上铁证如山,再初审林延寿,未经用刑,但其已供认不讳,并言都是他一人的主意,其兄其实并不知晓。” 孙丕扬禀告时,申时行喝了一口茶。待孙丕扬说完后,申时行拍案道:“那还来禀告什么?既是证据确凿,立即立案审问,别说他是当今学士,就算是当朝一品,也要一查到底!若是有罪,仆亲自向陛下请朝廷律法!” 申时行看向沈鲤,宋纁问道:“两位以为仆如此处置,可是公允?” 沈鲤,宋纁对视一眼。沈鲤立即起身道:“元翁,此事沈某事先一点也不知晓。” 宋纁也是道:“元翁,此事我们与孙廷尉并无通气。” 申时行看向沈鲤,宋纁,二人之言似并无出于作伪。会不会是有人挑拨,这时候自己可不能妄下判断,给人可乘之机。 沈鲤道:“元翁,依沈某之见,右礼侍出缺,林学士无疑是堪任官之选,偏偏在此档口出事,其中内情实不能令人不疑啊。” 宋纁道:“是不是,让大理寺将此案延后数日。” “延后?”孙丕扬出声道,“若是此案查实,林学士任礼部侍郎后再将他罢官,九卿还要重新会推一次,到时怕是元翁与几步部堂都要背上识人不明的名声。” “开国之时,官员犯案,太祖问荐举之官员连坐之罪,此为祖宗之法!” 孙丕扬的话令申时行脸色很难看,依孙丕扬这么说,林延潮是他申时行一手荐举上来,自己是不是也要与他连坐同罪啊!此人实在是太令他下不了台了。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林延潮必然落选,现在申时行手中只剩下徐显卿一张牌,这时候朝中清流党推黄凤翔,张鲸推蒋遵箴,明日会推变数实在太多。 只怪林延潮这时实在是太不争气了,这一次不说礼部侍郎,连南礼侍也是没机会,甚至还有丢官的可能。 申时行正色道:“孙廷尉所言极是,此案你回去立即再审,明日会推前报于本辅。” 孙丕扬称是后,当下告退。 申时行看向沈鲤,宋纁道:“黄祭酒是否列入堪任官,吏部明日会给二位一个答案。” 沈鲤,宋纁二人并非来将申时行的军,但此刻越解释越乱,只能告退。 而此刻,张鲸正在宫中随侍天子。 天子足疾已是痊愈,但却是胖了许多,眼下行走之间,甚至都要一名宦官托着他的肚子。 今日张鲸又给天子献上美女以及无数珍宝。 天子见了张鲸的礼物后,果真龙颜大悦,然后对他笑着道:“好了,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外朝的事你多盯着,不必事事都来禀朕。朕还要处理朝政,没那么多闲功夫。” 张鲸笑着道:“奴才喜欢侍奉陛下,若不能日日见到天颜,那奴才宁可不干这东厂的差事,恳请陛下委了他人吧,让奴才回去侍从陛下。” 天子笑骂道:“朕才懒得日日见你这狗奴才,滚到一边去。” “是,是,陛下看着奴才碍眼,奴才这就滚,这就滚。” 说完张鲸在地上做了几个翻滚的动作,此举令天子与他身旁几名美姬都发出大笑之声。 张鲸如此滚出了天子的寝殿,他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如此滚了几下,自然不如年轻时那么利索,不免喘不上来,只能坐在一旁歇息。 身为天子近侍,都知监太监高淮见了,立即命火者搬来凳子茶水让张鲸歇息。 当初张鲸把柄被林延潮拿到手中,令他怀疑了好一阵。 此事他与刘守有办得天衣无缝,怎么会让林延潮一名外官知道了宫闱里面的事,所以事情一定是出在天子身边的人身上。 于是张鲸就暗中派人详查此事,他身为东厂督公,依靠手中情报网络,逐渐就将目光盯在了高淮身上。 高淮拜了张宏作干爹,这才免于被当作冯保余党追究,但是中间是托谁穿针引线呢? 还有张宏等于是被张鲸间接害死的,此事之后高淮却依然对自己恭恭敬敬的,这令张鲸不免怀疑。 最后诸多证据就指向了高淮的身上。所以张鲸就抓住这一次机会将高淮与林延潮二人一网打尽。 当然他知道自己也有罪证被林延潮抓在手中,但此事若公开影响太大,申时行必然不许林延潮擅作主张,以破坏他与自己现在的和睦关系。 自己与林延潮之间,申时行必然还是懂得取舍的。 看见高淮主动向他献殷勤,张鲸笑了笑道:“这怎么敢当。” 高淮笑着道:“区区小事,督公如此就太见外了。” 张鲸点点头,心底却道,看你还能笑几日。 张鲸歇息了一会,就离开此处,然后坐着轿子到了东厂衙门。 东厂衙门之内,张绅以及他的心腹太监萧玉正在候着那边。 萧玉笑着道:“干爹,此事妥了,今日孙丕扬进宫面见申相国时,沈鲤与宋纁正好也在。二人好像是来向申时行保举黄凤翔的。” 张鲸笑着道:“办得好,如此申时行必会怀疑,是沈鲤,宋纁与孙丕扬,这些清流党人联合在一起向他发难。那么这一次林延潮行贿之事,申时行也必然以为是清流党人在背后干的。” 张绅笑着道:“这还不是多亏了干爹的谋划,这一出借刀杀人之计,简直是鬼谷子复生,也要在干爹面前甘拜下风啊!” 张鲸摆了摆手道:“这有什么难,只是申时行此人如此精明,他不可能没有怀疑。” “申时行再精明,也不会想到,我们安排的如此之好,派人冒充孙丕扬的轿夫,算准他入宫的时间,将他安排至沈鲤,宋纁正好面见申时行之时。” “好,好。”张鲸忍不住大笑。 当下张鲸道:“不过扳倒林延潮一个还不够,若不对付徐显卿,礼部侍郎还是要落在申时行的手上。” “干爹放心,我们已是收罗好徐显卿的罪证,将之提供给云南道御史麻权,他与徐显卿早就有隙,这一次拿好罪证已是在起草弹劾奏章了。而待徐显卿被弹劾时,申时行必会怀疑是沈鲤,宋纁在暗中所为,必然反击,如此……” 张绅笑着道:“……如此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张鲸点点头道:“说得好,申时行与沈鲤相斗,必然转而倚重于咱家,如此就算申时行察觉,也不敢将咱家怎么样。” 说完张鲸觉得十拿九稳,然后又看向张绅道:“林延寿那边怎么样?” 张绅笑着道:“已经是铁案了。” “他没有把你供出来吗?” “供出来也是不怕,他没有真凭实据,孙丕扬如何肯信?再说柳树沟的皇店明明就是高淮掌管的,林延寿若有点脑子,也该事先打听清楚才是。” 张鲸点点头道:“话是这么说,但是你们还是不得不小心,这几日你就在呆着东厂衙门哪里都不要去了。” 张绅一愣道:“干爹?” 张鲸皱眉道:“没出息,还舍不得你那几个粉头吗?若是坏了咱家的事,我直接让你入宫当太监好了。” 张绅闻言不由双腿一紧,浑身一哆嗦立即道:“是,干爹儿子这几日哪里也不去。” 张鲸点点头道:“孙丕扬再刚正,但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来东厂衙门抓人。而此人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我们正要利用他来扳倒林延潮,这案子到了他手中,必是通了天,办成铁案,如此咱家就可以除掉林延潮和高淮二人,除掉心腹大患,还让申时行与沈鲤因此翻脸。” “干爹高明,就算鬼谷子,姜太公,张良,诸葛亮,刘伯温复生也不及干爹万一啊!”二人连连拍上马屁。 张鲸则闻言大笑。 一千六十六章 吏部尚书的愤怒 黄昏下的申府。 府衙附近的大街曲巷上,遍设朱红之色的木栅栏,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来回巡弋,盘查过往行人。 首辅的居处,论戒备之森严,仅次于皇宫。 夕阳西下,林延潮坐着马车已是来到申府门前,挑开车帘子,申府门前停着不少官员的马车,其中有不少官员都是来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申时行一面,更多的官员也知道见不到申时行,但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认认路,就算见不到相国,只要递一张名帖也算是自己的敬意到了。 展明去停放马车,而陈济川跟在林延潮的身后,绕过一列等候的官员,直接走到申府石狮子前的台阶下,几名门子立即迎了上来。 林延潮往日都是不经通报直接进府,但今日门子见了林延潮却是出面拦住,态度虽是恭敬,但却是没有以往挂在脸上殷勤的笑容:“林学士,不知所来何事?” “当然是来拜会元翁。” “林学士还请见谅,今日相爷身子有些不适,已是说了不见客。” 说话间外头排队的官员已是看了过来,他们都是从外地进京公干的,京官没见过几个。他们见有人‘插队’当然是不满,但见到林延潮身上的绯袍却是不敢说话,眼下见林延潮被拦在门前,都是生出了幸灾乐祸之心。 陈济川脸色一变,他随林延潮出入申府多次,何时有这个待遇当下他道:“你既知我们家老爷身份,难道连老爷入府一趟看望相爷的病情都不许吗?” 那门子道:“老爷说了无需探望,还请学士见谅。” 陈济川还要再说,林延潮伸手一止,然后对门子道:“今日在下有要事,必须要见相爷一面,劳请再通报一声。” 门子垂首立在门前,不挪不让地道:“通报也是多此一举,林学士还是明日再来吧!” 陈济川拂然道:“你们让是不让?” “还请林学士见谅,就算是急事也不能见!”这名门子向林延潮深深一揖,语气说得十分坚决,表情更是冷淡。 “睁开你的……”陈济川待要骂人,林延潮却笑了笑道:“相府面前不要失礼,既是相国不能见客,那么请替我通报申管家一声,如此总该是可以吧!” 门子立即道:“启禀学士,很不巧申管家刚出门去了。” 连申九也是不在? 陈济川心知若是林延潮今日见不到申时行,将全功尽弃,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但是谁也不知道为何就在这个档口,申时行突然不愿意见林延潮,连平素一贯与林延潮称兄道弟的申九也是没了踪影。 申府门前不少官兵都是看了过来,若在此生了争执是很丢人之事,但被申时行拒之门外同样也是没面子。 林延潮想了想,当下对陈济川道:“我们走!” 门子见此顿时松了一口气,当下道:“还请学士恕罪。” 林延潮没有理会,大步离去。 展明正要将马车停好,却见林延潮与陈济川从申府门前出来,不由讶然问道:“老爷,怎么回来?” 陈济川当然心知,申时行,申九二人不是不在或不便,而是不见。他直接道:“老爷,我们是否再绕到后门,那门子有受过我的恩惠。” 林延潮道:“不可。” 陈济川道:“可是老爷,今日若见不了申相,明日的会推就悬了,如此前功尽弃。” 林延潮道:“我另有办法,这时候兵部应该还未散衙,我们立即备车去兵部。” “兵部?” 展明,陈济川二人都是不明白,林延潮这时候去兵部何意,但林延潮吩咐了,他们当下立即照办。 不久马车即赶到兵部,林延潮立即派展明去兵部的门房询问。 而自己与陈济川二人则在兵部衙门的门口茶楼等候。 看着兵部衙门口官员人来人往,林延潮索性闭起了眼睛。 不久展明来到茶楼道:“回禀老爷,门房禀告说申大公子还未散衙,应该仍在署内办公。” 林延潮点点头道:“随我下楼。” 三人刚下了茶楼,就看到申用懋刚好与一位同僚走出兵部衙门。 真是太巧了,林延潮精神一震,立即迎了上去。 此刻申用懋身旁站着一名官员,此人身着三品官员官袍。 林延潮不急先与申用懋打招呼,而是先向对方施礼道:“林延潮见过部堂大人。” 此人乃是兵部左侍郎石星,此人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很有名望,被当今朝堂中的官员视为临危应变之才。 不过林延潮却知道,此人在历史上万历援朝之役中却是背锅,名声尽丧。 但眼前谁知道后事,这位石星现在是名闻天下的人物,当今兵部左侍郎,当朝重臣。 而申用懋为何在兵部?那是因为他去年刚升至兵部职方司郎中,为正五品官员。 这职方司可是显赫职位,申时行任命自己的长子担任,自是引来朝中的官员的议论,说申时行你又玩‘举贤不避亲’的一套。不过申用懋此人倒是很有才干,在这个位置上一段时间后,就得到了石星的赏识。 申用懋见到林延潮后一愕,倒是石星沉声问道:“林学士,来兵部有何公干吗?” 林延潮道:“回禀部堂大人,下官正好寻了几副字画请敬中兄一起品鉴,不知部堂大人是否也有此雅兴?” 石星对于字画一向无感,当下道:“不必了,老夫还有公事,两位自便吧!” 说完石星大步离去,林延潮,申用懋一并向他施礼。 石星走后,申用懋疑道:“宗海兄,你真是来找我赏画的?” 林延潮压低声音道:“当然不是,我有事相求,还请敬中兄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申用懋吃惊道:“你乃当朝重臣,我有什么忙可以帮得上你的?” 林延潮叹了一声,当下将申用懋拉到自己马车上,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申用懋听闻是林延潮要见申时行舒了口气,但他又知道他爹不见林延潮肯定是有缘故。 但是申用懋当年因为一些事,欠了林延潮不少人情,而且二人关系一向很好,他不忍拒绝林延潮。 于是林延潮道:“我只需敬中兄给恩师带话就好了。若是恩师仍不愿意见我,那么事已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 申用懋听了当下道:“也罢,那我为林兄试一试好了。” 于是林延潮命马车驶向申府,就在这时候几名穿着百姓衣服的精干男子,立即将消息传了出去。 然后数人远远跟上了林延潮的马车。 林延潮去而复返,又来到申府府上。 这时申府已是掌灯,几名门子见申用懋与林延潮一并前来都是吃了一惊,一并迎上道:“大少爷。” 申用懋当下斥道:“你们是如何做事的?林学士与我申家是何等关系,无论如何,也不应当拒之门外。” “可是,大少爷……”几名门子开口。 林延潮连忙道:“敬中兄不干他们的事,他们一直对我都是客气有加。” 几名门子闻言看向林延潮,目中都是感激。 申用懋道:“此事是我们失礼了,既是如此,林兄你现在客厅等候,无论如何我也会给你一个回话。”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还是申大公子仗义啊,此事他很可能会触怒他的父亲,但他仍是愿意为自己出头,这交情实在是难得。 当下林延潮在客厅等候,申府下人给他上了茶。 林延潮心中思绪不宁,呷了口茶又重新放下。 林延潮清楚的知道,有时候人生关键就这么几步路,但到了这时候,你却是毫无察觉的。 很多事看起来争取不争取都是一样,或者是争取了也是无济于事,但你咬紧牙关,争取了以后,突然会发觉面前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林延潮于客厅中踱步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林延潮看去正是申用懋。他来到了客厅立即道:“家父在书房见你,宗海兄你……你千万小心说话。” “多谢敬中兄了。” 林延潮定定神,当下迈步前往书房。 经过一个庭院,林延潮来到申时行的书房。书房的门没有关,只见见申时行与一名老者正并坐在炕上。 这与申时行并坐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吏部尚书杨巍。 林延潮恍然,才想的申时行不见客,原来与杨巍在这里密谈。 内阁首辅,吏部尚书,这是文臣中最有权势的两个人,此刻正在书房里等着自己。 林延潮的心底不由打起鼓来,然后他站在门外三步道:“下官见过元辅,见过太宰。” 申时行,杨巍没有说话,林延潮就如此立在书房门外一声不吭。 半响后,申时行对杨巍道:“伯谦,还是你来问问我这不争气的门生吧!” 杨巍笑着道:“汝默兄,后生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了,不值得动气。” 说到这里杨巍对林延潮道:“林学士,你就将你兄长的事说一遍吧!先进门!” “是。”林延潮进门后,当下将事一五一十道来。 申时行,杨巍听了后,于是明白了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申时行显然是消了气,捏须道,“你可知老夫本已打算让伯谦兄,取消你明日会推时堪任官的资格。” 若说会推是推选出两位官员,最后交给天子圈用。 那么在会推前,吏部会定下几名有资格的官员,供九卿共商后,最后再确定两名官员的呈报天子。 出缺的官职只有一个,必须要经过层层的推举。 而吏部掌握了会推中提名权,其余与推的廷臣,只能投票,不可擅自提名。 这被吏部提名候推的官员,就被称作堪任官。 而经过林延寿的事,申时行果真打算将林延潮取消堪任官的资格。 至于其中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若待罪的官员被提拔,吏部尚书杨巍第一个遭到问责,申时行也有连带责任。 所以林延潮来见申时行这一面极有必要,若是明日再见那也是无济于事了。 杨巍点点头道:“看来此事元翁所料不错,真有人暗中搞鬼。” 申时行点点头。 这时林延潮道:“启禀元辅,太宰,此事绝不能如此算了。” 申时行问道:“计将安出?” 此刻申用懋徘徊于门外,等到服侍书房的下人走过,申时行忙问道:“我爹,太宰与林学士商量的如何了?” 下人言道:“还未商议出结果,不过老爷推掉了饭食。” 申用懋闻言点点头。 又过了一会,林延潮方才从申时行书房步出。 申用懋从林延潮脸上看不出喜忧,于是问道:“宗海兄,如何?” 林延潮心底仍是在计较着,见了申用懋后握着他的手笑着道:“多亏了敬中兄今日让我见恩师一面,此事……此事我改日再与你分说吧,现在我身有要事,不可逗留。” 说完林延潮向申用懋匆匆告辞。 林延潮走出申府,展明,陈济川二人一并迎上前。林延潮朝二人点点头,他们都是大喜。 “事还未办完,另一辆马车备好了吗?” 展明道:“已是备好了。” 于是林延潮上了马车。 展明抄近道回府,在路途中一个偏僻无人的巷子,林延潮换了一辆马车,由陈济川驾车。这马车早已停靠在此,而展明仍驾着空的马车回林府,以掩人耳目。 林延潮走后,立即有人从夜色中掠出跟在展明马车后,探查林延潮的行踪。 而林延潮坐着马车却是到了大理寺卿孙丕扬的府上。 来到孙府后,林延潮没有下马车,而让陈济川递上帖子。 不久后陈济川回到马车上对林延潮道:“不出老爷所料,孙府的管家回话,孙丕扬不愿在此刻见老爷,他说有什么事来日公堂上分说,他绝不于私宅见客。” 林延潮点点头道:“无妨,你再去一趟,让孙府管事转告孙丕扬一声,就说银子是假的,如此就可以了。” 陈济川点点头,当下前去。 不久后林延潮在车内看见孙府小门开起,夜色中但见孙丕扬挑着一盏灯朝自己的马车而来。 看到这里林延潮点了点头。 次日,阙左门。 这阙左门乃午门之偏门,门呈东西向,因非正门,论地位在皇宫诸门本不值一提。 但对文官而言,却意义不同。 因为明朝大小廷议,都是于阙左门外进行。 九卿会推当然也是如此。 会推是吏部发起,也自是由吏部尚书杨巍主持。 现在三名内阁大学士,六名尚书,再加上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一共十二名大臣都在门下。 与廷议时,参与官员都是站着不同,会推时,是坐是站也有名堂。 会推是站着推还是坐着推呢?明朝官员的笔记中记载,凡推选阁臣,吏部尚书,兵部尚书,总督时,乃立榷。 推选侍郎,巡抚时,则坐榷。 今日九卿会推,乃推选礼部右侍郎,在会推前一日,吏部下具知贴都已是告知于廷臣了。 门下现在摆着十二张椅子。 几位大佬东西对座,吏部尚书杨巍主持会推之事,坐在左首第一张椅子上,至于申时行则是右首第一张椅上。 而杨巍手里拿着几张帖子,这帖子就是写着堪任官员名字,籍贯,出身,履历,功过的堪任帖。 但见杨巍清了清嗓子道:“在念堪任贴前,先与诸位说几件事!” 然后杨巍对通政使张孟男道:“通政使把今日奏章说一说吧!” 张孟男起身称是,然后对众大员们道:“今日通政司接到两封劾疏。” “一封劾疏,乃弹劾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显卿五条大罪,这五条大罪分别是挤排官员、结纳富商、媚事大珰、僭越淫乱、寅缘纳贿!” “另一封劾疏,是弹劾前太常寺卿蒋遵箴,在位时居官不谨,罢官后出入要津等一共六条大罪!” 众大员久经风浪,闻此都是不动声色,堪任官员遇推前,遭到弹劾此事并不罕见。 张孟男奏事完毕后坐下,杨巍又道:“大理寺卿,你也把昨日大理寺接到的案子说一说吧!” 孙丕扬起身称是,然后道:“昨日大理寺接到一桩案子涉及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林延潮的兄长林延寿向宫中大珰行贿之事……缴获实银一万两千两。” 当下孙丕扬将事情讲了一遍后也是坐下。 讲到这里,杨巍对众官员道:“老夫接到圣上会推的圣旨后,草拟这一次出任礼部侍郎的堪任官员,待今日会推时,与诸位商议。这爵人于朝,与众议之,这一直是本朝的制度,我等怀着公心,本欲选出素孚众望,德才兼备的官员,供给圣上择用,但奈何有人专营取巧,欲壑难填,竟然借此生事!” 这时坐在申时行下首的次辅王锡爵起身问道:“在下愚钝,不知太宰言下所指,可否明示?” 杨巍点点头道:“既是王阁老相询,那么老夫也就直说了,我吏部昨日方选定的四名堪任官中,就有三名在这两日之内被弹劾,被论罪!” “是不是老夫有眼无珠,向朝廷提选出来的,都是些祸国殃民之辈?” 杨巍说到这里,目中满是厉色,扫过在场的众大员们。 一千六十七章 堪任资格 此刻阙左门正在会推,而就在东安门的东缉事厂,也就是令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东厂衙门内,身为钦差总督东厂的的张鲸,正拿起一封抄疏看着,越看脸色越是铁青。 这时张鲸将帖子往桌上一掷,负手在太师椅前踱步,面色阴沉,黑黛描好的眉头深深皱起。 萧玉,张绅矮着身侯在一旁,等着张鲸将怒气发泄出来。 若是张鲸这口气还憋着,他们可万万不敢在此说话,触此霉头。 张鲸停下脚步,看向萧玉问道:“你说,咱家派人弹劾徐显卿,算计林延潮,那又是何人来弹劾蒋遵箴,来算计咱家?” 面对张鲸相询,萧玉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老祖宗息怒……” “息怒个屁,咱家问的是你的看法!” 情绪之中的太监,比暴躁的女人还不可理喻。 萧玉被骂了后,当下道:“是,老祖宗教训的事,奴才以为既是咱们能算计别人,难保别人就不能算计咱们,依奴才看,此事对于督公不仅无害,反而有利。” “怎么说?” 萧玉定了定神当下道:“老祖宗,奴才愚见,这一次吏部推举出的四个堪任官里,徐显卿,林延潮都是申时行的人,蒋遵箴是咱们的人,这一次这三个人被在会推前犯了事,那么只剩下一个人没有事,那就是沈鲤,宋纁推举的黄凤翔,在这个当口下,出了这样的事,若是申时行,杨巍会怎么想?他们必然以为是沈鲤搞得名堂!” 张鲸沉思了一会,紧绷的脸舒缓开来:“还是你这狗才聪明!” 萧玉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奴才哪里聪明,都是老祖宗平日教导的,其实老祖宗早就想明白了,只在考较奴才来着。” 张绅也是在旁笑着道:“是啊,干爹才是聪明过人,如此申时行,沈鲤更是怀疑是沈鲤,宋纁他们,我们正好渔翁得利,干爹这是稳坐钓鱼台啊!” 张鲸道:“放屁!” 萧玉,张绅二人都是脸色一变,怎么马屁又拍到马腿上了? 但见张鲸道:“你们两个榆木脑袋不会好好想想吗?这弹劾并非是咱家的授意,平白无故的,有会有人莫名其妙的帮咱们一把吗?天下会有这样好事?此事背后一定有大文章!” 张绅努力用榆木脑袋想了一会,然后问道:“干爹,会不会是巧合,有人看这位蒋大人不顺眼,顺手之下帮了咱们这个忙!” “早不帮晚不帮,偏偏在这个时候帮?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不开窍,我怎么收了你这个饭桶干儿子!”张鲸大骂。 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后,张鲸道:“不行,此事下去必会出了差事,咱家必须插手。” 萧玉道:“老祖宗有何高见?” 张鲸看向萧玉道:“这样,你立即去阙左门,就以东厂的名义监临,确保会推的时候不出差错!” 萧玉色变道:“可是,可是,老祖宗,这会推是文臣们的事,我这去插一脚,必然被他们赶出来。” 张鲸冷笑道:“那有什么,当年刘瑾在时,那次会推没有宫里大铛在旁旁听,以前廷议陛下也没少派人监议,这样我给你请一道圣旨,如此文臣们就不会说什么?记着,你去阙左门里,除了申时行,杨巍的话不要顶,其他人都无需放在眼底,记得咱家还有东厂给你撑的腰!” 萧玉一听这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扮猪吃老虎,这个爽啊。当下萧玉立即道:“谨尊老祖宗钧旨,奴才这就去!” 翰林院的学士堂前,徐显卿,林延潮,赵志皋三人正同署办公。 今日早晨,吏部派人至翰林院取印,徐显卿不知为何,将自己的私印替作公印欲往公文上盖下,幸亏林延潮察觉,这才免掉了差错。 徐显卿因此有些心情郁郁,今日阙左门会推时,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令他心头一堵。 坐在公座上的赵志皋数次看见徐显卿从位子上起身,到了门外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赵志皋这么大把年纪,久在公署对此这样的事早习以为常,在这等巨大的压力下,难以求之于外物下,但将希望寄托于冥冥,倒不失也是一个办法。 赵志皋转头看向林延潮,他虽老眼昏花,但却心如明镜。林延潮年纪不大,处事倒很有静气,今日徐显卿用错印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此公文御前,平常不过吃个挂落,最多夺俸了事,但在礼部侍郎公推时候,这样的差错足以致命。 徐显卿几十年的心血就如此毁于一旦。 但是林延潮却即时发现,替徐显卿纠正了这差错,如此就将失误给扼杀,等于救下了徐显卿的前程。 在这样的时刻,林延潮还能出手救下徐显卿,难道他不知二人都有资格胜任礼部侍郎吗? 到底是林延潮此子心大,还是已经胜卷在握了,或者说徐显卿在他心底不足为惧。 赵志皋看去但见林延潮,仍是在公案后书写的公文,自己看向他时,林延潮正好抬起头来,二人目光相对,林延潮倒是主动示好地笑了笑,然后又伏案书写。 过了片刻,林延潮拿起文书径直走到了赵志皋的公案前:“赵前辈你看,这是新修晋王府的玉牒,此位镇国将军,与晋王世子同辈不该用敏字辈。” 赵志皋闻言,接过仔细一看,屈指默默数着心道,不错,明太祖给晋王府的字辈济美锺奇表,知新慎敏求。审心咸景慕,述学继前修,此处不该用''敏''字而应用''求''字。 赵志皋看了半响,最后道:“上了年岁看不清楚,会不会是下面人疏忽写错了,林学士你看着办吧。” 对于赵志皋的含糊其辞,林延潮十分耐心然后道:“那侍生立即吩咐修牒的翰林修改。” 林延潮出门后,赵志皋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的背影,他与林延潮公事数月来,深知对方心细如发,专心致志时目不窥园,又心细如发擅于察缺补漏,真是任事之才。 他又看看徐显卿,相较下除了资历,他与林延潮相较并没有太大的优势。 此刻风吹过堂前,柏树沙沙作声,堂外数棵古柏苍老遒劲、巍峨挺拔,这些柏树都是先代翰林所植,距今都已有百年。 赵志皋闭上眼睛,树已老,见证着翰林院里的人事却换了一波又一波,今日之后徐显卿与林延潮二人,到底谁升谁留呢? 就在这时徐显卿的家仆匆匆来到朝堂上,然后在徐显卿耳旁说了几句。 徐显卿闻言后,身子前向一探,然后又瘫坐在椅上,面色涨得通红。 “老爷,老爷……”家仆连忙给徐显卿拍背捶胸。 但见徐显卿顿足道:“好个麻权,当年我不过说了你一句姓麻脸也麻,你竟上疏弹劾我,毁我前程,此事我必不会与你干休!” 家仆道:“老爷,我看此事不简单……” 对方朝赵志皋看了一眼,心想此人上了年纪,平日又是耳背,于是压低声音道:“老爷,我看很可能是那些清流作得手脚,与沈鲤与宋纁脱不了干系。” 徐显卿点点头道:“有道理。” 家仆道:“这廷议是申相国与杨太宰主持的,他们必会替老爷说话,我们还是等消息吧。” 徐显卿闻言颓坐在椅上然后道:“好吧,你再替我打探消息,廷议后什么情况你马上报来。” “是。” 家仆走后,徐显卿心底烦躁,看了一眼赵志皋,但见对方大白天的竟在椅上打起盹来。 徐显卿见此不由感叹,要是朝堂上都是赵志皋这样的大臣就好了,整天都是算计来算计去,勾心斗角,真是令人生厌啊! 却说阙左门中。 面对吏部尚书杨巍的质问,在场的众官员心底都是暗中猜测,以往廷推官员时,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临推前堪任官员被弹劾而失去资格的事,但是这三名官员同时被议罪,却是头一回。 通政使张孟男再度起身道:“元翁,太宰,列位同僚,本官以为在会推时,三名堪任官都被议罪,此事或许并非巧合,或许是暗中有官员在其中暗生波澜,本官认为在此之机,应停止会推,对三名堪任官员进行调查,有罪问罪,无罪再推论,如此方是公允。” 张孟男来历不简单,前首辅高拱是此人的姑丈,高拱被罢官后,张居正也没有为难他,对他客客气气的,张居正倒台后,申时行上位,就让这人担任通政使。 历经数个首辅而不倒,张孟男靠的就是中立二字,他在朝中说话向来公允,不偏向哪一边。 张孟男说完,但听次辅许国突然阴阳怪气地道:“还要什么重推的,既然三名堪任官员都是待罪之身,唯有一人无罪,那么我等就推此人好了。” 其实杨巍不说,也有不少人知道最后一人是清流黄凤翔。 许国这话在沈鲤,宋纁耳中就有些难听了。 沈鲤与许国关系很微妙,当初张四维丁忧时,阁臣缺位。 若当时进行公推,沈鲤是很有希望的。但是张四维走时,他与申时行却一并向天子推荐了许国入阁。 于是天子不经会推,特简许国入阁。 此举看似破坏公例,但其实也是允许的,因为内阁这个位子,本来就十分特殊。 名义上是天子的顾问之臣,实际上干的却是宰相的事。 天子下旨,提拔一名侍驾官员没什么不可以的。 张四维,申时行如此之举等于将沈鲤挡在了门外。但是问题是许国在吏部,礼部任侍郎的时间很短,朝中势力十分浅薄。 特别是不经过会推,而是钦点入阁,破坏了公例,导致朝中很多文臣都不服他。就是因为势力浅薄,所以入朝后许国就处处依附于申时行。 沈鲤平日认为自己是堂堂正正做人,公公平平处事,从来不搞些阴谋诡计的事,但是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被人怀疑幕后操纵,他难免委屈。 沈鲤正色道:“此事背后似有风风雨雨,但是是否有人作手脚,若没有实证则不可轻易下结论。但是会推乃圣上钦定,若是因为一点事就取消,此举实是辜负了圣上的信任,所以本官以为会推不可取消,但堪任官员之人选可以再商议。” “沈宗伯所言有理,既是太宰那边只余一名堪任官员,不如由沈宗伯试推举一二官员,我们也议一议,也免得再生事端。”许国继续暗讽。 沈鲤不苟言笑,此乃十足十的宰相气度,但见他言道:“许阁老,推举官员乃吏部之事,本官不敢擅替,相信杨太宰还有其他的人选。” 众人都是暗暗点头,沈鲤此举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见杨巍道:“沈宗伯此言差矣,礼部侍郎位列三品,乃朝廷重臣,天子的股肱,哪里有那么多堪任之官员。如此吏部当初为何推举四人,不推举五人?岂有骤然说加就加的道理。” “就算老夫手中替补人选,但是老夫有一事不明,这些弹劾之词,论罪之据,到底是真是假,为何如此恰巧。是不是以后官位出缺,只要有人捕风捉影的说几句,我们就将真正堪任的官员拒之门外?” 听了杨巍的话,众官员们纷纷点头。 申时行赞许的道:“太宰所言有理,司寇,总宪你们一人手掌刑律,一人检察百官,于方才杨太宰之言有什么看法?” 左都御史吴时来二人都是申时行的心腹。 他当然知道怎么说。 吴时来说一番话,简单概括就是挺申时行。 至于李世达当然是支持申时行,但对于沈鲤也很敬佩,而于林延潮更是有一份赏识,认为他是当世之才。 当下李世达出面道:“本官虽任大司寇,但也是任吏部考功,文选二司郎中,吏部侍郎,对于吏部差事,本官自付还是有资格说两句的。外人称吏部为铨部,是因为吏部有铨选官员的资格。” “对于铨选官员看似风光,手握重权,但其实不然,这是天下最容易得罪人的差事。诸位别笑,这出缺的官位只有一个,但堪任之官员不止一人,无论选了谁,其他人都是得罪了,所以说杨太宰这差事不易。” “还有吏部推举上报的官员,就贤还是就才?当然首推就贤,但被弹劾过的官员,就是不贤吗?若是真的不贤,那么我等在座的大臣哪个没有被人弹劾过?所以说堪任,堪任,就是堪堪适任而已,人无完人,金无赤金,因为小过而否其贤才,那么就是圣贤也是不足以为官了。” 听了李世达这话众人都是点头,三辅王锡爵道:“李司寇所言,真是释我等心头之疑惑,弹劾人难,但是荐举人也不易。” “为国举才,但凭公心二字而已。若是畏首畏尾,推举一些没有过失,却庸庸碌碌的官员,也并非是举才之道。” 王锡爵此言的意思,就是让大家自己举荐,不要心底有障碍。 沈鲤点点头道:“不错,这数人堪任官员资格可以不取消,对于方才弹劾和论罪之事,大家心底有数就好了。” 听了沈鲤的话,许国正要反驳,这就这时突然外头道:“有陛下口谕!” 众官员一听,立即迎旨。 来宣旨的正是萧玉以及两名东厂校尉。 萧玉看了众官员一眼,然后道:“陛下亲谕,今日大理寺,通政司所奏报官员被弹劾行贿的事,朕已是知道了,今日诸位爱卿廷推礼部侍郎,朕甚是关切,现遣宫人旁听,若真有官员行止失人臣之道,着东厂缉拿!” 众官员听了心想,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但见萧玉走到申时行面前,恭恭敬敬地道:“申先生,你是文臣领袖,要我们东缉事厂拿人的地方,你尽管说话!” 听萧玉这话,沈鲤,宋纁二人都是大怒心想,好你个申时行,居然勾结张鲸来对付我等,真是无耻,真以为有东厂,锦衣卫撑腰,我们就怕了你吗? 面对萧玉一副自己人的样子,申时行则是正色道:“朝廷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若有官员枉法,自有三法司缉拿,若是公公奉了圣旨来旁听,那么申某欢迎,但要是拿人,这里没有要东缉事厂出面的地方。” 尽管申时行这么说,但怀疑是不会消除的。 萧玉闻言笑了笑道:“既然申先生都这么说了,那么咱家就不越俎代庖了,搬张凳子在旁听着就好了。” 申时行点点头道:“给公公看座!” 两名吏员搬来三张凳子,萧玉大大咧咧地坐了,至于两名东厂校尉则称不敢,站在萧玉身后。 随着萧玉一来,众官员此刻心底又有了变化,申时行虽说没有拉张鲸帮忙,但是不是真的,大家都长着眼睛。 本来说廷议只是文臣之间斗争,但是你申时行若拉了太监来帮忙,来就等于破坏了规矩,此举不但令人不齿,同样也让申时行落入了众矢之的。 张鲸的借刀杀人之计,让申时行的执政派与沈鲤清流党相斗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众人重新入座后,有了东厂的人在旁,他们自不敢随便说话,整个气氛顿时变了。 一千六十八章 拿人 明朝官员升迁有三等,一,官员考满后升迁。 二,大臣缺员,不待考满而升迁者,称为推升。 三,天子亲简。 一,三在明朝都不多,所以大员都是经廷推升任。 廷推的制度乃明朝独有。 从洪武年开始施行,开始是皇帝有参与廷推的,当时虽说是廷推,但大臣任命还是皇帝钦点的。 但是从宪宗开始皇帝就不参与廷推了,听说宪宗退出廷推,是因为他口吃的影响。 所以有人说明朝君臣隔绝,不是从嘉靖起,而是自宪宗而起。从此皇帝不再参与君臣面议。 自此不论廷议还是廷推,都是大臣们自己商量说的算。 不过廷推之策,也是屡遭破坏,譬如萧玉这件事,虽说是打着天子名号,但谁都知道张鲸要插一脚。 萧玉入座后,申时行与杨巍对视一眼。 然后杨巍持本递给一直侯立得文选司郎中邵仲禄道:“既是萧公公也来了,正好我等也当公推了,对于堪任官的人选,萧公公既代表圣上前来,还请过目一二。” 萧玉笑了笑,正要伸手接过,抬头却见杨巍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萧玉顿时心底一凛,这姓杨的不可易与,来前老祖宗再三交待,不可得罪了此人。 萧玉当下双手一推道:“反正一会都要念知,咱家看与不看都是一样,太宰自便就是。” 杨巍双眼一眯将堪任贴收回,递给身后的文选司郎中邵仲禄后即不再说话。邵仲禄恭恭敬敬地双手从杨巍手中接过堪任贴,摊开后肃然道:“今日奉旨廷议,公推礼部右侍郎……” 在场大员们不再议论。 邵仲禄将官员出身,履历,功过一一念出,而且还给予评议。 在廷推中堪任官的名单由吏部预拟,而且对于堪任官员的才品,吏部给出自己意见,可以说吏部有左右廷推的权力。 万历二十年,自申时行罢相以后,内阁与吏部严重不合。内阁无法通过吏部,决定官员任命,甚至廷推堪任官员的名单。 为了从吏部手中争回权力,内阁次辅张位出了个阴招,他将廷推时由吏部预拟官员名单的惯例,改为九卿各自推举一人。 尽管吏部上下一致反对,但此议最终得到了天子支持并通过,吏部权力大减,最后沦为会推时名义上的主持者。 张位固然高明,但归根到底,还是内阁的权力所在。为何六部尚书与内阁大学士都是平级,但是人家要对你俯首帖耳的,原因就在这里。 不过现在内阁与吏部还是穿一条裤子的时候。 文选司郎中第一个念的是徐显卿,此人是申时行的同乡。申时行原来叫徐时行。 除了徐显卿,申时行还与苏州籍前礼部尚书徐学谟乃儿女亲家,另一苏州籍的官员徐泰时与他的次子申用嘉都是他恩师前礼部尚书董份的亲家。 申时行对于乡谊亲谊格外看重,他担任首辅后,徐显卿可以说是平步青云。 只是徐显卿其才干略微平庸,但是胜在资历上。 第二个念的即是原文选司郎中蒋遵箴。 蒋遵箴担任过张居正时期的文选司郎中,在这个位置上,当年受过他恩惠的官员着实不少。在场在座的大员,除了三朝老臣严清以外,甚至连申时行都要卖此人的面子。 所以算人情账,蒋遵箴有优势。但官场上大体上还是人走茶凉的,他又在野多年,影响力当然大不如前。 第三个念的就是黄凤翔。 黄凤翔榜眼出身,在朝中很有清望,他就属于明朝士大夫中清流党的标准,为人正直,又不失狷介,必要时敢于直言进谏。 不过这样的官员,在皇帝,以及申时行一方的执政的眼底就是迂腐,可是沈鲤,宋纁愿意推举他。 邵仲禄念完了三名堪任官后,清了清嗓子,然后道:“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林延潮,嘉靖壬戍生人,籍福州府侯官县洪塘乡,十四岁补侯官县生员,十五岁举于乡,万历丙午年福建乡试林延潮榜解元,十九岁登第,万历壬辰年礼部试林延潮榜会元,殿试钦点为头名状元,进士及第。” 上一面段话介绍林延潮的出身。 殿试头甲三名是进士及第,二甲是进士出身,三甲是同进士出身。 在下面是举人,监生等等。 选官第一个就是看出身。 “释褐后入翰林院,在院兢兢业业,先后任詹事府左中允,翰林院侍读,兼经筵日讲,讲书效劳,圣意嘉许,三年后外放为归德府同知,又升任归德府知府,吏部考绩天下第一,调京任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又迁为詹事府少詹事仍兼翰林院侍讲学士至今。” 其次是履历。 最后邵仲禄评价道:“林延潮致学十余余,为官八年,称得上为学不负古今圣贤,为官不负天子百姓,吏部举林学士为堪任官,敬其才,敬其学,敬其品,敬其为国为民之心,当年本官读他的奏章,其中有一句''*******,*******''至今犹记,本官相信此言可为心声,林学士为礼部侍郎,必不负三元之名!” 邵仲禄说完,众大员们心知,林延潮出身履历都是没的挑,是三人中最出众的,但是资历却是一个大短板。 要知道徐显卿,黄凤翔,蒋遵箴三人都是隆庆二年的进士。 最重要的是,在会推前,又出了行贿宫中贵档的事。 邵仲禄说毕将堪任贴又交还给杨巍。 杨巍持帖道:“方才邵郎中之言诸公都听清楚了,诸位推人,不可先入为主,当以必国家社稷为念,秉持公心。稍后老夫将这堪任贴递下去,推何人为正何人为陪,诸公心中想定后,各自题画,不可与他人商议。” 这就是会推的流程,吏部念完官员出身履历,下面的官员就于每个人的堪任帖上题画。 每个官员有两个推荐名额,一正一副,认为正的,就在堪任贴官员的名字下面写个正,认为副的,写个陪字。 最后吏部将堪任贴上的名字汇总后,再报上去,一般而言,正字最多的写在第一个,称为正推,陪字最多的写在第二个,称为陪推,最后名单呈御览,给天子圈用。 这是侍郎级别官员廷推,有正推陪推之分,若是阁老,尚书级别官员廷推,则要写得更多。 但无论名字多少,皇帝与文臣长久的默契下,名字写在第一个的就是正推,一般情况下,天子会尊重会推制度,圈用正推上来的官员。 当然也有不走寻常路的皇帝,不用正推,而用陪推。 不过这时候文官们就要很不高兴了,碰上好说话的皇帝,文官敢直接将奏章糊你……墙上,大意就是说''皇帝你要造反吗?'' 而陪推被皇帝圈用的官员,有时候也会摄于舆论压力,以及遵守廷推的制度,会推辞掉天子的任命,不敢接任职务。 如此之下会推也会变成流于形式,为了对付文官这一手,皇帝索性将正推陪推的官员一概不用,下令文臣重推,正德皇帝就干过这事,曾为了一个官职,下令文官重推三次,最后仍是不用。 甚至不下旨廷推,宁可官位空缺。 当年张居正也不是善茬,万历初年推举吏部尚书,推廷结果左都御史葛守礼为第一,工部尚书朱衡为第二,南京工部尚书张瀚为第三。 当时张居正不喜葛守礼,朱衡,于是授意天子将末名的张瀚提拔为吏部尚书。张瀚在朝中根基浅薄,担任吏部尚书后只能依附于张居正。 而当今天子的作风与张居正一脉相承,特简大臣不说,用陪推,末推也不在少数,当然官员认为天子此举非体就是了。 而申时行在廷推中从不与皇帝正面刚,既然皇帝喜欢选陪推,他会在正陪二推都换上自己人就是,到底选哪位就看皇帝的心情了。 杨巍说完,众大臣们都在心底默议了一番,这时候不可以相互通气,不过要通气也早通气过了,然后杨巍就准备将堪任贴发下去。 而就在这时,大理寺卿孙丕扬出班道:“列位同僚,孙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巍道:“公推之前,孙廷尉还请长话短说!” 孙丕扬直言道:“回禀太宰,此话恐怕短不了,昨日夜里本官连夜提审少詹事林延潮兄长林延寿行贿宫中都知监太监高淮的案子!” 沈鲤,宋纁二人目光一凛,一并朝申时行看去。 “眼下已是证据齐具,今日在廷推之上,不知可否将证据示与诸公?” 众大员们心底一凛,孙丕扬此人一贯耿直,高拱在时顶撞高拱,张居正在时顶撞张居正,现在轮到了申时行吗? 杨巍问道:“孙廷尉,早不说晚不说,为何这时候才说?” 孙丕扬道:“启禀元辅,太宰,昨日元辅曾令孙某于廷推前禀告此案。” 众官员看向申时行,但见申时行点了点头,默认了此事。 杨巍问道:“孙廷尉廷推前不说,廷推时再论是为何?” “孙某方才不说,是因为孙某以为自己说得够明白了。林延寿此案与言官弹劾,言官弹劾归于都察院,有没有实据,是否是捕风捉影的嫌疑,这当然由朝诸公自当明辨。但是林延寿之案,是由刑部移交至大理寺,此案涉及翰林学士,四品京卿,又是这一次礼部侍郎堪任人选,所以在此事上孙某是职责所在。” “不知元辅可否让孙某在诸公面前,将此案卷宗,供词,物证一并上呈?” 申时行保持漠然。 左都御史吴时来立即道:“孙廷尉,这里是阙左门,并非是大理寺公堂!难道我等要陪着你审案吗?” 孙丕扬道:“孙某明白,所以孙某早已将呈堂证供,都已是带到了午门之外,只要元辅一句话,即可面呈诸公。” 萧玉此刻轻咳了一声。 吴时来待要再说,申时行却道:“考人用人需慎之又慎。诚如方才李司寇所言,人谁无过,但真有过,也应先论了再说。何况此事涉及圣上身边的人,正好萧公公在这里,我等也可以给陛下一个交待。” 沈鲤这时候道:“元辅此举公正严明,我等佩服。”转而沈鲤又对孙丕扬道:“孙廷尉此案涉及一名朝廷重臣的清誉,你可要仔细了。” 孙丕扬掷地有声地道:“若是孙某有一字一句冤枉林学士,孙某立即辞去卸职归田,此生不再做官!” “好一个卸职归田,此生不再做官!孙廷尉记住你方才所言。”吴时来点点头推下。 申时行道:“那孙廷尉,将证据呈至阙左门来。” 孙丕扬称是,不久后数名大理寺的官吏行来,其中有三个檀木箱子格外惹眼。每个箱子由两名驮夫挑着。 当下三个檀木箱子就摆放在阙左门前的空地,众大员们看到箱子上都贴着刑部,大理寺两处衙门的封条。 但见一名大理寺官员走到孙丕扬面前拱手,孙丕扬沉声问道:“封条是否完好无损?” 大理寺的官员道:“回禀部堂大人,封条完好无损。” 孙丕扬又道:“有请李司寇过目,刑部的封条是否完整?” 李世达起身走到箱子前验看,然后道:“确实完好无损。” 孙丕扬道:“还请诸公一一看过。” 几名官员上前一一看过。 孙丕扬走到萧玉面前道:“萧公公,你是代表陛下前来,你也来一观。” 萧玉道:“不必了,咱家信得过孙大人。” 孙丕扬道:“萧公公,还是看过的好,否则有人会说孙某冤屈了别人。” 萧玉闻言当下起身验看,当下道:“确实封条完好。” 孙丕扬点点头,然后走到箱子前道:“孙某奉旨主持大理寺,秉公处理百官案件,绝不敢有容情私隐的地方。以往孙某与林学士没有相交,但与诸公一样都是敬服其才,敬重其品,敬佩他的铮铮铁骨。” “但是就是这样一位君子,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为了功名利禄,作出这等之事,方才有言官弹劾徐掌院,结纳富商,媚事大璫,这两条林学士皆有。这御史上奏风闻言事,但我大理寺要将一人顶罪,必要有实据。这三个檀木箱子里就是一万两千两银子,用来卖官鬻爵,结交权贵。” 众大员们默然。 孙丕扬将案子的卷宗供词等物一一给众大员看过,都察院左都御史吴时来看了卷宗,眉头紧紧皱起。 然后吴时来负手走到箱子面前,当下道:“给老夫揭开封条!” 孙丕扬点点头,几名大理寺官吏用小刀挑开封条。吴时来来到大木箱子前,翻开箱盖,但见箱子里面五十两一锭的白银,一锭一锭的摞好。 吴时来正要验看,这时孙丕扬直接取了一锭银子递给吴时来。吴时来取了银子一咬,用舌头舔了舔然后就不说话了。 孙丕扬又将这锭银子,给诸位大员一一看过。 户部尚书宋纁道:“此乃苏吴的马蹄银,乃民间仿冒太仓银私铸,这不是官银,更是户部发放官俸的官银,这一万多两银子林学士是从哪里来的?” 工部尚书舒应龙直接将银子验看后道:“若不是眼见为实,哪知出了这等贪赃枉法之徒!大理寺还不抓人吗?” 刑部尚书李世达则道:“诸位,稍安勿躁,此案子确实时刑部移交给大理寺的,据本官所知,此事林学士并不知情。” 舒应龙舴道:“好一个不知情,那是不是以后官员犯事,都可以往家人奴仆身上推,自己一个不知情就完了?” 沈鲤掩卷道:“从卷宗上来看,人证物证具在,是可以断一个铁案了,严公你怎么看?” 兵部尚书严清一直坐在椅上不说话,他当年出任吏部尚书后,因为身体不好已是辞官了。 但是天子一直念着严清,数度请他复出做官。 严清推脱不过只能出山任兵部尚书。但是严清身子一直不是很好,就算出任兵部尚书后,也一直是在称病之中,很少在署办公。 这一次参与廷推,也实在是勉为其难。 严清在朝中资历威望都是极高,张居正势力最大的时候,其他人都不放在眼底,唯独对严清客客气气的。 现在严清虽是在病中,但只要他坐在哪里,不说沈鲤,宋纁他们,就连皇帝都觉得朝中有了主心骨一般。 廷议到现在,严清一直不说话,因为他的身子已是很虚弱了。 但对于发生的事,严清心底却一直有数。 见沈鲤将卷宗递来,严清摇了摇头道:“看不动了。” 沈鲤恭恭敬敬地问道:“严公对此有何高见?” 严清沉默了半响,然后道:“对这案子,老夫听诸公的意见。老夫只说说林学士,他从读书到为官,老夫从头到尾都看着的,此人老夫觉得有时太锋芒毕露,但论大节上是可以信得过的。” 严清说完,但听笑声传来。 众人看去原来是萧玉发笑。 萧玉来前一直记着张鲸的话,申时行,杨巍不可以得罪,其他人都可以不给面子,严清不在此列。 在他眼中严清这老掉渣,半截入土的官员,他哪里放在眼底。 但见萧玉道:“严司马此言差矣,眼下人证物证具在,连案犯都招认了,严先生还保着这人做什么?皇上与当朝诸公断人有罪与否,是要看实据的。” 严清扶着椅子,勉强地道:“萧公公此言乃是高见,但未免论迹不论心了。但是老夫没有保林学士的意思,只是凭心说几句话而已。” 沈鲤对于严清十分恭敬,这时候最支持林延潮的申时行,杨巍尚且要撇清嫌疑,倒是严清能够不偏不倚地说几句话。 但大家都没有觉得他有偏袒林延潮的意思。 原因无他,在读书人眼中,一个人到底真正公正严明的地步,哪怕他只是一介布衣,但任何一句话都天然带着威严,比圣旨还有公信。 沈鲤道:“此案子,老夫也相信与林学士无关。方才宋司徒所言,这银子不是官银,这是理所当然,据我所知,这与林府结亲的甄家本来就是京中富商,如此更可以说明是甄家出这银子,与林学士无关。” 三辅王锡爵一直在翻动供词,这时他突然道:“诸位,为何供词里所言,林延寿是托张绅行贿东厂督公张鲸,而不是都知监的高淮,此事大理寺可有解释?” 萧玉,舒应龙听了都是面上一凛。 萧玉道:“此乃栽赃嫁祸之言,王阁老又何必当真?” 王锡爵捏须双眼微眯道:“那你说这林延寿既已经认罪,这认罪之人又来栽赃嫁祸呢?” 王锡爵此言一出,萧玉一惊,心想此人实在是精明厉害,老祖宗怎么没有提醒我防着他一手。 王锡爵起身道:“诸公方才在言语时,王某一直都在看着卷宗,敢问萧公公一句,你在张督公下面办事多年,张督公是否有一个干儿子叫张绅?” 萧玉为难。 这时孙丕扬道:“确实有此人,此人这几年托着张督公的名声,在京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案案发后,我已派人传讯过张绅,但是张绅却不知去向,问他行踪也是不知。后孙某察实此人在东缉事厂内。” 王锡爵点点头道:“看供词上所言,张绅与甄家乃是表亲,对方供出张绅绝非意外。” 刑部尚书李世达道:“正是,必有张绅供词。” 孙丕扬道:“既然诸位大人欲求真相,就请张绅到此一趟吧!反正都到这个地步了,不求个水落石出是不行了,幸好东缉事厂到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申时行点点头对萧玉道:“那立即禀告张公公,请张绅来一趟吧!” 萧玉想了想道:“如此不是耽误了廷议,恐怕……” 杨巍一拍扶手,厉色道:“我等列朝大臣都不怕耽搁,你怕什么?或者你们张公公要隐瞒什么吗?” 萧玉在杨巍这一喝下,顿时色变。 但见申时行突然道:“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何在?” 李世达,孙丕扬一并起身。 申时行道:“你们即刻率刑部,大理寺的官差到东厂拿人!” 一千六十九章 干爹救我 当申时行下令让大理寺卿孙丕扬,刑部尚书李世达带人去东厂提人时,二人都是吃了一惊。 一来他们不愿意因此得罪了张鲸,二来申时行一向稳重,却不是如此贸然行事的,如此下去平白与东厂撕破脸了,没有好处。 孙丕扬,李世达正犹豫,杨巍已是出面道:“元辅,你看是不是如此,萧公公正好也在这里,你让他给张公公传个话,让他东厂自己将张绅押来,如此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申时行听杨巍之言道:“杨公此言不无道理,但是此人颇有畏罪之意,否则不会哪里也不去,非去了东厂里躲避,不派两位大人去请,恐怕请不动。” 杨巍捏须点点头道:“是啊,东缉事厂何等地方,一般人的面子怕是不卖的。” 说完杨巍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萧玉。 萧玉已是一身冷汗立即禀告道:“刑部与大理寺去东厂提人,此事前所未有,万一有什么误会……” “申先生,杨尚书,咱家将事情先禀告老祖宗不知可否。” 申时行道:“依本辅看还是李司寇,孙廷尉陪你走一趟,否则说不明白。” 萧玉色变道:“实在不敢劳烦两位大人。” 于是萧玉对后面两位东厂校尉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禀告督公?” 两位东厂校尉称是一声,当即走了。 他们得到萧玉的吩咐,片刻停留不要一会即出宫来到了东华门外的东缉事厂。 东厂是由朱棣设置,当时镇抚司在宫外,难以随传随到,所以就着近在宫门处设立东缉事厂,与锦衣卫一并监视百官。 两位校尉走到东缉事厂门口,门前整整齐齐站立的都是一律戴尖帽,着白皮靴,穿直身衣服的东厂番子。 两人验过腰牌方允入了大堂,但见大堂前竖立着一面‘流芳百世’的牌坊。 经过牌坊过了仪门,即是大厅,大厅悬岳飞画像,此举提醒缇骑办案毋枉毋纵。 而东厂的职能是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现在完全临驾于锦衣卫之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任命都要通过东厂督主。 两名校尉来时,张鲸正给东厂历代督主的牌位上香。 张鲸神情肃穆,率领东厂掌刑,理刑,掌班,领班数十人叩头。 这督主的牌位里,如王振,刘瑾这样的人物赫然在列。 张鲸上完香起身,后面东厂官尉也是起身,他们与门外普通番子打扮差不多,唯独是身着褐衣。 张绅也列在其后,张鲸刚给这干儿子要了一个锦衣卫百户的官衔。 然后两位校尉上前道:“督主大事不好了。” 张鲸摆了摆手,挥去香案上的烟气,背负双手看着牌位道:“慢慢说!” 两名校尉将会推之事禀告。 张鲸听完后,不动声色,至于东厂官员们则都是勃然大怒。 “咱们东厂只听皇上一人差遣,什么时候文官也可以到我们头上拉屎拉尿了?” “申时行好大胆子,居然敢在我们面前提人!不行,不给,大不了把官司打到皇上那边去。” “哼,若是申时行敢动手,我们就与他翻脸,看看是谁下不了台。” “够了!”张鲸打断众人的话,看向下首张绅道:“叫你去你就去,有什么好怕的。” 众校尉都是色变,张绅立即道:“干爹,我不能去啊,申时行这完全是偏袒林延潮,我这一去就全完了。” 张鲸道:“不去怎么办?” 一人道:“督主,这申时行,杨巍也就是放个狠话,到东厂来提人,给他们文官十个胆子也不敢,当年张居正在时,都不敢这么办,这申时行又算老几?” “督主,若是去了,以后咱们东厂在大理寺,刑部面前也就低了一头了。” 张鲸心知这些人说的有道理,以往他真敢这么与申时行放炮,但今天自己有大把柄握在申时行手中。 今日申时行就是借着这事来削自己的面子。 申时行也算留着三分余地,若是真派人大理寺,刑部的人来请,那么自己丢人也就算丢到家了。 但是若真的去,那么不是说明东厂也无人保护自己人,从此文官的势力就要压倒他们了,自己这督主的面子往哪里放。 这时候张绅道:“干爹救命,申时行这是要儿子去顶罪啊,千万不能让儿子去啊。” 张鲸看了张绅一眼道:“不会没命,反正申时行手里没有证据,你只要将嘴巴咬死就好了,量他不敢对你如何!” “话是这么说,可是干爹,那可是当朝宰相,吏部尚书,还有那么多大员在,儿子我……我……” “没半点出息!有干爹在,我看谁敢为难你!” 张鲸牙齿一咬,露出森然之色。 阙左门。 阙左门左单檐歇山顶,此刻众大员们到了阙左门侧的北庑房里先歇息,喝茶聊天。 不久听闻外头禀告张鲸来了。 申时行微微讶然。 杨巍冷笑道:“他是怕他手下奴才被人欺负了,自己是来撑腰的。” 申时行笑了笑道:“那咱们看看去!” 众大员们先后来到庑房外,远远看去但见一顶四人抬的步撵从太庙方向而来,前后穿着锦衣的太监,锦衣卫簇拥而来。 众大员看了这阵仗不由目光都是一缩。 确实不用看步撵里的人,就知道是张鲸到了。 不是谁都有资格在紫禁城里乘轿的。大明制度在朝三品以上大员,许可用大轿。 但是到了紫禁城里,官员不许用轿。 申时行身为宰相平日入宫用四人抬的步撵,张鲸平日用的二人抬凳杌,而近日听闻张鲸为天子赏赐,乘坐四人抬的步撵,没料到是真的。 但是毕竟天子是赏赐,众文臣们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只是猜测张鲸又收刮了多少奇珍异宝献给天子了。 众大员们就这么看着张鲸这赫赫的气势,王锡爵摇头道:“宦官夸耀仪仗招摇过市,非国家之福。” 杨巍正色道:“何止如此,这样的权宦从古至今都没有好下场!” 说话间张鲸的步撵到了阙左门前。 张鲸下了步撵,负手扫视过左右,众官员们都没有起身见礼,私下工部尚书舒应龙是给张鲸叩头的,但面上哪个官员敢这么干,御史必然会弹劾的罢官为止。 冯保以后,张鲸手掌东厂至今五年有余,积威之下,众大员们中数人此刻有些不知所措。 申时行不过是传召一个张绅,没料到把张鲸也请动来了。 申时行在台阶上道:“劳张公公大驾,亲自来阙左门一趟!” 张鲸看了一眼申时行,他当初投申时行时,知道对方不是如张居正那样的强势宰相,故而一时低头无妨,但今日的申时行确实有些出人意料。 张鲸笑道:“听闻几位大人要亲自提审咱家这不成器的干儿子,故而就亲自押着他来了,不知道他犯了什么大罪?” 申时行笑着道:“不过问话而已。” 申时行对杨巍道:“既是张公公来了,我们继续廷议,来人再搬一张椅子来。” 张鲸道:“不必了。” 说着张鲸坐在萧玉的位上,萧玉候在一旁。 这时候,张鲸看向张绅道:“一会问话,阁老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有一句假话,咱家第一个饶不了你。” 张绅见位子上一排绯袍大僚,本是心底打鼓,但有了张鲸这句话,顿时腰杆挺了几分。 申时行朝孙丕扬点了点头。 但见孙丕扬上前道:“来人可是锦衣卫百户张绅?” “废……”张绅本欲泼皮,但见正气凛然的孙丕扬当下将下半字吞下去道,“小人是。” “本官问你,为何当初传你多次不至?不将大理寺的牌票放在眼底吗?” 面对孙丕扬的质问,张绅牙齿发颤,心想听闻这孙匹夫六亲不认,我落到他手上是完了。 “为何不说话?”孙丕扬厉喝。 “孙大人,你这么说话将我干儿子给吓住了。” 众大员都看向张鲸,但见张鲸好整以暇地笑了笑。 申时行沉默了一会道:“孙廷尉,不要为难张绅。” 有了张鲸撑腰,实令张绅释了口气,卸去了肩头千斤重担。 张绅道:“回孙大人的话,我这几日都在东厂办事,哪里有空……” “张绅,你敢藐视大理寺牌票?” 张绅向张鲸拱手道:“大理寺牌票当然了得,但在下在东厂公干,不知东厂督主的谕令比牌票如何?再说我今日不是来了吗?” 孙丕扬问道:“本官问你本月十六,你是不是去了甄府?” “哪个甄府?” “连你的表姨夫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吗?” “哦,我记起来了,确实去过。” “当时甄府姑爷林延寿在场吗?” …… 孙丕扬与张绅你一言我一句,待问及张绅代张鲸向甄府索贿之事时,张绅却一口否认。 “绝无此事,当日我就喝了酒就走,根本没有提及此事。” “这里有甄府一家,以及林延寿口供作证!” “那是为了给林延寿脱罪!在下要向大理寺倒控甄家藐视律法,为女婿洗罪!” 这时候张鲸发话了道:“孙大人,你说我干儿子有罪,但口说无凭四个字,在座的都知道。但是这一万两千两银子却是真的,是林延寿行贿都知监的高淮的,实证在此,无可抵赖,你不去查高淮,倒是查到我干儿子身上作什么?” 说到这里,张鲸走到了台阶下三个大木箱子前,敲了敲道:“一万两千银子,这林延潮一名四品官官俸几何?要当一百年的官,才能凑齐这么多银子吧?” “还行贿宫中权宦,还是皇上身边的人?孙大人,罪证确凿你不查,反而查到别人,你是不是有意包庇何人?或者为人脱罪?” 张鲸走到孙丕扬面前,审视这位三品文臣。 孙丕扬挺直了腰杆道:“正是因为涉及宫中两位贵官,故而此案本官才不得不慎!” 张鲸则厉色道:“慎重?何来慎重?断案就应该从严从速,你身为大理寺卿,第一个拿问的应该是翰林学士林延潮,然后由皇上处置都知监高淮。” “这么多年大臣,还要我教你断案?难道这白花花的银子,你看不懂吗?难道银子是假的吗?” 说着张鲸从箱子里抓了两锭银子在手,一把掷在孙丕扬的身上。 众官员都是色变,张鲸也太跋扈了吧,居然敢如此侮辱一名三品大员,何况此人还是九卿。 这时陡然狂风大作,吹得午门广场飞沙走石。 乌云掠过,遮得天地无光。 疾风之下,孙丕扬将背重新挺直。 但见孙丕扬捂住胸口点点头,一字一句满是倔强地道:“张督公问得好!” 说完孙丕扬从地上捡起两锭银子道了一句:“公公请看!” 说完孙丕扬将两锭银子相互对砸。 惊人的一幕出现了,众人但见这锭银子居然裂了! 孙丕扬掰开银子,但见里面裹着乃是实铅。 银子是假的? 这一个念头,同时在所有人脑子里炸开。 张鲸色变,他不敢相信此事,拿起银锭一掰,但见银子掰作两断,银子当中真是黑如墨的实铅。 “这银子真是假的?”张鲸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张绅绝望道:“不可能!” 顿时张绅抢到了木箱子边,连掰数个,里面都是实铅,他又将银子朝木箱上砸去口中喃喃地道:“银子怎么是假的,怎么是假的?” 但见孙丕扬转过身来,面对诸位大员道:“诸位,这确实是伪银,里面都是实铅。三个箱子都是如此。” 张鲸额头汗水滴落,他感觉有一个很大的阴谋,一个很大的局在等着自己。 这时候萧玉来到箱子向张鲸道:“不可能,老祖宗,方才我与诸公都验看过了,这银子是真的,户部尚书,户部尚书宋大人,你方才看过的不是?” 宋纁则点点头道:“方才那锭确实是真银,但为何突然变成假银,这我就不知了。” 孙丕扬道:“宋大人,方才那锭确实是实银,这箱子表面本来也放了几锭真银用以瞒天过海!” 萧玉目光一亮道:“好个孙丕扬,你居然敢陷害老祖宗?对了,是你将银子调包了?真银换上假银?” 孙丕扬摇了摇头道:“本官哪里有这本事,这银子一收缴刑部即刻查封,然后移交至大理寺,这刑部,大理寺的封条,你不是都看过了吗?方才确认无误了吗?” “那你如何知道银子是假的?你验看过说明你偷偷拆开封条?”萧玉急道。 孙丕扬道:“问得好,此事来龙去脉,本官也是昨日方才得知,从一开始林学士就没有想行贿,他觉得张绅借助此事来陷害于他,故而他让其兄长林延寿用伪银替作真银运去。” “果真这三箱子银子被查封,所以伪银即证实了他的清白。昨日林延寿将此事告知了本官,请本官将张绅拿下,但张绅身在于东厂,本官自知凭着一己之力无法拿人,就今日在百官面前作了一个局请张绅到此。” 张鲸,张绅都是面色如土。 刑部尚书李世达道:“原来如此,不过孙廷尉犯事断案讲究实据,你说林府设计请君入瓮,除了这三箱子伪银,还有没有其他实据?” “当然有,列位若是没错,第三个箱子底下有一封控状!” 孙丕扬示意下,众人将箱子里伪银取出,果真从箱子底部找到了一封状纸。 状纸早就在箱子里,里将事情来龙去脉说的一清二楚,将张绅提出要甄家拿两万银行贿张鲸之事说得清清楚楚。 若是林延潮真的行贿张鲸,根本不会在箱子里藏着这一封状纸,而且在事发前就写好。 今日之事到此,已是真相大白。 “张绅,到了此刻,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是否有人指使的?”孙丕扬质问道。 张绅转过头颤声道:“干爹救我!我是冤枉的!” 张鲸目光转了转,突然上前一脚将张绅踢开骂道:“你自己作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还敢推到咱家身上,方才咱家是怎么说的,出了如此之事咱家第一个饶不了你!” 张绅知道此刻供出张鲸就是一个死字,当下他道:“干爹,是他们作局要害我,我从没有说过这话,我也没有向甄家要钱啊!” 孙丕扬上前道:“元辅,先将这张绅收押,将此案问一个水落石出!” 张鲸橫了孙丕扬一眼。 申时行看了一眼张鲸然后道:“先将张绅押下去!还有这些东西。” 众官员将场上的东西搬个干干净净。 张鲸拂袖欲走,申时行却道:“张公公,请留步!” 申时行此刻掌握了全局,张鲸只能听命站在一旁。 这时候申时行起身走到众官员面前,目光一一扫视后道:“此案暂交大理寺,其实今日将张绅叫来,最重要的不是断案,而是还给一位官员的清白!” “官员的名声犹如白璧,丝毫之瑕疵就犹如损坏了美玉。” “故而朝廷爵人第一事,持身要正!所幸我们今日没有因为片面之言,而否定了一名堪任的官员,为国家挽回了一名人才,为朝廷举才留下了余地,也为历代以来的会推之制留下了颜面!” 一千七十章 正推 翰林院中,宁静,幽远。 这里是京中各衙门里,唯一能静下心来继续作学问的地方。 寂静的翰苑中,唯独空阔的院子里几棵参天柏树随着疾风一起,正沙沙有声, 掌院学士徐显卿负手看着柏树,神色已不那么宁重,这时他幽幽地道了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 说完这一句,徐显卿苦笑了一声,闭上眼睛沉默片刻,然后回过身对一旁递公文给他的林延潮道:“宗海,可知我方才言中之意?” 林延潮道:“林某愚钝,实不知光学士为何发此感叹。” 徐显卿此刻甚是平静道:“这朝堂上的风,没有一刻停止过,我为官二十年,一向清廉自守,谨慎自处,从来不结交富商,权宦,只是与同乡,门生有一些往来,这二十多年来徐某自问还是洁身自好的。” “但是……但是不过了一日,自传出我为礼部侍郎堪任官的消息后,徐某就成了诸公口中挤排官员、结纳富商、媚事大珰、僭越淫乱、寅缘纳贿这样十恶不赦的官员。我多年以来积攒下的好名声,竟最后令我身败名裂。吾真是羞于与这些人为伍。” 林延潮听徐显卿之言,满是心灰意懒。 林延潮也不知出言安慰什么,只能道:“徐掌院但请宽心,这样的弹劾,实乃无稽之谈,皇上和元辅对徐掌院平日的为人,都还是信得过的。” 徐显卿目中露出几分感激地道:“多谢宗海这一番话了,在这个时候你还能宽慰在下,论到不患得患失,八风吹不动,宗海实比我稳重多了。” 林延潮欲言,徐显卿转过身道:“宗海不必多说了。” 现在的阙左门前,已是风平浪静。 刻漏房里已是挂上了午时的牌子,这廷议从辰时三刻开始,居然已是过了这么久。 阙左门外,内阁,六部,卿寺,几十名属官都有本部寺的要事,要禀告给各自部堂,等待批示与定夺,但因为廷议一直不结束,他们不能打扰,只能在阙左门外候着,等待着廷议结束的消息。 但他们不知都到了这时,堪任官还未提选。 单檐九脊殿的阙左门下,众大员们都听着申时行说话,神情肃然恭敬。 申时行说完后,吏部尚书杨巍接着道:“元辅所言极是,我等为官者,应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清慎勤三字为绳,而我吏部选官也当以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之官员为堪任之选。” “这一次林学士洗脱嫌疑,足证吏部推举之官员还是堪任的,至于张绅如此败坏官员名声,甚至嫁祸官员,应予严惩,处斩也不为过。” 被两名官吏正远远拖走的张绅大骇,哭着道:“干爹救我一命,干爹,干爹! 张绅其声甚哀,惹得阙左门外官员都是看了过来。 而张鲸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王锡爵出面道:“元辅,需让大理寺严究此案!寻出何人指使。” 众大员们都是佩服三辅王锡爵真是刚直不阿,张鲸当前都敢这么说。 萧玉当即出面维护张鲸:“王先生,张绅虽是冤枉了林学士,但次乃因二人矛盾,或许是甄家与林家反目成仇,也说不定,你这样喊打喊杀,是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工部尚书舒应龙道:“不错,方才林延寿犯案,我等都是相信林学士的清白,而今张绅出了事情,我不该说一套做一套。” 王锡爵还要再说,申时行出面打断道:“本辅早已说过,今日之廷议在于会推官员,而不在于审案,审案的事自有大理寺。至于张公公,本辅也是相信他的清白的。” 张鲸闻言笑了笑,他就知申时行不敢拿他如何。 王锡爵闻言只能退下,心道若我为首辅,定然灭此阉逆。 张鲸得意地道:“多谢申先生信得过咱家。其实凭一张纸,也不能说张绅构陷了林学士,此事咱家看还要再查一查,至于林学士,哼……只能说就算没这一事,他也未必清白了,居然想出假银的办法,来倒打一耙,如此手段是君子所为吗?。” 面对张鲸如此,王锡爵,孙丕扬等都有怒色。 申时行却压下去道:“今日虽费了一番功夫,几乎将这廷议变成了审案之事,还劳动了张公公亲临一趟,却并非徒劳无功。朝廷廷推用人,再三慎重也不为过,所以这一番波折对于选拔一名堪任的礼部侍郎而言,尤其应当。现在怀疑消去,还请诸位在此堪任贴上写下官员人选!” 申时行对张鲸道:“张公公,还是等结果出来,再去禀告皇上,也好对三名堪任官被查之事有个交代。” 张鲸点点头道:“也好,咱家也就在坐坐。” 说完张鲸走到椅子大大咧咧坐下然后道:“诸公,咱家再说句不该说的话,对于堪任人选要想清楚了,怎知有哪人是不是大奸似忠呢?诸公,还是当点心好,万一举错了人,将来出了什么事,当了干系,万岁爷让我们东厂追究起来,咱家到时候怎么说?” 文选司郎中邵仲禄将堪任贴及笔墨放在一案上,张鲸说此话时,正双手奉着到了兵部尚书严清手上。 但见严清将案推到一旁道:“写不动了,邵选郎代劳一下。” 邵仲禄闻言弯着腰凑近:“请严公请吩咐。” 严清看了张鲸一眼,然后道:“半入土了,还怕当干系?张太岳当年都不曾这么狂。林延潮,正!” 邵仲禄讶道:“是,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林学士吗?” “正是。” 张鲸闻言脸上火辣辣,按着太师椅的扶手道:“你……你” 严清一旁的礼部尚书沈鲤也将笔一投道:“坐了一日,笔也抬不起来了,你替我写上,林延潮,正!” 张鲸此刻额头青筋暴出。 一名官吏弯下腰作桌子,邵仲禄写后,又奉案到了户部尚书宋纁眼前。 宋纁捏须笑了笑道:“到时候出了事,还请张公公替本部堂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林延潮,正!” “是。” 邵仲禄奉道刑部尚书李世达面前。李世达道:“本部堂生平最不怕的就是当干系,林延潮,正。” 左都御史吴时来叹了口气道:“看来不当干系是不行喽,林延潮,正。” 大理寺卿孙丕扬大袖一甩掷地有声地道:“林延潮,正!” “林延潮,正!”通政使张孟男说完后又闭上眼。 每一句话犹如每一个人站起身抡起胳膊给了张鲸一耳光,看着张鲸面色涨红几乎滴出血来,王锡爵抚须大笑道:“痛快,痛快!林延潮,正!” 许国看了申时行一眼,然后道:“林延潮,正!” 工部尚书舒应龙是默不作声写的,最后到了申时行手上。 申时行道:“南国子监祭酒黄凤翔,正。” 张鲸忍不住起身向杨巍道:“会推堪任官员时,众官员不可交头接耳,杨吏部如此方才一幕了你如何看待?” 杨巍笑了笑道:“张公公,诸公哪里交头接耳了,他们只是将推举官员的名字念出而已。此举似有不妥,但推都推了,下不为例就是。” “好个杨吏部,此事咱家将如实上禀皇上!” 杨巍点点头道:“请便!” 张鲸拂袖即去。 众官员见张鲸背景不由莞尔,数人甚至大笑。 最后正推是林延潮,陪推则是黄凤翔,杨巍将正推陪推人选名字写入题本,最后上报,下面就等天子圈用了。 到了傍晚申时行回到府时,得知林延潮已在府上等候自己。 申时行更衣后,即在客厅见了林延潮。 林延潮开门见山地道:“恩师,学生有一事不明白。” “何事不明白?” “学生不明白恩师为何这一次放过了张鲸?” 申时行笑着反问:“怎么九卿正推你为礼侍还不够,还要扳倒张鲸?” 林延潮道:“学生费了这么多周折,并非只为洗脱嫌疑,张鲸这一次不仅算计学生,还算计了恩师与沈礼部,若是仅仅处置一个张绅,恩师怎么咽下这口气。” 申时行笑了笑,拱手向北道:“要扳倒张鲸不在于老夫,而在于皇上。至于咽得下咽不下这口气,就看你这么看了。” “学生愚蠢,还请恩师明示。” 申时行道:“要让张绅指认张鲸不难,但指认之后呢?朝堂上如何平衡?” 林延潮闻言恍然道:“学生明白了,学生只看到张鲸没看到皇上。” 申时行道:“你只能没坐到老夫这个位子,以后你就明白了。不过老夫试问你一句,老夫身为宰相,大权从何而来?” “难道不是圣上所给吗?”林延潮问道。 申时行笑了笑道:“这话就错了,宰相是皇上给的,但权柄却是百官给的。若老夫身为宰相,但六部九卿却没有一个人能调动,那么又有何用?需知权在于下,而不在于上。” “张鲸动你,老夫一定要保,不仅仅是你是老夫的门生。同样老夫要动张鲸,动了张鲸以后,那么皇上就该动老夫了。而张鲸就是知道这一点,故而才算计你,但他也不敢太过,怕大家鱼死网破。” 一千七十一章 活在狗身上了 申府的客厅装潢气派,典雅,符合宰相府邸的样子。 申时行神态宁和地与林延潮说这话。 说话间丫鬟给申时行和林延潮各端上了一碗莲子粥。 二人边吃边聊,申时行说话还是开诚布公的,也没有掩饰之前保林延潮,不仅仅是因为他是自己门生的缘故。 这点不仅没有让林延潮心底不舒服,反而感觉申时行说话敞亮。二人既有官场上那师生名分,也有如今世俗中的师生情分。 申时行道:“我知道你欲收拾张鲸,但是你若欲借今日的事攻讦张鲸就错了,在皇上眼底文臣欲是厌恶张鲸,就欲要保张鲸。” “一个与文臣不和的东厂,才是皇上要的东厂。所以别看今日张鲸输的灰头土脸,一败涂地,但借着这事一闹,皇上反而更信任他了。” 林延潮垂头道:“恩师洞察一切,学生实在不如。” 申时行又道:“你不要在老夫面前装着什么都不知,其实你都心底有数,但老夫更愿意你去南礼侍,而到了北礼侍下一步就是入阁拜相,对你而言你还是太早,等于是到了风头浪尖上。但你既喜欢一步一擂台地打上去,那么老夫也唯有成人之美了。” 林延潮道:“学生谢恩师栽培。” 又说了两句,林延潮即起身告辞了。 申时行喝着粥,这时候申九已是从屏风后入内,收拾茶碗。 申九笑着道:“老爷,今日的林学士真是一点不惧张鲸。” 申时行道:“是啊,简直目中无人。他现在就不将东厂放在眼底,以后呢?对了,他还不是礼侍呢。年纪轻轻权力之欲如此之盛,幸亏目前尚是一心为国为民,可是古往今来,帝王用人是持术不持信,这一次礼部侍郎,就看皇上怎么看了。” 而此刻廷推的题本已是上呈给天子。 乾清宫的暖阁里。 张鲸服侍天子脱靴,搀扶上炕,然后磨墨,递上朱笔。 天子用朱笔点了点张鲸道:“今日阙左门前,东厂的脸都给你丢光了,还连带着朕的脸面,以后你在朝臣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张鲸沮丧地道:“万岁爷,老奴愚蠢,生平只会服侍万岁爷,除此以外什么事都不会干。万岁爷还是让老奴回宫侍奉你吧,这东厂爱谁谁干?” 天子道:“你还给朕犟嘴。是朕让你栽赃陷害大臣了吗?你不知道此人,是朕的储相吗?” 张鲸不敢吭声,给天子捶腿。 “怎么不说了?” “老奴……老奴怕万岁爷说老奴犟嘴,老奴只是替皇上试试这林三元的忠心而已,故而丢个鱼饵试一试。” 天子气笑道:“朕还真谢谢你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以后朕用人不必问吏部,直接过问东厂?” 张鲸哭着道:“万岁爷,老奴知错了。” 天子一拍桌子喝道:“还有高淮的事又怎么说?” 张鲸目光一闪道:“皇上,老奴不是乱说,老奴早就疑心他确有与林三元往来。” “有凭证吗?” 张鲸吞吞吐吐道:“老奴一时,拿不住来。” 天子冷笑一声,挪动朱笔到了面前吏部上的题本上,前一个名字乃林延潮,后一个名字乃黄凤翔。 天子欲起笔忽向张鲸问道:“本朝可有三十岁的阁老否?” 张鲸道:“不曾有过,老奴记得以往有个彭时三十二岁入阁参预机务。” 天子点点头道:“那是彭文宪,不过那时又岂能与今日相较。” 天子停笔,犹豫了一阵然后突然道:“朕记得林延潮没有教习过内书堂吧!” 张鲸道:“陛下圣明。” 天子闭目沉思片刻后睁眼道:“无风不起浪,立即传朕一道旨意,让高淮去南京为孝陵宫监,明日就启程。” 张鲸闻言心底大喜,高淮一走等于除去了他的心头大患。张鲸当下大声道:“老奴谨遵圣命。” 天子看了一眼张鲸道:“你高兴什么?朕的用意明白了吗?” 张鲸额头上汗水滴落,然后立即收敛起喜色道:“皇上教训的事,宫里的宦官绝不可与前朝有所往来,甚至一点瓜葛也不行。” 天子点点头,似想起了往事:“当年……当年冯大伴就是与外朝走的太近了。” 说完天子的笔尖在题本上微微停顿后,当下在两个名字之间落笔圈名。 张鲸见后露出苦笑。 两日之后,夜里京城下了雪。 雪停后,各街摊上就已经掌了灯,而大街上也响起了辚辚的马车的声。 这一幕对于北京城的老百姓而言,早就习惯了。 半夜过后,住在外城的京官早早起动身,从家里前来上朝。 京官的车夫,随从们也是要跟着他们一并在路上奔波。 昨夜下的雪薄薄的覆了一层街面,雪后天气尚冷。 北风呼啸之中,街道两旁的粥铺,饼店已是开张。 一家粥铺外几辆马车停了下来,马车上的风灯将这一处街巷照得明亮,而街巷外整个京城正渐渐舒醒,天边已开始露出鱼肚白。 几名官员们走进粥铺,至于他们的下人则是只能站在铺外,尽管铺子里空位很多,但身份上他们是不敢进去的,只能缩着脖子在门外喝一碗热豆粥。 铺子内,老板端上了几碗热豆粥,几名官员吃得尽管满头是汗,仍是一齐说好。 几名官员将老板叫出来问道:“店家这豆粥为何如此好吃吗?可有什么诀窍吗?” 店家笑了笑道:“劳几位老爷过问,小老儿也没什么本事,就会煮豆粥,说来也没什么。这豆子极难煮的,所以是小人早就煮得烂熟的,然后放在锅里,每日半夜拿白米现煮一锅白粥,待客人要吃时,就将这豆子浇在这白粥上。” 众官员都是一并笑着道;“这不是石崇煮豆粥的办法。” 店家不知石崇是何人,当下只能干笑。 这些官员里有一人乃户部郎中卢义诚,他在京城为官多年却依旧住在外城的陋巷里,户部是个肥缺,他身为郎署这几年自是捞了不少。 但是他却很谨慎,至少外表不表露出来,仍是住在外城里,上衙时与卑官们一起吃一碗热豆粥,以示自己两袖清风。 “卢大人,听闻你又推去了回乡省亲的机会,在部值守,此举实在是我等官员之楷模。” 卢义诚知道自己不愿回乡是怕离开了这户部郎中此炙手可热的位子,万一回乡后不能复官,外放到地方他就惨了。 卢义诚笑了笑道:“哪里,哪里,为朝廷奉公乃是卢某之本分,先国而后家,为国家尽忠,也就是在家尽孝了。” “说得好!”几名官员都是鼓起掌来。 “难怪卢大人为官不过八年即迁至五品郎中,这等克勤奉公,先公而后私实在是我等之楷模啊。” 卢义诚笑了笑,忙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 “当得,当得。” 卢义诚笑容更显,他为官八年来,在上官面前做低伏小,一次也不曾回乡省亲,还不是为了今日的地位。 至于当初林延潮出面让他留京做官的恩情,他也早就不记得了。 众人推了一阵,但见又一辆马车停下,下来一名官员走进了对面的粥铺。 众人看去都识得此人。 “那不是郭郎中吗?” “正是。” “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诶,郭郎中这样的大人物,哪里看得上我等。” “他可是当今礼部尚书沈归德面前的红人啊!” 卢义诚看了心底黯然,他为官八年才爬到了户部郎中的位子,这在同年进士重算是快的。 但郭正域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为官不过五年就已经与他平起平坐,这令卢义诚心底如何能平衡。 卢义诚听着众官员谈论郭正域如何如何,当初为了天下为公疏的事仗义直言,瘸了一条腿。 而后办天理报又是有声有色。 听着种种之事,他的心底怪不是滋味,卢义诚不由心里埋怨,郭正域能有今日还不是林延潮的提携,若林延潮能如待郭正域那般提携自己,自己今日的前程又何止一个户部郎中呢? 想到这里,卢义诚老不是滋味,当下将喝了一半的豆粥放下。 算了钱,众官员们都是走出粥铺,这时候街边,已是有人从皇明日报报馆出来,几名差役正将一捆一捆的皇明时报装在马车上,准备运往京城各处的报摊。 卢义诚一方里一名官员背着手走到马车前,看押报纸的小吏一看这名官员立即殷勤地道:“这不是李大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少客套,今日报纸上有什么新鲜事?” “有啊,这一件事保李大人想听,这礼部侍郎的会推已是有结果了。” “哦,是哪位大人推升?” “还是李大人自己看吧!” 小吏奉上报纸,这都察院的皇明时报,一份卖到五钱银子,就算是官员也不太想买,于是打起了蹭报的主意。 这名官员拿起时报看后,当场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余几名官员也是争相传看报纸,而到了卢义诚手中时,他看过后,脸上却是一阵抽搐。 风一直在刮,又有几分要下雪的样子。 而此刻卢义诚卢大人看着报纸,则生出了‘一把年纪都活在了狗身上’的感触。 一千七十二章 少宗伯 晨曦中的翰林院,显得清幽而寂静。 一名老仆役正拿着扫帚正在学士堂打着地上的积雪。 这名老仆役在翰林院很久了,据说当年张居正为庶吉士时,他就在翰林院当差了。 现在翰林院里没人比他资历更久,据说这位老人家以前还读过书,翰林院里的翰林里也曾谈论过这位老仆,猜测这位老仆役是否是‘扫地僧’一样的存在。 毕竟出身翰林,是读书人第一等自豪的事,在翰林官眼底就是翰林院的参天柏树,都比其他各部院衙门中更有几分出尘,像是读过书的样子。 不过后来大家发觉这位老仆役就是仆役而已,以往是读过书识得一点字,但久而久之,除了‘翰林院’,‘登瀛门’这几个牌匾上的字,其他早都忘光了。 众人失望之余,久而久之也将这位老仆役当作一般人来看待了。 现在这位老仆役正在打扫将积雪堆在一旁,他动作舒缓,经年累月的干一件事,已使得他的动作麻利,又带着一等韵律。 “于伯!” 老仆役听有人唤他,连忙抬起头见是林延潮当即恭恭敬敬道:“小人见过学士大人,学士大人今日比往日还早啊!” 林延潮点点头,四顾这翰林院中的景色,为官八年,三年在归德,其余五年都在这翰林院里度过了。 林延潮笑着道:“习惯了。” 老仆役道:“咱们翰林院里很少人能比学士大人更早到了,当年学士大人在史官厅时,每日都是如此第一个到了衙门,而今身为学士仍是如此早,数日如此也就罢了,更难得是年年如此……”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也不是有意为之,当年读书时候就是这样了。对了,今年怕是比往日更冷,我记得你腿一直不好,这里有十几斤碎炭,一会你到我这来取。” 老仆役感激地道:“学士还记得小人这老寒腿的事,前年送了冬衣,今年又送木炭,小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实不值得学士大人如此记挂在心。” 说着老仆留下泪来,但凡如林延潮这样的五品学士都是高高在上,哪里会记得他这样一名仆役。 林延潮与老仆役又说了一番话,然后至学士堂里。 学士堂里的两个值堂吏一见林延潮到了,一人递来热毛巾,一人斟了一碗茶汤,十分殷勤。 “学士大人,我们都听了你的好消息了。” 林延潮问道:“哦?什么好消息,我怎么不知道?” 一名值堂吏笑着道:“学士大人口风真紧啊。小人有一老舅在通政司当差,他一大早就将大人高升的事告诉小人了。” 另一名值堂吏笑着道:“大人不到三十即位列部堂,这等喜事就算是我翰林院,也没有听说哪位前辈可以比肩的,我等备下贺仪,提前恭贺大人。” 林延潮喝了一口茶汤道:“通政司之事乃朝廷机密,不得允许不得告知于外,你们私通消息,胆子也太大了……” 两名值堂吏顿时色变,立即道:“学士大人……” 林延潮道:“罢了,你们也服侍我近年了,此事我可以不计较,至于贺仪就免了吧。” 两名值堂吏闻言只能称是退下。 林延潮当下收拾起公案,公案的地方,他一贯不肯让任何人碰。他每日上衙第一事就是擦拭公案。 擦拭好公案林延潮抬起头望去,晨曦透过窗格子撒在了学士堂前的空地上,几只觅食的鸟儿振翅而起。 这时候堂前脚步声传来,原来是徐显卿到了学士堂。 “见过光学士!” 徐显卿见到林延潮神情有些黯然,只是微微点点头即走到了自己的公案后坐下。 林延潮也知徐显卿心情不太好,也没说什么,这时候说什么安慰话,都显得伤人。 林延潮继续整理公案,但听身侧传来一句。 “林学士恭喜了!” 林延潮讶然回头,但见徐显卿背着自己看着书架。 林延潮微微一愕,然后朝徐显卿深深作揖道:“谢光学士。” 徐显卿则没有应,当即叫了值堂吏道:“一会吏部的人要来宣读诰命,你们将堂内准备一下,若有疏忽打断你们的腿。” 几名值堂吏应了一声连忙去布置了。 林延潮见徐显卿如此,不由心底一暖。 过了一阵,翰林院里热闹起来,翰林与庶吉士们纷纷到衙。 众人彼此拱手见礼,在石道上,科名在后的翰林让在一旁,请前辈翰林先过。 谈笑声最大的,当然是庶吉士,众人意气奋发,朝气蓬勃。这一幕似曾相识,林延潮当年也是如此踌躇满志,指点江山,不过那多是在前一世,这一世自做官以后则是再也没有了。 林延潮有几分感慨,正在畅想之际,外头来禀说:“吏部左侍郎朱赓朱大人到院。” 林延潮,徐显卿当下与几名翰林,宫坊官出迎。 吏部的官员这时过了登瀛门,为首一人乃当今吏部左侍郎朱赓。 朱赓五十有许,在翰林院多年,人甚和蔼,没有什么架子。但他升至礼部后数年,翰林院里的人已是换了一半,新进的翰林也不敢与他攀交情。 现在作为吏部左侍郎,朱赓手掌重权,自是在翰林院的年轻后辈里看来威严很重。 朱赓向林延潮点点头,然后对徐显卿满是肃然道:“还请光学士将翰苑的官员都叫到学士堂吧!” 徐显卿笑了笑道:“早已是准备好了,少宰这边请。” 众翰林们见朱赓亲至,即知道这一幕是吏部的官员前来宣读诰命。 会推礼部侍郎的事不少人有所耳闻,但众大佬怒怼张鲸的事此刻尚未传开,他们不知是徐显卿,还是林延潮。 林延潮资历,官位,科名都逊色徐显卿一筹,料想应该是徐显卿才是。 徐显卿伸手相请,朱赓,邵仲禄当即举步前行,吏部员外郎手捧诰书跟在二人身后,其余吏部官员鱼贯进入学士堂。 学士堂上面匾额书写着‘玉堂’二字,登瀛门,临玉堂,林延潮仍记得自己释褐为官第一日,与张懋修,萧良有二人一起来拜见掌院学士陈思育的事。 往事那么历历在目。 八年前的是否会想到有今日这一刻呢? 学士堂已是摆好公座,五品以上吏部和翰林院官员设座,至于其余官员则是站在堂上,而庶吉士则是只能站在堂外。 徐显卿请朱赓坐了主位,其余人依次坐下。 堂外有些杂声,人还未到齐或站班排序。 堂内的官员都是正襟危坐的样子,而朱赓坐下后很轻松,仿佛回到了自己家一般,入座后即与徐显卿叙旧。 徐显卿此刻放下了包袱,他与朱赓都是隆庆年时入的翰林院,二人有很多话题可以聊,而林延潮坐在下首,陪着说话。 赵志皋仍是一副凡事无关自的样子,剩下的人中也唯有文选司郎中邵仲禄,方能在部堂掌院面前插上几句话。 堂下众人看着徐显卿与朱赓高谈阔论的样子,心底都是寻思,徐显卿身为掌院平日甚是自持,除了吩咐公事外,很少见他如此畅言。 今日见他如此,众人都以为这一次是他得意,反而林延潮却很少说话,甚是放不开的样子。 几人相谈正欢,聊到了兴尽处,突然声音一止,话题不知为何突然而然就停止了。 朱赓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众官员,然后道:“旧情叙到这里,今日本部堂到院乃是宣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林延潮晋秩礼部右侍郎的诰命!” 朱赓从吏部员外郎手里接过诰书,然后严肃地道:“林学士接旨吧!” 满堂官员都是看向了林延潮,惊愕,讶异,喜悦,嫉妒各种眼光交织在了一起。这不到二十岁的状元,不到三十岁的部堂…… 无声之中,众人心底却是波澜起伏,许多感叹没有发自口中,而是在心底道出。 林延潮正了正官帽,一提官袍离开公座至堂中参拜,一切情绪的波动此刻都敛在心底,整个人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朱赓摊开诰书,以官话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恭绍鸿图,允怀至理,辅弼之重,所资非轻。况春官亚卿者,成周少宗伯之职,掌礼制、祭祀、历法,此其务也……尔少詹事兼侍讲学士林延潮,以儒发身,事朕于亲政之初,敷陈经史,咨询顾问……因潞王事进鲠言,纠绳切挚,触严谴而谪归德,在任一方,为国为民,不改初心……今仕礼部右侍郎,众士具瞻,四方属望,其端乃心、持乃操,不枉朕任用人之意,钦哉。” 朱赓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回荡在学士堂,说这里时,他的话音顿了顿,目光扫视过当堂众官员然后继续加重声音念道。 “初任,翰林院修撰!” “二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 “三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读!” “四任,归德府同知!” “五任,归德府知府!” “六任,詹事府左庶子兼侍读学士!” “七任,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 “八任,今职!” 八年七迁,这也算是官场上一个佳话了。 林延潮接过圣旨,不免有等回首一望已是百年身的感觉。 他放佛看见了当初那个在会馆里忐忑不安等待会试放榜消息的少年。 贬至归德时,他既是失意,也有些安心,那等卸掉了包袱之感。 回京时,他有东山再起之得意,但肩上背负许许多多的压力,天下家国的命运,有等举步维艰之感。 而今无论是否愿意,身在此位,已是到了一力肩挑的时候了。 一千七十三章 政见 “臣林延潮叩谢天恩!” 林延潮接过诰书后,见这封赐的诰书,背面绘着端锦荷的图案,用抹金轴,卷头卷尾都有‘奉天诰命’数字。 这诰书一品也有一品的等级,这正好合乎林延潮眼下三品官员的等级。 这官员诰书的字数多少也有讲究,官位越高,当然字数就越多。 林延潮郑重收好诰书,然后摆在香案上,此刻他神情凝重,心情不能平复,一时不知说什么话。 官场升迁之时,得意时,欣喜若狂,不可一世,或矫情镇物,故作淡然,神态万千,不能一一而道尽。 林延潮没有想故意矫饰什么,但整个人还是紧绷在那里。 朱赓久在官场,身为吏部侍郎,对这一幕也是司空见惯,他与林延潮并肩站在一起,对众官员道:“林部堂与本官相交多年,林部堂才学无匹,人品贵重,读书为官都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吏部自杨太宰而下,都对林部堂评价极高。这正如圣旨里所言众士具瞻,四方属望。” 有朱赓这一番话,等于代表吏部对林延潮撑腰了,也缓解了林延潮现在有些不知所措的境地。 林延潮定了定神,应答道:“小弟年轻资历浅,不敢当少宰如此称呼,以后还请少宰多多提点才是。” 在官场上,吏部尚书地位仅次于首辅,而吏部侍郎则能与其他五部尚书抗礼的。所以林延潮与朱赓现在虽是平级,但是他必须要放低自己的身份了。 朱赓笑道:“不敢当。” 然后文选司郎中邵仲禄也是出面道:“部堂大人,为官八载七迁,不到三十岁即已起居八座,但比起为学十五岁中解元,十九岁中状元,三元及第不知孰难,孰易?” “但会推之上,九卿皆推部堂大人为第一,而后御笔圈用,可见无论是圣上还是百官心底,都意属部堂大人。当年部堂大人奏章里所言,*******,岂因祸福趋避之。邵某至今仍记在心底,邵某深信言为心声,部堂大人必不负此言。” 林延潮向邵仲禄拱手谢过,他知道对方也是为自己站台,毕竟自己不到三十岁即身居三品,会有人不服,但这比起三元及第而言,哪个更容易一些呢? 经过廷推,还是廷推中的正推,再经天子圈选。 这是官员最稳妥的道路,从程序上而言,无可挑剔。如果再有人质疑林延潮年轻,但是你这话是质疑当朝九卿,以及当今天子的眼光吗? 经过朱赓,邵仲禄这么说,众翰林都是心绪万千。 林延潮也是回过神来。 林延潮先向邵仲禄拱了拱手以示谢过,然后看向堂上的众翰林刘虞夔,刘元震,萧良有,孙继皋,黄洪宪,曾朝节,刘楚先,张应元,陆可教,杨起元,杨德政,冯琦,孙承宗等等。 这些翰林大多科名在自己之上,是比自己提早进翰林院的,其余也是共事了五年,两年。 众翰林们也是心情复杂,在翰林院里利益斗争没有其他衙门多,林延潮这一次升任礼部侍郎,还是令不少人心底不是滋味的。 众翰林里如刘虞夔是隆庆五年的庶吉士,他在万历八年为房考官,当年是他一手点的萧良有,最后在会元之选上,众翰林中唯独他一人推举了萧良有。 最后林延潮以状元身份至翰林院任修撰,刘虞夔不是狭隘的人,对林延潮不过平平而已,他最着重关照萧良有,隐隐希望他以后在仕途上能压林延潮一头。 但八年过去了,不说萧良有,连自己都被林延潮比下去了。 若是徐显卿担任礼部侍郎还说一些,但林延潮……他们也知道林延潮的才干,将来迟早是要拜侍郎的,但不到三十岁位列部堂,心底不免有些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心情复杂。 静默了一阵后,林延潮整理了一下心情,一字一句斟酌着道:“方才太宰,邵郎中所言,林某愧不敢当。为官八载,不到三十岁即位列三品,这是圣上,百官对于林某的信赖,但对于林某而言实是愧不敢当,深恐不敢胜任。” 朱赓,徐显卿等人吏部,翰林院的官员对于林延潮这话都知是官员上任正常的谦词。 “但是……”林延潮话锋一转然后道,“但是林某想到了一位前辈,心底却有些笃定了。” 朱赓心底讶然,这不是的正常套路啊。 众翰林心想,林延潮在新获任命时,要说什么,难道是得意忘形了吗?这时候说话不是应该谨慎吗?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人当下道:“林某要说的此人在翰院之中名声不好,为官以来不少人以他为耻,而外面言官说他是三奸,说他阿世媚上,有此人在百官不和,庶政不平。不过此人为官仕途却一帆风顺,为官不过六年即入阁。” 说到这里,众官员都知道林延潮要说的人是谁了。 林延潮道:“列位可能已经知道了,对方就是嘉靖初年的张永嘉。” 百官面色凝重,林延潮这时候说这人干什么?难道是要翻车? 朱赓等官员向林延潮以眼色示意,但林延潮见到了却依然道:“其实林某心中早有一言不吐不快了,今日诸公在此贺林某升迁之喜,但林某仍是忧虑重重。圣人有云,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言而与之言,失言。” “今日林某失人失言则在两难,当说时不说,则失去了诸公对林某信赖,说了又怕犯忌,但林某宁可失言亦不可失人,今日唯有将肺腑之言,道与诸公!” 众官员们闻言都是为之色动。 此刻林延潮终于将心中一口气长吐,这就是直抒胸臆的感觉。 “张永嘉以大礼议出身,颇受朝臣诟病,但他在任首辅时,先后殆尽勋戚霸占之庄田,罢免天下镇守内臣,此二事非一般元辅能所为。” “张永嘉为官时,刘瑾之祸刚去,昔日公卿大臣见刘瑾需拜伏叩见,但张永嘉不然,权宦见之称之‘张爷’,本朝自从以来,宦官敛戢,士气得伸,文臣尊严皆拜张永嘉之故。” “张永嘉,为官之际一心奉公,慷慨任事,不避嫌怨。林某曾读他两句诗至今思之,一首是‘一饭还三叹,黎民正阻饥’,一首是‘年饥难独乐,官冗得偷闲’,忧国忧民之心见于字字句句之中。” 林延潮顿了顿然后道:“今日林某在此提张永嘉,不为其他,但敬重他裁革庄田,罢镇守中官,整顿吏治之事。其抱负林某亦心向往之。为官之事固然喜亦,升官之事固然更喜,官至三品喜上加喜,但对于林某而言,为官并非为了位列公卿,起居八座,抱负不能施展,此三喜于林某又有何用?” 说到这里,包括朱赓,徐显卿等官员都是听得陷入深思。 今日林延潮的话,实在对他们而言震动太大。 张璁一生办成两件事,一是削弱了太监的权势,还有一点则是变法改革。 削弱太监权势可以理解,之前就一直听闻林延潮与张鲸不和,而压制宦官势力,对于文臣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 至于变法改革,这个问题就大了。 当年王世贞曾论林延潮,说他像张居正。 莫非林延潮是打算干与张居正,张永嘉(张璁)二人一样的事,那就是变法改革。 现在朝堂上的风气大体上还是以变法为忌的。 林延潮对于变法政见如何,无人得知。 但是他当初上书为张居正平反,以及事功学派的主张,就是变法改革,这两点令不少官员也敏锐地猜测到林延潮的政见。 但林延潮毕竟没有亲口承认,所以大家也只是猜测。 现在林延潮说要效仿张璁,到底是压制宦权,还是要变法改革? 万一皇上知道了你林延潮要变法,他会怎么看?会不会认为你就是第二个张居正,而不是第二个张璁? 无论是哪个主张,可以相信这事随着林延潮今日说出,无疑以后会引起不小的轰动。 朱赓不由默默顿足心道,此子又来了,就如同当年上疏一样,为何这么急切,就算你要压制官官,变法改革,如此大的事,怎么能在百官面前公开,就算你真有此心,不能等了入阁以后,自己当了宰相后表面不动声色,内里再潜移默化吗? 而面对于此,林延潮则是心底有数,他知道在这个档口上将自己政见公布,有不小的政治风险。 但是这如同一面旗帜,必须举起来的。 之前不说是因为人微言轻,而此刻说,就是不想将来有执政一日时,说一套做一套。张居正变法前车可鉴,而我之变法,则堂堂正正,水到渠成。 林延潮说完一拱手道:“肺腑之言,不吐不快,请诸公明鉴!” 堂上无比静默,众官员们此刻都不知道说什么才是好的,附和还是反对。 所以他们选择了集体的沉默。 然后同样就在这时候,堂外却响起了一片的掌声。 众官员望去,但见站在堂外的二十余名庶吉士们都是双手鼓掌,举袖试泪,感慨而泣。 一千七十四章 平步青云 林延潮说完之后,堂内众官员都是忧虑是否接这个话茬,因为这是一个当大干系的问题,为官最忌讳就是说话不够谨慎,而授人把柄。 反观庶吉士们却不一样。 为官之初最是意气飞扬,在翰林院里也没有沾染各个衙门那保身慎言的风气,又加上林延潮为他们教习时,这些人早就经过一番变法事功理念的熏陶。 所以林延潮敢在这时说出效仿张璁张永嘉这样的话,他们绝对在心底支持。 这时候堂内官员仍是无人说话,连叶向高,孙承宗他们也谨慎地想说什么,他不是不敢说,而是怕说了以后卷入一个‘变法党’的名头,如此反而对林延潮不利。 倒是这时堂外一人朗声道:“部堂大人所言真振聋发聩。” 众官员看向堂,朱赓心想哪个人这个时候竟敢作声,于是道:“堂外何人说话?” “回禀少宰,学生乃庶常袁宗道。”众人看去但见是当年会试二甲头名的袁宗道。 朱赓知道公安袁家的名声,也知道此人乃官宦之后,又是林延潮的学生,本来要重责的,当即放缓了脸色,朱赓温和地道:“诸公面前,年轻人既有如此胆量,不如入堂一言,让本部堂一闻高见。” “学生谢过部堂大人。” 袁宗道大步迈入堂中,一点也不为自己年轻,尚未授官而有所胆怯,反观他朗声道:“学生承蒙林部堂教诲,每日在翰林院读书,学的就是如何学成,以报国家天下之用。” 听了袁宗道的话,众人都是点头。 连朱赓也是露出赞许之色。 “林部堂教诲我们,平日我等为官不在于为官,而在于敢为天下先。张永嘉为官搢绅之士,嫉之如仇,谋身之处虽有不足,然而却功大于社稷,莫大于是,理应值得我们庶常效仿。” 朱赓捏须呵呵一笑,走到袁宗道面前,上下审视了一番然后笑了笑道:“后生还真敢说话。既是为官,德在第一位,为宰相,器在第一位,此乃德业的根本。当然张永嘉的功业也是可观,世庙对于张永嘉也是察其诚而信之用之,呼其元辅罗山而不称其名,这也是恩典了。” “先人的对对错错,本来就评价不完,至于效仿当然是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不可一概效之,也不可一概弃之,当然今日我等还是贺林学士升迁之喜,至于张永嘉的功过,不妨日后再提。” 朱赓这一番话将事情揭过,撇清了责任,又不得罪林延潮,并强行结束了话题。 林延潮点点头道:“少宰所言正是,伯修,少宰的提点你可记住了吗?” 袁宗道拱手道:“学生谢过少宰。” 然后袁宗道退至一旁,众官员本是悬着的心都是放下且一并追捧道:“果真是少宰大人,词乃金玉之言。” “字字掷地有声,见我等不能见也。” “拨云见雾,大音希声啊!” 朱赓闻言朗声地笑着。 事情揭过,下面众官员一一上前向林延潮道贺,轮到刘虞夔时。 这位隆庆五年的老翰林治学比林延潮久,为官资历比他深,让对方向自己道贺,林延潮一时不知说什么。 但见刘虞夔对林延潮,拱手道:“老朽一生自负读书为学不逊于人,但比起林部堂而言,今日方知读书为学上还是欠缺了知行合一,今日多谢林部堂这番肺腑之言,好一个敢为天下先。” 林延潮一愕,随即笑着道:“翰长过誉了,林某不敢言什么天下先,只是为学为官上都有一份固执而已。” 刘虞夔欣然道:“固执好!固执的好!林部堂在礼部任上,老夫会拭目以待。” 说完刘虞夔转身离去。 轮到孙继皋时,他向林延潮一揖,林延潮忙道:“以德兄,你我相交多年,如此真折煞我了。” 孙继皋爽朗地笑着道:“我与刘直卿一样,都以为自己治学为官上不见得有弱于你地方,但宗海不随大流而默,就以这份敢为天下先而言,孙某不如。” “孙某在朝阅官无数,但论大丈夫不介于富贵贫寒,立于功名,有其才而申其用者,唯有宗海也。” 林延潮念着‘有其才而申其用’几个字,这不正是自己一生所求吗?林延潮当下笑着道:”以德兄这一番赞誉,说我心底去了。林某不敢推辞,以后当以此砥砺而行。” 林延潮深感欣慰,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尽管冒了风险,但也取得了不少人的支持。 这时萧良有上前道:“林部堂……” “以占兄,你我还是以旧日相称吧。” 萧良有笑了笑道:“萧某不敢,在此贺林部堂在礼部一帆风顺,一展抱负!” 林延潮也是一笑,二人相对一揖。 叶向高看着林延潮,以莫名的口气道:“宗海兄,你又先吾着鞭了,我现在都不知落在何处呢?” 看着对方又是为自己高兴,又是自惭的神情,林延潮握住叶向高的手道:“风物长宜放眼量,吾在前等你。” 叶向高斟酌这一句风物长宜放眼量道:“非有此心胸,不足以道如此之言。为官为国,吾当效兄之所为。” 林延潮正色道:“愿与兄一并常怀扣楫中流之志,为国为民做一番事。” 叶向高也是动容道:“大丈夫当如此。” 二人对揖。 孙承宗,方从哲,袁宗道,陈应龙,于仕廉等人看着林延潮与叶向高以意气期许,这番友情,实如当年刘琨祖逖之交。 至于他们都是林延潮心腹,在这时候众目睽睽下,不敢太亲近,以免有结党之嫌疑了。 所以他们简单的道贺就算揭过,这不急在一时,日后私下再向林延潮郑重道贺才是正经事。 他们都是简短了说了几句,倒是翰林院里一帮同僚们,知道林延潮升迁礼部侍郎后,却都是有些不舍。 翰林之间彼此利害冲突本就不多,以往与林延潮有些过节的,该整走的也都被林延潮整走的,剩下的也只是文人相轻而已。 现在林延潮高升后,大家念起林延潮的为人,以及今日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都是感受到林延潮的真诚。 尽管心底与他的政见未必相同,但能开诚布公,就足见林延潮乃是一名君子。 君子可以和而不同,但绝不掖着藏着。 堂堂正正者,方可以得人心。 “林部堂,今日一别你我尚是朋友,但若是你要效仿张文忠,那么在朝堂之上我就要反对你了。 曾朝节是这么说的。 他是万历五年的探花,与林延潮私交还不错,但他在翰林院是最反对张居正的变法。 也因为这一点,他虽是楚人,却没有因为同乡的缘故,当初在清算张居正一事上有所牵连。 林延潮向曾朝节一揖道:“谢曾兄肯与我明言,全我们二人之交情,但私谊是私谊,公义归公义,这点上我绝不相让。” 曾朝节点点头道:“说得好,在翰院时,曾某不如你,他日到了朝堂上曾某另行领教林部堂的雄词了。” 二人对揖之后,各自一笑。 林延潮的笑中又有几分伤感。 众官员都在一旁看着,林延潮一一受贺,这些人都是明眼人,分得清哪些人是虚词,哪些人是心底话。 看着林延潮在翰林院深得如此得人心,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也就是林延潮的人格魅力所在吧。 三名吏部的官员在那议论。 “林部堂竟欲比之张文忠,这……这官场上现在越来越少人敢说真话了。” “只是林部堂要做哪一个张文忠?” “无论是哪一个,但这份犯疾风而表劲,契寒松而立节,真乃名臣风范。” “正是,有林部堂这样敢于任事的官员在朝,朝堂上的大事就不怕没有人主张了。” “不说了,我等也该上前贺上一贺。” “对了,翰林院一会可安排了宴席?” “听闻是安排了,但盼翰林院的饭菜不会太差,以往连打包的兴致都俸欠。” “哈哈,就算饭菜再差,今日能见识林部堂此宰相气度,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来,来,我等道贺后,一会宴上大家多喝几杯,今日兴致实在是好。” “你是有酒都行,咱们今日不醉不归,下官陈万春恭贺部堂大人。” “陛下欲有大用于部堂大人,八载七迁,此为官场佳话。”一名官员声情并茂地言道。 “当今圣上乃圣明天子,用人之道是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这一次升任,可见部堂大人在陛下与文武百官眼底,是才德兼备之选啊!” “正是,正是,三元及第,八载七圣心,此皆乃圣心之独运,造化之非凡。” 这几名官员私下聊天时,倒是对林延潮很佩服,但面上恭贺时,却又换成官场套词了。 林延潮道:“三位大人所言极是,林某能有今日,一切皆乃天恩所赐。” 林延潮也随着他们话讲,升官以后第一个感谢皇帝,这是为官必须的。 三名吏部官员道贺后,其余人也是跟上来向林延潮道贺。 此刻无论是同僚旧友,还是衙门属吏此刻都是向林延潮一一相贺。 平步青云之时,就是如此风光。 一千七十五章 贺客 春风得意马蹄疾说的中状元的时候,那么一朝平步青云说的就是升官。 过去官场上升迁的消息,官员都是通过邸报上得来。而邸报乃通政司发行,然后民间报房抄录。 而今邸报一切功能都归于皇明时报,皇明日报在京城各坊都有报摊。 所以每次皇明日报刊发时,官员上朝或者赴衙前,都会买一份顺手带着手边。 皇明日报一份五钱银子也只有高级官员才买的起,至于低级官员就只能好几人合买,或者借阅传抄了。 而林延潮升任礼部右侍郎的消息,就如此通过皇明日报第一时间传了出去。 京城各个部院里,到处可见手持皇明日报,小步快走的官员,将事禀给议论的部堂或者是郎官知道。 然后已是有不少官员准备贺礼已是前往林府上拜会。 林府下人,一时之间看到门前陆续而来的马车轿子,也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马车上下了一名穿着绯袍的官员,此人是第一个赶到林府的,但见他举步来到门前。 绯袍就是四品大员,门子是知道的,当下不敢失礼迎了上去。 这名官员笑了笑对林府门子笑了笑道:“本官乃鸿胪寺少卿张略,来拜会你家老爷。” 门子连忙道:“原来是张大人,老爷还在衙门尚未回府,不如入客厅等候还是将你帖子转交给老爷。” 张略笑了笑道:“原来尚未回府,倒是本官来的冒失了,反正以后在林部堂任下多的是机会,今日算是认认门,改日再来府上拜访。” 说完张略的下人递了一手本道:“这是老爷的名帖。” 门子恭恭敬敬地收下心道,我们家老爷不掌管鸿胪寺啊,怎么此人说任下,还有老爷不是学士吗?怎么又称起部堂来了。 门子不敢细问,张略走后,亲自捧着名帖入内。 此刻陈济川不在府上,府里唯有袁可立,徐火勃,张汝霖几个门生,他们一听即知发生了什么大喜道:“太好了,老师升任礼部侍郎了。” “是啊,老师不过二十八岁即升任部堂,不知本朝至今,有几人可及?” “只是这鸿胪寺少卿为何要自称门下?这倒是令我不懂了。” 张汝霖从门子手里接过名帖,但见名帖上外贴青色纸壳,摊开后是六折绵纸,上面写着‘门下鸿胪寺少卿张略叩’。 张汝霖身为官宦子弟,对于官场上名堂了解很深,这张略礼数没有错。 这六折名帖又称为手本,是下官上门拜见上官时所用的。若是大家官位平行,或者官位上下又相互不统属,那么用单红帖子或双红帖子即可。 这鸿胪寺主管朝廷各种典礼上的礼仪,虽不隶属礼部,但在礼仪是否合乎规范上都要请教礼部的意思。 所以张略自称门下,以属官自居也是没错的。 正三品可是官场上一个门槛啊,而正三品京官更是了得,到了这一步就可以称作廷臣了。 林延潮二十八岁即升任礼部侍郎,以他这个年纪在朝堂上最少还有二十年的风光。 从此以后身为林延潮的门生,背后依着这大靠山,凡事无往而不利了。 难怪父亲以及岳父大人,要我来投奔老师,成为他的学生,原来用意如此。 张汝霖想到这里,心底阵阵欣喜,他回过头正要将此中诀窍告诉袁可立,徐火勃二人时。 但见二人都是激动的举袖试泪。 张汝霖见此不由暗笑,自付道,我就算没有老师这门路,但依着岳父,以及父亲的故旧,将来的前程也不会差,所以这份喜悦之情倒是差了几分。而袁兄,徐兄家中没有显宦,所以老师若能出头,就是他们的一切。 张汝霖正要说两句,却见徐火勃拭泪道:“老师升任部堂,从此以后他所致力于的变法之事,就可以走下去了。我实在是不胜欣喜。” 袁可立道:“师兄,羞要作儿女之态,让人令人笑话。” 袁可立话是这么说,自己的声音也是哽咽。 徐火勃道:“你也不是如此吗?老师平常与我们说,他当年在朝时与张江陵不睦,但却是他最佩服的官员,以天下为己任,敢于变法,他将来若能做到他的位子上时,也不知能否有他之才具,但一定尽力而为,今天……” 袁可立含泪道:“是啊,而今老师已为部堂大臣,离自己的抱负又近了一步,如此实在值得替老师高兴。” 张汝霖看着袁可立,徐火勃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心底有些茫然。 他还以为他们二人是为了林延潮生官的事喜极而泣呢。 张汝霖有些茫然若失,他拜入林延潮的门下,对方也经常抽功夫找自己说话,但是毕竟他在朝为官,公务繁忙,在传道授业上自己不如徐火勃,袁可立。 自己在林延潮门下这些日子真可谓虚度光阴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惭愧,读书人中最重要的东西,他似乎少了一些。 这时候外面的下人又禀道:“外面又来了不少车马,都是前来拜贺老爷的。” 徐火勃犹豫道:“师母正在孕中,不宜出面,这不出面又得罪了客人,平日都是陈管家接待的,但今日他随老爷去了翰林院,袁兄。” 袁可立道:“我也不擅长官场上的往来。” 这时候张汝霖起身道:“我去吧。” 徐火勃,袁可立一并道:“还好有肃之在,若我们出面怕是要得罪人。” 张汝霖此刻心情有些不同道:“我也只有这些长处了,也希望能为老师,为林学,为大家做一些事。” 林延潮宴后回府时,但见府里府外一切都井井有条,十分欣然。 袁可立几个门生,还有下人们都应了出来。 众人一见林延潮即一并道:“恭喜老爷(老师)升任部堂!”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道:“今日脱不开身,府里对贺客没有失礼之处吧。” 几名下人都是笑着道:“回老爷的话,这还是多亏有张公子主持,否则叫我们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过今日这些高官一个个都是客客气气的,甚至有人向我们拱手作揖,这实在令我等消受不起啊。” 众人都是笑了。 林延潮对张汝霖点点头,然后对下人们道:“那也不能失礼啊。” 陈济川笑着道:“老爷,常言道宰相的门人七品官,现在老爷荣升侍郎,那么门人少说也有九品,从此以后也是官了。” “那以后没人叫咱们门子,都叫咱们门官好了。” 众下人都是一阵笑声。 林延潮笑着点点头,当下进了门,然后对陈济川吩咐道:“下面的人还是要约束,府中赏钱可以多给,但规矩不能乱,不要因为我当了大官,而对外人有所怠慢,特别是不可以仗势欺负老百姓。” 陈济川道:“老爷吩咐的是,此事我立即与他们提。”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以往为官之时,最厌恶的就是豪奴,而今自己不能坏了规矩。” 说着林延潮看向客厅问道:“怎么还有贺客没走吗?” 陈济川将负责接待的下人唤来,下人道:“还有几名官员说要见到老爷再走。” 林延潮皱眉,一般而言官员升迁当日都是很忙碌,大多人也都是知趣上门留下个帖子,然后说改日再来,如此礼数就算尽到了。 至于一定要留着就是心怀侥幸,想碰一碰运气的。 下人奉上帖子,林延潮略略看了一遍见有屯田御史徐贞明的名字道:“让他到书房来见我,其余人一律道乏。” 林延潮更衣后来到书房,见到了正坐立不安的徐贞明。 却说徐贞明原来的官衔是尚宝司少卿兼屯田御史。 但是因为李植的事牵连,以及兴修水利触动了利益阶层,徐贞明被革职,后来虽经林延潮保荐重新复官,但是尚宝司少卿的衔却没给他恢复。 不过就算他尚宝司少卿官衔仍在,但对于林延潮而今而言,也不放在眼底。 徐贞明见了林延潮立即起身道:“恭喜部堂大人荣升之喜。”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徐贞明入座,从袖子拿出一张红帖子放在案上,然后道:“你我是自己人,就不必闹这么多虚礼了。” 徐贞明知道是自己之前送上礼单,连忙道:“到府上方得之部堂大人荣升之喜,一时仓促,徐某未曾齐备厚礼,还请部堂大人见谅,日后再另行补上。” 林延潮心道,原来如此,自己对他有保举之恩,照理而言,他的贺礼不会这么简陋才是。 林延潮笑着道:“孺东兄,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不过你这么着急前来,是否因为屯田的事?” 徐贞明点点头道:“正如部堂大人所料,徐某今日等在这里,正是有一事向部堂大人请教。” 林延潮道:“请教不敢当,屯田的事上孺东兄是林某的老师才是,请说。” 徐贞明道:“既是部堂大人抬举,徐某就说了,自部堂大人指点徐某将兴修水利,灌溉农田之举措改为屯垦旱田后,徐某一直在致力于此。番薯已是在京畿附近数县试种成功,徐某正准备向其他各府县推广,预计明年可以大行在京畿各州府种植。” 林延潮道:“此事孺东兄,以及陈振龙都已向我禀告过了,还有什么事吗?” 徐贞明道:“今日向部堂大人禀告的是另一事,除了番薯,旱稻,下官还发现另一等耐旱作物,百姓们称其为番麦或者是苞谷。” 一千七十六章 玉米 听闻是苞谷,这令林延潮来了兴趣。 林延潮知道后世有人用苞谷来称呼玉米。 林延潮心底打着鼓,探身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徐贞明回道:“是下官一位同乡在陕西任官时,听说下官在寻屯垦旱田之道,故而推荐此物给下官的。” 林延潮有些没底,这恐怕就不对了。 玉米是产自美洲的,要进入中国,也唯有缅甸至广西,或东南沿海,怎么能是从陕西而来。 徐贞明见林延潮露出疑惑之色,当即道:“部堂大人明鉴,此苞谷确实乃耐旱之物,此物花开于顶,实结于节,实乃是异谷。” 林延潮一听倒是有几分相似玉米的样子,于是道:“仔细说来。” 徐贞明详细道:“此物苗叶如荔林而肥短,末有移如稻而非实,实如塔,如桐子大,生节间,花垂红绒在塔末,长五六寸,三月种,八月收。” 林延潮闻言大喜,当下拍腿,这正是玉米的样子。 此举却是将徐贞明吓了一跳。 徐贞明不知林延潮为何如此高兴,因为林延潮当初以为玉米是从海路传入中国,所以让人往东南沿海去找,但没有料到玉米却是最早在陕西传入的,一开始错了方向,幸亏有徐贞明误打误撞,蒙对了。 至于原因如何,林延潮自也不去考究而是向徐贞明问道:“此物确实乃番物吗?” 徐贞明道:“确实如此,但如何传入实已无法考究。” “无妨。说说此物可否大规模在京畿屯垦,用来备荒?” 徐贞明道:“下官不敢保证,不过已是请了当地老农到京。下官觉得大约十有七八,可以试一试。” 林延潮心想,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玉米虽不如番薯耐旱,但是番薯的缺点是,只能当作杂粮,不能当作主粮,当然备荒是没有问题。但玉米不同,玉米是可以拿来当作主粮的。 寻到了玉米,徐贞明本该高兴才是。 但林延潮见徐贞明一脸忧色,徐贞明道:“部堂大人,自下官再任屯田御史,可谓是戴罪立功。户部那边屡次催促,要我责效,但屯田之事,一岁一秋方才一收成,哪里是旦夕之间可以办到呢?” “下官担心若是明年拿不出像样的政绩,怕无法向皇上交代,所以在下官任内最后的关头,下官没有功夫再将玉米拿来试种,而是打算立即推广栽种。此事甚冒风险,下官迟迟不敢作决定,故而今日来请教部堂大人,该不该下这决心?” 林延潮看着徐贞明道:“孺东兄,你方才说此事的把握只有十之七八。” 徐贞明一脸惭愧道:“不敢欺瞒部堂大人,确实只有这么多。下官不敢多说,也不敢少说,若是大规模屯种要当风险,此事恳请部堂大人明鉴。” 林延潮点点头,这徐贞明还真是一个谨慎的人。 林延潮佯装出再三慎重的样子,然后道:“本官以为这点风险值得去冒,只要有利于百姓有利于国家社稷的事,别说十之七八,就是十之四五,也当去办。” 徐贞明闻言惊喜道:“部堂大人愿意……愿意支持下官。”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是林某保荐的,而林某信得过孺东兄。” 徐贞明闻言眼眶红了,当即站起身来向林延潮长长一揖然后道:“多谢部堂大人的信任,大人的大恩大德,下官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林延潮离椅扶起徐贞明道:“孺东兄,言重了,这屯田御史的事吃力不讨好,之前兴修水利,得罪了勋戚权宦,而今改治旱田却是更不为人所理解。你能当此,殊不容易。” 林延潮这话说到徐贞明心底了。 徐贞明道:“下官也是知道,百官们不知道番薯,玉米之重要,当年秦汉时,百姓不喜麦子。麦子是夏商时传入华夏的,当年董江都曾向汉武帝上书,言关中不种麦,提议将麦引至关中种植,此实有大功于社稷,但是后世的读书人只知道他的经学。” 林延潮闻言感叹道:“是啊,都说盛唐,但就算贞观开元这等气象,天下百姓也不过五六千万,但到了宋后,虽未见盛世之词,但天下户数却翻了一倍,为何如此?其中一因,在于引进了占稻。占稻耐旱,不择地而生,实乃天降甘露于我华夏。” 徐贞明不住点点头道:“正是,正是。” 林延潮道:“而到了眼下我朝在籍户口加上隐匿,流民,百姓之数不亚于宋时,眼下各省虽有小灾,但无大害,一旦……” “一旦……遇到大旱大灾,任何之民变,皆能席卷天下,朝堂上人治不修是一方面,加之天灾必至人祸,到时由盛至衰,再从大乱而后大治,这治乱循环何时停止?我窃以为就在这番薯,玉米可以缓解。” “可惜满朝诸公却没有放在眼中,在他们眼底,能否规劝陛下立国本,是否免朝,或者能骂阉逆,不阿谀执政,才是君子所为。所以我才言这屯田御史的差事,吃力不讨好,办成了理所当然,办不成就要贬官,就算将来番薯,玉米之物在京畿屯垦成功,他们也不会放在眼底的。” 徐贞明听了林延潮这一番话,数度转过身去擦去了眼泪。 林延潮叹道:“孺东兄这等回天之功,却默默无人知晓,就算史书提及,也不过略略代过一笔,林某实在替你不值。” 徐贞明深吸了一口气,肃容道:“也不是无人知道,不是还有部堂大人吗?徐某一直记得部堂大人那句话,只要有一点利于国家与社稷的事,就是生死也当以之,岂能因为个人的祸福而避开呢?” “徐某当初兴办屯田的事,也知道会得罪人,但只要有利于老百姓的事,徐某就一定要去办。不为人理解,不为人所知也没有什么,当年郑国为秦修郑国渠,虽为了韩,但郑国渠却助秦一统天下,秦又何曾感激郑国。” “而今官员们不放在眼底,那是因为朝堂上,读书人里没有崇尚事功的风气,但是只要部堂大人这样的官员在朝,徐某相信徐某为了天下百姓做的事,总有一日……总有一日天下人会明白徐某的苦心。” 说到这里,徐贞明已是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林延潮不由也有些伤感,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徐贞明,徐贞明半响后方才停住,然后站起身来道:“徐某的个人祸福早已不计在心底,今日来能得到部堂大人的支持,明白徐某这一番用心,足矣!士为知己死,徐某必以死报答部堂大人的知遇之恩。” 徐贞明如此,却令林延潮一时语塞,半响道,不要说这样的话,孺东兄,记住你我都是为了百姓做事。 徐贞明点点头当下道,部堂大人,眼下手中之事千头万绪,下官就不多留了,曾着还未天明,徐某再赶几个章程出来,告辞。 “好,济川替我送一送孺东兄。” 徐贞明走后,林延潮当下回到了书房沉思。 眼下商业经济眼下十分不发达,故而历史上红薯,马铃薯之物推广,朝廷起了很大作用。 比如在清朝,乾隆皇帝亲自下旨,将种植红薯作为国策推行,当时各种条件已是成熟。 至于为什么赶着,因为林延潮知道最少二十年后明朝将进入严重的小冰河期。 这时从陕西陆续至各省已乱成一锅粥,以政府在地方的基层力量,根本无力推行红薯,马铃薯之物,所以自己才倚重于徐贞明,借助于朝廷。 然而这样的事却是吃力不讨好。 北方民间主粮上还是以大小麦为主,番薯,玉米就算落地推广,肯定会受到阻碍。 朝堂上不少官员质疑,朝廷在屯田之事里,不去种植稻麦这等百姓习惯的主粮,而去种不合口味的玉米,番薯,此举如同今天有人嫌弃杂交水稻口感差一样。 不被理解,加上移风易俗,所以说林延潮与徐贞明现在干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但尽管如此,去依然要去办。 既然是身居高位,不可没有这点担当,连徐贞明一个屯田御史都敢不惜乌纱,自己身为部堂级官员就更不可落于人后。 想到这里,林延潮当即回到案上写信,他想让自己的门生户部郎中郭正域,在这件事上帮忙一二。 不过林延潮随即想到,户部有十三个清吏司,郎中级官员有十几个,小事还能帮忙,但屯田之事上郭正域就难说得上话了。 所以林延潮想了想,还是搁笔,过几日他见户部尚书宋纁时,给徐贞明说几句好话就是。 所幸他现在已非人微言轻。 甚至一些事上可以与宋纁这样的大佬作一些利益交换。 此外在新民报上,自己也可以为他鼓催一二,官员们读书们百姓们不理解,不是因为无知,而是没有人告诉他们。 幸亏自己先一步抢占了舆论的阵地,那么就将来而言,就有很多事可以做了。 如何引导舆论如何,如何潜移默化,这一件件事都要他来操这个局。 虽说长夜漫漫,但林延潮升官的第一个晚上,就在书房里踱步沉思,不知不觉天边已明。 一千七十七章 听老婆的话 书房里一夜无眠,林延潮听得脚步声,抬头望去问道:“夫人?” 但见林浅浅捧着肚子推开房门,脸上有几分倦容道:“相公,怎么昨晚不回房休息?” 林延潮扶着林浅浅坐下,然后道:“因为公务耽搁了,不知不觉已到了这个时辰了。” 林浅浅埋怨道:“以往相公升迁,不论应酬多忙,如何都要到我身边说几句话的,但现在却在书房坐了一晚上。” 林延潮笑着道:“以往升官心底喜悦,自要找你说一番,但今日升迁却觉得肩头上之重责,以至于夜不敢寐。” “这是为何呢?” 林延潮道:“以往在翰林院时,我不过是一介词臣,就算朝堂上出了什么事,也不是我来当着,但现在却是不同了,庙堂上了一个决定,甚至一句话都关乎着天下亿万百姓的福祉,如此为官怎么能不慎之又慎。” 林浅浅打趣道:“老爷还是只是侍郎都如此了,若是尚书,阁老,那么又怎么呢?朝堂上的事总不能你一人肩挑着吧。” 林延潮失笑道:“夫人说的对,也许是我想得过重了吧,毕竟还有小家要照顾着。” 林浅浅道:“自你入京当了官以后,越来越忙,不比在归德时还能陪着用儿,日日教他读书写字,现在他一日见你一面也难,近来长大了脾气也见长,还有你说给他请老师的事,也不见的……” 林延潮心想,以后自己这礼部侍郎可是实权官职,不是会更忙碌。 听着林浅浅一桩一桩地数落自己,林延潮知道自己近来是太忙,冷落了家人,也只能坐着一旁将林浅浅的话说完。 林浅浅见林延潮不支声,更是生气嘟嘴委屈地道:“说你不情愿了?是啊,你眼下是三品大员了,以后奉承话是听也听不完,官场上人人敬你三分,所以老婆的话就听不入耳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这无事生非了,成亲时我就与你说过,既是今生结为夫妻,以后就应是相敬如宾,无论我当了多大的官,都只是你的相公而已。只要是贤妻的话,我就一定要听。” “那你的意思我就是恶妻了?” 林延潮:“???” 一阵安抚,将林浅浅哄定后,林浅浅才笑着道:“相公不要忘了,今日你还要入宫谢恩呢,要不歇息会再走。”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自不会忘了,但此刻歇息睡已是来不及了,我梳洗一番,即坐车入宫。” “等一等”,林浅浅对林延潮道,“相公昨日操劳了一天,又是一夜没睡,入宫谢恩必是疲倦,如此如何见天子呢?厨房里有熬好的参汤,相公喝了再入宫。” 林延潮笑道:“夫人想多了,天子自免朝以来已不见大臣,就算是谢恩,也不过是在宫门外作个样子就是。” 林浅浅道:“那可说不准呢,万一天子见了呢?” “这事你就……”林延潮话到口中,随即转念一想点点头道:“夫人说的有道理,倒不是天子见不见的缘故。” 林浅浅见林延潮采纳了她的意见,甜甜地笑着道:“既然入宫辞恩,那么相公将圣上钦赐的飞鱼服穿在身上,也以示隆重。” 林延潮闻言深以为然笑着道:“夫人说的是。” 林浅浅唤道:“把老爷的衣服拿来。” 不久后林延潮即穿着官服坐车面见天子。 今日没有朝会,林延潮下了马车,但见整个长安右门是冷冷清清的,寒月犹自挂在天边。 朔风吹来,有几分刺骨。 林延潮呼吸着寒冽的空气,不由觉得北京城的冬天真是格外寒冷,这还只是小冰河期的开始,各省已是陆续闹灾害,再过十几年,那真的是无解。 想到这里,林延潮面容有几分凝重,当下走过金水桥。 近年来朝廷有明文,森严门禁,只准许廷臣带四名随从入宫。 而其余官员只有两名随从。 林延潮以往只带着陈济川进宫,但今日却带足四人。 长安右门前检查门籍的守门官,早就得知了林延潮高升礼部侍郎的消息,当即作揖道:“下官恭喜部堂大人荣升。” 林延潮点点头,在门籍上画押。 然后至奉天门的文书房处通禀,一般到了这里,等一道圣旨就可以回家了。 三品京堂以上称为廷臣。按照官场上的规矩,廷臣授官必赴阙面谢天子后,方才莅任。 但当即天子久不视朝,也不见大臣,官员们也没有面谢天恩的机会,所以一般大臣都是上疏谢恩代替面谢。 不过就算皇帝不见,但是按照规矩,也当入宫一趟。当初宋纁任户部尚书时,天子就没有亲自召见,这令宋纁一时很是忐忑,不敢到任。 后来天子下了一道圣旨会让宋纁直接入署视事,不必面谢,如此宋纁方才接任。 连大司农,主管朝廷钱袋子的户部尚书天子都不见,看来天子是要将不见大臣这一套搞到底了,既是如此自户部尚书以下的官员就更不用见了。 自此宋纁之后,几位尚书侍郎上任,天子照例都没有接见。 至于廷臣升任后召对而命官的规矩,要到了崇祯皇帝亲政时才重新恢复。 今日林延潮本以为也是走个过场,哪里知道一名宦官从奉天门处走来道:“陛下口谕,林部堂至乾清宫谢恩。” 林延潮闻言当即一愣,心道这回要低调,也低调不了了。 林延潮进了乾清门后,就到了乾清宫南庑房里的大臣值房暂且等候, 等了一会功夫后,林延潮再随着内监至乾清宫的配殿弘德殿面见天子。 君臣相见正常的诏对谢恩,林延潮应答后,但觉得天子似乎又胖了一圈。 天子上下打量了林延潮一番,然后道:“你这一身绛朱袍服穿得倒是比原来那身精神多了。” 林延潮道:“臣谢陛下夸奖,臣这一身朱袍,正是之前陛下所钦赐的飞鱼服,臣今日着来面谢天恩。” 天子听了龙颜大悦笑着道:“原来是朕赐的啊,看起来还算是合身,嗯,平日可有穿吗?” “此袍陛下钦赐,臣平日不敢多穿,怕有所污损,唯有重要典礼时方才穿在身上。”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甚是满意。 林延潮心道,看来还是听老婆的话有用啊。 这赐服的事虽小,但却也不小。 当年嘉靖皇帝将沉香水叶冠赐给夏言,严嵩两名内阁大臣。 得了此物后,夏言不戴。反观严嵩不仅戴着头上,还用了青纱笼住以表示爱惜,此举让嘉靖心底很舒服。 而天子看见林延潮对他所赐的飞鱼服如此珍视后,确实满意。 天子当下道:“自古以降大臣之任,简在帝心,但祖宗又有推廷之制,廷推选上的官员朕有时也不太满意,但朕若亲自提拔官员,又有违公论,故而只好将用人大权交给大臣,所幸这一次选官甚合朕意。”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喜。 下面天子简短了说了几句,这一次倒是没有什么干货,只是走个形式,随即林延潮即告退了。 虽说亲自召对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但林延潮知道此举意义非常。 而且晋升礼部右侍郎的手续算是全套办完了。 林延潮走出奉天门时天色已明,并下了一点小雪,站在台阶上可以看到门前广场上不少官员正左右往来。 左手首边是文华殿,文渊阁,右手边是武英殿,六科廊,而奉天门侧是文书房,这时候投递公文,去六科,内阁奏事办事的官员可谓往来如织。 陈济川给林延潮撑伞,当即他负手从奉天门降阶而下。 京官虽是近慕天颜,但官位都不高,整个广场上即林延潮一人身穿绯袍。 左右官员见了林延潮都是避道在台阶两侧,躬身施礼口称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微微点头,至于陈济川等人撑着伞,也是紧紧地跟在身后。 雪一点一点地下着,落在了绛朱色的官袍之上。 林延潮一路走来,远远近近不少官员都是驻足停下,一睹风姿,满脸的羡慕之色。 在林延潮这个年轻,他们大多数人可能都还在寒窗苦读,或者是为官不久。 不到二十八岁即服一身朱紫,这等得意和风光,是很多人一辈子也难以仰望的。 所以从远即近都是称奇,赞叹之声。 这时候,工部尚书舒应龙正从会极门步出,他看见一身绯袍,意气奋发的林延潮,脸上也是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不巧的是二人正好见面,林延潮让在道旁,行礼道:“见过司寇!” “我道是谁,原来少宗伯啊!” 舒应龙笑了笑,故意将这少字念得重了一点,身后的随从也跟着会意地笑了笑。 “今日入宫又是来拜会元辅吗?” 这句话里‘又’字着重音。 林延潮笑了笑道,司寇,今日是来面谢天子的。 舒应龙笑着道,这可真是天恩浩荡啊,不知道见到圣上了吗。 见字再重音。 陈济川在背后看得窝火,这人还能不能正常说话了。 林延潮则云淡风轻地道,见了,陛下还天语勉励了一番。 林延潮朝北面的皇城一拱手,回过头来时见舒应龙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知道是被冻着了,还是突然中风了。 当初舒应龙任刑部尚书时,天子并未召见。 一千七十八章 年轻的部堂大人 天子亲自召见授官,意味着什么? 舒应龙很清楚,当今天子一直不满意廷推之制,对于吏部推上来的官员,经常不选正推,而选陪推。 而这一次天子,其他廷推的官员都不见,而见了林延潮就意味天子对林延潮的支持。 九卿会推礼部右侍郎,林延潮列为正推,天子不仅圈用还在授官后,亲自召对,可见天子到九卿,都是支持林延潮这一次升任侍郎,这背景相当的深厚。 就此而言,舒应龙脸色极不好看,但此刻唯有强作笑容:“少宗伯竟……竟有此恩遇,失……失敬。” 林延潮一脸谦虚的道:“司空之言,实不敢当!” 当下二人对揖错身而过。 林延潮走出长安左门,宫门之外即是长安街。 长安街上十分繁华,长安左门以南就是翰林院,吏部,礼部等衙门,这里是官员出入最多的地方。 林延潮突听见报摊上有人大声吆喝:“新出的皇明时报,山东道御史林执向上疏请改前首辅张文忠改谥为文荣!” 林延潮闻言对陈济川道:“买一份皇明日报来,我车上看。” 说完林延潮上了马车,而陈济川买了报纸后,从车帘里递了进去。 随后展明驱车回府,而林延潮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摊开皇明时报,但见这位言官是如此攻讦张璁的。 他指责张璁为在朝奸佞,为官不称,不宜冒上谥,要将其谥号改为下谥。 要知道文官谥‘文’字是上谥,非大臣不可轻授。 至于荣,宠禄光大为荣,言下之意就是靠巴结人上位的。 奏章里还拿出佐证,当年世宗时候的吏部尚书汪鋐,依靠着巴结张璁才担上的吏部天官,最后得到的谥号是荣和。 至于将张璁降谥为文荣,已是很给他面子了。 奏章下还附着一篇社论。 社论代表了皇明时候的意见,那就是抨击张璁,看到这里林延潮将报纸卷起。 自己这才一提张璁,这么快就有人攻讦,这虽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但着实来得有些快。 这算是给自己履新一个警告吗? 想到这里,林延潮一挑车帘,但见长安街上依旧车马如织,繁华非常,而京城里的雪已是越下越大,前路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次日上衙到任,也是费了一番功夫。 朝服,公服自任命以下,林府也是赶着定制好了。 现在整个明朝的士大夫,官员阶层,早没有了刚开国时俭朴习气,朝堂上遍布奢侈享受之风。张居正当首辅时带头如此,每日必易一衣,其衣必鲜美耀目。 当然以时人的观点,张居正本来就长得很帅。 不过在林延潮看来,张居正是张居正,在以天下为己任这方面,学他就好了,至于臭美就不必了。万一被哪位公主看上了,也是一件烦恼的事。 林延潮公服,朝服只是各定做了两套而已,即是如此就已用去十几两银子。 即便林延潮位列三品,这笔支出也是不小。 他刚为修撰是,月俸是八石,但这月俸八石明面上,实际到手一石米,二两多银子,以及布绢,其余就是柴薪皂银四两,直堂银不等。 后来外放归德,地方官有羡余钱,正俸就看不上了。 现在他为正三品后,月俸三十五石禄米。 实际到手,米十二石,银十五两,此外折绢折布,还有宝钞两千七百六十贯。 在此林延潮很想吐糟,一条鞭法都实行有段日子,民间都统一缴银了,为什么官员仍是本色折色一起发放呢? 还有这宝钞,是拿来擦屁股的吗? 当然官员最大好处就是免役免赋。 正三品官,能差役优免二十丁,也就是二十个成年男子免役,另免去税粮二十石。 这规矩到了万历十四年,也是去年,免去税粮,更近一步改为免田赋,甚至额度大幅提升。 正三品京官可以免去六百七十亩的田租。 如申时行这样正一品,可以免去一千亩。 申时行当时这举措,如同默认官员免田赋,一边确保了张居正实行严格的清丈田亩的成果,自己也缓解了官绅阶层的反对之声。 朝廷想着,反正官绅也是通过各等手段避税,与其这钱收不上来,倒不如给你。 没错,此举之后,朝廷压力消解了,却导致民间官绅并田更加有恃无恐! 免赋免役外,就是皂隶银,这钱兵部支给,若官员不愿用皂隶,兵部也会照付,一名差役一个月是一两役钱。 正三品官员可用十名皂隶,十人也就是十两。 所以眼下林延潮到手是,米十二石,银二十五两,绢布数匹,还有可以忽略不计的宝钞。 订做两套官服,甚至按照现在正三品大员的官俸而言,甚至随随便便的事。 所以大明官员依靠正俸过日子,养一个人还行,要想养一大家子只能如海瑞那样,吃个二两肉都要上皇明时报的头条了。 次日风雪降临东长安街上。 这时候天刚亮。 五城兵马司的巡丁正巡逻在大街上。 这天气冷得几乎冻掉了人的手指,这一队巡丁冻得直哆嗦,他们靠着墙边呵气暖手,喝了几口酒,这才稍稍暖了身子,然后重新上街。 此刻他们远远看见一顶大轿行来,所谓大轿就是八人抬的大轿。 众巡丁们避在道旁,几人问道:“这是哪位大人的八座大轿?” “不清楚,没打官衔牌出来。” “谁知道呢?听闻现在宫里张鲸手下那些内监,都敢乘八座大轿,横行京师,说不定轿子里又是哪个内竖?” 这名巡丁目光中露出一抹不屑,正好这时候轿帘子一挑,轿子里人看了出来。 这名巡丁心道,不好自己说话被人听见了。 轿子里的人不到三十岁,头戴乌纱,蓄着两撇八字须,淡然地朝这名官兵看了一眼,随即又放下帘子。 顿时一旁巡丁都是吓尿了,慌忙跪在道旁。 不过所幸轿子里的人,并没有与他计较,而是直接往长安街前面的巷子一拐。 轿子一走,方才失言的巡丁才出了一口气,却突然头一晕,整个摔倒地上,原来是头顶挨了领头的一拳头。 “你这不长眼的,你有见过哪个内监敢坐着大轿往衙门去?害你自己也就算了,还要将咱们一队弟兄都害死吗?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我把你领回去让你爹打死你。” “别!莫叔,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这名巡丁被狠狠骂了一顿,方才了事。 却说方才那顶八座大轿,经巷子一直往南走到底,快到崇文门里大街时,轿子方才停下。 一名三十余岁管家模样的人在轿边言道:“老爷,到礼部衙门了。” 轿子里自是新官上任的林延潮,他走下轿子朝西面看去,礼部衙门正坐落在此。 礼部衙门北面挨着是户部衙门,东面是钦天监,太医院。 林延潮下轿之际,一名随从将褐盖遮过,正好挡住了风雪。 在朝四品以上官员用褐盖,也就是黑色茶褐罗为表,红绢衬里的大伞盖,然后依次是黄繖,青繖。 在褐盖下,林延潮负手看着雪中静谧的礼部衙门。 礼部衙门口的几名门子看见八座大轿已是立即迎了上来,问道:“可是新到任的部堂大人吗?” 林延潮看着雪景,没有说话,陈济川淡淡道:“是,尔等还不去通报。” 几名门子心道,果真是新任堂官到了,都是不由看了林延潮一眼,对方穿着绯色公服,公服上绣着孔雀补子心想,果真新到任的部堂大人如传闻的一样年轻。 几名门子不敢怠慢,当下一人飞奔着入内禀告。 随后穿着青袍的郎署官员出门迎接…… 到任之际,自有一番礼仪,行香拜祭之后,众官员即至正堂入座。 礼部尚书沈鲤面南而坐,左侍郎于慎行坐于东首,右侍郎林延潮而坐于西首。 正是官员公座,平日大家并不在一处办公,礼部有三堂,四司,司务厅。 尚书坐正堂,官署正堂一定是坐北朝南的,至于侍郎则坐东西二堂,在各部衙门官员的官话中,一般以东衙门或西衙门代称侍郎的坐堂的衙署。 因为三位堂官分开坐堂,因此这也是部堂大人的称呼由来。 至于礼部四司,分别是仪制清吏司,掌嘉礼、军礼及管理学务、科举考试事务。 祠祭清吏司,掌吉礼、凶礼事务。 主客清吏司,掌宾礼及接待外宾事务。 精膳清吏司,掌筵飨廪饩牲牢事务。 四司之中,当然是以仪制清吏司居首,又最尊贵,这就如同吏部文选司一般。 吏部礼部管理都还算简单,只是有四个司,如户部,刑部下面十几个清吏司,那官员可就繁杂多了,关系也十分复杂。 林延潮到任后,各司郎官,副郎,属官都是来参拜。 其中不少都是老熟人了,如万历八年进士二甲第一,林延潮的同年董嗣成,现任主客司郎中。 还有万历五年进士高桂,此人与林延潮也有往来,现任祠祭司郎中。 于孔兼,也是万历八年的进士,他的侄儿于玉立是林党党徒,他弟弟于仕廉现为庶吉士是林延潮的门生,此人现任仪制司员外郎。 还有一件事,就是于孔兼的长女嫁给了他的同年,现任户部员外郎姜士昌。 尽管有这么多关系,但林延潮与于孔兼关系平平,他平日倒是与顾宪成走的很近。 最后就是仪制司郎中汪可受,此人也是万历八年的进士,接替郭正域的差事,现在还兼管着天理报。 而现在林延潮面对着他们,有等老同学都成了自己部下的感觉,心情也是满复杂的。 一千七十九章 新任部堂的威风 公堂上官员们都依礼数拜见。 四司官员见过后,就是司务厅官员。 司务厅有司务官二人,官位从九品。司务厅主要与外面衙门打交道,公文往来,转发。 除了三堂四司司务厅外,礼部下署衙门还有会同馆,铸印局,教坊司。 会同馆就是专门与外邦打交道的,明朝一向以天朝上邦,中央大国自居,对于外蕃事务并不特别重视,对于外国不过拿来当进贡国看待。 所以后世美国国务卿基辛格评价中国说,中国数千年来都没有与平等大国交往的经验。 特别是明清二朝尤为如此。 清朝时皇帝曾致信美国总统林肯,其中有言,朕承天命,抚有四海,视中国与异邦同为一家,彼此无异。 所以会同馆的地位可想而知,所以这才会下属于礼部主客司。 明朝的外交事务上,会同馆主接待番邦使者,由礼部主客司负责,而四夷馆主翻译,由太常寺负责。 至于铸印局,不用多提。 最后就是教坊司,教坊官在元朝很尊贵为三品官,到了明朝只为正九品。 教坊司并非只是传说中犯官妻女,其实还包含大量乐籍,如董小宛,李香君等江淮名妓都出身于南京教坊司。 随便说一句,教坊司是南北礼部下辖的唯一创收部门。 礼部衙门是众所周知的清水衙门,穷的响叮当,礼部衙门要用钱时,都是问教坊司取,比如今日这样林延潮到任,或者官员升转。 这些公费从何而来,都是教坊司的‘卖肉钱’。 北礼部风气尚好一些,至于南礼部的官员,直接就是在教坊司里接待宾客,游宴。 所以这一点也经常被京城官员,以及士大夫们笑话。不过礼部的官员都只是两眼一翻,充耳不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你是六部之中最穷的。 接着林延潮就回到自己衙署,晚上自有官员到任的接风宴。 却说林延潮衙署自是西衙门,东衙门是礼部左侍郎的衙署。所以官场上到了侍郎这一级,也算是有点‘开府建牙’的资格了。 西衙门就挨着正堂,由左侍郎于慎行陪着一身绯袍的林延潮走过一道乌梁朱门,来到自己的衙署。 侍郎的衙署,自比不上尚书所在的衙署。 尚书衙署堂有大堂,二堂,三堂,侍郎唯有两堂,前堂与后堂。 前堂面阔三间,头顶匾额上书‘天理国法人情’一行字。 前堂之前,本堂孔目,直堂吏,贴写吏都来参拜,大约有二三十人如此,屏息跪拜在台阶下。 林延潮没有说话,而是负手打量了衙署一番,身旁的于慎行也是默不作声。 这些孔目,官吏一直跪着,没有林延潮吩咐,也不敢抬头起身。 于慎行见这一幕心想,林延潮新官上任来个下马威管教下属,对此他也不便多言。 这时林延潮对于慎行问道:“可远兄,这部堂衙门怎么看去有些年岁了。” 于慎行笑了笑道:“宗海兄,指的可是衙门破旧。”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 于慎行笑了笑道:“宗海兄有所不知,我们礼部衙门虽说穷,但也不是没有钱。但大宗伯认为要修衙门,就要从教坊司里筹措,此举实在是不雅,故而宁可不动这钱。” “此外衙门也有羡余钱,但是你也知道,海侍郎那边三天两头问大宗伯要钱,用于京城的义学上,所以修衙门的事就停下来了。” 林延潮闻此顿时对沈鲤肃然起敬,点点头道:“正当如此,我等为官再穷,但也不能穷了教育之事。”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下面跪着官吏,然后道:“起身吧!” 众官吏们都是起身,能在礼部当差的官吏哪个不是有背景的,但在林延潮面前谁敢吱声。 林延潮直接对他们训话:“俗语有云,官看三日吏,吏看十日官。诸位都是衙门里的老吏了,本官看过尔等履历,在礼部没有十几年,也有几十年,伺候了不知多少上官。” “本官自到任前,就听说滑吏最是欺官,对于这些人而言,百端作弊,蒙蔽上官,阳奉阴违的手段,简直张手就来……” 听着林延潮的话,下面的官吏里已经有人暗冒冷汗。 “……现在本部堂坐衙,不管尔等以往是否有没有听过本部堂的名声,既是本部堂到任,你们就将如此心思收起来,若是发现有人上恃官府之威,下怀肥已之奸,莫怪本部堂砸了他的饭碗,若有罪论罪,该坐牢的坐牢!” 众官吏闻言都是一并躬身道:“小人谨尊部堂教诲,不敢有任何欺瞒之心。” 林延潮见这一幕点了点头当下道:“孔目,名册拿来!” 孔目当下递上名册,林延潮持名册一一点名过去,每个应名的官吏应了一声,林延潮都好好审视一番,此举令这些人不由心底发毛。 他们以往伺候过不少上官,心知林延潮这等是最不好对付的,以后有他们的苦日子了。 于慎行在旁看着林延潮,林延潮在翰林院时可谓谦谦君子,与同僚相处和睦,后来听闻他到归德后,整治地方,严惩豪强,实出乎他的意料。 眼下回京任部堂后,他才觉得林延潮行事作风,确有几分雷厉风行的味道。 他开始有些担心林延潮年轻,镇不住这些滑吏,但今日看来他实在是想多了。 于慎行在旁道:“今日林部堂到任,你们要将往日衙门习气都收一收,行事多掂量掂量,否则一旦犯事,林部堂可不会与我这般好说话。” 衙吏参拜后,于慎行陪着林延潮到堂上转了一圈。 这衙门前堂都是对外处理公事的地方,而官员处理本署公事则在后堂。前堂左右两侧是接官厅,吏房。 后堂后面则是几间配房,整个西衙门的格局也就是如此。 这西衙门说是独立署衙但实际上也是太小了,比不上县衙,更比不上当年林延潮在归德时的府衙。 不过这可是礼部衙门的署衙。 从翰林院的一张桌子,到了今日坐镇一衙,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陪着林延潮走完一圈,于慎行即告退离去。 其他吏员除了值堂之人也是离去。 林延潮当下先叫孔目,将后堂一间配房清理一番,作为自己以后休憩所用,然后让陈济川以及自己随从将自己物件以及官印都搬到堂上。 正说话间,外面吏员禀告,主客司郎中董嗣成求见。 林延潮闻言一笑,晚间酒宴可以叙话,不过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说体己话。 所林延潮不免想着自己到任后,下面哪个郎署官员先来拜见,不意竟是董嗣成。 董嗣成向林延潮长长一揖道:“属官主客司郎中董嗣成拜见部堂大人。” 林延潮笑着扶起道:“今日我还未上任,你我不必见外,来后堂说话。” 董嗣成不仅是林延潮的同年,且家世显赫,他的外公是与唐顺之,归有光齐名的茅坤, 他自己则是前礼部尚书董份的孙子,给事董道醇的儿子。 而今首辅申时行,三辅王锡爵都是董份的门生,申时行次子还娶了董份的孙女。 所以当初同年进士里,董嗣成这等背景下,比得上三元及第的林延潮,甚至更加吃香。 不过有这样的背景,董嗣成却很谦和,为官为人丝毫也没有依仗自己背景的地方,是一个很可以结交的朋友。 反而倒是他的祖父董份在朝堂上可谓名声狼藉,在乡里民怨沸腾,祖孙二人风评着实截然不同。 董嗣成与林延潮说了一番道贺的话,然后交代了几句自己的公务,即是告辞,也没说什么话,但已表明了态度。 片刻后仪制司郎中汪可受到了。 汪可受与林延潮也是同年,此人十分干练,而且为官清廉,故而很受申时行的器重,因此被提拔至仪制司郎中的位置,为四司郎官之首。 汪可受一见林延潮即行礼参见,十分的恭敬。 林延潮问了汪可受几件公事,对方知无不言,这令林延潮十分满意,看来也是有意向自己靠拢。 董嗣成,汪可受走后,其余各司的郎中,员外郎顿时如有了默契一般,陆续而来,一个跟着一个,绝不碰在一起。 林延潮送走一个接着一个,没有半点清闲的功夫。 衙门里的吏员们若说之前尚因林延潮刚到衙来了个下马威而心底有所忿忿的话。 那么见到各司郎官争相来参见林延潮,他们心底即平衡了。 在这位新任的部堂大人面前,别说是他们这等小吏,连各司五品郎官都是恭恭敬敬的。 在林延潮新官上任之时,一个个上面相见不敢落了一个。 如此一直到了吃了中饭时方才停了。 不过这时新任部堂的威风已是礼部衙门的官吏口中传开了。 众人口里相传,沈鲤年事已高,身上又兼九卿会推,对于礼部的事早都放给了两位侍郎。 众所周知,沈鲤,于慎行都是有德君子,所以下面的官吏有时不免怠慢,但林延潮位列三堂后,恐怕以后礼部的事务是要变一个样了。 一千八十章 手握实权 接风宴时,百僚相贺,林延潮自是喝得有些醉。 次日一大早,林延潮虽说身体状况不甚好,仍是喝了茶醒了酒后,按照着平日时辰出门,几乎是最早抵达了礼部衙门。 衙门的吏员在礼部衙门里都有吏舍,所以他们都是早早赶到公堂。但即便如此,他们却仍看见了林延潮将官帽放在一旁,坐在案上翻阅公文的一幕。 众人都是称奇,昨晚林延潮醉得如此厉害,今日仍是如此早来衙门。 有的官员新官上任搞搞样子,这些吏员们伺候过多少任上官,都是司空见惯了。 但是林延潮不同,任命以下来,新任右侍郎林延潮的各种传闻早就在衙门里传开。 众吏员们无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都是早早听过林延潮为官的作风,知道他为官八载以来,数年如一日的晨起早至衙门。 孔目陪着小心上前问道:“部堂大人,不知平日喝什么茶?” 林延潮头也不抬地道:“松萝。” “慢着,”孔目正要下去,却听林延潮喊住了他。 但见林延潮拿着手中的公文对孔目道:“衙门里对账,有几处本部堂看不明白,曾孔目与我分说一二。” 曾姓孔目心底一寒心道,这林部堂果真如传闻中那样不好伺候,来衙门第一天就开始查账,是要掀人老底吗? 哪里的衙门都有一本烂账,后任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认真查账很得罪人的。 于是曾孔目硬着头皮解释了,林延潮几个问题都问得恰到好处,令他满身大汗,但所幸林延潮似乎没有掀老底的意思。 解释完毕,林延潮点点头道:“本部堂明白了,我看最少有三处开支实没有必要,还有这几处可以合并,不必另设名目,曾孔目以为如何?” 曾孔目面露为难之色。 林延潮笑道:“你尽管直言!” 曾孔目道:“回禀部堂大人,这几处开支实是可以省却,但本衙门公费实在紧张,左支右绌,都是拆东墙补西墙,多报一些好歹能宽裕了一些。若是将这几项开支省却,固然可以令大宗伯满意,但以后公费不足哪里去……” 曾孔目见林延潮看了过来,连忙惶恐地道:“卑职该死,卑职不该乱讲话。” 林延潮向椅背一靠,笑了笑道:“无妨,你很聪明,能明白本部堂想节约开支的用意。” 曾孔目欠身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胡乱猜测。” 林延潮道:“本部堂看过你的履历,你祖孙三代都在礼部当差,有没有想挪一个地方?” 曾孔目连忙跪下道:“部堂大人饶命,饶命,小人实不愿离开礼部。” 林延潮笑了笑道:“难道谋个官身,也不愿意?” 曾孔目一愕,有些不敢置信。 林延潮道:“你好好想一想,不必急着答复,本部堂要先去拜会大宗伯。” 不久后,林延潮离开自己衙门,来到礼部正堂。 沈鲤也是才到衙不久,当下请林延潮到二堂相见。 二堂外面十几名书吏正在伏案抄抄写写。 林延潮一见沈鲤即行礼道:“下官林延潮见过正堂。” 沈鲤指了指道:“右宗伯请坐!” 听了沈鲤吩咐,林延潮屁股微沾椅子坐了半边。 沈鲤将林延潮的谨慎看在眼底:“右宗伯今日来得很早!” 林延潮连忙起身道:“新官上任,什么也不知道,一大早来此,是请正堂多多提点下官!” 沈鲤笑道:“右宗伯过谦了,当初从翰院初调礼部时,老夫也是犯了难处,谁都一样,上任之初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下吏,久而久之就好了。” 沈鲤这番话很没营养,显然没把他当自己人。 对于沈鲤,林延潮心底也是很微妙的,现在对方是礼部一把手,自己这一次官拜礼部侍郎,也多有依仗他。 但是从申时行的关系而言,他们二人又不可能太亲近。 这时下吏上茶,林延潮接过茶盅呷了一口,然后看向堂下抄写的吏员。 沈鲤收敛笑容道:“快年末了,户部要清账,这都忙了好一阵了。右宗伯初来还不知道,本部公费颇为紧张。咱们礼部虽说是清水衙门,但用钱的地方却也不少,大脑袋上顶了一个小帽子,有时候也实叫老夫犯了难。” 林延潮道:“听闻正堂为了义学之事将银子都调拨给海侍郎了,下官心底好生敬佩。” 沈鲤道:“右宗伯不用给老夫戴高帽,海刚锋既以礼部侍郎监督义学之事,那么这兴办义学的事,也就是我们礼部的事,故而老夫是责无旁贷。” “但话说回来今年用度肯定是不够,那么明年衙门里就要紧一紧,恐怕要难为林部堂你了,新官上任就要节衣缩食了。” 沈鲤说到这里,看向了林延潮。 一般人到此都是犯难犹豫,然后反问一句,与其节流不如开源,正堂为何不问教坊司拿钱,反而要我们节约。 沈鲤不动声色看向林延潮,想看看他怎么应变。 但见林延潮道:“正堂所言极是,这兴办义学,行以教化,当年是下官向皇上建议的,正堂如此支持此事,下官于情于理必须配合。” 说到这里,林延潮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条子道:“下官今日到衙检查账目,发现这里有几处开支可以缩简,还有几处可以合并,如此算下来,一年可以替衙门省却不少银子。” 沈鲤脸上抹过一丝惊讶之色,然后从林延潮手里取过条子。 他虽是五十好几,但眼神还算不错几下子看完,向林延潮问道:“右宗伯,早就知道了老夫要与你替节省衙门开支之事吗?” 林延潮笑着道:“下官哪里有这个本事,下官只是想衙门里的公费,都是出自老百姓上缴的税赋,所以缩减开支,能替朝廷里省一点是一点,却不想和正堂想到一处去了,实在是令下官意外呢。” 沈鲤闻言笑道:“这怕是左宗伯给你透的消息吧。” 林延潮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沈鲤喝了口茶道:“右宗伯,真不愧是年轻俊才,在朝年轻官员之中,难怪你居翘楚,真是后生可畏。反观老夫年事已高,本不该恋栈权位,奈何天子不肯老夫归老,故而才勉强守位在此。” 林延潮听了心底暗笑,你沈鲤也给我来这一套,历史上你可还有十几年仕途呢。 “正堂德高望重,不仅皇上倚重,百官仰望,天下百姓也是指望正堂能在朝主持大局呢。” 沈鲤笑了笑道:“三十年前老夫也是如你一般,而今不服老是不行了,右宗伯年纪轻轻,当是大有作为的时候,老夫决定将四司之事,让你与左宗伯各管两司,你看如何?” 朝廷六部,除了吏部以外,其他各部都是侍郎协理尚书,有什么事一起商量。 沈鲤愿意放权,林延潮当然是求之不得。 林延潮当下道:“下官愿为正堂分忧,为朝廷尽力,只是下官才疏学浅,又是初来乍到,万一有事……” 沈鲤道:“右宗伯,不必多虑,有疑难不决之事,尽管来报老夫就是。” 说到这里,沈鲤顿了顿道:“右宗伯,先分管主客司与精膳二司,以及会同馆如何?” 礼部四司之中,第一位,肯定是主管科举,内外礼仪的仪制司。 第二位是主管祭祀的祭祀司。 主客司,精膳司排在末位。 但礼部中真正有实权的,唯有祭祀司与主客司。 沈鲤将仪制司,祭祀司交给左侍郎于慎行,将主客司,精膳司交给右侍郎林延潮也算是公允了。 若是负责到祭祀司,精膳司,那么林延潮又要回到当年打酱油的日子了。 至于管了主客司,会同馆当然也是在其中,至于教坊司……看来沈鲤对自己还是有些不放心。 于是林延潮躬身道:“下官遵命!” 说完这些,林延潮来的使命也是结束了。 林延潮又坐了下来,心情也是有些不同。 但见沈鲤道:“右宗伯,或许你也知道老夫与元辅政见之上有些相左,但是老夫与元辅私交之上却并无有过节的地方。元辅耐烦琐,任讥怨,大有陶士行之风,此沈某所不如的。” “所以右宗伯在老夫手下做事,大可放心。老夫不会搞党同伐异的一套,你的门生郭美命当初在礼部时,就深得老夫器重,听闻当初元辅数度欲招揽他至门下,但他不从,你身为他的老师没有相强,于这点上老夫心底是有数的。” 说到这里,林延潮对沈鲤十分佩服,然后他不敢再逗留,于是以处理公务为名,从堂上退出。 回到衙署后,陈济川即迎上向林延潮问道:“沈宗伯分派下来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主客司与精膳司,会同馆,以后看来是要忙了。” 陈济川满脸喜色道:“忙好,老爷不常说,不忙不事功。”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一旁的曾孔目奉茶上前道:“部堂大人,这是你要的松萝。” 林延潮接过茶问道:“松萝?本部堂要的不是虎丘么?” 曾孔目没有半点犹豫当下道:“是下官疏忽,下官立即换茶!” 说完曾孔目立即退下,见此林延潮点了点头。 一千八十一章 高攀不起 林延潮新官上任后,即已是迎到了新年。 在新春之前,林浅浅又诞下一位男孩,升官之后又添丁,这一切都令林府沉浸于欢乐的气氛之中。 新年官衙封印,林延潮除了偶尔去衙门值堂,大部分功夫都是休沐在家,好好陪一下妻儿。 对于林延潮而言,这是一年里难得忙里偷闲的时候。 除了次子外,林浅浅对于林用的读书之事再度提上了日程。 所以林延潮必须趁着这一段在家中,把此事办妥。 于是林延潮是直接放出了消息去招聘西席,结果消息一出,前来应聘的读书人几乎挤爆了林府大门。 这是为什么? 因为林府长子的西席,对于很多读书人而言,这等于是一条终南捷径。 大部分人不仅不给钱也去的,甚至贴钱也要往里面挤的。 趁着年节在家里,林延潮自是有功夫好好挑选,但看了半天发觉这些人都是冲着自己的名头而来,真正那等可以担任西席的,可以说目前为止,一个合适的人选也没有。 所以这挑了上百个人,林延潮也是倦了,他深感,自己儿子的老师,怎么与皇长子出阁读书一样,都是这么命运多舛啊。 就在林延潮有些心灰意冷时,门下却有一封名帖奉上。 林延潮抱着次子正在房里陪林浅浅说话,陈济川给他看过名帖后,林延潮有些讶然。 原来有三位‘旧人’同时拜访。 这三位旧友分别是董其昌,陈继儒,还有徐光启。 这三人可是林延潮当初比喻的‘华亭三杰’。自己为归德知府的时候,曾招揽过三人,让他们来担任幕僚。 但是三人都是一并拒绝了林延潮的延请。 眼下三人同时前来拜访,林延潮能不意外吗? 现在这三人之间陈继儒名声最大,因为他是当今三辅王锡爵公子王衡的老师。 董其昌次之,他明面上前礼部尚书陆树声的门生,但实际上却是陆树声儿子陆彦章的老师。 只是陆树声是退休尚书,已不在朝十几年了,论影响自是不如王锡爵。 至于徐光启则名不见经传。 当下林延潮在客厅见了三人。 三人一见面即行大礼拜见,林延潮笑着上前搀扶道:“三位不必多礼,当年我与眉公,玄宰在西湖船会相识,乃是故友,倒是这位徐朋友倒是第一次见面,但神交已久。” 陈继儒,董其昌都是很高兴,以林延潮今时今日地位,如此态度,显然是将他们当作朋友来相待。 陈继儒,董其昌都是称不敢当。 林延潮笑着道:“两位不需拘礼。” 董其昌道:“当年其昌的恩师陆宗伯刚入翰院时,徐文贞公已为大宗伯,以平礼见交。今日我见宗伯大人,方知宰相之风当如此。难怪礼卿(袁可立)一直说宗伯大人平易近人。” 林延潮抚须微笑,董其昌说的是官场上一段佳话。 当年陆树声刚进翰林院时,徐阶已是礼部尚书,在朝为官二十年。 但二人相见时,徐阶与陆树声只叙同乡之谊,不自持身份。 但见陈继儒也是一脸佩服地道:“玄宰说的是,宗伯大人行事大有古风,当年魏野见于王旦,邵雍见于文彦博、司马光怕也是如此吧。” 林延潮听了重新打量陈继儒,当下道:“魏野,王旦皆为宰相,邵雍,文彦博、司马光都为大儒,眉公此言气度不小啊!” 陈继儒笑道:“不敢当。” 林延潮看向徐光启,却见他站在一旁,谨慎不言。 林延潮心想论第一印象,陈继儒,董其昌肯定是比一声不吭的徐光启出众多了。但是论事功之道,历史上看来还是默默不爱说话的人,对天下更有贡献。 林延潮在京畿大力推广屯垦红薯,玉米后,才知道徐光启写的农政全书多有先见之明。 现在三人都是入座上茶,虽说林延潮说以旧礼相见,但三人仍口称学生。 林延潮道:“三位这一次来京,不知住在哪里?” 陈继儒当下道:“学生这一次进京,乃是因宰相王太仓的公子相邀,他是学生的好友入京赴乡试,故而邀学生前来见识一下京中风物。” 林延潮点点头,看向董其昌。 董其昌于是道:“其昌的老师在京中有一套寓所,现在正好借给玄宰居住,而子先也和其昌住在一起。” 徐光启道:“学生来京乃从眉公兄,玄宰兄相邀,说来惭愧,居家这么多年,没有远行,今日有幸见识京中风华。” 林延潮笑道:“原来如此,听闻徐朋友家况一直不好,现在缓一些了没有?” 陈继儒,董其昌目光中都露出一抹讶色。 却说三人这一次来林延潮府上,乃是董其昌有意应聘林府的西席的。董其昌虽说是担任过陆树声的西席,但退休的礼部尚书,终究还是不如现任的礼部侍郎。 当年林延潮曾招揽过他,此令他沾沾自喜了一阵,但他又觉得林延潮不过为知府,官位不够高,配不上他的身份。 但现在不同了,林延潮为当朝三品,前程远大,又兼林延潮门生袁可立与同气场是同门师兄弟,有这层关系在,所以他觉得他担任林府西席应该把握很大。 这一次来,他又自持身份,他怎么会与那些挤破头来林府应聘西席的读书人为伍,怎么说也要林延潮亲自开口相邀,才符合他的身份。 因此董其昌就拉了陈继儒,徐光启二人一并上门拜访,当然面上只是说顺道拜会。 对于林延潮会不会看上陈继儒,徐光启,董其昌是放一百二十个心的。 首先陈继儒虽名气比他大,但对方现在在王锡爵府上任过西席,而且生情淡泊,功名之心不太热切。 历史上有人写了一首诗暗讽陈继儒。 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 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 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 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后来陈继儒也自己解释了一番,他作了一个对联,天为补贫偏与健,人因见懒误称高。 无论陈继儒胸中是否有此意,但他现在是宰相府的西席是不会改换门庭的。 至于徐光启,他的名声才气,远不如陈继儒与他。董其昌自负自己不仅能文善对,写得一手好文章,更是书法出众,得到了不少吴中名士的赞赏,不少官员都主动请他至家中作为西席或者幕僚。 以他想来,由他担任林延潮长子的老师,是一个比陆府更高的跳板。 但是没有料到,林延潮却主动询问徐光启的近况,这令董其昌心底有些奇怪,但随即又释然,林延潮不过普通问询而已。 他自持名士身份自是表现的镇定,不愿让人看出他有丝毫不妥。 但林延潮却不是随便问问:“当时我有意让徐朋友到府中为西宾,当时徐朋友有言令尊令堂身子不适,不敢远离,而今不知如何?” 听林延潮这句话,董其昌脸色不由一变, 徐光启感激地道:“劳宗伯大人挂念,家父家母身体已是好了许多,当年宗伯大人知学生家里贫穷,故赠了十两银子,此恩此德学生全家上下一直铭感于心,现在稍稍宽裕了一些,家父家母交代学生将这十两纹银奉还给宗伯大人。” 说完徐光启掏出银子来。 见这一幕,董其昌差一点掩面,徐光启果真年轻,不通事务,林延潮今日是何等地位,你如此着急与他划清界限作什么? 林延潮不以为意道:“看来我方才的话,倒是令徐朋友误会了,其实我想过问是令尊令堂既是无碍,那么徐朋友可否留在京师,本府上正缺一名西宾。我想请徐朋友能教导犬子读书!” 徐光启闻言顿时露出震撼之色。 董其昌嘴角抽动了几下,脸上露出黯然之色来。 林延潮看了董其昌一眼,此人热衷于功名。 当初自己为归德知府时招揽他,是因为手边缺一名书启师爷,董其昌文章写得好,书法又是一流,由他来担任此职,负责自己的公文往来再好不过了。 但是董其昌当初却拒绝了自己,那么林延潮也无话可说。 而今时不同往日,虽没有那样昨日你爱答不理,今日你高攀不起意思。 但是现在林延潮手边不缺这样的人物,倒是缺少徐光启这样的人才。此人是明朝士大夫里少有的几个真正事功的官员,如此之士,正是我辈。 徐光启愣在原地,但见林延潮抚须道:“吾向来不喜为人所拒。但凡别人拒绝了一次,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吾之好意岂有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但是……” 说到这里林延潮话锋一转当下道:“……但是对于徐朋友,本官愿意破这个规矩!” 林延潮言辞虽是平淡,但其中却透露一丝不容人拒绝的味道。 对于三人而言,如果说前一刻林延潮还是和蔼可亲的当今名士,那么下一刻,三人已感受何为朝廷大员的言出如山! 不说徐光启愿意不愿意,就算不愿意,也不敢说一句拒绝之言。 正如林延潮话里所言,区区一名秀才,敢两度辜负了一名部堂大员的好意吗? 但见徐光启拜下道:“恭敬不如从命,学生谢宗伯大人抬举!” 一千八十二章 见证历史的一刻 林延潮这一番话后,董其昌自然是无颜留下,于是找一个借口告退了。 而徐光启留下了,见董其昌那悻悻的样子,他对这位二十八岁即升任部堂林延潮即有了一个了解。 林延潮对董其昌的这番不留情面,可以说丝毫不将对方放在眼底,但对于自己却是再度相邀,甚至可以称得上礼贤下士。 徐光启满是忐忑,他不知自己有什么才能,值得林延潮如此看重。 他只是一名秀才,而对方是侍郎级别的官员,二人可以说相距悬殊,所以这一刻他的心是悬着。 “学生不知何德何能,可以被先生聘为西席……” 当然是你历史上的表现。 但见林延潮却笑了笑道:“我也不知为何与徐朋友未见即是投缘,但不要怀疑林某招贤的盛情。” “不过我有言在先,既为我林府西席,府里的规矩你也是一样要守的,我还可以举你入国子监,再参加三年后的顺天乡试。” 徐光启闻言心底一动。 “对了当年孙稚绳,也就是今科榜眼,在我府上为西席时月俸不过一月一两银子。既你入我府上,就二两银子一个月,年末双俸,我知你是孝子,每年再给汝两个月假回乡探亲。若是他们肯来京,另行安排住处,你看如何?” 徐光启大喜当下躬身道:“多谢宗伯大人……不,多谢东翁。” 林延潮笑了笑,如此就算将徐光启招入帐下了。 当下林延潮将陈济川叫了进来道:“用儿,还有火勃,可立,汝霖他们呢?” 陈济川垂头回禀道:“他们今日带着少爷去庙会了。” 林延潮眉头一皱,然后道:“让他们几人回府了就来见我,还有带上用儿。” 下面林延潮与徐光启说话:“我夫人还在坐月子,他日再让你见过,至于犬子性子顽劣,被夫人给宠坏了,你以后当好生管教,还有我几个学生……” 就在这时,就听的外头一阵说话的声音,其中属于林用声音最大,口里叫着:“我要糖人,糖人!” 林延潮眉头一皱。 徐火勃,袁可立,张汝霖三人即进了屋子行礼拜见,至于林用则犹自爱惜地举着糖人。 林延潮道:“乡试在即,你们都有把握了?” 三人对视一眼不敢言语。 林延潮道:“今日回去温书,十日内不许出门。” 徐火勃三人都是暗中叫苦,面上只能答允。 林延潮又对三人道:“这位是府上新聘的西席徐先生,以后就由他教导用儿读书,你们相互认识一下。” 三人都是一并见礼,徐光启也是还礼。 徐火勃自古道:“太好了,来了一个本家,这会有伴了。” 徐火勃刚说完看林延潮的脸色,立即低下头去。 徐光启见这一幕不由莞尔。 “用儿,还不来拜见先生。”林延潮开口。 “我要玩糖人!我不想读书!” 林用自顾把玩,突见林延潮脸沉了下来,立即不敢再说。 徐火勃,袁可立,张汝霖相互使了眼色,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 林延潮还不知三人的心思,冷笑道:“这糖人是你们谁买给用儿的!” 当下徐火勃面色如土,硬着头皮出来道:“老师,是我。” 见这一幕,张汝霖,袁可立都是偷笑。 林延潮将二人神情看在眼底,对徐火勃道:“我知你平日最宠用儿,但也不是如此宠着他,还有火勃要买时,其他人为何不劝?” 张汝霖,袁可立立即垂下头。 这时候林用上前一步道:“爹,不光他们的事,是我要买的。要罚一起罚!” 林延潮冷笑道:“好啊,你倒是很讲义气嘛。” 林延潮看向他三位门生然后道:“平日要你们让用儿向学读书,你们呢?带他四处去玩不说,还有这江湖义气是谁教的?” 张汝霖立即道:“是徐师兄,他前几日与世兄讲水浒传!” 徐火勃为之气结,袁可立也是点头道:“先生,此事我可以作证!” 林用上前一步道:“没错,我就要学梁山好汉,长大了杀狗官!读书有个屁用?” 听了这一句,徐火勃魂不附体,而林延潮简直要炸了。 徐光启见这一幕,连忙上前走到林用面前道:“你不是喜欢糖人吗?我问你这作糖人的道理,你可知道?” 林用摇了摇头。 徐光启故意道:“你不知道,还不读书吗?这作糖人的道理都在书中,只要你肯学就游有用,来,我讲给你听……” 徐光启讲了几句,林用即听了进去。但见他聚精会神听着徐光启讲解。 而众人看着徐光启,不由诧异居然还有这等操作。 讲到一半,林用突然问道:“先生这是什么学问?” 徐光启点点头道:“这就是格物之学啊!” 林用目光一亮道:“太好了,这可比四书五经有意思多了,我要学!” 林延潮见此一幕,微微讶异,随即又是欣然。 万历十六年,新年伊始。 整个大明朝虽有小的灾害,但仍是一番太平盛世的景象。 正月一过,衙门开印。 衙门之事其实多是琐碎,刚上任时,一言一事看似关乎于天下每一个百姓,但其实背后都有一套规律。 即便是林延潮身为礼部侍郎,有时候也会知道这些那些不妥,但惯性力量无比强大,官员们常道前人行之多年的规矩,总有一分道理在其中,让后人不要妄加修改。 所以林延潮有时也无法违反这背后的规矩,只是照搬前人的做法。 虽说繁琐,但林延潮上任不过两个月,礼部的事已经上手,但衙门里的公事几乎耗费了林延潮大多数精力,这边对于张璁降谥的争论,正引起朝野间保守与变法之间一场争议。 林延潮荣升礼部侍郎,先以巩固权位为主,对于这件事不好过分插手,这边的舆论争论,他已是准备让新民报替自己挑头与皇明时报对骂了。 不过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却打乱了林延潮新官上任的节奏。 这件事令林延潮明白,这历史车轮转动的虽看似缓缓,但仍是坚定不移地碾压而来,是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人都是无法避开。 这件事要从主客司郎中董嗣成上门一次拜访说起。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董嗣成到衙门来找林延潮闲聊,二人交情很好,所以董嗣成也常借公事的名义来林延潮这里小坐。 正在这时候外头来禀说,提督会同馆主事来禀。 提督会同馆主事隶属礼部主客司,是会同馆最高长官。 由一名正六品主事负责,各国前来大明使者的外交接待,也足可见整个大明对于外交工作是多么看重了。 原来这名主事是先要到主客司先拜见董嗣成,后听说董嗣成在西衙门,于是就赶了过来。 “启禀部堂,郎中,朝鲜的光海君来京师了,现在正在北馆下榻。” 闻言林延潮,董嗣成微微讶然,董嗣成道:“光海君怎么突然来京?朝鲜国之前并没有国书照会!” 会同馆主事回禀道:“回禀郎中,下官勘籍确认过,确实是光海君,这数年前光海君前来本朝朝贡过一次,故而下官认得,并非是人冒名顶替。” 林延潮点点头,确实自己当年在殿上还见过光海君本人,当时光海君还亲自赞自己的文章在朝鲜八道广为流传。 董嗣成问道:“可知光海君所来何事?” 会同馆主事回禀道:“朝鲜使团没有明言,只是说有重大之事,恳请直接面见天子,而且越快越好。”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凛,欲说什么又停住,转而让董嗣成来处理此事,毕竟越过他来对他的下属发号施令,很损伤他的威严。 董嗣成琢磨道:“这光海君来的实在蹊跷,事先不以国书照会,来了又说有重要之事要面见皇上,何事要如此保密?。” 会同馆主事点点头道:“下官猜测可能与朝鲜国储位有关,下官去年听闻来贺圣上万寿的朝廷官员有言,当今朝鲜国君长子临海君劣迹斑斑,其余各子也不成气候,唯独是光海君有贤名。朝鲜国内大臣屡次向国君请求立世子,但国君一直不允,于是事情就拖了下来。这一次光海君来京很可能是……避祸!” 说到这里,董嗣成笑了笑道:“避祸,莫非效仿重耳避祸。” 说到这里,大家都是笑了笑,心底都是同一个念头,原来朝鲜国君与大明天子真是志同道合,大家都不愿意早立太子。真正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大明朝鲜居然念到一起去了。 主事启禀道:“本朝对于朝鲜世子册立一贯慎重,不论今日朝鲜国君如何想,愿意不愿意册立光海君,但此事对于礼部而言都是一个烫手山芋,当然这一些都是下官的无关猜测。” 董嗣成当下道:“诶,我看此事你猜得对,不过此事乍看不难,难就难在天子已经是许久不上朝,连朝堂大臣都不见,怎么会无故接见外邦属臣呢?不说光海君还不是世子,就算是朝鲜国君来了,天子也未必会见。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朝鲜使臣到底是因何事要面见天子,我察知此事后,呈疏上报,其他事由当朝诸公们决断。” 林延潮暗暗点头,确实是这个处理流程。 主事道:“下官也有询问,可是朝鲜使团口风很严,甚至光海君的面都不肯见,想来是下官官职卑微的缘故,此事怕是还要郎中大人出马才行。” 董嗣成十分不快地道:“这点事都办不妥,还要你这提督会同馆主事作什么。” “下官无能。”会同馆主事口中说无能,但心底松了一口气。 无能就无能,反正官场上的事就是层层上禀,总之不要自己背锅就好。 董嗣成想了想道:“此事先不着急,拖上他几日,看看这些朝鲜使者是不是自己先忍不住了。总之你守住口风,先不要让外人知道光海君来京之事,懂了吗?” 主事于是告退。 堂上林延潮与董嗣成道:“伯念为何不亲自去过问?” 董嗣成想了想道:“启禀部堂大人,朝廷最忌讳就是官员与外邦使者有所往来。下官虽身为主客司郎中,但有时候也是必须撇清嫌疑。正堂大人也三令五申,不许我等官员将本国之事交通泄露给外邦。” 林延潮点点头,他当然明白,主客司负责大明的外交之事。 但朝廷呢?既要用主客司,但对主客司也防着一手,所以很多主客司官员忌于如此,都是担心自己处于嫌疑之地,很少与贡使有什么直接往来,对于邦国具体情况基本是抓瞎,什么都不懂,也导致明朝对外国状况基本判断不明。 说到底还是吃了闭关锁国的亏。 林延潮道:“本部堂也知你的为难,但此事本部堂觉得非同一般。” 董嗣成问道:“会有什么事?朝鲜对本朝一贯恭敬有加,在会同馆里,其他番邦使者只允许五日一出,其余时间都要拘在馆内不需外出,唯独朝鲜,琉球两国不受此例,早晚归馆即可。”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但邦国之事岂有千篇一律的道理,朝鲜是长久恭顺我大明,但万一有人居心叵测呢?而且朝鲜与倭国相邻,倭国对本朝向来有窥觊之心。” 董嗣成闻言脸色一变道:“若真有这么大的事,应该由锦衣卫探查清楚再议,我们礼部只是负责接待外邦使者的。” 见对方一脸推委的样子,林延潮也不能怪他,毕竟这也是官员的通性,若是有人一头脑热上前,恐怕这官也当不久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但是我们礼部主客司也有将邦国之情如实上达之职责。” 董嗣成问道:“那此事怎么办?还请部堂大人示下。” 顿了顿董嗣成又道:“以下官之见还是询问正堂的意思?” 这又是官场上凡事向上请示的一套,很多事情都是在一级一级上向请示里被否决掉的。 请示沈鲤,当然林延潮与董嗣成都可以甩锅,但万一沈鲤觉得此事毫无必要呢?或者沈鲤说自己还要请示申时行或者是天子呢? 但是不请示,总不能让林延潮自己亲自去会同馆见朝鲜使臣吧。 林延潮想了想道:“此事还是需你去办,你到会同馆亲自向光海君,就是奉我的意思询问此事……至于其他,你不用担心,一切由本部堂当着!” 董嗣成一愕,他没料到林延潮如此有担当,在官场上官员遇事就推诿的情况下,有林延潮却是反其道而行之。这样做固然不推崇,但值得钦佩。 董嗣成满心敬意,发自内心地向林延潮长揖道:“是,下官这就去会同馆。” 林延潮点了点头,又回到公案后理事。 下午之时,林延潮还在衙门后罩房里午休。 这处后罩房的用处与翰林院一样,都是林延潮午后休憩所用,只是礼部地方狭窄,又兼公房年久失修,所以这处后罩房还不如翰林院。 沈鲤任礼部尚书后,到处缩减开支,连官衙也不修,如此当然是替朝廷省钱,但令衙门里官吏都有些不满。 林延潮用过午饭后,才刚躺下午休,即听到门外董嗣成的急呼声。 林延潮有严令,吩咐门外的官吏,在衙门里没有紧急公事不许打扰他。 但是董嗣成的声音传来,林延潮知道自己午休之事泡汤了。 林延潮从床上坐起身子,就听董嗣成在门外道,部堂大人,大事不好。 林延潮心有所感,果真事情来了。 经董嗣成禀告,原来光海君秘密来京,正是向明朝示警,倭国要向朝鲜借道攻打明朝之事。 光海君向明朝禀告了倭寇的详情。 据光海君所称,倭寇本来是有国王,但国王没什么权力,其下以关白最尊。 原来的关白是一个来自山城州的渠帅信长担任。 有一次信长出去打猎遇到了一个平秀吉的人,此人乃萨摩州之奴,雄言擅辩。 信长很器重他,将他改名叫木下人,此人为信长谋划夺取日本六十六州里的二十余州。 后来信长为部下所弑,木下人回兵打败这叛乱的部下,然后又废了信长的三个儿子,僭称为关白,尽有其众。 在去年木下人扫平六十六州诸国,然后派对马岛岛主宗义调侵犯竹岛,朝鲜大败。 打败了朝鲜后,去年宗义调派使者前往朝鲜王京,言日本要攻打大明,拿下顺天府,然后让明朝臣服。 当时朝鲜国上下并未答复,而是派人去探查倭国底细。 但是不久关白又派使者柚谷康光前往朝鲜,递交国书要与朝鲜国王结成儿女亲家,然后借道伐明。 两度接到日本国书,朝鲜上下继续沉默。其实按照光海君说法,朝鲜已知道关白乃樵夫出身,有所鄙夷,所以绝对不会屈从于倭国。因此国王知道此事关系甚大,所以派自己冒死来禀告大明。 听着董嗣成说完,现在这个重任就落在眼下分管朝廷外交的林延潮身上。 想想历史上的那场大战,林延潮从未感觉过自己如此逼近这一刻。 但是听完董嗣成说完,林延潮也深感不说明朝,甚至连近在迟尺的朝鲜对于倭国的了解也实在太不足了。 他们对丰臣秀吉与织田信长的了解,甚至连他这个从后世穿越来的现代人都有所不如。 ps: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迟到的中秋祝福,迟到的更新,请兄弟姐妹们收下。 一千八十三章 粉丝 林延潮看了这份朝鲜拿到手对于日本的一手资料当然是无语,托于后世各种游戏和小说的流行,所以对于日本的了解,林延潮甚至比当时的明朝,朝鲜二国更加了解。 首先对于这份当时一手资料,从头到尾都是错处不少。 室町幕府第三代大将军足利义满,与明开始堪合贸易,明称其为源义满,为日本国王。但实际上源义满即足利义满,乃征夷大将军,真正日本名义上的君主是天皇。 这点明朝从来都不知道。 另外对于渠帅信长,就是织田信长,织田信长出身于尾张,而不是山城国,他也从没有担任过山城国守护一职。 织田信长是日本战国第一个天下人,但他并未一统六十六州。 真正一统六十六州的,就是这位木下人,也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丰臣秀吉。 丰臣秀吉确实是出身低微,还未成为武士前无法冠以苗字,更不用说本姓。 出仕织田信长后才冠以苗字木下,然后又曾叫过木下藤吉郎,羽柴秀吉,最后被朝廷下赐丰臣为本姓。 丰臣这本姓又来自于平氏,在日本源平二氏是最显赫的姓氏。 所以丰臣秀吉在与朝鲜打交道时,自称平秀吉,至于丰臣乃苗字。 若无法理解,可以参考商鞅,商鞅可以叫公孙鞅,卫鞅,但他却是姬姓。 丰臣秀吉‘冒充’平姓,但朝鲜上下却很精,派人去日本查清了他的底细。 朝鲜自己就很重视血统,分两班,中人,常民等等,听说了丰臣秀吉的出身,当然颇为鄙视。 情报不明判断就容易出错,何况还对自己敌人看轻,带着一等蔑视。 林延潮可是听过日本战国里一个很著名的故事,说的是三位天下人对待杜鹃的做法。 织田信长是杜鹃不叫,杀之。 丰臣秀吉是,诱之。 德川家康是,待之。 这一句话看出三位天下人的性格。 比如丰臣秀吉向朝鲜提出借道伐明就是一个策略。 但现在摆在林延潮林延潮面前的问题,是应该怎么办? 手掌大明朝的外交部,但林延潮遇到这样的大事,却不可擅自做主,所以他必须第一个禀告礼部尚书沈鲤。 第二日林延潮赶到正堂时,却得知沈鲤因身子不适,已向朝廷请求在家修养一段日子。 好了,沈鲤早不休息晚不休息偏偏在这时候生病。 于是林延潮立即转道前往文渊阁,将此事禀告给申时行。 申时行听了以后却是一脸谨慎。 他想了想道:“倭国距离大明有数千里之遥,元世祖曾两次攻打日本,都因为暴风而失败,而倭国这弹丸之地,怎么突然有一雄主,起攻打大明之心?你会不会听错了,只是小股倭害而已。” 林延潮道:“恩师,今日不同往日,之前倭国一直内乱,故而渡海的不过是倭国流寇,但这一次此人一统六十六州,生得陇望蜀之心,这一次来的则是倭国的倾国精兵。” 申时行听了触动道:“你看会不会是倭国的假道伐虢之策?或者朝鲜挑拨本朝与倭国关系,趁机谋取辽东?” 林延潮道:“此学生难以揣测。” 申时行皱眉道:“千里之事,消息尚且传不清楚,其中或许有什么错漏。” 林延潮道:“恩师,若倭国真有此野心,那么大战将至,我们要先有个准备,至少将此事禀告天子。” 申时行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倭国的事,老夫也是需万分小心。本朝自太祖开国以来,通倭之禁森严,胡惟庸身为堂堂宰相,就是因为通倭之罪而死,前车之鉴在前,多少大臣倒在通倭二字之上。” “向天子禀告不难,但难就难在此事是真是假。若是此事我们听信朝鲜使团片面之言,而对倭国兴兵,万一倭害再起,老夫也是罪责不小。” 林延潮听了这话,才知道申时行对于此事是讳莫如深的,关于倭国的事,他其实是不想碰,原因就是胡惟庸前车之鉴在前。 通倭?通朝鲜? 他不愿意有任何一个稍稍被天子怀疑的机会。 当然若是林延潮极力为朝鲜使团陈词,天子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与朝鲜,倭国有什么瓜葛。 林延潮出宫后,坐上自己的八人大轿。 不得不说轿子确实比自己原先乘坐的马车舒服多了,一点也不颠簸。 前面有下人喝道,官员百姓见了大轿自动避让到街道两旁。 轿子如此舒服,林延潮坐在其中不久,即有些困了。 半梦半醒间,他不知现在丰臣秀吉是否如历史上对关东北条家用兵,如何没有,也就是马上即将征讨明国。 若是有,那么也是两三年后的事,但这时候,他若是能提前向朝廷预警,利用穿越者先知先觉的优势,让朝廷提前两三年就开始准备这场大战,无疑对于将来很有好处。 不说输了,就算赢了,林延潮担心的是万一这场大战爆发,大明也是极大的削弱了国力,如此对于辽东的控制将会下降,那么会造成女真的崛起,再然后…… 这些事如同多米诺骨牌般,最后推演的结果…… 想到这里,林延潮突然从轿子上的浅寐惊醒,他想的第一件事是,我能做什么。 我身为一名礼部右侍郎,正三品京堂,已是当今最有权势的几十人之一,但处于这个位置可以扭转国运吗? 林延潮挑开轿帘,映入眼帘的是棋盘街的繁华,络绎不绝行人,琳琅满目的商货,耳里充斥着喧闹声。 这些市民不会知道,国家的命运已是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上。 到底何去何从? “去会同馆!”林延潮吩咐了一声。 一旁的陈济川以为自己是要听错了,确认了一遍方道:“转道会同馆。” 会同馆位于皇城脚下的玉河以西。 会同馆除了是贡使住宿的地方外,还有乌蛮驿专供贡使贩卖商品。 至于北馆是专门接待大明北方的蕃国,如蒙古,女真,朝鲜。 南馆接待琉球等等。 其中以朝鲜馆最大最好,原因当然是明朝与朝鲜最亲近的缘故。 民间有说法说明成祖朱棣的生母是朝鲜人,但是这个说法又有些站不住,因为若是真,以朝鲜的国家性格,应该早就大吹大擂,恨不得说的众人皆知。 但朝鲜的史籍却没有半字提及此事。 林延潮的轿子到了会同馆后,守卫的馆卒一见吓了一跳,这地方怎么会有大官前来。 林延潮下轿后,守卫的馆卒跪地拜见,陈济川即道:“快去通报,就说是礼部侍郎到了!” 馆卒一听当即吓了一跳。 不久会同馆主事,大使,两位副大使以及几十名管理会同馆的官吏一并到馆门前跪迎。 “不知部堂大人亲临,下官有失远迎!” 众官员们一脸恭敬,他们归主客司管理,主客司现在又归林延潮分管,所以顶头上司驾临,他们各个双腿打颤。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起来吧。” 众官员们都是站作一排,作点头哈腰状。 林延潮道:“外国使者既千里来朝,即是朝廷上宾,大明乃礼仪之邦,当善待往来,尔等务需尽心尽力。本部堂今日前来视察公署,就为了此事。” 众官员心想还有这事,一名侍郎前来巡查,实在是少有,就算主客司郎中也不会轻易前来。 毕竟官员们都怕担心一个沟通外国的名声,官越大的官员越是如此,林延潮身为礼部侍郎不怕当这个风险? 林延潮当下走进会同馆沿途巡视,对于馆里诸多番使,他也是一一询问。 四夷馆的通译自在旁翻译,林延潮一路与不少番使相聊,一尽宾主之谊。 然后林延潮来到朝鲜馆。 会同馆主事低声对林延潮道:“朝鲜使团有两批,一批是去年十一月来京朝贺新年的,一批是光海君的人今年一月抵京的,现在住照房,因为身份保密,故而无人知晓。”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需要通报,我们直接去光海君下榻之处。” 说完林延潮不顾嫌疑,直接走到了光海君所在的房屋。 开门之后,但见一名穿着汉服的年轻人,正负手而立,几名侍从见屋子里突然来人,都是站了起来。 但见这位年轻人看清了林延潮的官袍,然后问道:“来人可是当今礼部右侍郎林宗伯?”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 这位年轻人大喜道:“当年冬至宴上一见,至今数载,宗伯大人风采依旧!” 林延潮笑道:“殿下你的汉语说得很好。” 这年轻人笑了笑道:“不敢当,在下心慕上邦之文化,自幼学汉语,读汉书,更对于宗伯大人文章十分崇拜,你的每一篇文章在下都倒背如流。宗伯之名,无愧于当今文宗,我实是仰慕已久,今日不意在此相见,实慰平生之愿,请宗伯大人受我一拜!” 说完这年轻人向林延潮长长一揖。 林延潮见此不由笑了笑,没有料到这位光海君竟是自己的粉丝,崇拜到这个样子。 不仅光海君,连他身旁的几名侍从听闻自己是林延潮后,眼中都是小星星。 一千八十四章 密议 却说光海君对林延潮如此热情,也令林延潮确实有几分吃不消。 通朝鲜的罪名,比起通倭也好不了多少。 自胡惟庸后,大臣一律不许结交外国,这是官场上的铁律。 当时林延潮为翰林时,在殿上得到朝鲜,琉球使者的一致称赞,者也没有什么,从天子而下,再到百官也不会误会你林延潮什么。 因为你不过是一名小小从六品修撰,能与外邦有什么瓜葛往来的?你要出卖朝廷,根本还不够资格。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身为正三品大员,有资格参与廷议,又是负责大明外交口,林延潮若与朝鲜太亲近,不仅这个位子也就做不久,连乌纱帽也要丢。 林延潮想到这里,对于光海君道:“邸下言重了,本官此来是听闻你有要事禀告我大明天子,所以特来一听,一探是否属实?” 听林延潮公事公办之语,光海君闻言收敛笑容当下称是。 林延潮将之前董嗣成问他的话,对光海君又问了一遍,光海君一一答复。 林延潮想了想问道:“朝鲜上下对于倭国之态度如何?” 光海君谨慎地道:“回禀礼部侍郎大人,朝鲜上下对于倭国都是深恶痛绝。” 林延潮道:“深恶痛绝吗?那这对马岛岛主宗义调是倭寇的人,还是你们朝鲜的人?” 光海君道:“回禀礼部侍郎大人,当年世宗大王在时,挥一万七千之大军远征对马岛,从此对马岛宗氏臣服我朝鲜,并接受我朝官职,我朝也允许宗家总理本国与倭国之贸易往来,但实际上宗家明面上臣服我朝鲜,暗中又与倭国有所往来。” 林延潮听了伸手一止道:“朝鲜乃我大明之臣属,又何谈外藩臣服于朝鲜,邸下用词应当谨慎。” 光海君立即道:“是礼部侍郎大人,应作收服。” 林延潮挥手道:“继续说。” 光海君道:“后来因一些事,宗家与我们朝鲜关系日益疏远,现在宗家的当主是宗义调,有传闻此人娶了平秀吉手下大将小西行长之女为妻,所以可以视作宗家已倒向了倭国。这一次此人奉平秀吉之命,两次递交国书给父王要借道伐明。但父王一向忠于大明,绝对不会如宗家那样听从倭国之调遣。”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道:“辛苦贵国国君殿下了,那有劳邸下将此事经过写作一份文书,并言明朝鲜对于大明臣属之心,本官当替你转交给我大明皇帝,到时候朝鲜一切之事,自然有我大明皇帝为你们分担。” 光海君犹豫了当下道:“回禀礼部侍郎大人,父王命在下出使明国,本是秘密之事,不可书于文字,再说递交文书,在下并没有这个资格。” 林延潮摇头道:“若是没有文书,只凭空口白话,我大明皇帝怎么会听信你们这片面之词呢?邸下若是你坚持无法开具文书,那么本官无法将此事上禀天子,更不用说接见了。” 光海君皱眉道:“礼部侍郎大人,在下虽不是朝鲜王世子,但也是王子,岂是信口雌黄之人,此次冒着倭国追究的风险来大明报信,足见我朝鲜对于大明皇帝的忠诚之心,若是侍郎大人质疑我之言,不肯我见大明皇帝,将朝鲜八道子民对大明的恭顺之心置于何地?” 对方情绪有几分激动,林延潮笑了笑,伸手一按道:“邸下是否将自己看得过高了,当年我太祖荣恩,赐海东一隅给朝鲜安身,已是天大的恩典。朝鲜对于我大明的忠诚之心,乃是理所当然,何谈拿来作条件之说?” “实话与你说,本官身为礼部侍郎,对于万邦与大明外交,不过是在下主理之一,朝鲜虽是海东强国,但也不过是大明的番属国之一,此事本官本不该亲自动问,但念在涉及倭国,邸下又是本官故人,故而这才亲自到会同馆见汝。” “若是海东君不愿意落于文字,那么本官也不会冒此风险平白将此禀告给大明天子,还请转道返回朝鲜就是,我礼部一定会备齐车马以礼相送。邸下一定要相信,这大明朝上下除了本官,没有第二个人会帮你们这个忙。” 光海君愤慨道:“礼部侍郎大人,你这么做是在误国知道吗?” 林延潮先是笑了笑,然后脸色一变正色道:“邸下,若是没有朝鲜正式文书,凭什么要本官替你冒此风险?你一个番邦小国的王子,我大明皇帝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光海君道:“既是如此,在下立即回国就是,就当我们没有来过。” 林延潮冷笑道:“不送,随便说一句,历代朝鲜世子要继承朝鲜国君之位都要我大明册封才行,若你有意世子之位,如此表现实难令我大明皇帝觉得满意。” 说到这里,光海君停下脚步。 没错,历史上这位光海君就是亲明的。 林延潮对外吩咐道:“来人,泡茶!” 光海君回到了座位道:“礼部侍郎大人,可容在下与我朝鲜的官员商量一二。” 林延潮宽容地表示道:“这是邸下自由,当然可以商量,不过你的血书是一定要写的?” 光海君讶道:“什么?血书?”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没错,血书!” 在会同馆里耽搁了一个时辰功夫。 林延潮方才朝鲜馆离开。 光海君送林延潮出门时道:“本以为林大人是如苏东坡那般的风流才子,但今日一见却是令人大失所望。” 林延潮闻言问道:“那在下是什么?” “权臣!” 林延潮失笑,然后正色道:“邸下的汉话仍未学到家,这比喻太不恰当了。” 林延潮在朝鲜馆呆了这么久,会同馆里的众主事,大使,副大使们都看见了。 会同馆主事亲自将林延潮送到大轿上,然后低声道:“启禀部堂大人,这会同馆虽说我们礼部主理,但大使,副大使都是由兵部任命当差。” 林延潮道:“本官亲自来会同馆,就没想过避讳什么,兵部要说也就由他们说好了。” 说完林延潮上了轿子,然后吩咐陈济川道:“进宫!” 顿了顿林延潮又道:“你先去探听一下元辅在办什么事?” 林延潮坐在大轿来到了宫中。 林延潮先去东阁坐了坐,东阁是翰林院在大内办事的地方,都是往日同僚,于是就说了一阵话。 谈笑风声之际,陈济川来到林延潮身旁低声道:“元辅正在阁里办事,一会就要阁议。” 林延潮点点头。 过了一会,林延潮即前往文渊阁。 文渊门前的司阍见是林延潮,当即殷勤上前笑着道:“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问道:“元辅在吗?” 司阍陪笑道:“正在与两位阁老阁议。元辅吩咐过了,任何官员不许打扰!” 林延潮皱眉道:“连本官也不许吗?立即去通报,本官有要事面见元辅!” 司阍面色一僵,但见林延潮沉下脸来,连忙道:“小人这就去禀告。” 不久后文渊阁两扇朱漆大门开启,林延潮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到文渊阁。 大门里有不少文渊阁的官吏,这文渊阁阁议仅次于廷议,高于部议。几位内阁大学士关起门来商量国家大事,何人敢打搅,就算再大的事都是停一停。 众官吏都是战得远远的,但见林延潮就如此走了进来,见其气度,根本没有什么自己打搅了阁议的想法,林延潮就如此脚步带风,理直气壮地就走了进来。 众中书,孔目,书手不少都是当年与张居正,林延潮在内阁共事过的,知道此子眼下风头正劲,大家都是退到一旁,让他直入阁中,连询问一声都没有。 林延潮上桥后,但见文渊阁内孔子铜像前,三位内阁大学士按班而坐。 阁内三位阁老见林延潮健步疾行而来,一并转过头看去。 而林延潮此刻已在阁外站定道:“礼部右侍郎林延潮见过三位阁老。” “进来吧!” 林延潮入阁后站在一旁,首座上的申时行先道:“沈归德告病在家,礼部无人做主,这时候你不在礼部坐堂,是何等要事着急禀告?” 三辅王锡爵道:“看着林宗伯火急火燎的样子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次辅许国笑道:“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料到这林宗伯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烧到我们这里来了。” 二人都是笑了笑,而申时行却是端茶呷了一口,脸上没有笑容而是道:“既然是我们几人都在这里,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当下林延潮将光海君的血书奉上,然后将之前倭国向朝鲜借道伐明的事说了一遍。 听闻此事,许国,王锡爵面色凝重,但毕竟是宰相城府,并没有表现多少惊讶的表情来。 申时行道:“你将文书放在这里,先到一旁休息,我们几人议一议!” “是,元辅。” 当下一名当值中书走了过来,请林延潮到一旁房间里坐着。 然后申时行看向许国,王锡爵问道:“两位怎么看这事?” “朝鲜世子以血书请大明援救朝鲜,此事不小,”王锡爵摇头道:“但是贵州巡抚方禀告,播州那边杨应龙有叛乱之向,这边海东朝鲜又向我大明示警,难道要东西兵事皆起?” 许国放下血书道:“还有宁夏的火落赤部也不安稳,云南土司暗中也勾结缅国,这东西南北都有忧患。就说朝鲜国这事,别的不言,此人形迹可疑,先是在会同馆躲躲藏藏,要面见天子,我等不许后,又上血书。还是在林宗伯巡视会同馆的时候,着实令人可疑。” “而且朝鲜国并没有以国书照会我国,仅凭其王子一份血书,实在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再说倭国并未出兵,可能只是恫吓之计。但是既有了血书,可见人家此来也不是空口无凭。” 王锡爵道:“维桢所言极是,不过我以为就算有万一的可能,朝廷也应该早做准备,未雨绸缪,至少先奏明天子。” 申时行道:“仆也以为此事很有蹊跷,倭国狼子野心不提也罢,朝鲜是否真心向我大明,也实难论断。” 王锡爵道:“所以不易公之于众,而且此事涉及军国大事,朝鲜王子又是秘密禀告,为免泄露消息,当以内阁密揭呈上。” 这时申时行没有说话。 许国道:“元驭兄,此事涉及倭国,朝鲜两个邦国,务必谨慎。” 王锡爵转头见申时行,许国二人的脸色,转念一想当即恍然。 王锡爵斟酌了一番道:“维桢担心的有道理,我记得你当年有出使过朝鲜,既然如此密揭由我来上好了。” 说完王锡爵将血书拿起。 申时行摆手道:“元驭,此事你一人当之不起。” 王锡爵抚须道:“元翁,我没有出使朝鲜,而且在朝的时日也短,与朝鲜没有瓜葛,此疏由我来上再合适不过了。” 许国道:“元驭兄,听元辅之言吧。” 王锡爵道:“此事吾意已决。” 申时行踱步道:“不如以我们三辅的名义上疏天子,你们看如何?” …… 阁议结束之后,林延潮坐在值房里等了一阵,但见这时候申九推门进来了。 林延潮起身问道:“申兄,如何阁议有结果了吗?” 申九点点头道:“你要办的事是有结果了。” 林延潮闻言大喜:“看来真要多谢恩师了。” “老爷已是走了。”申九叹道。 林延潮闻言沉默了。 申九道:“官场上的事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朝鲜使团的事,可知老爷还有几位阁老替你当了多少风险吗?” “宗海兄,你为官这么多年,先做官,再做事的道理,用不着我提醒你吧。” 说完申九长叹一声。 次日,天子下旨决定从言官所奏,让礼部部议重拟张璁谥号。 林延潮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稍有些郁闷。 张璁谥号的事是年前御史上疏的,之前内阁一直压着,现在不压了。 林延潮与于慎行,还有四司官员就张璁谥号的事商议了半日。 到了午后,这边内阁又来了公文让林延潮,于慎行,还有主客司郎中董嗣成进宫。 这时候已是到了二月,京城了下了一点雨,天气寒冷。 三人入宫后,随从都各自替他们打伞。 于慎行一面走一面整理他的长须,然后与落后他半步的林延潮道:“内阁也是奇怪,这谥号正议论了一半,就要我等入宫。什么事也不事先说了,神神秘秘的,其中内情宗海你可知道一二吗?” 于慎行见林延潮有些神色凝重,欲言又止。这时林延潮开口:“可远兄,眼下正堂告病在家,礼部只有你我二人主持,到时候你要助我一臂之力。” 于慎行讶异想了想正要相问,这时候几名官吏已是迎面而来道:“见过两位部堂大人,元辅请你们到阙左门。” 阙左门正是廷议之处。 于慎行心底怀疑,但也不会在这时候再问了。 几人一路行来,广场上的青砖凹凸不平,过了几处坑坑洼洼的水洼,方才到了阙左门。 几名官吏请林延潮他们到了阙左门旁的宴房入坐。 林延潮,于慎行刚到屋子就看见屋里两位同样穿着绯袍的大员。 官场上就是如此,以往林延潮官位低微时,一个绯袍大佬也看不见。现在升为侍郎了,打交道的都是这等级别的官员了。 这二人也都是在任的京堂,分别是兵部左侍郎石星,兵部右侍郎杨俊民。 杨俊民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前兵部尚书杨博的孙子,前首辅张四维的两位公子的岳父。 至于石星则是当今朝堂上风头正劲的官员,被誉为济世之才。 除了两位绯袍大佬,墙角落里还站着一名青袍官员,正是职方司郎中申用懋。 于慎行早已满是怀疑,礼部与兵部的官员聚在一起,这是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这时候兵部尚书严清也在告病,所以兵部现在与礼部一样也是左右侍郎主持大局。 杨俊民,石星都是起身见礼。 于慎行,林延潮也是立即还礼。 杨俊民笑着对林延潮道:“右宗伯不到二十八岁即官拜礼部侍郎,前程远大,家父若尚在就好了,他最喜欢一睹后起俊杰的风采。” 林延潮道:“在下对襄毅公也是佩服非常,出将入相,文经武纬,在本兵时天下倚之安者。” 杨俊民闻言大笑。 石星见了林延潮笑了笑道:“数月之前,右宗伯还是少詹事,而今已是位列部堂,虽早知道右宗伯迟早必与我辈同坐,但如此之快还是出乎石某意料之外。” 石星说完众人都是笑起。 说到这里,石星话锋一转道:“听闻昨日右宗伯到会同馆一行,可是真的。” 林延潮闻言道:“确有此事。” 石星闻言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众人左右对座,唯有董嗣成,申用懋则站在各自部堂的身后。 等了一阵,然后门一开,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位大学士齐至,几人一并起身见礼。 申时行点点头道:“诸公无需拘礼。” 说完三位阁老就各自入座。 申时行一人面南而坐,其余人都是左右对座,只是许国,王锡爵坐在左右第一位上。 申时行沉声道:“礼部与兵部的沈尚书,严尚书,眼下都告病在家,无法前来,故而请两部的侍郎前来商议。” “所商议之事涉关机要,任何只言片语不可外传,否则必然重办不饶,各位懂了吗?” 众人都是称是。 一千八十五章 济世之才 阙左门的宴厅里大门紧闭。 这简简单单的屋子中,九名官员或坐或立,关乎了历史走向,这倭国,朝鲜的会议就如此展开了。 七张官帽椅上,众官员们各自处于深思之中,神情不定。 申时行道:“主客司郎中董嗣成方才已是简单说了一遍……” “启禀元辅,”这时候兵部右侍郎杨俊民开口了,“倭寇要借道伐明的事,为何我们兵部不知道,反而礼部先知道了。” 左侍郎石星也道:“不错,这一点风声都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 董嗣成当即禀告道:“启禀两位司马,朝鲜接到了倭国两封要借道讨明的国书,特来禀告,这光海君吞吞吐吐非要面圣才肯实说,若非林宗伯屡次三番督促,恐怕他们到现在还不肯开口。” 杨俊民道:“可是我们兵部职方司半点风声也未听闻,你说倭国借道伐明的国书原本可有。” “没有原本,但有光海君之血书。” 杨俊民与石星将光海君血书看完,然后杨俊民道:“一封血书实难让我等全信,朝鲜或许另有他谋。” 申时行问道:“杨司马此话如何说来?” 杨俊民当即道:“朝鲜窥视辽东已久,永乐年间即已出兵占据咸州,设西北四郡,东北六镇,后称作咸镜道。这为元之故土,被朝所夺,后又让我朝将铁岭卫北徒,使鸭绿江以南尽为朝鲜所有。” 林延潮知道这些领土就是现在朝鲜八道中的咸镜道,在元朝时是属于中原王朝,但是在明最强盛的永乐王朝却割让给朝鲜。 当时明成祖说了一句,朝鲜之地,亦朕度内,朕何争焉。 意思是朝鲜也是朕的藩属,朕与你们有什么好争的。 这句话听得大气,但也有几分不妥,当时明军实力无法覆及辽东,所以用这句话充一下面子,听得起来像是‘达者自古以来,穷则搁置争议’了。 杨俊民话里的意思,是对于国书之事质疑,他建议对国书之事搁置一旁,静观其变。 申时行看向石星当下道:“石司马有何高见?” 石星似在斟酌什么。 申时行道:“石司徒以直言敢谏,名闻天下,有什么决策不如直言。” 对于石星林延潮知道他的经历,隆庆初年时,他因上谏天子,而被廷杖,当时他的夫人听到消息,以为石星被廷杖而死,当即触柱自尽。 万历初年被启用后,数年后又因在任时敢言而获罪,再度被罢官。 现在石星两落两起,又数迁在每一任上都有政绩,且敢作敢为,办了不少实事。 杨俊民在和稀泥,申时行点石星出言,就是让他想办法。 石星欠身道:“朝鲜确有染指辽东之意,但万一此血书是真,那么对于倭寇而言,朝鲜是我们大明的海东屏藩,绝不可失。倭寇假道伐明,其意在朝鲜,一旦朝鲜有失,辽东,山东皆是危险,倭寇稍有动作,则京师震动。” 林延潮看到这里,心想果真不如所料,石星还是如历史上,鲜明地抛出了他的观点。 丝毫不避讳,不掩盖。 申时行,许国,王锡爵对视一眼。 “那么以石司马之见,朝廷当有何作为?” 石星当即道:“首先加强辽东,天津,山东,宁波数口的守备,再多派细作探查倭国,朝鲜详请,一旦有风声立即回报,另外最好在辽东增兵。” 听到这里,众官员对于石星的意见,都有些冷淡。 大明的情况,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兵戎之事哪有一样不是花钱。 这还不是真正开打呢。 但是朝廷现在钱在哪里?国库已经快空了。 “于宗伯有何高见?”申时行问去。 于慎行看看石星,再看看林延潮,当即道:“元辅此事来得突然,可否容下官再想一会。” 林延潮对于慎行有些感激,显然他是听了自己的话。 两位兵部侍郎意见相左,但自己礼部则不行。 几位阁老点了点头,许国笑着道:“于宗伯三思而后行,此乃大臣典范!” 于慎行谦虚了几句,然后看了一眼林延潮意思是,下面交给你了。 “林宗伯呢?说几句吧!”王锡爵开口道。 林延潮当下道:“回禀王阁老,下官方司礼部,履新未久,衙门的事尚且上手,本不足于诸公在此高论,不过恰巧于倭国,朝鲜略有所闻,故而才偏坐末席洗耳恭听。” 王锡爵淡淡道:“哪里的话,现在沈尚书告病,此事正与汝职相关,何况这光海君的事之前由林宗伯全权处理,然后呈之于阁议之上的。” 王锡爵这话就是给林延潮压责任了,别推托。 林延潮抬头看了王锡爵一眼,然后道:“既然如此下官就斗胆直言了,下官以为国家御制四夷自有正体,征讨之法,在于兵部,外邦往来,在于礼部,各有掌职,不可紊乱。” 听了林延潮短短几句,众人都是刮目相看,这几句话厉害啊。 于慎行在旁也是点头。 “如西之哈密,南之交趾,北之顺义,皆乃枢府所事,累朝相沿,著为成法。而倭国之主平秀吉,卑微出身窃居于高位,他若欲讨明,意欲何为?诸公知道吗?” “倭国一盘散沙几百年,而今有一雄主一统倭国,其战将有几员,兵有几何,其船有几艘,这些我们知道吗?” 众人都是摇头,同时心底佩服,林延潮这几句话可谓一语道破。 原来大明立国两百年都是与藩夷打交道,打过架,赢过也输过,占了地盘或者被抢了都不稀奇。几百年邻居下来,大家什么脾气,手里有几张底牌,心底都是有数的。 但对于倭国,倭国何国?关白何人?大家都不知道。好比一个陌生人到你家们口转悠,你不问一声冲上去见面就打? 王锡爵道:“本国倭禁甚严,虽之前也有堪合往来,但宁波之乱后,两国已没有交往。只有偶尔消息,只是通过船商得知。”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战守之道在于枢辅,若是倭国真的侵明,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叫他有去无回。但圣人从不不教而诛,而我大明礼仪之邦,对于外国自礼仪先行,礼不行则兵。” “下官身为礼部亚卿,以为此事当属礼部份内之事,故而不敢避谤辞难,以为推诿之事。” 这是林延潮以侍郎的身份第一次参与廷议,也是第一次在于廷议中崭露头角。 申时行往椅背一躺问道:“诸位以为林宗伯之言如何?” 于慎行道:“林宗伯所言极是,四夷礼贡职在礼部,此职责所在也!” 石星也捏须道:“林宗伯之言乃真知灼见,战守之道,职在兵部,对于他事,可以交由礼部。” 石星看了林延潮一眼,他本以为林延潮刚刚任事,又年轻,没有理事经验。但一上来就给他们几个老部堂上了一课,这一番话说得精彩至极。 杨俊民也是道:“林宗伯初任部堂,即敢于任事,本官佩服之至,但是我大明乃是天朝上邦,主动下交倭国,未免有碍国体。” 王锡爵笑着道:“本阁部倒是以为由此小碍,也是无妨。” 许国道:“本阁部也以为林宗伯之言可行,真是后生可畏。” 连一旁申用懋,董嗣成也是赞成。 申时行左右旁顾,然后笑着道:“既是无人有异议,那么就先依林宗伯之言上奏陛下,” 众人都是齐声道:“是,元辅。” 当下众人离开了宴厅,这一次廷议出奇的快,一盏茶功夫多一点就出来了。 兵部,礼部几名官员各自走在一起,大家是一脸轻松。 杨俊民抚须笑着道:“时日尚早不急回衙,石司马不如随我去喝茶。” 石星摇头道:“我手上还有几桩事没办完,不办好了,心底不利索。” 杨俊民笑着道:“诶,石司马还是如此,倒是令我一人孤单,看来以后有林宗伯在堂,不少事都可以迎刃而解,如此我们也不会久坐枯熬,白费光阴了。” 石星闻言大笑,申用懋在旁听了两位侍郎对话,对林延潮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等人并肩回阁。 三位阁老谈笑风生。 许国笑着道:“元辅你收得好门生,林宗伯真是济世之才。” 申时行道:“话不要说得太早,莫捧坏了年轻人。” 许国笑着道:“元辅所言极是,只是就算我不捧,怕别人也要捧,元驭兄以为呢?” 王锡爵点点头道:“确实是栋梁之材。” 许国笑道:“元辅,元驭兄可从不虚言啊。” 听了许国这话,申时行有些得意,于是笑了笑。 半日后,乾清宫里。 天子捧着肚子坐在椅上看着奏疏。 看到一半,天子将奏疏合上点了点头,略有所思后,又将奏章读了起来。 全部读完后,天子扶着龙椅起身当即道:“好一个攻守之策在兵部,封略之事在礼部,这林延潮果真是能办事的,即是如此朕又何惜一封册书。” 说到这里,天子对一旁的陈矩道:“让内阁拟旨,召这倭主平秀吉来京受封,若是不从……” 陈矩低声道:“陛下,太祖祖训,这倭国是不征之国。” 天子闻言道:“朕知道了,就如疏上所言,这受封之事全权交给礼部。” 一千八十六章 琉球攻略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 丰臣秀吉侵朝之后,但是明朝上下意见不一,其中石星最坚决主战,力主入朝抗倭,这才使得天子下定了决心。 后来又是石星主持对日封贡之事,并全权委托沈惟敬。 最后封贡失败,丰臣秀吉再度侵朝,此事令万历皇帝大怒,最后以里通倭寇的罪名,将石星下狱论死,其子流放。 朝鲜以为石星对朝鲜有再造之功,为石星不平,在石星死后于国内为石星设祠祭祀。 不仅朝鲜认为石星冤枉,满朝文武也为石星喊冤,认为封贡之事失败,完全是沈惟敬这个大忽悠的缘故,石星只是因为被沈惟敬欺骗,在援朝这件事上他还是敢作敢为的。 于慎行在致仕后对石星虽表同情,但自己的《谷山笔尘》的书中指出了石星三个必败之处。 一,封贡之事,本该由礼部负责。但礼部当管则不管,逃避责任,兵部不该管则管,越俎代庖,最后落得‘兵臣误则死于法,礼臣误则免于罪’的结果。 二,在于石星全权推脱沈惟敬的缘故,于慎行感叹整个大明上下除了沈惟敬以外,找不出第二个精通日本国事之人,导致所有人对沈惟敬都是听之任之。 三,在于朝堂上对于日方略,一会儿由阁臣主持,一会儿由兵部主持,一会儿由言官主持,大家对于日本一点了解都没有的情况下,制定各种战守之策,当时朝堂有种意见,是命暹罗从海上出兵袭击倭国,捣其巢穴。 这种意见被诸公引为奇策,不说暹罗已经向大明绝贡三十年,就说于慎行曾问让暹罗出兵的大臣,暹罗位于倭国的何处,对方茫然而不能答。至于石星连日本关白是谁,因何出兵朝鲜都不知道情况下,没有任何庙算下,就草草制定作战方略,也实在是太草率了。 因此石星最后落个论死的下场,也是不冤。 有这个前车之鉴,林延潮也是决定进行补救。 他知道之前在廷议上他之所以能令所有廷臣一直赞赏,就是因为他既拿出了方略,也拿出了担当。 林延潮出面主动将册封的事揽到了礼部身上,也可以视作为礼部争了权,这承担了风险,也可以说抓住机遇。 历史上礼部对于这场明日大战丝毫帮助也没有。 眼下册封丰臣秀吉的话,林延潮已是放了出去。 不过林延潮知道,就算办不成,他也不会落到历史上石星那个下场,但是对于自己的威信,声望,以及皇帝的信任器重有所损失。 但是办成功的机会有多少呢? 丰臣秀吉会肯接受大明的册封吗? 林延潮觉得,以丰臣秀吉对于明朝的了解,并不比明朝对他了解多多少。 否则历史上丰臣秀吉临死前,知道侵朝战争失败时也不会说出,自己贸然侵略朝鲜的行为,会导致明国,朝鲜反攻日本而遭其祸。 林延潮回部之后,募集出使倭国的使者。 沈惟敬这时候还不知道在哪里混,而且林延潮也怕被他坑,所以还是另选人选。 此事非胆大心细之人不可。 所以得到天子诏令要册封丰臣秀吉,林延潮先向陈济川问道:“你们老家可有熟悉倭事之人。” 陈济川道:“我们陈家与琉球多有往来,若说是熟悉倭事,不如委托给琉球。” 林延潮闻言脚步一停,当下道:“琉球?” 琉球在自己的老家福州府设有柔远驿,每次琉球来明朝朝贡,都是在柔远驿住下。 可是琉球与岛津家等九州诸国可能有所往来,但对于中枢的丰臣秀吉可能说不上话。 不过眼下倒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朝鲜与琉球二国,在明朝是享受‘最惠国待遇’的,多年来与明朝的封贡贸易令琉球积攒了大量财富,所以在利益面前琉球可以称得上‘琉铁’。 到了衙门后,林延潮当下将主客司郎中董嗣成,会同馆主事等人礼部官员叫来商议册封之事。 众人推举来推举去,也是以为要通过琉球的中介,然后与倭国进行往来。 原因是琉球与大明打了多年交道,咱们信的过。同时琉球对于大明的忠诚,也是比较有保证的。 这就如同丰臣秀吉通过对马的宗家与朝鲜打交道一样。 于是会同馆主事向林延潮推举了琉球官员郑迵。这郑迵是汉人在琉球后裔,曾在国子监就读六年,深慕大明文化,算得上琉球里的亲明派。 琉球国官员郑迵现任长史,深得琉球国王的信任,有些实权在手,明朝可以派官员出使琉球,再通过郑迵的帮助,派随行人员从琉球再至日本。 林延潮听了下面官员的意见,深感大明外交人才的缺乏。 确实有点除了沈惟敬外,全国上下找不出第二个人的感觉,所以此事只能通过琉球中介。这是目前唯一向日本联系的方式。 但是对于琉球,大明真的可以信任吗? 林延潮接见琉球馆的琉球使者马良弼。 根据会同馆,所报这位马良弼是当今琉球国的国舅,同时还是护间切的地头。 琉球制度与日本相似,所谓的地头类似于日本的大名。只是这个大名辖区只有一到两个村而已。 了解到这些细节,林延潮感觉大明外交工作也不是一无是处。 礼部衙门里。 琉球使者马良弼带着几名随行人员来到堂下一脸忐忑。 当即有几名官兵上前给几人搜身,检查完毕后,方才将马良弼一人放进了屋子。 屋子里,马良弼看见一名穿着绯袍的年轻官员,这人不用多想他就知道对方现在是主管礼部主客的林延潮。 面对林延潮,马良弼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堂上林延潮正在书架前一边拿着书,一边转过头看向对方道:“你起身吧。” 马良弼正觉得对方态度和蔼时,下一句话对他而言就是晴天霹雳。 “听说琉球岛上驻有倭国的使者?” 马良弼闻言一惊,然后道:“回禀侍郎大人,没有此事……” 林延潮道:“没有?万历七年时本朝册封琉球使者到了琉球当地后,却受到倭国的人员的威胁,这些人是什么人?” 马良弼犹疑不敢回答。 林延潮走到了对方面前,马良弼主动弯下腰。林延潮居高临下的道:“你不说?那本部堂来说,这是岛津家的人对吗?” 马良弼吃惊道:“侍郎大人居然知道岛津家?” 林延潮摆手道:“不仅知道岛津家,还知道岛津家是九州的强国,几乎已是一统九州,但因此遭到了丰臣秀吉的征伐大军!” 马良弼再度跪下叩头道:“侍郎大人果真对小国,倭国之事洞察清楚,小使去年离开琉球来京时,丰臣秀吉刚刚出兵讨伐九州。” 林延潮道:“那么你觉得此战谁胜谁负?” 马良弼道:“这。” 林延潮失笑道:“罢了,这不重要,无论知岛津家凶多吉少,那么尔琉球国与岛津家相互沟通,并行进贡之事,此一仆二主之所为,难道你们琉球国上下自以为欺瞒的过本朝吗?” 马良弼满头大汗地道:“小使不敢……” 林延潮道:“今日叫尔来,就是告诫汝国王,不要以为琉球距大明有千里之遥,远悬海上,就可以欺瞒上朝。” “这一切之事本官都一清二楚,告诉你当年隋帝远征琉球的事,换了本朝一样可以办到。别的不说,仅说以后停止封贡,琉球还能再撑几年” “下邦不敢,下邦不敢。”马良弼连连言道。。 说到这里,林延潮道:“不过此事本官不打算上禀大明天子,本部堂并非同情尔等,而是因为本官与琉球的关系。” 马良弼仿佛绝处逢生,当下道:“侍郎大人所言极是,当年要不是侍郎大人救命之恩,我琉球船民就被人当作倭寇杀了。你对我琉球国的再生之恩,我们琉球人上下都是感激不尽的。” “我琉球国永远忠于大明天子,在大明天子以下,我琉球上下都以侍郎大人马首是瞻。”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话你们国王来说还差不多,但如此你也知道本官为你们当了多大的风险。现在本部堂为礼部侍郎,这一次奉命主持对倭册封之事,告诉你一句本国很可能要与倭国开战,两国之间,尔琉球事哪一边?” “当然是大明,大明是我琉球的父母之邦。”马良弼毫不犹豫地道。 “是吗?那么你们琉球对于倭国所知的情报,务必一字不漏的禀告给本部堂,不许有所隐瞒知道了吗?” 马良弼当下认真地道:“绝对照办。” 林延潮当下敲打了马良弼一番,当下命他协助大明使者前往琉球封贡之事,同时要求琉球国王在将来丰臣秀吉与大明有所冲突时,必须坚决地站在大明一边,不许有任何违背的想法。 于是林延潮以亲自草拟了一封国书,最后决定由工科给事中林材为正使,而林延潮的同乡陈行贵为副使,一并通过琉球出使日本。 为了照拂这位同乡,林延潮上表天子,给陈行贵赐官,授予行人司行人的官职。 行人司行人乃是正八品京职,是进士初授的官职,十分风光。 对于陈行贵一名普通的商人而言,一下子能升任行人司行人,不仅对于陈行贵,对于海商出身的陈家,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当然好处也不是白给的,陈家必须负责出使琉球的船只,水手的募集,对于陈家而言,船只,水手都是现成的,而且还能光明正大的跑一趟琉球作生意何乐而不为。 但是陈家也必须配合林延潮渗透琉球国,加强大明对琉球国的监视,影响和控制。 对林材而言,林延潮也是对他面授了一番机宜,出使琉球不是一件美差,但若是达成使命,对于林材的政绩而言,也是浓重的一笔。 这样的事不仅肥水不流外人田,也是必须托付给心腹来办,出使日本册封丰臣秀吉不过是表面,但林材,陈行贵最重要的还是肩负试探日本虚实的任务。 因为促成封贡之事,林延潮等于调动了自己的力量。 这日天气正好,晴空万里。 京城郊外,一个古亭之内。 林延潮以及一众礼部的官员们将马上要出使琉球的林材,陈行贵送出京城。 这海上一去风高浪急,并非是一件绝对太平的差事,但眼下林延潮也唯有将重担托付给自己这两位同乡身上。 随着他们同行的还有一队数十人的使团,他们身上携带着礼部给琉球国王,丰臣秀吉的国书。 他们此去福州,从福州上船再前往琉球,部分人留在琉球后,他们再通过琉球转道日本,面见丰臣秀吉。 送别之时,林延潮对二人道:“两位此去琉球,一路平安,而林某将国事托给你们了。” 两位同乡面对这样的场景也是感慨。 陈行贵道:“部堂放心,当初你我一并同学,一并榜上题名,今日一并报效朝廷都是人生快意之事。在下必不负部堂所托。” 林材倒是豪气干云当即道:“读书时候常常遥想苏武,张骞的气节,不意今日在下也能与前辈一样青史留名,部堂放心,在下为国家为社稷,义不容辞,就算不能达成,也必不辱国体。” 林延潮见此深深作揖道:“无论能否达成使命,两位只要平安回来就好,其余话不多说了,林某静候二位佳音。” 然后林延潮给二人各敬了一杯热酒。 林延潮知道就算他们此去一切顺利,但所谓的佳音,也要一两年后方能传到自己的耳中了。 古代消息隔绝,国家外交唯有这样靠人的脚步跋涉于千里来传递消息。 即便如此,外交使者还要随时面对着各种不测。 痛饮热酒之后,二人当即上马,并在马上都是向林延潮一抱拳。 林延潮也是追出数步抱拳相回。 当下二人策马扬鞭再不回头,使团也是随之前行。 林延潮站在亭子上,遥望二人的背影,站立了良久。 一直等到人马没入了天边,林延潮方才离去。 一千八十七章 谥号之争 林延潮负责着封贡之事的同时。 议论张璁谥号之事也在进行, 此事天子交给礼部部议,沈鲤现在仍是在家养病,礼部的部议由于慎行主之,林延潮次之。 部议就在礼部正堂进行,两侍郎,四郎中,还有员外郎等等都是参加部议,此外还有礼科给事中。 至于主事一级,暂没有资格参与部议。 但即便参与部议,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说得上话。 现在部议之中,职掌官员谥号,乃仪制司郎中汪可受,其余如主客司郎中董嗣成倒也不好在对方一亩三分地上给些意见。 但是汪可受一直不说话,所以如精膳司员外郎何乔远,礼制司员外郎于孔兼只好先后开口,他们都是含糊其辞,对于如何降张璁的谥号,大家都没有拿出一个办法来。 一个上午部议没有结果,众官员们都是散了,各自吃饭下午接着议。 祠祭司郎中高桂负手而行,他身旁乃祭祀司的员外郎,他走在高桂的身旁。 高桂是东莱人,是于慎行的同乡,他二十岁及第,在礼部任职八年,既年富力强,又是资历深厚。 祠祭司员外郎道:“如此议下去,也不是办法,大家顾忌于部堂大人的颜面,迟迟不说如何降张永嘉的谥号,也不是办法。” 高桂道:“这有何计?对于降张永嘉的谥号,陛下已是亲自下旨,迟早部堂大人是要唾面自干了。但是我等碍于部堂情面迟迟不说,不知这部议要到什么时候。” 员外郎问道:“不知于部堂对于此事是如何看的?” 高桂道:“之前我有试探过他的口风,但于部堂没有明言。” 对方道:“于部堂为官慎重,是不会削林部堂的面子。” 高桂闻言站定脚步道:“降与不降再议,下午我们先拿节费的事问难,看林部堂有什么对策?” 下午礼部众官员吃过饭后,继续部议。 因为沈鲤不在,于慎行甚好说话,林延潮又初来乍到,故而礼部众官员们并不似平时那么拘束。 几名礼科给事中未至,部议不能开始,所以礼部的官员都在闲聊。 祠祭司员外郎有意无意提及端午节礼的事。 众所周知,礼部就是一个清水衙门。而其他各部衙门,都有官员们办事孝敬的部费,而礼部这项收入很少。 到了三节之时,礼部日子就格外寒碜,经常要靠几位上官筹措,然后才能给下面的官吏发节费。 对于节费之事,于慎行一听就是头有两个大,当即道:“今年衙门所费甚大,可以挪动的地方不多,于某也是实在无能为力。” 众官员都是失望,但大家也知道沈鲤,于慎行这样的官员都十分的清廉,要他们找富商或者各样关系给衙门筹钱恐怕很难。 何乔远向于慎行问道:“左宗伯,我们下面的官员已是快要穷的揭不开锅了,全指望着端午时,衙门拿出一点钱来救济。” 其余官员也是纷纷附和,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礼部官员真穷的这个地步?确实也是真穷,但不少都是排场闹的。 比如六部主事级官员,一旦提拔为员外郎,舆马是要配鞍笼。 但吏部不同,自持衙门华贵,比如吏部就曾向天子要求,吏部郎中员外郎官员,准许使用正四品小京堂级别官员用的红鞍笼。 结果天子不许,于是吏部的官员火了,索性连原本青色的鞍笼也是耻于使用,以此表示于其他各部郎署官员的不同。 吏部这么干也就算了,但礼部的官员觉得论地位自己不在吏部之下,各方面都要与你看齐,你不用我也不用,于是礼部郎中员外郎级官员也是一概弃用鞍笼。 但是此举却遭到众官员们的嘲笑,人家吏部不用鞍笼是人家本事,但礼部不用鞍笼,是要求同于吏部吗?你们礼部官员是想要出门的时候,是想大家都把你误认为吏部的官员吗? 没用鞍笼是一,但其他排场礼部却一样不少的与吏部看齐。 所以礼部官员们虽不是穷到那种地步,但是为了追求排场,官员们是如何也不肯弱于其他各部,所以下面官员穷的响叮铛就是这么来的。 于慎行问完后,一名官员又问向了林延潮。 面对这筹措节礼的要求,林延潮道:“此事本部堂不敢擅自做主,还是请教正堂后再说。” 祠祭司员外郎道:“正堂大人,现在正在病中,看来一时无法主张。这节礼的事,还请右宗伯多体恤下官。” 高桂在旁有意无意地道:“当年左宗伯到衙时正遇中秋,为了衙门官员过节,左宗伯出面找富商筹措了节费。” 林延潮向一旁于慎行问道:“去年端午节节费每个官员给了多少?” 于慎行道:“往年端午,各司郎中都是三十两,员外郎二十两,主事十五两,其余吏员按照年资从十两到二两不等,至于杂役也需给些果饼。” 林延潮听了心想,礼部官员虽然拿得多,但人数少,钱出的不多,但下面三堂四司司务厅吏员却是有几百号人,这才是大头。 见林延潮不说话,于慎行叹道:“今年公费确实比往年都要少,到现在账目上还短了几百两银子。” 于慎行也是为难,这节费确实是一件很头疼的事,身为京堂应酬往来本就是开支不小,而他又一贯不愿意与富商结交。 上一次节费的事情,还是他求助于一个交情很深,且在京经商的同乡,自己还借了一些银子,这才将衙门里的节费发下去。 所以他也是担心林延潮过了不了这关。 哪里知道,林延潮听了于慎行一席话,立即把要拒绝的话撤了回去,他心想区区几百两银子而已,这也叫事?甚至都不用找什么富商捐钱,自己随手都可以拿钱摆平。 林延潮‘满脸为难’地道:“此事我已有计较,请诸位放心,此事着就落在本部堂身上,林某无论如何也要让衙署里的官员过一个好节。” 听了林延潮这一句兜底的话,顿时迎来满堂喝彩。众官员们闻言都是大喜,困扰在他们心底已久的事就如此被林延潮一句话给解开。 于慎行也是对林延潮刮目相看,他本以为林延潮没有办法的,自己是不是能暗中支持他一二,但见林延潮却是一力承担了下来。 看来林延潮确实是有本事的。 于是众官员一并向林延潮称谢。 有了林延潮这一句话,这部议的气氛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这节费的事看似小,但其实大,对于礼部如此清水衙门而言,很多官员就是靠着这些钱来维持着日子的。林延潮能把这事当作自己的事来办,不说其他,仅仅是人情味一事上就很令礼部的官员们很感动。 在官场上久了,见惯了一心往上爬,对上极力阿谀,对下不把下属当人看的上官。所以一位有人情味的上官,是很难得的。 本要用此事试一试林延潮的高桂见了这一幕,也是没有话说了。 林延潮但见下面官员如此高兴,也是不由笑了笑。礼部真不愧是清水衙门,大家都是穷怕了,所以这收买人心也是太容易了一些,看来今日之事不用强压,顺水推舟即可,如此省事多了。 这时候几位礼科给事中终于赶到礼部,部议可以开始了。 于是林延潮向汪可受点点头。 在部议前,汪可受早就得到林延潮授意。 眼下见部议上气氛如此,汪可受当即清了清嗓子,抛出了他的观点。 那就是张璁的谥号不变! 汪可受这么一说,礼部的众官员们揣测他必然是得到了林延潮的授意,如此等于将天子的圣旨给驳了回去,林延潮胆子很大嘛。 随着汪可受说完,然后主客司郎中董嗣成,也是表示支持。 林延潮呷了一口茶,这张璁谥号的事虽然小,但对于自己却很关键,这关系到变法派是否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的问题。 如果自己在礼部侍郎任上连张璁的谥号都保不住,将来还提什么为张居正恢复谥号,恢复名位的事。 当年张居正托付给自己的事,自己口上没有答允,但心底一直都记着。 但见汪可受道:“依谥法,宠禄光大曰荣,此乃下谥也。得之者类非名硕。圣上初登极时,前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赠太子太保袁宗皋,即谥号荣襄。此举是因他初为王府长史,后因从龙之功位列部阁,在位不过数月的缘故。而张永嘉在朝为相多年,其功劳远胜袁公,谥号首字岂能为荣字。” 顿了顿汪可受又道:“至于文荣也是不妥。当年袁元峰(袁炜)以青词受知于天子,位在于徐文贞上。袁以少傅户书。建极殿大学士得请,殁赠太傅,谥号就是文荣。当年袁公之谥出于徐文贞所定,徐文贞与袁公不和,故而以下谥与之,诸位以为张永嘉不如袁公否?” 听汪可受之言,礼部众官员不由将张璁与袁炜比较起来。 袁炜就是青词宰相,张璁以大礼仪出身,两个人都是靠着巴结嘉靖皇帝上位的。 但同样是巴结,论对于国家社稷的功绩,袁炜给张璁提鞋都不配。 论功绩,明朝的宰相之中,张璁是可以与张居正一较长短的,而且两人的谥号也都是文忠。 所以有人拿二人相提并论,评价说张璁其人险,张居正暴,都是刚愎自用,对于异己,百般排挤,所以说两个人都不是端人,更谈不上纯臣。 但张居正修世宗实录时,对于张璁极力推崇,张璁当年从宰相位子上下来回乡时,满朝的官员都很讨厌他,但他上疏给天子说,虽然百官都说我的不是,但是从没有人敢说我张璁贪污半字。 董嗣成赞成道:“张永嘉居朝十载,不进一内臣,不容一私谒,不滥荫一子侄,始终以清廉自守。如此官员,岂是阿上为己之辈,仅凭这清廉二字也不能与袁公并列。” 众官员们都是点头,别说将张璁谥为‘荣某’,就是‘文荣’,仅凭这身居宰相之位,为官清廉成这个样子,也不可用下谥。 这时候林延潮道:“我礼部给官员议谥,根据在哪里?上意?众论?韩侂胄被宋人所杀,函首于金,满朝文武都视韩侂胄为大奸,反倒是金国厚葬了韩侂胄,并称其‘忠于谋国,谬于谋身’,谥其为‘忠谬’,其谥公允否?” “本部堂以为对于官员议谥,当有定见,不可为外因所夺。事事朝令夕改,要我等礼卿何用?” 听了林延潮一席话,就是定了调子了。 天子下旨礼部重议张璁谥号,在林延潮推动下就是如此原封不动的顶了回去。 在林延潮授意下,如叶向高,李廷机也是上疏支持。 同时礼部下的天理报也是发表了一篇文章与都察院的皇明时报打对台。 若再加上之前就已经发文支持张璁的翰林院的‘新民报’。 在舆论力量上,顿时形成了二打一的局面。 因为三份官报,同时提及了张璁议谥之事,以及林延潮主持下礼部强硬的态度,甚至敢于驳斥天子的圣旨,一时之间成为了官员士子乐议之事。 对于张璁的褒贬,不免引申至张居正新政,又从张居正新政,发展到对于变法一场争议。 三份官报里都有文章大家,虽说彼此骂战,但还是写了不少有真知灼见的文章。 其中翰林院的孙承宗,方从哲都因文章展露头角。 对于这些通政司,内阁,天子也是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让下面的读书人去议论。 特别是天子,圣旨被驳回虽在明朝不是一件稀罕事,但对于向来说一不二的当今天子而言,倒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是圣旨被礼部驳回后,天子却没有再下旨令礼部再议。 如此在这场议论中,张璁谥号的事就如此不了了之,过了不久,朝堂之上又被更重要的事情盖过。 而对于张璁的争论,大部分人都已是忘之脑后。 但有识之士会看到,在这场争论浪潮退去后,林延潮为自己的永嘉学派守住了最后一个山头,即便是风雨最猛烈之时,也不曾动摇。 一千八十八章 青松翠柏 张璁谥号的风波还未平息 万历十六年的五月,一个消息惊动了京城,那就是海瑞海青天病重。 消息是如何传开的? 原因是海瑞在视察京城里一所的义学时,突然昏了过去不省人事,于是海瑞回衙署休息。 听闻海瑞病重的消息,天子虽不喜欢海瑞,还是命太医院的太医全力前往医治。 但即便如此对于海瑞的病情却没有丝毫好转。 海瑞病情仍是一日重过一日。 对于礼部右侍郎林延潮而言不由心想,历史上海瑞是万历十五年十月在南京任上病逝的,但现在已万历十六年的五月,不知是不是自己偷偷给海瑞买药故而替他延寿。 但是生老病死之事,终究人力无法挽回的,又一位名臣要凋零了。 林延潮感叹之余,他现在最关切的事,就是海瑞以后谁来顶这个位置。 海瑞是以礼部侍郎衔主持京师义学的事,是正三品官,与户部的仓场侍郎平级。海瑞之后,谁有这个资格来主持义学的事。 能胜任这个位置的官员不多。林延潮心底当然有几个人选,但决定一名与自己平级的正三品官,这件事不是他现在能够说的算。 眼下政府那边要推举徐显卿,而清流方面则打算用黄凤翔,这二人都不是林延潮心底的人选。 这时候海瑞上了一封奏疏乞骸骨归乡,此疏顿时引起震动,海瑞病成这样子,恐怕还没有回乡就可以在路上病逝了,但是不准许这奏疏又不近人情。 所以朝廷商议先派人去探视海瑞,但这人选大家不好选择,探视海瑞既是要当朝重臣,又是要与他交情尚可,至少不会一上门就被海瑞轰出去。 对于海瑞这样的官员,天子与内阁都不会喜欢。 所以推来推去,够资格的都不太愿意去,愿意去的又不够资格。 好容易才选出了一个人。 这一天林延潮正在衙门里办事,突然接到圣旨。 原来天子命自己探视海瑞病情。 林延潮接旨后,当下就与衙门里的人交代了公事,然后自己亲自前往海瑞府上。 当年自己刚刚回京时,曾去海瑞府上一次,现在第二次前往海瑞府上。 林延潮没有坐自己大轿,只是带了几名礼部的官员来到海瑞府上。 到了府上略一通报见了海瑞的夫人,但见身为堂堂正三品大员的夫人,海瑞夫人打扮却十分简朴,与普通妇人没什么区别。 林延潮这才拿出圣旨,海瑞夫人吃了一惊,当即要唤全府之人接旨。 林延潮却道:“淑人不必多礼,天子命我来探视海大人病情,若是你们大张旗鼓的迎接,反而不是陛下体恤的心意了。” 听了林延潮的话,海瑞的夫人轻轻拭泪当下道:“也好,老爷已是病得起不了身,否则定会出门迎接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容我进去探视海大人吧。” 于是夫人让开身子,请林延潮与几名官员一并进入海瑞的卧房。 到了海瑞的卧房里,林延潮看见的是用葛布制成的帏帐,家什都是破烂的竹器,海瑞在京为官数年,就住在如此环境之中。 如此处境别说是一名正三品官员,就是普通士大夫家里也是不如。 林延潮走到海瑞的床边,但见一名太医伺候在一旁。 林延潮向太医问道:“海大人的病情如何?” 太医摇了摇头道:“回禀部堂,皇上命太医院全力救治,但下官已是尽力。海大人之病已非药石能医。” 林延潮点点头道:“知道了。” 他看向病榻上的海瑞,但见他眼窝深陷,脸色苍白,人躺在床榻上昏睡,确实已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一旁海瑞夫人拭泪低声唤道:“老爷,老爷,皇上命林部堂来看望你了。” 一连叫了数声,海瑞都没有知觉。 站在林延潮身后的官员见了这一幕都不由背过身去以袖试泪。 林延潮正要命太医端参汤。 这时海瑞缓缓睁开了眼睛,断断续续地问道:“林……部……堂,是礼部右侍郎的林部堂?” 林延潮见此立即坐在榻边小凳上道:“海大人,侍生林延潮来看你了。” 海瑞缓缓点点头道:“果真是你。你回去禀告皇上不要再让太医用药了,白费了银子。” 林延潮苦笑道:“海大人……侍生会将你的话向皇上转告。” 海瑞缓缓合上了眼睛:“那有劳林部堂了,请林部堂告诉皇上,海某自知寿数已尽了,当年老夫上治安疏时,就没有能想到活到今日,想我海瑞以举人出身,最后官拜三品,这都是世庙,先帝,还有皇上的恩典,如此重恩,海某下一辈子再继续报答朝廷。” 林延潮点点头道:“海大人的话,侍生都记下了。海大人,你身后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还要向皇上禀告吗?” 海瑞摇了摇头。 林延潮又看向海瑞夫人,但见他的夫人也是摇了摇头。 林延潮道:“侍生明白了,侍生倒有一事,对于京城义学之事,海大人有什么想说的吗?” 海瑞当即道:“恳请陛下务必寻得其人,老夫心底想由林部堂来接替老夫最好不过,林部堂你肯答允吗?” 林延潮犹豫了,这义学的事是他倡议的,虽说也是礼部侍郎衔,但论及实权根本比不现在。 林延潮道:“若是海大人愿意向天子推荐,侍生愿意。” 海瑞眼睛半闭问道:“林部堂真的愿意?” 林延潮当下道:“满朝之上,除了海大人以及侍生外,恐怕没有第三个人会认为义学之事对天下社稷至关重要。若托不得人,侍生就自己来处理此事。” 海瑞点点头道:“此事由你一肩挑了最好,不过老夫心底却有人选,本来若是黄恭肃在就好了。” 黄恭肃就是当年海瑞上治安疏时救过他的大臣黄光升。 “现在黄恭肃不在了,老夫思来想去,满朝之上除了林部堂,也唯有王明受,老夫以为可以担任此职了。” 王明受就是王用汲,现任大理寺少卿。 王用汲不仅为官清廉,而且敢于任事,与黄光升一样都是晋江人。 林延潮听了海瑞推举的名字,点了点头,他与海瑞的观点真是不谋而合。 林延潮当即道:“侍生也以为王少卿确实是合适之人选。” 海瑞点点头道:“既是林部堂这么说就错不了,若王明受担任此职,老夫就可以放心撒手西归了。” 说完海瑞闭上眼睛,不欲再言。 林延潮当即又问:“下官知海大人一贯清廉,但眼下到了这个时候,真的没有什么私事要向皇上提请的吗?” 海瑞摇了摇头。 林延潮闻言长叹一声,然后起身向海瑞长长一揖,然后离开。 数日之后,海瑞病逝,京师商人百姓为之罢市,上门拜祭海瑞的官员百姓络绎不绝。 晋江大儒李贽,对于朝堂之士历来都是贬得一塌涂地,唯独对于海瑞推崇备至。 李贽知道海瑞病逝后,悲痛地写文章祭奠海瑞,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的。 夫青松翠柏,在在常有。经历岁时,栋梁遂就。噫!安可以其常有而忽之!与果木斗春,则花不如;与草木斗秋,则实不如。吁!安可以其不如而易之!世有清节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任栋梁者,如世之万年青草,何其滔滔也。吁!又安可以其滔滔而拟之!此海刚峰之徒也,是亦一物也。 这句话大概的意思是,青松翠柏常有,经历岁月,遂成栋梁之才。怎么可以以他常有而忽视。青松翠柏与果木斗春,其花不如,与草木斗秋,果实不如,怎么因为不如而更易。世界有不少清节之士,可以傲风雪但不可以充栋梁,这如同万年青草,何其之多。但又怎么可以因为其多,而将这样的清节之士拿来比喻青松翠柏这等栋梁。这青松翠柏,正如海瑞这样的人。 林延潮读到李贽这文章时很感叹,因为后世很多人不求甚解,把这句话意思理解反了,认为李贽评价海瑞,是可以傲风雪而不可任栋梁,包括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里的注读。 其实这位无人不怼的李贽,对于海瑞评价其高。 李贽在《寄答耿太中丞》文章里,批评道学家终日言扶世,而未尝扶一时。然后赞海瑞,吾谓欲得扶世,须如海刚峰之悯世,方可真扶世人也。 海瑞在南京任上打击豪右,李贽赞道,‘至今小民得保守田业,相率绘公像而尸祝之,比比也。’ 海瑞罢官后,天子要召海瑞进京,不少官员阻扰,李贽更在书中写到‘可恨’二字。 读了李贽的文章,林延潮心想不知什么时候起,对于清官的解读,就一定等于教条主义,一定是可以傲风雪不可以任栋梁。 就如同朝野上对张居正的看法,不少官员士子得知他被抄家抄出二十万两家财,就认为他是祸国殃民的巨奸。 但万历十五年里有一个观点很对,甚至时候朝廷不是通过各种手段,而是全凭强调官员的道德来治理天下的时候,这个朝廷基本也就离完蛋不远了。 而理学不更替,明朝落到这个地步就不远了。 一千八十九章 申时行的故事 万历十六年,对于明朝而言,连折两名重臣。 一名是‘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戚继光,万历十三年,戚继光为给事中张希皋以‘强兵云集,功高盖主’的名义所弹劾,戚继光回乡以后数年病逝。 戚继光,俞大猷在闽地深得百姓爱戴,林延潮老家读书的地方,修有戚公祠纪念。 可惜林延潮来到大明后无缘一见这位名将的风采。 另一位就是海瑞了。 嘉靖,隆庆年间官场上出了不少名臣,宰相有高拱,张居正,张四维等等,文臣有杨博,海瑞,徐光谟等等,武将有戚继光,俞大猷等等。 这些人都是一时之选,才干风骨一样不缺,而今朝廷上如此官员没有几人了,而到了万历中后期基本已是没有了。 林延潮到了此刻,竟有读三国演义时,蜀汉后期名臣良将陆续凋零之感。 听闻海瑞去世后,林延潮当即前往海府上拜祭。 林延潮这一次甚至连官服都没有穿,只是穿着素服,远远地就来到海瑞府上下轿。 林延潮带着陈济川,展明二人带着香烛,到了海瑞府上。 一路行来,但见拜客络绎不绝。 林延潮刚到府上,海府的下人即认出了林延潮,林延潮伸手一止道:“你不要声张,本部堂只想一个人拜祭海青天。” 这名下人闻言不再说话退到了一旁。 随着人群,林延潮亲自到海瑞的灵堂上香拜祭,一路所见并没有一名官员,都是穿着普通衣裳的老百姓。 不少人还是扶老携幼,全家一起来拜祭海瑞。 人人都在海瑞的灵柩前痛哭不止。 林延潮祭奠之后,去后堂间海瑞夫人。 海瑞夫人一见林延潮即痛哭失声。 哭完后海瑞夫人当即将一本公帐交给林延潮道:“这是先夫临终前写的,这几年他督办义学,所经手的银子,每一笔开支都在这里。” “先夫说了,他当年上任时与老百姓们承诺要将每一两银子都用在老百姓身上,眼下说到做到。还有兵部送来柴薪多算了七钱银子,老爷也吩咐让我们退回去。” 林延潮见海瑞夫人递来,摇了摇头道:“听闻海大人的丧仪都是衙门里几位官员合办的,这些钱……好吧,我收下就是。” 林延潮吩咐陈济川收下,然后对海瑞夫人道:“海公,这一路还要扶馆回琼州,路上不知花费多少,我这里有一些银两,应该足够海大人扶柩归葬的。” 海夫人连忙推辞道:“这怎么使得?林部堂已是帮了我们许多了。” 林延潮道:“这是我一点心意,海青天是我举荐来京任官,现在在任上病逝,若不让我做一些事,我于心难安。” 海夫人垂泪道:“林部堂切勿这么说。这钱老爷在时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的,我虽是妇道人家,没什么主意,但也知道遵从先夫遗志。” 林延潮道:“那也好,银子那就不送了,让我替海青天雇辆回乡马车,也算尽绵薄之力了。” 林延潮费了一番口舌,海瑞夫人方才答允。 林延潮当即从海府离开,走出堂外,但见府外百姓越聚越多,都是穿着白衣戴着白帽。 看到商人罢市不做生意,无数百姓前来祭奠将海府前后堵住的一幕,林延潮很是感慨地对陈济川,展明道:“虽没有皇帝派大臣亲祭,也没有在太庙设坛,但如此哀荣任何官员都比不上的。从此以后,大明再无张太岳,也再没有海刚峰了。” 说完林延潮离开海府,去了申府。 他将海瑞的遗书交给了申时行。 申时行拿着海瑞的遗书看了一遍,然后叹道:“海刚峰为官,不少官员言矫情近伪,但其实只是他们无法为之而已。但固然也无法为之,也不该说人的不是。” 林延潮道:“恩师,海刚峰身后当如何办?” 申时行道:“陛下虽不喜欢海刚峰,但这生前赞誉可以吝啬,但身后之哀荣能给则给,这也是合乎人望。” 林延潮也道:“学生也以为海刚峰当然要褒奖,但却不是官员们人人都效仿,否则会引来效颦之风。否则从此以后,朝堂上不知要多多少,家藏余镪,而外为纤啬之态,欲并名与利,而皆袭取之。” 申时行欣然道:“正是如此,依你之见呢?” 林延潮道:“学生以为不少官员百姓以为海刚峰能有今日地位乃因为清廉二字,但学生以为此举不当,更应当宣扬海刚峰的功绩,为官的风骨。” “如海刚峰在任时,疏通吴淞江,使其通流到海。” 申时行点点头道:“这是他在南京任所为吧,老夫记得你当年归德用以工代赈之法治理黄河,就是法之海刚峰。”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此举惠民惠工,更重要是朝廷治理吴淞江近百年不得成效,而海刚峰到任不过数月即革除积弊,此有大功于民,大功于社稷。” 申时行点头道:“不表其德而表其功,此事功之学!” “还有海瑞在南京任上打击豪强,平抑大户兼并,当年徐文贞罢相回家,侵吞民田十几万亩之多,海刚峰不念当初徐文贞对他救命之恩力主查办,但其公心还是能书的。” 听了林延潮这句话,申时行脸却是沉了下来。 林延潮看了一眼申时行脸色。 于慎行致仕后在《谷山笔尘》此书里有这样一句话是,华亭之富埒于分宜,吴门之富过于江陵,非尽取之多也。 华亭是徐阶,分宜是严嵩,上句徐阶的财富不输给严嵩。 吴门是申时行,江陵是张居正,下句申时行的财富更在张居正之上。 然后是‘非尽取之多也’,意思是徐阶,申时行的财富并非都是通过‘取’来,而是通过经营。 徐阶如何经营的?那就是投献土地,他名下说有十五万亩田是最保守的估计,最多的说法有四十万亩之多。 徐阶身为宰相下面的土地不仅免税,而且还可以推及亲族,当时不少人都改姓徐氏以求免税,算一算徐阶家的户口本上足足有上千号人。 在江南这朝廷税赋之地,仅一个徐阶就造成了这么大朝廷财政的亏空,当地地方官为了维持财政收入,不得不将这一笔税收转嫁到老百姓身上。 当时海瑞一到南京,老百姓控诉徐阶的文书堆积如山。 海瑞查得证据,却被徐阶买通的言官搞下台。当时人说海瑞活该,为官不通时务,简直说来就是不懂做官,连张居正也给老师徐阶辩护说,三尺之法不行吴中久矣,然后帮徐阶助攻卸了海瑞的职。 但海瑞用自己被罢官为代价,最后令徐阶两个儿子坐牢,仅在隆庆五年,徐家就主动退还了四万亩田充作官田。 因此南京的百姓家中户户悬挂海瑞的像。 海瑞以正四品官,能扳倒徐阶这样的前高官官员,实比他上治安疏还值得大书特书。 林延潮道:“学生以为江南吴松之地易于积累财富,此非江西湖广可以比拟。当然海刚峰之法不可以再行,但其清操值得宣扬,学生没有抨击徐文贞公之意,海刚峰之策已不合于实际,若依他的做法,学生在保定买那些田也要充官了。” 听了林延潮最后这一句话,申时行脸色舒缓下来道:“此事若大肆宣扬,恐怕朝堂上再起争执。” 林延潮自己这么说也有规劝申时行的意思,就算申时行不接受,甚至不高兴,但这事自己也要委婉地提以下。 林延潮当即道:“学生明白,那海刚峰在南京打击豪强之事,只字不提好了。” 申时行点点头。 “恩师,那治安疏的事?” 申时行皱眉道:“这也不可宣扬。” 林延潮心想,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那还说个鸡扒。 林延潮道:“学生明白了,那学生还是回来说海刚峰清廉了。” 申时行道:“不,海刚峰在京督办义学之事,也可以着重提一提。” 林延潮道:“是,学生知道了。” 顿了顿申时行留林延潮在府里用饭,席间长子次子申用懋,申用嘉,女婿李鴻三人作陪,后来朱国祚,顾宪成几名门生也来府上拜见,就一并用饭。 席间申时行这时突然提及桥玄。 但见申时行道:“曹孟德年轻时任侠放荡,不修品行,然而曹孟德拜见桥玄时,桥玄对曹操言道,天下将乱,非治世之才不能济,能安天下者,在于君。” 申用懋道:“东汉之时实行察举之制,乔玄官至一品,曹孟德能得他这一句话,从此可谓青云直上。” 听了申用懋的话众人都是点头,林延潮则举杯苦笑。 申时行笑了笑道:“不错,乔玄乃曹操之伯乐,乔玄曾对曹操说,如果将来我死后,你从我的墓前经过,不拿一斗酒三只鸡来祭拜,那么走出三步后,你若肚子疼,那么不要怪我。后来曹操果真依诺拿酒和鸡祭拜乔玄。” 说到这里,申时行感慨道:“乔玄死后,尚有曹操一斗酒三只鸡,不知老夫死后墓钱可有酒乎可有鸡乎?” 说到这里,朱国祚,顾宪成都是脸色一变。 而林延潮将一口酒咽下。 一千九十章 自立门户 申时行身为宰相后,衣食愈加精致,这一顿申府上的饭食,虽说是家宴,但也是山珍海味无所不有。 这一顿饭足抵得京城百姓两三年的开支了。 听了申时行这一番话后,朱国祚,顾宪成都没什么心思在酒宴上,倒是林延潮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仿佛如自己家一样。 其实按照林延潮与申时行的关系,至少以前林延潮是把这里当作自己在京师半个家的。 宴毕后,申时行命长子申用懋送了林延潮,顾宪成等人出门。 到了府外,林延潮待要上轿时,却见顾宪成的家仆赶来说他家老爷有几句话与林延潮说。 于是林延潮与顾宪成约了一处地方见面。 二人先后抵达,林延潮先到了一步,待见到顾宪成时,对方则一脸凝重。 入座后,顾宪成即道:“听闻海刚峰的丧仪是宗海兄协助操办的?” 林延潮自从任翰林学士后,众同年与自己见面早都不敢以表字称呼,更不说是现在是礼部侍郎,但顾宪成这一点倒是照旧。当年顾宪成为自己冒死上谏,林延潮记得这份恩情,也一直待他如故,毫不介意。 林延潮道:“大体都还是义学衙门在操办,林某不过帮了一点小忙。” 顾宪成点点头道:“宗海真是高义,海刚峰不为圣上,元辅所喜,宗海明知如此,仍是肯站出来替海刚峰办身后之事。” 林延潮心底一凛,人家说圣人见微知著,睹始知终。 这为官的,虽没有这个本事,但从别人话里揣摩,那是基本功夫。 顾宪成称申时行不应该与自己一样都是恩师,称元辅二字倒显得生分了。 林延潮问道:“叔时兄,这时候约我有什么要事吗?” 顾宪成点点头道:“确实有些私密话想与宗海商量。” 二人屏退左右。 顾宪成不平地道:“海刚峰复官时候,南京督学御史房寰房心宇屡次上疏诋毁海刚峰,天子内阁不加以处罚,吾弟允成看不过去,与两位同科进士彭遵古、诸寿贤联名上疏,要求处罚房寰。朝廷以越级奏事之罪将吾弟与彭,诸二人一并革去冠带。” 顾宪成之言可谓疾言厉色,林延潮知道他词锋十分犀利,在朝士中常针砭时弊。 顾宪成已经如此厉害了,他的兄弟更了得。 顾允成还是观政进士时,居然与两名同科联名批评一名朝廷官员。此举当然被朝堂之士一致叫好,而且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但程序确实错了。 观政进士还不能说是正式官员,只能说相当于实习生,刚进公司的实习生就敢批评公司中层干部,哪怕说得再有道理,肯定是找死啊。 林延潮当即道:“叔时兄,若是为了季时复官的事,某一直全力奔走,效犬马之劳。” 换了别人听了林延潮这话一定感动。 但顾宪成却拂然道:“宗海盛情,顾某心领了,但顾某岂是为了自己弟弟的仕途奔走之人。” “那可是房寰之故,此人诋毁海瑞,实在可恨!” 顾宪成哂笑道:“此人不过一犬而已,杀之反而脏了你我之手。” 林延潮呷了口茶道:“叔时,你我乃是至交,你有事我一定帮忙,就算是天大为难之事,我能帮的一定会帮。但有时,我也会劝你量力而为。” 顾宪成一凛问道:“宗海你课是听说了什么?” 林延潮点点头道:“初时我以为只是谣传,但今日见你找我来,更信了三分,此事乃火中取栗。” 若是他人听闻林延潮这么一番话,似云里雾里,但顾宪成却是神色凝重。 这要从去年说起,去年京察,申时行授意吏部尚书杨巍,不要如以往张居正在位时那么严苛,可以适当宽大一些。 但都察院左都御史辛自修,单独上奏天子,说京察六年一次,一定要严。 天子同意了辛自修的说法,但是却为申时行,王锡爵不满。 辛自修打算弹劾十几人,给事中陈与郊正是其中之一。这陈与郊既是王锡爵的门生,又依附于申时行,于是先下手为强,弹劾辛自修。 辛自修被陈与郊弹劾罢官,顾宪成为辛自修不平,上疏为他辩护,结果顾宪成也被重责。 历史上顾宪成本因这一次上疏之事,远贬广西,任桂阳州通判。 但是这一世的他根基却十分深厚,在多名官员力保下,这才没有被贬离京师,只是被斥责了一番,只是他本要升任吏部员外郎的,但现在仍为主事。 因为为辛自修求情,申时行没有保顾宪成,可见顾宪成在此事的表现上很令他失望。 见林延潮一切了然样子,顾宪成当即道:“既是瞒不过宗海,那么我也不隐瞒了,不错,我是有意联络朝士弹劾张鲸。” 林延潮叹道:“此事果然是真?” 顾宪成点点头道:“此事我曾与恩师商量,但恩师坚决反对,言若是我上疏弹劾张鲸,圣上,张鲸必然以为他主使之故,让我切完不可以生此心,张鲸此人早晚会自取灭亡,我等实不必动手。听完后我心底很是不满,恩师交代我说此事不可露半点口风,否则会遭杀身之祸。” “没料到恩师如此信任你,将此事都与你说了。也好,既然你也知道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恩师在席上一蕃话后,倒是让我下定了决心。” 是了,顾宪成把申时行那乔玄的一斗酒三只鸡,听成对自己的敲打了。 不过顾宪成不知此事林延潮并非从申时行那得知的,而是自己的揣测。 顾宪成当即道:“我知道宗海对恩师,恩师对你我都有再造之恩,但是恩师主政这几年,你也看到朝堂之上,正人去的去,亡的亡,同流合污之辈越来越多。” “恩师的为官之道,说来是燮理阴阳,其实这一套就是屈一人之下,伸于万人之上的为官之道。这几年天子的过失,他劝谏过吗?朝官不正之风,他有纠之过吗?辛总宪要一正风气,却落了一个贬官的下场!” 林延潮也对申时行有些牢骚,但面上还是正色道:“叔时,你在说什么?” 顾宪成道:“好吧,这些话我放在心底很久了,宗海,在你面前我是知无不言的,就算你将我的话告诉恩师,我也不怕。” 林延潮气道:“你想到哪里去,你我是什么交情,你对恩师有偏见,不用将我也打作一起。” 顾宪成点点头道:“也好,既是宗海如此信我,我也与你实话相告,就算我们二人不反对恩师,但恩师早晚是要退的,依我看来不会出于数年,到那个时候朝堂上我们以谁为主?又有谁来主持大局?” “八年之前,宗海你三元及第,独占鳌头,为我等同年中第一人。八年后,你官至三品,论名望更是天下仰之。此刻宗海何不跳出来,自立一片天地,我等必是以你为马首是瞻。” 林延潮寻思,顾宪成这话很诛心啊,这是要自己自立门户啊。连顾宪成如此心高气傲的人,都说出以自己马首是瞻的话来,这实在令林延潮心底微动啊。 不过顾宪成话说得很打动人,但林延潮觉得自己实力还不够,现在暂没有与申时行,王锡爵,沈鲤这样的大佬分庭抗礼的实力。 “所以你要我出面扳倒张鲸?”林延潮反问道。 顾宪成点点头道:“不错,张鲸乃祸国殃民之辈,是堪比刘瑾,王振这样的巨奸。这几年他倚仗恩宠,欺天坏法,招权纳贿诸般劣迹罄竹难书。” “若是宗海能扳倒张鲸,不仅为朝堂上除去一大害,同时也能得当朝公卿支持,一举两得!” 林延潮不由沉思,这顾宪成时机抓得很好啊。 没错,张鲸这几年作风越加放肆了,朝堂上不少官员对他都攒着怨气。而且自己与张鲸不和是众人皆知事,张鲸数次打压过自己,此仇不报非君子啊。 可是要扳倒张鲸,必然绕不开申时行。 申时行是不愿意扳倒张鲸的,因为张鲸有把柄在他手中,随时都可以控制。 而且若是顾宪成,林延潮上疏扳倒张鲸,天子必然以为是申时行所为。张鲸一倒,朝堂上的权力平衡必然失去,到时候难受的反而是申时行。 林延潮摇摇头道:“我何尝不想除去张鲸,为国除奸,为民除害,但是恩师必然不肯,你要我自立门户,但我有今日一切,都拜恩师的提携。” 顾宪成正色道:“宗海,大义当前,何谈小义。当年你为张江陵,潞王事上谏天子,当时陛下何尝又待你不薄。” 林延潮闻言皱眉,这是两回事,自己当年上谏天子,虽触了龙须,但也帮了天子独揽大权,将李太后赶出权力中心。 但是自己现在弹劾张鲸,对于申时行而言就是彻底的背叛。 当然顾宪成也说的有道理,扳倒张鲸后,能为自己赚取巨大的政治声望,以他现在的地位,加上这政治声望,以及顾宪成,赵南星他们在朝中的支持,未必不能自立门户。 面对顾宪成的期望,林延潮想了一会道:“此事你先容我想一想。” 顾宪成不饶地道:“宗海,此机遇乃是天授,不可失之啊。” 林延潮道:“叔时好意我心领,此事关系重大,我不得不认真考量。” 当夜林延潮与顾宪成分别后回到了自己府上。 林延潮先把陈济川叫来道:“你今晚动身去保定买田,家里有多少银子,就买多少田,最少买得一千亩以上。” 陈济川讶道:“今年保定风调雨顺,田价不便宜啊。” 林延潮道:“那就去别的地方买,总之要在靠近京畿的地方。” “老爷为何突然生此念头?” 林延潮道:“这是我纳的投名状。此事你尽管大张旗鼓去办,不要迟疑。” 陈济川称是。 林延潮又吩咐道:“去把钟事中,于员外叫来。” 不久工科左事中钟羽正,刑部员外郎于玉立一并来至林延潮府上。 钟羽正,于玉立现在都是林延潮的心腹,在他的提携下,二人这两年来也是平步青云。 钟羽正从礼科给事中升为吏科左给事,于玉立也是从刑部主事升任为员外郎。 随着林延潮官至京堂,林党的实力也在暗中渐渐壮大。 二人见礼后,林延潮道:“这么迟了叫二位前来,是有一件事要你们去办。” 二人当即道:“请部堂大人吩咐。” 林延潮道:“南京提学御史房寰可知道吗?” 于玉立道:“是否抨击海刚峰为官无一善状,唯务诈诞以夸人,一言一动无不为士论所嗤笑。” 钟羽正道:“是啊,此人还言海刚峰,妄引剥皮实草之刑,启皇上好杀之心。并言海刚峰以圣人自许,奚落孔孟,蔑视天子。” 于玉立道:“部堂大人是要替海刚峰主持公道吗?这个时候弹劾房寰,不知多少官员窑拍手称快。” 林延潮道:“我让你们弹劾房寰并非为海刚峰之故,此人当年弹劾海刚峰时,还言在京义学之事,无一可用,徒然虚耗国家钱粮。” “这义学之事乃我的政柄岂容他人诋毁,任何攻讦此事者,本部堂都不会与他并立于朝堂之上。” 听了林延潮的话,于玉立,钟羽正不由心道,林延潮的手段还真是狠辣。 钟羽正道:“也好,我早看这房寰不顺眼了,既有此机会,无论是为了海刚峰,还是其他都定要叫他罢官才是。” 于玉立道:“不谈此人弹劾海刚峰,诋毁义学之事,就说他督学南京时,种种弊事如此就够弹劾他罢官的了。” 听钟羽正,于玉立之言,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元辅我会打招呼,你们二人放手去办就是。” 随着海瑞病逝,天子也是乐意作人情给天下读书人看,给了海瑞很多哀荣,下旨礼部给海瑞议谥号。 而这时候钟羽正上疏弹劾南京督学御史房寰,言房之试士,用法太严,江南士子恨之入骨,至拟杜牧《阿房宫赋》作《倭房公赋》以讥切之,俱用杜韵脚。 钟羽正上疏后,于玉立也是上表弹劾。 两封奏疏一下,身负天下骂名的‘房寰’终于被天子下旨夺官,永不叙用。 听闻此事一时大江南北的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一千九十一章 榜样 将房寰免官后数日,林延潮与于慎行一并前往文渊阁向内阁禀事。 林延潮之前的殿试文章里言,唐朝宰相裴度向天子奏请在相府私宅里召集天下英才商议国事。 这是因为当时裴度要平叛,不可能一一向天子奏事,所以将议事权集中在自己手中,提高政府的行政效率。 而到了明朝,朱元璋裁撤宰相,设立六部,就是为了防止二元化政治。 废除宰相,六部尚书就不用向宰相禀告,直接向天子奏事即可。 但是除了朱元璋这猛人,他的后世子孙,大多都不具备独当一面,单独处理整个天下政务的能力。 所以内阁的作用就体现出来。 内阁原来只是天子的秘书,六部向天子奏事时,天子遇到疑难或者不懂的可以询问请教内阁。 后来国家大事越来越难,天子心想既然自己什么都不懂,索性让六部奏章上达后,直接交给内阁讨论对于奏章处置意见,然后写出关于处理意见的一张小条子,不是更好。 于是制度就如此演变下去,这小条子也就是票拟的由来。 再后来内阁权重,票拟的意见,基本也就成了圣旨的内容。 在虚君政治下,天子只有说是与不是的权力。于是六部为了奏章的通过率,不会先找皇帝商量,而是在上题本前都是先向内阁奏事,得到首肯后,再写成题本。 当然身为尚书也可以不事先与内阁商议单独上题本,但当自己的题本一连数次被内阁打回来后,等于在自己的下属面前丧失了自己的威信,如此尚书的位子也就当不久了。 但是尚书向内阁奏事,等于又恢复到原先先向宰相奏事老路子。 故而有明一朝,内阁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现在礼部尚书沈鲤还在生病,所以于慎行,林延潮两位左右侍郎,则是挑起担子,今日到文渊阁来奏事。 这一日许国没有在阁,故而是由申时行,王锡爵主持阁务。 二人就在文渊阁里的会揖室,接见了于慎行,林延潮。 踏入会揖室时,林延潮也感觉自己终于不是与宰相相距很远,大家已经是直接面对的上下级。 在礼部侍郎这个位子,是可以直接入阁拜相的。 这句话怎么说,在朝廷廷推内阁大学士,林延潮具备有被吏部提名堪任的资格。当然林延潮现在虽具备有堪任的资格,但论资历棑在自己前头的人多了去了,可无论怎么说他已是真正的储相了。 正在林延潮细思之际,申时行,王锡爵二人推门入内。 他与于慎行都是起身行礼,然后几人入座。 林延潮现在与申时行关系微妙,在那日议海瑞之事,自己触了他心头之忌,令申时行对自己态度有了改变。 官场上一点嫌隙猜忌,都会为后来之事埋下一个种子。 林延潮之所以有今日都是托申时行,但为官越久发现自己的政见与申时行越是南辕北辙,下面二人关系如何继续也是一个两难之事。 礼部侍郎于慎行当下禀道:“这是礼部议的海刚峰的几个谥号,请两位中堂看过。” 于慎行递了一张条子上去,申时行看了后道:“吾以为这忠介二字甚好,忠正而耿直,元驭你看呢?” 王锡爵道:“正如元翁所言,其余虽也不错,但都比不上忠介二字。” 申时行对于慎行道:“为臣者当以直道而事君,这一次礼部拟的谥号甚好,就拟忠介二字吧。” 于慎行道:“多谢元辅夸赞。还有就是追赠之事,本部议过后,打算追封海刚峰为礼部尚书。” 海瑞历史上追赠是太子太保,因为他最后任官是正二品右都御史。 申时行闻言也没有反对。 林延潮禀道:“半个月前,福余部使者朝贡时,于午门拔刀连伤三名宫中侍卫,此举实为对陛下之大不敬,此事我等议了本当以重处,再免去其与本朝互市的资格。” “但是又念福余部乃先皇封了朵颜三部之一,有从龙之功,这几年也是一向恭敬,不比泰宁部屡屡犯边,万一重责福余部,令其投向泰宁部,易导致辽东边情不安,特别是东国朝鲜,日本情况尚且不明,在这时候辽东更不可乱。” “所以下官的建议,是将这名使者先扣押在京,再派官员去辽东福余部沟通,最后只处罚伤人者一人即可,不要牵连福余部。” 听了林延潮的话,王锡爵道:“宗海,此举向番邦太示弱了一些,此事一出言官们可都是要重责福余部啊!” 林延潮当即道:“启禀中堂,下官询问过四夷馆当日蕃使为何失仪,原来是两边言语不通,兼之当时天色不明,对方又不熟悉宫中道路走错了门,最后面对侍卫要缴刀时,对方不肯这才伤人。” “这一切原因在于会同馆事先没有教导好蕃使朝贡的礼仪,此事失责在于会同馆,也在于礼部。” 申时行与王锡爵对视一眼,深感林延潮不容易。 蕃使在宫里伤人,明朝言官认为对方要图谋行刺大明皇帝。 一并上书不仅主张处死这位蕃使,停止与福余部的互市,甚至主张出兵攻灭福余部。 不过用屁股想,也知道蕃使是不可能行刺天子的。天子都免朝两年了,朝见也是一个形式而已。 申时行,王锡爵他们可不糊涂,知道大部分言官利用此事来表忠心,表气节的。 但是你要因此事压人家,就很容易背负骂名,成为主和派。 所以这件事林延潮来主张,由礼部出面将责任揽到身上,如此这样的事就轻轻揭过,化解了一场兵戎之灾。 申时行道:“既依你这么说,这会同馆是由礼部主客司管辖,此事问责提督会同馆主事,主客司郎中。” 林延潮道:“下官分管主客司,也有责任,愿一并向天子请罪。” 王锡爵闻言目光点点头,正要出声替林延潮说话。 却听申时行道:“也好,那你将此事写作奏疏上呈天子吧!” 申时行然后对王锡爵用江苏话道:“也是宫里侍卫太脓包了,若是当时夺了刀,什么事都没用了。” 王锡爵见申时行有了吩咐,不便再替林延潮说情,当即笑着道:“元翁说得是。” 林延潮对于申时行的决定并不意外,心底只是想,如何用此事卖个人情,拉拢福余部。 于慎行又禀道:“两位中堂,现在海刚峰已逝,朝堂失一栋梁之臣,礼部的天理报决定在头版发表文章,报题就拟‘青松翠柏海刚峰……’” 申时行听了,斟酌字句道:“青松翠柏?” “青松翠柏,既以清节傲之,又可为栋梁,天理报以文章向各省官员号召,一并以海刚峰为榜样。” 申时行笑着道:“可远,此事不是你的主意吧!” 于慎行闻言笑了笑,林延潮当即向申时行道:“启禀中堂,此事是下官的主意。为何用到‘青松翠柏’这几个字,乃事通俗且易懂,不仅官员们可以看得明白,老百姓也看得明白。” 申时行笑着道:“官员们学海刚峰也就好了,为何百姓也要知道?” 林延潮道:“让老百姓知道,是让他们知道朝廷上下确实是有海刚峰这样的官员,他们为官清廉,敢为天下先,时时以百姓苍生为念。” 于慎行点头道:“下官之见与右宗伯相同。” 林延潮道:“不仅如此,学生打算让天理报连出三期,既颂海刚峰之清廉,也颂海刚峰治河的功绩,以及敢为天下先之气魄,既讲其德,更讲以功,并让天下的官员学之效之,以仁德为绳,以功绩践之。” 听了林延潮的话,申时行,王锡爵露出略感新鲜的神情。 林延潮这个方法,他们以往听所未听,闻所未闻。 原来朝廷对于一名官员认可,就是追赠官职,封以谥号,然后封妻荫子也就没了。 如林延潮这样大张旗鼓的宣传,倒是头一次。 申时行和王锡爵都是觉得,这事情有些大。 王锡爵道:“此事简直……前所未有,既是新鲜,也是很有创见。” 林延潮道:“启禀中堂,下官以为天理报代表的朝廷的意见,这青松翠柏就是为了澄清海刚峰。天下官员都以为海刚峰是以上治安疏,为官清廉,最后官至三品,但下官则以为不然,海刚峰在任的功绩也是卓著,可惜他大多时候一直不得朝廷重用,否则当可以大书特书。但即便如此,海刚峰在南京,在京师任上都有许多功绩值得称道。” “下官还有一个考量,当今官场上的风气,都是吹捧清节,但越捧其清节,却越不知其是真清还是假清,倒不如以功绩论断,这事功之事,天下人看在眼底,公论自在人心!下官颂海刚峰,更是给天下官员树一个榜样,如何为清廉,如何为事功!” 申时行想了想道:“此事不是不行,但天理报上登载海刚峰之文章,除了要交通政司审验外,还需再交内阁看过,都许可后方允发表于报上。” 申时行这么说,言下之意就是他要亲自把关。 林延潮闻言还是松了一口气,他本还是担心申时行在此事上卡着自己,但现在自己的主张可以实现了。 一千九十二章 顺天乡试考官(第一更) 见林延潮主张得到申时行的答允,于慎行也是很高兴当即道:“下官也以为右宗伯所言极好,自古以来,承圣人之教,以‘内圣外王’约束官员,将德放在第一位,但其实人无完人,就算如海刚峰所行所为也未必处处合乎于圣人之教。” “但若把内圣外王放开,以政绩论之,如此功过如何,天下之人一目了然。” 听了于慎行的话,申时行笑着道:“什么时候可远也事起事功之学来?” 于慎行听申时行这话有深意,顿时收敛笑容道:“下官胡乱说话,让元辅见笑了。” 然后申时行道:“还有一件事,就是顺天府尹提请今科顺天乡试,还有应天府乡试也要到了。内阁打算让礼部要草拟一个主考官,副主考的人选,你们有什么考量吗?” 这科举的事归仪制司管,也就是左侍郎于慎行分管,决定考官人选,此事也是礼部左侍郎最重要的权力。 林延潮在这事上就不说话了,否则就是越界。 于慎行当即道:“回禀中堂,两京十三省乡试,以顺天,应天两京乡试最重,兼之南北国子监皆在,考生最多,解额也是最多。” 林延潮听了心底有数,两京乡试中举几率比较大,因为解额有一百三十五名,反观其他各省,少的如云南只有四十五名,贵州只有三十名。 而多的省份如江西乡试解额九十五名,浙江,福建两省解额九十名,这几个省都是传统的科举强省,三户必有一个读书人,如果才华不到一定程度,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当时有数据统计,福建浙江乡试中式的几率是一百四十五比一。 而顺天乡试中式的几率是二十比一。 所以两个省份诞生了无数‘高考移民’,不少福建浙江籍士子都跑到顺天,应天考试。 这也不能笑话人家,譬如林延潮的业师林烃,才华到了这个地步,但当初也是通过应天乡试中举,次年才考中的进士。 所以中举人难,更难于中进士,那句金举人银进士不是没道理的,这一点特别是对于几个科举大省的读书人而言。 “顺天乡试乃皇上之恩典,但因为如此,有些人不知自爱,本朝开国以来,故多有冒籍考生,舞弊之案也是最多。所以必须严选主考官,副主考,从头审核以防止任何弊案。” 林延潮听了于慎行这话,心底也是暗叹,你此言一出,有人就要不高兴了。 申时行捏须道:“欧阳修曾有言,人间最是无情的就是造化,故而权衡优胜劣汰之道,唯有至正至公。” “顺天之秋闱务需秉持至公至正之道而行,本辅二月时已是下令,两京国子监对于监生一律录科,不合格者不允乡试,此外为捐监者不许参加本科之乡试。” 于慎行躬身道:“元辅英明。” 申时行压了压手示意于慎行坐下然后问道:“不过主副考官非得其人不可,可远对于应天乡试的考官有什么人选吗?” 于慎行当即道:“顺天,应天乡试的主副考官,向来都是两名词臣往典厥事,而福建,浙江,江西,湖广四省,是一名翰林,一名给事中,其余各省考官也是由京官甲科进士出任。” “眼下翰林院中左庶子盛讷,刘元震,右庶子黄洪宪,洗马刘楚先,侍讲陆可教,冯琦,中允萧良有,修撰杨起元都是合适人选。” 林延潮也是感叹,自己曾有主持应天乡试的资格,后来因为张居正的事给推掉了。但现在林延潮已经没有‘资格’主持了乡试了,想想看也真是遗憾啊。 “其中左庶子刘元震,为隆庆五年进士,有庶吉士授编修,博学多文,为人正直,官声很好,还有洗马刘楚先同为隆庆五年,入馆以来勤勤恳恳以编修国史为事,不与外官交往,当初为国本之事数度进言,忠贞可嘉,依下官看来,这二人都是正主考合适人选。” 林延潮与刘楚先,刘元震二人都在翰林院共事多年,虽是私交平平,甚至也生过一些小摩擦,但事情久了也就不以为然了。 何况当初林延潮提拔为礼部侍郎时,二人也有来相贺,眼下不如卖给人情给他们,也是回报于慎行的支持。 林延潮在旁帮腔道:“启禀两位中堂,庶子,洗马二人,在翰院中不仅才学出类拔萃,而且为人为官也有许多值得称道的地方,若是由二人出任应天考官,必为国家举得其人。” 申时行点点头,看向王锡爵问道:“元驭兄以为呢?我记得这刘楚先是你的门生啊。” 王锡爵笑了笑道:“元翁见笑了,仆以为若是由刘庶子,刘洗马出任考官,足以胜任。” 申时行点点头道:“既是可远,宗海都推举二人,到时具本上奏就是。” “好了,剩下顺天府考官,上一科顺天乡试有浙人以二月入都,冒通州籍入学,最后中式者八人,京师学生愤然不平,投匿名文书,诉中式不应皆外郡,及各州县进学之弊。最后天子下旨让六名士子发回原籍为民。” 说到这里申时行神情严肃:“皇上对于这一科顺天乡试极为关切,所以本辅需慎选这一科的乡试考官,由正直可靠的官员充任,如此才能解陛下之疑虑。本辅这半个月考量再三,以为黄洪宪,盛讷二人足以升任,你们意下如何?” 听了申时行的话,于慎行脸色一变。 林延潮也是揣测到申时行的手段,先是抛出应天乡试两位考官给于慎行定夺,然后再自己决定顺天乡试的考官。 如此于慎行就是对顺天乡试两位考官人选有所意见,这时候也不好站出来反对。 但是申时行提名别人也就罢了,这黄洪宪有‘前科’啊。 黄洪宪在万历五年的会试里取了张居正的次子张嗣修,最后张嗣修得中榜眼。 如此官员任考官,不是明白的等人通关节吗? 倒是盛讷为官清正,是一个可靠人选。 于慎行果真不好反对了,只能道:“敢问元辅,二人谁为主考官?” 申时行道:“黄庶子上一科主持过福建乡试,上下一致称赞,倒是盛庶子似第一次主持乡试,经验未免不足。此次乡试关系重大,就让黄庶子出任主考官吧!” 于慎行听了心底不满,但面上挣扎了一阵,仍是道:“是,元辅,下官到时一并具本上奏。” 林延潮默默为于慎行叹了口气。 禀完了事,林延潮与于慎行二人一并离开文渊阁。 于慎行当即向林延潮抱怨道:“宗海,这黄洪宪为右庶子,盛讷为左庶子,官序次之,再说二人同为隆庆五年进士,但盛讷是二甲十名,黄洪宪为二甲十三名,怎么反而居于主考官的位子?” 林延潮拍了拍于慎行的肩膀道:“可远兄,元辅于此事早有定见,这是我等不能争的。” 于慎行摇了摇头道:“宗海,朝廷取士乃至公至正之道,此乃于某职责所在,于某不是不喜元辅越过我指定考官人选,而是这黄洪宪并非堪任之选,由他来出任主考官,这一次顺天乡试必然出事。” 林延潮好言安慰了于慎行一番。 林延潮回衙门后,当即亲自草拟准备要在天理报上发表的祭奠海瑞的文章。 林延潮推去了一切公事,连饭也不吃,在衙门里坐着连写,他已是许久没有亲自写文了,初时动笔微微有些生疏,但越写越是畅快。 写文章才是自己本行,现在笔下一动,仿佛见了老朋友,又如同饮了醇酒的感觉。 三篇写就后,林延潮当即卷了文章赶往申时行府上。 轿子在夜色之中前行,京城退去了白日的繁华,归于夜晚的平静。 虽说街道左右的店铺都已收摊,但路上还是有不少的行人匆匆的赶路。 大轿前方的轿夫,下人喝道前行,左右百姓以及卑微的官员,纷纷避道立在一旁。 林延潮偶尔掀开轿帘,朝街边望去,但见路上的行人眼中满是敬畏,羡慕之色。 林延潮放下轿帘,默然坐着,心底已是有了决定。 “好文章!” 一盏灯下,申时行戴着铜制的西洋眼镜,对着林延潮的文章由衷赞道。 “宗海可知道京城里哪位官员的手稿最贵?”申时行看向林延潮问道。 林延潮连忙道:“当然是恩师了。” 申时行笑了笑道:“你不要奉承我,前几日用懋他们去了京城里‘问宣斋’给老夫带回来一份你的手迹,是你当年为翰林时抄录的手稿,据说是由前掌院陈思育的后人卖出的。” “你可知卖作多少价钱?这样一片纸,足足作价十五两纹银!” 林延潮闻言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心想,我以后是不是也可以辞官不做了,卖字为生?可是我的字写的不过平平而已,是了,这就是所谓的名气加成吧。 “这还只是一般的手稿,若是如漕弊论这样的文章,那是可以值得百金的,”申时行调侃了几句,然后他笑容一敛道:“你这么迟了来找老夫,不是为了拿这几篇文章给老夫看的吧,说说有什么事?” “是,恩师,学生确有事禀告,”林延潮当即道,“是有关顾宪成找学生一并弹劾张鲸之事。” 一千九十二章 托付(第二更) 申府上下都掌上了灯。 这方圆数里的屋舍大厦,远远望去金碧辉煌。 这是京城夜中一景,在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有这么一座大宅院可谓是人人做梦都想做到的事,所以只能成为了宰相居所。 在偌大申府的某间屋舍里,申时行与林延潮对坐在炕上。 屋子角落里的翡翠白玉凤嘴熏炉正吐着熏香。 申时行拿起他面前青花莲瓣纹莲子茶盅,在手中摩挲了一会道了一句诗:“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林延潮听了这句诗,不知申时行言下之意。 但见申时行道:“宗海,八年前你与叔时一并进士及第上金銮殿时,老夫不知为何想起了这句诗,当时你年不过十九,叔时也不过三十,正所谓年少得志。” “看见你们二人,老夫也想起二十九岁那年中状元时上殿面见世宗皇帝的情景。就在那时我们有了师生缘分,在众多门生之中,你与叔时是老夫最看重的二人。” 林延潮垂头道:“学生多谢恩师赏识。”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信你这句话乃肺腑之言,你的老师与老夫是同年,当初你以年家子的身份来府上拜见老夫时,老夫当时觉得你不过是普通年少得志的举人罢了,但是后来你数度来府上与老夫相谈,老夫才意识到你并非文章写得好而已。” “恩师谬赞了。”林延潮心想,申时行这时候提及往事,是在打感情牌吗? 申时行道:“你的老师是个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而你……青出于蓝。老夫不欲当面对你有赞誉之词,所以不多说了。至于叔时的才具并非在你之下,他志存高远,不媚俗流,与你一般都是可以治世之能臣。” 说到这里申时行叹道:“他是无锡人,算是老夫半个老乡,数年前老夫为湿疹所苦,他为老夫寻医问药求之,老夫甚是感动,他回乡之时,屡次写信问询老夫近况,推崇老夫为陶渊明,谢安一般的人物,并与老夫讨论诗词书法,老夫当时视他如同自家子侄一般,但今日听你之言,老夫对他十分失望。” “宗海,切记与此人交可以顺,不可以逆。” 林延潮听了申时行之言,顿时佩服,一句可以顺,不可以逆,道尽了顾宪成这个人的性格。与他交好时,是可以为你掏心掏肺的,但一旦逆他的意思,人家立即翻脸不认人,当初的交情全部白搭。 “为官既要以苍生为重,但也一定要有人情味,叔时就是人情味太少了。”申时行叹道。 “恩师,叔时也只是一时看不惯张鲸,对于恩师他素来一贯是尊敬的。” “尊敬?”申时行摇了摇头道,“他明知老夫不喜欢邹元标,但与他私下多有往来,并互称君子,这是尊敬?” 林延潮心底恍然,原来是这点。 邹元标当初将申时行的女儿亲家徐学谟弹劾罢官,所以申时行一直整他。 但顾宪成明知这一点,却与邹元标私下往来,还尊其为君子。如果邹元标是君子,那么申时行不就是小人了吗? 林延潮道:“叔时,也是一时不慎吧。恩师,看在我的份上,恳请你饶过叔时这一次。” “这时你还替他求情?其实当日你从我府上走后,叔时去见了你,老夫后来从顾叔时声旁之人的口中得了消息……这几日老夫一直等着你上门禀告,今日终于等得你来,老夫甚是欣慰。” 林延潮闻言一愕。 申时行已是起身。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早知道叔时不是恩师的对手,今日来相告,既是因恩师对学生的多年栽培之恩,也因当年学生下诏狱时,是叔时全力维护,极力相救。这恩情学生不能不还。” 申时行笑道:“你如此维护他,是担心老夫出手整治顾叔时之时,他就知道你向老夫告密吧?” 林延潮矢口否认道:“恩师,学生并无此心。” 申时行点点头道:“不过你放心,老夫不会先出手整治叔时的,弹劾张鲸之事并非眼前看起来如此简单。” 林延潮问道:“恩师的意思是叔时背后还另外有人?” “当然,权珰在宫中盘踞深固,非同类相戕,必难芟剪,如宪宗朝汪直,尚铭挤之;武宗朝刘瑾,则张永殪之,我等外廷儒臣,安能与鱼、程、仇、田争胜负也?顾叔时,若没人撑腰怎会生弹劾张鲸,他又不是那等死劾之臣。” 林延潮听了申时行之言,终于明白此事来龙去脉。 顾宪成要对张鲸动手,是因为有宫中大珰的支持。而自己因高淮去位被贬南京,导致自己在宫里的耳目尽失,所以对于此事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那么是哪位内臣要对张鲸动手?是司礼监掌印张诚?还是陈矩,或是田义?” 林延潮问完也知道白问,这三人任何一人都足以对抗张鲸,看来张鲸的好日子是倒头了。 但申时行态度如何呢? 在此事中置之度外,坐观成败?还是落井下石,捞取政治声望? 果真申时行不欲与他商量,而是道:“此事你就不要管了,你做好本分之事即可。” 林延潮当即称是出言告退。 申时行竟亲自将林延潮送出屋外,然后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宗海你是真聪明,老夫致仕后,朝堂上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林延潮心底一凛,以往申时行也说过类似的话,但都是含糊其辞,可是今日第一次给了自己一个准信。 自己不惜出卖顾宪成,不正是为了这一切。 林延潮立即诚惶诚恐地道:“老师之言,学生不敢当,朱山阴,沈四明无论才干资历都远在学生之上,学生不敢与他们比肩。” 面对林延潮抛出的话,申时行长笑,却避而另答道:“他们二人之才干,心气都不如你,老夫曾说过若你入阁,将来相业可观,但怕也怕在你忘了修齐治平的初衷!” 林延潮向申时行长揖道:“学生绝不敢忘。” 申时行缓缓点头。 当即林延潮踏着月色,从申府离开。 坐上轿子时,林延潮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ps:二更,只向兄弟姐妹们求一下推荐票,拜托大家了! 一千九十三章 浙党(第一更) 就在林延潮拜访申府后不久,官场上出现一次大地震。 那就是礼部尚书沈鲤请求致仕。 礼部尚书沈鲤,虽说之前一直在生病,但后来也复出视事了。这一次主动提致仕却出乎人的意料,这起因当然不是他因为生病的缘故,而是沈鲤卷入了科场弊案。 这件事要从万历壬午年的应天乡试说起。 当时主持应天乡考试的主考官是沈鲤,副主考是现任南京国子监司业,当时任翰林修撰的沈懋孝。 沈懋孝与沈鲤相善,也是清流党中一员。 当时有御史揭发说沈懋孝在南京乡试中收受五名举人每人纹银一千两贿赂然后徇私取中,收了这笔钱后还回乡大肆置办田产。 除了收受贿赂,还阿附权臣,当时应天乡试有前吏部侍郎,张居正盟友王篆的儿子王之鼎,此人也高中举人,实在耐人寻味。 此事众人都知道也是言官一贯的套路,明面上是攻讦沈懋孝徇私,实际上却是指责主考官沈鲤,但碍于沈鲤是天子的老师,不敢直言,所以旁敲侧击把沈懋孝罪名落实了,沈鲤也难辞其咎。 天子知道后将这五名举人押到京来,在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锦衣卫指挥使的面前,让五人重考。 重考之后,这五名举人中四人文理皆通,确实是有真才实学,唯独丹阳贺学礼满篇胡言乱语,根本不具备有中式的资格。 但沈鲤上疏,这贺学礼本来也不取他的,但他是南京国子监生员,当时沈鲤,沈懋孝碍不过于南京地方官员所请勉强将他录取的,故而才录了最后一名。 不过从事情结果可以看出,其实这名御史控告实为捕风捉影,沈懋孝实没有受贿,这五名举人中四人都是有真才实学的,这贺学礼还是碍于南京官员的情面取的。 但最后天子将沈懋孝贬官一级,任两淮盐运判官。 事后此案又查出当时乡试的巡场御史林应训、张一鲲为王篆的儿子在卷子上贴号作标记。 当时林时应训已升任南京尚宝卿,张一鲲已是请疾在家,但都被天子下旨革除官籍。 但是沈鲤因为王篆儿子其实是为他所取的原因,当即上疏乞休,并请调原卷覆查,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是申时行既待天子温旨挽留沈鲤,又不肯调原卷覆查,沈鲤一听当即怒了,于是辞官回家。 如此申时行即将沈鲤赶回来家中,此事令林延潮有些意外,之前九卿廷议后,林延潮还以为申时行与沈鲤关系有所缓和。 没料到申时行还是没放过沈鲤,当然他的手段也不是很过分,给人留以余地。 沈鲤虽走了,但朝堂还有一个户部尚书宋纁,既不会令天子感到申时行独揽大权,同时没了沈鲤支持的宋纁又孤掌难鸣,无法如以往般与申时行对抗。 平衡到了这一步,林延潮也是觉得申时行办得够好了,如此就将去年宋纁任户部尚书所导致的劣势给扳了回来。 沈鲤走后,新任礼部尚书是何人? 礼部尚书乃九卿之一。 如果说三位内阁是最核心的决策圈子,那么往外扩大一圈是九卿,加在一起是十二名官员。 再往外扩大的决策圈子,就是在京三品以上官员。 这里包括詹事府詹事,太子宾客,顺天府尹,太常寺卿,光禄寺卿、太仆寺卿,以及在京六部十二位侍郎,全部加在一起,算上官员缺位的,一般不到三十号人。 按照规矩,九卿之一的礼部尚书空缺,要由在京三品以上官员通过会推,一人一票选出来的。 林延潮任礼部侍郎以来,算是有了投票权。 不过这一票自己还是听申时行的。 最后经过大佬们暗中的权力交换,会推的结果是礼部尚书由吏部左侍郎朱赓升任。 这结果并不出意料之外。 至于朱赓走后,吏部左侍郎之位空缺。 官场又要调整,原吏部右侍郎赵焕接替朱赓出任左侍郎。 而吏部右侍郎又空缺了,按照以往惯例,现任礼部左侍郎是很可能补这个位子的。 从礼部调往吏部,虽是平级调动,但谁都知道这如同升了两级。 不过礼部左侍郎于慎行并没有升迁,导致林延潮也无法从右侍郎迁为左侍郎,这橫出来插了一刀的人,就是之前被沈鲤气得回家的沈一贯。 现在沈鲤致仕回家,申时行亲自致书给沈一贯请他出山。 沈一贯二话不说,从浙江老家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师出任吏部右侍郎。 看到这里,林延潮感叹这沈一贯,朱赓才是申时行的第一接班人啊。 随便说一句,赵志皋也被升任为南京吏部侍郎。 对于林延潮眼下来说,最重要是顶头上司换人了。 朱赓重回礼部出任礼部尚书。 朱赓是林延潮老熟人了,二人关系很好,他的女婿张汝霖还是林延潮的门生。 当日任命一下来,林延潮即带着张汝霖,徐火勃两位门生一并前往朱赓家里道贺。 林延潮刚到朱赓家中,发现自己已是来晚了一步,原来朱赓家里早就是高朋满座,不少都是浙江籍官员。 林延潮想想也是释然,朱赓乃官宦之家,其父亲朱公节曾任泰州知州,朱赓的岳父陈鹤与徐文长其名,被誉为越中十杰,朱赓在浙江肯定交游很广。 而朱赓当年与现在丁忧在家南京礼部侍郎罗万化,以及张汝霖的父亲张元忭同在浙江阳和书院读书,同窗,姻亲又是不知多少。 本来这些官员很多不在京的,但现在正逢三年一度的外官大计,所以都恰巧赶来了。 一时之间不少操着浙江口音的官员在客厅里高谈阔论,谈笑风生。 林延潮刚到客厅看了一眼没有进门,而是在厅外站了一会,徐火勃奇怪,为何林延潮不入厅中。 这时候,朱赓方才姗姗来迟,一脸歉意地道:“失礼,失礼,愚兄疏忽了让宗海等得太久了。” 林延潮没有介意而是笑着道:“是林某来晚一步,不曾先来拜会正堂大人,怪我,怪我。” 朱赓大笑然后道:“哪里,愚兄还未接官印了,就算愚兄任正堂,那也是在公事上,你我私下还是如以前称呼。” 林延潮知朱赓性子,也不与他多客套,当下献上贺礼,还让两名弟子拜见朱赓。 朱赓见了女婿只是点点头,然后对林延潮道:“其他事以后再说,我来与你引荐几名朋友。” 林延潮当即随朱赓离去。 客厅旁有三间大房,林延潮随朱赓走到这里时,但见这里坐着一桌子的人。 若是徐火勃在此会明白,为何林延潮刚才不进客厅。因为坐在客厅里等候的都是普通官员,林延潮走进去不合身份。 但能在雅居里让朱赓亲自接待的必都是大员身份。 林延潮走到雅居里一看,在座的官员也是起身,他们不用看,也知道朱赓能亲自相迎的绝不是什么卑官。 林延潮一眼扫去,但见这张桌子里坐的有,南京吏部尚书陆光祖,陕西巡抚沈思孝,江西巡抚陈有年,大理寺卿孙鑨(原任大理寺卿孙丕扬调户部侍郎),吏科都给事中陈与郊。 难怪有这个小圈子在,朱赓把外头一屋子的官员凉在外边。 而见了这几个人,再想到在丁忧的南礼部侍郎罗万化,以及复出的吏部右侍郎沈一贯,林延潮顿时想到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个词,那就是浙党! 浙党的领袖就是朱赓,沈一贯。 沈一贯虽没有到,但屋子里的都是浙党的骨干,当然论领袖还要加一个方从哲。 不过方从哲现在‘咖位’不够,还没资格坐在这席上。 历史上浙党被东林党称为一个地域性党派不是没原因的。 历史上浙党最厉害的时候,吏部三部堂都是浙江人,吏部尚书是孙鑨,浙江绍兴府平姚人,左侍郎罗万化,绍兴府会稽人,右侍郎陈有年,绍兴府平姚人。 等于说浙党把持整个吏部,这与官场当时重乡谊是分不开的。 林延潮被朱赓请到这里入座,也是把他当自己人,在座都是大员,唯独陈与郊官位低了一些,但人家是吏科都给事中,言臣领袖。 林延潮当下与众官员们见礼,众人之前不过相识,却没有打什么交道,因为谁也没料到林延潮这几年爬这么快,一下子到了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高过一头的份上。 官场上欺老不欺少。 众人都是不敢自居科场前辈,都是以平礼相见。 一入座后,江西巡抚陈有年即笑着道:“听金庭兄说,宗海会几句绍兴话?” 林延潮笑了笑道:“在下的两位案师,任过福州府知府陈公,督学陶公,都是绍兴人。所以也无师自通的会几句绍兴话。” 众人都是笑起,陆光祖当即用绍兴话道:“宗海说会几句一定是谦虚,以宗海过目不忘的本事,说不定说得比我等在座的都好。” 朱赓笑着道:“诶,陆公错了,应是过耳不忘,不是过目不忘。” 众人都是大笑,陆光祖笑道:“那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不忘嘛。” 陆光祖身为南京吏部尚书,这一次是进京述职的。当年林延潮与陆光祖曾有交往,所以也十分熟悉。 林延潮笑了笑,用绍兴话道:“在陆公及诸位大人面前,在下岂敢献丑。” 众人用绍兴话相聊了几句,果真林延潮自动代入,丝毫没有隔阂。 林延潮心想凭着朱赓的关系,难道自己将来要成为浙党一员。 一千九十四章 新任尚书的手段(第二更) 随着朱赓升任礼部尚书,沈一贯起复,浙籍官员顿时在朝堂上形成一等声势。 林延潮今日来拜会朱赓,也是恰得其会与浙党一干大佬碰见。 林延潮想起自己的党羽,除了自己外,官位最高的郭正域吧,不过官至郎中正五品。 其余如孙承宗,方从哲都尚且在翰林院里打酱油的状态。 而朱赓这里,外头客厅里坐着的,单看看在座的,一个南京吏部尚书,两个地方省分的军政一把手,一个国家司法最高长官,官位最低的还是六科十三道言官的领袖。 现在浙党可谓是兵强马壮,有在部寺,在地方的,在言道的,特别是吏部他们扎根很深。 不能比!不能比! 不过现在的浙党,形式还比较松散,根本谈不上拧在一起的政治力量,直到东林党的出现,才迫得他们抱团,所以现在的浙党只能算是大家相互照应,推几个官位最高的作为领袖出声,照拂一下小弟,还是以利益相交为主,凝聚力不强。 所以在有较明确政治目标的东林党面前,浙党就败了下来,其余什么齐党,宣党,楚党更不行。 人家一个可以打你好几个,要不是皇帝撑腰,早就被打垮了。 但现在朱赓没想到这一点,他现在声势正旺,可谓如日中天。现在朱赓荣升礼部尚书,距离入阁更近了。 所以他踌躇满志,眼下费心笼络这些浙籍官员,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是他的基本盘。 这时候众人聊着聊着话题渐渐深入,也不把林延潮当作外人,说起了政事来。 南京吏部尚书陆光祖道:“金庭兄,此次兄荣升大宗伯,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朱赓笑了笑道:“哪里哪里,前任沈归德在位五年,都不得入阁,在沈归德在前,吾更不敢奢望了。” 江西巡抚陈有年道:“金庭兄何出此言,沈归德因与执政不合,这才一直无法入阁,这一次实在熬不过了,方才致仕归里。想当年王相公任少宗伯不过两年,即入阁辅政,以当今圣上对金庭兄之器重,是还要在王相公之上的。” 陕西巡抚沈思孝亦道:“是啊,金庭兄,还有在乡的沈肩吾,都得当今元翁信重,入阁拜相此乃迟早的事。” 陆光祖打趣道:“是啊,金庭兄他日拜相,切莫忘了我等啊!” 说着众人一切大笑。 朱赓也是红光满面。 林延潮在旁听了也是附和的笑了笑,没错,其实他与朱赓,沈一贯之间并没有太多竞争关系,唯一只有入阁先后次序而已。 内阁大学士满编是六位,一般是一个拉着一个,先来的拉后来的。 没有在位阁老的支持,你就当了十年礼部尚书也进不了内阁。沈鲤就在这个位子上干了快五年,始终被申时行压着。 王家屏提拔为礼部侍郎不到两年,就入阁拜相。 申时行宁可要王家屏,也不要你沈鲤,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申时行选择了朱赓,沈一贯,也是看中了浙党在朝堂的势力,用他们现在的支持,许诺给他们将来。再过数年,若能平稳过渡,朱赓沈一贯就可以搭起班子,唱主角了。 林延潮想道这里,也不免yy了一下。 若是由沈一贯,朱赓,自己三人搭起内阁的班子来,似乎也是一种不错的组合。 沈一贯不说,朱赓这老油条与自己还是满处得来的。 但是想到这里,林延潮突然一醒,现在浙党的势力看起来这么大,但为何历史上接替申时行入阁的却是赵志皋,张位? 张位现在还在家里蹲,赵志皋去南京吏部任侍郎,这个位子怎么看怎么像是给他安排养老的。 换了是林延潮,肯定栽培更年轻,且在朝中更有势力的沈一贯,朱赓。 明显看来赵志皋,张位这组合比不上沈一贯,朱赓。 这就有些让林延潮看不懂了。 众人聊了一阵,林延潮还是先起身告辞了,此刻还不易与浙党太深入来往的时候,坐一坐已是够了。 朱赓却亲自将林延潮送出了门,到了无人地方道:“宗海,你我能有今日,都是元翁之恩,如此我们更应该亲近才是。” 林延潮点点头,他忽然想起当日自己与朱赓在经筵席上初识,那时候自己不过是普通翰林,朱赓早已是天子讲官翰林前辈,竟主动折节与自己相交,说了很多官场上的事,由此看来从那个时候起,朱赓就在有意识的与自己交好。 林延潮当即停下脚步道:“金庭兄,你我相交多年,我视兄为半个师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朱赓点点头道:“也好,愚兄就直言了,到了为兄这一步虽说差一步位极人臣,但也是祸福旦夕之间,不知那一朝失了圣意就贬官回家了。” “若是如此一切休提,你也切莫为救我把自己搭进去,但若是愚兄在位上,说什么也要拉小老弟你一把,以老弟的前程,将来不说为兄的位子,甚至阁老的位子也是你的。” 林延潮听朱赓的意思,也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除了患难与共以外,有好处当前,大家一起分,将来你帮我,我帮你。 林延潮当下对朱赓作揖道:“多谢金庭兄照拂,你的事,小弟也一定竭力相帮。” 朱赓当下大喜。 两日后,朱赓到部,自有一番到任之仪,以及接风宴。 因为朱赓是礼部尚书,所以到任之仪比林延潮那日更要隆重许多,大小官员一并前来迎接。 朱赓点完名,上下左右看了一番然后道:“本部还是这个样子,处处年久失修,外部官员来此办事,还以为是到了破屋烂舍。” 于慎行道:“启禀正堂,今年本部用度很多,到处都在用钱,本来修葺的款项也有,但向户部催了几次,但户部一直拖着借口不给,我们也没有办法。” 朱赓皱眉道:“此事可以从权嘛,户部不给我们可以想办法自己筹钱。” “但是钱从何来?衙门里也没有多少羡余钱了。”于慎行摊手道。 朱赓想了想当下道:“教坊司那边不是还有不少余钱,取来用了就是。本部堂可不在乎那么多名声的事,让衙门的官员们有个遮头避雨之地,免遭风吹日晒之苦,这比什么都强,如此诸位也方能给朝廷,给皇上办差嘛。” 听了朱赓这句话,上下官吏无不叫好。 书吏与朱赓,林延潮这些堂官不同,他们都是住在礼部衙门里面的。因为衙门破旧,不少官吏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搬出衙门就近租房子住,朱赓这一句话,就解决了他们老大的难题。 当然在礼部不少官员眼底,动用教坊司的钱来给自己衙门修房子实在是不好听啊。但朱赓作为礼部尚书拍板了,还有什么可说。 而在林延潮眼底,朱赓这事倒是办得漂亮。 次日朱赓将林延潮召入正堂议事。 朱赓正在看公文,见了林延潮后即道:“宗海你来了,正好愚兄有事与你商量,愚兄方才看了这礼部吏员的单子,单子上缺位甚多,就是在任的书吏也有不少老弱病残,甚至不能胜任者,所以老夫打算革除一批人,然后再从外头聘一些人来充任,你意下如何?” 林延潮想了想道:“正堂言之有理,之前左宗伯就有意提请招募书吏,但碍于今年衙门短缺,不得不停了下来以节约薪俸。” “现在既是正堂有此意,衙门里又有余钱,我想左宗伯绝对会支持,至于下官就更以正堂马首是瞻了。” 朱赓闻言笑着点点头道:“甚好,甚好,宗海你真是愚兄的左膀右臂,对了,你心底有什么人选可以胜任书吏的,或者是在京同乡也可以一并向老夫举荐来。” 我就知道你打算这算盘! 林延潮心底冷笑,面上却道:“这……或许有吧。” 朱赓点点头道:“反正不急在这几日,你心底若有合适人选一定要向愚兄举荐,一定!” “多谢正堂。”林延潮向朱赓行礼后即离开。 过了几日礼部果真聘了不少书吏,这些人不少都是朱赓的绍兴籍同乡。 朱赓这些同乡一进来,即充任了衙门各处的机要位子。朱赓的心腹书吏都是他同乡担任。 而且以后衙门书吏一旦有缺位,立即由朱赓指定同乡补上,林延潮深感如此局面下去,不要多久连礼部衙门里的狗恐怕都要换成绍兴土狗了。 不过林延潮也深感朱赓实在是厉害啊,还未上任即以利益拉拢了自己,得到了他的支持。 然后用教坊司的钱修理屋舍收买人心,也缓解了礼部无钱可用的局面。 办成这两件事后,朱赓再将下面的书吏都换上自己的同乡,这一套一套的手段下来,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是出自这位遇事就躲的朱山阴之手。 当然对于这一切,林延潮没有阻止,反而是帮了朱赓一把,换回来的就是朱赓对于林延潮分管的两司事上给予了大力的支持,一点插手的意思也没有。 既是朱赓如此支持自己,林延潮有什么好反对呢? 虽然不是一个很好的政治盟友,但绝对比顾宪成强。看来自己离东林党又远了一步,离浙党又近一步。 ps:跪求推荐票! 一千九十五章 林学南传 朱赓座礼部尚书的位子,让林延潮很多事可以放手而为。 林延潮亲自撰写的祭奠海瑞文章在天理报也是发表。 天理报不仅代表着礼部,更是官媒,代表着朝廷的意见和态度。 而林延潮身为礼部侍郎这样的高官,亲自在官媒上撰稿,这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如翰林院的新民报,主笔的叶向高,孙承宗,方从哲不过是六七品的小官,甚至还有袁宗道这样的庶吉士。 而有第一官媒之称的皇明日报,主笔的也不过是七品道御史的级别。 林延潮身为正三品礼部侍郎,亲自下场主笔写文章,这是很罕见的。 林延潮于天理报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青松翠柏,这正是引用了李贽的对海刚峰的点评。 天理报刊发之后,立即随着官驿传至两京十三省,从十三省的省城刊抄后,再以公文的形式分发至州府,然后再经州府再下达至县。 应天府,大明的留都,有南京国子监,且人物荟萃,有东南人物之渊薮之称。 在应天府的清凉山,有一崇正书院。 教习焦竑正读着由南京礼部代刊的天理报。 焦竑今年四十九,他二十七岁讲学于南京清凉山崇正书院,名望冠于东南士林,有士林祭酒之称。 眼下正值酷暑,清凉山正是一处消暑的好去处。 焦竑在书院教习房里读书,屋外山风吹动林木沙沙作响,除此以外,四周显得格外的幽静。 焦竑将天理报上林延潮的文章读后心底久久不能平静,掩卷站起身来,于是屋内徘徊。 这时屋外有人叩门打断了焦竑的沉思。 焦竑听闻有人叩门,只能放下思考亲自开门,一见不由大喜,原来来人正是自己的方外友无念。 无念,俗姓熊,法号深有,号无念,乃龙潭湖佛芝院住持,焦竑好友。 二人相见很是高兴,然后无念与焦竑道:“卓吾剃度了。” 听了无念的话,焦竑长叹一声道:“他还是走到这一步。” 卓吾就是李贽,万历八年李贽从姚安知府任上致仕后,曾在黄安借住过一段,然后在麻城讲学时,与南京右都御史耿定向进行骂战。 当时李贽与耿定向都为大儒,他们二人的骂战引起了东南士子的一番大站队。 其中耿定向斥李贽为异端,李贽索性就处处于异端自居,因此有了剃度之事。李贽剃度不为了出家,而是对耿定向对自己攻讦的一种反抗。 对于二人的争论,焦竑也是左右为难。 无念当即取出一书交给焦竑道:“肩吾说世间儒士唯独你最懂他,这一本书名为藏书,肩吾说了都是离经叛道之言,示于世人恐太惊世骇俗,所以独给一二知己观之,故而命小僧取来给兄一睹。” 面对此言,焦竑很是感动,当下郑重收下,然后又拿出天理报对无念道:“不知肩吾读过此报了没有?此报正刊里有一篇文章乃林学功所著,用肩吾之言赞海刚峰。” 无念点点头当即道:“柳塘先生读了此报后交给了肩吾居士过目了,他读了此文后赞说,林学功是当世唯一能懂海刚峰之人,也是能懂他之人。振兴儒门,一扫孔子后那些虚谈名教的伪道学之事,就着落在林学功身上了。” 焦竑闻言不由道:“此事也是怪了,吾师天台先生也是这么说,他说当今之学多崇流弊,不以正道教人,偏引异谈邪说以惊人。他一生学孟子拒杨墨,辟异闲邪不遗余力。但他读学功先生之言,却认为此为堂堂正道,可为帝王师,又可教化天下人。” 焦竑的老师耿定向与李贽对骂很久。 耿定向也是王学中人,但是当年却囚禁了颜钧,认为他是王学中邪魔外道。 颜钧之后,耿定向又与泰州学派里的李贽进行骂战。 但是耿定向,李贽两位观念截然相反的人物,却一致对林学不吝赞誉,认为这是正道之言,却令焦竑有些佩服了。 焦竑道:“当今理学已沦为了逢迎当朝,求功名的敲门砖,心学也渐成了脱度生死,求出世之法,我等为学者当扫尽古人刍狗,从自己胸中辟取一片乾坤而自受用,不可死于人脚下。” “当今林学,承南宋永嘉学派,以事功变法自诩,大有一扫朱学,王学之气象,如此之说 其中有多少创见,我实难以言语,不敢轻易承认。譬如林学,从外王不必内圣,实是惊世骇俗,但尊德性到道学问,却是我们王学的主张,不知到底有什么不同。” 无念在旁合十道:“居士有一探之心,那正是巧合,贫僧从麻城来金陵途中,正好听闻林学功的门人陶周望,从浙江准备来至金陵,听闻要在天界寺讲学,你我正好一观,辩一辩其学是否有独到之处。” 焦竑讶道:“陶周望?莫非是陶宗伯之子否?” 无念点点头道:“正是他,他在林学功身旁最久,得了他传授的学问最深,前年会试不第后,从京师转道老家浙江会稽闭门读书,当地不少读书人向他请益学问,并拜入他的门下。” “时间久了,陶周望名气越来越大,不少江浙的读书人的闻风而来向他请教,陶周望在乡一年后,当即前往永嘉,宁波,杭州各处讲学,读书人即蜂拥而至,不少人随仗履而行,听闻不过一年听过他讲学的读书人有十数万之众,其门徒有数千之多。” 焦竑倒吸一口凉气道:“这么多,当年阳明子的学生也没这么多。” 无念道:“当然这也与林学有关,其旨就是有教无类,不论出身,就算不是读书人,是商贾,工匠也可。这些人只要缴纳一些微薄束修,即可投于门下,而浙江又是当年永嘉学派兴起的地方,林学主张的事功,以及惠商通工当然就得到不少读书人,以及商贾的支持,甚至一日就有一百多人拜入陶周望的门下。” 焦竑不由吃惊林学现在声势已是如此浩大,然后他又道:“如此说来,这林学倒是有他的独到之处,但当年颜山农也是以六急六救之说讲学于江南,听者也有百千之众。但颜山农败坏心斋先生之学,又托名于心斋先生,这等行径就如同荀子自承于孔门正宗一般,实误天下人甚多。” 焦竑说到这里,又想起林延潮的林学又自承自荀子,顿时又添三分怀疑。 颜山农就是颜钧,颜钧被耿定向囚于南京三年。 颜钧与李贽一样都喜欢在民间讲学,然后招收大量弟子,耿定向身为王学中人,他的学问主张是崇正道,迪正道,认为颜钧之学有败坏社会风气的嫌疑,于是用他官员的身份将颜钧囚禁。 在焦竑眼底,颜钧,何心隐,一到四面四处传道,何心隐还准备自己建立地方组织,自立乡约,类似于乌托邦社会的存在。 再加上老师的缘故,焦竑对颜钧也没什么好感,所以对陶望龄来南京讲学抱着一等担心,怕他如颜钧一样扭曲儒学宗旨。 过几日,焦竑得知陶望龄已是来到了应天,并在天界寺住下。 陶望龄一来果真轰动不小,仅仅一路跟从他浙江来的门人弟子就有百余人之多,而应天的读书人都听说了他在浙江讲学的名声,当下都愿意去天界寺听他讲学。 不仅如此还有湖广,江西,河南的读书人听了消息,不远千里赶到金陵来听他讲学。 至于焦竑所在崇正书院也是有不少读书人想去天界寺听陶望龄讲学,但焦竑严格约束自己的学生,告诉他们先以举业为重,不要心有旁骛。 但是学生们却说,眼下林部堂先出任会试考官,现在又是礼部侍郎,有他在朝,必是推动林学入科举之事,我们去向陶望龄请教,说不定对于将来也有好处。 学生说到这里,刺痛焦竑的心思。焦竑身为举人屡次会试不中,而林延潮身为礼部侍郎,将来也是要主持科举事的。 想到这里,焦竑也不好再阻止学生,这时候他又有一名好友前来拜访。 这名好友不是别人,正是汤显祖。 历史上的汤显祖早就中了进士,但眼下因为之前为林延潮办报之事被革除功名,现在虽说恢复了举人身份,但科举的事是耽误下来了。 不过汤显祖现在正在南京,他与焦竑是好朋友,他们都曾师从于大儒罗汝芳,当初结下了很深的友谊。 但见汤显祖来见焦竑二人聊了一阵,待谈及陶望龄在天界寺讲学时,汤显祖大笑道:“我当年在京,承学功先生教导,他的学问见识吾难以窥测,然又与他门下的弟子却交往颇深,陶周望就是其中一人,当年为了上谏之事,他被囚于顺天府衙,衙役要他诋毁学功先生,他却不置一语,如此之士就算不问学问,也是可以一交的。弱侯有意,我可以引荐你们认识。” 当下汤显祖,焦竑还有无念即来到了天界寺。 但见天界寺的山门下,读书人于道上络绎不绝,还有不少商人,僧人,甚至农夫,匠人。 天界寺本是禅门圣地,与大报恩寺,灵谷寺并列为南京三大寺。 当年朱元璋在南京时就多次来过天界寺。陶望龄在天界寺讲学,搅扰佛门清净,但寺里上下都知道他的老师林延潮乃当今礼部侍郎,僧录司归于礼部管辖,所以也没有会得罪陶望龄。 不过陶望龄却知道不好打搅寺人修行于是就在寺旁择地居住,幸好天界寺甚大,也给他找到了一处居所。 三人来到陶望龄在天界寺的下榻之地时,却见这里正在进行讲会。 陶望龄与一官员模样的人坐在台上,这名官员焦竑也认识,乃现任南京太常寺丞林世璧。 这林世璧乃万历八年进士,出身于科举望族濂浦林氏,听闻此人不好做官,特别喜欢风雅之事(逛青楼),广交僧道俗流。 而与陶望龄,林世璧对坐的,则是顾塘,李登等人,这几人焦竑也认识是出自于江南名家,也是当地名士。 讲会以相互辩难开始,这也是一贯路数。 在台下则席地环坐着上百名读书人,听着台上辩难。 焦竑,汤显祖,无念三人即来也不着急着辩论,而是坐在地上听几人辩难。 但见李登出面问道:“陶先生之学是传自学功先生,听闻学功先生之流又传自荀子一脉,听闻荀子之学又传自子弓,子弓是圣门十哲之一的冉雍,冉雍以德行见长,荀子以自己之学比作传自子弓,陶先生以为然否?” 李登质疑的就是荀子道统,荀子在书里多次说自己的学问来自于子弓,与此与子思,孟子这思孟学派区别,并言思孟学派曲解了孔子的意思,自己与子弓一系才是正宗。 但有人就质疑荀子根本没有得到儒学真传,冉雍的学问以德行为主,根本没有荀子这王霸混合的一套,他自己说自己传自冉雍纯属往自己脸上贴金。 听了李登之言,下面的陶望龄的门生有些露出愤怒之色。 但见身穿葛衣陶望龄笑了笑道:“此误也,子弓并非冉雍,班固《儒林传》曰:“自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这世系早有名言,何必将子弓与冉雍混为一谈。” 李登问不倒陶望龄,这时顾塘出面问道:“林学自持为儒门一派,以传承圣人之学而自居,按照林先生的说法,那么朱学,王学都不是荒谬,不出于圣人之教吗?” 听顾塘之言,焦竑心底一紧,陶望龄这答不好,会引起当今儒学三派一场大争论。 陶望龄闻言则道:“敢问顾兄师从何门?” 顾塘当即道:“先师近溪先生。” 陶望龄点头道:“原来是近溪先生,听闻近溪先生于乡里去世,实是我儒学的损失。但我有一事不明请教顾某,近溪先生传自于王学哪一脉?” 顾塘当即不好说,王阳明死后,王学一分为七,哪一派都说自己是正宗。 陶望龄道:“圣人之后,儒学一分为八,都说自己是圣人真传,汉武帝独尊儒术,但百家仍在,到了宋时,始扫尽百家归于宋人,而今又扫尽宋人归于朱子,对于朱子一门难道就是孔门正道吗?” “那么依先生所见呢?”顾塘有些不服气问道。 陶望龄笑了笑道:“当年学功先生曾与我说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南方人北上求学,遇到大风雪,都快要饿死了,幸亏一家人收留,主人家给他端来黍饭。南方人只吃稻米,从未吃过黍饭,但饥饿下无暇分辨问主人家,这是什么如此好吃。主人家笑着说,这是黍饭,因为你肚子饿,所以觉得好吃,因为好吃,故而能吃得饱。故而不会去分辨他是黍米还是稻米。” 听了陶望龄之言,焦竑,汤显祖都是点头。 众士子也露出恍然的神色来,陶望龄继续道:“今人小至儒学,大至问道,犹如择食,只问喜不喜吃,不问吃不吃得饱,无论朱学,王学,林学犹如稻米之南,黍米之北。是以谋道如谋食,只要是真饥之人,何来择食之说。至于平日是爱吃稻米,还是黍米,从心尔!” 陶望龄之言,迎来了下面读书人的一致掌声。 一旁林世璧也是鼓掌道:“真知灼见。” 陶望龄起身躬身谢过,脸色淡然,半点没有自骄之色。 而焦竑这时候对陶望龄,林学已是大为改观,这时候他在台下忍不住道:“林学只谈事功,只谈外王,为何不谈性命,不谈内圣?” 众人看去,已有士子叫起来道:“这不是焦先生吗?” “不错,崇正书院的焦先生!” “我应天士林翘楚,不料他也来听陶先生讲学了。” 而台上陶望龄听闻对方是焦竑后当即起身道:“陶某在浙江时早就听闻焦先生之大名,今日一见实在是幸会,还请台上一叙。” 焦竑当下走到台上与众人对揖,焦竑在应天名气很大,有他在如李登,顾塘都退居一旁了。 陶望龄道:“愿一闻先生高见!” 焦竑当即道:“儒释道三家都谈性命之学,以超脱生死,理学也谈内圣至外王,以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为修身之道,但林学只谈事功不谈修身性命可乎?” 焦竑之言可谓发人深省,释道两学都是关注于性命,比如人看重的,人从哪里来哪里去,如何超脱生死,看透这些来获得心灵的平静。 理学作为对儒学的补完最大的作用就是性命之学,以往儒学只关注出世,如何治国平天下的外王之道。 而理学的开创,开始关注于自身,并开创了由内至外的的方法,是以有了正心诚意,格物致知,再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整套的体系。 至于王学更不用说,他在性命之学更进一步。 但见陶望龄道:“圣人之学本没有性命之道,当年子贡曾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陶望龄道出,众人都露出了认真倾听的神色。 一千九十六章 实践出真知 陶望龄回答的这句话乃,子贡所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朱熹对子贡这一句话的解释是,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 总而言之,孔子平日教诲弟子,却从来不谈性命之学与天道。 但因为不提,所以就留下一个很大的问号。 朱子由此认为性命之学,就是天理作用于人身上,二者其实是一个道理。 至于如何感悟天道,又回到大学里‘正心诚意,格物致知’,这既是修身之本,也是感悟天道的办法。 王阳明依这格物致知,去格竹子结果差点挂了。 然后王阳明另辟蹊径,悟得了‘致良知’,于是心学诞生了。 焦竑想到这里,当即问道:“圣人虽不提,但也留下了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之办法,但依陶先生所言,林学如此怎么修身?怎么体察?难道学功先生教导的道理,就是陶先生的道理?” 听焦竑之说,众读书人都是议论,心学中最重要的‘致良知’,所为良知出自孟子,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比起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以天理为准,人之所行要去适从天理,所以是先知而后行。 心学,则反过来,所谓的天理,也是人心的认识。人之所行要合于自内心的良知,最后达至知行合一。 所以焦竑从认知论上质疑林学。 陶望龄心想如果说北方是理学的天下,南方就是心学的天下。 焦竑乃王学大儒,师承耿定向,同时又深受李贽的泰州学派所影响,可谓学兼心学中两派所长。 不驳倒他,林学如何在南立足,我这点名声无所谓,但辱没了老师的名声,那才是难辞其咎。 但是林延潮确实没说过什么性命之学。 陶望龄这两三年发奋读书,将林延潮平日所讲与自己日常所学贯通,他平时对各家经典都有涉猎,面对焦竑的质疑,他当即道:“林学确实也不谈天道,也不谈性命。” 此言一出,下面读书人一片哗然。 林世璧出声道:“这没什么,性命之法,天理之道,佛老都有提及,儒家修得是入世之法。” 陶望龄知林世璧替他解围,但却是道:“陶某离京时也问过先生,先生确实也说过林学的根本在于下学而不在上达。” “我问他为什么,他举了吾与点也的例子,言天下之人大多都是钝根之人,只要从学就好了,必须从器中学,在实践事功中去感悟天道,而利根之人不必如此,所以君子不器在。” 听了陶望龄的话,众人都是点头。 “所以林学主张事功就是修身吗?”焦竑问道。 陶望龄当即道:“是也不是。” 下面的读书人有些大惑不解。焦竑倒是正色道:“那请教陶先生了?” 陶望龄笑了笑道:“当年天泉桥上,绪山,龙溪两位先生也以此问请教过阳明先生!” 陶望龄此言一出,众士子们精神一作,陶望龄所言的是,王学上最重要的问答,那就是天泉问道。 王阳明生前最后一次与弟子聚会,提出了四句教,就是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句话。 王明阳说他一生的学问都在这四句里面了。 当时钱德洪,王畿对这四句话理解产生分歧,王畿认为心即是无善无恶的,那意,良知,物都是无善无恶的,既然本质是‘无’,那格物又从何格起呢? 钱德洪则认为心是有善有恶的,但为物欲蒙尘,所以平日努力用功格物致知,最后致良知。 于是于天泉桥上,二人拿自己的观点请教王阳明。 王明阳对二人说,你们的观点都对,但若各执于一端,这样就都错了。人有钝根利根,笨的人依钱德洪的办法去办,聪明的人按照王畿的法子去办,但同时也要参考对方的办法。只是你们都未真正悟透我的意思,以后传授弟子,只能按照我这四句去教,作为修身悟道的根本,四句里多了少了都容易误人子弟。 听闻陶望龄谈论天泉问道,焦竑不由一笑问道:“陶先生要与我谈论阳明四句吗?” 说着在场读书人都是一笑,对于这阳明四句,无数王学弟子都探讨过,陶望龄在这方面实在难有创见。 陶望龄当即退了一步道:“焦先生面前,实不敢嫌丑。” 焦竑是有德君子,他与人辩难不是为了驳倒对方,而是为了探讨真理。 当即焦竑也给对方台阶下道:“如此说来学功先生之学,就是依绪山先生之办法,在事功之中求得格物致知,也是在实践之中求真知对吗?” 众人当下明白了,原来林学没有上达之道,是因为学钱洪德一支,只是钱学是格物致知来致良知,林学是用实践事功来致真知,这也是儒家传统的入世悟道之法。 当然这也就是王阳明所言钝根之人学习的办法。 释家,道家则是通过参悟来悟道,这近似于王畿的办法,这是出世悟道之法。 因此论及认知之道,由自身领悟天理果真还是我王学最牛逼啊,什么朱学,林学不过是我们一支啊。 陶望龄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了笑道:“天泉问道后,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 众人又听了进去,但见陶望龄说的是王学另一个经典问答‘严滩问答’。 这严滩问答,是天泉桥后,王畿,钱洪德两位弟子送王阳明至严滩这个地方。 王畿对四句教中‘有无’之道不理解,于是问王阳明什么是实相,什么是虚相。 王明阳则说了一句‘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 当时钱洪德听了一脸懵逼,王畿却领悟了道:“前者是从本体上说功夫,后者是从功夫上说本体”。 比起王学的四句教,这严滩问答却是很少人注意,但却是王学的究极之说,所以陶望龄提出此时,很多在场读书人不以为然。 焦竑却明白,他知道这严滩问答,比起四句教而言,才是王学中真正的精髓。 陶望龄见众人不解,然后道:“这严滩四句,众人有千万解,具作有无之答,其实不然,吾窃以为人欲打坐念经,就打坐念经,若不想打坐念经,就不打坐念经,有心者可成,无心不能成,此乃从本体上说功夫。” 陶望龄说来,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人的意志可以改变外物,这是本体上说功夫。 “人欲打坐念经来求内心平静,但越有心求之越不能得,无意存之却能内心平静,这就是无心得之,有心失之,此功夫上说本体。” 见众人仍是不解,有人则问道:“若是按陶先生这么说,我们也不必介意于外物,这不是佛家的虚无之说吗?” 陶望龄笑了笑道:“那是我等领悟错了虚无的意思,恰如人之入梦,躺在床上,宽衣解带,闭上眼睛,就是有心,但若要入梦,有心就够了吗?越有此心越执此心,反而越睡不着,倒是什么也不想,心无入睡之念时,却是睡着了。这什么都不想,就是无心俱实想。” 听了陶望龄之言,焦竑顿时有醍醐灌顶之感。 众读书人也是目绽光芒,顿时领悟了。 陶望龄道:“为何圣人不提性命之学,原因也就是在此,因为性命之学已是在我们事功之中了。” “读书,格物致知,事功都是有心之法,恰如人要入梦,必先闭眼躺床,这是可以教的,但无心的入梦之道,却不是可以教的,若是心执此念,凡钝根之人,必落入了我执,愈求道愈不得道,愈辨真知愈不得真知,故而圣人从不说破,法不传六耳,道理也在其中。” 在旁的汤显祖也是忍不住为陶望龄之言喝彩起来。 无念躬身合十道:“陶居士所言的无心,就是见山还是山了。” 汤显祖也道:“我明白了,所为见山是山,说的是心,故无善无恶,见山不是山,说得是意,故有善有恶,见山还是山,说得是良知,故知善知恶。” 无念闻言大笑,向汤显祖作揖然后道:“汤居士说的对,听了陶先生一言,贫僧眼中实开了一片新天地,我这就立即返回黄安悟禅,若能破关,必拜他之赐。” 说着无念卷起袖子,大步就走,汤显祖问道:“无念禅师何不与焦兄……” 说到这里,汤显祖忽停下不说笑了笑,目送对方远处。 而这时候高台之上,焦竑对陶望龄也是心悦诚服,当即向他长长作揖道:“陶先生渊博如海,焦某三寸小尺,也敢言丈量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焦某斗胆请陶先生至崇正书院讲学!” 陶望龄连忙道:“焦先生谬赞了,吾之所学比之学功先生才是沧海一粟,星河一沙。” 听了这话,焦竑没有半点介意,反而欣然道:“这就是夫子之墙,不得其门而不入。学功先生身为礼部春官,在京主持天下大事,辅佐天子,我等实难一见。陶先生得学功先生真传,必能解我等之惑,恳请在书院盘桓数月,让我等金陵俊才一闻大道。” 下面众读书人也是纷纷道:“是啊,陶先生请留在金陵吧!” 陶望龄见此一幕,难却盛情只能答允。 一旁林世璧也是震惊,林延潮确实有本事啊,连他一个弟子都如此了得。 陶望龄与焦竑在天界寺之论道,乃江南士林的一件大事。 应天乃王学的大本营,两年前耿定向与李贽的骂战,即是心学内部的一场的大的门户之争。 而身兼耿定向,李贽二人所学之长的焦竑,在应天王学中也有相当的分量。由他亲自出面请陶望龄到江南最有名的崇正书院里讲学。 此事无疑是代表王学肯定了林学的地位,也代表江南士林对于林学的态度,因为应天就是江南读书人汇聚的地方,这时候又是应天乡试之时。 而陶望龄在金陵逗留了三个月,并在闲暇之余撰写了一本《石篑语集》,这本书比林延潮当年在学功堂的讲义,更进一步阐述了林学的理念,并且更通俗更贴近当今读书人的观点,因此在江南风行。 陶望龄自此自号石篑,林学弟子就以石篑先生称之, 而林学也因陶望龄在金陵讲学,以及《石篑语集》从浙江一省,从而辐射到整个江南。 从湖广公安一县,再到浙江一省,逐渐到整个江南,不知多数读书人放下以往奉为金科玉律的程朱之注,他们手捧林延潮,陶望龄的著作用心揣摩。 到底是要变法还是祖宗法度? 到底是重农为本还是惠商通工? 到底是仁德为主还是以事功为主? 万历十六年对于江南读书人而言,实是一个普通的年份,但也是一个不普通的年份,历史正徐徐前行,但不知不觉已比原先变了一点方向。 靠近京城的大运河上。 一艘官船正缓缓而行,一名老者正捧着手中的天理报阅读,等见到报中青松翠柏四字时,他不由徐徐点头。 ”老爷,明日就要到通州了。” 一名下人给这名老者披上衣裳,这名老者道:“写得好啊,林宗海的文章是能令人复生的!有了此文,海刚峰当千古矣。” 那下人道:“可是老爷,应天官场上对于海刚峰评价不高,说他迂直,不知时务,抱着太祖的陈规不放!” 那老者冷笑道:“那些官员真是说一套做一番,当年张江陵新政他们说张江陵妄动祖宗法度,而海刚峰要恢复太祖之法,他们又说海刚峰墨守陈规,到底是什么,还不是他们说的算,有利则好,无利则弊,有害则暴,朝廷就是亡在这些人手上!” 这老者说话胡须一抖一抖的满脸正气,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与李贽进行骂战的前南京右都御史,名儒耿定向。 这一次耿定向受命进京,总督仓场事,也就是仓场侍郎。 一千九十七章 反目 京城进入了六月,下了一场大雨。 平日繁华的京城,顿时换了一个样子。 京师街道两旁的沟渠,多是粪壤垃圾,随着雨水漫起,就随处漂至大街上。但凡车辆驶过,即泥水齐腰飞溅。 行人避让不及都是一身狼藉。 林延潮坐在大轿里从礼部回府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这也是京师没有下水道的原因,所以百姓就将垃圾随处堆在街道旁的排水沟渠里,平日尚且还好,一等下雨就精彩了。 林延潮知道京师如此处理便溺垃圾,很容易引起瘟疫,崇祯末年北方爆发严重鼠疫,就是这件事给予了已经腐朽的大明朝最后一击。 即便在万历年,北方各处也偶尔爆发鼠疫。 当时的人,怎么会知道鼠疫与卫生的关系。 现在这京街营造是工部的事,工部给出的解决办法,就是天晴时请人挑浚疏通,下雨时任他自流。 本来如此也算可以,但久而久之,住在街旁的老百姓们却不断的占道侵占,导致沟渠堵住。 于是前几年,有一名工部郎中敢于任事,决定疏通沟渠,拆掉一切胆敢占道的民房。 结果事情一出,民怨沸腾,老百姓们大为不满。 有一名给事中骑马出行时,被人当作这名工部郎中,被愤怒的老百信丢砖砸头,他将此事禀告给皇帝,最后不得不作罢。 林延潮坐在轿中,看着街道上的泥泞不由摇头,观一叶知秋,朝廷上机制僵硬,事功的人被贬被罢,留下的都是不敢做事的官员。 将来要推行变法之事,困难重重。 大雨之中,林延潮返回了府邸。 府里有轿厅,自不用在门外下轿,在下雨的时候,坐轿子倒是比马车方便多了。 林延潮下了轿,立即有下人递来毛巾和姜茶。林延潮看自己的官袍上半点湿的也没有,就将毛巾姜茶推给了展明。 这时候管家陈济川上前禀告道:“老爷,顾主事来了,等了许久。” 林延潮听了眉头一皱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林延潮当即道:“不着急见他,待我更衣之后再说。” 陈济川称是。 林延潮换上了家居的燕服,过了好一会儿这才从走廊来到客厅。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正顺着屋檐浇在屋前的石阶上。 林延潮走到门口,但见顾宪成穿着一袭青衫,正负手看着客厅屏风上的‘江河入海图’。 林延潮来至厅里后,顾宪成并没有第一时间转头。 林延潮知雨声虽大,但对方已是知晓了自己进屋,却没有作声。 林延潮也没有说话,陪着他一同看起了这屏风来。 突然顾宪成赞道:“宗海,你这屏风上此画虽不是出自名家手笔,但却胜了雄伟壮观,气象非凡,摆在此处,可见你胸中沟壑。”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也知我素来不善鉴画,随处买的挂在这里,也就图个好看,倒是令叔时你见笑了。” 顾宪成大声笑道:“你眼下是正三品京堂,谁敢笑你,京里又有谁如此大胆?” 林延潮笑了笑道:“叔时莫戴高帽了,坐。” 二人坐下后,顾宪成显然今日心情很好当下道:“说起戴高帽,我倒想起一个笑话,说的是有一京朝官外放任官,出行前告别他的师。老师说,‘外官不易为,宜慎之’。” “对方答曰,某备有高帽一百,逢人就送一顶,如此与同僚就不生龃龉了。” “他的老师怒曰,吾辈直道事人,何须如此。对方曰,天下不喜戴高帽如吾师者,能有几人?” “他的老师点头说,你的话也不是没有见地。然后对方辞别,即对旁人曰,吾高帽一百,今止存九十九矣。” 顾宪成说完,顿时大笑。 林延潮也是随着笑起,心底却警惕起来。 顾宪成敛起笑声,然后正色道:“宗海,君子当以至诚待人,却不求他人至诚相报,如这学生,老师面前一套,外人面前一套,虽是能骗得了一时,但焉能事老师长久,老师早晚必知其为人。” 林延潮道:“叔时,你为何言里藏着话啊。” 顾宪成微微一笑道:“宗海何出此言。” “叔时,你我相交多年,有什么话大可开门见山。你若是不信我,当初为何找我谋划?我林延潮难道是那等背叛朋友,通风报信的小人吗?” 顾宪成立即道:“宗海,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这话的用意,乃是指得恩师罢了。我性子早晚不见容于恩师,此事早点说开也是,免得如那学生面前一套背后一套。” 林延潮笑道:“这样,倒是我多心了。” 顾宪成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当然是直言无妨,其实说来当年我于宗海你有一些看法。” 林延潮反问道:“看法?” 顾宪成点点头道:“不错,或者说是一点误会,刚中进士那会,我们在京的同年里,就属你往元辅的府上走得最勤。我虽从未在外人说过你半句不是,但心底却觉得宗海有些趋附执政,不是名士的风骨。” 林延潮听了这话心底冷笑,你顾宪成当时在申时行府上走动的也不比我少多少。 林延潮道:“恩师是我林某的伯乐,没有他提携,我今日不知在何处呢?官员频繁拜见宰相固不可取,但师生时常走动,却也未尝不可。” 顾宪成笑着道:“宗海不要误会,是我心胸不够开阔。当年你上那份天下为公疏,不惜因此下诏狱时,顾某就知道你是真真正正的君子。在本朝文臣直谏,前有海刚峰,后有你林宗海,将来都会名留青史。顾某对你是再三敬佩。” “倒是宗海你方才提起之事,既是说开了,那么我也实话实说,扳倒张鲸此事所谋甚大,顾某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除了顾某还有不少同僚,所以我不得不请宗海你再三替我保密。” 林延潮心道,你这么说倒显得我心胸狭隘了。 不过他并未在言语上与顾宪成计较,而是道:“放心,此事除你我之外,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不过你要小心身边之人,他们未尝会如我这般为你守秘。” 林延潮知道这件事,就算自己不通风报信,也早有人暗中禀告给申时行。 顾宪成道:“宗海放心,此事我当然是有分寸,顾某今日来是旧事重提,倒张鲸之事上,你是否愿意出头?” 林延潮闻言不答。 顾宪成等了一会道:“看来是顾某是要无功而返了。” “叔时,并非我不愿,若是上谏张鲸,此事我义无反顾,但是恩师那边,我不好交待。” 顾宪成道:“恩师已在阁十年,当国至今也有五年,你是欲承他的衣钵,所以不愿让他为难?” 林延潮心想,知道了你还来劝我? 林延潮则道:“叔时,你错了,恩师从未许诺过我什么。” 顾宪成道:“许诺与否,这不重要,宗海,你若想着恩师将来指定你入阁就大错特错了,这入阁的事除了要首辅引荐,更需要圣意亲准。” “但是当今圣上曾与恩师明言过,将来会栽培于你,却不会让你入阁,委以政柄,此事你可知道?” 林延潮闻言震惊:“此事当真?” 顾宪成点点头道:“当然是千真万确!此言是圣上亲口与元辅说的,极少人知道……具体何人转述于我,此事恕我实难奉告。但你要相信,我没有欺瞒你分毫。此事圣上已经提了,恩师也知道,但他是不是从未与你说一句?半点口风都不露?” 林延潮心底震动,他看着顾宪成,对方这话似乎不假,不像是来故意骗自己。也不像是为了挑拨离间,然后编造的话。申时行说过,顾宪成这次要扳倒张鲸,有宫里权珰的支持。这消息八成是这位权珰传给顾宪成,只是这位权珰是什么人? 张诚?田义?还是陈矩? 见林延潮沉默,顾宪成冷笑道:“我就知道恩师从未与你提过一次,但这边却用着你办事,给你期许,将来要如何如何?那边却栽培朱山阴,沈四明,为他们铺好前程。元辅如此举动,值得宗海你如此为他效力吗?顾某实在是从心底为你不平啊。” 林延潮越琢磨顾宪成的话,越觉得他所言并非捏造。 自上一次天子亲自来自己家里,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以后,林延潮本以为天子对自己释去怀疑了。但其实天子对自己仍有戒备心,这一次自己虽升任礼部侍郎,但高淮却被逐至南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然后天子又将不准备让自己入阁的话,告诉申时行,就是让他将来退位之前,物色接任的人选,这里首先排除了自己。 想到这里,林延潮出言道:“叔时,若是你是恩师,陛下将不让我入阁的话交待给他,你会告诉我吗?不言,是正理,言之,则是泄密。” “内阁宰相者,将来主持国家之政柄,焉能不慎之又慎。一旦恩师将此事泄漏半句,岂非引人之窥视,以及小人提前攀附,所以恩师此举再恰当不过。恩师不把此事告诉我,也是在情理之中,我不会有丝毫不悦之心。” 顾宪成闻言道:“宗海,我在这里并非是说元辅的坏话。我素来知你怀抱大志,入阁执政,将来如张江陵,张永嘉那样在天下推行事功变法,但是元辅既无法让你入阁,你为何不另找靠山?” “靠山?”林延潮反问,“是那个给你透露消息的宫中权珰吗?” 顾宪成闻言一顿,然后点点头道:“不错,宗海,说之前你不可抱有成见。这内监之中既有如刘瑾王振那样的大奸大恶之徒,但也有如郑和,怀恩那样的忠直之士。” “这位公公……就是看不惯张鲸事事逢迎,收刮民财以悦天子。若是宗海你这一次能扳倒张鲸,这位公公必以你为知己,那么有他在天子身边几句话下,那么将来入阁之事就有转机了。” 林延潮点点头,从顾宪成这句话里他可以听出,这位权珰不仅权力大,而且深得天子信任,可以影响天子的决定,如此说来只有一个人了。 “这位公公还要你与我说什么?难道是他要你拉拢我的?” 顾宪成闻言道:“宗海……” 林延潮叹道:“叔时,此事我们暂且不论,扳倒张鲸乃大义所在,但为内廷中的勾心斗角谋划,我们反成了他手中争权夺利的棋子,如此我们与投身阉党有什么区别?这样的人将来提督东厂,焉能是国家社稷之福?” 顾宪成道:“宗海,你不要将内监想得如此险恶,这位公公乃是大仁大勇之辈,他亲自与我承诺,他并未有染指权力之意,他要扳倒张鲸,既有公义,也有私怨。” “所以你信了他的话?” “信与不信都无妨!”顾宪成言道,“只要能扳倒张鲸,就是为了朝廷除一大害,何乐而不为?” “宗海,这位公公在皇上面前的话,极有分量。若他极力推举你入阁,大事可成也。朱山阴,沈四明之辈不过提线木偶而已,论才具,论治国,论风力,他们焉能与你相提并论。” “宗海若入朝为相,宫里有他为你撑腰,宫外有我等为你摇旗呐喊,有你主持中枢,三五年内国家大事可有改观,十年内天下治也!” 顾宪成言辞慷慨激昂,脸上是神采飞扬。 但林延潮在旁则是越听越是没兴趣,半响后道:“叔时,我们还是那句话,你要扳倒张鲸我必双手赞成,但是此事没有恩师之允许,我是不会出面的。” “没有恩师,就没有我林延潮的今日,此事还请你能理解。” 顾宪成当即拂袖而起道:“宗海,我还以为你乃顶天立地之大丈夫,今日看来实在……实在是太令我失望了。” 接着顾宪成冷笑两声道:“今日就算我瞎了眼……告辞!” 说完顾宪成大步离开,林延潮立即对下人吩咐道:“快,给顾主事打伞,送到府上去!” 下人们应声后,当即送顾宪成出府。 林延潮在客厅里眺望顾宪成远去,身影消失在雨雾中后,自己回到桌案前,打开墨盒提笔沾墨,当即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然后将纸装进信封里。 “来人!” 陈济川来到厅里,林延潮对他道:“派可靠的人,立即将此信交给首辅,切记一定要亲手交到他的手中。” 陈济川当即称是,于是派了一名心腹之人冒雨赶往申府。 而此刻紫禁城里,也是暴雨如注。 几名火者正急匆匆地穿过宫殿的走廊,正行进之间,却看到对面一行人走来。 这几名火者连忙避到走廊两旁跪下。 三人穿斗牛,坐蟒服,在几十名太监的前呼后拥下前行,他们正是现在司礼监里最有权势的三位人物,分别是掌印太监张诚,秉笔太监陈矩,随堂太监田义。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张诚开口问道。 领头一名火者道:“回禀宗主爷,小的们正要去请太医给皇上诊脉。” “皇上怎么了?” 三人一并关切地问道。 领头的火者叩头道:“张督公之前请了西域番僧给皇上进了秘药,皇上吃了秘药后,十分高兴,于是就召了田美人,张才人,徐淑人三人……然后皇上突流鼻血,于是我们立即去请太医了。” 张诚道:“那还等着什么?还不快去!” 几名火者立即跑走了。 三名大珰当即急匆匆地赶向天子寝宫,天子若有任何闪失,他们都担担不起。 但是到了寝宫门前却给守门的太监拦住了。 “咱家几个要见皇上,立即让开!” 守门的太监道:“皇上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搅,就算宗主爷也不例外。” 当即田义气道:“好啊你们几个,连我也敢拦,自高淮到南京后,你们都知监的人越来越没规矩了,看我如何教训你们几个。” 张诚脸一寒,他知道高淮被调南京后,张鲸连声招呼都不与自己打,就在都知监里都安插了自己的亲信。 陈矩见这一幕知现在天子事情不大,于是劝道:“田公公稍安勿躁,现在不是讲规矩,还是先见到皇上再说。” “请祖宗爷放心,皇上的鼻血已是止住了,请太医只是照例而已,现在皇上兴致正高,不信你们听。” 几人站在殿外站定,果真听见寝殿里传来几声嬉笑声。 那值门的太监道:“几位公公这该放心了吧,事后要打要杀,小人都认了,只是扫了皇上的兴致,那么小人真是如何也当不起。” 这时众人也不好坚持,天子的脾气,大家是都知道的。 张诚点点头笑着道:“你倒是忠心办差,回头不会有过,反而有赏!” 那太监连忙跪下叩头道:“小人谢过宗主爷,谢过宗主爷。” 张诚点点头,带着众太监们一并离去,田义不住抱怨,说张鲸实在太放肆,不将司礼监放在眼底。 田义一边说一边看张诚,陈矩二人脸色。 陈矩云淡风起地笑了笑,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而张诚则替张鲸说了几句好话,谁不知他的心底则默默地道,干爹,张鲸如此猖狂,反是自取其祸,不要多久,我就会给你报仇。 一千九十八章 弹劾之事 深宫与官场一样都是波谲云诡,身处此境,不知不觉就会有什么将你拉入深渊。 林延潮经过顾宪成一事后,方才明白为何申时行都处在如此高位了,仍是步步小心,处事谨慎,不敢轻越雷池一步。 但无论如何,顾宪成给自己透了皇帝不愿自己入阁的风声后,他的心底多少对天子,申时行有些不满,话说回来,他们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没有他们也没有林延潮的今日,这点事上林延潮也无从责怪。 所以林延潮想来想去最后决定上表天子,告病在家。 ‘没错,老子生气不想干了,你还要给我付工资’。 气话是这么说的,但林延潮知道朝堂上马上因为张鲸之事会有一场大的权力风波,这个时候自己能不搅合进去就不搅合,避开这是是非非,置身事外。 于是七月的时候,林延潮上表天子说了身子有一大堆毛病,要好好在家休养。 对此天子下旨允暂且给假,一旦病好立即回衙视事。 林延潮突然称病告假,又是在此大战在即之时。 申时行当下派了申九上门来探视,而林延潮没说什么,只是客客气气地将申九送去了。 几天后,赵南星也来林延潮府上探望。 在户部时赵南星与顾宪成就已是焦不离孟,现在又同在吏部任职。 赵南星同顾宪成是东林三巨头之一,在东林党内地位不输于顾宪成。而且赵南星还在朝堂上执政过。 当年张居正生病时,百官去奔走看望,而他与顾宪成,还有姜士昌三人不去。赵南星不仅不去,还写了一句‘二竖能忧国,千官来祝年’的诗来讥讽。 听说赵南星要来,林延潮于是半卧在塌上,脸上抹了些生姜水,一副养病的样子见了对方。 这时候赵南星刚刚守制完毕,回京后出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 在官场上吏部侍郎虽是三品,但能与各部尚书抗礼,而吏部郎官则与四品京堂相当。特别是文选司郎署官,手中的权力不输于其他各部的侍郎。 赵南星来到林延潮‘病榻’旁,抚须熟视一番然后道:“宗海你没有病。” 林延潮点点头道:“梦白,不要乱说,我确实病了。” 赵南星摇了摇头,温言道:“某甫回京即听说了你与叔时失和的事,他说话直,性子又急,有些话你莫放在心上。” 林延潮道:“叔时是我多年的挚友,我岂会因此小事怪他,只是有些分歧,并非言语可以消解的。” “我明白,”赵南星点了点头道,“那么你这一次称病是不愿意夹在我等与执政之间左右为难的缘故,才退一步吗?” 林延潮叹了口气,赵南星点点头道:“好了,我知道了,其实知道你称病的事后,叔时他也有几分悔意,但你也知他的性子,口上是绝不肯说的。” 林延潮道:“无妨,叔时,无论如何林某心底都将你们视为朋友。但是恩师也对我恩重如山,此事还恕我不能帮你们了。” 赵南星闻言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其实我劝过叔时,你不参与是对的。” “此去弹劾张鲸胜负难测,若是败了就是罢官夺职,甚至于戍边。当年张江陵夺情,吾师熙亭先生直言,结果被杖八十下诏狱,至今我仍想起老师拖着病体远戍凉州的样子。而今日我与叔时已抱成仁之心,他日朝廷之事还请宗海你维持。” 赵南星的老师就是艾穆,当年与吴中行,赵用贤,邹元标一起挨板子的人。 因为艾穆的缘故,赵南星与赵用贤,邹元标走得很近,同时政见更倾向于同情失意辞官的沈鲤,尽管申时行是他乡试老师,但他却从不上门交往。 顾宪成也因为赵南星的关系,与邹元标结识,然后慢慢与申时行渐行渐远。 林延潮劝道:“梦白,扳倒一个张鲸不值得你们如此。” 赵南星正色道:“自冯保被贬后,天子宠信张鲸不是一日两日了,张鲸执掌东厂太久,又深得圣眷,以钱财珍宝美色迷惑圣上,朝中不知多少大臣为他笼络,若是不扳倒他,他日又是一个刘瑾,赵某不惜此身,也要打倒他。” 林延潮感叹,赵南星的政治纲领其实很朴素,那就是清除朝廷奸佞。 清除了小人,朝堂上剩下的都是君子了。 但是赵南星不会知道打倒一个张鲸,还有一个张鲸,就算是没有张鲸,天子也会扶植出一人来平衡朝堂上的局面,从而将权力抓在自己手上。 但东林党们却认为自己的是对的,行为是可歌可泣的,但最后都变成皇帝平衡朝堂局势的手段。 当年嘉靖这一手就玩得很精彩,夏言严嵩徐阶斗得你死我活,他无论处置了哪一派都会得到另一派的支持。结果海瑞一封治安疏直接打脸,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现在赵南星的政治纲领,就是清肃吏治,使君子在堂,小人远去,务求于一等众正盈朝的局面。 然而历史上的东林党除了道德,在政治上又有什么建树呢?如此的政见必然与强调事功的林延潮南辕北辙。 顺便说一句,顾宪成,赵南星主讲的东林书院就是以程朱理学为本,如此也就不奇怪为什么他们将道德放在第一位了。 把李贽的那一句‘傲风雪不可为栋梁’来形容贵党大多数人,这一点也不过分吧。 不过顾宪成和赵南星与林延潮有一点不谋而合,他们都没有将希望寄托在什么治世明君上。 林延潮想了想,也就把劝谏的话放在肚子里了,到了一步大家都不是用言语可以说服了,徒然只有争执而已。 林延潮目送赵南星远去时,不由为他有些伤感,历史会告诉世人谁的方法是对的。 数日后,赵南星上疏言事。 此疏名为《除天下四大害疏》,此奏疏阐述了赵南星的政治观点。 此疏言天下四害。 结党阴私、任人唯亲的干进之害。 诬陷排挤忠良,小人得志的倾危之害。 吏治日淤、民生日瘁的州县之害。 乡官横行无忌、无人敢问的乡官之害。 他疏里还直言。 君子在位则国家安定,天下的治、乱与君子的进用与否。天下之所以治安者,君子之气恒伸也。而天下之所以危乱者,君子之气恒郁也。 当今朝堂上贤奸杂之,天子当亲贤臣,远小人,慎用中官。 奏章委婉为致仕的沈鲤,吴中行,以及在南京郁郁不得志的赵用贤叫屈。 赵南星写了这一份奏疏,天子没说什么,只是留中不发。 当然赵南星这份奏疏的铺垫只是一个开始。 八月末的一日,林延潮府上宾客盈门。 这天并非什么大日子,但对于林延潮在翰林院教授的庶吉士们而言却是不简单的一日。 因为这一科的庶吉士散馆授官了。 林承芳,吴应宾,袁宗道,全天叙,萧云举,王图,彭烊,黄汝良留馆授翰林院编修,检讨之职。 李沂,刘弘宝,王孟煦,薛三才,刘为楫,林祖述,赵标会砺,胡克俭,王道正,陈应龙,于仕廉散馆授科道官,六部主事。 授官后他们大多来林府上,林延潮强撑‘病体’也略见了见,然后就由自己几个门生徐火勃,袁可立,张汝霖,西席徐光启接待。 这一次顺天乡试,袁可立高中第三十七名,张汝霖亦中七十六名,而门生之中独徐火勃落榜。 顺便说一句,林延寿也是以监生的身份参加了这一次顺天乡试,结果在乡试之前的国子监试考中落榜。 众学生们留馆的留馆,散馆的散馆都是十分高兴,这一次也算上门感谢师恩。 除了数人还在路上,先到的其他人都坐在一起闲聊。 但见袁宗道笑着道:“诸位可知前几日,?朝鲜国王派右议政柳成龙率领六十余人的朝鲜使团来京之事。” 林延潮坐在隔壁房间里,正与孙承宗说话,他听得清楚,这柳成龙同时还肩负秘密向大明禀告倭国有意入侵之事。 本来柳成龙来京当由自己接待。柳成龙是右议政,相当于朝鲜国的右相,明朝派礼部右侍郎林延潮出面是对等接待。 不过林延潮现在称病,就由左侍郎于慎行出面,前段日子,柳成龙还要上门拜见自己,不过为林延潮推辞掉了。 一来自己还在称病,二来就是担心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背上一个‘里通朝鲜’的罪名就不好了。 “听闻这位柳成龙不但是朝鲜右相国,也是当今朝鲜的大儒,他师从朝鲜大儒李滉,这一支主要继承了程朱理学。” 听了袁宗道道来,众人都是哦了一声,朝鲜亲近儒学这是众所周知的。 袁可立道:“这位柳成龙我们早见过了,他来京之后上门要拜见老师一面,求教儒学,但老师却没有见他,据说他当时只能长叹离去,甚是惋惜。” 袁宗道笑了笑道:“我听闻那朝鲜官员所言,柳成龙也以未见老师一面为憾呢。” “不过我今日说的不是此事,朝鲜国内除了理学,还有另一派,有位名儒李珥,主张是气学,气学更强调经世致用,反对理学一切以道德说教的治国方式。” 袁可立笑着道:“这可巧了,这不是与我朝有些像吗?” 袁宗道点点头道:“这朝鲜官员身边有一本这位李珥大儒写的书,我是拜读了一番,看后真是佩服不已。” “哦?他在书里说了什么?” 袁宗道言道:“他主张国家选才不可讲究出身,全凭君主与官员的道德操守,是守不住国家的,唯有重视百姓,关注民生,同时选取有才干的官员才是真正的治国安邦之道。” “他还说朝鲜面临北胡南倭的局面,李珥提议设立十万军队,严格训练,改善军人的地位,以防止内忧外患。” 听了袁宗道的话,众学生们不住的讨论。还有人笑话说,这位李珥不是林学的弟子吧。 还有人一脸担忧地道:“若是此人在,朝鲜岂非是我大明之患。” 袁宗道笑了笑道:“不过诸位放心,李珥的建议却被柳成龙为主的理学官员给拒绝掉了,认为此举没有用。” 听了众人都是笑了起来。 袁可立打趣道:“你们看这朝廷上永远都是拖后腿的,比干正事的人多,所以要想成事,不容易啊!” 一旁徐光启摇了摇头道:“当今朝堂也是日益暮气沉沉,我怕用不了几年,也会如朝鲜一般。” 听了徐光启的话,众人讨论起来。 林延潮在隔壁房间听了李珥的方案,也不由感叹,朝鲜国中也是有这样有远见卓识的官员。 众弟子们继续争论,这时有人忽然道:“对了,为何李景鲁迟迟未到?” 林延潮知道对方说的是李沂,散馆后授吏科给事中。 突外间有人急匆匆地赶来道:“诸位知道了吗?今日壬戌贵州道御史何出光劾张鲸及其同党鸿胪寺序班邢尚智,锦衣卫都督刘守有相倚为奸,专擅威福,其罪有八,条条当死!” 林延潮听去说话的正是李沂。 “恩师……”面前孙承宗已是色变。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听下去!” 果真李沂的话,掀起了轩然大波。 但听袁宗道:“何出光?此人是万历十一年进士,河南人士,他怎么会突然上表弹劾张鲸?” 一人道:“当然是看不过去的,张鲸此人假借圣上宠信,作威作福,百官对他早就深恶痛绝,还有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与张鲸就是狼狈为奸,弹劾的好,弹劾的畅快!” 这时李沂道:“除了何出光外还有河南道御史马象乾也上表弹劾张鲸,同时言元辅申吴县,言元辅在朝只知委屈调停,张鲸如此罪恶昭彰的奸臣能够如此逍遥法外,在于阁臣的放纵,听闻元辅申吴县接到弹劾后,已是上表辞官了。” 这一下在场的众人都是震动了。 林延潮看向孙承宗问道:“你从中想到了什么?” 孙承宗想了想道:“回禀恩师,学生看来此疏甚有名堂,不仅弹劾张鲸,还把事情弄大,此疏之下连元辅为了自救,都必须与张鲸划清界限,否则就背负上阉党,内通中官的名声。”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看的不错。” 一千九十九章 年末 林延潮的屋子隔壁,众官员们正激烈的讨论着。 而在林延潮屋内。 孙承宗则道:“恩师,何,马两位御史对张鲸,元辅之弹劾,真是厉害。内臣与内阁结交,是天子之忌,同时也是百官之忌。” 林延潮道:“若是你是元辅你当如何应对?” 孙承宗想了想道:“当年张江陵,冯双林二人即被贬称为‘二竖’。天子对于张江陵,冯双林二人的处置,元辅是看到的。所以当前之下,无论他与张鲸是否有瓜葛,都必须撇清干系。” “如何撇清干系?”林延潮问道。 孙承宗想了想道:“张鲸跟随天子多年,天子爱护之下,说不定是会下旨重责于弹劾的何,马两位御史,若是元辅能在此力保两位御史,那么必然获得清议的称许。” “然后呢?”林延潮问道。 孙承宗犹豫了下道:“然后,元辅当向天子自辩,剖白心迹,天子仍要倚重元辅,必不会追究。”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如此就错了,以我料来,元辅不仅会保弹劾的何,马两位御史,还会立即攻讦张鲸,以自己首辅的身份率领内阁向天子施压,如此对百官对天子都有交待!” 孙承宗闻言惊道:“如此不是正落入了顾,赵两位的计划中吗?他们正期望元辅这么办呢。” 林延潮道:“你以为自辩,就可以向天子剖明心迹。但天子会信吗?唯有落井下石,乘众论起时铲除掉张鲸,才是取信天子之道。” 孙承宗想了想道:“恩师,我还是难以理解,若是元辅不弹劾张鲸尚好,但被言官一鼓动即弹劾那不是更坐实了他的嫌疑,有做贼心虚之感,本来天子尚不曾怀疑,但此举之下更以为元辅与张鲸之前有所瓜葛,学生以为这时候当以不变应万变,方是上上之策。” 林延潮笑了笑:“若元辅这么办,未尝不可,但换了你是张鲸,御史弹劾不下你,而天子又怀疑你勾结内阁,你当如何?” 孙承宗恍然道:“是啊,元辅不下手,迟一步张鲸缓过来就要对付元辅了,如此也是向天子剖白心迹。恩师所见真是深谋远虑,承宗拜服。” 孙承宗这才明白林延潮为何这么多年能在政坛上屹立不倒。今日林延潮给他生动地上了一课。 林延潮道:“尽管元辅这一次落入了顾宪成,赵南星的算计,但此举对他眼前而言是能化解危局的,那么就要继续走下去。失去了张鲸,固然打破了朝堂上平衡,但总比相位不保要好。” 孙承宗道:“恩师之言,承宗实在是受教了,不过如此元辅以后的相位就难坐了,依恩师胸中的韬略,必有办法帮元辅渡此难关吧。”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然后道了一句:“稚绳,无论是否有韬略,我又为何要帮元辅呢?” 孙承宗闻言一愕,然后明白过来时心底有些难以接受。 林延潮拍了拍孙承宗的肩膀然后道:“今日之言,你要记住。” “学生实在难以……” 林延潮这时忽然道:“眼下我身处嫌疑之地,将来是否能入阁尚且是一个未知之数。但你要知道,入阁不入阁对我而言实在不重要。” “若是将来我遭政敌攻讦而下野,你切记不要为我出头,保全己身方才是上策。这天下到了这一步,变法事功才是唯一出路,你也不要看得如此悲观,今日之格局虽是危机四伏,然而大有作为之时也在于今日,你随时要准备替我承担起这个天下来,到时你能忍辱负重托起社稷,如此就算是报答了我对你多年的栽培了。” 孙承宗闻言顿时震动,然后颤声:“恩师……”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我抱负已是实现了一半,事功之学的经义,陶周望还有那么多的弟子都会替我传下去,只要天下读书人仍在,那么事功学即会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 “而在庙堂上则有你和美命,你们二人一个在阁,一个在部,十年以后官位或不在于我之下,朝堂之事能为则为之,不能为之则专于汲引后人,衣钵相传。星星之火,尚且可以燎原,又何况这么多人的努力。” “如此就算有人压住我,不让我入阁,那么我又有什么可惜的!” 说完林延潮畅快地大笑。 孙承宗垂下头,然后低声道:“恩师,学生现在还没有想那么多,在学生心底恩师就是王安石,天下的中流砥柱,学生愿作老师变法之前驱,却没有想过要肩挑起这个重担来。” 林延潮叹道:“对你现在而言,确实负担太重,你能宁折不弯,坚持不疑,但在变通上缺了一些,但是对于天子而言,他反能欣赏你这一点。” “陛下?”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不错,据我所知天子将你名字书于文华殿屏风上……” 听了林延潮的话,孙承宗身子一震。 孙承宗走后,林延潮当即命人将李沂留下。 李沂见了林延潮后一脸忐忑的样子,林延潮将手压了压让他坐下,然后道:“你是不是也打算上疏弹劾张鲸?” 听了林延潮的话,李沂一惊屁股刚挨到凳上即立即起身离椅躬身道:“回禀老师,学生确有此念头,不知老师是如何知道的?” 林延潮道:“你今日在这里提及此事,就是放出风声,想听一听众人之见,也是试探一下我的想法,我问你弹劾之事是何人授意你的?” 李沂闻言立即道:“没有人,学生只是一腔不忿,没有人授意,恳请老师相信……相信学生,学生在老师面前不敢有任何之隐瞒。” 林延潮道:“我知你素来忠直,否则方才早就将你赶出门外去了。” “老师!”李沂一脸震惊,身子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起来。 他现在是吏科给事中,在朝中不知多少官员要看他脸色,但在林延潮面前他却像一个没有什么斤两的孩童一般。 林延潮将李沂的神色看在眼底,然后道:“以为你官位来得容易?这吏科给事中官位辞了再来吗?不知珍惜,为了扳倒一个张鲸就值得毁了你的仕途?” 李沂听了林延潮几句话,面色涨红道:“恩师,学生冒失了。” 林延潮道:“弹劾之事就此作罢,至于其中道理日后你自然明白,你还有异议吗?” 李沂当下向林延潮长长一揖道:“学生以老师之见马首是瞻,老师不让学生上劾章,学生一字不写就是。” 林延潮点了点头。 历史上李沂乃是这一次弹劾张鲸的主将,最后落了一个廷杖六十,并罢官的下场,之后也一直没有起复,仕途到此为止。 但这一次林延潮亲自命令于他,算是保住了他的仕途。 数日之后弹劾张鲸的事达到高潮。 除了何出光,马象乾二人外,还给事中张尚象、吴文梓、杨文焕,御史方万策、崔景荣相继弹劾张鲸。 面对百官的愤怒,气势汹汹的弹劾,天子下旨说他已是责问过张鲸了,美其名曰策砺供事,对于张鲸的党羽鸿胪寺序班刑尚智,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革职查问。 同时不准申时行辞相,对于指责申时行的马象乾,天子下令交给北镇抚司打问。 天子本以为此举可以平息众怒,但吏科给事中张应登继续上表弹劾张鲸。 吏部尚书杨巍也是上疏天子,要天子听从公论罢免张鲸,眼下处分不明,他愿以争求去。 天子下旨挽留杨巍,让他继续在吏部视事。 而申时行,许国,王锡爵又同时上疏请求天子不要责罚马象乾,愿与他同受刑罚,当下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人一并辞官不出,内阁一时无人署理。 天子着急了,面对内阁如此强硬的请求,只能撤回成命,下旨赦免马象乾。 如此之下三位宰相暂且答允天子暂时不罢工,大家一起出来做事。 就在这时顾宪成,给事中唐尧钦同时上疏再次弹劾张鲸,天子震怒下旨将二人各自廷杖三十罢其官职。 天子的手本到阁时,申时行等大惊,于是赶到午门救人,但申时行到了时候,张诚已是监督锦衣卫将顾宪成,唐尧钦二人的屁股打得血肉模糊。 太常卿李尚智、给事中薛三才,吏科都给事中陈与郊等上章为顾,唐二人求情,天子一概不理。 许国,王锡爵因天子杖言官之事,再度向天子请辞,天子不允。 天子同时下了一道圣旨,令在家守制已满的王家屏,加礼部尚书衔以驰驿回京入阁办事。 王家屏接旨后表示拒绝,说自己还是很伤心,没缓过来。 而户部尚书宋纁也上表向天子辞官,天子不允…… 连礼部尚书朱赓也上疏打擦边球,请求天子节约宫内用度,裁减不必要的内官,天子留中不报。 这一次弹劾张鲸,官员们继续上疏,从南到北,无论是科道,还是部寺大臣无人不以单疏公疏弹劾张鲸,天子一怒之下,下令张鲸内直,同时仍兼提督东厂事。 张鲸不仅没倒,反而获得更大权力, 于是一个阴谋论在文官中传开,说张鲸密谋扶植坤宫的郑贵妃,有立幼之谋,天子准备将借张鲸来铲除一切拥立皇元子的大臣。 至于申时行为首的内阁则态度暧昧…… 而就在这时顺天乡试又出问题,原来乡试之后,有人检举乡试不公,有考生考试作弊。 因为顺天应天乡试这样的大考,参与的举人很多,每一次考完后,都有落榜考生各种抨击科举有内幕,写信告发说有弊情,所以这事也就不奇怪的。 于是天子下令礼部,都察院覆试中式举人的卷子,这一件事本该由礼部尚书朱赓,左都御史吴时来主持,但朱赓却突然生了病,来了一个称病不出,所以最后交给了左侍郎于慎行与左都御史吴时来二人来负责。 这一次覆试就出问题了。 于慎行不是亲自主持覆试,而是由仪制司员外郎于孔兼,祠祭司郎中高桂二人亲自核卷,然后再报上。 而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于孔兼的女婿是户部员外郎姜士昌。 姜士昌是赵南星,顾宪成二人的铁杆,同时于孔兼与顾宪成也是关系密切。 于孔兼对于覆试查卷当然是一丝不苟,其中式举人第四名郑国望,第十五名李鸿,第二十三名屠大壮在卷子上有明显错误。 而二十一名茅一桂,二十二名潘之惺,二十八名任家相,三十二名李鼎,七十名张毓塘被查出有字句之疵。 当时于孔兼拿卷子与高桂看了,高桂看了大怒,当下禀告给于慎行,吴时来二人,他们以为字句有误的可以放一放,但卷子上有明显错误的,这郑国望,李鸿,屠大壮三人应当予以剥夺功名,特别是屠大壮卷不仅有明显错误,而且卷子文理不通,还应当追究主考官黄洪宪的责任。 不说黄洪宪,这李鸿正是申时行的女婿。 面对这几卷于慎行一言不发,来了个沉默,当初申时行授意黄洪宪主持乡试时,他就知道有问题了。现在这件事明显与申时行有关,他心底虽是愤怒,但也只好一句话不说。 但是左都御史吴时来则是要将此事压下去,将这八个人全部保全。 于孔兼,高桂,吴时来三人当着礼部众堂官的面进行争辩,最后吴时来用都察院一把手的身份将此事强行压下,而在场唯一能够推翻此见的于慎行,却没有当场反对。 但是高桂,于孔兼却咽不下这口气,于孔兼是申时行的门生不好翻脸。 所以高桂在于慎行的默许下撇开吴时来,单独列名上疏将此事捅了出去,除了李鸿以外,高桂还提了另一个中式举人王衡,此人是王锡爵的儿子。 高桂在奏疏里有一句话是‘权相作俑,公道悉坏”。 高桂举了当年张居正三个儿子接连在会试中第,两个儿子甚至名列三鼎甲。 依张居正的例子,阁臣的儿子就可以随随便便中举人中进士吗?如此说来对于科举考试的公平何在? 高桂此疏明说是张居正,实际上骂得是申时行,王锡爵两位宰相,天子不由震惊下令科道核查。 而申时行,王锡爵也表示引咎辞职。 王衡有真才实学,中举人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王锡爵辞职是为儿子抱不平。 而申时行很气愤,万历八年时,阁臣儿子还能中进士,甚至探花,到了万历十一年张四维的儿子,以及自己的儿子申用懋中进士了,然后就一堆言官逼逼。 到了万历十四年,已经没有阁臣的儿子参加会试,好了,现在万历十六年连举人也不让中,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那么以后是不是连生员也不行,再下去通过县试就是舞弊?是不是阁臣的儿子女婿都不要读书了,索性当个混吃等死的猪比较省心。 此事一起,众官员们因无法打倒张鲸,认为申时行无能,没有出力,为了将怒火发泄,他们将枪口对准了主持这一次乡试的黄洪宪,以及复核的左都御史吴时来。 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左都御史吴时来,一连被弹劾了十几疏。 而申时行也授意言官对于高桂进行抨击。 这些事就发生了林延潮称病的两个月内。 满朝文武都忙着上疏弹劾张鲸,要么就是以辞官逼迫天子忙得是不可开交,这场政治斗争无人可以置之度外,任何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必须表态。 之后的礼部覆试,内阁又对于于慎行,高桂,于孔兼三人极为不满。 若是林延潮这时候身在礼部,恐怕也要在于慎行与申时行之间站队,表一个立场,但他偏偏却不在。 现在林延潮称病在家中,整天枸杞泡茶,陪着妻儿倒是过了一段十分清闲的日子。 而因为林延潮在家养生,不仅张鲸的事与他无关,顺天科举的弊案与他无关,朝堂上林党没有一人上疏,也没有站在任何人一边。 林延潮将任何人的拜访都拦住了,继续在家过着不问世事的日子,从而避开了这一场大风波。 万历十六年的年末,大雪覆盖了京师。 在京师街道上,官兵们将沟渠里冻僵的乞丐尸体一具一具地拖出然后堆放在路边,然后装进车子运到城外掩埋。 大轿里,申时行从轿帘里看到了这一幕。 申时行咳了几声,最近他夜里一直睡不好反反复复的,或许是上了年纪,或许也是因朝堂上的事窝在心底。 申时行闭目养了会神,这时候突然听得前面一阵吵杂声,于是他睁眼问道:“前面什么事?” 一旁申九道:“是几个乞儿不识老爷的尊驾挡了路,眼下正被申厉他们教训呢。” “停轿!” 申时行一句话下轿子停住,官兵将道路前后都封了路,几名申府家仆立即拿起扫帚上前将道路上的雪打扫干净,申时行的官靴一尘不染地走到了正被申府护院鞭打的几名乞儿身旁。 “停手!让他们起来问话。” 几名乞丐不过十五六岁,身穿一身破烂单衣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申时行看了不有生怜,当即吩咐道:“一人给一件冬衣!” “多谢大老爷,多谢大老爷。”几名乞丐叩头。 申时行温言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河间府人。” “为什么逃出来?” “家里受了灾,田里没了收成,人饿死差不多了,听说京师里好心人多,会有一条活路。” 申时行闻言问道:“朝廷拨付河间的赈灾粮没有发下去吗?” “哪里有什么赈灾粮,都给官员们贪墨了,咱们老百姓们半粒粮食也没有看到。” 申时行闻言神色已冷,对申九道:“你听到没有?” 申九道:“听到了,小人立即去察。” 申时行捏须叹道:“察?老夫这几年执政是不是太过宽容?下面的官员胆子大到这个地步!对老夫的三令五申置若罔闻?几十万的饿民肚里没有一颗粮食,而这么大的事居然要靠几个乞丐来报我,巡抚,布政使,巡按又到哪里去了?” 申九道:“老爷仁厚,大部分的官员还是知道感激的,但难免有一二宵小,惩处了就是。” 申时行道:“但愿如此吧,河间府的事察实了就来报我。” “拿些钱给这些乞丐,另外知会顺天府尹天冷了,收容街上的流民,乞丐。” 说完申时行返身上轿,几名乞丐连连叩头。 轿子继续前行,不久申九在轿边道:“礼部尚书朱赓在前面街上避道在旁!” “不必停留,你去将他打发了。” 申九一愕,申时行道:“这一次顺天乡试,若不是朱山阴突然称病,也轮不到于慎行主持此事,若有朱山阴在礼部,就算给高桂与于孔兼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放肆,现在倒好。这朱山阴遇事就躲,揽权营私倒是当仁不让,这样人就算对老夫再恭敬十倍,又有何用!” 当下申时行轿子从朱赓面前行过,朱赓身着二品尚书的官袍,穿戴整齐带着几十号人恭恭敬敬地站在路边,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申时行的轿子从面前经过,停也不停一下,顿时是一脸懵逼。 然后申九上前说了几句话,随便找个理由解释了一下。朱赓则是出了一身冷汗。 轿中申时行气不能平,待行了一段路后,申时行掀开轿帘见申九赶上了,于是问道:“怎么延潮这么久了,也没有过府一趟?” 轿旁的申九笑道:“老爷,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林宗伯称病在家调养,已是有两个月了。你还派我上门看望过。” 申时行点点头道:“我记起来了,两个月了,他怎么病了如此久。这一次的事若是有他在礼部,绝不至于如此。现在他病好一些了没有?” 申九想了想道:“上一次去的时候……” 申时行道:“不用说了,立即转道他的府上,老夫去探望他。” 申九当即称是。 京城里的雪又下起来,申时候的轿子在前呼后拥之中在京师的街道上前行,到过了一个街口,人马突然在道左一转,然后直往林延潮府上。 一千一百章 出山 申时行的轿子往林府上行至不远处,远远落轿。 申九搀着申时行从路上往林府走去,身后只是跟着两名随从。 虽是下过大雪,但林府左右的道路上积雪早早地就扫得干净。申时行走了几步,就看见应该是林府的家丁正拿着扫帚,正在打扫街道,他们不仅是扫了自己府的门前,连左右邻居门前的积雪也是扫得干干净净。 待来到林府府门之前时,申九去通报,府上的下人申九拿帖子。 申时行身为宰相,怎么可能会亲自上门给人递帖子的道理,除了皇帝,也没有人敢收。 申九于是就递上自己的帖子,然后门子去通报了,并请申时行至客厅等候。 申时行闲庭信步进了客厅,左右欣赏起景致来,相陪的门子看了心想,到府上来拜谒自己老爷的官员,多少都有些拘束,这位老爷倒似来到自己家一般,但看他这气度不得了,恐怕这官当得不小。 于是这位门子再三恭敬,却令申时行有些刮目相看,心想林延潮将府里下人管教甚好。 片刻后,即见林延潮匆匆赶到客厅来。 申时行问申九:“上一次你过府探视,宗海有亲自出迎吗?” 申九道:“那倒是没有,是林府的陈管家接待的。” 申时行点点头,他方才递的是申九的帖子,若是林延潮见了申九的帖子,就屈尊出迎,那么背后的意思就太多了。 但见林延潮入内后向申时行行礼:“学生拜见恩师。” 申时行扶起林延潮笑着道:“想你在病中,就没有惊动你,就用申九帖子,不料你还是迎出来了。” 林延潮笑着道:“学生也是碰巧,若不是下人方才多提了一句,就疏忽了,若是真的不曾亲迎,那么学生就失礼了。这客厅甚冷,还请恩师移步至暖阁。” 申时行当下与林延潮到了暖阁,暖阁里才通了地龙,还不甚暖和。 下人们立即给申时行端上手炉,并奉上驱寒的汤饮。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府中的下人管教有方。” “老夫素来深信齐家治国之道,如果一个官员府中整日妻妾争宠,下人里奴大欺主,或者是与左邻右舍整天闹得不睦。” “如此水平朝廷也实难以委托这名官员管理好地方或署理一个衙门的。就算这名官员真有本事,但家中不睦,又如何有心思放在公事上呢?家和方能万事兴。” 林延潮道:“恩师谬赞了。” “你的病好些没有?” 林延潮道:“劳恩师动问,学生两月前时常头晕目眩,平常还好,一旦发病即视物旋转,闭目不能止。大夫说学生这是髓海不足,故脑转耳鸣,要学生不可思虑伤神,须卧床静养,不可理事,这两个月每日按时饮食,按时睡觉,此状倒是少了一些。” 申时行呷了口热汤饮道:“把府上高大夫,于大人青睐,让他们给宗海把把脉,不然就拿我的帖子请太医院的太医来。” 听了申时行的话,林延潮心想真请人来还不是把西洋镜拆穿了。申时行这一手可谓专治‘装病’。 林延潮当即道:“劳恩师费心了,学生自付再调理些日子就好了。” 申时行笑着道:“身体大事,可不能马虎。” 林延潮道:“学生省得。” 申九此刻道:“忧能伤神,劳思过度也能伤神,林宗伯再调理一阵想必可以痊愈,只是这几个月朝中的事,林宗伯听说了吗?” 林延潮道:“下面的人不敢与我说,怕打扰了病情,但偶尔有学生来看望,故而从他口中还是略知一二。” 申时行直言道:“今日老夫到你府上,一来是看望你的病情,二来是想若是你身子稍好一些,想请你出山助老夫这一臂之力,但眼下你病即未愈,那么替老夫参详一二,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当今宰相上门找你请教,这个逼可以装。 林延潮‘惊慌失措’地道:“恩师何出此言?恩师一句话下,学生愿意效劳。”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就直言了,北场乡试的事已是闹得沸沸扬扬,朱少钦到部时日尚浅,左侍郎于可远态度暧昧,故而让高桂越级上疏,眼下每日都有劾章指向吴都宪,吴都宪被迫辞官,虽说老夫将他的辞疏压住,但长久也不是办法。” 申九道:“左都御史乃七卿之一,又主理言台,一旦总宪在这一次风波中被迫辞官,就如同断去了老爷的左膀右臂。” 林延潮思索之下,没有着急答话,申时行当下道:“宗海,你看此事如何计较?” 然后申时行又道:“不要有顾忌,尽管直言。” 林延潮左思右想,如何能搀这趟浑水,又能不让申时行觉得自己是在敷衍他。 申九道:“若是林宗伯在部就好了,有林宗伯在,必然可以压下高桂,于孔兼二人。” 申九这是让自己回部与于慎行打架,林延潮哪里肯立即道:“恩师,无论学生在不在部事情都不会相差许多。依学生愚见,高桂在乡试案上,胆敢越过于侍郎,吴总宪上奏此事,一定不是随手所着,因为这越级上奏是官场上的大忌。” “一名是左都御史,一名是礼部郎中,一般而言朝廷不可能是为了五品官的上奏而轻易罢免了一位二品大员。但天子却不以常道为之,在言官里栽培几个刺头,用意是在制衡大臣,所以天子也是拿这些言官当枪来使。” 申时行闻言点了点头道:“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朝中这些人当了这么多年官,有哪个是蠢人,这些奏章条条看似直言,哪个不是别有用心。” 申九亦道:“元辅所言极是,正所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啊。无论越级上奏再如何有理,但也是无理,破坏了朝廷的规矩,也损害了元辅的威严。” 申时行点点头看向林延潮问道:“那首先当严惩高桂?如此会不会遭到朝中言官非议,言官群起保高桂如何?”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们正要他们如此。” 申时行道:“这倒是令老夫不明白了。” 林延潮道:“恩师严惩高桂,如此言官必然群起攻之,如此恩师正好顺势再度辞相。这一次辞相与上一次不同。” “上一次恩师辞相,不过是一人为之,但这一次王阁老在家丁忧,并言明不愿回朝署事,二来王太仓王相公对于其子为举首,却被高桂贬得一文不值的事上愤怒,在此事上必然与老师共同进退,其三明年会试在即,许阁老又要抽调主持会试,到时内阁之中就是真正无人署事……” 申时行点点头,辞职不难,难在找到合适的理由。 上一次天子要廷杖言官马象乾,并交镇抚司拷问,这就是合适的理由。 天子可以廷杖言官,也可以交镇抚司拷问,但是不能又打又问,打完再问破坏了朝廷的规矩,也是大明几百年来都没有的事。 他与王锡爵,许国三人才出面力保,不力保言官就要骂死他们了,所以完全不需要申时行与许国,王锡爵主动挑明此事。 那次内阁集体辞相也是几天的事,顿时就让天子慌了手脚 既然证明这一套有效,就可以故伎重演,因为王家屏一时回不了朝,许国马上要主持会试,王锡爵与申时行现在同样背锅。 若因为此事辞相,天子一定没有办法分化拉拢内阁。 一两个内阁辞职,对于天子而言无关紧要,甚至可以拉一个打一个,但一起辞职,不要几天天子就要服软。 申九道:“元辅,小人也以为此策可行,故意触怒言官,再用言官之劾章来请辞,最后变成内阁无人署事……辞不辞无妨,主要何时辞,此举看似身不由己,其实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申时行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点点头道:“善。” 林延潮又道:“其实恩师,这不过是雕虫小技,这北场之事的首尾还是在于张鲸的事上,眼下天子言官两相为难,实际上还是在于张鲸的事上没有达成他们的初衷,所以恩师只要将张鲸的事办妥,无论天子与言官都会两相方便,这才是最后解决的办法。” 申时行道:“你所言字字句句都在清理之中,老夫甚感欣慰,这一趟没有来错,众门生中也唯有你一人方肯如此为老夫尽心谋之,实在不易。” 林延潮道:“这都是学生应该做的。” 申时行点点头,当即起身离去,林延潮也是起身相送,到了门口申时行道:“宗海,你若是身子好些了,就回署视事吧,朝廷不能没有你,老夫也不可少了你相助啊。” 林延潮闻言犹豫了一下,他本期待用这一次称病,来换得申时行口中某种承诺。 但申时行显然不准备提出。 所以林延潮是否要接受申时行这邀请呢? 想想以申时行的身份,屈尊亲自来自己府上,虽然这说出去很有面子,但没有实际的好处。不过既然是面子,自己就必须给,至于条件可以以后再讲。 更何况眼下朝堂上大的风波已过,自己再在家里蛰伏也没有意思,倒不如出山。 思来想去,林延潮最后道:“是,学生这几日就上疏。” 一千一百零一章 东窗事发 万历十七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 因为顺天乡试的科场案,于慎行迫于申时行的压力,主动辞去了礼部左侍郎的职务。 于慎行当年在张居正在位时,对他擅权进行劝谏,而张居正病逝后,又是他站出来反对对张居正的清算。 他的人品,以及方正公允的处事态度,得到了朝堂上下一致的赞赏。这一次顺天乡试,他不过尽责而已,却遭到了宰相的嫉恨,现在他的离去无数人惋惜,被认为是朝堂上的一大损失。 同时高桂也被申时行贬官,远去广西担任知县。 对于于慎行与高桂的离开,林延潮是很无奈,他与于慎行的交情很好,但是申时行不容于慎行,令他也是左右为难。 于慎行离去时,林延潮亲自去了通州码头上相送。 于慎行在京居官近二十年,官位礼部侍郎,但却身无长物,林延潮到码头上相送时,但见他不过雇了一艘乌篷小船来,家人与行李都在船上,显得十分促狭。 于慎行倒是没什么灰心丧气的意思,在通州码头旁的酒家里,与林延潮对饮。 外头下着小雪,酒家却里生着暖炉,二人一人一杯喝得十分尽兴。 于慎行兴致很高,提及了他当方中进士的事笑着道:“当时庶吉士馆选,位于金水桥南,我等考生坐于案后,每案朝北都书有名字。有一江左同年,他的案在于阳光下甚晒,他见一江右同年之案则位于阴凉处,于是曾对方不备,将对方之案改了自己名字后坐下,江右同年与他争议,对方矢口否认。” “当时争吵甚大,江右同年见人多笑了笑道了一句,试看此如何解,于是就罢了。后来这江左同年官仅止于史官,而江右同年却官作得甚大。宗海可知这位江右同年是何人?” 林延潮想了想道:“可远兄这一科庶常名臣辈出,若说是江右同年可是张新建?” 于慎行抚掌笑着道:“宗海果真厉害。” 于慎行叹道:“确实吾这一科同年不凡者甚多,除了已拜相得王山阴,大宗伯朱宗伯外,不少同年都可称得上栋梁之才,这张新建也是一位人杰,宗海日后与他同朝为官,可以多多留意。” 林延潮道:“可远兄,这么说将自己置于何处,我以为为人臣者有三望,德望,才望,清望,可远兄一样不缺,可远兄又是天子老师,将来一定会有起复的机会。” 于慎行笑着道:“多谢宗海这一番话,这一次我触怒执政,被迫辞官还乡,那么多门生故吏,没有一人敢来相送,倒是宗海你送我至此,此情于某记在心底。” 林延潮知道今日来很可能会令申时行不悦,但是当年自己下诏狱,于慎行冒着杀头的风险,四面联络官员上疏救他,若是他今日不来送一送,良心怎么过得去? 林延潮道:“于兄哪里的话,元辅实有度量之人,岂会因此小事责怪小弟,可远兄这一次回乡不妨小住一段时日,待过一阵,小弟再向元辅进言,到时可远兄就可回京再与我把酒言欢了。” 于慎行朗声大笑,突然道:“宗海,仕途之事于我有何介怀,对吾而言,为官只在报国二字,于某远走也罢了,只是今日朝堂之上巨奸未除,故而心有不甘。” 林延潮问道:“可远兄说得可是张鲸?” 于慎行点点头道:“正是,某有一事不明,宗海素来嫉恶如仇,张鲸又屡次得罪过你,连元辅之前与张鲸有所瓜葛之人,都请皇上罢去张鲸,为何你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林延潮闻言不语,当初顾宪成劝自己弹劾张鲸,那时因申时行的关系,自己没有出面。 现在申时行与张鲸也决裂了,自己却仍是一声不吭,这令人有些意外。要知道现在朝堂上三品大员以上哪个不弹劾张鲸,自己之前还有称病作借口,现在倒是难说。 于慎行见林延潮的脸色疑道:“难道宗海之前与张鲸也有瓜葛?”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他之前上疏救张居正前,未免受诏狱大刑之苦,行贿过张鲸。此外礼部试中,自己还帮张鲸作弊取了一人。 虽说自己之前手中也有张鲸把柄,但两个人相互制约,互相恶心一下对方可以,不会你死我活,但现在张鲸这条船要沉了,难保他不鱼死网破。 林延潮矢口否认道:“哪里的事,我怎么可能与张鲸有瓜葛,只是这张鲸能有今日之横行无忌,也是有圣上放纵之过,弹劾掉一个张鲸,难保又会来一个张鲸,此事我实在懒得出力。” 于慎行释然道:“原来如此,宗海看事果真透彻,不过某以为,譬如杀人之人,人死不能复生,再杀之偿命也是无济于事,但是若不处以严刑峻法,难保后人不引以为鉴。” “除了一个张鲸,或许再有一个张鲸,但只要他行事能较前任稍稍收敛,那么我等之努力即是有益于天下百姓了。” 林延潮肃然道:“可远兄所言极是,是某见识短浅了。” 于慎行摆了摆手道:“一个张鲸何尝在宗海的眼底,你的志向在于天下,我就算不在庙堂之上,但于江湖上也可观宗海将来之作为,国事就拜托宗海兄了!” 说完于慎行向林延潮长长一揖,林延潮也是举杯,这时候外头风雪渐渐大了。 一阵风从窗边刮了进来,似有雪落在了热酒之中。 林延潮当即将酒一饮而尽,而于慎行则是提笔写一首诗道:“向来多远梦,从此闭重关。不似终南路,依栖慕世间。” 林延潮与于慎行共事以来,深知对方才干,后世他所著的谷山笔尘的书里也多有针砭时弊之言,其中提到朝廷税赋‘农重而商宽’而忿忿不平,这倒是与自己‘养肥再杀’的政见不谋而合,而且在礼部共事这段日子二人相处很是融洽。 想到这里林延潮道:“可远兄不必如此说,只要林某还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就一定为你奔走。” 于慎行一愕,然后道:“宗海不用如此放在心上,到时反而让你在元辅面前难做,但若是你有入阁拜相之时,又不嫌于某为人迂腐固执,于某愿意效劳。” 林延潮闻言欣然,当下满酒敬了于慎行一杯然后道:“一言为定。” 之后林延潮将于慎行送到船上,在码头上送别之时,于慎行站在船尾再度向自己长揖,林延潮目送对方远去。 于慎行得罪申时行,被他赶出了朝堂,而自己因这一事,二人的关系反而更近了一分。 想想之前自己还生出投靠,或者借助浙党的念头,但现在看来朱赓此人太油滑,沈一贯与自己没有什么交情,加入浙党未必是一条好的选择。 倒是于慎行对自己有恩,更重要是政见相合,他日可以成为自己可靠的政治盟友。 临别之际,于慎行将修撰冯琦介绍给林延潮,冯琦是万历五年进士,比林延潮还长一科,他是于慎行的山东老乡,还是年家子,现任河南按察司副使冯子履是冯琦的父亲,也是于慎行同年。 林党的外围党羽也在扩大。 “老爷,于侍郎的船已是远去,我们上轿回府吧!” 陈济川给林延潮披上罩衣,林延潮点了点头。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朕以千金而求马骨……” 万历十七年开春后的礼部衙门大堂内。 履新不久的吏部右侍郎沈一贯,正在衙内宣读圣旨。 自朱赓,林延潮以下大小官员都在听旨。 但听沈一贯继续道:“……特兹加林延潮为礼部左侍郎,升授通议大夫……” 林延潮听旨,这是将自己升为礼部左侍郎,接替原先于慎行走后的空缺,也算是申时行对自己出山的奖赏。 至于通议大夫是散阶,正三品官初授是嘉议大夫,三年考满或政绩卓著者可升授通议大夫。 这散官的名号,可以封赠三代。 到林延潮身上就是他的祖父林高著,现在也是三品通议大夫了。 对于林延潮的升任,消息前十几日都传到礼部了,下面的官员早就道贺了一波,所以也没什么新鲜的,事实上于慎行走后,林延潮就开始分管四司,小事独决,大事才找朱赓商议。 沈一贯宣旨完毕,笑着向林延潮恭贺道:“恭喜林部堂,以后就是左宗伯了。” 林延潮笑了笑,从右侍郎到左侍郎,别看是平级调动,但手中的权力却是大许多了。 当然如果从礼部左侍郎再升至吏部右侍郎,那又是上了一个台阶。 而沈一贯原先为人有些崖岸自高,但今日见了自己甚是亲近。林延潮看了朱赓一眼,但见他也是捏须微笑,心底当下雪亮,好啊,现在问题不是自己想不想入浙党,而是浙党需要我啊。 三人当下入座,其他官员知道三位大佬有话要说,于是都是知机退下。 “宗海为官一年一迁,他日真是前程远大。”沈一贯笑着道。 林延潮心想,远大个屁,天子都放话,不让自己入阁了。 林延潮道:“不敢当,以后还要多仰仗两位部堂的提携。” 听了林延潮这句话,朱赓,沈一贯都是会意地笑了笑。 朱赓笑着道:“宗海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几人都是元辅的心腹,大家一条船上,当然是要同舟共济的,至于提携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林延潮点点头,朱赓的照拂还真不是假的,他上任尚书不到半年,现在礼部除了官员以外,其他他能做主的地方,基本连人带狗都是他的绍兴老乡了。 沈***:“有宗海这一句话,我们就放心了,眼下顺天乡试之案,皇上和百官都在催着,宗海有什么妙策?” 林延潮答道:“妙策不敢当,此事我已另行向元辅禀过,相信不用多久就会解决。” 沈一贯,朱赓对视一眼,心想真不愧是得意门生,这事上申时行没找他们商量,而是找了林延潮。 同时朱赓,沈一贯也知道,这一次顺天乡试科场案上,朱赓为首的浙党,还未上阵就脚底抹油,没有将事情扛下来,此举令申时行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想到这里朱赓后背出了一身冷汗,然后哈哈笑着道:“我就知道宗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有你在礼部,愚兄我可省心多了。” 沈一贯沉默一阵然后道:“礼部祭祠司郎中高桂已是被贬作知县了,祭祠司乃礼部四司之首,对于司官的人选,两位有什么考量的?” 朱赓看了沈一贯一眼,这一次顺天乡试弊案,他们本打算是让林延潮出面替朱赓当下此事的,而将祭祠司郎中的位子作为回报。 眼下林延潮好像并没有拿出解决的办法,但沈一贯却主动抛出了此事,看来是有意向林延潮示好了。 朱赓也知要大力拉拢林延潮,于是道:“左宗伯心底有什么人选,不妨与少宰推荐。” 林延潮知道祭祠司郎中是四司之一,是自己直接下属,若换一个人与他对着干,自己虽能收拾得了,但对自己名声也不好。 林延潮当下道:“刑部员外郎于玉立办事稳妥,德才兼备,我以为他定可胜任。” 沈一贯闻言点了点头,朱赓也表示赞成,如此这件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然后朱赓问道:“对了,新任礼部右侍郎,吏部可有人选?” 沈***:“照例出缺后五日上禀,然后就可以进行公推,我有耳闻……” 朱赓,林延潮同时都竖起耳朵,沈一贯压低声音道:“……若不出意外,会是徐掌院。” 从沈一贯口里道出,基本也就是板上钉钉。 徐显卿熬了一年,终于还是升任礼部侍郎了,真是得偿所愿。 不久沈一贯告辞,朱赓与林延潮也知吏部的事无比繁忙,于是也就没有相留。 林延潮回衙后,第一件事就是召来陈济川与他吩咐道:“回府后立即备一份厚礼送到徐掌院府上。” 陈济川也不问,而是立即道:“小人这就去办。” 林延潮回府后,他升任左侍郎,官场上自有一番道贺之礼。 林延潮接待了几名贵客,然后就让学生们出面,自己回书房。 书房是郭正域,于玉立,林材,钟羽正,袁宗道,孙承宗,方从哲等人,林党骨干都在于此。 众人正在闲聊,这时候陈济川入内低声道:“提督东厂太监张鲸命人送来一份贺礼,老爷收不收?” 而众人都是吃惊,张鲸怎么可能会在这时候给林延潮送礼。二人关系本来就不好,而且张鲸现在还是在风头浪尖上,给林延潮送礼,多半没安好心。 林延潮目光一凛手抚桌案,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陪我去看看!” “恩师小心。”孙承宗提醒道。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带着众人,来到外面时,但见来人是一名东厂校尉,恭恭敬敬地给林延潮递了一张帖子。 林延潮去看了张鲸的贺礼,但见是一株大盆景,林延潮负手打量这大盆景,但见却有一丈多高。 林延潮道:“张公公送得贺礼倒是别致,不知我哪间屋子能摆得下。” 那么东厂校尉道:“督公之前交待了,他说部堂大人将来迟早是要官居一品的,将来的屋子肯定比现在的大得大,他今日来算是提前相贺了。至于现在屋里摆不下也无妨,大可以放在屋外。”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那还真是多谢张公公了,你转告他,就说多谢了!” 这名东厂校尉走后,众人都是愤愤不平,有人道张鲸这是故意看不起林延潮,言下之意是林延潮屋子太小,比他现在的地位还差得远呢。 但是林延潮却知张鲸送这树却是另一个意思。 当日众贺客都走后,陈济川向林延潮问道:“老爷,这张鲸送此物给你是何用意?” 林延潮道:“很简单,这盆景太大了,屋里容不下,只能移栽到屋外去,他的意思,是庙堂上是容不下我了,要把我赶出去!” 陈济川吃了一惊:“老爷……” 林延潮叹道:“当年要早听恩师的话,不与张鲸走得太近就好了,眼下他遭到百官弹劾,迟早是要完了,所以就心生毒计,要拖我下水。” “真卑鄙,老爷,这张鲸居然有这一手,可有什么对策?” 林延潮道:“我是早料到如此,也有了准备,但要破解却是难了,这都是当年种下的因,避是避不过的!不过还好,这几年事情做了不少,承宗他们也是逐渐可以挑起大梁来,就算我现在下野也没什么。” 林延潮心道,此事就算捅出去,天子也不过是一时震怒而已,现在屯田御史徐贞明告知在京畿试种番薯,玉米大获成功,此事自己有运筹之功的,只要申时行仍在朝堂上,自己仍有东山再起之事。 陈济川则是十分焦急献策道:“老爷,我看你未必会输,这张鲸输了就是一条命,但老爷你输了则是罢官。我们可以罢张鲸的官,但却保下他的命,来换他封口,如此老爷不就可以安然无事吗?” 一千一百零二章 重逢 万历十七年乃大比之年。 三年一度,无数举子从各方赶来京师。 林延潮升任礼部左侍郎后,自是负责科举之事。 这一次会试,林延潮虽没办法下场亲自任主考官,但他有了另一项权力,那就是拟定两位主考官,以及同考官。 正主考毫无疑问出自内阁大学士,眼下阁内只有许国一个没有担任过主考,所以肯定是他上了,这个是不用想的事。 然后就是副主考的人选,副主考要选词臣,林延潮与朱赓商议了后,报了吏部右侍郎沈一贯,以及太常寺少卿兼侍讲学士刘虞夔。 这刘虞夔是林延潮推举的,此人是萧良有的老师,林延潮推举他也是拉拢萧良有,不过林延潮知道刘虞夔希望不大,只是给沈一贯陪跑的。 但结果却是出乎林延潮,朱赓的意料,申时行将二人上奏驳回,将副主考改换成太子宾客王弘诲。 看来申时行也知道沈一贯与朱赓二人不地道,若沈一贯真成了副主考,恐怕南卷士子都要尽取浙江,浙江士子都要尽取宁波,绍兴了。 朱赓,林延潮不免咬牙切齿了一阵,不过没关系,副主考定不了,下面还有同考官,要想举贤不避同党,大家有得是办法。 从万历十四年起,经过王锡爵,林延潮的提议,同考官人选从十七人增至十九人。 十九名人选,林延潮定了九人,朱赓定了十人,然后上报给申时行。 林延潮所定的是哪九人?分别是户部的郭正域,礼部的于玉立,翰林院的叶向高,萧良友,孙承宗,袁宗道,杨道宾,冯琦,给事中钟羽正。 九个人名额对林延潮而言实在太少,要平衡的地方太多,连孙继皋,方从哲,李廷机都没有排上。 若是可以,林延潮真想十九个都换上自己人。 名单报上去后,申时行还大笔一挥,将于玉立划去,换成了自己的亲家董嗣成。 最后十九个同考官里,林党占了八个人。 其中孙承宗,袁宗道,郭正域都是林延潮的门生,所以林延潮显然是打算在这一次会试里继续给林学的读书人开后门了。 至于袁宗道,杨道宾,孙承宗又是万历十四年林延潮取中的门生。 这一科他们为同考官,所取中门生,对于林延潮而言就是门生的门生。 这在官场上称为太座师,对于一名进士而言,太座师就太多了,若一一缕过去,真不知如何相处。 所以对太座师也要看人家在朝中的分量。 比如御史杨四知,就是当年弹劾张居正回乡时‘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说得绘声绘色的官员。他就认太座师内阁次辅许国为师,每次门生拜见许国,杨四知身为堂堂御史都要排在许国的众门生之后,官场上传为笑柄。 可以想象许国这一科为主考官后,杨四知名次又要掉三百多名。 而这一日正是林延潮门生拜见座师的日子。 万历十四年里大座师是王锡爵,小座师是林延潮以往般年节的时候这一科的官员都会先去拜会王锡爵,然后再赶着日子来拜见林延潮。 不过从去年开始,林延潮特意在年节后推迟个数日,免得门生们两头赶。 自林延潮升任礼部侍郎后,提出了自己变法事功的政见后,有一些谨慎的官员逐渐就不怎么来了,或者是送一个帖子贺礼,但是人却不到。 但也有的官员比原先却来得更勤了。 总之一句话,亮出政见的代价就是走了一批人,但却有了一批坚定的支持者,这些人都是将来林延潮的基本盘。 特别是那一科的庶吉士,万历十四年进士里留京的不多,但庶吉士无论散馆还是留馆都在京里任职,他们在林延潮教导下早就是林学的铁杆。 门生拜见老师时,这一批人都联袂而来,孙承宗,袁宗道是他们这一科的领袖,加上在京其他同年,以及郭正域等万历十一年及第的,大约有二十多人。 此外就是还是没有官身的门生,或者老家来的同乡进京赶考借住在林府。 林延潮今日见了门生,就说了几句话,这样的大场合其实说不了什么,但与会的却是一个形式,告诉众人,大家都是自己人。 对于孙承宗这些官员们就由他们自便了,反正他们也是经常来,让他们在正堂里聊天说笑,但对于赴会试的学生们,林延潮不免多费心。 袁可立,张汝霖去年在顺天乡考中举,至于徐火勃也是通过了国子监考试,得以参加这一次是会试。 袁宗道的弟弟袁宏道,也有参与,另外一个弟弟袁中道在顺天乡试里落榜,经李贽引见,现在北上为大同巡抚梅国桢的座上宾。 至于同乡还有老家来的同宗林歆,以及濂浦林家的子弟,至于其余同乡也有不少来上门的拜会,林延潮不是主考官,也不必避讳,但当年他同年同科的老乡已是不多了,所以倒是没几个故人。 另外上门来拜贺的还有董其昌,以及前礼部尚书陆树声的的儿子陆彦章,他们虽不是门生但也是后辈子侄。 林延潮对二人也是不免勉励了数句。 看着满堂的青衫,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林延潮顿感欣慰,再度想到了当年初到京华满是忐忑的自己,不知不觉已是九年第三科了。 林延潮与众学生聊了几句,不知为何突然神情由高兴转而低落。 袁可立,张汝霖几名学生都不明所以。 唯独徐火勃长叹一声,袁可立问道:“惟起,老师这怎么回事?” 张汝霖也道:“是啊,老师素来不以情绪示人,今日是怎么了?” 徐火勃眼眶有些红,然后道:“老师是想起了周望。” 袁可立,张汝霖都是恍然,袁可立道:“是啊,周望当年离京回乡时,老师不是与他交待无论如何三年后都要回到赴会试吗?为何却不见他?” “是啊,不会路上因事耽搁了吧。” 正待这时,此刻林府门外。 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一名读书人从马车上下车。 那年轻的读书人看着林府的朱漆大门,陡然目中泪光,然后举袖拭去。 那读书人走到门前,一名林府下人迎了上来正要问对方拿帖子,却突然惊喜道:“这不是陶公子吗?” 那读书人含泪点头道:“林忠,是我。” 林府下人顿时喜不自胜,大声道:“快,禀告老爷,陶公子从浙江回来了。” 那读书人正是陶望龄,下人已是飞奔进去通报了,而他举步缓缓走向府里。 不久陈济川,展明都是迎了出来,陈济川一把抓住陶望龄道:“陶公子终于回来了,老爷今早还提及起你,让我打探你的音讯。” “你来了实在是太好了。” 陶望龄此刻不知说什么,只觉得胸口一堵道:“劳老师惦记了。” “走!老爷在屋里呢?” 陶望龄正要往前走,突然见垂花门前站着一人,陶望龄见了对方顿时再也不能自抑,上前拜道:“不肖弟子陶望龄叩见老师。” 林延潮上前扶起陶望龄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就想了今日门生弟子都到了,唯独少了你一人不好,现在算是齐全了。” 陶望龄起身后,林延潮问道:“这三年在浙江如何,举业可有放下?” 陶望龄却道:“学生时常温习,学生还有一事请求老师。” 林延潮一愕,然后笑着道:“你还有什么事要求我?尽管直言!” “学生三日在灵济宫讲学,恳请恩师能够驾临。” 若说京中举子最多的地方,不是青楼,客栈,而是一处位于城西的庙宇。 这处庙宇称作灵济宫。 灵济宫供奉二徐真人,据说这二人曾治好了永乐皇帝的顽疾,故而受皇庙供奉,遣内阁大学士供奉行礼。 但嘉靖年时取消了皇庙的地位。 但对于读书人而言,灵济宫却是一等存在。 从嘉靖年起,科举的规矩为之一变,首先是释家以及子学渗透了制艺之道,在会试这一层面的科举不再以程朱之言为金科玉律。 然后就是王学大兴,在嘉靖隆庆时如徐阶,赵吉贞这样的王学大佬先后入阁拜相,如隆庆二年的程文里甚至第一次引入了王阳明的语录,到了万历时竟有举子答卷文章里贯通三教,最后得中进士。 这个时期的举人可以大胆地引用佛家,老庄,甚至是援儒入墨的方式,用墨子之言答卷。 要知道儒家与墨家是死对头! 儒家诞生于小资产阶级,墨家诞生于无产阶级,两边肯定是相互看不顺眼的。 放在先秦时,墨家子弟基本是见了儒家弟子就大骂,整天各种讥讽,先儒们要知道明朝举人居然以墨子之言答制艺,肯定是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大骂,按也按不住。这放在明朝中前期,清朝时都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而每次的灵济宫大会就成了各种思想交流碰撞的时候。 内阁大学士徐阶,泰州学派的大儒颜钧,心学大儒罗汝芳,以及聂豹,欧阳德,程文德都在灵济宫讲学,当时称一时盛况。 不过张居正在位时,他的为政作风,堪称务实黜虚,对于这样的空谈一向是予以贬斥,而且他也不喜欢读书人通过这样的讲学大会来反对朝廷,所以就被严令禁止了。 但是张居正去位后,灵济宫讲学大会又起,无数在京的读书人都蜂拥而至来到这里。 一千一百零三章 喜欢做官 今时不同往日。 许孚远,周汝登先后在灵济宫登坛讲学,学徒云集,规模更胜于当年。 许多大儒都能以在灵济宫讲学为荣,以往主讲灵济宫都是理学,心学大儒,而今却有些百花齐放。 前几日杨起元在灵济宫讲学。这杨起元是万历五年进士,师从罗汝芳,大悟性命之宗,但他却不是王学门人,而是会通各家杂说。 他讲学时可谓盛况,有近千举人之多。 但杨起元之会却不如今日,今日这会者有两千人之多,不少读书人都听不见,只能够远远的坐着。 林延潮穿着常服,来到草庐搭盖的棚子下,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至于徐火勃,袁可立也是随同林延潮来此旁听。 三人等了一会,就见一辆牛车缓缓行驶而来,牛车上正立着陶望龄。 这坐牛车也是魏晋遗风,也是灵济宫讲学的规矩,而陶望龄一身宽袍大袖,牛车稍停时他即上跃下,并作三两步地登上讲坛。 陶望龄此举似有些嫌牛车太慢,与大儒的从容不迫颇为区别。 四面嗡嗡之声响起,林延潮本以为举子们会惊讶他的年轻,或者是他的并非官员的身份,但事实上并没有人有任何异议。 陶望龄登上讲坛,目光扫视后,先向四面一揖道:“诸位有礼,在下会稽陶望龄,素来习儒略有所得,今日道来。当今之世,学派甚多,不少人都趋于流俗,今日心学盛行,便去学心学,他日理学盛行,就一并去学理学,又一日有人谈玄,又改作一道,内心没有定见,只作顺波逐流。” 陶望龄一言,在林延潮听来可谓口气不小,这话说得太满,很容易得罪人。但是讲会就是这样,你的言辞不犀利,不足以动人,一开始不抛出观点来,很多人没有兴致就走了。 特别是灵济宫讲学,这里多是举人,层次极高,他们寒窗多年胸中都是有真才实学,他们容不得你娓娓道来,一来就是要上干货。 陶望龄道:“不说其他,儒学就有八派,有人说我从心学,那心学也有七派,大的分作两支,一派作本体,说本体重要,一派作功夫,说功夫重要。” 在场不少举子都是来自大江南北,其中应天的读书人不少,对于当初陶望龄与焦竑论道时,说的从本体到功夫,再从功夫到本体都已是大体知道。 “而今王学本体颇盛,然而功夫实落了下乘,本体不崇思辨,已并非我儒学正宗。” 陶望龄这话一起,众读书人都是骇然,这话将王学里的王畿一派,等于尽数打倒了。 不少人欲起身辩论,但几个从南方来的读书人都拉着对方衣袖坐下道:“听下去再说!” 见下面读书人骚动,陶望龄又道了一句:“至于功夫派,崇功夫而黜本体,似心学而非心学。” 好了,众人反而平静了。 徐火勃道:“老师,周望之言等于将王学两派都是开除了儒家门墙,若是他今日不能自证其言,那么天下读书人就会攻讦我林学。” 林延潮却不以为意笑着道:“阳明先生当年言过,这近溪先生(王畿),绪山(钱德洪)先生两派可以互补,但如何互补他却没说,今日正好可以听周望说来。” 但见陶望龄道:“陶某承学功先生之教,只听先生说功夫,却不见先生说本体,先生当年不答,陶某觉得有文王望道而未见之意。” “陶某今日在此说破,功夫与本体相辅相成,严滩问难时,阳明先生点明,从本体至功夫,有心处具是实相,无心处具是虚相。从功夫到本体,无心处具是实相。从功夫至本体,无心处具是实相,有心处具是幻想。” “我曾举例,人若睡觉,闭眼躺床是功夫,但闭眼躺床就是睡觉吗?其实不然,要入睡需心无杂念。越存入睡之心越睡不着,反而是无心入睡倒是睡着了,这就是从功夫到本体,无心处都是实相,有心处都是虚相。” 这些话在南京时,众读书人已经听过了,眼下陶望龄再讲一遍,不少人仍有不少领悟。 至于第一次听的人更是如醍醐灌顶。 “所以很多人弄错了无心与功夫,其中近溪之学即是如此,此学如同告诉众人睁眼站着就可以入睡。” 听到这里,众人都是笑了。 “诚然功夫深处,也就是累到极致,站着睁眼也能睡着,但是对于常人而言,实在太难了。故而阳明先生有言,非利根者不足以学。” “然而绪山之学又错在哪里?这如同告诉人要睡觉,只要用力于闭眼,精致于床具,舒适于床榻,四周一点杂声也听不到,做完这一套功夫后,努力存着念头,想入睡就能睡着一般。” 众人听了又是大笑,笑后都觉得,不正是如此吗? 钱德洪当年与王阳明说,心体原来无善无恶,今习染既久,觉心体上见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正是复那本体功夫。 意思就是,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本是无善无恶的。但人耳闻目见所得的意念上则有善恶在。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其正是要恢复人性本体的功夫。 这也就是钱德洪理解的‘致良知’。 钱德洪拿这一句话请教王阳明,王阳明说了一大堆话,钱德洪听得云里雾里的。 王阳明说,良知的本体原本非实体,是依附于实体之中。犹如太虚的存在,但不见其形。在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饐气,何物没有?但是,又有哪一物能足以堵塞太虚?而人心的本体也是如此。太虚不见其形,但人的心中能够在一瞬之间感知它的存在,不费丝毫气力。 陶望龄继续道:“其实绪山先生此道通过格物的功夫来致良知,实乃逐物,你怀着功夫去‘致良知’,时刻问自己‘致良知’否,敢问就‘致良知’了吗?就好比入睡的时候,时常醒来问自己睡了否,就足以证明自己睡着了?” “近溪先生之学,重本体轻功夫,如同睁着眼睛睡觉,非达者不能为之。绪山先生之学,重功夫轻本体,越有心睡却睡不着。本体何在?阳明先生有言,本体如太虚,不见其形,但心中却有一瞬间可以感知,不费丝毫气力。” 听了陶望龄之言,众人都是忍不住鼓起掌来,连林延潮也露出欣慰之色。 陶望龄之言等于批驳了当今王学最盛行的两大学派的错误。 “是以先儒从不谈功夫至本体之法,只谈功夫,正如王学的致良知。因为要功夫至本体,是有心而入无心,功夫到了本体,又何必去问?再去问,则有二心,不能尽心。” “天下之学,有公知有独知,从公知上学,那是理,是功夫,从独知上悟,那是心,是本体,理行心不行,那就是虚伪,但众知也有由独知而来,这也是心外无理。故而我事功之学,以学为第一功,不下功夫,怎么知道何为独知何为公知?譬如哑巴吃苦瓜,吃的说不得,你要亲自明白,这苦还需自己吃。所以我们林学以下功夫为第一,要的就是你亲自吃这个瓜,而不是自己吃着瓜,想着哑巴嘴里的味道,或者是自己不吃瓜,就如同吃了一般。” 陶望龄的一番话又迎来一阵的掌声。 不少本来对他陶望龄抱有成见的举子,也是露出佩服之色。 徐火勃,袁可立二人见陶望龄机辨响疾,问难四起,出片语立解,往往于眉睫间得之,心底都是佩服。 林延潮抚了唇边短须笑了笑,当下起身离去,徐,袁二人见林延潮离去,虽有些不舍想继续听下去,也只能离开。 林延潮走时,忽有一人与他打了照面。 虽然林延潮没穿官袍,此人却惊道:“这不是学功先生吗?学生麻谈拜见!” 见此人行大礼,林延潮要避开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候一群举人已是闻言看来,然后纷纷起身道:“是学功先生!” “没错,是林部堂!” “快,林部堂要离开了,快请他留下。” 林延潮见被人认出也是很尴尬,他可不是来抢学生风头的。 但陶望龄已看见了这里,他走下讲坛向林延潮施礼道:“老师,还请上台来指正学生所言之不足。” 听陶望龄这么说,顿时四面讲好。 无数从天南地北而来的读书人,早听说过林延潮的名声,怎乃他现在已经是礼部左侍郎,这灵济宫讲会虽是逼格很高,但也是请不动对方的。 但今天他来听讲,又正好被人认出,众人岂肯放过,一众的举子围着林延潮恳请他上台讲话。 林延潮见盛情之下,自己也是推脱不过,再如此下去就是矫情了,于是他欣然答允举步登台。 若说方才陶望龄上台,众举人们是鼓掌相迎,那么眼下却是换了另一个场面。 众人争先恐后想要一睹林延潮的风采,当今林学有与朱,王二学比肩的趋势,在各自流派传承中,你要见到湛若水或王畿他们还容易,但要见到朱熹,王阳明容易吗? 说来有些夸张,但在林学读书人心中林延潮就是这么个地位。 对于很多举子而言,这是一生难以忘怀的一幕的。 参加会试没什么,身为举人都参加过,但来京城能够见到林延潮一面,聆听他的讲学却是千载难逢。 所以林延潮登台时,举目四顾看到的就是这样群情激动的一幕。 林延潮伸手按了按,当下在场的声浪就一下停止住了。 林延潮身处讲台上,看着场上翘首以盼的举子们,心底感慨,这些人对自己如此敬仰,实在是出乎他们的意料。 他也不过是一个穿越客,他的理论都是站在‘后人’的肩膀上。所以得享这大儒的名声,他是有几分受之有愧的,但这么多举人对自己如此崇拜,自己是不是留下些什么话,能让他们一生受益,终生可以受用的呢? 林延潮想到这里,于是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吾为官多年,公务繁忙,不免崇实脱虚,在学问上已是难有建树了,再讲下去也是老调重弹,没有新意。但你们要是请我至此,问今科会试要考什么?那么请恕我难以奉告了。” 闻言众人都是一阵笑声。 林延潮点点头道:”但周望请我上台,又不好推辞,就说两句肺腑之言,这事功之学就是实学,我虽创此一派,但不等于我所认为的都是对的,若陷入这样的想法,如同入了歧途,再好的学问都是错了。我创立事功学派的初衷,就是希望诸位对于各家学派当兼容并蓄,什么好用就用什么,时时在事功之中实践吾知,更新吾知,能让天下读书人做到这一点,吾当足矣欣慰。” 林延潮方说完,下面举子就是一阵热烈的鼓掌声将他的话打断,每个人的脸色都露出崇敬孺慕的神情。 林学那句‘实践出真知’,经林延潮,陶望龄的传播,已是深入很多读书人的心中,学实学者不知这一句,就如同王学的人不知‘致良知’一般。 林延潮又继续道:“十数日之后,就是大比之期,说起这一事我有些阅历之谈,这么多年为官愈久,我愈是明白一件事,无论你身在何处最后都要回到自己的初心之中。我县试,府试,院试,一路顺畅,不曾落第过,这一路上我见了无数人落榜,故而我努力不懈,生怕与他们一般,最后三元及第,更是科科都考了第一,进了翰林院里。” “而落榜者有的仍在读书,有人去教书育人,有人经商富甲一方,他们的人生未必一败涂地,而及第者,他们很多人却仍不高兴,有人被罢官,有人甚至被流放,更多人陷在勾心斗角里,他们宁可回乡耕田,也不愿意留在官场上。” “自读书起,有人就我们为何要读史,我们答曰以史为鉴。为何要习诗,我们答曰陶冶性情。但吾不以为然,倒不如我喜欢读史,喜欢习诗,仅此而已就好。而今就要大比,有人又问为何赴试,我们答曰做官。那么大家是既是做官,为何每年还有那么多官员被罢官夺职呢?” “过往我问过很多同僚,为何要做官?这些同僚都是我的好友,故而知无不言,有人道,为了光耀门楣,光宗耀祖,有人甚至直接答曰为了名利。我笑了笑,正如书中有黄金屋,书中有颜如玉一般,我读书即为了做官,做官为何不能为了黄金屋,颜如玉呢?” “但后来久而久之,这些为了颜如玉,黄金屋做官的同僚,却陆续离开,问他们为何,他们有的说,受不了清苦,才具不足,受不了案牍劳形。有人甚至因贪墨而下狱,流放而罢官。但是却有另外一些官员,他们直接告诉我他们喜欢为官,他们常与我谈为民尽心,如何革除这官场积弊,惩奸扬善,这些人胸有中抱负,初心不改,至今仍在朝堂上,堪为国之栋梁。” “没错,朝廷设官乃为天子为牧民,但对于我等为官之人而言,为官只有一事,那就是为国为民。为官只要能以天下为己任,那么功名利禄于我何加?今日大比之前,诸位还请扪心自问是否有兼济苍生之志?为治下百姓作父母之心?不愿为此,为官也是存有二心,不能尽心事之,何谈喜欢,在官场蹉跎岁月,也只是是朝廷酬汝之光阴而已。初心在于何处,最后也能将归于何处,林某但愿求科举者人人都喜欢做官!” 林延潮说完后,当下向全场一揖,然后从容走下讲坛,袁可立,张汝霖跟随在后,但见林延潮面前,人群此刻自动一般分开。 不知何人率先鼓起掌来,顿时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台下的陶望龄走到林延潮面前,感慨道:“老师,在浙三年自以为可以出师了,但今日听老师一言,方知自己的学问比老师而言还是望尘莫及,学生拜服!” 林延潮道:“我也是听你之言有感,我不怕他事,唯独怕先圣之学从我手中手中失传,而今所托得人,这振兴实学,发扬光大之事,有你足矣。” “学生多谢老师的信任,学生能有今日都拜老师所赐。”陶望龄闻言长揖。 台下的对话,不少人都听见,林延潮殷切叮嘱,以衣钵托付,如此画面犹如古人师道相传。 在袁可立,徐火勃的眼中,好比杨时当年辞别程颐,将理学的真传传播到天南,数年之后杨时又再度回到程颐之身边,拜谢师恩。 灵济宫下,三千人中,讲坛之上,这一幕就如此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林延潮仰头大笑,大袖一挥昂然离去,他所经之处,举子们肃然起敬,纷纷对他报以长揖。 林延潮抬手回礼,举子们人头攒动,争相一睹礼部左侍郎林延潮的风采。 “大丈夫当如此!” “今日不虚此行矣!” “学功先生之言,足可受用终生!” 也有人道:“我等凡人都是为稻粱而谋,谈不起初心。” 另远处两名读书人道:“功名利禄不过是转眼沙土,唯有三立,才是真不朽。” “是啊,林三元已是立言了,就看能不能立功,立德了。” 一千一百零四章 雨势 眼下朝廷除了春闱在即外,另外一事就是耕藉大典。 耕藉大典原先是朝廷祭祀先农,也就是最早的农神之用。 行耕籍礼时,天子持耒耜三推三反,然后观三公九卿持耒耜耕藉,三公则五推五反,九卿则九推九反。 总而言之一句话,天子必须亲耕。 但当今天子不是免朝吗,于是就下旨更改了耕藉礼的流程,让三公九卿于耕藉所行耕藉礼,而自己在宫里自己开了一块田,另行耕藉礼。 至于皇帝有没有行耕藉礼,那百官就无从得知了,不过八成是装模作样。 所以天子亲耕就变成了遣官亲耕,已是一连数年。 对此官员们都很有意见。 万历十七年的耕藉大典是由王锡爵主持,申时行在万历十六年时主持过了,这一年本该是许国,但许国要主持会试,所以由王锡爵出面。 这时候申时行,王锡爵连罢于慎行,高桂两名官员的职务,下面的官员都对二人很有意见。 加之天子又再度缺席耕藉大典,官员们不会直接指责天子,但总要找人背锅,于是认为是内阁没有好好劝谏的原因。 更有风声申时行与张鲸勾结,隔绝内外,目的就是密谋立郑妃的皇三子为太子。 于是这一年的耕藉大典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进行了。 王锡爵主持之后,下面百官亲自下田,因为天子不在场,百官对申时行,王锡爵心底也是不满,所以态度也不甚认真。 林延潮手持耒耜,认真地在地里翻着,虽然只是一个形式并没有实际用,但态度还是十分端正的。 但听前面有几个官员低声议论道:“从去年冬天至今年开春以后,河南,山东就没有下过一场雪。” “这可不是好兆头,顺天府虽好一些,但去年至今也是少雨少雪,今年很可能会有大旱。听闻天子屡次在宫里召见钦天监的官员,真是笑话,这有何用?” “不错,历代朝廷都攥写五行志,用以劝诫帝王,眼下东宫储位空悬,天子不郊不朝不庙,去年至今不下雪,此为五行阴阳休咎之应啊。” “是啊,君治以道,臣辅克忠,万物咸遂其性,则和气应,休征效,国以安。二曰,君违其道,小人在位,众庶失常,则乖气应,咎征效,国以亡。三曰,人君大臣见灾异,退而自省,责躬修德,共御补过,则消祸而福至。这都是几千年来的教训。” “灾患所起,因人事不修。朝廷都到这个地步了,陛下仍不亲耕,实在是有亏……” “噤声,不要说了。” 林延潮不由想起了徐贞明,他与徐贞明一样都是不信命的人,但他对于老祖宗所主张的‘皇天无亲,唯德是辅’,还是认同的。 林延潮也明白这万历朝的灾害当然有一半归于小冰河期的缘故,但古人怎么会知道什么小冰河期,他们都把问题会归结到人事上。 这也不能说错,无力改变外界环境,努力改变人为处境,也是一等办法,只是这是最后的办法而已。 耕籍大典后,朱赓,沈一贯二人碰在一起,并肩而行。 朱赓眼下虽是礼部尚书,但吏部侍郎的地位与尚书相当。而且朱赓年纪比沈一贯小四岁,当年进翰林院时,朱赓即称沈一贯为兄。 沈一贯:“若是再不下雪,朝局会有变化。” 朱赓点点头道:“变化?” 沈一贯:“其实自万历十一年以来北方就屡有大旱,故而之前徐贞明才鼓动开水田,但天子却觉得天旱至此,连井泉水都是干竭了,又何况水田,其实是皇上不愿更改水道,以免皇庄没了收成,下面的官员早有意见了。” “这入万历十七年来,大旱的情况只见恶化不见好转,恐怕说朝堂上有变化是轻了,大风波是有的。” 朱赓点点头道:“那依肩吾兄之见,当如何?” 沈一贯想了想:“当今之计,还是应该多笼络人心,抱团取暖,既是过冬,也是等候时机的办法。” 朱赓道:“抱团取暖?肩吾兄物色的可是林宗海?” 沈***:“原先有些意属于他。” “原先?”朱赓道。 沈一贯:“我知你极力推举于他。但前几日他在临济宫讲学,你可听说了?” 朱赓露出一个我何止知道的表情,他道:“当时讲学的不过是他一个学生,他不过是恰逢其会而已,这已是盛况空前。眼下实学在江南江北都有发展,当今读书人里,林延潮的门徒没有几千,也有上万,何况他是礼部左侍郎,素来与我亲近。” 沈一贯:“我原先也有此意,只是他不是甘于屈居之辈,除了元辅,恐怕他不会听别人的。” “许他好处就是,什么是他最想要的,给他就是。”朱赓道。 沈***:“除了入阁之事,还有什么足以动他之心?” 朱赓一愕,内阁虽说有六位大学士,但近年来最多不超过四位,若他与沈一贯入阁,恐怕也很难再提携林延潮。 朱赓正色道:“此人是一定要拉拢的,不说他们的门生,朝堂上福州籍官员以他为首,还有他与元辅的家人也一直交好。若是元辅退的时候,若我们有他的支持,朝中那些本是依附元辅的官员,也归向我我们。” 沈一贯摇头道:“要拉拢他加入我们,此代价太大,他在当今读书人中有如此的影响,天子会不知道?此举不会遭圣上之忌。” 朱赓道:“当年王安石先创荆川新学,再为宰执,有何不可?” 沈一贯:“此一时彼一时,当今天子本就忌惮变法。再退一步说,文武百官呢?” “从古至今,匹夫之辈敢于杀人,以身犯法,而身居高位者,反是用礼规束士大夫,用刑规矩百姓,要不然何必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忌惮变动,因为此举害了他们眼前之利,故而无论是天子还是士大夫都要儒法二道,来经纬这天下。而小民呢?若不以刑法绳之,天下早就乱了,越是下层的读书和官员越喜欢变革之事,因为他们早心怀不忿,故而才不管变法是弊是利。” “然而眼下这朝局,你也知道张江陵当年只做了一半,眼前若不继续变法,那么国势唯有一日颓过一日。可是身为执政者,必须阳为保守阴以变之,面上不可触权贵之忌,然后再徐徐图之,怎么能未上台就大张旗鼓呢?张江陵也是当国数年,待相位稳固时,才推行新政之事。” “当年主父偃为汉武帝献推恩令,若是明白的告诉诸侯要削其国,他们答允吗?反而是一句推恩,倒成了朝廷的恩德,从此诸侯国不足为患。” 朱赓听了沈一贯这几句话,深深地点头道:“肩吾兄所言有理。” 当下二人继续并肩而行,朱赓问道:“那么除了林宗海,朝堂上还有何人可助我们一臂之力?” “孙立峰(孙鑨),陈心谷(陈有年)!” 朱赓闻言点了点头道:“善,立峰,心谷他们非翰林出身,而且在外官,若出任部堂,以后必是我们的臂助。” 沈***:“是啊,官场上还是同里之人最靠得住!” 二人继续徐步前行,这时候朱赓突觉的脸上一凉,抬头望去但见天空竟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 朱赓与沈一贯对视一眼,这雨势并不大,充其量不过是牛毛细雨,不知对于眼下的旱情是否能缓解多少。 但是二人同时大喜,几乎喜极而泣。 林延潮此刻正身处徐贞明的家中。 徐贞明住着一处两进的院子,院子有些年岁,而且狭小。不过他的妻儿并没有随他入京,而是在老家住着,院子里就他与几个仆人,所以还算够住的。 这时候京里正下了一场雨,林延潮站在屋外看着略有所思,而徐贞明正从外赶回,见了林延潮连忙行礼。 “你看这雨对于直隶旱情可有缓解?” 徐贞明伸手一接,然后摇头道:“这雨太小,你看落在地里都不湿半点,只能说聊胜于无罢了。自万历十年以来,这天气越来越怪,从冬十一月起至春二月间,雨雪是一年少过一年,咱们北直隶尚好一些,陕西,河南不说,连山东却遭了大旱,这是以往前所未有的事。” 林延潮闻言眉头紧皱,然后道:“看来以后的旱情会越来越重,我之前有听说陕西那边连连大旱后,又起了蝗灾,江南却在发大水,灾害如此,恐怕会引起朝堂上的变动。” 徐贞明也是理解道:“天灾必归咎于人祸,百姓怨怼天子,天子必降责于百官,朝廷马上要起一场风波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这时候任你身居高位也有朝不保夕之感,连我也可能不能置身事外,不知我有什么帮得上你的尽管提出,趁我还在位。” 徐贞明讶道:“部堂大人何出此言?若是有事,徐某愿意与部堂大人一起分担。” 林延潮笑了笑,心想我万一有事,要你分担,你也分担不起。林延潮道:“徐兄此言我心领了,你不要担心,我只是未雨绸缪罢了。” 徐贞明欲言又止,林延潮道:“到了现在,我也不怕实言相告,万一我有事,徐兄现在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所以能帮你一点是一点,不要客气了。你真要报答,将来屯田之事大功告成,圣上召见时,替我说一两句好话,如此林某也就感激不尽了。” 与此同时,紫禁城里。 宫殿之下,天子伸手借着从空中落下的雨丝,脸上不胜欣喜,他对一旁的张鲸,陈矩道:“朝廷大臣们都说这场干旱,乃是朕之不德,你看看这雨不是下了吗?” 张鲸垂泪道:“皇上诚心事天,故而精诚所至,为了祈雨,陛下不惜戒斋一日,陛下的龙体都是清瘦了不少,奴才实在是心底难受啊。” 陈矩看着天子的身躯心想,张鲸真是好眼力,这龙体清瘦不知是如何看出来的。 天子点点头道:“本拟戒斋三日,但一日足以,大臣们说朕不亲耕,现在当无话可说了吧。还有那些大臣们还说朕的身边出了奸佞,张鲸你虽有小过,但大错是谈不上。你若是有错,不代表朕看错了人。” 张鲸连连磕头道:“奴才谢陛下开恩。” 天子点了点头,这时候司礼监掌印陈矩上殿,他的左右两个太监各自捧着厚厚一叠奏章,然后叩头道:“陛下,南京吏部尚书陆光祖,率南京各部寺官员联名或单名具疏,上表弹劾张鲸!” 天子看了过去,但见弹劾的张鲸的奏章,两位太监是各自用手托着从小腹顶到了下巴。 陈矩见此一幕倒是笑着道:“古人是著作等身,张公公可是劾疏撑腹啊!” 在场之人无不莞尔。 天子闻言也是笑了笑,张鲸则是大怒,陈矩竟敢当面调侃自己。 但张鲸势力今时不同往日,他虽保留着提督东厂的名衔,但他的心腹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已被革职拿问。 而东厂的人也看得形势不对,也开始对张鲸有几分不听使唤。 张鲸跪地道:“皇上饶命,救救奴才,奴才愿去南京给太祖守陵。” 天子皱眉道:“这些大臣怎么回事?朕不是已经下旨说训斥过张鲸了,怎么他们非要朕赶尽杀绝不可吗?” 见天子动怒,张诚,陈矩不敢说话。 天子踱步了一阵,然后道:“传朕口谕到内阁,让他们拟疏申斥南京各官员!” “是。” 这名太监正要奔去内阁传旨,这时候又一名太监入内向天子道:“启禀陛下,申先生,王先生联名上疏求去!” 天子身子一晃,陈矩,张鲸连忙上前吃力扶住。天子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监道:“起因归于北场乡试,饶伸等官员上疏弹劾申先生,王先生,说自张居正三子连占高科以来,辅臣子弟中举及第已成故事。黄洪宪北场点王先生之子王衡为举子也就罢了,居然置之选首。申先生之子不与试,竟录其婿补上,更有其他私弊数不胜数!” “左侍郎于慎行,祠祭司郎中高桂起而揭发,竟被罢官夺职,申先生此举……” “此举什么?”天子厉声问道。 “此举堪称奸相!” 天子闻言说不出话来。 “故而申先生,王先生引咎辞官,眼下许先生典会试入场,内阁空无一人!” 一千一百零五章 倾诉 京师二月,果真只是下了一点小雨,随即就没有继续下了。 这时候气候越冷还暖,反反复复的,而林延潮就在这时,很不恰巧的生病了。 之前是装病,而这会则是真病。 林延潮半卧在病榻上,手边是一叠的公文,整个人发虚,身子没有半点气力。 他躺在塌上想起穿越前,单位里领导常说了一句话,那时候常有人请病假,领导就说了一句,请来请去,早晚假病成真病。 林延潮想起这句话,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这可真算是一语成谶了。 看来前段称病在家的日子,自己枸杞泡茶喝得不够多,没起到养身的效果。 要闲得闲不得,要忙得忙不得,多少人困扰在其中。 算算进京这几年,公务缠身,自己也没有多少日子陪伴家人及两个儿子,特别是浅浅刚为自己诞下一儿,但自己对她们母子的关切,却是反而远远不及当初林用出生的时候了。 人无论事业再大,功业再高,但后半生的平静和幸福都是要归于家庭之中的。 想起远在福州老家的亲友,师生,同窗,故乡的风景,林延潮内心深处生起眷念,没错,在京为官这么多年,他是有些想家了,怎奈手中的事太多,又放不下。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触动心底那一根弦,迷迷糊糊中回到了当年在老家的老屋,当年读书时住过的地方,以及书院。 林延潮在病榻上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这时感觉身旁有人说话。 “回禀夫人,部堂大人的病是积劳成疾,故而偶感风寒,今日,我这里有个方子,服一帖药就没事了。” “有劳大夫了,展明立即陪大夫去抓药。” “启禀夫人,礼部的汪郎中来了,有事要禀告老爷。” “先拦着,没看到老爷病了吗?” “是。” 迷迷糊糊听闻有公事,林延潮挣扎着就要起身,然后立即感觉被拦住。 但听林浅浅道:“相公你都病到这份上了,怎么还想着给朝廷卖命。皇上给你多少钱?我来给!” 林延潮闻言想笑,伸手从林浅浅手里接过茶水来道:“我当官又不是为了钱。” “那为了什么啊?你瞧瞧,诺大一个礼部衙门,少了你仿佛就转不动了。你上面不是还有个尚书吗?他乐得一身清闲,倒是让你来干活。”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当官的有多少事忙就有多少权力,这道理他没办法与浅浅解释只能道:“也罢,先叫那位汪大人进来,我与他说几句话,就不见其他人了。” “不行!”林浅浅坚决地道。 林延潮有几分无奈,当即道:“那吩咐济川让他提我处置,我衙门的事他多半都知道。” 林浅浅这才听了,然后对林延潮道:“喝下药就好好睡下,我陪着你。” 说完林浅浅轻轻地握住林延潮的手,然后又担忧地道:“你这身上热,手上冷,诶,怎么也不好好爱惜自己。” 林延潮点点头反手握住了林浅浅的手,在掌中细细摩挲,心底倒是平静了许多。夫妻间保持着默契的宁静,倦意袭来,林延潮渐渐合上眼睛。 不久门外又禀告道:“丘师爷从通州赶来了。” 林延潮当即眼睛一睁道:“立即叫他进来。” “不行!”林浅浅要阻止,却见林延潮伸手一止道:“丘师爷,我是一定要见。” 林浅浅知道林延潮这么说,自己是改变不了他的主意了,只能道:“那不许见太久。” 林延潮点点头。 片刻后丘明山入内,当即道:“属下方到京师就听闻部堂病了,心底十分挂念。”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你我都是办大事的人,眼下到了要紧时候,什么事也要放在一旁。我的病无大碍,坐下说话。” 丘明山称是,坐在一旁。 林延潮道:“去年张绅的事你办得很漂亮,他现在仍押在大理寺,还有今年漕运的账本我也看了,甚好!” “多谢老爷夸赞,这都是属下应该的。” “但有一些美中不足的地方……” 说着林延潮将丘明山不足之处一一道出,听得对方背后冒汗。 说到这里,林延潮话锋一转道:“对了,之前我让你打探张鲸的底细,办得如何了?” 丘明山道:“回禀老爷,属下亲自去了张鲸的老家新城一趟,找到了张鲸几名亲戚,这些人都是张鲸的远房,谈不上什么交情。” 林延潮徐徐道:“不错,张鲸来京这么多年,若是交好的亲戚,早都一并随他鸡犬升天了。你要拿着这些人要要挟不了张鲸的。” 丘明山道:“是,属下开始也这么想,后来在新城住下来,作为过路的商贾,骗取了她们信任,然后多方从他们口中打听张鲸过去的事,倒还真让属下打探到一二。” “说!” 林延潮称病休息了数日,即是回衙视事了,但病还没有完全好妥帖,算是带病上岗。 这时候右侍郎徐显卿已是到任了,因林延潮称病,倒是错过了他的接风宴。 徐显卿入内后,林延潮笑着道:“徐部堂到任,我还未道贺,还请恕罪。” 徐显卿笑着道:“岂敢,林部堂人虽未至,但你的厚礼我心领了。你的脸色如此苍白,看来病还未痊愈啊。” 林延潮勉强点点头道:“劳徐部堂惦记,不碍事了,请坐。” 徐显卿没有入座,而是低声道:“今日来是有些体己话来与宗海说的。” 林延潮闻言看了一眼堂下正在办事的衙门书吏们,当下道:“也好,我们到后堂说话。” 于是林延潮,徐显卿二人在后堂坐下,徐显卿二话不说,从袖里取出一叠银票放在林延潮的面前。 林延潮看了这银票面额在一百两以上,然后问道:“徐部堂是什么意思?” 徐显卿伸指敲了敲道:“请宗海帮徐某一个忙!” 林延潮道:“还是请你直言。” 徐显卿道:“我想见元辅一面!” 林延潮一愕,徐显卿是申时行的同乡,二人相识比自己还早,怎么会要自己引荐呢? 林延潮道:“申府的大门,徐部堂又不是不知往哪里开,此话从何说起?” 徐显卿叹道:“实不相瞒,当初我入值教习堂时,与张鲸多有往来,这几年在翰院之中,也曾……也曾违心帮他做了不少事……” 林延潮听了心底笑炸了,但面上却是‘大惊失色’地道:“徐兄,你这不应该啊!你可是素来……怎么可以结交阉逆?” 徐显卿道:“余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本来余也不图什么,只是忌惮这阉贼手中权势,我不图谋能给我好处,却不能不怕锦衣卫,东厂。” 林延潮当即责备道:“徐部堂,你此情我可以理解,但我等君子身正不怕影斜,只要堂堂正正做人,何必怕被张鲸这样的小人要挟!” 徐显卿怒道:“林部堂你是来教训我的吗?那就当我没来过。” 林延潮不说话,笑了笑。徐显卿犹豫了一下动了动脚,屁股又坐回了椅子上。 徐显卿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声音道:“宗海,眼下也只有你能帮我,之前我升任礼部侍郎之事,就是被张鲸搅黄了,此阉贼素来是翻脸不认人。他要挟于我说这一次他若是不保,那么也鱼死网破,将我以往那些事都禀给圣上知道!”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与我一道去元辅那求情?” 徐显卿点点头道:“不错,宗海,我现在实在无颜见元辅,只有托给你了,平心而论这几年你在翰林院,我待你不薄吧。” 林延潮心想,二人关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这不薄从何而来。 “就算没有深厚交情,但你我同僚一场,你也不能见死不救。” 林延潮道:“此事太难,徐部堂能找的人还有不少吧,为何……” 徐显卿将银票从桌上向前一推道:“我只信得过宗海。” 林延潮看了一眼银票心想,我的人格就被人看得这么低吗? 林延潮道:“也罢,我姑且试一试。我们一起去元辅府上吧。” 徐显卿点了点头,林延潮知道徐显卿自爆把柄给自己,也是以后向自己靠拢的意思,自己若这一次摆平了此事,那么徐显卿以后就会投靠自己。 不久申时行府上,林延潮在书房里等了一会才见到申时行。 申时行虽辞职不理事,但府上客人却是不断。 但方才来的却不是客人,而是宫里的中使。原来中使捧着奏章到申时行的府邸,请申时行批改,却给申时行原本封还回去,狠狠地驳了天子的面子。 林延潮不得不说,申时行这气发得很有道理。 官场上面对上头不合理的请求,不是逆来顺受的,也不是直言顶回去,而是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正常的表达。 这一次封还圣旨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在于慎行默许,高桂上疏攻讦申时行的时候,天子不是站在申时行一边,而是下令彻查此事,就很伤了申时行的心。 人家可是帝国宰相,连一个女婿中举的事,都被言官拿来说事,脸都被打肿了,饶伸再一疏,直指人家是奸相。 你再不狠狠处置,那么我也真的不想干了。 奏章哪里来哪里去,你另外找人吧,我撂挑子了! 申时行封还完天子的圣旨,即到书房见了林延潮并道:“正要找你来商量!” 林延潮道:“恩师,容学生先禀一事……有关于礼部右侍郎徐部堂的。” 一千一百零六章 栽培 申府的书房。 乃是仅次于天子御书房的存在,倒不是这里有多精致,虽说以申时行的地位摆在这里,书房的器物都是价值不菲。 申府的书房价值在于这里有大量朝廷机密公文,以及申时行与各地督抚来往的信件。 以往林延潮来申时行府上时,申时行很少在书房接待自己,但自升任侍郎后,到是在这里见的居多,这是一等不同于平常人的信任。 然后林延潮将徐显卿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申时行没有说话,而是眉头紧皱从太师椅起身站了起来,林延潮立即上前搀扶。 虽说申时行上了年纪,但搀扶这一下并无必要,但这些虚礼还是办的。 申时行走到那张花梨大理石书案边,在案上的三层匣子找了一番,然后取出几封信来,丢在林延潮面前然后道:“这几名大臣眼下都有把柄被张鲸拿在手里,写信来与老夫求救,或者说是恳求。这些官员官还不小,不是各省封疆大吏,就是部寺京卿,他们中有的还是名儒,或者是以清廉操守著称,甚至有人那边还在大义凛然地上疏弹劾张鲸。” 林延潮看了一眼案上几封信,张鲸多年掌管厂卫,肯定是刺探了朝中大臣的不少私密之事,拿来作为把柄掌握在手中。 看来张鲸还是很有政治智慧的,他早料到自己会有这百官弹劾的一日,所以他平日留心收集了这些包括林延潮的,而到了最后时候拿出来作为底牌使用。 说到这里,申时行又道:“这些人也罢了,公望与我相交多年,我屡次交代他为官一定要小心,不可授人口实。老夫本以为他有几分清名,因此知道洁身自好的道理,哪知他竟与内官结交,还是张鲸这样的人,不说是天子之大忌,在百官眼底也是不耻的。 说到这里,申时行看向林延潮:“徐公望他人在何处?为何不亲自来见老夫?” “回禀恩师,徐部堂就在厅外!” “老夫暂不想见他!”申时行捏须,然后坐在书案之后审视过来。 林延潮感觉到申时行的目光连忙道:“恩师还请息怒,徐部堂也是一时不慎,他平日还是端正自持。” “那你是来替他说情?” “学生不敢。” 申时行道:“老夫生气归生气,但当今这官场也少有几个人可以摘得干净,这不查各个都还是清廉刚正,一查就坏了。所谓茅坑不臭搅起来臭,正是道理。” 这时候申时行话锋一转:“老夫也有心整治官场,但怎奈圣上对老夫不是全然放心,这几年言官动则攻讦枢辅大臣,走了李植,江东之,赵用贤,还有高桂,饶伸,令老夫束手束脚,不能放手而为。” 林延潮揣摩申时行这些话的用意,申时行很生气? 申时行对于天子素来是逆来顺受,言官骂他,他一向都是唾面自干,天子要重责骂他的言官,申时行反手给言官就是……求情。 不过现在他已不是刚刚为宰相时了,当国近六年,下面的言官仍是动不动指着鼻子就骂,这宰相当的有毛意思,于是老实人发火了。 当然申时行只是表面老实人,之前天子要下诏狱拷问马象乾,申时行以辞官相保,还算是情理之中。 那么这一次他以拒绝票拟奏章的方式向天子抗议,还是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展示很强硬的态度。 林延潮揣摩申时行的言下之意,然后顺着话头道:“恩师,这几年言官实在太过放肆,目无尊卑了,朝堂大臣如何自处。学生揣测恩师心中是否打算将张鲸的事放一放,既给皇上留了情面,也保住了这些大臣要员,然后转手对付这些言官,让他们以后行事知道分寸。” 申时行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老夫到有此意,你怎么看?” 林延潮心想,此举对于申时行而言,实在是一举三得,一,保住张鲸得到了皇上的人情,二,打击言官,保住了自己地位,三,就是这些大臣被保了下来,以后肯定成为申时行的党羽。 再说申时行当初本就不想对张鲸动手,他的目的是维持朝堂上政治平衡。 林延潮想到这里,忽转念一想,不对,申时行绝不是这么想的。 申时行问道:“宗海在想什么?” 林延潮道:“学生忽然想起白门楼来。” 申时行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事?” 林延潮道:“当年吕布被擒后,在白门楼上见曹操言,缚太急,乞缓之。 曹操说,缚虎不得不急。 吕布向曹操求情,说公为正,布副之横扫天下不难也。 曹操问刘备怎么看? 刘玄德说,公不见丁建阳、董卓之事乎?” 于是曹操杀吕布。” 申时行问道:“宗海又在以古喻今?”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南北文武百官皆上疏弹劾张鲸,张鲸性命可谓在旦夕之间,一旦恩师放弃这个机会,张鲸权位更加稳固,这就是缚虎容易纵虎难了。” “而且张鲸今日能将这些官员把柄抓在手里,他日难保他不用同样手段对付恩师啊。” 申时行闻言笑着道:“张鲸平日不是不想,他对老夫多有刺探,只是老夫素来谨慎,就算被他拿到一些,也是无关痛痒,他扳不倒老夫的!” 林延潮道:“恩师实在是高明!学生佩服。”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宗海也。” “恩师谬赞。” 申时行伸手按了按,忽道:“有一事老夫一直没有与你提及,半年之前,老夫入宫面圣,不知聊了什么,老夫以年纪老迈为由,提起增补阁臣之事,此事当初王山阴丁忧时,老夫就曾提过一次。天子说,申先生身子一向康健,怎么突然有病提起这件事,你去后有谁替朕来处理国事?” “老夫答说,此事朝廷自有制度,如臣去位之后自有次辅许学士补上。” “天子说,许先生不行。老夫答说,那还有三辅,以及丁忧在家的王先生,天子点了点头,这只有两位。老夫说,所以臣才提议增补阁臣。” 说到这里申时行停顿下来。 林延潮低下头,不想申时行看到自己脸上的波动。 申时行继续道:“天子说,你看当今朝堂上谁合适?老夫说,依照朝廷惯例,内阁出缺,当由五品京卿以上官员廷推而决。天子却说,这不是君前奏对,不过是君臣闲谈,问老夫心底有没有意许人选。” “老夫说,历代阁臣中唯先帝在时,可谓名臣辈出,眼下朝堂上暮气甚重,官员懒散,老夫想举荐年富力强,敢于任事的大臣入阁,做一些革除积弊的事,一新朝堂气象。” 林延潮心底微微波动。 “天子说,三辅,四辅都是足以任事之臣,朕要的是老成持重,能替朕调和阴阳的大臣。” “老夫说,老成持重之臣朝中不乏其人,怕是才具担当不足。” “天子说,才具,可以栽培,至于担当就看用在何处上了。譬如有的大臣,他的才具和担当朕从不怀疑,可以委以重任,但入阁就不用了,朕说的大臣,就有礼部右侍郎林延潮。” 这话林延潮虽已经从顾宪成那得到一次答案,但从申时行口里再说一遍,还是够令他不爽的。 当即林延潮忍不住咳了起来,一来是气的,二来也是病还没好。 林延潮咳完很是难受,仍是道:“学生多谢恩师举荐之恩!是学生不中用,辜负了恩师栽培的苦心。” 申时行道:“你不必谢,老夫又没向天子直言推荐你,看你脸色甚是苍白,怎么你的病还未痊愈?” 林延潮道:“多谢恩师关怀,学生的病不妨事。” 申时行道:“天子之言不过是一时,但时过境迁,人会变,话更会变。你眼下保重身子才是第一位的。” 林延潮勉强笑了笑道:“劳恩师牵挂,学生一直都有用枸杞泡茶。” 申时行点点头道:“这不是养身的办法,今日你来与老夫言徐公望的事,倒令老夫想起你也有把柄在张鲸手上,他没有胁迫你?” 林延潮答道:“张鲸说得客气,只是让学生哪里来,再从哪里回去。” “那你如何应对?” 林延潮道:“天子猜忌不让学生入阁,那么学生再在朝堂上候下去也是无济于事,终老于田园未必不是人生一美事。恩师,学生去意已决,临去之前也算为恩师做一些事,但以此报答恩师多年的栽培之恩,却不足万一。” 申时行正色道:“糊涂!你今时今日之地位,多少人求之不得,怎可轻言说弃就弃。就算不入阁相,就不能事功了吗?一点挫折都受不住,如何能成大事?” 林延潮心道,我就等你来安慰我这一句。 “恩师,学生知错了。” 申时行温言道:“天子的猜忌你不要介怀,自古以来哪个帝王对臣子肯推心置腹的,目前,天子对你还是信任的,只是入阁之事会有波折。你不要为此忧心,只要老夫当国一日,就会向天子举荐你一日。” 林延潮头抬起,起身颤声道:“恩师,不必为了学生触怒陛下。” 申时行却道:“老夫自有分寸。” 林延潮当即道:“恩师栽培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一千一百零七章 党羽 从申时行书房出门后,天气一阵骤冷,北京城的夜晚可谓是格外寒冷。 申时行派了一名下人送林延潮一段路后,这时候申九追了上来道:“林部堂留步。” 但见申九捧着一件厚衣,林延潮笑着道:“宋兄还是如以往那般称我表字好了。” 申九本姓宋,作了申时行管家后改姓申,不过林延潮知道他更喜欢别人称他的本姓。 申九笑着道:“岂敢,林部堂今时不同往日,若小人再如此称呼,必然被老爷责骂了。” 身份的变化,连带着地位的变化。 宰相家的人,与皇帝家的太监一样,最懂得与主人的眼光保持一致。他对你的态度,就可看出他背后之人对你的态度。 但见申九将厚衣捧上道:“老爷方才吩咐说你还在病中,这件鹤氅里子是狐狸皮甚是暖身,林部堂赶紧披上。” 林延潮点点头,当即穿上然后道:“很是合身,替我谢过恩师。” “让我送送林部堂吧!”申九主动替道。 当下林延潮穿上这件鹤氅后,果真暖和许多,也不觉得笨重,他在外厅见到了一脸忐忑的徐显卿。 徐显卿一见林延潮即走过来道:“宗海……” 徐显卿见林延潮身旁是申九当下收口不言,而是笑道:“原来宋兄也在这里。” 徐显卿态度甚是亲切。 申九微点点头,神色有些冷淡:“老爷让小人带话给徐部堂,你的事老爷已经知道了,不过现在还是不宜见你,过一段时日再来拜见好了。” 徐显卿闻言听了又是高兴又是惶恐,待要再问,但见申九笑笑道:“林部堂我就送到这里,两位告辞!” 说完申九干脆利索地离去了。 徐显卿有几分忐忑,林延潮安慰道:“徐部堂,不妨宽心就是。” 徐显卿叹道:“吾新官上任,却并无履新之喜,为官位患得患失,非我辈所为,这一次令宗海笑话了!” 林延潮道:“徐部堂为了这侍郎之位熬了好几年,如此心情也是人之常情,你放心,你是元辅同乡,又共事多年,他会为你做主的。” 徐显卿看向林延潮心情也是很复杂,虽说他平日在申府走动得不如林延潮频繁,但他认识申时行十几年,彼此又是同乡,但论关系却不如林延潮这后辈。 特别是对方升任礼部侍郎后,可以明显感觉申时行对他更倚重了,官场上有传闻申时行有意提携林延潮入阁,这消息看来很没有道理,因为林延潮的年纪资历都太浅了,怎么轮也轮不到他。 可使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谁不知道这传言对还是不对,万一呢? 于是徐显卿也就放下了前辈的矜持道:“多谢宗海了,这一切就拜托你了,以后称呼徐某表字就好。” “那我也不客气了,大家以台甫相称就是,”林延潮笑了笑,然后将之前徐显卿给他银票奉还:“之前收下是怕公望面子上不好看,但眼下事已办妥,小弟总算可以奉还了,以你我现在的交情,实在不必如此见外。” 徐显卿一愕然后默然收下。 内阁那边奉还天子奏章拒不批改,于是天子不得不亲自加班加点,与张诚,田义,陈矩三个臭皮匠一起批改奏章。 而这时候会试如期而至。 万历十七年的二月,天下英才聚于京师共赴春闱。 春闱就是会试,会试又称礼部试,顾名思义就是礼部主管的。 林延潮现在是礼部左侍郎,负责仪制,祠祭二司,这事正好归于他管。 礼部尚书朱赓亲自下场,到贡院里监试,林延潮的事也是不少,这几日他身子欠佳,但不得已必须带病上岗。 此刻京师大熏坊的来裕茶楼,也是三年一度又聚集了不少举子。 与去年相较,少了顾允成,安希范两名首脑,而今为这些举子中的领袖是薛敷教,高攀龙,此外还多两张新面孔刘元珍,叶茂才。 这薛敷教的祖父乃常州理学大儒薛应旗,顾宪成,顾允成二人当年也拜在薛应旗门下,三人结下很深的友谊。 而高攀龙是顾宪成的学生。 至于刘元珍,叶茂才二人与顾宪成,高攀龙一样都是无锡人。 这些历史上东林党的骨干,大多都是南直隶人士,他们不信奉权威,同时也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和抱负,这个时候他们虽未为官,但言谈之间多是抨击时事,指点江山,令不少与他们同科的考生心生崇拜。 “当今朝堂正最大奸贼,莫过于张鲸!”薛敷教直言。 几个胆小的举子听了这话,已是脚底抹油开溜了,高攀龙提醒道:“以身,这里是茶馆还是慎言的好,免得把东厂番子招来。” “招来又如何?”薛敷教道,“小顾先生弹劾房寰而被罢官,大顾先生(顾宪成)弹劾张鲸亦被罢官,我这番话被张鲸听了如何,大不了也革去我的功名就是。” 薛敷教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茶楼里不少举子都是拍手叫好。 高攀龙见茶楼里气氛如此,也是摇了摇头不好再说。 薛敷教道:“似张鲸这样的奸贼,就是祸国殃民的巨奸,今日不除,他日害甚过于刘谨,王振。薛某不才愿上血书,弹劾张鲸,不是在座诸位有哪位义士愿意追随?” 当即场中有十几个人叫好。 有人迟疑道:“这不太好吧!” 薛敷教道:“有什么不好?东汉太学生就曾公车上疏,古人之风今日没有了?” 刘元珍也是站出来道:“没错,当年林学功于河南杀太监马玉,河南百姓上万民书鸣冤,若不是如此,也不足以上抵天庭。” 叶茂才更是慷慨激昂地道:“我愿第一个附于薛兄之后!” 在茶楼一角,几名穿着青衫男子朝这边看了过来。他们不是别人,正是陶望龄,孙承宗,袁可立,徐火勃,张汝霖,这一次他们四人下考场,身为同门师兄弟的孙承宗也是请他们喝茶,顺便传授一下科场经验。 听着薛敷教怒斥张鲸,袁可立,徐火勃都是听得眉飞色舞,几乎拍手叫好。 而孙承宗,张汝霖却一直不说话,陶望龄在这边看了两边的反应,于是向孙承宗问道:“孙师兄,难道这薛孝廉说得不好吗?” 孙承宗一时难以回答,张汝霖摇头道:“陶师兄,近来朝廷对于下面上疏颇有意见,大学士许国上奏说,迩来建言成风,可要名,可躐秩,又可掩过,故人竞趋之为捷径,此风既成,莫可救止。” “官员尚且如此,又何况生员呢?” 袁可立道:“雨若兄,这话就不对了,当年老师为张居正鸣冤,上二事疏,天下高之,为何今日就不行?张鲸这样祸国殃民之辈,不打倒如何平民愤。” 张汝霖道:“今时不同往日。” “怎么就不同往日了?” 张汝霖道:“你素爱抬杠,我不与你说。” 孙承宗失笑接过话头道:“我来说一说吧,当年恩师上疏是为了救人,而今日上疏是为了杀人。” “恩师当年上疏,今日看来目光长远,保下了张居正的身后名声,也就保下了朝廷上有志于事功变法的最后一点元气。但除张鲸之事,就在天子的一念之间,张鲸该杀不假,但执意如此,就太大动干戈了,下面的官员读书人动则联名上疏,天子会怎么看如此上疏之举呢?” 听了孙承宗之言,众人都是佩服。 袁可立也恍然道:“所以老师一直交待我们不要牵扯上张鲸的事,是如此道理。孙师兄受教了。” 陶望龄笑着道:“是啊,孙兄在朝为官都不关心此事,我们作学生何必操心呢?只要朝堂上还有老师在,国家轮不到我们操心,我等当务之急还是放在科举上!” 众人都是一阵笑,袁可立还是继续杠道:“不是一心在科举,而是不给老师添麻烦。” 陶望龄摇头道:“算礼卿说得对,大家还是听孙师兄传授科场心法吧!” 众人再次笑成一片。 而薛敷教朝这边看了两眼,众举子们都是有心为国除奸,你们这一桌是什么气氛,谈笑风声,朝堂上出了张鲸这样的奸贼问都不问,也不表示一下愤慨。 当下他朝刘元珍使了个眼色,刘元珍会意走到了几人面前当即施礼问道:“几位兄台请了!” 五人一并起身,孙承宗年纪稍长,又是官员身份,本不必起身对一名举人还礼。但是他素来没有什么架子,现在也是穿着便服,所以就起身行礼了。 刘元珍目光扫过五人,见他们相貌气度都不是平常人物,心想或许是自己猜错了。 刘元珍道:“在下无锡举子刘元珍,赴京赶考,有幸在此结识诸位,不知诸位对于张鲸怎么看呢?” 孙承宗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陶望龄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当即道:“我们几人刚到京师初来乍到,对于眼下政事不太了然,刘兄问错了人。” 刘元珍长笑道:“不是真有如此孤若寡闻之人吧,眼下从南至北不知多少官员弹劾张鲸,但你们却说听也没有听过,就算没有听过,至少方才我们谈论时候,也听了一二吧。” 陶望龄笑着道:“抱歉,我们谈论科举之事,没有听到其他。” 徐火勃打趣道:“没错,我们一心只读圣贤书,双耳不闻窗外事。” 嘭! 但见薛敷教一拍桌子道:“刘兄不要啰嗦,这几人必是张鲸的党羽无疑!” 一千一百零八章 抓人 若是林延潮在此听了薛敷教这一句张鲸同党,一定会从心底感叹,原来东林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这一套理论,在成立之前就有了。 孙承宗,陶望龄等人听了心底都有气,他们只是坐在那边不说话,不掺合,什么时候就成了张鲸同党。 袁可立立即起身道:“这位仁兄不要信口乱说!” 薛敷教,高攀龙,叶茂才走了过来,高攀龙拱手道:“几位多有得罪,我们并非是恶意,只是张鲸在朝中已是搅得天怒人怨,我等都愤慨不能平,但见几位在那说说笑笑,倒是有些奇怪。” 袁可立冷笑道:“我自笑几句与你们慷慨激昂何干?你们要骂张鲸也没什么,但你们既在茶楼里公然说话,哪里有要人闭上耳朵的道理。我又不是故意偷听你们的,何来张鲸同党之说!” 叶茂才冷笑道:“之前我还有怀疑,现在看来尔等必是张鲸同党无疑!” 几名举人当下挽起袖子,则是高攀龙拦住,而是拱手道:“这位兄台所言有理,那么可以请教几位高姓大名吗?” 徐火勃欲言。 “无可奉告!”袁可立一句话挡了回去。 薛敷教疾言厉色道:“存之与他们呱噪什么?先打了再说,出胸中一口恶心。” 高攀龙道:“不,这几人不像是东厂的耳目,算了吧!” 然后高攀龙行礼道:“几位方才实在抱歉,茶钱算在高某的身上,给自己赔罪如何?” 见高攀龙如此,几人也不会追究,陶望龄出面道:“正是,我们也有言语不当的地方,还请见谅。” 高攀龙笑着道:“多谢兄台。” 徐火勃笑着道:“是啊,是啊,相逢即是缘分,不要因为一些不紧要的事情起了冲突。” 眼见一场干戈就要消解,这时候高攀龙一行人中有一人道:“这几人就算不是张鲸同党,也是一群没卵子的家伙,不然也不会连张鲸也不敢骂。” 孙承宗等人都是大怒。 袁可立气笑道:“没错,这位仁兄猜对了,我们就是张鲸同党,眼下我们听了消息,就去东缉事厂,将你们有一个是一个的都检举了,别说功名,小命都难保!” “慎言!”孙承宗刚要阻止,已被袁可立一口气说了出去。 薛敷教等人此刻已是色变,他当下道:“大家把住楼梯口,别让这些人跑了。” 袁可立冷笑道:“怎么要动手吗?” 刘元珍当即道:“是又如何?今日你不把话说个清楚,就别想出这个门!” 袁可立点点头道:“好……” 话音刚落,袁可立突然上前一个膝击撞在了刘元珍的小腹上,但见刘元珍已是弯着腰倒在地上。 另一名举子喝道:“你敢动手!” 对方正要伸手抓住袁可立,却被袁可立反手一带,整个人扭在身后,顺着势被反按在茶桌上。 袁可立冷笑一声,稍一使力。 “我的亲爹啊!” 但见对方大声直叫,鼻涕眼泪一口气都出来了。 “手下留情!”高攀龙急忙劝道。 袁可立笑了笑道:“放心手断不了!” 说完袁可立手一松,对方连忙抽身,脸色仍是泪涕横流。 薛敷教已是变色,他仗着人多势众,本以为对付袁可立他们五个人不成话下。但哪里知道对方一人如此厉害。 薛敷教当然不知道,打架不是作算术,一加一就能大于二。袁可立自小习武,到林府后又在展明等林府出身于俞家军的家丁身边练过拳脚。 这俞大猷当年是上过少林寺单挑的猛人,俞家军各个也是身经百战,所以袁可立功夫和实战都不缺,收拾眼前这十几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读书人自然不在话下。 就在薛敷教两难之时,这时候听得一阵楼梯响! 薛敷教大喜道:“必是元广兄他们来了,哼,他们昨日就与我约定在此,看你们几个哪里跑!” 袁可立冷笑就算再来几人他也是不怕。 说话之间,高攀龙,薛敷教看清楼梯上来人都是一并叫苦。 原来来人各个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这些人是东厂番子,不,是张鲸的走狗。 但见这些人一上楼梯当即道:“接到大熏坊百姓举报,尔等敢妄议朝政,图谋不轨,奉督公令谕,一律拿下带回厂里拷问!” 薛敷教等人纷纷道“我们是赴京赶考的举人,你们居然敢拿我?” “王法何在?” “我们举子身有功名,你们此举是有辱斯文。” 带头的人冷笑道:“普通老百姓我们东缉事厂还真不敢拿,但就你们这些举人老爷,我们还真不怕,就是当朝一品在面前,只要督公一句话下也是锁了,带走,敢呱噪之人,就赏他们几个耳光子!” 当下众人都是吓住了,而徐火勃上前道:“我们并非与他们一起的,只是恰逢其会。” “是不是一起,一会到了厂里就都就问出来了!不要啰嗦,与我们走一趟!” 袁可立待要出言,却被孙承宗拉住向他摇了摇头。 就这样一干人都被带走。 林延潮此刻正在巡视顺天贡院,几十名贡院里的监试,巡场官都是陪着小心跟在林延潮身后,这巡视的排场极大。 林延潮仔细看过,然后吩咐几处,下面的官员都是一并认真听好。 林延潮讲的是考场的纪律,提到舞弊夹带。 林延潮正色道:“眼下天气甚寒,考场搜检时要脱去考生衣裳,此举不仅侮辱了这些考生,万一搜查久了,考生容易受了风寒,一旦病了还要在考场上苦熬三天两夜,甚至丢了性命,此乃几百年来科场之弊。” “部堂大人所言极是。”一众官员都是附和。 林延潮继续强调道:“天子求贤若渴,故而科举举士,举才于野。这些举子们都是从四方千里迢迢来京赴考的,同时官兵搜检,令考生衣衫褪尽,不仅有辱没读书人,也不是朝廷礼贤下士之礼,今科春闱不论头场次场,官兵搜检之时,若没有特许,一律不许脱去考生衣裳,此事你们以为如何?” 一名官员上前道:“启禀部堂大人,若是不褪去衣衫搜检,考生夹带舞弊,如何是好?” “是啊,我看过不少坊间书肆,都将字写得如同蚂蚁大小,巴掌大的一卷,可以写上万字,若是不搜检,万一考场上出现大量夹带,就失去朝廷公正举贤之意了。” 林延潮看了这个官员一眼,当即道:“问得好,过去科举首重头场三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故而夹带者都针对于此,但自万历十四年起,朝廷将四书五经题与策问并重,四书五经已并非中式的唯一途径。这四书五经题尚有可抄袭,策问题又从哪里去抄?何况策问题,朝廷是允许考生带笔墨书籍入场的。” 众人点点头,一名官员道:“部堂大人所言极是,第二场取消搜检就是。” “至于头场四书五经的题,当然有夹带的可能,但就算这些舞弊之徒能侥幸过第一场,但第二场也是无法蒙混,当然我们官兵仍是要入场搜检,但不褪衣裳是底线,若是担心出现夹带舞弊,我们可以在加强考场巡逻上下功夫。” 但这名官员还是问道:“只是下官不知,若万一头场出现了大量夹带舞弊,这个责任怎么当?谁来当?” 林延潮看了一眼这名官员,然后仰天道:“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举贤之道,所看者唯有天意!” 说完林延潮负手转身离去,这名官员愣在原地,心想这是什么答案? 但见他身后的官员都是笑了笑,露出这里有个老实人的表情,有人好心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林部堂都这么吩咐了,你就不要多问了。部堂大人怎么说,咱们怎么办就是了。” 林延潮在场下巡视一圈后,已是到了中午,他就在致公堂后用饭。 下面的官员端上了三菜一汤的饭食,用托盘摆在林延潮面前,林延潮问道:“这是哪等饭食?主考官?同考官?外帘官?或者是巡场夫役?官兵?” 下面官员禀告道:“启禀部堂大人,这是主考官,提调官用的。” 林延潮再看了一眼道:“考场的饭食向来是由大兴,宛平二县供给,二县不会穷到这个地步吧!” 一名官员禀告道:“确实如此,今年两县都不宽裕,这考场内外加上官兵,以及杂役,书手,一共有五千余人比考生还多,这考期前前后后有一个月。主考官有三菜一汤已是不易了,同考官只有两菜一汤,我等是一菜一汤,至于巡场官兵每日只有干馍馍。” “若是要加菜,大兴宛平两县今年就要向老百姓另外派征了。”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真是难为你们了,但切不可苦了百姓,就这样吧。” 说完林延潮举筷吃饭,林延潮吃了小半碗,这时外头陈济川入内在林延潮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林延潮听了眉头一皱问道:“此事当真?” 陈济川道:“还没有查,但赵南星赵大人已是找上门来了,正在礼部衙门。” 林延潮霍然站起道:“立即回衙。” 当下林延潮大步离去,然后停下对桌上的饭菜一指,陈济川会意,当下吩咐人打包带走。 一千一百零九章 东厂 林延潮从贡院乘轿返回礼部衙门,拉开轿帘,但见京城的街道倒是平静,没有半点戒严的迹象。 林延潮在心底盘算着如何解决此事,不一会轿子已是到了礼部衙门,林延潮下了轿,但见衙门里的曾孔目已是在门外迎着,一见了林延潮即道:“启禀部堂大人,赵郎中已经等了许久,有一些话一定要见到你后,才肯亲自相告。” 林延潮道:“带我去见他。” 林延潮回到衙里,但见赵南星正焦急地在大堂上踱步,一见林延潮即道:“下官赵南星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点点头直接入座道:“赵郎中不要闹虚礼了,此事本部堂已是知道了,你坐下说。” 赵南星确实是一脸焦急,嘴上还生了火泡,下人上前给他端了茶,他一口没喝。 “平常因为这些事,也不敢求到部堂大人身上,但是眼下元辅,王阁老都称病谢事,许阁老,朱礼部又在锁院之中,所以下官就找到部堂大人身上。” “部堂大人乃礼部左侍郎主管科举事,而被东厂捉拿走的都是今科举子,此事如何处置还请部堂大人示下。” 林延潮听赵南星这么一说,还真的是。 眼下申时行,王锡爵在家罢工,许国,朱赓因为科举的回避制度,都在锁院之中,被锦衣卫牢牢监视。 所以数来数去,大佬都不在,自己竟成了此事第一个负责人。难道是要自己出面和张鲸硬肛吗? 林延潮想了想道:“赵郎中,先不要着急,慢慢说来!” “部堂大人,下官如何不急,几十名举子的前途就靠你一言而定。” 林延潮看向赵南星,心底也很是为难。 自己与顾宪成,赵南星分道扬镳前,自己与顾宪成,赵南星二人的私交没得说。 赵南星与顾宪成不同,赵南星为人不苟言笑,就算有事找自己帮忙时,也是淡淡的道一个谢,绝对不多说一个字。 他在林延潮面前没有半点阿谀之色,但在同僚面前却极力说林延潮的好话,称自己高义,堪为天下的脊梁。这些话自然而然,就有人转述传到林延潮耳里。 再说分道扬镳后,顾宪成因弹劾张鲸被贬离京,对同僚言谈之中对自己颇有怨言。而赵南星却没有说什么,反而多次为自己开解。 正所谓分手见人品,作为东林党三君子之一,赵南星可谓是名副其实的。 所以赵南星虽与林延潮政见不合,但他来恳求自己帮忙时,林延潮倒是…… 面对赵南星,林延潮当即道:“来人!” 曾孔目来到堂上,林延潮道:“立即请右宗伯,四司郎中一并到本堂有要事相商!” 然后林延潮对赵南星道:“眼下大宗伯不在,部里的事我也无法一人而决,所以我们先议一议,一定给赵郎中一个交待。” 赵南星拱手道:“下官多谢部堂大人了。” 林延潮点点头。 片刻后,右侍郎徐显卿,礼部四司郎中都到了堂上。 林延潮道:“这位是吏部的赵郎中,还请赵郎中将来龙去脉与各位讲一遍。” 赵南星当即说了一番,徐显卿与众人面上虽没什么表示,但都有些坐立不安。 新任祠祭司郎中于玉立是林延潮新拉进部里的,他知道林延潮与赵南星翻脸,当下问道:“据赵郎中所言,这离会试不过数日,东厂怎么会平白无故的抓人,还是会试的举子?赵郎中可知道一共被抓了多少举子吗?” “据说茶楼二楼上的人都被抓了,听茶楼掌柜所言有二十余人之多,大多是今科举子。” 赵南星道。 仪制司郎中汪可受不明白林延潮与赵南星的关系,模棱两可地道:“参加会试的考生一共有三千多人,被抓了二三十人倒不至于会试进行不下去,但也不是没有影响。此事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 徐显卿道:“大体的事我几位都知道了,正如于郎中所言,为何东厂会突然捉拿这些举子呢?缉拿的罪名是什么?” 赵南星道:“结党聚众,妄议时政,搅乱朝局,图谋不轨,犯上作乱!” 徐显卿问道:“这罪名可是不小啊,是妄议什么时政,搅乱的什么朝局?” 赵南星道:“据本官所知,一群举子聚茶馆之中,因不忿张鲸,打算联名上书向天子建言,但事情不密,被东厂探知故被缉拿。” 徐显卿心底揣测林延潮的态度和意见,他现在也是拿不太准,不过在这件事上他必须表现自己的态度,免得日后张鲸报复。 于是徐显卿道:“就算要弹劾张鲸也不是在茶楼这样人多口杂的地方,真不明白的招人去抓吗?书生妄议朝政,这纯属咎由自取。” 徐显卿说完后看林延潮的脸色,却见林延潮微微点头,既没有不悦,也没有赞同。 徐显卿额头上有些汗,喝了一口茶微微平复心底的情绪。 于玉立一直在看林延潮的脸色,见徐显卿抛出主张后,林延潮没有出声反对,然后叹息道:“这些书生所为不过是一腔热血,但朝堂诸公都弹劾不倒张鲸,这些人又能济得什么事?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见众人你一言我一句都没有到点子上,赵南星当即起身道:“诸位大人,眼下不是议论这些事的时候了,这些举子现在都被关在东厂之中,东厂的手段大家都是知道了,不比北镇抚司差多少,这些读书人被关入东厂,会有什么后果大家可想过吗?” 原来大明的厂卫制度是,东厂负责抓人,北镇抚司负责审问。 但后来东厂自己也设了监狱,可以自己抓人自己审问。对于厂卫而言审问就是拷问,北镇抚司的手段,不用多说了,文武百官闻之色变。 北镇抚司审问犯人据说十八套刑具,任你意志如何坚强,坚持个两三套就差不多,至于挨过一半,就算招供基本人也活不下来了。 所以之前御史马象乾弹劾张鲸,天子要将他下诏狱,三名内阁联名保他。 现在好了,二三十名举人被下了东厂大狱,若是张鲸严刑拷问,谁知道他们会供出什么来? 林延潮也在想,这薛敷教是顾宪成,顾允成的同门,高攀龙是顾宪成的学生,其余不少人都是顾宪成的同乡。张鲸若真的进行拷问,很可能会顺藤摸瓜供出顾宪成来。 至于顾宪成身后又是谁呢? 林延潮不置一词,而是静观其变,作为现在礼部的话事人,他也不会贸然抛出自己的观点,一定要等到最后时候,他才会最后一锤定音,现在大家的讨论尚未脱离自己的控制范围。 这时陈济川前来对林延潮耳语了数句。 当得知陶望龄,孙承宗也被东厂拿下后,林延潮不由狐疑,张鲸难道是想将自己拿下吗? 但这时候徐显卿已经忍不住了道:“东厂拿人从来不经刑部,我们官员向来无权干涉,此事虽涉关于会试举子,但这些考生不安心备考,而是思及弹劾宫中宦官,不在其位而谋其政,如此之事,我们礼部根本无需理会。” 赵南星色变道:“徐宗伯,你这么说可是昧着良心?东厂因只言片语当众捉拿无辜士子,以后是不是也能用此手段抓拿官员?这样下去,张鲸岂非可以无法无天?” 林延潮示意陈济川退下,徐显卿继续道:“若是涉及官员,不说礼部,就是言官御史也不会坐视不理,上一次马象乾御史弹劾张鲸,天子要将他下诏狱拷问,那时候不是百官一并保下了吗?” “眼下不过是区区几名读书人,也值得我们这么做吗?若是陛下怀疑有人煽动读书人反对朝廷,赵郎中是否能担起这个责任呢?” 赵南星闻言大怒道:“右宗伯可知,这二三十名举子也是同乡,同年,亲朋好友,一但被抓他们可干休吗?万一我们不作为,若是惹出更大的事怎么办?” 二人剑拔弩张。 这时林延潮开口道:“徐宗伯,赵郎中,你们一人少说一句!” 辩论得面红耳赤的徐显卿,赵南星都没有再争下去。 林延潮一言即出,徐显卿,赵南星都必须卖他这个面子,不仅因为他是在座官位最高的官员,更因为他是林延潮。 赵南星按下情绪向林延潮躬身道:“此事如何主张,还请左宗伯示下!” 徐显卿哼了一声重新坐下。 林延潮道:“此事现在尚未水落石出,被抓了多少人,我们至今不清楚。茶楼上那么多人举子,他们是不是都参与了弹劾张鲸我们也不清楚?张鲸是否要借此风浪,在京中大肆逮捕考生,读书人,然后再追究弹劾他的官员,我们也是不清楚。” “本部堂有一个看法,拿来与诸公探讨一二。诸公想一想,此事会不会是东厂抓错了人呢?” “抓错人?”赵南星当即摇头,他不明白林延潮的意思。 林延潮道:“眼下正是考期,京中的举人有好几千人,这二三十名考生虽说不多,但同乡同窗老师,还有亲朋好友那可不少,万一引起什么事端……在这件事上朝廷是有教训的。” 众人心想,没错,之前林学弟子闹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比如叩阙啊,砸了顺天府公堂啊,上万民书啊条条都与你林延潮有关。 汪可受道:“不错,不论东厂是否抓错了人,眼下我们礼部应该保障这些举子们顺利赴会试。” 于玉立也是道:“部堂大人真是高见,下官也以为我们礼部不可坐视不理。” 徐显卿闻言则是频频向林延潮使眼色。 董嗣成道:“几名举子而已,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依下官之见,是不是先以我们礼部的名义派人至公函到东厂,先将被押之人的名单列出,一一核对,若是考生,我们看看能不能给保出来,改由我们礼部与东厂派人监督,先让他们考完三场再说。” 林延潮向赵南星问道:“赵郎中以为如何?” 赵南星沉吟了一会,然后叹道:“虽未必有用,但却也是一个办法。” 林延潮点了点头,陶望龄他们都不是容易被挑拨鼓动的人,他也不相信他的学生会参与弹劾张鲸的事,很可能是被牵连其中。他所拟定的办法,先把自己的人救出,剩下的慢慢再说。 当即林延潮回到案后,现在朱赓不在,大印由他代为掌管。 于是林延潮以礼部的名义起草了一份公文,盖上印后然后派人送至东厂,先让东厂至少开具一个被押读书人的单子,同时警告东厂不能动刑。 消息发出,其他人也没有走,就坐在林延潮的公堂里等消息。 等到了入夜时,林延潮就命人端来饭食就在堂上用饭,赵南星没有心思,草草吃了几口,就将碗搁在一旁。 林延潮身体不好回去喝了药在堂后休息了一会,再回到堂上。 终于去东厂的官吏返回了,赵南星立即上前问道:“见到张鲸了吗?” 那官吏道:“启禀列位大人,属下无能,别说见到张鲸,东厂的番子连门也不让我进,公文送上后,就说让我们回礼部衙门等消息。下官坚持无论如何要见张鲸一面,那些人明日再说,下官苦等半日不见回音,只好回衙复命。” 众人听了不由大怒,连交代一声也不肯,看来东厂是根本没有将礼部放在眼底啊。 “部堂大人如何是好?”众人都是很憋屈,在座都是朝中重臣,但却被一个阉人藐视,一点都不放在眼底。 见大家都是愤怒了,徐显卿立即出面拦着着:“诸位稍安勿躁,或许是张鲸此刻不在厂中,东厂既说明日回复,那么不如等到明日再看看,小不忍则乱大谋!” 林延潮道:“徐宗伯所言有理,我们还是稍安勿躁。” 赵南星负气道:“那好,我就在衙门里等着,看看明日东厂是否会给我们一个回复。” 赵南星不走,众人也只能不走,大家都留在礼部衙门中过夜。 因为东厂说随时会给消息,众官员们都没有更衣,依靠参汤强撑着勉强在礼部衙门过了一夜。 到了次日一早,东厂的人没到,倒是生了其他的事端。 次日一早户部郎中姜士昌,行人司行人安希范一并赶到了礼部。 姜士昌乃林延潮,顾宪成的同年,礼部员外郎于孔兼的女婿,安希范则是万历十四年进士,林延潮的门生。 二人联袂而至,不用说也是与赵南星一样,请林延潮出面过问薛敷教被关押东厂之事。 林延潮对二人极力安抚了一阵。 刚过了一阵,礼部员外郎于孔兼也来了。林延潮心想好了,自己的礼部衙门已经成了东林党的大本营了。 哪里知道刚过不久,杨道宾,袁宗道,李沂也带着一帮翰林赶到了礼部衙门,原来孙承宗昨日不知去向,他的家仆孙大器等了半天,都不知道他老爷去了哪里。 孙大器急了于是连夜找孙承宗平日交好的同僚,这一下好了惊动了半个翰林院。终于打探出孙承宗最后是去了一个茶楼喝茶,结果茶楼里的人都被东厂带走了。 于是众人大惊一并请林延潮出面。 这下好了,东林党,林党一碰头,林延潮的礼部衙门热闹了。 孙大器见了林延潮即叩头道:“部堂大人,你是老爷的座师,无论如何也要救救老爷啊!” 林延潮此刻也是不淡定了,东林党不提了,现在连孙承宗都陷入东厂了,张鲸要干什么? “求部堂大人救救老爷,救救老爷。” 林延潮道:“你先起来。” “部堂大人不开口,我就不起来。” 孙大器也是昏了头,林延潮使了个眼色,一旁袁宗道立即上前低声道:“你糊涂了,你家老爷是部堂大人的门生,他怎么会见死不救。若是对外传出去是你磕头部堂大人才出面相救,那么以后让部堂大人在百官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孙大器一愣这才道:“这倒是我疏忽。” 然后孙大器向林延潮道:“部堂大人,大器给你赔不是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你倒是一个忠仆!” 然后林延潮问道:“去东厂探听的人回来没有?” 这名官吏回报道:“下官刚回衙,东厂回话说督公张鲸今日又不在,说让我们明日再来东厂探听消息。” “好个昨日拖今日,今日拖明日。” 堂下顿时群情激动,林延潮道:“诸位稍安勿躁,本部堂亲自去东厂一趟!” 有林延潮出面,众官员都是欢声一片。 林延潮当即坐轿子赶往东缉事厂,北镇抚司大牢他是坐过,东厂倒是第一次来。 林延潮下轿之后,把守在东厂门前的番子一并上前道:“请大人留步,这里是东缉事厂,没有皇命,任何人不得擅闯!” 林延潮道:“把你们厂督叫出来!”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番子都是笑了笑。 为首的校尉笑着道:“今年怪事特别多,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到我们东厂来放肆了一二。” 话音刚落,这名校尉就吃了一记耳光。 展明上前一个耳光,然后喝道:“我家老爷乃朝廷命官,你敢乱言诋毁?” 众番子们吃了一惊,为首校尉捂着脸道:“朝廷命官又如何?咱们东厂拿过的官员,还少了,以后你不要落在我手上……” 说完展明又是一个耳光,当即对方摔倒在地,三颗牙齿吐出。 周围番子一拥而上,但见林延潮解开外袍,但见外袍下赫然是大红飞鱼服。 众番子都知道这是尚书级别的文臣方能穿着的大红飞鱼服,东厂就算再狂妄,面对这个级别大员也是不敢惹。 林延潮冷笑道:“我现在数到十,若是张鲸不出衙迎接,那我林延潮定叫他这东厂天翻地覆!” 一千一百一十章 运筹帷幄 东厂,又称东缉事厂,在大明朝对于文武百官而言一直是威风八面的存在。 东厂的势力,在刘瑾,魏忠贤二人手上达到了巅峰。 在明人笔记里有一则记载,说的是有五个人旅居京城,一人醉酒大骂魏忠贤,其余四人吓得不行,劝他不要乱讲话。 那人冷笑道,魏忠贤虽然厉害,但他又不在这里,难道还能剥了我的皮吗? 过了一会,东厂的人冲进来,将五人都拿了带到东厂。外表忠厚的魏忠贤笑咪咪对哪个骂自己的人说,你不是说我能剥你的皮吗? 结果此人真的被魏忠贤剥皮了,其余四人吓得魂不附体,魏忠贤见了哈哈大笑,还一人给赏了五两银子压压惊。 东厂势力之大,有此可见一斑。 不过东厂也不是一直这么屌,在陆炳势大时,东厂就算是个屁,那时候厉害的是锦衣卫。 因此‘厂卫’这大明双璧,什么时候厉害不厉害,主要看天子肯将手中的权力分给他多少! 现在东厂的番子,都是由锦衣卫出任,而东厂座主,称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寺人。 现在林延潮站在东厂门口,他的手下打了东厂的番子,对于东厂的番子而言,几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啊,就算你是堂堂尚书,却也是不行。 在我们东厂几百个番子面前,你就两三个人,你当我们都是死人吗?更何况对方要将东厂天翻地覆,这口气简直太嚣张了。 有一些番子都是有‘血性’的人,别说你是尚书了,等他们要冲上去时,却为旁人拉住。 “不要命了?” “怕啥!俺一命换一命!” “你要拉着全厂的人陪你一起死吗?” “为啥?” “那是林三元!” 林延潮目光扫过,在场的番子们都是下意识的避开。 “一!” 林延潮伸出一根手指,清冷的声音回荡在东厂衙门的门口。 方才被打落牙齿的番子校尉,脸上抽动几下,脸色铁青。他心想,没有如此跋扈,此人还是个文官,如此下去东厂以后都不要开了。若是林延潮好言相商,他还说不定融通一二,但现在死也不能开门,否则张鲸第一个会打死自己。 对方刚要说话。 “二!” 林延潮的声音也并非如何严厉,这名校尉见他的神色,然后道:“林部堂真是好大的官威啊!可是林部堂官威在会同馆摆摆无妨,在礼部摆摆也是无妨,但这里是东厂,我们东厂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当今圣上!你们文臣无权喝令我等。” “三!” 这名校尉强横地道:“林部堂,你这一套没用的,如此手段我见了多了,你就算数到一百也没用!再说了督主也不在。” “九!” “林部堂!”这名校尉威胁道。 “十!” 林延潮根本没亿欧多数,反是平静道:“看来我是白数了,真是耽搁了不少功夫。” 东厂校尉:“林部堂你要作什么?” 林延潮道:“今日之事本部堂自当解决,来这里只是给你们督公一个台阶,你回去告诉张鲸一声,让他给我等着!” 林延潮说完当即转身就走。 这名东厂校尉此刻心底已是后悔,对方干脆利索没有半点犹豫,这可不是仅仅口头威胁而已。 但其他番子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初时见林延潮阵仗极大,那副态势仿佛要拆了东厂一般,但见他在门前从一数到十后转身就走,也没见他有如何举动。 这一幕倒是反差极大,有些虎头蛇尾。 于是有人嬉笑。 “我就知道这些文人,只会口头杀人,真要他动手一点也不敢的。” “唬人谁不会!就让林三元数到一千一万又如何?” “前一刻喊打喊杀,后一刻任打任杀!哈哈哈!笑死俺了。” 笑声从背后传到林延潮耳里。林延潮闻言脚步微顿,展明已是大怒,林延潮自任部堂以来还从未被人如此嘲笑过。 林延潮却不动声色当即道:“立即回衙,另外替我送一封书信到申府。” 说完林延潮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给展明,然后坐轿回衙门。 而此刻礼部衙门里,众官员都是翘首以盼。 但见林延潮回衙后,众人都是迎了上去:“林部堂如何?” “把人救出来了吗?” “东厂肯放人吗?” 但见林延潮拱手向四面一揖然后道:“林某空手而回,实在是让诸位失望了!” “这怎么可能?连林部堂都没有将人要回?”众人惊疑道。 “那么还有谁能将人救回?” 但见林延潮一脸愧疚的样子,陈济川则愤愤不平地道:“是啊,东厂的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我家大人请张鲸一见,但他们不仅不让见,而且还出言不逊,完全没有将我们官员放在眼底。” “连我们家老爷东厂尚且如此,就更不知那些被押的举人如何了?”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不要说了。” 这时候赵南星愤然起身道:“走,我们去皇城那哭谏!我就不信张鲸会一手遮天!” 赵南星一出头,这边于孔兼,姜士昌,安西范等人都是群起附和。 而杨道宾,袁宗道他们也是看着林延潮,林延潮一句话他们就一起去叩阙。 林延潮负手而立,却没有说话。哭谏肯定是行不通的,拿下张鲸不过是皇帝一句话,哭谏就是百官集体打皇帝的脸。 这与当初逼太后还政于天子完全是两回事。 林延潮沉默之际,赵南星催促道:“部堂大人,大家都在等你示下。” 林延潮暗叹,赵南星的政治经验还是差了一些,虽说他在官员中很有号召力。 林延潮当即道:“我们不知张鲸是否隔绝了内外,能否让我们见到天子,若是我们叩阙,被张鲸等人蒙蔽圣听,那么一个沟通不明,无人在御前替我们解释,此举就是犯上作乱了。” 赵南星欲言又止,林延潮看他的神色,他知道宫里有大珰替顾宪成,赵南星撑腰,所以他们不怕没人替他解释。 但此事他又不好与林延潮明言,勾结内官毕竟是一件很令人不齿的事。 这时候姜士昌咳了一声向安希范使了眼色。 安希范上前焦急地道:“恩师,眼下都火烧眉毛了。学生不怕死,学生愿去叩阙申诉!” 林延潮淡淡地道:“我的话你听不懂吗?” 林延潮一言之下,安希范面上顿时羞赧,退到一旁不敢再讲。 姜士昌,于孔兼见安希范一言被林延潮劝退,众人都不敢再说,堂上诸东林党成员都是沉默,而袁宗道他们都是林延潮心腹,没有林延潮的话,他们更是一句话都不会说。 现在林延潮坐在堂上,众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也只能陪着他坐着。原来吵吵嚷嚷来的一帮人,在林延潮几句话下,反而都是闭嘴。 现在的礼部公堂上反而是奇怪了一片平静,没有人敢说一语,甚至连低声交头接耳的没有。 过了片刻,展明已是赶来在众目睽睽下,给林延潮递了一张小条子。 众人都是伸长了脑袋,心想难道林延潮举棋不定,都是在等这张小条子? 林延潮知这小条子是申时行给自己的,他当堂拿起小条子看过,然后递给了一旁的徐显卿,低声道:“元辅的条子。” 林延潮这话只有身旁的徐显卿,赵南星二人听到。 二人听后,神情都是一凛。徐显卿听说是申时行的条子恭恭敬敬地接过阅后递还给林延潮,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然后林延潮又递给赵南星。 赵南星没料到林延潮肯将申时行的条子给自己,他拿起一看,条子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吾杜门谢事,找许阁老!’ 赵南星拿着条子道:“许阁老此刻分明在锁院之中,身边都是锦衣卫,我们如何接近?” 林延潮道:“不,许阁老今日已是转到了贡院之中,此外还有正卿朱部堂,晚上我们礼部还要在贡院宴请内外帘官。”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都是眼睛一亮。 于孔兼,姜士昌一并道:“部堂大人,我等一起去贡院请许阁老出面吧!” “由阁老出面,天子必然不会怪罪。” 说完后众人都是看向林延潮,今日之事是一场极大的风波,一个不小心很容易转化成官员与皇帝的冲突,如何化险为夷,如何力挽狂澜,都十分考验一名官员的手腕,以及平素的智慧。 林延潮面色有些苍白,那是因为这几日他生病的缘故,但神情却是镇定,从容不迫,踱步寻思时安步当车。 对于徐显卿,赵南星而言,他们若与林延潮易位而处,面对这等局势,平心而论此刻多半是束手无策的。 但见林延潮道:“不急,再等一等!” “等?” “等什么?” 官衙里再次恢复静默,林延潮坐在堂上,他们不知林延潮在想什么,也不知他在等什么。 但是他们唯有继续等下去。 有过了片刻,这时候外面小吏前来道:“启禀部堂,宫里的中使到了门外!” 众官员对望一眼,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天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派中使来到礼部。 “来的是哪一位?” “都知监太监孙隆。” 高淮原来是都知监掌印,但高淮被贬南京之后,张鲸在都知监里安插了自己人手。 而这孙隆是林延潮的老熟人了,同时他也是张鲸的心腹。 孙隆在这个时候来礼部衙门作什么? “请!” 孙隆进入大堂后,见这么多官员聚集一堂不由讶异,正要发问却给林延潮先道:“孙公公来礼部有何公干?” 孙隆笑了笑道:“当然是奉了圣命,林部堂,这里这么多大人聚着作什么?” 林延潮道:“孙公公,是本部堂问你话,还是你问本部堂?” 孙隆闻言神色挂不住,看了林延潮一眼,慢慢气势弱下来答道:“林部堂好大的官威,礼部奏请同考官的题本,陛下已是批了,还请林部堂召齐同考官的人选,一同随咱家赴贡院吧!” 说完孙隆将天子批复的题本奉上,林延潮阅后道:“此事恐怕本部堂办不到?” “什么?林部堂请再说一遍!” “本部堂办不到!” 孙隆向四面官员道:“诸位大人都听见了,林部堂竟公然违背皇上的旨意,不知是谁给他的胆子。” 林延潮冷笑道:“胆子大的人不是本部堂,而是另有其人,” 孙隆哦地一声,袖子一拂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违抗陛下的圣命?咱家奏请陛下杀了他的头。” 林延潮点点头,对众官员道:“诸位,孙公公的话,大家都听到了。” 徐显卿等人都露出莫名的笑意一并附和道:“回禀林部堂,我等听到了。” 孙隆意识到不对,反问道:“林部堂这是怎么回事?” 林延潮道:“正要告知公公,这阻拦会试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钦命提督东厂寺人张鲸,我们礼部题请的一位同考官,被东厂扣下,此外还有二十多名同赴会试的考生也被一并押在东厂。” “礼部昨日今日都派人至东厂,东厂却都未答复,甚至本部堂亲去,还被奚落而归。我等聚集在此,正要准备去贡院求主考官许阁老出面主持公道,眼下既是公公请了圣谕来了,正好与我们一起去见许阁老,分说此事!” 孙隆大惊失色,当即道:“这怎么可以,咱家怎么可以听你使唤。咱家是皇上的人。” 林延潮走到孙隆身前拉住他的手冷声道:“这恐怕容不得孙公公你了。” 然后林延潮向身后道:“列位大人,我们一并陪孙公公去贡院求许阁老主持公道!” 赵南星,袁宗道等人是一片轰然叫好。 袁宗道心底此刻对林延潮佩服的是五体投地,什么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林延潮的笃定是来自他的算无遗策。 圣命没有下,他们去贡院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许国完全可以以考官回避制度,避见任何人,就算见了,也未必肯为他们出头得罪张鲸。 但现在林延潮圣命在手,与这么多官员一并再去贡院就不一样了。至于孙隆当然不能让他走,走了让他给张鲸通风报信怎么办? 袁宗道此刻心底对林延潮佩服得五体投地,心底更是爽快至极。 至于赵南星,于孔兼他们也见识了林延潮手段的厉害,对方在不动声色之间就将局面给控制在手中。 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奏对 顺天贡院。 考期在即,对于正主考许国而言,丝毫不敢怠慢。 几位大学士里面,许国虽说是次辅,但最没有存在感。 内阁学士都有给天子担任讲官的机会,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时间都有数年经历,唯独许国只是在天子登基前任过讲官,且时日最短。 时日短也罢,天子也不信任许国,譬如万历十四年的会试,本来是许国担任主考,但却被天子越过了许国,钦点了三辅王锡爵为主考官,这一举动也实在是够打脸的。 许国没有天子信任,那么在文官中很有根基吗?也没有,许国入阁是奉中旨特简入阁,没有经过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会推。 天子不信任许国,为何特简许国入阁。那是张四维当年回乡丁忧时,向天子单独举荐的。许国因此才得以入阁。 许国也知道自己两头不靠,所以他入阁以后,就一直抱申时行的大腿。 在申时行支持下,许国在阁近六年,培养不少门生故吏,背后还有徽商财力支持,也算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政治势力。 许国在至公堂里与礼部尚书朱赓聊天,徽浙两地都是商业发达,二人同样精于事故,所以相处起来还很是融洽。 二人用了饭,然后开始手谈一局。 朱赓是棋道高手,无论在翰林院,还是礼部都喜找人下棋,他的棋力视对方官位而定,对方官位比自己高时,朱赓往往发挥奇差无比,对方官位低于自己时,朱赓胜多负少,但胜也胜的不多,刚好一两目如此。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朱赓的棋力是有大国手的水平,但他如何也不承认,倒是他这饭后一盘棋的名声倒是传开。 而许国则一向是棋道不怎么样,所以今日这盘棋不出意外,双方下得是难解难分。 就在这时,下面的人禀告说贡院外有人求见。 这时候许国正在打一个劫,有些举棋不定,对于他而言朱赓此棋正好下到他心底痒处,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放下,但这时却听是林延潮,当即许国眉头一皱,投子棋盒之中问道:“什么?” 许国入阁数年,养得是宰相气度,万事于前而不动于色,但此刻听到一串长长的名字,却不能不动色了,他知道出事了。 听完官吏禀告后,许国正犹豫,然后问道:“少钦兄……你怎么看?” 朱赓答道:“阁老眼下身为主考官完全可以避见任何官员,但是林宗伯,徐宗伯都是礼部堂官,司科举之事,所以见一见也是无妨的,所以一切还是请阁老定夺。” 许国点点头道:“就是不知生了什么大事,先见吧。” 至公堂上,礼部左右侍郎林延潮,徐显卿领着惊魂不定的太监孙隆,以及吏部的赵南星,其余一干官员则侯在门外。 林延潮禀完后,许国第一句话便问,这一次的事,请教元辅的没有? 林延潮答说,元辅他已杜门谢事,一切听许阁老安排。 许国闻言长叹一声。 没过了多久后,许国,林延潮,孙隆三人即一并入宫。 许国在皇极门前直接通报要求面见天子,期间孙隆一个劲的要走,二人却是不放。 文书房答允通报后,许国面色阴晴不定,春闱马上开始,张鲸居然扣下了同考官,以及二十多名考生,礼部数度出面,连左侍郎林延潮上门索人对方竟见也不见,这也是太嚣张了。 但许国也不愿意贸然得罪张鲸,但这件事上他却是避无可避,因为申时行那张条子上点了许国的名字。 故而许国来到宫里直接要求面对天子,但他也是很谨慎,其余人他不敢带,带多了怕有逼宫嫌疑,就与林延潮二人一起直接来到皇极门前。 反观孙隆此刻已是吓得双腿发软,魂不附体。 这一幕林延潮,许国二人都看到了。 风气很冷,寒风刺骨,二人都罩着斗篷,虽说没有官员跟从,但许国身为内阁大学士,排场自是不小,身旁都有二十几名随从簇拥着。 许国还不是大学士时,林延潮与他还是经常来往,但申时行当了首辅,他成了次辅,林延潮自动避嫌,往许国那的走动自然也就少了。 而且当年林延潮在归德任同知时,苏知府是许国的门人,结果林延潮动手将苏知府收拾掉了。 这时候孙隆咬牙道:“许阁老,林部堂,此事其中必有误会,你们这样只会将事闹大,并非化解干戈之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孙公公还有清闲关心别人,这一次的事,张鲸输了,你跟着完蛋,张鲸赢了,你也跟着完蛋,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孙隆神情一暗然后道:“林部堂,我知道你的厉害,孙某就算再活十辈子也斗不过你。但孙某从未与你相难,你可以放过孙某这一次,如果你还记得,当年孙某给你送三元及第匾的份上。” 林延潮道:“林某不过秉公而为,若真要帮你,只有一句话,在圣上面前如实而言,不要心存欺瞒。” 许国走到孙隆面前道:“若是你肯将张鲸这几年所作所为如实道出,或许老夫还能保你一命。” 孙隆闻言变色,林延潮道:“张鲸平日的为人,你也是知道了,今日的事你是别想善罢甘休了,所以到了这一步我实在是劝你听了许阁老的话,好好想一想。” 孙隆闻言顿时痛哭。林延潮拍了拍孙隆的肩头,又与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然后林延潮向许国点点头。二人一并走到宫墙边。 许国道:“不好了,宗海可知就在今日大理寺评寺雒于仁上疏弹劾张鲸,还在奏章里言国本之事。” 林延潮讶异道:“还未听说。” 许国道:“今日之事,很可能会被张鲸在天子面前倒打一耙,这雒于仁还是老夫的门生啊!” 林延潮细思道:“此事确实措手不及,这国本之事一向是天子心头之忌。张鲸会不会用此事作文章,想要死中求活。” 许国道:“这一次无论扳得倒扳不倒张鲸,恐怕陛下都不会高兴,宗海何必要掺合到此事上呢?” 林延潮道:“实话禀于中堂,下官有求去之心,但能去位前为国除奸,尽一份绵薄之力,下官还是愿意的。” 许国讶道:“你年纪轻轻,怎么会有归于田园之意?” 林延潮叹道:“下官也是情非得已。” 许国忽想到什么,点点头道:“本阁部似乎明白了,但我听闻元辅将来退后有意让你补位内阁。” 林延潮道:“中堂说笑,就宗海这点微末资历,怎么会有奢求入阁拜相之心,再说元辅也并无此意。” 许国叹道:“那就可惜了,不过若是我为元辅,必为国家留你。罢了,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许国这话表达了很多意思,但好话谁都会说,听听就好。 片刻后宫门大开,当即一名中官来到许国面前道:“陛下有旨,请许阁老,林侍郎到乾清宫暖阁面圣。” 许国,林延潮对视一眼,二人当即入宫。 走到宫里的甬道上,这时下起了一点微末的小雨,林延潮一时心有所感,自己自万历八年入值宫里已来,经历了不少宦海沉浮,不知为何有了许多疲倦。 二人进入乾清宫暖阁。 天子坐在明黄色的御椅之上,行礼之后许国禀事,然后林延潮也将所知禀告了一遍,而张诚,田义,陈矩三位司礼监太监都垂首立在一旁。 天子听完后神色平静然后问道:“许先生,你怎么看?” 许国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给被抓考生们一个说法,以及会试的如期进行,但其中必有什么疏忽的地方,陛下不如召张鲸问个明白,至于如何处置,最后还是要看陛下圣裁,臣不敢擅越。” 天子点点头道:“张鲸此事到今天闹得沸沸扬扬,大理寺评事雒于仁上疏的事,许先生知道吗?” 许国额头渗汗道:“臣也是刚到宫里才听说。” 天子道:“朕也累了,传旨召张鲸入宫。” “许先生说自己不擅越,那么就把申先生,王先生也一并召来。” 听了天子的话,众人都知道,今日怕是要对朝堂上这持续数月以来的大风波有一个了解了。 众人在殿一时无话,天子这时候看向林延潮,然后道:“怎么这些事总是与林卿有关?” 林延潮知道天子这话说自己,同时也有警告许国的意思,但许国是宰相,天子毕竟要给他留面子,所以就冲自己发火。 林延潮也知道天子对自己有嫌隙,于是懒得辩什么道:“启禀陛下,是臣……是臣的过失。” 天子摇了摇头道:“朕也真是难有的清闲日子。这数日来内阁无人,朕亲自处理国事,但六部对朕阳奉阴违,六科甚至还驳了朕的朱批。朕不明白,为何申先生治国时举重若轻,到了朕的手上怎么就指不动那些官员。是朕才具不如申先生?还是百官只听申先生的话?” 许国露出惶恐之色。 林延潮也是明白皇帝在吐槽什么,那肯定是废话,大明这套制度运行到今天,早已经不是明朝初年时,皇帝能说的算的时候了。 为什么天子指不动六部?因为下面的官员早已盘根错节,谁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官员能把小九九告诉首辅,但敢告诉天子吗?朝廷的任何决定,都涉及权力的交换,利益的分配,换句话说,天子能平衡好下面各方派别的利益吗? 连最重要的人事权,天子都掌握不了,下面官员凭什么买你的账?今天大家听你的话,明天申时行回来了怎么办? 所以申时行,王锡爵罢工后,天子发现朝廷中枢基本瘫痪,自己政不出紫禁城。 原先天子还有个沈鲤可以制衡申时行,但现在沈鲤被申时行赶回了老家,六部唯有宋纁可以不买申时行的账,但他早早看出形势,自己是独木难支,一人如何对抗了申时行?故而称病在家,并且一日一封辞疏的请求天子让他回老家。 因此扳倒了张居正,冯保后的天子,努力七八年自以为掌控了朝局,但今天他终于发现他就算如太祖成祖那样勤政一样控制不了局面,时代不一样了。总而言之,没了申时行真的不行。 所以林延潮猜测天子现在的策略就是两条,要么把沈鲤,王家屏请回来,要么只是彻底废除内阁,自己亲自处理政务,此举就一定重用张鲸,当然这样的后果不堪设想。 重蹈刘谨覆辙还是好的,但张鲸的名声在官员和百姓中已是烂透了。 不久下面中官禀道:“启禀陛下,张鲸到了。” “宣!” 张鲸入殿时,林延潮看了一眼,张鲸对自己也是飞快的一瞥。林延潮可以看出他眼底的怨毒之色。 天子还未发问,张鲸即跪下磕头道:“陛下奴才死罪,奴才死罪。” “孙承宗是不是在东厂?” “下面抓错了人,奴才该死。” “还有那几十个考生呢?” “这些人妄议朝政,奴才关了他们一日,就马上命人放了。奴才该死。” “林卿到东厂你为何不见?” 张鲸停顿了下然后道:“奴才与林侍郎不和,不愿见他,皇上,奴才,奴才该死。” 林延潮心底冷笑,谁叫你装逼来着,最可笑的是竟然还以为我在装逼。 但见天子抓起御案一把奏疏朝张鲸砸去,但见张鲸被砸得发冠都歪了。林延潮看了天子此举心底有数,天子要保张鲸,所以作个样子。意思就是,朕已经处罚过了,你们手下留情吧。 随即又有中官禀道:“申先生,王先生到了。” “宣!” 但见申时行,王锡爵穿着大红蟒服,一前一后地步入暖阁里,二人都看到了张鲸身旁撒了一地的奏章。 张鲸小声的哭着,十分伤心的样子。 “张鲸的事,先生都听说了?” 申时行道:“来前,林部堂已禀告过一次了,老臣说老臣杜门谢事,不过问朝政了。” 天子长叹道:“外面的大臣总是说朕重用张鲸,是因为张鲸以金银贿赂朕,这不是笑话吗?朕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财,皆朕之财。朕若贪张鲸之财,何不抄没了他?张鲸有过,朕已是打过骂过了。” 林延潮听了心底道,没错,抄没大臣,宦官一向是明朝皇帝发家致富的手段。 天子道:“如此一二人也就罢了,但前有顾宪成,后有雒于仁的,此人今日上了一个酒色财气四疏,说朕好酒好色好财好气,纳张鲸之财不说,还说朕用张鲸是欲策郑妃立皇三子为太子,朕只因郑氏勤劳,朕每至一宫,他必相随。朝夕间他独小心侍奉,委的勤劳。如恭妃王氏,他有长子,朕着他调护照管。母子相依,所以不能朝夕侍奉。何尝有偏? 这等沽名出位之臣,申先生替朕票拟重处!” 林延潮心想这雒于仁,不是郭正域的好基友吗? 不过天子也有小心机啊,让申时行票拟,也是变相的让他回阁视事了,至于张鲸的事,朕已经丢奏章骂过了。 申时行奏道:“此无知小臣,误听道路之言,轻率渎奏。” “不,他是沽名出位。” 但见申时行答道:“他既沽名,皇上若重处之,适成其名。反损皇上圣德,惟宽容不校,乃见圣德之盛。” 天子到:“这也说得是,到不是损了朕德,却损了朕度。” 王锡爵道:“皇上的圣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 天子仍道:“朕气他不过,必须重处。” 申时行道:“此本原是轻信讹传,若将此本票拟处分。传之四方,反当做实话了。依臣愚见,照旧留中为是,容臣等载之史书,传之万世,使万世称皇上是尧舜之君。此乃盛事,复以其疏返御前。” 天子怒气稍定,然后道:“先生是朕亲近之臣,朕的举动,先生还是知道的。” 然后又道:“近来奏章之事纷起,小臣议论不休,朕连夜看得奏章,眼也看得酸了,不甚分明,先生为朕股肱,要多替朕主张。” 林延潮暗笑,天子又在挽留申时行了。 但见申时行诚惶诚恐地道:“臣荷蒙皇上任使,才薄望轻。不能镇压人情,以致章奏纷纭。烦渎圣听,臣有罪,恳请陛下恩准臣归老林下。” 林延潮板着脸,心底已是笑得不行。 天子仰天长叹,然后看向张鲸然后骂道:“你这奴才替朕惹出多少事来,申先生,张鲸不知改过,屡负朕恩,以后先生替朕训斥张鲸就是了。” 申时行立即道:“臣不敢,张鲸是陛下的奴才,皇上既已经训斥,又如何用得了臣呢?” 天子道:“不行,申先生一定要替朕训斥。” 申时行道:“尔受上厚恩,宜尽心图报。奉公守法。” 张鲸道:“咱家只是实心为陛下办事,故而才得罪大臣,咱家无罪。” 申时行道:“臣事君犹子事父,子不可不孝,臣不可不忠。” 正当众人以为天子让申时行走个过场时,但见申时行却道:“张鲸,你口口声声说为陛下办事,言自己无罪,但是这一次河间府灾民饿死逾万之事,你可知罪?” 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初见 时已近午时,午门之外。 但见一名穿着青袍的官员,穿戴整齐正跪在宫阙之下的青砖上。 这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上疏的大理寺评事雒于仁,他今日上了《酒色财气四箴疏》指责当今天子好酒好色好财好气后,自知必死于是就跪在午门前。 此疏比海瑞的《治安疏》更甚,海瑞的治安疏委婉批评天子在位不作为,而雒于仁更好,从政治攻击从而转到对皇帝的人参公鸡。 奏章里主要说了三点,每日喝得酩酊大醉,不思上朝,是为好酒。 让张鲸四处敛财,是为好财。 偏宠郑妃,使储位未立,是为好色。 奏章直指天子在位三件过失,这奏章一上后,雒于仁知道天子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于是就在午门外等候发落。 不少官员聚集在旁,议论纷纷,甚是同情惋惜。 雒于仁此举实与自杀无异,但张鲸不除,与东宫不立,天子不朝已是成了百官心底对天子的不满,今日一下子集中在一起。 而乾清宫的暖阁里。 林延潮听着申时行这一句‘锋锐’之言。 在林延潮的印象中,申时行很少会道出这样打破局势的言语,这样的话道出后,等于不给自己留退路了,这不是申时行一贯的所为。 但是呢,时局到了这个地步,倒张鲸的大势已是铺成,也是到了要将所有筹码都丢上去的时候了,今日张鲸不倒,申时行将来面对的局势一定比今日张鲸所处的,更险恶十倍。 暖阁里,气氛凝固至极。 这时候已到了午牌时分,奉命来传午膳的太监,正要入殿,却给站在天子身旁的陈矩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此刻张鲸眼底噙满了泪水,他带着尖锐的哭音道:“皇上啊,皇上,奴才不知哪里得罪了申先生,申先生要如此致奴才于死地,奴才冤枉啊,奴才冤枉啊!” 天子见了这一幕,也是有些意外然后道:“先生说你,你就听着。” 申时行道:“启禀皇上,臣并非胡言,去年河间府大灾,陛下下旨从内承运库拨了一万两银子,户部拨三万石米用于当地官员赈灾,此乃陛下的恩典。” 天子点点头,从内库里拨出银子就是他的私房钱,他当然记得。这时候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司礼监太监张诚突然道:“此事不是地方官员禀告灾情已是平稳了吗?何必饿死逾万之说,是不是申先生搞错了?” 申时行却道:“事实并非如此,而是河间知府隐瞒朝廷,将赈灾款项私吞,然后再上报赈灾银米已是下发给百姓。” 张鲸满头是汗道:“启禀皇上此事,奴才实在不知道。” 天子也为张鲸开脱道:“张鲸是朕的家奴,就算平日有些过错,但也绝不敢吞没赈灾银米。” 张鲸垂泪道:“皇上明鉴!” 申时行道:“臣启陛下,此事确实张鲸确不知情,但是在朝廷赈灾银下拨后的一个月,河间知府沈重后来用一万五千年行贿张鲸,为他的同乡,在宫里的当差的太监陈增,谋求苏州织造一职!” “张鲸虽没有贪墨了赈灾银,却收了河间知府沈重一万五千两银子,其后河间灾民饿死无数,来人到京乞讨,臣方察觉此事,然后着人调查,并呈刑部。” 申时行说到这里,点到即止。 张鲸偷看天子脸色,天子已是闭上了眼睛,张诚,田义二人都是连忙上前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天子摆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河间的那个知府如何处置?” 申时行没有答,因为他这几日没有在阁办公,一旁张诚从奏章堆里找了一阵,然后向天子禀道:“刑部拟的是夺职!” 天子看也不看张诚递来的奏章道:“着刑部拟大辟!” 听到天子的话,张鲸已是冷汗一身。 “臣谨遵圣旨。”张诚回禀道。 然后天子看向张鲸然后道:“你看你自己当如何处置?” 张鲸哭着道:“奴才唯有一死而已。皇上的龙恩,奴才这辈子报答不尽,下辈子再谋报答,皇上臣不能再侍奉你了。” 林延潮冷眼旁观,张鲸也是很聪明,若是论当堂理论,一百个张鲸,也不是申时行,林延潮这样天下百万读书人里脱颖而出翘楚的对手。他一旦申辩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依持的只有一招,就是将所有罪名自己统统认下,这样子他反而死不了。 因为天子知道,张鲸是替自己背了黑锅,只要这些罪名没有半点损于天子名声,那么张鲸反而不会有大事。 被张鲸这么一说,林延潮看见天子脸上的怒气明显消了一半。 天子向申时行问道:“依先生之见,如何处置这奴才?” 申时行与天子君臣多年,还不知皇帝的意思,还是不愿意办张鲸嘛。所以把皮球踢给申时行,让他给皇帝找台阶下。 申时行可以顶皇帝,甚至拿辞职要挟,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就是失了分寸。 这时候林延潮朝跪在地上的孙隆,悄悄拿脚踢了他的靴子。 孙隆本是跪伏在地,被林延潮这一踢身子一颤,当即道:“启禀陛下,奴才这里有张鲸罪状禀上!” 天子看向孙隆,龙目一厉道:“为何方才不说?” 孙隆咬牙道:“奴才惧怕张鲸,方才不敢说。” 天子神色一寒道:“道来。” 孙隆当下道:“其实张鲸知道河间知府沈重贪墨赈灾银来向他行贿之事,他还与沈重说反正赈灾银也是皇上从内库给的,为此皇帝还命内承运库停了修园子的钱,咱们作为奴才的,怎么能看皇上遮风受雨的,这园子咱家还是要给皇上修起来,这也是你们这些文臣对于皇上的孝敬之心,至于灾民有户部的粮食就够了,银子又不能吃,拿了也没用。” 孙隆说了此事后,又举了其他几件事,件件都是张鲸在外收钱,然后却打着皇帝的旗号。 还有什么比心腹背叛更要命的一击呢? 此事一出,林延潮心底明白,这一刻张鲸算是凉凉了。 “将张鲸带下去!”天子终于下了旨。 孙隆不由额上冒汗,露出满脸惊骇之色。林延潮知道孙隆的心思,他是想如果张鲸这都不倒,自己就惨了。 但是林延潮却是没有这个担心,同样看去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人也是笃定。 两名内侍从外上前要拉张鲸,但见张鲸却突然道了一句:“咱家自己会走!” 说到这里,但见张鲸重新向天子磕了三个头,然后正色道:“咱家拜别皇上!” 林延潮看见天子的眼角微微一跳,随即又合上眼睛。最后张鲸站起身,看也不看申时行,林延潮一眼,大步走了下去,最后他还是给自己留了颜面。 这时候许国奏道:“启禀陛下,张鲸之事之所以引起轩然大波,在于陛下不朝百官,以至于内外隔绝,也在于东宫未立,故而人心惶惶,此二事恳请陛下鉴之。” 王锡爵也是奏道:“臣附议!” 天子摆了摆手道:“此事朕已经知道了。” 这时候申时行道:“陛下,此二事不决,如雒于仁这样的上疏恐怕还会有。” 天子道:“小臣放肆,以正为邪,以邪为正,以后要烦请先生多替朕主张。” 天子再次厚着脸皮提让申时行回阁之事。 申时行道:“臣等因鉴前人覆辙,一切朝政之事,上则禀皇上之独断,下则付外廷之公论,所以不敢擅自主张。” 众所周知,这前人指的是张居正。 天子想了想道:“朕就是心,先生等人就是股肱,心非股肱安能运动?朕既委任先生处置国事,有何畏避?先生们还是要替朕主张,任劳任怨,不要推诿。” 天子这么说,即是退让了。 申时行当即跪下叩头道:“蒙皇上以股肱腹心优待臣等,犬马犹知报主,况臣等受皇上高厚之恩,敢不尽心图报?任劳任怨四字,臣当书之座右,朝夕服膺。” 申时行开口了,王锡爵也是如此谢之,当下天子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局面算是皆大欢喜,内阁罢工的事解决了,同时天子也是答允更多的放权给内阁。 林延潮由衷佩服,换了常人没有申时行这样棉中有实的脾气,要么早就和皇帝吵了起来,大家一拍两散,要么就是被皇帝欺负得死死的。 申时行答允天子要求重回内阁后第一句话就是:“臣启皇上,册立东宫,系宗社大计。伏望皇上早赐裁定。” 林延潮看天子的表情也是很精彩,碰到申时行这水磨功夫,皇帝也是没有办法啊。 天子想了半天,才道:“朕知道了。但是皇后没有嫡子,长幼自有定序,郑妃亦再三陈请,请朕立皇元子,恐外面大臣有疑。可是朕转念一想,长子犹弱,朕欲待其健壮使出就外,方才放心。” 申时行又道:“皇上圣明,皇长子年已八岁,蒙养豫教。正在今日,宜令出阁读书。” 林延潮知道这又回到老套路了,大臣请天子,册立东宫。天子说不行,不行,皇后还没生,等皇后生了再说。 大臣再请册立东宫,天子说不行,不行,皇太子年纪太少。 大臣说皇元子都八岁了,不小了,就算不册立为太子,也该让他出阁读书了。 众所周知,皇子出阁读书,必定要选定翰林为老师,由詹事府负责,等于说从此以后皇子也是有班底了,那时候天子要改立太子,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詹事府里的太子老师。 那时候改立太子,成本就太大了。 天子不是傻瓜,这件事早议论好几次了,当即天子道:“人资性不同,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也。要生来自然聪明,安能一一教训?” 林延潮心底吐糟,皇帝太不要脸了,还把孔圣人的话搬出来,原话孔子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然后说朕的皇长子生来聪明,就是生而知之,不需要教就能自学成才。你敢否认这一点,你敢说朕的儿子不聪明吗?你的意思是说朕的儿子蠢如猪,非要你们大臣教才行吗? 天子这点小手段,哪里在申时行眼底,申时行随手化解道:“回禀陛下,人的资禀赋于天,学问成于人,皇元子虽有睿哲之资,但从古至今未有不教而能有成者。” “正所谓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皇元子须及时豫教,乃能成德。” 天子闻言当场跪了,最后只能耍无赖道:“朕已知之,先生们回去罢,传旨下去,各赐每位先生酒饭一桌,烧割一分。” 最后天子看了林延潮一眼。林延潮也知道天子对自己倒张鲸的事上,有些不满意,所以别说什么赏赐了。 三位宰相,以及林延潮只能称谢,然后离开乾清宫。 去时与来时已是不同,林延潮落在后头,三位宰相在前而行。 待离了宫门,三位宰相方才说话,许国道:“元辅,雒于仁还跪在午门之外,欲向天子求一死。” 申时行沉吟道:“雒于仁引了天子大怒,我等急切也保不得啊。再说是他自己要跪在午门的,只有让皇上下旨赦他无罪,但这无罪又坐实了有罪了。” 王锡爵道:“此人不救,言官恐怕又要起风波了。” 几人说说聊聊,林延潮谨慎地跟在后头,众大佬们说话,他现在距离插嘴还是少了一点资格。 就在这时候,就听到脚步声。林延潮转过头看见一名太监急匆匆地从宫门处奔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太监陈矩。 但见陈矩上气不接下气,仍是向申时行三人行礼然后道:“皇上请三位阁老留步,并移驾毓德宫。” 三名宰相对视一眼,不知道天子此举什么意思,难道天子是要对张鲸宣判,还是要重处雒于仁。 林延潮微微迟疑,陈矩对林延潮笑了笑道:“林侍郎也一起来吧!” 林延潮这才点了点头。 这毓德宫是西六宫之一,距离李太后的慈宁宫,以及乾清宫都很近,天子有时候晚上会在这里就寝。 于是三名内阁大学士跟着陈矩带路来到毓德宫。 但见此刻毓德宫的左右站了不知多少的宫女,嬷嬷,以及小太监。 这一幕微微有些奇怪,林延潮心想难道还有嫔妃在内吗? 申时行三人在宫前等了一会,然后司礼监太监田义出了宫门道:“皇上请三位阁老,以及林侍郎入殿西室。” 三名内阁大学士及林延潮一并进入毓德宫,来到宫里西室时,但见天子正坐在御塌上,御塌的右侧,站着一位七八岁的男孩,天子伸着手牵着这名男孩的手。 这名男孩穿着宽大的襟袍,身子有些瘦弱,见到他们几个生人,神色有些扭捏,隐隐往后避去。 一名乳母,正半搂着一名三岁左右的孩童,对方却是不怕生人,大大方方用眼珠子盯着申时行,林延潮三人。 到了这一刻,申时行,王锡爵不可抑制的身子颤抖,跪下来先对着皇帝身边的男孩行以叩拜大礼。 然后又对皇三子行礼。 林延潮也感到了申时行心底那等难以言语的情绪,那等激动莫名的感觉,并随之行礼。 御塌上的天子笑着道:“朕召长哥来见几位卿家,可喜否?” 申时行眼中有泪,颤声道:“臣等得见皇元子睿容,便如睹景星庆云,真是不胜之喜。”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此刻他帝王之气尽去,也没有方才在殿上那等戒备,盘算,现在的他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父亲。 他牵着皇元子的手,让他站在自己身前,然后一一介绍道:“常洛,这位是申先生,许先生,王先生,他们都是父皇的股肱之臣,国家社稷的栋梁。” 申时行三人一一见礼重新道:“臣申时行(许国,王锡爵)叩见殿下。” 皇元子一一轻声答道:“见过申先生(许先生,王先生)。” 天子又看向三名大学士身后的林延潮,林延潮垂下头,天子温和笑着道:“这位林侍郎,就是父皇当年点的三元及第那位,本朝的文宗。” 天子的语气很平静,但又有一些不同,到底什么不同,实在难以言喻,林延潮抬头看去时,但见皇元子看自己的目光一亮。 林延潮也是露出的笑容,虽说你的母妃见识是短了一些,但身为皇子你将来的可能还是有很多的。 林延潮当即见礼道:“臣林延潮叩见殿下。” 皇元子轻轻地点点头道:“见过林侍郎。” 皇元子说完少了几分方才畏惧的样子,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天子看着皇元子的神情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了父亲那等的慈爱之色。 然后天子又对一旁乳母搂着的皇子道:“皇三子还年幼。” 这时候申时行道:“皇长子龙资龙目,岐嶷非凡。仰见皇上昌后之仁,此齐天之福。” 天子满是欣然地笑了笑,然后道:“此乃祖宗德泽,圣母皇太后的恩庇,朕何敢当?” 申时行当下重新拜道:“启禀陛下,皇长子春秋渐长,正当读书进学时!” 申时行说完后,但见天子脸上神色一僵,寺里的气氛再次凝固起来。 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释放 此刻毓德宫内外十分寂静,内外一声不闻。 室内申时行的一番话虽说得不大声,但却清晰可闻。 而正巧这个时候,乾清宫外头突然传来更钟之声,嗡嗡地在室内响动。 借着这一缓,天子似乎在思考着申时行的请求,元辅申时行在自己与皇元子的面前请求皇元子出宫读书。 这令天子下意识的将手从皇元子的手上松开。 林延潮看见皇元子对天子这一举动十分敏感,眼中露出了十分忐忑不安的情绪,然后默默的垂下头。 林延潮将这一切看在眼底,知道皇元子从内心深处其实是十分惧怕天子的。 可见天子平日对皇元子的关爱实在不够,如此的童年恐怕是很不快乐的。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看了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一眼,几位辅臣态度都是十分坚决的。 一旦国本确立,不仅稳固了申时行的相位,同时君权也将大为削弱。这比天子口头答允放权给申时行更来得实际。 天子终于缓缓地道:“卿若怕长哥失学,那也太过于担忧了,朕已命宫里的内侍教他读书。” 申时行道:“当年皇上正位东宫,时方六龄,即已读书。如今皇元子读书已经是晚了矣!” 但见天子笑了笑道:“朕五岁即已读书。” 一般人听不懂这话,觉得天子是不是任性啊,但申时行,林延潮却再明白不过。 申时行说当年天子六岁已出阁读书,由饱学鸿儒,当朝翰林来教导,皇太子现在七八岁了还是内侍来教导怎么能行。 天子说,朕六岁虽说当太子,并由翰林开始教导,但朕五岁时却已经读书了。 也就是说朕在五岁到六岁间,也是由内侍教导读书,这其中程序没有什么不对的。 下面天子又点了点皇三子道:“三儿也快五岁了,但仍离不开乳母,还数次生病。” 这句话别人又听不懂了,但对申时行,林延潮而言半点不难。 这话什么意思?朕五岁时读书,而且皇三子也快五岁了,马上也要到读书的年纪了,只是现在身子也不太好,你先替朕拖个几年,到时候就让兄弟俩一起出阁读书吧!这样你也不用挨骂,朕也得偿所愿,至于国本的事慢慢再说。 就如同当年嘉靖皇帝同时派翰林教导景王,裕王一起读书一个道理。 哈哈哈,朕这招是不是很高明!有没有先祖的风范! 听了天子的话,皇三子闻言将头藏在乳母的肩上,却好奇地打量申时行三人。 林延潮见皇三子此举,看来他竟然有些明白出阁读书对他的意义。皇帝家的孩子,一般都是早熟,特别对于权力,人心更是敏感,因为他们尽管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但从小就已经接触此道了。 但林延潮更感叹的是,天子真是一个聪明人,这办法都被他想出来了。 他也知道现在满潮官员都是站在太子一边,所以他就用了一个拖字诀。 所以今日让皇长子,皇三子同时见三位内阁大学士,以及林延潮的目的也是很显然了。 申时行早就明白了一切,林延潮见他从头到尾对皇三子是看也不看一眼。 这时候申时行作了一个举动,但见他稍稍上前熟视皇元子良久,然后天子索性牵起皇元子的手让他来到殿内明亮的地方,让申时行看清楚。 许国,王锡爵,林延潮三人也是一并上前。 阳光透过宫殿的窗户斜照入殿内,但见皇元子身形瘦小,仰着脑袋看着他面前的四个大人,不过还是有几分畏惧和好奇,眼神下意识的闪躲。 殿内的气氛有一些异样,林延潮的目光也与皇元子碰撞到一起。 面对自己,皇元子倒是少了几分畏惧,也是看了自己几眼,林延潮恭谦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气氛很好,在日光下,天子牵着皇元子,脸上不胜欣慰。 申时行,许国,王锡爵弯腰注视。 一直过了许久许久,申时行注视完毕,最后他看向了天子。 天子露出一个垂询的神色,不用猜,林延潮也知天子想问什么,朕的皇元子如何?可为天子乎? 申时行郑重地拜伏在地,不胜认真地道:“皇上有此美玉,何不早加琢磨?使之成器?此臣肺腑之言,愿皇上早定大计,如此宗社幸甚,天下臣民幸甚,臣告退!” 说完另两位辅臣与林延潮一并向天子叩拜,然后一并告退! 而从始至终,皇三子都被申时行忽略了,这已经表明了申时行的立场。 三辅臣与林延潮出宫后,林延潮知道他们必有事商量,当即拱手道:“下官先行告退。” 申时行点了点头。 但王锡爵忽道:“左宗伯请留步!” 林延潮停下脚步当即道:“中堂有什么吩咐?” 王锡爵当即道:“今日宫内之事,必需守密,不可向外人传开!” 林延潮目光微闪,瞄了一眼申时行,但见他微微点头。 于是林延潮恭恭敬敬地道:“下官省得,必会守口如瓶,若没有其他事,下官先行告退!” 林延潮这才离开,肯定今日天子召见之事,必然引起轩然大波。 今日的见面,天子至少对于储位有了一个态度,不再是以往避而不谈。当然天子两个皇子一起出阁读书的想法,一旦传出去大臣们肯定是不肯的,所以此事先在内部先打个招呼。 三位辅臣被召见,是理所当然的,但自己呢?天子似乎又钦点了自己,这是什么用意呢?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申时行将今日所发生的事,写入他名为《召对录》的书中,在描述完以上的事后,申时行在书里还写到,忽闻宣召,急趋而入,历禁门数重,乃至毓德宫。从来阁臣召见,未有得至此者。且天语谆复,圣容和啐。蔼然如家人父子,累朝以来所未有也。 大意也就是说,在明朝,天子从没有将内阁大学士在毓德宫召见的历史,然而这一次对话,天子十分和蔼,与他们,与皇元子沟通说话如同家人父子一般。 而林延潮也在毓德宫感受到天子矛盾而复杂的心情。 皇元子真是如申时行所言,可以雕琢的美玉吗?林延潮不好下定论,他只是觉得皇元子性子似有些懦弱胆小。 这样的性子,很难成为一个严厉,能够御下的帝王。 从这点来说未必是个好皇帝,但对于当今这个天下,却是说不定。 同时林延潮也是更了解了当今天子的性格,这位天子权力欲没得说,连自己的儿子都处处防着一手,而对于事事有所主张的自己想要入阁,得到他的同意,真的有点难。 但若是真无意让自己入阁就不会让自己参加今日的召见。 林延潮边想边走,等待行至午门时,一眼就看见雒于仁跪在宫门前。 不少官员站在一旁,脸上面露同情。 林延潮想了想,自己好歹都要出个面,也算走个过场。于是他来到雒于仁的面前。 雒于仁此刻跪得是头晕眼花,但见一名穿着绯袍的年轻官员站在自己面前不由一愣,努力看清了对方面容后道:“原来是部堂大人啊!下官……” “不要多礼了。”林延潮伸手虚扶。 林延潮弯下身问道:“雒评事准备跪到什么时候?” “跪到陛下对下官有旨意的时候,无论是杀是剐,雒某都认了。” 林延潮叹道:“你错了,方才陛下召见过三辅臣与在下了。” 雒于仁一怔,认真地看向林延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雒某?” 林延潮道:“陛下是宽宏圣明之主,初时动怒,但现在已是消气了,只是天家自有体度,你跪下去反而令天子难堪啊!听本部堂一句劝,还是回去听候圣命吧!” 雒于仁闻言陡然垂泪道:“当年部堂大人上天下为公疏,下了诏狱,天下高之。而雒某不才,不敢比部堂大人,但只求天子对雒某的奏章有个说法,无论圣意如何?雒某都认了。” 林延潮叹道:“雒评事何苦如此。” 说完林延潮离开午门广场。 这时官员都聚到林延潮身旁时问道:“部堂大人如何了?” 林延潮道:“雒评事性子坚强,我已劝过他,不能动也。但本部堂相信陛下宽宏大量,必不会为忤,大家不要聚集在此,还是散了吧,如此反而无益于雒大人!” 众官员听了林延潮发话,都是一并点点头道:“当是如此。” “就依部堂大人之言。” 其实方才也有官员来劝过让其他官员离开,但众官员都是不忍雒于仁一人跪在宫门,所以都是不肯主动离开。但林延潮过来一句话下,这些官员都是散去,足见林延潮的话在官员心目中的分量。 林延潮大步离去,当下回部。 到了衙门口,曾孔目早就在门外翘首以盼。 曾孔目向林延潮道:“部堂大人,孙大人,还有被关的士子们都是被东厂放了出来,他们都知道是部堂大人营救的,一并到里面感谢部堂大人。”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跨入门槛,就见到四五十人,他们有官员有士子,但是一见到林延潮当即就道:“部堂大人回来了!” “没错,部堂大人面圣回来!” 不少士子都是眼眶泛泪,从近到远的作揖。 林延潮点点头走进门去,但见不少士子衣衫褴褛,身上都有被拷打过的样子。 林延潮知道他们去了东厂不过一日,肯定被张鲸严刑逼供了。可以想象他们在东厂里吃不少苦,这一次的教训对于他们而言,应该很深。 “谢部堂大人救命之恩!” “学生无锡南金申谢过部堂大人救命之恩,此恩此德,学生此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林延潮淡淡道:“回来就好,你们要谢,要多多谢过许阁老才是,还有在座的列位大人,若非他们报信,本部堂恐怕还不知道。” 赵南星,于孔兼,姜士昌等人都是一并上前,于孔兼道:“部堂之言,我们怎么敢当,若非部堂亲去东厂,又赴考场,最后与许相公到宫中面圣,东厂怎么会放人?” “正是。” 赵南星也向林延潮长长一揖道:“部堂大人高义,赵南星谢过!” 东林党一派的官员与读书人们一并长揖谢过齐道:“部堂大人高义!”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些士子也是一一上前感谢,其中有如薛敷教,高攀龙这样的人才。 至于他其余的学生如徐火勃,陶望龄远远站在一旁,他们对林延潮说谢就不必要的。 而林延潮听了高攀龙的名字也是深深看了几眼,最后与众人道:“诸位身上都有皮肉伤,但科考在即,朝廷是不会为几位延期会试的。” 众人都想起,没错,他们虽活命,但身上带了伤会不会影响考试呢? 但见林延潮继续言道:“但请诸位记住今日之耻,我辈读书何意?不正是让今日这样的不公之事,再也不会加诸于任何一人,任何一位无辜百姓的身上!”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虽说这些人劫后余生,但受到这样的侮辱,心情不能平复,林延潮的一番话正好说到他们心底。 赵南星也道:“诸位记住部堂大人今日这番教诲,记住今日之耻,朝堂上乱臣贼子一日不除,我辈之志就一日不能申于天下,赵某请诸位金榜题名,他日与我等与部堂大人一并锄奸!” 赵南星的话,也在众士子里响起了一片掌声,林延潮闻言却微微笑了笑。 今日之事,这二十多位读书人获救后,自己的声望在读书人心目中又将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但这个时候林延潮心底却生了另一个决定。 正在官员与士子们说话时,林延潮向徐火勃,陶望龄问道:“孙先生呢?” 徐火勃道:“孙先生已是奉圣命去考场为同考官了。” 陶望龄道:“其实孙先生一直没有说自己身份,他知道老师一心要除去张鲸,所以用此事来以身作饵。” 林延潮斥道:“糊涂,扳倒张鲸这样一人,怎么值得孙先生去冒风险,在我心底十个张鲸也比不上孙先生。” 林延潮之前已是与申时行商议过,这一次会试过后,当向朝廷举荐孙承宗,叶向高二人。 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退意 二月礼部春闱。 这时候京畿郊外已是有些出现了旱情的苗头。 就在大考之际,朝堂上也有了变局,首先是张鲸被软禁了,虽说还保留着东厂督公的身份,但是手中的权力却没有了。 眼下东厂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代掌,谁都知道张鲸倒台是迟早的事了。 上疏骂天子酒色财气的大理寺评寺雒于仁,上了这封奏疏后,见天子对他的奏疏没有反应(留中),上疏称疾请求致仕,但天子却下诏罢斥为民,并遣锦衣卫押他回原籍。 不少读书人同情雒于仁,但为了不触怒天子,也无人敢替他说话。 唯独户部郎中郭正域却上疏为雒于仁求情,说罢斥为民即可,押解官员回籍如同犯人,却没有这个先例。 郭正域是雒于仁的生死之交,这时候上疏也是想请天子处罚的轻一些。 但天子却很生气,下诏申斥了郭正域,处他夺俸一年。 而这时林延潮身子不太好,他礼郎侍郎的身份处理科举之事,又加上他事必躬亲的性子,所以这一个月病一直没有好。 等他得知郭正域轻率上疏救雒于仁,而被天子训斥时,林延潮也没办法替自己这位学生求情,就算是求情也未必有用,反而可能更糟。 而偏偏在这时林延潮作了一个决定,那就是上疏辞官! 在作决定前,林延潮亲自去了申府向申时行禀告这一件事。 申时行得知时有一些讶异,但也没有出乎意料之外,他问道:“宗海,可是因为陛下不许你入阁而萌生退意,若是如此,你大可不必介意,老夫在位一日也会保举你一日。” 林延潮道:“学生多谢恩师的栽培,但是学生想既然天子见疑,那么学生再在此位子上候下去,不仅不能令圣意有所转变,反而更惹圣上生嫌,与其如此学生倒不如退一步,趁着圣上没有对学生还有些君臣之情时,回乡以待时机。” “就算没有这些话,学生现在身体确实是不好,署理部事已令学生十分疲惫,学生想回家修养一下身子,也见见老祖父,毕竟学生近七年没有回乡省亲,实在是没有尽到孝道。” 申时行斟酌了一会然后道:“你这话说的实在是在情在理,令老夫也没有挽留你的理由。既是如此,你就先称疾还乡,待病好了回京,话说回来,不到三十岁即位列部阁,本朝似也没有这个先例。” 林延潮当即躬身道:“学生多谢恩师。” 这时候的申时行正是春风得意,他用自己的计策,击败了张鲸,门生故吏充斥了朝堂上机要之地,甚至连天子被迫放更多的权力给他。 故而申时行并没有着意挽留林延潮。更不说当初因顺天乡试案发时,申时行还亲自上门请林延潮出山。 林延潮想了想当即道:“恩师,学生临别之际有一个请求。” “宗海你说!” 林延潮当即道:“学生想请恩师重新启用于东阿!” 听到这里申时行眉头一皱,端起茶盅道:“不行!” 申时行拒绝的很干脆,然后道:“北场之事令老夫与王太仓都十分窘迫,老夫知道你与于东阿交情很好,但老夫不会因此而对他网开一面的。” 林延潮道:“恩师,于东阿确实与学生交情甚好,但学生劝恩师用他,不是为了于东阿,而是为了恩师。” “如何说来?” 林延潮当即道:“去年北场之事,于东阿确实有负于恩师,但是于东阿毕竟是天子践祚的讲官,上意垂青,且他在朝中很有清望,这一次虽说贬官回乡,但将来未必没有回到朝堂上的机会,老师何必为了一时之过节,而为将来竖一大敌呢?” 申时行闻言微微点点头。 林延潮道:“如此次北场案,高桂,饶伸予以贬斥已足以教训小臣了,之前贬斥于东阿,已算是惩戒,再次召回他就是不计前嫌,也是在朝中为恩师博得了一个宽容大度的名声,更重要是陛下也会满意的。” 申时行当即道:“那你可否保证于东阿回朝后,不会再与老夫为难?” 林延潮笑了笑道:“学生不敢保证,但学生心想就现在而言,又有哪位官员敢与恩师为难呢?” 申时行闻言莞尔,顺手拨了一个橘子放在林延潮的手中并道了句:“就你嘴甜。” 二人相视大笑。 当即林延潮从申时行的书房里告退,申时行亲自将林延潮送出门来。 林延潮连忙道:“学生不敢劳恩师相送,还请恩师留步。”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你这一回乡,也不知何年何月回来,老夫送一送吧。” 林延潮心底一暖,当即谢过。 这时候风吹了起来,庭院里梧桐树正沙沙作响。 申时行抚须道:“这一次老夫虽胜了张鲸,稳固了相位,但是天子未必高兴。眼下大臣与陛下的分歧着重在于国本之事上,那日天子在毓德宫见了我等,你如何看?” 林延潮斟酌了下道:“国本之事,学生不敢妄言,但恩师既是垂问,学生可以以古鉴今。” “你说!” “唐太宗立李治为太子,他也知道李治不是一个出色的皇帝,但却知李治是个老实人,他若为天子,那么废太子李承乾,以及他的兄弟都是可以活下来的,故而立李治为唐高宗。” “再说汉武帝立储,汉武帝用法严厉,而太子刘据则太宽,二人行事截然相反,但汉武帝虽不喜太子此举,却对太子却颇为纵容,最后酿成巫蛊之祸。此事并非汉武帝没有远见,而是汉武帝之初衷,是想汉朝草创,制度尚未完备。他不征讨四方,不变革祖宗之法,就是不能令天下安定,使百姓免受劳苦。但下一任皇帝若是也去学他,必然将重蹈秦朝的覆辙,所以在他身后需要一个以文治国的天子。” 申时行听了林延潮的话,当即问道:“你的意思是,天子也意属于皇元子?只是怕皇元子主东宫后分了威势,故而拿皇三子作一个幌子。” 林延潮道:“回禀恩师,学生不敢揣测,但学生以为,就算没有朝堂大臣反对,那么天子还真的会立皇三子。但眼下群臣反对,未必不在陛下掌握之中。其实侍驾多年,学生深以为当今天子实在一位聪睿英明之主,对于国本之事上必有他的考量。”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明白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就告辞了,朝堂上的风风雨雨也尽数与他无关了。 眼下惦记的就是自己几个学生参加会试的事。 不知道陶望龄,袁可立,徐火勃,张汝霖他们考得怎么样了。 此刻贡院之中,三千余考生正在考场上奋笔疾书。 陶望龄坐在一间普通的考棚,他笔下有神,篇篇文章都一气呵成。 主考官许国,副主考王弘诲二人正率众官员下场看卷,他们陆续看了几个考生未答完的卷子后,都是默默摇头。 “连看三五十人,都没有文采斐然之作,难道今科没有什么人才?”许国皱眉道。 王弘诲笑了笑道:“阁老不必下定论,似乎万历十一年的李九我,万历十四年孙稚绳,那都是十年一出的人才,可谓举国之选,至于万历八年的林宗海,那又何止是百年一降。” “今科绳才,不说拿林三元,就是以李九我,孙稚绳为衡,那么这一科的举子恐怕也难有几人可入总裁的法眼了。” 许国闻言抚须笑了笑然后道:“林宗海有一首诗说的好‘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对于贤良之士我等自是期望朝廷中越多越好。” 王弘诲道:“总裁所言极是,这也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当年曹孟德之意。” 几人一并前行,来到陶望龄的考棚对面,王弘诲随手拿起一张卷子,他持卷看了数眼,不由连连摇头,这样的文墨,也配来参加会试。 看着看着,王弘诲就转了一个身,他也是人上了年纪,虽说评卷的功底还在,但却把陶望龄错认作了这张卷子的考生。 王弘诲暗道:“我观此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写文章时也是落笔如飞,没料到却是虚有其表,如此的人就算再考一百年,怕也是难过同考官这一关。” 想到这里王弘诲叹了口气,将卷子直接丢在陶望龄的案上。 跟随王弘诲的巡场官吏见此一愣,却不敢指出王弘诲。王弘诲身为副主考,暗中照顾这位考生,他们自是睁一眼闭一眼当做没有看见。 而陶望龄虽在写文章,但他反应过人侧目看了一眼案上的卷子,然后眼也不抬地道:“这位大人,这卷子不是我的。” “错了?”王弘诲一愣。 下面的官吏清咳一声道:“说什么浑话,这卷子就是你的。” 王弘诲伸手一止重新拿起卷子问道:“你不是新乡于有成?” “回禀大人,学生是会稽陶望龄。” 王弘诲拿起陶望龄写完卷子一看,知道是自己犯错了,顿时脸上又几分挂不住。 他扫了身后‘提醒’的官吏一眼,然后拿起陶望龄的文章心道,待老夫看看你写得如何。 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林学五子 会试的考场上,众考生们正凝神答卷。 而王弘诲摊开陶望龄的文章,初时略略一看,一目十行这样,但过了片刻手颤了颤,重新看了一眼面前这位端坐疾书的读书人。 但见他平静如衡丝毫也不因为一群人在他面前而有所分心,甚至连自己这位正三品主考官当前也没有多吸引他片刻目光。 王弘诲深知有这样底气涵养的读书人,若不是不通事故,一无所知,就是底蕴极厚,一般不是出自官宦世家,就是如礼部左侍郎林延潮那般由寒门出身,极罕见的出类拔萃之才。 不过后者实在太少了,一般前者还是多一点。 王弘诲想起会稽陶家,当然是想起了那出自浙江的科举望族而来。 王弘诲重新看陶望龄的文章,当下更加仔细,越看越觉得此子不得了。 当下王弘诲又看了一眼这年轻人,然后将文章递给一旁许国并递了眼色。 许国接卷后捻着三茎胡须看了一阵,当即看向王弘诲大意是问,此文何人所作? 王弘诲指了指陶望龄,许国沉吟了一番,当下不发一言,将卷子交给一旁官员低声道:“作一个戳记。” 这名官员会意,当下拿出戳子在卷子戳印后,又作了一个暗记。 二人当下负手前行,一路继续巡查考场。 等远远离开陶望龄的考棚后,王弘诲问道:“方才那陶姓读书人的文章如何?” 许国道:“此文令我想起了陶念斋啊!” 王弘诲道:“我也有同感,此人又是会稽陶氏,莫非是陶念斋的家人同族。” “但文章更有青出于蓝之感啊!”许国沉吟道。 王弘诲深深赞同道:“我也有同感,我看此人就是阁老所要寻的俊杰啊!” 许国笑着点点头,有这样的人才拜入门下,也是很是令他高兴,但他却道:“诶,是不是元卷经魁卷,还要看过其他再说。” 说完二人即是离开。 却说陶望龄考完后,却是第一人交卷,引起四方考生的惊叹。 “这人是谁?” “陶周望他交卷了?” “真不愧是名门子弟啊!” “名门子弟?” “他的伯父是嘉靖三十五年的榜眼陶念斋,他的老师是万历八年的三元学功先生,你说是不是名门子弟!” “真的啊!” “看来这一科的会元他是稳了。” “未必,上一科别人也说他夺会元是探囊取物,但最后还不是名落孙山。” “听闻此人讲学很是厉害,但既是如此厉害,又来作什么官?” “谁说讲学厉害就不能做官?人家就不能又讲学又做官了?” “你这人也真能杠,我随口说说而已!” “够了,这里是考场!不许交头接耳!否则一律按舞弊论处,给我肃静!肃静!” 巡场官员们也没有想到,只是陶望龄这一交卷就引起了如此大的轰动,引起人的一路惊叹。 许国,王弘诲坐在至公堂前,看着陶望龄如此一路走出考场。二人不由也是心道,此子文章固然写得是好,但如此快就交卷,也太不把这会试当作一回事了吧。 他们虽很想立即一睹陶望龄的卷子,但是没办法,这里是会试考规极严。 若是县试院试,他们将一名考生召来问几句话,很可能当堂就取了。 考场上的天空有些阴霾,陶望龄立在龙门前,看着远方的风起云游默默念道,老师栽培我多年,教导我们道在器中的道理,若不为官一任,怎么能印证心中所学对还是不对? 以往都是老师在朝堂上遮风挡雨,为我林学撑起一片天地,以后也当是我与稚绳,美命他们报答老师,为林学出一份力的时候了。 与陶望龄同场,还有袁可立,徐火勃,张汝霖他们也正在为了自己的前程,埋头于文卷之中,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三千余位考生。 在这一次会试之后,就有几百名考生的鱼跃龙门,金榜题名,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同样的国家与千万百姓的命运,也将因为这些人而改变。 会试放榜前数日,陶望龄,袁宏道,袁可立,徐火勃,张汝霖,五子同游郊外,这时候春色正好,几人登山访寺,赏春观景,看着山间的泉水冰皮已是消融,远山为残雪一洗,景色令人心旷而神怡。 五人联袂登山,并跟着两三名下人扛着包裹,游玩之际兴致一至即赋诗酬唱,所言所谈都是山河之壮丽,也有赏春赏色之词写了然后放入诗囊之内。 登了半日,突然山间下起雨来。 所幸众人找到了山间一处寺庙住下。这也是风雨天留人,几人给了钱后,庙中僧人极尽待客之道。 客房里的下人们正在旁烧着茶,那边僧房里僧人正给他们煮着豆饭, 五人就在寺庙简陋的客房里,从马上要放榜的会试,然后聊到了国事,个人抱负,天下与家国。 五人想起会试后,他们中人马上云泥有别,又想到自己可能因此得中高第,又可能重读三年心情忐忑,但谈及胸中抱负时是谁也不肯相让。 这时袁可立突然提议如林延潮叶向高那样,五人彼此立一个约定,看谁早一步及第,大,先着一鞭,一起振兴实学,并为国家社稷尽一份力。 袁可立一提众人都是击节叫好,几位年轻人意气相约,一并在寺庙之中以茶代酒结为知己,也就是后来名著青史的‘林学五子’。 他们在山间寺庙住了一夜,次日天还未亮,但觉雨粒敲窗,原来又下起雨来。 放榜在即,五人决定不留,当下乘着雨势冒险下山。 也是神明庇佑,雨下了一阵即是停了,众人停在半山腰看去山间白云漫漫,吞吐于山林之间,这一幕令人胸中豪情万丈。 众人即兴赋诗,将来一切对于未来的忐忑抛之脑后,且互相赠诗彼此勉励。 然后见乌云四聚,五人又赶紧下山,到了山下遇市集方才脱困。 五人想起山间这一天一夜的经历,都觉得恍若隔世,到了市集时,正遇到徐国公府上豪奴簇拥着一个公子出行。 这位公子要去山上赏春色,下面的鲜衣怒马打扮的豪奴们在前面喝道,而老百姓躲避稍稍慢了就是一个鞭子过去,遇到的摊子就顺手推翻了。 五人大怒,袁可立上前为百姓理论,几人也是上前相护,结果袁可立,陶望龄,张汝霖都被抽了数鞭,幸而没有受伤。 几人大怒,正好遇到当地的衙役,这些衙役不由分说就将这五子一并押往县衙关押。 这五人关在县衙监牢之中,谈起前一日还是举子,昨日住宿于山寺,今夜却住了县衙大牢,人生境遇之奇妙也不过如此,谈起来几人不由大笑。 关了一天后,到了次日对方一问方知他们是应试举人,当下这些衙役连忙赔礼道歉。遇到这等前倨后恭的小人,五人也懒得与他们计较,又念着放榜之事当下雇了车赶到了京师。 离去之后,徐火勃倒是有心将五人在山间所作的诗,撰成诗集名为《山间偶得》,这诗集断断续续地刊行,随着五人的名声,以及日后的事迹而传遍天下,渐为天下读书人所传抄,不过这已是后话。 这时至公堂上,几位考官已是议定最后的名次。 而与此同时,林延潮已是上疏辞官。 会试头场后第二日,礼部左侍郎林延潮即上疏,称疾归乡。 天子下旨不允。 天下下诏令礼部左侍郎林延潮为殿试读卷官,林延潮再度上疏称疾请求辞官。 天子下旨不允,但允其辞掉殿试读卷官之职。 这时会试放榜,会元揭晓…… 然后殿试,又过了数日,到了三月十七这一天,金銮殿前唱名。 天子照旧免朝,三百贡生金殿传胪,但却御殿。 故而主持大局的乃礼部尚书朱赓,但见他对着殿下立着文武百官,以及三百五十名名贡生大声念道:“朕惟自古帝王立纲陈纪,移风易俗,一禀于礼法使尊卑有等上下相承,然后体统正于朝廷教化行于邦国,所以长久安宁…… 朱赓朗声念道:“贡士焦竑为万历己丑年殿试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 ““贡士陶望龄为万历己丑年殿试一甲第二名,赐进士及第!” “贡士吴道南为万历己丑年殿试一甲第三名,赐进士及第!” …… “贡士袁可立为万历己丑年殿试二甲二十三名,赐进士出身!” “贡士黄辉为万历己丑年殿试二甲二十四名,赐进士出身!” “贡士周如砥为万历己丑年殿试三甲二百二十三名进士,赐同进士出身!” 陶望龄与新贡士们一并踏着玉阶一步一步登上紫禁城城头。 身为榜眼,其余的同年都是一并向他道贺,状元焦竑,探花吴道南已是有三四岁,但陶望龄却是年纪轻轻,风华正茂,但见他拾阶而上,步步从容。 “林部堂恭喜你啊,老师是三元,两个学生都是会元加榜眼。” “天下的风光都被你一人占了。” “这是名师出高徒,我等是羡慕不来的。” 林延潮远远地看着陶望龄,心中不胜感慨,但面对着络绎来贺的同僚却是道:“是皇上慧眼识才才是。” 众同僚一阵笑起,纷纷道:“林部堂过谦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看着台上的陶望龄十分欣慰,而此时此刻自己也是要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辞官归里 看着陶望龄春风得意的样子,而林延潮却想的是功成身退。 此时此刻,不由让林延潮想起了儒林外史里一句话‘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 此话很贴近林延潮此时的心境。 面对众同僚的道贺,林延潮不知为何心底有了一点倦意,沉浸官场久了,心也是渐渐麻木了。 焦竑,陶望龄,吴道南从金銮殿上降阶而下时,不少官员都是向他们作贺。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想起了九年前的自己,不由欣慰地笑了笑。 众官员道贺一番后,但见陶望龄,袁可立,黄辉,周如砥等人走到林延潮面前,一并道:“学生拜谢师恩!” 林延潮笑了笑上前扶起,道:“功名是你们自己挣的,不必言谢。” 礼部尚书朱赓上前道贺笑着道:“所谓名师出高徒,少宗伯何必过谦呢?” 吏部右侍郎沈一贯也是上前,笑了笑道:“是啊,天下桃李,尽在公门也,少宗伯可比当年的狄公了。” 林延潮双眼一眯,桃李满天下这话赞的是狄仁杰,赞的是当年他的门生众多,遍布于朝堂上。 沈一贯此言看似无心,却是有心啊。 林延潮笑容敛去,朱赓却看出了玄机,他是深知林延潮厉害的,生怕对方因此对沈一贯落下什么芥蒂。 他当即上前对陶望龄道:“吾乡后辈矣,沈少宰,你看还是我绍兴出人才啊。” 陶望龄闻言谦然一笑,沈一贯听朱赓之言一愣,他知道朱赓平素颇忌讳别人说他朱山阴整日拉帮结派,专门提携他的绍兴老乡,但现在却主动提起此事。 沈一贯马上明白,以长辈的身份负手对陶望龄道:“前几年汝泰山商公过世,本部堂不胜惋惜,所幸看汝成才,也算是后继有人!” 陶望龄的岳父正是前福建巡按御史商为正,浙江同籍官员之间都是相互联姻通婚,都深了说都是世交。 朱赓笑着道:“是啊,老夫与沈部堂,令尊都是商公的莫逆之交,他若在世如何欣慰才是。” 陶望龄想起父亲,岳父先后病故黯然道了一声是。 朱赓又道:“老夫的女婿与你同拜在林部堂的门下,他平日心高气傲,最爱与人比较,但唯独是对你最佩服。” 陶望龄认真道:“肃之才华出众,及第也是早晚的事,这一次学生不过是侥幸而已。” 沈一贯笑道:“肃之我也是见过的,人才出众,说来少宗伯也是栽培了不少吾乡后辈。” 沈一贯转过头示好,林延潮也是不愿再说什么,两下扯平了。 还有周如砥,黄辉也是林延潮的学生,只是平日都在乡读书,没有住在林府,但有了师生这二字,也就打下了林学门人的烙印了。 但是这都是以后的事了,他们此刻都是沉浸于科举给他们带来的喜悦之中,一如自己当年及第时。 众官员们见了这一幕不胜羡慕,但偶尔也有人冷声冷言。 下面就是御街夸官,林延潮没有再留,而是早早回府了。 林延潮回府之后,但见徐火勃,张汝霖,袁宏道正在厅里。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知道他们为何如此,他却并没有入内而是立在窗旁听他们说什么。 但听徐火勃道:“今日御街上看陶兄,袁兄肯定是很风光吧。” 张汝霖问道:“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袁宏道道:“我们与袁兄,陶兄如此要好,一般而言是要去御街上贺他们的,可是……” 三人闻言长吁短叹,徐火勃黯然道:“我虽拜再老师门下,可是屡试不第,实在是给老师丢人了。” 袁宏道黯然道:“是啊,前几日大家还一起登山,说说笑笑,畅谈胸中抱负,但放榜之后,大家云泥有别。纵使他们不以为意,我们又能如从前一般。” 张汝霖道:“云泥有别不算什么,只是这其中滋味如何排解?” 林延潮闻言暗叹,此事别人帮不了他们,只能靠自己了。有人熬过去了如同涅槃重生,其实熬不过去也未必如何,只要不钻牛角尖就好。 想着自己学生有的为科举之事犯难,有的为科举之事正春风得意,林延潮再度想了了那句话‘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 回到了书房后,林延潮将种种之事抛之脑后,认认真真地写了第三封辞疏。 次日林延潮第三封辞疏上达后,令官场同僚都有些吃惊了,因为这代表林延潮辞官的意愿已经非常强烈了。 这要从官员辞官的流程说起,低级官员辞官一般是通过吏部转奏,说是转奏,其流程就如同吏部选拔官员一样,天子说一声知道了,其实不会亲自过问。 但到了三品以上,大臣要辞官就要天子亲裁。 大臣不同于小官,官越大辞官越是一件频繁的事,心底一个不爽就会辞官。 申时行一个劲的说自己身体不好,整天头晕眼花,奏章里写的自己病得很重,连起床都困难,更别说处理公务了。但申时行辞呈这边在写,那边在宰相的位子上干得好好的,平日锦衣玉食,吃门门香看上去还能再干十几年的样子。 所以皇帝也习惯了,一般大臣上疏辞官,前面两疏天子都会挽留一下,不管是不是真的,都以全君臣之礼,但官员上第三疏开始,就说明官员是认真的,我要力辞了。 当然也有你要辞官,但皇帝不肯,非要你干到死的。比如历史上李廷机一连上了一百二十五疏辞官,但天子仍是不肯,最后他被迫挂冠而去。 不过这是特殊情况,一般而言三疏后,天子都会答允的。 三疏是三品大臣的标准,如果是内阁宰相,天子还要多挽留几疏。 当年吕调阳得罪张居正后辞官,他上了四疏,天子就令他告归。 以吕调阳为标杆,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申时行辞相时,天子一共挽留至十一疏,王锡爵留了八疏,而对于与申时行同时罢相的许国,天子只是留了三疏,许国身为宰相待遇却与大臣无二,言下之意就是朕不太喜欢你了。 林延潮第三疏上后,已是走完了流程。 但天子再度不允,圣旨上以‘林卿功在朝廷,朕甚是倚重’之言谕留,并且还遣太医去林府上探病。 这一般而言又是不轻易施予的恩典了,在明朝这只有顾命大臣,肱股之臣称疾辞官时才有的待遇。 尽管遣御医探病,但林延潮仍是再度连上了两疏辞官。 上到第五疏,林延潮觉得天子对自己已是不薄了,也算为二人这九年来的君臣恩遇画上了一个不错的句号,给足了自己面子,想来不会有第六疏了。 而辞官之际,林延潮仍是强撑着‘病体’去礼部上衙。 圣旨一日没下来,林延潮就要不能走,否则就是擅自离岗,如李廷机上了一百多疏,天子仍不肯他辞官,最后他实在等不起天子答应,一个人跑回了老家。 当时朝堂上就有人说,要把他抓回来问罪,当然李廷机为什么跑回家,大家都知道,最后也无人追究,不了了之。 其实从第三份辞疏一上,众官员都知道林延潮这是铁了心的要走了。 称疾不是假的,林延潮是真病了。 御医回禀天子也是这么说的,说要让林延潮好好调养一段日子。 第四疏上天子说给假行不行,林延潮则说不愿堵塞贤路,大意就是与其给假死撑在岗位上,不如退位让贤。 所以礼部上下都知道林延潮是真的要走了,平日林延潮治衙署严苛,却唯才是举,下面的官吏只要有才能的,都会予以重用。故而礼部上下对林延潮都十分服气。 礼部官员中董嗣成与林延潮最要好,舍不的他走。 林延潮知道董嗣成人品正直,是一个可以交的朋友,但是他祖父董份,前礼部尚书,申时行的老师,为人却是……士林多有鄙视。 这日二人正在官衙说话,这时候圣旨下达。 “部堂大人……”董嗣成知道了什么,露出难过之意。 林延潮笑了笑道:“伯念,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赠,你出身世家,做官第一事就是守住禄位,朝堂上的事能不过问就不过问,以后天各一方,大家珍重。” 董嗣成闻言当即点了点头道:“多谢部堂大人。” 当即传旨中官入内,但圣旨的内容出乎林延潮的意料之外。 “陛下让本官与司礼监的陈公公主持抄没张鲸之事?” “正是。” 林延潮当即问道:“但本官即不是刑部,大理寺的官员,也不是都察院的御史,只是礼部副员。” 内官恭恭敬敬地道:“启禀部堂大人,圣旨上确实如此说,小人不过负责传个话而已,其余的事小人是一概不知,眼下陈公公,锦衣卫已在外面等候,只待部堂大人一声令下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知道了,还请公公稍待。” 等对方待离开后,董嗣成也是不明所以问道:“圣上怎么会请部堂大人主持此事?这实在令人看不懂啊。” 一旁的陈济川道:“老爷与张鲸有隙,这是众所周知,或许这是陛下替老爷出气来挽留老爷呢?” 董嗣成道:“不错,张鲸已是软禁了一个多月,陛下一直不作处置,这一次降旨处置,必然挽留部堂之举,就如同当年丘橓与张江陵有隙,于是陛下就派丘橓去抄没张府一般。” 林延潮闻言道:“圣意难测,只是本部堂已决意归隐田园,陛下在这时候让本部堂抄没张鲸,着实叫我为难。” 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威势 当即林延潮走出礼部大堂,但见司礼监的陈矩与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都骑马在门外,而跟在他们身后则是数百名的锦衣卫。 林延潮整了整官袍走上去,骆思恭与陈矩都是一并下马。 陈矩是老熟人不用多提,这位骆思恭则是初见。 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与张鲸同流合污而被言官弹劾下台,所以骆思恭顶上。这位骆思恭为人很是低调,在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前名不见经传,大多官员都不清楚他的来历。 骆思恭三十余岁,一眼看去即觉得十分干练,他见到林延潮后几步赶来,脸上堆满了笑容,看起来很是忠厚的样子:“林部堂,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林延潮回礼道:“不敢当,林某对指挥使也是久仰,可惜一直无缘一见。” 二人打过照面后,陈矩上前说话,骆思恭当即恭恭敬敬地退到了陈矩身旁。 林延潮见骆思恭这小媳妇的样子,也是奇怪,现在锦衣卫指挥使地位低到这个程度,自刘守有被弹劾罢官后,是一任不如一任? 林延潮对陈矩道:“陈公公许久不见,即是来到礼部衙门,为何不入内一坐?” 陈矩笑了笑道:“身负皇命,自是不敢有丝毫耽搁。”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陈公公处事严谨,在下佩服。” 陈矩又道:“林部堂,你我就不必闹这些虚礼了,这一次陛下让我们三人一并负责抄没张鲸之事,圣旨上明言以林部堂为主。我与骆大人方才来前商议过了,林部堂是文臣,此事由你来出面再好不过了,我与骆金吾都以你为马首是瞻。” 骆思恭一脸谄笑道:“不错,久仰林部堂的大名,这一次能跟随林部堂办事,我等也算能学到不少东西,你们都听到了没有。” 左右跟随在旁的锦衣卫一并称是。 林延潮看了骆思恭一眼,深感现在的锦衣卫真是一日不如一日,放在以往锦衣卫指挥使连内阁大学士都要看他的眼色的。 难道张鲸,刘守有一去,整个厂卫彻底不行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官也是第一次负责这抄家之事,完全没有经验,但圣命难违,因此还是请卫督,张公公多提点本官才是。” 二人都是道:“林部堂,客气了。” 陈矩当即道:“下面如何抄没还请林部堂示下?” 林延潮看向骆思恭问道:“以往锦衣卫是如何办差的?” 骆思恭道:“先查抄案犯的府邸,以及其所办差的衙门。” “不怕走漏风声?” “已经有锦衣卫看守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先去东厂。” “谨命!” 但见骆思恭威风凛凛对身后喝令道:“来啊,去东缉事厂!” 当即数百名锦衣卫浩浩荡荡地赶往东厂,然后林延潮与骆思恭,陈矩二人也是出发。 他们二人骑马,林延潮则是坐轿。 轿子到了东厂后,林延潮但见东厂前前后后被锦衣卫包围的水泄不通。 原先把守大门威风八面的东厂番子,都被械了兵刃跪在地上,由手持明晃晃白刃的锦衣卫看押。 东厂门口的广场上,现在是一片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而锦衣卫出动的一幕,当然惊动了京城里的百姓,但见平日人迹罕至的东厂外,老百姓是围了里三重外三重。 老百姓来当然是看热闹,纷纷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锦衣卫和东厂不是一家人吗?怎么杠上了?” “谁知道,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抄了东厂?” “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谁能够告诉我。” 林延潮的轿子停在东厂大门前,骆思恭亲自给拉了轿帘。林延潮道了一句不敢当,然后下了轿子。这时夹道左右的锦衣卫都是躬身向林延潮行礼道:“拜见部堂大人。” 林延潮不置可否,一眼望去广场上的东厂番子跪得极低不敢抬头。 而老百姓们又议论开来:“下轿这人是谁?” “是他来查抄东厂的?” “我看清楚了,那是林三元吗?” “什么林三元,要称林青天!” “没错,林青天来查抄东厂给咱们老百姓申冤了了!” “林青天又给咱们老百姓做主了!” 这时候老百姓中爆发出一阵极热烈的呼声。 林延潮走到一半,转头看去,但见无数百姓都在高喊:“林青天替我们做主啊!” “林青天,把东厂烧了!” “林青天!” 老百姓们高呼着,一并向东厂涌来的,一旁锦衣卫勉强排着人墙维持秩序。 “林部堂,你看这不是干扰我等办事吗?”陈矩向林延潮问道。 骆思恭等待林延潮一声令下就驱赶这些不明真相的群众。 “不必。”林延潮却走到台阶上,向老百姓高呼道:“诸位京师的父老乡亲,请听我一言。” 听了林延潮的话,下面声音就小多了。 林延潮一眼望去,下面的老百姓人头攒动,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更想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尽管国家大事与这里的百姓密切相关,但百姓从来都不知道国家大事如何运作的。 面对老百姓们的眼神,他心底一热道:“林某奉了皇命前来东厂办差,若是各位百姓信得过林某,还请退后三步,以后朝廷会给大家一个交待!林某拜托大家了!” 但见林延潮对着四面一揖,下面的百姓嗡嗡地说话。 “林青天让我们先退到一旁。” “退!退!林青天从来没让咱们老百姓失望过。” “往后退,不要问了,听林青天说的办。” “咱们信得过林青天!” “林青天是能老百姓做主的好官。” 但见林延潮也没说什么话,老百姓们听了当即不再向东厂涌来,纷纷自动的退后。 陈矩,骆思恭当然也有办法劝退百姓,但他们只想看看林延潮的本事。但见林延潮一句话下,上千百姓连问也不问一句自觉退下,面对这一幕二人都是露出了震惊,佩服等等复杂的神情。 老百姓们如潮水般退到一旁,不再干扰锦衣卫办公。一句话下,就能令行禁止,官能当到如林延潮这个地步,天下能有几人。 “林某多谢父老乡亲们!”林延潮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道,“两位请吧!” 林延潮并不以自己的威望为然,但看了一眼陈矩,骆思恭二人,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半响才回过神来。 到了东厂大堂后,林延潮坐在主位上,骆思恭,陈矩都是陪坐在旁。 然后东厂的掌班,领班,档头几十个人都被锦衣卫一个看一个的押在堂中跪下。 “这案子如何办?”林延潮刚开口,骆思恭,陈矩一并道:“一切听部堂大人吩咐。” “那么本官就开始了,”林延潮笑了笑然后对堂下道,“你们还记得本官吗?抬起头!” 当日林延潮离开东厂时,曾放话要让东厂天翻地覆,这一次他竟主持抄没之事,在场的人都生出落在他的手上的心思。 大堂上鸦雀无声,骆思恭,陈矩本是神情轻松。但见林延潮沉着脸,也是不自觉敛去笑容,正襟危坐在旁。 “为何没人答话?” 堂中番子们都是面如死灰。 “文书,取履历来,本官一人一人问过去!” 当即两名文书捧着履历放在案上,林延潮一个一个核对,然后点名,堂上气氛此刻格外的凝重。 每点到一人,文书就拿着纸笔放在此人面前。 这时一名锦衣卫给林延潮上茶,他的双手竟忍不住发抖。 一旁骆思恭看了这一幕不由心道,看到此人就想起当年的张居正,如此的威势实在可怕。 林延潮点名后道:“你们平日所作所为,自己心底有数,外头都是百姓,若让他们检举你们,一人一封信恐怕是要车载斗量了。本官无疑为难你们,也不会携私报复。你们只要当堂各写一封信,将你们与张鲸的过往写出来,本官只问张鲸其余一概不想知道。” “不要有所欺瞒,万一你们所言与同僚不合,我们会让你们对质,到时候就不要怪本官公事公办!还愣住作什么?可以写了。” 林延潮伸掌一拍!当即所有的人都慌忙提笔,当堂书写起来。 陈矩,骆思恭一并下场巡视,这些人写完就当堂递上,林延潮看过后,当即将几份放在一起比对,有不实缺漏之处当堂指出。 下面的人见林延潮当堂论断,是明察秋毫。这些人都是大骇,心知自己半点也欺瞒不过,于是都是如实写上。 当即张鲸过去所行所为,完全暴露在林延潮面前。 林延潮取了一张纸对陈矩,骆思恭道:“这几处地方你们先去查!一定会有收获。” 顿了顿林延潮向陈矩,骆思恭问道:“还有什么不足之处,还请两位补充。” 陈矩默然片刻,然后拱手道:“久闻部堂办事雷厉风行,咱家这一次算见识到了。” 骆思恭也道:“实不敢相信大人是第一次办此事,佩服,佩服。” 林延潮当即道:“诶,两位大人不必讳言,为皇上办差,对即对,错即错,大家只要凭着公心办事就好。既是没有话说,那么我们去张鲸府上。” 说到林延潮离开大堂,陈矩,骆思恭二人对视一眼,跟随在后。 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交换 就在查抄张鲸的这一日,潞王离京就藩。 在皇极门前,天子亲自送潞王离京,从万历十年以来,林延潮上疏的风风雨雨已是过去。 潞王当初就藩的银子从五百九十万两,降至两百万两,到河南就藩后,本要上百万两花费,也被削作不过二三十万两,还有潞王在路途上的花费,在前后几任的户部尚书的抗议下,也减作了不过两万银,几万石米。 对于此李太后一直不满,与天子闹了数次,但天子一直推脱是文官欺人太甚的缘故。李太后也没有办法。 故而太后一直将潞王离京的日子是一拖再拖,同时继续借口向朝廷索要就藩的开支,但是申时行为首的文官立场坚决一疏接着一疏催潞王上路,而且还不给钱。 有的文官说话还很难听,直指李太后有私幼子之意,而潞王留在京有不臣之心。 这名文官被天子罚俸后,潞王不得不启程离京,这一别两位亲兄弟就不会再相见了,但为了确保大明的皇位就由他朱翊钧一系传下去,他不得不走。 此刻皇极门前,潞王却是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天子亲自降阶相送,而三位内阁大学士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潞王一直回望着宫里的方向,而就在这时宫门一开,潞王突然神色一动,脸上露出了些许欢喜的神情来。 但见一名太监急匆匆地赶来,向天子,潞王禀告道:“圣慈太后昨日哭了一夜,言今日就不相送了,免得母子伤心,圣慈太后还说就算送了千里又能如何?母子今生也不得再相见了,唯请潞王一路保重。” 潞王听到这里,最后一点的期望也没有了,边哭边道:“孤虽生在皇家,此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却不如平民百姓能长伴父母膝下,这后半生实有何欢?” 天子闻言也是不忍。 这时申时行上前道:“潞王,皇上兄弟之情,臣等无不动容,但臣窃以为分藩树屏,乃祖宗之旧章,建国启家,乃朝廷之旧典,当视为吉祥事。” 潞王闻言一愣,然后苦笑道:“是啊,连哭都不能哭,是孤失仪了。” 天子叹了口气道:“母后那边朕会分说,你之国后要常常书信往来,所幸河南距京不算太远。” 潞王听了点点头,当下对天子长拜然后离去,这时候天子立在御阶上,望着潞王的座驾离开了,龙目间也是落下了眼泪。 而与此同时,张鲸府上已是被锦衣卫围得水泄不通。 张鲸的府邸,林延潮与他还未撕破脸时来过,但早已不是当初的样子,几年里翻修了几次。这张鲸一点没有吸取冯保的教训,冯保当年被抄家时,搜出了金银一百多万两,其他珠宝不论,府邸也是无比奢华。 但林延潮来到张鲸而今的府邸前,觉得他比冯保肯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官员,太监的贪也有大贪,小贪之分。 拿前后任对比而言,严嵩抄家时仅白银就抄出两百多万两,其他不算。 至于张居正的权势比严嵩更大,抄出二十万两银子。 再拿刘瑾说,当时上下都知道刘瑾贪,但抄家后才知道他是这么贪,有人说刘谨抄家抄出了黄金两百五十万,白银五千万两,但想想也知道这数据肯定是不真实的。 不过几百万两肯定有,如果当时有福布斯,刘瑾肯定荣登榜首。而他开创这纪录一直保持到和珅才被打破。 林延潮进门后,张鲸府邸的奢华,已是难以用言语形容,远超自己的想象,至于左右随行的锦衣卫也是看得呆了。 但就其风格而言,如果说冯保还有些文人风范,对于字画古董这些雅贿还会收藏一二,那么张鲸就是怎么土豪怎么来。 当年胡提学给他送珍珠都不要,只要白的黄的,由此可以想象张鲸府里的布置。 l 林延潮咳了一声问道:“张鲸一直都在府里。” 骆思恭道:“确实如此,自被皇上软禁以来,张鲸一直关押在府邸,每日都有三班锦衣卫轮番看守。” 林延潮点点头道:“先去见他。” 经过重重看守,林延潮来到张鲸的卧房,但见张鲸半坐半躺在一张玉榻,披头散发一手持酒壶一手持酒杯那在自斟自饮,当然,酒壶酒杯都是金的。 骆思恭当即对身后锦衣卫使了眼色,两人上前将张鲸手上的酒具夺过。 这时张鲸才看了过来,他半醉半醒地笑着道:“我倒是谁?原来是林部堂,陈公公来了,来来来,与咱家喝一杯。” 林延潮摇了摇头,这时一名锦衣卫上前与骆思恭禀告。 骆思恭听后向林延潮道:“除了几个屋子的金银器物外,黄金只抄出不到一千两,白银不到两万两,要不要拿人拷问。”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先不用。” 林延潮走到张鲸面前当即道:“张公公,林某知道你一向好酒量,这点酒醉不倒你。” 说着林延潮搬了张凳子坐在张鲸榻边,凳子入手不怎么沉,因为是镀金的。 张鲸斜着眼睛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皇上怎么派了你来?也好,不是冤家不聚头,落在你的手上,咱家看来只求一个痛快也是难了!” 林延潮道:“张公公何出此言?皇上圣旨上交待了,一不要你的命,二不准动刑,三给你留个体面。” 张鲸冷笑,伸手一指道:“是么,那为何这姓骆的方才还要拷问我来着。” 林延潮看去骆思恭脸色一变,他以为张鲸醉了,自己说话又小声,对方听不见,没料到此人如此机敏。 骆思恭笑了笑道:“有些拷问当然外人看不出的,就算不在公公身上用刑,咱们当着公公拷问你的家人属下,不也是一样吗?” 张鲸仰天哈哈一笑道:“咱家是太监,哪里有什么家人?至于那些手下都是趋利而来,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算你在咱家面前把他们都杀了,咱家也不皱一下眉头。” “骆思恭笑了笑道:“你倒是嘴硬,不知还能硬多久。” “卫督这里是你主事还是我主事。” 林延潮斥了骆思恭一句后看向张鲸,张鲸点点头道:“好个林延潮,当今文臣中也唯有你有这个威势,你官不大,但论胆识无人可及,咱家栽在你的手里也是心服口服。” 林延潮道:“张公公,多谢你看得起在下。你也放心,我是文臣但拷问这样下作的手段,我是绝对不用的,你们先退下,我与张公公好好聊一聊。” 众人称是,当即离开屋子。 张鲸笑道:“我与你有什么体己话好说的。” “张公公,先不着急,你看看这个。”林延潮从袖子里取出一样玉佩放在张鲸手中。 张鲸见此脸色巨变怒道:“此事果真是你干的。” 林延潮默然半响道:“张公公,你这么说我就有些不高兴了,没错,你入宫前的相好是我找到的,若非如此焉能逼得你投鼠忌器,不将朝堂上那些官员,当然包括我的把柄都给供出来。至于威胁……好吧,在下就是威胁了。” 张鲸咬牙切齿道:“林延潮你比那骆思恭还要下作十倍!你还自称什么大儒?什么为民请命?呸!” 张鲸一口唾沫吐在林延潮的官袍上。林延潮不动声色拿起手帕擦干净,然后道:“本来对张公公你还有些愧疚,但既啐了这口唾沫,大家就扯平了。” 张鲸手抚着这玉佩,目中都是寒芒。林延潮道:“你掌权后知自己早晚会有一日,故而只是暗中接济却不相认,还将她与前夫的儿子一并照顾,这令我明察暗访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但是这样的深情本官也以为只是戏文里才有,不由是深为感动。” “当然撕破脸的事,我不会办,我现在就可以放了她,你这一次若不被监禁,我还能送她与你团聚,只是以往那些官员的把柄,还有金银你都拿出来,你也知道,你我虽有旧怨,但谈不上要置对方于死地。” 张鲸冷笑道:“若是我还是不交如何?” 林延潮想了想道:“当然你不拿也无妨,我不过多费一些功夫,但是你主动交出来,我在皇上面前也好替你说话。” 张鲸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一盏茶功夫后,林延潮从张鲸屋里走出,当即道:“金银不在此处,你们带足人手跟我来。” 这日夜间,在京师郊外一处生祠里,内内外外都是锦衣卫,他们拿着铁锹正在刨地。 陈矩也是叹道:“我做梦也想不到,张鲸会将财宝都埋在这生祠之中。” 骆思恭笑了笑道:“多亏了部堂大人,不知我们还要费多少功夫呢。” 正说话间下面锦衣卫校尉已是禀告道:“大人都挖上来,十几大木箱子呢,据估算浮财有三百万两以上。” 骆思恭闻言哈哈大笑道:“真是大功告成。” 林延潮不由看了骆思恭一眼, 陈矩闻言叹道:“张鲸这几年贪得也太多了” 骆思恭笑了笑道:“张鲸只收金银,不收其他的,金银当然是多了一些。” 林延潮问道:“除了金银就没有其他东西吗?” 那锦衣卫校尉道:“回禀部堂大人,除了金银还有一箱子文书。” 林延潮点点头当即道:“带我去看看。” 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商量 却说林延潮,陈矩,骆思恭三人来到掘开的地方。 但见这里左左右右摆着十几个大箱子,林延潮随手掀开一个箱子,但见里面白银摞得满满的。 林延潮道:“如此一个箱子大约有白银七八千两,哪里有三百多万两之说。” 骆思恭恭敬地笑了笑道:“回林部堂,当然不仅仅在这里,这是外库,下面还有三个库房,一个通着一个。” 林延潮看了一圈,但见一个箱子不堆金银,却堆着文书信函卷宗,就是之前所说的。林延潮拿起来看了几封,立即断定是张鲸搜罗官员的罪证。 他没有多看,否则容易被骆思恭,陈矩看出破绽来。 他闻言笑着对骆思恭道:“这都被骆大人看出来了,真是厉害,林某佩服。” 骆思恭笑着道:“哪里,骆某也就这点本事,祖上三代起干得就是抄家这事,当然也是多亏了弟兄们卖力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应该的,到时候林某会在圣上面前为骆大人表功,至于那些弟兄们就多赏赐一些酒肉吧,让他们再辛苦一些,一并连夜起了运到宫里去,骆大人以为如何?” 骆思恭一愣,然后笑着道:“林部堂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延潮看了陈矩一眼,但见陈矩正忙头点查金银。 林延潮当即点了点头,骆思恭大喜,二人走到外屋外。 外屋正有两名锦衣卫挖地砖看看下面有无藏物,骆思恭手指了指,二人躬身行礼,然后离去。 但听骆思恭道:“林部堂今日在东厂之外,一言之下百姓无不遵从,在东厂里审问张鲸余党雷厉风行,后来在张府里连张鲸对部堂也是恭恭敬敬的,骆某在心中对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这一次办差如此顺利,还是要依仗骆兄出马才是。” 骆思恭哈哈一笑于是道:“这是多亏了林部堂的赏识和器重,骆某有一句还请林部堂不嫌冒昧,骆某草字如谦,部堂若不嫌弃称在下如谦好了。” 林延潮道:“不敢当,还是称如谦兄。” 骆思恭连忙陪着笑脸道:“岂敢,骆某痴长几岁,但行事见识却是远远不如宗海兄的,蒙部堂看得起,骆某有几句掏心窝的话不吐不快,骆某的前任刘卫督仰东厂鼻息,看张鲸脸色办事,他被言官弹劾下狱抄没后,骆某接手这个烂摊子,实在是战战兢兢,也怕哪天得罪了一个芝麻绿豆的官,就被天子罢免了。” “眼下骆某虽为锦衣卫指挥使,却有朝不保夕之感,以后要多仰仗宗海兄在朝中帮忙了。” 林延潮淡淡地笑了笑道:“其实林某看了张鲸,刘守有的下场,也是深有感叹,多行不义必自毙,如谦兄你既掌锦衣卫,以后多谨慎办事,为自己多考量考量,也不会有官员为难到你的身上。” 骆思恭叹道:“宗海兄真是金玉之言,不把骆某当外人,这才道出其中诀窍。” “其实骆某当官现在也只为了自己。方才劳宗海兄相询,骆某别的没什么本事,但对于抄家之事倒是办了许久有些经验。以往大臣抄家,操办之人总要发笔横财,这就如官场办差,银钱过手都要沾些油水。” “皇上既委了你我,就是一番恩典,宗海兄你先看看,有什么喜欢尽管挑走。” 林延潮看了一眼道:“卫督此话打住。” 骆思恭含泪道:“部堂大人,有言道千里为官只为求财,你不为了现在,也要为了以后考虑考虑啊。” 骆思恭听过林延潮的清名,心想大凡清官都要经过这么一番纠结,于是他道:“部堂,你我兄弟一般情份,这时候就不要推脱了,大家有福同享,你若不拿,又有谁敢拿,难道眼睁睁看着我们这些弟兄们喝西北风吗?你就当帮帮我们吧。” 林延潮轻咳了一声道:“林某的意思是……好吧,不过如谦以及弟兄们都出力甚大,你们也切不可亏待自己,否则我心底过意不去啊。” 骆思恭听了林延潮这话,如同拨云见日一般,顿时容光焕发。 骆思恭当即道:“我们几个不过是卖气力的,哪里能分多少,只要……只要宗海兄手指头里露一点,随便划拨一些就是了,总之你占大头。” 林延潮道:“诶,不行,不行,这样的事林某办不出来,还有陈矩陈公公你考虑到了吗?” 骆思恭满脸堆笑道:“多亏了宗海兄提醒。” 林延潮道:“陈公公听说是不爱钱财的。” 骆思恭道:“诶,陈公公那边我尽力去谈就是” 林延潮点了点头。 当下骆思恭走到陈矩面前当即低声道:“事情成了。” 陈矩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古今君子皆爱财,林三元也不例外,此事不出咱家意料。” 骆思恭笑着道:“公公,真是神机妙算。” 而那边林延潮等了一阵,骆思恭方才回来当即擦了一把汗道:“宗海兄,陈公公已是答允了。” 林延潮讶道:“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骆思恭笑着道:“诶,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陈公公偏偏就不喜欢这些金的银的,就喜好些书籍古董字画,这些又不能吃又不能用……诶,宗海兄放心,这些东西都包在骆某身上,总之砸锅卖铁也要叫他满意就是。” 林延潮笑着道:“如谦兄,真是没有你办不成的事,这一次若你不在林某恐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骆思恭闻言哈哈大笑,然后一脸郑重道:“宗海兄,咱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了,一会咱们出去,别让陈公公看得我们如此亲近,以免他多心。” “当的,当的。” 三人重新碰头,这时候气氛已是不一样。 陈矩负手道:“骆大人此事咱家反复思量,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啊。” 骆思恭连忙道:“陈公公,你可不能出尔反尔,骆某好容易才说服了林部堂。” 陈矩长长叹了口气。 屏退左右后,三人就坐在堆满金银的大木箱子上,而左右墙上燃着的火把照着一屋子的金银。 骆思恭拿起账本道:“初步抄点共计有三百七十三万五千六百三十二两七厘三分。” 林延潮知道这也是官场上的规矩,就如同税赋上报都要精确到厘分,用此来表示经手官员的清廉-丝毫不沾。 陈矩道:“张鲸真是贪啊,冯保当年也不过一百多万两银子。冯保掌权十几年,张鲸不过七年而已?” 骆思恭道:“张鲸此人是罪大恶极,不过骆某想过了,这抄没的数额最后要上禀朝廷,公之天下。这张鲸不同于冯保,是圣上亲政后一手提拔起来的,若是将三百多万两都报上去,此举不仅令圣上伤心,也让陛下的面上不好看。” 林延潮道:“不错,咱们为人臣的,当分君之忧,那么依骆大人之见,应报上去多少呢?” 骆思恭沉吟不语,陈矩道:“咱家也是没什么经验,想听听两位大人的高见。” 骆思恭道:“两位大人,依骆某看来还是不宜超过冯保为上,不如就上报一百六十三万两。” 陈矩轻咳了一声。 骆思恭道:“下面将多出的两百一十万两分作三份。部堂大人取一份,陈公公取一份,骆某取一份,当然陈公公不喜欢金银,骆某可以换成别的。” 陈矩道:“骆大人办事公允,咱家自是放心。” 骆思恭笑着道:“至于骆某这一份,用来打点上下,还有这一次跟来办差的弟兄们,大家卖了力气,上下都要沾些甜头也是雨露均沾。” 林延潮道:“这怎么让骆大人一个人出,从林某这七十万里拿出二十万两给底下人分一分。” 陈矩道:“这怎么好意思。” 林延潮笑了笑道:“林某已向皇上辞官,用不了这些银子。” 但见陈矩目光闪了闪。 骆思恭拍腿道:“部堂大人,真是够豪爽够义气,也好,这二十万两骆某拿来打点张诚,以后他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还兼提督东厂,咱们三人仰仗他的地方还多着呢。” 陈矩也点点头道:“二十万两会不会太少?不如咱家也拿出二十万两来,包括也叫他满意。” 骆思恭笑着道:“太多了太多了,也好,还请两位放心,此事骆某一定给你们办得妥妥当当的。” 陈矩点了点头。林延潮却道:“骆大人办事公道,林某当然是放心的,说到这里,林某还看中一物!” 林延潮主动让了二十万两,骆思恭当然要投桃报李笑着道:“大家是自己人,不要见外,林部堂看上什么尽管开口!” 林延潮伸手点了点头,那装满文书的箱子当即道:“我要此物。” 陈矩,骆思恭都是神情一凛,骆思恭问道:“请教林部堂,这是何物?” 林延潮道:“张鲸曾交待,他掌管东厂时手上有不少官员的罪证,这些东西,我料的不错,应该就装在这个箱子里。” 骆思恭,陈矩对视了一眼,露出踌躇之色。 骆思恭犹豫道:“林部堂,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此物关系甚大,若是皇上要张鲸收罗的,我们查抄的又没见到此物,不会让皇上起疑心吗?” 陈矩也道:“骆大人所言有理,林部堂要其他都好说,唯独此物不可啊,万一查出我等就都是死罪。” 见二人一并反对,林延潮脸上的笑容已是敛去,屋内的气氛顿时严肃起来。 陈矩,骆思恭此刻不由揣测,林延潮是否要翻脸。 林延潮看了二人一眼,用手拍了拍自己所坐的箱子问道:“两位请想一想,吞没这些罪证是死罪,难道吞没两百一十万两银子就不是死罪了吗?” “两位,我实话与你们说这箱子里涉及到的要员,既有各地抚按,藩臬,也有在朝三品以上大员,我等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得罪。若是交给皇上,你们或许还能脱身,但林某干系就大了,以后就无我容身之地了。” 陈矩,骆思恭闻言也觉得此事确实难办。 骆思恭是锦衣卫,陈矩是太监,得罪了这些文官事情不大,但林延潮不同了,他就是文官,一旦他把此事捅出来,那些大臣不会找骆思恭,陈矩的麻烦,但却会找林延潮的麻烦。 骆思恭道:“我等也是体谅林部堂的难处,但是其中可否再商量一二,看看有无更好的办法。” 林延潮深吸了口气道:“这样吧,林某再拿出三十万两银子,交下两位朋友,若将来林某有东山再起之日,有什么事大家一起扶持,两位有什么难处大可向林某开口。而今日之事只要我们三人任何一人不漏口风,谁也不会知道。” 骆思恭目光闪了闪,看向了陈矩。陈矩轻咳一声。 骆思恭道:“多谢林部堂仗义,这倒不是钱不钱的事。” 林延潮道:“若是两位还为难,林某也没有办法了,今日之事唯有公事公办。” 骆思恭拍腿道:“陈公公你看如何,林部堂待我们,真如再生父母一般,不如就按林部堂之前说的办。” 陈矩沉思半天也是道:“好吧。林部堂这箱子归你了。” 林延潮点点头,当即打开箱子,但见箱子里确实书信,账册。 他随手一翻看了几个人名字,然后从墙上拿了火把直接往箱子里一丢。 “林部堂你这是……” 陈矩,骆思恭二人都是大惊。但见箱子里纸张不过片刻已化为灰烬。 “林部堂你这是?” “好,烧的好,一切都干净。” “不留首尾,皇上追查不到我们身上。” 陈矩大笑,骆思恭一副放下心来的神情。 陈矩问道:“林部堂冒昧的问一句,这是不是申先生的主意?” 林延潮笑道:“陈公公想哪里去了,林某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好了,林某说话算话,今日之事,只要能烂在肚子里,以后大家就在一条船上。” 陈矩,骆思恭对视一眼,然后一并道:“正是如此。” 当下数日之内,张鲸家尽被抄没,余党也在被锦衣卫拷打追赃之中。 然后林延潮,骆思恭,陈矩三人回宫向天子复命。 一千一百二十章 水至清则无鱼 皇城的乾清宫弘德殿里。 天子正看着一小盆子的金鱼,这金鱼并非名贵之物,盛放金鱼的也不过是普通的瓷盆。 但天子却看得十分认真,他一面看着游鱼,一面听着陈矩的禀告。 半响之后,他捧着肚子坐在了御炕上,抓起了一柄玉如意放在掌中把玩:“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就如这鱼……” 陈矩察言观色立即将盛着金鱼的玉盆端来放在天子身边的御案上。天子点了点头道:“就如这鱼,水至清则无鱼,治国御下也是一般。” 陈矩在旁躬身道:“皇上圣明,是以老子云,太上,不知有之。” 天子点点头道:“宫中诸位内臣,还是你最懂朕心思,当年我祖父世宗皇帝,不是不知严嵩贪污,但为何忍了他二十年。又比如朕不是不知张鲸奢侈,但为何又用他,这一次若不是文官们迫得太紧,朕又何需抄他的家呢?” “正是太上,不知有之的道理,严嵩,张鲸都是祖父世宗皇帝和朕办事,是他们当了骂名。” 陈矩躬身道:“皇上圣明,其实太上,不知有之,但太上,无所不知,故无为而为之。” 天子点点头道:“论及御下之道,驾驭百官,朕是不如世宗皇帝多了。文武百官都不知道朕为何要用张鲸,明知他贪墨无数,却非要用他护着他,这雒于仁直接骂朕,说百官都以为张鲸拿金银献给朕,其实说的对,张鲸确实是献给朕了。” “朕要修寿宫,朕要修御花园,后宫那么多嫔妃,皇家要体面,而辽东,西北,西南都在打战。这钱问户部拿,他们给吗?” 陈矩道:“若真是陛下开口,户部也不敢不给。” 天子冷笑道:“户部确实不敢不给,但户部怎么给呢?朝廷要开征一百万两银子,就要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到时县里胥吏要分一笔,然后县里的县令,县丞又要分一笔,缴至府库,知府又要分一笔,缴至藩库,省里布政司按察司,巡抚巡按人人再分一笔,最后押到了户部,户部上下还要再分一笔。” “朝廷若开征一百万两银,就要有四百万两到了那些贪官污吏的手里。朕在位之初,大臣们言漕弊,说江南出米三百石,朝廷止收六十石之用也,其余粮米呢?都到运河上的鱼肚子里了?故而朕宁可用张鲸,张鲸贪又如何?至少他贪了一半银子,但还有一半落到朕的手里。” 听着天子数落,当然若是林延潮在此,一定感叹天子到现代可以去卖二手车了。一言概之,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天子感叹:“此是朕之不肖。若是世宗皇帝在此,又何愁对付不了这些文臣。” 陈矩道:“陛下,贪腐之事,古往今来就是禁之不绝,依内臣看就算圣明如太祖皇帝,以空印案与郭恒案杀了数万官吏,仍是无济于事。太祖皇帝当时感叹,自称才疏德薄,控御之道竭矣!故而陛下重用内监,也是为了百姓,这也是陛下爱民如子之心。” 天子点点头道:“也唯有你明白朕之苦心,相较之下,张鲸有术却贪,张诚学而无术,他们都不如你。你要不是太监,必为宰相。” 而陈矩听了连忙道:“陛下之言,内臣如何敢当之,臣只知道尽心侍奉陛下。只是臣有一言不得不说,陛下重用内臣,文臣们必会不满,恐怕朝堂会有怨言,毕竟文臣掌握了公论,书生们又哪里分得清是是非非,只会乱说一气,以后怕是因此上谏的官员不会少。” 天子冷笑道:“骂朕又如何?平日骂得还少吗?朕不是傻子,古往今来,能亡天下的不是这些鼓舌文臣,不是满口孔孟的书生,也不是投机取巧的商人,而是那些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安,则天下安,古往今来的教训还不够吗?朕宁可背负骂名,也不会拿百姓的血汗喂饱那些贪官污吏。至于文臣上谏,朕又有何惧?尽当鸟兽罢了。” 天子口上虽这么说,额上一颗颗汗珠下落,胖硕的身躯一喘一喘,显然是动了气。 “请陛下息怒。”陈矩连忙道。 天子摆了摆手道:“你方才禀告张鲸抄家的事说到哪了?” “回禀陛下,说到张鲸罗织朝廷大臣罪证了。” 天子点点头问道:“张鲸干如此的事,朕抄了他家,也不算冤枉了。那么这箱子里的文书都给林延潮烧了?” 陈矩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天子想了想道:“这箱子里既是如此重要,又是林延潮烧的,是不是箱子里也有他不法的罪证?” 陈矩从天子口里听到了一丝寒气。 陈矩立即道:“回禀陛下,内臣查过了没有林延潮的罪证。” “此话当真?” 陈矩深知天子性子多疑,连自己都不会深信。陈矩当即道:“确实如此,掘出箱子的时候,内臣就有所怀疑,于是让骆思恭支开林延潮,待二人走后,内臣即将箱子里的文书看了一遍,却又不少当朝大臣的,但却没有一样是有关于林侍郎的。” 天子点点头,当即道:“这么说烧去箱子就是他一人的主意。” 陈矩道:“内臣有问过是不是申先生授意的,但林侍郎却矢口否认了。至于到底真相如何,内臣不敢妄自揣测。” 陈矩当即递上一个条子当即道:“不过箱子里大臣的名单,内臣记了下来,都在这条子上还请陛下过目。” 天子微微犹豫,然后道:“即是烧了,还给朕看什么,算了。” 陈矩称是收了回来。 天子露出疲色,然后看向玉盆里的金鱼,从腰间拿出一个锦囊来,这锦囊是鱼食。 天子抓起鱼食撒了一把,但见几头金鱼争相抢食似自言自语地道:“虽说水至清则无鱼,但吃人手短,拿了朕钱,就要老老实实办事,看尔等以后还听不听话。” 说到这里天子看了陈矩一眼道:“宣骆思恭,林延潮二人进殿。” 却说陈矩与天子禀事时,林延潮与骆思恭二人正在暖阁里等候。 能在乾清宫暖阁等候,也是大臣的殊荣。但此刻对于有的人而言,却是格外的焦急,感觉度日如年一般。 林延潮却好整以暇坐着喝茶笑了笑道:“这乾清宫的碧螺春倒是许久没喝过了,甚好。” 一旁的火者垂头道:“多谢林侍郎夸赞,这是小人份内的事。” 林延潮笑着道:“能将份内的事,用心做好,也不是人人能办到的事。” 这火者听到林延潮夸奖,当下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林延潮道:“对了,阁老们来时,你们上的是什么茶?” 火者道:“自陛下免朝来,几位老先生已是许久不来乾清宫了,所以小人不知。” 林延潮点点头当即取出一锭银子放入小火者手里。 这一锭最少有十两,那小火者见此不由犹豫,林延潮笑道:“你不会才刚入宫吧?” “回禀林侍郎,确实如此。小人三年前才入得宫。” “才入宫就能到乾清宫侍奉不容易啊,收下吧,这是宫里的规矩,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火者闻言这才收下当即道:“小人贱名王安,多谢林侍郎赏赐,小人再给你沏一壶茶来。” 说完这名小火者退下,林延潮呷了一口茶,转过头但见骆思恭仍是一脸忐忑不安,魂不守舍的样子。 “如谦兄!”林延潮笑着道了一句。 骆思恭闻言回过神来,然后道:“宗海兄,你看这陈公公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是不是?” 林延潮笑着道:“如谦兄,不是之前都说好了吗?咱们三人都在一条船上,放心,任谁见了这白花花的银子也不会不动心的。” 骆思恭点点头道:“也是,谁会与钱过不去。” 骆思恭话虽这么说,但神情还是很不安,案上的茶水是一口也没动,不时长吁短叹。 就在这时,有太监入内道:“林大人,骆大人,皇上召你们二位觐见。” 林延潮给骆思恭使了个眼色,但见他点点头,强自镇定下来。 二人起身,林延潮笑着道:“有劳公公了。” “不敢当,两位大人这边请。” 当即二人随着这位太监来到了弘德殿。 入殿后两名太监给他们掀起垂帘,但见天子正坐在炕上赏玩着一盆金鱼,至于陈矩则恭恭敬敬垂手立在一旁。 林延潮看了天子,陈矩一眼,见二人神色木然,丝毫猜不透喜怒。 “臣林延潮(骆思恭)叩见陛下。” 天子的目光从金鱼那收回道:“两位爱卿平身。” 林延潮听天子的声音还算是柔和,起身之后又看了陈矩一眼,但见陈矩给二人使了一个放心的眼色。 林延潮见此微微i 案头,在一旁的骆思恭脸上则是一宽。 “朕与两位卿家有话说,尔等退下。” 当下外间侍奉的太监都是退出殿外,天子从炕上起身然后沉着声道:“张鲸好大的胆子,竟贪墨了近一百七十万两银子,亏朕还那么信任他,真是大胆至极!” 天子板着一张脸,而屋里的气氛也一下子紧张起来。 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腰间黄金已退藏 此刻弘德殿中,天子是龙颜大怒。 面对天子降责,林延潮,骆思恭立即躬身道:“恳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一旁陈矩也劝道:“陛下,张鲸有过重重责了也就是了,千万不可动气伤身,太医也说陛下不可动怒,否则肝火复发。” 天子重新坐回御炕上,平抑住怒气道:“说说张鲸的余党吧。” 骆思恭道:“回禀陛下,余党尽已缉拿,其中涉及一二大臣,如何处置臣不敢擅自做主,还请陛下示下。” “是何人?” “刘守有与张鲸,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依附张鲸已为陛下除名,并在大理寺监禁,另外其子刘承禧为万历八年武状元,现官至锦衣卫同知。臣在张鲸家中查抄了不少刘守有与其子刘承禧与张鲸的书信往来。” 骆思恭一边说,陈矩低声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 林延潮心知,这刘承禧妻子乃是前内阁首辅徐阶的孙女,刘守有之父刘澯,乃嘉靖十一年进士,官至南京刑部郎中,刘守有祖父更了得,乃是刘天和,治水名臣,官至前陕甘总督。 这刘守有父子也不清廉,平常喜欢收藏书画,如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就是父子二人的藏品。 天子斟酌了陈矩的建议后道:“刘守有勾结张鲸,本当籍没抄家,但念在刘家世代尽忠朝廷,朕不忍重罚,革职了事。” 骆思恭郑重地道:“臣领旨。” 说完骆思恭长长一拜。 天子道:“张鲸余党除刘守有父子外,一律交由你处置。厂卫之中,不可再有张鲸之余孽。” 骆思恭当下又是称是。 林延潮心想,如此也是随了骆思恭的心了。但就算天子不这么说,骆思恭也会这么办的。看来锦衣卫东厂要重新洗牌了。 顿了顿天子道:“至于张鲸,他侍奉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也饶他一条命,让他回老家养老,并赐他一百亩田地,也算全了这么多年的君臣之谊。” 骆思恭大声道:“皇上宽宏大量,实乃仁君,臣拜服!” 天子摆了摆手道:“奉承话不要说了。” 话说到这里,天子突然用手指了指林延潮,对他道:“林卿,这一次百官弹劾张鲸的事,有没有人主使?有没有后台?” 前面天子与骆思恭还是波澜不惊的对话,但这一转眼,仿佛如一个巨大的锤子就朝林延潮砸来。 林延潮揣测天子的心意,这一次百官攻讦张鲸,所有官员可谓齐上阵,眼下张鲸倒台了,天子问林延潮这一次倒张鲸的后台是谁? 为何现在这个时候问?为什么等抄了张鲸家以后再问? 细节之中,含着种种微妙。 这一幕似曾相识,林延潮第一次上疏指责潞王之事,天子反复就问自己有无人指使? 对于多疑的天子而言,百官到底是对付张鲸?还是对付自己? 但林延潮想来天子当不必有这个忧虑才是,申时行在将张鲸弹劾下台后,第二件事就是将潞王赶出京去。 这边免了张鲸,另一边除去了天子的后顾之忧,难道天子不明白申时行的用意。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张鲸这几年的所行所为,百官早有不满,积怨在胸。微臣听说官员们也是担心,张鲸成为下一个刘瑾,王振,所以……” “所以就清君侧了?” 天子这一句话含着杀机,林延潮觉得这一次君前奏对,恐怕是有史以来,对自己最为不利的一次。 因为以往天子与自己说话,还带着三分敬重,那是君王礼贤。官员不是天子的家仆,而是与帝王共治天下,不管暗地里如何,至少表面上是这个地位。 现在天子面对林延潮,就如同自己欠了他一大笔钱,然后话里夹枪带棒的。 “回禀陛下,众臣对陛下只有恭敬之心,万万不敢有这个念头。”林延潮答道。 “不敢?朕看他们是敢得很!”天子十分不悦,“朝中言官越发肆意,毫不知上下尊卑,朕听闻还有说张鲸与郑妃串通,欲拥立皇三子为太子,这样的谣言也有。” 林延潮道:“此事乃无稽之谈,大部分官员都是不信的。” “不信?张鲸缉捕的那些书生,不就是在妄议此事吗?看来信以为真的人实在不少,若是再放任自流,张鲸之后这些人就要逼宫了。” 天子很生气,虽没有直接指责林延潮,但是他此刻却是如同身处于疾风骤雨之中。 “林卿,最先授意何出光,马象乾弹劾张鲸的人是谁?” 林延潮默然,他知道此事与顾宪成,赵南星脱不了干系,但是自己这一说就出卖队友了,得罪了不是一个人,而是将来的东林党。 所以林延潮道:“启禀陛下,此事臣实在不知,当时臣正在病中,对于朝堂上的事是一概不知。此事恳请陛下明察!” “好个一概不知,”天子双眼一眯,“朝堂上的风吹草动,你竟毫无所知,此并非朕以往认识的林卿阿。” 林延潮道:“陛下明鉴,臣近来身子一向不太好,常头晕目眩,不能理事,勉强在位,实在是不能胜任。” 天子点点头道:“朕知道你有疾,不是已经让御医给你看治过了吗?” 林延潮道:“陛下之关怀,臣万死叶难以报答,臣自仕官以来,常常自思无一事足以称道,上不能揣摩圣心,下不能恪尽职守,实在是有愧于朝廷,有愧于百姓。虽然臣愿以犬马报陛下知遇之恩,而然力不能胜任,守位下去实在是堵塞了贤路,令才能更胜于臣的官员屈居于臣下。” “臣以为人臣者当进而尽忠,退而全节,与其强撑病体贪恋荣华,倒不如退位让贤,为后面的官员作一个表率,让他们知道为人臣者必当竭力事君的道理。臣之言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臣唯一遗憾的,就是陛下对于臣的知遇之恩,臣怕是此生此世也难以报答。” “林卿”,天子刚一出口即觉得不对当即道,“林卿,朕问的你是张鲸的事,你与朕提什么辞官之事,两者不要混为一谈!”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张鲸的事臣实已是尽力,臣读书多年,对于出师表里让君上‘亲贤臣,远小人’之言是铭记在心的。但陛下若问臣有什么私心,臣只能说臣辞官在即,也想临别之际,为君分忧,为朝廷尽绵薄之力,却是无疑为自己谋什么。” 天子冷笑道:“好个林延潮,朕看你不是进而尽忠,退而全节,而是避风险而保富贵吧!” 天子对于富贵二字念得重了一些,一旁骆思恭似明白了什么,顿时额上冷汗渗出。 林延潮苦笑了一声,他一转看见陈矩给自己频使眼色。 陈矩眼中都是警告之色,让林延潮小心说话。 而骆思恭此刻已是浑身发颤,跪在天子面前,整个人的头几乎都埋在地上。 林延潮道:“陛下,论语有云,不议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就算官至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但在史书上也不过几页黄纸,只是话是这么说,又有几人能够看透,臣出身贫寒,也自问不能看透富贵二字。” 天子闻言冷笑一声。 但见林延潮继续道:“但臣也知道富贵之事在于天,强求却是强求的,于功名富贵,大丈夫当直而求之也。” “好一个直而求之,真是掷地有声!”天子不由喝彩起来,“每次与林卿说话,朕都不会无聊,都能听出不少真知灼见来。” 天子起身,陈矩连忙上前搀扶。天子抚着肚子道:“虽说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不过是史书上的几页黄纸,但宣麻拜相,乃读书人毕生之志也。你虽出身寒门,但本朝自开国以来,以布衣入阁者不胜枚举,假以时日,你未必没有这一天,但你此刻若是辞官,朕实在为你可惜。” 天子不是原先告诉申时行不许林延潮入阁吗?但现在怎么改变口风说,透露天子有允自己入阁之意? 林延潮答道:“回禀陛下,君臣已与时际会,臣一心想要侍奉陛下,但臣已染病根,顽疾深固,恐怕难以为人臣了,臣唯有叹息难以侍奉君上了。” 说着林延潮忍不住咳了两声,脸色也是欲加苍白。 天子看着林延潮,倒是也想看看他是真病假病。天子看了一阵,正要说话。 这时候外面有内监禀告道:“陛下,都知监孙隆有要事禀告。” 天子斥道:“让他先候着!” 随即天子看向林延潮面无表情,淡淡道:“也好,既是你身染沉疴,朕也不好再强求你留在朝堂上。朝堂上人才济济,少了你一人,也不过是千丈大木飘之一叶,朕也不再留你。” 林延潮道:“陛下虚怀若谷,礼贤下士,何愁没有贤臣良将,臣愿退位让贤,自是才能十倍于臣之士替代。” 天子朗声一笑:“就看在你这一句话上,朕准你致仕之请了就以原官致仕,给予全俸。” 林延潮闻言心底有数,他这个级别致仕除了全俸的待遇,还有廪米岁夫,甚至还有其他赏赐,算了虽说待遇一般,但总比半俸,不给俸,甚至冠带闲住这样的致仕好多了。 林延潮当即道:“臣多谢陛下,臣自被陛下点为三元以来,没有能为陛下尽力,为君王分忧,实愧为人臣,这一次离京回乡,臣唯有祝陛下身子健康,千秋万代了。” 说完林延潮行三拜之礼。 天子笑道:“你我君臣一番,是是非非,朕也不愿意再提了。不过你既称疾回乡,说不定过几日,还是可以回到朝堂上,到时候你我君臣自有相见之日。” 林延潮当即道:“为陛下效力,臣之荣幸也,若是病体痊愈,臣自当报效陛下,效犬马之劳。” 天子一愕,林延潮这么说,虽表面没有拒绝,但显然是有些迫不及待脱离樊笼之意。 为何有这个想法,当然是迫不及待回老家当富家翁了。 天子淡淡地道:“也好。” 然后摆了摆手。 林延潮再拜之后,当即离开了乾清宫。 下面还剩骆思恭跪在地上发颤,天子不由露出一个你怎么还留在这里的眼色。 但听陈矩道:“骆大人你也告退吧。” 骆思恭连忙起身慌忙道:“臣告退,臣告退。” 殿内此刻只剩下天子与陈矩二人。 “这骆思恭比林延潮有眼色多了,以后必为人臣。”天子淡淡地道。 “陛下明鉴。” 天子突然一笑道:“陈矩,你可知朕为何放林延潮回乡?” 陈矩道:“陛下之睿智,臣岂敢揣测,臣只是知道一事,陛下天心之独运,必有他的用意在其中。” 天子道:“方才林延潮拿了朕二十万两银子,却仍坚持辞官回家,当时朕差一点忍不住,要命人当堂将他拿下,使他吐出脏银。” “但是朕转念又想,毕竟君臣多年,他此人虽有些顽固不化,但对朕,对朝堂也有他忠心的地方,故而就饶了他这一次,让他回乡养病,也算全了君臣之礼。” 陈矩回禀道:“陛下宽厚之心,如同天地日月。” 天子笑道:“其实不然,只要他一日怀揣着这二十万两银子,就是一日不敢理直气壮。朕当初让他一个礼部的官员去负责查抄之事用意也在这里。” “今日朕让他回乡是放,是天子的恩典,他日再让他回朝就是拿,那是国法的威严,朕的钱哪里有白给的道理。” 陈矩道:“臣明白了,这就如同钓鱼一般,鱼饵既是放下了,太紧了太松了都不行,这就是拿捏之道。” 天子点了点头,陈矩也是深深感叹,林延潮真是可惜了,看似逃出牢笼,但是却陷入更深。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天子的掌控之中,林延潮,骆思恭,以及骆思恭背后的张诚,包括陈矩他自己都是天子的棋子而已。 陈矩露出了一丝荒谬的感觉,就算林延潮以后察觉此事,再将这二十万两还给天子,但情况也是不一样了。 拿了就是拿了,这是一辈子的污点,洗不白的。 想想林延潮当初利用贪污的事扳倒了张鲸,杀了马玉,这不是很讽刺吗? 而就在这个时候,陈矩想起孙隆还在门外,当即道:“陛下,孙隆等了许久,要不要……” “宣他进来。” 不久孙隆入内叩头道:“奴才孙隆,有急事禀告陛下。” 天子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你能有什么急事?” 孙隆道:“回禀陛下实在是一件蹊跷事,奴才这几日奉命在内承运库库房当差,却正遇到江南织造府向内库解送布匹,然而在奴才照例开箱检查布匹时,却从箱子里检出的不是布匹。” “什么有人竟侵吞布匹?你是怎么当的差?” 孙隆连忙道:“陛下不是这样的,奴才发现……发现那箱子里不是布匹,而是满满的银锭。” “银锭?” 天子生出了荒谬的感觉。 江南织造府搞什么?送布送成了银锭? “奴才查问过,他们之前确实送了布匹,但在驿站里住着时候,半途上却不知怎么弄错了,回去查时,布匹还在驿站,但却在今日早上将这一箱箱的银子给送进了宫里。” 天子心想居然还有这么荒谬的事,突然他一醒问道:“这有多少银子?” 孙隆道:“奴才差点过,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万两银子!” 天子沉着脸道:“此言当真!” “奴才不敢欺瞒陛下。”孙隆回禀道。 天子又道:“正好二十万两银子不少一两?也没人说谁送的?” 孙隆道:“正是,不少银两,也没人说谁给的,但是箱子里有一首诗,奴才没什么才学,也不知说的什么意思。” “拿来给朕过目!” 孙隆当即奉上。 天子展诗一读,揣摩了一会然后给陈矩问道:“此诗是何出处?” 陈矩拿起诗来,他饱读诗书自然不会不识得其出处,当即他先一字一句地念道:“腰佩黄金巳退藏, 个中消息也寻常。 时人要识高斋老, 只是阿村赵四郎。” 陈矩先装着努力回想了一阵,然后道:“回禀陛下,臣想起来了这首诗诗出自北宋时的名臣赵忭,赵抃致仕回乡后,与乡民往来全无居官之意,而将所居之处取名为高斋,然后写了这首诗。” 天子闻言突然明白了什么,展诗又读了一遍。 “腰佩黄金已退藏!说的是这二十万两银子,他已经还了。” 然后天子继续读了下去:“个中消息也寻常。时人要识高斋老,只是阿村赵四郎!” 天子心底想到,他早上就写了这封信,看来早已打定了辞官的主意。天下之人无不愿意结交相识林三元,林学功,礼部左侍郎,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乡野之人而已。 天子立即道:“陈矩,给朕将林延潮追回来!” 陈矩定了定神道:“陛下,你已是下旨批准林延潮辞官了,君无戏言,眼下要追回已是不能。” 天子愣在了原地。 而此刻紫禁城外,清风拂过,夕阳挂在宫城之上。 而林延潮已是将乌纱脱下,捧在手中,几束头发从束好的发髻上垂落在眼前随风掠动。 此刻的林延潮神色平静,驻足在白玉栏杆边悠然地看着天边的落日。 夕阳的余晖正斜斜地照着他,裁出了一道长长的剪影,现在的他无官一身轻,以往无暇欣赏的宫城夕照,此刻落在眼底也是倍觉的十分明媚。 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集义 万历十七年,京城的四月,春风依旧很冷。 京城大街上的行人依旧行色匆匆,如棋盘般的街巷,每个人在十字街口前,没有过多的思索,沿着熟悉的路,走向了自己目的地。 在每个十字街口前,行人都有很多选择,但除了信步游缰的人外,对于往着目的地而去的行人其实只有选择前进或是后退。 若不退开一步,大多数人都是朝着死胡同走去,越走越窄。 街道上的茶楼,巷闾的酒肆里,士大夫与书生们拿着新出炉的皇明时报,新民报,不少人都看到了一个消息。 这条消息并非放在起眼处,但也没有放在最末与商家的广告为伍,就是在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面登载了天子准许礼部左侍郎林延潮称疾归乡,并以原官致仕的消息。 在明朝官员致仕,就如同吃饭喝水一般正常。 礼记有言大夫七十而致仕,而到了林延潮这个级别的京堂,甚至还要更久一些,不受年龄限定。 又何况林延潮还不到三十岁,这个年纪引疾乞休,多为官场失意之人的借口。 但是众人又知道林延潮并非有什么失意,这一次扳倒了张鲸,是他与许国一并完成了最后一击,然后又救下了几十名被东厂关押的士子。 听到这件事京城里的读书人,没有一人不为林延潮竖大拇指的。 因此在声望日隆的时候,主动引退,不少人都以为,就是林延潮不是称疾,而是真的身体不太好。 众说纷纭之下。 大多人为之惋惜。 也有人认为林延潮发扬事功之学,然后在变法的事于朝堂上并未铺开的时候,主动激流勇进之举,反而是一等不能忍辱负重,为国为民之所为,就算一时不能得志,但总要留在朝堂上做些什么,挽回此危局。 酒肆里,茶楼里,每日都有如此的辩论。 而已经辞官的林延潮,却已是早早远离了一场争论。 乌纱帽,官袍,朝靴一样一样的堆放整齐并束之高阁,林延潮换上了以往年少读书所穿的襴衫,头上扎了儒巾,任谁看去也不觉得他是刚退下的正三品京堂,而是一名再寻常不过的处士罢了。 此时此刻清风入怀,林延潮悠然地站在书房窗旁,看着庭院里的竹林碧湖。 “许多年没有如此的闲适了。”林延潮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从他卸任起,许久没有一夜睡到天亮的他,最近睡得格外香沉,早起后精神也好了许多,如此之下不用喝什么良药,病情也是一步步好转。 行李差不多已是整顿妥当,这时林延潮的几个学生来了。 他们是京城颇有名气的‘林学五子’,陶望龄,袁可立,徐火勃,袁宏道,张汝霖,此外还有李廷机,叶向高二人。 林延潮走出了书房,而徐火勃当即上前一步道:“知道老师辞官还乡的消息,京城里福州会馆写一副对联‘三元魁天下,文章震古今’,准备镌刻为匾额挂在堂中,以励吾乡后来进京赶考的举子。” 李廷机也道:“听闻福建会馆那边也是准备刻一副匾额,所用是当年部堂在金銮奏对时所言的‘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以此来勉励来自我闽地的读书人。” 林延潮抚须道:“太过了,闽地为官的读书人,我不是官当得最大的,不敢受此赞誉。” 李廷机这位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榜眼却是由衷的道:“古往今来吾闽地读书人科名没有一人可以与部堂比肩,部堂当之无愧。” 众人也是劝说,林延潮点头道:“九我这一番话,倒令我不知说什么了,那就替我谢谢两边会馆。” 其实叶向高心底也是感叹,就福建而言,晋江泉州那边的民风民俗更近于广东那边,与福州闽东闽北其实差别很大,故而两边官员通婚颇少。 因此两边的官员读书人说是同乡,但交往不深,可是自林延潮三元及第后就不同。两边的官员日趋于和睦,更不用说自己与李廷机在翰院中相处也是十分和睦。 现在林延潮从礼部侍郎的位子上退下去了,不知将来朝局又是如何呢? 众人一并庭院间散步,林延潮步履闲适自如,与众人说说笑笑。 身为同僚叶向高,李廷机,也是说着几句恭喜林延潮衣锦还乡的话,林延潮笑了笑对二人道:“我在位日久,对于繁重公事,却生了厌倦之心,此刻虽说思念桑梓,归心似箭,却唯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二人道:“还请部堂示下。” 林延潮笑道:“新民报是我心血所在,你们与稚绳需记得‘求真’二字,真话有时候虽然难听,但也是最能够打动人的。” 叶向高,李廷机躬身称是。 林延潮说完又看向几位门生。 五位门生都是躬身道:“还请先生吩咐,学生等定然遵行。” 林延潮笑道:“你们不必如此慎重,不是什么大事。我回乡后,京城里的宅子你们就先住着,不要荒废了这园子就好了。” 几位学生以为林延潮要交待他们什么要事,至少也是读书用功上。听他如此说都是有些意外,然后一并称是。 徐火勃则道:“老师,我想随你回乡。” 徐火勃此言一出,一旁袁可立等人都是道:“惟起,你不在京再用功三年吗?” 徐火勃苦笑道:“论天资悟性,我不如几位同门多了,也唯有跟在老师身边才能学到一些。” 林延潮点头道:“也好。” 这时孙承宗,郭正域,袁宗道三人来了。 “恩师!”三人一并参见。 一见面郭正域忍不住道:“先生这一回乡,就不回京了吗?” 郭正域这么说,众人都是竖起耳朵,都想知道林延潮的答案。 林延潮答道:“辞官之事,岂是儿戏。” “先生是我等的主心骨,先生还乡朝堂上变法之事,就无人主张了。”郭正域道。 袁宗道也道:“恩师,朝堂上不能没有你主持。” 林延潮没有直接回答,看向孙承宗问道:“稚绳你怎么看?” 孙承宗想了想道:“学生也觉得可惜,学生以为恩师乃当今中流砥柱,你这一走,变法二字谁又能挑得起担子?” 林延潮摇头道:“稚绳,你忘了当初何出光弹劾张鲸时,我与你说的一番话吗?” 众人看向了孙承宗,反观郭正域脸色上有些不自然。 孙承宗道:“恩师当时告诫我等,朝堂之事能为之则为之,不能为之专门汲引后人,衣钵相传。” 林延潮道:“很好,你还记得。外面人不解我,有所议论,我无暇与他们分说。但你们却不可不解。” “你们今日的挽留,令我想起昔日为官时,数度往张江陵府上……” 说到这里,众人都神色一动,林延潮在朝堂上有小江陵之称。当然这一句话最早是从林延潮乡试座师王世贞口中传开的,但后来林延潮与张居正关系处的很糟,曾两度被贬,也没有人将二人联系在一起。 但林延潮上书为张居正鸣冤后,二者都提倡变法,不少人不免拿他们作了一个比较。众人认为在心胸狭隘,有仇必报这点上,二人倒是蛮像的。 林延潮道:“你们也知道当年我与张江陵不睦,但论以天下为己任这几个字,当朝诸公无一人可及张江陵也。我常言修齐治平,但在治平之志上是远远不如。当年张江陵重病,我曾去他府上时王篆等人授意我劝张江陵不可称病致仕,但我反劝他激流勇退,学萧何以全身后,可惜张江陵没有听。” 说到这里,郭正域他们不由脸上一红,王篆等人不肯张居正走,是因为一身荣华富贵都系于张居正身上,张居正退了他们怎么办。 眼下林延潮退了,他们来问林延潮什么时候回京……当然说是为了变法事功之事挽留一下老师,但往深一步说,谁又没有私心呢? 林延潮看了几个学生一眼,他们都是下意识的目光闪躲。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两年后,张江陵已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我又去了他的府上,仍是劝他引退。” 说到这里,林延潮缅怀起当时在张居正病榻前的一番话,不知为何突生了许多感伤。 林延潮平复了一下情绪道:“其实陛下当时早对张文忠嫌隙已深,但陛下尚不知觉,而张江陵心底念兹在兹也是他的新政之事,为官者忠于家国天下者当如张江陵也!”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停顿了一阵道:“在病榻前,我用了王阳明与薛中离的一番话,为政之事恰如除草修花,要培花就要除草,但若将草除得一个不剩,那就是有动于气,有累于心了。” “这话当时没有说完,往深里说譬如变法,人心效顺,天下思变,顺而为之,事事皆是集义而生,而为了变法之事变法,尽管存着民为国之心,却事事都义袭而取。” “周茂叔(周敦颐)不除窗边草,旁人问起,他答说‘与自家意思一般’。试想周茂叔即是天下,而我等即是旁人。旁人纵是好心,代其劳而去草,然而周茂叔虽为圣贤,也是不喜的。” 众人听了都是深有感触,思索着话中的意思。 袁可立问道:“老师,这么说张江陵当初的新政岂非是义袭而取?” 林延潮道:“不可一概论之,张江陵之新政,誉之也有,谤之亦有。然而张江陵不激流勇退,是担心人走茶凉,人亡政息,十年变法之心血毁于一旦,故而一身当之,不计身后,此等气魄吾等不如也。”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在场所有人的,失笑道:“然而……然而我有人走茶凉之忧吗?” “恩师。” “先生。” “拜托诸公了。”此刻林延潮袖袍一甩,长揖到地。 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陛辞 紫禁城。 皇极门暖阁。 九卿廷议。 申时行主持廷议后有些精疲力竭。 申时行虽说已是五十五岁的高龄,但自问身体除了有些小病外,每日处理万机之政还是应付的过来。 但此刻他却是感到深深的忧虑,令他忧虑的并非是云南永昌卫兵变,并非是土蛮犯义州,致使把总朱永寿一军皆没,也并非是李圆朗在广东起义。 因为申时行知道这些都是腠理之疾,虽然觉得很痒很疼,但一时要不了人命。 令他真正忧心忡忡的是这场遍布全国的大旱,这才是这个庞大帝国真正的威胁。 这一次不仅是北直隶,山东,陕西这北方数省,连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这样的江南,甚至是朝廷的产粮重地,也是发生了大旱。 民以食为天,这样的大旱是足以动摇大明的根本。 按照天人感应之说,这是上天的示警。大旱是因为朝堂不靖,人君不德。 下面的官员们普遍将此归咎于国本未立,张鲸作恶,天子不朝不庙不郊这三件事上。 现在张鲸已除,反而旱情更重,于是官员们就集中在国本,天子不朝上作文章。 申时行并不如此认为,特别是他学生林延潮屡次与他进言说,天灾最后一定会导致人祸,但人祸却未必引起天灾,朝廷应该组织百姓自救,而非消耗于人事上。 林延潮屡次向他推荐屯田御使徐贞明。 徐贞明申时行是知道的,当初他主持在北方兴修水利,开垦荒田,结果触动了权贵的利益。 申时行已将徐贞明罢官,但是林延潮却在自己面前屡屡保荐,最后让徐贞明起复,而且在对方屯田的事上,林延潮还动用了自己关系,可谓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就在申时行细思之时,突然宫里传诏,天子召见。 申时行当下放下手头的事,赶往乾清宫面圣。 果不其然,天子召见申时行还是因为今年大旱的事。 天子问申时行有什么应对之策? 申时行回答道:“下面的大臣议论,眼下南北都有大旱,朝廷应当在‘二造’上节约用度。” 天子听了不悦了,这二造是什么,就是景德镇的烧造,苏州的织造,二者每年都大量入贡皇室。 天子道:“烧造织造,也费不了朝廷多少用度,但既是先生与大臣们都这么议论了,那么朕再酌情减去一些。” “对了,京畿屯田之事进行的如何了?朕记得屯田御史还是那个叫徐贞明的吧。” 申时行心底一凛,当即道:“皇上明鉴,正是此人。” 天子道:“朕记得当初此人提倡兴修水田,人情多称不便。” 申时行道:“确实如此,当时他奏说,京东地方,田地荒芜,废弃可惜,相应开垦。京南常有水患,每大水时至,漂没民田数多,相应疏通。故有此举。” 天子摇了摇头道:“南方地下,北方地高。南地湿润,北地碱燥。且如前几年天旱,井泉都干竭了。这水田怎能做得?朕早说过此人迂腐,怎么还在用他?” 申时行谨慎地道:“眼下他已不开水田,只作开垦荒地,并试种旱稻,番薯等耐旱之物,以作备荒之用。” “番薯?”天子冷笑道,“这是前礼部侍郎林延潮从海外进献的吧,此物多食易胀气,岂可作备荒之用,徒然浪费田力民力,若非皇后,郑妃她们爱吃,朕早不让民间多种了。” 申时行心想,他虽看不懂林延潮,徐贞明的垦荒之举,但他看得懂林延潮,徐贞明二人,所以信之用之。 可现在天子不满,若是林延潮在时,他还会向天子保徐贞明一二,但现在林延潮都称疾还乡了,他也不必因此顶撞天子。 再说了天子未必不知道徐贞明是林延潮保荐的,在林延潮辞官后,天子故意打压徐贞明这也是一等权术和手腕。 申时行当即道:“既陛下觉得此人迂腐,那么臣于屯田御史任上再另择他人。” 天子点点头道:“说起林卿称病还乡,先生事先可是知情?” 这个问题不好说,申时行若说事先知情,天子肯定不高兴。若说不知,那肯定天子也是不信。 申时行道:“臣只知道他这半年来身子一向不是很好,称疾数次无法署事。” 申时行这话有说如同没说,天子却没有深究,反而道:“当初朕说不许林延潮入阁,这话是否有人传出去?” 申时行当即道:“陛下,此事是否有人外传,臣尚且不知,但臣守口如瓶,绝不敢有半点泄漏。” 天子伸手按了按道:“先生的为人,朕信的过。” “事君者忠也顺也,忠而不顺者,顺而不忠者,都不可为肱股之臣。” “朕知道林延潮对时政多有异见,主张变法。朕也没怪他,且看他一看。他林延潮却连上五疏辞官,说什么进而尽忠,退而全节,就是避风险而保富贵。” 申时行明白天子的言下之意。 在官场上对付这样忠而不顺的下属,可以让他办个难事犯个错,然后自己再重责后赦免,如此对方一般就‘顺’多了。 一次不行可以几次,顺了以后,就可以用心栽培了。 申时行当即道:“陛下之言,臣听起来是句句求贤爱才之心,此情纵使尧舜亦不能及也,臣闻之实不胜仰戴。” “以臣之愚见这忠而不顺,总好过顺而不忠,眼下不能用,将来却未必不能用,留着就算为国储才也是好的。” 听了申时行的话,天子龙颜舒展点点头:“先生言之有理,真不愧是三朝元老。” 申时行又道:“陛下谬赞了,臣侍奉三位帝王,为官二十八年,已是老迈多病,不久也要致仕还乡。臣恳请陛下增补阁臣入阁辅政,早作筹谋。” 天子摆了摆手道:“枢辅之臣,岂可轻忽,若所托非人,则不仅祸国殃民,甚至动摇社稷之根本。” “论到任劳任怨,朝中除了先生恐怕不会有第二人了,还请先生勉为其难,再辅佐朕十年。” 申时行则道:“陛下之恩,臣万死难以报答,老臣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这增补阁臣之事,臣再三烦请陛下定裁,臣告退!” 天子当即派太监送申时行出宫。 申时行走后,天子也是有些心烦。他随手从御案上拿出一张纸来,这纸凑巧正是林延潮的‘留诗’。 “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平常……” 天子念至这里,斥道:“什么柯村赵四郎,分明就是洪塘林二郎。” 想到这里,天子忽道:“来人!” 侍驾的司礼监太监田义入内。 但见天子道:“传朕旨意,赐罗衣,玉带,铁柱杖,坐墩,裘马于前礼部侍郎林延潮,给驿还乡!” 次日,林延潮于皇极门陛辞。 天子不朝,当然也就不见,所以也没有面辞之说,但作为大臣入宫辞行,却是必备的礼仪。 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穿襴衫来到皇极门,听着太监转述旨意,然后天子还赐了一顿酒饭。 这也是朝官陛辞天子时的惯例,天家的恩典。 这酒饭有羊肉,有御酒。用完饭后,天子又赐了罗衣,玉带,铁柱杖,坐墩,裘马五样器物。 罗衣就是赤罗衣,大臣的官袍也是罗衣所制,不同的是没有纹饰与补子。 至于玉带……明朝一品官方允着玉带,如林延潮平日穿是金带,这也就是绯袍腰金了。 御赐玉带,也是一等越级的赏赐。 至于铁柱仗,也就是铁制的手仗,苏东坡诗中就有‘柱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而官员到了一定年纪都喜欢持拄杖,特别是高官,持此铁拄杖常有些老干部的感觉。当然这也是朝廷常给致仕官员的赏赐。 坐墩,又称鼓墩,乃陶瓷所制的圆凳,看上去令人爱不释手。 至于裘马就是乘马上精致的鞍饰。 林延潮看到这些赏赐后,倒是十分平静,这些的风光都是给别人看的,自己在乎的却不是这些。 自扳倒张鲸后,朝堂上的人事也有些变动。 孙承宗升任中允,担任起新民报之事来。 反而是叶向高任北京国子监司业。 李廷机去内书堂教习,升为司经局洗马。 另外林延潮的门生彭健吾在南京户部主事任上病逝,此事令林延潮着实惋惜了好一阵。 还有一位门生侯执躬调京任吏部主事。 冯琦升为翰林院侍讲,经筵讲官。 其余的也在酝酿之中,但是对于林延潮而言,那些消息再传到他耳中时,已是在他还乡的路上了。 陈济川与数名下人捧着天子的赏赐搬运到宫外的马车上,已是平民百姓的林延潮一人出宫。 沿途上官员往来,看见林延潮离宫都是站在原地作揖,目送他离去。 也有一些久在宫里的官员不由道:“当年林部堂上天下为公疏时,也是从这个广场上离去,时天下壮其行。” “是啊,当时老夫刚刚入朝为官,目睹一幕,忍不住拭泪。现在一转眼六年过去了,今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林部堂。” “不论是否再见,但几百年后他人著史定有林部堂的一笔。” “不错,后世的读书人看到这里,会感慨一句‘为官者当如林宗海’!” “未必,林部堂还不过三十,难说不会再启用。”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而几名年轻的官员聚在一旁听了不由心生向往,纷纷道:“两位大人,说说林部堂当年的事吧。” “是啊,就说说林部堂当年上谏的事。” 二人闻言笑了笑,当即道:“好吧,你们不要说是老夫这传出去的。” 那人看向广场上,仿佛看到当年慷慨激昂,为民请命的那个年轻的林延潮。 而此刻林延潮已是飘然离去,天下少了一个林部堂,而多了一个洪塘林二郎。 此时此刻。 离京十余里的郊外,一道僻静的小路上,一辆普普通通的牛马车停在路边。 牛马车上坐着正是昔日权倾天下的东厂督公张鲸。 从高位上退下来的张鲸,头发已是苍白精神不振,他坐在马车上勉强支撑着,却仍不知觉的打了个盹。 等醒来时,张鲸浑浊的眼睛警惕的张望四周,等到看到马车四周站着数名从属他多年的死士后,方才放下心来。 他知道他的名声不太好,这一次天子允他生还家乡若半途上为人撞见,是少不了麻烦的,眼下他之所以冒险侯在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 不久来路上行驶来一辆马车,张鲸犹如惊弓之鸟,一下子握住了车杆,左右死士也是戒备起来。 但驾驶的马车只是一名普通的汉子,但见他将马车一停,朝张鲸这里打量了几眼,然后他挑开车帘从车中请出了一名中年女子,以及一位少年。 张鲸见了这女子啊地一声,当即跃下马车。 二人一见即拥在一起,相扶痛哭起来。 然后张鲸看向了那少年,那少年有些胆怯,那女子道:“快,叫大伯。” 张鲸摆了摆手道:“十几年没见,别吓坏了孩子,以后我们三人死也不分离。” 那女子点了点头,张鲸走到那男子面前,忽然道:“多谢林部堂言而有信,让咱家与家人团聚。” “这女子本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奈何当年家乡大旱,家里没有一颗米,咱家为了一家生计就入宫……后来她就嫁给了我族弟……” 说到这里张鲸抹泪道:“这些话让你见笑了,请你转告林部堂,咱家与他虽为政敌,但他的为人,咱家心中是佩服的。” 说到这里张鲸从怀中掏出了几封书信然后道:“这是林部堂要的东西,咱家从来没有将它放在自家的地库,而是贴身藏着以免不测,今日奉还给他,也算完璧归赵了。” 那人将书信看了几眼,然后揣入怀中当即道:“多谢了。” 张鲸点了点头,当即搀扶那女子和少年上了自己马车。 随即张鲸一行驾车远去。 而那代表林延潮而来的人,自是展明,他目送张鲸马车远去后,同时朝两旁树林里作一个手势。 但见树林里埋伏着几十名刀手,也是悄无声息地退去。 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驿站 给驿还乡,是明朝给致仕大臣的待遇,沿途可以使用驿站。 当然说是这样,天子就算没有下这道旨意,林延潮也可以随意使用驿站。 因为在嘉靖年时,这驿法已经败坏,驿站早沦为公物私用的地方。 当年海瑞当县令时,将住在自个县里驿站大吃大喝,还嫌招待不好的总督胡宗宪儿子抓了起来。 而张居正在位时,对驿法作为改革,颁布了《给驿条例》,对驿站进行改革,宣布禁止一切官员私自使用驿站,也禁止官员为了筹措驿站开支向民间摊派,此举被称赞为‘清驿递以恤民劳’也是张居正新政的亮点。 当然官员对于张居正的给驿条例是骂声一片的,不仅自身利益受损,还有张居正当年返乡时坐三十二人的大轿,排场铺张至极,自己处身不正,为什么还不许我们官员用驿。 随着张居正一死,这项新政即遭到报复性的废除,驿站被更肆无忌惮的滥用,而驿站的开支也成了各县财政一项大头,而这钱最后又只能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 话虽这么说,但天子下旨给林延潮给驿回乡,不仅可以说是恩典,也是做给外人看的。 在保定附近的官道上,官道左右停了数顶轿子,还有不少骡车马车拴在路边的树林里。 十几名官员立在接官亭旁边,拢着袖子正在攀谈,并不时朝东北方向望去 不久但听金锣鸣道,众官员们都是来了精神,当即肃静无声拱手立在道旁。 但见一顶八抬大轿远远而来,还有马车,驴车等,明眼人可以看出这些车驾使用的都是驿站的马和骡子,从远处行来可谓是浩浩荡荡。 队伍中一名骑手策马而来,然后在官员们面前下马。 但见这十几名官员顿时来了精神,为首一名穿青袍溪敕补子的官员当即双手高举手本躬身念道:“保定府高阳县县令阮明雄率合县官员在此恭迎。部堂大人大驾莅临小县,小县实在是蓬荜生辉啊,本县上下官员,父老乡亲不胜欢喜。” “下官应该父老之请,于小县地界设宴给部堂大人接风,一来是尽地主之谊,二来也是一睹部堂大人风采,沾沾部堂大人文气。” 那骑手正是林延潮的管家陈济川,他道:“多谢阮知县之请,只是部堂大人称疾还乡,旧疾还未痊愈,一路舟车劳顿更添疲劳,对于阮知县与父老乡亲们的盛情只能心领了。” 这位阮知县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又重复恳请了几句,陈济川勉为其难拿了对方的手本给坐在轿中休息的林延潮过目。 林延潮看了对方的手本,陈济川在旁道:“这阮知县不过举人出身,也想攀附,老爷,我们还要在日落前赶到清苑,无暇在半途耽搁,不如就打发了吧。” 林延潮将手本放在一边道:“这高阳县是孙稚绳的老家吧,也不差一点功夫,就在道旁见一见。” 陈济川不由感叹,林延潮对孙承宗真是爱屋及乌,都肯因此破例见他家乡的父母官。 林延潮笑了笑道:“也并非全因孙稚绳之故,只是这一路推托回去总是不好,尽量不要扫了人家的面子。” 当即林延潮下轿来到道旁的接官亭,而高阳县自阮知县以下见林延潮肯相见都是激动。 阮知县感动地道:“我高阳不过是小县穷县,得蒙部堂大人车驾停留在此,实在是荣幸之至。” 林延潮淡淡地道:“哪里的话,我已是致仕还乡之人,与草民无二,就算仍在居官之时,也当不得这样的话。” 阮知县连忙惶恐地道:“部堂大人恕罪,下官失言。” 林延潮摇了摇头,当即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谢绝赴宴,只是喝了一杯水酒。不用一盏茶的功夫,林延潮已是重新上轿。 但即便如此,已是阮知县上下官员十分有面子了。 林延潮上轿后,队伍继续前行,还没过一会。 陈济川即赶了上来道:“高阳县知县阮明雄,给老爷奉上两百两的下程,还有心红,纸苔,另外阮明雄还说老爷亲临,没有以酒宴招待,一尽地主之谊十分愧疚,于是以酒席折银一百两,一共三百两银子奉上。” 林延潮闻言冷声道:“直隶今年大旱,高阳又是穷县,这阮明雄这一出手就是三百两,真是好阔气。” 陈济川默然了片刻然后道:“老爷,这往返官员都有拿下程的规矩,不过是官大的拿多一些,官小的拿少一些,若是退回去,阮明雄恐怕今晚会睡不着。”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然后道:“收下吧!” 当夜林延潮队伍赶到保定府治清苑。 到达时候,天色已晚,林延潮下了轿子,但见虽已经天黑,但城门外仍是立在几十名官员在那等候。 这一番排场比日间更大。 等候的众官员里有一位穿着绯袍,不用看后面的官衔牌,就知道是保定知府出城来迎了。 林延潮见这个排场知道不是用一句‘道乏’就可以挡驾了。 林延潮与保定知府道了几句,这位保定知府也是一个极懂察言观色的人当即道,部堂大人一路疲乏,下官先送部堂大人到驿站下榻,明日一早再上门拜见。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这一路来终于遇到一个懂事,于是叮嘱了一句,府台也公务为重,不要荒废公事。 林延潮的意思,让他明日不用再来了。哪知这位知府却会错了意思,当即一头冷汗。 知府亲自将林延潮送至驿站后即回府了,然后林延潮将驿丞招来。 驿站的驿丞听说林延潮相召是战战兢兢,林延潮为官以来摘了多少人的乌纱帽,连张鲸都栽在他的手里,又何况自己一个从九品官。一个伺候不周,自己前程是小,性命才是大。 林延潮倒是和颜悦色,当即吩咐一旁的陈济川道:“拿勘合,马牌来给驿丞。” 驿丞闻言一愣,慌忙跪下道:“不敢当不敢当,小人岂敢检查部堂大人的勘合,马牌。”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道:“有何不敢?难道过路的官员都可以不凭朝廷的堪合随意下榻驿站,不出示兵部的马牌就可以随意调用驿马吗?” 驿丞心想,这不是废话吗?不说林延潮堂堂正三品大员,就是官比他小几级的,也是随意住驿站,滥用驿马的。 林延潮淡淡道:“不管别的官员如何,但到了本官这里一切按规矩办事。” 听到这里,驿丞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见对方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于是恭恭敬敬地接过堪合马牌检查过后再还给林延潮道:“一切无误,这驿房早已给部堂大人备好,卑职立即给部堂大人准备酒菜。” 不久后,驿丞亲自送上饭菜,林延潮已是洗过脸擦过手,看了一眼对方端上的饭菜就放下筷子。 驿丞惶恐地拜下道:“部堂大人恕罪,部堂大人恕罪,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好东西……” 林延潮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饭菜太过丰盛了。” 驿丞身旁的陈济川也道:“不仅老爷这桌,就是我们下人那边也是三菜一汤,有酒有肉。” 林延潮道:“依朝廷律例,驿站对于奉公事来往的官员只供应米粮,蔬菜,炭烛如此。驿丞你这个用法,难道驿站一年只开一个月吗?” 这驿丞当即道:“部堂大人蒙圣上恩赐荣归故里,卑职这么做也是必要的排场,否则外面不懂事的人就要乱说了。” “而且这也是府台大人吩咐的,若是卑职少了一道菜,府台大人怪罪下来,卑职一家老小就要喝西北风了,所以还请部堂大人垂怜卑职。” 林延潮闻言摆了摆手。 陈济川道:“还不快退下。” 驿丞见林延潮接受了,当即喜上眉梢又道:“卑职怕大人无趣,还请本地最有名的歌妓舞妓,一会来给大人弹唱歌舞助兴。” 驿丞一说完即感觉气氛不对了,想了想似明白了什么当即搓着手道:“部堂大人放心,一切都招呼好,保准部堂大人满意舒服。” 但见林延潮看了陈济川一眼问道:“夫人呢?” 陈济川道:“正在陪两位少爷用饭,应该还不知这里的事。” 林延潮疲惫捏了捏鼻梁当即道:“那还等着什么,还不快把这些歌妓舞妓轰出去。” “是,老爷。” 驿城色变道:“部堂大人。” “还有你!”林延潮伸指点了点道:“一起滚!” 驿丞当即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慌忙离开。 却说这驿丞刚出了门似乎撞到了一个人身上,然后吵了起来。 林延潮命一旁的下人挑开帘子顺着看出去,但见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 那少年道:“好啊,正到处找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人,同样的辞官还乡,你看看你给我爹吃的是什么东西,连人家的下人都不如,眼下你在这里给我说清楚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那驿丞道:“你胡说什么呢?我驿站这里一切都是照着规矩办事,再说了,你爹是辞官还乡,天子有圣旨说给驿吗?你们有朝廷的堪合吗?有兵部的马牌吗?” “没有这些,我们驿站收容你们父子住下已是天大的人情呢,居然还挑三拣四的。对了门外还几个歌妓舞妓是里面大人退掉不要的,我这就给你爹送去!” 那少年闻言大怒,一拳朝那驿丞打去。 而林延潮看得也是好笑,心想这驿丞整日迎来送往,怎么还没学会这八面玲珑的功夫,这样下去是要把人都得罪光吗? 眼见二人在堂外打起来,林延潮当即走了出去,当即道:“住手。” 驿丞与那少年一并停手,驿丞要说话,林延潮即摆了摆手道:“我都看见了,你是谁家的公子啊?” 那少年知道驿站里的人排场很大,但却没有料到竟如此年轻,当即就以为是哪一家勋戚子弟。 文官一向看不起勋戚,哪怕双方都是二代也是一样。那少年当即傲然道:“家父临海王太初,曾任吏科左给事中,我伯公敬所公,曾任宣大,漕运总督!”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倒是谁,原来是太初兄的子侄。” 那少年一愕当即道:“你认识家父?” 林延潮点点头道:“在京为官时,曾有数面之缘,令尊在哪,快带我去见他。” 原来对方也是官员,居然如此年轻,难道官位还在我父亲之上。当即这少年恭敬地道:“敢问大人名讳。”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也是刚辞官还乡之人,在下侯官人士,姓林名延潮。” 而驿站另一间院子里,前吏部左给事王士性正负手踱步,对一旁的下人道:“怎么回事少年怎么去了这么久?” 下人道:“回禀老爷,少爷可能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故而负气不吃了。老爷,不说少爷,我也是心底有气,那隔壁的官员不知什么来路,院子住最大最好的,连驿丞都对他陪着笑脸,饭菜拿最好的上,到了我们这里就一些残羹剩饭,冷菜冷食。” 王士性道:“这有什么?官场上都是捧高踩低,你随我在京里这么多年,早已不是第一次见了,只是立毂第一次出门,自小又是锦衣玉食惯了,哪里知道别人的厉害,不要惹出什么事来才好。若是得罪了人家,看此人排场,我也是惹不起的。” 一旁他的小妾也是道:“老爷,天下有谁不知我们临海王家的名声,也是平素老爷为官太低调谨慎了,故而这驿丞不知我们的背景,才狗眼看人低。” 正说话间,外头有人即道:“老爷,少爷回来了,还把隔壁的人也带来了。” 王士性一愕心想,自己儿子还是闯了祸。对方来头不小,看来这一番赔礼道歉是少不了的,可肯自己虽为吏科左给事中,但因为妄议朝政得罪了天子,申时行又早看他不顺眼,故而这一次被外调为四川参政。王士性怒而不去赴任,主动辞官回乡。 四川参政虽官大,但手中权利远远不比吏科左给事。若他仍在言道,怎么会惧隔壁屋里的人,小小的驿丞又怎么会给自己脸色看。 王士性戴上帽子,正看着门外,等他看清儿子身旁的来人后顿时大吃一惊,上前瞪了儿子一眼后,当即以庭参之礼拜见对方:“下官王士性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笑了笑道:“诶,太初兄,你我都是辞官之人,就不拘官场上那一套了。” 林延潮上一世读书时,知道明末有两位大名鼎鼎的旅行家。 一位就是众所周知的徐霞客,徐霞客临终时有一句话,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 这话的意思是,张骞为见过昆仑,唐玄宗,耶律楚材虽游历天下,也不过是奉皇帝的命令,而我只是个老百姓,持竹杖芒鞋游遍四方,与前三人成四,虽死,无憾。 徐霞客一生没有科举,没有依靠当时主流价值观过这一生,但他却道,这一生已胜人生千百生。 明朝那些事儿里作者提到徐霞客是有一句话,那就是成功只有一个,用自己的方式,去渡过人生。 这话对于当时林延潮而言,很是触动,不过林延潮遇到的不是他,徐霞客这时候才刚出世呢。 林延潮遇到的是另一位旅行家,这人就是王士性。 而徐霞客除四川,足迹也是踏遍了两京十二省,而在另一个时空里,他是除了福建以外,也是游遍了天下。 他早生徐霞客四十年,也是徐霞客最佩服的人。徐霞客留下了一句‘五岳归来不看山’的话,而他却尊称王士性为王十岳。 徐霞客与王士性年少时都立下游遍山川的志向,徐霞客是放弃科举,而是王士性却是宦成而游。 王士性游历时除了地理,也重于人文,既考察山川,也有搜险履奇吊古,林延潮读他一篇文章是他游临海巾子山时写的。 ……见灵江来自西北,环抱于前,流东北以去。江上浮梁卧波,人往来树影中,海潮或浮白而上,百艘齐发,呼声动地,则星明月黑之夕共之。唐任翻题曰:‘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村月照半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 而这个时空王士性,官任吏科左给事中,因张鲸之事妄议朝政被转迁为四川参政。 其实王士性被调职也是早晚的事,当初他和同年李植一起弹劾过礼部尚书杨巍,以及首辅申时行,同时得罪了文官一二号人物,他们二人忍他到现在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 王士性怒而不任,于是携子辞官回家,然后在驿站上碰到林延潮,也是十分凑巧的事。 王士性生怕儿子得罪了林延潮当即道:“犬子不懂事,得罪了部堂大人,还请部堂大人海涵。”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若非令公子,我又如何能与太初兄道左相逢在这驿站中。” “你我都是辞官之人,失意于庙堂,正好遇见在此,不如一起喝酒一解旅途之寂寥。” 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人走茶凉 王士性到林延潮屋里,见他一桌子酒菜,倒是一愣然后苦笑了一声。 林延潮却亲自给王士性斟酒,王士性起身道:“不敢当。” 林延潮示意无妨当即道:“早仰慕太初兄风采,今日林某有幸在此与兄相遇,还请不要拘礼。” 王士性立即起身道:“在下哪里有这福气,部堂大人以正三品京堂原官致仕,在下不过从四品参议辞官,上下尊卑悬殊。” 林延潮笑道:“你我现在同在江湖,朝堂上尊卑那一套就不要提了。太初兄不肯坐下,莫非介意林某的恩师是首辅大学士吗?” 王士性这一次外放,当然是因为得罪了申时行的缘故。但是他不敢面上承认,于是道:“在下岂敢,既是蒙部堂大人青眼,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与王士性闲聊。 几杯酒下肚,林延潮因身体不好,所以就没有再饮,倒是王士性道是一杯接着一杯下肚,也可能是烦闷于是打开了话匣子。 “部堂大人除掉张鲸,又亲自抄家,此事说来真是大快人心,之前在下耳闻张鲸收罗了十几名朝堂重臣的罪证,作为把柄要挟不知……” 林延潮笑了笑道:“根本没有的事,此乃子虚乌有捕风捉影,我当时从来没见过什么罪证。” 王士性笑了笑道:“官场上倒是有人说部堂大人一把火烧掉了,看来也是乱传了。” 林延潮笑着道:“根本没有的事,倒是说得有模有样的。” 王士性点点头,当即道:“在下在朝多年,对部堂大人的为官是佩服之至啊,不到十年即官拜三品,古往今来几人可及,部堂大人这一次虽是辞官,但必有东山再起之时。不似在下……” 林延潮道:“太初兄,不必介怀,当初于东阿从礼部左侍郎任上也是致仕还乡,这一次还不到数月,他不是也官复原职了吗?朝廷对于太初兄这样的人才可谓思贤若渴。” 王士性闻言心底一动,笑了笑却没有接话。 他知道于慎行起复肯定是林延潮在申时行面前保举的缘故,他刚才的话也暗示他可以走这一条路。他没有回答一来是读书人的傲骨,二来也怕为人看轻。 王士性转而道:“是啊,但于东阿几个月前致仕可谓是十分冷清,连送的人也没有几个,倒是部堂大人这一次致仕,天子赐驿还乡,足见是简在帝心。” 林延潮道:“天子隆恩,林某自然是感激在心,只是林某吩咐下面的官员不要如此铺张,但下面官员反而误会错了意思。” 王士性淡淡地道:“官场也官场的难处,如前面的官员都如此接待了,后面的官员若比不过前面,他们怕部堂大人心底会不悦。” “所以就高不就低,没有官员敢坏了规矩,左右也不过是钱的事,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就好,总之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钱。 王士性是觉得林延潮站着说话不腰疼,哪知林延潮却摇了摇头道:“所谓大臣荣归故里,排场和风光都是给别人看的。但对于林某而言,年轻的时候还喜欢,但在官场这么多年了,久而久之也是看的淡了。” 这也是一等心境吧,二十至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有事业心的时候,若是事业一无所成,很容易导致情绪偏激。林延潮上一世经历过这些,曾将感情的失败,一切归咎于女友,其实现在想来是自己仕途上的不顺,而影响了情绪所至。 但到了这一世,不到三十即官拜三品,所以林延潮自然也就豁达了。孔子就说了,富而不骄易,贫而无怨难。 林延潮道:“因此林某出京才了不到百里路,就觉得这样不是太像话了,眼下大半个天下都有大旱。虽说林某回乡花费,虽对于朝廷缓解这场大旱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是天下读书人会怎么看林某。” “林某想要清廉,但也违背不了官场的规矩。若是强而推辞,传出去反而不少人要说林某矫饰。不知太处兄有何教我?” 王士性连忙道:“不敢当。” 想了想王士性当即道:“在下从小立在志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故而每到一地都喜欢游历四方,听闻部堂大人乃实学之大家,何不舍驿而行?” 林延潮笑道:“我在朝时早听闻国太处兄喜好游历的事了。” 提到自己得意的事,王士性不由多喝了几杯,当即道:“让部堂大人见笑了,在下不过略有所得,在在下看来游历有三一天游,一神游,一人游,天游形神俱化,神游神举形留,人游神为形役。” 林延潮听王士性所言,放在现在话来说,你出去玩得很累,身心俱疲,除了一堆照片拿来发朋友圈,却什么感受也没有的,就是人游了。 而神游就是玩得很爽,精神升华,但仍困于形体,这形体也可以说身体,也可以理解为时间,空间,旅费。 最好的旅游就是天游,如同神仙一般,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甚至事先没有任何目的,不作任何规划,与天地同游,神思而飞动。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才是旅游达人啊。 次日,林延潮与徐火勃,徐光启,谢肇淛,林歆,以及林浅浅说了自己的打算。 然后众人就舍了驿路与王士性父子结伴同行,王士性回浙江临海,正与林延潮同路。 因为林延潮身子还未痊愈,大家也不着急赶路,走走停停,休息的时间还比赶路的多。 一直到了山东地界后,林延潮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开始旅程。 众人先一并经济宁,再去拜谒曲阜谒夫子庙,然后登泰山。 众人登泰山由道士为向导,遍览岱岳之美,论语有云,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林延潮登顶四望,但见白云直挂天际,群峰尽失。白云如海,山峰犹如海底若隐若现的礁石一般,望去令人心旷神怡。 下了泰山后,众人转到运河,走走行行之际,大家也不忘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初心,入山东以来沿途所见,百姓困顿,如此旱灾下去不要几个月就是饥荒了。面对此景,林延潮,王士性二人也不由忧心。 令林延潮没有料到的,他半途上遇到了徐贞明。 当时林延潮一行本要去聊城运河码头雇船,这时候几艘船从北方南下也停靠在运河码头上。 还是徐贞明眼尖一眼认出了林延潮,当即跳下船来。 林延潮看见徐贞明时大吃一惊道:“孺东兄,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京畿附近屯田吗?” 徐贞明看见林延潮双眼噙满泪水,当即握住林延潮的双手,然后长叹一声道:“不意在这里遇到部堂大人,其实我已被朝廷二度罢官,眼下已是草民一个。” 林延潮道:“为何如此?我走之前不是好好的。” 徐贞明此刻已是落下泪来,举袖拭后道:“也是怪我,只朝廷要人要钱没有政绩,又兼之陛下本就对我心存芥蒂,故而这一次下旨,言我多年来屯田无功,被勒令致仕还乡。” 林延潮道:“那么屯田的事怎么办?” 徐贞明摇了摇头,林延潮不由道:“都怪我,我为了一己之私,任性的辞官而去,倒是没有顾虑到孺东兄的屯田之事。” 林延潮心想,为什么番薯,玉米推广之事,一直有波折,眼下眼见成功,徐贞明却被罢官,到时候被人摘桃子了怎么办? 徐贞明道:“部堂大人,帮我到这里已是不易了,徐某对部堂大人只有感激之心。” 林延潮伸手按了按道:“无妨,你先随我一起,先上船再说。” 林延潮,王士性雇了两艘船,他们的船与徐贞明的坐船一起停靠的码头上。 当夜林延潮就在运河的船上思量,他心知朝廷政令已下,这时候找申时行挽回一点用都没有。就算政令没下,申时行明知徐贞明是自己保的人还将他罢官,也一定有他的缘由。 但不说多年师生,就凭着这一次他替申时行保下十几名大臣的仕途如此功劳,申时行也是必须要补偿自己的。 于是林延潮在船上写信给申时行,改让自己的同年监察御史杨镐改任屯田御史。 为什么要推举杨镐,因为他本身就是监察御史,不用改调。而且为官近十年,资历足够,屯田的重任,朝廷绝对不会交给一个嘴上没毛的年轻官员来办的。 林延潮写了信,当即动用了自己官印,连夜用驿马三百里加急送至京师。但过了数日,林延潮得知消息屯田御史任命已下,并非是自己这一系的官员。 申时行倒是写信来安慰了自己,说屯田之事已择可靠官员来办,让自己不要担心,还询问自己身体如何,返乡看望家人后,就回来做官吧,对于这份信林延潮直接揉了丢运河里去了。 什么是人走茶凉,林延潮算是有些体会到了。 现在倒好,林延潮,徐贞明,王士性三个致仕官员,大家同在一条船上,都可以一起打斗地主了。 既是屯田之事无法左右,于是三人一并结伴还乡。 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微山湖上 数日后运船过了济宁,来到了微山湖。 微子死后葬于微山,其湖称为微山湖。要知道古代微山湖没有现代这么大,明朝的微山湖已经与郗山、吕孟湖连成一片,但却没覆不到留城这一带。 林延潮立在座船的船头上,看着黄昏时夕阳在湖面上印出粼粼波光,远处更有万亩荷田,渔民划着小船隐隐约约出没于荷田之中。 这时候眼前飘过一阵烟,原来船娘在船后烧饭,炊烟飘荡在湖面上,这一幕令林延潮倒是充满了几分烟火气。 现在他的心情倒是平复了一些,船舱里徐贞明与徐光启二人一直在谈论,从水利到屯田,从地理到河势,二人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林延潮听了笑了笑,二人倒是十分投趣,成为了忘年交。 其实林延潮与徐光启年纪仿佛,但是自己为官近十年,官场上的人都将他当作三四十岁的人看待。 而自己的儿子林用则是一脸崇拜的听着二人在聊天,虽然他这个年纪什么也听不懂,但仍是十分投入,并连连发问,虽是幼稚了一些,但徐贞明却很喜欢他这求知好问的。 但见徐贞明道:“却说农桑之术,传自神农,老祖宗们从屯垦之中,学得了因地制宜,要应时,取宜等等的天人之道。” “到了神农以后,就是后稷。后稷是周朝之祖,也是五谷之祖,被誉为上古功德最大的三公之一。这后稷有相地之术,擅种稼穡,百姓都是效仿他。书里曾言,尧水九年,汤旱七年,天下弗安,黎民饥阻,拯民降谷,功在后稷。” 林用听得悠然神往,而徐光启对他到:“中庸有云,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其实在我等看来大功者,虽未必有大德,但也可得其位,得其禄,得其名,得其寿。” 林用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向徐贞明问道:“那么后稷之后就是农家了吗?” 众人都是一笑,林延潮听了也很欣慰,看来儿子学问有进步,连诸子百家的农家都知道了。 徐贞明笑了笑道:“不必这么着急,后稷乃周之始祖,你可知周字如何写?” 陈用道:“晓得,晓得。” 当即他用手沾了水,在木板上一笔一画地写出。 徐光启点了点头,甚是欣慰,徐贞明笑着道:“不错,今天的周字是上田下口,但最早的周是不带口的,这口像四周田界,其中阡陌纵横,像田中所植,田言种植之地,所谓周字就是一个田字。” 陈用笑着问道:“那依徐世伯的意思,那周人取周字为名,就是说自己会种田了。” 众人都是笑了,徐贞明笑了笑道:“是否如此,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周人原先并不定居在周原,而是在豳。” “你若读诗经就会知道,豳风是诗经里十五国风之一。” “如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无衣就是出自同为十五国风之一的秦风,若说秦风里体现秦人的尚武精神,那么豳风则是多是农家生活,可谓说的就是田园之情了。”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种田种菜可是我大种花家的民族天赋,从能种啥种啥到走到哪种到哪。 徐贞明道:“接下来就是农家,这方面部堂大人深有所得,不如一听他的高见。” 与徐贞明,徐光启的毕恭毕敬不同,林用待林延潮却没有这个时候官宦子弟家对严父那样的畏惧常道,平日最不喜欢听爹老气横秋地讲大道理。 林延潮也拿他没办法,自己平日管教的就不多,况且林浅浅也从未有‘夫为妻纲’的觉悟,所以林用自然而言对自己也就不怎么畏惧。 但林延潮当即轻咳一声道:“子先你来说吧。” 徐光启点点头,他要讲时林用又是恭恭敬敬了。 徐光启道:“诸子百家中,农家之学相较他学则朴实无华,在于强本节用,农家有两等,一在于尽地力,二在于劝农桑。” “前者在于奇技,后者在于为政。在为政上农家提出了,君民并耕,市不二价,以我看来这就是此乃农家之弊端。” 林延潮点点头,先秦百家争鸣,后世不少人对于农家的事功都抱有好感。 但其实不是这样,诸子百家的农家完全是两个样子。 但见徐光启娓娓道来,农家强调君民并耕,也就是所有人都要种田,包括天子,社会上一切的事为农业让路。 这让士大夫阶层就很不满,凭什么叫我去种田。 另外市贾不二,就是国家规定价格,不许商人倒买倒卖,以达到童叟无欺,同时避免了谷贱伤农之事。 所以农家遭到了二者一致反对。 但后来法家从农家里吸取了重本抑末,发展成鼓励耕战,韩非更提倡减少工商游食之民,鼓励耕战。对于儒生这样对国家没有用的人,就被列入游食之民。 到了汉朝罢百家尊儒,农家就没有地位了。 说到这里徐光启长长一叹。他与徐贞明都有为农家叹息的意思。 徐光启这时道:“其实我以为农家之道在于尽地力,而不在于为政上。” 听了徐光启之言,林延潮才道:“子先所言极是,罢百家而尊儒后,儒家虽有重农之说,但自己却从不务稼穡之事,这就如同道离于器,无实践难出真知。” “务农者不识文字,视文字者却不务农,农学如何传开,又如何尽地利,似贾思勰的《齐民要术》,王祯的《农书》这样的大作实在太少了。” 林延潮说到这里,徐光启,徐贞明都是目光一亮。 历史上徐光启可是写出了《农政全书》这样的大作,亲历亲为在天津组织屯垦了数万亩农田,积累了大量经验。 至于徐贞明这么多年屯田,也当有心得吧,早在万历三年时他写了一本《潞水客谈》,书里用船中一主一客问答的方式写就,书中有他振兴京畿水利的方案。 此书由张元忭作序,现任顺天府丞李祯保荐,前应天巡抚朱鸿谟推举,后为李植,邹元标赏识。 不过林延潮以为徐贞明兴水利的做法不太对头,因为北方本来就水少,要兴修水利就要重新分配,这必然触动权贵的利益。 历史上徐贞明水利之事因此郁郁,最后再也没有得志,这个时空里林延潮倒引他用番薯,玉米来对北方旱田屯垦,而大生成效。 算走出了历史的弯路。但仅仅这样并不够。 徐贞明道:“朝廷眼下对于尽田力的办法太少,虽然口口声声都在说荒政,但用到实地的乃是为政在人之道,譬如赈济,减刑,停征,平粜,兴工等等办法,其实此乃事后补救,倒不如农政为先,预弭为上这几个字。” 徐光启点头道:“先生高见,这又回到了尽地力上。” 徐贞明叹道:“朝廷对于娴熟于农事的百姓不重视,又对于番薯,苞谷推广不用心,不尽地力,又如何谈的上事功呢?” 徐光启道:“先生不如书一书记载备荒其法,然后再传授熟悉农事的官吏,再让这些官吏传授给百姓。” 徐贞明点点头道:“刚刚方有此意,之前罢官万念俱灰,但是在船上听了部堂大人几句点拨,顿时茅舍顿开。” 徐光启道:“部堂大人的实学就在这里,学生领教了。” 而一旁林用听得一头雾水,方才徐光启,徐贞明二人谈论农事头头是道,他爹不过随便说了两句,他们怎么就佩服到他爹的身上去了。 林延潮笑了笑正要说话,这时候他的几个学生同乡徐火勃,谢肇淛等人走进船舱请林延潮用晚饭。 林延潮却来了谈兴,当即道:其实我也有感触啊,我常言,事功切不可落于口头上,要弯下身子到实地中去,但如何道在器中,也是一个难处。” “农政之事乃工商之本,农不稳,则工商也无从谈起。事功之学,当在农政一事上务先,将来还有商,还有工,要让天下读书人都知道,务农,务工,务商,都能叫真正的事功,而不是只有做官一条路。” 听着林延潮说话,徐火勃已是迫不及待拿出纸笔来记下,他知道又是老师讲课的时候了。 这时候徐光启问道:“学生知道务农,务工,务商都是事功,那么官员又是如何事功呢?” 林延潮回答道:“官员之事功,让天下的人都去事功,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想要去务农的去作农田,务工去作坊,务商的去商铺。” “我说的尽地力三字可能词不达意,称为生产力更恰当一些。一亩地以往收一石,要收两石。一是更多的人去下田耕作,二是有人能懂得如何能尽地力。” “懂得尽地力,不一定要下田劳作,有人可以打造农具,这是工匠之事,有人可以饲养耕牛然后出租,这是商人的事,还有的人可以饲养良种,教百姓何时播种,何时施肥,这就是我们读书人作的事,合在一起就是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我们古往今来所为的,只是让更多的人都去务农罢了。” “那么为什么古人不如此为之呢?三代时却从未听说过此举啊!”谢肇淛开口问道。 林延潮当即道:“那是因为三代之时,没有铁具,甚至没有铜器,自然打造不出好农具,甚至也不知道深耕之用,如此更不知使用耕牛,更不说他们还没有今日番薯,苞谷之物。最重要是那时天下人口不过百万口,哪里如有今日亿万生民之多。” “一时之制度,只能适用于一时,却不可适用于一世,若墨守陈规,天下必亡,这也就是我们不断变法事功的初衷所在了。” 其余的人还在半懂半不懂之间,但徐贞明,徐光启都是露出拜服的神色。 林延潮所引用的知识,乃是国富论的知道罢了。 但这个知道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而言却是破天荒的。 徐火勃虽是听不太懂,但仍是不明觉厉的记下心底暗自庆幸,果真还是跟在老师身边能学到东西。 林延潮又向徐贞明道:“也请徐先生多培养能够务农事的读书人,这务农事不是学如何为政,而是学如何尽地力,这是要从课农学圃中得来的文章。” 徐贞明当即道:“部堂大人一语惊醒梦中人,在下谢过部堂大人。” 徐火勃听了后又赶紧记下林延潮的话。 也就是林延潮这一番话,徐贞明下面数日就埋首于船上,将自己这几年来屯垦种旱田的心得,写作了一书。 此书也模仿了他前作《潞水客谈》,用船上两个人无聊时,一问一答的方式来讲农政。 只是地方从潞水换到了微山湖,于是徐贞明将书名为《微湖客谈》。 从此事功之学又分出了一支,不过此乃后话。 运船继续前行,船到了山东地界,林延潮就不能不去看一个人。 这个人与申时行一样,都是林延潮仕途上的恩人,他就是现任河道漕运总督潘季驯。 提起潘季驯,徐贞明,徐光启二人都是肃然起敬,论及事功二字,人家才是大明第一人呢。 至于王士性对于潘季驯也是敬仰已久,二人都是浙江的同乡。 但林延潮此去见潘季驯,却带着惆怅和伤感,这一面很可能是二人最后一面了。 自河道衙门与漕运衙门合并后,潘季驯已不坐镇济宁了。他现在正在主持开凿李家口河,此事林延潮记得是潘季驯最后的政绩了。 到了一处渡口停泊,众人都是下了船。 到了河漕总督衙门临时驻地前,潘季驯坐在轿子里,手持着流域图正在那看着。 他今年已是七十九岁,马上近于八十,眼睛自然不好。所以平日看公文都要配着铜质西洋眼镜,这眼镜是申时行所赠。 他为官清廉一贯不收人礼物,但这样西洋眼镜倒是十分喜欢,戴上去后勉强可以看清公文了。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见天色暗了,潘季驯方才将图纸放了下来,精神有些不济。 就在这时候轿子停下,下人禀告道:“老爷到行辕了。” 潘季驯点点头,在下人搀扶下轿子了,这时候行辕总督府旗牌官,以及他的心腹师爷来到轿子前参道:“见过制台大人。” 潘季驯点点头道:“我去视察河工这几日,衙门里有什么大事?各地衙门有无紧急公文,还有江南来的漕船过淮了吗?” 潘季驯一口气连问三个问题然后大步走向行辕,几人边走边作答后,师爷方才插了一句话道:“启禀东翁,前礼部左侍郎林延潮求见。” 潘季驯哦地一声,然后微微笑着道:“林学功来啦!让他到偏厅见我。” 不久潘季驯来至偏厅,而林延潮看到潘季驯时,他比自己三年前相见时已是更苍老了许多。 “学生见过司空。” 潘季驯朗声大笑,当即拉过林延潮手,然后从取过一张图纸来道:“你来得正好,替本督参详参详,这是本督新开凿的李家口河,一共一百里,比你当年在归德所开的贾鲁河还长三十里。” “漕运新渠挖成通航后,留城至境山段仍沿用旧渠,避不开黄淤,这新河一开,就避开黄河,而且这大湖既能为运河的水柜,也可为蓄水大河涨水之势。此事一成,潘季驯任河道总督十几年来就没有白作,可以留恩德于后人,到时候青史上会如何写潘某的功绩,宗海你来说一说。” 潘季驯说给林延潮参详,但其实还是洋洋的自夸。 一边自夸一边不忘记看看林延潮,让他捧一捧。 林延潮笑了笑,当即道:“这不是早有定论了吗?当年张江陵就曾言过,司空之功不在禹下。” 潘季驯闻言笑了笑道:“那是张江陵的话,他都已经作古了。” 林延潮知道潘季驯的意思,当即道:“我恩师王弇州曾言,司空之功一世功也,借水攻沙,以水治水则百世功也。” 潘季驯笑了笑道:“诶,王弇州是文坛大家,这治水事功的事,他说得又怎么作数?” 潘季驯故意将事功二字说得重了一点。 林延潮继续佯作不知,然后道:“这倒是难了,恐怕当今除了元辅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 潘季驯打断林延潮的话,当即道:“你不要说别人了,老夫就问问你的意思,老夫的治水之绩将来青史上会如何评价?” 林延潮看了潘季驯一眼,当即道:“学生哪里敢乱说,若是督宪真要学生说,学生斗胆试言,司空治水,堪为国工。” 潘季驯念着‘国工’二字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如同刚刚喝完醇酒的表情。 当即潘季驯板起脸道:“宗海,这句话你可要记得,他日要写到书里去。” 林延潮不由笑了笑道:“司空,是否太在意后人评价了?” 潘季驯道:“诶,你这话就不对,圣人云,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当今的读书人哪一人不想三不朽的,而老夫今年八十岁的人了,所在意的也只有后世这一点名声了,” 看着潘季驯那认真的样子,林延潮有些伤感,潘季驯从河道总督卸任后六十年黄河再也河患,偶尔有水灾也不出治法的范围。 这是后人的盖棺定论,而这一句话足矣! 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薪火相传 当晚在潘季驯在总督衙门设宴款待,还有徐贞明,王士性二人。 徐贞明对潘季驯是久仰大名,王士性也不例外,他的伯父王宗沐是漕运总督,在朝堂上公认与潘季驯齐名的大臣。 王宗沐在位时极力倡导漕船海运,提议模仿元朝以海路运粮。但王宗沐的这一建议触动了利益集团最后搁置,并成为了他罢官的导火索。 王宗沐总理漕运时,潘季驯刚刚从河道总督被罢官,所以二人没有不愉快的地方。潘季驯见了王士性倒是问了几句他伯父的近况。 之后众人入了席位,一桌子十余个菜,虽是菜品很多,但都是普通的家常菜。 潘季驯四度任河道,漕运总督,这位子是天下第一肥缺,但潘季驯却为官清廉,经手几十万金银却不沾丝毫。 当年张居正将他从第二任河道总督任上罢免时,穷到几乎没钱回家。 众人入座后,但见还有两个席位空缺,不知何人。 但见潘季驯笑道:“还有两位客人已到了门外,诸位稍等一二。” 片刻后,但见一名官员走了进来,对方入内后左右张望一见到林延潮即拜下道:“下官黄越拜见部堂大人!” 林延潮见了大喜,当下离席走到对方面前扶起道:“真是你。” 对方目中有泪,喜不自胜。 此人是工部都水经历司主事黄越,没错,此人就是林延潮当年在归德府任官的经历,也是当初向潘季驯献束水攻沙的那个秀才。 以黄越的出身本来不可能做官,正是林延潮,潘季驯二人的连续保荐,他如今已是工部的主事。 黄越激动道:“下官工部在济宁有分司,协助河道之事,是司空大人钦点让下官到此任职,这才下官的才具是施展的地方。”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是司空知人善任。” 黄越满怀感激地道:“是啊,若非司空大人,部堂大人栽培,黄某焉能有今日,施展胸中之抱负,下官不会说话,只能将这些放在心底。” 看着黄越能有一个好的前程,林延潮也是由衷替他高兴。黄越是典型的技术型官僚,做官上没有天分,唯有在潘季驯,林延潮这样官员的手下方能一展所长。 正在林延潮与黄越叙话时,另一名官员走了进来。 这名官员一见林延潮即恭敬地道:“下官山东参议李三才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看见李三才倒是淡淡地道:“原来是道甫,许久不见。” 潘季驯走了过来介绍道:“道甫是王阁老的得意门生,当初还未到山东时,王阁老就写了好几封信向老夫举荐,老夫本以为是走后门,但久而久之却觉得道甫倒有些才干。” 这是怎么说话的,难怪潘季驯在官场上没什么朋友。 而李三才脸上也有些尴尬。 反而是林延潮出面解围道:“早有耳闻,当初我与道甫二人为吏部推举一并入京授官,道甫外放为山东佥事,听闻在任上剿灭多股大猾积盗,不过一年即升授河南参议。” 当时林延潮奇怪为什么李三才与自己同样进京,只是授了一个正五品的佥事。后来他从申时行口里打听出,原来是王锡爵故意磨练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不愿意让他一下子得志,所以让他在地方多积累经验,然后一级一级往上爬,虽说这升官速度比林延潮慢多了,但人家胜在稳扎稳打,根基着实牢靠。 并且李三才也是一位干吏,每任都有政绩,再加上朝中有人好做官,眼下不仅早升任为从四品参议,听闻不用多久又要往上动一动了。 黄越也是很没有眼色,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林延潮与李三才是面和心不和,还恭维对方道:“是啊,道甫兄真乃干臣,国之栋梁,这一次司空上奏天子调他来山东,就是为治河的左右手,在这修河之事上出力着实不小啊。” 连徐贞明,王士性都看不下了,林延潮对李三才态度明显有些不同,这样的情商你黄大人是怎么混到六品的。 李三才则连忙羞愧地道:“黄主事言重了,李某不过跑腿的,哪里有什么寸功呢。一切都是司空居中运筹帷幄的。” 潘季驯笑了笑道:“在林部堂面前,道甫也无须如此谦虚吧。”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当即潘季驯挥了挥手道:“来入座,不然菜要凉了。” 当即众人在席上坐定,王士性与李三才都是万历五年进士,本来早有交往,但却故意不说话,连李三才主动敬酒他都只是懒懒地托了托酒杯。 李三才看了一眼林延潮,脸顿时黑了下来。 林延潮则看了王士性一眼,暗暗点点头。 酒过三巡,一名下人捧着长条盒子来到酒席上对潘季驯道:“老爷,你要的东西带来了。” 潘季驯点了点头,众人都是奇怪,潘季驯要下人带一件什么事物来。 但见潘季驯一抚这长条盒子当即道:“老夫四度任治河,用十几年心血,考究黄,淮,运三河,斟酌相度,神而明之,遂得此河渠利赖之?,盛于此盒内。后人虽有变通,然而言治河者终需以老夫这盒内之策为绳。” 听了潘季驯的话,在座众人都是暗中咂舌,好大的口气,好大的牛逼,潘季驯这治理河道的办法,不仅要用几十年,还要永远为后世治河官员所用,作为一个准则继续下去。 在座之人唯独林延潮知道,潘老人家不是吹牛逼,人家是真牛逼,清朝每任河道总督都要把潘季驯这一套治理方略奉为金科玉律,连后来的民国,甚至到了本朝治理黄河都是延续了人家潘老治河的办法。 林延潮看去但见李三才眼中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神色,不说李三才,就是林延潮若不是穿越过来的,也肯定觉得你潘季驯在吹牛,真的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你的知识是看知音,故事会得来的吗? 但见潘季驯丝毫也不‘惭愧’地继续言道:“未免后世之人借老夫之名佞言妄议,老夫将此编撰成书,类辑成编,名为河防一览,书中载有老夫的官印,重王命也,继以图说,明地利也;河议辩惑,阐水道也;河防险要,慎厥守也;修守事宜,定章程也;河源河决考,昭往鉴也;古今稽正,备考覆也……” 林延潮听着潘季驯的话心想,这就是事功的精神,这并非天上掉下来,也并非旁人教的,这样的精神从古至今,一直是有人传承下去的。 从神农,奚仲,鲁班一代一代,一丝不苟,求真务实。 潘季驯继续道:“……此图书可为后世治河之人的六经,老夫眼下将此书编写了一份,今日正好林部堂在此,就赠予你。” 林延潮微微吃惊下意识的要推托,却看见潘季驯那副写着‘你敢拒绝就试试看’八个字的表情。 潘季驯抚须道:“老夫寿已七十,已是犬马余生,蒙陛下不弃,任为总河,眼下两河工程,已经马上告成,唯担心后来人将老夫心血毁于一旦,累及生民,江山社稷,故而将此图书交给你,望好好珍藏,将来找个合适的河臣托付,告诉他古往今来论治河,无人可出老夫之右!” 脸皮真厚! 林延潮暗讽了一句心想,你觉得一世行之的东西,未必后来人也是如此认为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任官员有一任官员的作风,你如此强行安利不是叫人为难吗?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好推脱,当下从潘季驯手里接过盒子,但接过的一霎那,却顿时领悟到什么。 “司空……” 林延潮猛然抬起了头,不对,潘季驯为何不找别人托付这河防一览图,而是找自己。 又不早不晚正是在这个时候。 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年事已高,不久就要从河道总督任上退下吗? 林延潮看去但见潘季驯的表情如常,一点也没有异样。 林延潮当即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从潘季驯手里接过潘季驯接过盒子,郑重道:“学生定替司空寻一合适人选。” 潘季驯双眼一眯,不置可否。 一旁的李三才看向林延潮,露出了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神色。 黄越则是如看到至宝般,与众人介绍起这河防一览。但在座的人都没有了心事,大家都在猜为何潘季驯会送林延潮此物呢。 次日林延潮,王士性,徐贞明向潘季驯辞行。 按照官场规矩,潘季驯以河道总督之尊是不必亲自相送。但是潘季驯却亲自送到了渡口上,这是很罕见的。 众人都站亭中说话,却林延潮与潘季驯到一旁说话。 一名古稀之龄的在位尚书与一名不到而立之年的致仕侍郎站在到一起,这倒是令人颇为感慨,又生出莫名的合适之感。 一老一少,一位如清晨之朝日,一位如马上下山之夕阳,可谓是各有千秋,谁也盖不过谁的光芒。 此刻他们站在渡头低声谈话,众人都在各自揣测他们在说些什么呢? 看了一眼风平浪静的微山湖,潘季驯抚着胡须感叹道:“老夫第二任河道总督的时候,主张与张江陵相左,当时黄河北决,淹没运道,张江陵要开新河以避黄河,老夫却主张先堵旧河,因为此事老夫与张江陵多顶撞了几句,结果被他罢官。” “当时老夫心想罢官就罢官吧,正好回乡颐养天年,也算是乐得清闲。但没过几年,黄河数决,开新河半点用处也没有,老夫是对的,张江陵是错了。于是张江陵写信恳请老夫重新出山,说当年之事是他错了,恳请老夫重任总河。” “这张江陵虽其意甚诚,但老夫心想,我是何等人,怎么是他挥之即来,召之即去的。当下老夫本不愿意就任,但后来又想,我辈读书一辈子,所求的也不过是修齐治平这几个字。这张江陵老夫就算再讨厌他,但老夫却是朝廷的官员,治河又不是给他治的,而是为了社稷百姓。” 林延潮听到这里,哪不明白潘季驯话中之话,言中之言,此刻他对潘季驯只有敬佩和感激。 潘季驯缅怀了一阵,继续道:“此时此刻,老夫与张江陵的过节,早已烟消云散。他早已是作古,老夫也是风烛残年之人。但老夫唯独庆幸的,就是当初没有意气用事,接受了河道总督之职。这十几年两度浮沉,治河马上大功告成,如此老夫一片丹心足照汗青之中了。” 林延潮远望微山湖波澜不兴,静水流深。看到这里林延潮感叹道:“挽淮河,束黄河,治运河,多少帝王将相为此殚精竭虑,但唯独司空一绝河患,既此非忍辱负重,胸怀为国为民之心不足以办成。” “当然治河之事,也不是老夫一力完成,也当薪火相传。说到这里,宗海你还到而立之人,即官拜三品京堂,是何意思?如此年轻就致仕,官场之上是你的儿戏的地方吗?半点也沉不住气?” 林延潮立即道:“学生辞官……” 潘季驯打断道:“你不必拿养病,省亲这话搪塞老夫,你是个有志于事功之人,求得是修齐治平。当年你因黄河水清水浊之事,被张江陵赶出京去,老夫记得你当时说过,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所作为,就算是让你屈居一名县令,你也愿意。怎么到了今日,这话犹自在老夫耳边,你倒是忘了一干二净了?” 林延潮想起当年的事,他也不由感慨道:“是啊,当时司空还告诉我为官之道,当不问是非,直道而行。这几个字学生一直记在心底,但是可惜学生一直没有办到这几个字,行事弯弯绕绕的,瞻前顾后,反而畏首畏尾,倒是没有年少时那般勇猛精进了。” 潘季驯不屑一顾道:“你倒还记得,其实这几个字老夫也未必办到。” “司空你……” 潘季驯笑了笑道:“老夫年已七十,应当是致仕了。老夫当初修成此书就是打定告老还乡的主意。月前向天子引年乞休,天子复旨却道,河务重大,老夫以特旨起用,故不拘年限,照旧供职。老夫想来想去,朝廷不让老夫走,这是没有人可以接替啊,老夫有意向元辅举荐你,你看如何?” 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做客 潘季驯先是赠书(河防一览),再熬了鸡汤(自己当被张居正贬官),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最后才透露让自己接替他为河道总督的用意。 平心而论,林延潮是十分感动的。但是出掌河道漕运总督,却没有在他意料之中。 因为礼部左侍郎的身份,是可以直接入阁的。 就算不能入阁,礼部左侍郎也可以晋吏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手握铨政,是一个镀金的好地方。 但河道漕运总督,林延潮却是没想过,因为这是外官。明朝还没有官员是以漕河总督入阁的先例,当然也没有翰林担任漕河总督鄂先例。 当然没有这个先例,不等于说不能,手腕够硬的话也是可以改变规矩的。 另一个时空的万历三十八年,当时内阁只有叶向高一人。 叶向高虽与东林党亲近,但毕竟不是东林党的自己人,于是朝中就有人提议,要打破非翰林不得入阁的陈规,要从外官中选拔内阁大学士。 在野的顾宪成向叶向高,吏部尚书孙丕杨,推荐河道漕运总督李三才入阁。 但此举遭到了浙党的严厉反击,东林党也是出头为李三才说话,两党相互争执,最后引起了一场大的党争。 最后李三才见事不可为,不仅没有入阁,还主动辞去了漕河总督之职。 当然李三才是外臣,没有翰林的经历,所以他才如此费周章。但林延潮实不必如此,他也从未想过以河督入阁这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但是退一步来说圣意没有转圜,自己无法入阁,那么出任河漕总督也是一个极佳的选择。 河漕总督与其他总督不同,虽不掌兵权,但是却是天下第一肥缺,并且掌握着大明朝最重要的经济命脉。 说潘季驯说这些,林延潮也是有些进退两难,难以抉择。 无法入阁,那么河漕总督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但万一接任河漕总督,那么林延潮很可能会有失去入阁的机会。 这就是摆在他面前的问题。 当然潘季驯就算向申时行推举自己,自己也不一定顺利担任漕运总督,但在此刻却是一个问题摆在了林延潮眼前。 林延潮看向潘季驯道:“司空之青眼,学生实在……” 潘季驯一摆手道:“不是老夫非要找你为替手,只是探探你的口风,你先不用忙着感激。” 林延潮差点翻了个白眼。官场上推举引荐别人,都是恨不得把人情做足,要你以后如何如何感激的,有你这样的吗? 林延潮勉强地道:“劳司空过问,这也是学生的荣幸。其实不瞒司空,学生这一次辞官是有苦衷的,陛下亲口与元辅明言,以后不会允许学生入阁。” 潘季驯点头道:“好啊,既然陛下不让你入阁,那你索性外放好了。” 林延潮闻言心底大骂,麻痹,我不能入阁,你居然这么高兴。 但见潘季驯笑了笑道:“宗海,老夫是过来人,告诉你一句,就算入阁又如何,不得圣意的内阁学士,就是两头受气。而河漕总督乃封疆大吏,一方诸侯怎么也比看人脸色的阁老强吧。” 听了潘季驯的话,林延潮倒觉得说得一点也不错。 林延潮当即道:“之前离京,学生早就绝了仕途之念。但蒙司空这一句话,学生若是拒绝,就是拂了司空的美意,没错,学生确是事功之心,不改此志。但是圣意没有转圜,司空若推举学生,学生怕是不仅陛下觉得学生辞官是出尔反尔,也是因学生的事而令陛下对司空有所看法。” 潘季驯听林延潮这么说倒是点点头,然后道:“不错,经你这么一说,老夫觉得自己想的不周全了。” 潘季驯顿了顿道:“也好,那么此事暂且搁下,你也是刚刚辞官,不如过个一年半载再说。” 林延潮当即道:“司空的爱才之心,学生感激在心。” 林延潮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此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进可进,退可退。 然后林延潮向潘季驯长长一揖,然后与众人登上了座船。 林延潮临轩看着渡口上的潘季驯,心底感慨万千。 接着座船南下经运河到了徐州,然后又于扬州泊船。 明朝的扬州,兼漕运,盐业之利,乃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之一。 另一个时空扬州破城时,清军主帅收了徽州盐商汪氏兄弟的三十万两银子,他们恳请清军不要屠城,但是却没有成功。 而这个时代,林延潮来到这座江南古镇,烟花古巷,脑中不是想起七十年后的一幕。 船在扬州停泊时,往来樯橹如麻,岸上居民稠密,到处都是做买做卖的商人小贩,哪里都挨挤不开,以至于令船上的人都无法落足下船。 这个时代的扬州城有新旧二城,两城间间隔着小秦淮河,旧城则有两淮都转盐运使,以及府治,府学,而后来扬州人口增多,无数商人不得不住在城外,故而后来扬州知府也是出于备倭的考虑,建了新城容纳这些外人居住。 因此旧城住的多是读书人,路上行人稀少,新城住的多半是富贵商人,商人要外出交际,所以新城是热闹非凡。 林延潮让女眷留在船上,自己下了船后便去了新城,现在这新城也无法容纳更多的居民了,不少市井百姓又搬至城下居住。 新城里有砖雕门楼,鳞次栉比的屋脊,小巧的绣楼。在这里十万家产的商人都是出不了头,只能算是小富而已。真正的大盐商们生活可谓奢华至极,各种吃穿用度不提,扬州最有特别的就是这里的风月产业,扬州瘦马更是天下有名。 张汝霖的儿子张岱在他书中记载里写到。 扬州为巷者九条。巷故九,凡周旋折旋于巷之左右前后者,什百之。巷口狭而肠曲,寸寸节节,有精房密户,名妓、歪妓杂处之。名妓匿不见人,非向导莫得入。 由张岱的描述可知城里居民十分密集,连带着道路上拥挤不堪,路上行人接踵摩肩,历史上外国人来到扬州感叹于街道上人口之多,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但其实这一幕不过是居民的日常而已。 众人行在在新城里,路上随处可见的鱼肠小巷里,不知住了多少人家,其中有不少名妓就居住于这样的巷里,必须有专人带路方能一见。 也有怀才抱艺,精通词曲的乐工乐师,也有为见佳人一面,散尽钱财而穷困潦倒的读书人。 不过扬州不是属于他们,这里的繁华是属于城中那些盐商,宦官以及他的子弟,他们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大概说的就是如此。 王士性有相熟的红颜知己,也有想见而未见的佳人,于是邀林延潮与他一睹杭州繁华。 林延潮当即拒绝了,而他这些学生早知道扬州繁华,心底也是按耐不住。 但林延潮想起七十年的事,虽心底感叹,也是同意他们出门,但天黑必须回到船上。 学生答允一声便离开了,而林延潮则与展明,陈济川打听后,却来到一处盐商的家中。 没错,这家盐商就是梅家。 梅家在扬州的宅子,远望去青砖黛瓦,与其他没什么不同,确实钱财到了梅家这地步,应该是要藏富不露了。 林延潮递上名帖通报后,门口的梅家下人脸色一变,然后立即入内禀告。 不久梅家大宅打开了中门,一名老翁,以及两位男子一并出门迎接。 这两位男子有一人是梅侃,还有一人年纪略大他一些,看去儒雅至极,丝毫看不出是商贾之家培养出的子弟。 这个时代越是成功的商人,身上儒气越重,当然这是儒商路线,为了方便与官场上的大员打交道,相反很多饱读诗书的官员倒是一副商侩的嘴脸。 “老朽拜见部堂大人,得蒙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林延潮笑了笑道:“老人家言重了,我与梅兄是老朋友了,路经扬州顺道就来摆放,没有提前递帖,实在是失礼了。” 老者笑着道:“部堂大人如此贵客,我们梅家是盼也盼不来,何谈有什么失礼,部堂大人里面请。” 当下林延潮到梅家府上作客。 却说梅家乃是扬州最大的几个商家之一,梅家虽是盐商出身,但经营早已超过盐业。而且他们在官场还很有人脉,之前通过放贷给官员,可谓在官场上广结善缘。 但梅家最主要的靠山还是张鲸,这一次张鲸倒台,梅家依仗着过去经营布局,暂时还能维持住局面,但长久而言如果找不到新的大靠山,以他们现在这富可敌国的财富,早晚也会被人窥觊。 故而林延潮专程来扬州一趟,就是为了招揽梅家。 当然换句话来说,也可以看作林延潮来扬州请梅家支持自己。 当然大家刚刚一见面,话也不会说的这么明,彼此都是在愉快的寒暄聊天中渡过。 这老者自是梅侃的父亲,现在梅家的掌舵人,但年事已高已处于退二线的状态,而那年纪比梅侃年长的则是他的兄长,眼下梅家的产业多是由他们二人打理。 眼下梅侃这位兄长虽不说话,但目光不时朝林延潮着看来,似乎在心底在掂量着什么。 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背景 梅老太爷乃年事已高,虽久不负责家中事务,但谈吐思路都是十分清晰。 但见梅老太爷屈其手指道:“天下的盐啊,有海盐,井盐,土盐,池盐,硝盐,岩盐之分。但主要是海盐,井盐,池盐三类。其中池盐有山西的解盐,井盐则多出于四川。但井盐不如池盐,池盐又不如海盐。” 林延潮点点头道:“老丈所言正是,在下当年在归德任官,归德本是解盐行盐之地,解盐受南风而结盐,最赖天时,故而岁额常有不足,况且解盐从山西到河南路途又远,可谓又少又贵,因此当地百姓食盐多有不便。” “当年全赖付知府将解盐改为海盐,堪为一时德政。” “付知府?”梅老太爷。梅大公子道:“就是当今河南左布政使。” 林延潮笑了笑道:“确实。” 梅老太爷当即点头道:“付方伯真乃是能臣能吏,敢问部堂大人后来归德府用的是哪里的海盐?” 梅侃道:“本来是用长芦盐,后来改为山东盐。” 梅老太爷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山东盐一年盐额十四万大引,听闻自己用也是勉强,再多供一府不知够不够?” 林延潮笑着道:“归德一个府三十万口,勉强够的。” 梅老太爷点点头道:“若论盐额富裕还当属我淮盐,常言道两淮盐,天下咸。我两淮盐额每年七十万五千大引,除了本地,还供江西,湖广二省,可惜去河南路途倒是不便。”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一笑,梅侃笑着道:“爹,你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梅侃说完,他兄长即板起面孔道:“哪里有这样说的,没半点规矩。” 梅侃闻言称是,当即收声。 林延潮各看了梅家大公子,梅侃一眼。 梅老太爷对于兄弟二人这话没有在意,而是继续道:“也不是自卖自夸,太祖当年定下我两淮是三十五万引,后来增至七十万引。即便如此,淮盐仍是有余。” 林延潮道:“两淮余盐之难,在下早已知之。” 这两淮余盐说起来,就是明朝盐法的变革史,前后经过没有几万字是说不清楚的。 简单概括,明朝国库的太仓收入有一半是盐税,盐税有一半出自淮盐。 两淮的盐税最早定下是三十五万引正盐,也就是商人运粮到前线后,就可以拿到淮盐盐引,然后凭盐引到盐场取盐。 但是问题是两淮生产海盐的灶户每年除了缴纳朝廷盐额的正盐外,手里还有多余的余盐怎么办的问题。 如此朝廷不收这余盐,就会转为私盐,国家盐业专买专卖的制度就被破坏了。 开始有官员提议,很简单增加盐额就好了,但是此举立即被否定了,因为增加盐额对于原先部分产盐不足的灶民就惨了,容易造成灶民缴纳正额不足而逃亡。 所以朝廷最开始的办法是官收余盐,由朝廷用钱统一收购。 余盐每年收入六十万两都上缴太仓,在张居正变法前,两淮盐政的这六十万银子就是太仓四分之一收入。而两淮正盐给国家养兵,为甘肃、延绥、宁夏、宣府、大同、辽东、固原、山西神池诸堡的守军提供军粮,另外还上供光禄寺、神宫监、内官监。 但官收余盐的办法有问题,那就是国家统一收购价太低,导致灶户宁可将余盐卖给私盐贩子,也不肯卖给朝廷。 因此私盐暴利,导致江淮一代不少百姓不种田,而是以贩卖私盐为生。这些百姓都有武装,以村为单位,屯盐筑堡,遇到官兵抄家伙就打,导致官府都不敢管这些人。 在后世小说里描述的盐帮就是这些人,所以明清江淮民风十分彪悍,众所周知的是北洋的前身就是淮军。 后来朝廷也向提高余盐收购价,但如何也不如私盐利润大。因此官收余盐,导致盐法败坏,朝廷就改为商收余盐,但是商收余盐导致朝廷赚不到钱了。 因为依照开中法,盐商将粮食运到北方,再换取正盐盐引,但商收余盐后,商人可以在本地买余盐,谁又去用运粮的办法换正盐。而且商人收余盐价格高,导致盐户都将盐卖给商人,而不卖给朝廷了,于是朝廷连正盐都收不着。 于是朝廷再度改革,先官收再商收。两淮盐引从三十五万提至七十万五千引,官府从盐民手里多收余盐三十五万引,然后盐民手里剩下余盐才能卖给商人。 而商人要买一定的正盐,方才允许买余盐,进行强制搭售。 看似完美解决问题,但其实的结果是,嘉靖年时两淮一年正盐七十万引,余盐三百万引,远远超出当地盐民的产出,等于开了空头支票。 然后商人拿着大量正盐余盐盐引,结果到盐场一粒盐都买不到,同时盐额增加到七十万引,导致原先力有未逮的盐户大量逃亡。 此举被商人盐民大骂,隆庆年间朝廷被迫再对盐法变革,那就是先商收后官收。商人先买余盐,然后朝廷兜底。 但是先商收后官收,与原先的商收余盐没区别,盐户谁肯卖盐给朝廷,有多少就卖多少给商人了。甚至商人还利用到盐场买盐的便利绕开盐引,从盐户手里买私盐。 因此两淮余盐私盐泛滥成灾,却没有人却买正盐,朝廷不得不自掏腰包垫付开支银。 所以官场又传出风声,朝廷有意再度恢复官收食盐,总而言之来回折腾。 官收余盐,盐民盐商吃亏。 商收余盐,朝廷吃亏。 当今天子的脾气都知道了,爱财如民,怎么肯下面的人把手伸到朝廷里。 这时候朝廷上清流有一个普遍的意见,认为朝廷盐法不利,都是负责盐业的官员屡屡被盐商收买,故而导致政令被破坏。 没错,制度是好的,问题是在官员的身上,是官员操守不行,所以导致盐法的糜烂。 因此要选择人品正直,操守清廉的官员,也就是慎重行盐之官,来杀一杀扬州官场上这场恶风,以此来杜绝这受贿之风,整顿两淮盐业,保证朝廷正盐的税入。 在这个论调下,要从根本上治理盐政,首要之官员在于两淮盐运使。 于是不久前前任两淮盐运使,就被抄了家。 此外还要严究私盐,其中描述私盐商人嚣张到什么程度,御史向天子上奏说,私盐船商都是聚集几百艘大船,明火执仗,张打旗号行于江面上,船上都配备有火铳大炮,其装备之精良更胜过官军,对于这样的私盐盐商朝廷必须要抓起来杀几个,否则将酿成什么后果。 林延潮深知在这样的论调下,两淮盐商,包括梅家的日子有些不好过了。 但当时林延潮是礼部的官员,盐法不在他管辖范围内,对于这件事听听就好,没必要出头。 现在就不一样了。 梅老太爷描述了一下当今盐法,然后向林延潮问道:“以部堂大人高见,当今盐法是否存有鄙陋之处?是否要变一变。” 林延潮闻言矜持地笑了笑道:“这盐法乃户部,盐运司的事,在下只是礼部的官员,不好插手别部之事。” 梅老太爷一愕笑着道:“部堂大人真是慎重。” 林延潮笑了笑。 梅大公子则道:“爹,部堂大人也是舟车劳顿,不如我们用宴后再谈。” 梅老太爷捻须笑了笑道:“也好,也好,部堂大人即是到了扬州,就在此多盘桓一段时日,让老朽一尽地主之谊。” 林延潮不置可否。 当即三人与林延潮一并赴宴。 林延潮入席一看微微点头,宴上倒不是山珍海味,却作得看起来都十分精致可口。 这梅家宴请的酒席自以淮扬菜为主,在后世国宴就是淮扬菜。 这淮扬菜能成为名菜,当然离不开几百年来扬州盐商的精益求精。 推让一阵后入座,梅家大公子道:“早听闻京师繁华,与这宫廷御宴相较,我们扬州地方菜,倒是令部堂大人见笑了。” 林延潮笑道:“论繁华二字,京师亦不及扬州也,在京师时就听闻扬州盐商一生只为三件事,造园林,养戏子,享美食。” 听林延潮的话,梅老太爷,梅大公子都是一愕,干笑了一声。 梅侃却笑着道:“不错,正所谓食色性也,其他盐商不说,就是我们梅家就豢养好几位有名家,你看这梨丝炒肉,乃出自吴中施胖子之手,这螃蟹面出自无锡孔如庵之手,还有这文思豆腐出自天宁寺的一清和尚之手。” “和尚?”林延潮问道。 梅侃笑着道:“是啊,为了请他着实费了一番心思,部堂大人也知道出家人哪里看得上金银这些俗物,故而为了请他掌勺,我兄长就为他在城内建了佛寺。” 林延潮默默叹了口气,他以为申时行很懂的享受了,但比起人家还是逊色了一筹。 梅大公子看了梅侃一眼,连忙解释道:“你也不怕部堂大人见笑。部堂大人有所不知,家父早年清贫,故而不喜奢侈,每日也只是一碗饭一豆腐足矣。身为人子只好在庖厨上下功夫罢了。” 林延潮赞许道:“梅兄孝心可嘉。” 梅老太爷很是高兴道:“自卖自夸让部堂大人见笑,部堂大人请!” 当即众人动筷,宴毕,林延潮当即告辞。 梅家本是请林延潮直接在梅家住下,林延潮倒是不肯。于是他们改让林延潮在梅家的扬州别院里下榻。林延潮同意了,还答允在扬州停留两日,然后从船上接了妻儿,学生一并下榻在别院里。 这处虽说是别院,却是十分精致风雅,不仅亭台楼阁皆有,最重要是里面建有一座藏书楼,此楼藏书十万余卷,其中有不少古籍善本,其中不少古本都可以在寸土寸金的扬州换一栋楼的。 这些藏书听闻都是梅家大公子从各地搜罗来的,梅大公子也是不惜钱财,遇到秘本善本都是花重金购买,但他只是买书藏书,平日也不住在这里读书。 这地方是他招待文友的去处,他文友都是扬州的知名文人,以及本地官员,致仕大员。众人在这里煮酒论文, 这处别院虽是靠近扬州城,但却十分清静丝毫没有尘俗之嚣,林浅浅与林延潮的学生同乡们住下后十分喜欢,同时感叹扬州人真会享受。 次日一早。 梅大公子即至别院来请林延潮。 经昨日林延潮已知在梅家,梅大公子才是话事人,梅家最重要的盐业都是由此人一手打理,而其他事项才由梅侃管着。 昨日稍稍接触,林延潮已知这位梅大公子外看似儒雅风流,其实内在城府极深。 当日,梅大公子也没干别的,就是安排林延潮视察梅家的产业。 如这时候的大商人一样,梅家产业无数了,牙行,当铺,甚至妓馆,不过最重要的还是盐业。 梅家的盐业主要行销江西湖广,以长江为运道,盐船从仪真出扬州。 这时盐商运盐种种规矩,如要缴纳梁头税(船宽窄),河工税(疏通河道),供应,整酒,亲纸等等,这些都是牙行在中间向盐商征税。 而官府则主收盐引,运司收到盐引后,将盐商应得盐引装入封套密封,再交给盐商,然后通知分司,让分司另行下文到盐场。 盐商到盐场后拿出封套里的盐引给盐场官员核对,盐场官员取得分司公文与盐引核对无误后,会将盐引截下一角,然后将盐引第二次密封交还盐商。 盐商将盐打包上船后,抵达扬州后,再将盐引递给巡检司,巡检司检查无误后,将盐引再裁去一角还给盐商,并开具允许盐商前往仪真的文书。 然后盐商将盐全部从船上取下,堆积在巡检司。 等待堆积到五六万引时,巡检司禀告两淮巡盐御史,然后巡盐使派官员前往仪真检察盐包重量。 盐商将盐重新装船后,抵达仪真批验所时,巡盐官员再度检查盐引,将盐引第三角截去后方允出港。 在这期间,盐商不是自己拿盐至批验所,而是通过水客(中间商)为中介,再通过水客从批验所拿到批文。 这是正常的环节,但梅家从中肯定是缩减许多环节,要知道淮南盐每年八单,每单五万五千引,但是每年从淮南流出的私盐肯定不止这个数。 梅家究竟用什么办法走私盐,梅大公子没有说,林延潮当然也不会问。 当然少不了官商勾结就是。 到了中午,梅家大公子即陪同林延潮到酒楼用饭。 林延潮与对方与楼上无人处临轩对饮,正在这时一人来到楼上与梅大公子说了几句话。 梅大公子顿时脸色一变,然后斥道:“急什么,没看到我这里有贵客吗?” 对方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当即道:“那么小人与吴总商,马会长先商议。” 对方走后,梅大公子笑道:“下人不懂规矩,让部堂大人见笑了。” 林延潮问道:“梅兄不知是什么事?” 梅大公子当即与林延潮道:“是朝廷新任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刚刚将梁头行河工行背后的东家熊启昌抓起来了,然后其他几间牙行的人一并到扬州的盐商总会请我等出面作保。” “眼下本地各大总商都聚集于商会里议事,诶,这叫什么事。” 梅家大公子边说边看林延潮脸色,但是林延潮却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反而道:“竟有这等事,梅兄此事不能耽误,否则是一场大风波,在下致仕归里之人,不劳相陪。” 梅大公子当即道:“部堂大人好容易来了扬州,我梅家上下毕一尽地主之谊,就算再大的事,梅某也当放下。” 林延潮笑了笑道:“梅兄误会了,只是我到了扬州后,还另有朋友要拜访。” 梅大公子目光闪了闪,当下笑道:“既是如此,那么在下处理事情后,晚上再来别院向部堂大人请教。” “也好。” 梅大公子下楼后即回了梅府。 梅大公子一回府,他平日豢养的五六十名清客文人即迎了上来。 梅府的清客文士并非普通读书人可以就任,都是扬州本地颇有名气的才子。梅大公子多次出钱修缮府学,县学学宫,接济落魄的穷书生,于是读书人们四面替他传扬乐善好施,贾而好儒的名声。 所以梅侃就是这些清客文士的衣食父母,清客们一见他回府一并迎上前施礼道:“东家回来了,这是我等为新园所拟几处匾额对联,还请东家过目。” 梅大公子取了一一浏览,微微点头笑着道:“甚好,甚好,此联一挂必定增色不少。” 见梅大公子夸奖,众清客都是喜上眉梢。众人都知道梅大公子不仅重才爱贤,喜好诗文,而且出手阔绰,随便出手一赏,足够那人数年衣食不愁。 于是众清客们都是伸长脖子露出期待的神色。 片刻后梅大公子面见梅老爷子。 梅老爷子仍是那慈和的样子,放下茶盅后然后问道:“如何回来了?” 梅大公子道:“爹,这林部堂与咱们打哑谜呢。我看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梅老爷子当即道:“林部堂不到而立之年而官拜三品京堂,必有他的过人之处。你想要揣测人家,也要看够不够分量。” 梅大公子道:“爹,这些年儿子除了皇帝,什么大官没见过了。任他再大的官求的不过是财权二字,这两样我们梅家都可以给。但他不开口,我们怎么给。” “之前爹问他盐法鄙陋?他没有说话。今日熊启昌被抓?儿子面前,在他也没有表态。” 梅老太爷摇摇头。梅大公子凑近一步道:“爹,这新任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是申吴县门生,也是林部堂的同年,无论如何他也要过问一二吧。” 闻言梅老太爷突然严厉道:“糊涂,你这些年是顺风顺水惯了,你端杯子,别人就一定要斟茶?别忘了,现在我们的靠山张鲸倒了,而扳倒张鲸就是此人!” 而此刻两淮巡盐御史衙门里。 新任巡盐御史李汝华正在与一名官员喝茶,这名官员四十多岁乃浙江提刑按察佥事莫仰之。 却说扬州隶属于南直隶,为何浙江的提刑按察佥事怎么会来到扬州。 其实没错,这是明朝的寄衔制度,因为南北直隶不设布政司,按察司,所以当地藩,臬官员才要寄衔邻省。 但见莫仰之喝了口茶道:“古人问志,有人言愿为扬州刺史,有人言愿多资财,有人言愿骑鹤上升,最后一人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合三人之愿。” “今日李兄一上扬州,上下惊也。” 李汝华摇了摇头道:“莫要说笑了,扬州的钱好拿,但官却不好作。前任两淮盐运使已是锒铛入狱。他可是许阁老的得意门生,胳膊比我的大腿还粗。” 莫仰之道:“罗年兄的事我知道,只能说是命数使然吧。谁叫这个时候朝廷下决心还整治盐法,他也是被拿来开刀。” 李汝华将茶盅一推道:“谁不知道两淮盐政现在一个烂摊子。本除了正盐以外,朝廷另从余盐得钱六十万两,但到了这几年,盐商到了盐场拿着正盐余盐的盐引却买不到正盐,户部给事中李学诗算过一笔账,除非四年不开中,否则盐商手里的积存盐引就无法售完。” “朝廷闻之震惊,认为是扬州运司,按司,地方官失职。故而打算用严刑峻法,杀一杀扬州官场上下风气。小弟这一次来扬州,说实话就是带着尚方宝剑来杀人的,否则不足以交待,但是扬州官场上从来铁板一块,我哪里敢下手。” 莫仰之点点头道:“是啊,这熊启昌,彭兆登私设牙行于官商,此乃官府商人眼底之积棍,若是这些人除去,既可以大快人心,也略可向朝廷交差。但是他们持牙行获利于官民之间,背后未必没有官府的支持啊。” 李汝华也是深以为然,这时候只能看谁的背景硬了。而就在这时外人禀告道:“启禀老爷,前礼部左侍郎林延潮在外求见。” 淮南以煮盐为主淮北则是晒盐为主 淮南编为十纲,淮北编为十四纲, 千户生女当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 一千一百三十章 牙行 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乃河南归德府睢州人士,是袁可立的同乡。 袁可立未拜入林延潮门下时,曾问学于李汝华。 万历八年,李汝华以三甲二百二十七名得中进士,与林延潮一并金榜题名。 当时三元及第的林延潮为众同年们所仰望,后来林延潮为归德同知,知府时,知道李汝华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以至于他老家父母年纪老迈,却经常缺衣少食。 于是林延潮多次派人睢州探视李汝华父母,并赠粮赠衣,并且还给他的兄长在县衙门里谋了一份轻松的差事。 这对于林延潮而言不过随手之劳,况且若是林延潮身在这个位子上,若不出手照顾,反而会被官场上的同僚被背后说道。 但李汝华因此对林延潮十分感激,林延潮到京为官后,他有上门感谢。但林延潮回京时,已经是翰林学士,后来又升任礼部侍郎,二人身份悬殊太大。 李汝华若是太过于表示,则有些阿谀了,所以他将此情一直放在心底。 而对林延潮而言,他对李汝华十分佩服,因为李汝华是沈鲤的同乡,又是申时行的门生,夹在两位彼此看不顺眼的大佬间,却能够得到两位大佬同时的赏识,这不是一件人人都可以办到的事。 外人以为李汝华所凭是不附不阿这几个字,其实不仅仅如此,林延潮在申时行面前时,就数次听到他称赞过李汝华的敢于任事,而且为官的兢兢业业,以及不取一毫。 换句话来说,要不是如此,李汝华早被官场边缘化了,哪里有资格升任两淮巡盐御史。 因为申时行的关系,林延潮对李汝华也是高看一眼,林延潮与他相交没有摆架子,二人私交不错。 后来李汝华担任两淮巡盐御史,林延潮还是为他高兴的,两淮巡盐御史监督两淮盐政,权力极大。若是没有顾忌,扔掉节操一心捞钱,那么月薪过万不是梦,走上人生巅峰也是分分钟的事。 但是李汝华刚来扬州,就抓了人,可见人家不是来捞钱的,就是来搞事的。 林延潮在按院的门前等候,正巧一名盐商也在衙门口。 这位盐商一身绫罗绸缎,看还没有到梅家富而不露的地步,大概是有钱都穿在身上的级别。 对方一见林延潮未至即先满脸堆笑道:“这位兄台,也是来巡盐衙门办事的吗?看兄台甚是面生,不知哪里人士?” 看着对方一脸市侩样子,林延潮哪里会将这样的商人看在眼底,淡淡地笑了笑就不说话了。 对方被林延潮的无视视若不见,反而自报家门道:“小人姓吴,扬州的朋友都叫我吴胖子,别看我现在瘦,但是我年轻时候胖。你要问我为什么瘦了,唉,还不是这盐引闹的事。” “我吴胖子在巡盐衙门一个月了,唉,这都什么事,朝廷积欠我爷爷三百张盐引,到了我爹手上积亏五百张,到了我手上一千张,这盐引居然还成了传家宝了。我倒是来衙门问问,朝廷什么时候把这积引兑现了,再不兑我吴胖子就真成为吴瘦子了。” 林延潮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正要问话。 这时候但见盐道衙门的中门大开。 但见李汝华三步并着两步赶出来,林延潮笑了笑,走上台阶当即道:“茂夫兄许久不见了。” 李汝华正要施礼参见,却看见台阶下站着一个油头满面的商人,张着嘴巴看着这里。 李汝华是一个行事很有分寸的人,没有说破林延潮的身份,而是当即请他进了衙门,同时给身旁的随员使了个眼色。 吴胖子看着林延潮被一名官员迎进衙门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是一脸懵逼的样子。 不久就看见一名四十多岁的公人走下台阶,温和地笑着道:“这位兄台不知来衙门何事?与方才那位先生是如何相识的?” 这人态度虽是谦和,但隐露锋芒,吴胖子一看就知这样的人,就是衙门里杀人不见血,笑里藏刀的公人,得罪了这样的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当即吴胖子不敢有丝毫隐瞒地,说自己盐引被盐运司那从爷爷辈赖起,现在到了一千张。 他这几年生意出了问题,钱周转不过来,于是天天往盐运衙门要兑现盐引,人家就是不干,故而走投无路了来巡盐衙门看看有没有机会。 至于与林延潮不过是顺路碰见而已,然后说了自己的事。 那人对前面的话,丝毫不关心,听闻他与林延潮不过顺路碰见,当即温和道:“你既要兑现这一千盐引,我给你写个条子就是。” 那商人顿时睁大了眼睛,自己祖孙三代吃了快一百年闭门羹也兑不来的盐引,居然被今日就办妥了。他左思右想也是捉摸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 “一千张?凭着条子。” “恩,一张不少,你们拿着这条子和盐引在两淮任何的盐场都能兑盐。正是有你们吴家这样的商人数代开中,为国输边,才有今日之太平天下。朝廷是不亏待你们的。而我们巡盐衙门的李巡按,也是一心为民做主的好官。你收下这条子吧。”这人一边说一边攥着条子看向对方。 吴胖子哽咽地道:“这位大哥此恩此德,我吴胖子真是一辈子报答不尽,让我给你磕个头!” “诶,不敢当。要谢你当谢李巡按才是。” 对方这才爽快地给了对方条子,然后又补了一句:“若还有其他的事,尽管来巡盐衙门就是。对了,在下姓沈。” 对方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而此时此刻,讨薪成功的吴胖子拿着条子已是泣不成声,仰天泪作两行。 却说李汝华请林延潮至客厅里,按察佥事莫仰之也是前来拜见。 三人入座一阵寒暄。 “部堂大人致仕回乡到了扬州,怎么不早说一声,如此我们扬州官场上下也早作迎接,为部堂大人接风洗尘。”莫仰之开口恭维道。 林延潮笑着道:“就是迎来送往太过铺张,故而才舍了驿路,轻车简从回乡,这一次路过扬州,想起茂夫兄在这里任官,就来看一看老友。” 李汝华听了真是与有荣焉,莫仰之反复看了李汝华两眼心想,林部堂乃元辅的心腹,他如此看重李汝华,看来元辅对他这位门生也着实器重。当然也可能二人本就是同年的缘故。 李汝华当即道:“蒙部堂大人特来此看望在下,在下真是三生有幸。在下这就吩咐下去,不许人泄露了部堂大人的行踪。” 莫仰之也是恭维道:“部堂大人高风亮节,真是我等为官的楷模啊。” 林延潮笑了笑也不再谦虚,而是道:“扬州可是好地方,两位大人能在此为官一任,真是好福气啊。” 李汝华道:“部堂大人所言甚是,不过扬州虽好,但在下在扬州做官,也是坐在火炉上烤啊。” 李汝华这么说,是想打听林延潮是否已知道他整治牙行的事。 林延潮讶道:“茂夫兄,这个位子比古时扬州刺史也是不遑多让,又何出此言呢?” 李汝华叹道:“部堂大人,实不相瞒两淮盐法败坏,朝廷积欠的盐引,在不开中下,可供扬州商人四年之用。” “若是停了开中,边军将无粮可用,若是不停开中,那么积引恐怕没有销完的一日。在下实在是左右为难,今日部堂大人来此,在下还请部堂大人不吝赐教。” 莫仰之也是道:“部堂大人乃朝廷栋梁,当年在三年归德,一府大治,至今乃官场上的佳话,今日还请部堂大人为我们指点迷津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盐法之事,当时我京师时即有所听闻,听茂夫这么说,没料到竟败坏到这个地步。” “但是我已是致仕,不在其位也是不好贸然干涉地方政务,今日来看望茂夫兄后就坐船返乡,其实两淮盐政以两位之才,不会没有解决的办法的。” 二人再三相问,林延潮推了一阵,然后道:“茂夫尽管放手而为,若真是没办法,我写信在恩师面前替你说话就是。” 有了林延潮这句话,李汝华当即大喜,莫仰之也是松了口气。 不过林延潮也是心底有数,李汝华毕竟没有将他抓了牙行商人熊启昌的事与自己交代,看来并不那么愿意让自己插手。 当即李汝华就请林延潮在衙门驿馆里小住,林延潮也是答允了。 晚上设宴款待,又是一番景象。 到了次日,林延潮刚刚起床洗漱,即听到外面传来吵杂之声。 林延潮心底有数,刚走出驿馆就见李汝华面带怒色地赶来。 听他一说才知道今日早上有数百名商人将巡盐衙门包围了。于是李汝华赶紧来请教林延潮。 李汝华当即说了来龙去脉,原来扬州有十家牙行,分别是梁头行,河工行,供应官银行,催收公费行,整酒行,亲纸行,填写引皮行,桅封行,盘堆行,报解捆行。 李汝华一到任后即抓了商人熊启昌,此人经营着梁头行,河工行,还扬州牙行里很有势力。 熊启昌被抓后,李汝华本是等着牙行上门来恳求自己,哪里料到这十家牙行连先礼后兵都没有,而是同时罢工,还组织人手一并来巡盐衙门要求放人。 李汝华当然很生气,堂堂巡盐御史的威严岂容冒犯,在扬州就算是两淮盐运使,扬州知府都要看他的脸色。 而且他认为牙行不过是小角色,属于两淮盐业这条利益链里最弱的一环。他们借助为官府代办的权利,从盐商身上盘剥,属于两边都不待见的那一等。 现在他们竟然用罢工来反对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李汝华与林延潮解释了一番,然后道:“这一次令部堂大人受惊,实在是在下的责任,眼下那些刁民聚集在外,如何处置还请部堂大人示下。” 林延潮当即道:“诶,我只是路经此地,此事茂夫你自己主张就是,不必顾念我。” 李汝华点了点头,他胸有成竹,在他看来收拾牙行,自己就能对付。若让林延潮帮忙,那么欠下的人情实在太大,自己是很难还得起的。 所以他前来请教林延潮只是出于一等尊敬。 当即李汝华道:“既是如此,在下就让扬州府派官兵来,部堂大人,以为如何?” 林延潮见李汝华很是恼怒,看来是要硬肛,当即提醒了一句道:“牙行这一次闹事,必定有后手,茂夫要小心啊。” 李汝华当即道:“洪武初年时,太祖有令天下府州县镇店去处,不许有官牙,私牙,若有自称官牙,私牙者,判迁徙化外。而后虽此制放开,允许民间持官府印信开设牙行,但这十间牙行盐道上下从为承认过,他们今日敢闹事,正好给了在下口实,从今以后杨走不会再有一间牙行。” 林延潮闻言不由踱步。 十间牙行也不能说全然违法,比如封引亲纸行,就是专门为盐商印刷盐引交给盐运使司,一张盐引印刷在三文钱如此。 填写引皮行,所谓的引皮,就是盐商上交批验所每一百张盐引里要附一份引皮,引皮里要写上支商,地主,上下河经济,报名填数等等。 而这些都是盐商船只过往时要向盐道衙门经办的手续。 这本来是衙门办理的,但后来这些手续都被牙行包办,牙行借着这些名义向过往盐商船只收钱,到了最后两淮所产的每一包盐,牙行都要抽一笔钱,这些钱虽然不多,但最后都算在老百姓买到的盐上。 李汝华要革除牙行,当然是利商利民之举,可是要革除牙行的声音,朝廷是从嘉靖一直喊到现在,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李汝华想要一朝成功,恐怕有些难了。 但无论如何说,如此敢于任事也是令林延潮佩服,至少人家是真的要办一些利国利民的事。 当即林延潮也不再说,然后李汝华当即动手了,首先他要联络扬州盐商一并对付牙行。至于官府,在他看来扬州地方无人敢违抗他的意思。而且牙行的权利当初既然是官府给的,那么收回去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但是李汝华却没有料到,率先捅自己一刀的正是官府。 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教训一二 却说李汝华一面往扬州衙门调兵,另一面写了一封布告张贴在巡盐衙门的门外。 这布告说的是什么呢? 就是说十大牙行长期把持盐业,导致了病商误课的局面。 这罪名不小,所谓病商就是商人受到剥削,误课即是误了朝廷的盐课。 所以李汝华借这布告,声明自己整治盐业的决心。 过了片刻,扬州知府即派了两百余官兵来。官兵刚到,这些牙行的人立即一哄而散。 不过仍有几十人被官兵捉拿。 见这些人走的走散的散抓的抓,李汝华当即觉得控制住了局面,命人将这些刁民就直接关押在巡盐衙门,然后回去向林延潮禀告了此事。 李汝华明言,他打算重新审核牙行的资格,在此期间一切盐船报关,必须经过衙门,不可借由牙行之手。 林延潮听后提醒他多加小心,李汝华却是叹道:“在下身负圣命下扬州,若是不在扬州有所建树,元辅那边就交不了差。在下也知道一步革除盐政积弊有多难,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还请部堂大人替在下在元辅面前多多美言。”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李汝华身为巡按御史,算是握有尚方宝剑在手,又代表了朝廷整治盐业的决心,未必也不是没有成功可能。 当然他若是能摆平此事,自己也没有出面的必要,可是招揽梅家也就无从谈起了。 然后李汝华决定下午召集本城盐商商会于巡盐衙门一举解决牙行长期在政商两边牟利的局面。 林延潮不置可否,说自己会在扬州再逗留一日,并告诉他自己在梅家别院下榻的地方。 听说林延潮住在梅家别院,李汝华有些讶异,然后亲自送林延潮离开了巡盐衙门。 林延潮回到别院后,就带着妻儿去扬州城里逛了逛。 林延潮回乡的旅途走走停停,算是旅游散心,往日的那些旧疾早就好了。想想看若真的继续在朝堂上操劳下去,自己不知道要病到什么时候。 这天扬州城里正好下起了细雨,虽不是三月烟花时节,但城里气候也是格外宜人。 林延潮坐车由旧城经新城,路经小秦淮,一路码头上依旧繁华脏乱,城里九巷中高高矮矮的屋舍错落的挤在一起,鱼肠般弯曲的窄巷通向远处。雨下过后,小巷道上微湿,覆了墙角的青苔更青。 雨幕之中酒楼的帘子下,酒客们进进出出,有的人是来喝酒的,有的人是来避雨的,而伙计则是拿起竹竿挑起酒幡子张挂,店家在旁唠唠叨叨的告诉他不要挂歪了。 林延潮在马车上左看右看,就选了一家干净的茶楼,当下携了妻儿一并进去。 雨天时,天色有些阴,但茶楼里却是亮堂堂的,看得令人温暖。 未时以后来吃茶的茶客,肯定比酒家的人要得闲多了,肯定不是为生活奔波之人。 林延潮扶着妻儿们经过狭隘的玄关走道,到了吃茶的地方,这里三十多桌却有一大半坐满了。 林延潮捡了地方坐下,四周传入耳底听到的多是秦腔翕语。 “老爷,要不要换雅间。”陈济川提醒道。 林延潮却摆了摆手道:“这里虽吵杂,却有烟火气。” 林浅浅在旁笑着道:“没错,咱们老爷就是俗人。” 林延潮一笑,自己搂着林用,而浅浅则怀抱着小儿子子,而陈济川则却招呼跑堂,茶楼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林延潮在这满是喧哗热闹的地方,享受着这片刻之宁静。 他早无官身轻,现在身在市井之间万人如海一身藏,谁又能知道自己是林延潮呢。 不多时跑堂已将茶点端上,有六安瓜片茶,裙带面,阁老饼,雪花酥,琥珀糕等等。 林延潮与林浅浅边吃边聊,这时茶楼里却跑来两名商人,大声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茶楼里喧杂的声音,一下子少了几分。 “何事?” “今日巡盐御史召集几位总商商议取缔牙行之事时,操江提督衙门突然下了公文,许给熊启昌等人开设牙行。” 林延潮听了略有所思,李汝华这回可是踢到了铁板上。 这操江提督,是南直隶都察院所设,由副佥都御史担任,主管南京的上下江防。 不过操江提督插手盐道的事,有些管得太宽的嫌疑,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毕竟扬州的盐船总是要从江上过的。 而且这开设牙行的资格,本来就没有说那个衙门可以给的,但操江提督衙门给了也不能说不行。 这下子人家牙行成了合法经营,那么李汝华扣押熊启昌,取缔牙行也就成了无理之举。 林延潮心想,这李汝华恐怕此刻也是很气闷,他身为巡盐御史,扬州地面的官员都可以官,但金陵的操江提督他却管不了,而且人家身为正四品佥都御史,谁管谁还说不准呢。 扬州的地方自是盐的地方,茶楼里哪个人不与盐挨着边,这样的事正好给他们高谈阔论的机会,当然大部分人都是看热闹的心情。 “这一下子巡按吃了大亏。” “巡按想要当的青天,但是怕是不能啊。” “强龙不压地头蛇。” “其中有什么玄机?” “说来听听。” 林延潮听了一阵,老百姓,底层商人自是看不透其中的博弈,只是瞎猜。 倒是林延潮左侧一桌的一名商人说得颇有道理,但见他与一名后辈子弟道:“今日这局面,你要好好学着,看看巡盐衙门后面的每一步棋。特别是揣摩官府的心思,对于我们以后经商与官府打交道,都是有用处的。” “伯父,我记住了。” 林延潮闻言不由侧头看了一眼,回答的是一个看起来很有精神年轻人,但以他这个年纪想必还不知世事艰难。 那年轻人见林延潮看来,有几分不悦,是怪他偷听了自己谈话。其实茶楼就这么大地方,林延潮要不听也是难的。 倒是他对面的中年商人却懂得和气生财,向林延潮笑着点点头,作了个揖。 林延潮不置可否。 外头的雨却一直下得不停,林延潮林浅浅已是吃完了,正要起身。 这时候茶楼里一个人脚步生风的走了过来,一见那中年商人即拱手道:“许兄,真是许久不见了。” 那中年商人也是起身相迎道:“吴兄,听闻运司衙门兑了你盐引,真是可喜可贺啊。” 那人哈哈大笑正要走去,却突然一愕当即停下脚步向林延潮道:“这不是恩公吗?” 林延潮并不待见对方,当即道:“兄台认错人了。” 哪知那人却热情地道:“怎么认错人了,你可是我吴胖子的恩人啊。恩公施恩不望报,可是吴胖子岂是不知好歹的人,此恩此德是没齿难忘。许兄,我与你介绍,这位可是……” 林延潮也是很无奈,他微微一想就明白了。 林延潮当初得知此事时没有插手的想法,但却帮了吴胖子解决了一辈子也无法解决的难题,但是吴胖子说要报答就实在是呵呵了。 而这位许兄听闻林延潮帮了吴胖子大忙,又可以在巡盐御史面前说得上话,当即道:“在下许宗道,能在此结识兄台,实在是幸事。” 吴胖子赶紧道:“恩公,这位许兄可是盐商总会马会长的妻兄,原来在陕西,最近才到了扬州。” 许宗道点点头:“莫要往我脸上贴金,若是兄台不嫌在下冒昧,可否与在下前往盐商总会,在下与你引荐马会长?” 林延潮知道这位马会长背景不小,对方是陕西人,听闻是马自强的族亲。 马自强是张居正在位时的内阁大学士,排名还在申时行之上,若非他早早病逝,恐怕现在首辅的位子就是他了。 而马家在陕西本就是大商人,后来插手扬州的盐业,虽然根基不够,但靠着他背后官场上的关系,却坐稳了盐商总会会长的头衔,出面专门与官府打交道。 不过林延潮还是淡淡地婉拒了。 吴胖子,许宗道不敢挽留,一旁许宗道那个后辈子弟则气恼道:“此人真是好大的架子,连名不通一个,难道他不知道马家的名头吗?” 许宗道则道:“话不可这么说,能在巡盐御史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行事当然谨慎。我本欲引荐他与马会长,如也好替会长在巡盐衙门那搭一条线。至于马家嘛,眼下不是十年前阁老在位的时候了。” 走出茶楼时,雨已经停了。 林浅浅要去看看扬州二十四桥的夜景,林延潮也是乐意陪着他。 于是他让展明与随从送两个犯困儿子回去睡觉。 这一刻林延潮想起了上一世陪女友肩并肩手拉手的逛街,不由有些怀念。怀念不是前女友,而是当时的时光。 他又支开了陈济川与另两名随从,二人前行时,自己偶尔就凑近碰碰林浅浅的肩膀。 夫妻二人许久没有这样同游,倒是重回年少时的温馨之感。 此刻林延潮向桥一指,另一手若无其事地拉起了林浅浅念起那首脍炙人口的‘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林浅浅羞红了脸,看见四周人多了起来,当即奋力挣脱。 林延潮看着林浅浅的样子当即笑了笑,老夫老妻也有老夫老妻的好,一个眼神间即明白对方的心思,一个念想就能勾起过往种种。 二人凭栏赏着桥上风景时,这时候一辆马车在二人身旁停下。 但见一人从马车上跳下,一旁跟着的人则是方才茶楼里见过的许宗道,以及吴胖子。 林延潮一见许宗道如此,当即面露不快道:“许员外,吴员外,我早已说了不见任何人,你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吴胖子当即道:“恩公是我不是,请听我们把话说完。” 许宗道也是赔礼道:“兄台,我们实是不得已。眼下我们盐商总会与巡盐衙门出了一点小冲突,故而我们这才来打搅足下,我与你引荐,这位是马会长的公子。” 那马公子看林延潮十分年轻有些怀疑,但仍是拱手道:“这位兄台,在下马博名,我与家父扬州盐商里还算有些薄名,长话短说,不知今日巡盐衙门的事,兄台可知道一二?” 林延潮陪着林浅浅游扬州,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即摇了摇头。 马公子看了许宗道一眼分明是说,此人什么也不知道,真是巡盐衙门的人吗? 许宗道忙解释道:“是这样的,今日巡按召集马会长等总商商议取缔牙行之事,但操江衙门下了公文承认了牙行后,巡按已师出无名。眼下巡按要求我们扬州所有盐船一律不许从十间牙行里经办手续,否则不许过江。” “那就不经办好了。”林延潮甚是敷衍。 许宗道当即道:“万万不可,这十间牙行把持江面,背后又有操江衙门撑腰。若是他们不倒,今日不给,明日也要给,但巡按之令却让我们与牙行划清界限,否则盐船不得过江,此事本该由操江衙门与巡盐衙门自行协商,但两边此举不是让我们与牙行不利,现在实在叫人左右为难。” 林延潮道:“我与妻子出门不过是游扬州,此事与我无关,我也不想插手,告辞。” 说完林延潮携林浅浅走出,马公子当即道:“兄台若是能够为我们在巡按面前转圜,我们必后厚礼奉上。” “没兴趣!”林延潮闻言拂袖而去。 但见马公子面上挂不住,当即对许宗道道:“舅舅,这位兄台也太赏脸了吧,我看此人不过是偎红倚翠之辈罢了。” 吴胖子与许宗道都是色变道:“马公子万万不可这么说。” 听了这话,林浅浅顿时气的脸色涨红,林延潮也是双眼微眯。他方才已是说过与妻子出来游扬州了,但对方这么说…… 那马公子冷笑道:“谁会与自家的黄脸婆出游?除非……” 话音刚落,只见啪地一声。 马公子脸上已吃了一记耳光,众人都是勃然色变。 然后林延潮一脚踹在了对方的肚子上。 马公子捧腹弯腰在地,林延潮淡淡地道:“你既没有家教,那么我来代劳一二。” 马公子捧着肚子道:“拦下此人,不要让他走,快。” “还敢再说!”在许宗道,吴胖子还未反应过来时,林延潮又连往马公子脸上踹了两脚。 这二十四桥边,马公子的下人拥了过来。 而陈济川与两名下人也是跟上。 马公子人多,林延潮这边人少,许宗道,吴胖子知道林延潮肯定是在巡按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所以不敢得罪,拼命阻止冲突。 片刻后,官兵这才赶来。 官兵们一看这阵仗即倒吸一口凉气,这位马公子扬州城里谁不认识,平日走马章台的,名声不是很好,但是背景太大扬州城里无人敢惹。 而林延潮这边人虽少,但敢打马公子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 官兵头目当即向二人鞠躬弯腰,然后‘请’他们回扬州县衙调解一下。 鼻青脸肿的马公子看了林延潮一眼心想,也好,到了衙门里也好探探你的底细。 到了县衙后,早有人报知了知县。知县立即开堂秉烛夜审。 马公子一见知县即上前道:“李知县,我与他不过有所口角,是此人先动的手。” 知县平日受了马家不少好处,当即附和道:“无论有理无理,先打人终归是不对。” 当即李知县拍惊堂木喝道:“堂下之人姓甚名谁?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这里烛火甚暗,这名李知县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见对方也不说话。 李知县又拍惊堂木喝道:“好啊,本父母官问话,居然也不答。” 换了旁人,李知县肯定不问青红皂白先来一顿板子,但他揣测对方背景没有动手。 但见林延潮在堂下:“你可是叫李墨祟?” “大胆竟敢直呼本县的名字?” 林延潮笑了笑负手道:“我不仅知道你叫李墨祟,还知道你是隆庆元年的举人,是先帝刚刚登基,开了恩科才取中的。可惜后来的会试却是屡试不第,最后于万历五年在吏部补缺当了官。” 对方讶道:“你怎么对本官过去的事这么清楚。”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我还没说完,后来你补远方缺在云南任过推官,后来的缅王犯边,在县令弃城而逃下,是你出面募集乡勇守住了县城。你本该因此升官,得到朝廷嘉奖,但因为酒醉骂了云南的藩司差一点被罢官,最后朝廷有人念你有功,故而保你到扬州任知县。” 这李墨祟整了整官帽,他因为当年的事灰心丧气,虽说调到扬州这个繁华地方任官,但也是浑浑噩噩,随波逐流。 但却不想这个人对他过往之事却如数家珍般一一道出,简直比吏部官员的还了解。凭他说话口吻,此人恐怕来头极大。 当即李墨祟走下案台,在林延潮面前拱手问询道:“不知足下是何人?还请相告。” 但见林延潮笑着道:“我是谁不重要,但当初保荐你的是当今户部郎中郭正域,他之初衷是想为朝廷挽一人才,但若是今日看到李兄这浑浑噩噩的样子,不知是否会后悔呢?” 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梅家的盘算 林延潮的每一句质问,都如同敲打在王墨祟的心坎上。 想起自己为官种种,他此刻倒是绵长了叹息了一口气。他既是有所愧疚,但更多惊骇的是对方竟对他过往如此清楚,仿佛自己在他面前没有半点隐蔽之事可言。 而脸肿得如猪头一般的马公子则道:“老父母在上,此人装神弄鬼,何必理会,先拘起来就是了。” 听马公子这么说,李墨祟深感对方怎么如此没有眼力,但他在任时收了马家不少钱,也不好说马公子什么,换了他人早就骂过去了。 王墨祟定了定神,当即向林延潮问道:“在下确实是郭大人保荐的,敢问足下与郭大人是否相熟?” “确实相熟,还是门上常客。”林延潮倒没有否认。 王墨祟露出释然的表情,当即道:“郭大人乃朝堂上的贤臣,前礼部林部堂的学生,足下能与他相交不是普通人吧。”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在下非官非商,说普通百姓你也不信,你就当我是一名处士而已。” “处士?”王墨祟皱眉。 处士是古代有德行却不愿做官的人,但久而久之,很多人就拿处士往脸上贴金了,甚至连商贾之人也如此称呼自己。 故而有功名之人,反而不屑于称自己为处士。 马公子冷笑道:“启禀老父母,有的人常自称处士,却常常周旋于士绅之间,应身在江湖之上而心居庙堂,蝇营钟鼎,想走一条终南捷径。” “这些人要么是豢养的清客,要么是请来教书的西席,依仗着见过一些世面,听到一些官场消息。出门到处招摇撞骗,故而腰有十文钱振衣作响,与人言必谈其贵戚。” 马公子一说,他的随从都是笑了,似觉得林延潮提起户部郎中郭正域往自己脸上贴金。 王墨祟听马公子之言,摇了摇头,没错官场上是有马公子说的这一等人,但他身在官场言谈之中都是在揣摩对方底细,所以论看人眼光他还是有的。 马公子却不依不饶地道:“老父母,此人藏头露尾,若无功名,见官不拜,先当杖责。就算有功名在身,听此人的口音也不是扬州人,那需有学校开具的游学路引,否则就是擅自离籍。” 王墨祟岂会给当枪使,终于忍不住道:“马公子,这里是县衙,本官自有主张。” 林延潮一直不说话,但对方一再挑衅,目光不由扫到马公子身上。 “怎么看什么看,你也能查我的底?”马公子长笑一声,袖袍一抖。 林延潮点点头道:“同洲马家的底细,我确实略知一二,但前首辅张文毅公,前内阁大学士马文庄公面子还是要给的,暂且不说破了。” 马公子脸色一变,前内阁大学士马自强出自陕西同洲,乃陕西大商人。 马自强入朝为官后,他的儿子马慥取了张四维的女儿,而其兄马自修专门经商,他的父亲盐商总会马会长就是马自修的三儿子。 马公子板下脸当即道:“既知道我马家的背景,怎么还敢放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这口气还真不小,当年马文庄公在朝时,参预机务,深具人望,天子还御赐‘正己率属’四字。马文庄公如此的贤臣,怎么会有你如此不肖后辈。” 马公子此刻大吃一惊,这‘正己率属’四字是马自强任礼部尚书时天子赐的字,至今乃是高挂在他同州老宅的正堂上,此人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你怎么知道此事?知道这率己正人?莫非你见过我叔父?” 林延潮淡淡地道:“文庄公是万历六年病故,那时我还在读书,无缘一见。” 那时我还在读书?那现在? 马公子额上冷汗滴落,嘴上硬道:“依你这么说你倒是见过张文毅公了?” 说起张四维,林延潮何止见过,交道还打得不少。 林延潮看了马公子一眼,但见对方身子已是微微发颤,当即摇头道:“说见过未见过,你都是不信,不提也罢。” 马公子见林延潮样子,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他这一刻才知道自己错了,实在是错得厉害。 “在下之前实在是得罪,还请兄台见谅,今日之事一笔勾销。” 众人都是松了口气,林延潮却反问道:“是吗?就这么算了?” 马公子心想自己被你白打了还不行吗? 马公子当即道:“在下知错了,不知足下可否给文毅公的大公子一个面子?” “哦?” “大公子现任南户部员外郎,明日会来本府里,他平日对在下十分关照,看在他的面子上,恳请足下给我一个上门请罪的机会。” 林延潮心知他说的是张四维的大公子张泰征,张泰征是他同年,既是如此自己也不好太为难此人。 林延潮道:“好吧,此事罢了,但上门请罪就不必了。” 马公子顿时露出一个失望的神色,连张泰征的面子也不管用吗?此人现在就是马家的大腿啊。 林延潮向张墨祟道:“既是马公子撤诉,不知我可否走了。” 李墨祟哪里敢拦当即道:“当然足下随时可以走,请让本官送一送足下。” 县衙里的人看了这一幕,都是不敢置信,林延潮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能令知县相送。 但见林延潮却是没有丝毫不妥,与家人一并离开了县衙。 到了县衙大门前,李墨祟一脸忐忑,林延潮回头看向对方然后道:“临别之际,赠你一句诗‘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 李墨祟听了满脸羞愧道:“请教足下这是何意?” 林延潮道:“此诗说得是黑炭,未入火炉时犹有几分骨气,但烧红了却成了灰,做官也是如此,不能官当了越久越没了当初的骨气。” 李墨祟听了浑身上下一颤,林延潮这一句话实叫他涌起了内心深处的惭愧,任官的种种之事过了一遍心头。 李墨祟当即向林延潮长长一揖,跟在身后的马公子脸色更是难看。 林延潮点点头,此刻天已是黑了,李墨祟当即吩咐派人护送林延潮。 林延潮也没有拒绝,直接让他们送到了自己下榻的梅家别院,到了地头方让他们回去。 而此刻梅家别院里,林延潮刚到,梅大公子,梅侃二人已是急忙忙地迎了出来。 梅侃连忙道:“部堂大人,这么久没回到,倒是让我们担心一场了。” 梅大公子道:“不错,我们派人四处在扬州城里打探消息,所幸部堂大人先一步回来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妨事,就是到县衙门走了一趟。” 两位梅公子都是露出讶异之色,当即几人到了花厅喝茶,林延潮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梅侃闻言道:“原来是马会长的公子,此人在扬州走马章台,沾光惹草惯了,论经商不如其父多了。” 梅大公子笑了笑道:“那自是当然,马家毕竟是不如当初了,但是两淮盐业倒还是能分一杯羹。” 说到这里,梅大公子谈古论今起来:“当今天下盐业里,同州马家经营两淮盐业,蒲州襄毅公经营长芦盐业,前首辅张文毅公经营长芦盐业,所以大凡有盐事都离不开这几家。” 梅侃当即道:“大哥,这蒲州襄毅公可是前兵部尚书王崇古?” 梅大公子点点头道:“正是,这王崇古是元辅的张四维舅父,王崇古的兄长王崇义,伯父王文显都是长芦盐商,姐夫沈廷珍和外甥沈江为两淮盐商,张四维之弟张四教乃河东盐商,如二子张泰征、张甲征,娶得又是兵部尚书杨溥的孙女,女儿又嫁给了前内阁大学士马自强的儿子,可以说当今天下盐业,王,马,张三家居了一半。” 林延潮见梅大公子今日来态度大有不同,有些知无不言的意思,不知是得了谁的指点。 对此林延潮只是点点头道:“这些我已知道了。” 梅大公子道:“现在张,王,马几位都已先后故去,眼下徽州的许阁老在位,扬州的徽商上下都卖许阁老的面子,我们两淮盐商里的吴家,就是许阁老的亲家。” 这事林延潮当年听说过。 许国的岳父经营一家米行,有一天打开店门,看见一个衣衫单薄的许国,卷缩在屋檐下,冻得浑身瑟缩,他忙将许国引入店堂内的火盆旁。许国当时是县里读书的秀才,昨天回家探母回来迟了,关了城门,他只好露宿在米行的屋檐下。其岳父见他身体瘦弱,谈吐文雅,便视为知己,长期供养他食宿,后又将女儿嫁给他并资助他赴京参加科考。 许国金榜题名,开始做官,其岳父吴家一直在财力消息人脉上各种支持许国。 而许国成为阁老后,也回报吴家,吴家这几年在扬州发展很快,因此这故事也是被传为佳话。 梅大公子道:“眼下两淮盐业正在交替之际,若是朝中有人愿意提携我们梅家,我们梅家愿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林延潮道:“听你们说来,若没有张蒲州,马同州,王司空,以及当今许阁老如此的背景恐怕是无法在扬州盐业立足的,你们梅家心底可是有了人选?” 梅大公子与梅侃相视一眼,梅大公子当即笑了笑道:“这要看部堂大人何日入阁拜相了。” 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风流员外郎 听了梅大公子的话,林延潮明白梅家终于还是主动出言恳求了。 此刻天色已晚,梅家别院内可谓深夜人静。 在此时此刻,他们谈及的却是宰相这等国家大事,常人听到不由心惊胆颤。 林延潮道:“我现在都是辞官之人,入阁拜相的话不要再提了。” 梅大公子当即道:“部堂大人,乃元辅的得意门生,在下听闻元辅不是一直有意引荐部堂大人入阁。” 林延潮心想梅公子消息还是很灵通,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林延潮问道:“梅公子可知金瓯覆名这典故?” 梅大公子当即道:“似乎是当年唐玄宗意得宰相,先将名字写于纸上以金瓯覆之,然后问太子,太子猜之,唐玄宗称然。” 林延潮点点头道:“梅公子可明白了?” “自古以来,宰相之选,上在于天意,下在于人望,任何人都不可乾坤独断。故宰相之选,当名覆金瓯!” 梅大公子当即明白了林延潮的意思:“多谢部堂大人提点,在下以为本朝只要是翰林出身都有机会,又何况三元呢?” 梅侃道:“兄长所言极是,非进士不得为翰林,非翰林不得入阁,这是官场上的金科玉律。” “而吏部左右侍郎礼部左右侍郎,太子宾客,礼部尚书,詹事府詹事都可以直接奉诏入阁,往这里说部堂大人只有一步之遥了。” 梅家二人刚才所说的就是明朝的宰相选拔机制。 要成为内阁大学士,首先是出身翰林。 每科三百进士出了头三名自动成为翰林外,其余要经过庶吉士入阁。 庶吉士有储相之称,但不可以算真正的翰林。 唯有留馆的庶吉士才能称作翰林,庶吉士三年后留馆后,机会就大多了,但离真正的宰相预备班子,还差了老远。 要想进入宰相预备班子,翰林必须先成为翰林学士。 这方面三鼎甲出身,特别是状元出身,就比庶吉士升迁快多了。如林延潮三元及第,一进翰林院起点比万历二年的庶吉士还高。 当然万历二年,朝廷并没有设庶吉士,但如果有那么万历二年的庶吉士,要到三年后才能留馆,留馆后大多只能授检讨,运气好的授编修,修撰。 翰林院里升迁如此慢,大多数翰林都在熬资历过程中,要么老要么病,在这个位子别人还不会把你当作真正预备宰相。 直到翰林熬为翰林学士,才能真正的重视。 因为正五品翰林学士可以直接拜三品,到了这一步才是龙腾于天。 等到翰林学士官拜三品,就是京堂握有实权,而且随时可以奉诏入阁。 而且朝廷每一次增补阁臣,林延潮都在吏部堪任官员的名单上。就算林延潮什么都不干,坐在那熬着都有机会。 就算熬个十几年,林延潮也不过四十岁,这年纪对于仕途上的官员而言,正是最年富力强的时候。 梅大公子当然知道这些,不过他们不会说的这么直白,但隐隐约约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劳梅公子看重,但是世事无常,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林延潮将话题收住道,“这一次巡盐衙门与牙行间的冲突,梅家有什么主张?” 梅大公子道:“此事对梅家影响不小,牙行那边已打算不许任何盐船过仪真,他们有操江衙门的支持,就算我们的船出了扬州,恐怕半途上也会被操江衙门拦下。” 梅侃道:“是啊,现在我们有三万引的盐正囤在仪真,若牙行与官府闹翻,那么盐就运不出去了。” 林延潮道:“盐运衙门不是五万五千引方许出关?还有两万多引是何人的?” 梅侃闻言一愕,梅大公子倒是佩服,此事他只与林延潮说了一次,对方即记在心底。 梅大公子当即道:“马家,沈家有一些,其余都是小盐商。” 梅侃道:“也是正好赶上,每年扬州出八单船盐,一单五万五千引,吴家的盐船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走,然后才是马家,梅家,沈家,至于小盐商多是安排在大盐商不出货时。” 梅大公子道:“我看未必是正好赶上。巡盐衙门的巡按御史就算再强项,也不敢在吴家出盐的时候拦住。” 没错,许国现在是实权次辅,巡盐衙门得罪谁也不敢得罪许国。 李汝华办事也不是没有分寸的。 梅侃负气当即道:“那么我们梅家就是好惹的吗?” 梅大公子长叹道:“巡盐御史就是钦差,除了天子,内阁,谁的面子也不卖,我们梅家现在就是没有能在内阁说得上话的人。” 梅大公子边说边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将茶碗一放,然后道:“蒙梅家热情相待,林某若是不帮忙,岂不是过意不去。” 二人都是大喜,梅大公子当即笑着道:“太好了,部堂大人一句话下,我们梅家就有救了。” 林延潮笑道:“梅兄言重,两淮盐法积弊已久,朝廷迟早是要下大气力整治的,要扭转此局,就要从根本上革除这弊法。” 梅家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他们虽对眼下盐法有所不满,但都是既得利益者,要改变盐法对于他们损害最大。 梅侃道:“部堂大人三年,则归德大治,当时梅某对部堂大人种种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若是部堂大人入阁主持,必然可以革除两淮盐政积弊。” 林延潮点点头道:“办法我是有,总之到时不会让两淮盐商,也不会让朝廷吃亏就是。” 梅大公子,梅侃二人都是大喜,梅大公子当即道:“部堂大人有此心,我们梅家必为部堂大人效犬马之劳。” 梅侃当即道:“不错,只要部堂大人一句话,梅家有人出人,有钱出钱。” 林延潮看向梅家兄弟二人,淡淡笑了笑道:“此话先不着急说,待我先帮你们解去这燃眉之急再谈。” 听了这一句话,梅大公子,梅侃都深觉得林延潮实在是靠谱。 次日一艘官船已是驶抵扬州码头上。 现任南户部员外郎张泰征在随从搀扶下走下船来。 码头上但见扬州知府以下大小官员,以及知县李墨祟,马会长,马公子等人都站此迎接。 张泰征很满意,他这一次是以户部员外郎的身份,用视察各县常平仓仓储的名义,到扬州公干的。 扬州大小官员如此盛情迎接,当然不是常平仓有什么问题,而是敬重自己的背景。 他的父亲张四维虽说故去,但门生故吏满天下,他的妻子是前兵部尚书杨博的女儿,背后还有山西陕西大商人的支持,底蕴着实不小。 不过仕途倒是慢了一些,万历十一年的官员里都有人担任京户部郎中了,但他身为万历八年二甲第四名的进士,仅是户部员外郎,还是南直隶的,官升只能算是不快了。 不过他也知道他的身份太扎眼,若是再位高权重就是打破了平衡,这对于张家而言反而不是长保富贵的办法。倒是如申时行,林延潮这样贫寒人家的子弟,官升得快一些,倒无人觉得有内幕。因此想到这里他心底倒是释然了。 张泰征下船后,众人寒暄一阵,即被马会长请到别院去了,扬州知府,李墨祟也是得以相陪,其余人身份太低自不在相陪之列。 几个人在别院的临湖水榭里喝茶。 张泰征,扬州知府,马会长三人坐了上首,马公子,许宗道,李墨祟则在下面陪坐。 马会长先笑着道:“得知员外大人要来扬州,咱们眠月楼的盘儿姑娘,绣花轩的薛大家那都是望眼欲穿啊!都想早一点见到员外大人。” 张泰征闻言大笑,然后拈须道:“年少时以风流为风流倜傥,现在……现在额上都有白头发了,兴致倒是淡了,先不见吧。” 许宗道笑着道:“员外大人莫要这么说,盘儿姑娘日前还说你英姿勃发,与少年郎君没什么分别。” 马会长笑道:“是啊,龙精虎猛还更胜当年呢。” 众人闻言都是笑,唯有扬州知府只持身份只是淡淡笑了笑。 张泰征摆了摆手道:“寻花问柳的事先放一放,我等还是谈正事,马会长你先说一说吧。” 众人闻言都是敛去笑容,正襟危坐。 马会长当即向张泰征说了牙行与巡盐衙门的冲突,张泰征点点头道:“我已知道了,这一次来扬州,顺道也是为了此事。” 马会长当即问道:“多谢员外大人关心,那么我们是站哪一边,牙行还是巡盐衙门?” 张泰征不紧不慢地问道:“杨兄怎么看?” 这位扬州知府正是张四维的门生,要不是张家的提携,他也不可能来到扬州这繁华之地任知府。他当即恭敬地道:“本来依我意思是坐山观虎斗,让两边都求着我们,但世兄既到了扬州,小弟当然是以世兄意见马首是瞻。” 张泰征道:“不敢当,国库空虚,故而朝廷这才用力整治盐法,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骤然下猛药,不仅治不好人反而会治死人。” 众人一并道:“员外大人所言极是。” “所以此事还是要巡盐衙门那边先退一步,至少先把人给放了。和气方能生财,否则牙行与巡盐衙门打官司,倒是令你们这些合法奉公的盐商出不了货,这就不对了。” 听张泰征这么说,众人都是一并赞其高明。 马会长当即道:“不过听闻巡盐衙门那边是油盐不进,这倒是不好办,此事不知可否由员外大人出面?” 张泰征道:“我与那李汝华虽是同年,但却没什么交情,听闻在朝堂上也是不卖一般人的面子,你们可有找过人带话嘛?” 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得意楼 听说要说动李汝华,马会长不胜唏嘘。 马会长道:“回禀员外大人,我们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派人送了礼,也放低身段上门,但他就是不吃这一套。” 张泰征摇了摇头道:“这天下哪里有什么清官,也哪里有真油盐不进的人。” 马会长道:“这巡盐御史看得风光,但任满后就要外放,一旦外放则势减万钧,万一到了边远地方任参议……听闻王阁老已经回朝了。” 这王阁老不是王锡爵,而是王家屏。张四维丁忧时候,见暂替他为首辅的申时行势力日大,于是将同乡王家屏安插进内阁。 但王家屏入阁后与申时行甚是暧昧,对于张四维当年的提携也没有多感激。 所以张泰征对王家屏很不满,但不满归不满,张泰征也不会把话与他们明言,而是道:“京里的事我方寸,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仪真批验所里除了你们马家外,还有谁的盐。” 许宗道当即道:“梅家的三万引盐在仪真。” 听到梅家两个字,张泰征眉头一皱,他当年与梅家的人,曾在青楼里争风吃醋过。后来给他拔得头魁,算是棋胜一招。 马会长略微知道张泰征与梅家这点瓜葛,当即道:“眼下梅家老爷子早已不出面了,事务都是给两位公子打理着,大公子梅堂负责盐业。听闻他在京师里的靠山倒了,不过此人很有心计平日里伪儒好施,装孟尝君养了不少清客,还拿钱财来结交当地文士,所以很有名望。” 许宗道道:“任何南直隶官员都不敢拿捏梅家,否则本地的读书人第一个不答允,也唯有李巡按自居青天,故而才什么人都敢惹。” 张泰征道:“也不是惹不起,要是老相爷在,梅家又如何放在眼底。” 就在这时马公子忽然道:“员外大人,这几日在下在扬州城里碰到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说与老相爷相识,看起来甚有来头,不知员外大人可知他的底细?” 几名侍女这时候众人端来毛巾,热茶,张泰征眼睛一挑正好看到了一名貌相标致,气质优雅的侍女,对于马公子的话也不甚上心。 这一幕马会长,杨知府都是看在眼底。 李墨祟也是道:“是啊,此人来头不小,下官当时也觉得此人甚是不凡,似乎是朝廷大员。” 扬州知府笑着道:“哪里有如此年轻的朝廷大员?又怎么会到扬州来?” 马会长沉着脸道:“昨日你就是被这个人打得?” 马公子抚着头脸上的青肿处道:“回禀府台,此人一句话就帮吴胖子兑了一千盐引,还道出了天子赠我们马家御匾上的字?” 杨知府微微讶异,当即看向张泰征。 “你说三十岁?”张泰征回过神道,“家父六年前丁忧,回乡后一步不出,什么后生也没见过。” 杨知府也是点点头道:“是啊,这几日扬州没什么官员途径,若是有驿站那边早就有消息了。” 说到这里,马公子,李墨祟脸色都有些难看。 张泰征,杨知府都这么说,那就真没有。 马会长当即赧然道:“犬子目光短浅,识人不明,让员外大人见笑了。” 而杨知府也瞪了李墨祟一眼,觉得他丢了扬州地方官员的颜面。 张泰征又看了那侍女一眼,收回目光道:“京城里这样招摇撞骗的人可真是不少,没料到扬州也有。你们还是想想怎么与李汝华打交道吧。” 当即张泰征离座,众人也是起身。 马会长大觉得丢了面子,于是将许宗道叫来,对着那名被张泰征看中的侍女伸手点了点。 许宗道当即会意,当即将那侍女叫到一处无人地方问道:“你来马家有几年了?” “六岁进的府,已经是十年了。” “你交好运了,员外大人看上你了。他来金陵为官,妻儿都在山西,身边难免寂寞。你若能伺候好他,既是报答了我们马家收留你的大恩,将来或许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若被他收了房,下半辈子富华富贵享之不尽。” “许先生奴家都明白了,奴家以后的富贵都在这位大人身上了。奴家一定伺候好他,好报答许先生与马府对奴家的大恩。” “真是聪慧!”许宗道点点头。 那侍女看了远处的张泰征一眼,以她这样出身的女子,将来最好出路不过成为府里某个公子的偏房或者陪房,要么就是被赏给哪个庄客。若是能入张泰征青眼,就算是当一个小妾也是出头了。 就算不图什么,单看马家上下对他那恭敬的样子,也是值得她投怀送抱的。 而此刻马公子则是气恼非常,他觉得自己被林延潮欺骗,于是当即吩咐马家所有的人去找林延潮。 李墨祟看马公子那样子,想提醒几句,但想想还是算了。 他是举人出身,更没有背景,平日在官场上也多为人挤兑,不说马会长,连马公子平日也不把他放在眼底,所以此刻多一句不如少一句。 李墨祟回到衙门后就吩咐人,打探巡盐衙门的消息。 他平日治下有方,衙门里的人不敢敷衍,不久一名公人即来禀告消息说,明日在新城的得意楼,李汝华定了一桌酒宴。 李墨祟心细问了一句,李汝华请什么人。 那公人道,似乎是梅家。 李墨祟觉得此事很紧急,立即将此事派人禀告给杨知府。 到了晚上,杨知府派人半夜来到县衙告诉李墨祟。杨知府明日也在得意楼设宴,代表扬州地方官,商人给张泰征接风洗尘。 李墨祟暗叹此举高明,如此不动声色地即将张泰征与李汝华见面的事敲定了。 次日,李墨祟收拾妥当,前往得意楼。 这得意楼是扬州有名的酒楼,本帮菜极为地道,平日是宾客盈门,常常要提前半个月定位子。 如李墨祟如此知县,平日也是很少来此,今日换了常服坐了轿子到此。 这得意楼在迎恩桥旁,小秦淮边,楼上可将整个扬州的景色尽收眼底。 李墨祟下了轿子,就听到一阵吵杂的声音,但见几十人聚在得意楼对面的楼下,这些不是青衫书生,就是盐商的纨绔子弟。 李墨祟派人打听才知道得意楼对面开了一间青楼。 这青楼不同于妓馆,青楼里只有一个女子。这就如同李师师,鱼玄机般,整个青楼里除了一人外,其余都是丫鬟或服饰她的人。 青楼女子不仅容貌要过得去,最重要必须是才情出众,琴棋书画不说,还要能诗会对,写一手好文章。 才情越是出众,越能引起读书人的追逐。 眼下这些公子哥们聚在青楼下面,就是为了博得见江南名妓柳烟姿一面的机会。 这青楼女子既是才情出众,那么要见她的读书人也必须文采斐然,所以在见面前必须经过比赛,这就是旗楼赛诗。 所谓旗楼赛诗,就是青楼女子出题,然后这些读书人写一首诗然后呈上给对方过目。诗句能够入眼,方能得以一见,否则就算金山银山摆在那边也进不了门。 现在青楼的两面旗杆下,这些年轻书生争相在照壁前提下自己的诗句,自有丫鬟将所题的诗句摘抄下来送上楼去。 李墨祟见这一幕深感世风日下,读书人都去青楼前争名夺利去了,又有几个人胸怀抱负呢。 李墨祟摇了摇头,当即步入得意楼。 果真得意楼里此刻已是客满,但李墨祟还未亮出自己知县的身份,当即眼尖的店小二即上前道:“老父母来了,杨知府已是到了,他请你来了直到三楼雅间就是。” 李墨祟吃了一惊,心道自己还是晚了知府一步,当即就从扶梯往楼上去。 就在这时李墨祟到了二楼。这得意楼的二楼都只有四座二座。 李墨祟看到临轩一个男子与一名男孩对坐,这男子看着河景,而那小男孩对着桌子几个蒸笼点心正大快朵颐。 此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县衙里出言不逊的林延潮。 李墨祟见了林延潮不由有些生气,但又想起当日他赠给自己的那首诗,想了想当即走到对方桌旁道:“你可还认识我吗?” 但见对方一愕,然后笑了笑起身道:“这不是父母官吗?幸会。” 见对方还是在摆架子,李墨祟气不打一出来当即道:“马公子已是识破你的身份,眼下正在全城找你的下落,你若是想活命,就速速离开此地。本官可以当作没看见,放你一马。” 林延潮当即失笑当即道:“多谢父母官提醒。好吧,那我这就走。” 林延潮话音刚落,他面前的男孩即出声道:“爹,这人是谁?” 林延潮笑了笑道:“用儿,好叫你知道,这位是扬州城的父母官李知县,快过来行礼。” 林用抬头看了一眼满桌子的茶点没有动,嘴里继续大嚼。 “不可无礼。” 林用懒洋洋地下桌,低声埋怨道:“要我拜这芝麻官作甚?” 林用此言一出,李墨祟顿时色变,大人如此也就罢了,怎么连小孩也这样。 林延潮则道:“芝麻饼一会再给你买,在下平日管教无方,还请父母官见谅。” 林用看了父亲一眼行礼道:“老父母在上,林用拜见。” 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首席 李墨祟此刻摇了摇头,有几分戏谑,又有几分认真地道:“有的人戏唱了久,就真以为自己是戏里的角了。恰如那戏子演宰相久了,便自以为是宰相,演钦长了,就自以为是钦差。”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不置可否。 李墨祟负手踱步,伸出手来指向林延潮道:“当然以本官之见,汝绝非如此浅薄之人。” 林延潮拱手道:“多谢父母官,否则在下真不知要说什么了。” 李墨祟哂笑:“但在本官看来不过五十笑百步,接近权势并非权柄在手,狐假虎威,仗势凌人不是长久之道,本官在此好言劝你一句,切莫自误。” 林延潮道:“父母官又何出此言呢?” 李墨祟正色道:“汝……汝以为依仗着巡按大人的势,就能在扬州城内横着走,那么兄台就错了。” 林延潮还未说话,却听林用低声嘀咕了一句道:“巡按也是芝麻官。” 林延潮闻言长叹。 而李墨祟的脸扭曲了几下,看看林用,再看看林延潮,他本以为林延潮是依仗李汝华的势力在那狐假虎威,如此看不起马公子,看不起自己,犹有说得过去。但眼下明显林延潮不是李汝华的人,否则他的儿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如此说,否则就是坑爹了。 李墨祟再仔细打量林延潮,确实如果是朝廷大员的心腹或幕僚,这些人的身上都有一等精明干练,气度稳重,举手投足之间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但对方却真如他所言,是一个平凡的百姓而已,最多像是一个读书人。 李墨祟弯下身子向林用问道:“小兄弟方才说巡按大人是芝麻官吗?” 林用伸舌头舔了舔的唇上的芝麻,点点头:“有这么一说。” 李墨祟板起脸向北方一抱拳然后道:“巡盐御史身负皇命巡视两淮盐道,乃钦差大臣,连知府大人都要敬他三分,你怎么说他是芝麻官呢?” 林用不假思索地道:“常言道七品芝麻官,难道御史不是七品吗?巡盐御史就不是御史了吗?御史就是不是芝麻官了吗?” 听了林用的话,李墨祟不由哈哈大笑。 林延潮叹道:“子不教父之过,平日太忙以致犬子少了管教,今日冒犯地方还请父母官见谅。用儿,不可再说,否则……” 林延潮想起自己平日确实少管教林用,威胁的手段比较缺乏,所以林用平日更怕他娘,反而不惧自己。 林用被林延潮训斥老大的不乐意,李墨祟却和蔼的道:“此言倒是令本官实在是无言以对,令郎若是擅加培养,将来未必不能成大器。” 林用一听甚是乐意,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李墨祟继续道:“小兄弟连巡盐御史都不放在眼底,看来你爹的官不小啊!” 林用想说什么,但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不说话了。 林延潮点点头,手抚林用的手心想,毕竟是自己生的,还是没有蠢到家。 林延潮笑了笑道:“父母官所言正是,玉不琢不成器,用儿此话你要记住了。” 林延潮又向李墨祟道:“今日不是说话的地方,改日林某再拜会父母官就是。” 就在这时,就听有人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墨祟看去但见头缠纱布的马公子走了过来,与马公子齐来的还有马会长,以及扬州的几名大盐商。 如沈廷珍之子沈明,范家的范学敏,沈廷珍是张四维的姐夫,而范学敏的祖父范世逵乃山西大盐商,范学敏的姐姐又嫁给了张四维的弟弟张四象。 所以当年张四维在内阁时,沈家,范家在两淮盐商里都是极有势力,任何官员也不敢得罪他们,否则就是与乌纱帽过不去。 除了两淮盐,当时张四维与王崇古还控制了河东盐与长芦盐,张四维的母亲,正是王崇古的姐姐。不过现在毕竟不是张四维当年在阁的时候了,沈,范两家,包括马会长的陕西马家都是低调了许多。 除了马公子,马会长,沈明,范学敏外,还有一名三十多岁的人走来,此人正是歙县吴家的吴时俸,他的父亲正乃大名鼎鼎的歙县大商人吴守礼。吴守礼经营盐业,木材业,生意作得极大。 前几年天子征缅甸缺钱,吴家给朝廷输银二十万两。于是天子赐吴守礼,吴时俸为中书舍人。 这是实职,而并非是荣衔散官。 不经科举而授官的商人,远近也只有吴家做到了。 而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万历征朝时,吴家又输银三十万两给朝廷,前前后后一共给了五十万两,接近于两淮一年的盐税。 天子又加封吴守礼为光禄寺署正,吴家先后有六人封中书舍人。 现在的吴时俸正是当红,风头已是胜过了马,沈,范数家,现在是两淮盐商总会的副会长。 李墨祟明白马,沈,范三家与蒲州张氏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张泰征设宴他们肯定要来,甚至吴时俸也要卖张泰征的面子。 除了马会长,马公子,其他几名扬州盐商没有上前,否则整个二楼的人都轰动了,这里的人大多不认得李墨祟,但这几位大盐商若是扬州的人不识得,那就是与自己兜里的钱过不去。 马会长,马公子与李墨祟打了照面后,就一并打量起林延潮来。 马会长看了林延潮一眼,当即对儿子道:“今日是要紧场合,不要耽误了正事。” 马会长审视了一番,但见林延潮泰然自若,倒不是自己印象里骗子的模样。 “还不走。府台大人还在上头等着。” 马会长吩咐了马公子一句,对方强行按捺住,瞪了林延潮一眼这才上楼去。 然后马会长看向林延潮然后拱手道:“在下是盐商总会的马会长,阁下应该听闻过我的名字,今日府台大人,楼上宴请两淮的盐商,以及南京来的要员,这位兄台既是来了,不如一起赴宴,大家也好结交一下,兄台可否赏马某一个薄面?” 林延潮道:“多谢马会长,只是在下并非扬州盐商,也非扬州的官员,就不贸然前去了。” “怎么兄台是怪马某事先没有下帖子吗?”马会长调侃了一句,然后笑着对李墨祟道,“莫非听到府台大人的名头,这位兄台就不敢去了。府台大人要知道兄台连他的面子也不卖,恐怕会不高兴。” 李墨祟知道马会长并非是真心相邀,他想试探林延潮知道知府的名头如何反应,如此对方有多少斤两,也就一目了然了。 林延潮想了想后道:“马会长如此盛情,那么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马会长请。” 此刻马会长已是面泛难色。 而三楼宴厅里三面开窗,正好可以看见小秦淮河的景色。扬州城以河为界,西面是旧城,东面是新城,迎恩桥、开明桥、通泗桥三桥横跨小秦淮,沟通新旧城。 桥上人流如织,桥下小船轻舟,沿河尽是茶楼,食肆,书场,名园,浴池,真乃繁华胜地。 身为本城知府杨知府与张泰征负手临轩,遍览小秦淮的景色。 几位盐商与李墨祟上楼后尽是行礼参见,张泰征点点头道:“李巡按还未至,我们再等一会开宴。” 众盐商称是,当即在八仙桌旁的茶几入座,马公子到时,对方已聊了一阵。 “马兄呢?” 马公子躬身道:“家父正与人闲聊。” 沈家的沈明向马会长问道:“方才那人什么来头?” 马公子笑道:“官不是官,商不是商,架子倒是很大。” 吴时俸则笑道:“哦?还有这样的人,要不要我探探他的底细?” 马公子笑着拱手道:“不敢劳动吴会长,此事我们马家自己解决就好。” 吴时俸点点头道:“也好,世侄有事尽管开口。” 张泰征此刻突然问道:“前面青楼有哪位名妓?这么多读书人趋之若鹜。” 马公子连忙起身道:“听说是江淮名妓柳烟姿,论才情听闻可及扬州前三。” 杨知府道:“这位柳烟姿,本府也有耳闻。” 张泰征笑着道:“也只有江淮这样的地方,才有如此的佳人。” 杨知府见此笑着道:“既是员外大人抬爱,就让这柳烟姿上楼唱个曲,看看是否有真才情?” 众盐商都是露出笑意,如柳烟姿这样的名妓,受不少读书人追捧,平常是不轻易见人,否则何必旗楼赛诗。 眼下杨知府请她来唱个曲,如同将她当作普通献艺的歌姬一般,此事传出去必然身价大跌,人家肯定不愿意。而这不是多少钱能办到的事,但扬州知府一句话却足以办到。 张泰征向杨知府点点头,算是谢过。 杨知府呷了一口茶然后道:“听说那打伤马会长的公子的人也在此间?此人是巡按大人的幕客吗?” 李墨祟道:“回禀府台大人,似乎不是,可是下官看来……” 杨知府打断道:“那人年纪多少?” “不到而立之年。” 杨知府笑道:“虽说诸葛孔明二十七岁拜军师中郎将,但天下有几个孔明,若不是有正事,把他请来本府倒可以替你们掌眼一二,说不定到时还能博诸位一笑。” 听了杨知府的话,马公子,马会长都是笑了,其他盐商也都是笑了。 吴时俸笑着道:“孔明二十七岁拜中郎将,如府台大人当年任扬州知府的事,可是扬州上下的佳话。” 杨知府笑了笑,他三十二岁任扬州知府,算是年少得志,这也是他仕途上很光亮的一笔。 杨知府笑着道:“不敢当,本府在扬州任官,都是恩师文毅公的提携,否则哪里能让本府到这风水宝地为官一任。” 说完杨知府向张泰征敬酒,众人也是一并举杯。 张泰征点点头一杯酒下肚,即出去更衣。 片刻后宴厅大门一开,马会长,李墨祟,还有一位年轻人一并入内。 杨知府目光闪闪,他倒是觉得眼前这年轻人有些眼熟,但一时却记不起对方来。 马会长脸色铁青,当即走到杨知府面前道:“府台,此人好大胆子,居然不请自来!” 李墨祟闻言觉得马会长太无耻,明明是他邀请林延潮来的,现在倒成了不请自来。 杨知府伸手一止走到林延潮面前道:“这位兄台,不知以往我们是否在京里见过面?” 林延潮道:“我记得府台大人是万历五年的进士,张文毅公的门下。万历九年时在下曾与大人有一面之缘。在下还记得府台大人,但府台大人却不记得在下了。” 这话旁人听来都觉得理所当然,比如满朝官员都识得申时行,但不等于申时行都识得所有的官员。 “哦?”杨知府努力回忆,这样的事在交往上十分失礼,更不用说是在官场上。 但是确实间隔了这么多年,杨知府实在是记不清。其实也不怪杨知府,当时林延潮与杨知府也没说话,只是旁人引荐彼此略微点了点头而已。 要不是林延潮身为状元,杨知府多看了几眼,要不然对方真一点印象也没有。 而林延潮则走到宴席主位旁,当即道:“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素来听闻得意楼的名声,既来了扬州正要尝尝本帮菜。” 说完林延潮即坐到了主位上,这一幕顿时在场的人都是吃了一惊。 众人脸色都很难看,林延潮这纯粹作死啊,这主位也是你坐的?这是给李汝华留的。 众人都是铁青着脸,沈明上前道:“这位兄台,你既是来了,那么我们扬州上下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可是这位子不是你坐的。” “为何?” “此乃是首席。”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方才我想起一个笑话来,说是本朝商相公,他告老还乡后闲不住,隐姓埋名去一户人家作了西席。有一日东家作寿宴客,没有邀商相公,于是商相公着恼,当即坐了首席。” “众人觉得这老头子怎么有资格作首席,又不好赶他下来于是问,老先生你坐了几次首席。商相公道不多,不多,一共五次。” “旁人问哪几次,你说说,商相公当下说,头一次我妹妹出嫁时,我到了亲家家里坐了首席。众人伸大拇指道,娘家的舅舅最大。商相公又道,后来我考中举人,鹿鸣宴上坐了首席,这是第二回,众人听了都是有些惊讶,佩服起商相公来。商相公继续道,后来我考中进士,琼林宴上了又坐了首席。殿试后赴恩荣宴我还是首席。直到去年陛下设宴宴请群臣,老朽还是坐了首席。” 听到这里,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位商相公,就是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进士商辂,商辂后来官至首辅大学士,他的名字哪个读书人不知道,但是他回乡后隐姓埋名给人教书,明显就是瞎编,说来博人一笑的。 坐鹿鸣宴的首席,当然是解元。 琼林宴的首席,则是会元。 至于恩荣宴的首席,当然唯有状元坐得。 五次首席,商辂商三元的人生尽在其中。 当下沈明凑趣问道:“敢问兄台坐了几次首席?” 林延潮则道:“在下没有亲妹妹,又不是宰相,所以比起商相公来说逊色了不少,至今才坐了三回。” 闻言宴厅里气氛顿是一滞,片刻之后,顿时哄堂大笑。 而林延潮也是笑了。 这时候门一开,但见张泰征入内,见众人都在笑。 马会长当即迎上前道:“员外大人,之前打伤犬子的人来了,你看看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三次首席?他还真敢坐。” 张泰征听了笑了笑:“是么,我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高人,若真是高人,就是坐了首席也无妨。” 当即张泰征看向主位上坐的林延潮,二人四目相对。 张泰征突然脸色一变,众人都是不明所以。 但见张泰征快步上前,对着主位上的男子弯腰一揖道:“下官南京户部云南司员外郎张泰征,拜见部堂大人!” 众人:“???” 笑声早已停止,余音却是仍是绕梁,可是林延潮此刻脸上已没有了笑意,端起茶盅来呷了一口,方才还在谈笑风生的普通读书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当朝三品大员的官威。 杨知府,李墨祟此刻已是满头大汗,他们这一刻是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们正要上前参拜,林延潮已是起身道:“张年兄,原来马会长方才所言的要员就是你,你不是在南直隶做官吗?” 张泰征陪笑道:“回禀部堂大人,下官这一次奉命视察扬州各地粮仓,故而来到扬州,得蒙杨知府设宴招待。” 杨知府赶忙上前道:“下官扬州知府杨束,不知部堂大人亲至扬州,实在是有失远迎。” “我已是致仕还乡了,事先又没有通报贵境,罢了。” 杨知府满头大汗,几颗汗珠从脸上滚落也不敢伸手去擦:“部堂大人恕罪,下官之前眼拙,竟有眼不识泰山……” “七八年不见了,也是情有可原,杨知府请坐吧。”林延潮当即又坐到主位上。 这一次没有人敢吭声了,林延潮看了众人一眼当即道:“我已是致仕,与百姓无二,诸位不要拘礼,坐吧!” 林延潮话是这么说,无一人敢坐,林延潮笑了笑道:“之前我是自己是百姓,你们都不信,怎么现在还是不信吗?” 李墨祟,马公子二人此刻自杀的心都有了。 张泰征当即道:“部堂大人有命,你们还不坐下。” 众人这才战战兢兢地入座。 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不识真人 得意楼的宴厅里,众人这次战战兢兢地坐下。 林延潮道:“在下就是林延潮……” 众人心底一噔。 谜团解开了,果真是本朝继商辂商相公后三元及第第二人——林三元啊。 “……刚从礼部任上致仕,与张年兄是多年老友……” 张泰征听林延潮提他的名字,当即离席而起微微欠身道:“那承蒙部堂大人看得起在下。”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张年兄不必客气,当年令尊对在下也是十分的关照,令尊德高望重,可谓国之柱石,只可惜天不假年。” 说到这里,林延潮露出不胜唏嘘的神色,张泰征想起张四维,眼底也是泛红。 众人心底都知道,申时行与张四维在阁间是面和心不和,林延潮这边身为申时行的学生,在内阁见习多年,与张四维间利益冲突应该还不少,怎么林延潮还这么说,难道官作得越大为人越是虚伪? 不过他们这样想林延潮就太小人之心了。 当年林延潮与张四维交往时固然是面上和和气气,底下暗流涌动,你算计过我,我也算计过你,你老谋深算,我也有年轻人的锐气,但眼下时过境迁,张四维都已是作古了,我虽不耻你的为人,但当年我也从你身上学习了不少。现在在你的子侄面前谈及你,略表敬意并没有太多的意思。 张泰征则是想到,但是现在张四维病逝多年,王家屏又保持中立后,他们张家对于内阁高层已不具有影响力,张家日薄西山,倒是林延潮正徐徐上升。 张泰征道:“当年家父最看好的就是部堂大人,我记得他丁忧离京后与我说过,假以时日部堂大人他日的功业名位是还要在他之上的。” 听了张泰征这话众人看向林延潮目光更是不同。张四维以首辅致仕,而他说林延潮的功业名位还要在他之上,那意味着什么。 特别是杨知府,自己虽不过三十二岁任扬州知府,但他能在致仕前达到林延潮今日这个地位,当个两三年官,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 所以杨知府举杯道:“今日有缘请到了部堂大人莅临本地,可谓我们扬州上下的荣幸,下官身为扬州的地方官就以这杯薄酒为部堂大人接风洗尘。” 杨知府举杯,却见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急在一时,先见过在座各位再说。” 林延潮一句话下,杨知府又捧着杯子重新坐下,动作干脆利索。 紧挨着杨知府的是李墨祟,他当即向林延潮躬身行礼道:“江都知县李墨祟见过部堂大人,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冒犯部堂大人。”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 马会长依次起身,有几分尴尬地道:“盐商总会会长马孙尧见过部堂大人,在下这眼珠子真是白长了,竟不识部堂大人尊仪,真该挖下来才是。” “不敢当,马会长还是留着眼睛才是,否则谁又来协助杨知府让两淮的盐商奉公。” “是,是。”马会长连声称是。 这时副会长吴时俸起身道:“在下盐商总会副会长吴时俸见过部堂大人。在下当年进京时拜见许阁老,许阁老就多次在在下面前提过部堂大人的名字,说在当朝官员中部堂大人无论是才华还是才干都是首屈一指的。” 听了吴时俸的话,众人心底都是大骂,吴时俸这时候点出他与许国的关系,要不是要林延潮看在许国的面上,卖给他几分面子吗? 林延潮道:“原来吴会长认识许阁老,听口音是歙县人士吗?” 吴时俸满脸堆笑道:“部堂大人真是高明,一句话就听出来,我们吴家与许阁老不仅是同乡,而且还是姻亲。” 马会长有几分灰头土脸不由心想,当年马自强在阁时,你许国见他还要恭恭敬敬地自称学生呢。 当然林延潮也没有到不给许国面子的时候,现在两淮盐商不是晋商,就是徽商,连梅家也是祖籍徽州。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吴会长请坐。” 吴时俸大喜入座,他在林延潮面前能力压了马会长一头颇为得意。 下面沈明,范学敏几人也是起身向林延潮见礼,最后轮到马公子。 马公子心惊胆颤半天,这时范学敏说完,正要轮到他起身开口请罪时,林延潮却伸手按了按道:“大家坐吧!” 于是马公子屁股刚离凳,又一个不稳狼狈坐下。 众人看了马公子一眼,又看了林延潮一眼,看来对于林延潮‘心胸狭隘’的官场风评真是形容的极为准确。 就在这时门外敲门声起:“启禀府台大人,柳大家来了。” 杨知府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他请柳烟姿来是讨好张泰征的,但不知林延潮如何意思。 正为难时,林延潮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杨知府擦汗当即道:“请柳大家进来。” 不久但见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裳,怀抱琵琶女子入内,众人打量却不由点点头,这位柳烟姿确实称得上江淮名妓。 柳烟姿入内欠了欠身,就在椅上坐下。 林延潮道:“我不善乐曲,年兄由你来点如何?” 张泰征当即道:“今日良辰美景,就唱个夕阳箫鼓,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称善。 张泰征对柳烟姿道:“就弹此曲吧。” “民女不会。”却听柳烟姿答道。 张泰征:“那渔樵问答!” “民女亦不会。” “平沙落雁总该会了吧。” “民女不会。” 听到这里,杨知府有几分作色若非见林延潮在此便发作了。张泰征却笑了笑道:“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还称什么大家?” “原来是会的,但今日见了几位大人,民女一时慌张故而不会了。”柳烟姿轻轻答道。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 张泰征笑着道:“一个民女如此胆大,你可知在座的都是何人吗?” 柳烟姿垂下头道:“民女只知道诸位大人非富即贵,大人自有大量,是不会来为难一个弱女子。” 众人又是大笑。 吴时俸当即道:“今日难得有贵客至此,我出一千两银子,随你柳大家弹一首曲子如何?” 柳烟姿道:“一千两银子虽多,但奴家也辛苦一些,也能攒得。” “这么说是嫌少,那你随意开一个价来?”吴时俸不以为意道。 “多谢这位客官,但有句话是授人以渔,民女若是砸了招牌,那么以后又去哪里谋食呢?” 众人闻言都是点点头。 林延潮笑了笑道:“扬州城里一位女子竟有如此风骨,真是令我不虚此行,我一向不勉强人,你回去吧!” 张泰征笑着道:“这一放人,恐怕她日后名气更高。” 林延潮笑而不语。 柳烟姿已是知道这位年轻人,是在座里权势最高的人当即欠身:“多谢客官成全。 柳烟姿正待出门,却见门口二人入内。 正是李汝华,梅大公子。李汝华一入内即笑着道:“部堂大人果真在此。梅公子,本院与你引荐。”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梅大公子上前道:“久仰学功先生大名,拜读您的文章,今日得见何其有幸。” 林延潮道:“不过虚名而已。李年兄,梅公子二位请坐。” 而此刻柳烟姿听得是林延潮,已是站在了原地愣住了,张泰征见了笑道:“柳大家怎么不走了?” 柳烟姿赧然抱着琵琶欠身道:“原来是三元及第的……民女初时还以为……民女在终日旗楼里就想能得一位才华横溢的知己,但今日真人在前竟是不识。” 当即柳烟姿向林延潮盈盈一拜,抱着琵琶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似想等一句挽留。 林延潮却不以为意。 众人都十分可惜,但见林延潮已是请李,梅二人入座,然后道:“今日李年兄约我在得意楼见面,正巧张年兄也是到了,似想要找李年兄见面,两位所为的都是两淮牙行闹事的事吧。” 李汝华,张泰征二人都是称是。 梅大公子与张泰征打过交道不少,知道对方这样的官二代,从来都是眼高于顶的,但在林延潮他却是恭恭敬敬的,心底对林延潮更是佩服。 林延潮点点头道:“两淮盐政,林某一个致仕的官员,本不该插手,但李年兄既是找到了林某,林某这边碍于情面,那边又想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是唯有两难了。林某左思右想最多将扬州之事上报给朝廷,故而大家今日不妨直言,林某必然转达。” 张泰征看了李汝华一眼心道,好啊,你早找好了靠山。那么解决两淮牙行的事,莫非是林延潮的主意吗? 至于梅家莫非已是投靠了李汝华? 林延潮说将扬州的事上报朝廷,言下之意不是他是朝廷的传话筒,而是可以替申时行代理此事。 张泰征对杨知府试了个眼色,杨知府当即道:“部堂大人客气了,你虽是不在位了,但一句话随时可以上抵天听,你来了即是替朝廷来了,咱们扬州上下都以部堂大人马首是瞻。” 张泰征一开口,下面马会长以及众盐商们也是纷纷称是。 林延潮笑了笑道:“杨府台,莫要给我戴高帽,先开席再说,诸位边吃边聊。” 当即得意楼的掌柜来了,对方知道林延潮亲自到场,更是以往日郑重了十倍,酒菜是连着奉上。 掌柜也想呈山珍海味的奉上,但人家乃是大官什么没吃过,贸然上这些也怕被人看不起。 于是都是在烹饪厨艺上下工夫。 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新盐法 在得意楼的二楼。 林用在陈济川的陪同下,想吃的吃,想喝的喝。 自老板得知他是林部堂的公子后,更是格外殷勤,亲自陪在一旁端茶倒水。 林用自小就是在如此环境中长大,在归德时如此,到了京城里后更是如此,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林延潮平素管教他太少,他又不怕林浅浅,唯独对徐光启惧了几分,剩下余子当然不在他眼底,也没有人敢得罪他。 现在林用吃得肚皮圆滚滚的,推碗道:“饱了,饱了。” 一旁老板陪笑道:“林公子,还有一道鳝鱼未上,此菜是本店名品,也是淮扬的名菜,保准公子满意。” 林用听了道:“我都吃了这么多,还要啊,饭钱老贵吧!” 老板连忙摇手道:“不敢不敢,我哪里敢收部堂大人的钱,小店得部堂大人驾临已是蓬荜生辉了。” 林用当即摇头道:“不行,不行,我爹说了不能吃白食。” 老板陪笑道:“这是哪里话,若是公子非要如此,那么小人有一个不情之请,部堂大人乃是当今文宗,若是他今日肯赏脸给小店提两个字,那么小人三生三世也是感激不尽啊。” 林用闻言道:“那你要去问我爹好了。但题与不题,我不能给你担保。” 老板陪笑道:“不敢,不敢。公子尽管享用,小人没别的本事,就是烧得一手好菜。” 林用听了老板的话,顿时放下心后,又夹了一块点心。 就在这时,林延潮从三楼下来,张泰征,李汝华,杨知府,李墨祟等官员众星捧月般地跟在他的身后。 林延潮当即召林用过来,当即道:“这两位可是你的年伯,快来见过。” 林用一一向张泰征,李汝华行礼道:“年侄林用见过年伯。” 说完林用拜下,张泰征,李汝华都是口称不敢,都是伸手扶起。张泰征笑着对林用道:“世兄仪表不凡,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出门匆忙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这玉佩世兄拿去戴着玩。” 李汝华素来为官清廉,所以从来没有准备,当下说回府后准备一份赠予世兄。 这同年的官场称谓上,无论对方年纪比自己大或者小,一律都是彼此互称年兄,然后自称年弟。没有密切的关系,贸然以年纪称呼对方,反而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 年伯也是这样,无论对方年纪比自己父亲大或小,一律称年伯。而自己同年的父亲,一般不称年伯,但到了清末时称谓不怎么严谨,就都可以称年伯了。 而对于年家子,不是称年侄,年侄是自称,张泰征,李汝华第一见面必须称林用为世兄,而自称愚。 同理老师对学生一般称对方为贤弟,关系密切的才称对方表字,甚至是名。 林用看了林延潮一眼,林延潮知道张泰征的玉佩必然名贵道:“如此宠坏了小孩子,但既是年伯一片好意,你就收下吧。” 林用这才将玉佩放入怀中,然后称谢。 后面杨知府,李墨祟,马会长等人见了也是很想送礼以结好林延潮,但他们却没有这个资格,也只能感到十分遗憾了,只能一一向林用见礼。 林用看到这些人对自己父亲前倨后恭,心底也是变化。 然后林延潮离开了得意楼,前往李汝华的巡盐衙门。 林延潮与林用同坐在马车上,这时林用突然问道:“爹,你不是一向交待我不可随便收礼,但今日为何会让我收下张年伯,李年伯他们的礼物。” 林延潮看着林用,也是笑了笑,当即道:“你还太小不知大人的是是非非。” 林用还太小当然不知道何为年家子? 他自己当初正是因为年家子的身份,得到了申时行的赏识重用,林烃帮过申时行,所以申时行也要投桃报李, 否则即便林延潮就算中了进士,申时行又为什么一定要在三百门生里特别照顾林延潮呢?正是有了这层关系,后面很多事才水到渠成。申时行担任了首辅后,林延潮的仕途上就一路开了绿灯。 所以林延潮将儿子亲自引荐给两位同年,也有一点私心在其中。 林延潮想了想道:“你以为张年伯如何?” 林用想了想道:“此人感觉很是厉害,除了爹以外,旁人都甚是惧他。” 林延潮欣然道:“他的爹是前首辅张文毅公。” “难怪。”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张年伯有今日成就并非全仰仗文毅公之故,若真的全依仗其父,早晚是会失势的。所以哪怕他是皇帝也是一样,天子能坐在这个位子上,并非他仅仅是先皇帝的儿子,当今皇上以往也是十分勤学的,而且驭下有术。” “那爹爹要我收下张年伯,李年伯的礼物有什么用意呢?” 林延潮道:“那就是人情了,身在官场也不可能全然不讲来往。比如爹今日能身居高位,全然归咎于读书考取进士,三元及第,以后为官后的勤勉,这也是不对的。” “我有今日离不开天子与申相爷的赏识,以及官场上朋友的帮衬,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时运。” 林用点点头道:“爹这么说是不是徐先生常告诉我的,看人要看长处,看自己要看短处。” 林延潮失笑道:“这样讲还是太着意于心上了,不过也无可厚非就是。” 林用当然听不懂,什么叫太着意于心上。 林延潮当即问了一句道:“那么话说回来,你以后想不想当官?” 林用想了想道:“当官太麻烦了,不想当。” 林延潮深觉得自己今日的良苦用心都白费了:“那你想要当什么?” “就像船上的徐先生一样,我觉得他的尽地力之学就很好。” 林延潮顿时无语。 “爹,那你为官是为什么?是为了当大官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问得好,当年我的业师林讳诚义先生也这么说过。他一直希望我能官居一品,如张江陵那般入阁拜相。他说当大官很好,但不是为了汲汲于富贵,既然是当官就不要避讳自己要当大官的想法,因为官当得越大,就越能给天下的百姓办更多的事,为天下苍生百姓谋福祉,如此不是官当得越大越好吗?” 林用认真地道:“那爹你眼下当了大官了,那么不是得偿所愿了吗?” 林延潮道:“没有,其实为官之人大多所为并非自己愿为之事,言自己愿言之语,如此固然避免了马失前蹄,但一辈子也很难得意。” “也有的人初时抱怀抱负,心想隐忍一二,等待权柄在手后再一革积弊,故而他们一忍再忍,等到真正可以有作为反而不敢为了。这为官与为人一样,初时是什么样的,以后也是什么样的。说是矢志不忘,非内心坚韧者不可为之,倒不如能下破釜沉舟之心。” “你已是长大,作为你的父亲当问志了,但将来要不要为官,我也不勉强你,自己选就是。但书是一定要读的,功课不可拉下。” 林用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不久林延潮回到巡盐衙门。 又过了一阵李汝华也已回到巡盐衙门,一到衙门即去找林延潮。 见李汝华有几分举棋不定,林延潮也知道方才他进展不太顺利。 李汝华道:“启禀部堂大人,李某虽奉圣命,巡查两淮盐道,看起来很是风光,两淮官员无不要听李某调遣。但部堂大人是京里来的,也知道两京十三道御史有两三百人,地方再大的官到了京城也小官,李某更是微不足道,在朝堂上没有说话的分量。” 林延潮道:“诶,茂夫,天子,元辅派你到扬州,就是信你用你。否则朝廷眼下苦于两淮盐政积弊已深,为何不派别人,不问当地官员,而是将兄台从京里派至地方。” 李汝华长叹道:“乘部堂大人看得起来,李某在元辅那说话或许有些分量,但两淮盐商背后哪个没有人撑腰,就是李某要取缔的牙行背后也有操江衙门。” 顿了顿李汝华道:“实不相瞒,两淮的牙行给李某三万两银子说交个朋友,被在下回绝后,又送了数名扬州美女,他以为李某会就范。但这几个牙行的老板不是一般人,他们敢到这一行,就算没有人撑着,也是心黑手段狠辣之辈,不过即便如何,李某大不了把命送到这里,但盐法的积弊一定要革除。” 林延潮呷了一口茶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将梅家介绍与你呢?” 李汝华道:“梅家有三万引盐押在仪真囤场,只要部堂大人一句话,下官立即让梅家的船离开扬州。” 林延潮笑了笑道:“哦?” 李汝华道:“李某为官虽然愚直,但分寸还是知道的,别人的面子,李某可以不给,但部堂大人的面子李某一定要给。” 林延潮点点头道:“如此也不枉了我将梅家引荐于你了。” “部堂大人的意思?” 林延潮道:“朝廷的用意是将两淮的盐税都收上来,补足亏空,至于是谁收的要紧吗?” 李汝华目光阴晴不定,林延潮从袖中取出一纸片交给李汝华道:“你先过目。” 李汝华看了这纸片后,吃了一惊道:“这是补买之法。大元宰相耶律楚材在位时,有商人欲以一百四十万两钱补卖天下税课,耶律楚材说,商人缴一百四十万两,但就要从老百姓那双倍收之,如此天下百姓哭也。” 林延潮道:“李巡按继续看下去。” 李汝华复看了林延潮一眼,当即又看了下去当即道:“用收来的盐课再去边商那买粮,不可,不可,这是要废除朝廷一直以来的开中法,此举改动太大,朝廷那边不会答允的。” 林延潮看向李汝华问道:“那茂夫你的打算,是整治囤商,私盐,牙行哪一边?” “但平心而论这些囤商是谁也扳不倒,徽商晋商早就铁板一块,至于私盐,私盐的武装比官兵还强,若强行围剿,剿之不尽,万一激起民变就事大,私盐也剿不得,所以只好对付牙行对吗?” 李汝华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林延潮道:“可是就算取缔牙行,盐商固然可以多得钱,但盐商就会把多出的盐税缴给朝廷吗?如此便宜的是能销盐的囤商,但为朝廷开中的边商依旧无法兑得盐引。” 李汝华漠然。 林延潮当即道:“两淮的盐法朝廷变革了多年,从官收,再到民收,再从先官收后民收,到现在先民收后官收,最后的结果呢?为朝廷开中的边商,手里的盐引无法兑付,两淮私盐走私更加猖獗,余盐的钱也收不了。所以本官能给出的办法,唯有如此了。” 李汝华疑道:“可是盐商会支持吗?他们不是傻子。” 林延潮笑了笑道:“可以让他们子孙相继,如此就一劳永逸了。” 李汝华吃惊道:“子孙相继,这些囤户,他们从朝廷盐税中谋去无数的钱财,但部堂大人不打压人,反而与他们为友,还要让他们世世代代把持两淮盐业。” 林延潮点点头,打不死你,就与你作朋友,这一点很腹黑,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谋身之道。 李汝华脸上阴晴不定,他知道他在天子,申时行,以及户部那边人微言轻,所以若真的要推动两淮盐法的改革,必须让林延潮替他说话,但是林延潮的意见实在是推翻了他原先的见解。 身为朝廷官员,首先想到的是朝廷,百姓的利益,怎么能替商人牟利呢? 当日晚上,梅家的梅老爷子,梅大公子,梅侃三人一并来到巡盐衙门。 林延潮,李汝华还有按察使莫仰之都在官厅里接待了他们。 梅老爷子看了手中的纸片一阵,然后向李汝华问道:“巡按大人,敢问这新盐法叫什么名字?” 李汝华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是纲运法,这也是我们巡盐衙门刚刚商讨过的,梅老爷子在两淮多年,吃过的盐比本官吃的饭还多,这盐法如何还请指教一二。” 梅老爷子当即道:“不敢当,不敢当。若是老夫没看错,巡按是要将淮南分为十纲,每纲辖一地,出十万盐引,其中九纲行新引,一纲行旧引,然后每纲由一名或数名盐商认领,子孙永继,以为窝本。” 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富春江上 这纲运法完全是从林延潮袖中而出的。 但现在李汝华必须把它变成自己的意思:“不错,此法法自唐时名相刘晏。” 一旁莫仰之道:“莫非就是三字经里那个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彼身幼,身已仕的刘晏。” 李汝华点点头笑着道:“莫大人一定知道当时典故了。” 莫仰之道:“吾试言之,当年唐朝在安史之乱,国库空虚,急需两淮盐法充实,怎奈盐法败坏。” “当时朝廷既是从盐民手中购盐又是销盐,采用官购官销之法,然后刘晏以借商销盐,将利分于商人,而后其盐政沿用至今。” 林延潮以现代人的观点看来这刘晏改革盐法的办法,就是原来朝廷垄断了盐业的购买以及销售所有部分。 然后刘晏将销售,也就是销盐的部分分包给商人,等于今日朝廷作为批发商供应商,专门从盐民手里收购再提供食盐,然后由商人作为经销商,负责运输销售。 换句话来说,就是朝廷控制了上游,商人控制下游,如此盐法一改,天下皆称其便。 梅老爷子将纸片放在了一旁,梅大公子接过看过,但见他脸上流露出一股压抑住的喜色随意又恢复了平静,梅侃则看了则十分平静。 梅老爷子当即笑着道:“人老了,眼睛也花了,一时也看不明白了,堂儿你怎么看?” 梅大公子道:“爹爹,此事孩儿看是有好的,以往盐法确实有弊端,随便一个小商人即可拿着盐引出入盐场,如此容易造成私盐的泛滥。若是将行盐之商家皆名列纲上,并且子孙永继,规定何人取盐,何人不准取,那么盐课之事必然得以井井有条。” 梅老爷子摇头道:“不妥,此举如同将那些小盐商都踢出局了,他们岂肯干休,同时贩卖私盐的人,也怎么肯将盐业让与我们这些盐商。” 林延潮点点头这才是高明的商人,旁人看到机遇,人家看到风险。 梅大公子眼中有几分焦急地,但他知道在外人面前,一定要与父亲保持一致,不可让人看出分歧来。 林延潮不会吭声,这话要让李汝华来说。 但见李汝华与莫仰之对视一眼,莫仰之道:“本官与按院商议过了,朝廷会在各处要津加派官兵缉查私盐。” 梅老爷子等人都不说话,言下之意很显然,朝廷打出稽查私盐一百多年了,到了现在也没半点效果,两淮走私私盐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方。 李汝华道:“私盐的事,朝廷是屡禁不止,既然如此本官也给你们一句话,若是此法可行,朝廷会将缉私之权下放给盐商。” 李汝华说到这里,言语里有几分没底气。 梅老爷子几人久经商场哪听不出来,于是都不接话。李汝华无计可施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知道这时候当他出面了:“我虽是致仕官员,但盐业的事还算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 “总而言之一句话,盐不复入官仓,任由商人自行买补,只要各纲盐商能够足额缴纳盐课,并善待盐民灶民,那么朝廷绝不干涉。” 听了林延潮这话,梅老爷子,梅大公子,梅侃三人都是微微点头。 梅老爷子笑着道:“有部堂大人这句话,老朽也就放心了。老朽这就回盐商总会与马会长,吴会长他们商议此事。” 李汝华点点头道:“若是梅家能促成此事,那么朝廷必不忘梅家的功劳。” 说完梅家三人告辞了。 李汝华脸上则还是忧心忡忡,向林延潮道:“部堂大人,这等于将销盐之事完全交给盐商,以后两淮盐民唯盐商为衣食父母,眼底哪里还有朝廷,还有盐商可以自行缉私,这公器若授于盐商,将来后果如何实在不堪设想。这权易放,收则难啊。” 林延潮道:“茂夫所虑不无道理,但刘晏曾有一句名言是,论大计者,固不可计小费。眼下我等当务之急,乃是将两淮一年六十八万两的盐课上缴朝廷给,同时给予开中边商的盐引兑换,此为重,其余皆为轻。” 莫仰之也是道:“在下也同意部堂大人这句话,这些盐商再怎么不好,但朝廷这每年六十八两的盐课都是出在他们身上,至于那些私盐贩子才是我等的大敌。部堂大人定这纲运法,就是联合这些盐商,将那些私盐贩子赶出了两淮。” 李汝华听了莫仰之这句话是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既是部堂大人有此方略,在下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了,但怕只怕我们与盐商议定了,皇上那边又是不许。” 莫仰之笑着道:“按院多虑了,部堂大人为陛下近臣多年,若说是揣摩圣意,朝堂没几个人在他之上。” 李汝华闻言安心了不少,他身为巡盐御史就怕的就是自己的决定,得不了朝廷的支持。 林延潮也是看了莫仰之一眼心想,此人很是上道。 莫仰之又道:“部堂大人之法定是可以一劳永逸解决两淮盐法积弊,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白,为何要在淮南先行,而不是两淮皆行。如此不是饭分两口吃,在下愚钝还请部堂大人给解惑。” 林延潮笑了笑,他这点小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之了。 这纲运法是以李汝华的名义上奏朝廷的,如果让他得了全效,难保他以后吃干抹尽忘了衣食父母,所以必须留下一个手尾在那边。 对于梅家而言也是这样,两淮盐税,我先拿出一半来把这个蛋糕分了,剩下一半我若得不到我想要的,那么是不会放出来的。 但见林延潮道:“莫兄言之有理,但我何尝不想得以全功呢?但是贸然提出改革两淮盐政,实在是兹事体大,我没有十足的把握皇上那边一定会点头。所以此法先在淮南试之,若是两三年内实有成效,那么就可以水到渠成了。” 听了林延潮此言,李汝华,莫仰之都露出佩服的神色,一并道:“部堂大人料事周密,深思熟虑,在下佩服之至。” 林延潮点点头道:“其实朝廷将权力下放,也是不得已之举。若是到了将来有一日政治清明,普通百姓的冤情随时可以抵至检察官员的案头,或者昨日发生的事,到了第二日千里之外的天子也是知悉,那么这些贪官污吏,奸商恶霸又哪里去遁形呢。” 李汝华,莫仰之都是笑了笑,心想林延潮说的怎么可能。 林延潮继续道:“大盐商囤积盐引,有多少兑多少,致使边商无力兑盐,而盐场官员又哪个不通私盐贩子,故而当今盐法败坏都是官商勾结之故。” “所以要说治吏,以现在手段是治不了。既是治不了,那么该放的就放,该舍的就舍。” 用现在的话说,如果说刘晏治理盐政是我生产你销售,那么纲运法就是彻底直营改加盟。 这时候衙门通传是张泰征,两淮盐运使,扬州知府都是到了,林延潮点点头,当即见了他们。 之前林延潮有将他的盐法与张泰征透了风声,现在他与两淮盐运使,扬州知府一并前来就是商议最后的细节,细节就是他们山西的盐商能在这十纲之中占多大的份额。 扬州城里,梅家的府邸里。 梅老爷子,两个儿子也正在商议。 梅老爷子向梅堂,梅侃问道:“你们看这盐法在朝廷有无同意的可能?” 梅堂道:“若是李巡按提的,那么一成也没有,但若是林部堂提的那么就有七八成。” “这么高吗?你有什么理由?” 梅堂道:“爹,别忘了林部堂是天子的近臣,申吴县的门生,什么条陈能过不能过,他心底一定会有个数。至于户部那边,他的门生郭正域,就在户部里任郎中,朝堂科道里也有他不少同乡,同年任职。” “所以李汝华说话的分量,怎及林部堂十分之一。” 梅老爷子点点头,然后道:“话是这么说,但我仍有些担心。你看这认领窝本,我们两淮盐商有多少财力就摆在朝廷面前了。自古以来朝廷当我这些商人就是养肥再杀的猪。平日咱们掖着藏着,闷声发大财就好了,这一下摆到了明面上,朝廷以后缺钱恐怕第一个会想到我们啊。” 梅堂,梅侃对视一眼,梅侃道:“爹你多虑了,岂不闻此一时彼一时,吴家之前不是向朝廷捐输二十万两,还被天子嘉奖吗,还赐了吴家数名中书舍人?难道爹也不想如吴家风风光光的直接站到台面前,受到世人敬仰吗?” 梅老爷子道:“你说的不错,但我等不可务虚名而处实祸。” 梅侃焦急地道:“爹固然是小心谨慎,但这纲运法一旦在朝廷那边通过,难保没有其他的盐商会认领窝本,只要他们一认领窝本,以后两淮盐业就是他们说的算,哪里有我们梅家的地方,难道爹让儿子们去走私盐?” “二弟怎么如此与爹说话,”梅堂斥了一句,然后道,“话说回来,若是真的我们梅家要介入纲运法,那么还要看林部堂的将来。” “此事不是你们一直在办吗?” 梅堂道:“爹,你看林部堂如何?” 梅老爷子点点头道:“你倒是来问我,他与其他官员不一样,当初我问他盐法有无积弊。他不肯说但今日却一下子抛出这纲运法来,可见他是有深思熟虑过的,此人厉害啊!” 梅堂道:“是啊,儿子不如爹如此有识人之明,但儿子懂得看此人背景。官场上官员升迁要看靠山的,官员的背景是尚书,那么将来任侍郎已是到头了。背景若是侍郎,那么最多只是一个寺卿而已。” “”而林部堂是申吴县一手提携起来的。申吴县是首辅,他提携的人,将来会是如何?林部堂入阁尚且不说,但再晋一步是迟早的事,到时若是他在朝十年,我们两淮盐商就要仰仗他十年,若在位三十年,就可以仰仗他一辈子了。” 这时梅侃笑了笑道:“大哥,其实你没有说到点子上。爹,大哥,你们以为林部堂的林学是什么,是昔日浙江的事功学派。” “而事功学派讲得就是通商惠工,当年林部堂议论过朝堂之事,说要变一变重农抑商的格局,变成工商并举,但此话被不少朝廷官员训斥。但林部堂怎么是知难而退之人,所以儿子想来他这一次变一变两淮盐政,他之所以出大力气,不仅仅是要结好我们梅家,以及两淮的盐商,更重要是他潜移默化地推行胸中的方略。” 梅老爷子道:“你如此说,我倒是想起来,当初他在归德行青苗法,本可如王安石一般由官府出钱向民间放贷,但他偏偏没有如此,而是改由官府出钱存到钱庄,与商家约定一个利息,然后由钱庄放贷给百姓。” “从这里我看出了与纲运法异曲同工的地方来。” 梅堂道:“是啊,林部堂这样的官员在位,我们梅家,以及两淮盐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梅老爷子当即徐徐点了点头。 下面的数日里,两淮盐商一并开了几次会,当即都同意了李汝华提出的纲运法。 所谓纲运法,就是李汝华先去淮南盐院红字簿中调出历年积引。 要知道当时假引泛滥,假引造得和真的没两样,不少大盐商,以及私盐贩子都持假引到盐场买盐。 就算能看得出,但盐场官员对于买盐的盐商,早都被收买了,所以看到假引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因此李汝华要看真盐引,必须拿淮南盐院红字薄里的存单,与盐商手里的真盐引比对。 当时朝廷积欠的盐引已是到了一个天文数字。李汝华看后发觉,两淮盐场就算不兑新引,也要四五年功夫才能将旧引全数兑完。若真这么办,以大明现在的财政制度,边军立马断粮。若不怎么办,盐引就是空头支票,旧引都销不完,哪里又有傻子来买新引。 李汝华当即将持旧引的盐商都编为十纲,以地划分,九纲兑新引,一纲兑旧引,每纲十万盐引,并以‘圣德超千古,皇风扇九围’十字编为册号,每纲几人十几人甚至几十人不等。 将盐法从民制、官收、官卖、商运、商销,变为民制、商收、商运、商销。 然后李汝华将此编定成册,然后上报给朝廷,并释放了牙行商人。 朝廷看后同意,当年李汝华在淮南实行新盐法,官民称便,淮南盐课如数上缴国库。 天子大喜当即下旨嘉奖李汝华,并特旨让他留任巡盐御史,数年之后李汝华从回京任太常寺少卿。 不过这一切都是后话,林延潮在两淮盐商大致商议妥当后,即修书给申时行,郭正域以及他的官场朋友,然后即携家人门生离开了扬州,王士性,徐贞明也是一起。 此时已是万历十七年的十月。 林延潮先从扬州至金陵,路途中先游了齐云山,当时还没有五岳归来不看山之说,作为旅途向导的王士性,认可古有十岳,齐云山称为白岳,而白岳为十岳之最。 金陵逗留了数日后,众人又去了太湖。 明以前吴淞江是太湖的入海口,黄埔是其支流,后来两河都淤积严重,然后经过永乐时户部尚书夏原积,以及隆庆时南京佥都御史海瑞先后治理,彻底治理了淤积问题,现在两河变害为利,太湖之水也不再轻易兴水患。 至太湖后,林延潮又故地重游了苏,杭两地。 船离杭州,就是行于明丽的山川秀水之间。 沿途之间不免想起整整十年间,他就是从闽地一路坐着船经过苏杭进京赶考。 十年光阴悠悠而过,令人不免感慨。 十年前进京赶考,在旅途中想到的是有几分前途未卜,但又怀着继往开来的决心。 十年后辞官回乡,虽表面上看上去万事不介于怀,但心底却如炼铁般锤炼得更加坚实。 想起扬州的纸醉金迷,金山银海,林延潮摇了摇头,此非吾所愿也。 船行于富春江上时,浙江已是入了冬,下了一场大雪。 船正在停泊,林延潮头戴斗笠,披着蓑衣,乘着小雪,下船散步。王士性则与林延潮谈古论今:“听船家说此处已近富春山,也就是当年黄公望画富春山居图的地方,山下有滩,也是严子陵垂钓的地方。” 林延潮不置可否,而是扶起斗笠边沿望向远山,但见远处山岚上雾气迷蒙,山峦环抱之中,几处人家屋舍点缀,山下江面平静,蜿蜒至群山之间,几艘船舸在漫天飞雪下溯流而上, 林延潮这菜道:“我们随便走走就好,不必刻意去探访古人幽迹,我看此处景致就甚好。” 王士性欣然道:“宗海兄之言深合吾心,吾视天地间一切造化之变,人情物理、悲喜顺逆之遭,无不于吾游寄之间,不知宗海如何游?” 林延潮笑了笑手指着眼前的江面道:“十年前我从这里进京赶考,十年后旧地重游,想起昔年,此刻恍如隔世。” 王士性笑着道:“那么宗海此时此刻的心境可是苏东坡所言的‘人生如逆旅,我亦一行人’。”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恒叔兄你知道吗?曾有人过西南娄山关时写了一句诗,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重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就是我此刻的心境。” ps:兄弟姐妹们新年快乐,祝书友们吉祥如意,身体健康,多多发财! 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海禁 富春江旁,王士性听着林延潮的诗,当即称许道:“好诗,相较作此诗者,某实不过是伤春悲秋之书虫罢了。” 说完王士性感叹指着富春江道:“吾年少时取杭州赶考,第一次经此富春江睹江山之壮丽,遂怀向子平之志,足迹欲遍五岳,对于度爸要吾工于诗书的话,却置之不理。今日想来在旅途中放任行迹,却不如研磨心性,砥砺吾学,某实不如宗海。” 林延潮笑道:“恒叔兄有恒叔兄的游法,吾有吾的游法,不可混为一谈。” 王士性摇了摇头道:“宗海兄,不必安慰在下,论怀抱经世之志,务致用之学,我不如你,所以论到为官,我一生难及你的项背。这话度爸一直也常常教我。” 说到这里,王士性忽然道:“宗海兄论及可与你一谈胸中抱负的者,吾所知的也唯有我的度爸,度爸就是大伯的台州话,这一次回乡,不知可否请宗海兄赏光在台州小住,也给我们王家一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林延潮知道王士性是请自己去临海见一见他的伯父前漕运,宣大总督王宗沐。 林延潮想了想道:“多谢恒叔兄好意,只是……只是弟要在年前回到乡里,也罢,最多路程上赶一赶,否则定要多逗留几日,向老制台多多请教。” 王士性闻言大喜,笑着道:“若是度爸知道我能请到名闻天下的部堂大人回乡,不知会多高兴。” 当即二人就定了行程,前往台州。 至于徐贞明要返回江西老家,于是就在路途中作别。 却说台州这地方在嘉靖年时倭害极重,戚继光当年率军在此九战九捷才平定倭寇,不过之后仍有小规模的袭扰。 福建,浙江两省倭害真正的平定,还是要到了隆庆开关了以后。 现在王宗沐与王士性早都搬到台州府城里居住,至于城关的老宅也只有逢年过节时才回去。古代读书人也有一个传统,一般读书人只要中举后,都会在所在县城或府城安置一套房子,既是见官方便也为了与同案间时常走动。 当然他们把将搬到府城还有另一个关系,那就是逃避倭害。台州府城乃是浙江防倭第一线,经营了数百年城墙坚固,在防御倭寇中屹立不倒。 一入了城,王士性即派了下人往家里通报。 见道路狭隘,林延潮就下了马车,与弟子们随着入城的百姓走在城里老街。 老街的街道是由青色石板路铺就,街面都是湿漉漉的还有些细泥,走上去鞋底发出微微的沙沙声,左右两旁都是木门板的店铺,店铺里的人一边端着大碗站着吃面,一边谨慎地打量自己这些刚入城来的陌生人。 林延潮见此笑了笑心想,比起扬州来,这台州府城倒让他有了一些像是闽地老家的感觉。 王士性跟在一旁,作为台州当地的名人,陆续有人向他见礼。 王士性不断笑着拱手回揖,半途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当即上前搀着对方叫道:“姆娘。” 对方亦激动地叫出王士性的小名。 然后双方说了几句地方话,王士性得知这位妇女的丈夫去年得疾去世,笑着突然又落下泪来。 期间也有似王士性同案,或者是本地乡绅这样的人上来见礼,但他们看见王士性落后一步跟在一名年轻人身后时,都是见面寒暄了几句,不敢问得太多,即作礼告别,不少还很有眼色的向林延潮也躬身作礼告别。 林延潮则微微点了点头。 不久到了王家家宅,但见这里屋与屋间都是高高的坊墙,街口三五步间就能见到一处水井。 王家宅邸四周白墙围砌,门前立着数面高高的牌坊,但见门前一人迎了出来,对着林延潮长揖,然后又对王士性一揖。 林延潮认得对方乃万历十一年进士,现任南京兵部郎中王士琦。 王家除了王宗沐,王士性外,王宗沐三个儿子都是甲科出身,都在朝为官,其长子王士崧,次子王士琦都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三子王士昌则是万历十四年进士,也是林延潮的门生。 所以王家可以称得上一门五进士,若加上王宗沐的高祖宣德年间的进士王稳,那么王家可以称得上一门六进士。 因为弟弟拜在林延潮门下的关系,王士琦在朝几次时见到林延潮都格外恭敬,这一次更是持起弟子礼来。 林延潮问道:“圭叔,怎么在乡?不在南京任职。” 王士琦毕恭毕敬地答道:“回禀先生,在下两个月向朝廷请归乡省亲,吏部已是批了,也因此能遇到先生,实在是荣幸之至。” 林延潮点点头道:“甚幸甚幸。” 王士琦重新行礼道:“家父得知先生前来十分高兴,早已在堂里等候,先生这边请。” 林延潮道:“岂敢劳制台久候。” 当下林延潮举步入内,但见正堂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上书‘对联喜贴右军墨;春意乐赋摩诘诗’。堂内太师椅上坐着一名老者,左右还有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都垂手立在一旁。 这名老者一见林延潮即笑着迎了过来。 林延潮当即拜道:“晚生延潮拜见老先生。” 老者扶起林延潮道:“诶,林老弟无需多礼。” 林延潮口称不敢,然后道:“恩师凤州先生曾多次致信学生盛赞老先生的才学见识,今日晚生来此,就是来请老先生赐教的。” 王宗沐闻言很高兴,凤州先生就是王世贞,林延潮乡试的座师。 王宗沐这一支据说是章安王氏之后,也就是王羲之的一支,所以他正堂左右挂着‘对联喜贴右军墨;春意乐赋摩诘诗’。这右军就是王羲之,而摩诘则是王维。 而王世贞则也是出自琅琊王氏一支,所以二人为官后关系很近,而且还是多年的诗文交。王世贞办七子社时就常拉王宗沐前往走动。 王宗沐听了林延潮提及王世贞也是脸上有关,当即道:“元美兄有老弟这样的得意门生,老夫也是羡慕不来的。” 林延潮笑道:“老先生谬赞了,台州人物锦绣,当年春闱放榜之时,一门六进士之名更是一日传遍天下,晚生心中仰慕已久。” 王宗沐得林延潮几句话很是高兴,顺便将王氏的子侄介绍给林延潮,并交代说林延潮是王士昌的老师,你们在他面前也要持弟子礼。 林延潮笑了笑将弟子介绍给王宗沐。 林延潮来王府前早就备好了厚礼,离开扬州时张泰征众扬州的官员都是送了程仪,梅家等盐商也有馈赠,只是不敢送得太多。 所以林延潮到王家来这礼备得也是很周全,诗书笔砚,小金银锭子居然备了甚多。至于王家子侄都是久仰林三元之名,再加上赠礼之举都是令他们大喜过望。 王宗沐见林延潮出手不凡,显然是用了心更是高兴,然后设宴款待林延潮。 宴席是摆在后堂,一共两席,林延潮见瓶、花、炉、几,位置得宜不由点点头。 林延潮与王宗沐一席,至于王士性,王士琦与林延潮的弟子都坐另一席。 酒过三巡,王宗沐问道:“老弟屈驾来到台州,是否还有他事?” 林延潮当即道:“确实有事来向老先生请教。” 王宗沐笑道:“老夫归隐田园多年,早已不问朝政,不知还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老弟的?” 林延潮当即道:“老先生在隆庆六年三月十八日时,募坚固海船三百余艘,运漕粮十二万石自淮安出海,经登州,威海卫,进渤海,入直沽,五月二十九日抵天津粮船无失。至此天下臣民始信海运可通也。” 听了林延潮的话,王宗沐双眼微眯,半响后长叹一声。 “时老先生行前人未尽之事,展今日飒爽之风采,晚生当初读老先生主持海运之事,心中实不胜钦佩。” 林延潮倒不是说假话,当年写漕弊论时,他就倾向于开海运,但他担心此举会触张居正之忌,于是就没敢道出自己的政治主张。 王宗沐想到往事当即道:“当年海运之事乃高新郑在阁时大力支持的,但张江陵当国时,不满高新郑之政,心以为要建海船所取的大木,都取自湖广。张江陵又觉此举劳民伤财,乡人非议甚多,再兼后来海船倾覆,故而海运之事就罢了。” 一旁王士性,王士琦闻言都是默然,此事是王宗沐平生最遗憾的事。 就好比林延潮当初兴办义学,被御史抨击几句,自己就差点炸了,若是直接取消,那该如何愤怒。 但是王宗沐一把年纪了,怎么会在林延潮面前伤春悲秋,他笑了笑道:“此事老夫早已经释怀,倒是听闻老弟务致用之学,一直是致力于革除时弊,行变法新政之事。你不是也有开海运的主张吧?若是真如此,老夫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有此主张。” 林延潮问道:“老先生为何有此说呢?” 王宗沐道:“海运之事当初是老夫想得太粗浅了,漕运固然有积弊,但朝廷经营漕运几百年,临清,淮安,扬州这样的大城都是赖漕运而繁华,一旦弃漕运而改海运,无数赖此谋生的人,就要衣食无着了,其中既有禄享千钟,也有寻常的刁斗百姓,所以变不得,也是动不得。” 林延潮道:“多谢老先生指点之言,晚生也不敢动此念头,只是斗胆请教老先生一句,若是要请朝廷开海禁,此事是难是易?” 一千一百四十章 听君一席话 听到林延潮提及海禁二字,左右声音都是小了。 王宗沐目光一凛,然后调整了一个坐姿笑着道:“老弟此言老夫不明白了,朝廷从当年‘太祖立下的寸板不许下海’,到而今的许贩东西二洋,何言海禁未开?” 林延潮知道王宗沐所指的就是著名的隆庆开关。 林延潮道:“可是月港开关却不能解国库之困乏。” 王宗沐问道:“老弟请继续说。” 林延潮道:“隆庆年开海禁,老先生上疏朝廷言倭寇之志非大,而在于玉帛子女尔,然海禁之后,倭寇袭扰,沿海百姓不及耕种,倚海为生者,亦生计断绝。” “当年倭寇围困台州,也是老先生上疏朝廷,请求开海禁,让沿海百姓得以谋食,也是通商贸便利,后来月港开关也有老先生一份功劳啊。” 王宗沐点点头,这些奏疏都是他当年上的,虽要查到不难,但林延潮一字一句都是记得如此清楚,看来是下了一番功夫。 “不错,老夫是如此说过,这也是承梓沙先生之教,他曾屡次与我言道,从福州至潮阳,广袤千里,地皆不毛,民皆赖下海为生,而海禁之后可谓千里萧条。” 林延潮问道:“梓沙先生,可是台州的府学教授姓王讳名一个谏字。” 王宗沐点点头笑着道:“宗海也听过吾师的名字,不仅老夫,嘉靖十四年状元韩余姚,吾同年嘉靖二十三年的状元公秦华峰都出自他的门下。” 王宗沐说的是他的老师王谏,此人除了培养出王宗沐外,还有嘉靖十四年状元韩应龙,嘉靖二十三年状元秦鸣雷。 而秦鸣雷与王宗沐都是台州人,秦鸣雷的兄长秦鸣夏还是王宗沐的岳丈。 林延潮当即道:“晚生当年也拜读过梓沙先生的文章,他曾建议朝廷招潮州至福州产业多者为船总,领十船,立号造册,于八月秋风起时贩于南洋,来年四五月时归,计货二十税一。如此既断倭人腰股,海滨也能因富自保,自为藩篱,船税少助西北之需。” 王宗沐点点头道:“是啊,后来月港开关,又兼戚,俞双位大帅围剿,沿海的倭寇这几年几乎绝迹,老弟重提此事有何深意?” 林延潮知道王谏的学生弟子,以及王宗沐等很多台州籍的官员都是坚定的开海派,他们在朝堂上很有势力,当年隆庆开关也是多亏了他们的努力。 所以这些人也是这一次自己来台州所要笼络的。 林延潮当即道:“其实禁海之困,不仅是浙江,着实也困扰我闽,粤两省多年,我闽地百姓不仅贩卖南洋,还定居于南洋,这月港开关实有大功于浙,闽,粤三省,但可惜仍未得全功啊。” 王士昌,王士琦听了都是默然,王宗沐一生最大的政绩,一个是开海运,还有一个就是促进了开海禁。 “据下官所知月港岁入不过两万两,这点银子供给闽地兵饷尚且不足,又何况供应西北呢?此一不足。 “而且从台州至潮阳千里海岸,只有开月港一地,对于浙籍,粤籍商人而言如何有便利可言。浙江的湖丝,江西的瓷器都是东西二洋所需,又何必千里迢迢从闽地出海?此二不足。” “最重要是东西二洋船引,朝廷一年所给不过八十八只,不及民间往来十一,可知不少地方仍有民船走私,如此朝廷税赋怎么收得上来,此三不足。” 王宗沐道:“老弟此来的用意,老夫已是知道了。开海禁之用,一是免除倭寇袭扰,二是通商往来充实国库。” “老弟此来说的是第二点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有此意。” 王宗沐道:“但是你可知开海通商便利,朝廷不是不知,朝廷也不是看不上那些钱,那么为何迟迟不开,这其中道理老弟可是明白?” 林延潮没有急着说话,一旁他的学生徐火勃道:“老师,学生可否试言?” 王宗沐笑着道:“这位是老弟的高足吧,老夫正要洗耳恭听。” 林延潮笑着道:“老先生过谦,小徒抛砖引玉倒是可以。” 当即徐火脖朗声道:“太祖祖训片板不许下海,起因是当年沿海百姓不少都暗通张士诚,又加之后来胡怀庸案,但永乐年郑和七下西洋已开海禁,但是朝廷觉得此举开支过大,又是厚彼而薄己,故而禁海有此而起。” “但学生觉得,这不过是表因而已,本朝国策乃是重农立本,无论是经商还是通海,都是弃本逐末,所以学生以为禁海之议根本在此。” 徐火勃说完,众人都是点了点头,王宗沐笑着道:“果真名师出高徒,见识不凡,不过……仍不能窥全貌。” 徐火勃闻言坐下,林延潮笑着道:“老先生乃当世务实学的大家,这等受教于前的机会,不要胆怯。” 于是徐光启起身道:“学生有一浅见,听说通海都是大商,其中不凡豪门巨室,官商背景如正德十二年进士,前广东按察使林希元,即在老家同安任由家中豪奴驾船通海,官府不敢问之。” “故而所谓的海禁只是对普通老百姓而言的,对于这些真正的官商却是丝毫无用出入自由,因此他们巴不得朝廷继续海禁,由此操弄乾坤。” 听了这话王宗沐笑容敛去,林延潮摇头道:“此道听途说之言,林按司驾船通番你可是亲眼所见?不亲眼所见如何当真?” 徐光启为林延潮所斥当即满脸通红,拱手后坐下。 王宗沐在上首按了按,当即道:“老弟,他的话也未必没有道理。” 林延潮道:“朝廷之策出于上而施于下,怎有地方官绅反而绑架政令之说,此说有些剑走偏锋了。” 王宗沐笑了笑道:“老弟为官之道,真乃老成持重,老夫当年若有你如此,也不会在官场蹉跎多年了。不过以老夫所见朝廷禁海,真正的道理却不在此。” “晚生还请老先生示下。” 王宗沐道:“在老夫看来,海禁之所以持续两百年,乃是与朝廷所主张的朝贡之制相左。朝廷一贯以来驾驭宗藩之策,一仰太祖成祖余威,在九边驻扎精兵以宣威,二在于朝贡以时,厚往以薄来而怀柔。” “但是永乐时郑和七下,厚往薄来结交南洋,路途上的开支巨大,故而才改为让万邦朝贡,许进而不许出,而后有了海禁锁关之策。不过此策倒是在隆庆年时开了口子,北有封贡俺答,南则月港开关,双管齐下后倒是让倭寇,北虏都是消停了许多。” 说到这里王宗沐举起手来道:“自古以来天子居帝京,天子脚下方千里内是为王畿,王畿之外,是内服与外服,内服乃百僚庶尹,受命于天子,而外服是侯﹑甸﹑绥﹑要﹑荒,乃方伯诸侯之地,服定贡赋的轻重,爵定位次的尊卑,外服需按时来朝贡,外服之外即是四夷,化外之民,不受朝贡。” “这即是朝贡之制,也是华夷之辨的由来,一言蔽之在于一个礼字,天子以礼驭万邦,只要朝廷一日不取缔朝贡之制,那么海禁一日就不可开。” 听了王宗沐的话,众人都有一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所谓朝贡和海禁,其实一个就是海外贸易,由国家主导或者是民间主导两种观念。 明朝之所以要禁海,就是儒家一直以来华夷之辨的思想主导。 华夷之辨的核心,就是人伦关系的亲疏远近,套用在国家关系上。 比如儒家的核心思想就是仁,什么是仁,就是爱人爱己,有等差的爱,父母子女最紧要,然后叔伯兄弟,同族,同乡,同邦以此类推。 然后套用在国家关系上,对明朝而言,两京十三省就是内服,大家是自己人,都是华夏百姓,然后是外服,就是明朝的宗藩,他们接受明朝的册封,算是属邦,所以也给予厚往薄来的朝贡便利,然后就是化外之民,对于蛮夷,明朝的态度就是一文钱的好处也别想从我这里拿走,看你不爽还要揍你。 因此朝贡制度就等于是笼络宗藩的手段,譬如明朝为什么要修长城,其实长城防御军队效果有限,不过却可以阻止商队自由出入草原。 俺答封贡之前,人家俺答汗可是打到了北京城下烧杀抢掠,条件就是要朝廷互市。 到了明穆宗时,最后朝廷廷议以二十二票赞同对十七票反对通过与俺答和议之事。俺答接受封贡,明朝开放互市并与蒙古右翼议和,从此双方有了近百年和平。而后明朝草原政策改为一攻一守之策,集中力量屯驻重兵于辽东对付南迁的蒙古左翼及女真。 所以没有朝贡政治,就笼络不了俺答汗,明朝的外交策略也就无从谈起,同样海禁一开,那么朝鲜,安南,琉球都可以通过民间贸易,从明朝这里获得所需,那么以朝贡为导向的官方贸易就没有这个必要。 这些朝贡国又何必如此顺从的接受明朝的册封,以换取最惠国待遇,整个朝贡体系也就崩掉了。 当然这些话朝廷也不会明白的与臣民说的,更不会写在文字上,如此就不是咱们天朝上国的厚道形象了,要不是王宗沐的一番话,众人是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原因。 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开海 王宗沐任过宣大总督,漕运总督,在位时力主推动过海运,海禁之事,是朝廷上有名的实干之臣,他的分析可谓是鞭辟入里。 王士琦道:“是啊,以往朝贡之事,向来是厚往薄来,朝廷常用几倍高于市价之钱来购番邦贡物,此举也是不当,然而却有不少官员认为我大明无物不有,足可自给自足,贸易之事只是利人不利我,但若真是如此民间又何来走私成风呢?” 徐火勃也是道:“大禹治水,宜疏不易堵,这开海之事即可惠民,也可充实国库,而朝廷一味禁止实在是太目光短浅了,此等弊法实应该废除才是。” 众人各自议论,却见林延潮,王宗沐都不说话,当即知道自己失言了。 徐火勃,王士琦都是起身告罪。 林延潮与王宗沐对视一眼,王宗沐笑道:“对于这开海之事,老弟的门生大可畅所欲言,也算见识一下后代英杰的风采。” 林延潮点点头道:“老先生所言极是。” 有了他们这句话,徐火勃出声问道:“制台大人一言可谓警醒梦中人,以往我看来都是太浅薄,但依老制台这么说,只要朝廷继续朝贡往来之制,那么开海禁之事,不是永无可能?” 王宗沐点点头道:“朝廷虽开月港,但不等于开放海禁,其法当年早有定论那就是‘于通之之中,寻禁之之法’。这就是疏而为堵了。” “当年高新郑在位时尚且如此,又更何况现在。再说老夫智短,而且已久离庙堂之上,目前看来确无良策,不过江山代有人才出,高人就在眼前又何必他问呢?” 高人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这句话以徐光启以及在座之人的智力当然不可能问出,王宗沐所指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及高人当然是眼前的林延潮。 林延潮笑了笑道:“老先生,晚生哪里是什么高人。这一次来台州就是来请教老先生,以解晚生之愚。” “实不相瞒,学生也是持开海之见。学生乃闽人,当然知道家乡父老一直以来受海禁之苦,不说商贸,甚至连下海打渔也是不敢。正如梓沙先生之前所言,闽地虽广袤,但山丘多,且地贫瘠,若是不许百姓去海里谋食,仅凭稼穑又哪里能养活得了那么多生口。” “说实在话林某为官这么多年,还一度官居京堂,但在庙堂这么多年,却从未为家乡百姓办过一事,此实令林某内心有愧,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啊。” 听林延潮这么说,王宗沐父子三人都是动容。 张四维当年在首辅任上时,为他的老家山西免除朝廷十年的税赋。这件事说来,不仅没有人说他半句不是,反而都是赞誉之词。 在朝为官为家乡办些事,这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林延潮现在官当得这么大。 林延潮见众人反应,心知已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这开海的事情,若是一个山西官员说,那么大家要么当你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要么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但对于福建,浙江,广东籍官员而言,这都是与自己切身利益密切相关的。 王士琦道:“如家父所言,朝廷为何不开海禁?在圣上,枢辅的眼底,封贡之制,自然是重中之重。可百姓不过谋食而已,想不到如此深远,而今禁海之事令沿海百姓苦不堪言,对朝廷心怀不满,长久以后必失人心,如何在其中找一个两全之道,还请部堂大人赐教我等。” 林延潮闻言心想自己要如何打动王宗沐他们,成为一条船上的战友呢? 不能说福建浙江官员主张开海,所以大家就要联起手,大家在一条船上必然是要有再进一步合作的需求。直接说白了,除了给自己家乡做一点事外,咱们还有从中得到什么的好处。 林延潮这时不急不忙地道:“世兄过誉了,赐教二字在老先生面前,晚生万万不敢当之,还是洗耳恭听才是。” 王宗沐笑了笑道:“老弟,既到了这里,就不妨直言了。” 林延潮再三谦让这才道:“那晚生斗胆了,晚生记得当年鬼谷子有句话,与智者言,依于博;与博者言,依于辨;与辨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与贫者言,依于利;与贱者言,依于谦。” 鬼谷子这句话大意是要打动聪明人,自己的知识要渊博,要打动知识渊博的人,自己必须条理清晰,道理明白,要打动观点清晰,善于质疑的人,要把握住自己的原则,要打动身份尊贵的人,那么你就要与他分析大势,要打动有钱人,那么你就要与分析高层的事,要打动没钱的人,那么你要与他讲利益,而要打动身份卑贱的人,那么你要保持自己的恭谦,不可高高在上。 要不是林延潮所言,在座之人恐怕是以为对方是在掉书袋,故弄玄虚了。 林延潮继续道:“晚生在朝多年说来惭愧,见识也并非如何高明,难与当场诸公相提并论。唯一可以称道就是平日陪坐末席,窃得耳闻诸公议论,也算在高与势二字上倒是可以讲一讲。” 众人这才恍然,林延潮是谦让了半天,原来是这个意思。 就是所谓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 这个势就是天下大势,贵者就是大官,甚至天子,高高在上,但他们也并非什么不怕,他们担心的就是时势的变化,害怕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害怕皇帝轮流坐,明天到我家。 所以平日他们谈论就是天下大势。 而这个高字,孟子当年有云,位卑而言高,罪也。这话的意思是,身份卑微的人妄议朝堂上大事,这是大罪啊。 所以有钱人多是商人,他们最担心是什么,那就是朝廷政策的变动, 但是势与高不是乱说,大多人都想当诸葛亮,未出茅庐知天下三分,但是除了诸葛亮,一个普通书生若碰到一名官员或者是商人,就张口与人家分析天下大势,朝堂高层如何如何,对方面上呵呵,心底会问你一句你妈贵姓。 但是林延潮是天子讲官,帷幄近臣出身,又是首辅的学生,对于揣摩天子,内阁的心思是明了。而且身居高位多年,就算什么见识也没有。但廷议参加了那么多,即便是坐在末席,但整日在那边旁听,对于天下大势,朝廷未来的政策比起常人而言还是略知一二的。 这句话是明面上的,但潜台词是你们要想升官就要顺势而为,要顺势而为就要听我说。 林延潮拱手道:“在老先生,晚生就班门弄斧,斗胆言之。当年张江陵故去,其余党多被追问,故而朝堂上也没有人敢稍提变法之事,但现在已时过境迁。眼下朝廷最忧心的,一在于东北,西北的边事,二在于今年的大旱。先说边事,西北辽东屡屡用兵,还有播州的杨应龙,独霸一方,屡次犯边,天子已是隐忍他许久,但可以料想将来迟早是有一战,无论哪里战事一起,没有几百万两银子是打不住的。” “其二就是大旱,各位在浙江这样的鱼米之乡,可能有所不知。今年江北,西北各省大旱蝗灾已是十分严峻,朝廷虽要备荒,但办法却是不多,我离京时朝廷还未拿出一个主意来,但料想不久就会有条文到各省。此事乃当务之急,现在各省都有小的民变,再不赈济就会有大的民乱,那就是动摇国本的事。” “所以说到这里,诸位也看出来了,无论是边事还是内旱,这两件事归根到底也就是一件事,那就是国库空虚,朝廷缺钱。朝廷税赋眼下所仰仗的,一是两淮的盐税,二就是各省的农税。两淮的盐税今年是收不上来了,虽说明年会有变动,但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至于农税,眼下多省的田赋收不收上来还是两说,至于各地赈济又要多少银子谁也说不上来。可想而知,天子为钱定是发愁。” 其实林延潮话没说完,再算上历史上的宁夏之役,以及即将的援朝战争,所以将来财政的窘境是可以将天子逼疯了。 众人就算都不明白,但也知道天子‘贪财好货’的名声不是白喊的。 林延潮道:“所以朝廷缺钱就是将来大势,而大势的变动,必然左右朝堂上的政局,因此将来十年,朝廷上下必会为了开源节流更大伤脑筋。那么对于我们官员而言,必须顺势而为,能为朝廷开源节流,就是我等的进身之阶。” 众人想了想,没错,林延潮所言并非如何高深莫测,很多都是他们知道的,但最后的结论却是大家平日忽略的。 “但如何开源节流?若真能开源节流,两淮盐政不会已经糜烂了十几年。张江陵行新政,还被抄了家。”王士昌出声问道。 王士琦道:“那么部堂大人的意思,还是要开海?” 林延潮点点头:“月港的关税万历三年时一年六千两,而到了万历十一年时已激增至两万两,明年听说可至三万两,但即便如此出海的船引仍是一票难求。现在月港却已被称作圣上的南库,若是多十倍如何?眼下我们所缺的,不过是既开海,又能维持封贡的办法而已。” “当年张蒲州主持俺答封贡,以后朝廷北境有了几十年的太平,最后张蒲州也官至宰相,而今若是能开海禁,可以造福于家乡百姓,他日也能青史留名。所以晚生此来就是请教老先生的高策了。” 王宗沐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时候王士琦却出声道:“其实以我观之,朝廷要废除海禁也不难,难只是难在……” 王宗沐却轻咳了一声。 林延潮看了王宗沐一眼,不急不忙地喝了口茶然后道:“以晚生观来,朝堂上的方略早晚会有变化,若是我们官员想不出办法来,那么皇上就会自己想,到时候恐怕朝野上下就有非议甚多了。” 众人都知道皇帝的办法是什么,之前就是让张鲸捞钱,结果搞得南北官员无不弹劾。 王宗沐也是寻思再三,然后才道:“士琦,怎么方才说一半不说了?” 王士琦道:“是,那孩儿姑且一言,海上朝贡之国中,如琉球一国三王都有贡船可不持有堪合入贡。” “次者南洋十一国,西洋三国皆需持堪合入贡。” “最后就是倭国,不给堪合,不许入贡。” 林延潮听了王士琦的分析,他也就是把朝贡国分类,如琉球这样的国家,关系到了不持堪合随便入贡的程度。朝廷在福州设有柔远驿,专门接待琉球贡使。此意味琉球贡使不必如其他贡使那般必须千里迢迢到京师方能入贡,然后再千里迢迢的运回家去,运费就不知去了多少,这放在现在就是‘全天候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然后就是其他各朝贡国,有的必须规定来京,有的不必,但不必来京的,必须持有堪合,而且贸易的数量也是有限的,不是你来十艘船我就给你十艘船的货,你卖不出去的东西,我还要给你兜底。不过这样也算是不错,换句话说可以称得上是‘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剩下的倭国,那就是别说什么伙伴关系了,大家都已经撤交多少年了。但这是官方的,私底下两国海商倒是常来往,而且还是彼此‘第一贸易进出口国家’,可是这中间的钱都给两国海商,以及琉球,葡萄牙人赚走了。 而且明朝虽开放了月港,但给予船引的八十八艘里,都是前往东西二洋的,这东西二洋是南洋的东西二洋,总之没有一艘是往倭国走的,换句话说倭国还处于明朝的‘贸易封锁’的名单里。 王宗沐问道:“此是何意?” 当下王士琦自信道:“依孩儿之见,若是朝廷可以改变陈规,允许在闽,浙,粤数地开海。却在口岸之处课以重税,譬如对琉球的贡船采用轻税,仍是二十税一,对于其他各国贡船则是十税一,甚至五税一。如此之法,即富裕沿海百姓,更让国库得以充实,最重要是维持朝廷与宗藩的朝贡之体,将大权操之在我。” 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衣锦还乡 听了王士琦的话,林延潮点点头,虽不是自己心底理想的办法,但是已经很接近。还是那句话办法总比困难多了,其实很多办法不用自己这个现代人提,古人自己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很多时候,大家的见识都是困于制度,或者是人为想出的困难。 比如两淮盐法,林延潮提出的纲运法,就是万历四十五年时袁世振提出的。林延潮主要借这个办法,笼络梅家,以及两淮的盐商,用以支持自己复官。 至于王士琦的办法,只要不是太离谱,自己都会赞成,因为他的目的就是开海,然后用此打造自己的政治同盟,且凝聚自己的乡党。至于日后如何,自己再亲力亲为就是。 所以林延潮当即起身,面上当然是万分钦佩地道:“世兄所言极是。” 王宗沐老成持重一些,则是推脱道:“犬子此乃书生之见让老弟见笑了,不可当真,不可当真。” 林延潮看了王宗沐一眼,心想王士琦提出的办法,未必没有王宗沐的想法在其中。 林延潮道:“细节上还可以商榷,但沿着此道去做,将来是可以利国利民。老先生,晚生现在是在野之身,但却知道位卑不敢忘国的道理。” 王宗沐听了林延潮之言神色一动,看了王士琦一眼却见他有几分按捺不住,心想或许将来我王家在朝堂上东山再起就着落在此人身上。 “诶,老弟你这不是位卑不敢忘国,而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王宗沐当即道,“这样吧,若是老弟真能为开海寻出一条可行的法子,老夫虽说告老多年,但在同乡间有些薄面,朝堂上也有些故旧属僚,却也可以为老弟奔走一二的。” 林延潮闻言大喜,当即称谢。 如此林延潮在王家如此小住了几日,同时王宗沐也将林延潮介绍给台州籍的官员,与地方官。 林延潮现在虽说辞官,但随时可以召还朝廷,甚至还可以一步拜相。而且对方如此年轻,在内阁里熬上几年,担任首辅也是很有可能。 此外更不用说他的三元名声。 所以林延潮虽没有提及自己主张开海的事,但台州官员上下都是隆重接待。 不过见面时王宗沐也会试探官员对于开海之事的意见,不少官员虽是觉得高层的压力,以及实施起来困难重重,但都觉得是可以支持的。 这让林延潮感觉自己这一趟来到台州实在是不虚此行。 终于林延潮到了离开台州返乡的时候,王宗沐亲自送林延潮离城。 林延潮与家人,学生乘船过江山县,再从江山县至青湖舍舟就陆,走仙霞古道返乡。 走在道上已是临近年节,这条古道本就是艰难,又兼市断断续续的下雪极不好走。虽说在江山,林延潮雇佣了不少挑担人,但行路上还是有些艰难。 第一日冒雪行路,越山坑岭到了岭下借宿。 到了次日两名轿夫挑夫夜里害病无法前行,于是林延潮给了二人银子遣散后,自己也舍了轿子,让妻儿坐在里面,亲自在古道上跋涉。 从这里登山有两条路,一条路从丹枫岭行,这是大道却远,一条路从白花岩走,道虽小却近。 众人走了大道,但即便如此仍不好走。 山间寒风呼啸,割在脸上生疼,林延潮稍稍站定,放眼望去山岭下已是白雪茫茫,而远峰则笼于云雾之下。 上一世年轻时,气也不喘的走这么多路也不是问题。 但这一世得了文弱书生的毛病,平日里多走一些路就有轿子马车代步,却是令自己有些懒散了。 林延潮穿着蓑衣斗笠跋涉在盘山古道上,拒绝了展明,陈济川的搀扶,一路与徐光启,徐火勃他们边走边聊,偶尔的时候也不说话,一个人走在道上静静地沉思。 人在疲倦时,反而有的时候思维格外的清晰,天马行空不着痕迹, 真的累了,林延潮就立在山石上歇息,放目回览来时之路,盘恒在山岭的仙霞关口,及远方的山河。 真如‘雄关漫道真如铁,如今迈步从头越’所言,这一番艰难的跋涉也是一等对自己的锤炼。 如此到了午后,林延潮与学生们简单吃了一些继续行路,雪下得更大,一边走一边抖去蓑衣上的积雪。 行路艰难,改革变法也是艰难,但没有来由人在道上,四面都是荒郊野岭,无处容身,就算天上是下刀子也是要硬着头皮走下去的。 十年前自己出此路而赴京,十年后自己走这条路回乡,一来一去,自己已非当初那个出闽的少年,而十年后天下又因自己改变了多少。 难道如这古道,千百年后仍是如此,却不见千百年前的人,或许人过之后定留有足印吧。 边想边走,林延潮继续迈步前行,终于迈过最艰难的主峰,到了下山时,古道却仍有一番艰险,所幸快到岭下道旁有一处山村可以歇身。 山村小地没有什么吃食,只有本地人称作的铜锣糕几笼,众人当即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后在村里借宿了一晚。 数日后抵浦城,然后林延潮即前往城东一处宅院。 宅院上写于府二字,门庭冷清,但显然曾经繁华过。当年林延潮进京赶考时,就在浦城他在濂江书院的同窗于轻舟的家里小住过两日。 林延潮递了帖子通了姓名,门子大吃了一惊当即道:“真的是状元公?老爷当年的同窗?你没有骗我?” 林延潮失笑道:“状元又如何?我又为何要骗你?” 这名门子立即飞奔入内通禀,片刻后一名身穿孝衣,腰系麻绳的年轻人匆忙迎了出来一见林延潮即是拜倒。 林延潮见此吃惊道:“怎么于兄他仙去了?” 那年轻人哭着道:“回禀世伯,家父三年任县学训导后,身子一直甚好,半载前害了急病就故去了。” 林延潮长叹一声,当即入厅拜了于轻舟的神主。 此刻他不由想起当年同窗种种往昔之事,他与于轻舟交情一向甚好,但这一番回来故人却少去了一个了。 林延潮心底不舒服,等到于轻舟的儿子说话,二人才至偏厅坐下。然后林延潮开口问道:“贤侄叫什么名字?进学了没有?” 对方答道:“小侄名叫沧江,去年方才进学尚未取字。” 林延潮微微讶异然后道:“贵庚几何?” “将十五。” 林延潮赞许地点点头又问了几句,觉得对方谈吐清晰,思路敏捷更是满意然后问道:“我此来里府看门庭有些冷清,不知家中是否有难处?” 说到这里于沧江,想起于轻舟过世后,教谕同窗的白眼,亲戚之间的世态炎凉。 想到这里于沧江反而道:“不瞒世伯,确实不如当初,但所幸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小侄身为生员可以免役,加之县学里又按时给廪米,所以日子还算过的。” 林延潮当即对陈济川点点头,陈济川出外后,又入内捧了一封银子来。 林延潮道:“我与你父亲当年在书院读书时,大家同一寝室,抵足而眠谈古论今,好不快意。这里是五十两银子,还有几件表礼本是赠予于兄,请小侄收下吧。” 于沧江当即起身道:“实不敢当,先父在时曾多次提及与世伯的交情,他说他虽卑微,但世伯平素肯与他都有书信往来,足见世伯是念旧情,看重与他这份同窗之谊,故而世伯官虽高,但他也不敢有任何相求的地方。眼下家父不在了,小侄若是替他授礼,岂非有违先之志。” 林延潮叹了口气,确实这么多年来于轻舟确实从未求过自己什么,如此的情谊。 林延潮见于沧江如此欣然道:“有子如此,于兄可以含笑九泉了。不过表礼还是收下吧。” 说到这里林延潮从袖子取一封自己的帖子交给对方道:“什么时候都可持贴来寻我,或是有什么难处也可求地方官员帮忙。” 于沧江闻言知道这封帖子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这比那五十两银子更贵重不知几何。 于沧江深吸一口气,目中泛泪当即道:“小侄谢过世伯。” 说完于沧海收下帖子。 林延潮见此点点头,然后离开了于府。 随即林延潮回到客栈,客栈里人倒是很多。 林延潮正要回房,却见一人突然道:“这不是状元……” 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却露出疑惑的神色,对方当即惊喜交加地道:“真是状元公,你不认得我,当然了小人小人是林大有,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林延潮道:“这位兄台,我们见过吗?” 确实以林延潮过目不忘的本事,他是不会碰到不认识的情况。 那人满脸堆笑地道:“小人住在城关,当年住在城关,后来到了濂浦林家当差,再后来大老爷赏识,大老爷就是名讳士升,就是他给了我本钱来浦城经商。说了这么多,让状元公见笑了,当年状元公回乡时,小人曾远远在旁看了一眼,状元公文曲星一般的人,小人就牢牢记在心底了,状元公这时不是应该在京里当官吗?” 林延潮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完,也算心底了然随口道:“原来如此,幸会。” 说完林延潮正琢磨如何不让他将自己的行踪说出去。 却听此人道:“哦,对了,状元公这一次回乡是探视,前几日听闻似乎有位老爷子卧病在床啊。” 林延潮闻言身子一震,顿时问道:“什么?此言当真?” 对方吓了一跳,当即道:“状元公,小人……小人……也是听旁人说的。” 林延潮急问道:“哪个旁人?” 林延潮追问一番,对方虽说不清楚,但自己放心不下。当即林延潮对陈济川道:“立即拿我的帖子去县衙们找知县。” 陈济川当即称是。 林延潮又对展明道:“让夫人及火勃他们立即收拾行李。” 没过多久,客栈外人声鼎沸。 客栈老板与住客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时候,却见客栈外面官兵封道,片刻后一名青衫官员率着一众官吏当即到了客栈门前,然后朗声道:“浦城县知县陈有荣求见部堂大人。” 林延潮从客栈里走出来,这时他不过穿着一身素净的袍服然后道:“原来是陈知县,实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下官不敢,部堂大人这一次荣归故里,下官身为当地的父母官应出境内远迎才是。” “不敢当,”林延潮淡淡的道了一句,“这一次林某有事劳烦陈知县,还请陈知县帮忙。” 陈有荣闻言顿时汗如雨下,人家一个三品部堂都要劳烦得自己,如此事情肯定是十分难办且棘手的。 但到了这时候陈有荣只能硬着头皮道:“部堂大人有什么吩咐,下官万死不辞。” 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当即道:“陈知县不必如此,林某有急事返乡,希望陈知县能从本地调一艘快船以及熟练船工就好。” 陈有荣闻言如释重负,就这点小忙,林延潮还要说得如此郑重当即道:“下官这就去办。” 当日林延潮即浦城知县那借用了一艘官船然后从水路返乡。 因为亮出了身份,这一次路途顺利了许多,此刻林延潮已是归心似箭。 到了年节之前,林延潮终于抵至了省城。 却说现在省城里主政的福建巡抚为赵参鲁,浙江宁波人,隆庆五年的进士。 左布政使宋应昌,浙江仁和人,嘉靖四十四年进士。 右布政使费尧年,江西铅山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 这布政司里,费尧年虽说是二把手,但在省城官场上却要排到第四位,还要在巡抚,巡按之后。 费尧年资历很老,是首辅申时行的同年,而且乃铅山费家的子弟,他的祖先就是二十岁状元及第,三度入阁,最后担任首辅的费宏。 费尧年在这个位子上,虽说大事他做不了主,但也还是在熬资历。 这一日福建巡按称病还乡,他去送了送。 出城后到回到驿站休息了一阵。从省城的三山驿到浦城的小山驿,一共是一千多里路,他眼下位高权轻,因此官场上很多迎来送往的事就由他来担任。 虽说这样迎来送往的事对于他一名右布政使而言是一件很丢份的事,而且费尧年也沉得住气,平日对此安之若素。 迎来送往怎么说也是一桩人情,这些官员离任后无论如何,将来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若是有人想起自己,那么位子上就可以动一动了。 费尧年休息了一阵,喝了一碗茶,寻思着差不多功夫,就可以直接回衙了,算着左布政使宋应昌这时候也应该回衙了,所谓王不见王,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 费尧年正要启程,这时三山驿驿丞前来禀告道:“启禀蕃台,前面驿站有消息,前礼部左侍郎林三元明日就要回乡。” “林三元,就是那三元及第的林宗海?”费尧年当即可是吃了一惊。 驿丞满脸堆笑地道:“除了他咱们大明难道还有第二个姓林的三元吗?他这一次从浦城乘船回府了,这可是一件大事啊。” 费尧年闻言点了点头,他怎么不知道林延潮虽是辞官致仕,但从旨意上来看圣眷犹在,他的老师申时行也是在朝首辅,大权在握。 朝廷随时可以将他启用,一道旨意即可回京官复原职,甚至入阁拜相。 如此人物回京,不说地方如何了,自己身为地方官员首先不可怠慢,礼数是一定要周全的,万一在哪里不注意的得罪了人家,对方给自己随便使个绊子,将来仕途就没有希望了。 费尧年心底虽这么想,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此事本院当然知道。这一次林部堂可是衣锦还乡啊,现在咱们在籍官员中数他官位最高吧?” 驿丞笑着道:“藩台大人高明啊,正是如此啊,之前陈文峰公虽官至兵部尚书,但因张江陵牵连官位被革,病故于路途中,还有濂浦林家的老尚书前年也是病故,所以现在我省城在籍致仕官员里属林部堂官位最高。” 费尧年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如此我等上更不可待慢了。人家明日就到,虽说是匆忙之间,但你也要凑备起来,先派人到前面迎一迎,看看林部堂明日什么时辰到省城,他有什么话要叮嘱的?无论他提什么,你不必禀我,务必先准备周全了,本院则去禀告宋藩台。” 驿丞当即称是。 费尧年立即出了驿站坐上轿子后,随员问道:“老爷是回衙吗?” 费尧年道:“不,立即去三元坊。” “三元坊?那可是礼部左侍郎林部堂的家宅。”这下人知道年节将近,地方官员理应到在籍大臣的家中问候一二。 但也是分等级,如巡抚,布政使他们都是派官员代自己问候,但是如知府知县却是必须亲自登门的。 上一次林延潮升任京堂时,费尧年就派了自己去。但这一次为何要亲自前往,此人不由心底存疑。 费尧年道:“林部堂回乡了,咱们先去他家中拜会一二。” 下人闻言吃了一惊,当即道:“是,老爷。” 当即费尧年即坐轿子前往。 而随着费尧年这么一去,林延潮回乡的消息,已是在省城散播开来。 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洪塘 却说林延潮自浦城坐船,数日后即抵延平郡。 然后自延平郡延闽水而下,这时江水较小,故而通航困难。 有时水浅搁浅,官船不得不调令百姓拉纤,林延潮若非是着急返乡,平日是不愿意惊动地方,作此劳民之举,但眼下也唯有事急从权了。 过了延平郡以后,水面渐开阔,已是无人拉纤。 江面多是大船,这些大船很独特两旁置轮,可以舂水前进后退。 这一幕看得林用是啧啧称奇,在他想来怎么可能有用轮子不用浆的轮船。难道这是闽地独有? 不过林用这一番话后,倒令徐光启笑了。 徐光启与林用解释说,这是车船,也称车浆船,南宋时曾大规模使用,此船发明者已不可寻,大规模使用者有史可查是南宋义军领袖杨幺。 杨幺平定后,岳飞建议将此车船在军中大举仿制,在采石之战中,金军渡河受挫,金主完颜亮气恼之余见宋军的车船于长江江面上往来如飞,如履平地,当场是目瞪口呆。 不过宋亡后,车船倒是渐渐少见了。 林用本就是喜欢这些奇技淫巧的东西,听得有这个故事,不由更是喜欢,当即说要买一艘车船将来带回京里玩。 林用这一番话倒是让林延潮听得良久无语。 徐光启看林延潮的脸色正要岔开话题,却见林延潮释然一笑。 经林用这么一打岔,倒是令林延潮焦急的心情舒缓了一些。 两岸山峰如柱,脚下江水滔滔,当年进京赶考时,沿着闽水溯流而上时,林延潮也见过车浆船,眼下再度看见,说来离家乡又近了一步。 林用懵懂时在归德度过,后来在繁华的京师长大,早不把自己看作闽人。但林延潮方知道,无论自己离家多远,在何处为官,唯有这里方是自己的家乡。 少年时总想着离家乡越远越好,但年长后方明白心底那等牵挂之情,但往往都是明白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不过数日,船到福州洪塘渡。 尽管是路上紧赶慢赶,但已据年节不过二三日了。 到省城的前一日,林延潮一家在白沙驿住了一晚,并换了一艘官船。这官船甚大,上下三层。 听驿丞说,此船本来是福建巡抚巡视地方时的乘船,但眼下特意空出来给林延潮返乡之用。 林延潮听了知道自己回乡,地方肯定有一番排场,于是他让驿丞再三转告,不用过甚,不可扰民。 话是这么说,但到了当日,两艘水师福船连夜从江口赶至白沙驿,护卫林延潮官船出行。 船从白沙驿沿江而下六十里,抵侯官县境内。 一般而言,省城到任的官员要在侯官县的芋原驿休息一日,然后次日方进省城。 但对于林延潮而言,却不用如此,因为芋远驿就在洪塘,对林延潮而言回到洪塘就是回家。 大船在江面上走得很平稳,林延潮负手立于船首,衣襟随着江风响动,船越近洪塘渡口,江面上的船就越多了。 江岸边一片片的都是疍民的连家船,渔民的鸭母船,以及到到埠头卸货的海船。 远远望见渡口,林延潮想起当年从这渡口第一次离家去濂江书院求学,也是在这里进京赶考。 年少时那个‘男儿立志出乡关,学若无成死不还’的自己,如今回来了。 水师战船清出一条水道,座船到了渡口,林延潮即见到黑压压一片的人迎在埠头上。 未经靠岸,即听到岸上锣鼓爆竹齐鸣,船靠稳后一道朱漆的船梯搭在船舷上,林延潮不需人搀扶,大步走下船来。 “恭迎部堂大人荣归故里。” 码头上已是拜倒了一片,林延潮既不急迫,也不迟缓上踏着满地红纸屑双手虚扶道:“某乃辞官归里之人,诸位不必行此大礼。” 说完林延潮看向在场唯一一名穿绯袍的官员,但见这名绯袍官员站起身道:“福州知府江铎见过部堂大人。” 江铎四十许人,看来甚是儒雅,他是万历二年进士,浙江仁和人,从江铎祖父起江家五登进士,可谓是世代簪缨。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是老太尊,失敬。” “部堂大人在前,实不敢当。” 江铎后,一名躬着身的官员上前道:“学生褚国贤见过……恩师,学生现任侯官知县。” 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想起来这褚国贤是万历十四年进士,浙江武进人。 林延潮笑道:“原来是你在吾乡任官。” “能迎老师荣归梓里,这是学生三生修来的福分。” 林延潮微微颔首。 然后福州,侯官两县大小官争先恐后地向林延潮见礼,林延潮徐徐道:“吾这一次辞官只求几亩薄田耦耕,这一番夸耀非吾所愿意,太过了。” 众人听了都是垂下头,林延潮也知道自己这番话,说了也无人肯信。 众官员见过,然后就是乡绅,生员。 正见礼间,但见人群一阵骚动,林延潮转头看去,但见无数乡民翘首朝这里看了过来,只是苦于官兵阻拦。 林延潮当下走向人群,众官员们都是如群星捧月跟了过来。 林延潮来到人群前对官兵道:“都是吾之同乡,不必如此。” 官兵们散开,原本拥挤向前的人们见到距自己三步远的林延潮反倒是不敢动了。 林延潮正要说什么话,却看见一名老妇人,一定睛两步上前扶住对方道:“这不是三婶吗?” 那老妇人激动地道:“潮囝真是你。” 林延潮眼眶微红道:“三婶你怎么来了?” 这老妇人道:“潮囝,人家都说中了状元,当了大官,常常能见过皇上。我听了还不信,我就想从小看着长大的潮囝怎么一下子就是成了状元,当了大官,随时能见到皇上。” “别人都说,你一个老太婆懂什么,你只要知道皇上在城里给潮囝修一座的老大的牌坊就是。我说你别骗我,我老婆子腿脚不好,哪里能进什么城,就算进了也不识字。今天听乡里说潮囝你要衣什么锦还什么乡,我就半信半疑就跑来了,潮囝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中了状元,当了大官。” 闻言林延潮忍不住举袖拭泪,哽咽地道:“没错,三婶他们说得是真的。” “当真?” 一旁穿着官袍的褚国贤走了过来,作礼道:“老人家,是真的,我是本地的知县,可以作证。” 三婶看着吃惊道:“老父母?哎呀,老太婆我……” 褚国贤慌忙将欲下跪的三婶扶起,并连道不敢,旁边一身绯袍江铎也是走来,和气地笑着道:“本官是福州知府,也可以帮部堂大人向老人家作证,这回老人家该信了吧。” 见三婶不知所措,林延潮扶着她的手道:“三婶无论如何,我都是当年那个潮囝,你从小看着长大的潮囝。我幼时与浅浅饭吃不饱,衣穿不暖,你家里也不宽裕,却时常接济我们一顿饭,给衣穿,此恩此德我一辈子都不忘记。” 三婶见此才点点头道:“没错,你是潮囝,你是潮囝,哎,当年我也是看你与浅浅自幼没了爹娘然后相依为命,又被你那刻薄的大娘欺负,看不过去这才……” 说到这里,江铎,褚国贤都是满脸尴尬,各自轻咳一声,走开几步抬头望天。 一番叙旧,林延潮道:“三婶,眼下我回乡了,等过几日就用轿子接你进城到我家里看看浅浅,也看看我两个儿子。” 三婶闻言笑得合不拢嘴:“潮囝,是个念旧的人。” 说话间,陆续有乡人陆续上前见礼。 “状元公,小人是吕大望,当年你在我这里买过包子。” “状元公,小人是张歪嘴,现在接了我的爹的班,在城里开酒楼,到时候还请你赏光。” “状元公,状元公,我是陈大眼……你还认得我吗?太好了。” “当年你中了状元,我们洪塘人都是不敢相信。我与好友说我和你是同乡,还见过面。但他们都说我吹牛,这一次我把他们都拉过来见识一下。” “状元公,现在整个福建的百姓,都知道咱们洪塘这个地方。” 面对乡人,林延潮一一作礼,而方下船的林用看着林浅浅问道:“娘,爹干什么流眼泪啊!” 林浅浅闻言也是轻轻拭泪道:“你爹哪里哭了,你看错了。” 因为时辰不早,公人再三请林延潮上轿,林延潮这才允了,然后将林用叫来与自己同坐。 轿子起后,林延潮挑开轿帘,但见道路两旁的百姓都向林延潮挥手示意。 林延潮拱了拱手,然后对着抬头可见的青山与坐在自己怀里的林用道:“那就是洪山,翻过了这山,就是为父少时长大的地方,当年我就是从这座山走了十几里路去乡学里读书,然后遇到了我的师长……” 林用丝毫不懂林延潮为何这时候告诉自己这个,唯有继续听着。 “吾少时虽穷,但所遇都是最好的师,他们教会我读书做人的道理,而吾乡民风虽谈不上淳朴,但百姓们却好读书,知上进,自宋以来出了近百名进士,称得上人杰地灵……” 林用听着父亲徐徐说道,此刻轿子经过了半里长洪塘街。 林用但见街上有一座巨大的牌坊,牌坊匾额上书‘状元’二字,左边竖写‘万历庚辰年会试’,右边竖写‘中式头甲第一名林延潮立’。 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林府 林延潮一行离开洪塘,大轿向东而行。 省城当地官员准备得十分齐全,沿途道路用水洒过以清尘,每间隔里许,就准好了茶灶庐亭,随时有热茶点心给林延潮及家人随从奉上,若是路上疲了还可以在亭里歇息。 不过林延潮来前与家人在船上已提前用过饭食,又是归心似箭没有在半途停留片刻。 尽管地方官员这份心意没有领,但八人抬的大轿,沿途的鼓吹鸣锣还是必不可少的,除开护卫的官兵以及林延潮家人随从,仅是福州知府,侯官知县一干官吏随从就有好几百人,一路浩浩荡荡随行,排场极大。 到了洪山桥前,林延潮看到此桥,一股亲切之意油然而生。 洪山桥是从洪塘至省城必经之道,桥下石梁桥上木面,因为闽水极湍急,屡毁屡建,如今的桥在万历六年时,福建巡抚庞尚鹏重建的。 桥还未建时,百姓以竹排渡河。 洪塘有首民谣,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难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问郎几时返洪塘? 行在桥上,林延潮念起此词,总是想到年少时离家求学,与浅浅分别的一幕。此词据说乃唐时福建观察使常衮所作,当时闽地尚未开化,他将民谣编著成诗文,后此词因脍炙人口,而流传四方。 林延潮从桥上朝江下望去,但见有一寺四面环水,孤悬于江面上。 此寺名曰金山寺,这并非白蛇传里的金山寺,就建于江中,大小只是普通人家的院子规模。因为四面环水,十分清净,故而古时不少洪塘的读书人都到此寺里借地读书。 前兵部尚书张经,还有翁正春及林延潮当年都在此寺面壁苦读一段日子。 闽水滔滔,流经这古寺老桥,见证了无数人物,曾有书云,洪塘前朝人物之盛为吾闽之冠而最彪炳者。 一行人到桥头,路口都有官兵清道把守,但见旌旗招展,人马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过桥。 林延潮一路看着景物,一路与林用分说,途径西禅古寺,祭酒岭,凤凰池,沿途林延潮见当地不少田亩种着番薯,甚至还有百姓挑担贩卖,当即点点头。 看来大伯这些年没有白干,而自己也算为家乡百姓作了一些事情。随着年纪渐长,心底也就这么多牵挂了。 林延潮归心似箭,从京师至省城几千里都行来了,但从洪塘至省城这十几里路还是嫌走得太慢了。 直到遥望到西门城楼,但见轿子速度反而放慢了,林延潮有些奇怪,却见福州知府江铎下轿步行来到林延潮轿旁恭敬地道:“启禀部堂大人,抚台大人以及各级藩臬官员都在前面的接官亭恭迎部堂大人大驾。” 林延潮闻知福建巡抚,布政司,按察司各级官员离城亲迎时,往日时必会高兴,但今日则不然。但是自己必须得迎一下,否则就太失了礼数。 林延潮抚着短须片刻方道:“也好。” 林延潮在轿中整理好衣袍冠带,这时前方锣鼓齐鸣,爆竹声震耳欲聋。 林延潮闭目坐在轿中不为所动,轿子又行了好一阵,在旁的陈济川呼道:“停轿。” 前后呼和声音连绵不绝,随着轿子前倾,林延潮不需人动手,自己掀帘而出,旁顾左右但见四面已是人山人海。 左右把守的不是普通的士卒,而都是抚院的机兵,各个身着明晃晃的铠甲,可谓鲜衣怒马。 而道左接官亭的牌坊下垂手候立十几名官员,大多着着绯袍。 这时左右官兵持手炮鸣响。 砰!砰!砰! 随即锣鼓之声再度响起,令人震耳欲聋。 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着襴衫,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读书人而已。说是衣锦还乡,但林延潮到穿得极简单。 林延潮走了数步,然后站定向远处百姓一揖,然后提起下摆来到接官亭的牌坊前。 这时垂手恭立的众官员们一并行躬身行礼道:“恭迎部堂大人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林延潮看到居中一位昂首捧肚的中年官员,肯定就是一省之封疆大吏,以佥都御史巡抚福建的赵参鲁。 赵参鲁是宁波人,闽地的地方官很多都是浙籍。 “劳动抚台出城相迎,实在是林某的罪过了。”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 赵参鲁是一高官官,平日起居八座,威势并比寻常,在地方里就如同土皇帝一般。林延潮官位虽比他高,但年纪却比他轻。 赵参鲁也是拿捏着分寸道:“部堂大人,本官是代表家乡父老而来,否则就是本官的罪过了。其实昨日得知部堂大人荣归故里的消息,这省城的百姓都是自发而来,本院可没有半分强求。” 林延潮听了赵参鲁的话放眼看去,确实在接官亭后簇拥着无数官绅百姓,翘首看着这里。 这一刻林延潮唯有叹道:“林某谢过家乡父老了。” 然后又向赵参鲁道:“也谢过了抚台了。” 赵参鲁笑着道:“部堂大人哪里的话,这是本院的荣幸才是。部堂大人还未回乡时,本院即接到金庭年兄的来信,但驿路上一直没有消息,直到昨日方知部堂大人行踪,仓促之下还是有疏漏的地方,还请部堂大人海涵。” 赵参鲁与吏部尚书朱赓都是隆庆五年进士,而且还是同乡兼同年,他这话里暗指二人关系非常密切。 听对方这么说,林延潮笑了笑道:“真是有劳大宗伯牵挂了,林某在翰院,礼部时多蒙大宗伯照拂,林某是以师长事之,而今日见了抚台理应称一声世伯才是。” 赵参鲁听林延潮这句话,当即在下属面前颜面有光道:“万万不敢当此称。” 赵参鲁身旁一名绯袍官员出面与林延潮见礼道:“福建承宣左布政使宋应昌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见过对方,但见对方方面长髯,一见就令人想起了传奇中虬髯客的形象。 林延潮道:“不敢当,林某早听闻过宋方伯的威名,久仰久仰。” 宋应昌是浙江仁和人,宋应昌不太会说场面话,简单几句即退至一旁。 宋应昌身旁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官员拱手道:“福建承宣右布政使费尧年见过部堂大人。” “不敢当,费方伯乃名门之后,林某是久仰多年。” 费尧年笑着道:“费某心底对部堂才是久仰,大人以原官致仕,驰驿还乡,这真是旷古圣恩,实在可庆可喜可贺啊。” 林延潮笑道:“这都是皇恩浩荡,林某实在是惭愧。” 众官员们闻言都是笑了起来。 费尧年后,一名年纪比二人略长的绯袍官员向林延潮作礼道:“福建提刑按察使陆万垓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笑道:“原来陆臬台,久仰久仰。” 陆万垓也是浙籍官员,除开刚调走的福建巡按,福建最高地方官员里四人有三人是浙籍,这还不算福州知府江铎。 陆万垓又说了一番恭维话,然后布政司参政,参议,按察司副使,佥事一一上前见礼。 其中一位是福建督学耿定力,此人是耿定向的三弟,是与其兄齐名的大儒,并称为二耿。 看着耿定力,林延潮想起了当年的福建督学胡定,二十年前对方到社学观风时也是如此排场吧。 当即众官员到了接官亭内入坐。 却说接官亭一般设距离治所十里的地方。 只是若设得远了,地方官员迎接不便,若设了近了,却对原来官员有些不恭,因此依秦制十里一长亭刚好。 而这省城的接官亭乃双层八角亭,远远看去像是一位官员头顶上乌纱帽,而亭左右绿树依依,荫避一旁,颇有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意思。这接官亭看来平平无奇,但其布置着实处处带着深意。 亭旁还立着一座石碑讲述的是当年福州隆庆年间哪位太守重修亭子的事。 众人坐定后,林延潮心想如此接待自己何时才能回家,于是开门见山道:“林某下渡以后,经过官道至城里见百姓多有栽种番薯,不知此物在闽地百姓评价得如何?” 赵参鲁笑着道:“这番薯耐旱易活,生熟都可食,在民间有六益八利,功同五谷之说。本官还听说此物是部堂大人当年从海外引进,并大力在闽地推广种植的,这几年还推及到北直属,山西,陕西,山东各省,本院以为此功堪比神农。” 林延潮微微笑了笑,他也知道赵参鲁这话有不实的地方,奉承居多。 林延潮笑道:“这番薯最大之利,某窃以为还在备荒上,但某在京师听闻几位部堂与元辅谈论公事时,曾言说闽地今年收成还算不错,赞成闽地官员政绩卓著,看来这番薯是用不上了。” 听了林延潮的话亭内众官员们都是笑了。 赵参鲁笑着对一旁的布政使宋应昌,费尧年道:“我闽地地方偏远,离京有万里之遥,但承蒙元辅与诸位大臣惦记在心,着实是我们地方官员之福啊。” 宋应昌点了点头,而费尧年则朝北方拱手道:“抚台所言极是,元辅日理万机,主理枢政,心底仍是牵挂万方,今日闽地能风调雨顺,政脩民理,都是上托圣上洪福,元辅垂青。” 众官员们当即称是。 林延潮笑着道:“唐太宗有言,为政之要,唯得在人,闽地风调雨顺,也有诸位大人功劳在其中,朝廷自会看在眼底。” 众人也是道:“这都是仰仗部堂大人在圣上,元辅面前美言。” 其实说来惭愧,林延潮根本没说什么。明朝的地方政治没有说要发展经济,都是以清静无事为要,一句话不要扰民,若是在朝官员们若是屡次听到这个地方名字,一般都没什么好事。 但林延潮即是这么说了,谁会计较,难道还有人拿这话去申时行那对质不成,这也是花花轿子抬人的道理。 当即众官员们开了话匣子言之滔滔不绝,而林延潮见天色将晚,如此大家奉承来奉承去还不知要多久下去。 林延潮当即道:“孟子有云‘天下之本在于国,国之本在于家,家之本在于身’,林某自读书受业以来,以修齐治平四字砺学。辞官之前,于朝堂上报答君恩,辞官之后,已是放下国事,只是祖籍闽地的一名普通百姓而已,千里还乡心中惦记的也唯有家人。” “部堂大人所言极是。”众官员们一并言道。 林延潮道:“林某少失怙恃,乃祖父养大,而今祖父年事已高,回乡后又乡人有言卧病在床,故而闻讯以来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恨不能生了双翼飞回家中,而今到了城下蒙抚台及诸位大人出迎,实不胜荣幸。但林某此刻唯有……” 说到这里,林延潮有些哽咽。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官员们都是表示恍然,心想原来如此。 赵参鲁道:“部堂大人未三十而身居高位,多少士人羡慕这份功业,但以本院看来部堂大人此孝心才是我等士人当学之。” 宋应昌也是点点头道:“谁道忠孝两难全,为官当如部堂大人也。此情我等可以理解。” 费尧年昨日方去过林延潮家里,当即笑着道:“部堂大人还请宽心就是。” “多谢诸位大人了。”林延潮当即起身作别。 众官员也是起身相送。 林延潮走出接官亭,虽不过片刻功夫,但百姓没有散去。林延潮对着四周人群是一揖到地,然后停顿了许久,见这一幕众官员们不由动容。 上轿后林延潮眼见天已是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明月也挂在了天边,此刻上群鸟振翅疾飞也是到了归巢的时候。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不由心想,倦鸟方知归巢,而阔别家乡多年的游子也是要到了回家的时候。 天色已晚,随从们都是举起了火燎,赵参鲁等官员也是上轿回衙,望之是浩浩荡荡。 但见轿子当即城后,原本已十分热闹的西门大街左右站满了百姓,林延潮坐在轿中,朝着百姓们微微招手。他这一刻他回乡的消息,加上赵参鲁有意宣扬,已是如生了翅膀般传遍了省城,百姓们是奔走相告。 不少铺面都是张灯结彩,甚至在林延潮轿子经过时,百姓们在小楼的窗边用竹竿挑起爆竹高高放起。 哔哩啪啦! 孩童们捂着耳朵躲避,场面可谓热闹至极。 省城的街道,随轿子的队伍经过可谓火光通明,林延潮随目看去,但见官兵尽力维持着秩序,百姓们翘首张望,为人父者将儿女高高托举着,或者垫着脚尖朝这里看来,并招手欢呼,就算自己当年中解元时也是不如今日的风光。 林用已是坐到了林浅浅的轿子中,初时对省城处处挑剔,拿之与京城相较,城墙矮了,城门不够宽阔,就是省城里的房子也是建得歪歪扭扭的,比起京师而言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但林用随即父亲入城的一幕,也是瞠目结舌。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在乡人眼底是这样一个地位。 林用心底有些不能明白于是问起了林浅浅。 而林浅浅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她坐在轿里,甚是欣慰,夫君有今日的风光,是她从未想过的,当初她只想林延潮能中过秀才,成为她的公公一样的读书人足矣。 但是林延潮有了今日,她也从未想过站到台前分一些。她只喜欢安安静静站在后面,看着夫君,照顾好她们的孩儿就好了。从嫁给林延潮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认定,她嫁得是林延潮这个人,而不是他解元,会元和状元,甚至今日的礼部侍郎。所以她才经得起失落,也能经得起富贵,如此相依相持过了这么多年。 现在面对眼前的喧闹,晚风吹来,林浅浅带着幸福而又平淡的笑容。 林府位于城东的登瀛坊,现在早已改名为三元坊。 坊巷中三座石坊竖立在那,向往来之人夸耀着牌坊主人家的荣耀。 林延潮下轿后,仰起头看着三元牌坊,这一刻到了家门口前,他正要迈步,反而却是生起了迟疑,踌躇不定。 林延潮的心情从未有如此的复杂,‘近乡情而怯,不敢问来人’这句诗,他此刻反复咀嚼在心中,倍加觉得贴切。 林延潮定了定神理清了情绪后,方才从展明手里接过火把,亲自举来高照前路,沿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路走向家中。与方才长街的繁华相较,不知为何到了这里却是鸡犬无声,唯有穿过坊巷的小河发出一些流淌声来。 林浅浅,林用也都是下了轿子跟着林延潮身后。 朝着自己的家,林延潮每走一步路,各种思绪就不由自主的飘到眼前。 一直到了家门前,林延潮看着朱漆的大门,左右高挂的灯笼,以及门前高挂写着林府二字的匾额。 到了此时此刻,林延潮再也忍不住,跪在家门台阶前石砖的上对着大门叩了三个头。 身旁的林浅浅已是泣不成声。 而陈济川,展明一起上前搀扶起林延潮,林延潮举袖抹去眼角泪水,示意自己无妨,然后让展明上前叩门。 而就在这时候,但见府门一开。 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回家 离家多年,早已是物似人非,原先林府的大门不过是一间三架,而今林延潮回了一趟家里,却发现大门已是改作三间五架。 林延潮当然明白,这并没有不合理。 依照太祖定下的律制,六至九品官厅堂三间七架,正门是一间三架。 林延潮现在已是三品,正门可以至三间五架,也就是面阔三间,进深五柱。 这时候朱门紧闭,但是右侧侧门开了一扇,但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地看了出来,一见门外站着这么多人,顿时跌坐在地。 这? 众人奇怪了,怎么巡抚没有知会林府吗?不可能,赵参鲁即是亲自出迎了,肯定也会将礼数作周全了。 但见对方惊慌地跑进屋内,然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然后但见一名年近不惑的锦衣男子挑着灯笼,站在门外往外一照即道:“延潮?” 林延潮当即大喜道:“三叔。” 话音刚落对方就急着抢出,但是一不慎脚撞到了门槛上,差点摔着。 看到这里,林用噗嗤一笑,却给林浅浅一掐。 林延潮忙上前搀扶好,对方一把握住林延潮的手,看了他一阵,然后点点头道:“好,好,回来了就好。延潮八年了,八年后你总算回来了。” 林延潮一时不知说什么。 但见三叔用袖抹了泪当即笑着道:“这是用儿吧!我是你叔公,不叫没关系,以后熟了叔公带着你去省城到处玩。” 林用笑了笑。 随即三叔又向林延潮道:“怎么没遇到你大伯?” 林延潮讶道:“大伯,他不在家里吗?” 三叔道:“听说你要回来,你大伯下午就带着家里的下人去迎你了,说等你快到家了给个信,怎么他没遇到你?” 林延潮心道,才想的自己一回来什么动静都没有,原来…… “或许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吧。” 林延潮负手打量了这家中国呢门户,但见斗拱,壁梁然后道:“三叔,这家里的门户是后来重新修过吧。我记得我及第那年已修葺过一次。” 三叔笑道:“这是前年你晋礼部侍郎时大伯重修的,然后又置了二十几间屋子,说是配得上你的位份。” 林延潮闻言皱眉,林浅浅却问道:“三叔,那修屋子的钱是从公中出的吗?” 三叔陪笑道:“浅浅,真能持家,一回家里就问公中,没错,是从公中里支的。” 林家的公中是三房每年都出一笔钱,一起孝敬老爷子,也作为家族里的用度。而这城里的大宅,乡下的老宅,按照闽地的规矩以后都是要归长房的。但大伯大娘们用公中的钱来修大宅,难怪林浅浅一听就不高兴。 林延潮现在已不是十几年前那个一穷二白的自己了,他早就不将这些钱财看在眼底,见林浅浅如此就笑着按了按她的手。 林浅浅见林延潮如此,面上也不好计较当即道:“也好,我早就嫌得之前门户太小,这换了后就阔气多了。” 三叔见此松了口气道:“哎,我们林家也是穷了几辈子,你大伯也是,要不是延潮你……” 林延潮也是点点头道:“三叔别说了,一点钱财何必计较来计较去,一家人和睦才是真的,家和万事兴,这些事不说了。” 三叔眼里泛红地道:“好,不说了,不说了,你能衣锦还乡如此高兴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我带你去见爷爷。” 然后三叔又吩咐道:“快,招呼下去,就说延潮回家了。” 林延潮举步进了屋子,景物大体和八年前自己离家时差不多,三叔与林延潮一路上指指点点。 现在的林府是从原先的林宅上基础扩建了几倍。都是林延潮中状元后,问隔壁人家买来的。扩建之后家里变化许多,唯独当年读书时的二层小楼,以及养着鱼的水井仍在。 路过小楼时,三叔道:“爷爷说了,小楼都给你一直留着,时常有人打扫,就等你什么时候回来住,这一等就是八年啊。” 林延潮没有说话站定出了会神,然后方才举步穿过角门来至厅堂。 这时候厅堂下面已是站了不少女眷及孩童,有大娘,三婶,三叔一儿一女敬昆,明诗。气氛有些凝固,除了三叔还是从前,其他人见到自己都比往日更拘谨,更有些放不开。 林延潮明白是自己地位变化了缘故,林延潮正要说话,却见三叔已经是从内堂搀扶了一位老人出来。 林延潮看到老人,眼眶已是红了。 林高著当年从过军,一身硬朗,腰杆挺直,但眼下到了耳顺的年纪,已是鹤发老人,腿脚不便多年,行走还拄着拐杖。 但所幸气色还好,见了林高著的一刻,林延潮之前心底的担忧全部放下了。 此刻林延潮各种情绪杂在心中,不知张口说什么才好,现在于众人面前林延潮不好情感外露,当即抱起自己的儿子,走到林高著面前道:“用儿,这是你太爷爷。” 林高著目光看了过来,他的手已是枯如树皮,牵起林用的手摩挲起来,看了许久才道:“这孩儿像极了他爷爷,这鼻子这嘴巴,简直一个模子出来,若将再大一些就更像了,倒是这眼睛眉毛像是浅浅,甚是秀气。” 林延潮知道林高著看见林用却想了自己的父亲,而林浅浅在一旁笑中有泪,然后道:“爷爷,我倒是觉得延潮更像公公一些。” 林高著老泪纵横道:“像,父子俩都像。” 说完他握着林用的小手道:“用儿,让太爷爷抱一下,好不好。” 林延潮,林浅浅连忙道:“爷爷,你的身子……” “一下子不妨事。”林高著很是坚持。 说完他的双手颤巍巍的举起,浑浊的目光里不胜期待。林用迟疑了一会,他方才连三叔都没有喊,但是这一刻却是楼住了林高著还叫了声:“太爷爷。” “诶!真乖。”林高著重重的应了一声。 这一刻他已是喜不自胜,老泪纵横。 女眷们都是跟着抹泪。 林高著紧紧地抱着林用,老怀大慰:“我记得三字经里有句话是,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此乃人之伦也。这四代同堂,人生能有几个看到啊?如此我就算明日入土,也可以瞑目了。” 听了此言,大娘,三叔,三婶一并道:“爹,你这是哪里话啊。” 林高著笑中带泪道:“好好,不说这些,不说这些。用儿开始读书了没有啊?” 一贯顽劣的林用这一刻却乖巧地答道:“读了,还读的可好呢。” “是吗?”林高著更是高兴。 林延潮则道:“爷爷,你别听他瞎说,先生说了,他不喜用功,读书常一知半解。” 林用闻言嘴嘟了起来,林高著道:“诶,不要强求,读书的事自有天份在哪里。何况我看用儿不是不会读书的,再怎么说也是你状元郎的儿子。” 林延潮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林用则是很高兴,感觉到了家里终于找到人撑腰了。 当即林浅浅抱起林用,林延潮搀扶着林高著坐下。 林延潮的次子在乳母怀里睡得迷迷糊糊的,却是没有来见。 众人说了一阵子话,就在这时外头有人道:“延潮,回来了吗?” 林延潮转过头却见远远的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提起灯笼往这里赶。 不用看,正是之前不知去哪儿的大伯。 大娘一见即埋怨道:“相公啊,你这接延潮都接到哪里去了?你看人家都到家多久了。” 大伯满脸通红走到厅里,笑呵呵地道:“还不是抹不开面子吗?之前半途上遇到李赞公,他知道延潮回来的消息,特意来与我道贺,还去小酌了几杯,结果喝过了头。” 三叔道:“大哥,延潮八年没回家了,你这也能喝过头?” 大伯笑着道:“怪我,怪我,都怪我。当年我在县衙做事的时候,李赞公对我很是照拂。而今他马上就要告老还乡,特意来贺我如何不走呢?再说他来也是有事求我……” 说到这里,大伯突然不说。 三叔冷哼一声道:“大哥,你不是又替延潮给人许了什么吧?” 大伯打了哈哈,然后道:“瞧你这说的,是这样的李赞公的儿子在北监读书,但轮历半天也没有授官,他来是求我能不能在延潮面前说一声,给他儿子在部寺衙门里安排一个差事,就这么简单。” 林延潮忍不住摇了摇头,大伯道:“延潮,浅浅,我可没有替你们应承他。不过他说你在京城当那么大官,六品主事或许不行,但在礼部里安排一个小吏应该是不难吧。” 林高著一顿拐杖道:“这最后一句应该是你的话吧。” 被戳穿的大伯满脸尴尬,林高著道:“延潮离家八年,你路上去接他没接到,我不怪你。要他帮一个素不相识的李县丞忙,我也不怪你。但你一回来连问讯都没有,就是求事帮忙,你的脸在哪里?还有没有作大伯的样子。” 大伯立即道:“爹,我听说延潮要回来的消息,我可是一中午就带人去迎你了。再说我以为延潮虽辞了官,但帮人家李赞公一个小忙,这不是举手之劳吗?怪只怪我抹不开这面子。” “够了。”林高著重重顿了下拐杖。 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家事 见林高著生气,大伯缩了缩脖子,然后转过头对林延潮道:“延潮啊,这一次听闻巡抚,布政使都去出城接你们,这等的风光着实没有令大伯我想到啊。” 林延潮淡淡道:“此非我所愿。” 大伯点了点头道:“确实铺张了一些。但我以为这番出城迎接,必会宴请一番,故而也着急赶去,才耽误了事。” 听了大伯的话,众人都觉得你这强行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林延潮没有答话,大伯干笑两声继续道:“延潮,巡抚布政使出迎,那是朝廷给我林家的恩遇,但你不赴宴会不会不恭啊?那可是一省封疆大吏啊,放过在去那就是诸侯,节度使,刺史啊。”大伯满怀担心地问道。 林延潮失笑道:“大伯,我在官场这些多年,这点分寸还是知道的。” 大伯干笑两声点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然后大伯又问道:“延潮,你一次辞官回乡,万一朝廷那边再召你……” 林延潮闻言有些沉下脸来, 三叔连忙打断大伯的话道:“大哥,延潮他以三品京堂原官致仕,此乃天子之隆恩,这些官员迎接不仅看在延潮的面子上,也看在皇上的面子上。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啊。” 三娘也是笑着道:“是啊,我们也都是跟着沾延潮的光啊。” 这时下人上前说可以开宴了。 林高著一拍腿道:“你们也是饿了,不要多说,回家日子久可以慢慢聊。” 当即林高著起身,而林延潮与林浅浅一左一右搀扶着林高著来到了后厅。 后厅甚是宽敞,摆上两桌还有富裕,下人们还在忙碌的上菜。 林延潮看到菜肴不由一滞。 老酒炖蛏,烫蚬子,还有一大盘荔枝肉,这些都是家乡菜。 见这一幕,大伯不由对下人斥道:“这是什么菜?平日咱们家也不吃这样的,是谁吩咐的?” “我吩咐的。”林高著一声话下。 大伯愣了愣道:“爹。” 爷爷摇摇头道:“咱们家好日子才过多久,就忘了本了?到了家门口就要吃家里的;案例菜。” 说完厨房又端上来三碗鸭汤鲜面,每碗线面上还有两个鸭蛋。 看到这里,林延潮与林浅浅不由对视一眼,还是老家的习惯,每次出门回家时都要吃一碗线面鸭蛋。 林延潮端起碗来吃了几口道:“我记得当年咱们家再穷,浅浅也是要省下钱来,每次我出门读书时煮一碗太平面,真是难为你了。” 林浅浅赧然道:“我哪里有什么为难。” 林高著道:“是啊,浅浅你别觉得延潮现在当了大官了,但延潮娶了你是他的福气。没有你扶持,哪里有他现在。” 林浅浅听了满脸红晕,低下头挑起面来。 林延潮则是认真地道:“是,爷爷,我记得住了。” 这时林高著亲自用调羹舀起两勺子蚬子分给林延潮,林浅浅:“这是我命厨房的人一大早赶去自家蚬埕的捞来的,你们尝一尝?” 林延潮夹了一粒尝在嘴里,笑着道:“又肥又鲜。” 林高著点点头,有舀了一勺给林用道:“用儿,这蚬子是咱们闽地穷人家的宝啊,本地话叫纽囝,别看这上下没有一点肉,塞牙缝都不够,但却是一道荤菜啊。咱们住在水边的人家几代人都是吃这个的。” 林用在人多时颇为乖巧,点了点头尝了几个。 林延潮道:“我倒是记起来,有句话怎么说,妹啊妹,做人媳妇真金贵,一粒纽囝咬两嘴。听人嘴,一头虾米咬三嘴。” 说到这里,大娘,三娘,林浅浅都是笑了起来。 这说的是媳妇嫁到了婆家后要懂得勤俭,更不可自己大吃大喝,连塞牙缝都不够蚬子要咬两口才能下饭,虾米甚至要咬三口。 总而言之,做了媳妇虽说金贵,但也要懂得勤俭持家,不是今天一个爱马仕,明天一个普拉达。 这些话在每个女子出嫁时,都要叮嘱过,故而大娘,三娘,浅浅想起以前不由笑了。 于是一家人谈天说地,吃了一顿酒饭,久别重逢,说来也是其乐融融。 饭后,林延潮一家回到了小楼,上下早已是整理过了,但布置仍是八年前离家的布置。 展明,陈济川及家丁都住在外宅,而从京里一路跟来的老妈子,丫鬟,她们安排住在楼下。 不过她们都是从老家带去京里的,林浅浅知道她们久了没回家,也就允她们回家探视,除了两个家里没有什么人的丫鬟。小楼上就住林延潮,林浅浅他们一家四口。 四面幽静,林延潮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小楼里读书的时候。他与林浅浅就这么隔着一个帘子,自己在窗前苦读,夜里有红袖添香,此情此景如今想来,倍觉得温馨。 林延潮也曾想过,当年自己中了解元,龚家曾来提亲。龚家门第高,且这位龚家小姐自己年少时救过她的命,听闻也是一位知书达理,品貌双全的女子,若是自己娶了未必也不是一桩好姻缘。 林延潮偶尔想起也不是没有生出若是当年……的念头。二美兼收,齐人之福,林延潮想想也是觉得很不错的。 不过林延潮想到林浅浅,以及爷爷今日说的话,就觉得得妻如此人生已是足够了。 过日子嘛,其实最重要不是对方是谁,是在她面前自己是谁。至于龚家小姐虽好,但那龚夫人势利眼,从来没有看得起过自己,就算自己娶了,以后中了状元,龚家的人也要说你是攀附门楣后才沾的光,自己又如何忍得这口气。 林延潮出了会神,这时楼梯传来脚步声,是林浅浅回来了。三娘与她交情一直很好,这一次回来二人自有很多体己话说。 因为丫鬟走了,林浅浅亲自给林延潮端来热汤洗脚。 林延潮见林浅浅心事重重的样子问道:“何事来着?是不是三叔家那边也有事求着你。” 林浅浅一面洗着,一面则是道:“相公,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林延潮笑道:“两口子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林浅浅当即道:“我方才听三婶偷偷与我说,大伯前几年在外偷偷收了外室,不仅给她在城里买了房住下,那外室还给他添了个儿子都快五岁了。” 林延潮一听想起大伯回家后种种举动心想难怪如此。但如此说来,自己与林延寿不是又添了一个小堂弟,至于大伯一把年纪……还真是龙精虎猛。 见林延潮微微发笑,林浅浅当即嗔道:“你想哪里去了?” 林延潮见林浅浅一脸狐疑的样子,当即没好气地道:“是,你想哪里去了。” 林浅浅轻轻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你们男人那话儿都不听使唤。” 林延潮唯有摇了摇头,当即也只有用岔开话题的本事:“那么此事爷爷知道吗?” 林浅浅低声道:“全家上下都知道,唯独就瞒着爷爷一人。” 林延潮从林浅浅手里拿过干布自己擦脚,然后问道:“不对,如此说来大娘也是晓得,但大娘晓得,若以她的脾气家里还不闹翻了天。” 林浅浅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听说大娘这几年似乎蛮怕大伯的,听闻三娘说,似乎她娘家那边出了些事,还是大伯帮的她。” 林延潮想起大娘娘家的谢总甲及她兄弟,这父子都是一个性子那就是又蛮又霸。之前自己回家时,还察觉谢家占自个家的便宜,现在出了事,自己也是丝毫不奇怪。 不过大伯能摆平谢总甲的事,或许狐假虎威用自己的名头了,这一家子!幸亏自己当年让大伯从衙门里提前退下来,否则惹得事还会更多。 林浅浅道:“听闻这外室因生了儿子,故而是一直想让大伯收了房,堂堂正正的进林家的门。但大娘是如何也不肯,二人争执好几次了,大伯索性就常常彻夜不归。听三娘说大娘这人要面子,表面上看去风风光光,但内里整日是以泪洗面。” 林延潮摇头道:“没料到这几年我不在家,竟又多了这么多事,不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也是身在其中,大伯大娘还是我长辈,我是管也管不了,说也说不得。” “相公,三娘今日问我是不是打算分家?” 林浅浅说完偷看林延潮的脸色,然后低声道:“相公,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天晚了,要不然这些事明天再说吧。” 林延潮则穿上鞋走到窗口踱步了一阵道:“分家?这真是三娘的主意?不是你提出的?” 林浅浅低声道:“确实是三娘提的,现在来问问相公你的意思。” 林延潮还不知道林浅浅的心思,当即道:“所以你也是这么想的是吗?” 林浅浅道:“我倒是还好,只是相公你是如何想的?” 林延潮踱步道:“爷爷还在,绝不可以提分家,若是提了分家该多伤他的心。而且我虽说已不在朝任官,但是家事不宁一旦传了出去,于我将来起复也有影响。”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是士大夫恪守的道理,要想齐家,要先修身,修身就是正心诚意,格物致知。 但是也可以理解是才德要好,才德兼备才可以齐家。 将一个家族治理井井有条,然后方能治国,也就是为官。 治国出色,然后就当大官,经纬天下,这时候天下人才放心将苍生黎民的福祉交到你的手上。 这是这个时代读书人恪守的道理,也是官员选拔的制度,林延潮若是家人闹事解决不了,必然会影响他政治上的仕途。 三杨之首的杨士奇,就因为儿子牵连,最后名望受损而罢官。连杨士奇如此内外推举,极有声望的宰相都避不过。 不过不分家,大伯又要仗着自己的名头,虽说他现在不是官身,但日子久了,还是够心烦的。但是眼下却是不是分家的时候。 林浅浅见林延潮已经有了决定,她也不好说什么。 但见林延潮深思熟虑后又道:“不过不分家,也不是等于可以姑息。浅浅,上一次回乡我们在家置办不少田地,其中有一百亩让大伯种了番薯,其余也都交给大伯打理,这么多年了账目要核一核。” 林浅浅点点头道:“是啊相公,亲兄弟明算帐。明日就让陈济川派人查账。” 林延潮想了想道:“不急,年节近了,年后再说。我们也不是着急这几个钱,但大伯如此下去以后必得寸进尺,所以我们也不得不精细一些。” 林浅浅甜甜笑着道:“还是相公明白,事事想来前头,其实这开口看账本也没什么为难的。大伯若是懂得事理,应是主动将这几年账目给我们过目。” 林延潮点点头道:“说得是。” 林浅浅又问道:“这几年公中的账目都是三叔在管,要不要找他核一核。” 林延潮道:“三叔办事还算令人放心,不过不能偏颇,大伯核了账,三叔那的账目也要核实,如此才是公允。” 林延潮知道家里的生意比如当铺,生药铺,倾银铺都是三叔在打理,三娘的娘家,还有陈行贵的长乐陈家也帮衬了不少,所以一直是井井有条。 不仅是钱财如袋,如林家的药铺,当铺,倾银铺都贯彻了林延潮的当初的理念,以诚字经营,惠及百姓,做到了童叟无欺这几个字。所以老家的老百姓都喜欢去林记的商铺卖货,同时也给林延潮,以及林家在家乡百姓中赢得了很好的名声,大家提及林记都是有口皆碑。 这加在一起都是声望,林延潮为官的资本。 而大伯原来是在侯官县当个吏员,被自己推掉以后,眼下老家的田,以后林家后来置办下的田,以及林延潮的那一份都是由他的打理的。 听说这几年来,不仅没有盈余,还亏了不少。闽地这几年年景还算不错,林家又可以免税,更没有哪个地方官吏不长眼睛来盘剥,最后反而亏损。大伯这操作实在是令人看不懂。 所以大伯若是有三叔那个样子,林延潮也不会如此计较,但问题是大伯实在如何也扶不上马,因此林延潮也是不得不有所计较了。 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你变了 再过数日就是年节,又是正值林延潮回家,林府上下定然是要大办这个年节。 林府的仆役内外打扫,张贴春联,祭祀祖宗等等都有的忙,故而十分的热闹。 而林延潮,林浅浅才回家,还未开口,三叔那边就已经主动将这几年公中的账目拿给林延潮看。 林延潮,林浅浅看后也是不由感叹,家里开支着实太大了,三叔负责管账,但大伯却是这边修屋子,那边添丫鬟,仆役,还到处铺张。 林府并不大,不说下面的庄客,仅是宅子里的仆役就有上百人,但来来去去也就服侍几个人。这再算上很多没必要的排场,颜面上的事,林家这刚得意了几年,但花销却是比那些世代官宦的人家还要大。 林延潮也算明白了原委,当初自己以为家里钱不经花,是大伯拿大家补贴自己外面的小家,但看来大伯至少没有这么过分,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三叔,三娘那边早有意见,他们这几年辛辛苦苦在生意上的进项,不少都拿来贴补公中。难怪三娘一回来就与林浅浅提这分家的事。 外面是热热闹闹,下人们忙着油桃符,贴春联,但屋子里三娘却是坦白说出了自己分家的想法,边说边垂泪,直接道出了这几年自己的种种委屈。 三叔坐在一边闷着声不说话。 林浅浅则频频目视自己,她当然也有这个念头,但是她还是以林延潮的意见为重。 林延潮当然可以理解三娘如此,三叔三娘夫妻二人辛苦打拼来的钱财,却给大伯如此大手一挥花去,放谁也要难受,自己也不能口口声声以血缘亲情来作为毒鸡汤,强行要人家喝下。 何况林延潮知道林浅浅也不完全站在自己一边。 自己家在闽地也有不少田地,渔船,这些不少是林浅浅当初的嫁妆。林浅浅嫁给自己后经营有方,当初的嫁妆翻了一番,进京前她变卖了一些,其余都交给大伯打理。 再说一句,嫁妆是女方的,按照大明的法律,就算男方休妻,女方也可以带着嫁妆回娘家。所以说嫁妆是受法律保护的,林延潮要动用这笔钱,也要林浅浅同意了才行,否则无权过问,至于夫家更不可染一指。 大伯用林延潮那份也就算了,现在林浅浅的嫁妆也打理不清楚,这如何能行。 所以林延潮是温言安慰了一番,并告诉三叔,三娘自己会拿一个办法来。 就在这时外人下人禀告说,下面给林家管理田地的曾庄头送年物来了,大伯说他们知道林延潮回家,恳请见一面叩几个头。 林延潮心想,来得正好,于是就回了下人,自己马上就去。 当即林延潮留浅浅与三叔,三娘说话,自己先回房更衣,想了想还是将以前读书时穿了十几年的襴衫穿在身上。 这件襴衫是自己中秀才时林浅浅给自己作的,针线细密,不知费了她多少的功夫。 这件衣裳林延潮也很爱惜,除了浆洗得有些褪色外倒十分干净,没损了分毫。 林延潮就穿着这件旧袍来到偏厅里,但见大伯正与曾庄头谈笑风生。 大伯穿戴一新,还戴着老大的金镯子及玉扳指,可谓贵气逼人。 曾庄头今年四十多岁,也是洪塘人,当年闽水发了洪灾,家里给淹了,妻子也没逃出来,就与儿子相依为命,几年来拉扯这孩子是有上顿没下顿。 后来大伯在县衙时有一日办事正好遇见曾庄头,看他可怜又是同乡就收容了他,让他在老家帮着打理田地。 然后曾庄头一直就跟着大伯,大伯待他甚厚,不仅对他十分信任,还给他儿子娶了媳妇,在乡下安了家。 由曾庄头的事看来大伯为人还是很不错的,只是…… 曾庄头一见林延潮就跪下来磕头,激动地道:“小人见过二少爷,二少爷万福金安。” 林延潮伸手扶起了曾庄头,温言道:“曾叔来我们家这么多年也不是外人,虚礼就免了,大家坐下说话。” 大伯见林延潮对曾庄头如此尊重,也是颜面有光,当即将一份单子递到林延潮面前道:“延潮你看,今年曾庄头进的年物着实不错啊。” 林延潮看了大伯一眼,哪里有这么说的,这不是嫌人家给得多? 林延潮从大伯手里接过单子看了起来。 里面有乌贼干两百斤,蛏干两百斤,淡菜干两百斤,大黄鱼干两百斤,虾干两百斤,还有新鲜的马鲛鱼,跳鱼,红蟳,海蚌,海蛎,大虾,大鲳鱼各好几担。 另外鸡鸭各一百只,猪十头,羊五头,穿山甲数只,以及蛇干腊肉。 橄榄两担,冬稻五百斤还有扁豆蚕豆木耳紫菜等一车。 林延潮见了没有说话,曾庄头当即笑着道:“还有其他番薯干,棉麻什么的上不了台面,没写在纸上,另外下面的人知道二少爷与夫人回来,特意孝敬上等茶十斤,海参十斤,燕窝十斤。” 林延潮道:“曾叔辛苦了,这几年府里开支甚大,家里的田地,渔船全靠你一人打点着,着实难为你了” 曾庄头当即道:“这是小人应该的。” “只是……只是这么多年了,每年庄子里的收成怎么没有多,反而一年不如一年,我倒是有些不明白了。曾叔你这一次来家里,将田地账目也带来了吗?” 曾庄头闻言脸色巨变,大伯看了林延潮一眼,当即道:“延潮,你曾叔这么多年服侍咱们林家,一直来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你爷爷对他也很是认可,有曾叔帮咱们家打理是可以放心的。至于地里收成少了,也是另有原因,不关你曾叔的事。” 听了大伯的话,曾庄头微微松了一口气,给林延潮递了一个笑脸。 林延潮笑了笑道:“大伯,看个账目而已。对于,曾叔我当然是信得过的。” 曾庄头点点头,解开一个包裹递到林延潮面子:“也好,账目我就带在身旁,这一次进城本来就是请大大爷看过。今日二少爷帮大老爷掌眼一二,我就更放心,若有什么不对地方,二少爷尽管骂我就是。” “曾叔言重了。” 林延潮当即拿了账目看过,他一目十行看了过去,不到片刻心底已是了然,账目大体还算清楚。 曾庄头在旁道:“二少爷也清楚了吧,这几年我们减免很多佃户的租子,实话说这些佃户都是苦命人家,既是家里有难处,我也是于心不忍就告诉了大老爷。大老爷心善,当下就减了租子,账目里都有写明白,且对得上的。” 大伯当即道:“是啊,延潮,你爷爷一直说我们家也是苦人家出身的,切不要忘了本,知道自己的辛苦,也要体谅别人的辛苦,这些佃户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不要把人往绝路上赶嘛。” 大伯这话说得林延潮倒像是成了不把手下佃户当人看的周扒皮,黄世仁之辈了。 林延潮道:“这是当然,有难处当然要帮衬,只是这些人家拖欠的租子一年多过一年。就算家里有什么人生病,今年可以减了,明年后年宽裕了,也要叫他们还才是。好吧,利息的事我就不说了,但是本钱也是要还吧,不能一直都还不上吧。这些当初签订田契时,都明明白白写清楚了。” 听了这些话大伯有些过意不去。 “还有曾叔,这几处账上写的不明白,你再回去好好想一想。” 曾庄头见林延潮点了出来,都是自己这几年动手脚的地方,自以为天衣无缝,哪知道林延潮一眼看出来了。 曾庄头方寸大乱,给林延潮磕了头,战战兢兢回去了。 大伯见此当即对林延潮道:“延潮啊,你也不是不知道,那些佃户不少都是跟了我们林家多年的,眼底不能都望钱看啊,难道要逼得人卖儿卖女吗?曾叔也都是为我们家考虑啊。” 林延潮道:“大伯,我也同意减一减,我们闽地佃户与主家都是三到五成分账,甚至主家要收六分的,我们林家当初按照三成立契已经是好说话了。还有这几家从到我们林家的地头一年起就欠租,越拖越多到了今年根本没有还过一点。” “特别是这姓肖的人家,我记得我中举时就租我们家的田吧。肖家还是三个儿子好吃懒做,吃酒赌钱,在家游手好闲从不下田干活吗?这些年还是全凭肖大伯肖大娘两人一把年纪了在地里操持吧。如此的人家是真有难处吗,我们还要年年给他们减租子吗?” 大伯闻言面上有几分挂不住,当即道:“好了,延潮这租子的事我以后找回,但你曾叔在我们家那么多年,人品忠厚,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大伯,我知道曾叔为人不错,但账目不清楚就是不清楚。当然我也知道曾叔为人敦厚,但在大伯你手底下这么多年,竟也开始动起手脚,如此说来确实不可全归曾叔的错。” “延潮你!”大伯满色涨红,来回踱步了好一阵,最后仰天道,“这么多年,延潮官是越当越大,但你却变了!” 林延潮此刻真的无语,自己苦口婆心说了这么久,结果换来大伯一句‘你变了’。 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光耀门楣 见林延潮微微沉下脸来。 屋子里气氛有些沉重。 大伯当即知道自己口气有些不当道:“好吧,好吧,延潮,大伯也就这么一说,都是一家人嘛,别往心底去。” 林延潮拱手道:“大伯,小侄这可不敢当。” 大伯干笑两声道:“延潮,其实你大伯我今日……” 林延潮笑了笑道:“大伯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大伯陪着笑脸亲自动手给林延潮沏了一杯茶,然后道:“延潮你看,这几年我在乡确实没给你招惹是非,你之前上京不是交待我种番薯吗?这几年你也看到了,这番薯在我们闽地可是生根发芽,不少百姓种了都说好,说番薯是易活好种不费水,咱们闽地都是丘陵沙地,而这番薯在这丘陵沙地上都能活,实在宝贝啊。” 林延潮听到这里,脸也不再板着了:“番薯的事实在多谢大伯了。” 大伯听到这里搓着手笑道:“自家人说什么谢字。” “我知道延潮你作什么事都有定计,怀着远见,你将此事交待给大伯一定有大名堂。所以番薯的事我可是实心给你办的,眼下咱们闽地百姓哪个不知道你从南洋引进番薯的功德。只是……只是这番薯好是好,但却是不值得几个钱,这些年我都是在亏着卖。还有你大伯这几年来着实费了不少心血,你看头发都白了不少。” 林延潮不由失笑,大伯这人人虽不坏,但是因见识所限,很多事就让看不惯了。 比如眼下他提番薯这事,就是典型的穷人思维。 什么是穷人思维?就是好变现。 给人办了一点事,要么整日挂在口上,要么就是着急的兑现。 当初让大伯囤种番薯的事,确实是林延潮的安排,也算是给他一条出路。这件事上大伯确实办得尽心尽力,但林延潮自问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一定会给你个好价钱,但大伯主动上门来讨也就算了,还一个劲的居功自表…… 所以林延潮也没有办法了:“大伯是说当初囤种番薯时,我给你许的好处?堂兄他在京师已是补锦衣卫的官,甄家也是世代官宦,是京里有名的望族。” 大伯一听到这事就喜上眉梢,拍腿道:“知道知道,延寿这门亲事我与他娘都很满意,就是远了一些,哎,若是同籍就好了,要不然也没办法几年不回乡一次。” 办了事还落了埋怨? 林延潮闻言道:“在京的同籍官员不多,当初我只想他在京里读国子监方便些,若是兄长当年在乡成了亲进京我也就不用操心了。“ 当年林延寿在院试里怒怼一省督学,被当地传为笑柄。这样事一出,就算沾着林延潮光,闽地的官宦大户人家也不肯将女儿许配给他。可是大伯大娘又看不上本地普通人家,只好送他上京给林延潮照看。 最后大伯还觉得林延潮没给林延寿找一个本地人家。 林延潮觉得自己被大伯拉到他思维境界,然后成功地被他丰富的经验打败。当即林延潮直接道:“大伯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大伯笑着道:“延潮,既你这么说,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我是想向你问李赞公工资的事。” 林延潮将茶推到一旁冷笑道:“一个国子监监生任吏,还不用我过问吧。” 大伯会错了意思道:“大伯知道此事对你而言不值一提,不久是一个小吏嘛,哪里能劳动你来过问。那你看我与什么人打招呼,让他帮李赞公的儿子去礼部任吏好了?” 确实一名监生充任礼部吏员的事,对林延潮而言实在是太不一提了,甚至不值得自己开口。 不过林延潮就是不愿帮大伯这个忙:“此事不好办,当今礼部是由大宗伯朱山阴做主,要想到礼部任吏,非绍兴人不可,你说的侯官李县丞是绍兴人吗?” 大伯想了想摇头道:“不是。” “那就没办法了,我虽是礼部侍郎,但还是要听礼部尚书的。除非他是绍兴人,我还能帮你说情。”林延潮不动声色推掉了。 大伯哭着脸道:“延潮,你这不是让我在李赞公面前难堪吗?不能帮一帮你大伯吗?想想办法,帮了大伯这一次。” 林延潮道:“大伯你这样说,我可担不起,你之前不是没有答允他吗?” 大伯道:“诶,我以为此事对你而言只是举手之劳,故而话说得满了一些。哎,延潮,别生气啊。你不知道这位李赞公帮我们家不少忙的啊,你可要想想办法啊,礼部不行,吏部如何?” 一名普通监生去吏部任吏,难度不亚于官员调任吏部。 若说户部的吏员是天下油水最丰厚的吏员。那么吏部的吏员就是天下权力最大的吏员了。 吏部文选司郎中的地位,都可以与林延潮这名礼部左侍郎平起平坐的。 而吏部侍郎,给个尚书都不换。 吏部尚书更可以与首辅抗礼。 至于吏部的吏员意味着什么,官员在吏部只有一定的年限,到了时候必须调任。 而吏部的吏员是可以干一辈子的,这样的权力就连进士出身的官员都可以舍弃前途,去吏部任一名小吏的。 大伯一开口居然要吏部吏员,这到底是蠢?还是故意来气自己的? 林延潮心想若是碍于面子,大伯不可能对此事如此上心,此事八成另有名堂。 “大伯,李县丞这几年帮了我们家很多吗?” 大伯以为有戏大喜道:“那是当然了。你说我们怎么能不回报人家。” 林延潮看了大伯一眼道:“比方说替谢总甲父子俩脱罪?” 大伯一愕当即失声道:“延潮,你怎么知道此事?”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那李赞公是不是还告诉你,拖着案子不办,好让大娘对你服服帖帖?” 大伯立即站起身:“延潮,我没有,我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是谢老虎父子俩把人打废了,这么大的罪,要不是李赞公帮忙周转着,谢家早就被判了徒刑。” 林延潮看了大伯一眼:“此事我姑且信你。但是你觉得在此事上帮了大娘,就可以心安理得在外面养外室吗?” 大伯闻言顿时满脸尴尬:“延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此事你能不能不管?” 林延潮道:“我是你的晚辈哪里敢管?只是担心爷爷会如何?以爷爷的性子,大伯你的腿怕是要被打断了吧。” 大伯闻言坐了下来,整个人失去了底气,颓然半响道:“延潮,此事苦恼我好几年了,你可一定要帮我拿一个主意。全家里大伯能指望的人只有你了。” 林延潮道:“爷爷那边我也不敢替你说话。大伯说实话的,这几年家里让你管着,账目上一塌糊涂,我估计下去不用几年,咱们林家就要落到变卖家产的份上吧。” “是不是你三叔,不对,是你三娘在你面前编排我?”大伯当即怒道。 林延潮肃然道:“大伯,这时候你还在怪三叔三娘,若你还是如此,我也没办法帮你了。” 大伯一听立即道:“延潮,千万不可如此,大伯听你的还不行吗?只要你能帮我让……进了门,让你的堂弟……进了族谱,以后我二话不说,什么都听你的。” 还讲条件? 林延潮直接起了身:“大伯,此事年后再提,不过有一事话要说在前头,我进京前一再与你说不要用我名头,在外面应承什么。” 大伯道:“我一直记得,但是李赞公的事你能不能?” 林延潮正色道:“谢家打废了人,自有朝廷的律法在,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不说此事我不会徇私,致仕官员干扰地方政务,此乃官场的大忌,你若要害我,就尽管在外面替我招揽下去。” 大伯满脸尴尬,他心底确有这个想法,以此为条件让大娘允许人家进门。 顿了顿林延潮道:“至于李县丞,让他的儿子自己去吏部候缺,该去哪里就去哪里,最多以后帮他问一问就是。”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大伯闻言大喜,“延潮有你这句话,大伯也算可以给李赞公一句交代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但见大伯手舞足蹈的样子也不由失笑。 然后大伯让曾庄头带着下人将年物都抬到正厅外的院子里,堆得如同小山一半。 大伯当即命家里人点算了一下,然后除了家里用的,祭祖的,大房二房三房各拿一份,然后按着丫鬟老妈子,家丁打扫如此分下去。 每个林府的下人都有一份,拿到手后都是千恩万谢了一番,顿时院子里人人来领很是热闹了一番,充满了过年的喜庆。 却说林延潮衣锦还乡后,却说濂浦林氏,水西林氏都派了人上门道贺。 濂浦林氏对林延潮而言是恩重如山,没有濂浦林家也就没有林延潮的今日,而且林延潮老师林烃现在丁忧在家,林延潮无论如何都要在年前赶去探望的。 另外就是水西林氏,林家现在已是归了宗。水西林家知道林延潮回乡后,让林歆上门请林延潮至水西林氏参加宗祠祭祖之典。 林延潮的三叔自归宗后,他的儿子敬昆的昆字就是取了水西林氏给林家所定下的字辈。 不过林延潮却没有打算给自己儿子取水西林家的字辈。林高著知道后也没说什么,毕竟他们是庶家旁支,好几代没来往了,不接受字辈在他眼底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却有人拿此事说道,首辅申时行中状元前从舅家姓徐,但是他中了状元后,第一件事就是回乡将姓氏改回去以光宗耀祖,林延潮为何不让自己儿子取宗家的字辈呢? 而且现在两边同时来请,意味就很不一样了。 一面是宗家,一面是老师家,两边是要分一个先后,亲疏来。 对于林延潮而言,自己的几个老师都是出自濂浦林家,实对自己有培育之恩,这仅次于养育之恩,至于水西林家则是有生恩。 往大了方面说,一个是养恩,一个就是生恩了。 现代人观念是养恩大于生恩,但古人的观点却是生恩大于养恩。 申时行就不提了,比如射雕英雄传里被骂的杨康,以及赵氏孤儿就是生恩大于养恩的例子。 再说这两家,濂浦林家是闽县林氏的望族,而水西林家是侯官林氏的望族,闽县侯官又都是属于福州,同样身为附郭县。所谓附郭县,也就是两县的县衙都是设在省城里面,与府衙,布政司衙门同在一城。 所以两县说是一个地方也没错,因此两边子弟这几十年来没少的明争暗斗。你们濂浦林家有八进士四尚书,我们水西林氏则是从宋朝起就是科举望族,曾有一父七子八进士的辉煌。 也就是父亲是进士,他的七个儿子也都是进士。 而到了明朝水西林氏第十九世林春泽为正德甲戌科进士,任贵州程蕃知府,被当地百姓恳留十三任、三十九年,而且林春泽还十分长寿,历经成化至万历六朝,万历一十一年时才病逝,享寿一百零四岁。 林春泽子林应亮为嘉靖十一年壬辰科进士,官至仓场侍郎。 而孙林如楚明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官至广东督学,现因林应亮病逝而在家丁忧。 由此可知两个林家都是省城的望族,因此两边子弟互争长短,都有压对方一头的心思。 偏偏两家又同时来请,这就是有些较劲的意思。 林延潮要在年节前先去哪一家呢?这无疑也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在自己心底濂浦林家重要,还是水西林家重要? 林延潮当即请示林高著的意思,林高著认为既是归宗了,你又没有排字辈,那么还是应该先去水西一趟,先去祭祀林家的祖宗。 林延潮初时不明白林高著的用意,后来仔细一想方知道爷爷的这一番苦心。 什么生恩,养恩,自己又不是如杨康,赵氏孤儿那样二选一的问题。 申时行中了状元后从徐姓改回为申姓,但是他为官以来对于同乡的徐姓一直都是不惜余力的提携。 比如他的苏州老乡,前礼部尚书徐学谟,申时行将让大儿子申用懋娶了他的女儿,两边结为亲家。 还有林延潮的同年,申时行另一个门生徐泰时,也是一直提拔。 特别要举一个例子,是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申时行从宰相任上告老还乡后,游经老家的苏州光福。 申时行经过光福虎山桥,见桥崩塌,行人攀绳而行,于是对陪同他前来的乡绅官员里人说:“此桥建于元的泰定年间,是由我徐家的五世祖所建的,如今古桥已废,我今日在这里面对于此,又如何对得起先人呢?” 说完申时行主动出资,带头捐款,召集当地乡人重建了此桥,此事在当地传为佳话,也可以看出申时行处事的圆融。 而林延潮明白,林高著让自己归宗是一片苦心,全然是为了自己考虑。 生恩是普世所持的道理,养恩乃报答于恩义,道理和恩义都不可偏废。 这就是林高著要告诉自己的道理。 于是林延潮就答允了,得知此事林高著十分欣慰,当即就准备一家去水西祭祖的事来。 这一次水西林家不仅请了林延潮,还请了大伯与三叔一家。 要知道以往林家归宗以后,水西林家祭祖之时就只请林高著一人,近两年林高著身子不好就让三叔代替自己去了,其他的子弟以及女眷一概在家。这一次林延潮衣锦还乡后,连大伯三叔都跟着沾光,这如何不令大伯与三叔喜出望外呢? 于是就在约定的日子,林延潮携妻儿以及林家上下一并前往水西林家。 这一天林老爷子穿戴一新,林延潮是三品官,可以封赠两代。故而现在林老爷子是正三品通议大夫,与林延潮同样可以身着三品绯色官袍。 至于大伯,三叔他们也都是捐纳官职了。这样的捐纳就是授散阶,不给差事,连俸禄都不支,纯粹荣身而已。 说来这数年内朝廷一直受灾,只要地方官绅给钱助赈,如此捐纳散官的官职就可以到手。而大伯与三叔前两年都各捐三百两银子,朝廷就授了他们正七品散官。 这捐纳的官职听起来好像没什么用,但放在祭祖这样的场合就派上用场了。 林高著穿上冠带服章,拄着拐杖走到厅堂里,但见一家人早就等候在那。 大伯三叔也穿起七品散官的冠带,站在那说话。大伯三叔穿上官服后,一举一动的作派也是不一样了,矜持又带着几分炫耀,炫耀之中带着几分故意的低调。 不过大伯三叔虽授冠带,却没有封赠,所以大娘三娘只是穿着普通人家的衣裳,虽说二人都是披金戴银,但在林浅浅身边就被比下去了。 林浅浅礼服是格外光彩夺目,髻上发钗金孔雀六支,口衔珠结,另还有珠翠孔雀一支,后鬓翠孔雀两支,霞帔上施蹙金云霞孔雀纹,褙子上施金绣云霞孔雀纹。 大娘三娘以及其他女眷见林浅浅这一身都是露出羡慕至极的神情来,这可是诰命夫人啊。林浅浅这一身就是三品诰命夫人方能穿戴的礼服。 一般官员的夫人要穿戴上这一身都已是人老珠黄了,但林浅浅如此年轻既佩上这一身与林延潮站在一起,这一幕真是羡煞旁人。 至于敬昆,林用等后辈也都是穿戴一新。 林高著见人来齐了点点头当即道:“此去水西祭祖,你们要守礼,不要让人家看轻了。” 众人一并称是,随即出门上了轿子。 闽地骡马很贵,又多是水路,所以不乘马车,多用人力。 但见三元坊里,四抬二抬的轿子,就如此排在巷街里,轿夫家丁随从站在一旁,坊里的百姓都是在道旁观看,听闻林家这一趟是要回老家祭祖,都是羡慕至极。 这一趟人是浩浩荡荡的离开了三元坊,这一幕如何的风光啊,可以称得上是光宗耀祖,夸耀乡里。 如此林家的队伍就由城南出城,然后在城南茶亭稍稍歇息。在经过茶亭时林延潮的同案举人陈一愚出来迎接。 陈一愚是嘉靖三十二年状元陈谨之子,与林延潮同在文林社,彼此又是同案,家又住在茶亭附近,听家人说前面有队伍出行就出来看看,没想到就碰到林延潮。 二人好生叙旧一番,陈一愚说改日约齐同案大家一并聚一聚,林延潮想起自己的同年,同案这么多年不见,回乡是一定要见面,于是就答允了。 稍后林家一行人从茶亭起程,经过沙合桥,万寿桥来到闽水边的渡口,然后在此坐船过江。 船沿闽水而上,过了洪塘乌龙江白龙江合流处,这里水势有些湍急。 过了三江交汇之处,水流就平缓多了,不久又到了一处江口但见江面如镜,风平浪静,江岸边民居鳞次,码头渔船往来,廛市上是车马不绝,更远处是重重山峦。 这里就是水西林氏所居的南屿,顾名思义,这里也是一处岛屿,与洪塘一样都处在闽水下游的江岛之上。两处地方其实离得很近,不过是一江之隔罢了。 下船后,水西林氏早派人迎着,然后抵至水西村的林氏宗祠。 水西林氏在宋时家族就出了十九名进士,到了明朝林春泽后子孙又连续进士及第。 到了村口就可以看见远远近近耸立在那的进士牌坊。 当年祖上迁至洪塘,林家一直没出什么读书人,与水西这边也就少了往来。当然在家里人说来,就觉得别人嫌弃你寒酸,看不起你云云。其实人家不一定有那心事,倒是两边差距过大,你看人家一个个都是官身,自己这边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子弟都是举人秀才,自己家的子弟连个字都不识。 到了这个份上,心底会有一个落差,人家叫你来,你也不好意思去,所以也只好眼不见为净了。然后往来少了,再好的亲戚也会日益疏远。 现在林高著命人在进士牌坊前下轿,众人站在这里看着进士牌坊却有一等吐气扬眉之感。 今日重归这里,林家总算可以抬头挺胸了,为自己的祖上争一口气了,算是光耀门楣了。 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家宴 却说水西虽距离林府不远,但一番车船也已是用了不少功夫。 到了地头,林延潮下了轿后,却见牌坊下已是有宗家的人迎了过来。 其中一人正是在广东督学任上丁忧的林如楚,林延潮与林如楚有一面之缘,故而识得。 这时但见林如楚正搀着林高著,然后与大伯,三叔说话,而一旁是他的子侄恭敬候立一旁。 大伯,三叔都是很高兴,有几分受宠若惊。林延潮回忆起来,林如楚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当初他中进士的消息传到侯官县时,自己年纪虽小,仍朦朦胧胧地记得,大伯三叔知道宗家出了一个进士,如何深深的被震动。 当时尚未穿越的林延潮,也是第一次从大伯三叔口中听说了水西林家,得知自己与水西林家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当时大伯三叔说什么话,林延潮不记得了,大概是大家都是姓林,同一个祖宗,怎么人与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咧。 林家那时林延潮的父亲尚在,还进了学,对于家里人而言,也是怀着憧憬,不说出个进士,就是出个举人,也是完成了阶层的跨越。 但随着林延潮父母为倭寇所害,全家人的希望一下子落了空,没有了任何指望,家境也跟着是急转直下。 现在时过境迁,身为一省督学的林如楚能够亲自出迎,此时此刻对于大伯三叔而言,之前那等失落早不知哪里去了,现在唯有吐气扬眉。 林延潮不动声色走上前去。 林如楚看见林延潮走来后,立即笑道:“这不是部堂大人吗?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林高著道:“从辈分上延潮实应叫一声堂叔才是,如此称呼就见外了。” 林延潮当即行礼道:“是啊,见过堂叔。” 林如楚抚须点点头道:“如此我就冒昧称一声贤侄了。你们也来拜见一下兄长!” 一旁林如楚几个儿子早就有意了,他们也是举人,生员,如次子林慎已是考取了举人,过两年就要进京赶考了。 几位子侄见林延潮道:“兄长三元之名,天下读书人无不仰之,我等身为林家子孙,也是与有荣焉。” 说完几人下拜,林延潮则是搀扶起来道:“都是自家兄弟,无需多礼。” 然后林歆与其他林家子侄也是来拜见,小辈们对林高著都是行了拜礼,两边晚辈都是相互排辈见礼。 众人寒暄几句,即前往村里的宗祠参加祭典。 走到宗祠,但见里里外外都是站满了人,祭祖这一日,族里子弟没有什么要事,无论身在多远都要回宗祠。 他们早已赶到宗祠许久,只等着林高著,林延潮一家到来。 因为林家开枝散叶多年,大多数也不是如林如楚这一系世代为官的,故而族人多只是普通百姓,甚至有些贫寒不能自给的。 宗祠里面,他们见了林家众人穿着一身官服回来,都是站在一旁看着,不敢轻易相询。 倒是大伯,三叔他们十分热情,见了面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是拱手作礼,寒暄一番,然后不经意间抖了抖身上的官服,显摆显摆。 众族人不知道底细,还以为他们二人真是官员,都是慌忙恭敬地回礼。 林高著见了这一幕,不由摇头。 林延潮也是无奈笑了笑。 众人进入宗祠,绕过插屏门后,但见门后匾额题写‘父子八进士’几个字,这说得是淳佑元年时林家父子八人同登进士科的事。 而在祠堂的中厅则挂有‘七省经略功垂福泽,三世琼林德衍家声’的匾额。 人到齐后就是祭祀之典,按照大明会典里记载,主祭者、有官身的在祭祀时,必须头戴唐巾身穿官服。 在过去士人祭祖时,祖先若有官身,子孙并没有官身,那么可以允许主祭子孙身着官服祭祀,这也是告慰祖先。 除了主祭,官员,大明会典里还规定,妇人曾受封者需花钗翟衣。 至于没有官身的,有功名者头戴幅巾身穿深衣,至于庶人则巾衫结绦,而妇人就穿着大袄长裙。 祭祖时,林如楚主献,还有亚献,终献,其余人分昭穆站好,女子站在门外,祭祀之礼不一一叙述。 祭祀之后,即是开席了。 这时候对于林氏族人而言当然是一顿大鱼大肉,闽地贫瘠,百姓平常日子过得都十分艰苦,唯有逢年过节时,才能吃上鱼肉。 身为官宦世家,林如楚当然需出钱办这酒席,酒席后还要洒些钱财。 而这祭祖的席面没有摆在别处,就在宗祠之内。 但见左右厅堂里已是支起大桌,铺上红布,众族人们都在宗祠里是说说笑笑。 以往林如楚一家都是在宗祠里与族人同宴,但今日有了贵客,林延潮又是第一次回乡祭祖,故而就在家宅里宴请林家。 众人出了宗祠,方有空打量村子,但见村子都是林氏一族居住,宅院建得古朴厚重,又有官家的气派。 林如楚宴请林家的宅院乃他父亲林应亮的宅院,林如楚中进士后,虽在别处也建了宅院,但平素都住在这里。 但见大门三开间,左右乃八字马头墙,门前阶下立着一对圆抱鼓石,门楣上有四枚门簪。 所谓门簪就是七八寸长的圆柱,五至七品官员门簪允许两枚,而四枚门簪的唯有四品官员以上才可以用。 有等说法说门当户对的意思,就是结亲两家各自数数门楣上的门簪,差不多的结亲,但老百姓家是没有门楣的,所以就提不上门当户对了。 官员当官了就能光耀门楣这说法倒是确切。而林应亮曾担任过正三品仓场侍郎,故而门楣上许用四枚门簪,确实光耀乡里。 进了大宅,林家众人先去更衣,换上了普通衣裳,然后到了厅堂上,但见一位鹤发的老妇人,林如楚口称一声母亲,上前搀扶。 众人知道这是林如楚的母亲,也是林应亮的夫人郑氏。郑氏是侯官籍官员,正德年间的名士郑善夫之女。 郑氏也是三品诰命夫人,但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就没有去宗祠,与家里几位老妇人坐着说话。 林高著,大伯,三叔,林延潮以及林家子侄先后向郑氏行礼。 郑氏点点头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众人就坐在一起开宴。 此宴与宗祠之宴就不一样了。 大家都是富贵人家,宴席上摆土鸡土鸭这样流水席的菜色,无疑就是失礼,这时候是家厨显本事的时候。 入座后,大家就打开话匣子聊了起来。 林如楚这边世代官宦,林高著则是后达晚荣,两边坐在一起大家都差不多,如此方有话题在一处聊。 林如楚这边年轻后辈都是主动向林延潮敬酒,然后自己介绍了几句。 自开创科举制以来,朝廷用人用官的方针定为唯才是举。 不过说是唯才是举,但即便是科举制最鼎盛的明朝,官场上的用人之道,仍然还是熟人里挑能人,能人里挑熟人,虽然说很不好听,但长久以来验证这确实是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 而如林延潮当年在社学时,一省督学来社学观风,那时候同窗之间争相表现,希望的就是得贵人赏识,对他们而言觉得这是一条千载难逢的终南捷径。 其实一般说来,若没有特别才学或机遇,如此场合的机会是很渺茫的。因为缺的就是一个熟字,很多人在这时候没把握好分寸,反而动作变形,在对方面前落了个下乘境界。 反而今日大家能坐在一起吃饭,说明大家都是亲戚,然后在席间各自向林延潮表现出自己的文章才学,再说自己几时进学或者是中举,能不能得到赏识就各凭本事了。 如此场合把握好了,是可以一飞冲天的。 所以今日的家宴,对于很多人而言早就精心准备了一番。林家的子侄早就将平日最得意的诗文在身上,以便林延潮的考教。 还有人更聪明一些,在事功之学上用功,谈起诸如通商惠工,实践出真知这样的话题来是头头是道。 林延潮心感他们确实是有备而来,不过对他而言,来的都是客,何必拒之门外。天下有此心于此的读书人是越多越好,多多益善。对于自己手中政治资源而言,实在不怕人分,怕的是分配后反过来把自己拖累的那种,所以子侄之中若怀真才实学之人,林延潮是不会吝啬助一臂之力的。 席上林如楚不时看向林延潮,也想看看自家后辈有没有能入林延潮之眼的。 不过林延潮倒是有些失望,除了举人林慎以外,其他人里别说能比肩孙承宗,郭正域,袁宗道,就是连徐火勃,林歆也没有人及得上。 林延潮想想也是释然,孙承宗,郭正域如此都是一国之选的人才,而林应亮,林如楚虽说是高官大员,以科举闻名乡里,家族曾出过父子八进士的辉煌,但后辈子侄未必都能如祖先一样出色。 但林延潮仍是嘉奖勉励了几句,林如楚何等人,他一听就知道林延潮的话虽说得好听,但除了林慎之外,没有问自家的其他子侄拿文章一看,就知道大部分人都没戏。 所以林如楚不免可惜起来。 一千一百五十章 修身齐家 菜肴陆续呈上酒桌。 郑老夫人喝了几杯就起身更衣,林高著,林延潮起身相送。郑氏走后饭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今日林家还请了评讲班,儒林班来。 儒林班就唱儒林戏,而评讲班,就是福州地方的评弹。 苏州评弹是用吴语,以琵琶弹唱。而福州的评讲,就是主讲人拿着一只铜钹,一块醒木,一把纸扇用本地方言说唱,老百姓对此很是喜欢。 知道今日水谢里有儒林戏以及评讲演出,女眷与孩童们早坐不住了,等到郑夫人离席就一并请求去听评戏。 林如楚,林高著,二人笑了笑就答允了。 不久水谢里传来铜钹响以及戏鼓声,随着众人此起彼伏地叫好,大伯三叔都是一脸羡慕,这才是官宦人家祭祖过年的热闹样子嘛。 至于其他年轻子侄哪里肯走,他们实不会错过任何与林延潮这位三品部堂接洽的机会,与林延潮谈几句话,就算不能得到他的赏识,也要留下一个印象,至少混个脸熟嘛。 林如楚看着两桌十几个年轻子侄,心想自家能有林慎一人能入对方青眼已是相当不错了。 林如楚有些释然,自己父亲虽说还有些门生故吏,但官场上人走茶凉不一定能指望得上。自己除服后将来也是要回到官场上的,到时候肯定是要仰仗林延潮的。以林延潮的前程而言,将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入阁拜相。只要他坐镇在此,水西林家就可以延续辉煌了,说不定将来林家还能再出一两个俊杰,有林延潮照拂那时又可一振家声了。 于是林如楚将考虑许久的一件事向林高著道出:“延潮贤侄既得中三元,天子在城中登瀛坊修了一座三元牌坊来夸耀科名,乡人们无不羡慕。这一次我丁忧后听闻家里那些老人家也商议在本乡为贤侄再建一状元牌坊好锦上添花,不知叔父可否答允?” 闻言大伯,三叔二人都是大喜,这可是一件颜面有光的事,他都是一脸殷切地望向林高著。 林高著看了林延潮一眼则道了一句:“此乃吾孙之幸,不过洪塘已有一座状元牌坊,再建一座会不会太繁?” 林如楚笑了笑,一旁其子林慎开口道:“叔公多虑了,兄长三元及第何等荣耀,就是再建十座也不为过。” 闻言众人都是笑了。 林如楚笑了笑道:“叔父,古代大姓有郡望,郡望之后同姓各宗之间有堂号,之所以要如此分,乃本而达之支,则大宗小宗支派以分,故继之以宗支明图支分而世远系繁不可以不序。” “而贤侄三元及第,天下读书人无不仰之。若是在我们水西建一牌坊,天下读书人无不知道贤侄是出自我们水西林家,如此我等皆是颜面有光,也可告慰列祖列宗了,所以还请叔父可以答允。” 林高著闻言道:“既是这么说,若是再推辞就是不恭了,老朽代延潮多谢了。” 听此一言,一桌的人都是皆大欢喜。 林延潮见林高著,大伯,三叔如此高兴,也是笑了笑。 林延潮又饮了几杯酒,以不胜酒力为由离席。林延潮走到门外自是去找妻儿。 到了水榭附近,但见水谢临着一座二十余亩的大湖,临湖驳岸而出的亭子里一名说书人在唱着讲评,而儒林班在另一处歇息。 对着水榭三面都是搭了楼阁,楼阁里拉起了竹帘,显是供女眷孩童看戏用的,而阁楼下的围栏里则是站满了人。 听林家的下人说自己的妻儿都在楼上雅间看戏,林延潮也就不急着上去。 何况林家众乡邻们都是全神贯注地围着听评话,一时无人注意自己,林延潮就更不着急了。 这些人都是林家的族亲,从祠堂里吃了饭后散了出来,就到此处来听戏。 若是平常场合,他们早避着自己了,也不容易见着。但到了这听评讲的时候,大家倒是随意站着,哪管你是官员,还是百姓。 林延潮此刻不由想起周朝礼乐制度,这道理也是一样,礼分尊卑,乐以和同。 放在看戏的时候也是一样,官员也看老百姓也看,在这一刻大家都是平等,上下同乐,这叫乐同礼异。 林延潮离乡这么多年,也是许久没听过评话了,此刻也是乐得双手负后立在一旁听着,听到妙处还鼓掌喝几句彩来。 还是人多看戏有意思,一个人在家看戏就很没劲了。 就在这时听闻一旁有几个人打闹,但见几个少年围着推搡一个少年起来。 一旁大人只顾着看戏,无暇来管。 林延潮见了眉头皱了皱,听了那些少年们闹几句,你不是我们林家的宗亲,来这里趁戏作什么? 是啊,还是与你爹爹回洪塘卖饼去吧。 说着就是一连串奚落的笑声,而那个少年被对方按在楼阁的朱漆木墩下,满脸涨得通红,却是一言不发,神情上既有几分倔强,又有几分害怕。 听到洪塘两个字,林延潮就已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下去了,当即走到几个少年旁边轻咳了一声。 但见一名大人走来,几名少年放开了对方,而被围攻的少年当即欲走,却又被拉住。 “慢着!”林延潮出声了。 几个少年见了林延潮一副生人的面孔,不知说什么同时又有些怀疑。 林延潮笑了笑温言问道:“你们为什么打架?” 一名少年指着对方道:“他不是我们水西人,鬼鬼祟祟进我们村不知道干什么?” 那少年闻言也不解释,就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林延潮闻言故作不知道:“哦?那可了不得,这多亏了你们了,否则让歹人进来真不知如何是好。” 几名少年闻了大人夸奖当即喜上眉梢。而那少年垂着头仍是一声不吭。 林延潮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你们将他看在这里,我去叫人来,拿他就官就是。” 一名少年赶紧道:“不用不用,打他一顿就好了,就不要报官了。” 林延潮道:“那可不行,若是村里短了什么财物谁知道,何况他不知底细,还是见官比较妥当。” 听闻要见官事情就闹大了,一名少年赶紧道:“我认识,我认识,他姓曹,是洪塘人,他爹是卖饼的,这一次随他爹到我们村来卖饼。方才……方才我忘了说。”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误会解开了就好。” 就在这时候,林慎带着两名下人来到这里向林延潮问道:“敢问兄长出了什么事吗?” 几名少年看了林慎一眼,都是十分的畏惧。 林延潮看了他们一眼笑了笑道:“无妨,就是一场误会,让他们走吧。” 几名少年当即离去,那少年向林延潮一揖,林延潮向对方笑了笑道:“无须客气,我也是洪塘人,说来是同乡。” 那少年对着林延潮作揖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方才状元公替小人解围。” 林延潮讶道:“哦?你认得我,那方才为何不早开口找我帮忙?” 那少年垂下了头,低声地道:“小人经常随我爹到水西卖饼的,故而他们经常欺负我家。若是刚才实说了,他们颜面无光,以后在心底计较起来,我爹就很难在水西卖饼了。”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一位孝子了。” 那少年当即道:“回状元公的话,也并非全然如此,我爹卖不出饼,家中没有生计,小人也就无法读书了。” 林延潮与林慎闻言对视一眼,林延潮欣然点点头道:“孺子可教,我看你进退有礼,读了多少年书了?在哪里读书?” 这少年答道:“回状元公的话,读了三年书了,小人就是在洪塘社学读的书。” 林延潮闻言大喜,不由扶住少年的肩膀问道:“哦?小友的先生是谁?” 那少年答道:“先生姓张讳归贺,他待学生很好,他知学生家贫常免去书籍杂费。” 听到张归贺的名字,林延潮不由一怔,这一刻他想起了当年在社学读书的日子,想起了林诚义,想起了老夫子。 林延潮失神一会,然后看向对方问道:“小友可知我当年是在哪里读书吗?” 那少年回答道:“知道,就是在洪塘社学读书。” 林延潮更喜笑着道:“那你当称我一声师兄才是。” 那少年躬身道:“学生不敢当,听先生说,社学里的百亩学田都是状元公捐赠的。若非状元公与先生,以学生的家境,恐怕一辈子都无法读书了。此恩此德,学生一辈子报答不尽。”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一旁的林慎也是笑了。 林延潮欣慰地道:“小友不用谢我,我年少时与你一样,也是家里十分的贫穷。幸亏我后来也是遇到几位好老师,这才能够留在社学中,否则我现在也不知身在何处。”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道:“但是报答二字不要轻提,我辈读书,既要继先圣之学,亦当薪火相传。当初老师培育我,是盼望圣人的学问不至于断绝,而不是盼望学生各个能够出人头地,若是你能有志于学,好好读书就好了。” 对方闻言向林延潮肃然一揖道:“多谢状元公教诲,学生记下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他在林慎邀请下举步登楼,到了雅间后,林浅浅与林用都在里面喝茶吃瓜子看戏。 林延潮坐在一旁,吩咐下人将陈济川叫来。 外头仍是喝彩声连连,林延潮不时鼓掌。待陈济川到了以后林延潮询问:“你记不记得洪塘有一户人家姓曹,家里是卖饼的?” 陈济川当即道:“回禀老爷,这实在不知。” 林延潮道:“无妨,你回洪塘一趟,查清楚了,特别是那家中少年的底细,然后如实来报我。” 陈济川称是后退下。 当天林延潮在水西住了一晚上,次日即是离开。 临行时,林延潮与林如楚说了很久的话,然后又与林慎提了一句,让他有空来自己府上坐坐。 林如楚,林慎闻言都是大喜,林延潮如此就是有栽培之意了。 离开水西村后,林延潮让爷爷大伯三叔先回家,自己则是改道乘一小船前往林浦。 闽水上风浪颠簸,去林浦这条水路少年时林延潮不知走了多少趟了。 进学之后,自己就很少来书院了,最近一次是八年前回乡省亲时来这里祭拜山长。 当年山长去世后,书院已是没落了不少,现在应该是原来的讲郎林燎主持吧。 林延潮还记得林燎授课时,常对自己说古代圣贤读书立身之法,功名才是末流之用,读书切不可舍末逐本。 江风吹拂,浊水激荡,林延潮思绪万千。 走了半日,船已到了林浦上岸。 因为明日就是年节,码头上人很少,看起来有几分萧瑟。 林延潮走过街道,抬头就是濂浦林家八进士牌坊。 濂浦林家出过四位尚书,父子孙三代都担任国子监祭酒,家族这份风光不说闽地,在整个明朝也是无人可及,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林延潮与展明二人,轻车熟路地来到濂浦林家的老在,他没有穿官袍,更没有带更多随从,若是真的大张旗鼓地来到这里,是很失礼的。 到了林家老宅门前,林延潮一问知道自己老师林烃居然不在家,而是在书院教书。 林延潮倒是一愕,都到什么时候了,书院里竟然还没有放假,难道这是要读到大年三十的节奏吗? “正是如此,”那门子解释道,“明年的院试提至五月,除了下舍中舍,上舍的学生都在书院苦读呢,不少外地的读书人都没有回家过节了。而本地的读书人,初七以后也要赶来,老爷也是不容易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找我们老爷做什么?”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也是你们家老爷当年的一个学生而已,这么多年了回乡来看望老爷,既然如此我就不搅扰了,我去书院找他。” 说完林延潮与展明二人前往书院。 到了书院前,也不知何故,书院大门竟没有关。更奇怪的是自己到达时,也没有斋夫,门子出来问询。 林延潮随即释然,想来是临近年节,斋夫和门子早就回家过节了吧,故而书院没有人留守。 书院里唯有老师,学子还在留守,如此真是难为他们了。 林延潮也是经历过这段‘不疯魔不成活’的日子,也知道为了科举,书院里学生是有多么拼命。所以林延潮也不免为自己这些小师弟们报以同情。 林延潮与展明一路在书院里乱逛,直到文昌阁前,方才看见阁里有人影。 林延潮让展明留在外面,自己举步来到文昌阁旁。 但见阁内二十余名学子正坐在小案后,而林烃腰系麻绳,正持卷立于讲案后,而林燎站在一旁。 岁月无情,林燎比上一次见面时须发又白了不少,而林烃倒是保养很好,双眉微皱持卷讲课。 林延潮不敢打搅就站在阁边听着,原来是林烃在讲解季课的卷子,如何破题,如何乘题,如何起讲,如何入题,如何起股,一一娓娓道来,讲得十分耐心,也是十分细心。 其中大多的诀窍,林延潮都听林烃讲过。他讲课向来是如此用心,对学生从来是一视同仁。 林烃一口气讲了有半个时辰,而林延潮也就如此在台阶下站了半个时辰。 林延潮突然记得穿越前,曾听一位学长讲了一个故事,说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后,至今想来还是读书时的时光最快乐,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母校,面对当年的老师,坐在教室里从头到尾地再听他讲一堂课。 林延潮此时此刻就如此站在台阶下,一晃眼那么多年就过去了。 而此刻林烃已是将手中的卷子放下,当即对着台下的年轻的学生道:“这一次季课,尔等考得如何,我再说下去彼此都是难为情。哎,功课毕竟是自己的,勤字是读书的根本,所以你们不可不用功勤力啊。” “明日就是大年三十了,尔等回家不可因过节而荒废了课业,亦不可闭门苦读疏忽了家人。为师记得你们延潮师兄日日以修齐治平磨砺自己,读书乃修身,孝敬父母,与家人共度佳节即为齐家,这些即事功也。” 林延潮见下面有几个学生眼眶红红的,想来就是这一次考得不佳的学生了。 一旁林燎点点头,然后朗声道:“尔等听清楚山长所言了?常日你们不是勤问何为事功?如何事功嘛?凡事不一定是要从大处寻,要从小事上处处贴得自己。我们的圣贤之道既不是远在天边,也不是镜花水月,而是在人人的身上,就比如这修身齐家,时时可以身体力行,我们造着去作这就是事功了。” 林延潮一听心想,什么恩师已成了书院的山长,这么说他返乡丁忧后,也是教起书来了。 不过也好,既有事作,老师也不会烦闷。 就在林延潮想着之际,但见林燎还在与学生分说着什么,而林烃却是笑了笑,已将目光看向窗外。 林延潮见老师看来,不由心底一热,当即几步走上台阶。 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不负少年时 儒家形容一个人品高尚的人,则用‘君子如玉’这几个字。 每次林延潮看到林烃都不由心想,这就是圣人笔下的君子吧。 所谓君子,外带恭顺,内具坚韧,好比如美玉触手生温,没有石头的冰冷,但也能感到内在的坚实。 玉也没有珠宝黄金那样光彩夺目,一下子就让人看见,但却光华内敛不彰不显,等待别人慢慢的发现。 所以这说得就是老师的为人吧。 林延潮走到阁门外定下,但见林燎已露出惊喜的神色,老师林烃却笑着点点头,脸上倒是没有半点意外。 林延潮躬身行礼道:“学生林延潮拜见老师,拜见讲郎。” 听到林延潮三个字,下面的案几动了几下,还有笔砚翻倒的声音。 林烃上前几步,扶住林延潮笑道:“我与讲郎总估摸着你还有几日要来,没料到你今日就到了。” 林延潮笑道:“老师在这里,学生恨不得立即相见。” 一旁林燎笑道:“是啊,宗海回乡路上奔波劳碌,实在不需如此赶,家里都看望了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自己三天前到家,昨日返乡祭祖,今日就坐船到濂浦来看望两位老师。” 林烃,林燎二人闻言都是欣慰的点了点头。 “别站在外面,这里也是你当年读过书的地方。”林烃举袖一指。 林延潮领命走进文昌阁里,就感受到一等书卷浓墨的味道。 书院里制的墨锭一贯有添香的习惯,这香味再混着松烟香,令林延潮觉得格外熟悉又格外沁人。 林延潮走到林烃身旁望下看去,四周景物都是当年在书院读书时摆放的布置。 而这时众学子们一并离案行礼。 “晚生拜见状元公!”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要称状元公三字,还是叫我一声师兄更好一些。” 林烃,林燎及众学子们都是笑了。 林燎在旁道:“一别经年,回乡看望老师,看看当年读书过的地方,宗海有何感慨?” 林延潮笑了笑道:“仿佛当年读书,后来考举人,中进士,金銮殿上唱名都是大梦一场,睡醒之后,但见自己伏在案几上,左右看看都是当初的同窗。” 听了林延潮之言,众人不由大笑,林燎笑着调侃道:“此乃庄生梦蝶,觉醒则蘧蘧然周也。” 听了林燎的话,阁内笑声一片。 林延潮道:“讲郎,此喻实是贴切。” 林烃闻言则是叹道:“苏东坡曾道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若是梦不醒来,那么梦于我言,真邪?假邪?” 林燎笑道:“你看山长又在道苏东坡长思怀古了。” 林烃闻言微微地笑了笑,然后又看了林燎一眼无奈摇了摇头,然后对林延潮道:“你既回书院来,许久不见,你我就在书院里随意逛一逛。” 闻言学子们都因与林延潮无暇说上几句话而露出惋惜的神色。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停下脚步。 林烃见此笑道:“看来还是宗海先与他们说几句吧!” 众学子们脸上都是大喜,露出恳求的神情来。 于是林延潮点了点头,站到了讲案前,看着书院学生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其中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如此,一个个看起来都是那么朝气蓬勃,他不由感叹岁月催人。 林延潮当即道:“当年我也是与你们差不多的年纪来至书院,在此蒙山长与讲郎教导,书院教会了我很多读书做人的道理,这是一辈子也受用不尽的,同时我还收获最珍贵的同窗之谊,以及师生之情。” “我想起当年在书院时读书……” 众学子听到这里,都是十分认真,其实若非因为林三元的名气,他们早就觉得这些话都是套路之谈。 但这些话对于林延潮而言,却是句句发自肺腑,记起当年在书院读书时的日子,自己埋首穷经,专研于学问,每天都要读到半夜三更,直到灯油耗尽时方才停手。一片黑暗中蓦然回首,才发觉空荡荡的书屋里已只剩下自己一人。 然后自己回到寝室,一路唯有天上星光陪伴。 此时此情说起来,除了林延潮自己,下面的学子们又如何能理解这个中滋味呢? “……说来纵是艰苦,但于我而言却甚是怀念,有良师益友,纵是日子过得艰苦,但只要能沉下心来读书,时时刻刻皆是开卷有益。哪似现在案牍劳形,公事劳心,早已没有了当初磨志读书时的心境,日日惭愧于学问无法寸进。” 听到这里林烃是点起头来。 “今日思来想去有一句肺腑之言,但盼各位珍惜光阴,为了胸中之抱负,更为了天下家国,不负少年时。而吾心目中更有一少年中国在!” 说到这里,林延潮突然话锋一转。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 “……将来天下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 林延潮将这《少年中国说》化为自己的言语道了出来,当初梁启超作此文时,中国先后经甲午之败,庚子之变。日本上下蔑中国为老大帝国,意思是老态龙钟的老人,而梁启超撰文反击,故而有了此文。 如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之言,不仅脍炙人口,更催人奋进。梁启超的文章确实可以当得上‘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的评价。 “……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说到这里,满堂学子已是无不热泪盈眶,可以想象这篇文章在后世轰动程度,无数有志于革时救亡的年轻人,读了此文后以少年中国之少年或新中国之少年自称。 此文也使得有识之士意识到当注重当今少年的教育,再从少年的教育中注重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的培养。 说完之后,林延潮向众学子们作揖,然后方与林烃一并离去。但学堂上的学子们却是久久不能平静,沉浸在林延潮方才那番话种。 当下就有几人就方才的回忆,将林延潮所言抄录了下来攥之成文,一段时间之后这篇文章就如此流传开来。 而林烃与林延潮此刻正在走在书院之中,四面都是以往熟悉的景物。 林延潮先来到借庐斋前,这里是山长林垠自缢的地方。 他死后书斋就被书院封存起来,面对于此林延潮唏嘘很久了。 二人离开书斋后,林烃念起:“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此言极好。你主张事功主张变法的文章,为师都已读过了。本来有所担忧,但今日又听你言少年中国这番话其中有句,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这少年与这家国一样都是要向将来看的,不敢变法,不敢破格就要成了暮气沉沉,死水一潭。”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学生多谢老师。” 林烃咳了几声然后道:“谈不上谢字,为师已是老了,做事难免畏首畏尾,难有破旧革新,继往开来之决心?所以朝堂上当是宗海你们这些年轻后辈大有主张之时。为师看来这变法的事是可以为一为的。” 林延潮此刻不知说什么才好。 二人走了一段路,林烃领着林延潮到了书院的一处园圃前,指着道:“你看这都是我这些年栽种的。” 林延潮笑着道:“我记得老师当年喜欢栽种花草,今日怎么改种起田来了?” 林烃摇头道:“这是我种的番薯,我回乡后俗事缠身,前一段才空出闲来要了一些就随手在书院里种,看看是否真的外面说得那么好?” 林延潮闻言顿觉得胸口一堵,师恩如山啊。 林烃继续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我必须亲自下田,不可假手于人。何况我也想知道都是五谷所出,同样是春种秋收,这番薯亩产为何能如此多?而且还不用水,可以种在北方的旱田,南方的梯田里。” “说到底还是民以食为天,国家以农事为本。我总担心你步子走不好,空谈不能落为实绩,但你能在农事上迈出这一步,足见你是有一番深思熟虑的。” 林延潮道:“学生哪里有老师说得这么好,北方是比南方缺水,但是北方也比南方冷,这番薯如何藏种过冬才是难题,幸好有徐御史,他在京畿屯田多年,方才解决了这件事。” 林烃抬起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满怀欣慰地道:“甚好,甚好,今日一见你倒是处事内敛多了。” 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太仓银 岁末之时,天寒地冻,极是寒冷,相府门前的石狮子下门子尽管是戴着暖耳棉帽,仍是给冻得鼻涕直流。 马上过年,又是这么冷的天,往日车马不绝的相府今日想来也没什么客人,门子索性就将双手拢到袖里去,回到门凳前坐会。 但就在这时,门子看到几道人影,但见一名老者带着两名仆人在雪天里直往相府行走。 那门子定睛一看吃了一惊,赶紧对相府门后叫了一声:“快开门,王阁老来了。” “哪位王阁老?”门后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门子啐了一句骂道:“还有哪位王阁老,让你开就是了。” 说完门子赶忙撑起伞下阶迎接连忙道:“哎呦我的阁老,怎么这么冷的天,你还走到相府来呢?” 王锡爵看了门子一眼没有领情,也没有说话,步伐极快递走进相府,那门子举着伞子小步快跑地跟在后头陪笑道:“阁老好脚力,年轻后生都走不过你。” 王锡爵坐上驮轿直接前往相府的书房。 进了书房,相府的下人服侍老者脱去的罩衣,首辅申时行正在写书信示意王锡爵先宽坐。 过了一会,申时行将帖子递给身旁宋九道:“此信交给李琯,告诉他他虽是老夫的门生,但以原官除补是朝廷选官的规矩不能造次,让他安心在福建按察使任上。” 宋九借信称是接信,然后向王锡爵一点头退下。 申时行看向王锡爵笑问:“听闻荆石没有坐轿子?” 王锡爵道:“坐着来的但半途上坏了。轿夫外班新补,没走了几步路摔在地上,自己人撞了不说,还磕了轿底。故而我就徒步来了。” 申时行闻言笑道:“宰辅者万钧也,不足为奇,我再送了你一顶就是。” 王锡爵笑了笑道:“仆谢过元翁。” 申时行点点头,起身离案与王锡爵并坐在炕上,端起茶盅呷了一口道:“今年真可谓多事之秋,边事不宁,又遭大旱,昨日四川巡抚八百里加急言茂州又是地震,百姓死伤不少,一年来什么事都给我们遇上了。” 王锡爵道:“元辅,我方才去了一趟户部。户部计曰,万历十七年正月起至十二月初十日止除旧管外岁入太仓银三百二十七万有奇,岁出太仓银三百四十六万有奇,岁出之数浮于岁入令,也就是亏空了近二十万两。眼下太仓里外库银止三十一万有奇。” “方才说的是今年,到了明年也就是万历十八年,上半年应发年例除了辽东镇以外,已经题发宁夏固原二镇上半年扣足应发之数,余候下半年补足外其宣府大同山西蓟州永平密云昌平易州井陉甘肃凡十镇年例岁额并补延绥一镇欠少共该银一百三十一万有奇,这些皆系紧急军需必须着朝廷马上解决。” 一提到钱的事,申时行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明的战略重地是在辽东,除了辽东边饷优先供应外,其他各镇都要慢一拍。 当然朝廷说了,不是不给,而是拖一拖,但拖久了还是要给的。 拖延边饷之事已经令边镇官兵怨声载道了,若是真的不给,闹出哗变来,或被外敌乘虚而入责后果不堪设想。 申时行以手捏了捏眉间,这一刻王锡爵看出对方有几分心力交瘁:“外库真的没钱了?” “今年因岁灾伤蠲停数多,各省应解钱粮又多拖欠,朝廷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户部说了难,否则山西,陕西,山东赈济的事就要停。” 申时行伸手一止问道:“窖房银还有多少?” 王锡爵道:“刚盘算过了,原先有四百万两,这几年支过一百七十五万有奇,眼下余银二百二十四万有奇。” 明朝这太仓库,有新库或老库之分。 这老库可以理解为大明的战略储备金,一般是只存不支。 老库在嘉靖,隆庆年间都曾见底过几次,老鼠在里面都可以横冲直撞了,有跟没有什么两样。 一直到了张居正在位时,当时太仓收支平衡,还有盈余。 于是万历三年由张居正别于老库新库设立窖库,将朝廷每年盈余存入窖库中。 仅万历八年,户部尚书张学颜一年就封存了两百万两白银贮至窖库里。 到了张居正去位后,张四维,申时行当国时,太仓的收支平衡不要谈了,万历十四年时皇帝就将手伸进窖库了,开始还只借一点,然后就是大把大把伸手捞了。 而另一个时空的万历四十六年五月,当时总督仓场户部尚书张问达直接在奏章上讲,‘以银库言之,老库银仅八万八千余两。外库随到随支,绝无四五万两贮过十数日者’。 这还没到萨尔浒呢,但朝廷已经窘迫成这样。好比一个人存折上只有八百块钱,每个月工资一到账就要被划走,钱包里基本没有超过五十块的时候。朋友结婚,你连三百块都包不起。 要知道万历前十年时,张居正能当家,李太后前前后后从他拿走五百万两银子,张居正去位后,李太后又拿了七八百万两银子给小儿子结婚,连天子本人都豪气地花了七百多万建寿宫。 就是如此张居正仍为朝廷积攒了千万两的家当,而且外用李成梁,戚继光平定了边患,内用潘季驯治理黄河,梳理漕运,当时可以称得上四方无事,天下太平。 有了张居正攒下的家底,申时行这宰相当的绝对比他后任轻松,至少在这窖库里贮银还没用完之前。 申时行捏须道:“朝廷当年设内外库时,用意在于内库扃钥惟谨,外库以便支放。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仆办不成,但这前人洒土后人迷眼的事……看来史书上少不了这一笔喽。” “元辅……”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现在也我们唯有先年过了,明年再节衣缩食,等到灾情平定下来,日子也就缓过来了。你看是不是这么办,欠边饷一百三十七万两,先从外库里调,外库存银三十一万两就凑个二十五万两,剩余不足老夫当奏请天子由窖库补齐。” 王锡爵算了一笔账,也就是要从口子窖里动用一百零六万两,如此窖库就仅剩下一百一十八万两,这才没几年朝廷就用去了两百八十一万两。 今年还可以对付过去,明年后年……果真是前人洒土后人迷眼。 王锡爵在沉思,申时行看向他问道:“或许荆石你还有其他高见?” 王锡爵道:“不敢。” 申时行抚须道:“荆石,老夫这么些年来,深感精疲力尽,这万钧之担将来迟早要落在许次辅与你的身上,所以还有什么事你尽管提,乘着老夫还在位上。” 王锡爵想了想当即道:“元翁,那么仆就直言了,为今之计当应有作为,正所谓预则立,不预则废,眼下朝廷举步维艰,太仓入不敷出,这支出的大头就在于赈济边饷这二事上。” “民以食为天,民不得食要么沦为流民,要么沦为盗贼,甚至造反。朝廷募兵剿寇,钱从何来?从百姓处来,可是如此一来越敛财民越乱,欲剿贼贼愈多。所以若要分个轻重先后,朝廷当以赈济备荒为先。” 申时行点点头道:“此言切中要害。我记得前几年四川有一个彭县,当地欠税甚多,于是县令自作聪明想了个办法,把欠税作为衙役胥吏的工食银,让他们的催缴。结果胥吏衙役下乡,弄得民不聊生,结果没有两个月彭县就反了,然后县令的人头被挂在城头上示众。这县令死也就死了,但事后平定民乱却费了朝廷多少钱粮。” 王锡爵闻言叹息,然后道:“正如元辅所言,若要赈济,必须得人。要得人,当用循臣。循臣者敢于大刀阔斧革除时弊!” 申时行点点头道:“与我想到一处去了,荆石心底一定有人选了吧?” 王锡爵道:“我要向元辅举荐两个人。” “今岁大旱,北方里陕西山西山东最重,反而直隶不需朝廷如何赈济,百姓自安,我以为这都是屯田御史的功劳。” 申时行道:“我记得这屯田御史是李三才?” 王锡爵道:“正是,元辅还记得这李三才。他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后官至户部郎中,于万历十一年时为右通政魏允贞求情被贬为推官,后来吏部考选有名,任山东佥事。今年因为徐贞明被革,故而是我向元辅举荐他以尚宝司卿兼任屯田御史。” 申时行笑了笑道:“我当然记得,此人为官甚是敢言啊!” 王锡爵当然知道申时行言下之意,当年魏允贞上疏,说内阁阁臣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申时行,马自强等人在位时,公然为自己的儿子在科举里开绿灯,宰相的儿子先后进士及第,此事简直岂有此理。 魏允贞上疏后,当时的首辅张四维大怒,感觉被自己学生捅了一刀,当即请求致仕,连申时行也被牵连进去。结果天子贬了魏允贞的官员,李三才很有义气的上疏求情,然后一并被贬。 王锡爵道:“此人并非是卖直沽名之士。此人是仆的学生,故想来知他的为人,故而也不避嫌向元辅荐之。” 申时行点点头道:“荆石,自古以来官员选拔举贤使能。我们身为内阁大学士,哪里能识得天下那么多官吏,故而朝廷用人之时,我等唯有从熟悉的人中选拔德才兼备之士,否则事情办得不好,我等亦当其责也。用其权当其责,没有避嫌不避嫌之说。” “等今岁直隶各府民情我当向陛下保举此人,还有另一人呢?” 王锡爵道:“多谢元辅。说来这另一人,也是有屯垦之功,李三才在给我里的书信说了,这一次直隶屯垦备荒,多仰仗前任徐贞明开垦旱田之功,他所栽的番薯,苞谷之物都颇为耐旱,即便是在今年这个年景,收成仍是不错。” “仆想来若是北直隶推广番薯,苞谷,并推至山东,山西,甚至辽东各省,如此以后再遇上这等大旱就不惧了。元翁这徐贞明之功实有大功德于百姓,堪比神农再世。” 申时行闻言没有说话。 王锡爵问道:“元翁?” 申时行道:“李三才还好说,但这徐贞明……” “是否有不妥之处?” 申时行摇了摇图道:“实不相瞒,老夫确实为徐贞明为难。这革除徐贞明是皇上的旨意,之前此人办水田结果砸了,然后是张鲸保下来了。天子早就对他不喜,这几年改水田屯旱田还未见功,他就被革了。陛下言番薯之物无用,吃多了容易拉稀胀气,如何当主食,故而不许民间多种,若表徐贞明之功,圣上颜面上不好看,我等身为大臣的,不可令人主陷于两难啊。” 王锡爵闻言不由深思,他记得这番薯是林延潮向天子推荐的,然后怎么被徐贞明拿去栽用呢?说明二人有瓜葛啊。 徐贞明天子早不罢,晚不罢,偏偏在林延潮辞官后数日罢去,其中必然有玄机。 王锡爵道:“元辅,直隶今年未有大灾情,待明年直隶各省报上来时,肯定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天子必会过问,我虽有栽培学生之心,但也知他之所以能成事,在于徐贞明也。若不报上,怕是凉了下面官员之心。” “若非徐贞明违圣意栽种番薯,怎么会有这等大功,他若不赏以后何人敢破格办事?” 申时行笑了笑道:“有功者天自酬之,若是急切于彰表,反而不妥。” 王锡爵闻言不明白申时行的意思,只能道:“那一切依元翁之意。” 王锡爵又禀告几句其他事,然后告辞。 申时行将王锡爵送出门后道了一句‘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说完后,申时行回到书房。 却说王锡爵坐着申时行赠的轿子,正赶往户部。 回朝后担任内阁大学士,他即分管户部。两人是同年,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榜眼,在翰林院时就有人笑谈,将二人比作瑜亮。 张居正去后,王锡爵因反对张居正身负天下之望,无数人请求他入阁。王锡爵却没有着急,足足等了两年才入阁拜相。 说来天子对王锡爵的信任,其实更在申时行之上。故而王锡爵的学生李植想让他取申时行而代之。 王锡爵不免背负于此,但入阁后申时行一直待他甚厚,没有成见,从不相疑。 王锡爵也放下心思,报答于申时行。 论人品,王锡爵是天下誉之的君子高士。 此刻他在轿子上不由吟起‘*************。*************。这首诗来。 此诗是林延潮所作,王锡爵虽觉得林延潮此人人品不及自己学生李三才多矣,但这首诗他十分喜爱,道尽了他一生之抱负,以至于每日都要吟几次。 正在细想时,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声,他掀开轿帘一角看去。 看了一会,王锡爵放下轿帘来,外面原来是顺天府上下官员百姓正在祈雪。 王锡爵叹了口气,直到了户部方才下轿。 户部尚书宋?早已在堂上等着,一见王锡爵即立即迎出衙门来问道:“元驭兄与元辅商议得如何了?” 王锡爵点点头道;“已是妥当了。外库支二十五万两,不足从窖银里支。” 宋?闻言先是一喜,随即脸上又是一黯,喜的是边饷终于有了着落,黯然的是动用窖房银实在是吃老本,掏家底,说起来是颜面无光。 王锡爵道:“元辅也没有怪罪他人,眼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来年再想办法就是,元辅说了当务之急还是在于赈济,让百姓得食。” 宋?点点头,二人一并走进衙门,但见户部十三司官员都在檐下候着,见了王锡爵都是行礼。 “大家都进厅入坐吧!” 众官员各就各位后,宋?道:“各省报上赈济的事,你们再向王阁老禀告一遍。” 当即一名官员道:“下官山西司郎中,上月接山西巡抚禀告,山西连岁遭灾,眼下全赖社仓维持,百姓初步得食。” “下官山东司郎中,山东巡抚禀告,山东今年大旱,司里已经没有钱了,富人已不肯再借钱给地方。为今之计,只有朝廷准百姓输粟者给授冠带,现在此事已移交吏部。” “下官陕西司郎中,陕西已裁民壮弓兵诸役,不向征民间工食银,另请朝廷请减额解赎银,此事部里已是核准。” 王锡爵与宋?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 “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已奏请户部,今年如数缴纳两淮余盐六十万两,开中钱明年二月前也可缴齐,预计盐税到库之后,除了支取官俸等项外,还可余十万两。” 王锡爵闻言不由惊喜道:“两淮盐税可是烂摊子啊!我记得这李汝华可是归德人士,大司农的同乡吧。” 宋?微微笑了笑道:“确实为吾同乡后辈。” 王锡爵竖起大拇指道:“果真还是大司农之乡人才辈出啊!” 宋纁闻言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王锡爵刚问完,这边一名官员起身道:“下官浙江司郎中,浙江今年钱财紧张,没有余钱,浙江巡抚奏请于宁波开海,如此可以以海贸之利济赈。” 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造势 听闻浙江巡抚请求在宁波开海的消息,王锡爵,宋纁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下面官员议论纷纷。 “怎么不答允开海,难道今年浙江的钱粮就不上缴朝廷了吗?” “是啊,山东,陕西,陕西受灾的几个大省,钱粮是可以缓一缓的。但是浙江之请就没有理由了。” “朝廷之钱粮都仰仗于江南鱼米之乡,浙江一贯富庶,原来指望着他们供给钱粮作为周转,稍解眼下燃眉之急,但浙江却主张开海难道是要借此机会要挟于朝廷吗?” “浙江必是见福建开海之利,故而起意,但自古以来浙江福建为倭国贡道,若是宁海开海,重蹈明州之乱,荼毒浙江百姓,后果不堪设想。” “浙江巡抚之见必须予以驳回!” 众官员议论之间,倒是没有一个人为浙江说话。 这倒也是一等政治正确,为什么呢? 因为朱元璋曾规定,不许苏州,松江,浙江,江西三个地方的人在户部任官。后来江西被排除,但两百年来苏松,浙江两个地方的人确实没有在户部任官。 当然朱元璋初衷是好的,苏松,浙江是明朝的钱粮重地,他怕这两个地方的人在当地任官,会照顾自己家乡的人。 突然有人讥笑道:“此论真为书生之见也。” 王锡爵心底也是反对开海,听了此言不由道:“何人在堂下出此狂妄之语!” 左右往堂上看去,但见末座走出一人朗声道:“下官户部四川司郎中郭正域,方才的话是下官说的。” 王锡爵见了对方心底一凛,此人是林延潮的门生,与孙承宗,袁宗道三人齐名,在朝中很有名望,有三贤之称。 王锡爵计较了一下道:“你姑且说一说,若说不出则……!” 郭正域拱手道:“诸位可知宋之南渡,其利尤溥。自与金和议之后,三处榷场岁入百余万緡。所输送北朝金银,尚不及其半。每岁终竟于盱眙岁币库搬取输与朝廷,敢问岁贡是亏是赚?” “然而不涉及朝廷,我朝书生之辈,不知军国大计。动则云禁绝通番,以杜寇患。不知闽广大家,正利官府之禁为私占之地,如嘉靖间,闽浙遭倭祸,皆起于豪右之潜通岛夷。” “眼下闽浙一提开海,动则否之。又何得宽于广东而严于闽浙乎。将来若倭寇不取闽粤海道,而借朝鲜之道入境问贡当如何?” 郭正域此言一出,王锡爵心想一派胡言,朝鲜是明朝藩属,倭寇怎么会从朝鲜入境。 但仔细一想,郭正域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朝廷里的读书人一提到互贡,就想起宋朝的岁币,觉得是一件很屈辱的事。却也不想想互贡给朝廷带来的好处。 众官员也是议论起来。 郭正域说到这里向王锡爵一揖,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出厅去。 王锡爵看了他的背影,与宋纁二人低声说了几句话。这时候宋纁抬手道:“慢着!” 郭正域闻言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大堂。宋纁道:“郭郎中回去将此事写一个条陈来。” 郭正域闻言当即道:“是,部堂大人。” 当下部议结束后。 宋纁送王锡爵出门,王锡爵道:“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能将盐税收齐实有大功,不知他是用何办法,一到任后即有奇效。” 宋纁道:“阁老刚接手户部有所不知,两淮盐法之难在于余盐与开中,李汝华这一次上奏朝廷将淮南之盐分为十纲,每纲由大盐商出面购买盐引,然后……” 王锡爵吃惊道:“这不是扑买之法吗?” 宋纁点点头道:“是啊,此事争议颇大,李汝华向两淮盐商商定是今年之盐引作为窝本,从此之后两淮购盐销盐即由购买窝本盐商子孙相继。但此事一出我担心会引起朝堂上的大争议,最后做主改为暂行一年。” 王锡爵点点头道:“还是部堂大人老成谋国,盐商行销盐引即可,但统盐之权从汉昭帝盐铁之议后就一直为政府所持,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 宋纁不置可否地道:“眼下国库空虚,故而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具体如何还要明年再议一议,但听闻陛下对此甚是赞许,嘉奖李汝华的旨意马上就要下了。” 儿卖爷田不心疼。 王锡爵差一点从口里冒出这一句来,但想想是皇上说的就算了。 王锡爵心想,这位宋纁甚是老成持重,平日看来是断不可能赞成此举,但李汝华肯定作了不少功夫,此人是宋纁的同乡,这一次又出任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办事得力,宋纁在天子面前也有功劳,难怪他在此事居然持许可之见。 王锡爵当即道:“不成,两淮盐税多年的积弊还是在于吏治上,怎能因为税收不上来,而将盐税包给商人呢?” “如此朝廷也省事了,以后是不是也能将一个县甚至一个省的钱粮包给几个大的乡绅,由他们代征,当年元朝行扑买之法而民怨沸腾,此事是有教训的。” 宋纁闻言笑了笑,没有与王锡爵争辩。 “元辅如何计较?他可不能坐视不管啊!” 宋纁看了王锡爵一眼,压低声音道:“阁老真不知道?此事就是林侯官在背后出的主意啊!” 王锡爵闻言脚步一停,身后的户部大小官员,见王锡爵突然停下脚步不知出了什么情况,当即也是停下脚步,对着四面屋檐装作无事地聊起天来。 王锡爵此刻心底震惊无以复加。 怎么事事都可以看到林延潮的影子。 从徐贞明屯田种番薯,再到郭正域出言支持开海,最后到现在两淮盐税,都有林延潮插手的痕迹。 他不是辞官还乡了吗?为何还能有如此影响力? 一两件事上也就罢了,但这三件事联在一起,却令王锡爵深感不简单,莫非他在这背后下一盘很大的棋? “阁老?”宋纁问道。 王锡爵示意无妨,然后问宋纁道:“大司农,以你之见林侯官如何?” 宋纁闻言想了一会,然后道:“这一时倒是不知如何说起。” 王锡爵道:“难道大司农讳莫如深?” 宋纁笑道:“阁老与林侯官当年同为会试主考官,论知其人阁老应该在宋某之上吧。” 王锡爵从户部衙门回到自己家中,管家王五上前道:“老爷,弇州先生的家仆陶正 求见!” 王锡爵仍在沉思林延潮的事,他看了王五一眼倒是没有回过神来。 王锡爵的管家王五与张居正的管家游七,申时行的管家宋九,被京中官场称为五七九。 当时有人模仿史书为五七九三位作了一个列传,人称五七九传。 五者,姓王名佐,人称王五,七者,姓游名守礼人称游七;九者,姓宋名徐宾,人称宋九或申宋九。 这文章如何暂且不论,就说当时官员对几人风评。 于慎行评价游七、宋九,就毫不客气地比作梁冀家奴秦宫、霍光家奴冯子都也,梁冀,霍光都是权臣,作为二人的家奴,秦宫冯子都皆十分的嚣张。 唯独王五,于慎行评价了一句,王五以清谨为名,不大烜赫耳。 后来沈德符作万历野获编里提到这五七九传,说游七骄横那是真的,但宋九的事有点夸张了。他还说这五七九传其实就是一词林大佬写的,因入阁失败故而借游七,王五的事来讽刺宋九。 最后沈德符还怕自己说得不明白更是在书里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写上,这五七九传其实就是于慎行托名写的。 不过沈德符与于慎行对王五评论倒是一致。 王五曾娶了一个京中名妓冯氏为妾,但此事触了王锡爵之讳,最后王五不得不将冯氏逐出。 王五行事更是比宋九小心,在外接洽时从不敢与官员并走同坐,每次见了官员都是恭恭敬敬的行礼然后避道在一旁。 王锡爵问道:“这陶正怎么来京了?” 王五道:“听闻是来送信,小人想来不是弇州先生又得了几样古玩,送到京来请老爷掌眼吧。” 王锡爵闻言笑了笑。 王锡爵,王世贞都是很喜欢古玩,故而志趣相投,不仅他们二人连他们的家仆王五,陶正都是如此。 厅里陶正一见王锡爵即上前磕头,王锡爵笑了笑道:“你家老爷身子如何?” 陶正叹道:“回阁老的话,不太好,身子一日坏似一日。” 王锡爵面色凝重当即道:“坐下说。” 二人聊了一番,王锡爵才知道这一年多来王世贞右眼失明,左目也是不能视物,所以派家仆来请王锡爵在朝廷那说话,让他尽快辞官回乡。 王锡爵听闻老友如此,也是不胜伤感当下允了。 接着王锡爵又问陶正王世贞近况,王世贞虽在病中,人却不闲,给了一位叫李时珍的写的书作序,这一次陶正还将此书带到京里来给王锡爵过目。 王锡爵笑了笑接过书来,上面还有王世贞的一封信。 王锡爵取信看完后却是脸色一沉。 然后王锡爵若无其事地问起了南京,及老家的情况,突然他话锋一转道:“你家老爷在信里提到南京的官员,对于两淮盐税变法甚是支持,此事当真?” 陶正道:“确实不假,老爷说官员,盐商,灶民都称其便利,不过听闻朝廷上面对此策有些反对,所以当地士绅都甚为担忧,有些苏州,两淮的官员还到老爷府上拜访,恳请老爷在朝廷上说几句好话。” 王锡爵站起身来,负手踱步了一阵问道:“你家老爷虽在南京任官,但眼既不好,身子也不好,平日里足不出衙,很多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吧。” 陶正道:“阁老有所不知,小人在南京也听闻很多官员议论两淮盐税,但都是持嘉许的态度,别的不说今年官盐比往年也便宜了一些,老百姓也是得利。” 王锡爵冷笑道:“不过今年而已,以后也能如此吗?再说官民称便,盐商支持,连朝廷也将税收上来了。人人都是叫好,就没有说不好的,怎么会有这等好事。” 陶正笑着道:“当然也有人说不好。两淮的私盐贩子,可是发愁了,以往他们去盐场取拿盐,那是官府的盐随便拿。现在盐场里的盐都是人家的了,如此这些硕鼠们就难了。” “这倒有些道理,”王锡爵微微点了点头,忽然道:“我记得前礼部侍郎林侯官是你们老爷的门生吧!” 陶正笑着道:“不错,老爷夫人每年寿诞,林侯官都托人送水礼寿屏来,虽不贵重,却是有心了。阁老为何突有此问?” 王锡爵笑着道:“偶然想起而已。” 说完王锡爵的余光看向了王世贞给自己的信。 又聊了几句,王锡爵即命王五招待陶正用饭,而自己更衣换下官服后,走到了后堂。 家里饭菜已是准备妥当,妻妾与长子王衡都在等着王锡爵开饭。 却说万历十六年的顺天乡试,王衡高中解元。然后被弹劾与申时行的女婿李鸿在乡试里作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王锡爵当时因此更是气得直接辞官。 此事闹过后,王衡无法参加第二年的会试,人家张居正,申时行的儿子都是保送进士,而王衡因为是王锡爵的儿子,反而连进士也没办法考,故而他不免郁郁。 王锡爵也觉得此事对他的儿子不公平,王衡的才华他是知道的,但因为自己之故反而令儿子受了委屈。所以王锡爵对儿子心底是有愧疚的,但身为一名父亲,他又不好将这些话直说,只好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样的话来安慰他。 所以饭桌见了王衡,王锡爵就主动挑起话头问他今日又去了哪里? 王衡道:“今日被同年相邀去参加文会。” 王锡爵听了皱眉道:“眼下的文会大多虚文应事,一群人吃喝玩乐而已,多取无益。” 见了王衡脸色黯然,王锡爵随即又心想,儿子在京也是无事,他已经是举人但没办法参加会试,总不能把他关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 参加文会散散心也是好的。 想到这里,王锡爵板着的脸稍稍松了松,不过这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王锡爵对王衡:“吃得慢些,你既去参加文会,可有见到什么俊杰吗?都是哪里的士子啊?” 王衡道:“多半都是浙籍士子,有举人,也有监生,还有一些没有功名。浙江的读书人不少都奉陆王与事功二学,讲得是知行合一,实践出真知,不少人的学问并非是纸上谈兵,反而能见些真章。” 王锡爵闻言一晒,他对于这些书生之见,向来是不以为然的。 他话要出口,但想想如此不是又把话题截断了吗? 于是王锡爵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漱口后道:“甚好,见贤当思齐也,学问上还是要取长补短的。那么既然都是浙江的士子,大家在谈论什么?” 王衡见父亲放下筷子,自己也是搁筷恭敬地道:“都是学问上身体力行的事,至于政局倒是谈论一些近来朝廷主张在宁波开海的事。” 王衡说完,但见父亲脸色突然很难看,当即脸色一变。 王锡爵平复下情绪道:“这是哪里来的风声?我怎么不知道?你仔细与我说来。” 王衡当即道:“听闻是浙南那边士绅向巡抚建言的,私下有人揣测后面支持的人是嘉靖二十三年的状元秦华峰以及前漕运总督王临海。” “不过又听闻宁波士子那边是反对的,毕竟当初明州之乱,他们是深受其害,恐怕没这么快缓过来。但是其余浙江的读书人支持的不少,主要还是看福建那边海贸得利。还有一原因浙江那边读书人从商的风气本来就是盛,特别是浙东永嘉那一带,故而事功学那通商惠工的主张很受当地读书人的……” 王衡说了一半却见王锡爵脸色不喜,当即就不说了。 王锡爵问道:“你之前不是一贯甚厌事功之学吗?怎么近年来也亲近这一套了。” “父亲大人,孩儿不敢,只是如实转述而已。” 王锡爵道:“那以你之见开海之事如何?” 王衡道:“孩儿不过是一介孝廉,圣人文章还未读透,对朝堂上事不敢有主张。” 王锡爵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才华横溢,但一直担心他恃才傲物,故而这几年着实打磨了好一阵,让他收敛性子。 所以见他这么说,王锡爵难得赞许道:“你的性子倒是比以前沉稳多了,不过家里人说话,就不要有顾忌,随便谈谈。” 王衡当然知道自己父亲喜欢听什么,于是道:“孩儿以为当见利思义,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 听到这里王锡爵欣慰地点点头。 王衡见父亲的表情,知道自己‘破题’破成功了。于是王衡道:“依孩儿浅见,开海之事虽有通商之利,但也要看看是否妨碍社稷民生,若是民心浮动,不事生产,或令浙江百姓再受倭害,就不可因其利而害其民,所以此事朝廷必须三思。” 王锡爵点点头道:“不错,外人眼红开海之利,却不知太祖当初禁海之所由。总而言之你要记住事事因循而成,不可简单以因果而论。若是朝廷缺钱就去求利,那么容易因利而害义,见利而忘义。” “譬如这浙江开海,还有两淮盐税,看似倡议之人疏解朝廷钱粮之困,但在我看来,幕后却似有人用此笼络地方官员,为自己起复造势!” 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太平盛世 贴春联,油桃符,吃年糕,都是省城的民俗。 除夕前一天夜里,林家上下的女眷就起了大早忙活蒸年糕。 闽地的年糕又称糖粿,到了年节前,家家户户都是要准备。 若说起今日的咸甜之争来,那么明朝闽地百姓大多都是甜党。 糖粿就是如此,百姓们平日不吃,唯独过年才用。在除夕的大前夜里,林家厨房里就准备起大蒸笼了。 孩童们知道要蒸年糕时,都跑来厨房在大人膝旁绕来绕去地看着,谈起年糕的好吃口里吧嗒吧嗒地流着口水。 林敬昆担起了叔叔的责任,给第一次回家过年的林用讲起了年糕。 说了一会,大娘,三娘,林浅浅即将孩子们赶出了厨房。 家人先是量米,然后用石磨将米磨成米浆,此米必须用糯米,新米所制,林家的女眷都是亲自磨米,这都是老家以前的规矩。那时候林家上下虽穷,但过年时一定是要美美吃一顿,家里人也会放下成见这一天暂时变得和睦起来。 大娘,三娘,林浅浅亲自操劳,至于其他下人只是打个下手而来。 糯米,新米都是早浸泡好的,用石磨磨好以后,就装入布袋子里,然后用重物压着流汁。 等到实了以后,一家人用年糕叶两两叠起密密实实地铺在蒸笼底部,然后将米浆倒入。这年糕叶又称作粿箬,看起来像是艳山姜的叶子。 米浆倒入蒸笼时再撒上油豆皮,花生,蒸好后再油炸。 期间林延潮偶尔也来厨房看了一眼,但见家人在厨房里忙着,蒸笼里的蒸汽特腾腾,灶火红红火火的,在朦朦胧胧的照亮一道道的人影。 看着这熟悉的工序,林延潮不胜温馨,当年自己也有帮忙的想法,但林浅浅总是让自己走开,他知道林浅浅是用意是自己多花一些时间好好读书,不用浪费时间在这庖厨之事。 不过林浅浅不知林延潮纯粹只是想帮帮她而已。 年糕炸好后,外面看来金黄酥脆,然后再将煮好的白糖水用来勾芡。 林浅浅看见林延潮在厨房外面踱步,当下端了一碗年糕给林延潮。 “第一锅年糕好了,一会再蒸,相公你先尝尝看看好吃不好吃。”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用筷子夹了一筷子年糕,尝在口中外表酥脆,内里沾着白糖水却有一等清甜。 一口热乎乎的年糕下肚,整个寒冬的冷意都随之驱散了。 林浅浅盯着林延潮等着他说好吃不好吃,却听他没有说话忙问道:“是不是太甜了些,我们在京城住得太久,会不会吃惯甜的?”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刚刚好,这才是糖粿的味道。” 林延潮又吃了一块,不经意转过头来眼前则是林浅浅满是喜悦的笑容。她那双眼弯弯的样子,明媚的笑容,也是随着年糕的滋味甜到了林延潮的心底。 糖粿碗里热腾腾的,林延潮的目光有些恍惚,他双手握住了林浅浅端碗的手:“天怪冷的,给你暖一暖。” “瞎扯。”林浅浅不好意思白了林延潮一眼,说完却一笑。 夜色之下,厨房正往外四面冒着蒸气,下人们又是忙着煮年糕,人虽走来走去,却是一时没人朝夫妻二人这里看来。 这一碗年糕含着夫妻间多少情绪,年少时家里煮好了年糕,林浅浅都会第一个给林延潮端来,自己吃过了,她再吃,多少年了都是这样。 在今天大家过惯好时候,整日想着如何燃烧卡路里,畏糖如虎,但古时候过年时一点点的糖,对于穷苦人家而言,整年的辛苦生活中仅有品尝到的甘甜。 那时两人能够躲在被窝里,对着一碗白糖粿吃上大半日。 所以林延潮想来,爷爷说的没错,自己娶了林浅浅是他的福气。不是非等到功成名就,金榜题名再去娶妻,能在自己不完美的时候,碰上一个愿意与你共度一生的女子,大家从寒微时彼此扶持,彼此成长,彼此努力,然后成为更完美的人,这才是一段感情最美好的时候。 “爹!娘!我也要吃年糕。” 听了林用的声音,林延潮赶忙放开了林浅浅的手。 “明天再吃!”林延潮说了一句。 林用闻言垂下头脑袋,很是不高兴的样子。 林浅浅瞪了林延潮一眼,弯下身子亲自将年糕夹入林用的口中。 “好吃吗?” “好吃!”林用吃得不亦乐乎然后口里嚼着年糕含糊不清地又补了一句,“娘煮得都好吃。” 林延潮道了一句道:“好了,就一块,别上火了。” 林用一听正要垂头,林浅浅已经道:“吴妈,再端一碗糖水米汤来。” 然后林浅浅对林延潮笑道:“原汤化原食,就不怕上火。” 林用把整碗年糕都捧在怀里,眉飞色舞地道:“果真还是娘疼我!” 除夕当天的一大早,大伯,三叔与还有管家,家人一道至三元坊里送年礼。 大伯,三叔都穿着崭新的锦袍,头上戴着瓜皮帽,在里长的陪同下一家一户敲门过去。 “恭喜,恭喜,拜年,拜年!” “拜年啦!听闻潮囝从京里回来了。府上可是热闹了吧。” “是啊,过年让潮囝给大伯你拜年。” “这可不敢当,潮囝听闻现在都是部堂大人了。” “就算是部堂大人,潮囝官再大,还不是你老人家看着长大的。过几日府上摆酒,你老人家就来喝酒,到时潮囝敬你一杯。” “那好啊。状元公的酒我一定要喝的。” “好好,一定一定到时一定来啊。” “有心了,有心了。” 说完大伯三叔送上了年礼,新蒸好的糖粿,还有从城里老字号买来的芋头糕,芋泥,肉丸糕,最后还有一双大鲢鱼,年年有鱼故而年年有余。 坊巷里充满了欢乐的笑声,也充满了年味。 而林延潮则在家里与妻儿作伴,过年了哪里也不想去,家里永远是最舒服的。而省城里的官员也不会在这时候来打搅,唯独就是里长来了一趟。 林延潮自搬到这三元坊来,里长对他们一家都是十分照顾,故而里长来时,林高著也拄着拐杖迎接,祖孙与里长说了一阵子的话。 外头爆竹的陆续响起,小孩子笑着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林延潮与里长说了一阵话,看向院子里脸上都是笑意。 “过年啦!”林高著看着嬉笑打闹的孩童,脸上的皱眉也舒展开来。 里长满脸笑容地道:“自老太爷般到我们三元坊来,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而我们三元坊的百姓也沾着老太爷的光,日子也是越过越好了。” 林高著笑道:“不敢当,其实咱们啊谁也没有沾谁的光,我们是沾了这太平盛世的光,要不是戚爷爷,俞爷爷赶走了倭寇,咱们哪里有这好时候,日子一年好似一年!” “老太爷说得是啊,多亏了戚爷爷,俞爷爷,咱们如今才有这太平盛世享啊!”里长也是感慨。 林延潮也是点了点头。 吃了中午饭后,年就更近了。 府里的下人这时给林家上下拜年,林延潮从京里回了家后,这一次过年给下人的赏钱就给了双份。 下人们拿着赏钱都是高兴,然后家在附近的下人们就拿着赏钱往家里赶回家过年。 其余下人就在府里,与林家一并共度佳节。 然后林敬昆带着家里的小孩买来了好多烟花爆竹,以及过年用的花灯。这时府里上上下下已是开始挂起了灯笼,将林府整个照着亮堂堂的。 厅堂上则是红烛高挂,酒菜陆续端上后,一家人都入席,合家团圆,共饮晚宴。 喝了屠苏酒后,桌上的菜也是用了一遍,大人们都继续坐着说话,孩童们就早就坐不住,随着敬昆一起去放烟花,林延潮吩咐陈济川,展明认真看紧了,而府里早早清出一个地方来好让孩童们放着烟花。 大人们一面吃着酒,说说笑笑。年夜饭上,大伯一口菜就着一口酒,大娘出奇温顺地给大伯夹菜。林高著年事虽高牙口依旧很好,还不断给林延潮小儿子添菜,至于林延潮林浅浅则是与三叔三娘敬酒。 那边已是在燃红鞭炮,同时三元坊里也是陆续响起鞭炮声,整个省城里家家户户大体也是如此,坐在桌边吃着团圆饭。 吃过团圆饭后,按照闽地的习俗要再拂厅与堂,然后煮隔年饭。隔年饭以木制蒸饭甑装盛,到了初一各家各户不煮新饭,要吃隔年饭。 不论富贵贫穷,达官贵人,普通百姓人家,家家户户过年都是大体如此,就算没有山珍,大鱼大肉,只要一家人团聚也足有年味。 三元坊里的坊人,省城居民们,以及天南地北的百姓同享这太平盛世,同时也盛赞这太平盛世。 林延潮敬酒之后,看到林高著已是坐在一旁搂着林用在那边看烟花。见了这一幕,夫妻二人就驻足在一旁。 而这时候一颗绚丽烟花已是在头上绽放,照得众人的脸一下子都明亮起来。 “太爷爷,你看!好不好看!”林用笑着拍手指着。而孩童们也是欢呼雀跃。 林高著看着林用道:“好看,一家人在身边就好看!” ps:以这一章提前向诸位书友们,兄弟姐妹们拜个早年,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老朋友 除夕守岁,一直闹到了次日。 随着年一过,老百姓们板着手指头计算着,这也是到了圣天子在位的第十八年,也就是万历十八年。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前面十七年,朝廷虽称得上小有边乱,灾祸,但依托着张居正改革的红利,大体上还算是歌舞升平,四海无事。 但从这一年起,朝廷面临严重财政赤字,渐渐无力应对四面之事。 从几件事可以看得出来,如户部上奏,太仓里窖库,老库存银见底,朝廷全年财政亏空近一百万。 天子命内臣责问内阁,近来屡有人请求朝廷开矿,为何户部没有听说过允许。申时行说了好几个理由,其中一条最有意思,他说朝廷急切求矿,此事若为外夷得知,恐怕为人看透国家眼下窘迫的现状。 还有一事,面对日益增长的宗藩年贡,朝廷无力支付,天子下旨允许无爵的宗室自己择业。 林延潮大约知道这些情况,但他不知道这个时空因为自己的穿越,历史轨迹是否有所改变。 但毋庸置疑,张居正去位后,朝廷从每年收入盈余,到后来收支平衡,再到现在的入不敷出,然后动用之前的积蓄,大体还算过得体面。 但从这一年起,朝廷用度已是开始捉襟见肘,日子渐渐不好过了,国家面临着危机。 不过说来穷则生变,危机之中却蕴含着转机,现在还算有回天之术。 其实就算是到了萨尔浒,或者是崇祯皇帝刚即位那会,高层都还有自救的机会,甚至到了洪承畴兵败松山那时候,都有理论上的可能。 这就好比生病了,越早治疗效果越好。 张居正去后,朝堂上高层不会把变法两个字看在眼底,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就好比人有些不舒服了才会去看医生,但是平常没事,能吃能跳吃门门香,医生告诉你这里要划一刀,大部分人谁肯信?甚至一巴掌给医生呼过去。 当然主治医生谁也不知道这一刀开下去,是不是一定能解决病灶,但若是趁早治,他可以告诉病人把握大一些。与其整日指望神医,倒不如病人主动配合。 所以在林延潮眼底,变法与治病也是一样,口才有时候比医术更重要。或者你成为权威,要不然在别人眼底你就是蒙古大夫,好心说几句还要被打。 新年刚过,林延潮丝毫没有在家闲居的意思,而是忙着交游。 首先就是同年,同案相聚。 乡试会试殿试大三关同科考中举人进士的称同年,至于县府院小三关考中的称为同案。 大三关和大三关取中的老师也不同。 反正就是从低到高排,等级越高的科举考试里取中的老师,同年就越最重要。林延潮这一次回乡,除了拜见老师,亲戚,下面的事就是见一见老同学。 正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功成名就后不热衷开同学会,谁知道?一开口不谈几个亿的项目,谁知道你发了财。 作为万历四年福建乡试林延潮榜的解元,林延潮在省城里的得聚楼邀请同年。年前时陈济川就替林延潮出面邀请,然后回禀林延潮说有九人可以到场。 这一科福州中试举人十八名,有的已经病逝,有的在外地任官,其中就有出仕琉球的林材,因此到了九人还算不错。 他们分别是杨继显,官至肇庆府同知。 林士钊,赵州知州。 黄大有,屡试不第居乡。 陈植,屡次不第居乡。 林裕阳,连山知县。 林起凤,南皮教谕。 谢洞,屡次不第居乡。 郑日近,临安知县。 其中除了林延潮外,官位最高的就是吴尧弼。他在万历四年中举后即进京赶考中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后来散馆到地方为官,官至贵州佥事后称疾在家。 见此林延潮倒是很感慨了一番,果真是举人出身,就算没有中进士,这些同年们起点也是不低。 但名单看到最末,林延潮心底也是一黯,该来人的没有来啊,众同年中少了翁正春啊。 陈济川笑道:“老爷,这些人不少平日里都居家不出的,不见外人,或者人在外地,但他们听了老爷宴请后,除了实在不能来的都是当即答允了,看来还是老爷的面子大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拿我的帖子给得聚楼的老板定位子,雅间不必大,但一定要清净。还有见面礼准备妥当了吗?” 陈济川道:“这里是单子还请老爷过目。” 林延潮将礼单道:“文房四宝里笔要湖笔,砚要端砚。其余太多了也不必,多了就是俗气了,再划去两样就是。” 陈济川道:“府里还有上好的苏绣。” 林延潮点点头道:“嗯,可以。” 当天到了赴宴时候,林延潮坐着轿子即到了得聚楼。 林延潮虽没有吩咐,但老板知道林延潮要来,特意将楼里的客人清光,然后亲自带着伙计在楼下等候林延潮的大驾。 到了宴厅一推门,林延潮但见九名同年已经到了。他们本是正襟危坐,见了林延潮都是整齐划一地起身见礼。 林延潮举手按了按道:“诸位年兄实在抱歉,路上耽搁了一会,请恕我来迟之罪。” 众同年们纷纷笑着道:“部堂大人贵人多忙,我等等候也是应当的。” 林延潮笑道:“岂敢,年弟我一会自罚三杯。” 说到这里,林延潮到了主位上,示意众人入座。 众人有知府,知州,知县,官都不小,平素也是见得惯官员的人,就算没有官身的举人,在地方也是乡绅,地方官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 但林延潮身为那一榜的解元,本就是光环所在众人瞩目,现在又是以三品京堂致仕,众人在他面前,当然不敢以同年自居,而是战战兢兢以下僚身份拜见。 林延潮大体聊了几句,打开话匣子,众人都是放松了三分,场上倒是吴尧弼心思重重。 这位吴尧弼,万历八年林延潮进京赶考时,他已是庶吉士,当时还去门上拜会了一次,当时吴尧弼还以前辈的身份勉励了几句,哪知自己进翰林院时,他就散馆离京了,现在仕途很不如意。 林延潮见此笑了笑,就聊起了过去他们那一科乡试的事,人得志以后,就喜欢聊以前过苦日子的时候,然后衬托金榜题名的喜悦,席上话题也就在这里转来转去。 从座主聊到同年,酒也过了三巡,这时没有官身的同年纷纷借醉酒,家里有事告退,剩下都是官员,于是话题就不一样了。 聊了几句,林士钊即出言问道:“部堂大人,听闻近来有风声,说琉球意欲内通倭国,故而朝廷上为防止倭患,有重新禁海的传言,不知部堂大人是如何看的?” 其余官员也是露出关切的神色。 林延潮看了林士钊一眼,他的弟弟林国相是万历十一年进士,与叶向高是同年。他的意见自己必须慎重回答。 林延潮想了想道:“此事我从未有听过,所以也不好下什么论断。不过月港开海之事,乃禁中有开,开中有禁,此事关乎朝廷国策,要更张也没那么容易。” 众人都是点了点头,稍稍放下心来。 林延潮说完顺便问起众人对于开海的意见。 不少官员认为月港开港后,确实福建倭患减轻了许多,若是重新禁海,那些因为禁海而有所损失的大海商们恐怕又要再掀风浪。 然后就是一些深入的话题,林延潮偶尔谈及几位内阁,尚书时,他们都是神色一动。他们身为外官不说见到内阁,尚书,就是一般部寺官员等闲也见不着,甚至还要受京衙吏员的气。 要不是林延潮是他们同年,他们哪里有机会与他坐下来聊天,接下来他们的言语不由露出亲近,投靠等等意思来。 期间吴尧弼再三欲言又止,却没有机会,倒是林延潮得了空时,告诉他改日来自己家一趟。 仅这一句话令吴尧弼露出感激的神色。 这一番宴后,众人离去,过了几日,林延潮又有一宴。 此宴就不如前一宴了,请的是林延潮院试,府试的同案。 比起之前而言,与宴之人显然身份都低了不少,但对林延潮而言感情却深厚多了。他的举人同年交情其实都不深,因为能考中举人就已算得上跨越阶层了,得意后交得朋友也就淡了许多,更多是利益往来。 而这一次出面相邀的倒不是林延潮,而是陈一愚。 陈一愚出面后,他的族兄弟陈振龙,陈行贵还将林延潮当初在濂江书院读书的同窗也叫来了。陈家兄弟在省城面子很大,邀请了百余人之多。 这一次林延潮却是心情颇为忐忑,邀请这么多人,能来几个?他心底不知还能遇到几位旧友,如翁正春一直避而不见,着实已令他心底老不是滋味了。 其实在他想来,除了乡试同年聚一聚也就算了,这小三关的同案见了又有什么意思,大家不是一个层面上,难有提携之说,如此一来自己不是纯粹来显摆了吗? 但陈一愚,陈行贵他们都是极力邀请。林延潮心想或许大家还有几分当年旧情在,故而就抱着如此心情来了。 这一天林延潮赶了大早,轻车简从即来到南园,意料之外的是还真见到几位故人。 ps:这几天更新有些少,年后会大力补上,在这里再次祝大家新年快乐,吉祥如意,心想事成。 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激励(新年好) 相聚的地方就在陈一愚的南园里,当年陈一愚在南园主持诗会,作为林延潮府试前的扬名之用,林延潮,黄碧友,翁正春等人都有来。 陈一愚,陈振龙,张豪远知道林延潮驾临府上时,都是早早在府门外出迎。 徐贞明被罢后,陈振龙从京离开,转而在苏松,浙江推广番薯,知道林延潮回乡后这几天才从浙江赶来。 至于张豪远这几年在苏州经营钱庄的生意,也是听闻林延潮返乡后,着急从苏州赶回来的。 陈一愚还是如此屡试不第,不过有陈振龙,陈行贵的支持,他素来也不缺钱花,不仅有这么大的园子,还畜养戏班美婢,平日里鲜衣美食,出行有骏马华车,日子是相当的滋润。 现在陈家的富贵都系于林延潮身上,眼下林延潮回乡一趟,陈家自然是帮他张罗前张罗后,排场的事涉及面子一样不能落下,务必是要办好了。。 林延潮也知道陈家是一番好意,故而没有推却。 到了南园时,林延潮除了见到三人时,还见到自己的一位老友正是当年与自己和于青舟交好的黄碧友。 看见对方林延潮浮起笑意,他想起很多,比如在书院里一起读书的时候,县试时二人同场较技,一起住在庙里作及第大梦,后来他又在自己家里读书,再后来二人一起加入文林社,然后就是当年自己回乡,二人当时已没有太多话语可聊,但昔年情谊仍在。 见到黄碧友的一面,这些记忆一下子都鲜活了起来。但见他已不是年轻时的样子,现在脸色有些灰黄,背也有些驼背,额上也有了皱纹。 黄碧友见到自己后脸色也有几分激动,久别重逢喜色从脸上闪过,然后看了陈行贵,陈振龙,陈一愚他们三人此刻都恭恭敬敬地站在林延潮身后。 黄碧友敛起神情,弯着身子拜下道:“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心底一黯,随即摇了摇头道:“你怎么也与我来这一套啊。” 黄碧友连忙解释道:“以往不知尊卑,眼下岂敢如当初那般,如此也太不知分寸。” 张豪远倒是笑着道:“诶,黄兄当初你也不是这样的,上一次部堂大人回乡,你可是说宗海再如何发迹也是我等的旧友,原来如何当是如何,他是不会介意的。” 黄碧友满是尴尬道:“别提了,别提了。你也不是吗?听闻你也是给部堂大人再做事的。” 听了黄碧友的话,众人都是笑了,至少张豪远他还是敢揶揄的。 林延潮笑着道:“行贵他以前帮过我,现在已是不帮了。你近况如何,来坐下说,咱们还是如往常一样,这话不是客套。” 黄碧友缓缓坐下道:“回禀部堂大人,其实当年我进学后便自以为了得就放松了学业,与陈行贵及他狐朋狗友一起走马章台,钱花了不少,书也无心读了,数次乡试都名落孙山。” 林延潮摇了摇头,人家陈行贵是经商出身,功名之路对他而言不过是可走不走的一条路而已。但对于黄碧友而言考取功名是唯一改变阶层的机会,但他却看到陈行贵去青楼很潇洒,觉得他行你也行,于是人家怎么样,你也学着怎么样。人家去青楼,你也跟着去青楼。 最后他没考上,你也没考上,但是他还有退路,你却已经自绝前程。 “后来眼见着我们文林社里的叶兄,陈兄他们一个个都领乡书,我也是颜面无光就少去了社集了。没料到乡试失利后,自己在县学日子过得也勉强,不得大宗师赏识无缘为廪生。不为廪生,如此每个月就没有廪米补助,选贡也没有希望。几年前分家后,我的日子就过得紧来,又兼年纪大了,书也难以读进去,常常昨日读了,今日就忘了,看来此生无缘于功名了。” 说到这里黄碧友沉默了起来。 林延潮也是感叹,文林社里如叶向高,陈应龙如此都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如黄碧友般困在某一处。 生员出身,举人出身,进士出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鸿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体制令阶层划分得如此明显,才使得没有功名的人显得如此的绝望。 对于黄碧友与林延潮而言,最令对方感到心底有落差的,当初大家都曾在一条起跑线上,但十几年后双方的差距已是云泥。 面对如此,即便是林延潮也不知当与黄碧友如何相处,虽说少年情谊很重要,贫贱之交不可忘,但真到了面前林延潮也不知如何与黄碧友相待。 黄碧友不是陈行贵,张豪远,在地位日渐悬殊下,他总是能很好的调整他对自己的态度,不失诚恳,不令人觉得势利。 林延潮起了身,之后自己的院试同案,府试同案,县试同案陆续来了。 确实他们与自己的进士同年,举人同年不同,小三关的同案大多都是如黄碧友那般混得不如意。 看着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林延潮一时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林延潮后来才知道为了让这些人前来,陈行贵出手可谓十分大方,只要肯来之人就有三两银子车马费奉上,到了南园后,还有二两银子的面礼。 所以很多人是不是因此而来见自己,林延潮就不得而知了。 来了后众人赴宴,各坐席上畅饮。林延潮痛饮数杯,也不多说话。 在他的席旁有两人坐着聊天。 一人长吟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另一人笑着道:“这是当年汉高祖刘邦平定英布后返回沛县老家,宴请乡人尊长,在席间刘邦击筑唱大风歌,你说当时刘邦是何心情?” 对方答道:“恐怕是高处不胜寒。” 另一人点点头道:“我虽不敢比刘邦,但揣测其心境也是差不多。汉高祖出身草莽,时人常笑他不如项羽多矣,但读这大风歌可知刘邦乃真英雄。” 二人一问一答,声音虽然不大,却正好让林延潮听见。林延潮知道是他们拍自己马屁,将自己比作刘邦,不过眼下此情此景还与刘邦在沛县老家唱大风歌时真有几分相似。 近百人围坐在宴厅里,而中央几位当年同窗大声唱诗,诗中都是功名荣华,衣锦还乡之词,一旁众人听得兴致勃勃并不时击节叫好。 林延潮也不知此中有几分真情,又有几分假意,但身在如此歌功颂德中,人也恰似身处于那三月暖风中,吹得人欲醉。 林延潮看了一眼手中酒杯,这还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正在唱诗之际,陈济川走来在林延潮耳边说了几句话。 林延潮一听当即以更衣的名义离开宴厅。 在陈行贵的领路下,林延潮步伐匆匆。转过几处角门后,林延潮看到了一位故人,他当即对着他的背影唤道:“克生兄!” 对方听到林延潮叫他的名字,背心一抖,脚步停下。 “克生兄,你……你还是来了。”林延潮赶上对方由衷言道。 一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笑了笑,向林延潮行礼然后笑了笑道:“宗海兄,别来无恙。” 林延潮看着翁正春发鬓斑白的样子叹了口气。 “当初在得聚楼相邀,你没有前往,我真是担心不已,生怕你不认我这个朋友了。” 翁正春看向林延潮,苦笑道:“不敢当,以部堂大人今时今日的地位,请翁某赴宴已是高攀了。” “其实上一次推却后,翁某心底很是过意不去,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今日来看一看。可惜还是耽搁得晚了,否则一大早从洪塘老家来,也是可以先到一步的。” 林延潮不会问为何对方不雇车来,他听同窗说过翁正春多次上京赶考所费巨大,又不擅长治家,所以颇为贫寒。 “克生兄多谢你了,这么多年了,还是念着咱们这份情谊。” 翁正春笑了笑道:“其实我也知今日有些窘迫,但想着这么多年没见你了,所以要见一见。当年会试后,我任过延平府教授,后转任龙溪教谕,算是见了不少世面,否则今日站在宗海你的面前,还真有些难为情呢。” 翁正春说到这里有几分缅怀:“还记得当年咱们在洪塘,你问我读多少书可以考县试,府试,但是我还觉得你自恃太高,我是书香门第出身,而当时你不过是平民百姓而已,现在想来实在是我短见了。同学之中你是我见过天资最高的人。” 林延潮道:“你还说这些作什么?你说我天资再高又如何?当年院试你可是第一,我是第二啊!” 谈到当年院试,翁正春有几分感动道:“是啊,你还记得。” “不知记得,记得当时我还看了你的文章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总觉得这辈子是写不出如此的文章来了。” 翁正春又喜又是悲凉地道:“是啊,那次我胜了你一着。不过后来差得远了,否则也不会屡次不第,最后还差点败光了家财。” 听了翁正春之言林延潮当即道:“克生兄,听我一言,自古胜人者,先胜己。” 翁正春听了林延潮的话有些意动。 ps:新年新气象,祝大家新年好! 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创办书院 其实当年翁正春数次落第,林延潮也曾问过当初主试过他的主考官许国以及其他人,问他们为什么不取翁正春的文章。 许国对林延潮是知无不言,就直言翁正春文章他是有印象,还特意在考后拆名时看了他的卷子。 无论从哪方面说翁正春的才学都是一流的,但美中不足的就是读他文章里总感觉到一等自伤之意,从这点上在立意上落了下成,所以难以入他们之眼。 听了许国的话,林延潮知道文如其人,翁正春性子本身就是如此,但这样的文章是考场大忌,所以难怪他的文章一直不得会试考官青眼。 但这不是大的问题,稍稍变一变文风即可。 林延潮挽留翁正春,既是为了昔年一起读书的交情,更是惜才之意。 翁正春听了林延潮的话苦笑道:“胜人者先胜己,说得容易,做何其难啊!翁某对于科场早已是心灰意冷。” “今日还是贺你衣锦还乡要紧,至于翁某的事不要再提了,以免扫了大家兴致。” 翁正春都这么说了,林延潮也不好再劝。 二人当即回到了宴厅之中,林延潮命人好生招待翁正春,自己则回到了首席。 这时候众人见林延潮回来了,几位当初一并在濂江书院读书的同窗一并捧着一个物盒上前。 当先一人笑着道:“自从知道部堂大人这一次荣归故里后,我等同窗之间就一直想着如何贺一贺。但说来惭愧,我等身无长物,即便是有,部堂大人居官清廉也必不肯收。”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笑了起来。 那人道:“所以我等琢磨了半天,就费了一点心思作了此物赠予部堂,略表寸心!” 林延潮微微笑着道:“诸位一片心意,我怎么敢当呢。” 众人都是笑着道:“张兄,到底是何礼赠予部堂大人,不要掖着藏着,快给我们一观!” 当即几个人打开了礼盒,林延潮看去原来盒子里是一卷画。 几人摊开画来,这画有三尺来高,画上绘得也很简单。画前两树梅花,梅花书后是一间书屋,而书屋里灯火通明,一名读书人在其中乘雪读书。 林延潮看到这画面不由一滞,这画实在是送的很有心意啊。 那读书人分明就是自己,至于这书屋与梅花则是书院里的二梅书屋,画中说得就是自己当年在书院里苦读的一段时光,也是林延潮最难以忘怀的时光。 众人看到此画,赞叹不已,而林延潮也是感慨不已。 一旁的人言道:“正所谓踏雪寻梅梅未开,伫立雪中默等待。当初有云,孟浩然情怀旷达,常冒雪骑驴寻梅,旁人问,他答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 “是啊,古时名士踏雪寻梅何等风雅,而今我读书人寒窗苦读,窗前梅花在雪中却自绽放,正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 “一在动,一在守,此一动一静之道,立意深远,立意深远啊!” 数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间已是润物细无声。 看着这画众人当然是羡慕不已,林延潮可以感到张豪远,陈一愚,黄碧友这些老同学心情更是不一般。 “还请部堂大人不嫌弃。”对方将画奉上。 林延潮接过此话道:“大家同窗之间今日能到此与林某一叙旧谊,就已是林某之荣幸,得赠如此之物,我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唯有在此谢过,领下诸位此情。” 几名赠画的同窗闻言都是大喜,一人道:“梅花香自苦寒来,此时此景怎能无诗,还请部堂大人题一首诗于此画。” “是啊,如此之画就可名传千古了。” “正是,正是,我等也洗耳恭听,一饱耳福。”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今日这同窗叙旧,陈家真是煞费苦心啊。无论这唱诗,还是赠画确实都很和自己衣锦还乡的心境,可是…… 而一旁翁正春看来众人此举有奉承林延潮的嫌疑,但林延潮这等大员还乡,若说没有奉承是不可能的,而今日此举之中也有文人的风雅,不算太过分就是。 见众人一并相邀,同案同窗相聚的气氛也达到了高潮,大家都等着林延潮吟出一首诗来,或者留下什么文墨好铭记此刻。 身处众人目光之中,林延潮却笑了笑,然后摇头道:“好一句梅花想起苦寒来,确实令林某想起了当年在书院寒窗苦读的日子。记得刚入书院时,山长曾问林某为何要来书院读书?林某当时仓促之下答曰,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当时情景至今林某仍历历在目。” 林延潮想起濂江书院的山长,以及当时在山长前初出茅庐的少年,这画面在脑海中微微定格。 从思绪中抽回,林延潮看向众人笑了笑道:“大家都是林某的同窗,所以在大家面前,林某也不避提当年的臭事。大家都是知道林某少时贫贱,要不是老师资助和赏识,根本无力就学。当年在书院林某甚为困顿,所以气量狭隘,不能容人,全赖师长与同窗包容。思来想去在书院中唯足称道就是勤奋二字,但提此林某更是惭愧,这寒窗苦读的初衷实为了稻粱谋之,说来说去唯有想着如何独善其身而已。” 听了林延潮这几句话,众人都是没料到他话锋如此一转。 但见林延潮肃然言道:“不过林某至今唯一不后悔就是在书院读书时的光阴,林某最庆幸的是在年少偏激的时候,得师长之教诲,同窗之督促,令我明白圣贤道理,走上了正道。修身后成,方能齐家,齐家有成,方能治国,治国有成,方能平天下。这是林某为学至今仍信之不疑之言。” “而今日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承蒙诸位盛情,如此厚爱,林某感激之余,却想起为官至今虽荣华富贵,却没有建树,更是知道诸位要提醒林某要为‘穷善达济’这后半句之事了。若继续放任岁月蹉跎,光阴荏苒,岂是我辈所为乎?所以林某收下此画,在此也谢过诸位好意。” 林延潮一言之下,满堂皆静,谁也没有想到在赠画之后,林延潮却道出如此一番话来。 “说得好!” “此真金玉良言。” 不知是谁道一句,随即满堂之上,众人喝彩连连,掌声雷动。 而一旁翁正春目睹着这一切,听了林延潮这一番话后他有几分茫然若失。他心底道,这么多年了,我比宗海是越差越远了。我常意不平矣,读书时常想着愤世嫉俗,自己为官以后如何兼济天下,但真正为官之后,却想着如何独善其身,此真为本末倒置了。 想到这里,翁正春将心情平复下来,以往的心结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打开了。 最后陈一愚仍是取来笔墨请林延潮留下文墨。 林延潮抬起头想了想,然后与众人言道:“人生百年,立于幼学。诸位都是林某的同窗,同案,今日林某不如与诸位定一个百年之约,在座若有人活到百岁,看看今昔如何?” 当即林延潮提笔一挥而就。 众人争相捧墨读之,看看林延潮到底写得是什么? 但见上面写着如下。 忆昔常别,阳关千叠, 狂歌曾竞夜, 收拾山河待百年约。 同窗情,千千结, 问少年心事, 眼底闽水,心底黄河月。- 此后世的名字称燕园情,被视作北大校歌,林延潮今日用来,将未名湖改作了闽水,将燕园情改为了同窗情而已。 一词作罢,众人不住称赞。 这一刻林延潮想起当年毕业之时,那时也是如此情景。 林延潮举起酒杯,这狂歌竞夜,同窗之情,少年时的书生抱负都融入了这杯酒里,他与众人痛饮,达旦而罢。 次日林延潮与众人一一作别,不少人红了眼眶。 待送翁正春时,翁正春主动与林延潮道:“宗海兄昨日之言,与翁某而言如醍醐灌顶一般。我已决定改变初衷,参加下一科的会试,随宗海兄一起走一走那治平之道。” 听了翁正春的话,林延潮不胜高兴道:“太好了,如此真是朝廷的幸甚,也是林某之幸甚。” 翁正春这时道:“宗海兄莫要抬举翁某了,我也只是试一试罢了。其实昨日听宗海兄之言,翁某心底除了钦佩之余,还有一事不解。宗海兄既怀兼济天下之志,为何却又从朝廷辞官。舍庙堂之外,还有何处可以安邦定国呢?” 林延潮闻言大笑道:“克生兄所言极是,其实不止你一人如此说,旁人早有建议。其实在林某看来治平之功未必要在庙堂上才能修的,教书育人照样可以。” “这一次回乡,我打算办一间书院,教授学生,让圣贤之道薪火相传!” 翁正春闻言肃容道:“原来宗海兄早有大志,是翁某冒昧相询了,不知宗海兄既办书院可有翁某能够效劳的地方。” 林延潮闻言一笑当即道:“若是克生兄肯帮我就太好了,有书院不可无读书人,有读书人不可无教书人。克生兄才华横溢,若是能替我教授学生就好了。不用太多,每旬来两趟就好了,每月支十两银子你看如何?如此你既有馆谷养家,也不耽搁你读书备考的功夫。” 十两银子已是相当丰厚,而且一月只用来教书六趟,实在是一份很不错的作馆生计。 翁正春知道是林延潮扶持自己,当下道:“宗海兄此情,翁某此生默默无闻也就罢了,若有出头之日必当犬马报之。” 林延潮笑道:“以你我之情谊,说这样的话实在就是见外了。” 说完二人长揖作别。 却说林延潮从南园回府以后,即着手开始筹办书院事宜。 对于在家乡筹办书院,是林延潮一直有的念头。 不仅仅是学成报答乡里,寄托于情怀,更关乎于他的抱负。 常言道树无根不长,人无志不立。 抱负,志气说来相当的慷慨激昂,但往往在现实面前什么都不是。 但在世俗中立不世之功者,却又有抱负,志气在其中。 此事就拿美职篮球而言,动则几千万美元的年薪,吸引了很多优秀的球员加入,让他们在球场上尽力。但促使球员们赢得比赛的仅仅是薪水而已吗?拿了大合同后打养生篮球的大有人在,但越是优秀的球员,在比赛中越有强烈的胜负心,并怀有对总冠军的强烈渴望,这才能使的他们更加的优秀,带领团队赢得更多的比赛。 一分钱不给,仅仅谈奉献,谈荣誉,让这些优秀球员去争夺总冠军他们肯定是不干的。故而旁人说他们打球仅仅是为了钱,这又有些以片面下论断了。 所以这又回到了义利之辩这儒家的核心价值观上,读书是为了什么?作官又是为了什么? 永嘉学派(事功学派)里所主张的义利并举,以利合义,如何并举,如何合义? 再从个人推广至国家,用王道还是霸道?还是王霸并用? 这就是林延潮创办书院的初衷与抱负之所在!也是他与日后东林书院争长短的地方。 其实从历史上东林书院与浙齐楚三党的较量来看,就可以知道浙齐楚三党必败。 为什么? 因为浙齐楚三党纯以利合,看起来很强大,但在东林党面前注定是乌合之众。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首先是办学钱财从何而来的? 林延潮虽说是以原官致仕,每个月朝廷仍按三品官的待遇全俸支给,但是朝廷给官员那点官俸,说实在的一点也不经花,就算林延潮致仕家中也是一样。 林浅浅那虽很有钱,但那笔钱林延潮不能动。 不过林延潮早有打算,他在辞官之前,已是将在真定附近的田庄尽数变卖,这些他是从梅家那得来的,而今一文不留的全部用作筹办书院。 钱财有了来处,接下来就是选址。 筹办起书院的事说来千头万绪,一时之间急切不得。 却说正月初时,三元坊里有一件大事,那就是重建牌楼落成之礼。 说来这牌楼就是三元坊的门面,在唐宋时省城里还是里坊制,所以每个里坊必须建一个门坊作为出入之用。 而到了现在坊门早已没有实际之用,但坊门还是需留下作为一个里坊的门面。因此门坊也就成了牌坊,牌坊也叫做牌楼。 三元坊原先的牌楼于嘉靖年间因倭寇攻打福州而焚毁,但大伯觉得林延潮升任侍郎后,没有这牌坊不和身份,不能与家门口的三元牌坊相称,于是他就出面召集坊人募资重修了这座牌楼。 当然说是募资,大伯的号召力也就是一般般,响应的人有一些,但有钱却是没几个。 最后大伯为了充门面,打算让林家出大头来修这牌坊,此事引起了三叔三娘的反对。 最后也是有人实在看不过去了,于是徐家出面了。这徐家就是徐火勃家中,他的兄长徐熥主动出面修建这牌坊。 徐熥是万历十六年的举人,虽不富却好周济,有“穷孟尝”之雅称。他与其弟一样都是嗜好藏书,他家就在坊内的九仙山。徐家在九仙山有一名园,称为易园。 当初文林社雅集都在易园里举办。 因为其弟的缘故,所以徐熥就慷慨解囊,应承下来修建牌楼的大半资金。 这一次牌坊修好后,里坊里当然有一番庆祝,而里长请林延潮亲自为牌坊题疏,然后刻字成碑就立在牌坊侧,好铭记此事。 但是林延潮却不肯,此事虽是林家出面,但钱却是徐家出的,因此林延潮让徐火勃来为牌坊题疏。 徐火勃得此机会,当然是十分高兴,于是费了三日写了一篇雄文来。 当日牌坊落成,在满街乡里百姓的注视下。坊长揭碑,徐火勃亲自念诵此疏。 “若街口登瀛街坊,实里中龙臂正脉,肇基于绍兴初季,颓毁于明嘉靖中年。后依山,前带水,路衢九曲,妙制九星;左津溢,右城楼,脉气双收。巧隆文运,前朝先达,胪唱殿廷;近代钜公,蝉联甲第。家家诗礼,户户弦歌。又云,兹重建牌坊,恢复旧时榱桷……” 听了此文林延潮心底感叹,这登瀛坊一坊出了三位状元。 除了自己外,一位是宋时的陈诚之,还有一位是嘉靖三十二年状元陈谨。陈谨就是陈一愚的父亲,他的在及第前就住登瀛坊的老宅里,及第后才住在茶亭的南园。 所以这三元坊确实称得上人才辈出。 这时候林延潮突然有一个念头,既然自己要建书院,为何要舍近求远,不如就将这书院建在自己家门口,这三元坊内好了。 念头至此,于是林延潮找来里长问他坊里是否有空舍可以作书院之用。 里长知道林延潮要在坊里办书院那是又惊又喜,这可是有益于一坊的大事啊,不过他没有立即回复林延潮,而是回去召集里中众乡绅商量。 马上里长给林延潮找了一处地方,此处就在九仙山北麓,这里的人家本是闽县县学生员祝秀才的住处,他知道林延潮要办书院,主动将住处捐出,不要一分一毫。 对于这等义举,林延潮还能说什么,唯有接受了。 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兴学(第一更) 里长说后,林延潮即带着学生徐火勃,亲自去祝秀才家里察看。 祝秀才的家负阳而向北,有三进如此。 林延潮看了四面后,向徐火勃问道:“你看此处如何?” 徐火勃道:“甚好,简略修葺后即可使用。只是不足之处……” 里长,祝秀才闻言不由担心起来。 “不足之处是这里是街口通衢的所在,离南门,水部门都很近,会不会担心有些嘈杂。” 里长,祝秀才一听各自立即道:“徐公子,放心,放心,这里平日静得很。” “是啊,我的家中可称得上闹中取静,闹中取静啊!” 徐火勃道:“诸位有所不知,古之书院必建于城郊山林之胜地,即远离喧哗世俗,也可陶冶性情,所以选址一定要清净。” 徐火勃是林延潮大弟子,徐家又是本坊望族,所以二人一时也不好反对。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以往士人散居山林,躬耕郊野,但而今不同省城里三坊七巷所居都是官宦子弟。没有哪个地方比省城之中,更是人才汇聚,书院建在此处图得就是交通便利,往来方便,二者并论只能说各有千秋。” 说完林延潮继续察看,步出屋子后门时,但见面前就是苍翠的九仙山。 山下有河环绕,还有十数亩荷田,直抵山下。 众人见此荷田都是心旷神怡。 真是一个读书的清净好去处,令林延潮都有等回到年少读书时候的冲动。 林延潮心底已是决定将此地作为书院之处,口中却道:“不过作为书院还是太狭小了一些,这左右两屋的乡邻是否愿意出让,此事劳请总甲打听一二。” 里长一拍胸脯道:“状元公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祝秀才也道:“左右邻居与我相交多年,我可以助总甲出面游说,尽绵薄之力。” 林延潮笑着道:“如此太感谢二位了,他们若愿意转售,价钱之上我必不会亏待。若是他们不肯,你们再回来商量,切记不可强迫人。” 二人一并称是,即前往两屋去了。 林延潮与徐火勃负手走在荷田边,抬头却见太阳从九仙山另一侧缓缓落山。 一旁徐火勃手指山上笑道:“老师,这九仙山的山峰又称作鳌峰,你看此刻日正缀于鳌峰之上。” 林延潮见此点点头,笑着道:“正是如此,鳌峰,好名字,我等读书人读书当有勇猛精进,独占鳌头之志。若是书院建在这鳌峰之下,不如将来就叫鳌峰书院,你看如何?” 徐火勃眼睛一亮道:“殿前曾献升平策,独占鳌头第一名,本坊加上老师一共出过三名状元,用鳌峰为书院名,真是贴切极了。” 林延潮闻言大笑,展望眼前山水道:“我打算除了书院之中,再设一个蒙学,延请省城里官宦子弟,及名士来蒙学就学。” 这时徐火勃低声道:“老师,其实以学生之见,这书院建在省城即在官府眼皮子底下,我担心会多受干扰。” 林延潮失笑道:“你说的是,但以我的身份,若是将书院建在别处,就无有心人的打探吗?倒不如大大方方建在城里,以示吾之坦诚!” 徐火勃仍是道:“可是将书院独立于朝廷之外不是更好,如此好厚养清操之士。” 林延潮闻言心道,自己又不是学东林书院那样自成一片天地,让东林学生议政论政,成为天下的舆论之地,这不是自己建立书院的初衷。 但他也知道如徐火勃这样的读书人都有抱负,认为朝廷政治应该出于公议,读书人的清议可以左右中枢决策。 可是明朝最后的局势就是官员们的尸位素餐,读书人却积极论事,中枢的决策因为党争左右摇摆。 这清议在监督与干涉之间要如何权衡,这是一个很难把握的度,但无论怎么说顾宪成实在是开了一条很不好的先例。 林延潮道:“你所言固然是有道理的,但我等办事又哪一样能离得开官府的支持。 与其堵不如疏,把风放进来,至于窗户开多大自己说得算。” 徐火勃错会了林延潮的意思以为他另有对策,大喜道:“老师所言极是,学生明白了。” 二人说说聊聊。 这时候里长,祝秀才二人面带笑容地走来,见他们二人的表情,林延潮就知道书院这事成了。 之后林延潮就以祝秀才家为根本开始修建这鳌峰书院,祝秀才隔壁的两户人家,以及山下河池,加在一起一共有百余亩的地方。 随后林延潮放出了自己要建鳌峰书院的风声,闻此于此林延潮的亲戚,学生,同案,同乡以及地方上的官员都表示支持。 正巧在此时,林延潮回乡后所作的少年中国说,也随着开年后在闽地士子间流传开了。省城的读书人读此催人奋进之文,无不感动。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 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 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 如此慷慨激昂之言,不知道令多少读书人顿生头悬梁,锥刺股之志。但他们同时不由扪心自问,方向在哪里,我们在哪里可以为朝廷社稷作一番事。 我的出路在哪里?朝廷的前途又是如何?个人与国家的命运又如何休戚相关? 众人从在黑屋中徘徊,走来走去却不是前进的方向,但是林延潮开设鳌峰书院的消息一出,好比人在黑暗之中,望道了前方的一束火光。 虽然不甚明朗,但对于有志于报国的读书人们着着实实地在迷雾之中指出了一条明路。 一时之间省城之内,风云激变。 少年中国说当下就成了书院最好的招生广告。 就是不提林延潮这篇少年中国说在省城读书人中的影响,就以他名望论之,听说他要办书院的消息省城百姓也是有钱出钱,有力的出力。 身为林延潮的大弟子徐火勃,以及他的兄长首先将家藏的所有藏书全部拿出来,捐献给了鳌峰书院。 要知道徐家是省城里有名的藏书家。 徐火勃其兄徐熥家中藏书达万卷,徐家特意建了建红雨楼、绿玉斋、南损楼等楼用以藏书,其中多藏有宋,元之秘本,省城的读书人都以来徐家借书一睹为荣。 林延潮听说徐家二兄弟要将藏书都捐献给书院,一时也觉得二人牺牲太大。 哪知道徐熥告诉林延潮道:“贤哲著述,以俟知矣。人之读书来,是与书相知也,与书相知者,则亦与吾相知矣。能以我徐家之书,交闽地学子何乐不为!” 书院,书院,古意就是一个院子围起来的藏书之处。 秦汉时求学艰难,没有印刷术时,古人求一卷书读难如登天。 故而有贤士乐意将家中藏书拿出给求学的读书人分享,读书人多了读书之后就需交流,并请益贤士,自然而然地开始了教学授徒,私家讲学。 林延潮接受了二人好意,这鳌峰书院能办起来,徐家兄弟可谓出力最多。 现在有了百亩之地可作地址,徐家兄弟二人又捐了万卷藏书,于是自然而然这书院开始名副其实。 除了徐家兄弟,知道林延潮要办书院,自己的族亲林如楚赠了一千两白银。 而林烃,林燎更是高兴,从濂江书院里拿出藏书一千卷赠给书院。 福建巡抚赵参鲁知道后召集民役工匠来帮忙修葺书院,这等于提供免费的劳动力,不过工料钱林延潮必须自己出。同时赵参鲁以个人的名义赠了三百两银子给书院。 福建布政使宋应昌也表示对于书院学田,他可以奏请朝廷给予免税。 福建督学耿定力也表示可以予书院半官半民办学的优待。 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有了当地官员支持,林延潮自是底气十足,其他愿意出钱出力者更是不胜枚举,就不在此一一道来。 书院已经开始修葺,而三元坊里每日都有不少学子来问询这书院何时开办。 于是林延潮趁此就是将招生的告示悬牌公布出去,就直接张贴在坊巷中。 书院将定于三月初旬招考,但凡是全省各府州县,年满十二岁以上,品学兼优的生员,监生,甚至于童生都可以来书院就读。 招考通过后,书院为每名学子日给廪饩,岁供衣服,作居学之用。 换句话说就是食宿全包。 同时参考濂江书院的做法,书院将来将学生分为内课,外课,附课三等。 内课生三十名每月给膏火银一两,外课生三十名每月给膏火银五钱,附课生六十名则不给钱。 但对于蒙童就只招收本府之内的学生,却不在书院里提供居所。 蒙童招收六十名,也不分内外课,每月需给书院学费另计。 林延潮的目的也很显然,就是要网罗全省之英才,为书院所用。 对于家境清寒,读书不能自给的,书院给予钱财以补贴。 如此办学之法,书院开销就极大了。 钱从何来?林延潮自掏腰包,用自己的身家在府内各县买了两千亩良田用作学田。 对于兴学之事他毫不吝啬。 ps:这是补更,晚上还有一更,同时借此机会向各位兄弟姐妹要推荐票,月票。 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招考(第二更) 不过话说回来,给予食宿全包,每月膏火银的待遇,这并非是头一份,省城里如濂江书院等大书院都有这等优厚的待遇。 所以要办成第一流的书院,最重要的还是依托于林延潮眼下极盛得名望,以及那一篇少年中国说的助攻,这篇文章犹如一把火将有识之士心中的那盆火一下子点燃了。 此刻洪塘乡里已入夜,到处星火点点。 而一名少年背着书箱来到洪塘社学的门外,他喘了口气后抬手敲门。 片刻社学的门开了,但见一名三十男子披着冬衣走了出来。天气甚寒,他咳了几声,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奇道:“你怎么来了?” 那少年整个人已十分疲倦,无力说话。 张归贺摇了摇头,搀着少年进了社学然后道:“今日社学里就你我二人,你是饿得眼花了吧,也好,陪我吃一些。先把书箱放在门边。” 少年没有依言,而是捧着书箱搁到了学堂里。张归贺冷笑道:“就你这两件破衣裳和旧书,丢在地上都没人捡。” 那少年闻言低声道:“先生,衣裳虽破却是家母一针一线缝来的,书虽有旧但却载了圣贤传授之道,于我而言都值得千金。” 张归贺更是不屑地道:“我说曹学佺啊,曹学佺,什么时候了还说什么大道理,都说书中有黄金屋,你的黄金在哪里?书中自有千钟粟,你能把书给吃了吗?” 少年闻言垂下了头,他正是当初林延潮在水西村遇到的那位卖饼曹姓少年。他就在洪塘社学就读,师从张归贺已经多年了。 说着张归贺走回了自己的书斋,那曹学佺也跟着张归贺走到书斋。 书斋的桌案上就两样菜花生米,酒糟蟛蜞,还有一瓶小酒。 张归贺给对方盛了一碗饭。曹学佺没碰老师的下酒菜,直接哗啦呼啦地扒起饭来。 曹学佺将碗底米粒一颗一颗舔得干净,将筷子碗一样一样摆好,然后道:“先生我读了孟子尽心有些不懂的,故赶来向你请教。” 张归贺一愕问道:“你都读到尽心了。” “是,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张归贺连摆手道:“好了,好了,当初这论语旁人我教了半年,你只教了两个月,这孟子当初我以为你是借去随便看看,结果都看到尽心了。看来这社学……你已经可以肄业了……” 曹学佺闻言一惊道:“学生还有许多地方不懂,恳请先生不要赶学生走,学生还想再读书。” 张归贺奚落道:“再读书有什么好,你家里穷不如回去帮你父亲卖饼,早日多赚两个钱攒着别花,他日也好娶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怎么不说话?” 张归贺又一杯酒下肚抬起头却见,曹学佺用手指抠着桌缝,眼眶里都是眼泪然后一滴一滴落在桌上。 “说你一句怎么哭了。好了,说说你为何要读书啊?” 曹学佺吸了鼻涕,哽咽道:“我……我喜欢读书。” “喜欢?没有别的?” “嗯。” “问你三句答不了一句,”张归贺叹道:“也好,与你说实话这社学里教授的蒙童之所识,以我学问最多只能为你蒙师,但是却不可为经师,我方才的意思是你可以离社学,去寻一位高明的经师。” “先生,我……” 张归贺打断曹学佺的话道:“人这一生际遇艰难,出头的机会没有几次,错过了,一辈子也是后悔莫及。我今日举业不顺,也是因为在年少时没有遇到一位好的先生。以你的才华,当趁着年轻时候拜一位明师,若继续留在这社学之中就是耽误了。正好我这里有一个去处,你想不想知道?” 曹学佺闻言抬起头道:“想!” 张归贺点点头道:“前不久回乡的林三元打算在省城里开设书院,网罗四方英才而课之。” “我看过了,他们那边招考最少要童生,放在过去就是府试过关的儒童,现在至少也是要县试中式者,不过条件优异者可以放宽,但是前提必须是通过书院的招考。” 曹学佺闻言定定地站在那一声不吭,但泪迹未干的脸上却透露出一股渴望的神情来。 张归贺将曹学佺脸色看在眼底继续道:“林三元的大名你应该早就听说过了,他是前礼部左侍郎,也是咱们侯官洪塘人,当初也是从这个社学里出去的。” “他这一次回省城办书院,就是打算造福乡里的。他的书院给食宿,优异者还按每个月给膏火银,这对于贫寒的读书人而言是一件好事,在他的书院读书至少不用为生计发愁。” “不过我担心的不是这个,以林三元的名望肯定是满省的读书人趋之若鹜啊,多少人要挤破头的要考进这书院来,要凭真才实学考进书院那是何等之难,在这一点上你可别以为林三元他会念在有些香火情的份上照顾于你。那时考书院的人何其之多,希望何其之渺茫,听到这里你还想考书院吗?” 曹学佺没有说自己当初还亲自见过林延潮。 他只是道:“先生,学生想试一试。” 张归贺见此摇摇头道:“你有此心还不够,你若真要考进这书院,以你现在的功底少说还要扒掉几层皮才行。你要知道与你一起招考的都是什么人?咱们闽地最不缺的就是能读书的人。他们各个都比你聪明,甚至还比你勤奋!你真要试一试!” 曹学佺肃然道:“先生,学生愿意。” 张归贺见此笑了笑道:“那好,咱们可就说定了,从今日起至书院招考的两个月里,你哪都不要去了,就在这社学中,我给你布置功课,每日从天明学到鸡叫,除了吃饭睡觉,其余事一律撇开,总而言之一句话,读书就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最后再问你一句还考不考?” “考!” “有出息!”张归贺看着曹学佺欣然笑了笑。 却说曹学佺开启每日三更灯火五更鸡的模式时。 万里之外的紫禁城里。 身为九五至尊的天子正卧在乾清宫的御塌上,手里正在把玩着一头从波斯进贡的猫。 这猫正温顺地翻着肚皮,让天子的手在肚皮上面的软毛上抚着。 天子笑了笑,手中更是起劲。 张诚,陈矩两位大太监在旁服侍着,对他们而言天子的爱好也是变得很奇怪,从半夜爱骑马,到养犬,养鹰,养大象,总之飞禽走兽天子都要一一玩过去。 不过这些项目对于天子而言都有一定风险,倒是养猫最好,简单方便不到处乱跑。 看见天子撸猫起劲,龙颜大悦的样子,他们这些在下面当差的人也是省事了不少。 天子看了二人的脸色,然后将贡猫丢给一旁的猫奴,然后扶着肚子坐直身子道:“朕听说当年世宗爷爷也喜欢养猫,他有两头最喜爱的猫,一头叫狮猫,一头叫霜眉。” “朕听说这狮猫死后,世宗爷爷还很伤心,下令厚葬不说,还让内阁与翰林为霜眉写祭文。” “当时这些内阁翰林哪给猫写过祭文啊,一时都难倒了他们,最后有大臣叫袁炜最有才华直接挥笔写了一句‘化狮为龙’,然后为世宗爷爷所赏识。” 天子说到这里笑了笑,张诚,陈矩二人都是跟着笑了。 张诚道:“是啊,圣上这位袁炜,也是因此眷遇日隆,最后还入阁拜建极殿大学士呢。” 天子闻言点点头道:“这位袁炜也算是深悉世宗爷爷的心思了,其实说来嘉靖一朝多有名臣,如徐阶,高拱不提,还有这位袁炜也甚是难的啊。” 陈矩知道其实袁炜因为阿附嘉靖皇帝,所以官声并不是很好。不过天子这个时候称赞袁炜肯定是有他的用意在其中。 陈矩也就不接话,站在一旁。而张诚继续道:“袁炜不仅是名臣,而且还是名师,如当今首辅申先生,三辅王先生都是他的门生。” 天子扶额道:“朕倒是差一点忘了。话说回来,这一次申先生进的各省灾情奏疏,你们都看了吗?” 张诚陈矩一并称看过了。 天子道:“看过了就好,这一次大旱,北方各省无不受灾,国库入不敷出,不得不动用窖银而赈济,然后各省都上报要求豁免今年的部分钱粮。” “此事倒好,各地督抚不缴钱粮,那朝廷怎么办,朕与申先生他们在京文武官员一并喝西北风吗?朕也不是不懂他们的意思,说了半天还不是眼瞅着朕皇宫里那点帑金吗?” “该给朕也会给,但不可一概任由地方狮子大开口,不过朕倒是奇了,这一次山西陕西山东都报大灾,唯独北直隶旱情最轻,你们说这是何故啊?” “这当然是因为皇上洪福齐天,天将恩泽于京畿,故而保得天子脚下一方安宁。” 天子笑了笑道:“张诚,去年京城有半年光景没下过一滴雨,故而这奉承话不要再提了。” 张诚不说话,这时陈矩道:“陛下,三日前内阁大学士申时行,许国,王锡爵联名保荐屯田御史李三才,言他在京屯田有功,此功堪称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可表彰于天下,为百官楷模!这是奏疏!” 一千一百六十章 存问大臣 乾清宫里。 张诚,陈矩二人躬着身立在天子的御塌前。 天子指着陈矩的奏章道:“这封奏疏,朕三日前就已经看过了。” 听了天子的话,张诚,陈矩都是微微吃惊,下面官员的奏疏第一时间都是送到文书房,然后交至司礼监。 一般这些奏章司礼监的掌印,秉笔太监会先过目一遍,心底有个数,然后再下发内阁票拟。 这样的办法,当然是杜绝内阁私自扣押奏章,隐瞒下情,蒙蔽圣听。 但是此举却不能防止文书房私自扣押奏疏。 一般而言文书房,司礼监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过为了以示清白,司礼监掌印通常会用各种法子。 比如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在收到奏章后,会放在乾清宫里过夜,次日再由交给内阁票拟。 如此天子如果没事的话,偶尔会将没有经过票拟的奏章抽看几疏。 其实以国事之劳碌,天子一个人经常连内阁票拟的奏章都看不过来,更不用说还未票拟过的奏章了。 但这一份奏疏,显然是在吏部呈送时天子看过的,然后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位内阁,同时在奏疏上票拟了自己意见。 那就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此刻对于张诚,陈矩二人而言心底一凛,外臣都说天子不郊不庙不朝,实在是懒散至极,但只有陈矩,张诚才知道天子对于大权是没有一刻肯能旁落他人。在票拟前看过奏章,就是天子抽查的办法。 但见天子道:“只是朕有一事不解,这李三才之前不是弹劾过申先生,因而被贬谪了吗?为何这一次申时行会保荐他?” 张诚沉思了一下道:“申先生器重其雄才,或许是申先生器重王先生?” “器重王先生?” 张诚道:“李三才是王先生的得意门生。” “难怪!”天子释然道,“你言下之意是申先生能不计前嫌保荐李三才,是因王先生之故?” 张诚答道:“内臣不敢揣度枢辅的用人之道。” 天子闻言道:“张伴伴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但见张诚道:“陛下,东阁大学士王家屏人资历太浅,人微言轻,内阁现在还是三位先生在说话。这内阁一团和气已经不是一年两年,当然诸辅协恭是国家之幸,但是和气下去就容易铁板一块,从而滋生弊端啊。” 天子闻言思索一阵,随即斥道:“申先生身负众望,百官上下敬服,这有什么不是,难道非要几个枢辅吵个鸡飞狗跳才行么?” “何况申先生数次请朕增补阁臣,在此事上可知他是没有私心了。” 张诚称是退到一旁,他侍驾多年心知天子表面上训斥自己,内心却是未必没有这猜疑。他并非是故意说申时行坏话,但身处这个位子必须要懂得揣摩主子的心思。 陈矩道:“陛下,依内臣之见,这屯田之功确实了得,今年如此大旱,但直隶之地却没有大的饥荒,甚至京城里的流民百姓也没有比往年多多少,足见屯田是有成效的。” 天子却叹道:“下面官员的奏事,朕有时候也看不清楚,去年一个地方出了大旱,当地知府将朝廷拨的赈济粮拿去行贿张鲸,但下面的督抚们却给了这名知府考绩卓越。现在朕不免是将信将疑啊!” 陈矩,张诚都是垂下头。 正在这时候,外人有太监来通禀说皇后派人求见。 天子听到皇后的名字轻哼了一声,前几日他与王皇后吵了一架,这夫妻间的吵架看起来都是平常琐事,但根源却在于王皇后不满天子专宠于郑贵妃故而借题发挥。 现在王皇后派宮人前来,显然是有和好之意。 天子想了想,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自己还是需给她三分颜面于是找见。 但见来的是一名坤宁宮的老太监,他提着一个食盒向天子道:“老奴叩见陛下。” 天子面无表情地道:“皇后还在气头上吗?” 老太监道:“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如天地日月一般泽被苍生,老奴从未听过何人敢生陛下的气。” 天子嗤笑道:“你话说得好听,那为何皇后不亲自来,要差遣你来?” 老太监笑着道:“皇后当然是知道前几日言语冒犯天颜,她与陛下虽是夫妻,但也是君臣,故而今日作了一点点心,让老奴来向陛下赔罪。” 天子闻言气消了三分,当下一按御塌,一旁陈矩和张诚一并上前搀扶。 天子笑道:“皇后的手艺可有长进?” 那老太监大喜当即揭开食盒。 天子看见食盒里盛着几块金灿灿的饼来,闻起来甚至是香气诱人。 天子负手道:“此是何物,朕怎么没看御膳房的人做过?” 那老太监道:“回禀陛下,这是豆沙番薯饼,是皇后娘娘今日早起身以后,亲自作的,忙了两个多时辰,没要他人帮忙,都是皇后娘娘一个人亲力亲为的。这饼做好以后,除了送慈宁宫的,其他都送到陛下这里来了。” 天子点了点头道:“皇后真是孝顺啊!这几年替朕打理六宫,奉养圣慈太后,真是难为她了。” 说完天子用手指了指,张诚捧着饼给天子咬了一口。天子微微点头道:“善!” 吃了一口后天子道:“这是皇后的一片心意,告诉喜姐,朕今日处理国事甚至是操劳,但晚上会在坤宁宫用膳。” 老太监大喜连连叩头道:“老奴替皇后谢过皇上,谢过皇上。” 天子笑了笑,又伸手指了指,张诚连忙捧着饼奉上。 天子咬了一口细嚼了嚼道:“此饼甚为美味,你方才说此饼是何物所制?” 老太监陪笑道:“是糯米与番薯和成的……” “蕃……番薯?” 老太监笑着道:“回禀陛下,是番薯。” 天子皱眉道:“朕吃过番薯,但此物没有这等美味啊。” 老太监笑了道:“陛下有所不知,平日咱们宮里炊好的番薯,而这饼**薯是皇后娘娘别出心裁拿来磨成粉的,然后与糯米和面再放入豆沙……这番薯啊,不仅娘娘,慈宁宫那边爱吃,后宫里的嫔妃也是十分喜欢。” 天子随即释然,然后道:“原来如此,朕本不太喜欢番薯,没料到磨成粉后还有这味道。” 顿了顿天子又道:“朕记得这番薯是林卿从海外进献的吧,既是番邦之物,想必不便宜吧。” 陈矩,张诚闻言对视一眼。。 老太监却是笑着道:“陛下有所不知,这番薯一点不贵,平日也就是拿来作杂粮聊胜于无,本来不过卖不过几十文钱一斗,唯有宮里有那么多功夫,精工细作的也是图个新鲜。” “但不知何故,今年来京畿附近老百姓今年是越种越多,说来也是巧了,今年大旱什么作物都收成不好,唯独这番薯啊耐旱不用水,这等光景一亩地听还能出十多石。眼下外面的老百姓都靠着这个东西活命呢!” 听了这老太监的话,天子整个人呆立在原地。 “陛下?” 天子默然一阵然后道:“这番薯竟有这等奇效?” 老太监不敢再说,张诚道:“陛下,外面传闻什么都有,不必当真。” 天子突然摆了摆手道:“朕记得当年,是不是那个徐贞明说要在京畿附近屯田栽种番薯,苞谷的?” 张诚,陈矩二人垂下头不敢答,天子这记性……只能说贵人多忘事了。 “朕问你们话呢?” 张诚,陈矩对视一眼仍是不敢直言,只能道:“回禀陛下,这徐贞明已是被罢了官!” “哦?竟然有此事,若是番薯种植之事功败垂成如何是好?这到底是何人弹劾所罢?又是何故所罢?” 陈矩轻咳了一声。 那老太监知机告退。 陈矩当面道:“回禀陛下,臣不敢欺君,是陛下授意申先生的。” 天子闻言神色变幻了几次,当即摇头道:“朕记起来了,申先生这处事……朕当时不过说了几句,并没有罢其官的意思,他实是太较真了。” 说完天子重新坐下,取了一块食盒里的豆沙番薯饼放在手里摩挲。 张诚当即道:“徐贞明之前开办水田,京畿上下民怨沸腾,陛下不计前嫌,仍委以重任。他才有了屯田之事,但他却不思报答君恩,恣意行事,这才罢了其官。” “其实吏部也是早有先见,若是徐贞明真的居功至伟,那么为何吏部报得是李三才得名字,而不是他的名字。而在票拟几位内阁大学士没有提到徐贞明一字,显然也是如此以为的。” 申时行之所以压下徐贞明功劳不表,是维护九五至尊的颜面。天子又怎么会有错的呢?错的唯有大臣而已。 此事在场之人皆心照不宣而已。 天子得到解释的理由,赞许地道:“张伴伴所言无不道理。你们取奏疏来!” 张诚遵旨当即从御案上取过奏疏,陈矩奉上御笔。天子将奏疏及票拟简略读了一遍,念了一遍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然后提笔写了‘如拟’二字。 张诚,陈矩二人捧着疏笔退到一旁,但见天子问道:“林延潮现在在乡作什么?以他的性子不似闲居得惯的人吧。” 陈矩奏道:“陛下明鉴,林延潮辞官回乡后一路周游,据说现在已是打算在家开设书院,并教授学生。” 天子道:“还真打算在家讲学不出了?” 陈矩道:“回禀陛下,听闻林延潮是散尽家财,于家乡促学,闲居之时还作了一篇文章,甚为轰动。” 天子失笑道:“哦?如何文章?不会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言吧!” 陈矩,张诚都是附和的笑了笑。 “臣命人呈给陛下。”陈矩回道。 片刻后陈矩将林延潮那篇文章给天子呈上。 天子展卷读起,初时看起见林延潮将中国比作少年,甚是新鲜,然后读至‘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觉得林延潮是为了他的变法之事鼓吹。 再读到后面,但见文章抚今追昔是娓娓道来。 读颓然老矣之词,可知笔者为国家痛心疾首,又写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在中国少年,又觉得催人奋进,将拳拳报国之心都寄托于将来。 在‘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时,天子但觉整篇文章写得是慷慨激昂,读来字字有声。 那等蓬勃向上之情,一日千里的豪迈壮志蕴于心底,令人是久久不能平静。 天子掩卷后道:“真不愧文魁之名!林卿的文章不说当今,恐怕本朝也没几个人及得上了。” 陈矩道:“臣亦觉得此文乃神仙之笔。” “神仙之笔,说得好,此文你们派人请名家裱起来,然后在皇长子,皇三子读书处各悬挂一副。” “臣遵旨。” 张诚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伴伴直言就是。” 张诚道:“陛下,如林延潮这等大臣,放之山林,着实太可惜。其实臣以为对他这等有名望的大臣,朝廷当放在朝堂上以高官厚禄养之,如此可以彰显朝廷重才惜才之意。但朝廷可以给虚衔不能授实权,换句话说,就是供起来而不用。” 天子闻言笑了笑道:“张伴伴,你可真是一肚子坏水。” 张诚闻言连称不敢。 天子自信地笑了笑道:“如何用人,怎么用人,朕自有主张。陈伴伴,朕记得林卿回乡也有一年了吧。” 陈矩曲起手指头算了算然后回禀道:“回陛下的话,若从林延潮辞官起,满打满算确实有这么长了。” 天子道:“既然他真打算归老田园,一心在家里办书院,那么朕也成全他,以全君臣之情。” “派人到福建传旨告诉他,他既要办书院,朕准了,朕还赐他一千两白银,就从内库拨给。另外问一问他病养得如何了?可以视事了没有?” 天子派官员到地方存问致仕官员,这也是一等礼遇。 想到这里,天子微微地笑着,不由想起了原来几千里外的林延潮接到这封圣旨时又是如何的心情呢? 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诗书满腹气自华 而此刻身在福建的林延潮,却是迎来了一名贵客,这名贵客不是别人,正是随着林延潮辞官而被罢官的徐贞明。 林延潮开办书院后,也是本着上一世‘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的精神,在家乡遍请名师。 书院的讲者最少必须要在举人以上,如徐熥,翁正春,林慎等都在林延潮邀请之列。 当然仅仅是举人还不够,林延潮要出面写信给徐贞明,徐贞明可是隆庆五年的进士。 徐贞明本已是回了贵溪,但是接到林延潮的书信后是二话不说,从江西老家启程,不过半个多月即来到了福州城。 林延潮得知徐贞明来的消息不由大喜。 林延潮就亲自带着徐火勃,徐光启,徐熥,翁正春,林慎等人出城相迎,隆重地将徐贞明请到府上。 如徐熥,翁正春,林慎等人没有听过徐贞明的名声,不知道林延潮为何如此重视对方,竟如此屈尊将对方迎到自己府上。 林府设宴为徐贞明接风时,林延潮起身为徐贞明敬酒,然后对一干子弟道:“在京为官时,孺东兄就一直是林某良师,时时向他请教,今日他能驾临我书院,在我的眼底,真是不亚于朱子至闽中讲学。” 众人不由对徐贞明刮目相看,徐贞明再如何也是不敢与朱熹比肩,起身道:“实当不得贤弟如此赞誉。” 林延潮笑了笑道:“孺东兄无需过谦!来喝酒!” 酒过三巡,林延潮道:“其实办鳌峰书院我实有一番抱负在其中。古人办书院是为了给人以传道授业解惑,之后开了科举,书院就转而以举业功名为绳,便少了许多读书自用之道,偏离了古人办书院的初衷。” 听了林延潮之言众人纷纷点头,这是当今大多数书院现状。 林延潮道:“但这也并非一概而论之,好的书院不仅要讲学生如何务功名之道,也在于厚养学生之情操。譬如宋亡之时,岳麓书院的诸生,荷戈登陴死守长沙,最后长沙失陷,岳麓书院死者十九,其为国捐躯者名字大多以至于大多数人的名字无法考证。” “旁人常道书生报国的话,不过是空口无凭,笔上功夫。但有岳麓书院诸生在,可知见危授命,不计其利之状行也是我辈读书可以办到的。而这岳麓书院能跻身天下四大书院之一实在是名副其实。” “因此我们书院办学,亦当取法岳麓书院所长。岳麓书院立足于湖广,我记得书院的匾额上就是写着‘惟楚有才’这几个字,而我们鳌峰书院当立足于闽,既要鼓励学生以科举为矢,但也要厚养其乡土之情,家国情怀,培养出真正为国为民的栋梁之才来。”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一并道:“此言极正!” 闻此林延潮点了点头笑道:“太好了,既是大家志同道合,那么我等在座以后就可以同舟共济,风雨与共的将书院给办起来了。” 乡土之情,家国情怀,为国为民的学生就是书院将来要培养的栋梁之才。书院的办学理念,由林延潮的一席话道出。 说到这里,林延潮向徐贞明问道:“之前分别时,孺东兄说要在乡著书,不知大作已成否?” 徐贞明闻言道:“幸不辱命,这一次我回乡费了一个月,将多年的心血编写作一书,现在初稿已成,这一次来闽,正要请贤弟斧正。” 听闻徐贞明用了一个月编成书,众人都是吃了一惊,自古以来大儒编撰成书,都是呕心沥血,披阅数载方才能著成,如此谨慎既是对的起自己的心血,也是免得贻笑大方。 但徐贞明却用了一个月即将书著成,这不是太草率了吗? 林延潮闻言却喜道:“孺东兄,这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贤弟还没有看过,这话还是言之过早了。” 林延潮道:“以孺东兄之才,我心底已是有数。” 两人说到这里都是大笑。 对饮一杯后,徐贞明命下人取来一叠厚纸奉上:“当年在微山湖上,贤弟屡次提如何尽地力,某如获新生。想我古今圣贤学问都只是在分,朝廷分多少,穷人分多少,富人分多少。” “就好比家里每月只有一石米食,你总是费心老人吃多少,自己吃多少,孩童吃多少,将心思都用在如何分来分去才显的公允上。以某看来倒不如将这心思都用在自己多辛苦一些,多种一些粮食来吃。” “这话说得有些偏颇,但大体就是如此,事功之学,就是尽地力之学。古往今来圣贤想事功,必须先让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吃饱穿暖,舍此之外别无他途!故而这如何务农事就是我书中所载。” 听了徐贞明的话,林慎,徐熥都是心想,我道如何学问,不过是课农学圃而已。 想到这里,二人对徐贞明有些看轻,不明白林延潮为何大力邀此人来书院教学。 林延潮却道:“孺东兄所言发人深省,我们事功学派常提通商惠工,但通商惠工必以农事为先。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大家都知道,咱们乡里都设有市集,每逢初一十五,老百姓即拿着农货去赶集,互换所得。但为何要初一十五设市集,而不是天天都设集呢?” “那是因为老百姓手里的农货没那么多,每日都去市集反而耽误农事。但若是老百姓手里农货足够,不仅自己足够吃了,还有多余交换,否则放在手里就烂掉。如此他们必然有空就去赶集,那时不重生产而在交换。乡市里再以初一十五设集反而不便,改为天天有集,这才是真正的通商惠工。” “故而农事一日不稳,我们一日不足以谈通商惠工!故而正如孺东兄所言,这尽地力才是天下第一等之学。” 听了林延潮之言,徐光启眼底有一等亮色升起。 林慎,徐熥,翁正春等人也是心悦诚服,明白了他请徐贞明的用意。 徐贞明沉默半天方道:“贤弟之见识,某不及万一。” “惭愧之余,某想起某少年曾羡班都护,书生投笔从戎,又曾羡荆轲高渐离,狂歌过燕市,而今已经风烛残年,想的只是给后世留些什么。我不图青史留名,只愿有益于子孙就行。” 众人听徐贞明之言都十分钦佩。 而林延潮也是点了点头,从以农为先再到通商惠工,自己的学说也算是跨出了一大步。 这看来没什么区别,但却是坚实的第一步。 为何这么说呢? 儒家强调士农工商等级尊卑来保障农民的利益,而法家则是国家垄断其他一切之利益,来鼓励耕战, 所以在农事上,无论是法家和儒家都是一致赞成的。 董仲舒当年提出新儒学,他明白一个新的学说贸然提起就会引起大的辩论。 所以董仲舒先提出了大一统,大一统是儒家与法家的共识,先取得共识再默默推行自己的主张。 林烃当初得知自己大力推广番薯,感到放心也是如此。 他可能对事功之学并不了解,心底存有怀疑,毕竟从南宋以后,这事功学派已是断代多年,但林延潮的第一步却是得到了他的认可,同时也赢得了很多士大夫的好感。 但下一步怎么走却是两说? 林延潮要以农为先,是为了发展商业工业,按照国富论里所说社会化大分工的细分,提高生产效率才是正途。 但是儒家法家却是通过压抑其他行业来保障农业。这就如同战国时农家的主张一摸一样,农家提倡上至天子,下至百姓,这样君民同耕的办法来鼓励农业,甚至还提及市无二价,也就用统一价格的方式,来保证农业的生产利润。 所以这才是双方的根本分歧所在。 但是无论下一步怎么走,这第一步林延潮算是走成功了。 但是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 林延潮从京里得来的消息而知,这功劳最后被李三才摘了桃子。 番薯是林延潮从番邦引进的,这功劳是跑不掉的,所以林延潮倒是无妨,但徐贞明操劳了一辈子,最后竟落得罢官。 林延潮不明白其中申时行是如何操作的,他也没与自己明言。但林延潮个人猜想过去,应该是申时行觉得自己马上要退了,故而以此为筹码来拉拢王锡爵。同时裁撤徐贞明是天子的决定,所以这个功劳最后不好分给他。 当然还有什么另外的原因,自己就揣测不到了。 一般想到这里,正常人肯定是要觉得林延潮被申时行坑了。但林延潮知道申时行一手和稀泥的好本事,他以后有的是用得着自己的时候,所以一点也不着急。 下面书院准备之事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在人事上,林延潮本人出任山长。 古代书院的掌教者为何要称山长?这是也有来由的,过去隐居山林的名士称为山人。 山人一贯是隐士的雅称。而最早的书院都是民间办学,故而掌教者不是朝廷指定,都是隐士的身份,因此称为山长。 对于林延潮而言,他看重不是这个身份,对于他而言从官员任上退下后而成为山长,这将会是一段很有意思的人生阅历。 当过官员后,能够知道什么叫以苍生为念,成为书院讲者后,方体会盼君成才的心情。无论在庙堂还是在江湖的经历,对于林延潮而言,都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而书院比起两个月前,也是有了惊人的变化。 原先书院只是三元坊里几处不起眼的民宅,但现在外头已是立起了黛瓦白墙。 书院大门上书写着‘鳌峰书院’几个字,外头是闹市喧哗,结庐在人镜。进了书院大门后,却是另成一片天地。 书院的中心即是崇正讲堂。虽说林延潮开办书院,但却没有在书院中心的标志建筑上标注上学功,事功等字样。他一贯的主张是希望书院的学风能兼蓄并包的,墨,法,理,心,事功各家学派在这里都可以敞开来讲。 所以学院里的名字都是由下面的讲者议定的,林延潮丝毫没有干涉。 这崇正讲堂即是书院教学,讲学,会讲之处,学功讲堂的右侧即是藏书楼,藏书楼为书院最高建筑,一共上下两层,其余地方多建有书斋。 书斋是作为学生居学之用,书院有四间书斋分别是致用斋,崇德斋,敦复斋,笃定斋。 这四个斋舍将来都是各供给学生所用,内课一间,外课一间,附课生两间。 至于山长主讲另建有掌教监院居住。 这也是古代书院,师生朝夕相处,言传身教的教学方针。 至于书院后面,山脚下的莲花河池就是学生们读书休憩的地方,林延潮在这里建了亭子,水榭,建毕后林延潮去了一趟,这里可以称得上风景如画,读书胜地。 放在以后的大学里,肯定是小情侣们饭后遛弯的地方,但在鳌峰书院中将来却是三五同窗们讨论益学之处。 在两个月里书院之事得到了福州上下官绅一致的支持,他们纷纷慷慨解囊捐助,故而书院建设进度喜人。 现在书院大体已是竣工,只是剩余些收尾之事了。 同时因为官绅百姓的热情捐助,林延潮也有了另一个幸福的烦恼。 林延潮办书院时,并非由牟利的打算,甚至将自己为官多年积攒的身家都捐为学田。可仅仅在这两个月里闽地官绅所捐赠的钱财,已远远超过了办学所需的开支,此事大大出乎林延潮意料之外的,在此他只能说家乡父老对自己是太寄予厚望了。 林延潮计算了一下,账目上除去兴建以及今年师生的开支,最后还剩余两千多两。 这钱理论上林延潮可以自己拿去花,但是如此就太亏对父老乡亲了。 因此林延潮决定将书院的财政,由自己三叔的钱庄来打理。每一笔收入支出必须有明细。 平日书院的钱财,以及学田就由林记钱庄来打理生息。林记钱庄只对款项收管理之费,并对于收入利息需向闽地的父老乡亲公布告知,如此做法就有些类似于现代的基金制度。 至于书院的开支,林延潮也是形成了一个规章制度。 比如书院山长,讲者到任,按照路程远近送不等的聘金。 山长每年脩脯银为三百两,伙食银一百两,三节敬银每次十两,本人及父母生辰寿礼银每人十两,若山长辞馆回籍还有程仪银,此外还有等等细琐银两。 然后监院,讲者,斋夫依地位递减,不过相对于其他书院都十分丰厚。 此外还有其他祭祀,杂役,杂项,学生膏火,励学银两等等。 不过由此可见林延潮对于山长,讲者都开出了高薪,至于学生们也是免一切学杂费,每月还有膏火银供给,若在官课,师课里名次出众,还有励学银。 所以种种福利待遇,加上林三元的名声,到了招考报名之日,全省各地的士子差一点挤爆了书院。 草草一算,不提蒙童,单论外课内课附课生的报名人数就有六七千之多。 连全省最高考试乡试,一年赴考者也不过三千余人,但鳌峰书院报名士子就达到了六七千人之多,这是一个何等恐怖的数据。 几乎全省最优秀的读书人都来报考鳌峰书院,当然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冲着鳌峰书院的福利待遇固然是一方面,但更多的则是出于对林延潮的仰慕。 时人看见这人山人海的报名场面,也是不由感叹从此以后不知这乡试一榜又有多少个读书人出自鳌峰书院了。 就在书院招考报名的一日,那个洪塘乡的少年曹学佺背着简单的行李来到了省城。 此刻他站在三元坊的坊门前,看到的是从书院门口排列到这里的学子。 在曹学佺的眼底,这些士子一个个都是神采飞扬,踌躇满志。他们随口而出的就是文章,彼此闲聊的就是军国大事,他们见过世面视野开阔,不是世代簪缨的官宦子弟,就是贾而好儒的富商子弟。 而曹学佺看看自己,脚下一双破旧的草鞋,身上穿着单薄的衣衫,整个人在寒冽的春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他是第一次进省城,有着乡下人第一次进城那般处处透着新鲜。他很小心翼翼地掩饰心底的惶恐,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知所措。 这满城的繁华,丝毫不属于他这位乡村少年。 他能与这些士子们一争长短吗?他有这个福分能进鳌峰书院吗? 想到这里,他拍了拍身后的书箱,多年来也只有这几本本对自己不离不弃,如同老朋友一般陪伴着自己,也给了他站在这里的勇气。数年来的寒窗苦读又给了他一考的底气。 我虽出身贫寒,但却诗书满腹气自华。 我没有什么比不上旁人的,林三元不曾说过‘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吗? 他也是如此自己一般从洪塘这个小山村走出来的,而我曹学佺也一定可以沿着他走过这条路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想到这里,曹学佺挺直了背走向了长龙一般的报名队伍。 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书院招考 濂江书院里藏书楼已是落成。 这藏书楼多是省城各官绅,读书人将家中藏书捐赠,当然捐赠最多的还是徐熥,徐火勃兄弟二人,楼中藏书有五万余卷,规模相当不小了。 今日福建提学道副使,也就是全省读书人口称的大宗师耿定力,应林延潮之邀来到鳌峰书院。 林延潮亲自迎接,书院的徐贞明,徐熥,徐火勃也一并陪同,随他视察书院。 众人走到藏书楼前,但见藏书楼里的缮写,管书一一来见。 林延潮微微点头道:“大宗师,这里就是本书院的藏书楼。” 耿定力听了道:“古代书院之所以称为书院,实因此为藏书之所,然后令诸士子就学其中。而近世以来书院为课士之地,而罕有谋藏书于其中。此实为可悲,是不惟无以成夫贫而有志之人,亦岂书院所以称名之意哉。老弟要办书院,这路还有很长啊!” 旁人听了耿定力的话,心道哪里有这么说的,以林延潮的身份,即便你的大宗师,也不是可以如此指指点点的。 林延潮却知人家不是有意的,作为耿定向的弟弟耿定力,也是名闻天下的大儒,与他兄长有二耿之称。所谓二耿顾名思义,就是出了名的耿直,有什么说什么。 林延潮笑道:“大宗师这一番话真乃真知灼见,这鳌峰书院开办至今不足两月余,藏书已越五万余卷了,若书院学子真立下伟志,此藏书楼可为名山,而某也只当助之。” 耿定力似也觉得方才的话,以他与林延潮身份而言有些不妥,当下道:“五万余卷真是了得,老弟这一次衣锦还乡,家乡百姓们不仅箪食壶浆以迎,还捐书助银以资老弟办这书院,实在是了不起啊!” 听了耿定力的话,众人都是笑了。 林延潮笑着道:“书院能建成不仅仰仗家乡百姓,也是全赖大宗师与地方官府的支持啊!以后书院办学,劳烦大宗师的地方还很多,到时还请助小弟一臂之力啊!” 耿定力心想,地方上还有什么人敢不给你林延潮面子。 耿定力面上笑着道:“不敢当,有什么事,部堂尽管吩咐耿某就是。” 二人互拍了一阵官屁,场面气氛十分和睦。于是二人在众人簇拥之中,走进书楼。 走到书楼的二楼,但见左右书联各写着‘你无文章需认命,我有儿孙要读书’。 见了此联,林延潮眉头微皱问道:“此联是谁立的?” 一旁林慎上前道:“回禀山长,是在下写的。” 林延潮倒是没有说什么,倒是一旁耿定力问道:“此联说得甚是真切,自古以来,科举之道不正是如此,欲其难不欲其易,若门槛越高,考场越难,那么觊幸之人少。少一觊幸之人则少一营求患得之人,而读书之人可以渐清。正因为士子之知其难,而攻苦之日多,如此多了一名痛下苦功之人则少一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之士,如此士风可渐正矣。” 林延潮道:“大宗师所言极是,但也正是如此,才是令人心寒。” 说到这里,二人走到了书楼窗旁,从这里看去但见鳌峰书院的大门前人山人海,无数读书人正争着排队,一个个踮起脚翘首以盼的样子。 此刻对于很多人而言,似乎考上了鳌峰书院,就能考上生员,举人,甚至进士。这是一条金光大道。 林延潮却生出一丝不忍,报名的人数有六七千人,但书院只收一百二十人,这还要去掉十几个内定的关系户,毕竟到了林延潮这个地位,也有很多地方的情面没办法抹开,他只能做到尽可能的公允,所以最后鳌峰书院只有百余名额给下面的士子竞争。 由此看来,真的是‘你无文章需认命,我有儿孙要读书’,实在太残忍了一些。 一人上则一人下,科举就是这么残酷,但偏偏这是眼下此时代,寒家子弟唯一跨越阶层的机会,这是儒家的利出一孔。 林延潮道:“大宗师,我方才看此联,突然想起过去朝廷纯以经义取士,却教人贬实学而崇浮华,此非习士之风,为国求贤之道。” 耿定力知林延潮说的实学就是事功之学,但他身为理学大儒,有自己的读书立身之本。同时身为一省大宗师,他要不偏不倚,不可能偏袒向林延潮的学说。 耿定力道:“确实,近来读书人不是大谈性命之学,就是在寻章摘句上下功夫,或者就是醉心于科举,于治国之道毫无体察。说来说去还在于义利二字上,应举之学原不悖于义,但一念营营,希图功效,妄图一步登天此喻利之心不可为之,我等也不可长之。” 林延潮知耿定力这一手太极,悄无声息地化解了自己的问题,但他说的‘义利之说’也是很有道理。 林延潮道:“既办书院就逃不开义利之说,当今书院不攻于科举,那么学子就不会来,但是书院忽视了为国培养治才之道,那么又何谈为国家储用呢?” 林延潮一句话将耿定力跑偏的话题扯了回来。 果真耿定力问道:“那么老弟所办的鳌峰书院,又当如何为国家储用呢?” 林延潮当即道:“以小弟之见,书院办学当以治经与治史并重,学生学问也当以八股文与治术并治。” “读史教人审势,所谓势者天下已成之形者,审势者,可权天下之事轻重缓急而施者。治国不达于势,而泥古而行,虽尧舜禹汤文武之政,亦不能行者。” “故而一代之治必有一代之得失,学生从读史中将经义学以致用,察历代兴衰之道,然后以策论绳之来参定高下。” 耿定力称许道:“部堂所言极是,但是兼通经史,对于很多读书人而言实在不易。” 林延潮笑着道:“大宗师难道忘了,万历十四年,万历十七年的会试,礼部出卷都以经义与策论并重取士,但是会试如此,各省却响应者寥寥,为何我们福建不可以开先河呢?” 耿定力看了林延潮一眼,苦笑道:“老弟啊,老弟,天下谁不知这经义与策论并论是你提出来的!你叫我这么做,实在是难办啊!” 林延潮叹道:“我也是为了这些读书人心疼啊,经义取士自王安石变法起已数百年,这期间天下读书人中皓首穷经,而不知变通者不知多少。” “正如大宗师之前所言,现在经义的考试,已纯粹让人分高下,而远离实用之道,且经过这么多年,经义之范围是越考越狭,多少读书人只知走捷径,而不用心于其中。倒不如变通一下,多从策论之中选拔出能够经世致用的人才,这才是真正的为国求贤。” 耿定力闻言叹道:“老弟之言无不道理。” 耿定力说完,踱步想了想于是道:“既是如此,我可以决定岁试,科试之中可以偏重于策问,但在院试之中却不好如此主张。” 岁试就是府,县生员每年一考,不合格者要革除功名,合格者可给予廪生待遇。 至于科试就是乡试前的资格考试。 这都在耿定力的职权范围内,而有了这两项林延潮就更可以让书院的学子,不仅读四书五经,更可以名正言顺的治史,谈论历代兴亡得失,古为今用,学以致用。 当然还是那句话,策问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拔人才的方法,但一定纯粹于八股取士来得强。 当然换句话说,八股取士也不是最差,至少比唐朝时诗赋取士来得强。因为八股不仅包含了诗赋,还囊括了经义等等。 这也是一代更有一代的制度,到了今日公考覆盖更广。考试的范围越大,考生想要寻捷径找套路就越难,越可以选拔出真正的人才。 所以施政者必须审势而为,治史能选拔经世致用的人才,这不是经义取士能办得到的。同时考试范围扩大,就能筛落一批整日专研四书五经,死读书的士子。 譬如林延潮当年依仗记性好,靠着背诵范文蒙混过关。这不是林延潮一人如此,而是当年很多读书人惯用的套路,万历年间就有一名读书人在会试之中,连续默写了七篇范文最后竟然金榜题名,此事一出也是朝野震惊。 而林延潮劝服耿定力后,一旁的徐贞明,徐熥等人都是暗暗佩服,林延潮地位虽高,但耿定力这样的大儒并非是因权势能够屈服的人,但林延潮几句话下改变了他的观念可见他的本事。 然而二人的几句话,就更改了福建科场取士的规矩,也因此不知改变了多少考生的人生轨迹。 但是耿定力却不是轻易可以说服的人。 “不知道老弟这一次书院招考,可有以策问取士?”耿定力突然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有,我打算拟四书题三道,五经题两道,以论史为主的策问题三道。” 耿定力当即道:“老弟此举不妥,对于那些寒门出身儒童而言,买一本论语都够他们家中节衣缩食半个月,更何况动则数十万的史籍,如此你让他们如何办?” 林延潮闻言默然了一阵,然后道:“这也是无奈之举,但矫枉需过正。我只打算将策问定为选作,若考生有空闲功夫可以答之,只定上下不作去留,大宗师以为此举如何?” 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自古贫贱出良才 耿定向所言确实戳中了林延潮的心思。 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当年他在金銮殿上的一席话,令他成为了天下贫寒人家出身的读书人表率。 不少贫寒书生都以林延潮的例子来激励自己,在困苦中以林延潮为榜样,觉得自己迟早也能有出头之日。 但是林延潮自己提出的经史并重,无疑却断了许多贫寒出身的读书人上进渠道。 古代读书人成材难,在于识字率低,识字率低部分也是因为印刷术的制约,导致书籍奇贵。 万历版的封神演义一本二两银子,而明朝一名七品县令,每月官俸也仅仅是二两银子。 当然县令还有其他收入,万历年时一名小贩月入也差不多二两。 儒林外史里范进的岳丈胡屠户,如同能一天杀一条猪,一个月也不过三两银子。 由此可想一本书多贵,故而有句名言‘书非借不能读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书买回来了,放在家里就不能用心读,但是你借别人的书,整天担心被书主人要回去,所以就必须赶在期限前读完还给人家,所以这样读书的效率最高。 因此不少古代家境清寒的名臣都有一段借书读书的佳话的,比如王充家贫不能买书,于是就逛于书肆上,装着要买书的样子将书读了一遍,他记忆力过人,读过一遍就能将书里内容记下。 元代赵弘毅,小时候家贫,为了读书,不惜给富贵家打工,工钱可以不要,条件是晚上可以借书读。 因此若将史籍加入,可想而知贫寒读书人就更读不起书了,在耿定向眼底林延潮此举等于令家境贫寒的读书人更难出头了。 可林延潮却想既是‘为国求贤’,那么一定要认真负责地为国家选拔人才,让更适合的人去当官。 如此有一些错漏也没办法,他的目的至少要在乡试,会试中让每个考生都能八股与治术并治。 于是林延潮准备招考时候,请耿定力来亲自督考。 耿定力听后是欣然答允,他倒要看看林延潮如何治书与八股并重的取士。 就在林延潮送耿定力离开后,但见陈济川面色凝重地匆匆赶到书院来。 林延潮见陈济川的脸色不由问道:“何事如此?” 陈济川道:“老爷,大事不好了,我从外面听到一个消息,有人听闻书院招考学生如此优厚,不少人在外面请来高手能士来冒名替考以图侥幸。” 林延潮闻言冷笑,竟有人敢钻自己的空子。 不过话说回来,在县试府试里朝廷为了防止有人冒名替考,采用了五名考生联保,若有一人冒名顶替就革除五人的资格,或者请廪生出面为考生作保。 但是作为书院的招考,不可能达到如此高度,所以如何鉴别替考之人? 林延潮道:“既然是如此最后取一百五十人就是,入学前加一关面试,到时我当亲自筛查,我倒要看看哪个人敢在我的面前捣鬼!” 书院外考生仍是排成了长龙,曹学佺亦在其中缓缓挪动,就在这时候但见书院门口又贴了一张榜。 一人高声道:“诸位静一静。” 说了数次,书院外方才安静。但见对方道:“此处书院招考乃部堂大人为家乡选拔人才,故而对于学子不仅给予食宿衣物,还以膏火银,励学银资助,可是却有人不知好歹,妄图想要冒名顶替,对于这样妄图滥竽充数,鱼目混珠者,部堂大人有言在先一旦查出定严惩不饶,故而他决定在入学前进行面试,一旦发现文不对人者,一律拿去官府严审!今日在此言明,勿谓言之不预!” 听了这话,众考生们顿时议论纷纷,大多人对于这等妄图舞弊的行径都极为愤怒,但也有的人则是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有人道:“文不对人难以考定,难道仅凭书院一家之言吗?” 那边答道:“当然不是由书院一人而决,招考复试时本书院都会请大宗师到场监试,若是要拿人也会请大宗师决定,你还有什么异议吗?” 对方当即道:“在下不敢。” 不少读书人都是点头,书院招考竟请了一省督学监临,那么文章作得好说不定还能得对方赏识,万一舞弊那就是身败名裂,永久革除功名了,风险太大了。 而曹学佺想到有大宗师监试心底也是一热,双手紧紧握起。 书院门外那人又道:“招考试四书题三道,五经题两道,策问题三道,两道为史策,一道为时务策。策问题为选作,只在参定高下,而不定去留!七日之后,请诸位于贡院招考!” 此话一出众考生们一片哗然。 五日之后的招考,天色阴霾,间还有一场下雨。 贡院之中,有官兵看守,这考试的戒备堪比乡试。 考生们一一进入考场,曹学佺拿了考牌入内坐定后,卷子已是摊在桌案上了。 一般而言,无论是小三关,还是乡试。任何考试都要开考后再下发卷子,但今日要考八道题目时间很紧,故而打算是考生一到即开始考试。 曹学佺坐下后,即奋笔疾书开始答题。 林延潮立于考场上看着下面答题的考生,心底也是寻思。 这策问题有经策,史策,时务策之分,过去科举的策问都是经策,时务策,很少有史策。 策问题中,时务策考读书人对天下民隐,政事利弊的见识与才能。 史策就是考考生对史书的修养,以及审时度势。 但是林延潮出的第一道史策后,就被众人一致认为太难了,并告诉林延潮这一道题不说这些考生,就算是举子里也没有几个人可以答得出来的。 这一道题题目是算缗告缗之论。 算缗告缗出自史记平准书,说得就是汉武帝对百姓征税一等算法。 汉朝时一缗为一千钱,如工商业者财产以两缗为一算,平民百姓以四缗为一算,这称为算缗,工商业者要如实将财产向朝廷,然后朝廷以财产多少征税。 任何胆敢隐匿不报的大商人,若有人告发,那么商人会被重罚,而告发者分得商人一半财产,这被称为告缗。 对于大部分读书人而言,读史记估计能记几个名字就不错了,至于算缗告缗那就拉倒吧。就算明白了,但这文章怎么写,如何写,也是很难办啊。 所以耿定力见林延潮出这一道题时也是摇头,这哪里是在选拔读书人,这是在选拔官员。 面对众人如此反对,林延潮却是坚持,为国举才不在于多,最重要是得人,五六千学生里只要有一二能合乎他的心意就已经足够了。 不过林延潮还是考虑众人意见将史策第二道题难度下降,甚至时务策也是放低标准。 一日考完,提前交卷的读书人很多。林延潮将收上来的卷子一看,大多数人都是将三道策问题空了不做,当然乱答一气的也有不少。 三道策问题答得好的,特别是最后一道能答得上的少之又少。 三日后,鳌峰书院内。 一百五十名筛选出来的书院弟子站在堂下,他们既是紧张又是兴奋,只要过了这一关就是书院弟子了。 然后他们一一地被唤入堂上。此堂就是书院以后的主讲堂崇正讲堂。 堂上挂着一副孔圣画像,林延潮,耿定力,徐贞明三人面南而坐,如徐火勃,徐熥,翁正春,林慎都是分坐左右。 紧接着一名考生进入堂上。 徐火勃道:“汝当堂默写这一次招考里四书题第二道‘君子不重则不威’,便写便答话。” 这名考生一愕随即道:“学生有些不记得了。” 徐火勃面色一沉道:“才考得三日就不记得了?莫非是替考的吗?” 那名考生色变道:“学生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这名考生走到案前,案前笔墨都已备好。 一旁徐贞明问道:“汝是哪里人?” “泉州府晋江人士。” “现在有何功名?” “晋江县附生。” “家中三代履历?” “家父卢建经商……” 问完话后,对方苦笑道:“仓促间好容易记起来了,若是有错了几字,还请见谅。” 徐火勃收了卷子交给徐贞明,耿定力,林延潮三人过目。 徐贞明看后率先道:“你此卷与原卷相较一字不差……” 那人敢露出喜色,却见徐贞明道:“笔迹与原卷也相似,显然这书写原卷的人刻意模仿过你笔迹,但形容易仿,笔触轻重却……” 那考生当即道:“学生冤枉啊……” 林延潮拿过卷子接着道:“你方才说你父亲单名一个建字,但在此文中这建字却没有缺笔,身为人子你连避讳都不知道吗?” 那考生顿时汗如雨下。 耿定力一拍道:“你还敢撒谎吗?” 那考生如捣蒜般磕头道:“状元公饶命,大宗师饶命!” 耿定力冷笑一声道:“本提学尚且不计,部堂大人回乡办学,尔居然敢在他面前妄图侥幸过关,如此之人就算为官也是奸官,朝廷如何用你?本提学现革去你的功名,再发回原籍发落!” 那考生整个人瘫在地上,然后被人拖走。 堂下的考生不知堂上发生了何时,但见大门一开,方才还踌躇满志的考生就如死狗一般的被拉出来,顿时都是吓了一跳。 崇正讲堂上,一名考生将卷子交上,林延潮,徐贞明,耿定力看了此人原卷低声议论一番。 然后林延潮道:“你叫周如磐?” 下面的考生道:“学生正是。” 林延潮道:“你制艺几年了?” 周如磐道:“学生学文十年了。” 林延潮道:“现在是何功名?” “学生惭愧,上个月县试已是第三度落第。” 林延潮与耿定力交换眼色,然后点点头道:“考场上没有一帆风顺的,以你的文章不怕没有机会。” 周如磐露出又惊又喜之色,林延潮笑道:“你先在本书院就学吧,暂定为内课生,不知大宗师意下如何?” 耿定力抚须道:“以他的文章而论当得。” 周如磐闻言已是忍不住喜极而泣,他拭泪后强自镇定地道:“学生多谢部堂大人,多谢大宗师。” 林延潮笑了笑道:“虽取你为内课生,但本书院每月两考以定名次。若你不求上进,也可从内课生降至外课生,甚至附课生,你要好生用功,不要辜负了你的文章。” “是,学生定然牢记部堂大人之言,不辜负部堂大人,大宗师的赏识。” 周如磐退下后,耿定力笑着对林延潮道:“此人文章有馆阁气象,却不知为何无伯乐赏识,恭喜老弟慧眼识珠得此人才啊!” 徐贞明道:“不错,此人文理俱佳,但是策问稍弱了一些,不过内课生足以胜任。” 林延潮也是很高兴,不过面上却淡淡地道:“话是如此说,也要看他今后如何了。” 考生筛了半数,此时已经过午了,众考官停止面试,在堂上用饭。 这时候耿定力向林延潮道:“老弟书院开办在即,不知讲者够吗?” 书院的讲师其实已经够了,但林延潮知耿定力这么说必有原因于是道:“大宗师也知,林某用人向来是宁缺毋滥,只要是人才定是虚位以待。” 耿定力笑着道:“如此太好了,此人是真人才,他是我的学生名为史继偕,万历十三年领乡荐,他有意在老弟这里谋得一份差事,故而托我到老弟这里打探打探。” 林延潮一听,史继偕此人在历史上是大大有名啊,如此招揽门下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于是林延潮道:“既是大宗师推荐,那绝对错不了,不知何时可来书院坐馆?” 耿定力笑着道:“老弟真是说风就是雨,可见求贤若渴之心,也好,改日让我来给老弟引荐就是。” 众人吃过午饭,然后继续面试考生。 此时一百五十名考生已是面试了大半,最后仅剩下十几人了。 书院里给这些考生供有茶水,却没有给饭食,曹学佺站在那,饿得是饥肠辘辘,头晕眼花。 按道理来说,一顿午饭不吃也不至于如此。 但是他因为家贫根本无力住在省城里,所以之前的报名,招考,以及今日的面试都是一大早就从洪塘家里出发走到城东的鳌峰书院。 今日天没有亮,他在家中喝了两大碗清汤寡水的番薯稀饭然后启程。 徒步走了近两个时辰到了鳌峰书院时,肚子里那些番薯稀饭蹧就化作了某些气体都排出了身体,现在又在书院里等了大半日,故而饿得是眼冒金星,只好讨茶水喝来充饥,结果是越喝越饿。 “曹学佺!” 但见堂上唤他的名字,曹学佺强打精神走进了崇正讲堂。 但见讲堂上三位考官面对自己而坐,一人乃林延潮他是见过的,其余二人他都是不识,但料想能与林延潮同坐身份定然不低就是。 除了林延潮,其余二人都是神色威严,左右考官也是上下打量着自己。 曹学佺感觉到气氛里有几分凝重的意思。 这时候一名考官让他坐下默写四书题第二道‘君子不重则不威’。 这道题曹学佺三日答过,故而毫不犹豫地写了下来。但是他没有吃饭,落笔时手一直在发抖。 上面的考官不容他思索当即问他履历出身。 曹学佺提及自己是洪塘人,并出自洪塘社学时,偷看林延潮的神情,却见对方面上没任何表情。曹学佺又垂下头。 一会功夫文章写完交了上去。 这时一名考官将他的卷子看了一会道:“你这笔迹与三日前原卷判若两人,这是何故?是否替考?” 对方神色皆厉,曹学佺道:“学生……学生饿了一日,手上发抖,故而写来有气无力。” “哦?饿了一日?方才几位考生也是饿了半日,怎么他们都没有发抖,就你发抖?你这番说辞谁信?” 曹学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将他早上喝得番薯稀饭说起吗?他以自己家贫自卑,故而难以启齿,于是垂了下头。 “孺东兄不用着急,或许另有别情。”这时林延潮开口了。 林延潮手持对方卷子道:“我看过你的文章,你的经义题答得甚是勉强,说实在话,远远谈不上出类拔萃,别说在这一百五十名内,就是落选之人中答得比你好的,也是大有人在。我问你制艺几年了?” 曹学佺听了林延潮的话心一点点的下沉,最后答道:“学生蒙学两年,制艺三年。” 林延潮道:“难怪……难怪我看文章虽甚是生疏,料想是制艺日短的缘故。你的文章里没有匠气,将来若能下苦功,未必不能成器。” 说到这里,堂上众人都是佩服起林延潮的眼光来,其实曹学佺此卷大多数人认为是不能入选的,但是林延潮却力排众议,认为是对方从文时间短的缘故,将来的成就定然比那些已经用心打磨过,潜力被挖掘干净的考生强,所以就让他入了面试名单。 “但是可惜啊……”突然一名考官突然言道。 曹学佺心底一紧,却见三位考官中那之前未说话的人言道:“本书院取人是以经义断去留,策问定高下,你的经义题答得勉强,但部堂取了你也是看在你将来可造就的份上,但是你的策问题却有问题。” “本提学问你,你既是才读了五年书,四书五经都没有琢磨通透,怎么史策里这算缗告缗之论却答得如此精彩,六七千名考生里能答得文理通顺的不过数十卷,最后能入我等之眼不到十卷,而你就是其中之一,以你经义题的功夫,如此本提学不得不怀疑你这策问是由他人代写!” 听对方这么说,曹学佺连忙道:“学生没有,学生绝无请人代考!学生家贫无力自给,怎么会有钱请人替考呢?” “那么这道这道算缗告缗之论是怎么回事?” 曹学佺道:“回禀大宗师,学生正好读过这篇,这篇出自史记平准论。学生曾借人书读过。”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摇头,但见耿定力道:“你说你家贫我信,求学勉强我也信,但是史记……你又怎么会有这闲暇去读?又如此巧合读了史记平准书,若非名师指点,读来又如何理解其中意思。” “考完将题目问个通透不难,但要说考前凑巧读到,本提学就不信了。再加之方才孺东先生说你笔迹与原卷不合……所本提学可以断定你的替考的,念在你是初犯,年纪又小,只要承认你舞弊之事,本提学可以不将你拿至官府发落!” 曹学佺此刻焦急得满脸通红,史记正好是他从隔壁村一位老秀才那借来读的。当时这位秀才过寿,自己的父亲给他三日三夜的寿饼。 这位秀才知道曹学佺喜欢读书,就将自家这本史记借给他读,并约定十日里归还。曹学佺知道父亲的辛苦,于是在十日里每日没夜边抄边读,读了不懂就画圈,以后遇到机会再请教旁人。 但别人又怎么知道内情? 这时一人喝道:“若再不说实话,就去见官!” 曹学佺低着头道:“学生确实没有人替考,学生是从隔壁村一位秀才那借了史记来读的。” 对方摇头道:“还在扯谎!你这么说有何为据?” 曹学佺双手攥得紧紧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他记得当年还书时,那邻村秀才故意说自己书页缺了几处,要自己赔十两银子。他与父亲无钱赔偿,于是对方就没给寿饼钱,父亲白干了三日。 此事曹学佺很愧疚,但父亲却没有怪他。 “你说你家中没有史记,正好借书读来的故而记下,哪里有如此巧事?” 此刻面对对方的逼问,当年借书时羞辱,请教他人时的窘迫,种种辛酸只有自己知道,如何与人道来。此刻他百般情绪都涌上心中,堵住胸口难以宣泄。 积累到极处时,如同高崖之上蓄满了山洪,众人眼见这位少年就要处于崩溃的边缘。 却见曹学佺抬起头,所有委屈到了嘴边时,波澜又重归江河。 但见他深吸了一口气:“余……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 “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 “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 “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崇正讲堂上,对方一面背一面流泪,但声音却没有片刻停止。 众人当然知道这位少年不是出口成章,少年所背是明初大臣宋濂所作的名篇《送东阳马生序》! 此文说的是宋濂年少时求学的经历。 我年少时好学,但家贫没有书读。我只能去藏书人家里借来,每天抄写后按时归还。即便是天寒地冻时,砚墨成冰,手指不能屈伸,也不敢停止。抄写完后按时归还不敢逾期,因此别人都乐意将书借给我。 稍长之后我想要学圣贤之道,但又无钱请名师,只能行百里之外请同乡前辈指教。前辈德高望重,学生都站满了房间,对我也是爱理不采。我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向他请教,有时他不耐烦斥责于我,我只能神色更加恭敬,态度更加谦卑,不敢出一言。到了他心情舒畅时,我再向他请教,当时我虽愚钝却获益匪浅。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 说到这里,曹学佺已是泣不成声,满堂之人都是默然。 而林延潮离席而起走到曹学佺面前,从袖中取了一巾帕递之。 曹学佺向林延潮一揖,接过巾帕哽咽地道:“学生口拙,只好借先贤之口辩白,还请状元公体察。” 林延潮点头道:“吾知之!但如此好的文章为何不背完?” “是,状元公……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 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 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 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数人听着口里低声念合,目中微有泪光,想起了自己读书的时候。 读毕后,曹学佺长揖,林延潮道:“你暂且回避。” 曹学佺退出后,徐贞明道:“我还是坚持己见,毕竟以经义而论他尚有不足,策问再好也能破了规矩。” 林延潮看向耿定力,若是耿定力反对,他也不好再取曹学佺,只能另给他机缘。 却见耿定力道:“常有人道,近年来出身贫寒读书人越来越难出头。但富贵之家纵生来锦衣玉食,有名师指点,照样有子心不能专,业不能精,学不能成,而寒家之中,自有善学人。贫贱出良才,自古伟器雄才皆出于寒门!天道循环尽在此中,本提学以为书院不妨给贫寒学子一二机会。” 林延潮闻言欣然道:“我与大宗师所见相同。” 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参听朝政 鳌峰书院的招考顺利结束,闽地之人才可谓被林延潮网罗了七八分。 其中收得周如磐等内课生三十名,周起元等外课生三十名,曹学佺等附课生六十名。 书院还另课蒙童八十人。 蒙童不经招考,也不供给衣食住宿,以及膏火银,励学银。 所以书院正式招收的学生有两百人。 至于书院除了蒙童外,分外两个院。 一为经义院,一为史策院。 经义院尚不设院长,由耿定力推荐的史继偕,以及翁正春,林慎,徐熥同为讲师。 史策院则由徐贞明担任院长,徐火勃,谢肇淛为讲师。 由此可见鳌峰书院师资力量之强大,为讲师者必须要举人出身,为院长者必须为进士出身。 另外林延潮还请左布政使宋应昌,福建提学耿定力担任书院的监院。 这监院就是行政岗,不参与教学,可以管理书院。林延潮请二人担任监院,代表书院有朝廷支持,并接受朝廷的监督,同时书院每年给两位监院也有孝敬作为接纳。 当然林延潮也没忘了自己老朋友,如现在穷困潦倒的黄碧友,于轻舟的儿子于沧江,林延潮都请来书院任差,要么作一些杂事,要么教授蒙童。 如此书院大体的框架就定下了。 而书院开馆就定在三月二十五日,闭馆则定在十二月二十日。 期间大半年光阴,弟子们都必须在书院里闭门就学,无事不得请假。 就在开馆这一日,整个鳌峰书院以及三元坊都是张灯结彩,鞭炮齐鸣。 身为鳌峰书院首任山长林延潮穿着吉袍,站在书院大门前,但见省城的父老乡亲络绎不绝地前来书院道贺。 书院门口,张挂的鞭炮放个不停。 “老师!” 林延潮见老师林烃亲至,大喜之下降阶相迎,长长一揖道:“老师你来了。” 林烃扶起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是,我来了。书院之事能造福乡里,这实是很好啊。今日来道贺的人很多,你无需着紧我,不要怠慢了贵客才是。”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心底涌起一股暖意,而林烃一旁的林世升也向林延潮行礼。 林延潮道了一句不敢。 林世升看了书院感叹道:“当年我与世璧在老家庭院与状元公相识一幕,仍历历在目。人生如露,大梦十数载,今日见状元公富贵归里,仍不忘回馈桑梓,世升佩服之至。” 林延潮也是遥想起当年与林世升,林世璧初识的一幕,一晃眼之间好似觉得就是上辈子的事。 林延潮道:“论人物风流,我年少时所见人物,无人能及两位世兄项背者。” 林世升失笑道:“这么说状元公为官以后就见得多了。” 林延潮不答,三人都是笑了笑。然后林延潮与林世升对揖,由徐光启迎林烃,林世升进入讲堂就座。 片刻后,这边报前任广东提学林如楚到了,林延潮亲自相迎。 林如楚打量书院道:“我也曾想归隐田园后,在家乡兴族学教育子弟,但今日看来实不及宗海你万一。合全省英才而栽培之,这等胸襟唯有林三元方才办得到。” “世伯过誉了。” 林延潮与林如楚说了好一阵的话。 来拜访的贺客都知道林延潮已经归宗,现在水西林氏对林家也是大力支持。有了闽,侯官两县林氏大族的支持,林延潮在乡间民望极盛,又兼这办学之事,恐怕今后省里人才大半要出自书院了。 又过了一阵福建左布政使宋应昌,右布政使费尧年,提学耿定力,福州知府江铎,以及侯官,闽知县都是亲临捧场。 至于福建巡抚赵参鲁,按察使陆万垓因公务在身不能前来外,几位蕃臬,地方大员都到了。 但见轿子车马远远在三元牌坊前停下,几名穿着绯袍的官员大步行来。 宋应昌见了林延潮笑着道:“部堂大人,恭喜贺喜啊!” 林延潮上前道:“宋方伯,费方伯百忙之中还驾临书院,实在是林某的荣幸。” 宋应昌闻言笑了笑,对于他而言本不愿意来,但赵参鲁既没有前来,那么他身为合省藩臬大员之首再缺席就不合适了。 倒不是宋应昌对林延潮有什么看法,只是他觉得朝廷官员太多的功夫都是花费在这些繁文缛节之中,如此花在处理民生大事上的精力就少了。但不去又不行,他必须给林延潮一个面子,如林延潮这样的大臣虽然致仕,但其门生故旧散布朝廷上下,就算自己丝毫也得罪不起。 并且身为地方官,乌纱帽稳不稳,政绩是否出色,就看与林延潮这样致仕居乡的大臣能否搞好关系。 至于右布政使费尧年看得更通透了,宋应昌用心做官,没有意识到林延潮真正的厉害,只是将他当作致仕大臣来看,但费尧年这江西人,却反而知道林延潮在浙系官员中有多深厚。 礼部尚书朱赓,甚至致仕在家的总督王宗沐,以及很多浙江籍官员在给朝廷奏章,官员往来时屡屡提到林延潮的名字。这已经在朝堂上隐隐形成了一等声势,换句话说那就是人望。 特别是朝堂上近来传出要在宁波开海的风声,虽说眼下没有什么有力官员站出来发声支持,令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有人在谣传而已。但费尧年却知道王宗沐屡次三番在给几位宰相尚书写信中提及的鼓吹开海的好处。那么此事会不会与林延潮有关?费尧年觉得很有可能,或许自己还能从其中找到仕途的转机,但其中一定要和林延潮搞好关系。 至于江铎等官员们想得没有这么深远,他们有的很年轻,有的已是在地方多年,要么是仕途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的已是快要到了致仕的时候。对于他们而言都有一定背景,同样也要需要更有背景的人来扶持,所以这样高官满座的场合,他们倒是很愿意来。 林延潮则是一一接待,然后与这些官员们一并来崇正讲堂。 到了讲堂上,众官员与地方乡绅,如林烃,林如楚这样的守制在家官员相见,又是忙着作揖行礼,寒暄了几句这才入座。 林延潮坐在主位上,从这个位子看下去,左右大红靠背椅上,官员们,有身份的乡绅左右对坐,而堂下则是书院新取的学生站立在那。 书院上下都是十分崭新,桌椅都是新作的,院墙也是重新刷过了一番,一切都透着新意。 林延潮看着这由自己一手打造的书院,心底是感慨万千。 既是由一番成就之感,更觉得任重而道远。 那等为官之初忐忑不安的心情,又再度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林延潮起身对左右堂下作了揖然后道:“今日承蒙诸位今日驾临书院,林某不胜感激。当初林延潮在此办学一是在回报家乡父老,二是扶持贫寒子弟就学,此外别无他求。但今日父老乡亲厚爱,却令林某深觉若办不好这书院就是愧对大家。” “毋庸置疑,我们闽地是科举大省,历代会试殿试,位列鼎甲,及第高中者比比皆是。但惭愧的是堪称名臣的官员却是不多,古人云学而优则仕。既是学有富裕,为何当官却当不好呢?说来林某也是惭愧,居官十载,在朝堂上所称的建树也不多。” 说到这里,众官员一并道:“部堂大人过谦了。” 其他乡绅也是道:“部堂大人,上二事疏规劝天子,救河南百万百姓,为地方官三载,一地大治,又先后扳倒了马玉,张鲸为天下除害,此中任何一事说来,也是旁人万万不及的啊。” 林延潮叹道:“多谢诸位对林某的信赖。如今林某只期书院弟子为学时各个是文魁,为官时各个是国家栋梁。”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办好此书院不仅是报答家乡父老的厚恩,更是林某后半身的心血要做好的事。林某必竭心尽力……” 正说话之间,忽然讲堂外有一名背插旗帜的官兵匆匆入内。 门外之人阻拦不及,但见这名官兵一进大堂左右张望,然后向左布政使宋应昌拜下道:“标下见过藩台。” 在巡抚没有到任前,左布政使宋应昌暂署过巡抚之职,官场上将布政使暂署巡抚之职称为护院,认得对方是抚院行辕里的文巡捕。 见巡抚衙门的文巡捕来此,在场之人就有人心底揣测,巡抚赵参鲁不是说不来吗?这下派文巡捕前来不知有何大事。 “抚台有何事?” “抚台大人让标下告知藩台,圣上派中使抵此,抚台大人正陪同中使前来,请准备迎接。” “哦?中使为何事而来?” “抚台没有明言,标下打听中使是奉旨前来存问的。” 听到这里,众人都是释然。 存问大臣,这是天子对致仕大臣的一等恩遇。 众人看向林延潮露出羡慕的神情,众官员更是如此,遣官存问,一般是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在七十岁致仕后的待遇。 而林延潮年纪轻轻就有这等恩遇,这实在是别人羡慕不过来的。 宋应昌先是向林延潮拱手道:“恭喜部堂大人,书院落成之日,天子派使者存问,这真是双喜临门啊。” 费尧年笑着道:“这是部堂大人简在帝心啊。” 在众人的道贺声中,林延潮则是有些意外,没料到天子对自己如此记挂。 他当即道:“多谢诸位,陛下恩典草民真是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这位文巡捕道:“林某请教一下,不知我在何处迎接中使?抚台大人可有言明。” 这名文巡捕见林延潮如此有礼,连忙欠身道:“部堂大人太客气了,请教二字标下实不敢当,抚台大人说部堂大人在书院迎旨就好。” 宋应昌道:“好,就在这里,诸位立即准备。” 费尧年笑着道:“不意今日有此殊荣,能与部堂大人一并在此迎接中使,真是三生有幸。” 众人都是笑着道:“是啊,我等也同方伯一起沾部堂大人的光了。” 林延潮淡淡笑了笑道:“费方伯过誉了,这都是天子的恩典。” 林延潮说完看向林烃。但见对方向自己点点头,也是为自己高兴。林延潮亦点点头,满心欢喜。 一片热闹中,外头突然锣鼓喧天,众人随林延潮迎旨。 但见来人别人,而是林延潮的老熟人孙隆,而福建巡抚赵参鲁站在一旁。 林延潮请孙隆入内。 孙隆在宫里给张鲸当小弟时,似乎是谁都可以踩一脚的角色。但张鲸倒后,他检举有功,又改换门庭拜在陈矩门下。 这时候孙隆已是不一样,他这一次到了地方钦差的味道十足。 众人看孙隆一副目无余子的样子,也是心底忐忑,心想此人恐怕不好说话。 赵参鲁也是一脸苦笑,他在路上有意接纳孙隆,此人听闻是天子最信任的太监之一陈矩的心腹。哪知孙隆却没有给自己这位封疆大吏的面子,令他碰了一鼻子灰。 哪知孙隆一见林延潮,单膝就跪下去。林延潮立即搀扶道:“孙公公,你是皇上身边的人,如此大礼我可不敢当。” 孙隆陪笑道:“谁不知道林先生对咱家有活命之恩,再生之德,叩拜一下又如何了。” 林延潮笑道:“过去的事别说了,我已是闲居之人了。” 孙隆道:“林先生虽在家乡,离京万里,但皇上依旧将林先生记挂在心里。” 孙隆的话故意很是大声在众人面前道出,林延潮笑了笑也知他是在家乡父老面前给自己长面子。 当然林延潮是如此以为的,但孙隆下面的举动却令他吃惊了。 “来人!将御匾拿来!” 但见几名锦衣卫捧着明黄色布料覆盖的匾额来到书院前。 孙隆笑着道:“陛下知道林先生在乡兴学,故而御赐匾额给先生。” 林延潮闻言不知说什么才好,定了定神当即举手揭匾。 但见匾额上题着‘三山养秀’四个字(三山是福州的别名)。 林延潮见此向北拜道:“草民叩谢陛下隆恩。” 众人看来真是好一幕君臣相得之情啊,不少年事已高的人还举袖拭泪。 而赵参鲁,宋应昌也是不有动容,所谓人臣有此待遇,恐怕他们为官这辈子都难以达到林延潮此刻的地位了。 孙隆扶林延潮起身道:“圣上口谕。” 林延潮肃然道:“草民恭请圣安。” 孙隆点点头道:“圣躬安。圣谕,林卿居乡办学是好事,此实为利国利民之举。朕听说后甚是欣慰,故而御赐三山养秀匾额一面,另从内承运库里拨一千两金花银,以资卿在乡办学。” “林卿事朕十载,居官引得大体,退而为德家乡,之前称疾辞官,不知是否痊愈。眼下朝中无事,四海太平,一切都好,朕处理国事之余,牵挂起老臣。若是林卿病愈后有所闲暇,不妨上表参听朝政,直禀民情,若是无事,也可奏一奏起居,贺一贺节令,如此不失为君臣之谊。” 林延潮接旨后,赵参鲁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当即第一个向林延潮道:“恭喜部堂,贺喜部堂啊。” 林延潮看赵参鲁脸色知他担心什么,于是他笑了笑对孙隆道:“多谢抚台,也多谢孙公公,还请孙公公转告陛下,草民在老家一切都好,如今享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之世,全赖陛下隆恩,当地官员之教化。草民余生仅以诗书礼乐育英才为国家之用,俗政之事不会再过问,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以国家社稷为念。” 有了林延潮这句话,赵参鲁,宋应昌等人都是脸色缓了缓。 若是林延潮有这等在地方闲居,仍然有随时上疏参政的权利,那么他们作为地方官员,以后的日子肯定是不好过了。谁也不想身边有个时常向天子打小报告的人。 不过他们此刻也是真的佩服林延潮能够放的下啊。 给予致仕官员随时参政的权利,是极少大臣才有的恩遇。 比如宋濂致仕后,太祖让他每年都要进京朝见。 英宗时礼部尚书杨翥致仕后,天子也是经常召见,令他为己梳理军国大事。 能够有这样待遇的大臣,一个个在朝时都是国家的栋梁,天子的智囊,随时作天子顾问,以备咨询之用。他们丰富的经验,具有在朝官员不可代替的作用,是真正能了却君王事的那种,替国家处理各种棘手问题。 而林延潮就是这样的人才。 但是林延潮却推却了,这是什么? 既然激流勇退,那么就退得干干净净。 林延潮如此果断,实在令他们佩服啊,不是谁都能如此当机立断的。 但费尧年却心想,不对啊,据他所知林延潮可不是真退啊,但是在众人面前他必须这么说,否则当场就得罪了一票地方官员了。 而且在朝的官员会心想,我们一群活人在天子面前,天子不会用还要用你一个离京城几千里远的致仕官员。此举徒然引起其他官员的嫉妒之心。 孙隆再次道:“林先生不可如此啊,这是陛下的恩典,如何也是不可推脱的。” 赵参鲁,宋应昌也一并出面道:“是啊,部堂大人,这是陛下隆恩,却之不恭啊!” 林延潮却坚决地道:“不在其位不可言政,如此国事就颠倒了。” 见林延潮抛出这句话,众人也就不好再劝了。 ps:祝兄弟姐妹们元宵节快乐,更新迟了不好意思。 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恳请出山 赠匾后自有一番落成之仪。 林延潮简短招待了众人一番,与单独孙隆说话。 自查抄张鲸家宅后,林延潮与陈矩,骆思恭就成了名义上的政治同盟。 不过林延潮返乡后,倒是从未主动与陈矩,骆思恭有所往来。 骆思恭数次给自己送了一些礼品,也派人问候,林延潮倒也回赠一二。 至于陈矩那真的是半点消息也没有,林延潮不找他,他也不找自己。 孙隆是陈矩的心腹,在宮里当这么多年差,他也是希望通过他的口里知道现在宮里的消息。 这谈话当然是二人相谈,一旁赵参鲁,费尧年是想听也没有办法。 “这一次来闽,干爹托我给林先生带话,天子重贤才,林先生若要起复不是没有可能。”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多谢陈公公提点了。” 孙隆见林延潮如此知他是没什么兴趣,于是左右旁顾后再压低声音道:“干爹说了,京堂辞去后再补原任倒是要等等,若去南京补缺想必林先生不肯。想来想去,若是申先生那边肯林先生到南京升任大宗伯,干爹觉得有两三成把握。” 孙隆说到这里,觉得很有把握。他想来南京礼部尚书这是二品尚书啊!一品是虚衔,没有实职。二品就是文官最高品级。这也就是文官里所言的位极人臣,天下有几个人不动心的? 林延潮闻言脸上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孙隆心底一想难道他不动心?不对,这些文官一辈子熬在官场上,哪里不求升官的。不过林延潮抄张鲸家时,将三十万两银子都不放在眼底,还嘱自己还给天子,这天下难道还真有对高官厚禄不动心的人吗? 孙隆想起陈矩离京时的交待,忽然他最后补了一句,林延潮这等大员性子都是多疑,有的话你不妨与他讲透。 孙隆当即道:“其实林先生有一句话,我想背着干爹与你道来。” 林延潮笑道:“那多谢孙公公了,不知是什么话?” 孙隆道:“其实听乾清宫那边的意思,是打算先给林先生一个高官荣衔,却暂时没有大用的意思。” 听到这里,林延潮点点头,然后道:“多谢孙公公了,林某知道了。” 孙隆道:“林先生不必如此,陛下心底还是器重林先生,否则林先生不到三十岁,即官居二品,本朝想来想去也没有第二人了。南尚书虽比不得北尚书,但名位先定了,过几年再调至京来,岂不美哉。” 据孙隆所知,南尚书虽说权力不大,远不如林延潮任北礼侍时,但未必不能‘转正’为北尚书。 但同样想来南尚书可能一任就是几年,十几年,这位子一般是安置失意或者退二线官员的。 南京礼部尚书名位很高,但说话出了南直隶没人听。就算身在南直隶,说话分量不说比南京吏部尚书,就是比户部,兵部,刑部,工部等其他几位尚书也是远远不如。 但论及高官厚爵养人,却没有什么职位比南礼部尚书更合适了。 说到这里,孙隆觉得完成了陈矩托付的使命就看林延潮如何答了。 林延潮想了想道:“多谢陈公公一番好意,但林某归隐田园后,人已经懒散,向往那闲云野鹤,出世光景,恐怕再也无精力应付官场上的事了。更何况林某要侍奉祖父于膝下,奉养其天年,此情还请陈公公体谅。” 孙隆吃了一惊,林延潮这是连尚书之位都不要了吗?他真的不要吗? “林先生,难道没有别的隐情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没有。” 孙隆闻言,态度有些不一样了,他一直以为林延潮这一次致仕有以退为进的意思。但现在看来他真有不想干的意思,既然如此他恭恭敬敬对一个致仕官员又有什么用。林延潮在乡间能量再大,但他是皇上,陈矩的人,又何必卖一个乡绅的脸色。 想到这里,孙隆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轻慢的神色,但一看林延潮从容地坐在那里,顿时心底一跳。孙隆想起自己以前在林延潮手上吃得亏还少吗?被他教训得还不够吗?就算他现在是乡绅了,自己也是不可以得罪他的。 再说了自己干爹陈矩对林延潮也很是佩服,认为他是抚世之才,干爹看人的眼光绝对不会有错。 孙隆当即赔笑道:“林先生,好大良机,错过了,恐怕就不会有第二次了。咱家劝林先生好生再考虑考虑,否则再过几年……林先生要回朝堂上就难了。” 林延潮知道孙隆所言非虚。 但林延潮却哈哈一笑,起身道:“孙公公,你倒是不知林某为人了。林某既说了要退就是真退,辞官就是真辞官,请孙公公回京以后转告皇上,林某虽已是百姓一个,但必尽心于书院,为朝廷求贤乡野,举良士为圣上所用。至于林某的学问和主张,将来都在这些学生身上。就算是一名山长,如此也胜于在朝堂上尸位素餐,说着不想说的话,做着不想做的事。” 当然这最后一句话,林延潮是放在心底说的。 但是林延潮一席话,孙隆听得是一愣一愣的,但无论如何林延潮就是不回去了。 孙隆干笑了两声,心想这林延潮还真把自己当谁了,朝廷离了你难道就没人了。连南礼书都不稀罕,将来有你后悔的。 孙隆面上为难地道:“既是如此,咱家唯有回京后再将部堂大人此情禀告陛下就是。” 说完孙隆也觉得自己没必要与一名闲散在家的致仕官员再咕唧下去,行了一下礼即离开了。若不是心底还忌惮林延潮,孙隆连这行礼都免了。 见此一幕,林延潮倒是略有所思,一旁陈济川走出道:“老爷,该去赴宴了。” 林延潮道:“你都听到了。” 陈济川道:“听到一些,老爷,当初要不是你,孙隆早被以张鲸余党论处了,现在攀上了陈矩这大树,倒是把老爷当年恩情忘得一干二净,这等小人。” 林延潮道:“宮里,官场上这等见风使舵,扒高踩低的人还少了,不值一提。” 说完林延潮更衣,然后到了宴厅,但见这时候孙隆放下架子,左右逢源与地方官们打成一片。 林延潮不由摇了摇头。他知道孙隆好容易出宫一趟,肯定是要在地方捞一笔才走。 至于不少地方官员也愿意接纳他这样的权宦,所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大家就凑在一起。 孙隆这一次来福建存问,逗留了三日。 但天子赐匾,巡抚,布政使来贺,这一件件事都令鳌峰书院名头更加响亮。 因为有了鳌峰书院,三元坊的人气也是更旺了。 当然孙隆走后,林延潮铁心留在福建办书院,无意回朝的消息传开后,来三元坊里拜会的官员也是陆续少了。 当然右布政使费尧年仍是很有心,时不时派人来林府上问候,而提学耿定力对书院的事也是很上心。 如此对于林延潮而言,倒是可以将心力都放在书院上。是不是要做官,是不是打算重新出山这些事对于他而言,是丝毫不急。 但是林延潮不着急,替他着急的人却是很多。 因为朝堂出现了大的人事变动。 首先是吏部尚书杨巍告归。 杨巍是申时行最重要的政治盟友,故而他一直被朝野批评徇内阁之意行事。在万历十五年的京察时,当时左都御史辛自修打算严格执行京察制度,筛落一批官员。 但申时行一看不妥,辛自修筛落名单里有不少都是自己的党羽,于是授意杨巍阻止此事。 经此一事后,杨巍的名声就臭了。 至于天子对杨巍也不喜欢,在当初立国本的事上,杨巍数度直言进谏,态度比申时行还坚决。 同时他屡次上谏请求天子重新视朝。这一次终于惹恼天子,天子下旨严斥杨巍沽名。 杨巍被天子下旨训斥后,也就立即上疏请辞。 一连数疏后,天子倒是真准奏了,让杨巍回家养老。而杨巍走后,新任吏部尚书就由不是申时行一系的原户部尚书宋纁担任。 杨巍辞官后,过了数月,左都御史吴时来也是病故。 吴时来病故前,名声就不好,这要追溯到前年顺天乡试案上,他给申时行的女婿李鸿,王锡爵的儿子王衡开绿灯。所以被言官们批评为依附执政。 杨巍辞官,吴时来病逝,导致申时行的左膀右臂一下没了。 虽说申时行紧急保举李世达出任左都御史,稳住了局面,但是吏部尚书的易位,令申时行对于朝廷上人事的把握,不再那么得心应手。 此事可以看作申时行为相后由盛转衰的开始。 另外宋纁从户部尚书改任吏部尚书后,户部尚书由石星担任。 当初李汝华是在户部尚书,同为归德老乡的宋纁支持下,对两淮盐法进行试改革,初见成效。 但是石星担任户部尚书后,对于朝廷把两淮盐政大权放出去,改有商人操纵极为不满。石星为人极为刚正,为官也是极有魄力,是朝野上下公认的敢于任事的官员。 所以这件事上石星决定插手,而分管户部的内阁大学士王锡爵对于石星的决定表示了支持。 此事对于两淮盐商而言,又是一场大风波。 两淮盐商以山右,新安盐商为主,说白了一个晋商,一个是徽商。 晋商后面是张四维,杨博,马自强等内阁大学士,徽商则是现任大学士许国,以及梅家等商人。 得知朝廷欲变两淮盐政,两淮盐商聚在一起商议后,决定派人进京活动。同时让梅家二公子梅侃连夜赶至福建,来拜见林延潮。 却说梅侃来闽路上出了一点风波,当陈济川告知林延潮时,林延潮却是吃了一惊。若是梅侃在自己地头上出了事,那么自己的铺垫也就全白费了。 于是林延潮放下书院的事,要亲自询问此事时,却得知梅侃有惊无险,已是到达了省城。 林延潮当即将梅侃安置在城东的别院。 此别院是林浅浅买下的产业,本是打算分家以后,作为夫妻二人养老所居。 不过现在宅子还未认真修葺,看过去不过是普通人家的院子,林延潮将梅侃安置在这里,也是为了避嫌,毕竟大宅里人多口杂。 林延潮到别院见了梅侃,但见对方人倒是无恙,如此才令林延潮放下心来。 略一询问才知道梅侃的船快行至福州府地界时,路上遇到官兵以备倭的名义盘查,他们见梅侃的船吃水深且饰样华丽,于是动了敲诈的心思,寻了借口扣了梅侃与他的座船。 梅侃走南闯北,哪吃过这个亏,但也因来得匆忙,他此来没有随身带林延潮的帖子,于是只能派家人先一步到省城来寻林延潮。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既是如此,那后来这些官兵为何又放了你?” 梅侃闻言笑了笑道:“还是这巡检司的巡检识相,这巡检是江西人,我言谈间提及了他家里一位大有名的官员,此人与我极为交好。我刚报了此人的名字,对方即向我叩头认错,幸亏他见机得早,否则他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林延潮大笑道:“原来如此。” 二人聊了一番,林延潮开门见山地道:“梅兄不远千里来咱们闽地这穷乡僻壤,不知有什么要事呢?” 梅侃笑道:“确有要事,我垂涎闽地盐业久已,这一次来闽就是来拜会福建盐道官员的,当然最重要的见部堂大人一面。”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梅兄了,对了,我闽地这一点盐业,梅家也看得上?” 梅侃笑了笑道:“福建盐运都转运使司隶属户部,下面有三个盐运分司,七个盐课司,盐户一万三千九百户。” “之前盐法败坏,百姓不用官盐,而用私盐,故而朝廷从万历三年起七个盐课司就全部折银,而不征盐了。但即便全部折银,福建运司岁解户部不过两万两千两百两一钱,泉州军饷银两千三百三十四两,此比起闽中盐业所出不过九牛一毛。” “当然福建不比两淮,两淮之盐半天下,故而朝廷上下都盯着这钱袋子。福建产盐一直不多,故而朝廷不看在这里,故而要办事倒是比两淮方便多了。” 林延潮笑道:“闽中盐法败坏确实多年,官府不得不托官办商帮购盐行盐,只是各官办盐商都是山右商人,连本地商帮都争不过。” 林延潮说得也是常情,《福建盐法志》记载‘官办各帮,本地商殷富者少,大半皆西商’。 但见梅侃哈哈大笑道:“部堂大人,别看我这一次来闽路途中吃了亏,但若真计较起来,插手闽中盐业不过是举手之劳。” 林延潮笑问:“那地方上下如何打点?我愿闻其详。” 梅侃点点头道:“其实说白了一点不难,就如同这一次巡检司为难我般,找人就是。若盐兵敢为难盐船,我们就不会与盐兵说什么客气话,送什么礼,直接找他上面的盐课司大使,甚至更高的盐运分司副使的麻烦,如此这些盐兵就知道怎么办了。” “若换了盐课司大使,盐运分司副使不识抬举,那我就直接找盐转运使或福建巡盐道副使,若是他们告诉我盐船不能开,那么我们与下面的人墨迹也没用,当然就算运司,巡盐道不给面子,我们梅家在户部,都察院那边还有人。” 林延潮笑着道:“我才思得为何本地商帮不如山右,新安商人,原来是他们在朝廷里没人。” 梅侃大笑道:“话是这么说,当私盐贩子,摆平几个盐兵就行,本地商帮贿赂盐课司,盐运分司就好,但是再往上路就走不通了。生意越大,这……哈哈,部堂大人我再说下去,你就要不耻我等所为了。” 林延潮笑了笑,他确实心底不耻。以盐业为例,任何商业都为梅家这样的官商把持。如此何有自由竞争可言,利益都被垄断了,又如何谈什么通商惠工? 林延潮不会把心底话说出,他还要借重梅家呢。他笑道:“盐业积弊已深,不是你们梅家一家所为,要怪就怪朝廷上的人不肯放权越管越乱。” 梅侃闻言笑着道:“是啊,朝堂上若都是如部堂大人这般有远见卓识的官员就好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休要提了,我现在也是归隐田园之人了。” 梅侃强笑了笑,然后道:“实不相瞒,这一次梅某到福建来,为了福建盐业的事倒在其次,重在向部堂大人请教两淮盐法的事上。”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两淮盐法的事我听说了,这新任大司农,我以往打过交道,此人有名臣风范,只要决断的事就算千难万难也是要办下去,谁的面子也是不卖。此事说来都怪我当初考虑不周,谁也没料到宋司农最后去了吏部。” 梅侃道:“部堂大人,万万不可这么说。当初部堂大人所提及纲运法,两淮上下无论是官员百姓,我等盐商无不称便。在这件事上无论是我们新安,还是山右的盐商都是支持部堂大人的。” “这一次我们盐商总会也商议过了,眼下唯有部堂大人在朝堂上主持大局,两淮盐业方能安之,故而这一次来闽我是代表两淮盐商上下来恳请部堂大人出山的。” 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精一之功 面对梅侃恳请他出山请求,正在林延潮意料之中。 但见他站起身似乎很为难般踱步了一阵,然后伸手一按道了句:“现在还不是时候。” 梅侃问道:“不知部堂大人所言的时候指得是什么?” 林延潮道:“天时,地利,人和也!” “敢问什么又是天时,地利,人和?”梅侃一脸虚心的请教。 林延潮沉吟了一会,然后道:“换在官场上句话说,天时就是朝廷上的风向,天下的局势,地利就是官位的高低,手中的实权,人和就是上下的人望。” 梅侃恍然道:“我有些明白了,孟子有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用部堂大人的所言,人望才是最重要的。”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眼下去年的旱灾虽已是平定,但太仓存银无几,朝廷用度捉襟见肘,内中空虚,必带来四方不稳。国难思良将,这正是天时在我。” 梅侃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但天时不如地利,到何处做官?官位高低,有无实权?一名小卒就算如何怀力挽狂澜之志,也难以成事。而我以三品京堂致仕,又在朝中多年,门生故吏乡党也算有一些,故而论地利,我拥其半也。” “最后就是人望,人望就是人心。若无人望,不能上下同心,就算身为枢廷宰相也不能成事,没有人和,纵有天时,地利又有何用?所以人望若不到,时候就未到。” 梅侃听林延潮说了这些,很努力地在脑中琢磨。 梅侃回去想了一夜,次日就告别林延潮匆匆离去了。 林延潮明白自己话里打的机锋不算太难,几乎已到了露骨的份上,想必梅侃已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于是他就不再理会,用心于书院的事上。 近来鳌峰书院还办还算不错。 总体上还是侧重以科举为重,但是纯以科举为重却不足以培养学生的视野,格局,故而书院每半个月都会办一场讲会。 讲会是事先设正反命题,然后以学生辩论为主,然后由几位院长,讲师定高下。 这就相当于一个辩论赛。 至于辩论赛的命题,当然是书院出的,第一次讲会出的命题是作学问是当形而上学,还是当形而下学。 题目林延潮亲自拟的,也有他的深意在其中。 形而上学,一直是理学的主张,也就是道在器先,从二程到朱熹,这一学说发扬光大。 至于事功学派,则提倡道在器中,后来林延潮提出了实践出真知。 而心学就是王阳明提出的,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 生而知之,一万个人中不过一二可以达到这样境界,即不通过实践而得出理论,但大部分人没有这个资质,都是学而知之,甚至困而知之。 这个观点林延潮是赞成的,要知道理学的错误,在于大部分人都觉得理论先于实践,而忽视了实践的作用,最后导致理论脱离实际。 而批判理学的错误,又令很多人都觉得实践的重要,而忽视了理论的建设,将理论纯粹视为了空谈。 放在自然科学里说,大部分科学理论都是从实践中发现问题,再从其中验证理论。但著名的狭义相对论,爱因斯坦不是通过观察得到的,而是通过几个物理公式推导得出的结论。 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二者是共通的。 自然科学之所以能理论先于实践,是因为有数学的指引。数学是神的语言,一切自然学科的基石。 但人文科学的基石是什么? 譬如易经说了,天下没有不变的道理,唯一不变的道理就是所有的道理都在变化中。 道德经则说,可以说出的道理都是失真的。 但儒家却有自己见解,儒家心法,圣人十六字心传里已经讲清楚了。 那就是‘惟精惟一’。 这又回到了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 王阳明用此解释了道在器先,道在器中最后是殊途同归的,将两个南辕北辙的道理合二为一,这就是朱熹讲的道出于一,明月印万川。 这就是惟一,辩证法三大法则里的对立统一。 而两个理论各执一端就是没有辩论明白,或者没实践明白,历史的弯路走得不够多。真理是越辩越明。 这就是惟精,辩证法三大法则里的否定之否定。 举个圆周率的例子,易经论证了圆周率是一个无限不循环小数,告诉你不要把他当作分数,整数。 道德经论证,无论算到小数点后多少位,得出的圆周率都不是真正的圆周率,而不是告诉你既然如此算了干嘛。 至于儒家则告诉你,你要是小学生作作业,咱们用惟一之法,圆周率的惟一值就是3.14,如果用来计算登月航天,圆周率必须要算到小数点后一千万位,但咱们现在才算到一百万位,那就继续算,什么时候算好了再飞,这就是惟精之法。 林延潮在此讲会中将此道理,告知了自己的弟子以及学生们,并于讲会之后,亲自手书‘精一之功’将此作为匾额就悬挂在崇正讲堂上。 这话最早是王阳明说的,他曾多次提及‘精一之功’,作为王学功夫。 多年之后,林延潮虽不任山长,但‘精一之功’却成为了鳌峰书院的治学精神,深入每个学生的心中。 而这二期的讲会,则是谈到儒法之争。 ‘ 这讲会林延潮也是列席旁听了,这讲会就是鳌峰书院里这些学霸们每月两次的思维风暴。 这讲会一讲不是一课,也不是半日,而是一讲一日。 各种思想可以在此碰撞,没有统一的答案,也没有想引导什么。这与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的东林书院截然不同。 对于这样放松交流的讲会,这是学霸们最喜欢的,故而一个个摩拳擦掌要在讲会中大显身手。 这一次讲会也很精彩,儒法之争,是可以引申出王霸之争。 而儒家和法家很多观点上也是南辕北辙的。 其中林延潮在当年的经筵上与周子义辩论差不多,当年林延潮的论点主要引用自南宋事功学派大儒陈亮的观点。 比如儒家讲师古,法先王,恢复三代之治,保持约定俗成的规矩就好了,而法家讲法古不如法今,法后王,一代更有一代的制度。 这二者谁高谁低,千百年来都辩个不停,不同人不同的主张。 但在林延潮看来,用精一之功就可以理解了。 用圆周率来说,儒家讲当年先圣费尽心血计算出圆周率是3.14,所以我们应当代代相传,不能更改,不折腾,祖宗之法不可变。结果儒家的登月飞船跑去了火星。 而法家讲法后王,我们今天圆周率算到了小数点后一百位,我们就把这一百位引用到日常生活中。结果法家小学生每天数学作业作到凌晨,家长半夜在微信群里怒怼老师。 事功大儒陈亮曾言,孝悌忠信不足不足以趋天下之变,材术智辩不足以定天下之经。 这句话就是儒家不能趋变,法家不能为天下之本,要治天下儒法必须合一。 但儒法合一不是3.14不行,小数点后一百位也不行,咱们就3.1415926一起取个七位数,大家就皆大欢喜了。这不是儒法合一,而是合稀泥,航天专家要骂你,小学生也要骂你。 当然这是林延潮的看法,书院的学霸们则看法更多,他们引经据典辩得不亦乐乎。 林延潮本以为儒法之争会保持一个均势,没那么快分胜负,但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儒家是压着法家打,这也多亏了儒家这么多年来对法家的研究啊。 这一名学霸引出了法家经典商君书。 民弱则国强,民强则国弱,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能胜强敌者,必先胜其民。 民不贵学则愚,愚农不知,不好学问,则务疾农。善治国者,民不积粟,上藏野。 任民之所善,故奸多。民贫则力,民富则淫。 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 …… 总而言之,法家学说就是弱民,所谓弱民,国家要用各种手段使百姓贫穷,愚蠢,如此财富才容易为国家聚拢,国家更好驱策这些没有文化的百姓。 这学说当然被在场读书人大骂了。 这时候突有一名弟子道:“家里有积蓄,又有文化的老百姓,能叫老百姓吗?那叫封君,士大夫。” 林延潮闻言看向此人,原来是外课生周起元。 但见徐贞明这时候对林延潮道:“论及经义周起元是外课生中翘楚,我本以为他尊孔孟之学,没料到却给法家说话。” 林延潮笑着道:“此正为我所欣赏的。” 但见周起元环顾四周,然后向林延潮,徐贞明施礼。林延潮,徐贞明都是笑着点了点头,以表示鼓励。 但见周起元来到讲堂中央侃侃而谈道:“众所周知,商君入秦后,秦行变法之实。但商君入秦之时,见秦王时所讲乃帝道,但秦王却在打瞌睡,商君第二次见秦王时讲霸道,然而秦孝公为之所动,何也?” 林延潮,徐贞明闻言都是听懂了周起元的言下之意并微微点头,脸上露出赞赏之色。 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惟精惟一 周起元说得简略了,历史上商鞅一共见了四次秦孝王。 第一次说得是帝道,秦王在打瞌睡。 帝道其实就是尧舜之道,那时候时代太久远,已经很难考证了,秦王边听边打瞌睡,听完还对推荐商鞅的景监大骂说,你怎么给我引荐这样的人。 商鞅第二次见秦孝公,商鞅从禹,商汤,文武王讲起,说的是王道,秦王听了感觉没有兴趣。景监对商鞅说,你再这样,我就不会再向大王推荐你了。 商鞅说,你让我再试试嘛。 第三次商鞅说霸道,这霸道是五霸之道。 百里奚治秦,就是革除弊政行政,百里奚死的时候,秦人为之流泪。而秦国也因百里奚主政,一举成为五霸之一。 所以商鞅讲了霸道,秦王点点头,心想这不是我们老秦人那一套嘛,听是可以听,但内容嘛嗖嗖而已。然后秦王对景监说,商鞅这个人可以找我来聊一聊了。 商鞅听了景监的话长叹道,我终于知道秦王要什么了。 第四次商鞅见秦王,秦王与商鞅聊了好几天仍不觉得厌倦。 景监惊喜地问商鞅你给大王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商鞅说帝道太久远了,大王不爱听,王道效果太慢了,大王等不了,唯有我最后说的霸道,缰国之道,才能为秦国立竿见影,但秦王也知道用了这个,节操这东西没办法要了。 但见周起元道:“何为霸道?对内以严刑峻法,对外以武兴国。帝道说得是三皇五帝,很其久远?至于周公之王道又为何不能实行?唯有法家取法当下也。” “秦行霸道,不在于商君所陈,而在于秦王所好。若时无商鞅,秦朝就不变法,非也。魏国有李悝,韩国有申不害,赵国有赵武灵王。” “你说法家弱民,其实何来弱民,天子面前天下皆为臣民。秦灭六国之后,视六国之民与其国百姓一体。” “元朝灭宋后将天下人分为四等,其中宋之百姓为第四等。但秦国没有,秦法面前人人平等,甚至连皇亲国戚要杀也就随手杀了。” ”故而法家治民,无亲亲相隐之弊,天子之令上行下效,古今治国者无可比秦者。” 徐贞明笑着对林延潮道:“说得好啊,有理有据,若是考史策,此人功底也是不错啊。” 林延潮道:“集思广益,此乃博约之教,书院以后办学就是要取法如此。” 徐贞明点了点头,二人取得了共识。 林延潮也是很高兴,自己有徐贞明这位志同道合之人为帮手,如此书院就可以办好了。 但讲堂上情况又不一样了,但见周起元吹捧法家。大部分书院学生还是承儒家之教,故而就很愤慨了。 学霸们纷纷反击。 “司马迁曾言商君之变法,秦人大悦,但司马光又言商君之变法,秦人之不悦。到底是悦还是不悦?” “商鞅之政不仅仅在于弱民,还在于愚民,卑民,故而有民辱则贵爵,民弱则尊官,民贫则重赏之言。” 但一般愤慨说话,很容易变成斗气吵架,故而这时候还是需人来中和。 今日讲会,讲师史继偕乃评判之一,他当即出面道:“周起元方才谈了三点,一法家师今因为帝道,王道都是师古,不和于当心,故而秦孝公不用也。” “二法家乃帝王之术。商鞅并非不知帝道,王道,但秦孝公不用,故而才说以霸道。” “三法家不在于弱民,而在于法下万民平等,无论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本国外国之民皆无分别。” “你们要反驳,不可离此而言之。” 经过史继偕这么说,众学霸们商议了一阵。 但见内课生中的翘楚周如磐起身向林延潮,徐贞明道:“那由我姑且来试论一番。” 林延潮,徐贞明都是笑着点头鼓励。 “诸位想必都读过史记赵良谏商君。商君问赵良,我比百里奚如何?赵良说,千人唯唯诺诺,不如一士耿直直言。你不杀我的话,我就直说了,商君说可。” “赵良直说,当年百里奚为相,劳累不坐车,夏天不打伞,巡访国内不用随从,不轻易打战,将功名簿束之高阁,故而他死的时候,秦国老百姓从上到下都是痛哭流涕。” “连孔子也赞百里奚相秦后,国虽小,其志大;处虽辟,行中正。……以此取之,虽王可也,其霸小矣。” “但商君你呢?你出门以后,就跟随几十辆的大车,车上都是手持刀枪的武士,一旁人见了无不躲避,敢问商君一句,你离了这些警卫敢出门一步吗?” “身为秦的宰相,你不想为百姓谋利,而是大建宫室,秦与魏交战,魏将公子昂乃商君好友,商君以盟约为名诱公子昂而俘之。商君用法严酷,经常在在渭水杀人,渭水尽赤。商君从政也,凌轹公族,残伤百姓。这仅仅是弱民吗?百姓没有因秦法面前万民平等,而过得更好,国越强而民越弱,此乃以一国而奉秦王。” “但有句话起元兄说得对,商鞅被秦惠王杀后,秦国续其法。可知变法非商君之故,而是秦王之意,非秦王商君一个魏人怎能为秦国相。最后变法之恶名都归于商鞅而不归于秦王,而杀商鞅后,上下反称秦王之贤。” “因为从秦王用商鞅之初即明白,用彊国之术,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却能及其身显名天下。” 周如磐说完,众学霸们一并鼓掌,徐贞明笑着道:“立论充足,有理有据也。看来书院的真才,当以周如磐,周起元为翘楚。” 林延潮闻言却是笑而不语。 有一人道:“吾以法今师古辩之。” “法今不如师古,古今之事周而复始,今日之种种难处,并非今日才有,而是三代之时早已经历过。” “我们要取法于三代,不过为了亦步亦趋,那不是师古而泥古。我等学圣贤之道是取三代之法以借鉴,将古人治道用在今日,这才是真正的师古。” 徐贞明道:“这也不是不错,但较周起元,周如磐倒是逊了一筹。” 林延潮道:“我倒觉得不错,徐院长不可要求过苛啊!” 徐贞明闻言抚须大笑。 林延潮,徐贞明听了学生的辩论后,有时沉思,有时大笑,一旁自有人记录讲会上辩论的精要之言作为讲义,供众人观看。 又有一人道:“儒家有儒家所长,法家有法家所长,用儒用法当鉴其时也……” 讲会到一半,众人差不多要吃午饭时,突然一人起身弱弱地道:“吾恳请以精一之功试论之。” 听到这里,满堂皆是安静。 林延潮闻言看去却正是附课生里的曹学佺。 对于曹学佺这样的吊车尾,众人听说他要起身辩论时都是莞尔,心想你能够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徐贞明也是在心底嘀咕,曹学佺之前一直是闷葫芦一句话也不说,怎么突然之际就开窍了,还要以精一之功来讨论。 这如何解题呢? 徐贞明向林延潮道:“这可是难了吧。” 林延潮笑道:“既是讲会,不妨让他试一试,反正不耽误功夫。” 得到林延潮的鼓励,当即曹学佺道:“其实儒法之道相左甚多,用法家则国强民弱,用儒家则易民强国弱。” “易经有云一阴一阳唯之道,法以军功立国,灭六国后,可强其国而富其民,是为强国强民。儒家藏富于民,然后民富国弱,一旦国家为外夷所侵,百姓涂炭,如此国弱民也弱,宋朝之亡即为殷鉴。” 众人听了纷纷议论,这是支持法家了? 曹学佺听了众人议论,当即连忙道:“我并非支持法家,也并非支持儒家,只是以山长的精一之功而论。” “昔尧之告舜,曰:“允执厥中。到了舜命禹,又加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之三言。” “故而要学精一之功,不可不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而这危微之说,惟有君子方能知之。” 林延潮听到这里,眼睛一亮。 而对曹学佺抱有怀疑的徐贞明也是露出了刮目相看的神色。 曹学佺正要继续说,却见林延潮起身了,众弟子们见林延潮起身,都是一并离席行礼道:“山长!” 书院之中向来是师道尊严。 林延潮是山长,在学生中威望极重,见他突然下场难道是要亲自与曹学佺辩难嘛?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对曹学佺道:“不必……不必紧张。” 曹学佺当然是一脸窘迫,见此向林延潮道:“是,山长。” 林延潮点点头笑道:“何为道心,何为人心,何又为危微之说呢?” 此言一出,顿时讲堂上嗡嗡声一片。 曹学佺向林延潮施礼,然后道:“朱子当年有云,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 “以治国而论,法家就是道心,而儒家就是人心。而以百姓而论,儒家就是道心,而法家就是人心。” 听了曹学佺的话,徐贞明露出刮目相看之色。 林延潮也是很欣赏,曹学佺引用这是朱熹对这句话的解释。 按照法家的观点来解释,要让国家富强就如同道心,但不可体会老百姓的意思,天下万物莫不有性情,为政者一定要体察民情。 而老百姓过好日子是人心,但凡人都想好吃懒,混吃等死。但是你不能屈从于自己的欲望,整天不去劳动,就想着国家发福利。 同样儒家的观点,就是让百姓富裕就是道心,国家富强就是人心。 “何为精一之功?道心与人心对立,一心分为二。道心人心不能一体,有了二心。故惟一就是道心与人心一体。”曹学佺开始解释。 林延潮不得不说,曹学佺引用道心人心来破题,点明这精一之功十分精彩。 他这话用现代思维演绎就是,圣人舜告诉我们,何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那就是人生一切的问题,都是来源自现实与理想间的差距,对立不能统一。 理学大能朱子告诉我们,一味从理想,那么现实会告诉我们,在现实面前理想就是个屁。 若是屈从于现实,人也就废掉了,没有什么远方和诗,有的只是眼前的苟且。 小学生作作业,圆周率取3.14,是惟一而不是惟精,多计算是瞎折腾。 登月飞行,圆周率不够用,这时候要惟精不要惟一,不可因计算量庞大而去偷懒。 就如同煮开一锅水要烧火,从量变到质变要事功,而惟精就是事功。 见林延潮露出鼓励之色,曹学佺鼓起勇气道:“阳明先生曾有云,惟一是惟精的主意,惟精是惟一的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意思就是惟精和惟一当为一体。” “阳明先生举此为例,精字从米,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 林延潮露出欣然之色,曹学佺这话的意思就是,将米舂得无限精白,没有一丝杂质,那是不可能的,故而舂米就是事功,舂到什么程度可以觉得好吃,那就要实事求是。 惟一惟精后执中而行,这就是允执厥中。 面对曹学佺之言,林延潮这时候却道:“你说得很好,但是……我当年作古今尚书证伪言,大禹谟为伪,那么舜是否告诉了大禹道心人心,我们不得而知。” “人心之危.道心之傲。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这是道经里所言,诸位是否有觉得相似之处。” 是啊,众人都是想起来,若是大禹谟证伪了,那么这儒家十六字心传,只有最后一句允执厥中为真了。 这时林延潮笑了笑道:“真真假假,难得真切,我怔大禹谟为伪,不是为了告诉尔等这十六字心传为假,否则也不会以精一之功题于这崇正讲堂上,至于阳明先生也不会以精一之功来教化学生。” “是不是托名伪作,于我等而言又有何用?只要吾有道理就可以用之,为学重在从心。再譬如今日之辩论,儒家法家到底用谁,并非是吾之初衷。” “方才曹学佺说了道心人心为一体,天下之烦劳来由在于有了二心,这是二而为一之道。但能二而为一,怎么能无一而为二之道。就比如这治国之道的惟一,到底是取儒家还是法家,我们为何不能一分为二来看?” “用法家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用儒家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法家的好处里又有什么好处和坏处?儒家的坏处里又有什么好处与坏处?” 众学生们闻言议论纷纷,似隐约间明白了什么? 但见林延潮继续道:“故而要惟一,不妨将一心拆作二心去想一想。要惟精,就要将二心当作一心去做。” 众学生们顿时恍然掌声如雷,人人都觉得这一次讲会对他们而言大有收获,林延潮回到了坐席后,堂上的辩论继续。 然而就在这时,陈济川突然紧急进入了讲堂在林延潮耳旁耳语了几句。 林延潮听了眉头一动,当即对徐贞明道:“我有要事,下面的讲会由你来主持。” 徐贞明点了点头,林延潮当即离去同陈济川一并回府。 但见林府门前却是戒备森严,这时已经是万历十八年的六月,但见了这一幕不知为何却令人生出一丝寒意。 林延潮走到府里时,当即一名武将向林延潮行礼,然后默无声息地将林延潮领至客房。 但见客房里福建巡抚赵参鲁正坐在那,有几分魂不守舍的样子。 林延潮进门后笑着道:“不知抚台驾到,有失远迎啊!” 赵参鲁站起身强笑着道:“哪里的话,你我兄弟之间就不说这样的客气话了。” 当即二人分宾主坐下,赵参鲁看了一眼林延潮身旁的陈济川。 林延潮会意让堂上的人都是退下,然后问道:“抚台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但见赵参鲁点点头道:“正是,部堂大人可还记得当年在礼部时派了给事中林材与行人陈行贵出使倭国的事吗?” 林延潮讶道:“正是,他们有音信吗?人在哪里?” “琉球?” “琉球?人回来了吗?” 赵参鲁摇了摇头道:“人若回来就好了,但是现在他们并未回来。” “怎么琉球不放人吗?” 赵参鲁道:“琉球这弹丸之地,又世受我朝国恩,他们哪里有这个胆子,两位大人留在琉球是另有要事,不过他们已派人回国传信,禀告了一件大事?”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凛,此事他已经猜到是什么了。 但此刻他却不能主动将此事揽到身上。 林延潮喝了口茶:“林某已是归老林下,不再过问朝政,若是军国大事,涉及朝廷机密,实不必告诉于林某。抚台自己决断就是。” 赵参鲁闻言苦笑道:“部堂大人,不能见死不救啊,此事实在是关乎重大,故而赵某必须亲自到府上来听一听你的高见啊!” 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八百里加急 面对赵参鲁的再三请求,林延潮笑着道:“昔日有人有目疾,整日忧戚,旁人问阳明先生,阳明先生道此乃贵目贱心。” “抚台,以我看来且不说倭国是否有兴兵之意,就算真有兴兵之意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因此忧心而乱了方寸,那就是贵目贱心了。呵,在下试言之,还请抚台大人见谅。” 赵参鲁拱手道:“多谢部堂大人指教才是,其实我以为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眼下虽是四海升平,但国家还是有内忧外患的,去年大旱,各地督抚,藩臬都忙着赈济的事,我们福建虽说没有旱情波及,但各级衙门也是裁剪用度,节衣缩食的过日子,难免在兵备上有些疏忽,若是倭害再起,沿海无力阻拦……” 赵参鲁压低声音道:“之前的倭害真倭不过十之二三,其余沿海之民假扮倭寇,若是倭国真的进犯,沿海响应如何是好?若是万不得已本抚只好向朝廷建议重新海禁,封闭月港,以防倭害。” 林延潮看了赵参鲁一眼心想,此人不简单啊。他知道自己是主张开海的,故而拿此谈条件。 林延潮之前以自己致仕为理由说了不插手,一听人家说要禁海就插手,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林延潮屈起食指顺了顺唇边的短须,当即道:“这抚台乃是一省封疆大吏,开海还是禁海一切决断当然由抚台出,林某闲散致仕之人,难堪重任,微言不足搅扰清听,还请抚台恕罪。” 赵参鲁闻言神色一变:“你……也好。” “不送。” 当即二人离席作礼,赵参鲁满怀心事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林延潮欲言又止当即无奈地离去了。 赵参鲁坐着大轿返回了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离三元坊很近,过了片刻大轿即到了衙门里。 知道赵参鲁回府后,他的两个心腹师爷即迎了上去。 赵参鲁一见二人当即道:“堂上说。” “是。” 三人坐下后,赵参鲁道:“这林三元不肯为本抚出谋划策。” 一名瘦高个的师爷道:“东翁可有拿禁海的事说?” 赵参鲁点了点头。 一名矮胖个,看起来甚有智计的师爷道:“不出意外,林三元此人不是轻易上钩的人。” 瘦高个的师爷负气道:“既是他不答允,我就上奏朝廷禁海,特别是长乐陈家可以往细里察,安个通海的罪名应是不难。如此有着林三元后悔了。” 赵参鲁闻言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什么出一口气的办法,但随即摇了摇头。 矮胖的师爷看了赵参鲁一眼当即道:“不妥,陈家是通海多年,但往来的都是琉球王室,没有与倭寇来往的实据。另外陈家的陈行贵这一次为行人司行人奉旨出使琉球,若是查封长乐陈家就坏了朝廷的大计啊。” 瘦高个的师爷闻言色变,当即道:“是我太冒失了。” 赵参鲁起身道:“是啊,本省任何人不助本抚,本抚可以为难他,但林三元就算了,他就是归隐田园,但他的老师闽县林烃,还有同宗侯官林如楚……” 矮胖师爷点点头道:“自古以来,世家大族都是地方官的心腹之患,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得罪不起。但林三元不出声,那么我们上奏朝廷的折子里怎么写?我们先给内阁哪位阁老打个招呼,或是兵部哪位大人先通个气?” 赵参鲁点点头,捏须道:“若是有人替我们在中枢里陈情就好了,本来可以仰仗大宗伯的,但听闻他八十岁的老母病重,正连连上疏请求归乡呢……” 两位师爷都是叹了口气,赵参鲁强笑了笑道:“也无妨,本抚再托其他人说话就是了,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倭国的事禀告给圣上才是。” 当日赵参鲁起草了奏章以及几封书信,印上加急的印戳,然后命驿马以八百里送至京师。 当然八百里加急只是名义上的说法,事实上就是有多快送多快,换人不换马,昼夜不停地将急报送至京城。 这一路上水陆还算顺利,奏章到了通政司的手中。 通政司又交给了文书房,文书房太监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将奏章送给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 文书房太监站在门外正要求见,却得知张诚有贵客暂时不方便见自己。 文书房太监讶异自己是紧急公文,张诚就算见首辅申时行也不会撇开自己不见。 哪里知道张诚现在见的正是次辅许国的管家,但真正的贵客,是坐在许国身旁这位公子才是。 但见那位公子笑了笑开口道:“见过张公公,在下姓梅单名一个侃字。” 张诚面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是梅公子,久仰久仰。” 梅侃笑了笑道:“初次见面,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说完梅侃奉上礼单,张诚接过礼单,目光也是一下子柔和了笑着道:“你们梅家倒是很会做人。” 许国管家与梅侃都是一笑。 说完张诚道:“又是哪个官员不开眼了,尽管与咱家说来,一省督抚为难你们,咱家也为难一省督抚就是。” 说完三人都是大笑,许国管家笑着道:“我早说过了吧,张公公一向是快人快语。” 梅侃笑着道:“久闻张公公办事公道,能与公公您打交道实在是梅某的荣幸,这一次咱们不为别人,但求公公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就是。” 张诚微微笑了笑:“若是与两淮的盐税有关,这个忙咱家可帮不了!这连许阁老都办不成的事,咱家更别提了,你们梅家应该去申相爷家那窜门才是。” 梅侃笑了笑,当即道:“公公误会了。我们是请公公在皇上面前帮一个人说几句好话足以。” 张诚讶道:“何人要你们费这么大的气力?” 梅侃闻言笑了笑,当即递上了一个条子。 片刻之后,张诚走出掌印太监的值房来,看见文书房太监毕恭毕敬地候着,然后捧上了一封奏章。 张诚看了奏章后也是脸色一变,当即急忙向御花园赶去。 御花园里,天子正与郑妃散步,这时候张诚赶到时,只好在外头等候着,丝毫不敢打搅了天子的雅兴。 过了许久,天子方才有清闲功夫。 张诚拿着奏章向天子,天子笑了笑道:“张诚,方才郑贵妃跟朕说了,你安排他兄长郑国泰的差事很好,她让朕与你道谢呢。” 张诚笑着道:“真是折煞臣了,臣也只是遵照陛下的旨意办事,哪里当得什么功劳呢。” 天子从凉亭的果盘里取了一橘子,笑着道:“诶,有赏的当赏,该罚得要罚。朕岂是赏罚不公的人呢?既然如此,这橘子就当朕替郑贵妃赏你了。” “臣谢过陛下赏赐。”张诚跪下重重地磕头,仿佛天子封了他作宰相一般。 天子摆了摆手然后道:“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张诚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奏章来道:“陛下,这是福建巡抚赵参鲁八百里加急,奴才赶着和你送来了。” 天子见张诚神色凝重,当下将奏章接过看了。 天子问道:“什么时候送来的奏章?” 张诚道:“两个时辰前,文书房收到的,还未交给内阁票拟。”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踱步一阵后,突然冷声道:“倭国这弹丸之地,这秀吉不过一渠帅,也生窥觊我大明之心,着实胆子不小。” “日本国关白秀吉,奉书朝鲜国王阁下:雁书薰读,舒卷再三。抑本朝虽为六十余州,比年诸国分离,乱朝纲,废世礼,而不听朝政。故予不胜感慨,三、四年之间,伐判臣,讨贼徒,及异域远岛,悉归掌握……夫人生于世也,虽历长生,古来不满百焉。郁郁久居此乎!不屑国家之隔,山海之远,一超直入大明国,易吾朝之风俗于四百洲,施帝都政化与亿万斯年者,在方寸中。贵国先驱而入朝,依有远虑而无近忧者乎!远邦小岛在海中者,后进者不可作许容也。予入大明之日,将士卒临军营,则弥可修邻盟也。予愿无他,只显佳名于三国而已。方物如目录,领纳,珍重保啬!?” 张诚道:“确实这位秀吉不知读了几年诗书,写出这样粗鄙不通的文章来,实在是沐猴而冠。” “朕有一事费解,这朝鲜国书怎么会正巧被朕前往倭国的使者拿到?会不会是……” 张诚道:“经陛下这么一说,臣也是后知后觉以为其中蹊跷甚多,若是倭国真有入侵之意,那么我们凭着这书信可以早做准备,他们这两位使臣就是立了大功,但也可能是倭国的反间计,令本朝与朝鲜相疑。” 天子点点头道:“你说的是,朕正有这样的担心。若是倭国有进犯之意,这福建巡抚赵参鲁就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吗?” 天子随即又道:“此事还是听听几位先生高见!” 张诚道:“那么臣这就亲自送到文渊阁去了。” “善。” 张诚当即拿着奏章离去,突被天子叫住。 但见天子道:“朕记得林延潮是不是还致仕在乡?他是福建侯官人吧!” 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教化 御花园里,张诚正要退下时,陈矩,田义与十几个小太监前来侍驾。 听天子询问,张诚早已停下脚步,躬着身子道:“果真陛下对官员之事了如指掌,这一次孙隆存问林延潮,去得正是福建。” 天子笑了笑道:“十年之君臣,朕何止知道这么多,对了,他的书院办得还不错,福建提学耿定力说他将为官这几年的积蓄,都买了学田作为办学之用,实在是难得啊。” “朕还记得林卿为官之初,就曾经向朕建言,提倡以文教兴国,让每个贫民百姓都是能够读得起书,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变啊!” 这时候秉笔太监田义笑着道:“陛下之前不是一直觉得林卿似张太岳吗?” 天子闻言神色一凛,陈矩看了田义一眼笑道:“臣之前也有此感,但臣想来想去林延潮为官以来最为主张的乃兴学,办教育的事。而张太岳在位时却是禁书院,这倒是不一样了。” 在天子面前陈矩倒是时常说林延潮的好话,但田义却没有没有如此。 天子闻言神色缓和,然后道:“陈矩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林卿与张太岳有点不同,此人极为好名。当年他给朕讲学时,有一次他提及古往今来儒者,唯有孔子,王阳明二人可称得上三不朽,言语之间甚为羡慕。朕当时调侃问,你已经是三元了,有想过以后如何吗?” “林延潮答朕说立功,立德,立言,能为其一者都可以青史留名。臣虽是陛下钦点的三元,但说来惭愧为官至今仍没有一事有所建树。将来若臣能达到阳明先生一半足慰此生了。” 陈矩笑了笑道:“这么说林先生这一次回乡办学,就是学王阳明龙场授业了。” 天子闻言冷笑道:“当然有此心,同样也是避风险而保富贵,否则他为何朕许以他在乡参政,他都不敢答允。” 田义在旁道:“或许也是大臣的矫情之心,等陛下三请五请他出山呢。一部三国野史真害人不浅,弄得读书人都想当诸葛亮,盼着好有个刘玄德来三顾茅庐请之出山。” 天子笑了笑,不置可否。这时张诚却突然道:“可是今年吏部推举大臣的名单里林延潮仍是名列其中啊!” 田义神色一僵,心想以往张诚不是常与陈矩唱反调打压林延潮吗?怎么这一次却说起他的好话了。 天子闻言笑了笑道:“今日倒是新鲜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张诚那你说为何吏部推举大臣会将林延潮列在其中呢?” 张诚道:“臣本不敢妄加揣测,以往臣觉得是申先生的意思,但是现在吏部不是杨巍做主,而是宋?做主,那么吏部再推举林三元那臣就觉得……之前是臣的偏见了。当然宋?或也是买申先生的面子罢了,” 天子看了张诚一眼,点点头道:“你倒是能知错就改。” 张诚道:“每日三省吾身,这都是平日陛下对臣的教诲。” 天子道:“好了,奉承话不要说了,你尽快将奏章送至内阁吧,让几位阁老立即票拟。” 张诚退下后,田义,陈矩一并道:“启禀陛下,今日皇明时报,天理报,新民报臣等给送来了。” 天子点点头,笑道:“这三封报纸甚好,闲来打发功夫甚好,不过都是一旬两刊甚是不过瘾。” 历史上太监刘若愚写宫廷杂史里有记载,万历皇帝有一个嗜好就是看书,他每日都派亲信太监到京城里的各大书肆采购,但凡有什么新出的书都买来看,天文地理无所不看。 但这个时空出现了报纸,而且还是官媒,故而万历皇帝兴趣就转到阅读报纸上。 这就好比现代很多人,自打有了新媒体后,就弃书不看整天抱着手机刷头条。 但对于嗜书的宅男皇帝而言,唯独嫌报纸不好的就是速度太慢。 看着陈矩,田义二人捧着报纸,天子道:“照例先看皇明时报吧!” 当即陈矩捧着报纸递上,天子看了一眼皇明时报后即冷哼一声。这些主笔的言官们,又有几个在含沙射影劝立储位了。 除了这些,也有人讽刺了一句,神童衫子短,袖大惹春风。未去求天子,先来谒相公。 天子笑了笑问:“此是引自何典?” 二人都说不知。 天子道:“此诗是引自神童诗,神童衫子短,袖大惹春风。未去求天子,先来谒相公。说的是官员还未去朝见天子,先来拜见宰相。” 知道讽刺的是申时行,天子对此也不生气,陈矩,田义闻此唯有干笑。 天子对于这些皇明时报上的边角料甚感兴趣,但对于报上所载的军国大事就略略看了一眼,然后丢给了陈矩然后道:“这皇明时报立针砭时弊之词还是太多了。” 田义奉上新民报,天子摇了摇头道:“此朕要放在最后好好看。” 陈矩闻言即奉上天理报。 这天理报记载的都是各地的孝行节妇,天子摇了摇头道:“地方官员平日里满纸虚文也就罢了,连文章上也是满嘴虚话,如此也就罢了。但这等饿子而孝母之举,也称得上孝行?如此哪得教化之用?” 说完天子一面看一面摇头,最后才看新民报。 却说三份报纸里,新民报份量最足,仅凭这一点就令天子很满意了。 天子突然问道:“母后最近还喜欢报纸吗?” 田义道:“太后当然喜欢,只是她近来不敢看,说怕伤眼睛,让宫里人读给她听。上一次宫里太监将恪守读成了客守,还给她老人家听出来了。只是这新民报她仍是不读的,反而对于天理报却是叫文书房每刊不落地送到慈宁宫来。” 李太后为什么不读这新民报,天子是知道的,他当下将新民报纸翻开。才看了一眼,天子就忍不住笑了。 但见这新民报头版最显眼之处不是文章,而是京里某某药堂刚出了一方子,此方专治花柳病。 对于新民报这样伤风败俗之举,朝臣们一直有议论。但是皇明时报,天理报朝廷几乎都是在贴钱在办,唯独是新民报还有盈余。 这新民报创收的办法,就是这广而告之之举,简称广告,这名字说来简直令人可笑。 故而天子却是允许了,原因很简单他是新民报的粉丝啊。 天子继续看下去,这新民报也有意思,每日最显眼处内容都有不同,今日先摘录了几则文人斗智故事,主人公是王安石与苏东坡。 一日,王安石与苏东坡论及鲵字,说此字从鱼从儿,合是鱼子,四马曰驷,天虫为蚕,古人制字,定非无义。 苏东坡闻言拱手问道:“鸠字九鸟,可知有故?” 王安石想了许久,想不出是何缘故,于是认真请教。 苏东坡笑道:“《毛诗》云:‘鸣鸠在桑,其子七兮。’连娘带爷,共是九个。” 天子看到这里,不由手抚圆肚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然后天子又看了几则都是这样文人智斗的故事,都是开怀大笑。 天子道:“对于读书人而言这样的故事最是讨巧了,这新民报嘛,比天理报少了教化之意,比皇明时报少了几分严谨,但胜在合人心思。” 天子继续读下去,当然除了这些笑料,还有各地科举之事,都不知这主编从哪里找来的,一条条看去都是令人看得津津有味。 其中还有几篇古人论战,甚至有一篇番薯在北直隶推广情况。 在这讲述番薯的篇幅里,里面介绍了一条用番薯备荒之法。 他说若是某地闹饥荒,就可以立即栽种番薯种子,只要番薯长到两个月,就可收得指头大小的番薯,而其茎叶可以拿来蔬菜,如此可以大大减轻饥荒。 天子看了摇了摇头道:“稀奇,稀奇,这等说法可有什么所凭吗?不会是想当然想出来的吧。” 陈矩,田义都是说不知。 天子又记得上一刊的新民报也说的是番薯,这文章他很有印象,说的是番薯在北直隶某县的推广,说是今年饥荒来的时候,当地百姓白天起来是红薯煮一锅稀饭再加红薯,中午又是一锅红薯稀饭,晚上还有一锅红薯稀饭。 就是靠着这红薯稀饭,吃得人肚子里直泛酸水,烧心烧心,有的家人没有主粮,就是靠这红薯过日子,家里的小孩子每顿饭前没先吃个七八条红薯,就不许吃一点主食。 这说得都是人日子过得如何如何苦,仿佛笔者深入其境了一般,但不知为何这样的文章看得却令人觉得比那些满纸经义,道德文章的报纸读起来引人入胜多了。 不少人看完后都是掬一把眼泪,同时到了最后也为北直隶各州县战胜这场饥荒而喜极而泣。 天子看了也是感触很深,不免又想起了当初主持屯田的林延潮,徐贞明。 天子对陈矩,田义道:“这新民报的主编,朕记得是孙承宗吧。他现在是何职?” 陈矩道:“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 天子道:“此人乃是人才也,让他屈身办此报纸太可惜了。下中旨任他为侍讲,朕另有大用。” 陈矩吃了一惊道:“陛下,此人三年前才升是修撰。何况下中旨用人内阁吏部那边会有说辞。” 天子道:“朕知道,但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孙承宗是朕一手提拔的。人才难得!” ps:这几天事多太忙了,更少了还请见谅,日后一定补上,抱拳! 一千一百七十章 非林部堂不可 陈矩琢磨天子的意思,是可以听出一些弦外之音的。 为何要重用孙承宗,表面看上去是重才惜才,其实是在三报之中有所偏颇。 眼下天子最忧心的莫过于这场遍布大半明朝疆土的大旱,满朝大臣,地方官员为此上的奏章堆积如山,至于各自私下的议论不知多少。 因为古往今来任何大范围的全国灾情都是王朝覆灭的征兆,甚至直接令一个王朝崩溃。 元朝之亡就始于黄河泛滥上,当然另一个时空的明朝几十年后也是亡于从陕西波及至全国的大旱。 于此三报各有不同。 皇明时报略微提了几句,但几位官员都是呼吁天子不要继续不朝了,同时早日册立储君以定民心。同时骂几句申时行认为他结党营私,以及没有尽力对天子规劝。 而天理报则不同,他们可谓极用心于这一次饥荒。故而举出不少孝行义举来。 甚至还列举顺天府一名管理仓粮的官员,宁可自己饿死,也没有贪污了仓粮一毫,如此官员可谓清官廉吏,为了此事天理报还很是赞扬了一番,地方官府还为他立碑。 其余就是褒奖君子固穷,贬低小人穷斯滥矣。让百姓安心等待朝廷处置,不要造反。 天子看了初时很欣慰,但后来令东厂的人暗察了一下真相,才知道这官员不是饿死的,而是因为其他病病死的,但被管粮的官员修饰了一番报了上去见于报上。 唯独是新民报看似没有当什么教化的作用,但是不自觉中在连续几刊中普及了如何备荒,说来这新民报才是真正地在经世致用。 想到这里,陈矩见报头这新民报三个朱字印入眼中。 《书·康诰》:“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 如何使民更新,如何教民向善,陈矩从林延潮办报,办学院,立学说中窥到了一丝端倪。 此刻陈矩心底问道,林三元你究竟要的是什么? 而此刻张诚拿着福建巡抚的奏章到内阁传旨。 现在内阁之中三辅王锡爵正在生病,闭门调理了半个月。 所以内阁依旧是三个内阁大学士当家做主的局面,首辅申时行,次辅许国,以及原先四辅王家屏。 王家屏守制期满后回朝即从吏部左侍郎衔升为了礼部尚书衔。 从万历十二年十二月从吏部左侍郎任东阁大学士,再到万历十七年三月(历史上是万历十六年十二月)升为礼部尚书,王家屏用了四年多功夫,他也摆脱了打杂的局面,在内阁之中也有了话语权。 现在内阁的申时行值房里,申时行正带着眼镜看奏章,许国反剪着手正在踱步,同时眉头紧皱,至于王家屏正在喝茶,身边还有一个小罐子里面是六必居的酱瓜。 王家屏平日办公时,常喜欢拿着小点心嚼个不停,这也是他多年的习惯。在内阁,翰林院里与他共事多年的官员也都习以为常了。 半响后,申时行放下公文道:“福建巡抚赵参鲁上奏言倭国欲联合朝鲜兴兵进犯,此事圣上要我等立即拿出一个方略来,现在张诚就在值房外候着,两位怎么看此事?” 许国停下脚步道:“此事奇怪了,忠伯,这兵部的咨文可有提及倭国?” 王家屏摇了摇头道:“兵部咨文一点也没提及,倒是有说青海火落赤部近来有所异动。” 许国道:“火落赤部怀不臣之心,之前吞并不少部落,这些部落不少都忠于本朝,兵部,都察院不少官员都向朝廷示警,言这藩篱渐少,青海之地迟早必生大患,要我们早做准备,防患于未然。” 王家屏道:“说得倒是轻巧,各个将‘言之不预’的话放在前头,放着自己有先见之明,但去年的大旱,整个西北都现在都没缓过来,又兼国库空虚,今年的边饷着落在何处都不知道。不是我等没有先见之明,但为今之计你叫我们如何防患未然?” 申时行道:“两位,这国库空虚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而这青海的事暂且不提,咱们还是着眼于当前。” “应对之策?”许国坐在了王家屏身旁喝了口茶道,“福建巡抚上奏言倭国欲联合朝鲜兴兵进犯,消息是从琉球那传到的福建来的,而且福建又向来是朝廷备倭的第一线,此事怎么福建巡抚事先没有一个确切的消息,反而是道听途说而来。” 王家屏道:“既是道听途说,到底是倭国与朝鲜勾结?还是离间之策,一时也难以决断。。” 许国也道:“我以为朝鲜勾结倭国兴兵此事不太可信,朝鲜也是礼仪之国,世受本朝国恩,其光海君还以血书向本朝示警,怎会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王家屏忽然道:“对了,这出使倭国的使节,当初是沈归德在礼部时的主张吧。” 许国摇了摇头道:“当时沈归德正在病中并未主持此事,实际上是时任礼部右侍郎林宗海向陛下提议的。” 王家屏道:“原来如此啊。” 许国道:“当时忠伯在乡丁忧,我还记得林宗海陈言这征讨之法在于兵部,外邦往来在于礼部,各有掌职。倭国与本朝自宁波之乱后一直没有往来,故而林宗海建议以琉球为中介与倭国往来,先一步洞悉其意图,再制定战守之策。” 王家屏道:“真为高见,此事说来何不先问一问林部堂啊!” 申时行道:“诶,他已是致仕归乡的人了,之前天子允他参政问事,他都不肯恐怕用不上他。” 王家屏道:“元辅,国家有事不容推托,我与宗海共事多年,深知他以天下家国为念,必然不会不理的。” 申时行道:“问一名致仕大臣军国大事,传出去不是笑话吗?” 许国笑着道:“元辅,这有何难让宗海起复就是了。” 王家屏也道:“可是今年吏部推举大臣的名单里,林宗海还是名列其中,而且论及人望当今官员没几人比得上他啊!”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难了,上一次他已说得坚决,甚至陛下连下五疏慰留,仍是辞官归里。我看此事还是问一问兵部吧。” 当即申时行吩咐让兵部尚书曾同亨至内阁值房。 不久曾同亨即已是到了,他江西人,嘉靖三十八年进士,是当今吏部尚书宋纁的同年,他弟弟是曾乾亨,在任河南巡按时与林延潮打过交道。 曾同亨与其父曾存仁都在吏部文选司任过官,故而在朝中极有人脉。 曾同亨推门而入时,申时行,许国,王家屏正在用饭。 许国笑着道:“既是大司马到了,也来分一杯羹吧!不必推托,我们也是刚用饭。” 曾同亨办事干脆利索道:“多谢许阁老相邀,恭敬不如从命。” 曾同亨添了碗筷,米饭就着桌上的猪头肉酱汁大口下肚。 申时行一向奉行节食惜福之道,故而吃得很少,很快吃完拿起巾帕擦嘴后问道:“大司马到兵部挂帅这数月,不知是否适应?” 曾同亨道:“兵部的事向来繁杂,曾某也是到任之后方才理出一个头绪来。” “以往曾某为边臣时,即深感本朝自成化以后以文治天下,缙绅者无以武事见知者。曾某以为自古以来边才者要么如太祖皇帝般有天授之资,要么以军功发奋起于卒伍,远非书生看了几本兵书,就能纸上谈兵而来……” 王家屏道:“那也不尽然,王文成公平宁王之乱,一介书生竟能安邦建壤,不也是佳话吗?” 曾同亨摇了摇头道:“一个王文成公不知害了多少读书人,自古以来如赵括,殷浩,房琯之流多,还是如王文成公多?” 听到曾同亨这么说,申时行知道对方是暗贬原任郧阳巡抚李材。 李材也有屡有边功,平日自比张良,李泌,有效仿王阳明茅土封侯之意。 李材除了有军功外,也喜欢讲课授徒,学生也是很多,读书人尊称他为见罗先生。但是他任郧阳巡抚时把一名参将的参将府改作自己的学宫,并调部卒为自己的学生当劳役,最后激起了兵变。 此事一出,又有人揭发他在云南为官时杀良冒功的事,然后被天子下诏狱。李材的名望很大,天南地北的官员和读书人都是向天子求情,但天子至今仍没有赦免他。 申时行道:“边材难得,边将更是难求,选将拔材何其难也,这是今日福建巡抚赵参鲁的奏疏,大司马以为如何?” 曾同亨从许国那接过奏章看了后,沉思了一会然后道:“此事曾某记得礼部当初曾有以琉球为中介,册封倭国之事。” 许国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当初朝鲜光海君曾以血书向本朝示警言倭国有借道朝鲜入侵本朝之意,故而礼部才以册封之名,行探听之实,然而从本朝使者获倭寇给朝鲜国书来看,倭国与朝鲜又有勾结之意……” 曾同亨问道:“那么当初主持册封之事的是哪位大臣?” “时任礼部左侍郎林延潮。” 曾同亨听完即道:“启禀元翁,此并非是曾某推诿,当今朝堂上要论能把握此事首尾之人,非林部堂不可!” 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触动 曾同亨是宋纁上任吏部尚书后保荐升任兵部尚书的。 身为兵部尚书最重要的权力就是对于边将有荐举之权,掌管天下所有武将升迁。 曾同亨知道自己不是申时行这一系的人,上任兵部尚书后一直在武将选拔上不敢擅作主张,生怕一时不当被内阁驳回,如此就失了颜面,为人所轻。 今日曾同亨来内阁言语里也有请申时行给予他选将的方便之权。 有内阁的支持,自己这兵部尚书才名副其实,他还记得他弟弟曾乾亨任御史时,曾提议重新操练京营,革除不能任事的武将。此议一出,京城上下舆论汹汹。 当时曾同亨刚任工部尚书不知此事,结果一日上朝被几百名无赖兵卒拦轿,曾同亨身为堂堂工部尚书竟被士卒抓着领口襟袍大骂。 此事令曾同亨深以为耻。 见曾同亨提了林延潮,申时行道:“林宗海已是致仕归里之人了,岂有再问之理?朝堂上没有这个道理。” 曾同亨道:“元辅,曾某岂不知林部堂早已辞官,但是咨询于以国事总是不难,再说了天下如林部堂之才者能有几人乎?我这一次从江西老家,经过两淮,浙江北上,路上所见所闻之官员提及朝堂上之翘楚,不出三个人,定然有林部堂之名过耳!” 听曾同亨这么说,申时行捏须不语,王家屏则是偷看申时行的神色。 许国也道:“元辅,林部堂是你的学生,你就不要举贤不避亲了。” 申时行没有说话,而是在公案后拟了一个条陈,与众人看过后道:“请张公公进来。” 不久张诚入内当即道:“几位先生,哦,还有大司马在,不知商议的如何了?” 申时行道:“我等集思众益写了一个条陈,还请张公公过目。” 张诚接过条子笑了笑道:“咱家这点墨水岂敢在高人面前献丑了,只是一会圣上问起咱家要有个交待就是,这条陈中所言‘西北,辽东,沿海都有警讯,当务之急还是请朝廷选拔具应变之才的贤良’……” “这谁有具应变之才?这谁又是贤良?皇上问起来,咱家也好答个话啊。” 申时行笑道:“前陕西巡抚李汶,前兵备道田乐都是边材,其实只要帝心所简就是有应变之才的贤良!” “帝心所简,”张诚咂了咂嘴点点头道,“咱家明白了。” 京师的夜里黑洞洞的,马蹄声在冰凉的石道上踢踏作响。 申时行坐着大轿在羽骑的护卫下返回相府,一下轿等候在府门前的申九即迎了上来。 申时行道:“你回来了。” 申九道:“回相爷的话,刚从老家赶回来就马不停蹄地来见相爷了。这次回乡在光福买的田地,都是上好的良田,田契都在夫人那收着一会请相爷过目。” 申时行点点头道:“好,老夫致休后,也就指望着这几亩薄田过日子了。” 申九笑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老爷是苏州人本来就是生在福中啊。” 申时行笑了笑,举步走到书房,这里有几份外头督抚,边将给他的来信,申时行一一看后让申九回信了。 这时申时行问道:“福建那边有无来信了?” 申九笑着道:“上月林部堂托人给相爷带了一封请安书信,信里倒是没说别的。” 申时行点点头道:“他还真沉得住气,难道一点不知朝堂上的动向吗?” 申九道:“我倒是觉得他不急,以林部堂的年纪而言今年还不过三十,等得起也熬得起。” 申时行道:“话是如此说,但林宗海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暴露了他的政柄,当官的不做到那可以发号施令的位子上,几个人可以如此?” 申九道:“相爷说的是啊,越早提出了政柄就越成了众矢之的,旁人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将来要做什么。就算张江陵当年也不敢如此啊。但也要看林部堂要的是什么?要是为官,他将来入阁拜相不难,若是推行其主张,那么难如登天啊!” 申时行点点头道:“这话老夫早与他说透了。其实这个朝廷就是一辆疾驰的马车,马早不知哪去了,你双臂就算有千斤之力,托一托扶一扶倒是可以,但是哪得能够停得下啊。真要停啊,这车就翻了!” 这时候外头禀告道:“礼部尚书朱大人马上就要到府上了。” 申时行目光一顿,申九道:“朱宗伯必是求丁忧的事啊。” 申时行捏须道:“朱山阴丁忧也就丁忧了,但他走了谁来替礼部尚书的位子,若是林宗海在京,眼前就是一个良机,就算资历不够,老夫好歹也能替他争一争。是他非要辞官归里,现在也只好便宜他人了。” 说到这里,申时行顿了顿道:“有的话我也不好名言,若林宗海在老夫致休前改了主意还好,否则老夫真下野了,他要想回来就真难了。宗海他洞若观火,不会不明白眼下朝堂上的局势渐渐于老夫不利。” 申九闻言大为不平底道:“相爷辅政八年来朝廷内外井井有条,但皇上与言官却屡有挑剔,岂能有这个道理。真希望相爷现在就撒手不管,看看没有相爷调和阴阳,朝堂以后会乱成什么样子。” 申时行道:“天子不朝多年,老夫现在岂有作撒手掌柜的道理。但你说得也没错,张居正辅政十年,好的也成了坏的,老夫当国八年,再小心谨慎,如何揣摩上意,天子也早有倦怠之意,圣眷反而在屡辞圣命的王太仓那,这替手都给老夫找好了。” 申九道:“王太仓为人性傲自负,怕是不能令下面官员心服口服。如此人才本来说不失为名臣,但任宰相怕坐不稳啊。” 申时行笑了笑道:“但王太仓不结党营私啊,总之是陛下自己选的人,没有用之前都是好的。床边孝顺的儿子总被父母骂得最多的,人远看是好,但近用就差,此远臭近香也。林延潮在与天子未有隔阂之前,先退一步不失为明智之举。所以这一次我让你回乡买田,也是为了以后辞官未雨绸缪了。” 这时申九道:“对了相爷,有一事我差点忘了,方才在宫外听说有中使传旨说升任原翰林院修撰孙承宗为侍讲。” 申时行目光一凛,中旨用人实在是触犯了他首辅的威严。 当年天子中旨用李植他们时,吏部尚书杨巍就气得暴跳如雷,但是现在……现在的吏部尚书宋纁是天子一手扶起来的,又是刚刚上任不久,他是不敢说什么的。 然而宋纁不出声,他申时行也就不好发话。 天子此举就是手腕了吧。 申九道:“孙承宗是林部堂的学生,陛下提拔孙承宗是不是有打算将来启用他老师之意?” 申时行道:“不好说。” 六月季夏之夜,凉风过院,树叶沙沙而响。 林延潮一家在家中凉亭下纳凉。 “老爷,丘师爷从京里传来消息,说前礼部尚书朱赓丁忧后,由原任礼部左侍郎于慎行升任礼部尚书。” 林延潮此刻正躺在家中的凉椅上,用大圆蒲扇遮着脸小憩。听闻陈济川向他禀告,于慎行接任礼部尚书的消息时,林延潮手微微一动,然后大蒲扇后的脑袋微微点了点示意他知道了。 陈济川见此退下了,而一旁的林浅浅正坐着竹椅上,穿着薄衫抱着次子纳凉,也听闻到这消息。 林浅浅口吻里有几份酸酸的道:“相公,这于慎行不是你向申相保荐了吗?怎么如今都当了尚书了?” 闻言林延潮轻轻嗯了一声,又恢复了沉静,然后四周继续蟋蟀长鸣。 林浅浅看了一眼正在与堂叔敬昆玩耍的林用,然后将视线收回对林延潮嗔道:“相公,你怎么不理我啊?” 说完林延潮遮在脸上的大蒲扇被林浅浅一手拿起。 林延潮的小憩顿时被打断了。 林延潮从凉椅上微微起身,摇了摇头道:“真是唯小人与女人难养也。” 林浅浅气鼓鼓地道:“怎么这么说你老婆我的?” 林延潮无奈地道:“还能说什么,以往我当官时候,夫人你是埋怨我忙于案牍之事,没有功夫陪你和咱们儿子,现在好了,致仕一年多,我们过起寻常人家夫妻日子,你听闻他人升官了,嘴里却在发酸。我还不得不起来与你解释一番,这是不是唯小人与女人难养?” 林浅浅闻言不好意思一笑,然后腻着声道:“咱们夫妻这么多年了,你还要与我计较这些作什么?只是……只是这于部堂嘛,以往与平起平坐,现在倒在你上面了,我也就说一说嘛。” 林延潮道:“可远兄,他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本来科名就在我之上,再说他是我的好友,他今日能身居高位了,我当替他高兴才是。” 林延潮话是这么说,随即又心想,于慎行官拜二品,任礼部尚书,对于自己的心底而言,难道就一点触动也没有吗? 若是他此刻仍是留在京师,说不定这个位子现在就是自己的,不到三十岁位极人臣,古今几人可及啊。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怎么能没有一丝波澜呢。 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书院杂志 林延潮睡意已无,从凉椅上坐起来于院中踱步,现在已是万历十八年六月,自己致仕回乡一年多了,按照历史上算一算,申时行致仕马上就在眼前了,就算自己帮他清理了不少言官肘制,他能比历史上在位长一段日子,但是以目前的局势而言,也不会长多少了。 申时行一退,自己要复出就真的难了。 更不用说在海另一端的倭国,丰臣秀吉已是露出了侵吞大明的野心。 但整个明朝上下对于这位平秀吉还缺乏了解,他听闻还有的官员认为,他是福建沿海的岛民,然后流窜到倭国一举登上了尊位。 面对越来越近的侵朝之战,林延潮却在家赋闲,继续独善其身下去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可是林延潮却知道,此刻丝毫不得操之过急。 国家就如同马车一样前行,依靠的是惯性,到目前为止上下官员,都是依靠着惯性做事,天灾人祸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依靠着老祖宗的那一套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不需要跳出这个圈子。 至于天下是否与原先变得不一样了呢? 而经过十年在京普及义学,京师里能够读书识字的人口已是接近百分之二十。 识字人口增加是很有好处的。 譬如报纸,整个天下销量最好的《新民报》上个月孙承宗告诉自己也不过刚刚超过八千份,远超过了当初的《燕京时报》。 就算不识字,百姓也可通过街边随处可见的茶馆,听听今日报纸说了什么。 欲先变法,必先开启民智,当然朝堂上还必须有官员支持, 自己的学生中孙承宗才升任侍讲,而郭正域数个月方调任河南参政,官至从三品。 林延潮从一离京,孙承宗办的《新民报》自己倒是一份不拉都看完了,应该来说自己离京后孙承宗算是接过了自己的大旗,一贯办报的宗旨。 只是孙承宗升任侍讲是出自中旨,林延潮就有些不明白天子的意思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披了件衣裳。 林浅浅问道:“这么晚了去哪里?” 林延潮道:“去书院。” “早些回来,厨房里还有酸梅汤呢。” 林延潮点点头已是走到门外,他到了书院时,书院早已经落锁了。晚上书院是不许学生出门的以免扰乱了学生向学之心。 所以门子给林延潮开门时很惊异,林延潮则直接来至徐贞明的居处。 但见徐贞明的书斋还是亮着灯。 林延潮敲门后,徐贞明开门时吃了一惊:“山长这么迟了还不睡吗?” 林延潮笑着道:“你不是也没有睡吗?” 二人进了屋子,但见徐贞明正在起草明日讲课的讲义。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书院开办数月了,除了讲会之事外,我还有一个想法,其他书院都有办文集专门收录学生的文章,譬如濂江书院有闲草集如此,故而我打算我们书院也办一个。” 徐贞明笑着道:“我也是早有此意啊,只是当时书院草创,事情繁多,故而一时没有与山长提及。” 林延潮道:“这文集我打算办得与其他书院不同,有点效仿新民报的意思,但比新民报登载内容要更多,不过不是每旬两刊,而是每月两刊。” 徐贞明闻言哦地一声,想了想问道:“徐某当年在京师时对山长所办的新民报甚为喜欢,但书院与其办文集倒不如直接办成报纸,如此不是更方便。” 林延潮笑了笑道:“孺东兄有所不知,朝廷的报禁仍在,我们书院就算在福建也不好破这个例,如此会遭人口舌的。同时我们省城不比京师,读书识字的人毕竟没有那么多,百姓也没有京师富裕,故而想来想去这文集还是最好的,当然这文集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谈,我打算改个名字就叫杂志好了。” 徐贞明点点头道:“杂志,好名字,善!” 顿了顿徐贞明道:“既叫杂志,什么都说什么都谈,但还是要有个初衷所在。” 林延潮欣然道:“孺东兄所言极是啊,当年我与吏部主事顾宪成曾闲聊,他有句话是‘ 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 “你我现在居谁水边林下,所志的世道在哪里?办书院就是教书育人,为朝廷培养可用之才。但想着更深远一些,就是开启民智,传授每个有志于学的少年圣贤之学。开启民智,就在于少年,少年智则中国智,少年强则中国强。” 徐贞明点点头,这说得是林延潮所撰的《少年中国》里的名句。 “故而我打算将此刊名为《少年杂志》,开启民智,重在少年,就是我办这杂志的初衷与主张。” 徐贞明拱手道:“山长真是有先见之明,事事想在我的前头。” 林延潮道:“这不敢当,孺东操持书院主要事务才是费心费力,说来林某这山长也是有实无名,故而只好想一想这些无用之事。” “在徐某看来,这无用之事才是格局与眼界所在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初倡立义学,在于重缓,恰如人向学,读书什么时候都不迟,但最好年少时候就去读,读得越久好处越大,这倡立义学就是如此。” “至于办报,杂志,书院不同于倡立义学,此见效极快,报纸杂志一二年,书院三至五年就能见功,但林某一直怕自己利欲之心甚重,自己插手将事情给办坏了,故而不敢亲力亲为。故而能有孺东兄操持着,林某实在是感激不尽。” 徐贞明起身道:“山长这么说就言重了,从当初你支持我在京屯垦改水田为旱田,种植番薯,苞谷起,徐某就知道山长乃天纵之才,唯有跟随山长身旁,徐某才有立一番功业的机会。” “诶,可惜孺东兄数年屯垦之功,结果便宜了李三才啊!此事我实在对不起你啊。” 徐贞明闻言大笑道:“山长以为徐某只有这点眼界吗?功功过过,错错对对,你说得不算,我也说得不算,朝廷也说得不算,将来自有后人评说,青史上自会还徐某一个公道。所以徐某不为自己计较,山长又何必为徐某计较呢?如此就看太轻徐某为人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件事他放在心头许久,今日才找机会与徐贞明说出。但徐贞明这番话令他心底石头落下。 二人当夜又聊了许久,都是办杂志的事,从种种细节到人选都聊了许久。 书院印书刊杂志本来就有天然的优势,而对于林延潮的鳌峰书院而言,每日学田收入,以及士绅赞助,使得书院里钱是用也用不完。 故而《少年杂志》就如此顺利的办下,成了林延潮办得一件实事。 而林延潮不知道就在自己办书院办杂志时,此事传到了身在无锡,同样在老家赋闲的顾宪成耳里。 顾宪成对于林延潮此举极为赞赏,于是也打算效仿林延潮讲学办书院之举。 于是一日顾宪成的学生正在家丁忧的高攀龙与无锡县令同游无锡东郊时,高攀龙发现一处地方可作读书处,认为可以群二三好友切磋学问于其中。 当时高攀龙没有办书院的念头,只是认为这是一处可以读书的地方。 于是回来后高攀龙与顾宪成说了这事,当时顾宪成还在生病,但心底存着事,又受到林延潮在闽办书院的启发,一听说高攀龙找了处可以读书的地方,当即从病榻上蹶然而起,二人一并来到城东这处可以读书处。 顾宪成看了这地方,原来是程颐高足杨时在无锡讲学的地方。北宋时杨时在这里见此处临伯渎港,前临清流是讲学好地方。 于是杨时在此讲学一共十八年,他去世后学生在这里建了一座道南祠作为怀念。 这道南祠就是源自当年杨时学成拜别程颐回乡时,程颐看着学生的背影,欣然说了句‘吾道南矣’。 所以顾宪成看了年久失修的道南祠很是感叹,他打算在此办书院,于是他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动员了本地的乡绅,无锡县令对于顾宪成办学也是大力的支持。 没过多久就在当年杨时讲学的旧址上,一座新的书院建成,书院被名为‘东林书院’。 在另一个时空里东林书院是万历二十三年时顾宪成所建,但现在因林延潮所影响,提前建立。 比数年后不同,首倡东林书院的只有顾宪成,高攀龙二人,就是万历十八年这个看起来普通其实不普通的年份,林延潮与顾宪成一个在南,一个在更南的地方同时办起了书院,这也是被后世二人的政敌抨击为‘清议不出于庙堂,而出自于士人的开始’。 不过这话倒是冤枉林延潮,林延潮办书院可是从来没有在书院议政,针砭时弊。 反而是顾宪成才是干这一行的。 东林书院有两大宗旨,一是恢复理学正宗,尊朱子之学。顾宪成认为王学,林学都是末流之学,他批评心学太重于悟,不重于体修,批评林学太过于功利,高明者闻之尚可,却不为读书人正心之用,始入之门。 当然顾宪成的话也是很有见地,受到他影响出自东林书院的学生都有一等观念,认为王学林学都是败坏了世道人心,不是为了正宗儒者所取。当然作为名儒顾宪成也不是洗脑式教育法,书院的学生也偶尔学习王学,林学,但学来都是用作批判的。 第二宗旨就是言政,顾宪成,顾允成都是学从自名儒薛应旗。 薛应旗的学问绝对是那个时代的大儒,他少年时学王学,但到了老年时又觉得唯有程朱理学才是大道所在,故而又回到了理学的队伍。 他对于顾宪成,顾允成二人影响很大,特别是他所提的‘古者谏无官,以天下之公议,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此其为盛也。’ 这句话到了顾宪成手上就发展成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东林书院的学生既要关心于读书事,家事,也要放眼天下关心国家政事,天下政事。 顾宪成主导东林书院后,提倡书院弟子会友,同时主张讲会,东林书院的讲会什么人都可以来参加。 林延潮的鳌峰书院讲会,主要是提一个命题,让学生分为两方彼此辩论,让学生明白什么是惟一之法。 但东林书院的讲会除了探讨精义,就是言政了。 比如在鳌峰书院讲会时,有时候书院弟子明明是持赞同儒家的主张,但经常却被抽到法家,不得不为辩方为法家辩护。 但东林书院却不同,顾宪成主张读书人口头即是躬践,主张言行一致。你在讲会上说了什么,将来做事为人也要从你说得上面去做。 同时顾宪成,高攀龙他们也经常到讲会上主讲,告诉于学生他们的主张,他们的政见。 当然顾宪成,高攀龙甚至赵南星的政见都差不多,总而言之就是官场斗争派。 什么是官场斗争派?就是将官员都划分成小人,君子两类,君子之间意气相投,互相扶持,同时认为朝堂上的积弊都是吏治败坏所致,必须在选拔官员把关做好。 只要朝堂上都是正人君子,而小人们统统滚蛋,如此就能革除时弊,政治自然而然就变得清明起来。 同时作为官员要极力规劝天子,以正君道,就算被罢官了也没什么,天下的读书人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这一说法得到了很多读书人的认同,因为这样的思维也很简单,读书人不用太了解什么国家政治上的事,但官员的好坏贤明他们还分不清吗? 有道德的人就是好官。 什么是有道德,居官清廉,能谏皇帝,敢怼大臣就是好官。故而明末政治作秀的官员频出不是没有道理的。 至于林学那一套以政绩论官员的,当然是歪门邪道。 如此东林书院,鳌峰书院就各代表了林延潮,顾宪成二人不同主张,培养出的学生也是截然不同。 顾宪成更在乎于让天下的读书人都可以支持自己政治主张,而林延潮则是更在乎读书人们能够接受他的学说,以经义启民智,才能以经义定国策。 而于此同时一道圣旨也抵至侯官。 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名垂青史 这一日来书院宣旨的正是福建巡抚赵参鲁,以及新任福建知府王士琦。 没错,王士琦就是王宗沐的儿子,在临海时与林延潮曾聊过开海之事,今年刚刚升任福州知府。 二人来到书院时,但见赵参鲁与林延潮有些芥蒂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说话,而王士琦面对林延潮与徐贞明则行礼下拜。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父母官啊,以后要多烦请你照看了。” 王士琦笑着道:“一日为先生终生为先生,能在福州任官得先生面教是士琦的福分才是。” 赵参鲁心底冷哼一声,越过林延潮向徐贞明道:“这位就是原任过尚宝司少卿的徐大人吗?” 徐贞明道:“正是在下。” 但见赵参鲁满脸堆笑地向徐贞明道:“真是久仰大名啊,今日真是恭喜徐兄,贺喜徐兄了。” 徐贞明一脸疑惑地道:“何喜之有?” 赵参鲁笑道:“徐兄有所不知,陛下隆恩下旨钦简徐兄为通政司右通政,圣旨一下海内无不为陛下慧眼识才而欢腾,本院今日是专程来与徐兄道贺的。” 听了赵参鲁的话,众人都是又惊又喜。 大家听到圣旨来,第一个反应是以为赵参鲁来向林延潮宣旨起复,但没料到却是请徐贞明起复。 但见已是年近七十的徐贞明立在原地没有言语。 这时书院其他讲师如徐火勃,史继偕已是向徐贞明祝贺道:“恭喜院长,贺喜院长。” 林延潮惊讶之后也是欢喜,他也本来以为这道圣旨是对自己的,没料到却是徐贞明。 徐贞明原先是尚宝司丞兼屯田御史,从五品衔,但现在升为右通政,就是正四品衔。 右通政是京职,在内重外轻的大明朝而言,地位不言而喻。 徐贞明屯田屯了一辈子,终于在暮年时迈入了高官大员的行列,圆了他一辈子的心愿。 众人接二连三了地向徐贞明道贺,但徐贞明脸上的神情却是越来越复杂。 而林延潮此刻既替徐贞明高兴,也有一些失落。高兴的是天子升任徐贞明为右通政,想必是为当初屯田的事给徐贞明正名了,因为没有官身在乡肯定是不算资历的,而复官升迁肯定是因功任叙的。 失落的是徐贞明升官了,自己还留在原地啊。 见徐贞明如此,赵参鲁也是习以为常笑道:“今日是徐兄高升大喜日子,还请徐某接旨,一会诸位好向你道贺啊!” 徐贞明看着书院众讲师,众学生神情复杂,此刻他的心里想,这圣旨来的不是时候啊,山长将书院的事全权委托给我,千头万绪的才开了个头,我身为院长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去,如此不是辜负了之前的一番心血了。 经过数月来,徐贞明已是深深喜欢上了书院,这里的学生都是朝气蓬勃,意气飞扬,讲师也是有德名儒,大家每日都可以在一起切磋学问,如此的氛围实在是冲淡了他当初被罢官时候的苦闷。 讲师与学生们都是爱他敬他,他怎么能在这时候离去呢? 徐贞明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拒绝,却见林延潮上前一步道:“徐院长,右通政之职是圣上的一番心意,我们闻之唯有衷心替徐院长欢喜。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书院的事,但请徐院长放心,林某与诸位仁兄一起一并会办书院办好,将每个学生都培养成才,而徐院长永远是我们书院的院长!” 说完林延潮对徐贞明深深一揖。 “徐院长!” 随着林延潮其余书院讲师,在场学生无不向徐贞明长揖。 徐贞明看向林延潮,看向书院的讲师,学生们,顿时百感交集,片刻之后双目已是饱含热泪。 徐贞明花白的胡须颤了颤回揖道:“徐某谢过山长,诸位仁兄了。” 时光在这一刻停顿,再起身后,徐贞明满脸凝重,最后从赵参鲁那拜领的旨意。 徐贞明从书院离去,林延潮此刻从心底替他高兴。 另一个时空的徐贞明在屯田失利后,即回到江西老家,不久就病故了,留在世上的唯有《潞水客谈》这本记载北方水利之说的著作。 但在这个时空,林延潮挽救了徐贞明的政治生命,出主意出力帮他完成了屯垦旱田之举,虽说最后徐贞明的被罢官,但番薯,苞谷却因他成功地在北方得到推广。这一次大旱,北直隶是受灾最轻的。 最后百姓没有忘记他,朝廷也没有忘记他。 在启用徐贞明的诏书中有句话‘古之治事,始繁寡终者十有八九,卿之屯田难称慎始,却能克终,此法堪称良策。’ 有了这一句话,可视作天子承认了徐贞明的功绩,给予他数年以来的屯田一个肯定。 虽说徐贞明嘴上一直说,功过自有后人来说,但是面对这圣旨他的心情如何,林延潮可以想象。 现在徐贞明奉旨起身后,捧着圣旨仰天道:“屯田有功,徐某死能瞑目了。”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忍不住第一个鼓起了掌,片刻后书院上下掌声一片。 次日接到任命的徐贞明即从侯官启程上京,林延潮亲自送徐贞明到码头上。 徐贞明面对林延潮道:“徐某这一次来闽本是为了山长,为了书院尽一份力的,但现在书院之事还未完备,徐某却不得不先行离去,实在是抱憾。” 林延潮笑道:“孺东兄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你能起复,我不知有多高兴才是。盼孺东兄此去能大展宏图。” 徐贞明叹道:“徐某也望残生能再为社稷尽绵薄之力,更希望能与山长在京里重逢。” 林延潮闻言一愕唯有笑了笑。 徐贞明取了一书赠给林延潮道:“此书徐某增删数次最后仍不能定稿,但此去京里怕是再无机会著书,恳请山长帮徐某修订成书了却徐某心愿吧。” 说完徐贞明即上了船,林延潮目送他的座船远去。 这是林延潮与徐贞明的最后一面,一月之后徐贞明在赴任的途中病逝。 至于徐贞明拜托林延潮所著之书,林延潮替他完稿后取名为《潞水客谈继》,此书尽载徐贞明屯垦旱田之事,记载了如何在北方囤种番薯,苞谷,旱稻等等,讲述的就是如何尽地力之法。 此书攥成后,隧成北方州县官府屯田备荒的规范。 而徐贞明也因为一二部《潞水客谈》,以及在北方的屯垦之功名垂青史,受到后人的怀念。而直隶百姓为感激徐贞明教会他们囤种,故而将番薯称为徐薯以作追思。 徐贞明去世后,潘季驯也已年事已高为由向朝廷请求致仕,并在给天子的奏章中恳请选择贤臣接替漕运河道总督之职。 潘季驯奏章里言河道漕运总督人选极端重要,恳请朝廷再三慎重,天子百官都知道潘季驯言下之意是请朝廷让林延潮出山接替他漕运河道总督的位子。 但最后朝廷没有答允,而是改派四川巡抚付知远接替了潘季驯为漕运河道总督。 付知远曾历任归德府知府,河南左,右布政使,当初与林延潮一起在河南为民请命阻止了马玉对当地百姓的盘剥。 付知远是众所周知的廉臣,他接替潘季驯任漕运河道总督,众人也是认为可以胜任的。 林延潮知付知远升任之后,命人将当初潘季驯赠自己的河防一览改赠给对方,也算是自己对老领导的一番心意。 遍数了一圈,与林延潮有关的官员都被提拔了,唯独林延潮仍在老家办书院教书。 徐贞明走后不久闽地遭飓风海溢,沿海各县损失无数。 林延潮记得自己刚穿越大明时也是遭到飓风海溢最后令自己家中损失惨重,最后林延潮替侯官的周知县写了一个魏惠王移粟的典故,这才为本县百姓借到了粮。 而这一次灾情比上一次更重。 与以往从不插手地方事务不同,林延潮这一次却是主动出面帮助地方赈济灾民。 鳌峰书院门前设了粥铺,粥铺里大娘三娘林浅浅帮着煮番薯稀饭,家里人帮着打下手将一锅一锅新煮好的红薯稀饭端来,而书院里的学生们也都不上课了帮忙维持着秩序。 林延潮,徐火勃,三叔等人在施粥,饥民们一个个高举饭碗,看着因饥饿而发颤的双手,林延潮实觉得于心不忍。 番薯饭舀在碗里后,饥民们顾不的一切,也不寻地方就蹲在旁边吃饭。 学生们大多心肠软看到老弱妇孺,会将他们搀到临时搭盖的饭桌,或是书院里吃饭。 “这不是办法啊,看来水部门外还要再设一粥厂才是。”三叔提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倒是一个办法,但也是杯水车薪才是。” “是啊,我们一家之力如何能赈济这么多灾民,官府怎么不出面呢?” 林延潮闻言默然,他也是不好直言。 为了弥补去年北方大旱的亏空,朝廷采用了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 也就是从福建,浙江东南各省摊派钱粮,虽说摊派的不错,但福建不比浙江等东南各省本身就是贫瘠,故而摊派过后地方就没有什么钱粮应对这危机了。 看着望不到尽头的灾民,林延潮对三叔道:“能尽多少力就是多少力吧。虽然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用人 远离福建的京师,此刻却是阴云密布。 左阙门前,申时行坐在太师椅上神色阴晴不定。 参加廷议的官员们愤慨之声一片。 “西海蒙古火落赤等入境攻围河洮,河洮副总兵李联芳率三千兵马追逐竟陷伏阵亡,全军覆没!后火落赤部联合诸番大举进犯河西五郡,总兵官刘承嗣与游击孟孝臣等败绩,游击李芳战死于朱家山。此事自当年俺答封贡后从未有过啊!吾恳请朝廷出兵河洮,为战死的两位总兵,游击及阵亡将士报仇,一血前耻。” “不错,洮州西控番戎,东蔽湟陇,居高临深,控扼要害,太祖当年曾言,洮州西番之门户,西偏保障,有攸赖矣。而洮州最为要害,实为兵家必争之地。” “当初西海(青海以西)蒙古早有异变,我与周大人屡次向朝廷进言,可是朝廷不听啊!这河洮不稳,则甘肃有事,一旦甘肃失事,则宣大告急,进而京畿震动啊!” “当年吐谷浑以辽东鲜卑西并诸羌,遂为隋唐之患,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还请元辅明鉴啊!” “为今之计,当出兵青海,直捣黄龙,执贼酋问罪于阙下!此事恳请元辅替我们主张,向陛下陈词。” 此言一出,兵部御史台的官员无不附和。‘问罪于阙下’之言成为了众官员一致的共识,偶尔有几名反对意见的官员那一点声音早就被淹没了。 受宋朝灭亡之鉴,明朝上下的政治正确就是刚。 天子守国门,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都被人家俘虏了,就是不降,还在城底下给你打回去。 文臣之中主战之风甚烈,主战永远就是政治正确。 面对此群情激愤的一幕,申时行没有言语,此刻兵部尚书曾同亨从椅上起身站起身来伸手按了按,阙左门前方才安静下来。 他走到了所有官员的身前向申时行道:“元辅,西海蒙古火落赤部如此猖狂,眼下虽说太仓空虚,朝廷绝不可容忍此举,否则令西海各部看轻我朝。” 申时行闻言面无表情地道:“也好,本辅当以此事奏明天子。” 此言一出,众官员无不叫好。 当即廷议结束。 申时行同许国,曾同亨三人一并前往乾清宫复奏。 天子还未到,三人即在暖阁里稍坐。 三人都不说话,暖阁里沉默得令人可怕。 曾同亨道:“元辅即是百官请战,一会儿我们是否要以此见上奏?” 申时行道:“廷议上如何说,大司马就如何上奏就是。” 曾同亨低下头道:“不敢,国家大事还需元辅定夺就是。” 申时行道:“众意不可不听啊,大司马代表众议,又是兵部尚书,兵戎之事当然你需第一个向陛下陈词。” 曾同亨闻言大喜,他本来就是敢于任事的性子,他心想申时行素来怕事,对于火落赤部犯边的事躲还来不及。 曾同亨当即道:“这一次河洮失事,三边总督梅友松难逃革职之罪,至于新的三边总督的人选不知元辅可有主张?” 申时行道:“大司马若心底有人选尽管向陛下提就是了。” 曾同亨闻言大喜。 不一会儿天子在弘德殿接见三位大臣。 天子坐在垂帘后正看着廷议的奏本。 曾同亨首先出言道:“陛下,百官都是赞同出兵惩戒火落赤部的,众志成城,人心可用。” 天子放下奏本道:“朕心中没有华夏之别,这番人也是朕的赤子,番人地方也是祖宗开拓的疆土。” “这蒙古右翼虽是番人,但朕也没有将他当外人来看,每年都有赏赐,算是待之不薄。这几任顺义王也还算恭顺,宣府,大同以西,这二十年没有兴兵,百万生灵免于涂炭,这一次火落赤部轻启边衅实在可恨。” 曾同亨当即道:“臣恳请陛下选一个将才,将西事全权委之,出兵直捣青海!” 曾同亨说完后看向垂帘等待天子回音,但垂帘之后看不出天子脸上神情,只闻天子闻道:“申先生,你是否认同曾卿之言,兴兵灭贼。” 申时行道:“启禀陛下,臣以为不可轻开边衅。” 曾同亨脸色巨变。 “廷议之上满朝文武都是主张出兵讨伐,申先生为何意见相左?” 申时行道:“启禀陛下,若是真派师进击西海,一来引起西海诸番不满,二来成为孤师,三来敌有成算。” “扯力克,火落赤兴兵进犯河洮即远遁,说明已是料得我军反击。此举好比手谈,有实地与外势之分,对方攻你实地,一味在实地上相争,容易落入下成,也如对方之圈套。可弃字从实地转为外势,以此争先!” 曾同亨当即道:“不出兵讨伐,这么说首辅有意主款吗?” 申时行道:“本朝制驭蒙古之策,先帝之时已经定下。蒙古左翼的察哈尔部乃蒙古大汗直属的中央万户,察哈尔部首领素来世袭蒙古大汗,素怀入主中原之心。嘉靖三十年,察哈尔部达赉逊汗率部南迁吞并朵颜三卫,使我朝北面屏藩尽失。到了嘉靖末年,察哈尔部和东北夷(海西,建州女真)连成一片。本朝与隆庆五年与蒙古右翼的俺答汗议和,联合俺答汗的蒙古右翼制约蒙古左翼,这就是大策。” “万历九年时俺答汗病逝,而今扯力克袭俺答汗之位,若是贸然出兵西海,很可能让整个蒙古右翼交战。当年与蒙古右翼的约定无疑化作乌有。诸番无衣无帛,全仰仗于贡市,一旦停止本朝再也没有制约蒙古的手段。而贡市多年,大同以西诸边多年斗米值银二三钱,今则仅值钱许,本朝也从中获益匪浅。” “火洛赤虽兴兵进犯,但西海诸部对我大明仍是恭顺的。但火落赤部无故兴兵,杀我边将,必须予以惩戒,但不可以一部之作歹,而废各部之羁縻,不可以一边之骚扰,而致九边之决裂。如其背约,则当致讨。如其输服,则不穷追。此制驭之大略也。” 听了申时行的话,曾同亨深觉得自己太看轻了对方,他这一番话让令自己在天子面前威信全失。 果真垂帘后的天子道:“申先生所言极是,那不知申先生有什么主张?” 申时行道:“河洮之变,三边总督梅友松失职,臣恳请任命新的三边总督,经略西海。” 天子问道:“申先生,朕上一次问你举荐边材,你说何人可以胜任这三边总督之职?” 闻言曾同亨嘴唇动了动。 申时行出班没有看曾同亨一眼,而是道:“启禀陛下,臣保举戎政尚书郑洛。” 曾同亨闻言顿时气得耳红脖子粗,天子当即道:“申先生,今年五月,顺义王扯力克向朕陈词,欲往西海镇抚起畔者,收其部落。当时就是郑洛上奏让朕允假道甘肃至西海。” “哪知这扯力克一至西海,火落赤便兴兵造事,方有了今日河洮之变,朝廷还未追究郑洛之过失,怎能大用?” 曾同亨出班道:“不错,陛下河洮之事不是一日两日,臣与言官连连上谏,若是早做应对之策,也不至于有今日河洮之事。” 曾同亨此举就是反击了。 但申时行没有应对,而是次辅许国出班道:“大司马,去年大旱导致诸省受灾,朝廷刚刚缓了口气来。结果国内稍有好转,边事又起,能怎么办?上面的官员说句话容易,但若要决策下面的官员就跑断了腿。这朝廷就如同人一样,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顾了这个又顾那个,事事周全啊。 曾同亨闻言当即失语,他一名兵部尚书哪里抵得过两名内阁大学士。 申时行道:“许次辅不必再说了,这一切都是臣的过错,还请陛下恕罪。” 垂帘后天子道:“曾卿不必再说了。” 曾同亨退后一步称是。 天子道:“朕没有责怪申先生的意思,只是朕不明白,郑洛能有何方略,难道……难道他还有一个女儿不成?” 听了天子的话,一旁侍奉的太监差一点笑出声来。 当年郑洛为兵部右侍郎时,为了大同巡抚的职位,要文选司郎中蒋遵箴帮忙。蒋遵箴听说郑洛有一女很漂亮,于是告诉郑洛,以女嫁我,经略可必得也。然后郑洛不顾双方巨大的年龄差距,还不是同乡的关系,主动远嫁最后如愿以偿成为大同巡抚。 此事动不动就被朝野上下拿来说一说,指责一下,奚落一下。即便现在郑洛已经是三边总督,仍是作为他的黑历史,被人三番五次的提起,御史在奏章里作为批判的例子。换了一般要脸的人肯定早受不了辞官了,但郑洛此人脸皮极厚,且深得‘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的为官精髓,官是越当越大。 申时行道:“黄台吉,扯立克两任顺义王受封之事,郑洛都是出力甚多,他与忠顺夫人,蒙古诸部常打交道,论对蒙古了解无人出其之右。” 三娘子是顺义夫人,是俺答汗的妻子。 按照蒙古草原的婚制,他嫁了先后三任俺答汗,从名义上说他就是扯力克现在的妻子。蒙古诸部是有一个习惯,就是大汗不在时候,他的妻子可以统领整个部落,还可以调动兵马,权力极大。 这三娘子也是一个传奇人物,隆庆年间,三娘子率军来到阳和,看到一位名蔡可贤的官员长得很帅,当下心动。于是三娘子以盟约为名将蔡可贤诱至城下,然后带着几十精骑将对方掳走,两人嘿嘿嘿了好几天。 蔡可贤是兵备道,正四品官,他被掳走明朝上下震动。 阳和上下官兵正不知如何办时,然而蔡可贤数日后安然无恙地返回。说来也是,从此阳和再无边事,两家‘和亲’成功。 而三娘子每次到了边境时,见到明朝官员都要向他们问一句‘小蔡现在怎么样了?’ 申时行道:“臣以为朝廷可以选派精兵强将屯扎河套与西海之间,闭关停市,同时安抚诸番,分化瓦解,使火落赤部孤立,最后一击灭之。” 天子道:“申先生所言正合朕心,既是如此就用启用郑洛为三边总督吧。但虽说剿抚并用,对于火落赤部不可轻饶。其余皆为次也,最重要须让扯力克从西海东归草原,否则朕将不认他这忠义王,另立他人。” 申时行发自肺腑地道:“陛下圣明,只要顺义王从西海东归,那么西海蒙古如同一盘散沙,火落赤也没有召集西海蒙古的名义,臣以为此事当由顺义夫人出面召顺义王东归。” 天子欣然道:“这也是爱卿保荐郑洛的缘故吧!真是老成谋国啊!” 笔者按。 史书上万历三大征之说,但真正说来其实打了五战,明朝都取得了胜利。其中一战与火落赤部间战争,就是后来的河湟三捷。 虽然此战没有名列三大征之中,名气也不如援朝战争响,但这一战明朝却是打得最漂亮的。 首先这一次明朝开始局面不利,火落赤部受扯力克鼓动袭击明朝。火落赤部不足为患,最重要是扯力克,此人继承了俺答汗,也就是蒙古右翼诸部的共主。 俺答封贡后,蒙古右翼虽与明朝议和,但其部大战略就是想要向西并吞海西蒙古诸部,最后对明朝实现大包围。这一次扯力克到海西蒙古,鼓动火落赤部背后的目的,就是统一海西蒙古。 只要明朝出兵青海,那么中立海西诸番很可能就倒向他。那么到时明朝会面对一个比原先俺答封贡时更强大的敌人。 当时申时行为首辅,面对此举采用就是剿抚并用的策略。与火落赤部胜负不说,必须大书特书的就是明朝的外交策略,那就是让扯力克东归返回原先地盘上。故而申时行提出让郑洛联络顺义夫人。 扯力克跑到了青海搞事,那么留在草原上的蒙古右翼最尊的就是这位顺义夫人。 后来明朝就联络尊三娘子,并立他儿子为新顺义王,若是三娘子不干就停止贡市。 扯力克不得不从青海跑了回去,扯力克一走,原先跟他进青海的蒙古诸部也跟着跑了回去。最后进犯明朝的火落赤,把尔户部成了孤家寡人。 最后就是河湟三捷,这一战明朝收复了丢失已久的大,小松山。这大小松山是明朝仅次于河套的战略要地,这两处都先后失去。 但这一战收复了大小松山,不仅仅意味着开疆扩土,同时将青海蒙古,河套蒙古彻底隔断。只要松山在手,蒙古右翼就无法与海西蒙古连成一气。 廷议之后,申时行三人退了出去。 张诚,陈矩二人一起拉开垂帘。 天子道:“这兵部尚书曾同亨上任有一段日子了吧,但为何谈及兵事仍是没点没有成算!如此朕如何能对他委以重任?将军国之事交托给他。” 张诚道:“陛下,臣以为不是曾同亨不娴熟兵事,而是被申先生摆了一道。” “怎么说?”天子问道。 张诚道:“臣也是猜测,这曾同亨继任兵部尚书以来选将用将一直不得枢辅的支持,一直不是很顺心。而这一次河洮失事,大多官员都是主张征讨,但正应了那句话主战者未必勇,主和者未必怯。大凡主战的官员,容易博名,并不一定真为了朝廷。曾同亨从于物议,用主战来收买人心,同时也是拿官员们来压倒中枢,这是申先生不可容忍的地方。” 陈矩道:“陛下,臣倒觉得申先生是一片公心,没有为难曾尚书的地方。” 天子闻言摆了摆手道:“大臣们心底怎么想朕有时候也是看不透,说是为公,然而处处都是私心,说是私心嘛,口头上句句大义凛然,似为国家朝廷计尔。若真计较起来,没几人可以用的。” 张诚道:“陛下,其实臣也以为今年不易对火落赤部兴兵,福建那边倭情还未清楚前,朝廷绝不可两面受敌啊!” 天子闻言道:“朕知道了,前几日兵部要福建巡抚拿出方略来,但你看福建巡抚写得是什么东西?应付了事,根本真正的应对之策。朝鲜,倭国都是海东大国,万一真的勾结,那么……” 天子脸上有浓忧。 张诚道:“陛下,为今之计当熟悉倭情,朝鲜的大臣应对此事啊!” 天子踱步了一阵道:“那你们看朝堂上还有谁熟悉倭情?” 陈矩,张诚没有说话。 “怎么不说话?”天子问道。 张诚想了想当即道:“臣斗胆保举前礼部左侍郎林延潮。” 天子伸手一止道:“除了他就没有旁人了吗?” 陈矩道:“想来想去也没有旁人了,眼下朝堂上每个月推荐他的奏章就有几十封啊!” 天子冷笑道:“朕岂能不知。孙承宗朕提拔了,徐贞明朕也提拔了,付知远朕也提拔了,你知道为何朕不提他?这叫熬着懂吗?朕就是要他心底难受。若是朕现在开口,朕即是输了。” 陈矩道:“陛下其实也并不要升林侍郎的官。平调他到吏部任官也是可以的。” 天子拂然道:“吏部手握铨政,岂可轻易许人。林延潮现在门生不知多少,若是真到了吏部,若是结党营私如何是好?朕还没那么糊涂。” 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换个恶人来 陈矩,张诚二人从乾清宫退下后。 二人也是边走边商量,张诚道:“陈公公,你看林侯官这位子不好安排啊。” 陈矩退后半步,欠身道:“宗主爷所言极是,林侯官身为礼部左侍郎,可以安排的位置本就不多。” 陈矩顿了顿道:“官场上本有明升暗降,去南京任尚书就是明升暗降,但是之前我让孙隆去探听林三元的口风,他显然不愿去南京任官。” 张诚摇了摇头道:“不去就不去嘛,朝廷没了谁也不是行。圣上除了他就没别人用了,咱家还不信了。” 陈矩笑了笑,没说话。 张诚道:“但是一般人如此也就算了,林三元是谁啊,他的门生故吏那么多,朝中举荐他的奏章每个月文书房都要收了一大叠,连刚进宫那些不识字的小太监都问,这个林三元是谁啊,怎么这么多官员都举荐啊?” “更不用说,上面首辅申先生还在撑着他,连吏部尚书宋纁也是推举他。皇上不用他,旁人听了还以为是有哪个奸臣有碍天子圣明,故意压着不用呢。” 张诚说完,陈矩笑了笑。 二人都知道中间没有人作梗,完全就是天子压着,不放给林延潮实权。上一次文武百官会推漕运总督前,从不求人的潘季驯给首辅申时行,吏部尚书宋纁写信,让他们推举林延潮担任漕运河道总督。 有了潘季驯的举荐,会推之后林延潮不仅名列其中,而且还是正推,结果天子以‘词臣不宜外任为由’不用正推的林延潮,而改用了陪推的付知远。 但外面官员读书人不理解啊,大家都只会骂秦桧,不会骂宋高宗的。认为就是有人压着林延潮,不让他上位。 陈矩道:“林侯官也不是一次,两次有违圣意了,此风不可长。倒是宗主爷以往你对林三元可是不满意,为何这几个月来突然转变口风在圣上面前说起他的好话了?” 张诚笑了笑,他与次辅许国早有勾结,他一直期望许国能取代申时行的位置成为首辅。如此他与许国,又变成了当初张居正,冯保那等的政治联盟了。 之前林延潮是申时行的门生,张诚又知道天子对申时行也有忌惮。这是从古至今一把手对于二把手的提防,提防久了也就成了忌惮。 张诚心底一直认为申时行这首辅的位子坐不了多久,故而他就一直没说这二人好话,但现在许国将梅侃引见给自己后就不一样了。 张诚知道许国与林延潮必有交易,似乎是两淮盐税上他们有什么秘密的商量。但具体说了什么不重要,他也不关心,他只要知道现在林延潮是自己人就是。 张诚对陈矩道:“林三元是有才干的人,否则陛下也不是如此难以安排他的官职。其实依咱家看林三元将来迟早是要入阁,与其在那时候锦上添花倒不如在这个时候雪中送炭,陈公公你说是不是?” 陈矩看了张诚一眼,点点头道:“还是宗主爷高明,但又如何能两全其美呢?” 张诚笑了笑道:“咱家倒是有一个办法。不过是各退一步而已。” 陈矩问道:“哦,愿闻高见?” 张诚笑道:“不知陈公公对现在礼部尚书于东阿了解多少?” “于东阿?”陈矩略有所思。 陈矩伸手道:“眼看这天就要下雨了,你我找个地方聊!” 二人说话功夫,于慎行从礼部衙门返回自己家中。 这时候雨已经落下,这不是一般的雨,而是倾盆大雨。由于于府却没有轿厅,故而于慎行的轿子只好停在府门外,旁人打着伞下他这才返回了府上。 因为雨下得极大,于慎行的官靴边上沾了不少黄泥,官袍的下摆还湿了。 于慎行回到府中时,下人来禀告说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冯琦正在客厅等候。 冯琦与于慎行关系密切,他的父亲冯子履是于慎行的同年,故而他是以年家子的身份在于慎行门下受业。 冯琦见了于慎行官袍下摆湿了心想,现在朝廷上官员哪个府院里没有几进。但于慎行堂堂礼部尚书,却住在这样的屋舍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他也知道自己老师为官清廉,素来不愿意结交外头那些富商有钱人,外官给他炭敬冰敬也是态度冷淡。 于慎行神色有些疲倦,见了冯琦点点头道:“用韫来了。” “是,学生今日来看望老师。” 于慎行点点头道:“正好老夫也许久没有与你聊天了,先容我更衣再说。” “老师请,学生候着就是。” 于慎行更衣后与冯琦说话,他笑了笑道:“回府路上偏偏遇上了这大雨,我看这雨不小,你不如今晚就在我这里住下。” 冯琦称是。 “孙稚绳编报受知于天子后,朝野上下都看出了这新民报是一个可以大有作为的地方。不过旁人看来你在新民报任副主编任上,若是文章写得好被圣上看重,会比你在翰院修史强。但是文章不是写得花团锦簇就好,还是要有真见识真学问,至于真见识真学问,还是要从古人智慧中博观。” 冯琦躬身道:“老师见教的事。依学生之见读书是博观,写下文章就是约取,否则道理终究不是自己的。” 于慎行欣然道:“这就对了,你有新民报这笔耕之地就是磨练之处,对于旁人指责你的不足,你要虚心读来,如此一日学问当得旁人十日。” “这也是多亏了当年老师将我推举给林侯官,否则这新民报的差事哪里能到学生身上。眼下学生只想着能多写几篇能针砭时弊的好文章,不求能入圣上青眼,但求能有一二有益于经济民生,启迪人心就好。” 于慎行抚掌道:“看着你如此,老夫甚是欣慰,这新民报确实一个可以磨练出人才的地方。而且你们是翰林,上面有皇上,内阁给你们撑腰,故而要说什么都可以说。但礼部的天理报就不同了,稍稍提及官场上就会惹来不知多少是是非非。” 冯琦道:“为何老师不授意天理报耿直进言呢?” 于慎行苦笑道:“如何耿直进言呢?自老夫任北礼书后手中之权被侵吞不少,两个月前,封贡之权被兵部拿了去。” “上个月朝议各省乡试考官,以后也都是由都察院与翰林院各指派一名,无需问礼部意思,甚至连将来礼部试恐怕也要听内阁的意思。现在除了给官员写诰命,议谥号上老夫可以拿拿主意,其余根本说不上话。” 冯琦闻言色变道:“老师……老师。” 这些事他也有耳闻,自于慎行任礼部尚书后,礼部事权不断被夺。 众所周知于慎行是一个厚道人,而且又是新官上任,几位尚书不免有些开始欺生。 今日兵部拿去了封贡之权,明日都察院,翰林院也在乡试分一杯羹,申时行对此也是默认。故而于慎行主持下礼部权力大减,礼部下面的官吏对他也是很有意见。 “礼部仪制司主管科举,主客司,会同馆主理番邦往来,这是礼部最重要的权柄,但眼下都为各部所夺。现在老夫空挂了一个礼部尚书的名头,手中一点实权也没有,还不如南礼书至少人家应天乡试还能说得上话。” 冯琦道:“老师,这一切都是元辅偏私所至,既然他偏心,老师何不在廷议中与他为难?” 于慎行摇了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当初老夫能回京任官是林侯官在申吴县面前保荐的,我就算对申吴县再有怨言,毕竟还要念在他推举老夫任这礼部尚书的恩德上。” 冯琦默然,官场上对于举荐之恩是看得最重的。 申时行提拔了于慎行,于慎行就没办法与申时行翻脸,否则会被人戳脊梁骨骂的。 “要怪就怪老夫当年在北场乡试案上,没有替申吴县遮挡下此事。申吴县不必拿此事打压老夫,只要冷眼旁观也就够了。” 说着于慎行长叹一口气,当年北场之事,申时行的女婿李鸿中式。 此事为礼部主事于孔兼揭发,这于孔兼与于慎行关系密切,故而外人不用想就知道于慎行必然知情,而于慎行也是知道如此,但他就是一心要维护科举的公正,那怕他是宰相的女婿也不可以破坏规矩。 于慎行道:“当初之事老夫从没有后悔过,故而后来被罢了官,心底也是没有波澜,而今更不会如何,你无需为老夫担心。” 冯琦道:“老师,可是学生近来在官场上听闻老师有致休之意莫非是真的?” 于慎行闻言道:“你从何处听来?罢了,看来有人在老夫宣扬此事了,没错,此话不假。” “老师!无论如何你也要留在朝堂上。礼部尚书毕竟是九卿之一啊,这申吴县当国已经八年,又还能再任几年首辅?只要等他走了老师就可以吐气扬眉了。” 于慎行摆了摆手道:“你不知其中内情,老夫致休倒不是意气用事。而是与申吴县说好了要保一个人出山,故而才以位子相让。” 冯琦听来不可置信问道:“老师,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样的恩情值得老师以礼部尚书拱手相让,学生实在不明白。” 于慎行抚须大笑,然后摇了摇头道:“你啊你,还是在翰林院里潜心再做五年学问吧!” 冯琦一愕道:“老师我还是不明白。” 于慎行抚须道:“你可以这么想,他人看老夫没人撑腰都欺负到头上了,那么老夫就换个恶人来,看看以后是谁没好日子过。” 而此刻在内宫的一处亭子里。 张诚,陈矩二人正聊天,二人身旁的太监都是远远站在亭边,听不见二人的谈话。 但见张诚道:“此事咱家只与你陈公公一个人说。你可不要透露给外人。” “据咱家所知当今礼部尚书于东阿当年得罪申吴县被罢官回乡后,又是林侯官向申吴县保荐这才回到礼部,而且最后还升任了礼部尚书。” “但于东阿任礼部尚书后,处处受制约过得并不甚如意,听闻他与同僚闲聊时,甚有致休之意。我看有没有办法,让于东阿再向朝廷请求致休,然后让林侯官回到礼部……如此他不仅还了林侯官的人情,还避开了与申吴县的冲突,此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陈矩道:“这倒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但是你也知道礼部尚书虽权力不如各尚书,但是毕竟是九卿之一,皇上未必肯给啊!” 众所周知,明朝最高的决策有几等,一个就是内阁的阁议。 阁议就是内阁几个大佬,每日一议商议处置军国大事。 次一等就是九卿廷议,九卿礼,吏等六部尚书,加上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九人。 在没有设内阁的时候,九卿廷议就是朝廷最高决策机构。国家里最重要的大事,这九个人聚在一起商议基本就可以定下了。 另外还有三品以上官员廷议,甚至还要加上代表言官的六科十三道。 不过这样的廷议,基本用在不得了的大事上,比如说立储啊,迁都啊,商议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的人选。 这样的廷议基本一年都很难碰上一次。毕竟身为官员,大家都事情都很忙,整天公务缠身,怎么能整天开会。 但九卿廷议就不一样了,这是真正的共商国是。比如当初林延潮任礼部侍郎,就是在九卿廷议上商议决定的。 九卿廷议也是对内阁的制约,身为一名尚书,若是内阁大学士真得整天刁难你,那么逼极了人家,他就敢在九卿廷议上与你唱反调。 所以同样官居二品,官员差距也是很悬殊的。 比如漕运河道总督,这是河漕一事以后,河道总督与漕运总督两职位统一所设,手中实权极大,黄河运河流经的各省地方行政长官都听命从事,而且这是公认的肥差。 至于吏部侍郎虽说是三品,那是可以与其他五部尚书平起平坐的,人事之权永远是最要紧的。 而南京也有九卿,但人家这九卿根本无法共商国是。 所以既是吏部侍郎,漕运总督天子不肯授给林延潮,南京六部林延潮又不愿意去,所以最后折中,张诚想出这个法子来。 张诚道:“皇上那边当然还要看皇上的意思,故而我才来请教你陈公公,你是能够摸到皇上脉的高人啊。” 陈矩道:“这我可不敢当,总要于东阿先退下来了,咱们俩才能问问皇上。” 张诚笑着道:“那依你看这有几分把握?” 陈矩闭目想了想,然后道:“不到七成。” 张诚道:“七成也够一试了。” 陈矩道:“你可想清楚了,若是皇上不认可林侯官,继续让他致休下去,那么于东阿可是白退了。” 张诚道:“当初陛下不许林侯官任漕运总督,用的是‘词臣不宜外任’之由,可见陛下没有不用林侯官意思。而这礼部尚书向来是由翰林出身的官员担任,只要这一次林侯官还是正推,那么陛下因之前拒了一次,就不会拒第二次。” 陈矩摇了摇头:“实在难说啊!但是于东阿与林侯官又是什么交情?他会肯拿自己的前程,堂堂二品尚书的前程来赌。” 张诚道:“别人当然是不会,但林侯官却是可以,他们是拜把子的交情。” 听到这里陈矩才点点头道:“我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么多官员会推举林侯官,他真是有过人之处啊!” 就在京师筹谋之际,而远在福建的福建巡抚赵参鲁的日子。 天子申斥赵参鲁虽没有下明文,但却从兵部的熟人那里传到了身在福建巡抚衙门的赵参鲁的耳里。 这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赵参鲁相信不用多久,自己丢脸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福建官场上。 赵参鲁不免失望,他知道他虽说是封疆大吏,福建官场上每个人都要仰他鼻息。 但他的官衔不过佥都御史正四品,他这样的人物在京城里来说就不算什么了,在申时行,王锡爵那样的大人物面前更是不起眼。 若是上面对他不信任那么他这福建巡抚的职位就是他任官的终点了。 赵参鲁坐在书案后对于将来的命运不免长吁短叹,连他平日最喜欢的小妾放在眼前也是无暇看一眼。 正在这时候,他的两位高瘦,矮胖师爷前来奏事。 高瘦的师爷见赵参鲁皱眉不展,当即道:“老爷,备倭的事已经如此了,我们再图慢慢补救就是,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眼前的灾涝啊。” 赵参鲁点点头道:“你说的是,但本院有什么办法,今年入库钱粮被调走一半,而且为了备倭各库里以往亏空的军粮都要补齐,现在又叫本院如何赈灾。” 矮胖师爷道:“赈灾备荒之事,当然还是要靠当地乡绅富户募捐。只要褒奖得当,还是有人愿意捐钱的。” 高瘦师爷当即奉上一表道:“东翁,这是近来本地官绅出资捐献赈灾的名单,你看不是上奏天子,请求朝廷表彰一二。” 赵参鲁笑着道:“还是你们想得周到。” 当即赵参鲁拿起名单看起,但见名单第一个就是林延潮的名字。 一看到这里,赵参鲁脸就沉下来道:“怎么将他的名字也列在其中?” 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菜根谭 看见林延潮的名字,福建巡抚赵参鲁心底就是老大的一阵不快。 林延潮回乡以后,赵参鲁自思礼数是一点也不缺,但是呢在倭国这件事上,他倒是一点也没有为自己出谋划策,最后导致了他的备倭策被朝廷冷淡处理,天子,内阁对自己也失去了信任。 现在两位师爷送上的保荐名单里,仍有林延潮的名字,倒是令赵参鲁心底好一阵不快。 “为何加上林宗海之名?” 面对赵参鲁质问,两位师爷对视一眼,矮胖的师爷道:“东翁,林宗海此人现在还不是可以得罪的时候啊。” “但是他已是得罪了本院了,”赵参鲁哼了一声,“他都欺负到本院的头上了,本院还要在天子面前给他表功不成吗?” 高瘦的师爷道:“我赞同东翁此言,以往我等或许还要惧林三元三分,但现在则不然,这一次廷推漕运总督,林三元位列正推却不为天子所用,由此可见此人已失了圣眷。” “没有圣眷所在,即便有了潘漕督推举又如何?他的老师是申吴县又如何?朝堂上下无数官员一并拿他当谢安如何?所谓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这不过是读书人,及那些失意官员的臆想而已,自古以来又有哪个作臣子的能胜得过天子的?” 高瘦师爷的话说得斩钉截铁,矮胖师爷倒也没有立即反对,而赵参鲁则是点点头道:“如此说来,林三元岂非没有复出之时。” 矮胖师爷出生道:“启禀东翁,用人之制乃‘爵人于朝与众共之’,天子亲简大臣,官员视之为耻,而吏部与九卿公推才是正途。林宗海如此得人望,不可轻之。” 高瘦师爷道:“此言差矣,若是朝廷选人真是由廷推而出,又何来正推陪推之分。只要当今天子在位,恐怕林宗海要大用怕是难了,依我浅见最多是至南京任个尚书也就算是到头了。” 赵参鲁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本院也有这个考量,若是天子对林宗海不快,那么本院再将林宗海的名字报上去,这不是更遭天子之忌吗?” 听了赵参鲁之言,矮胖师爷嘴唇一动,最后还是按住不说。 却说身在老家赋闲的林延潮,自打得知自己漕运总督被天子否掉后之时,自己的同年,也是故属,礼部仪制司郎中于孔兼托人给自己送来一本书。 此书名为《菜根谭》,于孔兼为此书题序,也想请林延潮评价一番。 林延潮看于孔兼的题序里有一句话写到‘适有友人洪自诚者,持《菜根谭》示予,且丐予序。予始訑訑然视之耳。既而彻几上陈编,屏胸中杂虑,手读之。则觉其谭性命直入玄微,道人情曲尽岩险。俯仰天地,见胸次之夷犹;尘芥功名,知识趣之高达。’ 林延潮读了次序不由心有所感,当年陈眉公也曾赠了一本《菜根谭》给自己,不过现在与当时颇不同。 当时林延潮当时功名心重,也没有认真读,只是纯然觉得‘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话读来颇有禅意。 到了今天自己隐居东山时,林延潮再读此书却有不同心境。 每日林延潮闲时,便在自家庭院下读之,自觉学问上有收获。 何为学问上有收获?并非是从旁人的书中读了很多似懂似不懂的道理,书读越多越迷。 用书话来说来就是‘事理因人言而悟者,有悟还有迷,总不如自悟之了了’。 每日读书后,林延潮隐居的心境也是有了些变化,用书里的话来解释‘能轻富贵,不能轻一轻富贵之心。’ 自己退隐就轻富贵,然而看着别人升官却不免眼红,这是人之常情,若是真要继续清高,那就是轻不了轻富贵之心。 在自己主张的变法上要明白‘己之情欲不可纵,当用逆之之法以制之,其道只在一忍字;人之情欲不可拂,当用顺之之法以调之’。 若说变法是道心,那么人心就是百姓的欲望。怀变法之志,又刚刚大权在握的人,都是看这里不满意,看那里不满意,处处都要大刀阔斧动刀子,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克制自己的想法和欲望。 变法一定要从于人心,也就是百姓的欲望,顺应于人心与大势,不可以违其意而行。 要如何做? 那么当用‘善启迪人心者,当因其所明而渐通之,毋强开其所闭;善移风化者,当因其所易而渐及之,毋轻矫其所难’,这句话。 变法先在于启迪人心,要先从老百姓可以理解开始教化,不要一开始就是宣扬老百姓不明白不理解的政策,若还是不明白,那就先从开启民智做起。至于要变法,移风易俗,一定要从易到难,对于根深蒂固的积习不要一开始就想着动手去改变。 林延潮闲时读书越读越是明了,以往很多混沌不明的事,这几日在家隐居读书后渐渐明了。 当然儒生读到这里都要后知后觉的推崇一句‘今人要做的事,古人其实早都想到了’,其实就是读经时重人不重己,重道心轻人心。 不过尽管读了《菜根谭》里那么多大道理,许多禅意在胸,但当林延潮知道赵参鲁这一次上报朝廷表彰乡绅助赈的名单里没有自己名字时,仍是不免心底一阵波动。 虽说林延潮已经辞官,可以不甚重视这些区区虚名,但我能够不提,你却不能不写啊。我可以不要这份殊荣,你却不能不向朝廷表彰啊。 自己没有在倭寇之事上给赵参鲁出谋划策,结果赵参鲁就没有上奏自己的功绩,显然是看在自己不可能起复了。 这边天子将自己漕运总督给否掉,那边赵参鲁就已经看出风头,敢在这件事上报复自己。 两件事倒是合在一起,却是有些搅扰自己的心境。 尽管如此,但在赈灾事宜上,林延潮仍是出钱出力,没有因为赵参鲁此举而改变自己的做法。赈灾是为自己家乡父老办事,又不是为了赵参鲁,以及天子的褒奖才办的。 不过尽管林延潮尽心如此,大伯却渐渐有了些微词,觉得为何林延潮拿家里的公中来赈济这些老百姓,在朝廷那边又没有落了好处,如此不是亏本买卖吗?大伯当然不敢当着林延潮的面直说,但话总是传入了林延潮耳中。 倒是三叔能识大体,还拿自己店铺里的钱来贴补。 赈济之事事毕后,林延潮见书院的事也上了轨道,于是也就彻底清闲下来,不知不觉间夏去秋来,这日林延潮一人走了十几里去北郊林阳寺寺庙那访旧友。 这位旧友不是别人,正是林延潮年少时的好友龚子楠。 好友再度相见,林延潮几乎已是认不出这位已是剃度的僧人,是自己多年好友的。 龚子楠见林延潮后双手合十道:“贫僧古月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亦是回礼道:“大师……久违了。” 无数话哽在喉咙,不知从何说起。 龚子楠笑了笑道:“部堂远道而来,请让贫僧为你斟茶。” “好。” 当即龚子楠引林延潮入寺坐下然后亲自给林延潮烹茶。 林延潮看龚子楠已作僧人打扮,行止自有一等从容不迫,此斟茶的举动看起来也别有禅意。 龚子楠斟了杯茶给林延潮道:“部堂远至必然甚是口渴,但不宜急饮,这第一盏茶甚烫还请部堂慢慢喝。” 林延潮点点头呷了口茶后,双眼一亮道:“此茶甚好。” 龚子楠欣然道:“这茶树是当年贫僧重建寺院时所栽下的,这几年来都是亲手打理,不知可否入部堂法眼。” 林延潮道:“重建寺庙?” 龚子楠斟了第二杯茶道:“不错,此林阳寺乃后唐时的古刹,到了本朝废弃,贫僧皈依佛门后见此寺荒废,于是散尽家财重建了此寺。当年贫僧还作了一首诗,‘丛林一片掩垂藤,败铁生衣石阙崩;夜雨孤村闻断磬,春畦隔水见归僧。山荒荆棘无邻近,岭隔桃枝少客登;寂寞茅茨余四壁,霜风时打佛前灯’。” 林延潮点点头道:“甚好。” 龚子楠道:“部堂将所有积蓄都拿来办书院,贫僧则是拿来建佛寺。” 林延潮道:“我心底对大师只有敬佩。能舍弃繁华到这里着实不易。” 龚子楠仰起头道:“贫僧年少时锦衣玉食,一心科举,想要发奋,后来屡试不第,家母家姐先后病故,最后贫僧感人世无常就出了家。” 林延潮知道龚子楠的姐姐,当初他与其母有意将姐姐许配给自己,但林延潮当时有了林浅浅就拒绝了这桩婚事。 后来他的姐姐嫁给了陈若愚,但听闻嫁人后一直郁郁寡欢,最后于数年前病逝。 林延潮听闻这消息时有些感慨,他不知为何当初他姐姐一缕情丝就到了自己身上。 林延潮道:“令姐过失之事,吾……” 龚子楠道:“当初部堂拒婚时,不错,我是有些怪罪的,你我多年好友,我与姐姐又是你所救的性命,若是部堂答允这未必不是一桩好姻缘。我姐姐素来贤惠,性子又能容人,若部堂娶了她,她必能容下现在令夫人。”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此事本不可能。” 龚子楠笑着道:“我其实何尝不知,其实当初见到尊夫人看着部堂眼神时,我就应该猜到她对部堂用情至深了。部堂与尊夫人才是璧人。当初只是我龚家一厢情愿而已,部堂不必内疚。” 林延潮道:“其实我想啊,人的因缘际会就是如此。若是当初我没有在闽水边救下大师与令姐,你们就不会遇见我,那么以后的事也没有了。” 龚子楠笑道:“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贫僧都看开了,部堂还介怀什么,来,我们一起看看这几年我在寺里栽下的梅树。” 林延潮点点头,当即与龚子楠走到寺后,但见龚子楠指着这一片梅林道:“这就是贫僧几年所栽,贫僧总是想起到了春暖花开时,这梅花满山开放的样子,梅香轻芬不散,姐姐生前素爱梅花,看了此梅林必会高兴。” 说到这里,龚子楠言语有些哽咽。 “若是部堂有空,不妨明年春天来这里看看这漫山盛开的梅花。” 林延潮在脑海里想象这梅花景色悠然神往,然后对龚子楠道:“若是有空我一定来。” 自拜会龚子楠回来后,林延潮也羡慕他这样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故而书院的事上了轨道后,他每隔个一段日子就到城东的小院住上一阵。 住下后林延潮就上山拜访山野之人,无论任何人都可以与他交游,谈天说地,道古论今,就算遇见没读过书的人,林延潮也可以与他聊天气,聊农事,谈上一整天。 有时他到鼓山上与僧人谈经,有时与好友泛舟于西湖,有时与同道题壁刻石,有时一访古迹迟了,就宿于深山山民家中,吃着野菜粗饭,喝着甘洌的山泉水,夜里就睡在稻草上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就是菜根谭说的‘常嚼菜根,百事可做’,没错,安贫乐道是能够生智。 林延潮方体会书中里所言,‘夜眠八尺,日啖二升,何须百般计较’,人要活得如‘彩笔空染,利刃抽水’如此才是人生境界。虚度光阴,空掷岁月未必不是人生一件乐事。 这样的日子实在令人忘俗,林延潮在山间就这般过着隐居访人的日子。 而林延潮也不告诉别人自己的姓名,而是以自己的字号‘学功’示人。但交往过的人无不佩服林延潮的博学多才,觉得他定是当今名士。久而久之学功先生的名号倒是在山野之地里也是越来越有名气。 退居山林的这段日子,林延潮也忘了自己官员的身份,也忘了自己是否会起复,至于赵参鲁,自己大伯的那点事更是放在一旁。 偶尔他也会去林阳寺见见龚子楠,在寺住上一夜。林延潮闭上眼睛时,就会想着来年寺里梅花开时,那会是一等如何满山花瓣纷飞的景色,那一位自己只见过一面便将芳心寄托的佳人,这一刻他真是觉得人生有些恍然如梦。 ps:今日向诸位兄弟姐妹们求一求推荐票,没错,本书推荐票马上就要一百万票了。这对于本书而言是一个很大的荣誉,还记得三十万票,五十万票求票的时候还在眼前,而现在不知不觉书竟已经写到这里,在这里由衷感谢兄弟姐妹们一路走来的陪伴,谢谢大家。 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众望所归 京师秋雨连绵不断,阙左门前,不得不临时搭起了遮雨的棚子。 穿着绯色官袍的官员们陆续来到阙左门前。 自万历十四年天子不朝以来,这皇极门前的御门听政完全就失去意义,故而阙左门的廷议就成为最重要的官员集议。 却说从去年旱灾,火落赤犯边后,朝廷这几个月也是极为不消停。 原因全在于国本之事再起波澜。 当年罢张鲸事后,天子传召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位内阁大学士,及林延潮于毓德宫见皇长子与皇三子。 当时皇长子七岁,皇三子不到五岁,天子打了一阵玄机,透露给申时行,许国,王锡爵,林延潮他们一旦等两位皇子年纪再长一些,身子再好一些然后出阁读书。 现在一转眼皇长子已是九岁,皇三子七岁了,但出阁读书的事情还是没影。 普通老百姓孩子要读书六岁都是可以了,但现在天子一直拖,还说话不算话,实在是很不要脸。 于是王锡爵就上本,请求让两位皇子一并出阁读书。 但是天子没有搭理。 过了一段日子后,几位内阁大学士同时上疏请求天子答允让两位皇子读书。 天子继续装死。 于是四位内阁大学士同时请辞,天子顿时没办法了,答允马上处理此事,至于这马上又是多久没说。 然后三位内阁大学士继续在家歇着,王家屏一人在内阁干活。 就在王家屏主持内阁事务事,礼部尚书于慎行上疏请求册立太子,言辞十分激烈。 作为唯一的内阁大学士王家屏在旁点赞。 当时只有王家屏一人在阁,天子不敢得罪,于是好言安抚,下口谕给王家屏说册立太子之事明年就办,若再有官员异议就拖到十五岁再说。 口谕并非圣旨,但王家屏当下将此事公之于众,天子闻之气得跳脚,派人质问。王家屏却说因为争国本的事,很多官员已经被处罚了,我这样做既是安抚人心,也是以免下面的官员们再找我们内阁的麻烦,要不然天下的官员都要以为我们几位阁老光吃饭不办事了。 天子无奈于是只要将口谕变成圣旨颁发,确定明年决定册立太子之事。 圣旨一下,申时行三位内阁大学士,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一起返回内阁上班了。 过了一段日子,于慎行也主动请求致休,天子因为他上本言册立国本的事正是讨厌着呢,当即让他回家。 于慎行临走前也成功地刷了一把声望,将册立太子的事搞定,官员们是争相到码头上送他离去。 不过于慎行一走,礼部尚书的位子却空缺了下来。 按照规矩,官员出缺,当由吏部在五日内上报给天子,然后天子下令廷推。 至于廷推的人数。 内阁大学士,吏部兵部尚书出缺,由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廷推! 九卿出缺,当由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廷推! 三品以上,以及地方巡抚,国子监祭酒官员出缺,当由九卿廷推! 礼部尚书正是九卿之一,出缺后,当由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于阙左门廷推。 雨棚之下。 新到的官员们加入行列都在雨棚之下纷纷站好,吏部尚书宋纁坐在阙左门下的太师椅,从文选司郎中手中接过名册看向下面的官员。 宋纁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噤声!吏部左侍郎赵志皋?” 一名老迈的官员拱手道:“下官赵志皋在。” “吏部右侍郎王用汲?” “下官王用汲在。” 赵志皋身旁一名六十有许的官员。 宋纁看了王用汲一眼,此人是林延潮保荐接替海瑞以礼部侍郎衔督办京师义学,数年已是升到了吏部右侍郎。 “户部左侍郎张孟男。” “下官张孟男在。” “户部右侍郎裴应章。” “下官裴应章在。” 雨水从雨棚旁滴落,雨势不小,宋纁点过两位户部侍郎后道:“下面点到名字的上前一步拱手即是不必叙名!” “礼部左侍郎黄凤翔。” “礼部右侍郎赵用贤。” 赵用贤上前一步,当年被申时行贬出离京,现在是又回来了。 他与黄凤翔都是朝中倾向于清议的官员,都是宋纁担任吏部尚书后,主动请求天子将二人调回来的。 “兵部左侍郎徐守谦,兵部右侍郎王基。” 众所周知吏部是六部中权力最要紧的地方,户部,兵部次之。 但户部尚书不需经过在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公推,而兵部排名却还在位列的第三礼部之下。不过这不奇怪,礼部虽权力最小,但由此礼部入阁的官员却不计其数。 “刑部左侍郎李戴,工部右侍郎詹仰庇。” “工部左侍郎朱天球,工部右侍郎陈于陛。” “左副都御史周世选。” 宋纁念到这里顿了顿,这些六部七卿的三品以上官员,一共十三人。 宋纁接着道:“通政使朱震孟。” “大理寺卿卢维桢。” 通政使,大理寺卿同为大九卿之一,但在这样的廷议中,却只能与其他三品官同列。 其中大理寺卿卢维桢,曾任吏部文选司,考功司郎中,在朝中人脉极广,同时他与黄凤翔,工部左侍郎朱天球一样都是福建籍官员。 当年林延潮刚刚任官去吏部时,就是他接待的。 “太常寺卿张汝济。” “光禄寺卿陈大科。” “太仆寺卿艾穆。” 宋纁看向太仆寺卿艾穆,此人是举人出身,当年与沈思孝,赵用贤一起在张居正夺情的事上上谏,因此而名声大噪,最后以举人出身位列太仆寺卿。 同时艾穆还是赵南星的老师。 “顺天府府尹王体复。” 位列最末的一名官员出列拱手。天下知府都是正四品,唯独顺天府府尹是正三品。 因为是正三品,他可以参加会推九卿的廷议,参与中枢的决策。 他们一共是二十人,还有七卿,内阁大学士,去掉于慎行就是十人,最后这三十名廷臣一并参与廷议商定出新的礼部尚书。 宋纁当选吏部尚书后,确实选拔很多有政声的官员。 这几年来清议上有‘三羊,八狗,十君子’之说。 三羊是杨四知、杨文焕、杨文举,八狗指赵卿、洪声远、张程、蔡系周、胡汝宁、陈与郊、李春开、张鼎思;十君子是邹元标、雒于仁、李沂、梁子琦、吴中行、沈思孝、饶伸、卢洪春、李植、江东之。 三羊,八狗都是依附于枢辅的官员,于慎行甚至明言这些人都是时相入幕之宾。 至于十君子都是批评过天子,宰相的官员。 当时有人道‘若要世道昌,去了八狗与三羊’。 这样的舆论不知是否刻意撒布,是出自官员授意,还是士人风评,但无论如何影响到中枢的决策。 宋纁担任吏部尚书后,从于时论确实提拔很多清议舆论认可的官员。 当然宋纁此举就是为了权归吏部,他的背后有天子在上面给他撑腰。 如此在这样三品以上官员,以及大九卿的廷议中,不再由几个人掌握权柄。 宋纁看了一眼雨势,然后道:“今日大雨,诸位请至宴厅歇息,一会将吏部尚书堪任官名单给诸位过目,若无异议即行推选。” 说完宋纁转身离去,其余官员随即进入阙左门左右的宴厅左右对坐。 因为宴厅不够大,故而七卿,阁臣们坐一屋,其余人另坐一屋。 宋纁走进宴厅,分别是中极殿大学士申时行,建极殿大学士许国,武英殿大学士王锡爵,东阁大学士王家屏。 下首则是户部尚书石星,兵部尚书王一鄂,刑部尚书陆光祖,工部尚书杨俊民,都御史李世达。 宋纁时向坐在首位上的申时行行礼,申时行撑着扶手微微起身,二人点了点头。 这宴厅内即是七卿,加上通政使,大理寺卿合称九卿。 各省巡抚,内地者由吏部会同户部推升,边地者由吏部会同兵部推升,但从嘉靖十四年以后,由阁臣费宏奏请改由九卿廷推。 陕西三边,宣大总督,原先是九卿,五府(五军都督府)会推,万历五年时,五府不必参与会推,直接由九卿廷推。 三品以上官员都是由九卿廷推而出。 换句话说另一个宴厅里的官员都是这个宴厅里官员选出来的,这些人才是手握明朝最高官员升迁的权力。 权力不仅是合法赐福与伤害,还能改变,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二人礼数都是周到,但是申时行与宋纁二人心底却打着不同的念头。 宋纁原先任户部尚书,与申时行的关系并不坏,在沈鲤与申时行间他保持了一个中立。有时候沈鲤与申时行言语上有什么冲突,都是宋纁在中间代为转圜。 但现在沈鲤走后,天子看申时行相权独大不是办法,就让杨巍回家,改让宋纁担任吏部尚书制约申时行。 也就是阁部之争的开始。 宋纁知道天子拿他当枪使的意思,所以他上任以来既提拔很多之前与申时行不和的官员,同时也努力维持着与内阁的关系。 至于申时行当然明白,但杨巍离去后,他对人事的安排越来越不那么得心应手了。这京城里清议上不利于自己的意见又起。 而礼部尚书身为九卿之一,申时行是一定要争取到的,如此再九卿廷议上自己对于局面掌控上会大增。 “元辅,雨是越下越大了。”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道:“去年京城里一滴雨也没有,我们几个阁臣着急着如热锅上的蚂蚁,你主持户部也是整日皱眉苦脸的。而今年倒是把去年的雨都一起补齐了,老天爷着实让我捉摸不透啊。” 宋纁笑着道:“天意自古难测,我们为官的也只有尽人事而听天命了,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啊!” 申时行明白宋纁的言下之意,点点头道:“伯敬你是有德君子,对了,人都到齐了吗?” “回禀元辅,三品以上京官都到齐了。” 申时行点点头,恢复端坐道:“那就议吧!” 然后由吏部的官员下发稿薄,然后吏部尚书宋纁向申时行道:“这一次礼部尚书出缺,礼部尚书乃大九卿之一,必要选识见老成,身负众望的官员。至于堪任的官员,我打算在原先正推陪推二人外,再上一人请陛下圣裁,不知元辅意下如何?” “礼部大宗伯之位极为关键,多选些人也是好的。” 宋纁闻言点了点头当即向申时行奉上这一次堪任官员人选。 申时行看去依次是南京吏部侍郎罗万化,南京礼部尚书王弘诲,南京吏部尚书孙鑨 ,南京都御史孙丕扬,前礼部左侍郎林延潮。 宋纁列了五个堪任官员的名字,但如申时行一眼即看出如孙丕扬,孙鑨二人纯粹就是来陪跑的。 因为礼部尚书向来都是由词臣担任,唯有嘉靖年间的席书,万历年间的徐学谟二人才破例出任礼部尚书。这都是特殊情况,一般情况连追赠官员也不会授予礼部尚书之职。 五人之中,罗万化,王弘诲,林延潮才是正儿八经出身翰林的。 罗万化是隆庆二年的状元,先后任国子监祭酒之职,但之前因为国本的事上谏天子,结果天子不纳。罗万化一气之下,恳请外任,天子眼不见心为净,当即让你走人。所以人家刚走,不可能现在就调回来,天子也不可能任命他到北京来任礼部尚书恶心自己。 所以真正能有资格堪任的,就是林延潮,王弘诲。 王弘诲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是当今文坛大家,从履历上而言没有什么缺点,但也没有什么太突出的。 与林延潮相较……那就不能比了,也没办法比。 申时行有些出乎意料,他抬头看向宋纁当即问道:“伯敬这是?” 但见宋纁点点头道:“元辅,礼部尚书事关重大,非有远见卓识,敢于任事的官员不能胜任,这五名官员都是宋某心底以为能够堪任的官员,最后还是请元辅与诸位大人定夺。” 申时行明白了宋纁的意思点点头。 下面堪任官的履历发了下去。 阙左门左右两个宴厅里,官员们看着这堪任名单。 能坐到这个位子的人大多也是不蠢,心底也是琢磨到了名单后面的意思。 不少官员脸上都露出笑意。 宴厅里黄凤翔当即提笔在薄上题划,他看去如卢维桢,李天球也是很快放下了笔,大家没有说话,相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倒是坐在他的身侧的赵用贤偷看了一眼黄凤翔薄后,摇了摇头。 黄凤翔感觉到赵用贤的目光眼光扫去他的薄上时,却被对方伸手遮过。 黄凤翔也是摇了摇头,随即笑了笑。 而在另一个宴厅里,众人也都是题划完毕,而王锡爵想了许久,然后方才落笔在罗万化的名字后写了一个‘正’字,在王弘诲的名字后写了‘陪’,至于林延潮的名字后,他则写了一个‘末’。 所谓‘末’即是末推。 最后所有人稿薄都到了宋纁手上。 推举官员必须署名,谁推举了哪名官员一目了然,若是官员不称职,是要追究举主责任。 宋纁清点了一下笑着对申时行道:“与推者三十人,共二十八人列此人为正推,看来是众望所归啊!” 申时行点点头道:“圣裁之下才是众望所归。” “元辅所言极是。” 当即申时行,宋纁亲自书写奏本将廷议的结果上奏天子裁断。 乾清宫里。 宫外下着大雨。 天子于烛火下看着申时行,宋纁上奏的,然后对一旁的陈矩,张诚问道:“你们怎么看?” 张诚道:“启禀陛下,自于慎行任礼臣后,事权为翰林院,兵部,科道侵吞,早已不复当初了。” 张诚又道:“六部之中礼部位崇权轻,倒是个养人的地方。” 天子冷笑道:“朕问你们礼部的权轻权重了吗?张诚你近来是不是又收人好处了?” “陈伴伴,你怎么不说话?” 陈矩道:“陛下,臣一切以陛下之命是从。” 天子道:“此三人都不合朕的心意,陈矩你看,若是朕特旨用人如何?” 陈矩大惊失色,连忙道:“陛下此万万不可,嘉靖初年时,世宗皇帝特旨用南京兵部侍郎席书为礼部尚书。当时席书不由廷推而进用,大臣们交章诋之,最后席书不得不辞去圣命。” 天子不以为然道:“但最后又如何,席书不还是入阁了吗?” 顿了顿天子也觉得太荒唐,现在不是嘉靖年间了,当初他用特旨任命孙承宗,李植他们就已经令百官不满了。 现在又否掉二十八名廷臣一并推举的官员,如此下去文官不知道会如何。 天子负手来回踱步了一阵,然后又坐回龙椅上闭目片刻,然后看向奏章上的三个名字道:“朕虽不想这么快启用他,但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天子下了决定后,脸上却没有不快,反是松了一口气。 次日,新任礼部尚书任命下…… 在京师一个雾气腾腾早晨里,官绅们早就习以为常地命下人在早朝赴衙的路上第一个卖刚刚刊发的皇明时报。 而皇明时报第一刊即公布了新任礼部尚书官员的名字。 消息一出,顿时大明两京十三省震动。 ps:推荐票马上要一百万了,求兄弟姐妹们援手!!! 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朝中有人好做官 月夜下,林延潮坐着马车回到府中。 今日他刚去过林阳寺与龚子楠聊了许久,回到府里时,林延潮边走边抬起头,但见月华如霜,洒遍庭院里。 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穿一件氅衣,宽袍大袖一副隐居林下的士大夫打扮。 归隐之后,身上没有公事,故而对于如此美妙绝伦的月色也是有了欣赏的闲暇。 深秋赏月,片刻悠然自得之感。 林延潮驻足许久,这才到到庭中,但见对面走廊上一个人影走来走去。 那人影正是大伯。 林延潮一见心底有数,当即换了条僻道。 不同于中道,这僻道是府里下人平日走的。平日府里贵客来的时候,未免下人冲撞,故而都有僻道绕院通往各屋,一般官宦人家的宅院都是如此布置。 林延潮换了僻道走,就是不愿见大伯,但哪里知道他一见如此却赶着过来。 “潮囝!潮囝!” 林延潮不能装着没听见,只能停下脚步道:“大伯有什么见教吗?” 大伯陪着笑脸道:“潮囝这几日都不见你在家,这不是有事与你商量吗?” “那请大伯长话短说,小侄今日甚是疲倦。” 大伯点点头道:“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今年收成不好,下面的佃户都恳请减租,潮囝你看……” 林延潮道:“大伯此事,你与三叔商议一下,确实有难处该减租的就减租,或明年再缴,此事我一向不问的。” 大伯道:“诶,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今年咱们家放赈的事,就用去不知多少米粮,这今年的租子又收不上来,咱们家今年拉了不小的亏空啊。” “所以呢?”林延潮反问道。 大伯低声道:“潮囝,你看哪个……是不是这样,放赈的事咱们先停一停。” 林延潮道:“放赈可以停,但那些灾民怎么办?” 大伯道:“该怎么办怎么办,都是有手有脚的人,难道还能饿死不成。” 林延潮道:“男人有气力还好一些,但老弱妇孺呢?总要等到冬稻收上来了才好吧。” 大伯道:“诶呀,潮囝你就不要再作滥好人了……” “滥好人?” 听得林延潮质问,大伯神色一僵,随即又道:“潮囝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这两个月赈济,我和你三叔都忙得足不点地的,倒是你却整日不在家,四处游玩,更何况你看赈济要是你一人赈济,我虽二话不说,但钱都是从公中出的,你三叔三婶意见不小啊……” 明明是大伯的主意,但他总要拉别人来背锅。 林延潮见怪不怪地道:“钱是公中的出,但爷爷首肯的!” “诶,不是不出,那总要量力而行,之前大灾时帮一帮就行了,现在都两个月,怎么样也缓过去。” “既是为家乡办好事,帮人不帮到底,反而会落得埋怨。大伯,这几年咱们林家攒了不少家底,买了几千亩的良田,这样的日子换在二十年前如何也没想到吧。” “那倒是,还不是靠了潮囝你吗?要不是你中了状元,当了官……” “大伯,你错了,同乡里三千考生,我中了解元,会试三千举人,我中了状元。这不是延潮一个人得了功名,而是替家乡,以及天下读书人取了功名。我既是文魁,也是读书人的颜面,也当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 “这表率不是御街夸官,金銮殿上唱名,而是朝廷有事,家乡有难,我当替读书人们站出来有所担当。现在我辞官在家,朝廷上的事我可以不管,就算天子,巡抚亲自相询,我也可以不搭理。但于家乡百姓我却不能袖手旁观。大伯你没读过书,修齐治平的意思或许不懂,但在什么位子做什么事这句话,你需了得。” 大伯道:“潮囝我知道大道理说不过你,但是……” “……但是要赈济的事我一人去办就好,不必把家里公中钱拿去用,大伯你是这个意思吗?”林延潮问道。 大伯难为情地道:“也算是吧。” 林延潮道:“大伯,论爱财,浅浅更胜过你,但这一次出钱赈济她都没二话。因为她知道钱财之事,眼下于我林家而言去了又来,今日少了明日又添,只要我一身不辱,咱们家里的人何时有被人为难过。” “这名望和仁德,并非随手可得,财散而人心聚,既是有利于人,亦是有利于我,而在什么位子做什么事,就是利人利己相合之道。如利人实利己的根基,而遇事而为人除害,即是导利之机。这两话并非我常念叨的,近日读了一本菜根谭上也讲过。” 大伯恍然道:“所以潮囝你散财赈济是为了名?”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大伯,众人都知我为造福乡里,若是再好名,外人视之诈善。倒是大伯你为利而名,倒是能成善业,故而这两个月赈济百姓,我宁可游山玩水,也不在家里,都是假手于大伯,三叔,此中的意思你们明白了吗?” 大伯闻言拍腿道:“原来如此,潮囝都是你的一片苦心,我错怪你了。赈灾这件事就包在我与你三叔身上。” 见大伯远去,林延潮终于吐了一口长气。 灾害渐渐平定,省城恢复了原状。 因为上奏朝廷表彰赈济的名单里没有林延潮。省里不少官绅,读书人倒是暗中为林延潮鸣不平。故而有些同案旧友不免上门相询,林延潮反而替赵参鲁开解几句,说这是大伯三叔的主意,而并非来自自己,故而不敢列名。林延潮如此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众人不由更是敬佩。 自己不为名声而赈灾之事,反而名声自来。 而大伯,三叔以往不过省城普通官绅,因此此事倒有了善人的名声。 府县的地方官员因为赵参鲁之故,不敢明面上的感谢林家的赈灾之举,但是不少官员对大伯不再是表面上的客气,而是从心底的一等尊重。 在众人感激之下,倒是令大伯觉得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深深感激林延潮的先见之明。以后大伯倒也是常常乐意替乡里作一些好事。 见大伯有了这等改变,林延潮也是高兴,虽不能治国平天下,但能修身齐家足矣。 林延潮继续赋闲的日子,不劳心劳力周游于山水之间。 天下之事自有贤亮来任之。 居官的时候,整日想来归隐,而归隐的时候,整日思着朝廷上的事,自己能不能复出,这都是痛苦的来由。 闲暇时读一读书,与人下棋闲聊,赏花观月,这才是我辈致仕官员当办的事。 不知不觉,已是初冬。 天气已寒。 福建巡抚衙门里,一栋小楼上,赵参鲁正双手负后看着这满院子里的萧瑟景色,心有所感。 他对身后矮胖,高瘦两位师爷道:“本院自来福州任巡抚已是有两年多了,自年初时倭寇应对之策不利后,是一直心惊胆颤。” “为了解此危局,本院派人进京托人找时任兵部大司马的曾同亨帮忙。哪知好容易打通了门路,结果曾大司马因与内阁失和,向天子请求乞休还乡。” “好容易才铺垫好的关系一下子就断了,之前打点用了两三千两银子都泡了汤。幸亏请托的人也是得力,另找了现任兵部尚书王一鄂,最后总算是将事揽了下来。” 高瘦师爷笑着道:“这一次的事对于东翁而言,实在是塞翁失马啊,不仅化险为夷,还搭上了王大司马这参天大树,对于东翁而言实在意外之喜。” 赵参鲁闻言笑了笑,有些得意。 矮胖师爷道:“这王一鄂不仅是兵部尚书,还是大九卿之一。东翁任福建巡抚两年以来,可谓兢兢业业,若是将来王大司马能帮东翁说一两句好话。东翁大有可能回京授官,到时候东翁就是三品的京卿了。” 这话正好说中了赵参鲁的心事,但他面上却否认道:“你这如意算盘倒是替本院打得很响啊,但这一步是有多难,三品京卿即为廷臣,可以出入于阙左门下的廷议之上。” “这多少官员一辈子就卡在本院这一步上。非有大机缘不可得也。” 两位师爷一并道:“东翁身上有紫气,位列京卿那是迟早的事。” 赵参鲁点点头道:“承你们吉言吧,再说林宗海那黄口小儿都能为三品礼部左侍郎,本院身为先帝钦点的进士,为官二十多年,又为何不能为京卿呢?” 两位师爷都是称是。 赵参鲁道:“这一次赈灾,本院没有把林宗海的名字报上去,他可有不满?” 矮胖师爷道:“没有半点不满,还一直在同乡面前替东翁开解呢。” 赵参鲁失笑道:“看来他终于有些明白,现在不是他任京堂的时候了。” 高瘦师爷笑着道:“那是当然,合省上下唯有东翁能一言九鼎,一名致仕部堂又哪里能说得上话呢?前刑部侍郎洪朝选得罪了巡抚,还不是一句话就给杀了。” 赵参鲁摆了摆手道:“不去理会他,你们二人写信吩咐京里的人多用点心,替本院好生打点。几位大九卿,吏部兵部的官员的炭敬冰敬,以及三节两寿的贺仪都必须按时送上门去,礼数必须周到,不可怠慢。” 两位师爷一并称是。 赵参鲁转过身来双手按了按,不忘笼络人心地道:“只要本院这一次能拜京卿,少不了你们两位的好处。” 两位师爷不有感激涕零地道:“我等愿为东翁效犬马之劳。” 赵参鲁闻言大笑,捏须自得道:“前一段本院找人算命,说我还有十年官运,看来还不止是京卿。” 高瘦师爷凑趣道:“看来他日就要称东翁一声部堂大人了!” 闻言三人一并大笑。 就在这时候,下面有人来报,一名官员手持一封紧急公文奉上。 赵参鲁显然是不喜欢有人这时候打扰了他的好心情,他打开这盖了火漆的公文一看。 这不看还好,一看顿时全身上下一哆嗦。 “东翁!” 两位师爷一左一右连忙上前搀扶。 赵参鲁到圆凳上坐定,一旁的下人立即端了一碗参茶奉上。 赵参鲁咽了半口,长顺了口气,然后示意自己无事。 “东翁,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参鲁闭目半响,这才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人算不如天算,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也罢,随他去也好,你们立即吩咐下去,挂牌子出去,就说我身子不舒服,这两日的不见客。” “那么公文呢?” “一切公文转到藩司。”赵参鲁有气无力地道。 福建布政使衙门里。 左布政使宋应昌正好整以暇地坐着,手里拿着烟叶在吸。 却说这烟叶是从海外传来的,福建已有百姓种植烟叶。 宋应昌到福建任官后身子不好,当时传说烟叶还有祛湿的功效,于是就拿来抽着玩。 宋应昌吸了会烟,这时下面一名随从上来低声道:“老爷,这巡抚衙门挂起了免见的牌子。” “哦?”宋应昌放下烟杆然后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 身为左布政使宋应昌可谓时时刻刻盯着巡抚衙门一举一动。 宋应昌起身踱步一阵,然后有人来报说巡抚衙门来人。 一名吏员入内道:“启禀藩台,这几日抚台身子不舒服,他说一切公文应事暂转至布政司衙门处理。” “身子不适,中丞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不舒服。”宋应昌一肚子狐疑,他深知赵参鲁此人不会无的放矢,肯定是又在作妖了。 于是宋应昌道:“中丞身子不适,那么我也当前去探视方是道理,来人备轿。” 那吏员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抚台大人说了不见客,藩台大人就不要白走一趟。” “哦?那我非要前往呢?” 宋应昌质问道,这吏员满头是汗,宋应昌方面紫髯,望去官威极重,即便他是巡抚衙门里的人,也是不敢在他面前打马虎眼。 吏员吃不住当即将一份公文交上去道:“藩台看了这公文就明白了。” 宋应昌一脸狐疑地将公文过目后,尽管表面上看去他不动声色,但这吏员还是看出对方的眉心动了动。 “原来如此啊!”宋应昌抚须,神色却淡了下来,脸上还有些嘲讽之意,“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那官吏闻言不由大窘。 “下去吧!” 官吏一拜后即离去。 宋应昌看了看手中公文叹道:“不到而立之年竟……古往今来也没有第二人啊。” 宋应昌当即吩咐道:“来人!” 一个时辰后,三元坊外已是停满的官轿。 但见轿帘掀起,一名名头戴乌纱的官员踏出轿子。 官员们的身上多是青绿二色官袍,腰间皆是乌角革带,众人见了面都是相互作揖,然后面对着三元坊上的牌匾说说聊聊。 坊内坊外百姓不知发生了何事这么多的官员都聚在牌坊底下。 奈何四面自有官兵维持秩序及清道,百姓们无法过去相询,于是就看热闹地站在一旁。 令百姓们奇怪的是这些官员们虽然到了,但却就这么站着聊天,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片刻后,但听鸣锣齐响,一排排的大轿又是停靠在三元坊前。 但见蕃臬衙门的大员陆续下轿,他们一身绯袍,望去极是显眼。 “藩台大人,三元坊到了。” 宋应昌闭着眼睛在轿内养神,闻言问道:“各衙门的官员都到了吗?费藩台呢?” “诸位大人都到了,都在候着你大驾呢。” 宋应昌闻此这才挑开帘子下轿,但见右布政使费尧年,按察使陆万垓等众官员都向宋应昌见礼。 宋应昌点点头道:“如何?知会林府了吗?” “方伯不到,我等不敢擅自作主。不过听闻林部堂此刻不在府上,而是在书院。” 宋应昌点点头道:“也好,那我们去书院就是。” “方伯,这边请。” 宋应昌摆手道:“又不是第一次来,怎么走我晓得。” 说完宋应昌袖袍一甩,一个人走在前头,身后五六十名一省大小官员跟在宋应昌身后,径直从三元坊的坊门上经过。 不过行了五六十步即到黛瓦白墙,上挂‘鳌峰书院’匾额的书院前。 宋应昌见书院大门紧闭,停下脚步。 福州知府王士琦当即亲自上前敲门。 三响过后,书院门开了半扇,一名穿着黑衣的门子探出半个身子道:“书院今日正在授课不见外客。” 王士琦笑着道:“我乃福州知府王士琦,要见你们山长。” 那门子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外头站着好几十名官员,还有不少人穿着绯袍。 他当即支支吾吾地道:“山……长正在书院里……授课,小人这就去……通禀。” “慢着!” 但见宋应昌开口他言道:“书院是传道授业之地,昔日贤人授业学生,就是君王拜见也恭恭敬敬等到贤人授业以后方才求见,这方是尊师重道。” 王士琦对门子道:“你听见了吗?方伯有令,你就不要通报了,在前面给我们带路就是。” 而此刻鳌峰书院里。 崇正讲堂外,庭院里一排大树茂密参天。 书院里的斋夫正在清理打扫着落叶。 林延潮身披氅衣,手持书卷正在讲堂上向学生授课。 堂下学生听得入神,丝毫不闻窗外之事。 而这时一阵劲风吹过,地上黄叶作飒飒之声后直上青云。 起风了! ps:一百万推荐票了,跪谢各位大佬,很荣幸啊。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啊,最后五千字更新奉上。 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师生 崇正讲堂。 初冬日头不高,但讲堂里采光依旧很好。 讲堂里的课桌都用桐油刷过看得十分崭新,讲堂里又透着浓浓书墨香气,穿着学子衫的学子坐在案几后,认真听着讲案后林延潮授课。 但闻一声磬响,林延潮将书卷放在案上道:“今日孟子就讲到这里。” 当即一名学子起身道:“山长学生于今日孟子所言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不明,若是人都有恻隐之心,那为何世人还有那么多恶人,如此恻隐之心何在?”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这题目对于他这样的科场老手而言,自有一百种办法来解答。 庭院里微风不噪。 林延潮看了一下日头,但觉得还有很多功夫,所以他也就耐着性子道:“是啊,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那为何还有人为非作歹呢?” 这学子又道:“学生明白这话圣贤早有言之,人性至善,人心本是通透,但为物欲所迷,故而作了那么多违心之事。但学生还是不能深明其意。” “譬如很多奸臣祸国殃民,但他们何时萌生此志呢?难道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贪赃枉法的吗?譬如严嵩为官之初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似我辈吧读书人读书求学的时候,都想如圣贤一般为国为民作一番事,但将来为官的时候又有几人可以善始善终呢?如此说来,我们当年读过的书还有何用?那些圣贤的教诲不成了耳旁风,读过即忘了。”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学子道:“学生与在座的同窗之所以鳌峰书院都敬佩山长为人,山长当年上天下为公疏,我等读书人读之后都是垂泪,心中无不以先生为榜样,故而我们立志以后要成为像山长一样的人,我们到书院后都想向山长学习,成为如山长一样的人,不知山长的读书为官之道为何能始终如一呢?” 林延潮闻言自嘲的笑了笑道:“我的读书为官之道,我怎么不知道呢?” 说完众学生们都是笑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的是为何本朝,以及当年宋朝都以儒学为官学,但几百年来官员中不乏大奸大恶之人,既是如此读书又有何用?意义又在哪里?” “这话若是作时文破题,在座人人都可以答得出,但今日我不说虚的,在这里我要问你一句,难道在宋以前,未有儒学前,难道大奸大恶之人就少了吗?孔子未生之前,尧为君时有象这等恶臣,贤如大舜也有瞽瞍如此之父,难道他们也是因读书变坏了吗?” ”至于读书为官之道,我也难以说清楚,大家可曾扪心自问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立下如何抱负?这句话当初在诸君入学时,我都曾一一问过,你们都还记得吗?” 众学子们都是点点头,不由回忆起刚进学堂的时候。 而这时候宋应昌,费尧年等人官员已是进入了书院。 宋应昌远远看去但见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着一袭氅衣,正与学生们授课。 林延潮授课时并非是疾言厉色那等,也并非循循善诱那等,而是从容道来,仿佛随坐闲聊一番。 费尧年笑着对宋应昌道:“部堂大人,真是诲人不倦啊。” 宋应昌道:“这是师者之心啊,我们立在一旁一闻高见,切记不可打搅了。” 众人都是躬身。 于是宋应昌,费尧年,陆万垓三人来到学堂外,其余官员们也是站在窗外。 林延潮这时似觉得窗外有人,但他也没有太在意,而是对在座学子继续道:“不记得也没关系,其实年少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是读书久了就渐渐明白自己要得是什么?” “正如在坐诸位,以三不朽而论,为官可以事功,做学问可以立言,但能立功立言的毕竟是寥寥无几,大部分人能作到立德就不错了,什么是立德,就是修齐二字。” “但是我们要立功立言立德,还是必须从读书做起,读书就是修身,再譬如为官大奸大恶的人,是年少时修身作得不好吗?严嵩年少时也并非有什么恶迹,为官之初时也厌恶朝中奸臣当道而不愿去做官。” “再以圣贤而论,圣贤写了那么多文章教给我们读书作人的道理?是希望我们后世子孙们都做到书中的道理,能成为与他们一样的圣贤吗?我看未必如此,古今圣贤多是寂寞之人,高处不胜寒。世人希圣贤,但圣贤却是不好为之。” “但是我们读书学圣贤之言是为了什么?如严嵩祸国殃民时,他想起过当年读过书,圣贤的教诲吗?换句话说,他当时会有恻隐之心吗?我窃以为会有,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人总是向前看去,年纪越大,历事越多,越会有更新自己的看法,如同当年读过的书或许很多早就忘记了。但这样的忘记,不是真的忘记,正如我们看见一朵花,虽至今不知花的名字,但却永远不会忘记年少时闻过的花香。我们读书也是如此,学了什么道理很多年以后都会忘记了,但是年少读书时所许的凌云壮志却不会忘记。” “所以当你想起的时候,当年读过的书,写过的文章都已经成为了你的一部分。圣贤在你要读他的道理时,其实并不愿你成为如他一样的人,而是希望你在前途未卜迷惑不解,遇事前后两难时,想起你年少读书时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圣贤已是作古,为师总有一日也要老去,总要一日你们将长大成人,肩负起国家与天下兴亡的。到那个时候你们也会遇到难处,即便是在身处于最艰难的时候,也不要忘记你们年少时许下的志向,老师们所传授的圣贤之道就在其中了。” 说完讲堂之上掌声雷动,不少学子们都是流下了泪水。 “说得太好了,实在是金玉之言。” 林延潮闻言看去原来是福建左布政使宋应昌,他的身后跟着右布政使费尧年,按察使陆万垓。 但见宋应昌深情有些激动走到讲堂道:“部堂大人之言说得实在太好……宋某深有感触,还请部堂大人恕罪。” “宋藩台,还有费藩台,陆臬台?” 费尧年,陆万垓先后林延潮行礼。 费尧年激动地道:“部堂大人这一番话,费某真恨不能早一点听闻。” 费尧年之言既有些吹捧,但也有几分发自内心。 陆万垓性子沉重,也是感慨道:“部堂大人之言,令陆某受用。” 连宋,费,陆三人都是久经官场的人都是如此。 堂上的学子们也是看见三名穿着绯袍高官前来,身后还跟着一群官员,顿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林延潮见此一幕,当即上前道:“三位大人过誉了,再说林某眼下不过一介百姓,又岂敢当部堂之称,诸位也到了,实在是有失远迎。” 听林延潮如此说,宋应昌,费尧年,陆万垓都是欠身道:“林公,实在不敢当。” 宋应昌道:“若非如此,也不足以听到林公这一番话,不说是学生,我等为官之人也是受教良多。” 林延潮道:“三位大人来定有要事,但请容林某与学生们再说几句话。” 换了以往,此举无疑是相当失礼的,但今日宋应昌三人听了林延潮方才一席话后却无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即一并推出讲堂外。 林延潮回到讲堂上,整了整衣袍看向堂下的学生了,他已是知道宋应昌三人前来的用意,故而这讲堂上现在已是他身为这书院山长最后的时光了。 看着周如磐,曹学佺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这大半年来众人结下了深厚的师生之情。 林延潮出声时微觉得有些哽咽,但深吸了一口气后将情绪平复下去:“我年少时懵懵懂懂,十二岁时才有志于学,诸位都知道我有志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求学成家立业,然后中进士当官,今日又成为了师长如此一路走来。” “你们问我读书为官之道是什么?在之前我会说别的,但今日我为人师长我才明白,我所为的一切,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你们。记着这句话,少年强则中国强,少年智则中国智……” “……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这首少年中国说,对于每个鳌峰书院的少年而言可谓耳熟能详,此刻他们击节迎合起来,少年中国之声响彻整个学堂。 看着学生们各个意气飞扬,林延潮深深欣慰,然后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岳武穆《满江红》词句也,今日以此诗与这少年中国一并与诸君——共勉!” 说完林延潮与众学子们一一相揖,众学子们似明白了什么,各个露出不舍之意。 最后林延潮轻拭眼角走到宋应昌面前道:“耽误几位大人时间了,有什么还请吩咐吧。” 宋应昌看着林延潮也是感慨万千,当即点了点头,然后正色道:“林延潮,接旨!” 一千一百八十章 教书匠 陆万垓对身后的官员们道:“此言真是振聋发聩。少年乃国家之本,要振兴国家,先从少年而起。” 身后的众官员们都是点点头。 “这少年中国说,以后不仅是闽地每个学堂,就算是两京十三省各个学堂的蒙学也要采之。” “其实部堂大人的文章不少蒙学的学童早已经开始诵读了,比如《为学》,《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篇篇通俗易懂,文词浅白,却能激人奋进,读书励学,若再加上这《少年中国说》,可合称《蒙学三篇》了。” “新民从少年而始,正心从蒙学而起,在下对部堂大人的远见卓识真是佩服不已。” 堂下众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道来。 堂上林延潮与学生们一一对揖后,这时宋应昌上前一步道:“部堂大人,可否接旨了?” 林延潮转过身来点点头道:“有劳宋藩台,费藩台,陆臬台及诸位久候了,林某实在是失礼至极了。” 宋应昌退了一步道:“不敢当,听林公之言,宋某才是获益匪浅。” 陆万垓道:“无论是为官理政,还是退居东山,林公都是陆某为官的表率。” 费尧年道:“林公退居林下,教授弟子,赈济灾民,正是我们为官之人的表率。奈何天子求贤若渴,百姓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啊,非林公不能安天下。眼下也唯有打搅林公清闲,恳请出山匡扶社稷了。” 费尧年说完,众官员都是出声恳请林延潮出山。 林延潮也知这也是官场上大僚的排场,当即道:“诸位此言实不敢当,林某不过是寒微之人,安敢比之贤人,但论报答君恩,为国效劳不敢甘于人后是也。还请宋藩台宣旨吧。” 宋应昌点点头,当即从身旁之人手中接过黄包裹,从中取出圣旨来。 圣旨锦面乃五色狮子锦,左右手持的轴头为犀轴 宋应昌走到讲堂上道:“林延潮,接旨!” 林延潮来到堂中,双手一伸軃袖拜下朗声道:“草民林延潮,恭请圣安。” 左右官员,学生也是一并拜下。 宋应昌肃容道:“圣躬安。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有君有臣千载,逢风云之际会。君臣之道,以石投水,千载一合,以水投石,无时不有。是以伊尹,有莘之媵臣;殷汤致礼,定王业于南巢……” 这圣旨引用是君鉴,君臣相遇比风云际会,而君臣相处就如石与水,然后这里用了一个比喻,以石投水,千古难遇,而以水冲石,倒是每日都有的事。 伊尹是夏桀的旧臣,若非夏桀失礼于他,也不会丢失了霸业。 知道内情的官员明白,圣旨虽出自文渊阁诰赦房,虽不是天子亲书,但一等大臣自有一等大臣的规格。 圣旨里如此用词唯有位极人臣方可在诰命里誉之,申时行这一次为了让林延潮出山,可谓是给足了面子,下足了功夫。 但对于曹学佺等学生们他们不知内情,还以为这诰命是天子所写。 伊尹是何人? 是匡时名相,天子在圣旨里以此誉之林延潮,这是何等之殊荣。 君臣际遇,以石投水,千载一合,譬如唐太宗遇魏征,刘邦遇韩信。 宋应昌相貌威武,来宣旨再合适不过了,此刻他的一言一句代表了皇威。他继续言道。 “咨尔礼部左侍郎林延潮,社稷之臣,誉满词垣,晋升讲幄,启沃三载,敬慎惟一…兹特进尔……” 说到这里,宋应昌停顿片刻。 “……礼部尚书,锡之诰命。” 宋应昌的声音不大,但不少人的心中已如大鼓般砰砰地跳了起来,清楚地可以听见几下急促的呼吸之声。 若非颁旨之时,担心亵渎君威,怕是已有人失态。 众人情绪起伏了一阵,终于平静,此刻仿佛如滔滔大江终于归流于海。 宋应昌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念道:“夫古之三孤二公,弘化寅亮天地以弼一人,而六卿之职,皆率其属,以昌九牧,阜成兆民。往稽古训,勉钦职任,上必有以光辅朕德,下必有以厚民之生,尔钦敬哉!” 念到这里,宋应昌声音加重,仿佛重锤落鼓,低沉有声。 “初任,翰林院修撰!” “二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 “三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读!” “四任,归德府同知!” “五任,归德府知府!” “六任,詹事府左庶子兼侍读学士!” “七任,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 “八任,礼部右侍郎!” “九任,礼部左侍郎!” “十任,今职!” “制曰,臣之事君,必有内助之良……尚垂启迪于后人。万历十八年九月二十五日,钦此!” 话音落下。 林延潮朗声道:“臣林延潮领旨谢恩!” 宋应昌面容如冰雪初融,将圣旨交给林延潮后,一边搀扶一边恭敬地道:“大宗伯,地上凉,快请起吧!” 林延潮起身后,其余官员方才起身。 林延潮手捧圣旨交给了已闻声赶来的陈济川,然后回首望向堂内堂外,众官员们触之他的视线都是纷纷避开,然后垂下头去。 不仅他们,方才宣旨的宋应昌,以及费尧年,陆万垓此刻态度越发恭敬,垂首静气立在一旁。 圣旨宣过之后,满堂之上,因在新任礼部尚书的威严下,众人没有人敢说话。 同时众官员们也是心想林延潮而今晋位大九卿,与此之际当说出什么垂世之言呢? 也有人心想林延潮之前主动辞官,而今天子加封礼部尚书就着急着出山,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解释自白的话,来表现自己不是那么急切于功名呢? 但见林延潮出声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林某年少时常读此诗。而林某生逢盛世,蒙天子隆恩简拔于寒微之间,今日既惜哉稼轩先生,亦应幸甚得遇明君。自古隐士,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但纵然小草难堪造就,也怀松柏之志,此言即为林某心声。” 但见林延潮寥寥数语后,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主动来到宋应昌面前。 宋应昌以为林延潮要对自己说什么,正要行官场之礼然后说些祝贺的话。 却见林延潮却主动伸过右手,然后握住宋应昌的手道:“多谢宋兄走这一趟。” 宋应昌一鄂,这是什么礼节,官场上不都是作揖,跪拜之礼吗? 怎么会有此握手为礼。 自己真是顾若寡闻从未听到过,但林延潮是礼部尚书,主管天下礼仪,此举必有什么深意。 但宋应昌回握道:“大宗伯,下官惭愧。” 林延潮笑了笑,然后伸手向费尧年,对方很机警,一见宋应昌如此,自己连忙主动伸出手。 “谢过费兄。” “不敢当,今日来恭贺大宗伯,下官真是三生有幸。” 林延潮点点头,陆万垓已是主动上前:“恭喜大宗伯,贺喜大宗伯。” 林延潮微微笑道:“不敢当。” 自三人以后的官员照例当行跪拜之礼,但林延潮却一律免去。 众人发觉这握手礼的好处。 若是对揖,那么谁先谁后就有分别。但握手之礼却是没有先后之分。 而且流程简便多了,少了很多繁文缛节,不然一一下拜要到什么时候,下面的官员明白了林延潮的用意,一一上前相握相贺。到了一名官员上前时,对方面上有些不安。 林延潮不以为意伸手相握后,但觉对方手上有些湿。 林延潮一愕下已是会意此乃手汗,于是对他笑了笑以示不以为忤。 那官员满脸又是羞愧又是感激。 众官员也深觉得身为礼部正卿的林延潮平易近人,令人如沐春风。 一一见礼后,宋应昌道:“启禀大宗伯,巡院另接到朝廷公文,言国家有事急召大宗伯相商,请大宗伯接旨后,立即以驰驿进京,拜授礼部尚书之职,主持国是,参决政机!” 这显然是有十万火急的棘手之事,要林延潮相商啊。 这话宋应昌说来有几分难以启齿,要林延潮立即动身实在有几分强人所难,若得罪了大宗伯如何是好。 而林延潮却道:“此吾本分,义不容辞。” 宋应昌等官员闻言无不大喜。 这时候堂上堂下早就聚满了人,他们都是鳌峰书院的讲师与学生,闻声前来。 林延潮无法举步,因为众师生们是围之不去。他们知道林延潮赴京任礼部尚书时,有的学生已经泪目。 众目所视,林延潮面对师生们则道:“我受天子相召,不容不出。汝等于书院里安心于学业,不可荒废光阴。待朝堂上事了,我即回书院再为教书匠耳!” 听到这里,宋应昌等官员都是感叹。 这话说得实在……如此耳熟能祥。 这就是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出山时‘身未升腾思退步,功成应忆去时言’的心情吧。 此话言中之意,二品礼部尚书虽位极人臣,荣耀之极,但这身份不是自己选的而是朝廷封的,若是可以我林延潮只愿为一介教书匠耳! 这少年中国说即为我之心声,吾以开启民智,教育少年为功。 想到这里,林延潮向众师生一揖。 “山长保重!” 堂上堂下师生齐身言道。 林延潮起身时眼眶已湿,大声道:“诸君保重!” ps:兄弟们的留言我都看了,深知爱之深责之切的心情。 大家看书一目十行,却不知作者在两行之间停顿了多久。我资质平庸,能写文混口饭吃唯有用兢兢业业来维持,既把他当作爽文来写,也不敢完全当作爽文来写。 高潮部分,当过作者的都知这是最耗脑细胞的,但往往这样还吃力不讨好,不被人所理解,实在令人难受。用时兴话说不是我想拖更,完全是实力他根本就不允许啊。望大家能体谅小弟难处,最后下方双击投票! 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家事 师生简短告别,林延潮对徐火勃,史继偕,谢肇淛道:“吾赴京后,你们三人主教学之事,遇事共商决定。至于书院俗务就交给几位监院来打理。” 史继偕,谢肇淛二人一并称是。 唯独徐火勃没有出声,林延潮明白自己这一次没有携他进京,他心里有些变化。 林延潮又对徐火勃交待道:“你是我第一个学生,平日受我教导最久,我知你一直有矫枉过正的念头,觉得理学板古不化,心学空谈务虚,欲以吾学更之。” “此念头我很赞赏,但放在办书院上却不可以。切记不要去争儒学正宗的虚名,理学心学眼下之短,将来未必不是他们之长。兼容并蓄,百家争鸣乃书院的学风,此事你切记要秉持住。” 徐火勃看向林延潮恍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林延潮的众多门生,他与郭正域,孙承宗,袁宗道一起最早拜入林延潮门下。 郭正域现在官拜三品参政,主政河南。 孙承宗因办新民报得天子垂青。 袁宗道虽功业不如二人,但在京师里也是文坛领袖,他取法林延潮的文章主张,反对复古,反对承袭,主张词能达意即可,文章以直抒己见为重。 这三人在政坛,报论,文坛各树一帜,都极有名望。 徐火勃自知不能与三人相比,但即使与他在京郊共游的四位好友也有差距。 陶望龄当年离开林延潮后,道南于浙,又回京得中榜眼。 袁可立也是授了官。 而与自己一起落榜的张汝霖,他的父亲是状元,岳父是前礼部尚书,自己也是远远不如。 至于袁宏道家世也比自己强。 林延潮将自己留在老家,用心于书院,若是将来林学能兴于闽,这对于他而言实在也是一件大功啊。 想到这里徐火勃释然道:“学生明白了,请山长放心。”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太好了。” 于是林延潮走了几步,突油驻足停下回望鳌峰书院。他看着书院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徐徐地道:“天下之事说到底还是人心之事。最难的也是人心,如为散沙,狂澜难挽,如为利刃,解悬之疾,如为洪流,定让天地换新颜。” 说到这里,林延潮离开了鳌峰书院,宋应昌等数十名官员簇拥在后,齐送林延潮离去。 进京启程之事甚是急促。 宋应昌的请求确有几分强人所难。 官员在乡遇旨升缺,是一件极大的喜事,比之衣锦还乡不遑多让。 如此情景,都恨不能摆上数百桌夸耀乡里,让同乡都知道自己的光彩才好。 但事实上是林延潮接诏之后,必须立即动身离京。 林延潮甚至连与家人好好话别的功夫也是没有多少,这实在是有些不近情理。 故而宋应昌将此事告知林延潮时,是满心的忐忑。 虽说林延潮现在尊为礼部尚书,就算拖延数日也并非如何。 但是一来林延潮答允了宋应昌,二来也是有前车之鉴。 这前车之鉴是谁呢? 前礼部尚书潘晟。 当然这是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 另一个时空中,张居正刚病死,恳请天子补潘晟入阁。 当时潘晟正在家赋闲,因为他是冯保老师的缘故,得以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的身份入阁。 潘晟接旨后动身上京,但不久张四维动手了。 他命学生等人弹劾潘晟,结果被天子勒令致仕,潘晟未及上任走到半路上即被罢免。 这样的事情对于官员而言,实在是一件极大的羞辱,所以夜长梦多,事久生变不是没道理的。官员没有真正接到告身的那一刻,都不能算是落袋为安。 林延潮回府后,先向林高著禀明此事。 林高著闻言愣了半响后方道:“这就又要走了。” 林延潮闻言甚是愧疚,不知如何回答。他看去爷爷比上一次自己回家时所见又是更苍老了。自己决定这一离去,此生还能不能再相见呢? 林高著倒是道:“你是做大事的,这里不是久留之处,你决定什么时候动身?” “催促得甚急,若是可以后日即要动身,但也不是不能拖个几日。” “那还是不好,你现在是礼部尚书,二品大员,上面就是皇帝。事上官不能怠慢,事君更不能怠慢啊。我一个老朽之人,多陪几日少陪几日没什么。你就不要婆婆妈妈了,就在后日动身吧。” “是,爷爷。” 二人对坐无言,而堂外传来脚步声,原来是大伯,三叔已是急匆匆的赶来。 大伯一见林延潮着急着问道:“潮囝,我一路回家听人说,你拜北礼书马上要进京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马上就要启程啊!” “太好了,我们林家竟也出一位尚书了。对了,这么快……就要启程了?”大伯听了也是舍不得,连连道,“皇上怎么就这般着急呢?哎!我就说嘛,没有你在朝堂上,这大明的江山谁来撑着?” “那三弟,咱们快下帖子,明晚就摆个一两千桌庆贺一下!好好热闹一下。” 三叔闻言皱眉道:“一两千桌?就算摆得,一时也请不齐人啊!” “潮囝是北礼书!正二品大员,内阁大学士,也才二品!怎么请不齐人?” “内阁大学士不是二品吧。” “怎么没有,不信,我拿升官图给你看看。” 林高著当即道:“摆酒就不必了。家里人聚一聚随便就好了。” 大伯一鄂,然后道:“既爹这么说,也只好如此了。” 林高著道:“也好你们也来了,趁着今日大家都在这里,把你们婆娘都请来,我有几句话说。” 林高著已经很少如此严肃说话了,大伯还要笑着说几句,却见他的神情,当下将话吞了回去,马上吩咐下人去请人。 片刻大娘,三娘,浅浅都到了。 眼见人都到齐了,众人也按着大房,二房,三房各自坐下。 林高著看了众人然后道:“延寿和他媳妇不在这里,那也没有法子,还有敬昆也大了,也让他来吧。” 三叔见林高著从未有过的郑重,当即称是当下命人将在书房读书的林敬昆请来。 林高著手撑着拐杖坐在太师椅,然后目光扫过众人道:“我活了六十好几了,半个身子马上就要入土的人了。眼下延潮就要进京任官,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一面,所以不得已要早点打算身后的事。” 林高著话音落下,众人都是一鄂。 “爹,你……”大伯仪一时不知所错。 林高著看了大伯一眼道:“我今日提的就是分家的事,曾着我还在,提前与你们说得清楚,以免日后纠纷,伤了大家的血脉之情。” 听林高著这么说,大伯陪笑道:“爹,你说什么,将来我还要给你办七十大寿的寿宴,现在好好的,你说这些干什么?” 林高著没说话,倒是大娘站起身拉着大伯道:“爹都发话了,你就别说了。” “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大伯有些不耐烦。 换了以往,大伯怎么敢如此呵斥大娘,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大娘低着头又重新坐下。 但见林高著道:“你媳妇是我林家明媒正娶的,还是延寿他亲娘,家事上怎么说不上话?” “爹,我……” 林高著摇了摇头打断大伯的话道:“大郎啊,你打得什么主意我知道,你在外面纳了外室,养了偏房,你以为我年纪大了,眼花了耳聋了,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大伯闻言顿时脸色煞白,当即起身道:“爹,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先坐下。” “不痴不聋不作阿公,我平日可以不说,但现在却不能不提了。你倒是长进了,翅膀硬了,居然还在外面纳了外室,合着这些事不少人知道吧,他们都在背后拿此事笑话了咱们家很久了吧,你还真不要脸面了,真给咱们林家长脸面?” 林高著说完,大娘第一个掩面哭了,当即道:“爹啊,你评评理,含着我为咱们林家辛辛苦苦,忙里忙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但这个没良心居然在外面养着外室,他对得起我吗?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嫁给这个白眼狼啊!” “你少说几句。男人三妻四妾的又如何?”大伯怒道。 “该闭嘴的人是你!”林高著将拐杖重重一顿,“你媳妇说得有错吗?” 大伯也是涨红了脸当即道:“爹,这外室我也纳了,儿子我也生了,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 林高著怒道:“你居然没有半点悔过之意!本来今日我还想好好说话,但现在我明白告诉你,你滚到外面去过,这家你别想分到一个大子!” “爹,你可不能这么绝情啊,我可是家里的长房,你的大儿子啊!潮囝,三弟,你们替我向爹求求情。” 大伯顿时吓得住了,跪在林高著膝前,然后左看看林延潮,右看看三叔。 二人却都不说话。 大伯又道:“浅浅!三妹!你们说句话啊,我平日待你们可是不薄啊!” 三娘转过脸去。而林浅浅心肠软一些道:“大伯,你好好与爷爷说话……我。” 大娘早已停止了哭声当即道:“爹,你别信他。他向来是说一套做一套。这几年来,我不知偷偷流了多少泪,这中间的辛酸我又能和谁去说。” 林高著道:“夫妻同心,黄土变金,夫妻离心,万贯家财都守不住啊!大郎啊,大郎,现在连你婆娘都不帮你。大娘当初再有什么不是,但与夫妻几十年,一起共过糟糠的,现在日子好,你却把家里公中的钱拿补贴外面年轻貌美的女人。将来又有谁肯与你同甘共苦?” 大娘闻言含恨而哭。 大伯见此,当即向林延潮道:“延潮,延潮,你快帮我向爹说几句话啊!” 林延潮沉吟了一下,然后道:“此事还是听爷爷的吩咐吧!我也是爱莫能助啊。” “延潮你……” 林高著道:“今日谁替你说情也没用。我们林家是穷苦人家出身,当年饭都吃不饱的日子你给忘了,我记得你当时带了饭回家,自己饿着说吃饱了,省下来给延寿,延潮,那时候的你又到哪里去?” “今日富贵了,你却开始三妻四妾。家中有明媒正娶的媳妇不看,你要纳妾,真有个过门的规矩我也不会有二话,但不经父母,偷偷在外面养外室,然后再回来分家产,我们林家后世子孙都如你这般,成什么个样子?这样的不正之风还要当家风传下去吗?” 大伯羞愧道:“爹,我错了,这一切都是我的不是。” 林高著摇了摇头,眼睛里流出几点浊泪道:“都怪我,当初没有将你教好。你那外室我不会让他过门,但孩子该抚养还是抚养,但却不能分家产,至于将来入不入我林家族谱就看他自己愿意不愿意。” “至于老家的祖宅,这些年家里在老家,城郊置办的田地,这些本都是给大房置办的。但我现在分给延寿,另外我替延寿做主,让他每年拿一百两分给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至于城里这宅子本也是长房的,现在就给延寿,延潮,敬昆三兄弟,大郎愿意住,就先住着。而家里的二十五间店铺都是三郎和延潮的,三郎仍替延潮打理着,然后每年给两成股息,你们看这样如何?” 林高著说完,大伯不由瘫倒在地。 分家之事大家之前早有默契,本来老家祖宅,三元坊的大宅以及家里田地,原本都是长房名下的。 现在林高著绕过了大伯,将田地,老宅分给了林延寿,三元坊的大宅给了林延寿,林延潮,林敬昆三位堂兄弟。 大伯最后真的是一个子都没分到。 三叔三娘都有喜色,却是没有出声。 林延潮看了大伯一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倒是大娘第一个站出来道:“爹,如此分家极好,就这么办吧!” 大伯当即道:“爹,这三元坊的宅子……” 林高著道:“若是你不愿意住这里,那么你可以搬到外面和他们娘俩住在一起。” 大伯闻言当即没有说话。 林高著看向三叔问道:“你怎么说?” 三叔想了想道:“爹我没意见,不过我想既是分了家,但每年公中我还是照给,直到奉养你终老为止,这钱我还是给大哥打理。” 林延潮道:“我也如此,公中也给大伯打理。” 大伯闻言顿时精神了许多,看向林延潮,三叔也都是善意。 林高著看了大伯一眼道:“也行,但账目必须清楚,大娘帮着看账,不可再拿大家贴补小家。” 大伯不由再度成了苦瓜脸。 林高著看了大伯脸色摇了摇头当即道:“现在如此大家可有异议?若是没有异议,就立下字据,若违此者,以后就不是我的子孙!” “没有异议!”大娘仍是第一个开口。 “一切听爷爷的!”林延潮也发话了。 “爹就这么办吧!”三叔也开口了。 其余各个也一一说了,唯独林敬昆还有些不明白,但也是跟着答允了。 众人一一出声,唯独大伯不语。 默然半天后,三叔对大伯道:“大哥……” 大伯终于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我没用,既让爹生气,也让夫人伤心,就这么办吧。” 于是三叔起草文书,几人一一在上面画押。 分家之事后,林延潮与林浅浅离开大堂。 林延潮看向林浅浅问道:“是谁告诉爷爷,大伯外室的事?” 林浅浅反问道:“相公,你以为是我吗?” 林延潮默然片刻道:“其实这事我不好说,你说了倒是无妨。” 林浅浅点点头道:“相公,你放心,我一直有听你的话,此事是三娘说的。” 林延潮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林浅浅道:“其实说到底爷爷心底最疼的还是大伯。但大伯这样做法继续下去,这个家里人心迟早是要散的。爷爷当机立断也是为了大家好,也免了以后兄弟反目成仇啊。” 林延潮道:“是啊,手指也有长短,人由其能没有爱憎。而分家此事于我们子侄来说,怎么样都是错,但爷爷说话了,那就怎么样也都是对的了。我方才以为三娘也是有私心,但其实这么办倒是免了以后很多的事。爷爷当这个家,从没有因为偏爱谁而有私心,一直都是站在理字上。他若为官定是比我公允多了。” 林浅浅笑道:“相公,你在我面前,就不要妄自菲薄了哦。” 林延潮笑了笑,然后看林浅浅脸色问道:“你怎么脸色看来不好?是否舍不得这家里。” 林浅浅点点头道:“有一些,用儿,器儿前几日还说要和爷爷一起去听戏,若是他知道要走不知要多难过。” 林延潮闻言默然片刻道:“最后总是要走的。” 林浅浅看向林延潮“器儿还小尚好糊弄过去,但用儿已经是大了怕瞒不过。” 林延潮道:“不用瞒,其实让他知道也好。” “好吧,就听相公的。”林浅浅依着林延潮,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道:“下次回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说完林浅浅落下泪来。 林延潮理解林浅浅的心情,握住她的手道:“我也是舍不得,但事事又岂有十全十美的。” ps:潮仔那人心如为散沙的话,出自柳浦风和书友的本章说,特此引用。 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点拨 次日清晨。 鳌峰山下的书院,一大早即已传来蒙童们清脆响亮的读书声。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念!”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念!”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念!”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天没有大亮,林府上下的人即忙着套马车,备轿子。 今日林高著,大伯,大娘,三叔,三娘,林延潮,林浅浅,以及他的两个儿子等人一起回老家洪塘乡。 这一次回老家,先上山拜祭林延潮父母的坟墓,也算赴京前告别。 墓前林浅浅抹着眼泪,林延潮立在山风之中,默然不语。 林高著老泪纵横地道:“你们两口子,若知道宗海当了北礼书了当多高兴了。这是我们侯官县头一份啊!” 林高著说了几句,在场的人无不红了眼眶。 “爹,不要太伤心了,延潮今日如此出息,二哥二嫂泉下有知也是为他高兴的。”三叔边流眼泪边劝。 “是啊。’林高著点点头。 然后一家人在林定夫妇墓前郑重拜祭了一番。 之后林延潮即与一家人回了山下宗祠,见了老乡的人。 林家发迹后,不忘了反哺乡里乡亲,故而知道林高著一家回来,村里百姓上下都是出了村来迎接。 林高著上了年纪身子不好,有好一阵子没回乡。故而一进村,乡里的老人就争着来相问近况。 林高著说自己身体还硬朗,还丢了拐杖以示自己腿脚还能走。 而乡下消息鄙陋,大多数人还不知林延潮晋礼部尚书的事,身为前致仕官员林延潮也没有架子,与老家的人就这么坐在石板上聊起来了。 谈谈地里的收成,然后在离家前最后再看看这自己的家乡。 林延潮与林浅浅与乡里的后生们,一起走到堤顶上,对着两个儿子讲他们年少时候的事。 那田坎,那堤坝,那川流不息的闽水都伴随着夫妻二人长大,见证了他们相濡以沫的感情。 光阴飞逝,但夫妻二人随着时光的沉淀,感情却越好越好,这对于二人来说不得不说是一件幸事。 林家一家人中午在祠堂吃了一顿饭。 虽说之前没有准备,但便饭里有鱼有肉,还有新捞上来的河虾,经济却美味的蚬子,以及香甜可口的红薯稀饭。 一家人与乡亲吃饭闲聊的时光,一晃眼就过去了。 到了归程时,林高著提议林延潮回去看一看他的岳父程员外告个别。 林浅浅闻言有些为难,事实上与普天下的女婿一样,他是能不去岳父家里也是尽量不去的。 回乡以来,程员外倒是来了林家两次,林浅浅也带着两个儿子去了数趟。林延潮倒是一次没去。 但现在林高著这么说,林延潮决定还是去一趟。 程家位于城南的南台。 当时的南台就是省城以南(也就是今日台江区及老仓山)。 程府就在南台的北岸,林延潮与林浅浅不愿惊动旁人,就提着一点礼品携着两个儿子来到程府。 程家早这一带的大商人,正好有两个商人来谈生意。 林延潮向门子通报一声时,门子顿时吓了一跳,当即道:“原来是姑爷来了,” “通报老爷,少爷,赶紧开中门迎接!” 两个商人见此一幕,一人问道:“这女婿怎么如此大派头啊!没听说女婿到岳丈里还要开中门迎接的。” “你刚从广东来福建经商,故而有所不知啊,程员外的女儿嫁给了三元坊里的林府。” “三元坊林府?就是那当今礼部左侍郎林三元?” “没错,程府的姑爷就是林三元,现在已经是礼部尚书了。” “什么?方才那个年轻男子就是当今的礼部尚书?” “干嘛,少见多怪,林三元自小就在我们省城长大,省城里的哪个百姓不认识他,早就不奇怪了。” 程家上下开中门迎候。 林延潮走了几步,但见程公子与他夫人一并迎了出来。 但见程公子满脸通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妹夫,浅浅,你们来了!真是太好了。” 林延潮行礼道:“见过兄长。” 程公子还礼后,一个穿着绸衫的男子赶来,林浅浅见了对方当即叫了一声爹。 林延潮再度躬身道:“拜见爹!” 程员外见女儿女婿来了,高兴地道:“我听说贤婿官拜礼部尚书,正想要去见一见,没料到今日却是来了。这不是用儿,器儿吗?” 林浅浅满脸笑容道:“用儿,器儿叫外公!” 二人一并叫了一声。 程员外大喜道:“好,好,好!快,别站在外面,我们进屋说话。” 到了堂上入座后,林延潮与程员外聊天,二人当初的那些芥蒂早就不知哪里去了。 当年浅浅嫁入林府时,两家人早就言归于好了。当时程员外怕林浅浅在林府抬不起头来,还送了林府两个铺子,并给了林浅浅一封丰厚的嫁妆, 程员外一直担心林延潮得势后,看不起女儿。但林浅浅仍是容色明媚,娇憨可人的样子,即知这些年来林延潮没有薄待自己的女儿,心底如释重负。 而程公子知道林延潮已是当今礼部尚书,神色更加阿谀。 程公子屡屡示意自己的夫人林浅浅与亲近,但他夫人显然是个少应酬的人,不善于做些示好之举,如此倒是令林浅浅很不自在。 林延潮也明白,程公子当年监生肆业后,因受林延潮被贬归德的影响没有做官,后来林延潮起复,他有派人托林延潮求官。 吏部给监生派的官职一般不怎么样,程公子向林延潮求官是希望有个好去处。 但当时大伯向林延潮求官,林延潮都没有给,程公子这里他也不好破例。所以他也就一直在打太极,幸亏林浅浅没有因此事出声,也省去林延潮不少麻烦。 不过林延潮还是有将这件事放在心底,给吏部打了招呼选了个官,但程公子嫌辛苦就没有去。 于是林延潮开口问道:“兄长这几年在乡作何营生?” 程公子笑着道:“劳妹夫动问,就是帮家里打点些生意,但你也知道我志不在此啊。” “哦?是在做官吗?” 程公子正要开口,却被程员外打断道:“贤婿,你别听他乱说,我们程家的生意以后还要他来打点呢。” 程公子道:“爹……可是我确实想当官。其实我都想明白了,到时我一定不给妹夫添麻烦。我知道妹夫官那么大,不可授人于把柄,若是我出了差池,不是连累到妹夫。我这人不贪财,但就是想过一过……给老百姓办事的滋味。” 听程公子话里急刹车,林延潮不由莞尔道:“好一句给老百姓办事,我记得兄长的大伯就是在浙江贩盐吧?” “对,对,对。妹夫你真是好记性。”程公子立即精神一振。 林延潮道:“我记得上一次同僚有言,浙江盐运司里有个知事的缺,不知兄长可否看得上?” 程公子闻言简直大喜,当下道:“哪看不上,若是能去运司,就算普通盐官,我就烧高香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我帮兄长问一问就是。” 林浅浅担心问道:“相公,还是……” 林延潮示意无妨。这一次复出礼部尚书,向来甚少提携亲戚的林延潮,面对程公子时也破了一次例。 众所周知巡盐道是肥缺,而且浙江离福建近,又是富庶之地,寻常官员能补到这个缺都要烧高香了。 程公子起身拜道:“真是要多些妹夫了,也要谢谢浅浅才是。” 这一幕倒是让程员外有些尴尬,也觉得有些不安道:“贤婿,官场倾轧,我怕……” 林延潮道:“兄长这几年愈发沉稳,我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爹你看这样,若是兄长愿意,那么先当几年官,若是你要他回老家,那么过几年有了官场历练也是好的。” “至于浙江官场上我的朋友还算不少,看在我的薄面上应是会照看兄长才是。” 听了林延潮的话,程公子听得顿时心花怒放道:“能成为妹夫的朋友,没有三品以上官员恐怕是当不了的。” “放心,我一定不给妹夫你惹事,一定守规矩。” 听了程公子这么说,程夫人脸上也有了笑容。 从程府离开后,林浅浅一脸担心地道:“相公为了我,你给大兄授官如此不是有违你为官之道。” 林延潮笑着道:“一个盐运知事不算大官,我答允兄长,并非是现在才有此心。一来他恳请了太多次了,如果之前给他,怕他不知珍惜。二来经过这么多年历练,他也该比原先沉稳一些了,三来成婚这么多年从没有拿你娘家的事求我,我也是心疼你。” 林延潮这么办当然是为了林浅浅,谢谢她没有成为‘伏弟魔’,只是程公子是林浅浅的兄长而已。 现在了却林延潮一桩心事。 从程府回宅后,林延潮一看帖子果真贺客不少。 不过大多数人他都不会见。 不过要除了地位最高的福建右布政使费尧年,按道理明日林延潮离家赴京,合省大员及费尧年定要到码头上相送才是,但费尧年却过府拜会,现在还坐在客厅里。 说实在费尧年是有一个很有眼色人,林延潮回福建这段日子,他时不时上门问候,以及送礼到府上,甚至自己亲自前来拜见,即便是在赵参鲁不待见自己的时候,他没有因此而有所疏通。 聪明人总是让人喜欢的人,林延潮当即请费尧年相见。 二人入座后,寒暄了几句。 费尧年即道:“大宗伯离乡在即,平心而论费某此时实在不应该前来打搅,但费某却是不得不来。” “哦,费藩台有什么话直说!” 费尧年低声道:“抚院因上一次赈灾之事得罪了大宗伯心底十分不安,私下一直想给大宗伯赔罪,不知道大宗伯可否给下官一点薄面,不计抚院之过。” 林延潮闻言失笑,他没有料到费尧年如此讲义气,居然出面给赵参鲁说项。 林延潮当即道:“费藩台误会了,我对赵抚台从未有过芥蒂。你这样说,倒是显得林某有些气量狭隘啊。” 费尧年连忙道:“不敢,不敢,费某失言了。” 一般谈话谈到这里就谈死了,但林延潮却道:“费藩台我问你一句话,你心底既以为陆抚台得罪了我,现在又替他求情,难道你们交情有这么深吗?” 费尧年连忙道:“大宗伯有所不知,费某不比其他官员,没有什么背景,根基浅薄,到了福建这要害地方任右布政使是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朝廷问责。大宗伯也知道福建官场上的大员都是浙籍,唯独费某一人是江西人。” 林延潮知费尧年这话有不实之处,但他却笑道:“略有耳闻。” 费尧年继续道:“大宗伯,费某到了福建后,多亏抚台照拂,否则这位子实难坐稳。知恩不能不报,所以费某这才不敢不尽心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费藩台,真是尽心了,但是堂堂任福建右布政使,从二品官居然会没有背景?根基浅薄?此说实在出乎林某意料之外啊。” 费尧年闻言面红耳赤,他是申时行,王锡爵的同年,平日对二人虽很恭敬,但说实话二人并没有太把他看在眼底,上下的交情很一般。 费尧年可以在外人面前装出与两位阁老很熟的样子,但在林延潮这位申时行的得意门生面前自己还是不要胡诌的好。 费尧年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道:“其实不瞒大宗伯,下官以往……以往曾与张鲸有所往来。” 林延潮佯装失色道:“费藩台,不,费兄你不用与我说这些。” 费尧年苦笑了一声笑着道:“在大宗伯面前不敢隐瞒,其实费某一直以来都要向大宗伯称谢才是,可惜今日方才有这机会。” 林延潮闻言,重新审视了费尧年一眼,然后一笑道:“我明白了,但是费兄……当初我奉旨抄家,烧了张鲸收录官员罪证的箱子。但是我却根本没有看到底是何人送的。所以费兄又何必与我说这些呢?” 林延潮其实真正想问的是,当初我致仕回乡时你干吗不说,到了我要进京任礼部尚书了才来表白心迹吗? 费尧年闻言一脸认真地道:“知恩图报一贯是费某为官的原则所在。大宗伯对费某有恩,费某一辈子也是报答不完,今日若不来说个明白,费某这一辈子都良心不安啊!”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老百姓们打交道都是喜欢讲人情,但官员间都更喜欢明明白白的讲利益。 当然费尧年之前之所以屡次向自己示好,也有报答自己挽救了他仕途的意思,可是现在自己任礼部尚书了,那就不是人情了。 林延潮叹道:“原来如此,难怪费兄在福建如此难做官,原来是朝中无人啊!” 费尧年面上的喜色一闪而过,然后一副无奈地样子道:“大宗伯真是慧眼如炬,一眼道破费某现在的窘境啊。费某不敢自比千里马,但现在确实是没有伯乐赏识。大宗伯这一次进京乃当今名臣,公卿延誉,负一时物望。若是大宗伯能栽培费某一二,费某此生感激不尽,以后愿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林延潮面上为难道:“费兄这。这。” 费尧年生怕林延潮不答允了道:“下官以后就请大宗伯借重了,还请大宗伯收留。” 一名右布政使主动投效自己,林延潮没有拒绝的理由。 林延潮笑着搀扶起费尧年道:“费兄不要误会,你我都是自己人,如此之举就见外了。” 二人重新入座。 “费兄,林某有一事不明。” 费尧年连忙道:“还请大宗伯垂问。” 林延潮道:“费兄既是有意在官场欲有所借重,又为何舍近求远呢?” 费尧年想了一阵问道:“下官愚蠢,不知道大宗伯所指?” 林延潮笑道:“费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怎么连你的同乡前礼部右侍郎张新建都不记得了?” 费尧年一鄂,他没料到林延潮竟是把张位提出来。 没错,张位之前曾任礼部右侍郎,后来因病正在老家修养。 其实在费尧年看来张位在朝中没有多少根基,现在仅是礼部右侍郎,就算将来原官起复,论实力地位却远不及林延潮现在,但为何林延潮要点张位这个人呢? 林延潮与费尧年面授机宜:“张新建当年因反对张江陵而被贬官,天子对此十分赏识,眼下虽说抱病在家,但重获启用只是早晚的事。” 费尧年低声道:“莫非大宗伯听到了什么风声?” 林延潮微微点头,这费尧年真是厉害了,竟从中猜到了什么。 只是林延潮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而是对未来有所预知而已。 林延潮缓缓地道:“具体你就不要细问。” 费尧年眼睛一亮,当即道:“下官明白了,多谢大宗伯提点,只是大宗伯为何要告诉费某这些。” 林延潮笑了笑道:“实不相瞒,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不好与张新建直言。但通过费兄之口就不一样了。你若有机会,请转告他一声,将来朝廷会有重用他的时候,还请他在家等待……天时。” 费尧年当即道:“我明白了多谢大宗伯提点。” 次日。 洪塘码头上,数百名省城官员官绅来此相送林延潮离乡赴京。 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北上 次日清晨,浓雾垂江。 洪塘码头看不清江面。 临行之前,林延潮再三叮嘱地方官员不要隆重,若是真要相送那么省城的官员就不要办事了。 但即便如此,宋应昌,费尧年,知府王士琦等官员还是前来恭送。 甚至连福建巡抚赵参鲁也是厚着脸皮来了。 林延潮见此有几分好笑,此时此刻自己倒是很想说,本来只是想以平民百姓的身份跟你相处,但换来了得却是无情的嘲讽,不装了,我现在已是大宗伯了,我摊牌了。 不过赵参鲁如此,自己也不好当场给他难看,否则自己‘心胸狭隘’的名声就算是彻底坐实了。 官员离别这等场合当然是赠诗相送。 这都是官场上的应酬之作,有些乃即兴而作,但大多都由各自的幕僚师爷写好了。 临别之际,也是几位大僚也是恭维林延潮,言语大体也是‘主持国是,参决机务,天下苍生无不仰望’,‘这一去,家乡父老依依不舍,这一去,天下苍生无不幸甚’这样的话。 如此盛情,林延潮唯有再三谢过。 正在应酬之际,码头上一人匆匆跑来喊着道:“还请大宗伯留步,留步!” 此人说了几句即为码头旁士卒拦住。 林延潮认得对方是自己老师林烃的下人,当即让陈济川将他带来。 “林桐,你怎么来了?” 对方道:“昨日大宗伯送帖子与老爷说要进京任官的事后,老爷很是欢喜于是将此物赠你,他说他要叮嘱大宗伯的话,也在其中了。” 林延潮闻言道:“替我谢过老师。” 说完林延潮打开老师所赠之物,原来是两首诗句,诗句写得是‘功名发轫青云路,长愿存心在泽民。’ 这是唐伯虎的诗中诗句。 林延潮记得自己在林烃那读书时,曾见过此两句诗挂在他平日读书作息处。 林烃当年与自己说过此物由来,这两句诗是林烃当年进京赶考时,他的兄长林燫所赠。而今日这两句诗由林烃转赠给自己。 诗中之意,当然是要告诉林延潮,现在身在青云路的高处的你,不要忘了读书发轫之初所立泽被天下苍生的志向。 林延潮看完后,深感还是老师关心自己,这一番话既是鼓励,也是警醒,时刻怕自己身居高位而行差踏错。 此刻林延潮既是感激师恩如海,也是因此鼓励心潮澎湃。 一番繁文缛节之后,终于到了登船的时候。 林延潮不由回望再三,当年进京赶考,然后回乡省亲,既始于此,也是归于此。 而这一次返乡再复出,也是即归于此,也始于此。 从年少读书,再到弱冠登第,今日而立出山,既有依依不舍的惆怅,也生出了许多以身许国的豪情壮志。 最后林延潮向送行的官员作揖,登上船梯。 此刻江上雾气仍是较浓,林延潮登船后已不见岸上送行之人。 随即两艘的引水船在前引路,江上又下了一点细雨,林延潮登上船头放眼望去,但见面前一派浩瀚无际的大雾景象。 此刻他不由想起三国演义里一首大雾垂江赋来。 初若溟濛,才隐南山之豹;渐而充塞,欲迷北海之鲲。然后上接高天,下垂厚地;渺乎苍茫,浩乎无际。鲸鲵出水而腾波,蛟龙潜渊而吐气。又如梅霖收溽,春阴酿寒;溟溟漠漠,洁浩漫漫。 林延潮身在船舷之上见此景色,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转头看去原来是师爷徐光启。 林延潮问道:“用儿如何了?” 徐光启道:“少爷哭了半日,方才才精疲力尽在夫人怀中睡去。” 林延潮闻言也有些难过,今日出门林用得知要与林高著分别,口中喊着太爷爷,太爷爷,然后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家。 最后好说歹说,等到林高著将他送到门口时,林延潮这才命人强行抱上马车离去。 因这件事,林用对林延潮生了不小的埋怨。 林延潮此刻道:“用儿平日太任性了。” 徐光启笑着道:“我倒是觉得少爷是个重情的人。” 然后徐光启拿出一物道:“老爷,这少爷前两日所制的钟漏。” 林延潮闻言放在手里细看然后问道:“这是水漏?” 徐光启笑道:“是啊,其他水漏都甚大且笨重,但少爷所制的却是精巧,他是从一本古籍里仿制而来,用了三日三夜方才功成。他一再告诉我不要告诉老爷你,他生怕你说他此举又是在不务正业了。” 林延潮闻言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古人视此为‘奇技淫巧’,现代家长说来就是‘不好好读书,专玩这些没用的’ 林延潮将这钟漏还给徐光启。 徐光启等了半天,又没听林延潮说什么赞许或不赞许的话。但听他突道了句:“起风了。” 徐光启看了一眼鼓动的船帆笑道:“是啊东翁,起风了,雾也要散了。” 正如徐光启所言,风起之处,这垂江大雾也是一点一点地散去。 日头从船舷处破开了最后的薄雾,然后照亮了江面。大江上金光点点,疾浪排空,左右的江船都是趁此拉满了风帆。 而此刻林延潮的坐船也是飞驰起来,风从耳旁掠过,立在船头的林延潮当即扶住了衣帽。 林延潮兴致忽起与徐光启谈古论今起来:“这大浪淘尽古今,其实我汉家文赋之美,不用多说,多少读书人读多了由欣赏而迷醉其中,于对仗工整,寻章摘句之道里转啊转,不能自拔,故多有怀才不遇,厌世之感。” “当年南唐冯延巳则有风乍起,吹皱一江春水之诗,文极美但说得却是闺怨。而同样是疾风乍起,南宋名将宗悫责有言,乘长风破万里浪,却道尽了豪情壮志。” 徐光启道:“东翁所言极是,那么敢问东翁之志呢?”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想起今人之作然后道:“若是我当取‘乘长风破万里浪’,但吾不过一介书生用此不合,真要以诗言志,吾以为‘风乍起,合当奋意向人生’倒是贴切。” 两人说说聊聊之际,船继续乘风破浪,不知不觉之间已是离家数里。 授官圣旨是九月二十五日写的,林延潮接旨时已过去了半月,而启程出发已是十月中旬了。 就算驰驿进京,紧赶慢赶的于年前抵达也是勉强。 若在沿途再讲究排场,那更不知多久了。林延潮而今礼部尚书的身份,在整个大明朝所有文官里排名,屈起指头就可以数得出来,不多不少正好名列第七。 当年张居正返乡时各地官员如何出迎? 地方官员率属下在道旁长跪迎接,抚、按大员越界迎送,连各地藩王都要出城迎接,而襄王更是出城三十里外迎接张居正。 林延潮现在权势虽不能与当年张居正相提并论,而且论实权是几位北尚书里最小的一位,但计较起出行仪仗来也是仅次于阁臣的规格。 为了避免沿途官员逢迎,林延潮就以朝廷急召名义于路途上谢绝大部分官员拜访。 同时这一次进京,林延潮也带了不少随员,除了陈济川,展明这样跟随久的。 林延潮仍招募了不少训练有素的俞家军作为家丁,他们当年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卒,但 都是年纪大了或者身上有伤,不适合从军。 林延潮让展明招募他们跟随自己进京,一来是俞家军训练有素,而且都是老家的人十分可靠,二来也是给这些为国戎马半生的老兵一份生计。 当然沿途驿站对于官员的随员多少是有规定的,但大多官员出行从来不管这么多,都是于当地强征车马民役,弄得百姓怨声载道。 林延潮在这方面就自己雇船雇车,如此也是为了免遭非议。 谢绝了大多应酬往来,也令林延潮清净了许多,不过该有的人情拜访还是必须的。 林延潮路经浙江时,派陈济川,展明去了临海,湖州。 去临海是去见王宗沐,去湖州是见刚退下来的潘季驯。 这一次林延潮能够出山,这两位前后任过河漕总督的大佬可是没少帮忙。 对于临海王宗沐,林延潮是备了一份厚礼,而王宗沐也很快给林延潮回来消息。 王宗沐大概的意思是一番恭贺,恭喜林延潮升任礼部尚书,我的几个儿子,以及临海籍官员以后都是你的基本盘,当然也委婉提醒你林延潮,不要忘了当初许下在浙江开海的承诺。 林延潮知道自己这一次上任,也是背负着不少官员的期望,若是不能兑现诺言,在官场上也是要大失声望的。 然后林延潮继续北行,到了十一月末时即快到了平湖。 对于潘季驯林延潮是心存感激的。 特别是潘季驯,除了申时行,就属潘季驯对林延潮的官途上提携得最多了。 当年能从归德那犄角旮旯的地方调回京里,以及这一次复出任礼部尚书,全仰仗于潘季驯不惜余力地保荐。 更令林延潮感激的是,潘季驯举荐自己没有半点私心。他潘季驯在任时,不贪财不求权不结党,更没有听说过为自己子孙亲戚谋过什么一官半职的。 这与申时行不同,申时行退了以后,自己肯定要替他兜着的,这就如同张居正事徐阶一样。 这是官场规矩。你得罪了皇帝没关系,因为你的官位不是皇帝给的。但对于你的举主就不一样了。 所以若非朝廷催得甚急,林延潮于情于理都必须动身前往平湖,当面感激潘季驯一番的。 尽管如此,林延潮也是让陈济川,徐光启二人一并携厚礼拜见潘季驯。 但出乎意料的是,两人去的,就陈济川一人回来了。 一听原因,原来是徐光启到潘府上拜见潘季驯后,被潘季驯发觉是个可造之材啊。 于是潘季驯将徐光启留了下来,说是教导他一段时日。 林延潮听了此事良久无语,又是同样的套路真是令人防不胜防啊。 这潘季驯上一次从自己这里挖走黄越,这一次居然又挖走了徐光启! 此人……此人真是好无耻啊。 末了,陈济川还和林延潮说潘老还有一份书信给自己。 这信林延潮不看还好,一看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潘季驯在信里写得什么? 又是老调重弹,大意是我保举你去任河漕总督,你居然不干跑去任礼部尚书,你对得起老夫这一番栽培之意如此云云。 林延潮看信后,是很想和潘季驯理论理论。 不是我不愿任河漕总督,是皇帝不给啊,搞得好像是自己的错一样。你潘季驯是把我当事功型人才来培养,走的是技术官员路线,但朝廷不怎么看,自己现在走得这路线,分明奔着入阁去的,这又有什么办法? 总而言之,还我徐光启!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幸亏自己没去平湖拜见潘季驯,否则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来。 船继续沿运河北上然后到了无锡,林延潮座船在此停靠一日。 却说当年林延潮与顾宪成失和,两边断了往来。 林延潮在闽中办了鳌峰书院,顾宪成在无锡办了东林书院,二人各自没有通气,不相往来。 但是这一次林延潮升任礼部尚书,北上路过无锡前,自己于船上写了一封言辞诚恳的信,托人转交给顾宪成表自己修好之意。 但是顾宪成却没有回信。 而今日船到无锡停靠时,除了无锡当地的官员外,也没有出现顾宪成的身影。 此时已是十二月初,冬雪已是下,林延潮穿着厚氅在船边眺望无锡城的景色。 这时船下有人来禀说是东林书院的高攀龙求见。 林延潮微微讶异,然后道:“有请。” 不久陈济川带着一位二十七八的年轻人来到林延潮面前,对方拜倒后言道:“晚生高攀龙拜见大宗伯。” 林延潮扶起高攀龙笑着道:“是叔时兄的高足,当初京里一别,许久不见了,今日看来更是出众了。” 高攀龙连忙道:“大宗伯赞誉,晚生实不敢。这一次闻大宗伯路过无锡,本来老师要亲自前来相见,但无奈抱恙在身,故而只能让晚生代劳。” 林延潮闻言道:“叔时兄身子有无大碍?我记得他一向……既是如此,我去他府上探望,来人……” 高攀龙连忙道:“不用了,大宗伯不用如此,老师他……老师他……”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我明白,看来叔时兄还未谅解我。” 高攀龙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一时不知如何说。 林延潮叹道:“我与叔时兄乃同年至交,入朝时相互提携相互照顾,当年我下诏狱,全仰仗叔时兄极力周转,担了杀头的风险在天子面前为我进言,此情我林延潮一辈子记在心底。” 高攀龙闻言也是道:“晚生明白,当初老师在心底也是一直把大宗伯视为至交啊。” 然后林延潮道:“后来的张鲸之事,我其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也不愿意多做解释。眼下我任礼书,以后在朝堂上说话多少还有些分量。你替我转告叔时兄一声,他的复官之事,我一定尽力奔走,此举不是为了让他承我的人情,而是朝堂上不可以缺似他如此耿直忠正的大臣!” 高攀龙闻言心道,林三元果真如传闻所言,是与老师一般的正人君子啊,若是他们能一并在朝堂上该多好,一起规谏政事,以正君心,如此国家就有希望了,只是可惜老师与他失和,看来永无修好可能了。 高攀龙有些黯然道:“多谢大宗伯了,但大宗伯也知老师一向甚是执拗,什么人什么事拿了主意就难以改观,但我回去一定将大宗伯这番话转告给老师。” 林延潮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就有劳你了。” 高攀龙走后,陈济川跟着林延潮回到的船舱里。 船舱内有火盆,林延潮脱下外袍,坐下伸手烤火以解寒意。 片刻后船娘端上来蔬果肉饭。 林延潮听说林浅浅,及自己两个儿子已吃过饭休息了,当即也捧起饭来用饭。 这船上的船家饭,都喜欢把肉菜放在米饭上吃,如此肉汁菜汁都渗入米饭之中,吃起来格外香甜,饭后再喝一碗茶足以。 林延潮如此吃完一碗饭,虽是意犹未尽却道:“饭吃七分饱,不可再用了。” 陈济川当即给林延潮斟茶还道:“方才我还担心老爷你一肚子气,但见老爷胃口这么好,却是放心了。” 林延潮闻言放下茶盅笑道:“我没有气,倒是你一肚子气才是。” 陈济川不由问道:“老爷,我不明白,你屡次三番示好,但这顾宪成如此不识抬举,你又何必再礼下于人呢?” 林延潮闻言道:“怎么说顾叔时有恩于我,无论如何我在面上必须敬重于他,否则会令官场上的人说我忘恩负义。” 陈济川道:“可是我听丘师爷说,顾宪成主讲东林书院时,他在学生面前可是没少说你的不是,甚至有诋毁之词。这东林书院有几百弟子,而且不少人都是官宦人家,顾宪成此举实在、不利于老爷你啊。” 林延潮闻言不怒反笑道:“我正怕顾叔时不编排我的坏话,他如此说我倒是放心了。” 陈济川茫然不解地道:“这是为何?” 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催促 船外夜色已是降临。 听闻陈济川问自己为何容忍顾宪成,林延潮笑了笑,命人点起烛台然后顺手从茶盘将茶盅尽数取除摆在桌案上。 林延潮先取一个茶盅,然后将木制的茶盘盖在茶盅上,轻轻一触再扶住茶盘道:“济川,你看这一个茶盅顶一个茶盘,定然是不稳的,随意轻轻一触茶盘即是倒下。” 然后林延潮又添了一个茶盅上去托住茶盘,再一触道:“这两个茶盅南北对峙呢?虽看似稳固了一些,但稍用力触之不是倒向西边,即倒向东边,如此还是不稳。” 最后林延潮再添了一个茶盅上去然后道:“你看这三个茶盅,此为三足鼎立,如此就大体稳了。” 陈济川恍然道:“那么老爷要抬举着顾宪成为茶盅吗?以老爷今日的身份地位而言,实在太看得起他了。” 林延潮笑了笑,历史上万历二十三年顾宪成创立东林书院,到了万历三十四年时已可左右内阁大学士人选,李廷机受之攻讦,竟不敢上任为宰相。 谁也没料顾宪成的厉害,竟以一个讲学的书院撬动政局。 而现在仅仅是万历十八年,顾宪成创立东林书院已快一年了,但听闻已经有不少读书人不远千里赶到无锡来听他授课。 吴苏之地,读书人最多,地方又素来有议政论政之风,并且无锡又靠着运河,交通也是极为便利,加上顾宪成的名望与才识,历史上东林书院最盛时有几千几万读书人从四面前来集会听他演讲。 当然现在东林书院还在萌芽状态,林延潮若铁了心,付出一定代价强要摁未必摁不住,但问题是为什么要摁,没有顾宪成,天子与王锡爵以后就要来摁自己了,如此自己不是成了这个时空的顾宪成。 想到这里,林延潮道:“你不可小看此人啊!众同年之间,以往他与我最交好,我最不愿为敌的也是他。当然以后如何说谁也不知道,当然就算我没有抬举他,但没有顾叔时还有其他的顾叔时。其实这是好事,若我与顾叔时没有失和,今日同流,那反而是取祸之道。” “故而我与顾宪成分,反而可为犄角。” “老爷,小人稍稍明白了一点了,但小人听老爷提及犄角,那是兵法上的分兵之计,犄角之事即两边当唇齿相依。若是顾宪成分明对老爷有敌意,若是他以后得势,攻讦老爷你呢?” 林延潮点点头道:“所以我今日特意来无锡一趟。现在我强他弱,今日又礼下于人与他示好,你会承我这个请,就算将来回到朝堂上我还要在天子面前保荐他。” “如此顾叔时还以为我惧他三分,以为我处处不敢得罪于他,事事让着他。到时若他再言我的不是,那么朝堂上的舆论也会自然而然偏向于我。当然他也没把握同时得罪那么多人,久而久之他自会持‘天下之事天下人论之’的一套,触执政之忌了。” “到那个时候,朝廷就知道谁可以用,谁不可用了。” 其实这只是一个开头,后面还有种种细节,待林延潮一边思考一边说完后,却见一旁没有了声音。 林延潮转过头看向陈济川问道:“怎么不说话?” 陈济川一个激灵,然后向林延潮躬身一揖。 林延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现在与你说这些还是太难了,好了,此事就先说到这里,明日继续北行吧!” 次日,林延潮的座船从无锡起航,果真顾宪成,高攀龙并没有再来。 面对前来送行的无锡官员,林延潮露出些许惋惜之色。 无锡之后,即是扬州。 到了扬州林延潮除了见了巡盐御史李汝华一面,并没有与盐商们应酬,不为了别的,而是为了避嫌了。 但是两淮盐商总会会长,以及大盐商们每人都给林延潮备了一份厚礼。 林延潮知道他此次进京他可谓背负着两淮盐商上下的期望,盐法改革的事最后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林延潮对于这些厚礼没有拒绝,因为这不是拿钱办事的态度,如此他们也不敢继续支持自己,些许清名也只好不要了。不过正好这些钱可以用作鳌峰书院的办学之用就是。 然后船继续北上,过了徐州地界后,林延潮渐渐觉得风声不对。 林延潮当夜本欲在驿站休息一晚明日继续乘船北上。 但是睡至半夜时,突然听闻外头有喧哗之声。 林延潮看了一眼睡在身旁的妻子,轻咳一声当即起身走到窗边轻咳了一声。 窗外值夜的是展明当即道:“老爷,你醒来。” 林延潮低声道:“什么事?” 展明道:“驿站有些乱,但老爷放心,我与兄弟们都守在外面,要不要小人把驿丞叫起问话?” 林延潮道:“不必了,若有事他们自会来报我。” 林延潮又睡下后,外头传来说话声,林延潮看天色差不多亮了,当即披衣而起。 这时候展明在外道:“老爷,本地知县与驿丞在院门外求见。” “好,请到院子里说话。” 林延潮推门而出,院子里两名穿着青袍的官员一见到自己立即拜下道:“下官叩见大宗伯!” “什么事说吧!” 两位官员对视一眼。 “启禀大宗伯,三日前运送白粮至京的漕军勾结流寇,于临清附近哗变烧毁几十艘运船……” 林延潮闻言默默叹了口气,白粮是江南五府所征课供宫廷和京师官员所用,每年送白熟粳糯米一共十七万四千余石。 但江南富庶之地,沿途受盘剥最重,一石米就要加耗米四斗五升,一百石米另收垫脚银,脚价银二十余两。一艘船从江南运米至京师,三石米最后只能落得一石入仓。 运军没有办法,向朝廷抗议多次,却没有反应这一次可谓是官逼民反,事情闹大了。 这名官员跪在地上,额上汗滴直落,他是举人出身第一次出任知县,从未遇到如这等大员从他治下过境,故而说话难免结结巴巴。 “恩,知道了。” 那名官员听林延潮话说得倒是平和,但从这一句言辞中自己如何揣摩到他的想法,这是在令他心底七上八下道:“昨日中都已是出兵平叛了,昨夜下官还命士卒将军报加急送往南京兵部。” 但见林延潮道:“甚好,你处理此事甚是妥当。” 知县闻言大喜心想,今日莫非是我飞黄腾达之日。他正要细说自己在其中如何赞画,却听林延潮打断道:“那你们找本部堂何事?” 对方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道:“启禀大宗伯,眼下运道被封恐怕运船难以北上了,故而下官赶来报你。” 林延潮闻言踱步。 这样的士卒哗变,老百姓小规模起义对大明朝的官员而言已是家常便饭,他们眼下反而最担心的是耽误了自己进京的行程。 现在的大明朝就如同一艘多处漏水的船,实在令林延潮对这艘船感觉前途未卜。 林延潮对这名县令道:“出事的运道离这里不远,眼下汝还以安抚民心,保境安民为当务之急,至于本部堂上京之事可以暂且放在一旁。不要因为本部堂而耽误了你的要事。” 这名官员变色,他还以为林延潮说得是反话。 正欲解释之间,忽然外面驿铃响动。 众人都以为有什么紧急军情。 却听得外头传来声音道:“敢问新任礼部尚书在此吗?” “敢问你是何人?” “我是从京城来的,有急事要面见部堂大人。” “放他进去吧。” 马蹄声响起,一名穿着明黄色飞鱼服的武将于院外翻身落马。 这名武将入内向林延潮参拜后双手捧上金箭道:“启禀部堂大人,陛下口谕,朝廷不可一日无林先生,请林先生接旨后即刻进京,有十万紧急的国事相商!” 林延潮闻言拜受圣旨,在场的官员见此一幕对林延潮更添十万分的恭敬。 那武将道:“部堂大人乃国家重臣,眼下陛下下旨,内阁下文,都请部堂大人即刻进京商议国是,还请部堂大人速速启程啊。” 林延潮手捧圣旨,在福州时是内阁发文催促,在道上是却又是天子下旨。 这在所有人看来这一封圣旨意义分比寻常,官员在路上受这圣旨是足见天子对他的倚重。 当年张居正返乡省亲,天子是一日三诏请他回京立即主持国是。 为了记此旷世恩典,湖广巡按朱谨吾为张居正老家给他建了一座三诏亭以为纪念。 张居正知道此事后写了一封书信拒绝。 但毋庸置疑,这对于官员而言绝对是一等荣誉。 林延潮倒是没有什么激动之色,天子这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尿性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自己任礼部尚书了,天子有事用得着自己,当然选好听的话说。 林延潮淡淡地道:“蒙陛下看重,本部堂真是惶恐,但眼下运道不通,前方还有乱军,本部堂欲北上而不得啊!” 那名锦衣卫道:“既是水路不通,不如部堂大人舍舟行陆,再调地方派遣官兵护送部堂大人北上进京如何?” 林延潮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于是林延潮即让家眷于运船上等候,而自己舍弃运船,乘坐马车改道,打算从河南北渡黄河进京。 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叙旧 因为漕船焚毁的事一出,顿时导致运河堵塞,现在南来的运船就如同即将干涸池塘里大鱼,被困在泥水里动弹不得。 运道堵塞,如此林延潮就无法沿河继续北上。 故而当地官员们给的方案是改道先走陆路抵达徐州,然后再乘船经河南北渡黄河再走陆路抵京。 这名当地官员向林延潮禀道:“启禀大宗伯,若是要从徐州走水路,那么一条是走贾鲁河新河,这条路从徐州经淮泗,开封府扶沟,最后抵至开封府的朱仙镇。” “而另一条水路是从徐州小浮桥走贾鲁河旧河故道,经黄陵岗最后抵至归德,这两条路还请大宗伯定夺,如此我们好安排人马护驾。” 对方请教林延潮到底走哪一条路,但林延潮没有说话。 这名地方官员以为这点小事不值得林延潮拿主意,于是又看向那锦衣卫武将。 这名武将出声道:“哪一条路更近一些?” 地方官员道:“启禀金吾,走新河要七十里,旧河却远多了,要两百多里。”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走新河。” 林延潮也点点头道:“也好,新河经过归德,我任在这里任过官,再经过当地必然打搅当地百姓,就走新河吧。” 这名地方官员闻言顿时色变,恨不得当场伸手给自己两巴掌,自己真是猪脑子啊,怎么把林延潮为官的履历给忘了。 没错,林延潮曾在归德任官三年。 眼下他官拜礼部尚书,再回到当年的任地归德那当是如何的风光啊。 这名官员欲哭无泪,一个拍马屁的好机会从手里溜走了,现在要改口已是来不及了。 那武将想到这里也是回过神来,当场后悔莫及。 林延潮到了徐州后,即征用了一条民船,沿新河北行。船过了徐州又行了一段路便是中洲的地界了。 林延潮因在这一带任过官,对于这里地形颇为熟悉。 中州不比妩媚之吴苏,河流纵横的江浙,到处都是丘陵山峦的闽粤,这里多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现在已是深冬,平原空阔之中又透着几分萧瑟。 林延潮于船头上看风景,倒是随行的武将向船家问道:“这贾鲁河新河直通开封朱仙镇,按道理而言最是繁华不过,怎么却是没有什么船只往来?” 船家道:“这是官家的事,咱们老百姓不敢乱讲。” 武将哼了一声塞给他一锭银子道:“我们都是进京公干的,话传不到别人耳里,你说了这银子就是你的。” 那船家接过银子,当即道:“谢过这位军爷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咱们当地人都知道。这新河税重,这船走一趟就是扒一层皮,咱们都不敢停泊过夜。故而大多数船能走都从旧河走了,虽然路远一点,但是方便,而且旧河淤浅,就算冬天里上千石的粮船都可以在旧河上行船。” “上千石的粮船?那可了不得,”武将看了林延潮一眼继续问道,“那旧河没有官府收税吗?” “没有,没有,若是收税了,哪家的船往旧河走?” 那武将笑着道:“这我可不信,你看朝廷那一条漕河,多少沿河的官员指望着他吃饭啊。” 那船家笑道:“军爷有所不知,别的地方怎么样咱不好说,但旧河咱一清二楚。这还要多亏了咱们归德府有位好官啊!” “哦,船家是归德府人?”林府管家陈济川出言问道。 船家笑着道:“俺是归德府柘县李家庄人,三年前卖了家里的地,换了钱来这里跑船来了,咱们这一船也都是归德人。” 船家一说,船上的船夫也是凑上来自报家门,果真都是归德当地人与这船家都是沾亲带故。 那地方官员问道:“对了,船家你说的那位归德府的好官是谁?” “哪里还有别人?当然是当今归德府的何府台了。” 林延潮点点头,对方提的就是归德府知府何润遥。 “何府台可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啊!”船家继续言道。 这名地方官员向林延潮道:“启禀大宗伯,下官虽不是河南的官员,但听说过何知府的官声。” “船家,你这几年赚了不少吧?” 船家憨厚地笑了笑道:“风里来雨里去赚点辛苦钱而已,而且还要托何知府,还有林青天的福啊。” 听到船头这句话,船上随行的官员立即来了精神问道:“船家,敢问这位林青天是当朝哪位大人啊?” 船家笑着道:“当朝还有哪位大人能称得上林青天?当然就是文曲星转世的林青天啊。” “哦!”船上的随行官员,以及武将都不约而同看了林延潮一眼。 那地方官员闻言是浑身舒坦,正色道:“原来如此,好知会船家一声,眼下这位林青天已是被天子封为礼部尚书了,马上就要进京大拜了。” 那船家摆了摆手道:“什么礼部尚书,你给我讲我也不知道啊,反正他老人家官当得再大或者再小,但在我们老百姓口里都叫他林青天,以前这么叫,以后也这么叫。” 林延潮闻言有几分感动。 那地方官员强按眼底的得色,面上却感叹道:“老人家,话糙理不糙啊!为官之人无论官居一品宰相或是芝麻九品官,那都是朝廷封的。但你不给老百姓办事就是坏官,你给百姓办事就是好官,船家你说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船家拍腿道:“对,对,还是你们读书人会说话,把我的心底话都说出来了。林青天当年在归德为官时,曾说过当官的义就是老百姓的利,老汉读书少就记得这一句话,大概与你说得一个意思。” 众官员们都是点起头来。 但见林延潮却道:“当年唐朝宰相李绅作悯农之诗,这锄禾日当午之句我等耳熟能详,但是他为官以后之作为却难当‘悯农’二字。可见为官之人无论嘴上说得最好,但为百姓办事才是落到实处啊。” 众官员们闻言一并躬身称是。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一时有感而发而已,诸位不要介意。” 船家见林延潮不过身穿布衣,头戴儒巾,但四周官员对他无不恭恭敬敬,看眼色行事,不由心底纳罕。 于是船家低声向那地方官问道:“这位大人,看起来官当得不小吧?” 那地方官员闻言笑而不语,这时候他哪里会说破。 一旁其他官员哪肯放过这机会道:“那改日有机会到要去归德看一看啊?船家再给我们说一说林青天的故事。” 那船家笑着道:“那敢情好啊。其实你们去归德看看就知道了,那可比我老汉嘴上说得强多了。但是你们真要我讲,那老汉我就随便说说了,咱们归德关于这位林青天的故事十天十夜也说不完啊。就拿这条旧河来说,当初朝廷只是拨了十万两银子,但是旧河有两百多里这么长,怎么疏通得完。那分明是有奸臣在害他啊!听说那奸臣就是前河道总督李子华!” 见船家说得绘声绘色,一名官员道:“然后呢?” 听了这一句然后,那船家脸上极有成就感道:“林青天自然有办法啊,他老人家是一点也不慌啊。” “哦那是如何办法啊?”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他老人家是天上的文曲星转世,于是林青天就施法请来六丁六甲帮老百姓开河,所以这河一夜之间就疏通了,把那河道总督气得半死啊!” 众官员听了都是垂下头。 那武将忍不住道:“船家,你这说得也就太玄乎了。” “怎么玄乎?要不然这两百多里旧河是怎么回事?这切切实实的事,还有那林公堤也是假的吗?” “船家我可没不信你的话?对了,这林公堤是怎么回事?” 那船家一副受不了冤枉地道:“林公堤就是林青天修得,咱们归德老百姓为了感激他就将这堤坝叫做了林公堤。” “那林青天又是怎么修林公堤的?”武将又问道。 船家没好气地道:“你要信我老汉,我老汉就继续说,不信就拉倒。咱们归德靠近黄河,以前河水泛滥,咱们老百姓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林青天说了黄河既是对老百姓有好处,也有坏处,咱们要变坏处为好处,就是什么变害为利。” “于是他就沿着黄河修这林公堤。也是巧了,这堤修成以后,黄河就发了一次大水,沿河那么多州县多多少少都受了一点灾。唯独咱们归德啊……” 说到这里船家声音又几分颤抖,但见他缓缓继续道:“唯独咱们归德上上下下那是固若金汤,田没有淹了一亩,房子没有淹了一间,老百姓没有淹死一个,你说这是不是林青天的恩德?靠着这条林公堤庇佑,这几年归德老百姓不仅再也不受灾了,反而能够引黄河的水来浇田,从此……从此老百姓再也不用逃荒了,人人有了一口饭吃了。” ”你还不信?为了感激林青天他老人家,我老百姓作了万民伞托何府台亲自送到紫禁城里给圣上。连圣上都金口夸赞咱们林青天,他说他身为皇帝,富有四海,什么都没有,但唯独这林公堤和万民伞却没人给他送过,这话是何府台面见皇上后回归德给咱们老百姓讲的,你去归德问一问,这事咱们归德百姓人人都知道,到时候你就信了。” 这船家说完,船上的船夫无一不是点头,表示自己听到过。 众官员,武将无不动容,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林延潮。 那武将低声对船头道:“你真不知咱们这船上的这位大人是谁?” 那船头道:“我哪里知道,昨晚老汉我正在船里睡觉,结果你们就强征了老汉这条船。你们官府办事就是如此,若在归德反而是官府让着咱们老百姓呢。” 听了这船头,众官员们都是笑了。 林延潮点点头对左右官员道:“是啊,官府让着老百姓,若真有这一天就好了。” 当即一名官员道:“启禀大宗伯,要不要请何知府来此迎驾?” 林延潮闻言犹豫了一下,最后道:“越界出迎可是大忌,不可因我破这个例。” “是。” 船继续沿着新河而行,经过周家口镇后,即是朱仙镇了。 在另一个时空,因为贾鲁河旧河没有疏通,所以新河上的周家口镇,朱仙镇都是人口二三十万的大镇。 周家口镇南通江淮,北联山陕,朱仙镇更是明清时与景德镇齐名的四大名镇。 船经过周家口镇后,就到了新河与旧河的交汇处。 林延潮远远望了贾鲁河旧河一眼,当年马玉到河南以修建潞王府的名义横征暴敛,自己处置了马玉后,从修建潞王府的经费里挪出大半修建疏通了这条旧河。 想起自己一手修的河,林延潮怎能没有去看一看的冲动呢?还有当年治下的三十万百姓? 归德为官三年的日子,自己是一直念兹在兹。 但是天子催得如此急迫,林延潮现在纵然官拜礼部尚书,却也不得自由啊。 船终于到了朱仙镇码头。 那武将不由感叹:“这就是朱仙镇啊,当年岳爷爷大战金兀术的地方啊!” 林延潮笑着道:“吕兄也是崇拜岳武穆?” 那武将笑着道:“我们这些武将哪个不敬仰岳爷爷啊,只是而今四海承平,朝廷没有我等为国建勋的机会,否则我老吕也想学如岳爷爷为天下作一番事!”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然后林延潮在朱仙镇驿站过夜。 当地官员连着前来拜会,林延潮不得不挂出道乏的牌子免见。 还未用饭时,却听得驿站禀告,归德府何知府率归德官员前来朱仙镇迎驾。 林延潮又惊讶又高兴,惊讶是,归德的官员来朱仙镇来迎接自己实在不合规矩,高兴的事,当初这些老部下终究是没有忘了自己。 林延潮当即在官厅接见,但见一名绯袍官员与三十余名官吏入内。 为首的绯袍官员跪拜后垂泪道:“下官归德府知府何润遥拜见大宗伯!” 众人随着何润遥一并拜下。林延潮望去这三十余人大多是自己当年在归德共事的官员。此时此刻看到老部下,林延潮也有几分激动,但他现在已是朝廷大员,不好再流露情绪。 林延潮双手虚扶道:“不要多礼,诸位请坐!” 众官员们起身入座后,何润遥红着眼睛道:“大宗伯这一次路过河南为何不到归德呢?要知道咱们归德上下的父老乡亲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大宗伯您啊。” 林延潮道:“其实我也想回归德看一看,只是这一次奉诏进京,片刻不容拖延,故而心底虽有这念头,却无暇抽身。”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道:“这一次本部堂乘船北上,沿途听说了归德不少的事情,你在民间官声颇好啊!” 何润遥连忙道:“回禀大宗伯,下官哪里有什么本事,能有今日这点官声,全仰仗大宗伯的遗泽。 一名官员们出声道:“我等常道这是萧规曹随的佳话。” 众人都是闻言大笑。 “萧规曹随。”林延潮口里嚼了嚼,然后向何润遥及在座官员询问近况。 渐渐的话题就敞开了,林延潮问话间偶尔也有忆远抚今,但最关切的还是归德的政事。 说着说着大多数官员就额上冒汗了。 对他们而言,林延潮这一次荣升礼部尚书,他们出界相迎也是为了沾一沾林延潮的光,最少将来与同僚吹嘘,也可以说兄弟我当年在当今礼部尚书下面干过一任。 但是林延潮问话间却没有多少叙旧情,而都是关切在政务上。 林延潮是不好糊弄,故而他们一一回答时不免都是提心吊胆,甚至深深后悔自己干嘛走一趟来凑这热闹。 林延潮问了一阵,已是大概问清了归德的现状。待一眼扫过去却见众官员们却是一个个汗流浃背,战战兢兢的样子,林延潮不由失笑这才想起自己早已不是归德的父母官了。 说完林延潮将驿丞唤来道:“你们立即准备几桌饭菜,本部堂好宴请故旧。” 然后林延潮又叫陈济川道:“宴请用了多少钱了,明日走时都要与驿站结清了,不可短了一文。” 驿丞与陈济川都是称是。 当夜林延潮设宴款待旧属。席间林延潮喝了一点酒,然后将何润遥叫到一旁说话,他问道:“你在归德任几年知府了?” “下官蒙大宗伯提拔,从署归德府府事起至今已快五年了。” “五年!”林延潮点点头道,“以你今年在归德的政绩,明年考满必然升迁,有什么打算?” 何润遥道:“下官一切听朝廷的。” 何润遥说完却见林延潮正看着自己。 何润遥当即垂下头道:“大宗伯若有什么安排?下官必然从命。” 林延潮道:“那好,你到京里来帮我就是。” “下官谢大宗伯栽培之恩。只是下官担心……担心下官走后归德……”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大粱道参政郭正域是我的门生,你走后,我会吩咐他替我盯着归德。” 何润遥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次日林延潮离开朱仙镇,然后乘船北渡黄河。 然后一路无话,紧赶慢赶下,林延潮终于在过年前抵至通州。 ps:向书友们推荐好友维斯特帕列的新书诸天万界神龙系统。 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东事 万历十八年岁末,京城。 岁末之事,纷纷杂杂,借着林延潮回京官拜礼部尚书的契机,万历朝也迎来自天子登基以来,明朝政局最动荡的时刻,而这高层变幻莫测的政局又乃种种内忧外患之影射。 细说后来种种,都要从万历十八年末,一次普通的茶话而起。 茶话在于京师郊外某位公卿的家中。 茶话主人乃是勋戚,这年头大明朝的勋戚不过是富贵人家,在政坛难有什么作为,但他们却不甘寂寞,在家中畜养了不少读书人,延请不少名士山人,鼓励他们在政坛发声,针砭时弊,裁量人物,捏造飞语。 所谓飞语就是民间的政治言论。 而飞语往往就通过这样的茶话从这些山人市隐的口中流传到朝堂之上。 今日的茶话,这勋戚就延请到一位在京中‘知名’的人士。 这位人士名叫乐新炉,江西临川人士,曾于国子监就学。 乐新炉自号临川山人,所谓山人就是隐士,有才名却不肯做官宁可居住在山野之人。 不过乐新炉却不是真正的山人,他虽不做官,却奔走于相府将门,以结交了公卿,达官显贵为能事,在其中游走串联并制造舆论。 不过切莫小看了乐新炉这样人物的厉害, 当年倒冯保,就是宫里之人授意乐新炉在言官间奔走,原任顺天通判周宏禴曾上疏揭发此事,但天子却没有在意。最后冯保倒台后,反而令乐新炉名声更加响亮。 这几年乐新炉又作了三羊,八狗,十君子之说,将朝中二十一位大臣名列三羊,八狗,十君子之中,并放出话来说‘若要世道昌,去了八狗与三羊’。 这话如同在官员中公然画线,但偏偏在京中读书人,官员中很有影响力,如此言论就是飞语。 现在在茶话,乐新炉高坐主宾席次,这位在京中名动公卿的人物,虽一副谦虚谨慎的作派,但是言谈之间却皆是朝堂高层的隐秘之事,闻之令心惊胆颤。 但见一人道:“近来朝堂上的事着实令寒心,宋归德主持吏部请求邹元标补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同时另请求让天子授予之前因争国本事里被贬的刘志选,孙如法复官。” “但宋归德这一请求,却被天子重责。天子回复之中,大有朝廷里人才如此之多,为何只有邹元标可用之意。兵部尚书石东明替宋归德说话,竟也被天子下旨训斥。” 说到这里,众人都大有为邹元标鸣不平的意思。 乐新炉所提的十君子之首正是邹元标。 宋纁从于时论,提拔邹元标为文选司员外郎,当然被乐新炉所支持。最后宋纁此举却被天子下旨申斥,不过乐新炉他们这其中是申时行在背后搞鬼。 谁都知道,当年邹元标弹劾礼部尚书徐学谟,影射徐学谟与申时行间的姻亲关系,导致对方被罢官。申时行在位肯定是不愿邹元标到吏部任官。 众人都看向了这一次茶话的核心人物乐新炉。 乐新炉五十许人,两道浓眉令人见之即印象深刻。 但见他道:“当年邹公为谏张太岳夺情而被打断了一条腿,而天子清算张太岳时又是邹公出面拖着这条断腿为张太岳仗义直言,似邹公如此风度超绝的大臣朝廷却不能用,着实是有人在其中作梗。” 众人都是点点头。 但见乐新炉道:“作梗之人,说与不说都是一样。就如同祸国殃民的奸臣,我等是骂也骂不死的。我等如此为之,是为了让这些奸臣心惊胆颤,也是让君子的直节得以伸张。” “其实我也知道我人微言轻,但乐某一介百姓,不求官,不求仕途,更不用看谁的脸色,我为邹公如此直节君子发声,更从来不怕得罪谁,哪怕丢了性命。” 众人纷纷道:“说得好。这才是我等君子所为。” “我就不信,那些人所作所为,真有不畏清议的?” “我们清议不仅要维护邹公,还要将三羊八犬这等害群之马清出朝堂去。” 面对下面一个个跃跃欲试的目光,乐新炉点点头道:“诸位有识之士还请放心,这些话一定会让宋太宰听到,他知道何为人心之所向?” 茶话结束后。 乐新炉从府邸出来,然后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里坐着一名官员,这名官员名叫罗大紘。罗大紘是万历十四年的进士,现任礼科给事中。 罗大紘,邹元标,以及前任兵部尚书曾同亨三人同是江西吉水人。 而乐新炉因为这层关系,游走于三人幕下,并影响着朝中政局。 乐新炉坐上马车后,罗大紘即道:“近来你行事可要低调一些,不要惹祸上身。” 乐新炉哈哈一笑道:“当年冯保都没有奈何了我,又何况现在,你放心。” 罗大紘摇了摇头,然后面色凝重地对乐新炉道了一句:“听闻林侯官已是回京,人马上就到了通州。” 乐新炉道:“哦?来得倒是很快。” 罗大紘问道:“你看申吴县此次调林侯官进京是否要收拾我们?” 乐新炉道:““这一次林侯官官拜礼部尚书,乃申吴县与宋归德之间的默契。宋归德掌吏部后,上承圣意,大体所为的一套,还是异论相搅。他先后用赵(用贤)公,黄(凤翔)公分别为礼部左右侍郎,再用林侯官为礼部尚书,就是令各不敢为非。” 罗大紘道:“宋归德轮举官员,还是唯才是举,林侯官素有才望,这我可以理解,但申吴县的用意呢?” 乐新炉低声道:“申吴县要调林侯官回京,当然急需他这位门生来助他一臂之力。毕竟现在朝堂上的局势不利于他,他当然要一个心腹来作帮手,至于其他我们不好揣测。但你说没错,我也有担心,此人虽是申吴县的得意门生,但我等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 二人在此事上达成了一致。 罗大紘道:“不过恐怕下面申吴县也是无法留心我们了,朝堂马上要出大事了。” “何事?” “东事!” 紫禁城文渊阁中。 四位内阁大学士正枯坐在那。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郑洛刚到陕西未久,火落赤部叛乱之事还未平定。这边贵州巡抚向朝廷禀告播州宣慰杨应龙种种不臣行为,并弹劾四川川东道副使纵容。贵州巡按御史陈效亦劾陈应龙十二大罪。” “但是四川巡抚李尚思却奏请朝廷对于松藩的局势,仍是应以夷制夷为主。四川巡按李化龙更主张让杨应龙戴罪立功。” “现在贵州,四川两省官员各自上疏打了嘴战,四川认为杨应龙没有可剿之罪,贵州则认为四川有私于杨应龙。这官司如何能解?” 王家屏拿着奏章有些棘手。其余三位内阁大学士也是犯了难处。 次辅许国道:“这还没有完,巡按云南御史杨绍程以前,又参劾黔国公沐昌祚骄横。这杨应龙不臣已久,现在连云南沐家也是蠢蠢欲动啊。” 王锡爵道:“云南,贵州,四川,陕甘都有事,但朝廷久与这些地方打交道,兵部及各地抚按也都早拟定了战守之策,唯独是东事倒是令某担忧啊。” “元驭所言极是,”申时行捏须道,“之前朝鲜国王李昖差陪曹参判郑士伟等三十四员名进贺不说。前几日又差陪臣礼曹参议金伟等二十八员进贡。我担心的是这里。” “却说这外邦入贡,朝廷向来是派礼部打交道的,但现在全权委给兵部。但兵部却丝毫没与我们内阁通气,我想其中是不是天子直接授意兵部的?”许国出声言道,其中也有几分不满。 众人正说话之间,却听外面有人禀告道:“启禀几位阁老,司礼监秉笔田义田公公到了。” “有请!” 田义步入内阁一见这光景笑着道:“几位阁老都在啊!” 几位内阁大学士中,除了王锡爵外,众人都是笑着点了点头。 许国笑着道:“什么风把田公公请来了,来,坐。” “几位阁老商议军国大事,哪里有我田义说话的地方,这一次咱家来文渊阁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请几位阁老,以及六部九卿的几位大人一并到乾清宫廷议。” 闻言几位内阁大学士都是吃了一惊。 廷议不吃惊,接见内阁大学士也不奇怪,吃惊是在乾清宫廷议,也就是说一向宅在深宫之中的天子竟是要接见九卿以上的大臣,商讨国事,此举在天子免朝免日讲后根本没有几次。 “不知田公公可否方便,说一下因何事廷议,我等辅臣也要事先拟一个章程?”申时行问道。 田义闻言点点头道:“回禀元辅,是因为东事。” 申时行闻言心底有数当即道:“多谢田公公提醒了,忠伯替老夫送一送田公公。” 王家屏送田义出门后,又回到了内阁,但见三位阁臣面上都有重忧。 “既是九卿廷议,那么也可听一听其他大人是怎么说的?” “这东事恐怕陛下会委给兵部全权处之。” “此乃烫手山芋,恐怕以兵部王司马的性子不会接下来的。” 几人说了一阵,这时申时行皱眉问道:“林侯官到哪里了吗?” 王家屏出声道:“算算日子差不多要到通州了。” 许国道:“我记得前任兵部尚书曾司马曾荐举林宗伯,朝廷要廷议东事,恐怕要先问过他才行。” 王家屏点点头道:“是啊,若是没有林侯官,这廷议怕是议不出什么结果来。可否奏请天子等林侯官抵京后再举行廷议?” 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回京 通州驿站。 在明清时,通州有南北之说,北通州就是天子脚下的这通州,还有南通州即属于苏州,也就是今日的南通。 作为官员入京前的最后一站,即便现在临近年节,又是漕运中断,但年节前进京走动,或寻个一官半职的官员现在都住满了驿站之内。 但是因为得知林延潮进京的缘故,这两日通州驿站将朝南最大的一个院子清理干净,以迎接新任礼部尚书的大驾。 却说林延潮走陆路抵达通州时,距年节只有数日了,距离自己上一次离京时还不到两年。 而今又回到通州驿时,对林延潮而言感觉当然不一样。没办法,每次路过通州驿自己的官都比以前大了一级或数级,而下榻驿站的规格也是越来越高。 如此当然令林延潮对通州驿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不过好巧不巧,林延潮来通州驿时,却发觉这驿站里已经住着一位尚书了。 这位尚书不是别人,正是林延潮的老熟人,原任工部尚书舒应龙。 舒应龙因上一次张鲸倒台的时候,觉得风头不对,于是立即上疏称病回家。 而这一次张鲸的事情余波已了,舒应龙又派人进京活动,不知受哪位大佬还是哪位大珰的提携。舒应龙又回到京里来任工部尚书,而原任工部尚书杨俊民则以户部尚书衔总督仓场。 这个人事调动对于林延潮和舒应龙而言都是刚知道不久,二人都是从家里往京里赶,一个在福建一个在广西,对于朝堂上的事都只有通过邸报了解。 两个人关系不怎么好,彼此不对付,没料到这一次进京,二人冤家路窄居然住到一个驿站里了。 林延潮知道舒应龙在驿站中时,半途上即换上飞鱼袍。 二品官袍还没有作,但林延潮以而立之年官居二品,又是飞鱼袍加身,前呼后拥地在通州驿站上下榻,也是极有排场的事。 当日驿站里的官员们都是一并出迎,而地上的积雪早就被清扫干净,林延潮外罩大氅,内着飞鱼袍,下车之后自有重臣气度。他目光扫过,场上气氛一滞。 众官员,随从,官兵们都是作礼,林延潮点了点头即已答之。 这时候一声大笑传来,林延潮远远地即看见工部尚书舒应龙满脸的笑容,二人一见面即是热情地迎了上来。 林延潮看舒应龙满脸笑容,但脸上的肌肉分明是强撑在那,眼角也没有鱼尾纹,这分明是在假笑嘛。 林延潮心底冷哼一声,又想到当年自己新任礼部右侍郎,舒应龙一口一个‘少’宗伯叫得可起劲了,而现在虽同为六部尚书,但他排名在自己之下,心底别提多舒服了。 官场上争得不就是这口气吗。 “大宗伯,听闻你这一次荣圣,兄弟我不知如何为你高兴才是,真乃是朝之栋梁,国之伟器。” 林延潮也是一脸热情地笑着道:“原来是大司空,许久不见,你这么说小弟可不敢当,这都是上叨天恩,及众同僚的抬爱啊,方才能与大司空同列六部。” 这一句同列六部,令舒应龙几乎气得吐血,自己上一次离京时林延潮还要行下僚之礼,这一次自己进京对方即能与自己平起平坐不说,排名还在自己之上。 舒应继续龙满脸是笑道:“不一样,不一样,舒某怎能与大宗伯同列,大宗伯年纪轻轻即掌高位,而舒某年事已高,虽说这一次起复,但在朝堂上没有多少日子了。” 林延潮闻言心想,舒应龙这话是在卖惨,还是捧杀,莫非在讥讽自己年纪轻吗? 林延潮当即不动声色地反击道:“大司空,话不能这么说,大司空万历十四年即居工部尚书,又在朝多年,论老成谋国,决事果断,在众官员中是有口皆碑的,真可谓国之柱石啊。林某这一次初任正卿,以后要向大司空请教的地方还有很多,还请大司空到时不吝赐教啊!” 舒应龙听了心想,此子莫非是嘲讽我万历十四年了已是工部尚书,现在仍是工部尚书,这些年在官场上毫无寸进,一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吗?好你个林延潮啊。 舒应龙笑着道:“请教二字不敢当,大宗伯这一路进京风尘仆仆,必是累了吧,驿站之中已是备好了酒馔,就让舒某借通州驿站这块宝地为大宗伯接风洗尘好了。” 林延潮心想,和舒应龙吃饭实在是一件很倒胃口的事,但面上却是笑道:“这怎么好意思,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林某谢过大司空好意了。” 说完二人大步走进了驿站,至于其他的官员都是站在两旁躬身行礼,在这个场合他们是没有上前搭话的资格的。 林延潮先进驿站更衣,这时候陈济川入内告诉林延潮说丘明山,楚大江也到了通州,他们除了要见林延潮外,还要引荐一人。 林延潮听了有些纳罕,一面换上燕服一面问道:“他们要引荐的人是谁?他们不怕暴露了与我的关系吗?” 陈济川道:“此人叫钟骡子……” 林延潮打断道:“钟骡子是此人名字,还是外号。” “是外号,漕河上的人都这么称他。此人在纤夫,运军很有声望,甚至临清以上运河上的官吏都要卖他三分面子。” 林延潮道:“如此说即吃遍黑白两道了,看来此人有些背景啊。” 陈济川道:“老爷果真是料事如神,此人出身贫寒,因为为人重义气,能急人之难,故而在运河上下很得人心,运军与纤夫为了避免官府的敲诈,都是托他官场上的人说话……” 林延潮闻言笑道:“这么说他是要找我洗白了?” 陈济川点点头道:“回禀老爷,正是如此。似他这样人物,若官府上面真要办他也就是一句话。故而他千方百计打探到丘师爷后面是老爷你,故而找上门来。” 林延潮冷笑道:“丘明山做事也真不小心,竟给人顺藤摸瓜到我身上。但此人也是胆大不怕我将他灭了口了吗?” 陈济川垂下头。 林延潮道:“我暂时不会见他,你派人将他看住,不许他走动,也不许他与任何人往来。” “是。” 吩咐了陈济川后,林延潮即来到外厅赴舒应龙的宴。 外厅里通着地龙,又放着好几个大炭盆,故而室外尽管是下着大雪,室内却是十分温暖。 入座之后,但见舒应龙亲自给林延潮斟酒,林延潮也是佩服舒应龙这份能放下身段的功夫,换了他是万万不肯给舒应龙斟酒的。 当年舒应龙的儿子舒宏志,万历十四年的探花,因为得罪了林延潮,被林延潮发配到云南册封藩府,结果舒宏志一生气辞官回家,然后就病逝了。 现在舒应龙却和没事人一样向林延潮斟酒道:“这一次舒某也想不到能与大宗伯同列六部,以后廷议上大宗伯有什么主张尽管吩咐,舒某能支持就一定支持。” 林延潮一杯酒下肚,然后道:“大司空言重了,林某以后也有要借重大司空的地方。” 现在九卿廷议,一共就是十三位官员参加。 廷议不出结果时,或者会推官员时,就是大家一人一票。 在这个场合上,官员们相互拆台是不智的,你拆我的台,改天我也可以拆你的台,最后是个双输的局面。所以这个时候,就算彼此心底相互不爽,但大家还是要放下以前的成见,合作才能共赢,利益交换才是王道。 现在舒应龙主动示好,林延潮倒也不会如此不赏脸,但是他也没有答允,而是将话题岔开。 舒应龙见林延潮没有答允自己,心底暗暗不快,然后道:“这一次大宗伯进京,可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哦?林某赶路匆忙,还要请教大司空。” 舒应龙沉声道:“大宗伯,朝廷要打战了!” 林延潮问道:“哪里?是西北吗?” 西北就是火落赤犯边的事,朝廷已经调郑洛率军抵达甘肃。 郑洛到了甘陕后,率军进驻花马池,切断贡道,并与扯力克和火落赤部对峙,大战是一触即发。 舒应龙道:“西北用兵已成定局,但舒某说得是西南,播州的杨应龙有不臣之心,四川抚按主抚,贵州抚按主剿,并指责四川纵容杨应龙,到时怕是有一场官司要打,此事恐怕要下廷议了。” “那依大司空之见呢?” “去年大灾后,国库空虚,朝廷虽说架子还在那,但一旦打战,两边都要用兵,国力难以支撑啊。” 林延潮抚须道:“我明白了。” 舒应龙笑了笑道:“此事大宗伯必另有高见,舒某就先透个底,到时大宗伯面圣时心底也有个数。” 林延潮笑着道:“大司空与林某同样受命进京,对于西南之事,大司空何不亲自向陛下建言呢?” 舒应龙道:“正是一起面圣,舒某先说一个主张,免得在面圣时你我……不是舒某倚老卖老,全是为四川,湖广,贵州三省百姓计尔,故而还请大宗伯到时维持一二。” 林延潮笑着道:“我知道了,大司空放心,林某到时一定谨慎说话。” 舒应龙闻言笑了笑,他这一次进京得了播州土司杨应龙一万两银子的好处,决定在朝堂上帮他说话。他现在碰到林延潮,觉得二人在授官前一起面圣谢恩时,若是天子问二人在西南之事上的主张时,可以先拉林延潮站在他一边。 他仗着自己资历深,料想林延潮不敢扯破脸皮,故而提前将态度表明,若是面圣时二人意见再相左,那就是林延潮的错,而不是他舒应龙的错,如此以后九卿廷议上就别怪我舒某人不给你林三元面子了。 舒应龙不动声色地铺垫了这一切后,二人又继续聊了起来。 这时外头的雪是越下越大,北风呼啸刮着驿站的房顶一阵阵的响声。 这时驿站外突然驿铃响动。 片刻后驿丞领着一名官员进屋道:“启禀两位部堂,宫里有旨意来了。” 舒应龙,林延潮对视一眼,当即都是起身上前。 但见这名传旨的官员脸鼻都是冻青了,他看向林延潮道:“下官行人司行人曾右奉陛下旨意,请礼部尚书林延潮即刻进宫。” 林延潮讶道:“现在?” 众人不由看了一眼窗外,这天都黑了,而且雪还下那么大。 这名官员点点头道:“不错,明日陛下与九卿在乾清宫内廷议,商议国策,大宗伯不可缺席,故而请大宗伯连夜启程,明日辰时前赶到乾清宫参与廷议!” 林延潮闻言恍然,不过片刻之间,他却觉得有点不对。 他转头看了一眼舒应龙,却见对方的脸色极为难看。 那行人司官员也是没料到舒应龙在这里,虽说是九卿廷议,可是圣旨上只要林延潮一人进宫,没有舒应龙的份啊。 舒应龙还未就任工部尚书,现在工部尚书由杨俊民暂任,所以这一次九卿廷议天子没有叫他可以理解。 但是林延潮怎么说,为何大家同样是还未就任六部尚书,一个能参加,一个就不能参加呢?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是这么大呢? 林延潮也是满满的感叹,自己不去嘛,符合规矩,但伤了天子的情面,可是自己去了,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是心里爽啊! 林延潮道:“圣命不可违,林某唯有立即动身了,大司空,林某先行进京了。” 舒应龙闻言干笑两声,什么叫两个人共同面圣,明明只有林延潮一个人的份啊! 自己还真是脸大,居然以为能在九卿廷议上与林延潮分庭抗争。 也不自思一下,自己在天子面前说话的分量有林延潮重吗? 却见林延潮看了一眼窗外的风雪,然后道:“济川告诉夫人一声,然后让展明备车!” 一盏茶之后,林延潮外罩厚氅,里面加了一件棉袍走出门外。 但见风雪交加,北风刮得人脸上生疼。 尽管林延潮在京师做官已是好几年了,但对于这样的天气,他作为两辈子的南方人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这等天气又是年节,居然在乾清宫廷议。以天子那宅男的性子来说,也是极不容易的一件事,由此可知事情紧急到什么地步。 展明已是将马车套好,林延潮即上了马车。 然后传令的行人司行人曾右也是上马,十几骑随行左右。 展明挥动鞭子但听驾的一声,林延潮的马车启动,然后曾右与随骑一并跟上。 雪下得很大,道路上积雪尺许。 马车一路行来,留下了两条深深的车辙,以及点点马蹄印,过了片刻后,又被风雪所覆盖。 林延潮身在马车之中,耳旁听着风雪打着车窗的声音。 明日的九卿廷议,必然是一番唇枪舌剑,此刻他应该先是闭目养神,想想明日廷议上的应对之策。 静坐之中,林延潮思绪倒是有些纷乱。 行到中夜时,雪倒是小了很多,但路却是更难行了。 展明向林延潮禀告恐怕明日无法在辰时前赶到宫里。 林延潮倒是不急,反而是来传圣命的行人司官员曾右有几分着急。 马车一直到了快天明时,方才到了外城。 入城之后,曾右催促甚急,在前喝令从骑清道。 马车又行驶了一阵,待抵达了正阳门时,林延潮从车窗里看见那雄伟高大的箭楼,一股久违的亲切情绪在心底酝酿。 没错,我林延潮回来了。 而此刻乾清门外。 宫里的火者早早就开始清扫昨夜的积雪,并擦拭门柱底座。 今日于乾清宫九卿廷议,户部尚书石星一大早即赶到宫里,两名随从在前打着灯笼,石星走在清扫干净的石道上,步伐即不快,也是不慢。 石星以为自己是最早来的,没料到到了乾清门前时,内阁大学士三辅王锡爵却已是早早等候在那。 石星有些诧异上前道:“元驭兄起得好早啊。” 王锡爵笑了笑道:“拱辰兄也不是如此吗?其实昨夜王某心底有事,没有睡好,故而起了大早,平日也不至于如此。” 石星笑着道:“元驭兄身为相国,肚子里是能撑船,若是有事于心,必然不小吧。” 王锡爵闻言笑了笑,正要说话,却见通政使朱震孟,大理寺卿卢维桢二人一并到了。 官场上抵达有先后之序。 今日九卿廷议如此重要,就算身为首辅,申时行也是不好踩点来。朱震孟,卢维桢二人肯定不能晚到,故而也是早早到了。 二人一见王锡爵,石星也是连忙行礼。 虽说九卿廷议,但与会之人也是官位高低悬殊。 自称也很有意思,就如同今天自称c9的,基本都是哈工大的。 自称bat的,基本都是百度的。 而在官场上,在外自称九卿的,不用猜八成就是大理寺卿或通政使。 自称七卿的基本就是左都御史。 自称六部的,基本就是除开吏部以外的五位尚书,有时候兵部,户部,甚至礼部也不屑于与其他几位尚书并列。 当然在九卿廷议的份上,似朱,卢二人也知自己位不过三品,在这样重要的廷议中,主要还是听其他几位大佬说话,附和几句就好了,自己切不可轻易表态,否则自己这个位子很可能就坐不久了。 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廷议 天边的彤云之中透出了些许的晨曦,落在了大内的黄琉璃瓦顶,青白石底座,大朱色的城墙上。 大内刻漏房里刚挂起了辰牌,然后威严厚重的景阳钟响起,钟声一遍一遍地回荡在紫禁城之中。 在庄严宏伟的皇宫大殿之间,身着华丽章服的显宦重臣行走在砖道之上。 “见过元辅!” “见过许阁老!” 一排绯袍大臣向申时行,许国二人行礼。 二人都是点了点头,许国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都已经到了,唯独新任礼部尚书林宗伯未至。”吏部尚书宋纁代表九卿官员答话。 许国问道:“哦?宫里可曾照会了吗?” “听宫里人说已是派行人司的官员去传话了。” 许国点点头道:“听说他昨日方到的通州,想必是昨夜大雪延误了吧。” 宋纁等官员纷纷道:“是啊,昨夜的雪真大啊!” “林宗伯既是不在,是不是要等一等?九卿少了一人,还是礼部尚书,如何能廷议?”兵部尚书王一鄂出声问道。 申时行捏须道:“林宗伯还未接任礼部,而且今日的廷议定在辰时,没有我等都等他一个人的道理。” 众官员们都心想正是如此。 但这话谁也不好说,也唯有申时行可以提出,一来他是首辅,二来林延潮是他门生。若换了其他人提,再心胸宽广的官员都要在心底落下芥蒂,又何况于林延潮。 说话之间,乾清门开启,但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秉笔太监陈矩,田义三人一并迎了出来。 这三人张诚着蟒衣,陈矩,田义斗牛服,装束都如同内阁大学士般贵重。 但见申时行率众文臣迎了上去。 张诚矜持地道:“元辅,皇上一大早就起了,敢问阁部大臣都到了吗?” 申时行道:“尚欠新任礼部尚书林延潮一人,不知是否路上耽搁了。我想还是先到乾清宫,不令陛下久等,不知张公公意下如何。” 张诚点点头道:“还是元辅想得周到,那我们入宫吧。” 话说完文臣与太监一起入宫,却说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与内阁首辅申时行谁走在前面,这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地方。 司礼监掌印太监,首辅内阁大学士,到底二人谁得权力更大? 名义上当然是首辅,但明朝首辅若不搞好与司礼监掌印的关系,向来是坐不稳这位子的。 只见张诚恭恭敬敬地搀着申时行前行。 申时行年纪虽比张诚大,但却没有老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可是张诚此举就是对申时行的一种尊敬。 两人一面一走,一面闲聊。 张诚口里低声道:“一会儿圣上面前还请申先生手下留情啊,不要让我们输得太难看啊。” 申时行闻言笑呵呵地道:“内相哪里话,一会不要觉得我们冒犯才是啊。” 张诚道:“都是为皇上办事,你我各自尽力,这也是一贯的规矩。” “内相说得极是。” 乾清宫正殿之中。 一道纱制的垂帘隔绝内外殿之间,从殿外隐隐绰绰可以看见一位身穿绛红色龙袍的人坐在御炕上。 “圣躬万福!” 申时行等众官员向天子参拜后。 “平身。” 天子答后,众官员们都是站起身来,然后两名中官给申时行搬来一张连椅来,连椅就是有小靠背的椅子,椅上还有锦垫。 这就是首辅元臣的待遇,至于其他大臣都必须站着回话。 张诚禀道:“启禀陛下,新任礼部尚书林延潮因大雪延误,其余大臣都已在殿内。” 垂帘后传来一声磬响,天子表示已经知道了。 说完张诚,陈矩三人则站在另一旁,与文臣们相对而立。 众官员们都知道廷议之事,自当年宪宗皇帝口吃以后,天子就退出了这一流程,基本都是交给大臣商议,然后拿出结果交给天子定夺。 明朝历史上很多重要的廷议,比如说决定俺答封贡,天子都是不在场的。 而当朝天子,身为有名的宅男,平日连上朝都免掉了,可是对于参与廷议却反而相对热衷。这热衷不是说经常参加,大体一年会参加两三次廷议如此。 天子也通过廷议,在关键的国家大事上有所把控。 当然就算天子在场,但廷议一贯的流程是,天子不轻易出言,由大臣们议论。 至于这话头,当然要申时行来起。 但见申时行轻咳一声然后道:“诸位都知道去年太仓岁入只有三百三十九万两,出数比入数整整多了一百万多两,全赖老库发银一百八十万两才勉强维持。” “现在库银仅四十余万,窖房银仅一百一十七万,唯幸去年旱灾有所减缓,但南直,湖广,浙江又见灾害,而今朝廷利孔已尽,无可复开,岁入日短,岁出日多,然而国库空虚,而四方又是不靖,西北火落赤部叛乱,西南杨应龙又是隐患,这边朝鲜,倭国是否有勾结不说,但倭国进犯之心已是显然,今日廷议还请诸位集思广益,在陛下面前拿出一个应对之策来。” 申时行的话一句比一句沉重。 国势到了今天这一步,大明面对的可是内忧外患。 张居正变法的红利已经差不多用完,比起李太后当年给潞王结婚就能花个六百万两的大手笔而言,现在国库里的存银申时行说得很白了,淘尽家底只剩下一百五六十万两。 但朝廷现在面临是多面受敌的局面,西北已经开战了,西南的问题是要不要打,而东边倭国肯定是要来打了,问题是朝鲜倭国两个一起上,还是一个人来。 这一点点的钱同时应对三场战争,这是要崩啊。 这时候吏部尚书宋纁第一个出奏道:“启禀陛下,臣之前掌管过户部,于朝廷现在用度短缺有之事有不可推卸的过失。臣以为眼下正是国匮民穷之时,当宽入严出,首先必须厉行裁革沉员,如锦衣之带俸官役;礼部鸿胪寺之译字生,通事,序班;光禄寺之厨役,各监局之工匠;外而佐贰首领之添设;九边年例与主客市赏的供费诸如此类。” “譬如昔无而今有,昔有则今增,当视期缓急,渐次裁革,如此视为节约生财之道,另外京师城垣之修建也应该停一停。” 垂帘后的天子一声不吭。 这时候司礼监太监张诚站出来道:“宋尚书此言,我不能认同。眼下朝廷今年的用度短了一百多万银子,这是一个山大的窟窿,如裁撤官役,官吏,厨役,工匠,赏赐且不说会不会打乱了朝廷之办事流程,就算裁撤了一年也省不下几万两银子吧,如此实是杯水车薪。” 一旁田义出班道:“京城城垣也是关系重大,若不加以修葺,万一将来崩坏所费更大,这也不能停。” 陈矩也是道:“今年六月,朝廷已经依内阁所请修订宗藩条例,将河南,山西,陕西三省宗俸定为永额,并许无爵宗人自谋生路。这限定宗藩,朝廷已是在开源节流了。” 这修订宗藩条例,是申时行在位时办得一件大事。 他通过各方面的平衡,将河南,山西,陕西三省宗俸定为永额,也就是说以后这三省的宗室不论生再多,钱都只有这么多,你们自己去分,朝廷不再想办法。 当然这是朝廷不得已之举,而申时行也因此开罪了不少宗室。 宋纁对此正要反击,却听垂帘后面一声磬响,此意思就是这个话题打住,再讲下去就要讲到朕的头上了,朕不想听。 宋纁也是气闷,他先前说了一堆,就是要借此事最后规劝到天子上,比如湖广为皇宫采办木料一年即七十多万两,这大头还是在皇帝身上。 哪里知道天子一听宋纁这开头就坚决地打断,不给你将屎盆子扣到朕头上的机会。 这边话刚说完,三位司礼监太监显然得到了天子的鼓励,但见张诚向户部尚书石星质问道:“户部口口声声说钱财短缺,但九月时陛下屡屡请问‘近来多有人请开矿,为何不见户部复奏,户部却回覆,开矿乃聚众之所为,聚众则担心有人生事,朝廷切不可因民间有人奏请而开矿,陛下却说,户部如此考虑却有道理,但汉武帝以盐铁之利归国有,国库因此而充实,为何汉朝能办,本朝却不能办。户部回复说拿一个条陈来,为何条陈迟迟不出?” 朝堂上目光都看向户部尚书石星。 但其实众人都知道石星是受内阁授意回复天子的。 但见石星道:“此事臣正要向陛下陈言,其实户部不同意开矿还是那几句话,一出于防患于未然,二,爱惜钱财,朝廷开矿投入,雇矿工都要钱财,三,避免差官扰民,但最重要是此事不可外传,以免外夷知道本朝虚实,趁机作乱。” 张诚与石星又争论了几句,石星也是头铁,对于张诚都每一句话都直挺挺地顶了回去,哪怕他知道张诚后面是天子授意的也一样。 眼见二人要在朝堂上争执起来,但听垂帘后又是一声磬响。 看来天子也是不愿二人再吵下去了,这根本没有结果,不如搁置下来。 这时候兵部尚书王一鄂出奏道:“眼下朝廷支出大头还是在兵饷上,去年朝廷兵饷一年三百余万两,臣以为其中有虚冒之弊,如辽镇南兵一年支出五六十万两,而蓟镇南兵兵饷太厚也当议处,此事还请朝廷派官严核。” 听了王一鄂的话,众官员不由心底一凛,朝廷这是要对蓟辽两镇的南兵开刀了吗? 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直言不讳 天已是大亮,但见乾清宫里,内侍从左至右熄灯,烛火一盏一盏的熄灭。 天子高坐垂帘之后,帘外之人看不清他面上的喜怒,这也是天子保持高深莫测的一等办法。 而垂帘外,首辅申时行安坐在那,不发一言,由着其他大臣向天子唇枪舌剑。 次辅许国昂然立在下首,不时扫过正在进言的兵部尚书王一鄂。 三辅四辅王锡爵,王家屏都在捻须凝思。 吏部尚书宋纁方才进言受挫后,就站在一旁不再出一言,似有几分怒气未平。 户部尚书石星听了王一鄂的话,眉头微动似要出面争执,但看了一眼垂帘之后却没有再说。 至于刑部尚书陆光祖似一直在盘算着什么,不知是不是等着有什么一鸣惊人之言。 而暂署工部的杨俊民那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左都御史李世达则是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一般而言这样的廷议,若非他人动问,他一向不在上面说话的。 至于通政使朱震孟,大理寺卿卢维桢官位低微,他们知道在这样的廷议中二人处于人微言轻的位子上,故而若没人询问,他们绝对不会出言。 但见兵部尚书王一鄂奏道:“……由言官们所奏而知,自万历十六年,蓟镇南兵屡屡鼓噪,协众要恩,其兵气愈骄,行愈横,最难束也,此已成蓟镇痼疾。” 这是一笔烂账啊。 所为蓟辽两镇的南兵,就是当年张居正当国时,用戚继光为将所编练。 当时戚继光镇守蓟镇时,以所募两万南军为师范,照南兵的架势编练北军。张居正当国时,有戚继光为总兵,蓟镇云集雄兵十几万,使蒙古不敢南犯。 但天子亲政后清算张居正,连戚继光也是跟着失势,并于万历十六年去世。 没有后台的南军顿时犹如后娘养的孩子,不受朝廷待见,拖欠军饷之事时有发生,甚至因此屡屡激起士卒鼓噪。 这些事情众朝臣都是心照不宣,就算有心为南兵说话,但因为顾忌天子的态度,也是不好说。 因此兵部尚书王一鄂上奏后,朝堂上陷入沉默,没有人接话。 但闻垂帘后,又传来一声磬响。 显然天子是在催问,怎么都哑巴了? 申时行捻须,朝堂上一直为南兵说话的是原左都御史吴时来,当年正是他保荐谭纶,戚继光到蓟镇练兵的。 现在吴时来不在了,谁来为南兵说话? 申时行仍旧稳如泰山,继续坐在椅上。 倒是许国看了申时行一眼,然后袖子一甩出奏道:“王部堂,近年来户部入不敷出朝廷欠饷而至各地士卒鼓噪屡有发生,又岂止是南军一支。” 王一鄂道:“许阁老,蓟镇南兵与别镇不同,把守京畿重地,每名士卒每月从朝廷支银一两五钱,这一年就是十八两,待遇之优厚乃各边仅有,然而南兵犹不满足屡屡协众挟恩,如此是报答朝廷之法吗?” 许国笑着道:“王部堂此言差矣,当年蓟辽总督谭纶因募南兵曾上奏先帝,燕赵之士虽多慷慨,但自从备胡以来,锐气尽矣。非募吴越习战卒杂教之,事必无成。由此可知北兵早已不堪一战,必须用南兵守卫京畿。” “至于募兵一年十八两银子,谭纶当年向朝廷有所解释,招募之兵与尺籍之兵不同,尺籍之兵平日受朝廷所养,优恤备至,而招募之兵无素养之恩,有疾即汰,又无归老之计,若银两再不丰厚,无人乐从。” 许国与王一鄂争执了一阵,王锡爵出班道:“两位听王某一言,眼下九边用兵,朝廷应选将练兵,保番御虏为先,若是骤然裁撤易动摇军心。” 许国见王锡爵支持自己,当即点点头道:“不错,此事朝廷早有定论,兵部不必屡屡渎奏 。” 王一鄂连连冷笑,好个许国,这么快就拿内阁来压自己了,看来是着急要接申时行的班了。 一声清脆的磬响,天子也认为话题可以结束了。 王一鄂无奈只能拱手退下。 这时张诚出声道:“陛下坐在这里半个时辰了,没听到一句新鲜的。裁官裁兵以往各部科道都议了不知多少次了,当然廷议嘛,就是要大家说话,如此也好集思广益。但这些寻常事,几位阁老部堂大可以到平日里商议,但眼下御前廷议,皇上从想听的还是西北,西南,东海的边事,这些都是当务之急啊。” 张诚说完但闻一声磬响,天子赞同了他的意思。 张诚话音刚落,这边刚刚退下的王一鄂却再度出奏,许国眉头一皱,看来王一鄂今天是要将官司打到底了。 王一鄂道:“张公公,话不是这么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一旦打战,钱粮就是兵家大事。平日里士卒可以一顿干一顿稀,但一旦上阵每日就要实打实两斤白米。平日里九边欠饷大家睁一眼闭一眼,可上阵不拨足了,下面士卒如何肯卖命?全靠仰仗天恩来报效朝廷吗?” “大胆妄言!”田义一声怒斥。 王一鄂瞪了田义一眼,梗着脖子向天子叩头道:“老臣无能,不能胜任兵部尚书之职,还请陛下另请贤明主管兵部。” 见王一鄂要在御前辞官,陈矩上前道:“王大人,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不然朝廷养卒两百年何用?至于九边欠饷,皇上还屡拨内帑,哪个边军至今不感激皇上的天恩。王大人,还请不要让皇上为难。” 众人又劝了几句。 “臣妄奏,还请陛下恕罪。”王一鄂收回成命,站起身退到一旁。 申时行清了清嗓子道:“还是议正事吧,前几日经略尚书郑洛上奏,说他一人总理陕西三边军务独木难支,恳请朝廷另择督臣,总督三边。此事诸位议一议。” 之前火落赤部犯边,前任三边总督梅友松被革职为民,故而三边总督空缺,暂有经略郑洛兼顾。 这关乎西北的边事之上,本该兵部尚书王一鄂出来陈言的,但见王一鄂气鼓鼓地站在那,这时候谁也不会讨没趣去问他了。 但是此事其他人又不好进言,因为前任兵部尚书曾同亨在此事上与申时行意见相左,最后不得不辞官。 在这等场合上话不能乱说,这关系到站队问题。要办实事是要得罪人的。 所以殿上一阵沉默。 这时候张诚问道:“几位大人怎么不说了?” 殿内众官员仍是无人说话,大家都看着王一鄂,但王一鄂竟闭起了眼睛,双手拢进袖子里站在那养着神来。 “怎么方才几位大人聊起如何开源节流来各个口若悬河,一旦落到了实事,怎么就不说话了?”张诚笑着与陈矩说道,言语之中是满满的嘲讽与奚落。 此话一出户部尚书石星忍不住要出班进奏时,一名太监推门急匆匆地赶到乾清宫内,与张诚耳语了几句。 众文臣心道这是何事? 但见张诚越听面色越是凝重,然后进入垂帘之内向天子禀告。 片刻后垂帘一挑,但见天子从垂帘后步出。 看来天子终于是按耐不住了。 众官员抬头看了一眼天子,都是深感一段日子不见,天子似乎又胖了一些。 但见天子负手立在殿中,待众官员重新参拜后即问道:“礼部尚书林延潮还没有到吗?” 天子金口询问,门外一名太监进殿禀告道:“启禀万岁,方才来报礼部尚书已是刚进了东华门。” 天子道:“速宣!” “回来。” “外头似又下起雪了,用轿子将林卿接进宫里来。”但见天子吩咐道。 但见这名太监犯难,宫里乘轿是唯有申时行,张诚方有的恩宠啊。 一般官员哪有?就是内廷急切之间也没有轿子可用。 但见申时行出声道:“启禀皇上,用老臣的轿子去接林尚书吧!” “可。” 然后天子于殿内踱步,一时之间众官员也不议论了,其实从方才到现在廷议是一点进展也没有,一直绕着朝廷没钱如何开源节流的事扯啊扯。 天子是一点耐心也没有了,这一次出面打断,索性直接请林延潮入殿。 这期间大家也不议事了,所有人就等着林延潮一人。 但大家明白僵局就在这里,朝廷的积弊不是一日两日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难道林延潮能几句话之间就能解决问题吗? 这时候,殿外的雪又下大了。 殿内无人说话,静得是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众官员默数了好几遍乾清宫的砖头,却听闻隐约之间沙沙的脚步踏雪声。 然后宫外一名太监出声道:“哎呦,林部堂啊你可总算来了,皇上与众大人都在殿里等了许久啊。” 但闻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殿外道:“令圣上万金之躯等候,林某实在是罪孽深重,还请公公立即替我禀告。” “皇上吩咐了,林部堂来了不必禀告,直接入殿就是了。” “既然如此,林某也唯有从命了。” 而说完之后,林延潮提起官袍下摆一步一步从台阶走上乾清宫大殿,今日自己方到京城,即遇上了九卿廷议,还是天子亲自主持,此事实在是令他没有一点准备。 到了殿前,等到左右把门太监当即推门。 林延潮看了一眼殿中但见天子,申时行,众官员都正在看着自己。 林延潮心底一凛,这气氛不对,怎么看起来像大家都不讨论,一副站在那边干等着自己的意思。 林延潮没有想太多,跨过门槛径直入殿然后向天子参拜后道:“臣林延潮叩见陛下,还请陛下恕臣来迟之罪!” 但听天子温言道:“大雪延误,也是情有可原,林卿平身入列吧。” “谢皇上!” 林延潮起身后向殿内众大臣们作了揖,众大臣们也是欠身回礼。 然后户部尚书石星,兵部尚书王一鄂都是左右让了一让,空出一个身子的地来。 林延潮知道这就是自己的位次了。 往殿上看,申时行坐在连椅上,然后次辅许国站在第一位,下面依次是王锡爵,王家屏,吏部尚书宋纁,户部尚书石星,数到林延潮自己时正好是第六位。 至于王一鄂即便身为堂堂兵部尚书,位次也在自己礼部尚书之下,再下面是陆光祖,杨俊民,李世达等等。 这时左右太监已是给天子搬来一阵龙椅。 天子面南而座,这就是周易上所说的‘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 天子道:“既是九卿都到齐了,那就继续议吧,方才说到哪里了?” 侧坐一旁的申时行道:“回禀陛下,方才议到经略尚书郑洛上奏,说他一人总理陕西三边军务独木难支,恳请朝廷另择督臣,总督三边。再之前说的是要不要裁撤南军。” 天子道:“诸位继说吧!” 堂上寂静片刻,然后户部尚书石星正要出奏。 天子伸手一止道:“石卿方才已是屡次进奏,现在就林卿没说过话,此事朕要听一听林卿的意见?” 林延潮:“???” 林延潮看了一眼石星,天子哪里有这样说话的,这不是得罪了石星吗?而且哪里有刚到就问事的道理,好歹也让我歇一口气啊。 但见天子道:“林卿才识卓著,当初为讲官时,朕早已了然。后来林卿为大臣的时候,又是屡进耿言,是一个极敢说话的大臣。今日朕下诏召你来,也是想你刚到京师,还没有与朝中哪位大臣通过气,所以想来会与朕直言不讳的。” 林延潮闻言恍然,原来如此,天子是这个意思。 自己快两年没有回京了,乘着刚到,最必然与朝堂大佬在事上没有先达成一致,所以天子要自己不要考虑立场,有什么说什么。 但是自己要不要直言不讳呢? 这令林延潮犯了难。 林延潮还记得自己上一世刚进体制里的时候,师长曾嘱咐自己。 体制里是一个需要收敛个性的地方,多看多做少说,特别是你们这些刚毕业的大学生,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迷信真理而不相信权威。 事实上这些话林延潮并没有太认真放在心底里,真理和权威哪个大不是显而易见的吗?结果…… 这一世林延潮刚进翰林院时,甚至后来到了在内阁办事时,纵然有三元加持,但收敛了性子,要多低调就有多低调。在张居正,张四维面前,努力克制自己仗着穿越者的先知先见在领导那装逼的欲望。 但是现在呢? 要不要提意见?自己这一次进京来出任礼部尚书就是决心干一番事的,现在的自己不是当初那个人微言轻的林延潮了。 不过林延潮虽抱着这样的打算,但在这第一次九卿廷议面前还是犹豫了。 对于火落赤部犯边的事,以及裁撤南军的事?其他朝臣们心底头没有主意吗?他们肯定是有的,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说?就是怕在御前说了以后当了干系,或者触了什么利益相关。 就好比郑洛的事,朝廷派人去,经略督臣不合,两个容易干架,西北再打败战,就要担责任。 不派人去,郑洛在西北无人肘制,出了什么事,你也要担责任。 此事对林延潮而言毫无关系,说了以后要担责任,何必要趟这浑水。 林延潮可以用新官上任还没了解情况,不敢指手画脚,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军国大事上的理由来回绝。 但这时天子声音微冷道:“怎么连一向直言敢谏的林卿也有什么不好说的地方吗?” 林延潮微微抬头看向天子,自己这时候要不要说? 当直当隐? 当方还是当圆? 林延潮记起来,上一世时网络上最崇拜的堪称最会为官的曾国藩,曾说过一句为官以坚忍为第一要义。 何为坚忍呢? 历史上咸丰皇帝刚登基,下诏求言,也就是求批评求真话,时任礼部右侍郎的曾国藩竟把咸丰的话当真,真写了一份奏章直言不讳地交上去,结果咸丰气得是当场跳脚。 还有一事就是曾国藩在江西剿太平天国时,其父曾书麟去世。 曾国藩立即给咸丰上疏丁忧,咸丰皇帝刚受到信时,曾国藩已是走人回家去了。 曾国藩未等朝廷诏令先行离职令咸丰很生气,但咸丰还要他坐镇江西,于是让他夺情。 曾国藩听了回信要他夺情可以,条件是让自己任江西巡抚。 咸丰知道后是震怒,直接让曾国藩不要回来了安心悲痛去吧。曾国藩求官失败后心灰意冷小孩赌气般上疏说,以后没什么事情,我不会专折奏事了,咸丰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林延潮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两件事上曾国藩坚忍在哪里? 不过他也反推一个结论,为官有的时候不能太懂事。 有时候圆就是方,方就是圆。 所有人都以为我官越大胆子越小,顾忌这顾忌那不敢说的时候,那么就是我要直言不讳的时候了。 于是林延潮进奏道:“那么臣就先说南兵的事!” 天子闻言眼睛一亮。 此事与林延潮虽不是利益相关,但这个道理他必须要争的。他虽不认识戚继光,但他认识俞大猷啊! 作为深受倭害的福建,哪个闽地百姓不受他们的大恩啊。 林延潮道:“臣以为朝堂上有南兵北军之争,以此来比较南兵与北军哪个更擅战,甚至引入南北之争,此乃是别有用心。” “何为南兵北军之争?臣窃以为就是卫所兵与募兵两种募兵之争,而不在于南北。” 一千一百九十章 商议国事 乾清宫里。 林延潮提出南兵北军之争,是卫所兵与募兵之争时,众大佬们都是点点头,别看林延潮一副耿直进言的样子,其实他说话是很有分寸的。 现在朝堂上动则提及南兵北军之争,主要是蓟镇辽镇的北军对于南兵优厚待遇十分不满,两边早有矛盾种下。 但林延潮这一句,将这地域派系之争,潜移默化的转到两种体制上的矛盾。 而不是贸然站在哪一边,帮人说话。 不过林延潮面上这么说,但心底其实对北军确实有所不满,特别是辽镇,作为穿越者当然知道明朝末期辽镇所谓的辽西将门,以及关宁军,已经几乎已是私兵化,军阀制。 不是说私兵化,军阀制的辽镇不能打,反而是他们战斗力相当不错,明朝灭亡后,清朝用三藩打下大半个天下。辽镇主要在明朝与后金的多次战役中,屡屡抛弃友军率先跑路或者见死不救,导致明军全线崩溃,一败再败。 这其中当然是私兵化,军阀制的错,但北军南兵不合也是很大因素,历史上明朝对后金战略,一直在辽人守辽土,还是主要客军上不断反复。这个因早在张居正去位后就埋下了,到了万历二十三年时,蓟镇北军以南兵哗变为名,杀已被缴械的南军三千三百人,此事一出天下震惊。 “既然说是募兵与卫所兵之争,那么敢问打宗伯,以何为上呢?”兵部尚书王一鄂出面问道。 林延潮看了王一鄂一眼,这话也是一个坑。 林延潮道:“卫所兵是从太祖时就定下的规矩,行之两百年,那是祖制,至于募兵之制则是后来的变通之法。但募兵之制并非本朝所创,赵宋用的是募兵之制,朝廷易于掌控,宋人曾本朝百年无事之说。” 王一鄂道:“是啊,宋时一直不能收复幽燕,故而有军力疲弱之说,我太宗皇帝五度亲征蒙古,成化也是三度犁庭,由此可见本朝祖制更胜于赵宋。” 林延潮心想,这王一鄂任兵部尚书多次主张裁撤裁减南兵,这一次看来是要与我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了。 林延潮没有硬撼,而是笑着道:“正如王司马所言,太宗,宪宗之武功确实远胜赵宋皇帝,譬如神宗时王司马的本家王荆川就曾言国,募兵多浮浪不顾死亡之人,如此兵马则喜祸乱,非良农可比。” 见林延潮引用王安石的话,王一鄂点点头道:“不错,宋朝的募兵可知此制败坏,哪里出现饥荒了就在哪里募兵,甚至连贼寇也能诏安,这样盗贼与饥民之军如何能战?朝廷打战要用兵还是要用良家子!” 王一鄂之言,在场大臣都是点点头,此话有理有据,连天子与申时行都是露出了赞许之色。 但见林延潮道:“王司马所言极是,我听说当年戚家军入闽时,于浙江金台等人招兵买马,动以厚利,诱募为兵,以至于当地州县官员向朝廷陈奏说此举田地荒芜,国课无办,恳请朝廷停止本地招募农家子弟。” “州县官员是苦于粮赋,但由农家子弟所募的戚家军却平定了闽地的倭害,由此可见在募良家子为兵这一点上,戚太保与王司马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听了这几句话,众大臣们都是不约而同地心道,林延潮实在是厉害啊。 林延潮明明是替南兵说话的,但兜来转去的说话间竟与反对南兵的王一鄂达成了共识。不仅自陈己见,同时也避免与王一鄂在朝堂上当面冲撞。 王一鄂也明白林延潮并非友军,但是对方方才这几句话捧了自己,让他心底还算受用,现在朝堂上那么多人看着,大家还是保持一个友好争论的态势。 王一鄂捏须道:“大宗伯所言不错,但大宗伯可知蓟镇北军南兵每月军饷是多少?北军月饷一石,折银五钱四分,而南兵一两五钱,如此一名南兵可兼二三名北军之食。” “大家一起当兵吃粮,但朝廷厚此薄彼,你说朝廷如何让北军将士能够心甘情愿?” 王一鄂之言也是很有道理,并再度占了上风,不过众人也觉得林延潮一个礼部尚书在兵事居然能与王一鄂这位兵部尚书辩论个不相伯仲已是很难得了。 林延潮笑着道:“其实九边募兵由来已久,在宣德年间九边兵力不足,已行募兵之策。正德八年时,就言言官上谏,早定募兵之制,以来勇武。” “嘉靖二十八年时,兵部有咨文九边所募之兵已达九万四千五百五十六人之数,当时五名驻守九边的官兵就有一人是募兵。九边所募之军归于卫所所管,秋冬操练支予口粮,春夏务农而返,这可谓半农半兵,称之冬操夏种之兵。” 王一鄂道:“久闻林宗伯有过目不忘之能,这嘉靖二十八年的兵部咨文居然能记得如此清楚,但是王某不知此事又与南兵有何干系?” 林延潮笑了笑道:“王司马还请听林某说完,这募兵与南兵有三不同,一归卫所所管,二这募兵都是本地人,故有家室庐墓之恋,三这募兵仍操农事,不过给予免役这与卫所兵并无太多不同。” “而蓟镇南兵呢?是客兵,客兵没有田地可以耕种,保护的又并非乡土,千里离家,戍卫京畿,没有家眷在身边,若朝廷不给予优厚钱粮,不是凉了他们这份报效国家之心吗?所以南兵所定的兵饷着实不高啊。” “但是眼下国库空虚,王司马提议节约钱粮也无不道理,但朝廷四方有事,西北烽烟不断,王司马这裁撤南兵的打算是不是先放一放,以后再议呢?” 张居正之后,朝廷很多官员并不待见南兵,甚至天子在内。纯职业兵的南兵战斗力如何?是众所周知的。没有南兵坐镇京畿,则京畿不稳。所以这边要用,那边要压,故而王一鄂提出了裁饷之策。 所以林延潮无法变通,总之在廷议上先拖下来,让王一鄂暂时放弃这打算,这是林延潮现在能办到的。 礼臣议论兵事,这事本来就不妥,属于出位之举,王一鄂真要与自己争执,自己不占着理。 至于抬高南兵地位,甚至兵制改革,那唯有自己入阁的时候才能有所主张。 经林延潮一番,王一鄂想了想内阁已是反对自己意见,现在林延潮又站出来,他也没有把握。所以他没有再争执,而是拱手退入朝班表示此事作罢。 众人都是松了口气,林延潮能辩倒王一鄂实在是不容易啊。换了刚才以王一鄂的性情,那是朝廷不听我的,我就要辞官啊。 天子紧皱的眉头这时候方松开道:“这方是廷议,诸位臣工各执一词,朕有所得。今年蓟镇的军饷还欠着吗?” 户部尚书石星奏道:“陛下,明年三月前等云南罚课的银子到了,就能给蓟镇补上欠饷。” 天子道:“一年拖一年成什么样子,朕看是不是先从内帑里拿一笔钱垫一垫?” 石星连忙道:“岂敢劳动皇上出钱,臣回户后立即着手此事。” “朝廷的钱,还是要紧着点花。石卿替朝廷管着钱袋子不容易啊。”天子吩咐了一句不再说。 此刻首辅申时行,许国都是大喜。 林延潮也是欣然,自己所见果真与申时行,许国所合,不仅如此自己也算为了南兵作了一点事了。 ………… 申时行清了清嗓子,表示廷议由许国替他主持,自己继续安坐。许国面上欣喜之色,然后出列半步面对众大臣们道:“经略郑洛出请设三边总督之事,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听到这里,林延潮退回班里,同时心想申时行让许国替他主持廷议,这未必不是一等放权的表示。 看来宋纁担任吏部尚书以后,申时行也感到了压力。 林延潮看了许国一眼,许国与他交情不错,若是此人出掌首辅,至少比王锡爵出掌首辅来得强,以后就不怕在内阁没人了。 特别在两淮盐税的事上二人能达成一致,这才是他们的利益相关啊。想到这里,林延潮又看了一眼上首的王锡爵,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林延潮一边想着,一边听见身旁兵部尚书王一鄂出奏道:“此事是经略尚书郑洛出请的原因,猜想是朝堂上有言官议论,说担心他一人专权擅断。” 吏部尚书宋纁道:“眼下朝廷正在用兵,郑洛御边熟悉虏情,应当委任特专,如此方敢放手施为。” 许国点了点头向林延潮问道:“林宗伯怎么看?” 林延潮看了天子一眼,想起他方才说的‘敢说话’几个字,心底想到,这个场合他本是不好再说,但是此刻未必不是对自己一个考验。 礼部尚书虽权位不重,但却是九卿之一,最重要是词臣向内阁过渡最关键之处。 身为内阁宰相,对于国家大事要全盘了然于胸的。 何况此事看来已是大势所趋,我不用反对什么人,顺着说几句话就好了。 许国笑着道:“大宗伯刚到,要不要看一下郑经略的上疏。” 林延潮出班道:“多谢许阁老,其实林某心底也是认同太宰,司马之见,正所谓以一则专,两则分,经略之于总督事权并重,万一意见互异往返关白,彼此顾望岂非延误大局。” “论事权经略之权重于总督,论责任总督之责专于经略,一人操其重权又一人分其专责事体,此事实在不便。故而林某以为让郑洛兼理总督庶事权,如此得以安心殚力于西陲矣。” 许国闻言笑着道:“诸位以为大宗伯之见如何?” 众官员们纷纷道:“正是如此。” “老成之见。” 申时行向天子问道:“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天子温和地笑着道:“这郑洛是申先生亲自向朕举荐,即使如此几位卿家都这么说,那么朕就当用人不疑!” 此事算是定下了,今日的廷议总算是有进展了。 众大臣都是心想,若是今日林延潮早到一点,今天不是可以早点下班嘛?也不用站到现在腰酸背痛。 许国继续道:“播州杨应龙之事诸位如何看?” 王锡爵出班道:“播州杨应龙,可以命黔蜀两省会勘,可以让杨应龙到任意一省接受朝廷勘问。” “但王阁老,如此杨应龙必去四川,而不去贵州。在下以为不如一鼓作气,将播州改土归流。播州之地乃沃野,若收之云贵川三省都是有利。” “可是归土归流触动太深,万一逼反杨应龙即酿成兵灾。同时也引起西南其他土司之不安,这并非是朝廷柔之以远,治以不治之策啊。” …… 两边再度吵成一团,众大臣们意见不一。 许国看了林延潮一眼,照本宣科地问道:“大宗伯有何高见?” 听了许国之言,林延潮当即在班内一动不动道:“云贵的边情,林某并不熟悉,不敢乱说。” 许国同意了林延潮意见,哪知天子却道:“无妨,林卿知道多少说多少就是。” 林延潮心底。。。。这是天子不放过自己啊。 林延潮心想大家反正都发表意见了,自己跟着说就是:“回禀陛下,臣就斗胆言之,臣记得川贵土司兵力之强首安氏,次杨氏,安氏自嘉靖年间以来就有不臣之心,唯独杨氏还算恭顺。” “当年太祖平定天下时,四川杨氏率先来附,岁纳粮两千五百石,太祖念播州杨氏首附,故而不定额征赋。而今这杨应龙虽屡有恶行,但对于朝廷却没有露反迹,并且屡屡献木助工。” 许国道:“那么大宗伯的意思就是不剿了?以抚为主?” 林延潮道:“许阁老,在下的意思并非如此,播州离朝廷有万里之遥,是剿是抚当地方抚按定然更知如何办?” “可是现在为何贵州与四川两边官员说辞相反,一个主剿,一个主抚,朝廷该听哪一边的?”天子动问了。 林延潮奏道:“回禀陛下,据臣所知,播州有五司七姓,这一次贵州上控,也是播州五司七姓族人远走贵州告杨应龙滥杀当地百姓的缘故。其实两边官员都有各自道理,播州虽系四川幅员,但实是贵州之肘腋,贵州抚臣所计,乃卧榻之侧不容安睡,此为贵州计,为国家计尔,而且播州市沃野,也难保贵州的官员没有垂涎之意。” “至于四川也并非利己之心,四川卫以往出兵往往借重于土司之兵。杨应龙部骁勇善战,故而常所为用。杨应龙一去不仅少了一支可用之兵,将来若是围剿,攻打播军以川军之力也是不足。” “故而臣以为,贵州四川疆臣虽都有道理,但都是从各自打算,天下之事坏就坏在一个成心上。此事还是如方才几位大人所计,让两省官员会勘一起拿出一个道理来,方是万全之策,朝廷不应该插手其中。” 众官员点了点头,林延潮这话分析的不仅鞭辟入里,而且还给贵州四川的官员强力挽尊,给足了面子,把两省的一场官司,变成两边出发点都是为了朝廷好,只是大家各自出发点不同。 同时将权力下放给地方,方方面面顾虑得极为周全啊。 天子看向林延潮反而觉得,他不含糊其词,不推辞其任,得出了一个林延潮真乃任事之臣的结论。 “申先生如何看?”天子问向申时行。 申时行道:“老臣也以为不可以轻动,眼下西北正在用兵,播州若再乱就是后院起火。当然杨应龙的事,朝廷也不可不闻不问,如此彼以为朝廷软弱,会起不臣之心。” “其实以老臣之见,不如如礼部尚书所奏放权给两省,同时让两地官员是剿是抚拿出一个条陈来,是抚如何让杨应龙以后不犯事,之前的事该如何向朝廷有个交代?至于是剿,杨家在播州经营七百年,兵马强壮,而且播州又是山高路远,海龙囤等地实为天险雄关,要克服此地要调集多少兵马,钱粮又如何过去?还有杨应龙一反,与其交好的安氏会不会跟着反,其他的土司会不会生惶恐之意?” 天子闻言感叹道:“还是申先生老成谋国,思虑周密,那么申先生就倾向主抚了?” 申时行道:“臣以为可以采纳四川巡按李化龙之见,眼下西北有战事,朝廷可以令杨应龙亲率播州土司兵进驻洮州,若是杨应龙有不臣之心,必然不肯,若是肯去不妨放他一马。如此朝廷也可集中精力于河洮之事上。” “当然朝廷也可以以会堪的名义将杨应龙诱至贵州四川,然后杀之,当然此举后患无穷,如同当年汪直之事一样,就算播州平复,将来也会失信于西南诸土司。” 天子道:“就依申先生之见,那么就下一条旨意调杨应龙到洮州,不过也不用真调,只要他肯奉诏,朝廷就允他以戴罪之身继续驻扎播州!” 天子说完,申时行等众大臣一并参拜行礼道:“皇上圣明!” 最后许国擦了擦汗道:“那么议最后一事,倭国是否意图勾结朝鲜进犯本朝!” 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林延潮之策 乾清宫里,廷议进入最后一项流程。 对于殿内大臣而言,已是站了快两个时辰了,这些大臣都是上了年纪,现在十分疲惫。 唯独天子与林延潮例外,天子年轻且一直坐着。 林延潮年轻不说,且晚了近一个时辰才到,故而较众大臣们在体力精力上游刃有余多了。 首辅申时行也是频繁拭汗,众人都巴望着这廷议早点过去得了,要不然真在廷议上晕过去了。 所以听到廷议最后一项朝鲜倭国之事,众大臣们都是久旱逢甘露。 没错,最后一项,赶紧的。 林延潮眼光扫视全场心道,以前看网上段子都说联合国会议大多数都是凌晨时通过,因为这个时候各国代表都是吵累了,没办法,最后睁一眼闭一眼过了。 看来这局势有利。 许国也是觉得有些疲倦,他今年也是六十有许,进殿后一口水也没喝过,实在是口干舌燥。 许国强打精神道:“这倭寇与朝鲜之事,一是倭国是否与朝鲜内通之意?二在于倭国若是出兵,战守之策当如何拟?” 众大臣们没有说话,都是将目光略扫了扫,最后都不约而同看了林延潮一眼。 林延潮感受这目光,双手拢袖巍然不动。 但见许国道:“数年前阁臣议过倭国封贡之事,当时是由大宗伯一力主持此事,派出使节出使倭国,之后使节回禀说倭国联络朝鲜进犯本朝的打算,所以今日议倭事时,还是请大宗伯先谈一谈。” 众大臣们都是默默点头,这就对了嘛,刚才看似林延潮耿直进言,但什么都是他在最后发言。这除了南兵的事以外,林延潮稍稍顶撞了一下王一鄂,其他全无创见。 这回换你先说! 林延潮还未开口却见有人出班。 “仆有一句话想问大宗伯,不知可否?”说话是户部尚书石星。 林延潮看了石星一眼心道,你我无冤无仇,何苦出头来为难自己。 许国道:“石司农尽管问就是!” 石星道:“当年册封之事礼部兵部共商,仆也曾与会。大宗伯主张礼部主封贡,兵部主征伐,那么敢问大宗伯一句,眼下朝廷对倭之策是征讨还是封贡呢?” 林延潮心想,当时会上石星可是赞成自己,但现在听来有几分怨言。 林延潮不知哪里得罪了石星,不过历史上征朝之战,可是石星主持兵部全权署理此事的,最后石星还因为封贡的事被下狱论罪。 身为兵部尚书沦为阶下囚的,明朝也没有几个了。石星竟丝毫不知我是在救你的性命? 林延潮道:“大司农,本官离京已久,还不了解朝鲜与倭国的近况。” 石星问道:“大宗伯当时言之凿凿,为何今日推诿起来? 面对石星的逼问,林延潮道:“大司农现在虽是户部尚书,但之前也为兵部亚卿,不如请大司农先说,让在下先闻高见。” 石星看了林延潮一眼,脖子下的青筋动一动,熟悉之人知道石星这是动了怒了。 石星朗声道:“大宗伯叫仆言之,仆就言之。仆虽不懂封贡之事,但是宗伯之前派使节到倭国封贡,吾以为既是探听虚实,也是弦高犒师之策。但是倭国知之之后,不仅没有打消出兵的打算,反而扣留本朝使节。” 林延潮讶道:“大司农可是说本朝使节被倭国扣押?此事当真?” 石星振声道:“琉球国使节来禀说正使副使自送信示警后,已被倭酋扣押下落不明。” 林延潮闻言心知现在此事陷入了自己不利地步,若是对倭国的外交沟通失败了,对于自己的政治信誉是一个打击。 林延潮问道:“敢问大司农这是何时之事?” 石星道:“就在十几日前。” 陈矩出班道:“是啊,大宗伯方才朝鲜使节也向我们确认了此事,就在大宗伯来前片刻,小人已是将此事禀告了圣上。” 在朝堂上众大臣们才明白,为何天子突然要急召林延潮,原来是使节被扣之事。 这对于大明而言,使节被扣是一件很失国体的事,那么当初主持此事的林延潮难辞其咎。 这时候石星徐徐道:“这封贡之事出了这样的差池,当初我们都没有想到。这并非是石某指责,但有些话在圣上面前不说不明,还请大宗伯见谅。。” 天子道:“石卿直言不讳,朕很欣赏。林卿你有什么话说?” 林延潮知道现在局势于己不利,若是不能应对恐怕会令天子对自己能力生出质疑。当然使节被扣留他当初也早有料到,不过此事内情他不打算在廷议上细言。 所以林延潮必须找个别的理由搪塞过去。 林延潮道:“回禀圣上,臣要先谢过大司马直言相告。臣当初并无弦高犒秦师之计。倭酋平秀吉一统倭国六十六州,野心勃勃,议和全然无用。诸位需知今日之倭不同于昨日之倭,之前倭害猖獗不过数千,但这一次当以十数万之众计。” “十数万计?”众大臣们都是吃惊,显然都有一等‘倭国不是弹丸之地?怎么会有这么多兵马?’的潜台词。 林延潮道:“臣料定本朝与倭国迟早必有一战,此战本朝必须胜,胜则永无东南之患,海疆可保百年太平。” 天子露出了然之色,然后问道:“石卿以为如何?” 石星道:“大宗伯于倭国之事看来了如指掌,但臣不敢全然信服。臣以为大宗伯是以册封为名,行媾和之实。” 石星此言一出,众大臣们面色一凛。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两国之间能谈则谈,不能谈则战。不战而谈有之,不谈而战乃蛮夷之事,非我上邦大国之所为。故而之所以要平天下,是为国泰民安,而国泰民安,是要百姓能衣食富足。” 林延潮的话说来就是‘战争是政治延续’的精髓,众大臣们就这一席话在朝堂上纷纷议论。 天子颇为认同林延潮此言问道:“林卿,朝鲜倭国是否有勾结?”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臣不敢断言。” 这时许国出班道:“陛下,当年出使过朝鲜,对朝鲜国情甚是了然,朝鲜对本朝一向恭顺,朝鲜绝不敢反我大明。” 这时候刑部尚书陆光祖出班道:“许阁老,自古以来大国事小国当以仁,小国事大国以智,本朝对朝鲜以仁,但朝鲜对本朝是否能报答,未到最后一刻不敢下断言。” “除非谁能知道朝鲜君臣上下的心意?故而臣以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要早做准备才是。” 听陆光祖的话,众大臣们再度议论起来。这时秉笔太监陈矩出声道:“不如先听听林先生之见,以倭国朝鲜齐来,先拟定战守之策。” 兵部尚书王一鄂摇了摇头道:“如何拟定?朝鲜,天朝之属国,辽左之藩篱,若失之则为吾心腹大患,若是叛之,则辽东危矣,同时海上也无宁日。” 林延潮朗声道:“正如大司马所言,倭为中国之患久矣,但今之倭并非昔之倭,而今之备亦不同于昔之备。” “臣于北上进京时,于路途上就草拟备倭备朝之计,并拟定一策,恳请朝廷定夺。” 说完林延潮从袖中取出了一个条陈。 众大臣都是吃了一惊,没料到林延潮还有这一手。 天子也是从椅上微微挪了挪,他要林延潮回京时参谋倭国朝鲜之事,自己这才刚发问,对方就已经拟好草案了。 陈矩从林延潮手中接过条陈,奉至天子手中。 天子于椅上上道:“朕脖子不适,先让几位阁老看一看,林卿,你就先说说吧!” 林延潮道:“是陛下,臣的策略就是经营津,莱二地,以津莱一体,战守为一策,并调闽,浙惯战舟师相度机宜,若朝鲜叛,则守卫海上,使敌之舟师不可长驱直入,若朝鲜恭顺,则可出兵剿闲山,釜山,对马以援朝鲜。”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大臣们都是陷入了凝思,其实这凝思大多人这是作样子。 还是陈矩反应过来,对宫里伺候的太监道:“立即拿图策来,要京畿,山东,朝鲜全图,给摆在殿上!” 陈矩吩咐后,下面的太监立即摆上了三幅一人高的图策面对着天子立在乾清宫的殿上。 几位内阁大学士来到图策前,一面看林延潮的条陈,一面对比地图看了好半天。 陈矩怕申时行几人老眼昏花,又吩咐人拿烛火来。 至于其他的大臣也纷纷附到几人身后参详起来。 石星任过兵部侍郎,对于天下山川局势都是熟悉在胸,他听了几句即明白了林延潮的上策说是什么。 石星心底有些惊讶,但面上不好表露出来,只是问道:“林宗伯此上策是自己想出来的吗?” 在石星心底林延潮就是词臣,封贡的事就是纸上之见,更不说这样的兵家之事,他肯定不懂,一定是有人抓刀的。 但见林延潮道:“确实不是林某自己想的。” 石星心道难怪如此,他却道:“原来是他人献计,可否告诉石某出此策之人是带过兵的吗?或者是出自大宗伯麾下幕僚?” 林延潮闻言似笑非笑。 石星一愕问道:“怎么石某的话有什么不妥吗?” 林延潮认真地道:“并非不妥,此策并非是林某手下幕僚想到的,而是晋宣皇帝。” “晋宣皇帝?” 林延潮道:“司马仲达!” 石星差一点当殿拂袖,林延潮你这是消遣我嘛,难道是司马懿复生给你林延潮出谋划策? 林延潮笑着道:“大司农休怪。当年司马宣王为伐辽东,在登莱造大人城,运粮船从此入。” 石星点点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林部堂请继续说这上策,让石某一闻高见!” ps:一章发不完,明天再更一章。 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海运 在今日的廷议之前,林延潮却未料想过第一次与会就遭到了石星的质疑和抨击。这与之前在立义学上,自己的意见遭到了南京提学房寰的攻讦不可同日而语。 当时不过是小事,毕竟房寰是冲着海瑞去的。但这一次封贡朝鲜之事,关系到林延潮的政柄。 对于林延潮而言,政柄就是仕途的生死之事。在他这个位子,每一句话都能决定大多数人的命运,这是一等权力,但更需对这样的权力负责。 决策失败,朝廷就要你来问责。 历史上石星打赢了宁夏之役,但在沈惟敬议和失败的事上负有责任,最后沦到下狱问罪,病死狱中的下场。 方才殿上石星质疑林延潮的封贡之事足以给他敲响警钟,这时他又提出了津莱一体的策略,对于这个方略他必须慎之又慎。 林延潮提出这津莱一体的底气,说来并非是司马懿收复辽东的战役。 当然也不是上一世看过主流的明末穿越小说,以登州而经营辽东,然后推平女真。 不过历史还是能佐证的,其中司马懿破辽东公孙渊一战,转道运军粮的大人城即在登莱,且为天然良港,自三国至唐朝征朝鲜这里都是兵粮转输之地。 当时司马懿伐公孙渊包围襄平,围而不攻。 有人问司马懿,为何你破孟达何其之速,到了打公孙渊时慢得如乌龟爬。 司马懿说当时我伐孟达,兵多粮少,所以利在速战速决,今天我伐公孙渊,却兵少而粮多,此一时彼一时也。 由此可见当时从登莱海路的兵粮转输在司马懿平辽东是出了大力的。 但是众大臣们却不一定知晓,毕竟术业有专攻,除了几位阁臣,还有王一鄂,石星,杨俊民这几位有兵部的官员,其他大臣对此都不甚明了。 这也是士大夫的短板,要不然历史上制定援朝方针时,也不会有官员请求暹罗国从海上出兵袭扰倭国了。而且这样离谱的见解居然被朝廷上下官员引为奇策大加赞赏。 这换永乐年那时候的大明官员,都万万不至于如此啊。 朝堂上林延潮提出以莱津一体,战守一策时,刑部尚书陆光祖即问林延潮此策出自何典。 林延潮也只好把司马懿讨辽东的事搬出来说一说。经林延潮如此一说,大家方知林延潮不是纸上谈兵,自己琢磨个法子来。 殿上众臣商议起林延潮的赞画来。 而此刻陈矩心底却是惊涛骇浪,这个朝堂上除了申时行,天子,论最熟悉林延潮的为人的,恐怕他陈矩要算第三人了。 陈矩知道林延潮之策,绝非看来如此简单。 在这里他想起当年出使河南与林延潮第一次见面(本书九百一十二章),林延潮与陈矩聊起河漕之事。 林延潮向陈矩说,漕运之事积弊最深,要除此积弊,需改河运为海运。 开海运不仅船可以从天津抵京师,还能抵辽东。 当时林延潮这政见与陈矩是不谋而合。 (陈矩这一政见于《酌中志》有记载,原文是‘议开海运复旧辽阳,则粮可直达开原城西老未湾,开原与广宁相近,声息可通,守边最易。’) 林延潮举司马懿平辽东的例子,就是证明从登州至辽东的海运便利。然后在廷议上借力这一次东事,使海运之策得以在廷议上通过。 陈矩清楚林延潮辞官回乡,路经临海时逗留了好几日,想必他与当初主张开海运的前漕运总督王宗沐之间怕是达成了什么默契了。 陈矩越想越是觉得林延潮了得,在廷议上拿出提案不难,难在如何将提案化为政令。 这一次东事对于朝廷而言是一个危机,但是对林延潮而言,或许是他执政的一个大好时机。 陈矩是在场唯一识破林延潮用心的人,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静看林延潮如何在廷议上翻云覆雨。 首辅申时行毕竟上了年纪,这么久的廷议难免精神不济,但他仍不敢大意。他摘掉眼镜,背着图策向王一鄂问道:“大司马以为此策如何?” 王一鄂道:“回禀元辅,津莱一体,战守一策,此策看起来确实不错,但可用不可用,仆不好贸然下这定论。” 许国道:“此事我可以说几句话,当年我奉命出使朝鲜,先至济南,再到登州,然后经常山岛,椵岛(皮岛),最后抵朝鲜宣沙浦。回来时却是走旱路,从山海关入京,这条路实在难走,人也疲惫。” 吏部尚书宋纁道:“朝鲜使节一年三贡,他们也不走陆路,原先朝鲜使节渤海横渡多遇海难,后改走登州一路太平,登州从此为朝鲜贡道。” 王一鄂道:“太宰所言极是。” 申时行不置可否,而是转问道:“登州如此紧要,眼下驻防如何?” 杨俊民出班上禀道:“启禀元辅,洪武时为了备倭,朝廷将登州升为登州府,现在有登州卫,威海卫,宁海卫,成山卫,太嵩,靖海六卫,嘉靖年间戚少保驻登州编练水军,计有战船五十艘。” “元辅,登莱系山东门户,天津亦神京肘腋,其重各不在辽东之下,若真有敌情,扬帆可讯至。” 王一鄂道:“不按图籍,不可知扼塞,不审形势,不可以施经略。日本之地与闽相值,浙乃其贡道,故而闽,浙最冲。但倭国若要行大军远渡重洋,则必取道朝鲜,后进犯辽东,再去登莱,最后直逼京师。所以在登津屯驻兵马是为可行,但调惯战闽浙水师却要商榷一番了。” 众大臣们闻言纷纷道:“正是调动闽浙水师,两省空虚,若是倭寇乘虚来犯闽浙怎好?” 申时行道:“启禀陛下,可以先尝试增设登莱,天津两地防备。” 申时行综合廷议拿出意见仍是如此老成持重。 陈矩闻言暗笑,若是如此,林延潮一番苦心不是白费了。 趁着天子还未开口,林延潮即出奏道:“启禀陛下,若是不设水师何来战守一策,若是倭国朝鲜齐来犯,我师在登州屯粮屯军,则可随时从海路救援辽东。” “济辽莫如海运,而海运莫如登莱。登莱据金州五六百里,距旅顺口仅五百里,扬帆一二日可至。其海路上又有沙门,皇城等岛,海船即可止宿,又能避风,相反天津至辽,大洋无泊。” / “若是朝鲜有事,朝鲜惟持朝鲜全,庆二道,若全,庆二道失朝鲜必亡,倭必以陆犯辽。若我军能保全,庆两道,必派军赴朝驻守。无论是守辽还是守朝,登州皆为我军之饷道,也可使往来之师,不疲惫于陆,此实为长策!” 林延潮这一番话,也是穿越者的先见之明。 历史上第一次援朝,明朝打下平壤了,结果却无力维持继续南下。原因就是辽东陆路的粮道,根本无力维持大军。 当时援朝的明军给朝廷上疏里说军队现状‘军无一束草,战马倒毙者日以八九千之数’。 虽说这话可能有所夸张,但也可略知援朝军队的惨状。 同样不仅仅是明朝,倭寇也无力北上。因为朝鲜水军名将李舜臣在闲山岛等海战中连连获胜,导致倭军水师无法掌握朝鲜南面海路,以致补给不利。最后小西行长打下平壤以后,主力也是无法大举北进。 听到林延潮分析后,陈矩不由点头道:“真乃经国远猷也。” 众大臣们虽觉得林延潮说得有道理,但林延潮毕竟是第一次参加廷议,尚且不能令他们完全信服。 石星出奏道:“陛下,林宗伯之见虽有道理,但却不体察详情。这登莱并非富庶之地,又如何屯兵屯粮?” 听石星之言,王一鄂捏须沉吟了一番道:“是啊,登州水陆两军平日屯垦也只是自给自足。将粮道设在山东,又从哪里调粮?漕河可是不经过登州的。难道从天津走海路运到登州吗?” 陈矩听到这里,不由深叹,这廷议果真一步步都落入林延潮算计里了。 林延潮不动声色道:“这有何难?昔日元朝开海漕,就是以登州为海漕转运之地。隆庆五年,漕运总督王宗沐主张开海运以佐运河之穷,于三月运米十二万石从淮安出海,经登州停泊,五月抵天津。虽有八舟漂没,但不失为成功。” “故而这一次臣主张试行海运调粮至登州,还请陛下明鉴!” 林延潮说完,殿内都是一片寂静。 这海运之计又再度出现在庙堂上。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万历二十五年第二次援朝时,明军拟出兵十万,然后打算凑集军粮八十万。 最后朝廷给出的方案是,取自朝鲜十万,然后辽东,天津,登莱各出二十四万,天津,登莱二十四万石海运,辽东则海陆并济。 登州是如何筹集粮草呢? 第一次征朝,明朝援朝人马几乎都要饿死了。万历皇帝知道自陈‘朕是痛心流涕,卧不安寝,令户部发银在山东高价买粮。’ 然后又令山东地方各州府县用公帑就地买粮运至登州,同时从临清,德州二仓从陆路转运粮食至登莱。 同时令当地驻军努力屯田,言下之意,你们军饷朝廷不管了。 当然最后明军还是完成了粮草,但如此买粮使得山东粮价奇高,同时也花了很多冤枉钱,但若朝廷有先见之明,就当以海运先于登莱囤粮。 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谈话 临近午时的时候,一众大臣们终于从乾清宫步出。 这一场廷议也是有了了结。 九卿三三两两鱼贯而出,众大臣们脸上虽有倦色,但大体上还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方才在廷议之中,极力陈词的林延潮正跟在申时行,宋纁等众大僚身旁。 但见宋纁向林延潮道:“林宗伯方才你在廷议之中所言并非没有见地,但眼下朝廷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哪里能再拿出钱来建海船,募运军。” 林延潮道:“回禀太宰,是侍生冒失了,没有谨慎所思,这一次回去我再拿出一个条陈来。” “你……”宋纁闻言摇了摇头,又是笑着道,“你这誓不罢休性子,当年的高新郑,张太岳又何尝不是如此。” 林延潮道:“侍生岂敢比肩两位相公,只是为朝廷计,这辽东东有蒙古,北有女真,南有朝鲜三面环敌,必须广蓄钱粮,以雄兵镇守,这海运之策既能济朝鲜,更能济辽东。省去了朝廷多少转输之费啊。论大计者固不可计小费,今日这些钱舍不得用,将来就要用得更多啊。” 宋纁闻言大笑,摇了摇头道:“林宗伯此请,老夫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部里还有事,元辅,大宗伯,老夫就先告辞一步了。” “也好。”申时行点了点头。 宋纁走后,申时行看了林延潮一眼没有说话,负手前行,然后在乾清门前在上了轿。 林延潮向轿旁的申九点点头,自己亲自搀扶申时行上轿。 申时行对林延潮道:“你昨夜奉召进宫,眼下不先回去把家里安顿一下。” 林延潮道:“家里的事有下人操持,学生初任,特来请恩师教诲。” “教诲?不敢当啊。你现在是礼部尚书,连老夫也要尊称你一声大宗伯了。” 林延潮听了不知说什么才是。 而申时行闭上眼睛,摇了摇手。申九高声道:“起轿!” 四名轿夫抬起申时行的软轿,申九等随从跟从离去,留下林延潮在原地。 随着乾清门走出的众官员见了这一幕,都有露出好笑之意,然后说着话从林延潮身旁离去。 “丢人,真是丢大了。” 林延潮心底如此说道,再想起之前的廷议,自己最后提出的海运之策,遭到王一鄂,石星,陆光祖的一致反对。 最后廷议上只是增设登莱,天津两地的屯军,并修补城池。至于海运之事最后作罢。 林延潮以九卿身份参与的第一廷议实在不那么顺利。 此事是在林延潮的意料之中的,不过廷议上反对之声那么大,令林延潮觉得有些难办。 林延潮立在乾清门前片刻,然后赶往文渊阁。 因为年节将近,这从乾清门赶至文渊阁时一路上也没遇见什么官员。 这么多年文渊阁的司阍还是老人,一见林延潮急忙赶来,当即推开了朱红色大门。 文渊阁左右仍可见到值守的舍人,官吏往来于各房之间,虽是年间但内阁里该有的值守官员却一个都不能少。林延潮远远望了一眼,即赶到了阁内。 一见申九林延潮即上前道:“宋兄。还请代我通禀恩师一声。” 宋九有些为难道:“大宗伯,老爷今日廷议上忙了半日,眼下正是十分疲乏在值房里歇息,你还是明日再来吧!” 林延潮道:“无妨,我在值房外面等着就是,待恩师醒了,还请通报一声。” 申九连忙道:“这如何使得?堂堂二品礼部尚书在值房外等候,这说出去,大宗伯你就不要为难小人了……也罢,小人就替你问一问。” 申九入内后出来禀告道:“元辅正在用饭,大宗伯先进来吧!” 林延潮当即道:“多谢宋兄,此情以后定当报答。” 宋九笑着道:“那可不敢当,大宗伯眼下位极人臣,他日能不忘记小人已是三生有幸了。” “你我是布衣之交,我林延潮岂是忘本之人,以后休要提这样的话。” 申九笑了笑,压低声音道:“老爷方才在列位大臣面前没给你好脸色,这也是把你没当外人来看,否则你看老爷几时对人面责过,一会儿把话说开了就没事了。” 林延潮闻言道:“多谢宋兄提点。” 然后申九带林延潮来到申时行的值房,见申时行果真正在用午饭。 虽说申时行是帝国宰相,但在文渊阁的值房,但吃食也不比其他吃公家饭的吏员丰盛多了,也就多一两道菜而已。 不是申时行不爱享受,只是在面上的东西他必须做好。 尽管菜色普通,但申时行依旧吃得很讲究,长筷细筷银勺拨勺十几样器物都摆在一旁。 见林延潮入内,申时行抬头看了一眼,对申九挥了挥手。 申九退下后,值房里就剩林延潮与申时行二人。 申时行也没说话,而林延潮也就面对申时行站着。林延潮记得自己第一次见申时行时,对方是和颜悦色,虽说身为阁臣但半点失礼的地方也没有。 但是今日……恩,谁叫领导和我是自己人呢。 申时行吃得很仔细,鱼肉里的骨头都要剔得干净,方才放入口中咀嚼。 等到吃了差不多了,申时行用巾帕擦了擦嘴,然后看向林延潮道了句:“原来大宗伯在此,是老夫疏忽了。” 林延潮道:“恩师,这么说真是折煞学生了。” 申时行笑道:“怎么敢当?对了,你叫老夫恩师,我倒是差一点忘了你是哪一年的进士?” 林延潮答道:“回恩师的话,学生是万历八年的进士。” “万历八年!”申时行点了点头道,“那么方才在殿上与你争执的石司农是多少年的进士啊?” 林延潮答道:“是嘉靖三十八年。” 申时行捏须道:“比老夫还早了三年登第,那王司马呢?” “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 申时行点点头:“那就是更早了。 还未等申时行继续问,林延潮道:“还有反对学生海运的陆司徒,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 “你倒是能举一反三,”申时行擦着手道:“廷议上这三位部堂,主管朝廷的户部,兵部,刑部,宦海沉浮几十年,半个朝廷都是他们门生故吏。你觉得在廷议上他们有必要买你的账吗?” “而宋太宰,堂堂吏部的天官,但廷议下来时,你见面不谢过他这一次举荐你为礼部尚书,反而争着说登莱海运之事,这份恭敬哪里去了?你的眼底只有海运之事吗?” 林延潮道:“恩师容禀,学生知道今日廷议上太过冒失了,但学生也是有理由的。” “学生提事功变法之主张已有近十年了,他主张倡立义学,报纸,都是长远之计,而眼下足以称道的事功乃引进番薯,苞谷,此事成在徐通政,但徐通政却半途病逝,故而学生未得全功。” 说到这里,林延潮想起徐贞明病逝心底着实难过,而这番薯的事,申时行分功给王锡爵,王锡爵则去便宜了李三才,这事自己不能不提啊。 申时行捏须没有说话。 “而这一次学生进京,学生的门生,门生的学生都希望学生在朝堂上可以尽到匡正之责,不仅规劝天子,还能为朝廷办成一些大事,如此方不负了这事功二字。若是学生事事不主张岂非成了光说不练嘛?以后天下的读书人会如何在背后评议学生呢?” 申时行点点头道:“故而你明知不可而为之,这倒不失为似迂而直,以患为利之道。” 林延潮背后冷汗渗出,官场上看似很愚蠢的举动,却能令自己避开了很多风险。 比如自己这一次廷议上主张海运失败,但反而在清议之中却赢得了敢言敢谏的名声,这是林延潮一直以来经营的官场人设。 反而言之,人设一旦崩塌,后果不堪设想。 此刻林延潮唯有硬着头皮强行解释道:“恩师明鉴,学生怎会作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只是天子屡次传召,学生不敢辜负了圣意。学生也是见识短浅,低估了廷议之事,几位部堂都是老成持重之辈,岂会因学生三言两语而打动的。” 申时行道:“现在明白也是不晚,那么海运之事还是罢了吧。” 林延潮立即道:“恩师,这海运之策学生于胸中全盘思虑清楚,并与前漕运总督王临海商议多时,而且若是海船从淮安出,将两淮之盐也可贩与辽东……” 申时行一听不由道:“好啊。” 林延潮闻言立即给申时行斟了茶来。 申时行端着茶盅想了想道:“此事许新安是否也有主张?” 林延潮道:“学生还未与他说,但两淮盐业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他会支持的。” 申时行将茶盅放在一旁,当即道:“你在朝中资历太浅,要想在廷议上让列位大臣卖你这个面子太难。当年王临海为漕督时,手握实权,但因开海运仍落了个罢官的下场。你自付比当年的王临海如何?” 林延潮道:“学生也知此事不是一蹴而就,但一次不行就两次。” 申时行道:“你这契而不舍的劲,老夫倒是信得过,也好,此事上老夫可以与许新安再好好谈一谈,坐吧!” “谢恩师。” 林延潮知道此事算是过去了,然后与申时行并坐在炕上。 申时行问道:“你知老夫这一次召你回京任礼部尚书的用意?” ps:还是下一章明天发。 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回府 炕座上林延潮与申时行二人并坐左右。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捋着花白的胡须道:“你这一次回老家病都养好了吗?” 林延潮道:“劳恩师挂念,学生病都已是好了。” “好了就好。昨夜奉召进宫,一宿没睡看来这精神也不错。你是办实事的人,没有一个好身子好精神是不成啊。” 林延潮道:“学生只是擅争风气之先,哪里能办事。而且学生脾气也不好,下面的人常有非议,言学生气量狭小,远远不如恩师能以仁德服众。” 申时行闻言笑着道:“你这话倒是令老夫想起了徐华亭,记得当年海刚峰讥讽徐华亭,说他是甘草宰相。这甘草药理上说,甘平补益,又能缓能急,对一些性情猛烈的药物监之、制之、敛之、促之为君为臣,可为佐为使,能调和众药,故而有药中国老之称。” “故而老夫以为这甘草宰相未必是海瑞的讥词,反而是对徐华亭的赞许吧。” 谁都知道海瑞,徐阶二人最后闹得是如你死我活一般,但申时行仍是觉得海瑞赞誉徐阶,这或许就是为宰相的气度。 林延潮道:“恩师高见,这为甘草这无论是谋国还是谋身,都是极好的。” 申时行点点头,捏须继续道:“如为甘草者,威福是皇上的,政务是六部的,言路是台谏的,如此为相能调和就好。不能为甘草的,臭脾气如高新郑者,也是能当国的。正所谓千古无同局,一朝一代何曾有一模一样的宰相。” “不过老夫以为可为宰相者,要如诸葛亮读书,独观其大略即可。也要如陶渊明读书,有时候要不求甚解。至于君臣相得,更是古今不易。这几句话,你可一定要记住了。” 林延潮闻言一凛当即道:“学生记住了。” 申时行笑了笑道:“你可知我这一次召你回京任礼部尚书为何?” 林延潮道:“学生擅自揣测是不是朝廷现在正值用人之际?” 申时行闻言抚掌笑道:“可以这么说,老夫这一次调你进京,既是为公,也是为私。为公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你在朝堂上可以为国家出谋划策,至于为私……” 说到这里,申时行却没有说下去。 林延潮道:“还请恩师明示……” 但见申时行笑了笑道:“至于为私的话,老夫方才早已是说过了,就不再重叙了。” 林延潮闻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觉得双肩沉甸甸的。 申时行道:“好了,你的事说完了,说说老夫自己的事。老夫入阁十几年,当国也有七载,上上下下也有厌倦了。为官当思退,退了也好,耳根子清静,再也没有人指着老夫说事。” “退了好啊!” 林延潮急忙道:“恩师春秋正盛,实在不必有此念头。学生这一次回来,就是要为恩师鞍前马后效力的。” 申时行道:“知足不辱,当初你能劝张江陵归隐,为何放在老夫这里,你就不劝了?” “其实自洪武年以后,我朝内阁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然而内阁到底是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太阿不可久持,越长久越难善终,上上下下都要忌你,殷鉴不远啊!” 林延潮听申时行屡次谈这上上下下,知道申时行已经感觉到天子对他的忌惮之意了。 林延潮不平道:“圣上要重现世宗皇帝那般乾坤独断,但是从先帝即位以来,高新郑,张江陵,以及恩师在位理政,天下之事皆井井有条,为何圣上不知垂拱而治的道理,将朝政都放手给大臣呢?”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若要与林延潮吐糟当今天子的,申时行能够连续说上一个月不带重样的。 申时行道:“宗海,有些话不是我等身为人臣当言的,特别是你我这个位子上,一定要谨言慎行。” 林延潮按着膝头道:“恩师,学生担心你将来若是归老之时,恐怕朝堂上党争要再起了。学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知道做事,但到了那个时候谁来替学生撑着这片天。” 林延潮劝说申时行为何不能延缓致仕。 当年张居正可以早点走却不走,现在申时行可以晚点走却要走。 首辅这个位子不是你坐上去就可以服众的,必须是你能服众再坐上去才能更服众。 申时行虽是整天被言官批评故能匡正天子,但是在他主持下朝堂上大体的事还能运行,无论是西北边事,还是这一次宗室改革,至少都给他办下来了。 见申时行沉默,林延潮唯有继续劝道:“恩师,你若致仕,朝堂哪里有人可以服得了上下……” “哪个人?”申时行笑了笑,“这个皇上早就选好了。” “王太仓?王阁老?”林延潮问道。 申时行看向林延潮问道:“你以为王太仓如何?” 林延潮欲言又止,最后将心底所有的话化作了一句:“王阁老他风骨峭峻,但不如恩师多矣……” 王锡爵虽说是朝堂上下公认的君子,但与林延潮分明尿不到一个壶里,他上台自己哪里好受。 申时行笑了笑,最后肃然道:“无论是谁为宰相,但有一事都必须办,你可知何事?” “莫非是国本?” 申时行点点头道:“国本之事,不是策立太子这么简单。你若是替天子想,那么当劝天子缓一缓,但是你若为社稷江山计,则必须早立国本。这又要回到垂拱而治的话了。” 申时行说到这里,言语间又是无尽的萧瑟。 林延潮看着申时行,用一句很俗套的话来表达自己此时的感受就是‘申时行老了。’ 林延潮从申时行那出来后,面色十分凝重。 从文渊阁出门后,一直到了东华门门前时,却为一名军士拦住道:“这位大人,你的牙牌!” 林延潮正在想事情,却一时忘了看眼前的路,正想起往腰侧掏牙牌时,却是一愕自己现在还未正式任礼部尚书,哪里有牙牌在身。 “这尚不成发下来,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林延潮说完这名军士已是脸色发沉,他打了一个呼哨,然后左右几名士卒围住了自己。 然后值门太监带着一干人也从远处赶来。 林延潮沉着脸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值门太监道:“这位大人对不起了,你不是第一天当官,皇城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这没有牙牌出入宫城的该当何罪,不用咱家再说一遍吧。” “还是说说你没有牙牌是如何进的紫禁城。” “我是奉诏进城的,方才就打这里过的。” “这里过?” 林延潮点点头,此刻他唯有将话说开道:“没错,尔等不认得我了,我是新任礼部尚书林延潮。” “状元公?” “林三元?” “失敬,失敬!” “拜服,拜服!” “惹不起,惹不起!” 值门太监与守城士卒听闻林延潮的名字,无不改颜相待,退避一旁,让出道来。 林延潮不由讶道:“何时我有如此名头?” 值门太监陪笑道:“大宗伯的威名,宫里谁不知道,前有马玉,后有张鲸,又何况我这看门的,大宗伯还请恕小人之罪啊!”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自己真是凶名在外啊! 看来这辈子是与甘草无缘了。 于是林延潮在众人的恭送中,走出了紫禁城。 一见林延潮出门,展明即迎了上来道:“老爷终于出来了,是不是先回府?” “回府?也好。有没有吃食?” 展明当即笑着道:“早给老爷备下了对面街张记的烧饼。” 林延潮笑着道:“那就好,倒是许久没吃了。” 林延潮上了马车,看了一眼紫禁城,当即返回府里。 马车到了府上,看着熟悉的林府字样,林延潮知道自己是回来了。 林延潮这才下了马车,就见得方从哲,叶向高,李廷机,孙承宗,袁宗道,陶望龄等人早就候在那里,一见自己来了都是上前相迎。 “恩师。” “老师。” 众人一并行礼参见。 林延潮伸手虚扶道:“不出两年又再度与诸君相见了,无需多礼。” 孙承宗上前朗声道:“自老师回乡以来,我等都盼着老师能够早日回京来主持大局,今日我等总算是有了主心骨了。” 陶望龄道:“一知老师任大宗伯之事,我等就将府里打扫干净,本以为老师今日能回府就能见到老师,不料老师却被天子召去廷议,我们又是失望又是高兴。” 方从哲笑着道:“大宗伯为圣上所看重,我等脸上也是极有光彩,故而是越等着越是高兴。” 林延潮闻言却摇摇头叹道:“今日廷议之事不提也罢。” 众人都是讶然,林延潮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回书房再说。” 到了书房后,众人入座后,听了林延潮说廷议上的大致经过。 最后林延潮道:“当年读后出师表里有一句话‘夫难平者,事也。’我是深有感触。做官容易,事功难也。” “朝堂上左右掣肘太多,就算我身为大宗伯,但何日才能放手而为?我也是发一发牢骚,你们都是我的心腹,这些话里不少涉及机密,你们不要外传。” 众人一并道:“学生记住了。” 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稚绳怎么看? 众学生们齐聚一堂,可谓除了正在河南任参政的郭正域,在苏州任推官的袁可立其他的心腹弟子都到了。 至于方从哲,叶向高,李廷机他们虽非林延潮的学生,但方丛哲,李廷机与孙承宗,袁宗道二人关系甚好,在林延潮面前也是以学生自居。 而叶向高与方丛哲,李廷机是同年进的翰林院,他又是林延潮的同乡兼同学,三人关系一直不错,所以也常拉着他来。 所以这六人基本就是林党在京的骨干,朝廷有什么风吹草动,基本上林延潮都从几人的来信中立即得知。 他们六人正是为官不久,年起又轻,常日里彼此间都是以意气相期许,但大家关系很不错。 叶向高与其他五人关系却有些微妙,但他不似其他五人一样以林延潮学生自居,但不妨碍他与五人交好。 而李廷机是万历十一年的榜眼,方丛哲是万历十一年的庶吉士,但他们二人从来没有拿架子,在翰林院里对孙承宗一向尊敬。 孙承宗是万历十四年的榜眼,进翰林院后仕途上一路开了绿灯,现在已是翰林院侍讲了,而且这任命还是出自中旨,特别显得孙承宗深得天子器重。 甚至听说今年天子还破例接见了孙承宗一次。 现在连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都见不了天子一面,而孙承宗能破例见天子一面,尤其显得孙承宗为圣眷所青睐。 不少官员都认为孙承宗在仕途上就是下一个林延潮。 但是这个事情传到林延潮的耳里时,却微微有些不舒服。虽说大家身为朝廷的官员都是皇帝的臣子,但天子还是开始挖自己的墙角了。 孙承宗一直被林延潮视作自己的替手,在自己不京时或者是仕途上遭到挫折时,孙承宗可以替自己举起事功的旗帜来。 当然这是在林延潮不在朝堂上的时候。但现在林延潮回到朝堂上,官至礼部尚书时,天子又在重用孙承宗,此举显得有些诛心了。 这看来是先重用学生再重用老师的节奏,但是却令林延潮想起了在平定太平天国后,清朝重用李鸿章以制衡曾国藩。 这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年家子,更是出自曾国藩的幕僚,而孙承宗也是出自林延潮幕下,万历十四年会试时林延潮身为主考,所以又是孙承宗的座师。 林延潮当初故意冷落孙承宗,制造出一些二人不和的迹象,就是想以后若是自己政治上失意,朝堂上至少还有孙承宗支撑。 但是天子反其道而行之,亲自给孙承宗加官晋爵,然后将郭正域调出京师,大有让他在林党内部另立山头制衡自己的意思。 林延潮明知天子有些居心不良,但再见到孙承宗时,心底也不免有些微妙,甚至心想自己以前是不是有些太器重于孙承宗,以至于在朝堂上持事功变法主张的官员里,他的威望达到于仅次于自己的地步。 林延潮知道自己心底虽有想法,但面上绝不可露出猜忌的意思来,何况自己对于孙承宗还是十分信任,视他为可推心置腹的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为难他。 而孙承宗也很争气,而在六人之中大家甚至默然以孙承宗为首。 众人聊了一阵,因林延潮还未用饭,府里就端上吃食来。 林延潮与众学生们都是边吃边聊。 因为平日与学生们常道‘做事当进,享受当退’的道理,所以饭菜也是很简单,就是一大碗冒尖的饭菜。 饭和菜都拌在一起,大家边吃边聊。 “今日廷议上可以看出,眼下似事功变法的主张,在朝堂上颇为受人肘制,难道我等徒为泥瓦工修修补补。”袁宗道出声叹息道。 方从哲道:“事功变法之事非一蹴而就,骤然大刀阔斧,必惊动了朝堂上那些大人们。” “那以中涵的高见应当如何?”袁宗道问道。 方从哲道:“眼下还是应当让天下读书人明白我们的主张。” “中涵从稚绳手里接过新民报以来,我却看得规劝教化的话语少了很多,但于广告以及媚俗的文字却多了很多。”袁宗道不客气地言道。 方从哲被袁宗道如此讥讽,却是洒然一笑道:“袁兄只看到报纸上写得是什么,却没看到新民报自方某为主编后,从原先六七千份一刊现已至八九千份一刊。” 李廷机点点头道:“托方兄的福,今年翰林院过年,每名同僚都多分得了两斤肉。” 听李廷机这么说,众人都是大笑。 林延潮也不由莞尔,这翰林院以往是穷衙门,故而有穷翰林之说,但有了新民报的贴补,翰林们的福利越来越好。 林延潮孙承宗道:“稚绳你怎么看?” 孙承宗恭敬地放下碗筷答道:“回禀恩师,吾以为做事不在谈过高之理,务必先贴近就俗,办报也是如此,不可贸然以大义临之,先让天下的读书人与百姓能够喜欢,然后我们说话才有人听。” 孙承宗说完,众人不由赞道:“稚绳高见,这办报的事就是我要去就百姓,而不是百姓来就我。” 林延潮也是点点头。 孙承宗继续道:“恩师一直提及事功变法,要顺应民心之所向,大势之所趋。所以以学生想来,变法不是庙堂诸公要百姓如何如何,而是百姓要如何如何,朝廷顺之。譬如隆庆年开海,封贡于俺答都是从于民意而破除旧习,从下而上真正的变法,而不是如王荆川那般以己意立一新法,反让天下从之。” 林延潮点点头,孙承宗不愧是自己得意门生,自己还没说他就已经想到这一步了。 “再说回这新民报,天下人都视为此为恩师的喉舌,以为要再如燕京时报那样重提变法事功,我则不然,百姓喜欢什么我则主张什么,哪怕他人说我媚俗,什么对我们有利我们就作什么,哪怕他们说我们登广告而言利。其实不用刻意教百姓作什么,这已是我们事功变法的主张,行不教之教了,这也是我与中涵当初达成的共识。” 林延潮欣然道:“好,好,这实是我回京以来听到最高兴的事。” 方从哲与孙承宗二人闻言都是大喜。 林延潮欣然点点头,若朝堂上真能顺应民心而为,自己退了回老家教书又有何妨。 这时候陶望龄忿忿不平道:“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元失其鹿,太祖得民心而取天下,而当今朝堂诸公在朝久了,却忘了民心是什么。” 叶向高道:“可是民心可从,但也能一味从之。比如百姓都不愿意纳税赋,士绅转嫁税赋于百姓,这也是民意民心的所向啊。所以民心所向朝廷许,则为之,不许则禁之,这也是正道。” 孙承宗,方从哲闻言都是一愕,不知如何说。 林延潮点点头道:“说得好,进卿之言你们可要记住了。” 自己的幕下言论还算自由,大家各抒己见,意见相左时辩驳个几句也过去了,谁也不会放在心上,不过到了将来这几人身居高位了,是否还能如现在友好争论,林延潮就不知道了。 林延潮当即道:“移风移俗非一日可成,事功变法也非一日而就。顺应民心是不错,但重要当在于因势利导。” 众人都是露出倾听的神色。 林延潮道:“大事必须上廷议,然而在廷议上有所主张却是困难重重,所以唯有从小事办,从简而难。有一件事我于心底想了很久了,这一次为礼部正卿必然提出!” “不知恩师主张是何事?” 林延潮道:“让荀子配享圣庙!” 听林延潮此言众人都是吃了一惊。 “恩师真要这么办?此时不易啊!” “荀子嘉靖七年时被移出了圣庙!此有违世宗皇帝之意。” “若是恩师重提此举,不亚于一场轩然大波。”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自己现在先透个风声,等自己上任礼部尚书再着力去办此时。 吃完了饭,众人见林延潮有些疲倦都是告辞。 本来这宅子林延潮是在自己离京时借给自己几个学生居住的,但是林延潮回京时,他们都自觉地搬出来。 最末孙承宗言有事向林延潮私下禀告。 林延潮就让他留下。 林延潮问道:“何事如此慎重?” 孙承宗道:“回禀恩师,是关于礼卿的事?” “礼卿?”林延潮问道,“他不是在苏州任推官?” 孙承宗道:“是礼卿他闯了大祸!” 林延潮闻言心想袁可立虽说在苏州任推官,但他是自己学生,按道理再大的事自己都能替他兜着,但孙承宗却一脸严肃地说他闯了大祸,看来此事纰漏不小。 林延潮道:“礼卿是我弟子中性子最急,但行事也最有魄力的人。去年他刚入官场,我本该好好提点几句,但因为离京的急故而是忘了交待几句。” “这苏州是江南重地,鱼龙混杂,这官宦人家又是极多,礼卿在苏州任推官若真得罪了什么豪族我不奇怪,但他行事嫉恶如仇,是不会作颠倒黑白的,说吧,只要不是吴县申家,太仓王家我都有办法替他周转。” 说到这里林延潮拿起茶来漱口。 但见孙承宗低着声道:“回禀恩师,礼卿任苏州推官得罪的正是吴县申家!” “。。。。。。” 林延潮咳了几声,将茶盅放下肃然道:“这是何事?我居然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孙承宗道:“回禀恩师也是前不久的事。此事要从苏州知府石汝重说起。”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这石汝重年兄?怎么会牵扯到他,我记得他与伯修,中朗相交甚密。” 这石汝重,就是万历八年进士石昆玉,之前任户部郎中,这一次出任苏州知府。林延潮记得这任命是申时行有意让自己门生到自己老家任官,如此好关照一二。 孙承宗道:“确实如此,之前伯修,中朗在京中创建桃蒲社,主张于文章上革新气象,一改拟古之风,而石汝重以及汪静峰与他们都是湖广同乡,也是加入了文社,故而交情一直很好。不过当时礼卿已去苏州任推官,却与石汝重没有往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继续说。” “石汝重到苏州任知府时接到一个案子,被诉之人是一位吴姓的官绅,此人捐了五品散官,还是首辅的亲戚。时吴县有一个富室叫陆室明,他的家僮魏鳌窃其家产及妻子投献于吴某。于是这吴某就持元辅的牌面,带着数十人家仆,突入陆士明家,籍其资,征其产,并将他下狱问罪。” “之后元辅的家人申炳知会了吴县知县周应鳌,将此案办成铁案。然后陆家家人越级上控告到府里,结果府里的胥吏被人卖通将告状的陆家家人打出。陆家家人不服拦街告状,最后是礼卿接了状子,再重新上递给知府石汝重然后……恩师?恩师?” 林延潮正闭目伸手扶额,听得孙承宗连唤了自己几句。 林延潮睁开眼睛,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孙承宗道:“恩师看来十分疲倦,是否旅途操劳?” 林延潮知道自己此刻必是脸色很难看,他勉强笑了笑问道:“此事稚绳你怎么看?” 孙承宗斟酌道:“学生以为此事礼卿作得并不妥当。礼卿再怎么说也应当将此事告知恩师再作定夺的。” 林延潮闻言心想,这一幕何其相似啊。 当年徐阶从首辅的位子回家时,也是无数人将土地投献到徐家,弄得民怨沸腾。当时海瑞任应天巡抚,一到任老百姓控诉徐阶的奏状那是堆积如山。 徐阶对于海瑞是有救命之恩的,但面对民情,海瑞是决心力查到底,最后逼得徐阶两个儿子坐牢,侵吞到嘴里的民田吐了大半出来。 徐阶大怒授意张居正将海瑞从应天巡抚的任上罢官。作为徐阶的得意门生张居正不仅这么干了,还写信告诉海瑞‘三尺之法不行吴中久矣’。 就在今天申时行还刚刚把这段故事讲给自己听。 没料到石昆玉与自己的好学生袁可立,正学习海瑞好榜样在申时行的老家那放火,此事一出让林延潮如何办呢? 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礼部尚书 林延潮默然片刻,然后对孙承宗道:“伯修擅于文赋,周望精于经义,但他们都不擅于处理官场上这样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在美命又不在我的身边,故而官场上的事稚绳你要多替我费点心。” 孙承宗答道:“学生谢过恩师,学生愿为恩师效犬马之劳。”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那么礼卿在苏州的事你之前可否知道?” 孙承宗道:“学生方才知道。” “那你如何答他?” “学生还未答他,故而他写信来后,特请请教恩师。” 林延潮对孙承宗认真地道:“为官最重荐举,次则师生,元辅于我不仅有师生情谊,我为官这一路也是靠他荐举。但礼卿秉公执法,为民请命,此乃义也。两者之间着实叫我为难,依稚绳之见,我当如何答之?” 林延潮见孙承宗双目的眼神微微变化了一下。 孙承宗当即道:“回禀恩师,请恕学生直言,我等为官就是为了秉公执法,为民请命。不然为官作何?当然学生这是书生之见。” “不过学生为恩师计,现在元辅正当国之时,已不约束家人,若这时候恩师退一步。那么将来元辅退隐之际,恩师再言此事,元辅与天下人又会怎么看恩师呢?故而与其现在见直受怨,倒省去了元辅将来责恩师辜恩。” “学生浅见,还请恩师明察。” 林延潮闻言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看着孙承宗,对方也是垂下了头。 然后林延潮勉强笑着道:“屋里炭火甚热,看你都出了一头汗了。” 孙承宗一醒,立即道:“学生失礼,还请恩师见谅。” 林延潮摆了摆手笑着道:“没什么失礼,倒是你的肺腑之言,让我想起心头的一个疑惑,不知稚绳可否为我一解?” 孙承宗道:“恩师,承宗愿洗耳恭听。” 林延潮笑着道:“不少官员在身居低位时,很是能直言敢谏,抨击朝堂之事,如此耿介忠臣。但后来身居高位,为何胆子反而越是不敢说话,甚至成人人口中的奸臣?这是我不解的。” “譬如南宋时之贾似道,当年忽必烈攻鄂州时,贾似道临危受命帅孤师进入陷入元军重围的鄂州城守城,并以木栅环城,时忽必烈惊叹贾似道之才顾扈从诸臣道,吾安得如贾似道者用之。” “再论人之忠奸,譬如司马懿若是在高平陵之变前病逝,那么他又当如何定论?” 林延潮说到这里,不免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来。 孙承宗闻言犹豫了半天,半响后只能道:“恩师都是不解,学生更是不明白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无妨,礼卿之事让我再想一想,你先回去歇息。” 孙承宗闻言当即起身告退。 这边孙承宗刚走,这边陈济川送来帖子言:“启禀老爷,钟羽正,于玉立等人求见。” 林延潮闻言知道推不过,他们都是自己的同年故旧。知道今日自己回京了,自是来贺一贺。林延潮于是吩咐陈济川将人请到花厅里见面,而自己洗了一把脸强打精神到了厅中。 从此林延潮在屋里见了一下午的客。 这边官员刚走,那边官员又来,至于后来的官员就坐在客厅里候着,多的时候就是两三拨的官员同时碰在一起。 林延潮每人都说了几句话后,到了晚上时这才得了空。 林延潮很是疲惫,当即也不愿吃晚饭了,准备回屋看看老婆孩子就去休息。 林延潮回屋才知道,林浅浅这边也有客人原来是林延寿的妻子甄氏来探望,两边已经说了好一阵的话。 等到林延潮回屋了,甄氏正好告辞与他打了照面。 “见过叔叔。”甄氏欠身行礼。 林延潮道:“原来是嫂嫂,为何不吃了晚饭再回去了。” 甄氏道:“叔叔这才回京不敢劳烦,等改日再来打搅。” 林延潮见甄氏脸上有泪痕,也不好多问于是命了两个老妈子送甄氏出府。 林延潮回屋,正要向林浅浅问话,却听陈济川前来道:“启禀老爷,延寿老爷来了。” 林延潮奇怪,这夫妻二人为何一前一后来,这又是搞什么幺蛾子? 林延潮正要问过林浅浅再说,却听陈济川道了一句道:“老爷,延寿老爷是坐着四抬的轿子来的。” 林延潮闻言眉头一皱,当即道:“随我先去轿厅。” 林延潮来到轿厅先看了林延寿的四抬暖轿,再看几名轿夫模样都在喝茶问道:“他们都是随我兄长来的轿夫吗?” 陈济川答道:“是的老爷,轿夫四人,跟班四人,还有随行一共十几人。” 陈济川说完,林延潮脸色已是不好看了。 然后林延潮回到客厅里,见林延寿已是在候着。 他一见自己即是笑着道:“我的宗伯弟弟你可总算是回京了。” 宗伯弟弟? 林延潮笑道:“兄长,劳你和大嫂赶过来一趟,本来我当亲自上门才是。” 林延寿笑了笑道:“无妨,知道你拜了尚书,肯定是事忙所以还是我亲自上门见见你。我爹娘,还有爷爷在家都好吗?” 林延潮笑道:“都好,这一次来京,他们都托我给你带了东西,一会再托人送到你府上。对了,你这两年在京如何,也没见得来给我写信。” “对了,外面那顶暖轿我看了……” 林延寿闻言笑着道:“兄长你也看到了,这是我从城东轿铺新定的,怎么样?若是喜欢你就拿去用,哦,我忘了你现在是要坐八抬的轿子,戏文里怎么说来着这就是起居八座。” “兄长,”林延潮敛去笑容问道:“不知兄长现在是何官职?” 林延寿清了清喉咙道:“京卫百户……” 林延潮打断道:“这带俸百户是甄家出力替兄长捐的官职吧。” 明朝武官中带俸与见任之分,所谓带俸就是朝廷每个月给你俸禄,但你不管事,这一般是贵戚子孙吃闲饭的职位。甄家并非勋戚为了给林延寿这女婿弄上这带俸百户的官职,绝对是出了不小的气力。 林延寿哼了一声道:“那还不是甄家看在兄长你的面子,有意巴结我。” 林延潮目光一凝,顿了顿道:“甄家的事暂且不说,但带俸百户,好歹也是六品武官,那么这暖轿是怎么回事?” “朝廷有律令出行的武官不许用暖轿,只许用显轿。兄长用暖轿也就罢了,但这四抬暖轿唯有知府,郎署一级的官员可用,兄长你怎可僭越?” 面对林延潮如此,林延寿道:“哎呀,我的宗伯弟弟,不要一到京来就训人啊……你说的那套都是老黄历了,京里面哪个官员不是越制用轿,大家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再说弟弟你现在是起居八座,我身为兄长用个次一些的也不算为过吧,哈哈。” 林延潮闻言牙齿咬得咯咯响动,换了往日他有气力与林延寿解释一番,但他今日有些疲惫,脾气也不是很好,当即是一拍桌案道:“别人是别人,但京城里是我说的算!” “宗伯弟弟,你发那么大火作什么,不就一顶轿子,好好,一切听你的。” 林延潮道:“还有何事嘛?” “那没事我就走了。”林延寿起身显得无精打采。 林延潮起身语重心长地道:“我远离家乡到京为官,放眼看去在京里唯有与兄长相互依持,所以有些事兄长多为我体谅一二。” 林延寿闻言这才笑了笑道:“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林延寿走后,这边陈济川又来禀道:“老爷,礼部衙门派人来送仪仗。” “见吧!” 林延潮又坐了回去,但见两名礼部的官吏一进门即对着林延潮叩头道:“小人见过大宗伯!” 林延潮道:“本部堂虽是才到京,但总要等要年后开印这才上任,你们倒是着急送仪仗来真是有心了。” 两名官吏连忙道不敢当。 片刻后礼部就给林延潮呈上出行的仪仗,朝廷的规矩,四品以上官员出行许用褐盖,不过这是京外,京内唯独一二品大员才许用伞盖。 这二品大员又与四品官员的褐盖不同,以银浮屠作顶、茶褐色罗布为表、红绢为里、上下三檐。 这是官员出行遮阴所用的,朝廷一般会给官员打造一套。 除此以外,还有金花刺绣罗纱的一套幔帐,这是官员出行的路上累了,就支起幔帐围起来,在路上休息,也免去路人旁观。 林延潮见一样一样都准备周全点了点头。 那官吏笑着道:“还有大宗伯的官轿都已是备好,要不要先过目?” 林延潮道:“也好。” 那名官吏得令后当即命人将轿子抬到了院中。 这官轿正是八抬大轿,却比原先自己任侍郎时的官轿还要气派许多。 轿顶略凸四面平行伸出轿子成檐,轿檐四角有一尺多长的穗子垂下,有风时即可飘飘然。至于轿身则是由红油布包着即显得贵气,也能够保暖。 而轿子左右各有一根木杠透过红油布通至前后,两杠前后都有一木杠横连,至于轿子前后两头再用两根短木杠下系粗绳,套着横杠,如此轿前左右各两人,轿后左右各两人,合计八抬。 林延潮又挑开轿帘,但见轿子里面布置齐全,轿上是獾皮坐褥,踏板中空还可放得炭盆取暖,至于轿前宽敞处还能再搁一张桌子,以便官员在轿上办公之用。 若是不放桌子,官员于轿上也可坐得舒服。 林延潮见此感叹,大约后世头等舱出行也不过如此。 林延潮记得八抬大轿已是文臣之极了,至于当今天子是十六人抬,而张居正回乡时的三十二抬轿子无疑就是有些过分了。 官吏见林延潮不表态,以为他不满意连忙道:“当年于大宗伯,沈大宗伯也用是这顶轿子,若是大宗伯不满意,我们可以再换个新轿子。” 林延潮闻言道:“这再换一个又要多少钱?咱们礼部可是穷衙门啊,将就着用吧。” 那官吏笑着道:“久闻大宗伯居官清廉,小人佩服之至,还有就是轿夫,大宗伯要不要过目。” 林延潮道:“一并看了吧。” 当即官吏吩咐人将轿夫叫了进来,有十六人。但见一个个都是手脚粗大,有着一身气力。 官吏继续道:“前八人是正班,后八人的备班,若是大人出远门,两班人轮换是足够了。” 林延潮不置可否,官吏又陪着小心道:“若是大宗伯不满意,可以自己物色轿夫,咱们衙门给雇役钱就是。” 林延潮问道:“现在京里雇轿夫多少钱一人?” 那官吏陪笑道:“眼下这光景卖气力的行当能值几个钱?一个月半两银子的差事多少人争破头皮,但衙门杂役钱一人一月照给一两就是。以前于大宗伯在时,就是让家里下人充作轿夫。” 这官吏暗示林延潮可以把这钱省下来,自己去外面雇役或者让家里下人顶替,如此一年就是一二百两银子的收入。当然这也是朝廷默认官员的合法收入。 林延潮道:“你说得也是衙门俗成的规矩。” 两名官吏一并陪笑道:“大宗伯明鉴。” “留下吧!” “是。”二人也不奇怪,林延潮身为二品大员,自也看不上这一二百两银子的花销。 当即那官吏对那些轿夫道:“以后你们就在林府听差了,实心用事。” 吩咐了几句,礼部的人即是告退了。 到了这时林延潮方才有空回到屋里与林浅浅说话。 两个儿子都已经睡下,林延潮一见林浅浅即问:“甄家嫂嫂今日来与你说什么了?” 林浅浅道:“都是一些家事,我看你也是倦了,具体之事我也不与你多说。就是甄家嫂嫂求我们一件事。” 林延潮抹了一把脸问道:“何事?” 林浅浅道:“就是她弟弟的亲事。” “当年她弟弟身子一向不好,否则甄家也不会动了让吾兄入赘的意思。” 林浅浅笑着道:“现在他家弟弟身子大好了,并且准备结亲,结亲的人家是京里国子监监生的女儿,虽说是寒门小户,但甄家夫妇二人都是满意,就想让我出面说媒。” 林延潮笑着道:“这是好事。” 林浅浅垂头道:“我可以吗?” “你是二品诰命夫人,怎么不可以说媒?” 林浅浅闻言浅浅地笑着道:“哪里有我如此年轻的诰命夫人,我看戏里说媒的人各个都是一把年纪的。” 林延潮笑了笑道:“若你真要等一把年纪,那不就耽误了一段好姻缘了。此事当得。” 林浅浅点点头温馨地笑道:“我也觉得可以。” 夫妻二人就如此说定。 这时候窗外又下了大雪。 风雪交加中传来了打更声,而屋内一点灯光忽明忽暗,摇曳不定。 林延潮盖着被褥躺在床榻上合起眼睛,脑中虽有无穷之事,但忍不住一股倦意袭来。 林浅浅一面在灯光下整理衣物,一面对林延潮道:“对了,这一次从老家里带的东西都在箱子里,哪些有用,哪些没用自己要看好。” 林延潮闻言从塌上起身,打开箱子锁头,从箱子里取出二物拿到灯下来看。 这二物一样是回乡时,昔日同窗赠自己那副‘寒窗腊梅读书图’。 一样则是林烃所赠自己的诗句‘功名发轫青云路,长愿存心在泽民。’ 林延潮睹此二物,不由睹物思情:“读书为官,在于百姓矣!” 说到这里林延潮点点头,此时此刻窗外之雪已是更大。 又是新的一年,大明朝的京师在风雪之中迎来了万历十九年。 这一日位于东江米巷的礼部衙门。 东江米巷是京城六部衙门所在之地,平日里都是十分热闹。 而今日礼部衙门前因为正堂到任,礼部的官吏皂吏上下都是俱吉服,列道于衙门外相迎。 礼部左右侍郎黄凤翔与赵用贤二人,也是率领四司官员坐在官厅里等候正堂的大驾。 外面不时有皂吏入内禀告。 “怎么看到大宗伯的仪仗吗?”赵用贤问道。 “还未看见,我们都派人到好几条街外去寻了,若是看见衙门的官轿,一定会立即来禀的。” 闻此赵用贤摇了摇头对黄凤翔道:“这倒是蹊跷,正堂今日新任总不会延误了吧。” 看着下面官员目光一并看来,黄凤翔笑着道:“咱们正堂大人是何等人,绝不会有此疏忽的,想必是路上耽搁了。” 赵用贤点点头道:“无妨,那我们再等一等。” 下面的官员闻言都是称是。 正说话之间,一名皂吏入内急报道:“启禀列位大人,大宗伯已是到了衙门口了。” 众官员闻言大惊失色,赵用贤起身怒道:“你们下面的人是吃干饭的吗?不是与你们说一看到大宗伯的官轿就来回报吗?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吗?” 那皂吏苦着脸道:“回禀部堂大人,这不怪小人,谁知道大宗伯他没有坐官轿来呢?” “没有坐官轿?”黄凤翔吃了一惊问道,“那正堂如何来的?” “只是坐了一顶二人小轿,随从不过五六人,什么仪仗官衔牌也没有带,谁会料到大宗伯会坐小轿到任啊!” 黄凤翔,赵用贤闻言都是色变。 “快!速速出迎!” 当即一众官员立即奔向衙门大门。 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新官上任 正月里头,因为新年刚过,故而还是残留着几分过年的喜庆之意。 今年元旦贺仪,天子下诏免去庆贺,申时行率百官到会极门行礼即罢,至于孟春的大祫之礼,天子也以李太后感寒染病为由拒不参加。 少了天子,场合不如以往隆重,不过百官仍是依例与会。 而以而立之龄位极人臣的林延潮,却是以礼部尚书新年贺仪中却是第一次亮相,不免惹百官瞩目。 林延潮在百官拜贺时,尽职地履行了他的职能,坚定地站在了申时行,许国,王家屏等内阁大学士,以及吏部尚书宋纁的身旁,即不喧宾夺主,也无人可掩他之光芒。 新年庆贺之后,林延潮就一一出行,拜访当初在廷议上投了自己一票的官员。这既是感谢支持,也是拉近关系,以后在廷议上少不了与他们打交道。 第一次廷议上自己碰了一鼻子灰,其中也有他在九卿之中人脉太少的缘故。 上元节过后,林延潮到礼部上任。 这日他舍了大轿而坐了小轿,轻车简从行至东江米巷。 抵达衙门后,林延潮但见一排的官吏站在衙门口那垫着脚伸长脖子朝街口张望。一直到了林延潮轿子停下后,还有皂隶上来驱赶斥声说,这不是你停的地方。 如此直到林延潮着官袍下轿后,场面方才不一样了。 小吏们是拜倒了一地,然后立即有人进门通禀,林延潮不以为意立在衙门前,负手打量起这阔别两年的礼部衙门来。 礼部衙门一贯破旧,但在去年修葺了一些,这还是多亏了前任礼部尚书朱赓的功劳。 不过门面是好看了,但官吏们住的官舍还没修,当时朱赓拍拍屁股回了浙江老家丁忧,所以工程也只干了一半。 然后林延潮目光动了动,但见左侍郎黄凤翔,右侍郎赵用贤率四司官员一并出迎。 黄凤翔五十有许,相貌堂堂,又兼在南北国子监任过祭酒,可谓师表之相。 而赵用贤则体态发福,比较肥胖一些,当年他因谏张居正夺情之事,而被廷杖得皮开肉绽,甚至掉了好几块肉。后来他的夫人捡了一块巴掌大的肉,制成肉腊珍重藏之。此事被官场上传为佳话。 二人一左一右迎上行礼,林延潮笑了笑寒暄了几句,之后入内拜印。 拜印后,众官员迎林延潮至公堂参拜。 皂隶,官吏,各司官员按班按序见礼。 大多数人都是旧识,当初林延潮任左侍郎时都打过交道了,所以再次相见林延潮也都能叫出名字来。 但四司官员却都换了,这就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现在的仪制司郎中徐即登,万历十一年进士,是江西丰城人。 主客司郎中俞士章,万历十一年进士,江苏宜兴人。主客司员外郎何乔远,福建泉州人,他与林延潮是乡试同榜。 祠祭司郎中蔡逢时,万历八年进士,南直宣城人。 精膳司郎中陈泰来,万历五年进士,万历四年与顾宪成,于孔兼同领乡书,几人交情极好,可谓是东林党一员。 入座之后,林延潮笑着与众官员说说笑话,提及当年衙门里的旧事。聊了一阵后林延潮突然一咳,闻此众人都是收敛笑容,在旁正襟危坐。 但见林延潮开口道:“诸位与本部堂打了几年交道了,在座无论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明白林某之行事乃先小人后君子。今日本部堂新官上任之际,故而与诸位先约法三章,本衙门三堂四司大小官吏都要依此而行免得日后生了埋怨。” 众官员一并称道:“还请大宗伯明训,我等必遵照而行。”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么诸位听好,本部堂所言第一事在于敏事,敏有二义,勤也快也,如有一事今日不了则迟一日,明日不了则迟二日,弊由此生矣。故敏之一字圣门屡有言之,论语有云,季文子三思而后行。而圣人却谓,再,斯可矣。就是此意。我等衙门公门也是如此,立刻打发得者便打发,该出示者便出示,务令案无留牍,衙无留人,如此可以风清弊绝矣。故本部堂立敏事为衙门第一事。” 下面官吏听了都是叫苦,衙门向来都是拖延办事,这也是他们一贯怠事钻空子的办法,但林延潮一上任即提出了敏事,要案无留牍,衙无留人,意思就是今日事今日办不许拖延。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人,然后道:“第二事在于练达,为官为吏者,当诸事练达,遇疑难事如破竹矣。今日起各官各吏,当事需熟看条例,惯知册籍,事必独裁,籍能自探。若要书手代劳则可,若是书手徇私,为官匿不查者当罪,亲查查出则必罪书手勿饶。三堂之中每日必升堂,处理投文等事后方允回火房,至于签押用印不可容由属吏保管。” 不少官吏们听此都是额上汗水下落,这话说得是练达,其实主要是防止官吏书手勾结舞弊。官员们事事必须亲力亲为,不能什么事都假手于人。 “第三事就是节俭裁革。” 说到这里林延潮按下话头,语调放缓道:“这不是并非本部堂的主意,而是朝廷立的规矩,诸位都知道朝廷用度现在是捉襟见肘,马上各衙门都会有裁撤冗官冗吏的旨意下来。本部堂也是没有办法啊,但我等总要体谅朝廷的难度,诸位说是不是?” 众人都知道林延潮这是冲着非编制吏员,书手来的。所以堂下不少吏员书手脸色都很差。 林延潮笑了笑道:“诸位不必紧张,先听本部堂把话说完。这四司书手以后每季一考。凡平日素不守法,品行不端,身体不适,老迈昏庸,无力书写不能胜任者予以革退。以此清肃衙门,留下精勤严毅之员。” “再者革积年班役,本部堂先为表率革去本堂内班头二人棍头二人轿夫十六人,一共二十人,一年可以为衙门节约两百四十两银子的花销。此事本部堂一人为之即可,其余两堂不必如此。” “另外仪祠膳三司上本时,各用一名书吏每年工食银十二两,此大可不必,裁革之后命一当该吏兼之。另外衙门后门官也是裁撤,后门锁起以后无事不得出入。”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道:“以后照此而行,诸位可有异议?” 众官员们明白,这裁革背后用意不简单。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衙门里也是如此。衙门的侍郎,郎中等官员都是朝廷任命的,这是谁也动不了的。但衙门的旧吏不少都是上一任尚书侍郎留下来的老人,林延潮新官上任这些人如何能用得顺手?当然是有必要的就裁革掉一部分,然后给自己人腾挪地方,安插心腹。 但林延潮如此强势,众官吏们哪里敢有二话,当即称是。 面对于此黄凤翔倒是无话,赵用贤却是有些不满,林延潮这些话从来没与他商量过,全是由他一人拿主意。就算他是礼部尚书,衙门正堂有此大权,但如此也实在太不把他放在眼底了。 赵用贤猜想没错,林延潮确实没把他放在眼底。 说完这些后,众官吏们都是离去了。 堂上留下两位侍郎,以及四司官员。 林延潮看了一眼赵用贤,但见他从头到尾都是脸色阴沉,知道他有些不高兴,但他也没有在意。论人品赵用贤肯定是君子,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当年上谏张居正也不算错,从一名士大夫的角度而言,他的做法其实是很值得称道的。 但是没办法,二人就是不对盘。 林延潮是申时行的得意门生,赵用贤与申时行是死敌,两边立场不一样,亲兄弟也要成为敌人。再说当初廷推礼部尚书时候,赵用贤没有投我一票,你以为申时行没有告诉我吗? 林延潮脸上带了一些笑容道:“现在林某可以关起门来说话,朝廷用度确实紧缺,本部堂裁减官吏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当年朱大宗伯在任时有言要修葺衙门,并置办官舍,眼下衙门是修葺过了,唯独官舍还未办下。我打算从衙门里支出一笔钱办下此事,先将左堂右堂的宅子办下,六月以后再给四司官员办宅,衙门再寒碜,但也不可凉了人心,诸位说是不是?”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众官员们大喜,这办官宅的事他们可是期望已久了。大家都以为林延潮又搞沈鲤那一套要大家节衣缩食的过日子,看来不是嘛。 黄凤翔正要代表众官员谢过,却见赵用贤梗着脖子道:“我住惯老宅子了,官舍恐怕是住不惯。” 但见林延潮道:“素闻赵宗伯高风亮节,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既然如此就将赵宗伯的官舍先暂给四司官员的住。诸位可是听到了,要好好谢过赵宗伯。” 众官员们听了都是暗笑,但见赵用贤的脸此刻已成了猪肝色。 林延潮没把赵用贤的怒色看在眼底,继续道:“吾在礼部任官之时,深感部里各堂各司用印不规范,从今日各司要请部印,部里要先见二堂的堂印,见堂印出,部印方出。只要得请之事妥帖,不必觉得劳烦,一日开印数次也是无妨。” ps:明日还有一更。 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头等之事 官印分为官职印与官署印,此外就是御宝,就是皇帝的印信。 官职印是官员个人印信,这里林延潮所提的部印就是官署印,整个礼部唯有一枚,乃正堂所有,至于堂印则是官职印,这是每名官员人手一枚的,这些一并由礼部铸印司管理。 对于林延潮而言这部印就是礼部印,就是权力所掌,一切礼部所出的公文唯有加盖官署印信方才生效。 一名官员离职,称之挂印,意味着他放弃了手中权力。 若说内阁是主决策,那么礼部就是主行政,故而礼部印的使用,对于林延潮而言是头等第一大事。 比如一份从礼部发出的公文,所具有的公文格式,都是已经框死了规程。 首先公文上要有部印,然后是两位侍郎之一的堂印。这是官印一直以来的使用制度,官府印信必须由正官与佐贰官共署,各自划字,共同判署方可。 尽管明朝的官场制度,佐贰官权力远逊色于正堂,但官印之制保证了正堂与副僚之间能够相互监督。 这只是地方省府的官印使用制度,但上到六部仅仅有佐贰与正堂的部印堂印不够,还需请有司之司印。 有司司印并非在四司郎中之手,而是在员外郎手中。司印必须由员外郎盖印,郎中监督。 如此还是不够,最后的公文上还必须有主事画押,该司司务吏画押,都吏画押,如此的公文才能明发。 至于林延潮方才所言,言先见堂印,再见部印也是官员盖印的流程。 因为公文一般而言由下草拟,由上复核,越级上报是官场大忌。 若是下面官员先找林延潮盖了部印,然后再找侍郎,有司官员盖堂印司印,那么下面的官员是盖还是不盖? 当然一般而言下官的官吏不会这么不懂事,但万一遇有林延潮不在衙门,或者是与哪位侍郎有什么不和。 所以林延潮此话一出,等于明确了规矩,有司官员没有过堂印,就不要来请部印了。 听了此一言,黄凤翔点了点头,而赵用贤神色也是好看了很多。 对于赵用贤而言,林延潮此人私交虽与自己不好,但公是公,私是私,在衙门公事上至少目前来看他没有为难自己。 而林延潮心底也有计较,他也不怕赵用贤翻脸,若对方真的不配合,他大可绕过赵用贤,一切公文由黄凤翔署堂印就行。 所以由此也看出明朝六部的决策方式,一封公文只要有正堂或任意一名侍郎同意即可,也就是三分之二的票数便能执行,但正堂有一票否决权。 听林延潮一言,黄凤翔当即道:“没有异议。” 而赵用贤则抚了抚须,淡淡地道了句:“且当如此。” 林延潮将赵用贤脸上的神情看在眼底,然后道:“至于各司里……” 林延潮话音顿了顿,但见各司官员无不身子前倾,露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各司掌印官员必须在司用印,不可私自携印回家,另外用印时司里的事务官务必到场,用印之后再行画押!” “谨遵大宗伯之命。” 然后林延潮道:“至于四司事务,仪制司以后由左宗伯分管。” 仪制司郎中徐即登以下员外郎,主事一并起身称是。黄凤翔脸上微微掠过一丝笑意。 “祠祭司以后由右宗伯分管。” 祠祭司郎中蔡逢时率司里官员一并起身领命。赵用贤依旧是黑着脸。 “精膳司也请左宗伯分管。” 精膳司郎中陈泰来与众官起身称是。 “至于主客司事务繁杂,本部堂打算则由二堂兼管。”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官员露出大惑不解的神色。这是什么意思,两部兼管,还是两部都可以不管? 但是明白人都知道林延潮的用意,林延潮当初任礼部侍郎就是主管主客司,两堂兼管的意思,就是本部堂亲自来管。 主客司郎中俞士章片刻后即明白了林延潮的用意,当即率司里众官员起身领命。 当即各堂各司的事情林延潮都吩咐完毕,众官员于是起身告退。 走出正堂大门时候,众官员都是三三两两的在一起议论,感叹林延潮这新官上任之三板斧。 而精膳司郎中陈泰来与赵用贤二人齐行。 陈泰来见赵用贤一肚子气当即道:“定老无需着恼,这林三元年少得志,正是气盛之时,现在又兼大宗伯掌礼部事,此诚不可争锋。” 赵用贤捏须道:“老夫岂有不知,老夫并非恼他科名在你我之下,也不是恼其刚愎自用,而是他乃申吴县之心腹。他到任第一日,即拿老夫立威,其意在于阿谀政府,毕竟天下皆知老夫乃申吴县的眼中钉,同时他林侯官也可报当初廷议上老夫没投他一票之仇。” “原来如此,还是定老看得通透。看来大宗伯这心胸……”,陈泰来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 “……的名声果真不假,若是他以后掌部处处与定老为难如何是好?” 赵用贤摆了摆手,傲然道:“老夫当年连张居正都不怕,又何惧此黄口小儿。” 陈泰来生起一丝忧虑道:“定老,其实我看大宗伯行事其实还是有分寸的,比如他说见堂印则部印出即是一条良法,没有侵吞事权之意,至于左右宗伯分管各司朝廷向来没有这个说法,而是由部里决定。以往大宗伯任右宗伯时分管二司,那是沈大宗伯要与他结个善缘,并不是陈规,至于现在定老身为右宗伯暂署理一司,也是常有的事。由此可见大宗伯还是按规矩办事的。” 听了陈泰来的话,赵用贤的脸色好看很多,但面上还是道:“现在说什么都还太早,我等还是听其言,观其行吧!” “正是如此。”陈泰来笑了笑,然后擦了擦额上之汗。若赵用贤与林延潮起冲突,他就要面临站队的问题,他是万万不愿意得罪林延潮的,现在能劝得赵用贤忍耐一时,那就是最好的。 陈泰来又生怕赵用贤不懂,于是继续敲边鼓道:“自成化、弘治以后,礼部尚书率以翰林儒臣为之。其由此登公孤任辅导者,自盖冠于诸部焉。林侯官又如此年轻,将来迟早是……” 赵用贤明白陈泰来所言意思,礼部尚书向来为翰林为之,虽说实权是六部最小,但由此位登辅导重臣是冠于六部。 因此每一位礼部尚书将来之前途不可限量。 而此刻正堂之内,该堂属吏已是一并拜见过林延潮了。 林延潮看了看在场都是在衙门里老吏了,这些人他一时动不得,还是只能让他们在衙里办事。 不过林延潮既身为正堂,没有心腹怎么能行。 参拜之后,众人即散去各自做事,正堂孔目姓徐,已是伺候了好几位正堂官了,现在正恭恭敬敬立在林延潮一旁。 林延潮想了想道:“先将堂上当该吏,贴吏的工食薄拿来。” 徐孔目立即取来双手奉上。 林延潮过目了一遍然后道:“正堂属吏为何这么多?” 徐孔目陪笑道:“回禀部堂大人,每位大宗伯拜印上任后都要从左右衙门,或者是外面调些人进堂,故而日积月累下来正堂的属吏自然而然就越来越多了。” 林延潮将工食薄一合,心想这也是不稀奇,就如同现在领导上任都要自带司机,秘书一样。古代衙门里也是如出一辙。 当然这些属吏也不好革退,能进礼部的吏也不是没有背景的,何况其中不少还是前几位礼部尚书指定的人,林延潮不能扫他们的面子。 不过自己的心腹还是要用的,林延潮第一个想到以往的曾孔目,这个人是自己以往用惯的,但现在他在黄凤翔手下任孔目自己不好明目张胆的挖墙脚。 林延潮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写一个条子,你从左右衙门调几个人来,至于月后就要进行考课,到时我会革除几个人力不能胜任的,调一些人到左右衙门任个清闲差事也好。” 徐孔目当即道:“卑职谨遵部堂大人钧旨。” 林延潮笑了笑道:“好了,下面说一说部印用印之事。” “堂上以后遇铃印之事时,本堂掌印要将印匣请出至堂上,然后值堂吏日主事,掌稿笔帖式都要到场。若是本部堂不在衙门,有司官员用印要视本部堂的铜牌方可,切记牌出则印入,印入则牌出。” 因为部印必须在衙署中,即便林延潮身为礼部尚书也是不能随身携带的,所以有时候林延潮不在,下面官员又要用印怎么办。 那必须下面官员禀告林延潮后,由林延潮出借用印铜牌给这名官员,然后让这名官员持铜牌到正堂上请掌印官吏盖印。盖了部印之后,这名官员必须立即将铜牌交还给林延潮。 这一制度在北宋之时,就已经启用。 林延潮与曾孔目吩咐的都是如何如何用印的话,这些说起来可能很不起眼,在外人看来林延潮身为二品大员,到任第一日却关系插手这些小事。 其实不然,为官第一要严谨,而衙门里必须要有行之有效的制度。 这些事是林延潮接任礼部尚书后,要办的头等之事。 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绝食 诸事处置后,林延潮的随从开始收拾公堂与火房。 这火房在吏部,户部之中,是为左右侍郎,各司郎中所用。 火房的布置与衙门不同,其他人不得擅入,并有专门之胥吏负责管理。 林延潮以前到吏部文选司办事时,文选郎都在文选司的火房接见自己,这火房外堂就是郎署官的会客之地,内堂则是他们饮食休息之处。 在任官员向来都喜欢将火房作得精致奢华,张四维当国时,吏部尚书王国光是他老乡。当时云南道御史杨寅秋纠王国光六罪。第一罪就是擅支工部银一万两修理火房。 最后王国光因此事被罢官。 林延潮任右侍郎时,火房年久失修,所以平日林延潮都不愿在此办公,宁可与属吏们在公堂上挤一挤。 现在朱赓重修了馆舍,两位部堂的火房也是重修。 现在林延潮身为正堂,礼部衙门的后堂火房即是他休息之处。 官员已经接见完毕,于是林延潮当下从正堂前往后堂火房。 正堂左右就是四司,左上乃仪制司,右上为祠祭司,左下为主客司,右下为精膳司,平日 正堂与后堂之见乃穿堂,穿堂左右二壁上悬挂都是御制的礼部箴言。 墙上最多就是太祖之训,如洪武年间的礼教之训,礼仪之训,其次就是成祖的圣训,然后依次递减。 可想而知从朱棣确立北京行在为京师以后,每位礼部尚书退了堂后从这条通道走过,都是看着左右两壁的圣训来警醒自己。 幸好太祖对于礼部官员还是留了几分颜面,若是壁上悬挂是‘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试想一下如此上下堂的心情可是很沉重的。 林延潮来到后堂,后堂一共五间,后堂左右各是左右侍郎火房,是各自三间。 后堂五间取了三间作为林延潮的火房,其余二间都是随员休息之处。 后堂之后还有碑亭两座,亭左亭右各有十一间房是给礼部属吏休息之处。至于亭后则是架库房。 这就是礼部后堂的格局,林延潮来到后堂时,仆役们在堂下一并向林延潮见礼。 林延潮记得自己刚来礼部时,有几个仆役因为是伺候着正堂的关系,对自己并不假辞色。虽说面上没有得罪,但是那等态度还是令过目不忘的林延潮就这么记在心底了。 今日自己一来,这些仆役们都是改颜相向。 林延潮并不以为意,他对待这些仆役与属吏的态度差不多。 这些人用得好了就是自己的耳目,用不好了什么时候扎你一刀也不知道,所以远了不是,近了也不是,亲了不是,疏远了也不是。 后堂与文渊阁的样式差不多,外头都是一圈的游廊。 却说礼部虽是二品衙门,但官舍已经很有些年头,本来看去不起眼,但林延潮一走进这里心底觉得有些不同。 就好比上一世单位里老旧苏式砖砌办公楼,虽然与新办公楼比起来破旧多了,但走进这里时总能有等厚重的心情。 这就是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楼不在新。 后堂东首的三间作为林延潮的火房,西首两间即是正堂属吏办公休息的地方。 后堂当中一间即是会客,也是作门屋之用,会客堂面作六扇红漆门窗,一般只开两扇作诶出入之用。 门外有皂吏值守。门后摆着黑漆桌椅,乃后堂当值属吏所坐。 东侧门窗一扇开有望孔,门外还有一个转桶,半个在外,半个在内,可作投递公文,信件,名刺之用。 衙门里规矩就是外头有人来拜访,皂吏打一下梆子,属吏从望孔看下来人,然后转动望桶将公文交给在内的正堂官员。 三名后堂当值属吏一并向林延潮行礼,林延潮放下架子与三人说了几句话。 说话间得知三人是每日有两人轮值,平素他们就在会客间当值,若是林延潮有事使唤他们,在内间摇铃即可。 走到会客间,因为知道林延潮升任正堂,这里已是早早打扫过数次,今日到任仆役已是又是打扫了一遍。 会客堂正中是两张花梨木高背官帽椅,桌椅以织锦覆之,椅下各摆着脚踏,两张高背官帽椅旁还摆着几张普通椅子,以及圆凳。 椅子以丝套覆之,圆凳则没有,且都无脚踏。 由此可见这后堂外头看起来普通,但内间椅榻瓶几都是精致物件,可以称得上修洁华美。 对此林延潮甚是满意,然后走进了内间。 会客厅之内两个大套间,都是身为正堂的林延潮平日办公休息之处。 说实话一个套间已经足够宽敞,但是没办法,衙门必须给配啊。前吏部尚书王国光都拿了朝廷一万两银修火房,自己用三间火房也是无妨。 所以两个套间,靠中间的作为林延潮退堂后办公之用,此间桌椅书架一应俱全。 两件案桌,一件上面摆放多是案牍,看来是日常处理公文之用。 另一件书案以屏风围之,笔筒笔架里搁了不少大毫笔,都可作挥毫之用。平日有闲暇的时候,官员完全可以在此作字作画。 案桌以一山水画屏隔之,另一面则摆放着六间大书架,上面堆满卷宗,书籍。书架旁还有张可坐可躺的罗汉床,是作看书之用。 靠东首,也就是最里侧的套间就是休息处。 里间中置睡床,睡床周壁以刺绣为之,犹如室中之室,床榻旁还有长脚踏,座地衣架,矮柜,衣箱靠墙还设一几案,上有花瓶香炉,几案旁还有高面盆架,上置面盆可作洗漱之用。 这布置与富贵人家之卧室布置相差无几,平时林延潮有意完全可以在此睡个把时辰的午觉。 林延潮也是感慨,身为官吏千万不要和部堂大人拼什么996。 部堂出行有八抬大轿,出行完全可以在轿里休息,而你只有两条腿。至于部堂平日在衙有大床可以休息,而你只能伏案迷瞪片刻。 林延潮脱下官帽,休息片刻,就听外间属吏禀告说是堂厨送中饭来了。 林延潮道了一声,当即几名厨役将食案,摆在公案旁的一张长几上。 林延潮看了午饭,小菜有两碗,主菜是鱼一条,鸡半只,炙羊肉一盘,主食是米饭一碗,另有茶和蔬果。 一旁厨役恭恭敬敬地站着,林延潮笑了笑道:“这菜还算是丰盛,有心了。” 那厨役连忙道:“小人什么事都不知道,只知为部堂大人尽心。”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你有这忠心很好,我问你衙门里的规矩,还是三堂火房可用小灶吗?” 厨役禀道:“回禀部堂大人,正是如此,大人平日爱吃什么,尽管吩咐小人,小人竭力为部堂大人烹制。”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问你左右二堂的堂餐如何?” 厨役想了想当即如实禀告道:“右堂的赵宗伯向来没有吩咐,平日官员的公膳是什么,右堂就用什么。而左堂的黄宗伯喜素,不喜荤,故而平日堂餐都作些清淡的。” 林延潮心想,从小事上看黄凤翔,赵用贤二人为官都可谓清廉。 看着对方一脸忐忑的样子,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我就是问一问。衙门现在用度紧张,但下面官员们的公膳却需更加用心。” “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我当年任右侍郎时,听闻仪制司有一位主事,无论休沐在家还是在外办事,就算风雨交加每日午后必定到衙,初时我不解,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午时这一顿堂餐。” “本部堂不是笑他,这位主事家里有老母妻儿奉养,但为官十分廉洁,他来衙门就是为了这一顿不用花钱堂餐,吃不完可也带回家中奉给亲人。所以由此事,你可知道这堂餐对于一名官员而言如何重要了。” 厨役闻言身躯一震,他没料到平日这为人看轻的烧饭杂役,在林延潮眼中竟是如此重要。 当即这名厨役无比感动,认真地道:“是,部堂大人,小人以后一定尽心去办。”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指着案上道:“有鱼,有鸡,有羊太奢了,本部堂也与黄宗伯一样喜欢清淡,以后荤菜只要一样,素菜倒可以添一样,再多了就浪费了。” 林延潮这几年养尊处优太过,导致身材有些向赵用贤,甚至天子靠拢的趋势,所以还是少吃点肉才行。 “是,部堂大人。”这名厨役一脸惭愧。 “另外本部堂也没有饭前饭后喝茶的习惯,茶水自会问茶房取。” 林延潮深觉得古人生活习惯不健康,总喜欢饭前饭后饮茶,而且还是浓茶。 历史上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在他家住。曾国荃喜欢浓茶,饭前喝了一盏茶,饭后还要另泡新茶。当时曾国藩的夫人不懂,只是饭后给他原先泡的茶添了开水。因此此事曾国荃觉得兄嫂看不起自己,差一点闹得兄弟失和。 晚上部内设宴为林延潮新任接风。 宴后林延潮乘轿回府,一到了府上陈济川即来禀告言:“启禀老爷,那个钟骡子快被饿死了。” 林延潮自是知道这钟骡子就是运河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通过丘明山引荐想要投靠自己麾下。 没料到这钟骡子来见林延潮,却被林延潮给拘押,关了半个多月功夫。 现在居然要被饿死了? ps:明日有更新。 一千两百章 真有这一天 两名下人正服侍林延潮更衣,除下大红斗鱼袍,官帽官靴,换上了家居燕服。 这几年过着养尊处优,衣来伸手的日子,不知不觉令林延潮刚到中年就有些发福的趋势。 下人奉茶之后,林延潮摒退左右,向陈济川问道:“此人怎么如此硬气?” “回禀老爷,各种手段都用了此人就是不吃,口里说一定要见老爷一面。” “哦?都用了什么手段?说来听听。”林延潮来了兴趣。 陈济川道:“他不是饿得不行了吗?我担心他饿死,就派人到他的柴房旁升起火炉,大鱼大肉的吃着,还好几个人劝着,换了别人如何忍的?但这家伙一声不吭。” “老爷此人若是真死了,丘师爷那边恐怕不好看。” 林延潮放下茶盅道:“看来倒是一个硬骨头的人,那我不妨耽误一点功夫,见见这样草莽豪杰。” 当即陈济川随着林延潮来府里一处偏僻柴房里,柴房外有两名家丁看守。林延潮从窗外看去,但见柴房里虽昏暗,可隐约见一个男子正卧在柴堆上。 林延潮令陈济川候着门外,自己举着油灯走入了柴房。 油灯点亮了昏暗的柴房里,但见此人一阵挣扎,手脚上的手镣脚镣一阵响动,从柴堆之上强撑起身来。 对方问道:“敢问来人是部堂大人吗?” 林延潮在此人面前三步站定,但见对方颧骨高耸,脸颊深陷,不过仍可看出此人身材骨架很大,但已饿得奄奄一息。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猜得不错。” 对方精神一震道:“果真是部堂大人,小人当年曾远远见过部堂大人一面,今日蒙得赐见实是三生有幸。不知部堂大人可否给小人点吃的喝的。” 林延潮失笑道:“你不是绝食吗?” “部堂大人肯赐见一面,小人今日又何必死!” 林延潮笑着道:“好。来人除了他的手镣脚镣。再给他些水和饼子,不要太多。” 钟骡子三下五除二吃完,拍了拍肚子然后道:“部堂大人,此来可是相信我钟骡子的诚意了吧。”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诚意对我有何用。” 钟骡子一拍胸脯道:“回禀部堂大人,这户部云南司,通州仓场,坐粮厅,我钟骡子都能说得上话,另外临清以北运河上我还有三千兄弟。” “口气不小。” “小人没有半字虚言。” “那你来找我作什么?” 那钟骡子道:“有人要买我的命,此人姓吕,乃是通州有名的掮客,半个抵京的漕粮都通过他为中介,方可入仓。他买通人查清了我的底细,只要一句话我就没命。” “你的底细是?”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示意对方继续说下来。 钟骡子叹道:“我是罗教的人。” “难怪如此,”林延潮点点头,“你们要知道朝廷里不少官员对你们有所偏见。” 钟骡子道:“大宗伯不要误会,我们子弟都是运河上贫苦人家出身,大家聚在一起,并非为了生事,而是大家能相互扶持,不被贪官污吏,地头蛇欺负,大家能够有一口饭吃,能够活命。” 林延潮道:“朗朗乾坤之下,朝廷哪里有那么多贪官污吏?就算有,你钟骡子既认识户部云南司,通州仓场,坐粮厅,手下还有三千弟兄,直接向朝廷陈情就好了。” 钟骡子闻言苦笑道:“大宗伯所言……所言极是。但是现在有人却往我们泼脏水,说我们以拜罗祖为名结社意图对朝廷不轨。” 林延潮道:“只要将话说开了,就没什么事。好了,之前囚你在此,是因为不清楚你的底细。” “现在我不会拿你见官。因为朝廷现在暂时没有为难你们的意思。但是我也要好言相劝你一句,要约束子弟,不为祸地方才是。” “好了,你可以走了。” 钟骡子闻言大声道:“大宗伯明鉴,若是你不出手相救。我钟骡子一人无妨,我那的三千弟兄就要遭难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的弟兄任意一人不过平民老百姓,但聚集在一起就不能等闲视之。本朝以严法肇始,眼下虽对民间帮会纵之以宽,但不意味着将来也是如此。你们若真的遵纪守法,朝廷不会有二话,但你们却以此为帮会,聚众对抗朝廷为实。那么吾身为朝廷命官不仅不会替你们说话,更要免得引火烧身。” 钟骡子闻言负气道:“如此请恕我钟骡子来错地方了,我本以为部堂大人是一位能够为民请命的大人呢。” 林延潮冷笑道:“你不用拿言语我激我。本部堂不会吃你这一套。” 钟骡子神色变了变,然后磕头道:“部堂大人!我们现在确实是走投无路了。” 林延潮道:“你现在性命捏在本部堂手上,一句话即可夺去。其实本部堂亦甚是可怜你们,你们沿河的弟兄每年在水上讨生活,风里来雨里去,吃了多少辛苦,但大多数钱都给官吏仓吏,保家掮客,闸官经济,车户脚夫,雇夫斗甲赚去,最后到自己兜里能剩几个钱?” “你们以拜罗祖为名,自命粮船帮自保,想不被沿河的贪官污吏欺负。但是你们行事诡秘,不少弟兄在刀口上讨口饭吃,我固然知你们粮船帮的弟兄义气深重,但越是如此朝廷越不待见你们,连沿河不知底细的百姓也惧怕你们,此中滋味着实难受。” 钟骡子闻言不由道:“部堂大人这话说到我钟骡子心底去了,仿佛部堂大人就在水上生活过的,小人嘴拙,部堂大人是文曲星,怎么会操这下九流的贱业。” 林延潮穿越前对所谓漕帮盐帮的认识,来自戏说乾隆的电视剧。 虽说是戏说,但漕帮却是真实的。 朝廷上对漕运有一套规矩,但民间漕运又是一套规矩,各样的漕规最后都是食利者用以吸食百姓。朝廷也想改变民间漕运的待遇,反而越改越差,最后朝廷的规矩无法落于实地,导致漕政一日败坏甚是一日。 明清之时,朝廷对漕运实已经无力整治,但南粮北运又是国策,如何办? 最后漕政也学习盐政经验,拿给民间包干。 盐法是实行纲运法,让盐商子子孙孙垄断盐业。至于漕帮则是朝廷默认了由漕运船夫结为帮会以此对抗官府,在雍正时漕帮甚至取得合法地位。 在乾隆时,漕帮势力达到了最大,当时有传说乾隆加入漕帮,甚至还钦赐漕帮把头龙棍,虽说没有实据,但无疑都是很好的小说素材。 林延潮与钟骡子聊了许多,他对于漕运的了解,结合后世的经验,远超这个时代见识。 当初与盐商来往,林延潮是导之以利,但对于粮船帮如此的苦哈哈,林延潮就改变套路,说起全天下穷苦百姓联合起来的道理。 钟骡子越听越是目瞪口呆,他来找林延潮是求一个庇护,一个靠山,但听林延潮道来,却是给他见识了一个新天地。 为什么我们粮船要给官吏剥削? 为什么我们要看那些贪官污吏的脸色? 为什么我们不能联合起来与官府讨价还价? 没有人生来就如此的,这世道都是人走出来的!我们穷苦人家要联合起来,开一个新天地! 漕运的事上,我们也可以做主! 听林延潮说了一半,钟骡子当即无比敬畏地拜道:“真空家乡,无生老母,莫非部堂大人是罗祖转世,下凡来救我们穷苦百姓了吗?” 林延潮道:“钟兄弟,你误会,我怎么会是罗祖转世。我只是告诉你,拜罗祖就是拜自己,靠自己比什么都管用。” 钟骡子闻言露出失望之色。 林延潮道:“不要看不起我们自己,老百姓是要吃饭的,若是饭字没有了食字旁,那就是一个反字。” “所以不要把人逼到了绝处,靠漕运吃饭的有十几万兄弟,谁让你们吃不了饭,你们就让谁吃不了饭。我不是要你们去向朝廷闹,但人心齐,泰山移,若是你们肯一条心,皇上是不会容着那些贪官污吏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的。” 钟骡子仰起头道:“若真有这么一天,我钟骡子与三千粮船弟兄一辈子都感激部堂大人的大恩大德。” 林延潮道:“钟兄弟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至于本部堂也只是顺势为之罢了。” 林延潮又交代了他一些行事紧密,不要泄露口风的话,然后起身离开了柴房,吩咐展明将钟骡子送走。 说实话,这漕运之策与林延潮主张的海运之策是相互违背。 但是林延潮在朝日久,深觉得真要废除漕运,那是要触动了多少人根本利益,而且一旦废除漕运,那么聊城,临清等靠着运河吃饭的城市也必然凋零。 所以林延潮是不好动这刀子。因此他决定支持钟骡子的粮船帮来打击朝堂上挺漕派的官员势力,按下这头后自己的海运大计才能通过廷议。 这事从他安插丘明山,楚大江到漕运上时,就已经开始布置,现在已是到了用的时候了。当然当初自己没有授意得那么明白,毕竟自己主动找上门,不如别人找上自己,但钟骡子最后还是找到他的身上。 一千两百零一章 下马威 林延潮接掌礼部已有数日。 部内之事对于林延潮而言,说繁杂极繁杂,仅仅是礼部仪制司一司主管天下礼仪,上至天子的登基,皇太子的确立,下至士人的科考,老百姓的婚丧嫁娶可谓是包罗万象。 任何事关乎礼仪,礼部都是可以插手的。 但是礼部的事说不繁杂也不繁杂,因为事事有例可寻,只要按照前人定下的法子去做即可,不要妄加改动就好。 林延潮正式接印,任正堂后,深感自己对于礼法二字理解更深了。 自五四以后,有识之士提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上下以破旧革新,大刀阔斧破除旧习为主,不过随着这风气的继续,难免有些矫枉过正。到了林延潮穿越前时代,重新提倡国学又成为一股风气,这时国学退去了板古,多讲了实用,但又少了很多纯粹。 但是这也是历史发展规律,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对此早有总结。 现在之时,从孔子起,到了程朱理学时,礼法已是趋于最成熟的时候。 礼法的意义何在,在于一种相对公平的分配制度。 比如天子用八佾,诸侯用六佾,卿大夫用四佾,士用二佾。 一个等级有一个等级分配之法,表面上看是约束士与大大夫,但深一个层次也约束了肉食者(诸侯与天子)。 诸侯用六佾,多了即破坏了礼法,天子用八佾即可,多了也是不行。 再到现在的争国本,明朝有任何一条律法说皇长子一定要当太子吗?没有。 但是申时行与士大夫们强调,以祖宗规矩,礼法里的嫡长制来规劝天子。 为何刑不下大夫,礼不下庶人? 天子能与庶民同罪吗?天子犯法,刑部尚书敢抓吗? 至于老百姓连八佾,六佾都分不清,何谈礼法二字。 所以这句话可以反过来理解,那就是用礼法来管理上位者,用刑法来管理下位者。 而天子位再尊,但还有礼法制约着你。 破坏礼法会如何?有三不高兴,天意不高兴,列祖列宗不高兴,大大夫不高兴。所以王安石变法时,提出了三不足。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天子当以礼治理天下,而不是用一己好恶来治理。 儒家树立了礼法,故而最厌恶的也就是变法。 不用怀疑,古代的士大夫(今日的中产阶级)都是保守主义。 变法意味着破坏了分配制度,如此会给上位者可以任意使用分配的权力。 故而为何以礼治天下,是因为一个稳定的政治制度,绝对要比不明白情况的瞎折腾强。 确立一个政治制度前,最重要保证一个无能或者是品德低下的人担任皇帝后,使他对整个国家的破坏降低的最低。 因为皇帝不可能一直贤明下去,将来迟早会有昏暗无能的皇帝上位,那时候怎么办? 一百年建设好的大楼,破坏它只要一天就够了。 这个想法固然有道理,但是宋明两朝都被外族入侵给灭亡。 这原因可以理解固定的分配方式,导致固定生产关系制约生产力的发展。 也可以解释用固定分配方式来达到各方面的平衡,却忽视了熵增。 达到平衡避免熵增,必须在封闭系统内,如此拒绝信息输入,对外交流,国家必然走向闭关锁国。但闭关锁国只能迟缓熵增,却不可逆,一旦强势外部交流介入,平衡必然被破坏。 因此不变是死,瞎变也是死。 这就是林延潮继任礼部尚书后面临的问题,在于如何用礼法来制约皇权?又如何借用皇权所授的权力来破除旧习,推行变法? 但是想得很长远,但林延潮上任后第一件事,却不是诸如变法的国家大事。 而是礼部没钱了。 此事要从明朝的财政制度而起。 明朝的财政制度是一个很操蛋的制度,他充分体现了,如何防止官员乱花钱。 具体就是每一笔钱的收入都写明了专门的用途。 比如刑部每年例送主客司本色纸张官价银二两七钱四分八厘,精膳司本色纸张官价銀六两七钱二分,共银九两四钱六分八里。 这意思就是,刑部给礼部九两多的银子,分别用来给主客司,精膳司买纸的。 都察院每年给折价银一百四十九两四钱七分,用作礼部买本色本纸八千七百六十八张。但是因为顺天府也给都察院供纸,所以这笔帐都察院转到了顺天府身上,由顺天府给礼部供纸。 而官员的俸禄钱,是由户部按月发放。 而吏员,皂隶,仆役的公食银,又是由兵部按月发放的。 同时礼部还要负责翰林院,会同馆馆员的俸禄开支。 林延潮到任时,也查了账。礼部虽说是穷衙门,但是也欠了不少的烂账。 在公堂之上,林延潮看了账簿后,下面司务官来向禀告道:“启禀部堂大人,这个月工部所给的炭火银三百一十七两五钱二厘已派官送至,顺天府的本色本纸钱也是送至,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林延潮问道。 “但是刑部的本色纸张银,工部的炭火银没到,另外户部给的官员俸米钱给了一半,而兵部的工食银都只给了三成。刑部的纸张银不过九两多银子,倒是无妨,但官员的俸禄,下面属吏的工食才是大头啊,拖欠不得啊。” 林延潮闻言问道:“那各部是什么说法?” 司务禀告道:“工部倒是说炭火银迟个两三日会到,刑部那边没有说法。户部的说法是现在用度紧张,自己部里的官员尚且领不到全俸,先拖一拖下个月再补上这个月。至于兵部更是直言下个月能不能补上还是两说。” “那么兵部,户部有没有这个事呢?” 司务道:“都是瞎扯,户部虽说官俸时常拖欠,但是我们六部的官员却一向及时给的,其他部里都已经领了全俸唯独我们礼部拖欠了。还有兵部更是如此,今年兵部刚从太仆寺那支了三万两银子,虽说这钱用作边饷,但怎么也不至于手头如此紧张。” 林延潮道:“我明白了,你是说户部,兵部有意拖欠咱们礼部的官俸,工食了。” 司务连忙道:“卑职没有这个意思,或许真有什么难处。” 林延潮道:“你不必替我遮掩,你猜得没错,这兵部的王司马,户部的石司农就是冲着我来的。” 林延潮也是感叹,自己新官上任本要一展拳脚的,但这时候总有人来牵扯你的后腿,然后把你陷入无穷无尽的人事斗争之中。 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还少了吗? 这石星,王一鄂,还有陆光祖,自己一上任他们三个就给自己来了一份见面礼,让自己老实规矩一点吗?还真把自己当作了于慎行来拿捏了。 林延潮初时有几分怒色,但片刻后已是平静下来。 之前于慎行在位时,礼部事权被侵吞不少,当时于慎行没有申时行支持,资历又浅故而无力反抗。此事若换了一位老部堂坐镇,其他各部肯定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到头上来。 现在林延潮升任礼部尚书,论资历他比于慎行浅,现在自己还没提出将事权收回礼部的话,结果这三部倒好先给自己来个下马威,就如同一个溺水之人,挣扎半天刚刚冒出头来,又被人一头给按到水里了。 司务退下后,林延潮从公堂上回到了自己火房,他将徐孔目叫来,将这事情告诉了他。 徐孔目官位虽不高,但论权力就相当于秘书长。而且徐孔目在礼部当了二三十年的官吏,可谓经验丰富。 林延潮将这件事告诉了徐孔目,让他给自己参详也是有把他当作心腹看待的意思。 徐孔目想了想道:“轻慢新官,这也是官场的常事。有些新官不守规矩,目中无人,轻视老人,故而上官常会给一个下马威,顺从了以后就好管教了。” “但是部堂大人不比他人,部堂大人有圣眷在,又是当今首辅的得意门生,故而他们也不会太过,若是小人料想不错,不用过多久,他们必会派人来解释一二,大家话说开了以后就好打交道了。” 林延潮问道:“若是他们没派人来解释呢?” 徐孔目沉思道:“照道理而言,他们不会如此,除非部堂大人在什么事上得罪了他们。可是如此也是无妨,部堂大人身为礼部尚书,本来就是清贵至极,将来迟早是要拜相,不必在这样小事上与他们斤斤计较,再来再算账不迟。” “故而部堂大人大可忍耐一二,谁不是苦媳妇熬成婆的,一阵子也就过去了,若是部堂大人实在受不了这个气,那就找元辅打官司去。”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徐孔目真是老成持重,但是为了这点小事找元辅就小题大做了。本部堂身为礼部尚书,既要将兵部的封贡之权拿回来,也要将翰林院,都察院夺走的指派乡试考官的权力拿回来。” “现在这一点点事上都被他们卡住,又何谈其他?” 徐孔目吃了一惊道:“部堂大人,一部如何能与三部争?更何况礼部权轻,就算闹起来,于我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林延潮闻言不置可否。 下午林延潮正要休息,却房里官吏禀告说,左右侍郎一并求见。 这礼部三位部堂都有各自衙门,除非是私交很好,否则没事不会相互往来,有什么公务也是通过公文往来,现在如此大的阵仗,必是有事。 当即林延潮在火房会客厅见客。 黄凤翔,赵用贤二人入座后,黄凤翔笑着道:“正堂这里的火房真是雅致,下官早就想来开一开眼界,今日借着这良机正好来看一看。” 林延潮笑着道:“本官的火房不会走也不会动,只要鸣周兄愿意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黄凤翔笑着道:“那么下官以后一定多叨唠。” 赵用贤冷笑道:“左宗伯是来随便坐坐的,下官倒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哦?赵宗伯此来有什么要事?” 赵用贤道:“那么赵某就直言了,咱们素来是穷衙门,上上下下都是指望着朝廷俸禄过日子,这一次听闻户部,兵部拖欠我们礼部上下官吏的俸禄银与工食银,衙门里已经有不少官吏都在发愁,说不日就要没米下锅,要饿死人了,此事不知大宗伯有什么计较?” 林延潮道:“朝廷现在举步维艰,各个衙门都在艰难度日,也不是我们礼部一个衙门在欠俸。不过林某身为正堂,此事当责无旁贷,必然会为各位同僚向户部,兵部催讨。” “以大宗伯的把握,不知几日可以补得?” 黄凤翔连忙道:“汝师兄,不可如此与正堂说话。” “无妨,”但见林延潮伸出五个手指头道了一句:“五日之内!” 赵用贤闻言目光一滞问道:“大宗伯不知是不是在开玩笑?” 林延潮闻言脸色一沉道:“怎么?赵宗伯,是在怀疑本部堂吗?” 但见火房里的气氛一滞,赵用贤未料到林延潮居然拿出上官的威严相压。当即他唯有硬着头皮道:“下官不敢,还请正堂恕罪。”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算了,赵宗伯还有什么事吗?” 赵用贤看了黄凤翔一眼,然后道:“启禀正堂,下官这一次不是拿拖欠官俸之事质问正堂。而是有一些话不吐不快,众所周知这一两年来我们礼部江河日下,其因不在于其他各部看不起咱们,而是我们礼部没有尽应有之责。” “哦?愿闻其详。” 赵用贤道:“自皇三子出生以来,关于国本之事朝野之间议论已久,人心不定,上下惶惶不安。我礼部掌天下之礼仪规范,若于国本之事不向天子勤加劝谏,又有谁能够劝谏?” “然而时至今日,东宫没有册立,太子没有出阁读书,这岂不是我礼部之失职吗?故而百官上下看轻我们礼部,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林延潮道:“赵部堂言之有理,鸣周兄也是如此以为吗?” 黄凤翔道:“下官也以为国本应该早定,皇长子也当尽快出阁读书。但是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到底是不应当劝谏,还是当由正堂说得算。” 赵用贤道:“不错,正堂身为大宗伯,切不可辜负天下士林之期望啊。” 林延潮听了不由冷笑心想‘那么多官员因国本之事罢官,你赵用贤自己要去当烈士,也不用拉着我一起上啊’。 一千两百零二章 提名 对于争国本之事从万历十四年二月起闹到现在已是第五个年头了。 过去两年得功夫,林延潮大半宅在家中,算是避过了风头最猛的一阵。 万历十八年的时候,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名宰相联合杜门请辞。又兼唯一留在内阁的王家屏,礼部尚书于慎行连连上疏。 最后天子不得不晓谕内阁,明年册立东宫。 当时王家屏很高兴把这件事告诉了众大臣,但却令天子很不高兴。 现在到了万历十九年了,也就是天子所说的明年期限。 所以赵用贤认为礼部要抢这个头功,把事情办下来。 赵用贤一番长篇大论,再三说明再强调礼部的权责,礼法之重。 天子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按道理而言没有办不到的事,但面对群臣在立储上的坚持,皇帝也唯有先承认立储自有成宪。 因为礼法在于皇权之上,大明以礼治理天下。 不少文官为此,甚至不惜丢了乌纱帽,也要极力劝谏。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有投机的成分。 身在其中的林延潮自然看得清楚。 在群臣反对如此激烈之下,天子也是明白,皇三子一旦上位,那将来他们父子俩肯定是自绝于文官集团了。 但这五年来天子明知如此,但就是要铁了心的拖着,其意是以免皇太子过早册立,然后分散了自己的权柄。 这建议林延潮当初也向天子口头表示支持。 现在身为礼部尚书,林延潮拥有了对礼法的解释权。 比如对于册封国本之事,他有足够的理由出声。所以别看礼部的权力有时候很鸡肋,但有时候却高得惊人。 若是他在这个时候倒戈向天子,效仿如嘉靖年时‘大礼仪’上张璁的操作,为废长立幼找出一条合适的道理,无疑……无疑林延潮将会淹死在百官的唾沫里。 此举堪比由反跳忠,风险极大。 林延潮闻赵用贤之言,面上很认真很专注的听着,但心思早不在此处。 等赵用贤好容易歇了一口气。 林延潮插入话题道:“赵宗伯此言乃是正理,但圣上之前有旨,言在国本之事上,廷臣无复奏扰,如有复请,册立之事直逾十五岁。” 黄凤翔道:“正堂果真深思熟虑。不过下官以为天子这话也是气话,难道真有大臣在此间上疏,天子还不册封东宫了吗?” 天子还真是这么想的……林延潮看了黄凤翔一眼,这话他是放在心底说的。 但见赵用贤忿忿不平地道:“国本之事几乎成了儿戏,当初陛下有言在先,皇元子十岁之后即行册封,而今皇元子已是十一。陛下如此不重视国本之事,真是令我等身为人臣者寝食难安。” “不过正堂大人以为礼部直接题请确有不妥,但我们可以请示陛下,皇太子册封典仪的细节之事。这样就合乎常理。” 皇太子册封仪,仅次于天子登基仪,对于礼部而言是一件大事, 礼部提前询问细节,好像也是很妥当的事情。 林延潮听赵用贤这么说,心觉得对方也不是那么脑子转过不来的人。 林延潮没有直接答允,而是向黄凤翔问道:“这皇太子册封之仪属于仪制司份内之事,不知黄宗伯意下如何?” “对了将仪制司徐郎中也叫来上一。黄宗伯先说。” 林延潮虽心底早有了决定,但他身为正堂,也是尽可能不搞一言堂,甚至表面上不能是。 黄凤翔闻言道:“下官一切唯正堂大人马首是瞻。但要说依下官之浅见,当初几位阁老,于大宗伯为国本之事以去就争,好容易才初定大计。” “而今册立国本之事上,我们礼部再尽敦促之责也是责无旁贷,但是贸然上疏是否会坏了几个阁老与圣上商议好的大事,甚至引起天子降怒,这也是不能不考虑。但依黄某之见,我们礼部还是要敢为人先。”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么黄宗伯的意思就是要部里向天子请册立之事。” “正是如此。” 说话之间,仪制司郎中徐即登也是到了,他略略听了一番经过。 林延潮即问道:“依徐郎中之见当如何?” 徐即登干脆地道:“回禀正堂大人,宗社之事乃万年大计,册封太子期限早已至,此事刻不容缓,应立即向天子谏言。”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此事就由仪制司奏请如何?” 徐即登道:“启禀正堂大人,这册仪之事早有规程,但重在于各衙门造办钱粮,此事按规矩当由工部,户部出请,而不是我们礼部仪制司所掌。” 好你个,徐滑头……林延潮看向徐即登,不过他也不计较,因为此言倒是合他心意。于是林延潮道:“徐郎中之言,很有道理。当初陛下是令内阁部寺科道共同造办钱粮。眼下几位阁臣还未说话,我们礼部是不是应先过问一下几位阁老的意见。我们总不能让内阁左右为难吧。” 黄凤翔道:“正堂与徐郎中所见高明,是应该问过内阁的意见,但最后于情于理都应该我们礼部出面奏请。” 赵用贤道:“正是如此,否则以后我们礼部如何再外人面前抬起头来……但是问过几位阁老,赵某也不反对只怕……” 林延潮打断赵用贤道:“那就以本部的名义题文咨询内阁就好了。” 当然随着公文的发出,此事就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一点回音。 三日后,林延潮前往文渊阁。 这么多年来事申时行,林延潮一直奉行是‘早请示晚汇报’,虽然偶尔阳奉阴违,但事事都有先征询申时行的意见,事后再时时汇报。 申时行正在更衣,林延潮就在值房的外间坐着等候。 等候之时,林延潮也是打量起申时行的值房来,现在他倒是觉得此间值房有几分狭小,,器具也不见得如何精雅,甚至边角有些磨损。 以往林延潮是很羡慕这文渊阁的值房的,但身为二品大员后,此时此刻再看这里,林延潮不由生出了不过如此的念头,比他礼部火房差多了。 林延潮按捺住自己的优越感,默念了几句山不在高,水不在深。 这时申时行从内间步出,林延潮立即恭敬起身相迎。 申时行见了林延潮笑了笑,伸手按道:“坐,无虚多礼。” 林延潮闻言后侧身坐下。 申时行道:“你今日来也是听说了消息吧。” 林延潮茫然道:“学生不知是何消息,还请恩师明示。” 申时行笑了笑,捻须道:“方才老夫已是向天子面辞首辅之位,这一次不是虚的。” 林延潮闻言一讶,随即又有些好笑,这不是申时行说话的风格啊,这一次不是虚的,那么说自己以往辞相几十次,那都是虚的吗? 但见申时行抚须感慨道:“早岁入皇州。尊酒相逢尽胜流。三十年来真一梦,堪愁。客路萧萧两鬓秋。蓬峤偶重游。不待人嘲我自羞。看镜倚楼俱已矣,扁舟。月笛烟蓑万事休。” “昨夜老夫读到这首陆游的诗心有所感。老夫二十八岁状元及第,四十四岁入阁,而今五十七岁,宦游二十九年,倒也是三十年来真一梦。” 林延潮道:“恩师,恩师,朝堂上不可一日无恩师啊。” 林延潮这话也是心底话,自己的势还未成,申时行走了谁给自己撑腰壮胆,哪里来的大树遮荫。 申时行道:“朝廷哪有非谁不可的道理,只要你们几位卿相,各个都能致君尧舜,老夫在于不在也是无妨的。对了,老夫听闻礼部近来有些小麻烦。” 林延潮道:“就是户部,兵部拖欠了官俸工食,不过他们也不是有意为难,也是朝廷现在着实有难处,这些小事学生自己可以对付。” 申时行闻言欣然道:“不错,倒是老夫多此一问。说正事吧,老夫归老之前,有两事放不下,一是国本,二是增补的阁臣。” “以你之见,老夫以后,有谁可入内阁?你不要顾忌,你我就是师生闲聊。” 林延潮心想,这是提名内阁大学士啊,想想就令人激动。 但见林延潮‘认真思考’了一番道:“那么学生就斗胆试言了,学生以为前礼部尚书朱山阴,前吏部左侍郎沈四明可以胜任。” 林延潮说这话就很讨巧了,这二人都是申时行的自己人。林延潮提名二人,完全不需要思索。 申时行笑了笑道:“若是陛下不许这二人呢?老夫又该提谁?” 林延潮一愕,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林延潮这才思考了一番,然后道:“恩师,阁臣之任不可轻忽,朱山阴,沈四明在吏部礼部多年,有不少同乡故旧的支持。若他们为阁臣,甚至将来出任宰辅,不说众望所归,至少能镇得住百官。” 申时行笑着摇了摇头道:“宋太祖当年有言,宰相须用读书人。而本朝只要是词臣出身即可,何来镇得住镇不住之说。你再好好想来。” 林延潮当然还想提‘沈鲤,于慎行’二人,但是申时行听了肯定不高兴就是。 林延潮想来想去,突然发觉若不是朱赓,沈一贯二人入阁,他在申时行面前提名了任何人,这不是一桩人情落在自己身上吗? 于是林延潮沉声道:“学生以为当今吏部左侍郎赵兰溪,前礼部左侍郎张新建都是堪任之选!”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零三章 真小人也 林延潮心底罗列出内阁大学士的合适人选。 朱赓,沈一贯都是申时行当国后极力栽培的,若二人入阁,他们是不会感激自己,朱赓与自己关系不错,但沈一贯却令林延潮觉得他有几分阴沉。 至于沈鲤,于慎行与自己交情不错,但他们则素与申时行不和,林延潮提二人入阁,不仅有反效果,申时行还要猜疑自己。 唯独赵志皋,张位与申时行,还有他林延潮都是不近不远。 赵志皋,张位都曾因反对张居正而被贬官,张居正去位后二人又同时起复。 按道理来说,在阁臣候选名单中,他们不算排名靠前的。 现在阁臣大热里,除了前几位,还有很多。比如陈于陛,他现以礼部右侍郎衔,掌詹事府。 他的父亲陈以勤,是裕王在潜邸时的老师,裕王登基后,陈以勤也是阁臣。而陈于陛本人也曾与申时行一起担任过当今天子的讲官,可以说是父子二人两代帝师。 此外还有罗万化,刘长春,韩世能,黄凤翔,王弘诲,赵用贤等等都是有资格被提名入阁的。 怎么看赵志皋,张位的机会也是不大。 所以若是得到有力支持,如申时行的提名,那就不一样了。 因为首辅在致仕前是有指引官员入阁的权力的,如张居正致仕前推举了潘晟,余有丁。 张四维是致仕回家后推举了王家屏。 这是天子对于能善始善终的宰相一等嘉赏。 申时行听了林延潮之言问道:“你为何推举他们?老夫记得赵兰溪年事已高,张新建资历欠缺了一些。” 林延潮知道申时行在考较自己:“回禀恩师,赵兰溪虽年事已高,但行事稳当可靠,更不会于政事上大作更张。至于张新建资历欠缺,若蒙恩师提拔必感恩戴德。” 申时行道:“此言不虚,但他们终究不是自己的心腹。”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凛,但没有立即表态,只是态度越发恭敬。 申时行欲言又止,捏须道:“老夫一会还要见科道,对了,你有一个学生叫袁可立是吧?” 林延潮心底一凛答道:“确实如此。” 申时行笑着道:“此人在老夫的老家任推官,听说是个好官啊,平日里厉直刚毅,甚有风节,是个可造之材。” 林延潮闻言道:“恩师说得是苏州那件案子吧,听闻他抓的人是恩师的亲戚,不知是真是假?” 申时行目光顿了顿,然后笑着摇了摇头道:“怎么会是老夫亲戚,这都是外面的人误传。” 林延潮道:“原来如此,学生差一点轻信了。” 申时行又问道:“若真是老夫亲戚,又当如何?” 林延潮知道麻烦来了。他心底对苏州案早就一清二楚。 他有问询过袁可立,那犯案的士绅名叫吴之桢,是申时行母亲的弟弟。至于从犯申炳,也是自小就跟随在申时行身边的。 现在申时行这么来问自己,看来不是要大义灭亲而是有意包庇了。 林延潮当即道:“学生也曾以此事问过学生的门生侍讲孙稚绳!” “孙稚绳?就是前不久以中旨加官的孙稚绳?” “英明无过于恩师,正是此人。” 申时行也明白孙承宗之于林延潮,正如林延潮之如自己。 申时行问道:“那么孙侍讲怎么说?” 林延潮道:“他向学生说,此事远在苏州真相不明,具体如何不好探查,我们不可未明情况而擅自论断。但袁礼卿不过一介推官如何当得事?当时不过是有人拦了轿子,于职责所在不好推却将公文上呈给苏州知府罢了,然后由石知府开堂审问然后拿人。学生以为,此案最要紧的,还在于苏州知府石汝重是如何判的。” 林延潮说到这里,只好对石昆玉说抱歉了,为了救自己学生,只好把自己的同年牺牲了。 苏州知府石昆玉是林延潮同年,万历八年进士,同样作为申时行的学生,至于袁可立是学生的学生。对申时行而言,哪个问题更大? 官场上就是如此,你与我有仇,你攻击我,我心情好可以原谅你,这叫既往不咎。 你与我没任何瓜葛,你攻击我,我可以还击或置之不理。 但你若是受过我恩惠,还来咬我一口,那我就一定要搞死你。 申时行眉头皱了起来,林延潮道:“学生以为当务之急,是不可让此事扩大,给朝中言官有所把柄。” 申时行失笑道:“老夫之心丹青可照,又何必遮遮掩掩,由着他们去说好了。” 林延潮从申时行的值房退出,正遇见宋九在一旁。 宋九道:“大宗伯让宋某送送你。” 林延潮道:“这怎么敢当。” 二人离开文渊阁,但见春风扑面,迎面走来都是行色匆匆科道官员,及精明干练的中书舍人。 二人边走边聊,但见宋九摇了摇头叹道:“老爷去意已定,不知大宗伯是如何想的?” 林延潮道:“恩师有归隐林下之意,但是朝廷不可一日没有恩师,陛下是不会轻易肯恩师辞相的。” 宋九道:“就算陛下挽留,但老爷在位之日也是不远了,大宗伯现在身居高位,以后若是有余力,还请照顾宋某一二啊。” 林延潮道:“宋兄何出此言?” 但见宋九道:“宋某为相府门人多年,别人敬我重我都是看在老爷的面子上,若是老爷去位,他仍不失致仕宰相,但我宋某又是谁呢?所以今日宋某想求你一个事,若是宋某以后没有去处,还请大宗伯收留啊。” 林延潮心道,马蛋,你是宰相门人,申时行用过的,我又如何能用? 林延潮道:“宋兄这是哪里话,林某是那等翻脸不认人的人吗?只是如此恩师那边不好看啊。” 宋九点点头道:“大宗伯高义啊,宋某也是突然有此感叹。其实当年游七的下场,宋某也是见过的。” 说完这里,宋九看了一眼宫墙边快要落山的太阳,此刻余晖已是撒满紫禁城内。 “这里的人没过几年就要换一波,唯独这宫殿依旧耸立在那,我有时候也想如这宫殿一般,永远守在内阁这里。大宗伯,不要笑我,这人沾染权位久了,又如何能放下。若真有那么一日,恐怕除了你,谁又会记得我宋九呢。” 林延潮听着宋九的感慨。 “对了,大宗伯,我的妻弟想找个事作,若是礼部宽裕的话,还请大宗伯留个位子。如此宋某就不胜感激了。” 从申时行那回到礼部后,林延潮命人将仪制司郎中徐即登叫到了火房,密议了一番。 数日之后。 户部尚书石星于正堂与各司官员议事。 石星任户部尚书以后,一直殚精竭虑为节约朝廷开支用度,今日起床后发现两鬓白发又多了不少。 但石星一时也无暇感慨,而是立即到署办事。 “两淮盐税当当务之急,不用管那些盐商,也不用管那些盐商当初与朝廷议定了什么!当今的户部尚书是我石星。我唯有一句话,两淮盐务朝廷必须操之在手,不可假予那些盐商们,你们就照着此事办,不可推诿!” 石星如此吩咐后,众官员们都是额上冒汗的退下。 石星继续埋头看文书,这时一名官吏呈了一份报纸来。 石星皱眉道:“本部堂现在没空看这些。” 官吏道:“启禀大司农,这是今日的天理报,里面有言户部之事。” 石星闻言抬起头,接过天理报看了。过了片刻后,石星将天理报哗啦一声丢下公案道:“吾岂惧人言乎?” 说完石星继续看公文。 堂上官吏不敢收拾退到一旁。石星放下公文,提笔点墨时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公文,于是轻哼了一声。 而与此同时,兵部衙门这边。 下面的属吏也在向火房里的王一鄂奏事。 但见王一鄂高卧在软塌上,左右各有两名十二三岁作男装打扮的小丫鬟正在给他捶腿捏脚。 “启禀大司马,陕西巡按题称,自火落赤入犯之后洮河虽为有备,但难以严防,恳请兵部准他备边三事……” 官吏念完见王一鄂不置可否,当即抽开念下一条。 “三边经略郑洛奏捷,官军拒边计斩首八十一颗,俘获夷妇一名,马骆驼牛驴并夷器盔甲弓箭等件,又投降真夷五十六名,另官兵驱赶二部达虏共五千七百名出边。” “令抚按官勘实具奏。” 王一鄂说完,继续闭眼听着下面人奏事。 “御史张鸣鹤参辽东总兵李成梁贵极而骄,奢侈无度……另外李成梁托人想要求见大司马一面。” “不见。”王一鄂闭上眼睛似翻个身要打个盹。 然后一名官吏呈上道:“老爷,这是今日天理报,是礼部专门派人送来的。” 说完后,王一鄂不为所动。官吏当即示意两名捶脚的丫鬟也是收手。 官吏以为王一鄂已是睡了正要退下时,却见王一鄂却翻身起塌,伸手道:“将报拿来!” 官吏立即奉上,但见王一鄂看了几眼,当即将报纸甩在地上。 “大司马!” “大司马!” 众官吏们不知为何始终不动声色的王一鄂会突然发火。 但见王一鄂起身踱步,众官吏们都是大气不敢出。 过了一阵,王一鄂才道了一句:“林侯官真小人也!” 一千两百零四章 明治善治 晨曦落在礼部衙门里。 赵用贤在官吏搀扶下,举步维艰的走到右堂的堂上。 自从当年受廷杖时,他的腿疾一直没好,又兼人懒得走动,故而身子愈加沉重,连走几步路都累得气喘吁吁,故而上衙上朝都到要人搀扶方才走得动地步。 赵用贤坐堂后,看了看昨日投文不过两份。 赵用贤仔细看过后,一份觉得没有违制的地方,就在投文上过印。至于另一份则觉得格式上有些不妥,于是打回。 衙门里的穿堂风不噪,堂前的天井里略见日头,赵用贤微觉闲暇,就命下人给他端碧螺春茶来品。 这碧螺春茶顾宪成送的。赵用贤乃常熟人,顾宪成是无锡人,二人都算是同乡且惺惺相惜,二人并为清议领袖,于朝堂朝野上下互为奥援。 赵用贤喝了茶,堂吏给他送上了今日的天理报。 赵用贤用毛巾拭手,半依着椅上看起报来,这才看了几眼即已露出瞠目结舌之色。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赵用贤坐直身子。 一旁堂吏立即道:“部堂大人息怒,息怒啊!” 赵用贤道:“这天理报是今日发的吗?我怎么没看过?” 堂吏道:“回禀部堂大人,正是昨日仪制司所发。” 赵用贤怒道:“仪制司是嫌我们礼部衙门的麻烦不够多吗?眼下官员俸禄,尔等的工食都还在户部,兵部手上扣着,他们居然就敢在天理报上挑户部,兵部仪制上的错处。” 赵用线见报上写得什么。 一次是户部官员上朝时班序有误,还有一个是指责兵部官员违制使用朝房,甚至还有一处隐约指刑部近来量刑过苛,有伤天和。 “此事自有风宪为之,若官员有错,弹劾就是了。哪里有六部相互指责的?部体威严何必在?还在报上名文所书,不怕捅到外面让各衙门与士林百姓笑话吗?” 下面的几名堂吏也是随着附和道:“是啊,何况此文一出同时得罪了兵部,户部,刑部,正堂大人为了一己私怨让我们礼部同时得罪三个衙门,这怎么是好?” “听闻正堂这一次之前在九卿廷议上提出海运之策,结果为户部,兵部,刑部反对,故而才有了俸禄工食短欠之事,眼下又如此。” 赵用贤闻言一掌拍在案上道:“好啊,我就思得为何户部与兵部突然与我礼部交恶,原来如此。不行,我不能坐视不理,大宗伯当初应承我等说钱粮五日之日会到,但今日正是五日期限,钱粮何在?” “是啊,难道在天理报上呱噪两句,兵部户部就会给钱粮。若是换了一般衙门可能会就范,但王司马,石司农都是见过大风大浪,岂会因天理报上几句话就给吓倒,这一下恐怕连下个月的钱粮也难给了。” 赵用贤闻言道:“岂有此理,本部堂现在去正堂催要钱粮,你们问一问四司谁愿意去?同本官一并上门质问!” 下面方才还在呱噪的堂吏闻言却都是一声不吭了。 到了下午之时,赵用贤带着自己堂上数人,以及四司里二三名官吏,寥寥一行来到正堂火房前。 火房值曹闻是赵用贤立即迎了出来道:“启禀右宗伯,正堂正在见客,此刻不便相见。” 赵用贤闻言对身后官吏们冷笑道:“好一招闭门见客。” 说完赵用贤回过头道:“赵某有要事禀告部堂大人,立即去通报。” 火房值曹露出为难之色道:“右宗伯,正堂正在见客实在是抽不开身啊,请不要为难卑职。” 赵用贤冷哼一声道:“那也罢,本部堂就在这里候着,直到大宗伯出来见赵某为止。” “那卑职给右宗伯搬张椅子。” …… 赵用贤坐在火房前的院子时,过了片刻,但见火房两扇门正要开了。 但见堂里传来林延潮的声音:“替本部堂送送两位主事。” 两个声音答道:“谢过大宗伯。” 随即赵用贤惠看到两名穿着青袍的官员,躬身退出了大堂。 几名官吏讶道:“这不是户部的刘主事吗?还有兵部何主事,他们怎么来了。” 赵用贤脸上也有讶色。 这时户部,兵部两位主事走过赵用贤面前,他们见了赵用贤都是行礼。 赵用贤强笑着道:“这不是刘主事,何主事吗?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真可谓是稀客。” 两位主事对望一眼,然后都是笑着道:“原来是赵宗伯,失礼失礼,我们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何主事笑着道:“之前在钱粮的事上有所误会,大司马派下官来礼部与大宗伯解释清楚。” 刘主事也是笑着道:“是啊,我们户部也是一样,上个月的官俸到时还请礼部各司官员一并到仓领取,下个月也绝不会再有拖欠之事了。” 赵用贤闻言脸色微变,然后冷哼一声道:“那就好,下不为例。” 两名主事走后,赵用贤正进退不是,却听堂上道:“是,赵宗伯在门外吗?” 赵用贤闻言道:“回禀正堂,正是下官。” 但见林延潮从火房步出,见赵用贤以及几名官吏站在院外是微微一笑:“方才听闻赵宗伯着急要见我,不知有什么要事吗?” 赵用贤梗着脖子道:“回禀正堂,是为了官俸工食之事,但现在见正堂大人已是解决,那赵某就先行告退了。” 众官员正要走,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你们先走,我与赵宗伯有几句话说。” 其余官吏退下后,赵用贤看林延潮走到自己面前,不由问道:“正堂有什么话吩咐吗?” 林延潮道:“我与赵宗伯约定了五日之期,今日是第几日?” “第五日。” “过期了没有?” “尚未。”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那赵宗伯有什么话说?” “是,下官冒昧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冒昧一二次倒也无妨,林某自任正堂以来,也知要让部内上下一团和气是难不倒的,但争论也好,意见相左也好,大家都在部里说。但是有一条……不许部内任何官员与外面的人一起反对本部之事。” “林某资浅才疏,但既掌部印也唯有坦诚直言,拜托赵宗伯了解,并谅林某言语冒犯之处。” 当日事毕后,赵用贤回到家里与正在无锡办东林书院的邹元标,顾宪成写信。 信里大抵都是激励相许之词,也有赵用贤在朝为官,见天子沉迷声色,且亲小人远君子之无奈,同时提及他日大不了力谏一死报君王。 信末赵用贤也提及了林延潮。 言‘自林侯官掌部印近月以来,屡屡与余不和,但部内胥吏舞弊,官员弄权之事浅少,此人性刚毅,好擅权,知权变,若入阁胜吴县,新安多矣。’ 顾宪成得信倒是随意道了一句“侯官其才,其政,其智,不过从丘文庄(丘濬),且不如多矣。” 而邹元标此刻正在困顿之时,吏部尚书宋纁两次推举他为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但都被天子斥回。故而邹元标受顾宪成之邀,到无锡东林书院讲学,也算找个事作打发无聊。 邹元标得了赵用贤的信后,却十分认真回信,其中半字没提林延潮,却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 ‘高皇帝有言,使为宰相者,居然以天下之治乱为己任,目无其君,此犹大不可也。张江陵殷鉴不远,非吴县,新安不贤,实不敢破格罢了。自高皇帝罢丞相始,本朝有明治无善治。’ 邹元标给赵用贤写信后,自己有书信一封托赵南星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得到邹元标的信后也是有些诧异。 说来遗憾,邹元标名动天下已久,但林延潮与他却没什么来往。 林延潮刚中进士时,邹元标被张居正外贬,到清算张居正时,邹元标回朝为官,林延潮却下诏狱,然后被贬至归德,待林延潮再度回京时,邹元标又因上谏天子被贬南京。 若说当今清流之中,声望最隆者,当属邹元标此君,否则邹元标也不会被列为十君子之首。 林延潮对邹元标也很敬佩,当初他被张居正贬官时,几乎被打死,一条腿被打断,终生残疾。回朝时,舆论对张居正不利,力主清算张居正的邱橓问他为什么不吭声。 邹元标说,我当年上谏是为了公义,而不是私怨。 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邹元标一直到了天启时才起复为官。正是他主张的,才恢复了张居正的名誉。 旁人问他,你当年骂张居正,现在又为他说话,不是蛇鼠两端吗? 当时已古稀之年的邹元标长叹道,浮沉四十年,方知江陵之艰辛。 林延潮读邹元标来信,见本朝自高皇帝始,有明治无善治的话,着实触目惊心了一番,也觉得很是大逆不道,这样的言论难怪被赶回去讲课。 这明治的意思,就是修明政事,意思就是政治清明,这很好理解。 善治也就是善政仁政,这是儒家的主张,主张宽以待民,上位者以仁德厚民。大禹谟有云,德惟善政,政在养民。 说白了,政治清明时,好处没有落在老百姓的头上。政治不清明时,老百姓过得更苦了。 林延潮闻言心有所触。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零五章 约礼约法 林延潮认真将邹元标的信读下去。 但见邹元标在信中又道,当今天下各地灾情惨重,游民弃地者甚多,致留者输去者之粮,生者承死者之役。 然而宫中用度极多,今日取光禄,明日用太仆,信中邹元标劝林延潮为人臣就一定要极力规劝天子。 他还言天生民不能自治,立君治之,君不能独治,为相佐之。相者也一人之身而社稷朝纲所赖者,必置身于纲常天道之中而后朝廷服万民怀。 在信中邹元标还言,为宰相大臣要听从百姓意见,舆论清议,如此自然而然就可以达到善治了。 林延潮读了邹元标的信,觉得邹元标作为政治家确实有他远见卓识的地方。 同时林延潮从信里隐隐看出委婉劝进的意思,邹元标是让自己听从清议舆论来施政,同时尽到规劝天子的责任,如此我们朝野之士就会支持你,将来入阁拜宰也不成问题。 林延潮不知道为何邹元标会突然如此抬举自己,竟然认为自己是宰佐之才。可是因申时行的关系(邹元标弹劾过徐学谟),林延潮注定不可能与邹元标走得太近。 但他这一番来信,林延潮必须认真答之,这涉及他将来如何处理与东林党的关系。 林延潮于是认真思索一番写信答邹元标。 对于邹元标之信的明治,善治,林延潮答道,自古以来施政,必先明治而后方有善治,从未听闻过君王不修政治,而使得百姓得以善治的。 怼了几句,林延潮又道,宰者,古礼司宰割之事,乃诸侯掌祭祀之官,而相乃辅佐君王之意。故而先生所言宰相者,乃佐君王以明正天下之礼而治理天下,此言实为正理。 然礼治非一道,自古以来上对下者约法,下对上者约礼。太守牧民,以礼约之不听,则当约法。天子令百官,以礼约之不听,则当约法。 故而要持清议,必先以法,品覆公卿却不可诽谤,裁量执政却不能出位。 林延潮给邹元标回信之后,不料邹元标再度给他寄信,信中继续与林延潮辩论。 之后二人一直有书信往来,邹元标经林延潮同意后,将二人书信示于东林书院的学生。 而林延潮也将邹元标的书信,给京中同僚与学生过目。 二人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政见在京师,东林两地倒是掀起一场的争论激辩。 二三月之交,京里下了一场大雨。 京里的一处酒家里,店家收了酒幡,看来是要歇客停业的样子。 不过酒家里,却有两位客人拒着小桌正在对饮。 这二人分别是罗大紘,乐新炉,他们都是邹元标的老乡。 一盘盐腌过了水煮笋,一盘米粉蒸肉,还有一盘糟鱼就是他们全部下酒菜,他们一面聊天,一面对饮,桌上的菜也是扫了大半。 二人正说话间,一名头戴斗笠披蓑衣的男子走入了酒家,看见二人即坐了过来。 这人脱掉斗笠,可见满脸风霜之色,可知此人近来一定过了不少苦日子,这人并非别人正是汤显祖。 当年因燕京时报的事,汤显祖避至他乡多年,虽说林延潮任官后,风声已过,但他却已无心求科举。这几年来靠着林延潮当年相赠的盘缠,以及同窗好友的接济,汤显祖走遍天南地北饱览世间,而今又回到京师。 见了汤显祖来,罗大紘当即笑着道:“义乃到了,小二,再切只鸡来,另外上盘羊肉,再烫一壶好酒。” 汤显祖坐下后问道:“为何挑了这偏僻之地?” 乐新炉道:“还不是为了躲避东厂那些鹰犬。” 最后三个字乐新炉压低了声音,这时候小二端来了酒菜,三人闭口不谈。 “来,喝酒!” 罗大紘招呼。 汤显祖一杯酒下肚,顿时身子暖了许多继续问道:“近来东厂怎么查到了你身上?” 乐新炉笑了笑。罗大紘冷声道:“还不是乐兄激浊扬清之言,令有些人听起来不那么顺耳。” 汤显祖肃然道:“乐兄为民请命,不顾个人之安危,汤某心底佩服。” 乐新炉笑道:“义乃兄言重了,我就是这张嘴停不住,其实人生除死无大事。” 说完几人都是大笑。 几人吃吃聊聊,鸡与羊肉瞬间就扫了一大半,吃得极是过瘾。 乐新炉道:“汤兄听闻你这一次从苏州经过,听说了什么吗?” 汤显祖道:“确实,这一次我从苏州来京,得知苏州民怨沸腾,原因正在于申吴县的家人亲戚在家里明目张胆抢夺民财,霸占产业,因为此事闹得民怨沸腾。吴县知县周应鳌偏袒申家,结果此案被上控至府衙,幸得苏州推官袁礼卿受理,并得苏州知府石汝重仗义执法,将申时行之舅吴之桢,其家人申炳一并押入大牢。” “好,大快人心!” “当饮一杯!” 乐新炉,罗大紘都是大笑。 片刻后汤显祖又道:“但是我却得知申时行改令心腹李涞为应天巡抚治吴,似要不利于石知府啊!不少苏州父老都是替石知府担心啊。” 罗大紘道:“元辅如此私心家人,实令清议咋舌。若是邹先生在朝必然直疏抨击,看看那申吴县还有何面目继续执政。” 乐新炉道:“此事不能隐之,必须伸张,让天下百姓知道申吴县的丑事。” 汤显祖道:“乐兄不可,你现在已被东厂盯上……” 乐新炉道:“这有何妨,只要能让申吴县去位,那么朝堂上必是一新。” 罗大紘道:“乐兄尽管去做,吾在朝堂上再替你声张。” 汤显祖深觉得罗大紘,乐新炉二人彼此意气期许,正是响当当亮堂堂的正人君子。 汤显祖当即道:“乐兄,罗大人,汤某虽然不才,但愿意尽一臂之力。” “不可,不可。” “此事你千万莫要牵扯进来,没看见东厂已是盯上乐兄了吗?风险太大。” 汤显祖这么说,得到了罗大紘的反对。 汤显祖当即起身道:“当年燕京时报之事,汤某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今日再死一次又有何妨,罗大人,乐兄,你说的对,今日正义不得伸张,就在于庙堂上邪恶难去,申吴县的家人在老家横行霸道,这是汤某亲眼所见的,如此想来其人为相也是个奸恶之徒。” “只要能除去申吴县,汤某再所不辞。” 听汤显祖此言,罗大紘,乐新炉二人又劝了几句,但见劝不动汤显祖。 罗大紘叹道:“那么好吧,就由罗某出面在朝堂上联络言官,乐兄联络在野的有识之士,而义乃就收罗申吴县的罪证,这一次我们要让申吴县罢相回家。” “正是如此。” 这时候汤显祖又喝了几杯,顿时觉得慷慨激昂,意气万丈,以往他写传奇将情绪化入,每逢本上有贪官污吏,都恨不得当场化身为钦差按臣,当场惩奸除恶,为民请命。 今日他能得此机会为国除贼,特别是为铲除申时行这样高居庙堂之上窃国大盗尽一份力,那当是多么值得大书特书之事,比写了十本传奇还是痛快。 片刻后汤显祖辞别了二人,穿上蓑衣斗笠走到了雨中。 罗大紘看着汤显祖的背影,目光深邃。 乐新炉突道:“匡吾为何要将义乃拉近这局里来呢?他可是乐某十几年的好友啊。” 罗大紘道:“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只要能扳倒申时行,纵然是罗某乌纱落地又有什么呢?” 乐新炉道:“但是义乃能帮得上多少忙?” 罗大紘道:“此人是林侯官,郭美命的好友,当年禁报时,他逃了出去,后来林侯官得势后他虽是远离,但交情仍在。而今只要在此事牵扯上他,必会让申吴县对林侯官生出猜忌。” 乐新炉问道:“二人生出猜忌于大局有什么好处?” 罗大紘道:“近来我与赵宗伯,邹先生都有书信来往,他们都赞林侯官为官有清望,又是难得的治国之才,至于顾先生对林侯官面上不以为然,但心底实是佩服。但美中不足就是林侯官太过阿附申吴县了。” 乐新炉闻言道:“所以罗大人的意思,就是要将林侯官拉到我们这一边。” 罗大紘点点头道:“没错,只要他能与申吴县,许新安划清界限,将来我与赵宗伯,邹顾两位先生就可以在朝野上为他高呼。就算不能入阁,以他现今的地位,也是能够一壮我们的声势。” “那么此事邹先生,顾先生知道吗?” 罗大紘点点头道:“略知一二。当然邹先生还是更期望,林侯官能主动弃暗投明。” “至于顾先生则觉得此人功名心太重,心底还指望着将来有朝一日申吴县会推举他入阁。” “但是邹先生早说了,天子不会再允许本朝再有个如张江陵的宰相,故而以林侯官的性子,天子绝不会让他入阁,就算申吴县推举了也是无用。倒不如我等形成舆论,若满朝皆许,天下之人都极力推举,那时纵然是天子也不敢忽视清议。” 乐新炉闻言点点头道:“高,实在是高明。罗大人这么一说,我就都懂了。” 罗大紘道:“是啊,自古为宰相者,多是出自天子所授,少有百官所举。天子所授,又怎么能期望他可以置身于纲常天道之中,约礼天子。故为宰相者必由百官所推,不可由上意所出。” “而当今之才,若论众望所归,能被百官推举者,唯有林侯官!” 一千两百零六章 谈判交换 万历十九年三月。 申时行第二度上疏请求致仕,天子照旧不允。 然后申时行又第三度请求致仕,天子温旨挽留。 明朝官员辞官,基本上一疏两疏都是作个样子的。 身为二三品大员,你不辞官个几回,天子不挽留你个几疏,说出去都不好意思见人,外面的舆论也会以为你这人是官迷,没有不为三斗米折腰的铮铮傲骨。 所以一般大臣官员辞官,天子挽留到前第三疏,而第三疏开始就是认真的。而申时行上到第三疏,也是已经表明了他坚决的辞官之愿了。 这一刻不说是林延潮等几个心腹,而朝野上下皆知申时行是真的要退了。 这边申时行铁了心的辞官,那边天子却是不肯。 三月正好是申时行一品九年考满,也就是申时行身为一品大员在朝满九年。 天子特加申时行为太傅兼官照旧,不仅给与申时行应得的诰命(追赠三代,夫人诰命)。 甚至还给申时行支伯爵俸禄的待遇,并令礼部荫申时行一子为尚宝司丞。 得知天子如此厚遇后,申时行照例推辞,天子也是照例不允。 无论如何说,这一刻都是申时行身为人臣的巅峰,天子给申时行待遇也是不错,申时行在位十年平稳地从张居正,张四维手里过渡,完成了相位的交接,尽管朝野对他屡有批评,说他是守位宰相,但至少没有大过。 而到了申时行正式决心辞官的一刻,天子给予申时行这等礼遇,可以知道天子对申时行的忌惮已经放下,怀念起申时行为宰相的这段日子觉得还是相对满意的,二人之间可以称得上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话,于是天子又有些舍不得他走。 不过申时行仍是辞去了太傅的官职,而且不是他一个人,而是连同许国,王锡爵,王家屏几位阁老一起坚辞。 虽说这‘生晋太傅,死谥文正’是文官最高的殊荣,但张居正这位大明朝唯一一位生封太傅,死后抄家的宰相,令人印象太过深刻,所以申时行还是坚决的辞掉了太傅。 不过随着申时行正式辞相,朝局就变得微妙起来。 明朝可没什么退二线,申时行表明了决心要辞相,但天子温旨挽留后,申时行仍是在阁办事。 以后申时行仍会过个一段时日就上疏请辞,但直到天子没有批准前,申时行仍要主持朝廷各方面事务。唯一的悬念就是,申时行会上至多少疏,天子才肯放人。 但在申时行正式辞官前一刻,接替人手还未物色好前,他还是帝国的宰相,只要做得不好,言官还是可以批评的。 而在这时候,京里开始流传着飞语,言申时行次子申用嘉在浙江乡试冒籍中式,不少人言此中是有弊情的。 这件事对于申时行而言,无疑是迎面来的一巴掌。 他才辞相没几天,京中就开始流传这样的流言。真是知道他要走了,以往的政敌就急不可待的开始要置之死地。 申用嘉不是去年,也不是今年中的举人,而是万历十年八月中的举人。 这都快十年了,你前年不提,去年不提,但就在今年申时行要辞相了,大家把事情给翻出来说。 这显然是有人故意与申时行过不去。 京中舆论主要集中在,申用嘉是苏州吴县人,你居然在浙江考试,要么你是冒籍,要么就是你入赘了。申时行是堂堂宰相,让自己儿子入赘的事,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申用嘉的岳丈已故给事中董道醇,是浙江乌程人,其父是前礼部尚书董份,董份又是申时行的恩师。所以大多数人怀疑,申用嘉到浙江考试,是不是董家给他开了什么方便之门。 谣言最后是越传越广,京中上下都传遍了,申时行不得不上疏自辩,请求再试,以证自己儿子清白。天子复旨说‘不必了,你的无私是大家都知道的’。 结果复旨后,言官出手了。御史李用中上疏说,重新考试就不必了,只要申时行将儿子举人功名革去,然后自己再上疏辞官就好了。 李用中上疏后,申时行气得是浑身发抖,他上疏给天子辩解说,自己儿子不是冒籍,而是寄籍,并且这是我亲家董道醇出的主意,自己知道后后悔已晚了。 天子回旨说,此事朕已经知道了,不必再说了。 申时行前脚上疏辞官,后脚京中议论四起,再到李用中上疏。 林延潮从其中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张居正当年压制百官这么久,到他病重时,满朝文武仍是打醮为张居正祈求身体健康。一直到了张居正去世后,倒张派才在天子的授意下竖起大旗。 申时行这还没退呢,就有人急欲除之而后快。 莫非是有人要踩着申时行上位? 这一日九卿会推。 原因是工部左侍郎朱天球调南京右都御史。 工部左侍郎由原右侍郎陈于陛补上,而右侍郎出缺。照例工部右侍郎由吏部题请,让九卿会推。 这日吏部尚书宋纁染病,由左侍郎赵志皋替他主持廷推。 最后众官员推升周世选补为工部右侍郎。 倒不是周世选众望所归,而是如此廷推之前,人选早都暗中授意过了,一般没什么仇什么怨众人是不会反对的。 廷推之后,申时行回到文渊阁,林延潮则到他的值房奏事。 林延潮向申时行汇报了礼部衙门里的事后,申时行点头道:“大体我已是知晓了,以后阁务老夫会渐渐交出去,你以后当多找许次辅请教。” 林延潮不知说什么。 申时行感慨道:“近来京中多飞语,搅得老夫也是无心于此。” 林延潮道:“学生近来有所听闻,但恩师为官俯仰无愧,对得起皇上,对得起社稷,这制造飞语之人必是包藏祸心。学生近来一直暗中访查,察觉确实有人在朝野煽动,这背后似从自号临川山人的乐新炉而起,除了乐新炉外还有官员……” 申时行闻言露出欣赏的神情道:“这乐新炉只是别人摆在外面的棋子罢了,真正流言的来路,老夫已猜个七八。” “那为何恩师不……”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老夫是免得彼此每日相见难为情。” 林延潮一听申时行这话信息量很大啊,难道这幕后主使之人就在文渊阁内。 三位阁臣,王家屏身为四辅,扳倒申时行对他而言没有好处。 莫非是许国,王锡爵中的一人? 林延潮没有说话,申时行则是叹道:“此事也是怪不得别人,老夫也有过错的地方。当年张太岳病重,有官员提议设醮于这文渊阁,当时老夫以此事不合规矩为由,执意拒之。” “到了你奉旨去张太岳家中后,当时朝堂上再有大臣题请,老夫嗤笑驳之言‘此再醮矣’。听说此事传来张太岳耳中,他对老夫十分不悦。” 林延潮当即道:“设醮于文渊阁确实不成体统,恩师拒之合情合理,而恩师为张太岳翻案,更是让天下读书人的由衷敬佩。” 申时行抚须叹道:“毕竟老夫是太岳公一手提拔起来,没有太岳公就没有老夫之今日,此事说来老夫是一直愧疚于心的。说来倒是宗海你,却从不叫老夫失望。” 林延潮闻言很是表示了一番惭愧。 林延潮从申时行值房出来后正要回部,走至半路上却见一名阁吏乘着左右无人给自己塞了字条。 林延潮到无人处看了字条,很是犹豫了一番。 于是回衙的路上,林延潮就拐到棋盘街上,选了一个普通的店家。 林延潮不是没有布置,自己虽说乘了便轿前来,但吩咐了二三十名家丁作便装打扮,在这店家的附近盯梢。 这店家并不精致,听说是进京小商人来吃饭喝酒的地方。 林延潮下轿到了门前,就有人迎着道:“老爷早就到了,大宗伯这边请。” 林延潮点点头带着陈济川,展明二人入内。 到了店家的大堂,但见里面是冷冷清清,十几张桌子唯独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人,正自斟自饮。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内阁次辅许国。 林延潮见只有许国一人,于是让陈济川,展明留在门边。 自己走到桌前,这时许国已是起身相迎道:“宗海来了,快请坐了。” 林延潮坐在下首,许国当即命店家立即给二人上菜。 菜摆了一桌,林延潮看去都是熏鸡熏鸭等普通饭菜,还有一大盘肥得流油的红烧肉。 上菜之时,二人都不说一句话,但见许国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 这红烧肉的瘦肉只有一丁,大多都是肥肉,且肉又切得很薄看起来十分透明,令人极有胃口。 “宗海,古人有挑肥拣瘦之说,但肥肉美中不足就是太腻,但这里的红烧肉却肥而不腻,你不妨试一试。” 林延潮闻言夹一块放入口中一嚼,果真如许国所言。 林延潮笑道:“我一向不喜肥肉,但这店家的红烧肉却是好极了。” 许国闻言大笑道:“宗海也是如此以为吗?这店家我来了十几年了。” “哦,平日怎么没有听次辅提起过?” 许国笑了笑道:“若是此店名气大了,店家要么再也无心于庖厨,要么就是食客盈门,我再也不能如从前那般随时吃到这一碗红烧肉了。其实说来还是许某一点私心。故而我从来不在此招待官员,而宗海你是许某相邀的第一人了。” 林延潮知道许国这话有深意,他笑了笑道:“次辅真是看得起我,林某多谢了。” 许国笑着道:“自许某任詹事起来,你我已有十年交情,所以宗海在我面前无需见外,而在两淮盐务上,大家更是同身在一条船上。” 林延潮当即道:“正如次辅所言,林某这一次回京就是要办这纲运法的事,眼下户部反对这么紧,不知次辅有何见教吗?” 许国道:“这正是我这一次找宗海你的原因,自石东明为大司农来,即更张了原先宗海你与巡盐御史李汝华所定下的纲运法,此事老夫曾与石东明商量过数次,但都被他顶了回去。” 林延潮问道:“中枢之策在于政府,商由经过内阁,六部再如何也是奉意执行。石司农怎么敢在决策之事上反对次辅呢?” 许国道:“宗海有所不知,我虽为次辅,但户部的事在阁内却是由王太仓分管。王太仓在此事上也是支持石东明的。” 林延潮道:“原来如此。” 许国叹道:“石东明有王太仓的支持,故而纵是本阁部加上宗海你,恐怕在此事上无法左右石东明。所以石东明不惧本阁部,敢在两淮盐务的事上与我相左。” 林延潮没有轻易表态,许国找自己肯定已经有了成算。他现在肯定要与自己商量此事,自己又何必替人当军师呢? 所以林延潮故作无计可施道:“难办啊,石东明如此强硬,又有王太仓支持,这可如何是好?” 但见许国道:“宗海为今之计,唯有一个办法。” 果真……林延潮道:“还请次辅示下。” 许国道:“石东明此人有清名,行事也有魄力,天子对他也很信赖,故而我们与他打官司是下下之策,为今之计只有让他从户部尚书任上调任。” “调任何处?” 许国笑着道:“当今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听闻身子都是不好。若是太宰,大司马缺位,你我就推举石东明,如此既是结好了他,也将咱们的事给办成了。宗海你看如何?” 林延潮心想许国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是真好啊。 林延潮问道:“次辅真乃高见,敢问接替石东明为大司农的人选可想好了吗?” 许国道:“依我之见,现任仓场尚书杨蒲州如何?” 林延潮心想,好啊,人选都给你想好了,我混个啥。 这杨蒲州就是杨博的儿子杨俊民,也是张四维两个儿子张泰征,张甲征的岳父,他背后的晋商有控制了天下大半的盐务。 纲运法的通过,杨俊民肯定是大力支持的,而且又是一桩大人情,这可以说一举两得,但是这人情却是落在许国的身上。 林延潮想了想道:“此事次辅与元辅商议过了吗?” 许国闻言身子向后一靠,意味深长的道:“宗海,元辅就要告老还乡了,不说朝堂上的大事,就是内阁里的事他也是渐渐放手交给本阁部了,你可明白本阁部的意思?” 许国这话一语双关,但就是没有透露申时行有无授意他。 林延潮突然发觉,申时行这时候将内阁事务放手给许国,其中也是有很深的用意。 天子用着首辅,也防着首辅,首辅用着次辅,也防着次辅,大明高层权力的运作一直由来都是这个传统。 就连宫里也是如此,当年之所以能倒张鲸,真正的幕后推手,不是别人,正是张诚。 正是张诚授意给顾宪成他们的,也是张诚将天子不肯让自己入阁的话,透露给顾宪成。 张鲸一倒,最大的获利人就是张诚。 同样申时行告老还乡,最大的获利人就是许国。 虽没有证据,但林延潮觉得朝野间流传对于申时行不利的飞语,背后或许离不开许国的推波助澜。 但是许国有一点没有想明白,那就是天子对他有多少信任? 林延潮想了想当即答道:“若是元辅没有明示,那么一切就依次辅的意思办来。” 许国闻言笑了笑,还算林延潮聪明,这一次林延潮升任礼部尚书,是他替梅家帮林延潮在司礼监掌印张诚面前说了好话,否则就算廷推通过,但天子也不一定会准。 若是几个堪任人选都不符合天子的心意,天子完全可以打回去重推。 所以林延潮这个时候是要还人情了。 许国笑道:“宗海,我果真没有看错你,来,吃菜。” 林延潮举筷然后道:“对了,次辅,宗海有个小忙还请次辅帮忙。” 许国笑了笑,果真是林延潮的风格。 他夹了一块红烧肉,在酱里沾了沾后道:“宗海,请恕我直言,现在朝堂上很多事情我还力不从心,本阁部不是说不帮,但你现在这忙可能要待我力所能及之时了。” 林延潮明白许国说的力所能及,那就是他担上首辅之时了。 林延潮笑着道:“林某拜托次辅纯粹是公事。” “哦?说来听听。” 林延潮道:“事关本衙门,这封贡之权本属于部里主客司,但却被兵部侵夺,还有两京十三省乡试主考人选拟定,也是归于本部,但却被翰林院都察院侵吞,林某这一次无论怎么说也要将此二权夺回来。” 许国一听不由咂舌,林延潮要在九卿会推上内定自己什么心腹,资格现在还不够,或者说凭着他推举杨俊民的份上,还不够与许国交换什么。 但是在这衙门的事上。 许国若在票拟上提出,还是有很大的把握的,更何况现在申时行放权给他,对于票拟他的话语权更大了。 许国想了想道:“王司马近来身子不太好,我可以替他做主将封贡之权归还礼部,但是乡试考官的事,本阁部就爱莫能助了。” 林延潮笑道:“也好,那林某先谢过次辅。” 一千两百零七章 舆论热点 就在申时行辞相之时。 林延潮与邹元标之间通过书信往来,引起的论争也是达到了高峰。 林延潮,邹元标二人都是朝野上下公认的通儒,门人也是遍布天下,特别是林延潮,其林学与事功学派,以及跻身于理学,心学之后,为儒门中第三学派。 当日邹元标得林延潮回信时,正在东林书院讲学,见书信后是苦思了一夜,次日即是写信答之。 其在信中写到,见字如晤,得大宗伯之信,喜不不胜……信中所言,对上以约礼,对下以约法,一句胜道千言,千古治道尽括其中。 约法当简而明,上对于下者不可滥刑,但违法必罚。是故汉高祖入咸阳约法三章,天下归心。? 约礼用繁,含于巨细之中,上对上者应勤谏,分毫可谏。然而不可刑于上者,以下凌上则无尊卑可言。 当年程颐谏折柳,取自周礼‘春不樵采’,此无不当之意,但为天子不喜,后世儒者竟以迂腐,殊不知礼法之义。 信末邹元标又对林延潮变法之见批评了几句。 圣人云无为而治,当今治理天下当与民休息,以不生事为贵,兴一利则生一弊,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天下之利,莫过于定。天下之害,莫过于争。故礼不可更,法不可变,愈变则人心越乱。 接到邹元标的信后,林延潮真是拜读了一番。 一个哲学理论是否有生命力,在于时刻包容任何事务,并不断将之纳入自己的体系之中,使之成为缜密的逻辑,用来解释万事万理。 这就是陆九渊说的‘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之境界。 邹元标显然也是这个层次,而他借用哲学的体系就是程朱理学。 邹元标借自己所提的‘约礼约法’论证了自己理论。 刑法对于老百姓而言,应该简单明了,容易让人懂。若是法律太严苛,并事无巨细的规定,不仅繁琐,更让皇帝与亲民官容易滥刑于百姓。秦朝灭亡就是前车之鉴。 反过来约礼,是乃下对上。那么身为肉食者,作为治理者,应该比老百姓更十倍地严格要求自己。 比如嫖妓之事有伤风化,但在百姓与官员之间处置是不一样的。 再比如程颐谏折柳,天子不过折了一根柳枝有什么,读书人常笑在程夫子面前,连柳树也不折了。 但依周礼有‘春不采樵’之言,天子折柳树放大出去,天下老百姓每个人都效仿如此,大家都折几根就不好了。天子身为万民至尊,在礼法上当时时为万民的表率。 所以这柳树老百姓可以折,天子就不可以折,折了就是违礼。只要违礼,就是有丝毫不对的地方,读书人也应当上谏,否则已经是刑不上大夫,若连说也不让说,也就无从约束天子了。 这也是授权者受责不受罚。 林延潮对邹元标这论点竟感觉无从反驳,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化解才是。 好比以往大家都嘲笑程颐谏折柳如何如何迂腐,但程夫子复生,当面告诉你一句,那是约束皇帝的,你一个老百姓我才懒得说呢。 当然这话肯定有逻辑上的漏洞,但为辩而辩不合林延潮现在身份,何况他为什么要辩。 林延潮认真思考后回信给邹元标。 古礼三百,威仪三千,刑亦正刑三百,邹兄所言‘慎刑繁礼’,正合于圣人制礼之道。 马屁拍完,林延潮就开始反驳了其大意是。 礼不下庶人的意思,并非是庶人可以不知礼,而是当先以礼法教化庶人,知礼后方能约礼。 至于刑不上大夫,也不是保持尊卑,而是轻易苛刑于上,这样无人敢于任事。 辩论到这里,林延潮又写到, 圣人曾言,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由是可知,十世之礼,可损益,百世之礼,可损益。 周公制礼乐时,犹恐‘君子耻其言而不见从,耻其行而不见随’,而今已去两千载,我辈动则法古则后于时,动则修今则塞于世。 这里林延潮引用孔子的话来辩论,邹元标说礼不可变。 但孔子说过,殷礼从夏礼而来,但有所损益,周礼从殷礼而来,但有所损益。由此可知十世百世以后的礼,虽说相承袭,但也是可损益的。 周公当年制礼乐时,仍担心君子不会跟随,但现在去周公制周礼已两千年了,我们却仍信心满满守着周礼不变,法古就是落后于当下,拘泥现状就跟不上时代的发展。 林延潮又写到,礼法非天降,非地生,发于人间,合乎人心而已。 循循相因,无疑于固步自封。千百年来以降,代代皆是大争之世。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人当如此,国亦当如此。 林延潮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心底激荡不能平,信到最末他不由想起严复的天演论。 又补了一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这句话林延潮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写。 这话放在动物身上,好比气候变冷,更强壮耐寒才会活下来,这是没错。 但放在人上?怎么能轻易说一个人有用没用? 古时身强力壮者为尊,但后来赢弱书生也可为官。 再如残疾人,再如穷人,也用适者生存? 残疾人中有霍金,穷人虽穷,却更有改变现状的迫切愿望,一旦遇到机遇也会翻身。 盛世百年让大大夫们缺乏忧患意识,从上到下只想着如何搞平衡,这样沉睡的雄狮不抽几个鞭子是决计醒不来的。 所以这句话正确也不正确一样,放在当下还是正确。林延潮尽管知道此言争议很大,但仍是写在给邹元标的信中。 二人都是同意将书信示于学生,所以书信内容由门下的讨论,传播了出去。 在万历十九年这个年份,在明帝国的东方,丰臣秀吉已是矢志讨伐朝鲜。 朝鲜国虽有听到风声,但国内官员上下仍是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西北的顺义王,海西蒙古各部正与郑洛的大军对峙,副总兵哱拜增援时见平叛明军军容不过如此,不由生轻中国之心。 播州的杨应龙暂时臣服,内心却对大明更加不满。 而在帝国的内部,老百姓们刚刚从前两年的大旱里缓过来,但还未来得及歇一口气。 大明天子万历皇帝忧心于国本之事,想着如何拖一年是一年。 至于宰相申时行这边考虑着致仕之事,那边朝野上下却是飞语不断。 然而经过京师与无锡的书信往来,林延潮与邹元标两位朝野上下最负盛名的通儒间对话,在当今官员士子之间激起了热烈的反响。 身为礼部尚书,又有敢言之名,林延潮的两封书信可谓令人耳目一新,令天下的读书人对于事功学派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 邹元标的犀利的言辞,也是毫不逊色。 天下读书人围绕着有明治善治,约礼约法,慎刑繁礼,特别是那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进行激烈的讨论。 从兴办义学,再到开办报社,然后事功学派的复兴,以及在读书人圈子里流传,还有科举的侧重,最后是林延潮礼部尚书的身份。 这些合在一起在读书人中渐渐兴起了谈论实学的风气,不少有识之士目光转向经济民生,而不再是专注于经义礼法之上,这一场朝野上下辩论,就在大明朝这内忧外患的环境下贯穿了整个万历十九年。 林延潮有些欣慰,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总算有些成果,虽说成功尚远,但是孕育的土壤已是开始松动了。 林延潮尚未如何推波助澜时,哪知他的学生们更是干了一件,所有人没有想到的事。 在翰林院的新民报上,方从哲自作主张将林延潮与邹元标二人的书信辩论直接在报上刊发,并以翰林院的立场在二人的辩论后面发表社论。 林延潮知道顿时心疼,深觉得错过了一个机会。 这要是放在天理报上刊发,以邹元标与自己的名人效应,对于天理报的销量而言,肯定是一个井喷。但是想想也是算了,毕竟在礼部的报纸上登礼部尚书的文章总是不好。 但不得不说方从哲身为新民报的主编,在把握舆论热点爆点上确实干得漂亮。他利用自己是林延潮的学生的身份,搞到了第一手资料,并加以利用。 新民报定位就是面向读书人层面并走大众路线,不怕别人说自己媚俗,也不怕别人笑话层次低,但在娱乐之余在时政的评论上还是相对公正客观,选题上侧重于经济民生,并尽量解释得通俗化,不是动则以经义糊弄人。 故而新民报的成功自然有他的道理,这数刊登载林延潮与邹元标的辩论,以及持中的社论,一下子让新民报的销售突破了万份。 与邹元标辩论之时,林延潮也没有闲着。 工科左给事中陈应龙上疏朝廷,言现任兵部尚书王一鄂正在患病,应将封贡之权还给礼部,同时会同馆仍归于礼部管辖,以免耽误国事。 吏科右给事李沂上疏附和。 众所周知,这陈应龙,李沂二人都是万历十四年庶吉士,林延潮不仅是他们的恩师,也是他们为庶常的教习师。 上疏之后,申时行与许国通气后,决定如奏将事权还给礼部。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零八章 又见廷推 两疏之下,封贡之权,会同馆从兵部转至了礼部之下。 这两疏让所有人看到了林延潮的实力。林延潮以而立拜大宗伯,满朝上下佩服之余,但仍觉得他根基不够稳固。 但现在他们发觉林延潮的门生故吏,已是渐渐在朝堂上崭露头角。 有天下三大贤之称的郭正御,主编新民报的方从哲,帝心所在的孙承宗,京中文坛领袖袁宗道,刚直不阿的袁可立这几人都是朝野上下风头正劲的人物。 同时李三才因去年在京屯田成功,因功拔为顺天府提学使。 各省提学使一般是挂按察司副使衔,为正四品。唯独顺天府应天府,是挂按察司使衔,为正三品。 李三才升任顺天府提学使,一时风光无量,这一切离不开王锡爵的大力栽培。 此外还有一事,就是杨镐为山东参议分守辽海道。 人事变动之时,在万历十九年的闰三月,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天晚上,西北方向有一道彗星扫过,距钦天监的记载彗星尾长尺许。 见有彗星,按照惯例天子应当检讨施政是否有不当的地方,进行修省检讨。 天子果真下诏检讨,并告诉天下官员,朕以往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以后一定亲贤臣远小人。 申时行见此连忙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说由此天象肯定是自己身为宰相有做不对的地方,恳请辞职。 而天子当然没有答允,而是贬斥了几个宫里名声不好的太监,已作为反省。 正当满朝上下,都以为天子要洗心革面时。 天子突然下旨传谕六科十三道官,说这几年来你们屡屡上谏,说朕的不是,难道没有听说过什么是‘宫府中,事皆一体’,你们整天呱噪真是好生讨厌,一律夺俸一年作为反省。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是哗然声一片。 言官本来俸禄就少,天子还搞这样的事,还将彗星出现的事责怪到他们头上。 至于宫府中,事皆一体,这句话也是耐人寻味。 这句话最早出自前出师表,乃诸葛亮所写。 当年朝野上下批评张居正也有宫府一体这句话,意指他与冯保勾结。 宫就是皇宫,府就是政府,天子引用宫府一体就是朕与内阁是一条心的。 天子下旨斥责言官,还要把申时行拖下水。 恐怕申时行也是觉得自己很无辜,他这几年虽屡屡遭言官批评,但是他也不敢将言官夺俸一年,这些人谁能惹得起,不怕被咬吗? 申时行当了这么多年宰相,临退休前看来天子还要让他发挥余热,背一回锅。 这一次处罚言官,可谓粪坑丢炸弹,激起了公愤。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了申时行。申用嘉的风头还未过去,但这边官场上风势已是更加不利于他。 而这时候吏部尚书宋纁病重的消息传来。 这一日退衙后,林延潮乘轻车赶到宋纁的住宅看望。 在大门迎接林延潮的是宋纁的长子,对方一见林延潮即是垂泪道:“大宗伯,爹爹他不行了。” 林延潮一听道:“快带本部堂去见太宰。” 宋纁住的是吏部的官舍,外头看去还是阔气,但林延潮走到宋纁的卧房一看房内布置却是十分简单,就几样器什,没有什么奢侈之物。 身为吏部尚书宋纁竟廉洁到这个地步,林延潮也是深表敬佩。 病榻上宋纁正闭着眼睛,林延潮示意其子不必出言,自己默默无声的坐在宋纁榻旁。 过了好一阵,宋纁方才睁开眼睛见床榻旁有人,试图睁开眼睛想看清是谁。 一旁宋纁的长子垂泪道:“爹爹,大宗伯来见你了。” “大宗伯?是沈大宗伯,还是于大宗伯?” 宋纁长子向林延潮露出歉色,然后解释道:“爹爹,是现任礼部尚书林大宗伯。” “哦。”宋纁闻言神志渐渐清醒,林延潮弯下腰问道:“太宰身子可好些了吗?” “老夫是不成了,有劳大宗伯这时候还来看望。” “太宰不必说这样的话。非太宰栽培,哪里有在下今日。” 林延潮边说话边打量,见宋纁说话间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脸上毫无血色,看来真是不成了。 林延潮问候了几句,宋纁双目枯望着垂帘道:“老夫今日不行了,也幸亏宗海你到老夫身旁说几句话。” 林延潮笑道:“太宰哪里的话,太宰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官,下官一定尽力操办。” 宋纁苦笑道:“老夫何来私事,但有几句肺腑之言。” “在下还请太宰吩咐。” 宋纁道:“老夫去后,朝廷必然重议吏部尚书的人选,不知宗海心底以为谁可以接替老夫?” 林延潮闻言有些为难,然后道:“太宰以为当今户部尚书石司农如何?” 宋纁点点头道:“善,石司农是好,但是他为官太耿直了。”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动,宋纁屡次举荐邹元标出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但奏章屡屡都被申时行驳回。 故而宋纁不安其位,又兼病重,连上五疏请求致仕。将来石星接替他出任吏部尚书,以石星耿直的性子,确实很难做到八面玲珑。 “那么太宰心底有什么人选?”林延潮问道。 宋纁抬了抬头,然后道:“宗海若非词臣,此位老夫非以为你不可。” 听宋纁之言,林延潮心底一凛。正如礼部尚书是词臣的专属,吏部尚书就是非词臣的专属。 当然也不是绝对,严嵩高拱都出任过吏部尚书,而后就成为了内阁里有名的强势宰相。 所以不说林延潮能不能破这个规矩,就是天子连吏部侍郎都不肯给自己,更不用说吏部尚书了。 林延潮苦笑道:“太宰,在下从来没有这个野心。” 宋纁笑了笑道:“当今部阁大臣之中,唯独你是擎天之士,只是你若出任吏部尚书,将来也无法入阁了……将来吏部尚书出缺,老夫想除了石司农外,这刑部陆司寇宗海可有考虑一二?” 一般吏部尚书空缺,都是从除了礼部以外,由四部尚书中一人出任,当然也不是绝对,南尚书与吏部的侍郎也有机会。 现在兵部尚书王一鄂也是病重,工部尚书舒弘志人望不够,剩下的只有刑部尚书陆光祖,户部尚书石星二人可以一争了。 不过石星胜算大一些,毕竟户部尚书排名在刑部尚书之前。 林延潮道:“太宰不是不知,在下在廷推上屡与陆司寇相左……” 宋纁道:“陆司寇性子一直是如此,但这一次你若支持陆司寇为吏部尚书,他以后必会卖你的人情,宗海不妨听老夫之言考虑一二。” 林延潮闻言沉默片刻,之前许国还与自己说要支持石星呢。石星出任吏部尚书后,他们再推举杨俊民为户部尚书。 林延潮从宋纁府上出门,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坐上了马车回衙。 在马车上,林延潮细细揣摩,发觉这廷推的诀窍。 比如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出缺,是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推举。 但是自己的学生,以及翰林院里的同僚,没有几个是五品以上官员。因为翰林五品是一个槛,翰林五品就可称学士,但大多数翰林都是集中在五品之下。同时对于科道也不利,身为言官最多不过七品。 当然以往内阁宰相强势时,如张居正,申时行在位时是可以左右吏部尚书人选。 这一次会推不同,申时行已经明言要退了,所以不会用自己在位宰相的权力来左右谁。而次辅许国声望还远不如申时行。中枢正处于青黄不接,所以此次会推还真看谁的票数多。 如此哪几个衙门最吃香? 户部十三司,刑部十三司,每个司的郎中正五品,员外郎从五品。所以户部刑部是票数的大头所在。 因此不出意外,这一次会推吏部尚书就是出自这两个衙门。至于南京的几位尚书,虽说也是有资格,但没有京官支持,毕竟是太难了。 因此吏部尚书之争,也就是石星与陆光祖之争了。 林延潮回衙后,听闻两位堂官以及几位司官都在火房里等候自己。 林延潮到了火房后,赵用贤,黄凤翔,以及徐即登等司官一并起身行礼。 入座后,林延潮问道:“你们所来何事?” 黄凤翔道:“听闻太宰病重,朝廷有意廷推吏部尚书,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林延潮闻言道:“本部堂刚从太宰那回来,太宰确实病得很重,看来不日就要会推吏部尚书了,这不是谣言。” 众人闻言都有悲色。 林延潮伸手按了按了道:“吏部尚书若是出缺,我等都要于阙左门廷推。” “本部堂有一浅见,堪任人选我们部内当先议一议,待会推之时,无论之前是何主张,在会推上都共推一人。” 闻言众官员都吃了一惊。 林延潮继续道:“本部堂这么说,全因我们礼部近来逐渐势轻,其因乃我等不团结,各自为政,各有主张,故而渐渐为各衙门所轻。但这一次会推决定吏部尚书事关朝廷大计,也关系到本部的以后。故而本部堂方提此主张,当然若有人不从,也不会为难他。” 说完林延潮呷了口茶,但见黄凤翔第一个道:“下官愿与正堂共同进退。” 黄凤翔说完其他各司官员也是纷纷陆续表态支持,最后剩下赵用贤一人。 但见林延潮看向赵用贤问道:“赵宗伯意下如何?” 一千两百零九章 支持与反对 林延潮一语之下,众官员们都看向了赵用贤。 林延潮任正堂来不到三个月,礼部大小事务井井有条。且还从兵部里收回了封贡,以及会同馆的管辖之权。 部中上下官员对林延潮又是佩服,又是敬畏。 至于赵用贤对此也是深有了解,他与邹元标,顾宪成二人一直有书信来往。 邹元标赞林延潮有相才,认为将来至少会为清流发声,是一个可以争取的人。而顾宪成则认为林延潮功名利欲之心太重,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上二事疏,能死谏君王的林延潮了。 赵用贤当然也有邹,顾二人这样的顾虑,他与林延潮接触数月以来,认为此人比较复杂,身上既有小人的一面,也有君子的一面,不过身为礼部右侍郎,他也不愿有些事上与林延潮闹得太僵,但又觉得有些事上要与他划清界限。 赵用贤当即问道:“吏部尚书为大宰冢,列为六部尚书之首,手握铨政,主管天下官员的升迁,下官以为朝廷廷推官员,应当以公允不公允,堪任不堪任为先,何来有利不有利为先。” 听了赵用贤的话,众官员都是暗暗摇头。 林延潮闻言指着房内摆一盆花道:“赵宗伯,你看此花,这四时变化依据天道,但决定花开花谢除了天道之外仍另有规矩,诸位以为此话对不对。“ 众官员都是点头。 黄凤翔笑着道:”大家都是一个部里的同寅,既然关起门来说话,方才正堂这么说也就是不把大家当外人看待。” 下面的官员都是纷纷此起彼伏地点头,表示恭敬从命。 赵用贤当然林延潮话里的意思了,他道:“下官受教了,那么依赵某之见,当今刑部尚书陆司寇,户部尚书石司农都有贤名在外,皆可称堪任人选,若是吏部尚书出自他们二人,赵某以为可称堪任。”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 散去后,赵用贤与精膳司郎中陈泰来一并踱步回衙。 陈泰来道:“右宗伯,可知正堂心中意许是何人?” 赵用贤道:“看来也不外乎石东明,陆平湖之一。” 陈泰来道:“方才右宗伯所言论贤名,石东明,陆平湖都不相伯仲,但贤名之后,众人都多畏石东明,而心许陆平湖。” 赵用贤道:“石东明刚正不阿,从来不搞结党营私的一套,当然众官员敬而远之。但他若为吏部尚书,我倒是以为更公允一些。” 陈泰来道:“右宗伯所言极是,但石东明敢于任事,若由他来主持铨政,并非他之所长。反而是陆平湖既有清名,又……” 赵用贤闻言站定脚步道:“果真如正堂所言,天道之下自有人情变化,你与陆平湖分属同乡,替他说话也是理所当然。” 二人闻言都是大笑。 次日阙左门九卿廷议。 此次廷议乃东事。 “朝鲜来报,言倭国下国书,欲于明年春大举进兵侵朝。” “兵部差委锦衣卫刺探倭国军情,另兵部职方司也通过海商探查倭国军情,据海商的消息,倭主平秀吉已经于正月对倭国下征召令,也是预计于明年春出兵。” 因为兵部尚书王一鄂,兵部左侍郎许守谦正在养病,所以列席九卿廷议的乃兵部右侍郎王基,以及职方司郎中申用懋代表兵部向九卿陈述。 至于吏部尚书宋纁也是因病缺席,所以九卿只到了七位。 听到倭国入侵的消息,列席大员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说什么。 右侍郎王基疾言道:“倭国已从今年正月开始动员,到明年开春出兵历时一年。若真是如此,出兵之声势不小啊。” 列席大员继续沉默。 左都御史李世达道:“如此我说一句话,倒不是李某以为兵部在危言耸听,只是倭国距大明有数千里之遥,消息一往一返耗时许久。” “而且海商往返于倭明之间,其言究竟有几分可信?这刺探倭情之事,还是应该以锦衣卫密谍的消息为准。” “最后说一句就是朝鲜态度尚且暧昧不明,是否有勾结倭国一并来犯意图也是不清楚,我等不可轻信朝鲜的一面之词,也是应该仔细探访。” 见终于有人说话,众人都是送了一口气。 林延潮听了李世达的话后,则是端来茶盅,将茶盖掠了掠茶叶,口中轻吹后呷了一口,喉咙微动后脸上露出了赞许之色。 在外人看来林延潮竟将这宫里这不值几钱银子的冲泡茶,品出了许多滋味来。 其余官员们闻言也是有样学样,自顾喝茶,反正就是不轻易发表意见。 首辅申时行看了下面官员一眼,自己也是端起茶来。 次辅许国见众官员如此态度有些不满,只见他出声道:“都宪的意思,就是我等应当继续静观其变了。” 李世达道:“次辅,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现在消息太少,在这时候以静制动,不可自乱阵脚方是我上邦大国的应对之策。” 户部尚书石星道:“我赞同都宪之见,去年岁末的廷议后,朝廷已是在津莱,辽东加强了守备,并令沿海各省严加戒备。以石某之见,应该先平定火落赤部,平定了西北之后,朝廷再腾出手来应对东事。” 到了这一刻,才不少官员出声赞同李世达,石星。 林延潮闻言唇角动了动,但是却没有说话。当初在廷议上他的建议被王一鄂,石星,陆光祖联着手驳回,今日没有把握,他可不会再自取其辱。 石星看了林延潮一眼,最后还是坐下抚须沉吟。 许国请教了申时行后,然后对列席官员问道:“诸位还有什么高策?” 众人一片沉默,林延潮也是继续喝茶,没有作声。 “我倒有些浅见。” 众人看去原来是刑部尚书陆光祖。 许国心底一凛,但面上却是欣然问道:“大司寇有何高见?” 陆光祖道:“去年廷议上,我等认为倭国是否入侵,尚在五五之数。但今日从兵部的奏报来看,更近一步坐实其狼子野心。仅仅加强津莱守备是否太单薄了些,如此是不是把去岁海运济辽济朝之事,再拿出来议一议。” 此言一出,石星又惊又怒地瞪视向陆光祖。 面对石星的目光,陆光祖四平八稳地坐着。 林延潮这时放下茶盅,双臂往椅扶手上一撑坐直了身子。 当日廷议结束后,申时行,许国他们回部办事,而七卿大员们并没有着急回去,众人分别围在石星,陆光祖二位大佬身旁说话。 陆光祖从始至终都是谈笑风生,至于石星则是放下之前的架子笑着说话。 而林延潮看了陆光祖一眼,又看着石星一眼,当即走到陆光祖身旁。 陆光祖脸上的笑容更深,林延潮也是满脸堆笑二人说了一阵的话。然后林延潮又走到石星的面前,石星脸上也是挤出了笑容。 于二人打过招呼后,林延潮赶到了内阁。 申时行竟然早一步离阁回府了,于是林延潮就拜会了许国。 一见许国,林延潮即道:“次辅,当初你我商定支持石司农为吏部尚书的事,我看有必要改一改了。” 许国闻言道:“宗海……方才我在廷议上支持石司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切不要因为陆平湖一句话而改变决定。此人城府极深,当初反对海运的大员中,他是最坚决的。而今日他是故意在廷议上提出此议,是明知石司农会反对此事,然后用意分化我等。” 林延潮道:“次辅,在下并不懂得太多,只知在海运之事上,从头到尾石司农都是反对的,方才在廷议上又驳了我一次,倒是陆司寇是赞同的。我林延潮不才为官只知一事,谁反对,就是林某敌人,谁支持,就是林某的朋友。” 许国语重心长地言道:“宗海,官场之事岂有事事顺意舒畅的,就算身为老夫,甚至元辅也有很多事想办而不能办,若是因为有人反对,就与他不和,路会越走越窄的。” 林延潮道:“在下认为若是为了两淮盐税之事,倒不如如此,现在王司马也是害病,正向朝廷请辞,不如让石司农改任兵部尚书如何?” 林延潮此言一出,许国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宗海,兵部尚书本阁部心底自有人选,不必再说了。” 林延潮见许国话说得如此坚决,不再说什么起身告辞。 林延潮走后,许国大怒不由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门外的值阁中书闻声立即入内。 “阁老息怒啊。” 许国匀了匀呼吸道:“我倒是不是气林侯官,是气陆平湖出此损招。” 值阁中书道:“林侯官以事功二字为之政柄,陆平湖当然知投其所好,但以之前廷议上商定好的决策来市恩,实在是坏了规矩。” 许国点点头道:“不错,陆平湖此人太有手腕了。此人若真为太宰后,阁部之间必生冲突,以后岂有宁日。倒是石东明虽与我不近不远,但至少不会与本阁部来招权示威的一套。” 值阁中书闻言点点头,官场有一句话‘兼掌票拟铨政者可为真宰相’。 许国推举石星不是与他交情多少,就是为了卡住陆光祖晋吏部尚书之位,如此为他将来接替申时行为首辅作一个铺垫。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一十章 参天大树我自为之 从内阁回到衙门火房的后,林延潮当即吩咐门曹不许让任何人入内。 陈济川给林延潮端来茶水,林延潮轻呷了一口随即放下,此刻他全无之前在廷议上闲品的心境了。 林延潮放下茶盅,到了书案上挥毫落纸写了几个字,然后又坐在椅上沉思。 “老爷,今日廷议上是否有不顺心之事?”陈济川问道。 林延潮道:“确有。你这说这许新安还未成为首辅,但已是摆起了首辅的威风,竟几乎把我当成属吏来使唤。” 陈济川想了想道:“多半是许新安觉得老爷这一次起复他有出的一份力在其中,故而也不把老爷当作外人吧。” 林延潮道:“我本来也有此意,这一次我出面联合部内的官员,就是打算将来在廷议上一起推荐石东明,也算对许新安有个交待。那知今日廷议上这石东明居然再次反对海运济朝之策,然而支持我海运之策的却是与石东明并谋大宰冢之位的陆平湖。” 林延潮伸指叩桌,当初自己与许国达成协议后,可谓是一心一意。尽管林延潮记得似乎历史上许国没有担任首辅,但若是他能如申时行一样器重自己,自己未必不能帮衬他。 当初自己能帮张居正早几个月下野,让张四维提前担任了几个月宰相,又何况许国。 但是许国显然是没有将自己放在心上啊。 这一次他强行让自己支持石星,又兼事后一副理所当然你要听我的样子,实在令林延潮觉得跟随许国不是一条很好的出路。 这与申时行不同,二人是座主门生的关系,即便将来申时行下野了,林延潮仍要恭恭敬敬称他恩师。所以林延潮现在即便身为大宗伯,在申时行面前以下僚自居也属官场上正常的事。 但是许国呢?现为次辅已然如此了,将来成为首辅,自己还不得事事听之,就如同属吏一样。 换句话说,这不是给自己找爹吗? 林延潮想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重新从桌上端起茶来,立在火房中央望向窗外,但见轩窗豁亮,窗外院中有数株高大古树荫蔽。 见窗前这已逾百岁之龄的苍松,依靠自己不依不靠挺拔而立,林延潮不由心道,树犹如此,又何况人呢? 林延潮将茶一饮而尽后已有决定道:“参天大树我自为之,又何必求他人荫蔽。” 陈济川听到这里,知道林延潮已有决意,身子微躬。 林延潮从衙门回府后,闻知于玉立,钟羽正二人前来拜访。 钟羽正现任户科都给事中,于玉立刚刚又调回了刑部任湖广清吏司郎中。 二人现在身份地位早非当初的吴下阿蒙,放在京官之中也算是一号人物。 林延潮让二人在客厅候着,自己更衣后行至客厅。二人一见林延潮即起身参见,都是格外恭敬。 其实二人年纪与林延潮差不多,钟羽正还是林延潮的同年,但二人都知今时今日地位是何人所赐,故而对林延潮都是从心底的感激。 二人坐下后,钟羽正先向林延潮禀告两淮盐政的事,原来是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现在正一头烂额,原来之前朝廷传出停止纲运法的消息,遭到了两淮盐商的集体抵制。 结果今年的盐税还没有着落,去年已经是大规模拖延。 李汝华连连写信给求自己京中的同僚帮忙,奈何石星态度十分坚决,甚至放出风声,若两淮盐税收不上来,他就要办了李汝华。 幸亏今年钟羽正从工科都给事中调任户科都给事中后,在林延潮授意下在两淮盐税的事上处处卡着石星。 否则没有钟羽正的反对,纲运法在石星的主持下,早就废除了。 林延潮听了钟羽正禀告后道:“叔濂在两淮盐税的事上,但凡户部有所请都要封驳回去,但其余的事则是可以给石司农几分面子,不必与他争执。” 钟羽正道:“是,下官原先怎么办,现在仍是怎么办就是。” 林延潮满意的点点头。 这时候于玉立道:“几位内阁宰辅对石司农的风评都很高,听说这一次宋太宰病中,朝廷风传马上要会推吏部尚书,这石司农的把握不小啊。” 钟羽正道:“吏部尚书乃朝廷唯一可与首辅大学士平起平坐的大员,之前因严分宜,高新郑,张江陵等强势宰相在阁之故,故而吏部尚书之地位这才大不如前。但眼下元辅屡次上疏请致仕,阁务虽由许次辅主持,但名不正言不顺,故而内阁宰相新旧不济之时,新任的吏部尚书或许可不看内阁脸色行事。” 于玉立道:“但是现在朝野上下石司农呼声不小,唯一可与他抗衡的恐怕也唯有本部的大司寇了,不知大宗伯心底以为谁更合适?” 就在一个时辰前,林延潮心底的人选还是石星,但现在他已是下定决心。 林延潮道:“我正要与你们说此事,元辅乃是林某的恩师,他在朝一日,林某大小之事上都以恩师马首是瞻。现在元辅就要退了,他也并没有与我交待吏部尚书堪任的人选,倒是许次辅授意我推荐石司农。” “但是石司农屡次三番在廷议上与我意见相左,我是否要推举他呢?唯许次辅之命是从呢?” 于玉立,钟羽正二人对视一眼。 钟羽正起身道:“大宗伯,你乃我们这一科里会元,状元,也是我等中官位最高。众同年无不以大宗伯马首是瞻。” 于玉立也是起身出声道:“我与叔濂也是一般心意,以大宗伯今日地位,实不必处处看许新安脸色。”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又不是自己要出任大冢宰,但你们这番话林某心底很受用。两位请坐。” 二人依言坐下,仍有些不知所措。 林延潮对于玉立道:“中甫与陆司寇交情如何?” 于玉立如实答道:“公事来往之余,也曾去他府上坐了几回,大司寇面上不苟言笑,但私下倒是不难相处。”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道:“那你替我与大司寇传个话,只要他升任吏部尚书后让叔濂为吏科都给事中,那么吾在会推之中举他为吏部尚书!” 林延潮此言一出,钟羽正身子一颤,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于玉立闻言又是震惊,又是羡慕起钟羽正。 林延潮笑了笑,他此刻倒是担心于玉立地位不够,陆平湖不足以相信。本来朱赓是可以当作二人中介,但他老人家又不在,林延潮一时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替他传话了。 钟羽正又是高兴,又为难道:“启禀大宗伯,这吏科都给事中是言臣领袖,连吏部尚书也要礼重三分,但我与陆平湖素无交情,他怕是不会……” 林延潮抚着短须笑着道:“只要陆平湖有志于大冢宰之位,那么他就一定会答允。” 数日之后,宋纁病逝于任上。 天子十分悲伤,缀朝三日(表面工作还是要做的)以示哀悼,然后旨意也下来了,追赠宋纁为太子太保,同时令礼部议论宋纁的谥号。 同时宋纁去世,吏部尚书缺位。 吏部左侍郎赵志皋题请会推吏部尚书,天子答允。 于是旨意上定于五日之后,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在阙左门会推吏部尚书。 就在会推前一日,有言官上疏弹劾申时行名为致仕,实为恋栈权位不去,说白了意思就是申时行死皮赖脸的留在宰相的位子上。 天子对于这名言官予以夺俸半年的处置,若要算上之前朝廷处罚言官的一年俸禄,这位上疏的言官要给朝廷白干一年半。 在会推前一日,刑部尚书的火房内。 但见火房中央的墙壁上用笔描线作了一个表格,表格上有在京五品以上所有官员的名称。 表格一栏除了官员的名字,后面都标着一栏备注,上面写着如‘不能与推,倾石,存疑’等字样。 陆光祖双手负后看着这张表格,然后两个心腹官吏持笔在对照着表格在纸上写着什么。 陆光祖看了一阵,然后于火房中左右踱步。 过了一会功夫,两名中书一并捧纸来到陆光祖面前道:“启禀部堂大人,我们二人算过了明日会推,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除了正在病中,外出公干的,态度暧昧不明的,留在京中的官员里我等粗略计算了一番,支持石东明的官员稍多部堂大人几票。” 陆光祖道:“石东明背后有许新安,王太仓撑腰,当然不乏人支持,哼!” 陆光祖眼神一厉,这时一名中书道:“部堂大人我们应该怎么办,是不是要往那态度暧昧的官员那走动走动。” 陆光祖摆了摆手道:“你们想到的,石东明难道没有想到吗?那几个墙头草不过想待价而沽,我们越找,这些人还以为朝堂上没有他们不成了。” “那么我们当如何应对?” 陆光祖道:“为今之计,当把支持石东明的官员中拉拢过来。拉拢一人,我即胜两票,拉拢五人,我则胜十票!” “那么部堂大人应当拉拢何人?” 陆光祖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盯向了这些礼部头衔的官员,半响后道了一句:“就是他们了!” 一千两百一十一章 内阁轻重 廷推之日。 能够列席廷推的都不可能是卑官,而是朝廷五品以上的京官。 其中以刑部,户部最多,有二三十人之多。 其余各部都不到十人。 然后内阁数人,翰林院,詹事府数人,通政司数人。 大理寺,太常寺,太仆寺,尚宝司,鸿胪寺等各二到五人不等。 钦天监,太医院也有一名官员参加廷推。 最后就是顺天府的官员。 因此有资格列席的京官足足有一两百号人,抛开缺额的,病得实在下不了床的,今日廷推吏部尚书时,一共到了有百余名官员之多。 众官员抵达后,有的回朝房里歇息,有的在广场上谈笑。 这时日头正照着午门广场上,众官员们面上云淡风轻的谈笑,但私下都用余光打量着经过广场的每一名官员。 但见这时端门金水桥上走来一行官员,午门前的官员立即上前相迎。 这一行官员不是别人,正是林延潮率礼部官员抵达。 林延潮头戴乌纱,身着锦鸡补子绯色袍服走过金水桥。趁着初升的阳光而来,林延潮身上既有高官大员的贵重之气,也有一等朝气蓬勃的英气。 见了林延潮,桥下的官员都不敢仰视。 而黄凤翔,赵用贤等礼部官员跟在林延潮身后来到了广场。 “见过大宗伯!” “拜见大宗伯!” 林延潮还礼后,笑着对左右道:“看来各部之中,又是我们来的最早。” 官员的级别越高,就越喜欢迟到,如此重要的廷推,迟到个一个半个时辰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身为大员,你不来廷推还真推不了。 至于小臣若迟到了,谁还等你,回头还要被御史弹劾。 林延潮这话是以开玩笑的语气道出,在场官员哪敢接话,只是在旁陪笑。 林延潮与礼部官员先至朝房休息。 礼部于午门朝房有两个,一个是部堂使用的,另一个是四司使用的。 这也是六部才有的待遇,当年林延潮在翰林院时,也是上下一起挤一个朝房。 礼部的部堂朝房在东侧上首第二间,四司朝房在西侧末间。 众人到东侧朝房入座后坐下稍稍歇息。 林延潮指着窗外道:“听说近来四司朝房一向屡为刑部,户部的朝官侵占,令本部司里官员无处可坐。从今日起我们以修葺的名义将四司朝房锁起,然后换了钥匙让值堂好生保管,这借易逐难,此后朝房再也不许给其他衙门的官员借住。” 下面官员一并称是。 说到这里值堂的吏员即给他们端上来茶来,这时陈济川入内在林延潮耳旁说了几句话。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示意陈济川退下,然后对左右的黄凤翔,赵用贤道:“元辅言身子不适,不参与今日的会推了。” 听了这话,大家并没有出乎意料。 在廷推前一日,言官上疏弹劾申时行。外人看来此举是看你马上要致仕了,有人赶紧来刷一把声望。 但熟悉内情的人知道,为何早不弹劾,晚不弹劾,非要挑在会推前的一日呢? 想明白后,就知道申时行为什么不来了。 首辅不到场,那么官员会揣摩吏部尚书的意思,但会推吏部尚书,官员们又去揣摩谁的意思? 所以答案就是没有人,谁也没有足够的实力,主导这一次的会推。 今日的吏部尚书会推,注定将会是一场龙争虎斗。 林延潮一面喝着茶,一面透过窗户格子看向窗外。少顷,工部尚书舒应龙与工部的官员到了。舒弘志很是热情地与广场上的官员们寒暄。 黄凤翔低声道:“听闻舒司空也有意逐鹿大冢宰之位。” 听黄凤翔这么说,林延潮,赵用贤不约而同露出了不屑的神色。 赵用贤道:“就凭他?” 黄凤翔笑道:“舒司空当然另有打算,陆,石之一晋吏部尚书后,他想填补留下的缺位。这一次出面也是先试试水。” “原来如此。” 几人又喝了一会茶,参加廷推的官员陆陆续续也到差不多了,这时户部尚书石星方姗姗来迟。 石星一到广场半数的官员都是拥了上去,以往不苟言笑的石星今日也显得平易近人。 说了几句后,石星径直来到礼部的朝房。 石星上前数步,林延潮也迎上前来。 石星托住林延潮的手道:“原来大宗伯早就在此了!” 林延潮道:“会推乃朝廷伦才之典,林某不敢怠慢,故早到一步。” 石星闻言笑着道:“原来如此,之前海运济辽的事,石某想过若是朝廷经费宽裕,倒是不妨在江浙打造些海船来,此事石某后来与许次辅商议过,大家一致商定大宗伯再想想办法。” 早干什么去了?嗯? 林延潮心底冷笑,面上却又惊又喜地道:“若真是如此,实在太好了。林某先谢过大司农了。” 石星点了点头,又与赵用贤,黄凤翔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走出礼部朝房。 林延潮目送石星笑容满面,赵用贤却连看了林延潮数眼。 石星走后,刑部陆光祖率着刑部一干官员抵达了。这一次官员们又是拥了上去,似比之前迎石星的人还多。 林延潮看去石星的脸色有几分不好看。 今日陆光祖也不再如往日般矜持自重,而是满脸春风与官员们寒暄,至于林延潮与陆光祖之间,自己既没有上去的意思,对方也没有过来的想法,彼此遥遥行礼即是打过招呼。 会推在阙左门进行。 近百名官员将阙左门外的广场站得是满满当当的。 今日主持会推的是吏部左侍郎赵志皋,赵志皋年纪老迈,念了几句就不行了,当即表示要歇歇。 林延潮见此狐疑,这样大的年纪,申时行还打算推举他入阁,到底有没有问题。 赵志皋到一旁歇息后,右侍郎王用汲即接替了他。 王用汲是去年从总督义学衙门任上升迁为吏部右侍郎的。 王用汲是与海瑞齐名的廉臣。 他主持义学时向朝廷提出将宫中,国子监里的藏书集中设一藏书室,供给来京的士子,义学的教师抄录借阅。 这就有些类似于汉时石渠阁,宋时崇文院,但不是服务于皇家,而是服务于读书人的,有些类似建立国家图书馆。不过很遗憾如此有见地的建议,没有被天子采纳。 现在王用汲立于皇城墙下,内阁大九卿官员于墙下东西而立。 首辅,吏部尚书,兵部尚书陆续缺席,本来十三人,只到了十人。 而其余的官员一并面北而立。 王用汲一边宣布吏部尚书堪任官员的履历,一面有吏部官员将书写有堪任官员履历名册交各个参与会推的官员手中。 林延潮立于西首,日头越过紫禁城的红墙上正好照在自己身上。 林延潮用手挡了挡阳光,拿起堪任册翻至第一页,不由心底冷笑一声。如他料想,这堪任册上列在第一页的正是户部尚书石星,而陆光祖则在第二页。 这堪任册上次序先后,其实也是一等暗示在其中。 否则按照年资而论,陆光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石星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陆光祖的排名应该在石星上面才是。 虽说没有首辅,也没有吏部尚书,但总是有人用这样潜移默化的手段来影响这一次的会推。 林延潮想到这里,看了一眼正坐一旁歇息的吏部左侍郎赵志皋。 林延潮顺着堪任册继续看下去,不仅石星,陆光祖在列,还有舒应龙,孙鑨,王用汲等一共七人。 林延潮本以为自己的名字也会列入‘陪跑’名单,但可惜名册上并没有自己名字。 礼部尚书可以不由词臣出任,但吏部尚书能否偶尔由词臣出任? 从这几年看来,别说词臣当选,就连堪任官员名单上也不许有词臣名字出现。 在嘉靖,隆庆朝时,如方献夫,严嵩,高拱以内阁掌吏部的情况,是绝不可能在万历朝出现了。 这时候王用汲已念完以上官员履历道:“吏部尚书推某正某陪,诸位官员想清楚后,上前画题!” 吏部尚书会推,不似九卿会推,也不是三品以上公卿会推的流程。 对此有明文记载,阁臣,冢宰,大司马,总督出缺时,则立榷。 列卿佐贰,巡抚出缺时,则坐推。 这看起来像是死规定,表示官员站着商量,是对于宰相,尚书,总督会推的慎重。 其实之所以如此会推,是因为阙左门前没有那么多椅子给你坐,纸笔发下去也是麻烦。 会推大臣时人数多,官员没办法坐在椅子上,或者左右宴房里,写好了堪任贴递上去,必须一个个到公案前,在吏部官员监督下于名册下题画。 “大宗伯!” 林延潮听到身旁一个声音,原来是许国与他说话。 “次辅有什么吩咐?” 许国诚恳地道:“我与你说掏心窝的话,今日之会推,涉关今后内阁之轻重。若是你真对石司农有什么成见,今日一定还请看在我的面子上暂且放下。” 林延潮明白许国的意思,若石星出任吏部尚书还好,但若陆光祖出任,那么内阁以后要想使唤吏部就难了,如此内阁的权力就失去一半了。 说话时阳光正照在林延潮的侧脸上,但见他笑了笑道:“好,次辅放心就是。”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一十二章 高皇帝祖训 紫禁城的红墙金瓦之下。 林延潮与许国站在阙左门前长聊,许国虽是掏心掏肺说了一阵的话,但林延潮听来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内容。 林延潮也是面上敷衍着,一直到了会推已经开始,二人这才默契地不再说话。 林延潮之前有盘算过,石星与陆光祖谁胜算更大。 石星曾屡次因言获罪,隆庆二年时被廷杖,导致其夫人误听传言以为石星被杖死结果殉死而亡。事后吏部给石星一个评语,那就是憨愚。 石星为官敢于任事,不耍弄心计,不玩弄手段,以直节声闻天下,所以为朝野上下清流支持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因为他的性格也是得罪了不少人,石星为官又从不拉帮结派,所以一般而言,吏部尚书轮不到他出任。 可是有了许国,王锡爵支持就不一样了,特别是许国担任过两届会试的主副考官,在朝中有不少门生故吏,有他支持,石星才有了胜算。 但陆光祖就不一样,他沉浮官场几十年,任过吏部验封郎中,考功郎中,又为当时吏部尚书严讷器重,陆光祖在吏部时推举了不少官员。 张居正病逝后,陆光祖又陆续出任要职,任过吏部侍郎,南京吏部尚书等广汲人脉的官职。 更何况陆光祖是浙人,朱赓,沈一贯二人下野后,朝堂上人数最多的浙籍官员无不以他为首。 因此就实力而言,陆光祖比林延潮更有资格为参天大树。 许国担心陆光祖上位后难制,故而才极力推举石星为吏部尚书。 据林延潮猜测,就现在而论二人的票数差不多,但也不是票数多就一定能上。 最多正陪二推上的选择,还要看天子的决断。 但以林延潮对天子的了解,他肯定是不会支持许国推举的人选。但是许国不是不知道,可是许国极力经营如此,也就是为了搏一搏,万一有这可能呢? 当然林延潮即便之前知道陆光祖胜算更大,之前也没有打算支持对方。官场上不能纯讲利益,也要讲人情。许国与自己有旧,要不是石星摆了自己一道,自己何必改换阵营。 这时候吏部右侍郎王用汲由官位从高到低唱名,念到名字的官员依次上前在公案的堪任侧题画。 许国,王锡爵,王家屏依次题画,等户部尚书石星题画之后,然后就轮到身为礼部尚书的林延潮。 这一刻无数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初夏的灿日正照在林延潮身上,将他的二品绯袍镀上了金光。台阶下青年的官员看着林延潮此刻是满脸羡慕。 而林延潮没想那么多,只是从容举步迈上台阶,走到公案前。 左侍郎赵志皋,右侍郎王用汲各自向林延潮行礼。 吏部侍郎虽为三品,但官场上向来以尚书之礼相尊。所以林延潮也是以相等之礼还之。 然后文选司郎中刘元霖亲自奉笔给林延潮。刘元霖是万历八年进士,这官员的履历表,堪任官的人选,都是他与尚书,侍郎商定的。 所以别看文选司郎中只有五品,哪怕你贵为侍郎,在他面前也要恭恭敬敬的。 林延潮对刘元霖笑道:“有劳年兄了。” 刘元霖立即道“不敢当。” 说完林延潮持笔看向堪任薄。 但见帖上排在第一位的石星下面,已是落了四个正字,不用说在他前面的四位大佬包括石星都将票投给了自己。更可以说明内阁除开申时行外,已是达成了一致全面支持石星。 林延潮笑了笑,在众人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在陆光祖的名字下面写了第一个‘正’字,然后在石星名字下写了一个‘陪’字。 写完之后,林延潮抬起头。 在场三人都是久经风浪了,丝毫看不出异样来。 林延潮将笔搁在一旁,负手走下了台阶。 紧跟着林延潮迈上台阶的自是刑部尚书陆光祖,二人交错而过。 林延潮回到自己位子,面色波澜不惊,若不出意外的话,二人的票数已是变成四比二。 下面的官员依次上前于堪任贴上题画,从尚书,侍郎一直至各部郎中,员外郎,这廷推吏部尚书就是如此,哪怕你是一品大员,但也只能在堪任薄上写一个正字。 相对而言即便你是一个不起眼的从五品员外郎,但只要能在堪任薄上写一个‘正’字,也足可自豪了。 即便是尊为吏部尚书,但也是我等小官选出来。 为什么京官比外官高一等?原因也是在此。 因此有了廷推制度,所以官员们最讨厌的就是天子不用正推,改用陪推,此举无疑是犯众怒的。以陪推被钦点的官员一般也不敢就职,以免得罪人。 当然廷推此举经常有官员在其中暗箱操作,也是伤害了皇帝的权力。 崇祯就很讨厌正陪推,故而他对于推举上来的官员采用抽签的办法来决定。 清朝皇帝也曾在御批里说‘简拔出自廷推,实为明代弊政’,‘用人乃驭下大权,太阿岂可旁落’。 列位官员题画完毕,吏部的官员当即统计票数。 最后公案前由吏部官员唱票。 “户部尚书石星正字三十二,陪字五十。” “刑部尚书陆光祖正字三十九,陪字三十三。” “工部尚书舒应龙正字七……” …… 尘埃落定,吏部官员将以廷推的结果上报天子圣裁。 此刻次辅许国的脸色变换一二,扫了陆光祖一眼,随即拂袖远去。 而石星神色有些苍白,也是默不作声离去。 至于陆光祖微微一笑,一旁的官员也不会在这时候向他道贺。万一天子用了陪推的石星,而不用正推的陆光祖,你这不就成了乌鸦嘴。 所以众官员们离去时都是默契地向陆光祖拱手,没有说什么。 至于林延潮也是与陆光祖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林延潮也知道陆光祖这一次赢得很悬,当然也正是如此,才显得自己这几票举足轻重啊! 现在只等着天子的圣裁了。 此刻申府之内。 申时行正在逗着笼子里的画眉,这是他老家家人送来的。 申时行脸上浮着笑容,并没有因昨日言官的弹劾而动气。 “老爷!”申九来禀告道,“听宫里来的消息,廷推上是陆光祖终于压过石星一筹?” “哦?”申时行闻言微微讶然。 申时行将鸟笼交给下人,踱步道:“许新安在朝经营多年,最后竟没有胜过陆平湖实叫老夫意外。” 申九倒是很幸灾乐祸的样子道:“没有老爷你出面主持大局,许阁老,王阁老哪里能挑得起重担啊!这一次老爷放手让他们砰个大钉子,以后他们就知道内阁离了老爷你,终究是不成。”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老夫马上要告老还乡了,争这些做什么?许新安是吃在位不正的亏上,若他是首辅,这一次廷推他未必会输。若陆平湖为大冢宰,看来以后朝中要多事了。” 申九问道:“若是老爷这一次没有辞官,不知会支持谁为吏部尚书?” 申时行道:“这就不是你该问的话,老夫已决意告老还乡,朝堂上的事就由着他们去争好了,现在就看天子什么时候准辞疏了。” “再告诉老爷一个好事,应天巡抚李涞已是以将苏州知府石昆玉给问罪下狱了。” 申时行问道:“什么罪名?” “擅动吴县银库,吴县县令周应鳌出面举证!”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吩咐李涞要查实了,将案子办到让人无话可说为好,另外石昆玉终究是老夫的门生,他虽不仁在先,但老夫也当网开一面,让李涞不可在狱中为难他,衣食供给都要周到。” “是,老爷。”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回乡在即,不想再为这样小事烦心。但愿为官三十年有个善始善终吧!” 而此刻乾清宫里。 天子看着吏部奉上这一次廷推吏部尚书的奏章。 天子对张诚,陈矩问道:“这陆光祖,朕记得当初就是他率留都的官员弹劾的张鲸。此人是个刺头啊!” 张诚道:“圣明无过于皇上,这陆光祖当初在吏部任官时就有擅专之名,为御史所弹劾,另外此人还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曾与张太岳相善。” 听到张太岳的名字,天子目光一凛,然后道:“这一次陆光祖能列正推,可见百官对他还是认可的。朕听说这一次申先生没有参加廷推。” 陈矩出声道:“回禀皇上,申先生在廷推前遭到言官弹劾引疾回避。” 天子笑了笑道:“以往朝廷里有传言,这吏部尚书多是出自内阁私授,但这一次申先生不出面,这陆光祖是内阁里哪位先生推举的?” 陈矩道:“回禀陛下,据内臣所知,这一次内阁没有支持陆光祖。” “哦?”天子来了兴趣,笑着道,“看来陆光祖是个人物啊!” 天子重新看向奏章,然后自顾道:“自世宗皇帝以来,六部于内阁面前如同属吏,首辅俨然如同宰相之尊。” “朕记得高皇帝的祖训,高皇帝废宰相而设六部的初衷。故朕决心自今日以后,不可再有内阁侵吞部权之事!” 说完天子于奏章上画下朱批。 一千两百一十三章 就此干休 吏部尚书廷推之后,天子依从正推所举,用陆光祖为吏部尚书。 至于刑部尚书则是推举,前兵部尚书三朝元老赵锦。 陆光祖加为吏部尚书后,按照惯例上疏推辞以表才疏德薄,不能胜任。因为是惯例,所以天子也依照惯例不允。 不过陆光祖上疏推辞,却是有人‘当真’了。 御史王之栋上疏言陆光祖以前有擅权的劣迹,而赵锦年纪太大,二人都不能胜任。天子大怒下旨责问,你说他们不能胜任,那你推举两个官员来给朕看看。 哪知王之栋一封奏章怼了回去。臣说年老不能用,陛下却要臣说用谁?臣说事情不便,陛下却问臣要办什么事?陛下这分明是不让臣说话,此非社稷之利。 王之栋把天子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贬去璐安府为司理了。 但也有人怀疑王之栋是许国的门生,这封奏疏是他授意王之栋写的,表示对陆光祖担任吏部尚书的不满。 无论是不是许国授意的,但内阁不喜欢陆光祖这是无疑的。不仅内阁,翰林院上下也不喜欢陆光祖。 这其中是有故事的。 当年陆光祖为吏部郎中时,到都察院拜见三堂时从来都是长揖不跪,因为此事吏部与都察院还打过一场官司。 而张居正为首揆时可谓气盖诸公,六部尚书在他朝房禀事时也要站着说话。当时陆光祖为大理寺卿找张居正禀事时说,我必须坐着说,不然就告辞了,而且以后再也不来了。 张居正听了忙道,年兄留步,咱坐下说。 当时人盛赞陆光祖很有气节,因此名重一时。但是到了陆光祖为吏部侍郎时,有次他坐轿出行时遇一名庶吉士,要对方引避。这名庶吉士不肯,反而将陆光祖骂了一顿。 陆光祖受辱后要内阁主持公道不得,于是愤愤不平地到处对人诉说,京里不知尊卑不避大轿的有四等,一太监,二女人,三入朝的大象,四庶吉士。 要知道庶吉士从来在道上只避阁臣,太宰,其余官员哪怕堂堂尚书,也只是遥拱。 陆光祖之前此举显然有些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而且此话一出可谓将翰林院里的庶常都骂进去了,你陆光祖居然将我们堂堂翰林与太监,女人,畜生并列。 相反陆光祖的前任宋纁为吏部尚书时,一日坐轿过长安街。结果一名老妇人没有回避,被宋纁的属隶误责。那妇人是当街大骂,老娘在京五十几年,见官千千万万从没有回避过,谁还稀罕你这蚊子官。 闻者无不大惊失色,宋纁命人赶紧避过。到了吏部后,宋纁对下属说,今天真是的,被老妇人指着一顿大骂。 下属问:“谁敢骂堂堂大冢宰啊?” 宋纁说了事情经过,最后还自嘲说了一句,老夫今日也不是蚊子官了吧。 两人一比较,差距有了。当初陆光祖为下僚时,能够保全气节,不畏上官,甚至连张居正都敢顶撞。但现在你为吏部侍郎了,却是处处摆起谱来。可知你陆光祖不是有气节,而分明就是装逼犯。 在另一个时空的万历二十一年的会推阁臣。 会推之后,陆光祖写了几名堪任的官员,然后将自己名字列在第一个报了上去。 此疏入后许久,天子不答。到了一日,天子突然批示给陆光祖说,朕要你会推阁臣,你怎么把自己列在头名报了上来。 无论如何说陆光祖已经推升为吏部尚书了,一辞后,陆光祖即正式拜吏部尚书。 陆光祖拜吏部尚书后数日,文渊阁之中,气氛有些沉闷。 许国,王锡爵,王家屏三位内阁大学士正在值房里票拟。 当初陆光祖照例上疏推辞任命时,许国是很想直接弄假成真让陆光祖滚回去家的,顺便再在替天子批答的票拟里骂上一句‘装什么装’。 但是这纯粹是想想而已。 今日三位阁老正在值房里批答奏章,而申时行又不在阁,这一次倒不是别的,而是因为他又被弹劾。 弹劾申时行之人,乃南京一名主事,他弹劾的起因是之前因慧星之事,天子下旨将所有科道言官罚俸一年。天子处罚了也就罢了,还要把申时行拉出来说了一句‘宫府一体’。 结果主事愤慨上疏说星变之事,不是言官的错。全部归咎于内阁,申时行在内阁之时,借天子威福狐假虎威,然后又重用吏科都给事中杨文举,礼科给事中胡汝宁两位奸臣,弄得朝中乌烟瘴气。 杨文举乃飞语里所言与杨四知,杨文焕并列的‘三羊’之一,当年江浙水灾杨文举奉旨去赈灾,结果却一路贪污受贿,江浙一带百姓对杨文举骂声一片。可杨文举不但没事,回朝后还升了官。 现在申时行受弹劾再度辞官在家,许国必须出面来收拾残局。 许国与王锡爵,王家屏道:“杨文举平日官声太差,我看是还是让自己上疏致仕回籍好了。但下面小臣上疏乱政惑听,必须予以重惩。” 王锡爵亦道:“元辅虽早有归田之意,但宰相归里自有宰相之体,岂能因小臣弹劾而去,如此国体何在。” 许国虽心底巴不得申时行赶紧走人,但是他知道在此疏他必须听王锡爵,王家屏的,出面替天子挽留。 许国道:“元辅待许某有知遇之恩,这点我怎能不知,就如此票拟。” 于是许国起草奏疏的预拟后递给王锡爵,他将笔搁在一旁,端起茶盅又是放下对二人道:“这一次会推吏部尚书,与之前所料相去悬殊。几乎少了近十人,到底是何人在欺瞒?许某生平最厌恶背叛之人,若让我察知定让他此生无法立足于朝堂之上。” 王锡爵将许国的预拟过目一遍后于一旁画押,然后递给了王家屏道:“维桢兄切勿动气,一下少了近十人之数,必是有人在背后授意。” 许国点点头道:“那么元驭心底可猜到此人是谁?” 王锡爵沉吟片刻道:“若我所料不出,八成乃林侯官所为,也唯有他方能如此左右大局。” 许国暗暗点头,他其实早通过吏部熟悉的官员知道了是林延潮背叛了他,但他就是要借王锡爵的口道出。 许国道:“许某也认为是他。” 王锡爵道:“林侯官好利轻义,轻易反复,这一次你我可谓错信了人啊。” 许国见王锡爵这么说心底大喜,但面上却道:“此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石东明与林侯官素来不和,我强要林侯官推举石东明,他心底必生不满。” 王锡爵道:“话是如此说,但他林侯官是词臣出身,难道不知阁部之间何轻何重,在此事之上他却与陆平湖在朝中沆瀣一气,不仅你我不容,以后也有人怪他。” 许国闻言点了点头,他正要说话。 这时候外面阁吏禀告道:“阁老,吏部有题本到!” 二人不约而同停止聊天,一直静听两位大佬说话的王家屏出声道:“拿本进来。” 阁吏持本入内递给王家屏。王家屏挥了挥手示意对方退下,然后拿起题本过目,但见他脸上神色一动道:“吏部上本言吏科都给事中杨文举不称当予以罢归,并题请户科都给事中钟羽正改为吏科都给事中。” 许国当即驳道:“官员罢归不罢归,何曾吏部说得算了。” 许国此言一出,当即觉得不妥。 这官员提拔与否,称职与否,本来吏部的职责所在。但以往内阁侵吞吏部事权太久,导致众阁臣都忘了这一茬事。 “陆平湖事先也未与内阁商议,即草率定下此事。再说吏科都给事中乃台垣领袖,岂由他这般自作主张。”王锡爵出声道。 王家屏道:“不过这是陆平湖升任吏部尚书后的第一疏,而且以资历而论钟羽正从户科都给事中升任吏科都给事中并无不妥。” 王家屏言下之意,陆光祖现在已是吏部尚书,此疏不是轻易可以驳斥的,若是驳斥就是要与吏部开战了。而且从推举的角度而言,这是很正常的人事调动,并没有什么越级提拔等可以挑错处的地方。 王锡爵道:“这钟羽正是万历八年的进士,元辅的得意门生,我听闻他一直与林侯官走得很近。” 许国冷笑道:“元驭所言不错,这林侯官真与陆平湖沆瀣一气!” 话说到这里,三人都不说了,若是驳了此疏,就同时得罪了林延潮,陆光祖,钟羽正。 想到这里,许国神色一寒,当即提起笔欲落在题本上。 这时王锡爵站起身,伸手于许国持笔的手腕下一托。 许国皱眉道:“元驭,你这是作什么?” 王锡爵道:“维桢兄,听小弟一言,陆平湖此人险徼好弄机权,以后必与你我为难。但若是驳回此疏无疑让林侯官彻底站在陆平湖一边。” 王家屏其实是内阁三人中与陆光祖私交最好的一人,同时他与林延潮交情也很不错。 所以他也出声:“陆平湖既已拜吏部尚书,这时候再为意气之争已是不妥,轻易引起阁部冲突,这以往是有教训的。以我之见倒不如卖个人情给二人以为修好。” 许国听了王锡爵,王家屏之言道:“此事就先如此办,但许某是不会就此干休的!”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一十四章 中华有为 作为一名科臣,一旦进入六科,必须先从给事中任起,这是从七品衔。 明朝的给事中与御史一样,都是从地方富有能力的知县,推官中选拔。 虽说到京任给事中后,官位反下降一级,但他们无不弹冠相庆。 担任数年给事后,他们为升任右给事,然后是左给事,但是左右给事也不过正七品。 又过了数年,机缘好的可以升为都给事中,身为都给事中,那么即便是堂堂尚书也必须向他买账了。 吏科都给事中更是不同,六部以吏部为尊,六科也以吏科为首。 吏科都给事中一直是台垣领袖,当年夏言为吏科都给事中时能与首辅张璁对骂而不落下风。 因此听闻钟羽正升任吏科都给事中的消息,林延潮倒是有些意外。 陆光祖虽说为官风评不是太好,但办事效率倒是很高,这才担任吏部尚书没几天,即兑现了诺言。 这让林延潮心底很是受用。 但是自己这一次支持陆光祖的事,也必然被许国所知。 许国未必与自己干休啊。 但事情既是办了,林延潮就想好了此事的后果。 此举短期看起来很有好处,但长期而言却得罪了许国,万一许国成为首辅,林延潮以后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但是……小小御史都敢拿快退休的申时行刷声望,自己又有什么不敢呢?将军赶路不追兔,如果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如何能放手办自己的事。 这一日正是林延潮从礼科画名。 每月朔望各部尚书必须前往六科画名,堂堂尚书必须向都给事中行礼方可。 本来吏部尚书也要向吏科都事中作揖,一直高拱任吏部尚书后废除了这一个规矩。 这一日林延潮到礼科照例画名,哪知这一次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竟破例从帘内步出迎向林延潮,并且还是满脸笑容。 林延潮微微愕然,以往不是这个规矩啊。 胡汝宁笑着:“大宗伯亲来一趟,实在是劳动,以后画名这等小事,大宗伯只要差遣左右侍郎来即可。” 林延潮见胡汝宁如此,淡淡地道:“朝廷规矩如此,不可因林某而废啊!” “大宗伯哪里的话,你岂可与其他部臣相当呢?”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胡都谏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胡汝宁敛去笑容道:“大宗伯,那下官直言了,这一次有人弹劾元辅庇护吏科杨都谏与我。杨都谏已不安而去,现在下官也是惴惴不安啊。” 林延潮心底早已料到,于是道:“些许议论,胡都谏不必放在心底。” 胡汝宁又近了一步道:“大宗伯,当年饶伸弹劾元辅,言万历十六年那次北场乡试,他有私于其婿,当时是胡某主持公道出面弹劾饶伸,然而却因此得罪于自命清流之辈,京中流传的飞语竟把胡某列为八犬之一。甚至编了歌谣说,若要世道昌,除去三羊和八犬。” 林延潮看了胡汝宁一眼,时论还有云,这三羊八犬都是时相的入幕之宾。 这话虽说得过分,但林延潮也觉得蛮对的。 林延潮面上愤慨地道:“京中流言不知从何而出的,难道依于庙堂政府的就是小人,反对庙堂政府的就是君子吗?以此划分君子,小人,以辨清浊,本部堂看来是有人别有居心啊!” 胡汝宁当即感动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大宗伯啊!这话真是说到胡某心底去了,元辅对胡某有知遇之恩,元辅无辜受劾,若胡某不站出来秉公直言说几句话,胡某还是人吗?哪知却被人划作八犬,这一次将杨都谏与胡某一并弹劾,分明就是看在元辅马上就要致休,其意不仅是不利于元辅,还要将亲近元辅的官员都一并赶出朝堂去啊。现在胡某也唯有以大宗伯马首是瞻了。” 林延潮闻言听出胡汝宁的弦外之音,他的意思是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而且让自己接受申时行离去后的政治资源。 但林延潮没有说话。 胡汝宁哀求道:“新任大冢宰与胡某素无往来,听闻有苛厉擅权之名,若大宗伯不替胡某说话,胡某只能厚着脸皮上门去求他了。” 林延潮道:“胡给谏不必说了,此事本部堂必替你周旋。” 胡汝宁闻言大喜向林延潮谢过,亲自将林延潮送出六科廊房。胡汝宁恐怕是第一个亲自将礼部尚书送出门的礼科科臣吧。 林延潮当然知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的道理。 他之所以答允胡汝宁一是看在申时行留下的政治资源,二是礼科都给事中可以制约自己,之前因申时行的关系,胡汝宁一直没为难自己。现在若是换人,来一个与自己不睦的礼科都给事中,以后岂非事事就难办了。 不过林延潮现在救不了胡汝宁,能救胡汝宁的唯有内阁。 但内阁那边自己刚与许国失和,现在倒是不好前去。 不过林延潮想了想,打算回去托人给王家屏送了封信,让他替自己维持胡汝宁就是。 从六科廊离去后,林延潮从长安右门出城,这外面就是京城最繁华的长安街。 林延潮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换了便衣在长安街附近闲逛。 大街上百姓熙熙攘攘,人流络绎不绝,林延潮的心境倒是轻松自在。 到了一间书肆买书的时候,林延潮正巧碰到了熟人。 这位熟人是萧良有。 萧良有现在已是右春坊右谕德兼侍讲学士,算是跨过了五品这道槛。按照正常而言,萧良有初官是编修,按翰林院九年一升迁的规矩,他要二十七年方能升到侍讲学士,就是林延潮也要十八年。 但萧良有因主修大明会典有功,凭此升了两级,所以才能在为官第九个年头就提拔为学士。 “大宗伯!”萧良有正要行礼。 林延潮上前笑着道:“以占兄,今日你我恰巧相逢,又是微服在外,就不要拘官场的一套。” 萧良有哪里敢如此答允,他对于林延潮心情也是很复杂。 当年进翰林院时,二人一直是竞争关系,互相看不顺眼。后来林延潮为张居正不平上疏后,二人关系渐渐好了,但随着二人官位悬殊,又有些生分了。 二人在街上边走边聊,萧良有微微落后半步然后道:“本来过几日要到大宗伯府上拜会,不意今日在此相见,实在是萧某幸甚。” 林延潮侧身避过一个挑担的百姓问道:“哦?以占兄有什么事吗?” 萧良有涨红着脸道:“听闻南监祭酒出缺,萧某想请大宗伯在廷推之时推举一二。” 国子监祭酒,佥都御史虽只有四品,但都要经过九卿会推方可。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回答。 萧良有问道:“大宗伯是否有什么为难地方,萧某一向很少开口求人,这一次……” 林延潮定下脚步道:“以占兄不是第一个来问我的,除了你,还有张稚圭,邓汝德都来找过我。” 萧良友寻思这二人中,张一桂与林延潮没什么交情,但邓以赞当年与林延潮共事,而且一起轮值过内阁,交情还是相当不错的。 萧良有没料到有人先登一步,故而心思重重。林延潮与他这时来到了一个胡同就一起走了进去。 萧良有知道京中这样的胡同之中有不少暗娼,他心想林延潮带自己到这里作什么? “对了,以占兄,若你为国子监祭酒当如何办?” 萧良有振作道:“当重学培德,让监内上下学风一新……当然若是大宗伯有什么吩咐,萧某也一定照办。” 萧良有说完偷看林延潮脸色,却见他似没听自己在讲什么,而是笑着道:“到了。” 萧良有心底奇怪,抬头一看原来他们到了是一所义学。 这义学十分简单,乃是几件民房拼搭的。 走到义学门口时,但见一名塾师模样的人正在院口的井里打水,对方一见林延潮即笑着道:“林老爷,你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来逛逛。” “你可是贵客,今日又送书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带了几本,正好给学生们看。” 林延潮命跟在身后的展明将书给塾师后,对萧良有道:“我平日退衙后,若清闲无事或者是心情烦闷,总会来到这义学里看看,听听孩童们读书打发光阴。” 萧良有没料到林延潮居然有此‘嗜好’,这倒也是奇谈了。 林延潮随萧良有一起来到窗外,但见屋子里十几名学生正在十分安静的温习功课。 萧良有心想他明白林延潮带他来这义学的意思了:“大宗伯自提倡在京里开设义学,让每个孩童都能受课,这十年来不知多少孩童受惠于此。萧某心底一直很是钦佩。”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以占兄,我带你来此,不是来听奉承话的。不错,义学之事是林某的心血所在。但是林某却从来不把他当作一件建功立德的事来办,以占兄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萧良有闻言倒有些惊讶。 林延潮指着这破旧的民房对萧良有道:“你我读书人生怕名不称后世,以立功立德立言自励,有人欲效仿班超投笔从戎,沙场建功,有人要做学问,成一代大儒,以人掩史,有人要做官,官居一品,然后宰执天下。” “还有的人创立书院,教授弟子也不失为继往圣之道,但是你却从未听说过有谁,以创立义学,专门教平民百姓读书来建功立德的吧。” 萧良有点点头道:“确未听说过。那么敢问大宗伯如此你求的是什么?” 林延潮失笑道:“教授百姓读书认字,是林某唯一所为正谊明道之事,此不为利,也不为功,也从不求什么。有句让萧兄见笑的话,林某心底一直有一个宏愿,那就是让天下老百姓,无论是你是贫富贵贱,都能够读书识字!” 萧良有吃了一惊,这还是他认识的林延潮吗?那个在官场上狡猾狡诈的林延潮吗? 林延潮看向萧良有道:“好了,听林某说完了心底话,那么说说你。在林某眼底,以你之能何必去南监,要去当去北监!” “北监恐怕……”萧良有又惊又喜。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事不难,不过你要答允林某一个条件。你要答允林某将国子监里六堂的藏书,不取分毫的提供给读书人及义学里的老师借阅。” 萧良有吃了一惊道:“国子监的藏书乃官家所藏,几百年来监里又从民间买了不少,专供监生读书之用,借入借出十分严格,又如何能给普通读书人借阅?” 林延潮道:“我也知道,当年之前总督义学的王侍郎题请朝廷设一藏书楼给读书人随意借阅,但此疏被驳了回去。所以林某打算变通为之。” “林某此举不为名不为利,就如同让老百姓都是读书认字一样,让每个读书人不是死抱着四书五经,圣人之教。而是放开眼界,饱览天下群书,若萧兄能助我一臂之力,那么此事就成了。” 萧良有问道:“大宗伯的意思就是国子监将藏书来办一个藏书楼,给天下读书人来看?” 林延潮道:“可以说是藏书楼,但不仅仅有书,而是有图有画有书,我更愿意称之为图书楼,或者是图书馆,只要一个读书人有向学之心,在这个图书馆里,他可以借阅到任何他想看到的书。” 萧良有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大宗伯所言开启民智,也正如此吧。” 林延潮笑着道:“还是以占兄知我,这创立义学,设图书馆之事,都并非是建功立德的事,让以占兄跟着我来办,真是难为你了。” 萧良有哈哈笑着道:“明其道而不计其功,正其义而不谋其利,这不是正是我辈读书人所为之事吗?说实在的,萧某这一次向大宗伯开口求去南监为祭酒,其实是厌倦了官场上的事。萧某与大宗伯相较实不擅长于做官,所以更愿意去学校教书育人。”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切勿这么说,若非朝堂之事脱不开,林某也是更愿为一教书匠尔。” 二人说着说着,屋舍里传来了儒童们的读书声。 林延潮见此点点头道:“百年大计,莫过于树人。我辈少年都能脚踏实地,勤奋向学,并心怀报国之志,迟早一日中华必将有为!” 一千两百一十五章 条陈 从义学出门后,林延潮与萧良有也放下了许多芥蒂。 萧良有已不求在官场上再进一步,只愿去当一名教书匠。至于林延潮虽身居高位,但所办所为并非是如何如何之功业,而是全力放在教书育人,让天下每个老百姓都能读得起书这样‘毫不起眼’的一个小目标上。 二人自然是因此少了很多隔阂。 于是他们找了一家酒肆坐下。 这酒肆不过是平民百姓去处,却突然来了两位士子模样的客人,店家当即上前亲迎。 二人要一处清净的地方,点了一壶酒,一盘现切羊肉,一盘醋烧白菜,一盘炒腰子。 酒菜不久上桌,酒先用小火煨着。 萧良有酒量颇豪大钟饮之,林延潮则素来是谨慎的性子,以小钟酌之,如此也不减丝毫雅兴。 酒肆里酒气蒸熏,几个桌里的酒客们喝起了兴致,已是开始划拳助兴。 若是文士们这时要行个酒令什么的。 二人于走卒贩夫之中漫谈叙旧起头,从万历八年的会试聊起,殿试,初入翰林院释褐为官,再到张居正去位,林延潮上谏,再到如今十余年的宦海沉浮,都充作了下酒菜,从心底吐出再喝下肚中,反复咀嚼之际,颇感五味杂陈。 萧良有一大口酒下肚,放下酒盅感叹道:“当年你我与子枢同题金榜,以三鼎甲并入翰院,那时何等年少气盛,踌躇满志,似卿相之位唾手可得。” “但如今吾三十二岁榜眼及第后一事无成,于官场上蹉跎岁月,现早已过不惑之年,倒是宗海不过而立,又拜大宗伯,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林延潮道:“切莫这么说,说起来倒是子枢兄数年没有书信往来,不知他近况如何。” 萧良有笑着道:“有劳宗海挂念了,子枢他一直很好。当年江陵公之事得缓后,子枢兄从翰林被贬为县令,因为顾及圣上的缘故,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得提拔,所任之地也都是苦寒边远,汉夷混杂。” “但是比起当年囚禁在狱中已经好了许多。他常与我来信说感激宗海你当年的冒死回护之恩,他说早年他还一直在江陵公面前言你的不是,今日想来很是愧疚。幸亏你这么多年来,倒是青云直上步步高升,他心底也是安慰不少。” 林延潮笑了笑,其实他当初也蛮看不起张懋修这样的关节探花。彼此算是互相讨厌,但时过境迁,谁还把年轻时候的事记在心底。 一科同榜三人,并为三鼎甲,同入翰林院,但三个人的境遇却是截然不同,实在令人感慨万千。 就张懋修而言,张居正去后张府遭到抄家,抄家的人没到,府上被地方官闭锁,先饿死了十几人。 丘橓主持抄家时对张府百般折辱,最后张懋修的兄长张敬修自杀,张懋修寻死不成被救了下来,幸亏得申时行,林延潮出面营救,最后张懋修与其兄张嗣修,一并得以贬官出任知县。 而在另一个时空,没有林延潮上谏,申时行尽管尽了最大努力,但天子仍将张懋修,张敬修二人,以及张家男子都发配边疆,流放到烟瘴之地。 若没有林延潮,张懋修在那个时空以二十六岁中状元,三十二岁被流放,余生都在整理张居正留下的遗作,读到触动心肠之处即放声大哭,因为心恨天子,他的文章里但凡万历二字都要倒过来书写。 一直到天启二年,张居正平反后,他才得以回乡。最后以八十岁高龄去世。 崇祯时,张献忠攻破江陵,要张居正第五子张允修出来做官,张允修不从与其孙一并自杀。 张居正曾孙,张敬修孙子张同敞在明亡之际出身抗清,兵败被俘后不降被杀,其妻殉死。 林延潮从萧良有口中打听到张懋修的消息,他虽在烟瘴边远之地任知县,但却十分勤政为民,开化蛮夷,教民屯垦,兴修水利等等,治下百姓无不称赞他的功劳。其中艰辛自不用多说,而张嗣修也是如此,听萧良有说张懋修,张嗣修兄弟二人所为一切,都希望天子能看在眼底,将来有一日能够为张江陵平反,恢复了张家名爵。 林延潮听后有些唏嘘,他见萧良有多次窥探自己的脸色,知道他说这话的言下之意。 林延潮一杯酒下肚道:“当年张太岳对林某并无恩德,而林某之所以上谏更非为了什么私谊,而全然为了公义,所以子枢说得感激其实不必了。现在林某知道子枢过得还行就放心了,我们还是谈谈义学与图书馆之事吧。” 萧良有闻言稍稍露出失望的神色强笑道:“好吧。” 林延潮当即道:“我以为为政之道,目光当放长远,而作为却在当下。” “我当初倡议在京里设立义学,让每个蒙童都能读书,再至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皆为开启民智而行之。以京师而论,原来百人里有十人能知书认字已是很好,在地方州县苏浙之地还好一些,但贫瘠之地则百不足二三。” “但而今京师经过十年的普及教育,百人之中至少有十五六人知书认字,甚至二十人,再过十年,则能达二三十人,若坚持至三十年,京中人口将有近半百姓能识文断字。试想一二,不仅京中如此,放到整个天下若有一半以上的百姓都能识文断字,那时候整个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萧良有点点头道:“宗海兄真有远见卓识。不过此事非百年之功不可。” 林延潮道:“不错,所以才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说。从京中再至应天,从应天再至十三省省治,以此类推。普及义学之事非百年不能见功。” “我们所为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从不信什么一代人只为一代事,我辈不仅应只谋这一代人的事,还要替后世铺好路,搭好桥,将来的路要怎么走,就看子孙后辈要怎么走。我等办教育之事,就是利在子孙,当不计利不急功而为之,如此中华迟早必有作为。” 萧良有道:“宗海所见固然高远,但是此举在于物力财力的艰难,国库空虚,朝廷自给尚且艰难。至于普及义学,要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哪里有那么多的塾师?哪里有那么多的书本?蒙童笔墨纸砚又从哪里来?” “除了两京外,恐怕难以普及至天下了。” 林延潮笑了笑,话是如此,若自己能坐到更高位子上,这一切都有可能。 萧良友一杯酒豪饮下肚朗声道:“但那又如何呢?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这是宗海当然三元及第,在金銮殿上之言,良有可谓记忆犹新。百姓家贫犹然懂得让子读书,又何况于一国一邦呢?百姓读书教育之事,国家再难也是要办啊。” 林延潮见萧良有提及当年自己状元及第时,金殿传胪说过的话,不由一笑。 有些回到了自己年轻意气飞扬之时,一晃眼已是十年有余。 五月六月之交。 因为弹劾,户科都给事中胡汝宁亦随后请辞,但内阁不允。 官场上为此哗然。 事实内情是林延潮得到王家屏的同意后,就让胡汝宁立即写了辞疏,再让内阁驳了回来。 而这时候兵部尚书王一鄂再度上疏以病请辞。天子不允。 然后礼部尚书林延潮上疏,这几年乡试物议极多,为国抡才本就当慎重,八月各省秋闱选拔主考官应选拔德才兼备的考官,以防止考试之时不公,引起士子不满。 林延潮上疏的言下之意路人皆知。 考试一旦出现弊情,那就是选官不当的责任,这个锅谁来背。 此事责任重大,不可以交给都察院,翰林院选拔,唯有我礼部一力肩挑。 林延潮的上疏引起一阵议论,林延潮上任礼部尚书屁股还没有坐热,到处擅权不说,还把主意打到了都察院与翰林院的头上。 上一次兵部尚书王一鄂病重让你捡了便宜也就算了。 但翰林院的清流词臣,都察院的一群喷子,岂是轻易可以招惹的。 哪知上疏之后,新任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则提议先由都察院择考官,然后由礼部分配至两京十三省,以启共同监督,分权分责之用。 翰林院掌院事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刘虞夔也上疏道,事权归于一则专,乡试考官主持国家论才之典,必须慎之又慎,由多面权衡,有其权必有其责也。 刘虞夔是萧良有的老师,他出面说话当然是与萧良有有关。 钟羽正代表科道,刘虞夔代表了翰林院,他们的上疏终于让朝野上下重视起来。 内阁当下让翰林院,礼部,都察院部议商量乡试主考官的选拔。 三个衙门部议之后联名上疏,翰林院掌握衡文之事,出正主考。都察院掌监察之事,由当地科道或从京中调乡试提调官。 然后礼部从翰林院,京里各部寺选拔乡试正副主考,为了防止容情舞弊之事,各省乡试录卷一律上呈礼部勘磨。 上疏之后,天子允之以后乡试造此例而行。 此事也成为林延潮升任礼部尚书后通过的第一疏,恰在他的掌职之内。 对于礼部而言,也从都察院,翰林院里又夺回了乡试主考官的任用之权。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一十六章 申时行背锅 时已至六月,京城正是夏日炎炎的时候。 礼部衙门内内外外热浪袭袭,树梢上蝉鸣不止。 茶房里间外间,都是等着打茶水的值堂吏,身为官员最怕的就是在如此的伏天里值衙,更怕是午后值衙。 礼部各司里的官员上身仍勉强罩着官袍维持表面形象,桌案下面就剩一条单裤。这个时候各司的司官们也会睁一眼闭一案,不会太认真与下属们计较。 尽管如此官员们汗水依旧不住滴落,不断拿起一旁的茶壶大口大口的灌下。 礼部火房里,林延潮也是与官员们‘同甘共苦’,值守在衙门里。 京城里条件最好的当属内阁值房,吏部火房,屋子里都备有冰块降温。 冰是每年严冬时从积水潭,太平湖取好的冰块,然后将冰块取了放在冰厂的储冰坑里,平日覆了稻草盖好,到了夏天时冰厂就会向京里的天子大臣,王宫贵戚供冰。 不过礼部火房虽是没有冰块,却丝毫不影响林延潮消暑,他此刻躺在竹床上,头枕着瓷枕,一旁一名小吏拿着蒲扇给他扇风。 林延潮一向有午睡的习惯,就属于这个时代最被士大夫诟病的‘昼寝’。林延潮哪里管那么多,他午睡不睡个一两个时辰还不罢休呢,一直到了当了官后,才改为只睡上半个时辰。 在没有空调的古代,能够在如此炎热的午后,将公事放在一旁,在一处避荫安静之处,小寐一会也是人生难得的快意之事。 林延潮在竹床上翻了个身,听得外头有人声于是闭着眼睛问道:“是谁在外面?” “回禀部堂大人,是许次辅的家人。” “哦,那叫他进来吧!” “部堂大人?” “无妨。” 林延潮从竹床上坐起后,随手端起一碗冰镇酸梅汤正喝着。 这时候许国的管家被人领至此来,他见林延潮也不穿官袍,只着一件单衣,面上怒色不由一闪而过。 随即对方笑着道:“小人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与许次辅乃是亲如家人一般,你是他的家人,自然也不是外人,所以本部堂穿此见你,不会觉得失礼吧。” “岂敢,这是小人的荣幸,我老爷听了不知如何高兴才是。”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道:“看座看茶。” “谢过部堂大人。” 许国管家坐下道:“小人此来是奉了老爷之命有要事与部堂大人相商。” “请说。” “老爷说了,这一次兵部尚书出缺,他想推举石司农出任,另外空出的户部尚书的位子,由杨蒲州出任。这一件事他与部堂大人有所默契,不知今日是不是依旧如此。” 林延潮笑了笑道:“请告诉你家老爷,之前工部的舒司空来找本部堂说项,谋求出任兵部尚书之职……” 许管家闻言不由一鄂。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道:“不过我已经回绝他了。” 对方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林延潮道:“今年乡试主考官的定取之事,本部堂还要多亏了许次辅在皇上那边说话,否则也不会如此顺利。” 许管家闻言笑了笑道:“部堂大人言重,大人与老爷亲如一家,在朝堂上相互扶持也是理所应当的。”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也好。” 许国现在向自己示好不是没有理由了,内阁局势不稳,九卿里支持他的人还不多,何况又失去了吏部。 吏部尚书陆光祖明显与他不和,他要与陆光祖抗衡,必须拉拢石星,杨俊民入九卿,所以他先卖好给自己,比如支持自己关于礼部取定乡试主考官的上疏,甚至自己通过王家屏保下胡汝宁之事,许国都不一定不知道。 尽管自己摆了他一道,但许国却能够忍耐,不着急算账,反而先拉拢自己,着实令林延潮看到了许国身上的隐忍和城府。 林延潮也算不准许国是否会放自己一马,但让杨俊民出任户部尚书也是自己支持的。毕竟两淮的盐商也是自己的基本盘。 当然两淮盐商还是将注都押在许国身上,若往里再想一层,要是许国下台,那么对于林延潮而言只会是一件好事而不会是坏事。 想清楚了这些,林延潮也不会与许国撕破脸,跟一个马上要下台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更何况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许国的管家走后,林延潮想了想对下人吩咐道:“放衙后坐轿到元辅府上。” 放衙后,林延潮抵达了申府。 林延潮以往每次来申时行府上都是车马络绎不绝,门口宾客盈门,但现在反而却是有几分冷清。 按照申时行的计划,他下面的日子是一面上辞疏,一面在内阁里站好最后一班岗等着荣归故里。 但没料到大家都看到申时行要退了,所以原本看他不爽的言官,陆续弹劾他来刷声望。 所以申时行这一段日子是怎么过的,被言官弹劾后,他回到府上上疏辞职然后不到阁办事作为避嫌。天子不允后,申时行又回阁担任首辅,但还没回阁两日,申时行又被言官弹劾再度上疏辞职,继续回府等待圣命。 林延潮知道这样的滋味,一旦知道你要远离权力中心,众人对你态度也就不一样了。 前两次还好,但三次四次等,申时行过了一段日子再度回到内阁后,绝对会发现无论是许国,王锡爵,还是王家屏都不那么买你的账了。 下面的人不再对你唯唯诺诺,开始阳奉阴违了。 这也就是官场上所谓的欺老不欺少吧。 林延潮抵申府时,依旧是管家申九前来迎接。 “大宗伯来了啊!” “是啊,今日方退衙。” 申九感叹道:“大宗伯真是有心了,自老爷上辞疏后,府上渐渐少了人来往,不是我在背后说了坏话,这官场上倒真是有世态炎凉的一套,还是大宗伯你有心啊。” 林延潮道:“诶,切莫这么说,我看是大家是怕相爷为难吧。” 申九闻言摇了摇头。 片刻后来人禀告说让林延潮与申时行一起用饭。 申时行招待林延潮的乃是家宴,除了申时行,还有他的长子申用懋,女婿李鸿,司经局洗马朱国祚,加上林延潮一共五人,至于女眷在另一桌吃饭。 林延潮到时,众人已是开宴,申时行吩咐人给林延潮加了筷子,然后让他坐在自己身旁。 林延潮早不是第一次赴申时行的家宴,也不那么拘束,就坐在申时行身旁。 这时候李鸿笑着道:“部堂大人,今日来得正巧,今日我听说你的那个弟子,现任苏州推官的袁可立,很是风节凛然啊。” 林延潮看了李鸿一眼,心底却想还真当你岳父能一辈子在首辅位上不成?敢如此口气与我说话。 面上林延潮却道:“恩师,此事学生很是惶恐。” 申时行倒是将桌上一碗冰糖银耳羹推到了林延潮面前,然后对李鸿道:“此事宗海已是向老夫禀告过了。你不必再言。” 说到这里,申时行捏须道:“江南四郡民风民俗与他郡不同,为大僚更难,这为小官更难袁可立一个小小的七品推官,倒是能刚直不阿,老夫反对他甚是欣赏,宗海,此子非池中之物啊。” 申用懋也是道:“是啊,爹爹是一品宰相,当今首辅,怎会与一介推官计较,只是宗海兄,我是担心有人借此来兴风作浪,推波助澜啊。” 林延潮道:“此事我会处理。” 有林延潮这一句话,众人当即不再说了。 饭后,林延潮到申时行书房说话。 但见申时行对林延潮道:“应天巡抚李涞将石昆玉下狱之事,将来必会挑起老夫政敌的弹劾。” 林延潮道:“恩师放心,学生必然尽早替恩师解决此事。”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你切莫作什么!” “恩师,学生不明白。” 申时行道:“老夫此举正好顺势就去。” 林延潮讶异,官员哪个不求荣归故里,哪里有求弹劾而去的。 申时行叹道:“你道老夫为何不要名声了?只是老夫效仿王翦,萧何之举,虽说是无奈,但这才是保得一身荣辱,子孙太平之道。” 王翦在伐楚前,曾拼命地向秦王讨要钱财令人不齿。 而萧何为宰相时,收受钱财以自污。 林延潮愤慨道:“恩师在朝辅政十余年战战兢兢,为何临去时……朝廷待恩师何其薄也,学生实在不能明白。” 申时行无奈地笑了笑道:“圣上那句‘宫府一体’,就是要推老夫下水了。老夫若不明白这意思,也就白当了这么多年君臣了。” “只是此事李鸿他们不懂,老夫也不愿与他们解释,唯有你可以分说。老夫退去后,将来他们唯有托你照看了。” 林延潮道:“恩师放心,学生一定办到。” 申时行点点头道:“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是你保下来的吧。” 林延潮不由佩服,申时行这些日子都不在内阁,但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是,恩师,他来托学生帮忙。学生也没请教恩师,就擅自作主……”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帮得好,你救了一个胡汝宁,却胜过帮了十人。你懂老夫的意思吗?” 一千两百一十七章 执意 林延潮似从申时行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 自己要想接过申时行的班,是靠申时行的一句话吗? 威望是要靠自己挣回来的。 这就好比申用懋,尽管对方官位比自己低,但自己仍称他一句世兄,因为申时行是自己的老师。 申用懋要自己帮忙林延潮自是能帮就帮,但若要林延潮看在申时行面上,唯申用懋之命是从可能吗?你又不是太子。 当年张居正去世后,他的同党大半被清算,一小半则投了申时行。为何他们会投申时行呢?因为申时行出面替张居正求情,所以张居正的余党不奔张四维而奔申时行。 当时内阁里张四维,申时行围绕着要不要清算进行了很激烈的争辩。 张四维要倒冯保,并上迎合天子的意思,下从于清议,对进行张居正余党进行赶尽杀绝,故而他对申时行说,人言今良莠之余要在芟刈。申时行却答,吾以为肃杀之后当有阳春。 林延潮想到这里当即道:“学生当时也没有想太多,吏部都给事中杨文举官声不好,学生不敢保。但胡汝宁却不同了,他为官还算没有大错,当年又替恩师说话。” “话说回来,朝野上那三羊八狗之说,杨文举,胡汝宁都名列其中。这些人明着是攻讦杨文举,胡汝宁,但这背后是欲不利于恩师。” “学生绝不容许有任何人诋毁恩师!” 申时行笑了笑着道:“老夫求去,再以不在意名声了,由着他人说两句又有何妨。这些人其实不仅攻讦老夫,其因更在于老夫事事承务帝意而为。正如你与邹元标的辩论,老夫都在新民报上看了,当今读书人之中如邹元标之辈者可是大有人在啊!” “对了,你以为邹元标之见如何?” 林延潮心底有些了然,申时行近来一直遭弹劾,一来是他马上去位,更重要是天子那一句‘宫府一体’。 天子不朝不郊不庙多年,更重要还不立太子,官员上下早就很不满了。朕知道你们不满还不行,还处罚了言官一年俸禄,最后还说了一句宫府一体(朕干这些事,内阁都是支持的)。 如此真应了那句‘你不死谁死’。 反正申时行也要走了,天子拿申时行替自己背锅,百官也把对皇帝的不满发泄到申时行身上。 这时候邹元标的文章应时而出,那句太祖废宰相以来,有明治而无善治。 这也就是申时行为什么被批评。 邹元标他们提出的理想政治就是,天子代表法,宰相代表礼,礼约于上,法约于下。 然后什么是宰相?天子任何做不对的地方要进行规劝,简单言之,我们要的不是如申时行这样承务帝意而为的宰相,我们要的是代表清议的宰相。 天子亲政十年后,自己本人,以及整个政治令百官很不满,这样的不满到了口头上就是清议。邹元标以及他身后未来东林党,也就因此孕育而出。 因此申时行道了一句,当今读书人中如邹元标之流大有人在。他虽没有林延潮穿越者的眼光,但也料知了将来恐怕会有麻烦。 林延潮当即道:“恩师,邹元标之流在野之士,焉能有庙堂之上的眼光,他们看朝政,与恩师看待朝政如何相同?譬如这一次火落赤部叛乱之事,恩师剿抚并用,不仅化解了一场大干戈,还是维持了当年俺答封贡后朝廷北方和平。若依朝堂清流之见兴兵漠北,且不说能不能打赢,从此两边再无宁事。” 申时行因为对火落赤部保守的政治,反而令朝野的清流认为申时行是收受了火落赤的贿赂故而才主和。总之你阿附天子,怎么样都是有错。 “那宗海如何看这些清流呢?” 林延潮想了想道:“若无这些邹元标这些清流在,则朝廷无所制也,但听他们的话来谋国谋事则不足取也。” 申时行道:“正是如此,天下之利在于一个共字,但国家大事所谋只可寡不可众。将天下之利当天下百姓共之,然而政由己出,这就可称为贤相了。” “老夫也是当了数年宰相,才悟得这个道理。今日闻你说这句话,老夫甚是欣慰。老夫再也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以后如何为官,你当自己走了。” 林延潮失声道:“恩师。” 申时行目光望向窗外悠然道:“当年老夫就说过,你不是为了做官而做官的人,但是往往如此反而能当大官。不求名而名自得,不求利而利自来,若你将来能够入阁,相业还要在张江陵与老夫之上!” 林延潮走出房门,但觉得今日与申时行这一番长谈,申时行似与自己说了很多,但又其实什么也没说。但可以知道申时行在致仕前,一定会完成他最后的布局。 这布局是什么呢? 林延潮走出门来,但见申九早就候着。 “让小人送部堂大人出门。” “宋兄,不敢当啊!” 二人说说笑笑,申九笑着道:“上一次部堂大人帮小人的忙,小人十分感激。” 林延潮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这一次还有什么林某可以效劳的?” 申九连忙道:“岂敢再劳烦部堂大人,但真要说来小人想与林部堂打听一件事,朝廷是否要在两淮重开纲运法?” 林延潮闻言讶道:“宋兄的消息真是好灵通啊!” 石星若调任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由杨俊民出任,那么纲运法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也是林延潮与许国之间的默契。但现在兵部尚书还未会推,石星还是户部尚书。但申九就料定最后杨俊民一定会出任户部尚书。 申九笑着道:“久在老爷身边走动,多少也听闻一二。我听闻若是实行纲运法,这一次不仅是淮南之盐,淮北的盐政朝廷也会依纲册派发盐引,小人想知道部堂大人手里是否有名额,小人想为下半辈子谋个退路。” 林延潮闻言打量了申九一眼,认真地道:“申兄不是和林某开玩笑的吧!” 申九道:“小人岂敢在大宗伯面前说笑。听闻现任的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是部堂大人的同年,交情甚好,故而小人这才来拜托部堂大人。” 林延潮心道,打听得倒是很清楚嘛。 林延潮道:“当初淮南定十纲,每纲定盐引是十万引!这是大引改小引后定的,每小引两百斤盐,每引就是四钱三厘,算上税银,公输银每纲在四五万两之间。” “眼下淮北拿出来最少也是十纲,每纲莫约也是三至五万两之数,宋兄你手里有几许银子,要拿几纲啊?” 申九笑着道:“不敢不敢,小人哪里那么多现银。与其他盐商合买一纲就是,小人只要半纲,就算三成也成。” 林延潮闻言道:“半纲最少要两万两银子,三分之一也在一万两万两银子之间。” “据林某所知,就算是富如两淮之盐商,也是很少有一个人独领一纲的。” “而大部分认领一纲的盐商,都是好几个人凑在一起买的。就算真正有财力的盐商都是分别买好几纲,每纲都买一些,但用的都是不同的名字,这也是财不露白的道理。” 申九道:“多谢部堂大人提醒,小人就用两个儿子的名字,一个跟我从老爷姓申,还有一个回老家继承香火姓宋,如此就不会遭人口舌了吧。小人这里可以拿出三万两银子就是,还请部堂大人安排。” 林延潮点点头道:“宋兄高见,既然如此,林某就去问一问吧!” 申九闻言大喜道:“那小人就先谢过部堂大人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宋兄好眼光啊,这纲上有名,以后子孙世世代代也就不愁衣食,有坐吃山空之虑乐。就算不经营这盐业,把每年盐引转手卖给他人也是一笔钱啊。” 申九大笑道:“惭愧,惭愧。对了,这纲运法如此好,部堂大人怎么没想给自己谋一份啊!”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他能说他把所有的钱都拿来办书院了吗? 与申九相较,自己目光实在太短浅了。 这种感觉好像自己错过了一个亿! 从府门出来,林延潮坐上轿子。临走前他掀开轿帘看了一眼夜色之中,仍是灯火辉煌的申府,心底不由想到,连一个申九都能拿出三万两银子来买窝本,又何况申时行呢? 看来这就是学王翦,萧何自污来保荣华富贵了?如此难怪是人人都愿意学萧何王翦了。 林延潮想到这里放下的轿帘。 林延潮回到府中,却见孙承宗,袁宗道二人都是来了。 林延潮有些疲乏,喝了一口茶道:“如何袁礼卿劝得如何了?” 袁宗道道:“学生惭愧……” 孙承宗伸手一止道:“礼卿十分坚决,非言辞所能动也,他说了这一次石知府下狱,苏州百姓无不为他鸣冤,但奈何江南四郡的官员畏惧元辅权势,竟皆作缩项之态。他虽不才,也不敢忘记圣贤书上的教诲,他愿效恩师当年上天下为公疏时的壮举,上疏朝廷为石知府鸣冤!” “乱弹琴!”林延潮拍案。 孙承宗,袁宗道立即道:“恩师息怒。”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一十八章 成败在此一时 见林延潮动雷霆之怒,孙承宗本是一肚子替袁可立说项的话都咽了回去。 林延潮稍稍平息怒气,袁宗道看林延潮脸色,即问道:“稚绳我来之前就劝你了,外官每年要送京里官员多少炭敬,冰敬?科道言官是多少?内阁中书是多少?寺卿是多少?部卿又是多少?内阁大学士又是多少?” “这水至清则无鱼,哪个在朝为官的官员没有一点错处。上一次我的同年要求见一面次辅许阁老就用了五百两,不过说了几句话。更何况元辅是恩师的座主……” 孙承宗闻言面色凝重,握拳不语。 林延潮听了袁宗道的话,脸色稍好起身负手踱步后道:“我虽然是礼卿的老师,但不是他的父母,他真要办什么我也不可阻拦。毕竟元辅是我的恩师,不是他的恩师。” “若他心意已决执意如此,我也不会再勉强他,但以后他出了任何事,都要自己当着,我都不会帮他。” “稚绳,伯修,你将我这话转告给他。” “是。” 孙承宗,袁宗道二人一并称是,然后从房门退了出去。 二人都是脸色凝重,袁宗道道:“稚绳,你应当立即警告礼卿让他不可执意而为。” 孙承宗沉吟道:“伯修,我与恩师相交近十年,以我了解若他真不许礼卿去办此事,定然有一百种办法,但他却没有直接吩咐,而是透过你我之口告诫礼卿,这未尝不是一等让步啊。” “稚绳?” 孙承宗道:“恩师的意思很明白,元辅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应当报答,但对于礼卿而言,元辅又不是他的老师,他何必去顾虑这一层呢?” 袁宗道疑道:“稚绳?恩师真是这个意思吗?” “我也是想当然尔!”孙承宗自顾言道。 袁宗道闻言不由气结。 数日之后,朝堂上人事又有变化。 兵部尚书王一鄂病卒于位,当时边事不宁,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天子意属由敢于任事的石星出任兵部尚书。 廷推之后石星得以出任兵部尚书,而户部尚书之位空缺,对于户部尚书之位,则由杨俊民顺理成章的出任。 杨俊民出任可谓是众望所归,陆光祖没有反对,许国,林延潮,石星都表示了支持。但唯独分管户部的内阁大学士王锡爵极力反对。杨俊民上任后,王锡爵以家人生病为由请求归省,天子这时候哪里肯放王锡爵走。但王锡爵连续上疏且态度坚决,最后天子只好允王锡爵归省回家三个月。 言官们认为经略郑洛只知防守不知进攻,同时因申时行被劾在家,王一鄂去世,朝廷命在清流中名望极高的魏学曾为三边总督派至西北与郑洛搭档,当时在廷议上林延潮明确表示反对,认为郑洛一人足矣,派魏学曾去事权不一,更何况一人主和,一人主战必会起争执。 但是林延潮此论被兵部尚书石星反对,石星以陕西巡抚叶梦熊弹劾郑洛,以及众言官们弹劾郑洛为理由于廷议与林延潮争论。次辅许国支持了石星之见,启用魏学曾为三边总督。 数日后国子监祭酒出缺,右谕德萧良有由其老师刘虞夔,吏部尚书陆光祖与林延潮推举,而另一边则是詹事兼侍讲学士刘震元相争,许国石星意许刘震元,最后在九卿会推上,萧良有以微弱票数获胜,被天子钦点为国子监祭酒。 这边林延潮不能舒展,在另一边言官弹劾申时行已到了高潮。 首先是御史李用中弹劾申时行指示家人申柄以及其母舅居乡横行霸道之事。 申时行上疏自辩,同时请求辞职。 而福建按察副使李琯弹劾申时行十罪。 这十罪将申时行为首辅十年的‘罪名’一一列举,一帝寝漏水,二在外散布天子意图易储的谣言,图谋拥立之功,三请圣谕将言官罚俸一年,四将言官弹劾申时行的奏疏留中不下,五次子申用嘉冒籍,女婿李鸿顺天乡试舞弊得中,六家人宋九以贿赂任京营经历,还冒支双俸,七收受前三边总督郜光先的贿赂,使河洮二州沦陷于火落赤部,八收受李成梁贿赂以败报捷,九……十…… 此疏一上,京城震动,若是之前言官弹劾都是一条两条,这十罪一上就是总攻了。更何况李琯还是申时行半个门生。 申时行闻此坚决辞相,天子下旨将李琯革职外,继续挽留申时行。 不过这时候谁都知道申时行去位在即了。 现在内阁之中由于申时行坚决在家,王锡爵又回去了,只剩下许国,王家屏二人,当时有人建议许国向天子题请增补阁臣,许国却是不肯。 这日林延潮又在廷议与石星争执,原来福建巡抚赵参鲁来报说倭国意欲联合琉球进兵,林延潮提出早作准备加强防备,石星却主张应先西后东,朝廷先将精力都集中在平定火落赤部的叛乱上。 二人之间的争执,最后又以许国支持石星作为结局。 廷议结束的一刻,林延潮从座椅上喝茶,倒是没说什么。 却见许国脸上倒是隐隐有几分笑容,更有几分得意,然后与王家屏闲聊。 林延潮看了空悬的主位,以及坐在次席的许国。以往廷议上,尽管申时行为首辅,自己尚且不得伸展,现在许国主持廷议就更难了。 林延潮当即站起身来,向许国拱了拱手表示告辞。 许国表面挽留道:“大宗伯何必走得如此着急,一会我等还有石大司马在东阁再聊一聊。” 林延潮道:“衙门里还有事不敢耽搁。” 许国点点头道:“也好,本辅欲凑合一下你与石大司马看来唯有下次了。” 许国如此说倒显得林延潮有几分不识抬举了。 坐在林延潮一旁的石星捏须沉吟不语,林延潮看了石星一眼笑道:“不必了吧,我与石大司马只有道路不同,却没有什么私怨,所以没有需要化解的,石大司马你说是不是?” 石星起身道:“大宗伯此言不假。但石某有一言不得不讲,大宗伯为春官,身为礼部尚书,兵事非汝职掌所在,大宗伯一再与石某与兵事上争执是否有所不妥?” 林延潮道:“石大司马之前任户部尚书这是如此说的,户部之事你一人拿主意,不虚他人分说,但这才任兵部尚书不过半个月,又变得别人说不得了。若这也说不得,那也说不得?那么林某敢问石大司马一句,以后九卿廷议又议得什么?” 眼见林延潮与石星又要互掐,官员们立马上前好言相劝。 然后就在这时候,一个尖锐声音传来:“几位部堂在争执些什么吗?” 众人看去原来是秉笔太监陈矩。 林延潮与石星互看一眼,二人作为文官集团,虽是在内部矛盾重重,但在太监这样的外人面前还是要保持和睦的。 二人各退了一步,许国闻此上前笑着道:“些许议论而已,这也是君子和而不同,陈公公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陈矩笑了笑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咱家此来是找林先生的。” 众人都看向林延潮,心想莫非林延潮与陈矩有什么勾结,那也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吧。 但见陈矩笑了笑道:“陛下有旨,请林先生立即到乾清宫见驾。” 众官员们都是吃了一惊,天子多久没有召见官员了,这一次竟召了林延潮。 众官员里脸色最难看的是许国。 申时行自打算致休后,许国一直等待天子单独召见自己。但天子始终没有这个意思,许国本人也尝试过主动用揭帖的方式来与天子沟通。 但是天子却回旨给许国让他不用使用揭帖这样传悄悄话,递小纸条的方式说话,有什么事直接上疏好了。 天子这么回答令许国十分失望。 但是天子在申时行去位在即时,接见林延潮到底是何用意? 听陈矩之言,林延潮也是心情复杂。 以前自己身为讲官时,随时都可以见到天子。 当初自己被贬归德回京面圣,天子算是第一时间见了自己。而眼下自己任礼部尚书已有半年,与天子没有任何沟通。 虽然众大臣也是如此,但林延潮感到有些圣眷不在,至少还在生自己的气。 但这一次天子突然召见自己,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于是林延潮与陈矩二人一起进宫。 路上陈矩倒是很亲切主动挑起话头。 “对了当年查抄张鲸家宅之后,那二十万两银子部堂大人是怎么用的?” 林延潮看了陈矩一眼,反问道:“什么二十万两?我怎么不知道。” 陈矩闻言大笑,然后道:“正是如此,从来没有这二十万两银子,不过因为此事以后你我倒是在一条船上了。” “多谢公公抬举,林某也是如此认为的。” 陈矩点点头正色道:“既是如此,咱家就不与你绕弯子了,你可知天子这一次召你何意?” “还请公公明示。” 陈矩道:“多余的话我不是说,但咱家要告诉你,一会儿面圣时最好要知无不言,因为成败在此一时。”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凛正要相问。 陈矩已是停下脚步伸手向前一指道:“陛下就在殿中,咱家就送先生到这里了。” 一千两百一十九章 准话 乾清宫弘德殿。 这已不是林延潮第一次来了,上一次到此还是两年多前自己向天子辞官的时候。 这也是自己上一次为天子单独召对。 林延潮走过弘德殿前的石道,一旁太监见了无不躬身行礼。 步入殿中暖阁,林延潮于空着的椅上坐定,一手握住椅扶手。 随即一名小太监给他端来了香茗。 “林先生,请用茶!” 林延潮看去原来正是上一次接待自己的小火者王安。 “哦?你调至弘德殿来了。” 王安见林延潮还记得自己不由大喜,当即道:“托林先生的福,也蒙老祖宗青眼这才调至弘德殿来侍奉皇上。”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你可需好好当差才是。” “是。”王安按捺下激动的神色,不敢多说以免嫌疑,奉茶后退下了。 奉来的茶是碧螺春,林延潮知道这上贡的碧螺春是从几百斤茶芽里挑出了半斤数两,茶固然清香好喝,鲜爽生津,但却是奢侈无比。 话是如此,林延潮却素爱此茶,虽说一会天子要召见,但他仍是细细品之。 不久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火者推门道:“皇上已是到了,林先生这边请吧。” “有劳。” 林延潮起身走到殿中,但见两尊铜鹤正吐着氤氲的熏烟,铜鹤中间的御案后天子正安坐那。 林延潮知道天子‘深宅’多年,已是发福厉害,现在看来实令人担心。 “臣林延潮叩见陛下。” “平身,赐座。” 一旁火者立即捧着一个靠背连椅,侧着摆在了御案前。 林延潮见了觉得有些不妥,连椅是内阁首辅大学士才有的待遇,如许国在面前也只有圆凳,这是搬错了,还是故意有什么暗示。 林延潮正要开口,但见天子道:“摆近些!” 小火者闻言立即端着连椅摆在御案面前两步处。 既是天子金口,林延潮还能说什么,于是称谢一声然后按住身上大红斗牛服官袍在连椅上坐下。 天子放下奏章道:“朕记得已是许久没有召见过林卿。” 林延潮谨慎答道:“陛下肯赐见一面,臣不胜欣戴天恩!” 林延潮说不胜欣戴,也不是全然派马屁的话,申时行当了八年首辅,天子也才召见过九次。 就是这九次,申时行也是很感动地说,自明孝宗以后,皇帝已经很少如此召见阁臣的盛举了。 “朕召你来时有话要问你。” “请陛下垂询!” 天子用手比了比,当即一旁火者将御案上一卷书递给林延潮。 林延潮见此书卷,原来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圣谕。 林延潮心想天子拿此给自己必有用意,略微一翻但见圣谕里有朱笔所划几段话。 ‘朕观元朝之失天下,失在太宽。昔秦失于暴,汉兴济之以宽,以宽济猛,是为得之。今元朝失之于宽,故朕济之以猛,宽猛相济,惟务适宜尔。’ 林延潮心底一凛。 朱元璋这话什么意思? 元朝失天下是因为宽仁?那肯定不是,这个宽的意思,在于宽纵。 一直以来治天下有‘皇权不下乡,甚至皇权不下县’之说,也就是乡县一级的治理,不是靠朝廷的官员,而是乡绅,族长来治理。 但元朝已不是皇权不下乡县,那是皇权不下省。 元朝律法就是慎杀,慎刑,对于士大夫阶层以及地方大族,商人控御极松,就如同草原上部落制管理,享受极大自主权,南宋士大夫公然怀念前朝,朝廷从不见怪。元灭南宋后,一下子废除了南宋规定的一百多条律法,元灭亡以后,其实不少汉人,特别是儒生都很怀念元朝这个时代。 但正是如此宽松的管治,导致地方官员贪污极重鱼肉百姓,蒙人贵族对汉人肆意欺压,贫富差距极大。 所以朱元璋借鉴元朝灭亡的原因告诫子孙,秦以暴,也就是严法失天下,汉朝以宽济之,故而坐稳了天下。但元朝以宽失天下,我当以严济之。所以宽猛相济在于适宜。 林延潮看到朱笔还划了一段话‘元以宽失天下,朕救之以猛,小人但喜宽’。 林延潮想起之前他与邹元标争论的‘慎刑繁礼’,这慎刑二字也是元朝所主张的。 还有那句‘有明治无善治’,什么叫明治善治,不就是说明治是施政太严吗?讨厌施政严厉的是什么人?小人! “那么朕披太祖所言,林卿以为然否?” 林延潮道:“太祖英明睿断,远胜于千古帝王,臣拜读之后,不胜敬佩。臣以为太祖所言‘宽猛相济,惟务适宜尔’一句极为妥帖。” “如何道来?” 林延潮道:“宽猛相济出自左传,当时郑国子产治国,他临终前对继任的太叔说,治国最善就是宽以待民,其次莫如猛。但宽猛如水火一般,火烈老百姓望而畏之,水弱老百姓则狎而玩之,故而宽难猛易。” “圣人闻子产之言赞曰,政宽则百姓怠慢,怠慢应当纠之以猛,但太猛则百姓易被欺压残害,如此当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如此可为明政。” “圣人与太祖所言宽猛相济,就在于度,至于度字如何把握,断自圣裁!” 林延潮说到这了,但觉得凭以往经验天子必然闻此龙屁定是龙颜大悦。 但是今日天子却笑了笑道:“圣裁?朕居深宫,外间民情事务,倒是难以周知啊。林卿说宽猛相济,那么现在的时政当宽当猛?林卿细细禀来。” 林延潮想了想道:“回禀陛下,以臣一得之愚,当以宽为主,猛以济之。太祖立国已垂两百年,邹元标之前所言明治无善治虽是妄言,但也有一二道理。太平时日已久,官绅待之太宽纵,百姓待之太严苛。” “那这么说还是宽?下面官员奏上来,两淮盐政实行纲运法,朕问许阁老,许阁老说此乃你主张。朕有一个疑问,这纲运法如同代征,元朝称之为买扑,石卿为户部尚书时曾多次向朕陈词,言此法易为趋利之徒所趁、罔上虐下、为害极大。此法便利盐商极大啊,卿倡议此举是否有私与盐商?” 天子说完,林延潮心底一寒,原来如此,许国真是杀人不见血。 想起方才御批上所言‘元以宽失天下,朕救之以猛,小人但喜宽’,朝廷把控盐政就是猛,交给盐商把控就是宽纵,小人才喜宽,盐商就是小人。 你林延潮如此提议,是为盐商说话吗? 林延潮深知这个的问题回答不好,自己就危险了。当然林延潮就此事可以答出花来,将事情推卸开来,甚至倒打许国一耙。 但林延潮又想起陈矩方才要自己实话实说?陈矩的意思是什么? 瞬息之间,林延潮已是明白了。 天子看林延潮之表情,面上却是很满意,任尔再狡猾,但朕终于抓到你把柄了。 林延潮当即道:“启禀陛下,臣有罪。” “哦,何罪之有?”天子嗡着声问道。 “徽州盐商曾让两个子弟拜在臣的门下,同时盐商还在保定送了臣一座田庄,但臣无私于盐商。” 林延潮窥视天子表情,但见他没有意外之神色,心道陈矩的话是真的,果真有人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将此事告知天子,若非陈矩提点自己今日就交代了。陈矩是不会无的放矢地提起当年二十万两的事。 天子闻言气笑道:“竟有此事?这还无私?那么天下哪个官员有私?” 林延潮不慌不忙地道:“回禀陛下,臣将盐商的馈赠全数变卖,赠作书院,这有明账可查,臣并没有取分文私用。同时盐商两个子弟,臣以为他们才学不足为官,至今连生员都未考取。” 天子闻言果真神色稍缓。 而林延潮看天子脸色知道背后捅自己刀子的人并没有说这些,而天子也知道自己在家乡办书院的事,当初他还从私囊里拿了钱赞助呢。 幸好自己防备着这一手,早早洗白了。 天子问道:“是嫌田庄不好吗?为何拿去变卖?” 林延潮道:“田庄不过馈子孙,但书院却能报答乡邻,为国举贤。臣未将此事禀告陛下,是臣之罪,但是臣与盐商无私。” 天子一摆手道:“这件事朕知道了,卿到底是不是分文不取,朕会派人去查。但朕对爱卿一直还是信任的,否则也不会召见相询。” 林延潮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以为朝廷用人当赛马而不相马。官员若不放在事中历练,不经考验的官员如何用之。臣也愿陛下能多多磨砺臣。” 天子点点头道:“好一句赛马而不相马。朕以为官员之选拔当如此,对于东宫之择立是否也应当如此。”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延潮道:“臣愚昧,不知陛下所言。” 天子笑道:“林卿怎会不知,还记得朕当初在毓德宫与卿和几位大学士说的话吗?” 林延潮道:“陛下之言,臣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底。” 天子点点头道:“当时宫里就三位大学士还有林卿。现在申先生连上七疏请辞,王先生又回乡了,若是两位先生在,他们必会知道朕的心意。” “但现在朕身边唯有你与许先生。卿是礼部尚书,所以朕向你要一句准话!”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二十章 事故 林延潮现在的处境就好比被挤在石缝中,两边都是巨石压迫,容自己腾挪的空间很小很小。 当时在毓德宫,三位大学士包括林延潮见到了皇长子,皇三子。对于大臣而言天子这样的举动,无疑有些将国储托付给他们的意思,同时也给几人画了一个大大的命题。 当时天子的言下之意是什么? 那就是皇长子,皇三子二人一并出阁读书,但是这是权宜之计,朕最后还是会把皇位传给皇长子的。但是在外臣面前,皇长子和皇三子同时出阁读书,代表的是一样的机会。 这个问题就很大了,此事你知我知,但空口无凭谁信。身为天子你说话都可以赖账,更何况你还没一句实话,你耍我的怎么办。自己不说,还要我一个大臣说,将来出什么问题锅我背是吧。 现在因为这个问题申时行被骂惨了,福建按察副使李琯弹劾申时行里就说,散布天子意图易储的谣言,图谋拥立之功。 而在另一个时空里,王锡爵被坑得更惨。 王锡爵当时打算搞了一个三王并封,皇长子,皇三子还要捎带上皇五子一起封王。 此事一出,满朝上下齐声反对,王锡爵不得不迫于公论取消了这一打算。 因此此事王锡爵名望大减,间接导致了他辞官归里。到了万历二十九年,册立东宫时,天子派人传旨给王锡爵里面说。 册立朕志久定,但因激阻,故从延缓。知卿忠言至计,尚郁于怀,今已册立…… 大意就是说朕原来就是要封皇长子的,但是因为大臣们的反对,所以拖延至今。可惜你忠心耿耿替朕打算,但最后背了锅,现在东宫已经册立,写信安慰你下。 这话就很搞笑了,王锡爵都被人赶回家,天子写信感激你替他背锅。 但是申时行,王锡爵去位,都有一个共同的原因,那就是身为首辅宰相,你是站在公论清议那边,还是皇帝那边。 正如邹元标提议的那般,若林延潮能从于公论,咱们就支持你入阁。 天子也是屡屡暗示,而且这一次许国给自己打了小报告,他还给自己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甚至之前给了自己一张首辅可以坐的靠背连椅,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林延潮面对两难,唯有一个办法。 但见林延潮道:“启禀陛下,国储大事,臣不敢乱言。臣还是那句话,此事还请陛下亲裁。” 天子皱眉道:“以往你还与朕直言,怎么今日就不方便了。” 天子挥了挥手将左右火者都是摒退道:“如此当说了吧!” 林延潮见火者退下后,仍是坚决地道:“启禀陛下,当时臣是陛下肱股之臣,陛下亲询故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今臣身为陛下的礼部尚书,掌天下礼仪、祭祀、宴飨、贡举之政令。若依礼法,祖宗家法,国本之事当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此臣职责所在,其他不敢多言!” 天子气道:“林卿!” 林延潮从椅子上起身躬身道:“臣实不敢多言,若陛下不允,臣请先辞去礼部尚书之位,再禀奏陛下!” 这话当年自己身为小臣时说说无妨,说好了天子龙颜大悦还能升了你的官。但现在身为礼部尚书,再言此事风险太大利益太小。 至于求去,是明朝大臣惯用的套路。林延潮身为二品大员不辞官个十几次,将来怎么好意思见人。 天子见林延潮如此神色变了变,略有所思后却是笑了笑。 “林卿坐下说话,朕不再问了。” “臣谢陛下恩典。” 林延潮这话第一次说得如此真心实意。 林延潮方坐定,就见天子道:“朕近来读史籍有所得,昔日林卿为日讲官时给朕讲史籍,今日朕要给林卿讲一讲。” “此臣之荣幸,不知陛下说得是哪段史籍!” 天子道:“武后传国!” 林延潮当即知道天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了。 天子道:“武周以女子临天下,虽非正统,但其事犹可借鉴。当时二武与中宗争国本之事,朕私以为当时武后早欲立中宗为太子,但有武三思与中宗相难,则武后之位稳如泰山。” “林卿你来与朕说说武后的权术如何?” 林延潮心道天子的史学功底有长进啊,居然都可以与自己讲故事了。 历史上武则天镇压了裴炎,徐敬业,程务挺等人后年事已高,当时面临传位给谁的问题。武承嗣、武三思谋求为太子向武后言,自古太子没有异姓。狄仁杰与武后言,姑侄亲近?还是母子亲近?你的儿子李显。 据史书上说武则天很犹豫,在自己娘家人和太子之间摇摆不定,多亏了狄仁杰一席话这才下决心。 其实内情是武则天根本没有传位武三思的意思,她故意利用武三思对于皇位的野心来平衡朝堂上的局势。之后武后又将中宗的女儿嫁给武家,又杀了武攸暨的妻子,让他娶其女太平公主,以为此举能令武李两家相安。但武后又担心两家作大,又让张宗昌,张易之兄弟以控鹤府监视。 这一系列的操作都是平衡。 林延潮道:“臣以为武后虽是女子,但若权术不逊于李唐历代帝王,正如陛下所言,武后从来没有传位给武三思的意思,而要传给太子李显,但此事一旦挑明,政局即会不稳,朝堂上拥立李家的官员就会到太子的一边,所以她借用武三思,二张来平衡局势,如此武后又传位给李家,保证大权而不旁落。” 天子抚掌笑着道:“正是如此。林卿继续说。” 林延潮道:“但是陛下,武后年少时与其母受尽娘家的虐待,后来流放了他的两位兄长,至于武三思更多是利用。其实武后一生为了权位,不折手段,牺牲骨肉亲情,最后武氏一门,以及二张的下场也不好。此还请陛下三思。” 天子不以为然道:“此又不同。” “有何不同!” 二人的谈话突然被一个女子的声音打断。 帷帐后一个头戴凤冠的女子直接来到殿上。 天子见此大惊失色,林延潮也是吃惊。天子与大臣在殿内谈话,居然有人敢擅闯居然还入内打断。 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简直是出大事故了。 但见这女子三十有许,容貌虽不美艳,甚至有些微胖,但是却盛气凌人。 林延潮见了对方相貌,也是心底奇怪,这冠绝六宫的女子姿容也不算出色嘛,天子的喜好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淑嫔!”天子大惊失色下将对方还未封妃的名字叫了出来。 “陛下你是要拿常洵当武三思吗?我们母子俩在你心底算是什么?借用来平衡朝局吗?” 但见这个女子饱含怒气之余,转而满脸悲愤,闻之句句断肠,词词心酸。 天子也是吓呆住了,这一刻他也是六神无主。 林延潮见这一幕,当即道:“陛下,微臣先告退了!” 天子微微点头。 林延潮施礼后即是离殿。 “站住!”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林延潮脚步未停,又听对方厉声道。 “站住!本宫命你站住!你要逃吗?” 居然不给走,林延潮也是微怒。 林延潮站定脚步,转过身来面对此人,对于这位女子朝中,后世风评他早听说过了。他以为对方朝堂上的事即够了,从未料到在此还要面对这个女子。 这女子正是郑贵妃,她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对天子道,“陛下你与大臣商议国本之事,也要找个有胆色知礼数的臣子吧,哪里有见了本宫连参拜也不参拜就逃走的。” “朕明白,朕明白。皇贵妃先坐下说话。”天子扶着案支撑着身子,额上也是有汗。 几句话下林延潮已是明白这个女子的性格不由心想,皇帝是不是有病啊,后宫那么多温良贤淑的女子你不去喜欢,非宠爱一个强势如河东狮的女子,你这不是找虐吗? 此刻林延潮正色道:“若是皇贵妃之命,臣当然不会走,但陛下方才已经允臣离开了,但臣要敢问一句,皇贵妃之令旨还要在圣旨之上吗?” 郑贵妃一愕,她没料到林延潮居然知道她的身份,还敢顶撞她。 “你……你竟然在本宫面前如此放肆!”郑贵妃气道。 “林卿还不给皇贵妃赔罪!”天子倒是很会转移矛盾。 林延潮心底大怒,一个深宫妇人何惧之有,你郑贵妃比得上当年的李太后吗? 当时张四维,申时行三位内阁大学士围着李太后狂怼,在明朝任何外戚,后宫在文官的明前都是渣渣! 林延潮闻言弯下身子道:“不知皇贵妃在此,微臣失敬。这是臣的罪过,还请皇贵妃恕臣之罪!” 郑贵妃闻言摆了摆手道:“本宫难得与你小臣计较。陛下方才的事……” “启禀陛下,”但见林延潮厉声打断郑贵妃的话,直接对天子道:“陛下,臣要弹劾皇贵妃!” “林卿你说什么?”天子闻言当即大惊失色。 而郑贵妃也是一脸不可置信,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林延潮立在殿中,一字一句地道:“陛下,臣要弹劾皇贵妃!” 一千两百二十一章 怼皇贵妃 此刻乾清宫内剑拔弩张,站在乾清宫内外几十名随侍的太监宫女们身子都是发颤,几个人吓得脸都青了过去,他们惶恐地看着殿内,不知如何是好。 而这时张诚带着陈矩,田义等司礼监秉笔,随堂太监皆身着大红贴里服脚步匆匆赶到。 他一见宫外如此情景,不由问道:“张忠,你已经让皇贵妃进去了?” 张忠乃乾清宫管事牌子,已是满脸六神无主,素手无策的表情,一听张诚如此说,上前连连叩头道:“宗祖爷,是啊,皇贵妃闯入宫里去了,还不许我没通报皇上。我们实在是拦不住啊!” 张诚怒道:“拦不住,就知道通报!你这管事牌子如何当的?” “宗祖爷饶命。宗祖爷饶命,皇贵妃那等脾气,别说是奴才就是皇上也是让她三分啊,奴才怎么敢拦。” 众太监们都是知道郑贵妃那脾气,绝对是不敢得罪的。 陈矩道:“宗祖爷眼下生气也是无用了,张忠,礼部尚书林宗海离开乾清宫了吗?” 张忠垂泪道:“还没有,皇贵妃进去时还在宫里和万岁爷奏事。” 什么,闻此张诚等太监都是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可是出大事了啊! “明日你就去浣衣局养老吧!” 张忠脸色巨变,扑倒在地。张诚挥了挥手,左右两名火者立即搀着已是瘫软的张忠离去。 处置完此人,张诚转过身向陈矩等司礼监太监问道:“如今当怎么办?殿上现在是什么状况?” 几位太监们面面相窥。 田义问道:“你们可知殿内可听得什么响动?” 侍奉乾清宫的众火者宫女们头低低的都不敢答,生怕与张忠一个下场。 “老祖宗问你们话呢?” 这时候王安站出来道:“启禀宗祖爷,皇上在里面与林先生聊了好一阵,但是皇贵妃就闯了进去,然后就传来争吵的声音。” 闻此张诚,陈矩,田义等人几乎同时觉得呼吸要停止了。 “怎么就吵起来了?” “这?皇上与皇贵妃失和,宫里的人谁都没好日子过。” “回禀公公,不是皇上的声音。” “那是谁的声音?” “奴才听不真切,似乎之前是女子的声音,但然后就被压下去了。” “还有这事?” 一名司礼监随堂忍不住道:“皇贵妃这一次是糊涂了……林三元他是什么人?当年他上疏时把宫里搅得什么样子……” 众人都不自觉往慈宁宫方向看了一眼,自那一次上疏后李太后彻底还政于天子,甚至连六宫的事也不问了。 谁能相信这都是一疏所至。 相较之下皇贵妃哪里能和李太后比的。 田义道:“那还怎么办?事情都到这个份上,平日皇上,皇贵妃是如何待咱们,现在还不进去护着……护着皇贵妃!” 陈矩喝道:“进去?还记得马玉吗?何况殿内还有陛下在。” 听到马玉的名字,田义立即将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又觉得尴尬于是露出沉思的样子。 其余太监们更是谁也不敢进去。 张诚感叹道:“本朝文臣素来以刚直冒犯天颜为沽名钓誉的手段,林三元又是其中的翘楚。当时他不过是小小翰林都敢上疏,当今身为礼部尚书,国之重臣,在此事上怕是皇贵妃也讨不了好去。” 而此刻乾清宫里,郑贵妃窃听之事,令林延潮十分恼怒。 对于国本之事,他其实并不太在意是皇长子和皇三子哪位出任,但是郑贵妃突然从帷帐后冲出大声指责自己,这不是迫着他从内跳反吗? 既是弹劾,就是指着你的脸弹劾! 但见林延潮额头上青筋一动,当即天子道道:“陛下,方才臣以为这是陛下家事,故而为避嫌而去,但如今皇贵妃咄咄逼人,强令臣不得不留在这里,还竟指责臣放肆,实令臣不得不说一句,究竟是谁在乾清宫里放肆!” 林延潮之言顿时令郑贵妃的脸从红到紫,从紫到黑。 但见她重重一拍御案喝道:“大胆,本宫是皇贵妃!你一介小臣竟敢顶撞本宫吗?皇上臣妾……” 郑贵妃向天子求助,天子却是肚子里大喜,林延潮这一打岔竟让郑贵妃忘了之前比作武三思的事。 天子正要出声,但见林延潮直面道:“皇贵妃,臣乃礼部尚书,并非你所言的小臣。臣既是礼部尚书,当正天下之礼,维护纲常天道!皇贵妃,臣以礼部尚书的身份问你一句,皇贵妃可知错吗?” 郑贵妃冷笑道:“礼,礼,礼,你们大臣整日言必称礼,表面道貌岸然,肚子里却不知又什么坏水。依本宫所见,礼有碍于人情的当废即废!” 林延潮肃然道:“臣与皇贵妃谈过错,皇贵妃与臣谈礼。” “臣敢问皇贵妃一句这是乾清宫,天子与大臣商谈大事,贵妃在帘后偷听,窃闻机密有错无错?乾清宫这样的重地皇贵妃在此吵闹,是不是放肆?” 郑贵妃冷笑道:“本宫……本宫……你不配来问本宫,要治本宫也唯有皇上,轮不到你这小臣来来。” “太祖祖训,后宫窃闻朝廷机密,更不得干政!这乃是祖宗家法!只要违背祖宗家法,臣身为礼部尚书当为天下纠治,皇贵妃你要违背祖宗家法吗?”林延潮声音拔高三度,“皇贵妃是不是要臣去礼部请当年太祖的圣谕。” 郑贵妃见此吃了一惊,退后的三步。 “陛下,臣恳请以太祖圣谕于皇贵妃治罪!” 郑贵妃闻言脸色从黑转白,坐倒在椅上。 “林卿,可以了,今日之事朕不想闹大,罢了吧。”天子出面道。 林延潮向天子道:“陛下,非臣放肆,但臣身为礼部尚书,此乃职责所在。当年唐高宗欲废武后,命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但诏书墨迹未干,武后则闯入质问,最后上官仪被杀!” “今日臣与陛下商议国本之事,皇贵妃闯入殿中,臣虽不才但也有上官仪之忠,还请陛下明鉴!” 天子听了林延潮的话,当即也是叹了口气。 天子看了一旁气势全消的郑贵妃心有不忍,但他又看看林延潮,也觉得十分为难。 天子出声道:“你们都有委屈,你们都求助朕,但朕也有苦衷啊,你们要朕怎么办?皇贵妃虽平日脾气不好,但对朕是真心实意的,而林卿你虽有些莽直,但对朕也是忠心的。天下之事,皆是朕的家国之事,朕只是想后宫外朝都能相安,你们就不能理解朕吗?非要来逼朕吗?” 听了天子的话,林延潮与郑贵妃都是一并道:“陛下,臣(臣妾)有罪!” 天子道:“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再说了。朕累了,今日的事就到这里,你们都退下,让朕静一静。” 郑贵妃闻言欲言又止,天子道:“皇贵妃你也先退下吧。” 当即林延潮与郑贵妃对视一眼,二人目光中如针尖对麦芒般撞在一起。 林延潮道:“陛下,皇贵妃,臣先告退了。” 说完林延潮即走出宫里,但见外头黑压压地跪倒一大片人,其中张诚,陈矩,田义等司礼监太监领头,跪在乾清宫的台阶上,他们几位头都是贴在青砖上,看见林延潮来了,才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以头触地的跪着。 他们身后都是宫女火者以及侍奉郑贵妃的宫人,这些人密密麻麻地跪满了乾清宫外,乍一看去十分壮观。 今日之事恐怕宫里要好一阵没有太平日子了,身为始作俑者的林延潮见此倒是没有愧疚,向张诚,陈矩行礼后离去。 过了片刻后,郑贵妃掩面泪泣也从乾清宫里离去。 林延潮一走出乾清宫,但见许国,王家屏以及吏部尚书陆光祖等九卿此刻也都侯在宫外。 他们一见林延潮都纷纷围上前问道:“大宗伯,见到陛下了吗?” “陛下是如何说的?” “陛下有无提到国本之事?” 众大臣们围住林延潮,许国伸手按了按,他看林延潮的表情道:“大宗伯,你近来唯一陛见皇上的大臣,你可一定要说句话,有什么事不要瞒着我等啊!” 林延潮横了许国一眼,但见其他大臣也是道:“是啊,什么拿出我等参详一二。” “让我也知道一下皇上的心意。” “还望大宗伯能够让我等周知。” 林延潮见此当即道:“诸位大人,天子亲召咨以国事,这是对林某的信任,林某不好泄露半句。林某入部以来资历最浅,年纪最轻,什么事不好擅自做主,当然都要以诸位马首是瞻,诸位大人都是国之重臣,林某当然是信得过的。” 众大臣们都是点点头,这话说得好。 林延潮看向众大臣然后道了一句:“唐高宗时上官仪之事今日重演也!” 说完林延潮一圈拱手扬长而去,留下了一群惊愕的吃瓜大臣们。 什么是唐高宗时候上官仪之事? 众大臣们各个素知经史,怎么会不知这段史料。 当然唐高宗让宰相上官仪拟诏废武则天,结果半途时被武则天冲进来打断。 而今日林延潮用这段话来比喻,那么寓意就很多了。 “谁是武后?” 众大臣们已是不言而喻了。 ps:明日有更。 第一千两百二十二章 密揭 七月京城正是大热天。 盛暑之时,热得令人心烦。 老人们都说今年的京师夏天格外的不好过。 一直到了八月末,临近九月时,暑气这才略消。 午后京里的茶肆热闹了起来,京城里的大老爷们在午后都是习惯到茶肆里歇歇脚。 他们都是终日辛苦繁忙,直到这个时候才有闲暇到茶肆与二三朋友喝茶深谈。 茶肆里的茶客喝法也是各有不同,有人喜欢用壶泡了喝,有人喜欢用大碗来喝,有人喝茶是坐着喝,有人则喜欢斜斜躺在塌上小饮一会再眯瞪一会。 在街边阴凉地方也经常摆茶摊,卖苦力的轿夫车夫在摊边站着喝上一大碗茶消消暑解解渴。 至于茶肆里雅间的喜欢边喝茶边听曲听戏然后看看报纸,而坐在大堂上的茶客就喜欢听说书或者与那些听说能与京里王公贵族,绯袍大员说得上话的先生讲讲报纸上的事。 今日京里一名叫丽水台的茶楼里,座客盈满。 大堂里十几张茶座上坐得满满的,茶客们品着是云雾,龙井,毛尖,桌上还摆着一碟碟的瓜子,油酥饼,水晶糕。 “先生,今日报纸上说得是什么啊?” 一名儒雅的中年男子道:“我看看,诶,不得了了,出大事了。皇明时报上说,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张有德奏请册立太子了。” “诶,这算什么大事,这般大臣们不是天天说要册立太子吗?” “这一次不一样,你忘了去年时候天子说了谁敢再说这事就拖到皇长子十五岁时再说。” “啊,那不是坏事,这人是不是存心不要皇长子正位东宫啊?” “那倒不是,这人也没说得明白,就说是册立东宫的事既是要办,问皇上该准备些什么。” “合情合理啊!” “诶,然后天子罚了三个月俸禄。说他妄自揣测天心。” 哈哈,茶肆传来了一片笑声。 “不过这事没完,工部尚书舒应龙上疏说张有德言策立太子这事就是他同意的,陛下要罚就罚他吧。” “诶,你看这事闹大了。但这位舒尚书可真是忠臣啊!” “难说,难说。” “然后内阁也上疏了,诶呦,几位相爷也都是忠臣啊,他们一起上疏请求皇上最迟于明年春天册立太子。” “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就是不办的意思!”那先生摇了摇头。 众茶客们闻言当下是一片哗然。 “这皇明日报看得烦心,那么天理报,新民报讲得是什么?” “天理报上讲得是人伦纲常,父为妻纲,君为臣刚,夫妻人伦之事,请得是御史冯从吾来执笔,此人乃名儒,素有关西夫子之称。” 众人道:“道德文章听的腻。新民报讲什么?” “容我看看,这新民报上讲得是武后,也就是武则天陷害王皇后的事!” 众茶客们闻言纷纷来了兴趣道:“好,好,咱们就听这一段。” 几名豪爽的茶客丢出几个铜钱。 好吧,那先生叹了口气,他将三份报纸摆在一起,似从其中看出了一些什么来。 茶肆里二人待先生开始说报纸时,却一并离开。 这二人正是汤显祖,乐新炉。 二人上了马车,汤显祖道:“百姓都关注在国本之事上,都知拥立国本的乃是忠臣,连舒全州上了一疏都能被称赞,由此可见民心所向。” 乐新炉道:“正是,国本至今不立,我等之前都以为是申吴县蛇鼠两端,但前几日从宫里传出的消息来说,也有郑贵妃在其中作梗。” “哦怎么说?难道真如新民报上所言有人要当武后?” 乐新炉道:“郑贵妃现在或许不敢当武后,但是若皇三子坐上东宫之位,她或许就有此心了,下一步怕是要废皇后了。” 汤显祖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先儿子立为储君,然后母凭子贵当上皇后。但此事如何流传出来的?” 乐新炉道:“此事我们不着急商量,见了匡吾先生再说。” 二人坐着马车来到罗大紘的府邸。 二人到时,但见罗大紘正在书房里。他见了二人道:“两位来得正好。” 汤显祖问道:“来时听说宫里有人要作武后。” 罗大紘闻言点点头道:“是啊,我们坐下说。” 下人给三人奉茶后,罗大紘道:“我也昨日到礼科时,听同僚议论方才知道。前几日,天子召礼部尚书林侯官陛见。” “天子久不见大臣,更不用说召对之典,我等都不知陛下召林侯官说什么事。但我等都想林侯官是礼部尚书,在册立国本之事上他是能说得上话的。” 汤显祖,乐新炉都是一并点头。 汤显祖道:“我当年在大宗伯幕下时,知他素怀忠义之心,在此大节上他必不会含糊。” “是啊,闻知大宗伯入宫召对的事,内阁九卿们都是守在乾清门前,我等科道言官虽不能入内,但也在六科廊里等消息。本以为国本之事有了什么结果,但最后众阁部们对此都是不提一词。” “怎么会这样?” 罗大紘叹道:“后来我派人打听才知道了一些消息,原来林侯官出宫时只道了一句,大概的意思就是,不意唐高宗时上官仪之事重演。” 汤显祖吃了一惊。 乐新炉道:“天子召对不能对外人透露,所以大宗伯没有明说,但这一句话我等可以揣摩出一二来。” 罗大紘点点头道:“不错,我以为天子心底还是有册立皇长子之意的,但是却屡屡为郑贵妃作梗,以至于不能册立之事一拖再拖,一日延一日。” “而当日天子召大宗伯相商就是要将国本的事定下,毕竟陛下已经说了明春册立东宫嘛,此事肯定是礼部来办的,所以召见大宗伯也是合情合理,征询他的意见。但是哪里知道天子与大宗伯商议时,却给郑贵妃闯入打断,这册立之事就此作罢!” 汤显祖怒道:“一介妇人竟然妄干朝政,阻止册立东宫!” 乐新炉道:“义乃息怒。” 罗大紘仰天道:“妇人干政,如牝鸡司晨,此国家之不幸也。此事我恨不能亲眼所见,仅凭道听途说没有实据,否则宁可不要这乌纱帽,也当弹劾此妇。” 乐新炉道:“这一次张有德上疏,匡吾先生上疏维护被罚三个月俸禄,想来也是贵妃作梗吧。” 汤显祖也是气得几乎流下眼泪。 “我何足道哉,现在已快八月,但册立东宫之事却是毫无影子,工部主事张有德与我上疏,却给天子一句知道了打发,如此东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册立。” “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三人坐在屋了叹息了一阵,很是忧国忧民。 次日礼科给事中罗大紘去礼科值堂。 罗大紘一到衙门,即开始浏览从内阁发来的奏章。 六科是拥有封驳之权,内阁票拟转化为天子的朱批后还不能生效,必然六科看过后才行,不行就要封驳。 今日正好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休沐,由罗大紘来守科,他坐在公座上时一名中书舍人递来几封奏疏。 罗大紘一一看了,等到看了一疏后他却吃了一惊。 原来这内阁转发来的不是奏章,而是一封密揭。 密揭是内阁大学士与天子的私信,不经文书房,也不经六科廊,从不留档备份的,这份密揭怎么会到了他的手中。 罗大紘定了定神,当即看这密揭原来是申时行给皇帝的,其中就一句话“臣虽列名公疏,实不与知”。 这是什么意思? 前几日工部主事张有德,工部尚书舒应龙上疏请求册立国本后,内阁也是上疏支持。当时上疏名字有申时行,许国,王家屏三人。 听闻天子因此事雷霆大怒,还派人责问申时行。 然后申时行用密揭回给天子,表示自己根本不知道此事,这也是没错,申时行被弹劾自己请求致仕一直在家没有入阁办事,他当然不知道。 所以这一疏就是许国与王家屏二人写的。 理解这事,罗大紘不理解的是,密揭怎么会又到了内阁里。 是不是失误?中官误将揭贴送到内阁中。 应该不是失误,立国两百年来都没有这样的事。 而天子把申时行密揭交还给内阁,用意很显然就是告诉次辅许国,你不要自己搞事,申时行没有支持你,这分明是你的主意。 然后内阁又将此疏交到礼科这用意已是很显然了! 内阁知道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今日没有守科,若是他在礼科,以他申时行党羽的身份,密揭之事肯定按下。但今日则是他罗大紘守科,什么事由他处置。是了,许阁老将揭贴送到礼科就是这个用意。 罗大紘霍然起身,他看向这密揭,知道自己一疏成名的机会来了。 申时行你这说一套做一套的宰相,今日我罗大紘就要拆穿你的真面目。 就在罗大紘目光渐厉时,却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原来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匆匆忙忙地进入科房。 他也不打呼直接往公房的桌案上找什么。罗大紘见此一幕,不动声色地将密揭纳入袖中。 找了一阵子无果后,胡汝宁走出公房对罗大紘问道:“今日内阁可有传什么奏章,文书至科里吗?”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同受弹劾 礼科廊中,罗大紘与胡汝宁四目相对。 胡汝宁问道:“内阁可有奏疏入?” 罗大紘点点头道:“刚刚送来,还请都谏过目!” 胡汝宁从罗大紘手中接过看了数疏后问道:“都在这里?” 罗大紘将放密揭的手背在身后道:“回禀都谏都在这里了。” 胡汝宁狐疑地看向罗大紘,对一旁书手道:“取备薄来看!” 书手将备薄奉上,胡汝宁一一点过,向罗大紘指着道:“为何独独少了这一份。” 罗大紘道:“都谏方才问的是奏疏,奏疏都已在此,唯独这份乃是阁臣给陛下的密揭,不在奏疏之列。” 胡汝宁道:“还不快取来。” 罗大紘道:“回禀都谏,请恕下官不能从命。” “你敢违抗本官?” “不敢,只是下官想依照规矩,若六科有其事重大者,各科必须进行通奏。下官想将密揭给各科同僚一并过目再说!” “大胆,密揭乃是内阁与陛下之私书,尔如何敢偷看。再说这阁臣密揭也从无发科的故事。这必是内阁或文书房的失误所致!” 罗大紘冷笑道:“若非这失误,也不能让某窥得这位阁臣的真面目。还请都谏稍等片刻,等各科给谏都到了再说!” 胡汝宁屡索,罗大紘就是不给,二人不由争执起来。 这时吏科,户科几名科臣闻声赶来时,罗大紘当即取出密揭当堂道:“诸位听听首辅于给皇上密揭说了什么?” “……臣虽名列公疏,实不与知。册立一事,圣意已定。张有德愚笨不谙大事,皇上自可决断册立之事,勿因小臣妨碍大典……” 听闻这里,科臣们都是面色骇然。 张有德愚笨不谙大事……勿因小臣妨碍大典…… 这封密揭申时行说得实在很无耻啊。张有德上疏百官是一致叫好的,但在申时行口里成了愚笨,至于言官上疏册立国本在申时行口里成了小臣鼓噪。 罗大紘举疏对着众科官们道:“诸位同僚,你们看申吴县受国厚恩,却内外二心,藏奸蓄祸,误国卖友,罪何可胜言!” “此盖其私心妄意陛下有所牵系,故表面之上附廷臣请立之议,而内里却阴阻其事,自以为是交宫掖之谋,以此得圣心眷顾。之前屡屡向天子奏请册立东宫,即为了明居羽翼之功,若是不成,也可为趋炎附势之道。申吴县自以为聪明,操此术以愚天下久矣,罗某就算不要这乌纱帽,也要在今日为天下揭露此贼嘴脸。” 听罗大紘之言,众科臣有的暗暗叫好,有的则是面上全无血色,有的则为罗大紘的慷慨陈词公然鼓掌叫好。 而胡汝宁见事压不住,顿时面无血色,只能任罗大紘如此。 事情遮掩不住,胡汝宁左思右想之下,当即离开六科廊往林延潮的府上而去。 却说林延潮这近一个月来,都是称疾在家。 这告病情由是‘气怒攻心’以致于头昏脑胀不能理事,故而向朝廷请求称疾告归。 林延潮这当然是假病,而朝中百官也知他为何‘生病’。 自那日林延潮面圣出宫后那一句‘上官仪之事今日重演’,悄悄地在文武百官里传播开来。 众官员们猜测(脑补)得都差不多,天子要召林延潮商议册立东宫之事,结果为郑贵妃所阻扰,故而林延潮因此气病在家。 有了此事后,朝堂上官员们纷纷来林延潮府邸探病,对于他们的打算,林延潮当然明白。 林延潮对于当日宫里的事是绝口不提,任他们一再询问就是不说,知道从林延潮这里打探不出具体细节,官员们也只好一起恳请林延潮继续留在朝主持国事(好容易有个在国本事上正面刚的,可不能让他跑了)。 林延潮则表示再看看。 至于内阁那边态度却截然相反,面对林延潮称疾,立即下文同意,礼部的事改由左侍郎黄凤翔暂署。 对于内阁的态度林延潮当然是明白,有的人总是巴不得自己赶紧走人,眼见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就巴不得落井下石。 得罪了郑贵妃,也就是得罪了天子的枕边人,如此林延潮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天子对郑贵妃的宠爱天下皆知,走人绝对是迟早的事。 当然不仅内阁里有人如此认为,不少官员也是认为林延潮这一次恐怕真的是要走了。 在家中’养病’的林延潮,索性每日陪伴妻儿读书写字,至于官员求见能见他也尽量见。 他的门生们对于他这时候求去不是很理解,林延潮官怎么当得越大,就越是求去,受不了一点委屈,毕竟刚任礼部尚书才半年多。 林延潮此举也是明朝大臣的尿性,论求去申时行当国以来上了三十多疏要求走人,仅今年就上了十余疏,但现在仍是好好在位子上。 林延潮在这个时候称病,一来在廷议中被许国,石星联手压得毫无伸展的余地。 二来等局势变幻。 自己这一次公然跳反,与郑贵妃扯破脸,等于将来是站在了太子,以及清议的一边。但对于皇帝而言,等于让祸水东引,将不册立太子的锅让郑贵妃来背上。 就如同武则天假意要将皇位传给武三思如出一辙。 等朝野舆论将对东宫未册立的不满从天子转过郑贵妃身上时,天子就知道感激谁了。 但这时候林延潮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果真到了数日前,天子派中官来林延潮府上探视,就是看他病好了没有。 林延潮得中官探望后,内阁立即就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当即请林延潮回衙视事。 林延潮已是同意了,称自己愿意带病上岗,继续报效朝廷。 林延潮才答允没两日,胡汝宁急匆匆地赶到他的府上,然后将罗大紘之事告诉了林延潮。 林延潮闻言是吃了一惊,他以为自己将郑贵妃拿出来,申时行即不会因册立东宫的事背锅,哪里知道这一份从宫里泄露出来的密揭,导致申时行政治生涯最大危机。 据胡汝宁说,当时内阁将密揭给礼科时是混在公文中传过去,许国并不在阁。 但林延潮觉得此事十有八九就是许国干的。 天子不满意许国这一次上疏,所以将申时行的密揭送回内阁让许国看看,让他向即将成为前任的首辅学学如何辅佐天子,天子与阁臣之间的密揭往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次辅许国在天子的允许下看首辅申时行的密揭也不是不行。 但是天子并没有让许国把密揭发六科啊! 这完全是自作主张,而不是失误。 这就是掀盖子了。 林延潮听了胡汝宁的禀告,踱步了一阵。 胡汝宁道:“大宗伯,你看相爷的声誉就在此刻,不知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若此密揭公开后果不堪设想!”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罗大紘已是说了出去,如何能人说出去的话再收回来。此事是按不下了。” “那当如何是好?此事出在礼科,我又如何向相爷交代”胡汝宁长叹一声。。 林延潮想起了之前许国在天子面前打自己小报告的事,不由眼神一厉道:“此事是许次辅耍弄阴谋诡计,他想逼相爷立即致仕,然后取而代之。” “不错,自从相爷上疏致仕以来,他对相爷可是愈加不满。只是还没有扯破脸就是。” 林延潮道:“为今之计要想扳回这一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由你上疏弹劾许国!” “大宗伯?” 林延潮站起身来,手按其肩道:“我知弹劾大臣,必反受其责的道理,但此事我会在背后给你撑腰。” “再说你不上疏如何向相爷证明你的清白。” 胡汝宁由起初的慌张过后,终于有所决断道:“下官为官至今深受相爷的大恩,眼下也是报答的时候了,大宗伯要我怎么上疏弹劾?”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次日,礼科给事中罗大紘弹劾申时行首尾两端,而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则上疏弹劾次辅许国。 首辅次辅同一天遭到弹劾,也是少有的事。 胡汝宁弹劾许国与‘首臣时行不协,彼此相伐,以密揭抄发六科为排挤。’ 二疏上后,申时行,许国一并上疏求退。 申时行上疏当然继续请求致仕,天子好生安慰了几句,并将罗大紘贬官杂职远方,永不升迁。 而许国上疏求去同时说自己与申时行并没有半点不和,而且关系好着呢。对于密揭发往六科的事,他亲口承认了,他说自己给申时行署名的,但当时申时行在生病,自己怕耽误明年册立国本,所以不经询问先给他署名了,以免错过册立太子的时期。至于他将密揭发往六科,也是认为国本的事,天下都关心很久了,把这件事公开来说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听许国如此直白的承认,天子也很有意思当即在批复中回到,卿之忠诚直亮,遇事则言,不存形迹,朕早已知道了,先留在内阁辅事吧,国家现在还缺不了你。 明眼人看出,对于申时行的弹劾,天子是重责贬官罗大紘。 而对于胡汝宁弹劾许国,天子是一点也没怪他。天子心底对于两位首辅的态度不同,满朝官员也是知道了。 ps:明日有更。 第一千两百二十四章 谁可入阁辅政 天子对于胡汝宁与罗大紘上奏两等皆然不同的态度已是令百官有所了然。 天子对两位内阁大学士同时慰留之后,值武英殿中书舍人黄正宾上疏弹劾申时行,指责他‘排陷同官,巧避首事’之罪。 黄正宾所言排陷同官所指的就是申时行排挤陷害许国。申时行上密揭说明不是自己首倡,那么就是许国首倡册立之事,如此如同于陷害人家。 这黄正宾何人?黄正宾是歙县人士,是许国的同乡。他家资丰厚,太学生出身,出钱买了武英殿中书舍人为官。 同时此人与顾宪成,李三才交好,在另一个时空里的魏忠贤的大作《东林点将录》,此人还跻身为其中一员。 黄正宾上疏后,申时行再度表示辞职,天子好声挽留,并给黄正宾廷杖一百,革职为民。 许国在黄正宾被廷杖革职后,上疏一方面检讨自己‘误随小臣之后,而忘首臣之规’,他许国令首臣被天下责难而不安,胡汝宁弹劾自己,将事情都归咎于他。所以他建议立即于明春册立皇长子,以安天下之心。 在疏里许国还请天子放权给他,如此他必会肝脑涂地以报效皇恩。 许国这一疏等于摊牌,让天子在他与申时行之间二选一。 第二日文渊阁。 许国这上疏后次日,一大早就来到值房里理事。 当他看到闽浙两省的巡抚报倭寇有勾结琉球入侵的图谋时,无不感叹地道:“今日四夷交犯,而内外言官争相攻击,致大臣们纷纷求去,如此谁来为国家任事?谁来为陛下分担?” 说到这里,许国摇了摇头将奏章放在一旁,又端起了老家的六安香茶喝着。 几名侍奉在旁的中书道:“这半年来首辅多是在告家里,国家大事都是阁老你在阁内主持的。若是没有阁老,不知国家会乱成什么样子。陛下乃是明君,必是一切都看在眼底,知道谁是可以倚重的贤相。” 许国闻言笑了笑,放下茶抚须道:“诶,你们可以这么说,但为人臣者切不可有此心。天意难问,天心难测啊。老夫昨日那一疏上后,是进是退今日就可明了了。” 说到这里,许国长长叹了口气。 众人相顾哪个不知许国的心事。 一名中书道:“首辅求去之心已定,陛下就算再怎么留,但也知道最后都是终须一别。” “是啊,陛下英明睿断,自是知道轻重。除了阁老外,无人可以主持大局。” 就在这时外头阁吏禀告道:“启禀阁老,文书官李文辅持圣谕到阁。” “哦。” 许国点了点头道:“请进来吧。” 片刻后李文辅向许国奉上圣谕。 许国看旨后笑着道:“劳驾公公跑这一趟。” 李文辅道:“岂敢岂敢,这是咱家分内之事,若阁老没什么话,咱家先告退了。” “不送。”许国重新坐下,喝着六安香茶。 李文辅离去后,众中书们都不敢作声,垂着手站在一旁。 倒是许国一面喝茶,一面道:“你们追随老夫多年,大家公事一番是难得的情谊,若是有机缘,老夫请你们回歙县看一看。” “歙县是个小地方,但是徽墨歙砚却是名闻天下,还有读书人也是有风骨的。老夫这么说倒有几分自卖自夸,不过你们到了歙县倒是有一处地方一定要去看一看,你们可知哪里?” 众中书都是闻声道:“我等愚钝,还请阁老明示!” “那是一座大石坊,万历十二年时缅寇入侵,老夫运筹帷幄平定了叛乱,天子加恩眷酬赐予老夫一座大石坊树在乡间。这普天下的石坊都是四脚,唯独老夫这牌坊乃是八脚,这天下仅此一座,你们说你们到了歙县要不要去看一看。” 许国说到这里,既有几分缅怀,又是有几分得意。 众中书道:“我等当然愿意沾一沾阁老的荣光。” 许国点了点头,脸上笑容敛去道:“若是君臣相得永如此刻那该多好,可惜啊。可惜啊。老夫昨日那一番肺腑忠心之言,反令天子见疑啊,好了,你们暂且退下吧,老夫想静一静。” 众中书们闻言还能说什么,只好一一离去。 所有人走后,许国一个独坐太师椅上出神,而面前的桌案上正放在天子给他谕旨。 这旨意上写着是什么呢? ‘卿前误随小人之后,以迟大典,今又激烦,意实何在?不得以此挟君托故。’ 这一句话可谓没有给许国任何情面。许国请求天子于明春册立太子,天子反而将太子延误推迟册立的责任都怪在许国身上,言斥他以舆论挟持天子。 所以到了此刻,许国知道天子对自己多么厌恶,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颜面再留在文渊阁里了,他的次辅的生涯要在此结束了。 许国想到这里,连连苦笑。 一直等到天色暗后,他仍不知觉,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值房之中。 最终一名下人推门入内道:“老爷,天暗了,要不要回府?” 许国回过神来道:“老夫差一些忘了,众人都走了吗?” “是啊,大家都走了,再迟一些宫门就要闭了。” 许国点点头道:“老夫知道了。” 当即许国从值房里离开,他与下人走到文渊阁空荡荡的廊道上,愈发感觉寂寞冷清。 特别是今日,这文渊阁里不知为何,冷清至只能他与下人两个人。 等到他走到阁臣的公座处,许国看着圣人的铜像,以及内阁大学士们的公座不由停下脚步。 许国迈步上前走到东首第一张椅子前熟视良久。 许国身在内阁多年,当然知道当年内阁大学士李贤与彭时的对话。 当时李贤要在文渊阁里设正座,也是面南之位。彭时却大力反对,认为几位内阁大学士之间都是天子的顾问大臣,大家的地位相当,就算是堂堂首辅也不能居于正座。 这段话传开后不久,天子就送来了圣人铜像立在这面南正座上。天子的意思就是,除了圣人以外,任何内阁大学士都不能坐此位子。 所以一直以来,内阁首辅的位子都是这东首第一张座椅。 许国为官以来见过不少首辅都坐在这个位子上。他刚为官时,是徐阶坐在这个位子上,然后是恭敬谦让,好脾气的李春芳,再然后是整日摆着臭脸的高拱,再然后是气势凌人,威严极重张居正,再然后是城府深沉,擅耍手段的张四维。 一直到了张四维丁忧后,他也入了阁,然后申时行一直坐在这个位子上。 现在申时行久已经不坐这个位子了,半年多来内阁的事都是由他许国来主持。 他虽行首辅之实,但也知无首辅之名,只要一日申时行不退,他就一日坐不上这个位子。 现在文渊阁里静悄悄的,阁吏仆役都是回去了,唯有许国与下人二人。 他看了这个位子许久,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然后坐在这首辅之位上。 许国捋平官袍,挺直了背,目视想前方,想起当年徐阶,高拱,张居正在位时,坐在这张椅子上百官上前参见的情景,然后再想到自己,最后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坐了片刻,许国长叹一声后站起身来,用袖子扫了扫方才坐过的椅面。 许国此刻仰起头道:“没料到我许国竟比申吴县先去一步,我何尝不想以身许国,可惜圣意不眷就是。” 说到这里许国笑道:“但也无妨,申吴县是以论求去,而我则是以争求去,你我二人在天下人中的公论中自有上下。” 说完许国大步离去,到了文渊阁门前时,许国又回头看了公堂一眼。 次日许国因天子不册立太子,上疏请天子将自己罢归。 随后王家屏也是上疏说,申时行,许国二人都不在阁,我一人能力与威望都不足以处理国家大事。恳请天子立即册立太子,如此舆论平息,两位大臣也自然而然回到内阁了。 王家屏上疏后,天子不理会。 次日王家屏又上疏说,我一个人实在不行,身子也不好,还请天子让我回家养病。 天子下旨说你先养病几日,国事朕亲自处置。 王家屏这边走,申时行许国继续上疏请求致仕回家。而天子亲自处理国事没几日又觉得处理不来,又只能把王家屏请了回来。 王家屏回到内阁,一面干事一面继续请天子册立太子。 另一边回乡省亲的王锡爵也请求天子延长他的假期,天子立即说不行,让他赶紧回来。 重阳过后,许国上第三疏求退,这一次天子恩准了,并赐他驰驿还乡。 而王家屏也是惶恐不安,上疏请求与许国一并离开,天子再三慰留。 而这边申时行上至第十二疏请退,天子也忍不住召他入宫面圣。 申时行对天子这一次召见可谓是心知肚明,许国已是致仕回乡,王锡爵留在老家请假不回朝,王家屏一个劲的说自己独木难支,无力主持大局。 天子这一次召见自己多半是问,自己离去后,有谁可以接替自己入阁辅政。 对于现在这个结果,他申时行早有预料,但对于推荐阁臣的人选在他心底也是早已想好。 第一千两百二十五章 推举 申府。 当申时行接到天子入宫的诏令时。 申用懋,申用嘉,李鸿,朱国祚,徐泰时都在他的身边。 申时行接此诏令后对这几人道:“尔等替我吩咐夫人收拾行李,以免老夫回乡之时路上匆忙,拉下东西。” 闻此几人虽早有预感,都是吃了一惊。 “爹爹,现在许国那老匹夫正好走了,天子召你入宫必是要你主持大局,为何说是要回乡呢?”次子申用嘉问道。 众人之中,唯独申用嘉如此问,其余都是默然。 听申用嘉如此问,申时行道:“朝堂上的事我也少与你说。你这一次就随我回乡,其余事不要问了。” 申用嘉道:“孩儿也想与李鸿一样参加明年会试,孩儿准备了十年了,只待明载金榜题名。” 申用懋欲言又止,申用嘉因乡试冒籍之事被舆论一片谴责。若是申用嘉明年再考会试,迫于舆论没有官员会取他的。这倒不同于李鸿,李鸿毕竟是申时行的女婿,就算上一次顺天乡试被人骂作通关节中举,但只要申时行不在位,那么他被人取中倒不会引起舆论争议。 但他又不愿直说,熄了他弟弟的功名之心。 申时行笑着道:“你陪爹回乡,尽孝于膝前,免得我回乡寂寞不好吗?我们申家有你兄长一人在朝为官就好了。” 看着申时行眼中殷切之意,申用嘉闻言当即道:“孩儿愿意回乡侍奉爹爹。” 申时行对朱国祚道:“我已是吩咐林延潮,让他放你为应天乡试的主考官,以后在朝堂上你有什么事可以不向他请教,若有的为难事,可以找他帮忙。” 朱国祚与林延潮一直走得不近,因为三元光环,人们提及状元,第一个想到都是万历八年的林延潮,倒是他这个万历十一年的状元却无人记得。 尽管如此朱国祚仕途上倒很顺利,现在已是从五品詹事府司经局洗马,这一次外放应天府为主考官更是美差,金陵是繁华之地,作为乡试的主考官他既能收得不少门生,也有一笔钱财收入。 但朱国祚仍是因为仕途上不如林延潮得意耿耿于怀。 但朱国祚也是聪明人,他知申时行知道自己不服林延潮,所以他让自己平日可以不攀附林延潮,但遇事要找他帮忙时倒是可以把申时行的情面用上。 倒是徐泰时申时行没有吩咐,因为徐泰时与林延潮是同年二人一直走得很近,当初林延潮修宅子,还是托徐泰时帮得忙。 而申用懋更不用多说了。 申时行等于将自己儿子女婿亲信都托付给林延潮了。 这时李鸿道:“老泰山,我听说苏州推官袁可立在苏州官场民间大力奔走,为那石昆玉翻案,逼得应天巡抚李涞不得不自劾辞官。” 申时行听后面色一沉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鸿道:“就在前两日,但老泰山一直对大宗伯信任有加,所以当时小婿不敢明言。” 申时行闻言抚须不语,面色有些凝重。 申用懋当即道:“爹,宗海的为人你还信不过吗?此事他必然不知道。” 申时行笑着道:“这是哪里话,我就要退了,计较这些作什么。” 这时候申九上门来道:“老爷,车轿已是备好可以进宫了。” 申时行点点头当即更衣,换上了他一品朝服,但见他头戴七梁金冠,腰用玉带,腰系玉佩具,黄、绿、赤、紫织成云凤四色花锦绶,身着大红色的朝服,望去自有的一品大员的凝重气度。 申时行出走屋子时,下人以及前来迎接的中官无不行礼参见。 申时行坐上大轿,申九高喝一声起轿。 大轿在八人齐抬下望紫禁城而去,沿途之上自有羽骑开道,宰相仪仗簇拥。 申时行在轿里眯了一会,当即敲了敲轿窗向申九问道:“袁可立在苏州参倒李涞的事,你听说了吗?” 申九知道这一次申时行入宫,等于是最后一次面圣,陛辞天子。但在这时候不知为何却问这样的事。 申九知道申时行这么问必有深意,但他可是受了林延潮不少好处,在淮北窝本的事还求林延潮帮忙呢,他当即道:“回禀老爷,小人听说了一些。苏州的事小人已是派人去处置了。不过一个小小七品推官掀不起什么浪来。” “为何不来报老夫?” 申九道:“老爷,为了李涞,实不足坏了老爷的师生之情啊。” 申时行道:“话不可这么说。” 申时行口中虽道话不可这么说,但已是闭上眼睛。 而申九称是一句,也不再多言。 不久申时行的轿子到了紫禁城,然后又换乘步撵一直到了乾清宫。 到了宫门前,申时行方才下轿。 申时行看了乾清宫一眼,瞬间百感交集,张诚,陈矩,田义等司礼监太监此刻都在宫门前候着。 “申老先生,皇上在宫里等着呢。” 申时行点点头道:“天子恩重如山,老臣临别前能赐见一面,老臣实感激涕零。” 说完张诚亲自搀扶申时行入宫。 于乾清宫暖阁里,申时行拜见天子后双目泪流地道:“老臣之前久病旷官,耽误国事,连上十余疏恳请陛下恩放老臣回归乡里,以了余生之事。蒙陛下荷留连下谕旨,如此君臣恩遇从未见典章所载,老臣即便是捐躯糜骨,也不足以报答。老臣叩谢陛下!” 见申时行如此,天子想起十几年君臣,不由也是有些感动当即道:“先生快快请起,朕践祚之初,先生即是朕的讲官。先生十几年辅政,朕自始自终仰仗先生良多。眼下四方多事,朕还需仰仗先生处理国事,先生何必因小人之言而求去呢?” 申时行道:“回禀陛下,老臣只是卧病已久,实难堪大用,至于小臣议论,虽说是无根之谤,但老臣蒙此不白之冤,却有口不能自辩,何颜能够就列,不如归里回乡。” 天子念及如此,当即长叹道:“先生一去,只留下朕在此,倒是真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人了。既是如此,朕就准了先生此请,先生先回乡养病,待他日疾愈,朕还要召先生回朝辅政的。” “老臣叩谢陛下。”申时行知道天子虽这么说,但事实上自己真已无返回朝堂的机会了。 “来,赐坐,朕与申先生有几句掏心窝的话要说。” 火者当即给申时行搬上连椅,申时行称谢后入座。 天子对申时行道:“朕记得当年张……张太岳陛辞之日,曾与朕言过国之积弊在宗室,在吏治,在边患,在国用,在私家日富,公室日贫……朕这几年为政,朕重修宗室条例,平缅甸,征火落赤……” “……倒是国用,年年入不敷出,捉襟见肘。” 申时行垂头道:“陛下亲政以来励精图治,以民心为念,造福天下苍生,天下臣民都是看得见的。至于方才陛下所言的积弊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不仅是本朝,就算是三代之时,也未必没有,要革除积弊要徐徐图之。” “先生有何高策,还请教朕?” 申时行道:“治国安邦乃一道,从古至今为政大略都不差,只能肯为之三年五载必有成效。但最怕就是朝令夕改,一年换一小策,三年改一大策,百官不知方略,百姓不知所从。左右摇摆不定,国事皆毁于此。” 天子想了想道:“先生的意思,是要朕择大臣佐政,用其三五年而观后效?” 申时行道:“圣明英睿无过于天子,老臣不胜佩服。” 天子点点头道:“先生言之有理,朕高举庙堂之上,也知欲察民情如隔窗观花,但奈何下面的官员最喜欢欺瞒,矫饰民情。朕从奏章之上也看不出到底谁能用,谁不能用。” ‘“若没有元辅如此忠直之臣辅佐,朕实在是举步维艰,眼下元辅要离去,朕不知谁可继之,还请元辅替朕举之。” “此老臣之荣幸。” 申时行当即坐直身子,很认真地思考着。 天子坐在一旁也不敢打搅。 过了许久申时行方才道:“许次辅辅政多年,参预枢务,善于决断,陛下应当将他请来辅政,如此方为允妥。” 天子略有所思道:“许次辅为官耿直,于册立之事屡违朕意,并非是首臣之选。何况朕已经准了他归里,岂有又要他回朝的道理。” 申时行为许国恳请再三,好似二人从没有过节一般。天子道:“元辅与许次辅在这册立之事有所失和,为何还极力推举他呢?” 申时行道:“上朝虎争,下朝和气此乃古人,老臣与许次辅之争在于公,却不在私。若陛下委一臣治理天下,那么许相国再合适不过。” 天子摇了摇头道:“许次辅虽佐政多年,但朕不愿用他。” 申时行又道:“那三辅王锡爵刚直不阿,不党不私,老臣以为他可以胜任。” 天子笑道:“朕也以为他的首臣之选,但他母亲身子不适居乡不归,朕一时也难违其志而用之。” “四辅王家屏……” 申时行还未说完,天子即道:“不是房杜之才。” 申时行当即道:“那么老臣试举二人。” “朕洗耳恭听。” “一位是当今吏部左侍郎赵志皋,一位则是礼部右侍郎张新建!” ps:明日有更。 第一千两百二十六章 阁权 申时行推荐的两个大臣的名字,令天子一愕,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但见侍奉在旁的张诚上前几步,向天子耳旁说了几句,似解释二人来历。 天子这才想了起来,掩饰笑着道:“朕对二人有印象,只是朕的屏风之上没有书他们的名字,故而一时不能确认。但是朕听闻赵志皋年纪已是十分老迈了,是否有精力辅政,至于张位朕已是许久不曾在奏章里见过他的名字。” 申时行道:“张位之前称疾回江西老家了,现在家修养。” 天子点点头道:“这二人必定是辅政之才。否则先生也不会举荐。” 申时行道:“赵志皋虽老,但行事稳重,张位资历虽浅,但却敢于任事。当年张太岳在位时,二人因不阿附他都被远贬,后来张太岳病逝后,朝廷这才启用。” 天子笑着道:“原来如此,这样说来先生举荐的是忠直之臣,可是论及名望他们似乎不显啊!” 申时行道:“陛下圣明,老臣也是如此认为的,若论身孚众望,他们反而不见得是阁臣之选。正因为无人推介,臣倒以为其不党不私,正是可以为陛下信之用之的肱股良臣啊!” 天子闻言目光一亮,瞬间明白申时行的用意。 一旁的张诚也是十分佩服。 没错,赵志皋,张位都不是百官心底意属的阁臣之选。 二人里,赵志皋显得太老了,担任阁臣不知能撑几年,至于张位万历十四年以后即家里蹲,也没有推举他回朝当官。这满朝官员恐怕早就忘记了这个人了。 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显得纯粹啊,换句话说这样的官员若至内阁,肯定是听皇帝的话,而不是听从清议的左右。 因此申时行才推举出这两名大臣,这完全是为天子考虑。如此能替天子考虑,为君分忧的宰相,天子还真的有些不舍得申时行走。 张诚看着申时行心底佩服,申时行的老辣卓识,今日召对时他本以为申时行会推举自己的党羽。若是申时行第一个推举自己的党羽,那么无论是张诚还是天子都知道申时行这是有私心在其中。 那么就是此人入阁,天子恐怕也不会信任。而且张诚也会阻扰,他与许国早有默契,这一次许国失位,都是申时行,林延潮之故,但张诚也知申时行深得天子信任,又是马上要致仕的人,就不打算与他计较,但对于他荐举上来的阁臣,他必定想法设法在天子面前阻扰,但是没料到申时行却推举赵志皋,张位,这二人都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先生真不愧是三朝元老,又是朕的老师,所荐之人实是妥帖。”天子想起申时行的话,句句有深意啊。赵志皋老成稳重,言下之意就是年纪大了,在政事上不会自作主张,张位敢于任事,言下之意就是很有魄力,随时可以替天子背黑锅。这二人实在太符合他心目中的阁臣人选了。 张诚奏道:“陛下,让这二人入阁朝野会不会引起议论?” 天子道:“许次辅当年也是由张四维引荐入阁,那时也未听到朝野有何议论。” “朕意已决,钦简吏部左侍郎赵志皋,前礼部右侍郎张位二人入阁办事。” 申时行,张诚二人都是称是。 申时行又道:“老臣年少时嗜好读出师表,老臣所举的赵志皋,张位二人,乃郭攸之,费炜之才都是先帝时即受重用,以遗陛下的重臣,还望陛下信之用之。” “此外前礼部尚书朱赓,前吏部左侍郎沈一贯,也都是先帝所赏识之才,老臣还请陛下储之,至于当今礼部尚书林延潮乃蒙陛下一手简拔,臣以为为能臣,以众议廷推拜礼部尚书。陛下若要用其佐政三年五载后观其后效,此人必不会令陛下失望。这三人都是臣为陛下举荐储用,若他日老臣有失察之处,陛下可治老臣之罪!” 张诚听到这里不由感叹,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天子听了也是深以为然道:“先生的话,朕一定牢记在心。” 申时行闻言欣然道:“既是如此,老臣已是没什么好说了。老臣在此辞别陛下!” 说完申时行从椅上起身,对天子又叩了三个头。 天子见此一幕,当即亲自将申时行搀扶起身,然后将他送出了宫殿之外。 对于申时行而言,天子如此恩典,也是古今君臣之中十分罕见了。 天子亲自将申时行送出宫后,申时行坐上步撵回望紫禁城的一砖一瓦,忽而吟道:“早岁入皇州。尊酒相逢尽胜流。三十年来真一梦,堪愁。客路萧萧两鬓秋。蓬峤偶重游。不待人嘲我自羞。看镜倚楼俱已矣,扁舟。月笛烟蓑万事休。” 一旁的申九听着申时行这首诗,亦懂的三十年来真一梦,恰似他老爷申时行这三十年来的宦海浮沉。 却说此刻吏部左堂中。 吏部左侍郎赵志皋正枯坐在堂上。赵志皋已是坐了一上午,来来回回地将桌案上的公文反过来倒过去的看,却也不嫌得腻味。 至于左堂的堂吏则是站在一旁,各个无精打采地打呵欠。 一名官吏见此一幕不由讥讽地道:“咱们吏部各衙门向来是官员们出入频繁,车水马龙的地方,怎么到了左少宰坐堂后,门庭冷落到如此呢?” “诶,还不是看咱们部堂大人年纪大了好欺负,他在太宰面前事事唯唯诺诺,半点主张也没有,如此怎么会被太宰看在眼底。” “咱们吏部的正堂是个没事也要找事,有事都要插手的人物,碰上咱们部堂大人这什么事都不管的,那还用说吗?部堂大人早就被架空了,下面官员也知道什么事找他说得不算,都直接找太宰去商量了。诶,亏了我们怎么跟了这样一个主啊。” 几名堂吏在那边疯狂吐糟,越说越是大声,反正这位左少宰年纪大了,什么都听不清楚,这几人也不顾忌。 但偏偏就在这时啪地一声,倒是将三人吓了一跳,原来左侍郎赵志皋手中的公文掉了,而他本人竟精力不济地在椅上睡了过去。 众官吏们见此不由摇头,真是半点出息也没有,如此官员在他身上怎么能看出半点希望呢。 就在这时,一行人赶至吏部左衙门,不久就听得门外有人道:“快去通报你们家大人,皇上有旨,让你家大人入阁办事。” 此话一出,整个吏部衙门顿时炸开了。 而原先看不起赵志皋的堂吏们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然后一并上前道:“部堂大人,大喜大喜,你要入阁拜相了!” 赵志皋这时方才醒来,见众下属堆在自己面前,不由问道:“拜相?拜什么象?” “不是拜象,皇上圣旨钦简部堂大人你为内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哦?”赵志皋闻言,然后摇头道,“本部堂都七十了,还当什么宰相啊!” “这有什么,当年严分宜八十五岁了还在当国呢?” “诶,怎么说话的,怎么拿严嵩那个奸臣来比咱们部堂大人呢?” 赵志皋笑着道:“无妨,无妨。本部堂年少时去江西求学,与严分宜也算半个同乡,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说到这里,赵志皋站起身来,众堂吏们都看向赵志皋然后一并躬身行礼。 却说张位入阁的消息抵至江西南昌。 当地官员们立即星夜赶至了张位府上。 “下官参见相爷,相爷大喜,相爷大喜!” 张位听着众官员这么说,不由讶道:“你们为何称我为相爷?” 众官员们相顾都是微笑,南昌知府当即道:“相爷有所不知,皇上有旨意召相爷入阁办事。本朝没有设宰相,故而以内阁大学士为尊,我等称相爷也是理所应当的。” 张位闻言却没有半点高兴之色,反而问道:“哦,皇上是相召?未经廷推吗?” “确实是圣上钦简,可知相爷虽身在江湖,但犹是帝心记挂……” 但见张位冷笑道:“以中旨入阁,而非廷推,为我人臣之耻,何喜之有!” 说完这句话,但见张位拂袖而去,留下了一脸惊愕的官员。 而就在赵志皋,张位命下之日,吏部尚书陆光祖当即上疏指责天子道:“依故事内阁大学士,兵部吏部尚书都经由吏部,九卿,百官会推。然而近闻赵志皋,张位二人乃申时行密荐所举,今日看来二臣之贤不负所举。但是阁臣荐举之事,易开徇私植党之门。” 天子回复陆光祖道:“阁臣人选上下皆服,可见元辅所荐得人,此事下不为例。” 陆光祖闻此后即表满意。 当时陆光祖这一疏也代表了吏部的立场,随后赵志睾,张位二人同时上疏,以阁臣不经廷推违制,他们同时恳请辞去相位,然而天子却是不许。赵志皋当即入阁办事,而张位于三个月后到京入阁办事。 如此最后这一场阁臣之争,在万历十九年的九月落下帷幕。 首辅申时行,次辅许国去位,而增补了威望名声远远不如二人的赵志皋,张位二人入阁。 而王锡爵又在老家,王家屏于内阁勉强支撑大局。 可视为掌握宰相之权的内阁的阁权开始为百官所轻。 第一千两百二十七章 梅家来访 转眼已是入秋,林延潮书房外一片竹林,竹叶已黄且掉落了不少。 院外鹅卵石小道上,不时有下人用竹扫把扫着树叶。 今日正值休沐,林延潮在书房处理了几份公文后,这才有了闲暇。他离开书案,躺在藤椅上随手从旁拿起一本书,听着依旧悦耳的竹林沙沙声小寐一会。 有些精神后,林延潮又拿起书看几眼,待眼睛疲倦时,再将书盖在肚子上。 如此功夫,没有人打扰自己,也没有公事的催促,林延潮才感觉光阴有那么点是属于自己的。 林延潮想起以往读书时,那等拼命三郎求学,以为考取功名为官后可以清闲些,但没料到为官的日子比读书还更加忙碌。 若非心底有些抱负,林延潮真要怀疑自己这三十多年来忙忙碌碌求得是什么了。 就在林延潮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候,外头陈济川来禀告道:“老爷,有客拜访!” 似林延潮这样的二品大员,时间都是很宝贵的。 好容易休沐半日,他宁可坐着看会书,也不想接见什么官员。故而陈济川身为管家当然是能挡则挡。 不要紧的事他即可做主了,不够级别的官员也由他来打发。 这事很不好做,容易得罪人,但身为高管的管家哪个不是八面玲珑之人。 如张居正的游七,申时行的申九都是人精。 林延潮为知府时是孙承宗,陶望龄替自己打理,而陈济川则是从不会到会慢慢熟练,为了能与官员打交道,平日里书也没少读,也可以慢慢替林延潮处理一些不太重要的关系。 “何人?”林延潮自是没什么好心情。 但能劳动陈济川来见自己的,必定是朝中大僚来拜访,或者是什么要紧事。 “老爷,”陈济川奉了两张烫金的帖子然后道,“扬州梅家大公子梅堂,二公子梅侃恳请求见老爷。” 林延潮看了一眼帖子,梅家确有资格见自己一面,但天子刚知道他与盐商有所往来的事情。 于是林延潮点点头。 不久梅家大公子梅堂,二公子梅侃来到了林延潮的书房。 梅堂到了书房一见窗外竹林,不由将折扇往掌心一拍称赞道:“真是好景致,不意在京师之地居然能见此江南水乡景色。” “特别是这竹林令我想起一首诗来,不论台阁与山林,爱尔岂惟千亩阴。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 林延潮闻言微笑,这是借物誉人的马屁手法。表面上夸得是竹子,其实称赞是林延潮。 普通的商人家都专门教子弟读书进学,就算不能考取功名,将来与官员们也能说得上话,能够打交道。至于这梅堂的才学,林延潮心想若不是他去经商,考个秀才,甚至举人应是不在话下。 林延潮笑着道:“比起江南诗书人家,实不值一提,让两位梅兄见笑了。请坐,来人看茶。” 梅堂坐下后道:“部堂大人实不相瞒,梅某这一次是为许次辅罢相而来的。” 林延潮笑道:“你们梅家在扬州的消息很灵通嘛。” 有兄长在前,梅侃就不说话了。 梅堂道:“我们盐商最要紧的就是和朝廷打交道,京师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只要给的钱足够,不用数日即会到我们耳里。” “天子下旨斥责许次辅时,我们已知道许次辅相位不保,故而家父让我星夜兼程到京打探消息,结果还在半路上,我即已知许次辅回乡之事。” “现在我们两淮盐商最担心的就是两淮纲运的事会不会有反复?” 林延潮道:“许次辅虽去,但当今户部尚书杨蒲州对此事还是支持的,你不用太担心。” 梅堂道:“话是如此说,但是杨蒲州到底是山西人,晋陕盐商哪一块他不会动,但我们徽浙盐商他就不一定能靠得住了。” “那么话当如何说?”林延潮问道。 梅堂当即道:“朝堂上的局势最重要是平衡,晋陕盐商背后是张,杨,马等晋商,在朝堂上则有杨司农撑腰,而我们徽浙盐商财力物力不在于晋陕盐商之下,但是现在许次辅走了,我们缺一个能在朝堂上能替我们说话的重臣。” 林延潮笑了笑,当初许国一走,他即知徽杨盐商会转而支持自己,但没料到这么快。商人的嗅觉灵敏果真是不一般。 “部堂大人不出三十岁即拜尚书,将来入阁也是指日可待,我们打算……”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这话现在不好提了。” 梅堂一愕与其弟对视一眼,随即问道:“大宗伯的意思是?” 林延潮道:“我毕竟是朝廷重臣与你们太过亲密,必遭来天子见疑,之前你们梅家所赠,我都早已变卖将钱都捐赠予书院,以免被政敌抓住把柄。” 梅堂微微惊讶,但随即笑着道:“部堂大人行事真是小心谨慎。” 林延潮笑了笑道:“梅兄,我有一肺腑之言与你道之。” ”部堂大人之言,小生必洗耳恭听。“ 林延潮道:“本朝官商不相联络,在官者莫顾商情,在商者莫筹国计,此国家之弊。吾以为夫筹国计必先顾商情!” 林延潮之言,令梅堂十分受用,但面上却道:“部堂大人的意思,小生不明白。” 林延潮当即道:“数年前京师遭震,南北多旱涝之灾,许次辅让他的同乡,也是你们徽州的盐商吴养春捐输二十万两,吴家隧成盐业强宗。此举外人看来是显富贪贵,其实未必不是一等保身之道。” “以吴家,以及你们梅家等两淮盐商之富,陛下未必不知,甚至心底有些痛恨。当初我在帷幄之时曾听陛下有打算让太监以榷税为名到地方征收商人钱财。” 林延潮此话一出,令梅堂认真起来。 林延潮道:“我当初在河南为官时,马玉以璐王名义在当地横征暴敛。你也知道官员盘剥的是民脂民膏,但太监们不同,他们人手不多,更看不上老百姓那些钱。要么就是在来往要冲设立关卡,要么就是敲诈地方富商。他们是不怕得罪商人乡绅的。” “所以与其到时候被人讨上门来要钱,倒不如现在主动捐输,不仅换一个好名声,还能得一个护身符!” 林延潮与梅堂分析利弊得失,可谓娓娓道来。 梅堂当即问道:“那依部堂大人之见,我们梅家要有那护官符需多少银子呢?” 林延潮道:“梅兄,还没懂我的意思。当初两淮盐政乃吾变法之尝试,其意在于官督商办这几个字,再进一步则是吾‘通商惠工’之主张。” “吾向来以为有多大的抱负,就能当多大的官。为商也是一样,若逐利而为,不过是小商而已。那又回到我方才所说的话,为官不可莫顾于商情,为商者不可不筹国计,二者兼顾国家方可振兴,个人抱负也得伸展!” 梅堂当即问道:“那么部堂大人的意思,是要我们梅家以商人的身份报效朝廷?” 林延潮道:“可以这么说,若机缘巧合,本部堂可以将你们引荐给当今陛下。” 梅堂闻言没有言语,梅侃也是不出声,二人都在考虑。 林延潮笑着道:“你们不妨回去……” 这时梅侃站起身道:“部堂大人,不用说,我们兄弟二人愿请你替我们引荐陛下。” 在其弟没有说话时,梅堂犹有几分迟疑,等他弟弟一说,当即道:“部堂大人,既是吾弟这么说了,我也不反对,只是我们梅家现在各省盐业都有涉足,若是再进一步,部堂大人能给我们什么?” 林延潮笑了笑道:“海运之便如何?” 梅家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底都是喜出望外。 梅侃道:“我们知道部堂大人一直在朝堂上主持海运之事,至今可是有了眉目?” 林延潮笑了笑道:“之前确实有所阻碍,但而今我可以尝试为之。” 梅堂道:“朝廷难开海运,一不利于朝贡,二不利于漕运。但若有部堂大人主持,我们兄弟二人倒是觉得可以一试。” 林延潮当即起身道:“那么林某就多谢两位信任!” 二人同时起身道:“不敢当,以后我们都要以部堂大人马首是瞻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知你们二人仍有疑虑,那我再给你们垫垫底,你们也知道当今天子重钱财的名声,如吴养春那般捐输二十万两银子,当然可以得一时之利。但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你们若能给天子一个源源不断的生财渠道,那么以后……封官晋爵唾手可得。” 说到这里,梅家二兄弟听完林延潮的话,心情可谓激动不已,但面上却十分镇静地道:“多谢部堂大人了。” 当下梅家兄弟二人离去,林延潮回到藤椅拿起书来,正打算接着看下去。 这时候陈济川来禀告道:“老爷通政司那边的消息,元辅的辞疏天子已是准了。” 林延潮当即坐起道:“今日的事吗?” “确实,听闻昨日晚上陛下亲自召见的元辅,然后元辅今日就辞官了。” 林延潮闻言心情也有些起伏,就如离去的梅家兄弟二人一般,他不知申时行陛辞时,推荐了谁为内阁大学士。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二十八章 相托 明末首辅都有离阁时常向天子推荐替补阁臣。 申时行陛辞时必然也是如此,他临行前一定向天子推荐了阁臣。 之前林延潮已是早早与张位结好,二人如何结好,说来话长。 要从现任詹事府左庶子刘楚先说起。 刘楚先乃隆庆五年以庶常入翰林院,张位虽先他一科,但二人十分相善。 刘楚先与林延潮虽私交平平,但后来刘楚先有一事求林延潮,原来他是隆庆五年进士,正是张居正门生,又是江陵人。 刘楚先虽才具不显,但对张居正极为佩服。这些年来他在翰林院虽为官没有建树,但他却做了一件事。 刘楚先与几位同乡全力编纂并校毕《张太岳先生诗文集》。书成之后,刘楚先请林延潮来为书作序。 林延潮觉得此事有些风险,他一个人不愿意办,于是请教了居乡的礼部尚书沈鲤的意思,最后二人一起为书作序署名。有了林延潮与沈鲤二人作序,如此这《张太岳先生诗文集》不仅才得以在书肆里出售,而且也是因此名声大噪,天下的读书人也通过这本诗集了解到张居正的为人。 林延潮与刘楚先通过这件事也成了不错的朋友。而刘楚先多次在林延潮面前推荐张位,林延潮与张位达成了一定的默契。 然后福建右布政使费尧年与张位走动频繁,张位通过费尧年也有一事求到林延潮。 原来张位的同乡好友刘应秋,是万历十一年的探花,与朱国祚同为三鼎甲入了翰林院。 在去年年末时,他在西北火落赤部犯边的事情上指责申时行主和的态度,认为他将边情瞒报,以事欺瞒。 因此刘应秋本要被重责,但张位请林延潮替自己保下对方。于是林延潮在申时行面前陈述利害,用拉拢张位之言,让申时行网开一面替刘应秋保住了他的官位。 不久刘应秋还升任中允,进了新民报任为编辑。 通过这几件事,若是这一次申时行在天子面前推荐了张位,张位并得以入阁,那么林延潮这烧冷灶就算成功了。 至于自己是否为申时行推荐,林延潮倒是没有把握,因为前两日林延潮得到消息,袁可立在苏州为知府石昆玉鸣冤叫屈,而公然批评应天巡抚李涞。李涞甚至因此被迫自劾辞官。 这件事林延潮知道后,也是良久无语,袁可立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自己搞了这么大的事,申时行若知道后会怎么看自己。偏偏又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候,袁可立的作为很可能让林延潮之前一切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所以林延潮知道此事后,一时不知如何向申时行解释,但这时候申时行却已是辞官了。若为不知内情的人得知这消息后,倒是有林延潮落井下石,忘恩负义的嫌疑。 申时行才去位,你的学生就在申时行老家搞了这事,以后官场上的人会如何看林延潮。 思来想去之间,林延潮的脸色阴晴不定。 这时候陈济川出声道:“老爷,要不要去申府一趟见见申相爷?” 这倒是一个办法,林延潮不说去申府相送,就是申时行要离京了总不能让他心底落下这芥蒂走吧。 林延潮闻言沉吟片刻,然后又坐回藤椅上道:“不忙,你立即派人去通政司那打听。看看有何消息?” 等了半个时辰后,陈济川即来向林延潮禀告道:“老爷,今日圣命已下,吏部左侍郎赵志皋晋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前礼部右侍郎张位拜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入阁参预机务,启于唐。 唐与明二朝都是一样,采用群相之制。在唐朝之初,只有同中书门下三品,方可视为宰相。 然后改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再然后改为参知政事,也可以叫参预机务。 总之除了内阁大学士的官衔外,一定要加一句入阁参预机务,方可视为宰相。 林延潮听了这二人的名字,点了点头,这个结果对他而言不是最好的,当然也不是最坏的。 他当即对陈济川道:“立即备轿,我们去申府。” 在坐轿前往申时行的府上,林延潮心底又盘算起内阁的局势来。 申时行,许国去位,王锡爵又是居乡不归,那么当初几位内阁大学士里只有王家屏一人在阁主持大局。 若是自己推举的赵志皋,张位能补位上。张位若能支持,再加上王家屏,如此自己对内阁的影响力将大增,不会再出现在廷议上处处碰壁的情况了。 至于赵志皋,林延潮倒是将他忽略了,不过不仅是林延潮,官场上也恐怕也早是把这位存在感极低的大臣给忽略了吧。 当初林延潮与赵志皋在翰林院共事时,他一直不太理事,权柄能放则放。 到了吏部以后听闻也是一样,旁人有事来找他都是说好,议事时都在打瞌睡,大家议完了叫他一声即是。 所以听闻他在翰林院,吏部人缘都是极好,与佐贰官,正堂相处极睦,从没有人与他为难,甚至还因此入了阁,这份本事实在令人佩服不已。 赵志皋官位虽高,但看来是个不管事的主,至于张位虽然入阁,但是却是吏部右侍郎的三品衔。 一日他不转正为二品衔,一日只能称得上是‘副宰相’。 如果将来有人以二品尚书入阁,张位就算入阁早,但也只能屈居其下。 想清楚这些后,林延潮有打算往王家屏或是赵志皋的家中赶去,特别是王家屏他现在从四辅跳到首辅。而且赵志皋,张位二人,一个不管事,一个管不了事,以后王家屏在朝中话语分量当大不一样了。 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就去如此不是显得自己太势利了吗?所以最后林延潮还是没去。 不过想想也知道赵志皋,王家屏此刻府上必是贺客盈门,自己何必去锦上添花,凑这个热闹。但林延潮吩咐陈济川派下人分别给赵志皋,王家屏二人送上贺帖,正所谓人不到礼数也要到。 就如过年你不去领导家拜年,但祝贺短信总要发一条吧,在这样小事上落下芥蒂就太不划算了。 到了申府后,果真有些门庭冷落。 当然也不是说没有人来送申时行,但总与以前有些不同。 过了片刻,申时行送走几位送自己的几名官员,然后身着燕服在书房见了林延潮。 林延潮一见申时行,觉得有些不一样。 这才一段时间没见,在位到不在位这么两天,申时行有些……林延潮一时也拿不出词语来形容。 之前为首臣时,申时行身上有股气,精神焕发,望之喜怒不形于色,渊然而不可度之。 但这才卸任一日,申时行那深沉有岸谷的气度不见了,此刻的他就如同一位平凡老者,只是更儒雅几分。 难道这就是从首辅退下来,到成为平民百姓的落差? 申时行看林延潮和蔼地道:“老夫就知宗海会来的。” “恩师……”林延潮不知如何说起。 申时行摆了摆手笑着道:“你看老夫马上离京,有些带不走的,你看这屋子里有什么看得上尽管拿去。” 林延潮不由失笑,但不知为何又有几分伤感。 张四维不论,张居正与申时行各自当国十年,可以说是十年宰相。 二人政绩高低,天下自有公论。 但对于林延潮而言,申时行是有恩的,包括自己当年得罪了张居正,也是申时行在旁替自己说话。这些年林延潮仕途能够青云直上,申时行更是提携良多。 听申时行之言,林延潮遍览整个书房,但见陈设已比自己前次来时少了大半。 林延潮走到一副挂在墙上申时行亲手写的‘静水流深’的大字前道:“恩师不如将此字画赠给学生。” 申时行抚须笑着道:“这是老夫万历六年入阁时亲手写的,这么多年一直挂在老夫书房。你也真会挑,也好,那就留个念想。” 说完申时行又回到书案,当即取了一封文房四宝道:“这是老夫在内阁签押书写的笔墨,之前多余了一副就赠给你吧。” “学生多谢恩师。” 申时行笑了笑又拿了一本书来道:“还有这书……这书老夫亲自写的,还未付梓先赠给你,其中记载的都是老夫这几年来与天子之间的奏对。” “在国本之事,老夫俯仰无愧,此书可以为明证,证老夫清白!” 说完申时行将书给了林延潮。 林延潮知道其中记录除了申时行与天子的奏对外,更重要是他老人家十年辅政的经历,通过对话不仅可以揣摩出天子的意思,还能让自己在很多政事上少走弯路。 申时行此举相托之意很是明显,林延潮再度躬身谢过。 接过以后林延潮再仔细一想,申时行给自己这本书还有一个用意,以后在国本之事上,他必然遭朝野非议,那么这个时候林延潮就要从书中找证据,并且站出来替申时行说话辩白。 将书交托之后,申时行叹道:“这些多门生中老夫最看重你,本欲以衣钵相引,荐你入阁,但你可知道为何我对陛下最后没有明言吗?” 一千两百二十九章 申时行的谋划 申时行的书房里,但申时行说出这话时,林延潮心底一凛。 这阁臣二字,不知为何物,但此刻却一下子戳中了林延潮的心底深处,释放出一等欲望来。 林延潮将此念头压下,见申时行若无其事地笑着。林延潮已知自己方才面上的失神已被对方看在眼底。 林延潮正要开口,申时行却伸手一止当即道:“你不必着急回答,老夫即将归里,你们师生一场,今日我就将此为题目,最后考你一考,你要当作当年在会试般,仔细思索来答之。” 林延潮闻此倒是回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在贡院会试答卷时的自己。当时自己的文章被申时行,余有丁所赏识取中,点了会元,最后才有了自己今日。 林延潮郑重地思考了一会,才道:“辅臣之位,乃官员之率表,使各卿各安其职,学生何德何能能居此位,也不敢有此野心……” 申时行闻言一晒,然后道:“老夫已是致仕,你就不要拿官场那一套的话来说。你不要顾忌,尽管直言。” 听申时行之言,林延潮想了想当即道:“学生仔细一想,是不是学生年不过而立,仕官资不过十二年,无论年纪和资历都是不够,所以让学生再熬一熬资历,等到水到渠成的时候,就自然而然负天下之望入阁了。” “负天下之望……”申时行拿林延潮这句话里这二字于嘴边咀嚼,然后摇了摇头道:“老夫虽也有这念头,但因资历年纪而不荐你入阁都不是老夫心底真正的想法。” 林延潮闻言心道,难道不是资历年纪,那又是为什么呢? 他想起当年张居正荐潘晟,张四维荐许国入阁的时,当即问道:“恩师可是为了避嫌?学生是你的得意门生,学生能有今日都是恩师一手提拔。若是恩师荐学生入阁,虽说举贤不避亲,但圣上心底总有不舒服之处,甚至有的官员士子也会因此对学生有所看法。” 有的官员,当然是邹元标,赵用贤那一派持清议的官员,还有就是在野山人,士子生员等等。 申时行微微点头,却没有再说。 林延潮心想这也不是,他想着申时行之言并非无的放矢,再把他方才说的负天下之望几个字拿来反复咀嚼一二,他突然想到这就犹如科举考试的题眼一样,破题就在这里。 没错,正是如此。 之前自己的与邹元标的争论,申时行,许国为何去位,以及申时行推荐阁臣人选,这种种串联在一起其实都是关系都一件事。 林延潮恍然明白了,当即问道:“恩师所指得是不是天下之望与帝心之间?” 申时行赞许地道:“这即是破题了。” 林延潮与申时行同时露出会心一笑的神情。 这道题目他是做出来了。 林延潮道:“学生不过一知半解,还请恩师解惑。” 申时行点点头道:“其实从宋归德任吏部尚书起,老夫即有告老还乡的念头,而你以为许歙县是因上谏国本之事才去,其实不然,以老夫对他多年的了解,自陆平湖任吏部尚书后,他即有求去之意。” 林延潮恍然道:“学生才想的恩师身子一直康健,为何在年初时突然提出致仕的想法。原来……” 申时行笑了笑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夫虽谈不上恋栈权位,但还是想为朝廷社稷多办一些事。” “但是本朝阁臣,终究不是宰相。阁臣手中有无实权,在于百官是否服从,而阁臣位子稳不稳,则在于天子是否信任,缺一不可。” 说到这里,申时行叹了口气道:“当初杨巍致仕,老夫推举了几个人候补吏部尚书,天子却圈用了与我明和暗不和的宋纁。老夫即知陛下心意,故而之后老夫屡次求退,正在于此。” 听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也明白。 申时行此刻是退了,而且心底对天子肯定是有很多不满的,否则也不会这一次亲口对自己吐槽天子,在以往十几年里从未从申时行口中从未听到过半句对天子的不满。 至于为何宋纁,陆光祖任吏部,令申时行有求去之意那很显然。若是吏部尚书不是首辅属意的官员,那么首辅的权力就少了一半。 吏部尚书掌管官员的升迁,内阁大学士不掌握此,无论是三品以下官员的任命,以及廷推上选举官员阻力都将大增。正如申时行所言,阁臣有无实权在于官员的服从,若是无从影响官员的升迁,做不到恩由己出,那么官员又怎么会买他的账呢。 申时行如此说,林延潮也是不好接口。 书房外夕阳落山,那明暗不定的暮光正好照进来,正要照在申时行的脸上。 处于此刻的申时行,林延潮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说对天子心底的揣摩,他可谓是无出其右。 林延潮道:“敢问恩师,那么下面的朝局会将是如何,还请赐教。” 申时行道:“问得好,经过张太岳之事,天子对于内阁大学士必生忌惮之心,就算老夫这十年来处处谨慎小心,但也不免有些遭忌。” “所以这一次推举阁臣,老夫选了无法身负众望的赵兰溪,张新建二人,也是切合圣意之所为。” 林延潮问道:“那么如恩师所见,以后的阁臣都要如赵兰溪,张新建他们如此才可入阁吗?一定要事事遵从天子心意吗?” 申时行道:“天子迫于现在立储之事,急需可以听命的辅臣。但是以中旨入阁,不经廷推,如此的大臣一时之间怎么会有人望。” “天子若亲自授意阁臣,操纵朝局必然是阻力重重,寸步难行。所以这个时候,你切记不要冒不出头来,必须让赵兰溪,张新建二人为内阁大学士试一试,让陛下明白全然听命的首辅是否能治理好这个国家。” “等到撞了南墙了,事不可控的时候,天子自然会知重用能够敢于任事的阁臣,那时候就是你的机会了。” 林延潮闻言恍然,原来申时行是如此想的,实在太老奸巨猾了。 申时行说到这里然后道:“老夫在陛辞之际,除了推荐了赵,张二人为辅臣外,还另外向天子举荐你朱山阴,沈四明,最后老夫还推荐了你,并且特意在天子面前说你这一次为礼部尚书是合乎众望的?”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阵激动。 申时行道:“毕竟这么多年的君臣,老夫如此推荐,乃先公后私,也是前为报答君恩,后为江山社稷。” “等到天子发觉通过内阁操纵国事力不从心的时候,他就会知道,何等阁臣才是人选。那时候就要看你与朱山阴,沈四明之间,谁更为天子所重视。” 林延潮闻言道:“原来如此,不经廷推的阁臣,确实难以服众,但是天子圣明,未必不知,故而他才答允了陆平湖以后再也不用不经廷推的阁臣。” 申时行欣然道:“你说对了,天子毕竟还是圣明,因为他心底有人选,那就是王太仓。王太仓就是既合乎众望,又合圣意的阁臣。他意属王太仓回阁之后,能够替他主持大局,但是……你也数次与老夫所言,王太仓此人性子太倨傲了,如此为卿相尚好,但为阁臣总理国事,那么他的性子必败光了他的之前所积累的人望。” “其实话说回来,许新安不是不知这一点,他虽经廷推入阁,但主持过两次会试,门生故吏满朝,背后还有两淮盐商支持,若是他在阁,必能镇得住百官。但陆平湖在位令他大为不满,而且他也知圣眷不在他身上,所以在国本之事他选了清议,选择了百官的支持。” “他最后用辞官相逼,就是赌天子不敢启用王山阴为宰相。王山阴虽在阁时长,但从未主持过会试,朝中没有什么门生支持,骤然从四辅成为首辅准备倒是不充分。许国看老夫求去,王太仓不在朝,王山阴又资历不足,所以想用国本之事逼迫天子就范,若是国本册立,从此清议就在他的一边,但是天子却没有答允。” 林延潮明白原来许国在国本之事上敢于天子摊牌,不是意气用事而是谋定后动,以为天子不敢让他走人。但没料到天子不仅让他走,而且还启用了两名资历不足的官员入阁。正如申时行所言,天子看来以后是要绕开内阁自己干了。 如此说来,林延潮这时候入阁,以他的性子必然事事与天子冲突,反而碍事。 申时行将他放在后备宰相的位子上,就是等着天子发觉自己微操国事力不从心时,再让自己出来收拾残局的。 这一步接着一步,原来是申时行早就想好了。 所以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不由一阵感动。 当即林延潮道:“学生今日方才恍然大悟,多谢恩师这一番苦心,学生必然犬马相报,以后恩师回乡有何吩咐,尽管去吩咐学生去办。” 申时行闻言大笑,用手指点了点林延潮道:“若老夫问你那个苏州推官袁可立的事,你当如何?” 申时行说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尴尬。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三十章 王太仓 万历十九年十月。 官场上人事变化,首先是身在南京的罗万化迁为吏部左侍郎,补了升任内阁大学士赵志皋的缺。 当时官场上的人都以为替补罗万化的会是吏部右侍郎王用汲,但没料到被罗万化捷足先登。 罗万化为王锡爵好友,也是他的心腹,当年因国本的事上谏惹怒了天子。但是这一次天子不计前嫌将罗万化招回,据说是王锡爵向推举之故。 由此可见身在老家王锡爵如何得天子信任。 天子青睐王锡爵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而此刻身在老家的王锡爵,却以省亲为名避居不赴京师。 现在太仓王府之中,王锡爵正为其母侍奉汤药。 王锡爵小时候得过痘症,多亏其母吴氏衣不解带照顾半月方才无事。而王锡爵侍母至孝也是天下皆知。 现在王锡爵一把年纪却是一个调羹一个调羹地喂她母亲喝茶,细致周到。 吴氏问道:“爵儿,听闻陛下屡召你进京,为何不去啊?不要因娘的病而耽搁了,国事为重。” 王锡爵道:“娘,不要担心,国事自有许多大臣为陛下分忧,但娘却只有儿子。” 吴氏叹了口气道:“身为大臣你荣华富贵已极,娘当初也不指望你大富大贵,但是报效君王社稷,天下苍生之事,无论是老百姓还是一品大员都要去做啊。这不是娘一个人的话,也是你们王家的祖训啊。” “娘的教诲儿子知道了。”王锡爵毕恭毕敬地答道。 王锡爵侍奉吴氏喝药后,又等着吴氏睡着这才退出了房门。 他关上房门后,走出大宅。 这王家的大宅在太仓有名的,富丽堂皇不可用言语来形容。更不用提王家的富庶那也是太仓首屈一指的。 不过这些不是王锡爵当官以后置办下来的,而是他的祖父王涌经营有道,当时就是太仓的巨富,到了父亲身上后,财富更是添了不知多少。 当年王锡爵为生员时,一次督学冯天驭来学府观风,读到王锡爵文章时赞叹不已,然后将王锡爵叫来看到底是何人有如此文采。冯天驭见王锡爵身穿的青布衫破了,不由惋惜地道:“你是不是家贫,所以家里怜惜一块衣布?” 这时一旁的人与督学冯天驭说了王锡爵的家境,冯天驭闻之惊赞不已道:“是老夫失言了。这孩子家境如此之富,不为纨绔子弟不说,竟然还懂的如此节约,将来之前途不可限量。” 当时王家身为巨富,却是好为善事,在民间很有乐善好施之名。而坐拥金山银山的王锡爵即便不入阁,也是可以凭着祖产过得很好的日子,这点倒不比申时行,一切都要靠自己去奋斗。 走到院中王锡爵但见儿子王衡站在一旁。王锡爵看向王衡问道:“何事?” 王衡道:“陛下派人赏赐爹爹的重阳佳礼已是派人用驿骑千里从京师送到太仓来。” 王锡爵闻言捏须不语。 王衡偷看王锡爵脸色,然后道:“爹爹在乡省亲,天子居然还惦记在心,派人从京师千里送来节礼,此足见圣上在心底是多么看重爹爹啊。” 王锡爵点点头,当即朝北面的方向叩了三个头道:“天子隆恩,臣王锡爵就算三生三世也是报答不尽君恩啊。” 王衡搀扶王锡爵起身道:“陛下如此看重爹爹,爹爹为何久滞不归呢?这三个月省亲之假早过去了。” 王锡爵闻言长叹口气,然后在庭院里找个石凳坐下。 满庭院花木映入眼中,这不过是王家大宅里的一角,但很多官宦人家庭院都远远比不上这里。 王锡爵道:“这太仓不好吗?爹这么大把年纪,何必还要去京师受此苦寒呢?” 王衡没料到父亲会这么说。王衡道:“陛下如此看重爹爹,在京久盼爹爹你回京呢。这一次赏赐了重阳佳礼就是明证啊。” “爹爹我何尝不知。罗上虞因与国本之事,天子对他一直有嫌隙。但只因为我推举了他一次,这一次吏部左侍郎出缺,天子不计前嫌地启用了他。” 王衡闻言又惊又喜道:“爹爹,竟还有这事,你从不对儿子说过。” 王锡爵道:“这有什么好说的。此不足喜也。” 王锡爵用一等平静的口吻道出,王衡竟察觉不到这背后的用意。 王衡问道:“爹爹,这是何意?孩儿不知。孩儿只是怕爹爹一再逗留,会令陛下失望啊。” 王锡爵道:“前几日,你申世伯给爹爹我来信了。” “申世伯,他不是已是辞相了吗?” “他既是辞相了,当然对我要有个交代。我们是同年,又并为三鼎甲,又同在翰林院多年,一并在阁为相,他有几句肺腑之言对我说。” “那么申世伯是要爹爹马上回京任首臣?” “不曾。” “是让爹爹推迟回京。” “也不曾。” “那申世伯说了什么?” “就说了国本的事。他说他因国本之事求去,天下骂名都背负在他一人身上,以后还请我替他主张。” 王衡何等聪明听了王锡爵之言,立即懂了他父亲的言下之意。 “那么爹爹不愿意现在进京,就是怕因国本之事惹事上身。” 王锡爵道:“但凡有利于天下的事就要不计祸福去为之,这是当今礼部尚书林宗海之言,爹爹又怎么是避事之人,又不会爱惜区区薄名。当年高新郑,张江陵为官何等势大,爹爹我怕过吗?” 张居正夺情之事时,王锡爵冲上门逼着张居正,害得人家拔刀子横脖子上,此事天下皆知。还有一事,就是王锡爵与高拱的冲突。 那是高拱当首辅的时候,权势极大,无人敢惹。当时吏科都给事中韩揖依仗是高拱的得意门生,更是不把其他官员放在眼底。 有一次早朝排班的时候,韩揖越次而立与一名同僚聊天。王锡爵当时不过是小小翰林中允,见这一幕当即站在韩揖面前道:“这里不是权相的堂庑,你怎么敢站在我的前面?” 退朝以后,韩揖把这件事立即禀告给高拱。以高拱的性子,闻之此事肯定是气得不得了。 当即高拱把王锡爵传唤到内阁。高拱怒气冲冲地,就要亲自开口教训王锡爵,哪知道高拱还没开口,王锡爵就先指着高拱的鼻子大骂。 高拱仓卒之间,没料到一个小翰林居然敢指着自己堂堂首辅破口大骂,当即是懵圈了。 然后高拱马上把时任礼部尚书马自强叫来。 等到马自强到后,高拱与马自强二人当即一起骂王锡爵。 这马自强是王锡爵的房师,故而马自强一到,王锡爵根本不敢顶嘴,只要任着高拱,马自强批评了一顿。此事令当时的官员都是印象深刻,既是敬佩王锡爵确实是够有骨气,同时也是佩服高拱的急智,在谁也没想到的时候,居然搬出了王锡爵的老师来息斗,一般人这还真想不到。 不过王锡爵为官以来,与高拱,张居正都斗过,用今天的话来说,这人那是真的刚。 王锡爵站起身来道:“若是天子真有此意,那么我即要不计祸福为之。但天子之意欲定又未定,这才是最难的。这一个国本的事,割裂了多少官员,一边是天子,一边是清议,吾一旦入朝即是首臣,如何两全其美,爹也是不知道。” 王衡道:“爹爹,只要入阁那就是首臣,当朝宰相,有爹爹在朝用你的威望,必是可以让百官平息议论。” 王锡爵道:“说起宰相,那也是我又一个不愿意此刻入京的原因。”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张江陵在事时,吏部尚书不过一主书吏而已。到了申吴县当国时,遇官员选迁之事时,必须与吏部尚书相商榷,但其权毕竟大半尚在内阁。但现在陆平湖秉铨,此人我不愿意打交道。” “爹爹,我也听说陆平湖此人不好对付。” 王锡爵道:“此人为官种种爹不好评论,但是他好擅权是众所周知的。” “有他在阁,这官员升任之事,虽仍要从政府取位,而大半是其自持太阿。爹爹到阁若委心听之,那时朝中无事,但若是不听,如此阁部就要起冲突了。所以因二事,我不愿现在就入京为官,先在家中静观其变为上。” 王衡听王锡爵之言,方明白了他父亲的考量。 王锡爵虽是直臣,但直臣不等于没有政治智慧。实力阁臣申时行,许国先后去位,内阁里是王家屏暂且独撑大局,他的威望是否能平稳朝堂上的局势,谁也不知道。 王衡问道:“爹爹,若是王山阴能令各部井井有条,平息这局势,那么这时爹爹再回京,恐怕与王山阴就难相安了。” 王锡爵笑着道:“若是王山阴能挑起大梁,爹爹我又何必回京,在乡事亲,为一个平民百姓难道还不好吗?” 王衡闻言当即道:“是,爹爹。” 王锡爵对儿子的这些话都不是虚言,王家富贵已极。 而王锡爵又是持身高洁,不仅不事任何奢侈之事,还主动将家产拿出来周济家乡百姓。 他若是真爱做官,也不会连怼高拱,张居正两个实权宰相。 对他而言,真是在乡比进京为官更好。 一千两百三十一章 变更 就在王锡爵滞乡不归时。 在申时行的书房里。 见申时行提及袁可立的事,林延潮却是一时不好说,这是个不好答的问题。 一面是知遇之恩。 一面则是天下人,以及学生们对自己的看法。 这时候唯独自己的看法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重要。 于是林延潮决定从心:“回禀恩师袁可立的事学生定当处置。” “哦,如何处置?” 林延潮道:“远贬谪官。” 申时行闻言道:“哦,听说他可是你的得意弟子啊。” 林延潮道:“那学生也当大义灭亲了,恩师提携学生之恩,更胜于当年徐华亭提携张太岳,学生必当犬马以报。恩师致仕之后,尽管在乡颐养天年,就算朝中有一个高新郑,学生也要护得恩师。” 众所周知徐阶可是晚节不保啊,退休之后在老家兼并了大量的田土,两个儿子都被高拱给充军流放了。 若非张居正在那边护着,徐阶就要晚景凄凉了。 林延潮又道:“不过以学生想来,学生也是过虑了。眼下辅相之中王太仓是恩师的同年,王山阴也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至于赵兰溪,张新建都是恩师举荐上来的,他们必是能知恩图报。” “对于这袁可立冒犯恩师之威,学生将他远贬或罢官,就足以让天下人知道……” 申时行伸手一止道:“当年徐华亭以金赂给事戴凤翔,又让学生张江陵令给事陈三谟,罢了海瑞。被人称作是‘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最后晚节不保,老夫若真是贬了袁可立,不是也背上骂名?” “所以宗海啊,你可是绕着弯子用徐华亭的事来提醒老夫,来保你的学生吧?” 我当然就是如此的意思……林延潮面上道:“恩师误会了,学生不敢,袁可立是学生的得意门生,学生管教无方,这才让他……” “好了,”申时行打断道,“老夫本也没有处置他的意思,老夫不是徐华亭,你也不会是张江陵。” 林延潮闻言心底顿时舒了一口长气。 “老夫为官以来事事柔道处之,这样的事不计较比计较更好,只好唾面自干了。你也不必介怀,论迹不论心,世上无完人。” 林延潮听了申时行这一句论迹不论心,可谓差一点感激涕零了。 张居正,申时行是两等宰相,两等上司。 张居正嘛,作为一个下僚,遇到这样的上官整日在那边修理你,训斥你,你也知他一片为国为民之心,不针对你个人,等有一日他去位了,你反而会怀念他,甚至敬佩他。 但若是张居正又回来当官,你这时已非小官,你会受得了他? 但申时行不一样了,你知道他没有为国家遮风挡雨,甚至私节不是那么好,属于多大本事办多少事那等宰相。但是他一旦走了,你会知道以后再也不会碰到这样的好领导了。 张居正这样的官员对于国家难求。 而申时行如此首辅对于林延潮而言难求。 不久林延潮向申时行告辞,临别之时问道:“不知恩师何时离京?” 这时申时行送林延潮出门,申九,申用懋,申用嘉,李鸿,朱国祚等等都在一旁。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道:“老夫三日后即是离京。不过你公务在身,就不要来相送了。老夫人老了,不愿再见这些离别之情,安安静静地回乡就是。你若是不忙,他日经过苏州时不妨顺路就来看看老夫。” 林延潮道:“学生……” 申时行道:“天下没有不散之宴席,但也不会难见一面。”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番话,突然触动心肠,想起多年的仕途提携之恩哽咽道:“学生拜别老师,还请老师保重身子。” 说完林延潮向申时行一拜,并以学生礼节郑重三拜叩首。 这一幕令李鸿,朱国祚等对林延潮颇有微词者,对他都有些改观。 申时行闻言将林延潮扶了身子,感叹道:“老夫即将告老还乡,回忆起来事多曲意,愧对社稷苍生,亦有负皇恩。盼你以老夫为戒,在位时多为朝廷尽力,为苍生谋福祉,如此也算老夫为国家培养了一位栋梁之才。”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恩师栽培之恩,学生没齿难忘。学生告辞!” 说完林延潮离去。 庭院中,申时行满脸萧瑟,一旁申用懋道:“爹,林世兄乃是厚道人,又是匡扶天下之才,他必然不会辜负爹之所望了。” 申时行闻言欣然道:“当然,我与嘉儿后日启程行路好了。” “后日,不是三日后吗?” 申时行捏须道:“当然是后日,怎么会是三日后。” 万历十九年十月,申时行,许国先后离京,王锡爵居乡滞留不归。 王家屏继任首辅,赵志皋,张位补位入阁。 朝堂政局变动极大,一时令朝堂上下官员们无所适从,不知何人在朝主张。 十月,朝廷颁新二十年大统历于天下。 礼部都给事中胡汝宁上本,倭夷与浙直闽广相对乘风扬帆数日即至,宜选求名将,并增设战船广募水兵于登莱,闽浙各地布防,内阁不能定夺,旨下兵部商议。 同时户部尚书杨俊民上本请效淮南法在淮北复制纲运法,内阁奏请附之,但天子却留中没有批答。 三边经略郑洛与总督魏允贞在对于火落赤部战守之事上起争执。此事申时行主和,后许国代理首辅,从于清议让主战的魏允贞为总督。 郑洛与魏允贞一直有所冲突,这一次保荐郑洛,魏允贞的申时行,许国同时去位,一时在对火落赤部的战守之事上,朝廷无人主张,二人相互指责对方打起官司来。 也是这时应天巡抚李涞被袁可立弹劾去位。 袁可立以七品之卑斗翻四品之尊,推官参倒巡抚,这是官场上前所未有之事,一时袁可立因为不畏强权而名声大噪,为士林读书人敬仰。 苏州百姓对袁可立更是敬佩不已,在另一个时空里袁可立因此入苏州府名宦祠,与文天祥,况钟,海瑞,于成龙,林则徐并列,也是明清二百余年来唯一以推官身份入名宦祠的官员。 而于此同时,京中一角一处院落里。 数人正在开怀畅饮,他们分别是江西临川乐新炉,湖广人胡怀玉,福建人王怀忠,徽州人汪釴,以及乐新炉的临川老乡汤显祖。 乐新炉站起身举杯道:“这一杯酒为奸相申吴县的狼狈回乡而贺!” 众人一并举杯饮之。 作为此地主人的汪釴端酒道:“申吴县狼狈回乡固然可喜可贺。只是吾同乡许次辅也因国本之事致仕,实在是惋惜。” 乐新炉叹道:“是啊,许次辅于国本之事上为天下官员发声,如此直臣,天子不能为天下留之,反而与申吴县同去实在可惜。” 众人都是叹息了不已,乐新炉道:“这是有得有失,说来这一次若非义乃在乡收集申吴县枉法之事,在京中广为流传,在士林之中造成声势,申吴县如此奸恶之行,恐怕不能公之于众,我们一并敬义乃一杯。” 听乐新炉这么说,汤显祖连称不敢,但众人都是举杯贺之。 汤显祖知这几位都是京中名士,不由心底高兴,觉得自己为天下尽了一份力当即道:“申吴县于国本之事上首尾两端,多亏罗大人拿了他的揭帖仗义揭发,这才让权相去位。至于汤某之所为,实扳不倒他,愧对各位赞许了。” “诶,汤兄不要过谦。” “听闻汤兄是当今大宗伯林侯官至交好友,而弹劾应天巡抚李涞的袁可立也是林侯官得意弟子,你们二人一里一外为扳倒奸相可谓立下大功啊!” 汤显祖听了这话,似觉得不妥,当即道:“此事都是汤某主张,于大宗伯没有任何关系。” “诶,汤某哪里的话,莫非你是信不过我们吗?林侯官这一次能大义灭亲,为天下官员发声除去申吴县,我等也是佩服不已啊!” 汤显祖道:“几位莫不要不信,袁可立之事汤某不知,但汤某所为此事绝对没有大宗伯授意。” “汤兄这么说,是不把我等当朋友了。” 汤显祖要坚持解释,但几人又是上前劝酒。 汤显祖一时也难以分说。 而就在这时突听得院外一声巨响,听起来像是有人破门而入的声音。 院子主人汪釴闻声立即吩咐一旁的下人道:“赶快去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 下人应声而去,汪釴向众人强笑道:“诸位勿慌,或许是有什么误会,我想就是官差也没有不问青红皂白的道理。” 哪知汪釴这话话音刚落,出去的几位下人即被人推进了屋子。 但见一群头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的番子冲入了院中。 “你们是何人?我乃……” 话音刚出说话的人即被人按在地上。 为首的番子道:“吾乃东厂的人,尔等犯了事尔等自己心底清楚,不要呱噪,否则有你们苦头吃。” 一听说是东厂的人,在场的士子无不心底暗暗叫苦。 饶是乐新炉这样的胆子大的人,也是不由双腿打颤。 “押回厂去!”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三十二章 倚重 京师入秋后,气候仍是炎炎。 西山枫叶渐红,什刹海里秋水澄清。 位于紫禁城旁的什刹海,在明人笔记之中有‘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的说法。 秋日里不少官宦的座船游弋湖上,他们于船上欣赏什刹海景色,但见湖上波光潋滟,岸线蜿蜒,垂柳依依,熏熏的午后微风吹拂下,令人片刻觉得此地有几分江南风光。 此刻湖边的一个茶棚。 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正坐茶棚里,一边吃着点心喝着茶,一边手里还捧着一本《易经十翼》读着。 司礼监几个秉笔太监之中,陈矩与其他太监不同,菲衣食,淡滋味,唯独嗜好读书,但凡经史子集无书不读。 嘉靖年间,陈矩刚刚进宫,当时正遇见了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陆炳见了陈矩,曾惊叹说,此子功名异日不在我下,而令名过之。 陈矩有空就来什刹海边读书,今日他身旁站着两名小太监伺候。他们虽然微服出宫,茶棚里的人看他们面白无须的样子,也知道是自己惹不得的主,所以不敢打搅,说话也放轻许多。 陈矩对此也不在意,全神贯注于书本之上。不久一名宫人匆匆赶来,给陈矩递了一张条子。 陈矩将书放下,看了条子后低声问道:“东厂这次抓的是什么人?” “几个议论朝局,诽谤大臣的山人野士,为首之人是一个叫乐新炉的,听闻当年司礼监冯公被贬时,他就有在背后策动。而这一次罗大紘上疏弹劾申吴县也与他有关系。” “仔细说来……” “这乐新炉与罗大紘都是江西临川人,一直过从甚密,听东厂那边消息说,他们盯着此人有好一阵了。还有一个消息但不知真假,这乐新炉其实许次辅的心腹,他在京中散布消息,就是意图使申吴县早日退位,如此许次辅即可补上。” “只是我想,当年乐新炉的飞语里所言的三羊,八犬中的杨四知是许次辅的门人啊……此言会不会不实。” 陈矩道:“杨四知恐怕许次辅也不会放在眼底,多半是障眼法。” 杨四知就是当年张居正去位时,弹劾他之人,那时他看天子要清算张居正,主动站了出来罗列编造了很多罪名(十四罪),张居正贪污了多少多少钱,最后凭此升迁。然后杨四知又凭着许国门生的门生的地位,拜在许国门下极尽跪舔之事。 如此劣迹,不将他列在三羊之列,也是说不过去啊。 陈矩道:“这一次申吴县罢相,虽说是因国本之故,但京中京外流言遍布,到处都是飞语,此事甚至惊动了陛下。故而我猜东厂必是奉了圣命为之。” 对方道:“是啊,之前申吴县没有罢相前,无人为难乐新炉他们,倒是申吴县一罢相,这些人即是被抓,看来是有人要卸磨杀驴了。” 陈矩闻言知道对方言下之意,张诚与许国早有勾结。之前他不令东厂不抓这些人,是因为申时行还没倒台,但现在授意抓人,一来给天子交差,二来也是杀人灭口。 “乐新炉这些人不知死活,全然被人操控在鼓掌之中,肯定是活不了了。”对方开口道。 “都有哪些人被抓?”陈矩问了一句。 对方当即说了几个名字,而当对方说到一个汤显祖的名字时,陈矩目光一凝问道:“怎么会有他?” 对方答道:“此人与罗大紘,乐新炉都是江西临川人,这一次为了倒申时行,他可谓不惜余力……” 陈矩道:“你不知道,此人是当今大宗伯林侯官的好友,你说此事会不会与他有牵扯。” 对方道:“此事不会吧,申吴县可是林侯官的恩师啊。没有申吴县哪里有林侯官今日,若是他在背后下手,那么……” 陈矩用手一叩桌子道:“咱家以为此事有蹊跷,你先去东厂探听清楚再说,咱家觉得里面有文章!” “是,公公。” 而此刻文渊阁里。 林延潮正前往拜会王家屏。 一般而言,首辅新任翰林院,詹事府,两殿中书,两房中书,内阁属吏当日都要穿吉袍到阁拜贺。 拜贺何事? 那就是迁座之喜。 从此可以坐内阁大学士的第一把交椅了。 本来申时行,许国去位时,王家屏当行此迁座之仪。结果王家屏却说,王锡爵才是首辅,他怎么敢越次。 所以王家屏仍坐了次辅的椅子,一直等到王锡爵以终养老母的名义拒绝出仕时。 王家屏这才成为了首辅,举行迁座仪。 之前半年,林延潮因与许国不和的缘故,很少去文渊阁。 现在王家屏升任首辅,二人是从翰林院时就结下的交情,林延潮当然要多走动。 这日林延潮到文渊阁走动,走到廊中时停顿了一下。 原先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人的值房都是房门加锁。 没错,申时行,许国已经回乡,但圣旨上说的是他们身子不好,所以天子恩准你们先回乡个一段日子,等身子调理好了再回朝当值。 当然这纯属客套话,申时行,许国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但规矩还在那边。 首辅,次辅前脚刚走,你就把人家的值房给整理了,这有点不太好吧。所以申时行,许国的值房是大门紧锁的,里面仍保持原样。至于王锡爵的值房也不会有人动。 不过内阁里还有些空余的值房,这宰相值房一共六间,可谓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也正合四殿二阁大学士之数。 虽说占去了四间,但还有两间不是。 林延潮看西首的一间值房门前已是有门官值守,那间必是赵志皋的值房,这个值房林延潮记得很清楚是当年是张四维用过的。 至于无主那间,则是林延潮另一个老师余有丁当年用过的值房,不出意外,这间将腾出来给尚在赴京途中的张位使用。 想到这里,林延潮有些感慨,人走茶凉是官场不变的规律。 人事流转就是如此的无情,只是对于林延潮而言,不知将来自己是否在这文渊阁里能有一值房容身,到时又用得是何人的值房? 林延潮想到这里,不由觉得自己实在想得太远,定了定神当即走向王家屏的值房。 值房中书通报后,当即王家屏即满脸春风地迎了出来。 “宗海贤弟!” “下官林延潮见过元辅!” “诶,无需闹这些虚礼。” 说完王家屏将林延潮扶起,不过林延潮却依旧遵守着下官的规矩。 林延潮与王家屏虽说都是正二品官,但因为王家屏是内阁大学士,所以林延潮拜见对方时,还是要依着低一级的礼数。 二人入座后,王家屏感叹道:“宗海来得正好,我是有一肚子苦水要与你道之。” 林延潮道:“元辅何出此言?” 王家屏道:“实不相瞒,这几年因国本事,吾与陛下屡有冲突。而今吾任这首臣,并非是陛下信之,将国事托付,全因内阁无人,这才让吾暂代。” 林延潮明白,王家屏与自己说的这番话已不是秘密,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事。 “故而吾任首辅,令不下六部,下面的官员是多阳奉阴违啊!” 林延潮当即道:“元辅,其他部寺其他官员如何我不知道,但在礼部元辅尽管放心。” 王家屏闻言欣然道:“当年在翰林院你是我的知己,又一并侍奉于天子,而今你就是我在朝堂上的帮手。” 说到这里,王家屏叹息道:“不过就算有宗海你帮我,但我也是战战兢兢啊!现在天子不用内阁的票拟,兵部的石东明也是……这些事百官哪个看不出来。” 之前户部尚书杨俊民要在淮北推行纲运法,王家屏对这位老乡表示了支持,但到了天子那边却没了下文。 还有兵部,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防备倭寇入侵以及与西北火落赤的战事,但在这两件事上石星却与内阁屡有冲突。 这当然是石星一贯的作风,可是在王家屏眼中,你石星如此做法就有些不把我这新宰相放在眼底了。 因此王家屏担任首辅以来这段日子自我感觉可谓十分憋屈。 王家屏继续道:“眼下吾也不争不抢什么,在内不求于宦官宫妾,在外不得罪于贤士大夫。在朝吾没有任何隐情,在家吾无任何私客,立朝立身,唯求不愧于心,不愧于知己而已。” 说到这里,王家屏不由认真地道:“不过于议事之上,吾当秉正持法,不亢不随,吾欲团结上下臣工,但也不是随波逐流之辈。” 林延潮听了王家屏的话,总结出了几个意思。 我当首辅以后这么干,不结交内廷,也不会干得罪大多数人的事,我也不结党不营私,但是我在朝有什么当说什么,实现我的政治主张就是。 林延潮听到这里沉默不语。 “宗海有何高见?”王家屏问道。 “我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王家屏道:“当年你我一起为日讲官,一起侍天子起居,那是多年的交情了,我以后当国肯定是要倚重你的。所以还请宗海直言,让我借重贤弟的长谋?” 林延潮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言了,若元辅真是如此办,恐怕这首臣之位有些不稳。” 一千两百三十三章 从道不从君 之前申时行在位时,官员们总批评申时行,说他比不过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强势宰相,不能尽到规劝天子的职责。 甚至有官员认为申时行是隆万以来最弱势的一位宰相。 这句话林延潮认为要商榷的地方很多,那是因为他们还没看到以后。申时行的相权比起徐阶,高拱,张居正是差多了,但比起以后的宰相却是强多了。 在另一个时空里,从万历二十年一直到明朝灭亡,除了魏公公当政那段。 万历与崇祯两位皇帝在位期间,皆不惜余力地打压相权,然后微操国事。 皇帝微操国事,肯定是不好的。 才智出众不出众倒在其次。主要在于理想与现实的隔阂。 这就好比类似‘裁撤驿卒’,‘裁撤锦衣卫东厂’的操作,崇祯一定不明白为何明明是正确的,最后却导致了‘诸臣误朕’的结局。 不过万历天子却很有信心,他从小接受最优秀官员的辅佐,其中还有张居正的悉心教导。从这些来看,他接受的教育倒是比半路出家当皇帝,且没有任何班底的崇祯强多了。 申时行早就看明白了这点,所以早早走人。而许国却看不明白,认为天子就算不信任自己,但仍要倚重实力宰相来治理国家。 最后申时行,许国两位实权内阁大学士走人,首辅之位落在了王家屏的身上。 现在王家屏就如同当年突然继承皇位的崇祯一样,无论是心理还是布局上都没有作好担任首辅的准备。 比如申时行是万历五年会试副主考,万历八年会试主考。 许国是万历十一年会试副主考,万历十七年会试主考。 王锡爵士万历十四年会试主考,就连林延潮也出任过万历十四年的会试副主考。 而王家屏不说会试主副主考,连顺天应天乡试的主考都没有担任过。 他在万历十二年十二月方拜礼部右侍郎,又经一个月即以吏部右侍郎之位入阁拜相,在高层的资历明显不足,入阁后一直都是唯申时行,许国之命是从,万历十四年时又丁忧回乡三年,回阁之后又在册立国本的事上支持许国反对天子。 所以王家屏这首辅可以说是比申时行还要弱势得多的首辅。 一般而言,如此也没关系,林延潮身为礼部尚书,见内阁弱势肯定高兴。这放在许国,王锡爵这样与自己不合的首辅身上多好。 但王家屏是林延潮的政治盟友,林延潮就算明知他只是过渡宰相,但是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帮他一把,至少多在位一段时日,对于自己对他都是极有好处的。 所以今日自己前来,就是要探听王家屏的口风。王家屏坦诚相告自己的难处,这等不避讳的口吻,很像是老朋友在与自己诉说他的难处,但更深一步想来他何尝不是借此来拉拢自己呢。 最后他抛出了这个观点,林延潮则必然‘直言相告’。 王家屏满脸严肃地道:“宗海何出此言?” 林延潮道:“为人臣者莫不过希望人君为尧舜之主,臣为尧舜之臣。纵使不为尧舜,然而人臣在朝时,即便不能致君于尧舜,但也不可朋比为奸,误国误民。元辅方才所言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王家屏点点头道:“宗海所言不错。” 林延潮道:“若是元辅这么想,那首臣之位就危险了。眼下迫在眉间就是国本册立之事。” “国本之事,新安因从清议而去,而元辅不交宫闱,不亲帝意,那必是以百官之见为重,如此新安之事可鉴啊。” 王家屏道:“然而吴县暗承天子,不也因清议而去吗?”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故而为首臣不免在陛下,清议间左右为难。” 王家屏点点头,这也是他的难处,投靠天子下场如申时行一样,站百官以结党营私,就是许国的下场,所以他干脆两个都不选。 “一面是陛下,一面是清议,必择一从之。若两边都不靠,首臣岂能为之。” “那当如何?” 林延潮道:“其实要想既不得罪天子,也不得罪百官,也还是有一个办法的。” 王家屏眼睛一亮问道:“宗海,有何高策?休要卖关子。” 林延潮笑道:“元辅,可读过闺范图说一书。” 王家屏摇头道,入阁以后哪得空闲看什么书。 林延潮也知王家屏以前与自己一起为翰林时可是博览群书,各种段子可谓信手捏来,现在确实没这空闲了。 林延潮道:“年初我在坊间读了一本书,乃山西按察使吕坤所作,此书名为《闺范图说》,采缉了古今贤妇烈女之事。” 王家屏问道:“宗海提及此事何意?” 林延潮道:“就在数日前,我看此书已经重版,有人在此书之后加入了十二人,这十二人以东汉明德皇后为开篇,最后一人则是当今皇贵妃!” 王家屏神色一凛道:“此事当真?” 林延潮道:“我虽没有细查,但据我所知,此事乃皇贵妃授意,由其兄当今国舅爷郑国泰借吕坤之名重刻。” 王家屏沉吟道:“这明德皇后以贤德著称,最后贵妃而晋皇后,皇贵妃将自己与明德皇后并列,其用心不言而喻了。宗海莫非是要本辅以此事作文章?” 林延潮道:“我只是提这件事,重要是元辅怎么看此事?” 王家屏道:“当日陛下于乾清宫召见宗海,最后因皇贵妃闯入而作罢,此事本辅早有耳闻。这一招……” “这一招真是高明啊!” 说到这里,王家屏林延潮都是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册立国本这是冒犯了天子,不册立国本则是被百官指责。但指责郑贵妃,却巧妙的避开了这件事。 天子不立国本的原因挑明了,原来一切障碍都是在郑贵妃啊! “不意宗海一句话间竟解决了本辅苦苦为难数月之事,真是不知如何道谢才是。”王家屏极是高兴。 林延潮道:“为元辅分忧解难,是我份内之事。” 王家屏笑了笑问道:“你既今日来寻我不知有什么事商量?” 林延潮道:“确有要事,我自为礼臣以来,一直欲恢复荀子陪祀之地位。此事我与门生说了多次,他们都是赞同,所以今日来阁里来请教元辅的高见!” 王家屏道:“要是本辅做了主,此事一定会帮你。但荀子恢复陪祀之事一定会引起不少官员反对,这些我不担心,担心的却是圣上。此事是嘉靖九年时世庙钦定的,你要圣上更改世庙钦定之事,怕是不易。” 林延潮道:“我也知此事不易,但事功学派以荀子,董子为道统,但至今荀子却不得陪祀于圣庙,不视同为我儒门一脉,此事不彰令我有何面目去见我的那些学生。” “至于其中的议论,我也想过了,但无论如何此事我一定要为之。” 王家屏点点头道:“宗海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在此事上我怎么会不帮你,你尽管去办,本辅会为你摇旗呐喊,但话说在前头,成与不成还是要看圣意如何。” 林延潮笑着道:“如此多谢元辅了。”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然后林延潮向王家屏作别。 作别之后,王家屏亲自将林延潮送出门外道:“以后在朝中本辅要多多仰仗宗海了。” 林延潮连忙道:“不敢当,元辅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二人说话作别后,林延潮即是离去了。 数日后,道御史杨镐,吏科左给事中李沂分别上疏,请重新将荀子陪祀圣庙。 而就在无锡的东林书院。 这一日正值会讲之时。 身为十君子之一的邹元标,今日正在东林书院的讲坛上与从四面八方赶来听讲的数百名士人们授课。 东林书院自顾宪成,邹元标自万历十八年办学以来,影响力日益增长,现已成为吴中文林圣地。 面对众多学子,邹元标朗声道:“我听闻古之帝王,道统与治统合而为一。故世教明而人心正,天下之所以久安长治也。” “春秋战国以后天下乱也,孔孟先哲不得以分道统而自任,治统道统自此分也。从此道统不在于天子,而寄于孔孟,穷而在下之圣贤。” “又千百余年,有宋诸儒继之,然人各自为书,为一家之言,又遭战乱之世,为力愈以艰已,而究之治统,散而无归,此乃斯世斯民之不幸也。惟我太祖高皇帝,天纵聪明,即位之后,即表章朱熹之学,以上溯孔孟,直接尧舜以来相传之统,至此治统与道统合一也。” 邹元标之言,讲述是治统道统的分离。 三代时,治统和道统合二为一,这是儒家最推崇的时候。到了后来道统治统分离,直至宋朝的时候,儒家分为理学,心学,事功学,三家各执一词,但都不能代表道统。 朱元璋登基后,立程朱理学为显学,这时读书人认为治统与道统又再度合一。 众士子们问邹元标之言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这时邹元标话锋一转:“近来朝中有人提议恢复荀子陪祀之事,邹某虽认为荀学并非圣人之学,但荀子子道篇里有一句话,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顺下笃,人之中行也。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此言邹某以为极为精当。”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三十四章 撰文 一句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着实令东林书院的讲会进入了辩论高峰。 讲会之后,不少读书人都相互切磋学问。 而邹元标,顾宪成,以及刚刚因上疏弹劾申时行而罢官的前御史钱一本几人正一起说话,陆续有学生过来向三人请教。 学生们除了问‘从道不从君’这样的话题,问得最多的还是本体与功夫,如何存心养性,戒慎恐惧,存诚,克己等儒家的修身之道。 对于这些钱一本,刘元珍等人倒有所长,一一解答。 这时一名学生道:“学生近来一直细思如何勤修本体之道,但吾一好友却以为本体之道,有心求之倒是不如无心得之,这一点上林学的‘实践出真知’倒是最为真切,不知南皋先生有何高见?” 南皋是邹元标的号。 近来林学也通过各种方式力证自己是儒家一脉,身为理学正宗的东林书院不免经常要将两边学说拿来印证,或者是批判一番。 邹元标闻言笑了笑,对左右道:“林学功此言出自王学,用王学之言释己之道,并非有什么创见。有心无心之说,真相虚相之语,近于释宗之语。我等儒者听听就好。” 说到这里,邹元标正色道:“我以为人之本体,恰似一粒谷种,人人所有,不能凝聚到发育地位,终是死粒。本体如何得之,如释家所言电光火石间得之?还是如林学所言,于事功中无心得之?” “吾以为仁义礼智,虽人之所有,但不根于心,则不能生色。譬如实践出真知,这所谓‘真知’不过外物照于心之末端,非根也。” 邹元标之言,顿时引得了学生们的一片掌声。 钱一本,刘元珍,顾宪成都是捏须点头。 讲会之后,几人来到东林书院的斋室坐下。 理学修养主一个‘静’字,譬如邹元标这样的大儒,每日都有闭目打座,修神炼心的功课。邹元标每日最少都要打坐半个时辰以上。 几人入座后,顾宪成道:“这些年来林学以儒家道统自居,两浙,湖广之地读书人十有二三都是林学门徒,就算我们吴中也是越来越多的读书人习之。对于这样驳杂之学,我看以后也要让书院弟子不许论之。” 听了顾宪成之言,众人都是陷入了思索。 钱一本道:“要不许也不是如此不许,林学能比肩当年的王学,二三十年前读书人人手一本传习录,但多年之后天下的有识之士不是又回到朱子学中。” 顾宪成道:“道统之争即生死之争,此时不禁何时禁,现今林学门人都在谈论荀子复祀了。” 钱一本道:“林学功在老家办鳌峰书院,言取各家学派之所长,兼而用之,若是我们现在不许书院谈林学,气量就太狭隘了。更何况林学功当今礼部尚书,明年春闱就要到了,在这时候……” 邹元标道:“我赞同叔时所言,但道统之争非生死之争,但眼下我等不可执着于此小事。就如同当年孟子直斥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诸位难道忘了我们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之语?如此如何为道统发声。” “诸位可知我今日为何为荀子说话,所谓从道不从君,正和我们主张不谋而合。再退一步说,现在申吴县归里,林侯官想必正在左右为难,只要我们支持荀子从祀,那么以后林侯官还不得站在我们这边吗?” 众人听了邹元标之言,都是恍然大悟。 此举等于是逼林延潮弃治统而就道统,放弃对天子的幻想,从此站到了清议这一边,谁也没料到邹元标在这个时候提出治统道统有这等用意。 而于此同时,京里这恢复荀子陪祀的提议一出,引起了轩然大波。 每日都有因此争论之人。 荀子的言论也是一句一句的被剥开来讲。 事实上,程朱理学的道统在于孟子,孟子的性善论天下皆知,那一句人之初,性本善更是载入了三字经,每个蒙童都会背出。 但荀子偏偏持性恶论。 荀子不仅认为性本恶,还认为圣人就是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 这等于从本质上否定了儒家的本体之说,朱熹认为人心善良的,只是因为物欲所蒙蔽,只要革除了物欲蒙蔽回归本体,就自然而然善良了。王阳明的看法也是相近。 自程朱之学的地位在明朝被确立后,废除荀子从祀地位的呼声就一直存在。众儒者普遍认为圣人之道到(荀)卿不传。 但林延潮通过李沂,杨镐的上疏,却确立了一件事咱们可以尊孟,但不可抑荀。 事实上从两汉至唐时,荀子与孟子在唐宋时地位相当,都可称之为亚圣。 然而到了宋朝儒者因为他一句性恶,大本已失,又兼他门徒李斯事秦所以名声大坏。 荀子的学说有‘大醇而小疵’,不可因人而废言。 对于最关键的性善性恶之争,林延潮觉得讨论这个没意义,性善之论可以为本,但性恶之论可以补之。 最重要是林延潮以彼之矛,攻己之盾,一句话‘前代之所去取,盖必有深意存焉’,当年司马迁作列传时,将孟子荀子二人合传,尽管司马迁称孟子为子,而称荀子为荀卿,但二人地位相当。 从两汉到唐宋那么多儒者都没有废除荀子的地位,为何到了明朝以理学为正宗后,却出现了荀子罢祀之事,如此不是违背先人意愿。 杨镐,李沂此疏一上论据充分,而内阁下文此事当交礼部部议。 众人一听心想,林延潮是礼部尚书,礼部部议这偏袒的意思还不明显吗?于是众人静待此事结论。 这日林延潮正与孙承宗,袁宗道,李沂等几个门生说话,这时候叶向高,方从哲二人一并而来。 一来叶向高即道:“大宗伯,不好了,太仆寺少卿杨四知抨击荀子复祀之事。” 林延潮心道,我道是何人敢抨击自己?原来是三羊之首杨四知啊。 方从哲面色凝重道:“大宗伯,你看看吧,这杨四知其他事不行,这往人身上泼脏水倒是有一手。” “他在奏章里陈言,荀子罢祀之事,是由嘉靖九年时,世庙所定的。杨四知在奏章里谈及‘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 众人听了都知道杨四知的手段了,这一句话的意思就是更改礼仪制度,诠释文字之事,除了天子本人以外,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当年嘉靖皇帝正是占据了这一点优势,故而在大礼仪之中获胜。 叶向高道:“杨四知还说,当年主张罢祀荀子之事在世庙这里已经是有定论了,今日更改此决定,实有伤于世庙之圣明,其心可诛也!”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感到杨四知实在太卑鄙了,眼下反驳荀子复祀之事,都是缘出于那句性本恶,以及后来李斯间接导致坑儒之事。 这纯粹是学术争论。 但杨四知这一奏疏一下子,把这行为定性为‘出位妄议,有伤世宗皇帝圣明,其心可诛’。这等于一下子将此事扩大化了。 杨四知应是等了许久,这抓住这机会要致林延潮于死地吧。 众人都是看向林延潮面色凝重,这复祀之事,才刚刚开始,难道就要半途而废吗? 但见林延潮从叶向高手里取过杨四知的抄本看了一遍,伸手弹章失笑道:“我倒以为杨四知能写什么。” 说完林延潮走到桌案旁挥毫落纸。 众人见此都是吃了一惊,林延潮为了应对杨四知竟然亲自上阵反驳。 以林延潮乃当今礼部尚书的身份,更不用说他已是很久没有撰文了,自从那篇《少年中国说》后,他已经许久没有写文了。 一时之间,大家都差一点忘了他当世文宗的身份。 众人不敢打搅静立在旁,但见林延潮笔不加点,一篇文章片刻之间于笔下挥就。 方丛哲与林延潮的几个门生,从没看到林延潮写文章,事实上自他状元及第后,已是很少如此。 但是今日见林延潮挥毫,简直是不假思索文章立就,下笔之后即是一气呵成,如此之才当今能有几人? 众人心底佩服得五体投地。 林延潮写了一盏茶功夫,突然书房外一声响,原来林延潮的两个儿子打闹之间弄坏了院子里的景物。 林延潮闻此向窗外看了一眼,当即摇了摇头道:“不写了,这作留白算了。” 众人闻此纷纷可惜,一篇绝世文章居然就此被打断。 林延潮道:“将此文章即刻刊之天理报。” 说完林延潮走出书房训斥两个儿子。 而众人一并来到书案前争相读之。众人读之即觉得不胜激动,也为此稿未完而惋惜不已,但也是因此又见此稿的珍贵。 最后方从哲还与袁宗道为了此原稿归属而吵了一架,最后方从哲拿出翰林前辈的身份这才将稿件收入囊中。 而林延潮文章登载的这份天理报一出,顿时洛阳纸贵。 不过八百份的售额,当即一下子被人卖光,有人甚至以为奇货可居在市面上叫价一份十两银子。 这相当于一名普通老百姓一年的收入。 一千两百三十五章 文章和争执 万历十九年十月。 京师。 六科廊里的言官们或坐或立,他们手里拿着今日新出炉的天理报,正争相读之。 读了几句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嗡嗡地说了几句,然后又继续读之。 有的人碰起热茶端起来又放下,这才轻呷了一口,就对一旁的同僚说话,慢慢的声音吵杂了起来。 “大宗伯多久没有写文章了?” “有一阵了。但是牛刀小试不减当年,厉害啊,厉害啊。” “我说的不是文章,这荀子罢祀的事,是世宗皇帝决定的事啊。大宗伯上了奏章不说,还刊登到报上,此事一出御史台那边怕是炸了锅吧。” “我倒是以为大宗伯出昏招了,若是要荀子复祀,也不是这个复法。大张旗鼓的,你这是要让天下人来评说啊。你这不是树起旗帜,让人来打吗?” 说到这里,有人将茶盅一顿,几人顿时知道失言,当即不再多说。 科道里有不少人可是林党一员,有人如此说不是平白为自己树敌吗? 更何况现在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是林延潮的同年,对于科道官员而言,钟羽正是绝不能得罪的。 所以看到当今礼部尚书林延潮亲自为荀子复祀撰文,对于科道官员而言,就算坚持认为荀子并非儒家道统的,有心要驳之,心底也是掂量了再三,不会出声反对什么。 科道言官最讲纠正风气之事,虽然不明白林延潮提这荀子复祀之事目的是什么,但要反对就必须反对,但现在犹如被人掐住了喉咙实在难受。 这是六科。而在掌握天下文墨之地的翰林院,则又是另一个样子。 翰林冯琦刚到院,这一次他被点为顺天乡试主考官,他能得以出任离不开林延潮的提携。 而他能得到林延潮赏识,自也离不开前礼部尚书于慎行与林延潮交好的这一层关系。 冯琦到院后,即看到这一科的庶吉士正在围在一起读报。 冯琦见此大为不满,深觉的翰林院里的学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当年他为庶吉士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在道旁遇到翰林前辈立即就起身问好了。 却见这些庶吉士似在议论什么。 “管不了那么多,荀子复祀不复祀之事,我其实不关心。不过就文章说来,自凤州先生故去后,大宗伯的文墨已可称独步天下。你看此文末有留白,似有遗憾,有述说未尽之意,妙哉妙哉。” “经你这么一说,我这才有所觉,这等文法前面排比铺陈,沛然如大江大河,最后却嘎然而止,余音未尽啊!” “不错,有人言好的文章就好比山水之画,不是看你画了多少,而是看你留白了多少。这一留白,正合其中妙处,只是怕此文一出,以后不知有读书人要东施效颦了。” 众人叹息了一阵,冯琦轻咳了一声,但见说话几人都是这一科庶吉士里的翘楚,如冯从吾,董其昌等人。 “见过冯前辈。”众人慌忙行礼。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不务馆课,聚在这里谈什么?” “今日天理报,大宗伯在报上撰文,我等一直敬仰大宗伯的文章,故而聚在一起揣摩文章的精妙。” “原来如此,”冯琦精神一震当即道,“大宗伯乃是翰院文章里的第一人,他们聚在这里揣摩他的文章,对于功课也是极有好处的。” 众庶常们闻言吃了一惊,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们本以为要受责,没料到冯琦倒是一番称赞。 冯琦当即伸手道:“先让我拜读大宗伯的文章。” 众人递去后,冯琦读了不胜赞叹道:“不说文章如何,就说这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的功底,也是无人能及。” 冯琦读后倒是一句一赞,初时也有翰林质疑林延潮是不是最后因何事没有写完此文。 但是在冯琦口中立即成了一等绝妙的文法。 冯琦的文才也是众翰林公认的,于是经他这么一说,众翰林们也是信之不疑,研究起这文法来。 而一旁正好叶向高,方丛哲二人走过,他们听了冯琦如此说,不由瞠目结舌。林延潮这文章为何少了一段,他们是知道的,可是经冯琦这么一说,却成了另一个样子。 “一个顺天乡试的主考官,不至于吧!”方丛哲感叹道。 一旁的叶向高倒是一脸严肃地道:“我也觉得,冯前辈不至于如此,应当是确实欣赏文章之留白。” 方丛哲抚须赞道:“进卿此乃厚道之见!” 二人回到翰院里聊天,不久冯琦大步入内,取了一份文章放在二人面前道:“今日拜读大宗伯文章心有所感,吾亦认为荀子复祀之事乃顺应人心之举,故而撰文一篇愿附于新民报上为大宗伯摇旗呐喊!” 叶向高,方丛哲对视一眼都是心道,论及把握时机,此人真是算得恰到好处啊。佩服,佩服啊! 而在京城一处书院里。 读书人们也是追着师长,请教这篇文章。 这名师长乃饱学鸿儒,当即笑了笑道:“也好,那么我等今日不教经史,就教大家读一读这‘论荀子’。” “诸位看这一句‘礼非从天降,非从地出也,而出自于人情。” “这话大宗伯以前的文章里常有所载,其实这也并非他所言,而是张永嘉张璁,当年大礼仪时他就以此言得到世宗皇帝的赞赏。” “今日用这话来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破那句非天子不议礼,若是天子不能议礼,那么张永嘉之言何用?” “这一句是‘臣身为礼臣,奉圣命部议此事……闻知昔汉高帝,英主也,刻销印章,天下不以之戏玩。宋赵普,贤相也,缀补奏章,人主不以为琐屑。汉高帝,宋太祖在前,何言有伤圣明?” “这句话里举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汉高祖刘邦,一个是宋太祖赵匡胤。” “刘邦当年刻好印章,准备命人分封六国诸侯,但张良劝谏刘邦,你手下都是六国之士帮你来打天下,若是你分封六国诸侯,这些人马上就离开你跟从故主,谁来跟从你。刘邦纳谏作罢。” “还有就是赵匡胤与宰相赵普,宰相赵普屡次向推荐赵匡胤某人,赵匡胤不肯,最后把赵普推荐此人的奏章撕碎了丢在地上。赵普把撕碎的奏章带回家缀补好后,过了几日又向赵匡胤推荐,最后赵匡胤不得不接受了赵普的意见。” “譬如汉高祖,赵匡胤这样的明主,都能更改圣命,可知圣人无我之意,又何来有伤圣明呢?” 听了老儒一言,下面的儒童们纷纷点头。 老儒笑了笑继续讲了下去…… 夜幕降临,结束了一日操劳的林延潮,回到府里书房。 听了陈济川,天理报一出,反响确实不错。但是同样的遭到了很多的批评,他们批评都在对荀子的性恶论,认为林延潮不能为荀子辩护。 林延潮闻之有些欣慰,他想起若是后人将荀子与亚当斯密二人的著作一起来读,就会发现有很多共同之处。 两位东西哲人都认为人性有恶的一面。 荀子认为,当以礼导欲。但义在礼先,保利弃义,谓之至贼。 亚当斯密认为利己不害他,则无妨,反而利己能促进于利他。 同时荀子提倡社会分工,他主张人能群,在于能分,人不能无群,群不能无分。不过荀子之分,更近于阶层的意思,故而‘群则无分则争’,因此必须以礼维护,同时分也可人尽其才,最后‘农农,士士,工工,商商’。 而分工这一点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说的也清楚了,分工可以促进社会的发展,经济的增长。 当时荀子与亚当斯密都面临一个问题,世俗总是用道德的制高点来极力谴责财富的积累,商业的发展。 只是亚当斯认为适度的利己,最终会造成利他。比如商贩将商品给百姓,并非是为了作善事,而为了将商品换作了金钱利己罢了,而长久的利他一定是建立在利己的基础上,最后亚当斯密成为经济政治学的鼻祖。 而荀子呢?到了明朝甚至连陪祀的地位,也被取消。 而林学的主张是利人利己是为义,爱人爱己是为仁,这与荀子,亚当斯密的理论都有共通的地方,所以故而恢复荀子的道统十分必要。 只要能站在千百年来的义利之辩的理论制高点,如此将来的改革变法就有了理论铺垫。 当初辞官在乡时,林延潮读菜根谭里‘善启迪人心者,当因其所明而渐通之,毋强开其所闭;善移风化者,当因其所易而渐及之,毋轻矫其所难’深有所感。 一切变法,移风易俗都必须从教化人心而起,教化人心不是徒然说教,变法当从易到难而不是一下子动大刀子。这与林延潮决定从下至上,水到渠成的变法,可谓不谋而合。 所以荀子陪祀之事不是目的,而是手段,通过这一次朝野间的辩论,林延潮将自己政治主张通过舆论进一步的宣传。若是先变法再宣传,则成为说教,读书人百姓不但听不进去,而且还有反效果。 现在因此事引起了争执,早在他意料之中,这才是林延潮所真正需要的。 一千两百三十六章 衣钵 京中关于这荀子复祀之争论,可谓愈演愈烈。 但是官场上对此还算宽容,毕竟是意识形态之争,没有涉及到政治上的具体操作,所以在自己利益没有受损下,哪个官员愿意得罪林延潮。 但对于言官而言,无所谓利益受损不受损,他们要的是名声。可是这一次以往最爱喷人的科道言官集体失声。不过言官不说话,不等于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民间对于这样的议论最感兴趣。 京师之中闻道书院,明理书院等十几位老儒生一并到登闻鼓院上书,言荀子之学非圣人之学,荀子之道非圣人之道,认为荀子不应该列入孔庙陪祀之中。 过了几日,京中二三十名青年读书人,也是到登闻鼓院上书支持荀子复祀之事。 他们言圣人之道由春秋时八道,最后流传仅作二支。 一支以子思,孟子为道统,重于孔子的内圣之道。 一支以子夏,荀子为道统,侧重孔子的外王之学。 两支都是儒门一脉,专一则偏废,并立则可互补。 此文一上,有人赞同,则有人反对。 为此翰林院的新民报刊发了翰林冯琦的文章。 冯琦乃当时文坛一杰,他的诗词文章被赞誉为无三杨台阁之习,亦无七子模拟之弊,与于慎行齐名有山左三大家之称。 他撰文支持林延潮顿时引来的无数人的注目。 登了冯琦的文章后,身为新民报的主编方从哲,叶向高又请了名儒许孚远于报上发表不同之见。 许孚远号敬庵,是湛若水的再传弟子,也是后来大儒刘宗周的老师,学兼理学心学之长,功底相当扎实,由他来撰文反对冯琦之论。 这新民报的一贯主张,就是立场没有偏颇,其用意就是两刃相割,利钝乃知;二论相订,是非乃见。 因为冯琦与许孚远的辩论,引起理学与事功学的辩论。心学也不甘寂寞,也参与了进来。 心学的代表是太仓管志道,他平日也是好与人辩难,并四处讲学,名望不亚于许孚远。 他有一句名言,必有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之力,而后可以立身。 管志道学贯三教,当下以‘心之体无善无恶’与理学的‘道性善’辩难。 管志道之意,就是理学心学虽都出自于孟子之道统,但也有不同,一为道性善,一为无善无恶。 无善无恶之语,不仅是王阳明说的,更出自于周敦颐‘太极本无极’之说。 管志道出面代表心学反对理学的‘性为善宗’之语,无意间却成为了事功学的友军。 人性到底是善,恶,还是无善无恶,大家各执一词,凭什么要天下读书人都接受性本善的观点。 那么因性本恶之言而让荀子罢祀也就名正言顺了。 眼见从复祀荀子,一直到性本善,性本恶的争论,但理学众儒者都表示不能再忍了。 事功学之脑残可以不计较,但心学你们怎么也跟着起哄,还是不是思孟学派的一支。对于理学而言性本善,乃理论之大本,岂容挑战。 此事惊动了东林书院的顾宪成,他撰文于新民报上反对这一说法。 他认为太极本无极,本字是‘原来如是也’的意思,意思是太极就是无极,并非太极之上还有一个无极。 管志道撰文反击道,善恶自阴阳出,阴阳就是一个太极。 而顾宪成撰文反击,太极说里,阴阳未分,而不是无阴无阳。 同时顾宪成他又同时抨击其心学,本体和功夫,内圣外王一分为二。致知为格物,格物后方能致止。 最后顾宪成还与文章之末,撰文反击,认为无善无恶之说,是乡愿之学,以恶为善,以善为恶,最后只能埋藏君子,出脱小人。 顾宪成此文一在新民报上刊发后,林延潮在礼部读到此文,不由为自己这位同年兼政敌击节叫好。 顾宪成能成为明末大儒,确实有他的道理所在,不可单面以他好党争而掩盖他的优点。 当然论战并非终止,期间如孙承宗,袁宗道,李廷机也上阵辩论,心学则由周汝登等加入,当时有官员问林延潮这一次辩论,你心底青睐于何人? 林延潮答了一句,顾叔时也! 甚至还有一次在同僚相聚时,林延潮感叹说若是顾宪成能在朝为官就好了,如此天下必正。 这一句话被时人认为是林延潮的胸襟气度,也为理学及东林书院读书人所称赞。当然他们不知林延潮其实是另有打算。 众读书人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虽立场不同,但也可彼此欣赏。所以这一场争论就如此继续下去。 当然对于林延潮而言,却志不在此。 这一日林府之内。 林延潮宴请了许孚远,管志道,冯琦三人于自己的府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孙承宗,叶向高等门生,以及钟羽正,于玉立作陪。 除了冯琦,许孚远,管志道两位大儒都还没到,倒是林延潮的学生们坐在堂上,众人一起聊天,很是热闹。 “请当代名儒于报纸上论战,此举可谓一开先河,连我也没想到,中涵这一招可谓别出心裁。” 听闻林延潮的夸奖,方从哲起身道:“惭愧惭愧,这也并非是晚生一人主意,多亏进卿,尔张出谋划策才是。” “不敢。”叶向高,李廷机是推辞。 众人相互谦让了好一阵。 林延潮拿起茶盅呷了一口,清了清嗓子。众人知林延潮有话要说,同时停下聊天静听林延潮之语。 林延潮放下茶盅道:“今日廷议,元辅王山阴与我道荀子复祀之事持续已久,朝野上下是议论滔滔,官员百姓也有不少反对之事。” 众人都是屏住了呼吸。 林延潮道:“我今日回来就是问问你们,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没有对错之分,为了不让士子间发生分歧,继续争执下去。故而我打算退一步,将荀子复祀之事暂且搁置,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闻言纷纷欲言又止,言下之意很明显。 唯独叶向高道:“吾以为既是争论已经展开,那么现在停止恰到好处,无需为此争一城一地的得失。” 方从哲深以为然道:“正如进卿所言,荀子复祀之事已令更多的读书人站在我们这一边,至于复祀之事,不操切一时。” 众人听二人一说,这才明白林延潮的用意。 当然林延潮抛出这话是考较众人的意思,但对众人而言只是感到有些惋惜。 袁宗道感叹道:“想当初顾叔时与管东溟论战之时,京城里大街小巷中都是等着排队买报纸的读书人。每当报肆售报之时,就是无数读书人上来抢购,堪称为京城一景。以后怕是没有这景象了吧!” 一旁于玉立道:“虽说难见此景,但我听闻因为新民报供不应求,令新民报报社不得不加班加点赶印报纸,这报纸发行越多,成本就越低,故而翰林院是赚得盆满钵满,中涵兄不知是不是有此事啊?” 方从哲笑而不答。 钟羽正继续道:“不仅如此,我在吏科可是时常听说中涵兄的名字,听闻他将新民报办得是井井有条,因此博得了一个能臣的名声。” 于玉立道:“我亦有听说。” 方从哲坐不住了起身道:“两位谬赞了,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陶望龄也来打趣道:“何来谬赞之说,我来揭个底,前几日离冬至好一段日子呢,翰林院里每名翰林,庶常人手都发了两件过冬的冬衣,一件新作的官袍,此外还有五六斤重的鲜活鱼,以及江西芽茶,白糖蜜蜂,干果蜜饯等等更不知多少。” 于玉立笑道:“谁料想不到,以往被称为穷翰林的翰林院,居然都过上了好日子。这可令咱们京里各部寺的官员是要羡慕好一阵了。” 众人都是笑了。 袁宗道也是继续八卦道:“何止如此,听闻此事都惊动了天子,亲自向左右打听起新民报一年收入几何来!此事传到了翰林院,上下都是一阵紧张,掌院学士还亲自吩咐中涵兄以后低调行事,切记财不露白的道理。”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一阵大笑。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方从哲确实有才干。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孙承宗,但见他脸上倒有几分失落。其实自上一次孙承宗因袁可立之事向自己进言后,林延潮即已转而大力栽培方从哲,叶向高二人,有些冷落孙承宗。 以明朝官场高层频繁之变动,林延潮可没想过自己能一直于官场上屹立不倒。 故而他一直从翰林院里寻能继自己衣钵传人,原来他本以为会是孙承宗,但现在方从哲,叶向高,甚至李廷机,冯琦也是他考虑在内的。 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正如申时行当年着力栽培的心腹其实是朱赓,沈一贯,下来才是他林延潮。 自己一来资历不如二人,二来也有些不太听话。 正想到这里时,陈济川通报说许孚远,管志道一起到了。 林延潮当即带着弟子们出门相迎。 许孚远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浙江德清人,现任陕西提学副使。 管志道是隆庆五年进士,南直隶太仓人,曾官任广西按察副使,现在没有做官,到处讲学。 以他们的官位而言,林延潮是不会出门相迎,此举是尊重他们在大儒的身份地位。 一千两百三十七章 兼容 林延潮亲自出迎,管志道,许孚远二人都感觉面上有光。 二人身旁也有不少从学弟子和门生,这一次听闻林延潮相邀请他们到林府做客,更是激动。 众人分宾主入座,然后相互引荐,互相认识。 几人都在于报上论战过的,在舆论上虎争,但于私下倒是可以坐而论道的。 众人聊在一起,都觉得份外投缘。 当下管志道对众弟子道:“你们平日不都是敬仰大宗伯的三元之才,并揣摩学习他的文章吗?怎么今日见了真人,都站在那边反而不敢说话了。” 听了此言,众学生们都是坐立不安。 许孚远笑了笑,捏须道:“此来前都叫你们带着平日趁手的文章,请大宗伯指点,可有带在身上?” 许孚远这么说,他的弟子们都齐声道:“回禀老师,带了。” 这些弟子说完脸上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来。 管志道一听许孚远这么说心底不由道,好啊,你果然是有备而来。 管志道当下也不不甘人后向学生们问道:“你们平日的顺手文章可有带着身边?既见了大宗伯,还不速速请益。” 两边弟子都是露出按耐不住的喜色,同时也有几分紧张,此举就是引荐之意了。 他们的文章若能得林延潮赞誉几句,从此可以说是名声鹊起。 若将来乡试主考官,会试房考官知道他们的名字,听闻是林延潮称许过的,那么必然高看数眼,中式的几率就大增了。 当然这是表面的意思,更深一层的意思是林延潮身为礼部尚书,这会试房考官,乡试主考官都是由他一手选拔。考官们能不卖林延潮的面子吗? 如果林延潮将来有一天能够入阁,必然主持会试,那么他们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当下众弟子们都是将自己拿手的文章奉至林延潮面前,请他指点。 林延潮看到这些弟子们眼底的亮光,不由想起了当年胡提学至社学观风之时,那时自己也是他们中一员,现在倒是有些司空见惯了。 林延潮知道许孚远,管志道的意思,自己有意要借重两位大儒在朝野上下的名声,他们也想让自己的弟子借自己登终南捷径。 这样切磋指点文章的场合,其实就是利益交换。但就算有人看穿了这些,又能说什么呢?这就是官场里潜藏的规矩。 所林延潮笑了笑当下拿了一名学生的文章过目,边看边问。 文章应答不能入自己之眼的,林延潮就道了一句‘尚可’,‘不错’。 若是有些才华的,就点拨几句比如‘文尚平,但意出众’,‘此处不足,但瑕不掩瑜’。一般弟子们能得林延潮如此几句,就很欣慰了。 许孚远名气最大,门下子弟出众者很多,毕竟湛若水以后甘泉学派,就以他名声最著,如官员冯从吾,丁元荐,名儒王之士都是出自他的门下。 他们的门下学生不少都值得称道,可是林延潮一一打听过去,可惜没有一个叫刘宗周的,不知对方此刻是否已拜许孚远为师。 虽没有刘宗周,但有两三人,林延潮将他们文章反复看了一遍,不仅点拨了几句,还称赞了几句。 这令场中所有人都露出羡慕之色。 这就是终南捷径了,若他们有朝一日能名列史册,那么传记里肯定会有一句如‘为礼部尚书林延潮器之’,‘誉其非池中之物’等等类似的话。 就如张居正年少时,为顾璘赞了一句‘可当腰玉’。 当然这必须在许孚远,管志道的引荐下,当然也不用想得如何黑暗,其人无真才实学,林延潮也不会闭着眼睛信口开河,就算乐于提携后进,也不能毁了自己名声。 许孚远手抚着这得青眼得学生背,对林延潮着意介绍道:“此子名叫张舜典,乃吾督学陕西时所取的学生,其伯父曾经任过福州府的学正,也算与大宗伯很有渊源了。” 林延潮笑着道:“哦,竟有此事,不知是令伯父高姓大名?” 张舜典通报了后,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久仰大名。” 张舜典后其余两名学生也是如此介绍,比如他们的亲戚,师长在哪里哪里做过官,哪一年中了进士,反正在官场上如同案,同年,同乡,故旧,同咨的关系都能攀得上。 如此关系就自然而然近了一步,否则贸然提起林延潮只能呵呵了。 经此一番,众人赴宴。 府里宴厅一共摆了三桌宴席,厅外另摆了两桌,林延潮自坐了主位,同席之中都是官员,唯独管志道已经致仕。 他倒是自嘲道,当官有什么爽快的,倒不如盛夏时喝一碗酸梅汤的痛快。 席间众人谈得还是儒家,再聊起论战时,管志道,许孚远虽是名儒,但谈及学问大本还是起了胜负之心。 他们在席上又争了几句,管志道也是气在头上,当即问:“这一次论战,不知大宗伯以为何人胜之?” 林延潮笑了笑道:“常言道武无第二,文无第一,几位论战优胜岂能由我能下定论?但若是二位要我心许何人?那么我早已与学生们说过了,在吾诸位同年之中,顾叔时之学问我是甘拜下风的!” 听了林延潮此言,许孚远,管志道都是吃了一惊。林延潮三元及第后,隐隐有当今文宗志称,若从他口中称学问在顾宪成之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见许孚远,管志道二人的神情,孙承宗,方从哲感叹二人之不明底细,这不过是林延潮日常夸顾宪成的环节罢了,他们都习惯了。 许孚远仕途上一路蒙邹元标提拔,同时与顾宪成交往也很深。眼下他听林延潮如此称赞顾宪成,深感林延潮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君子。 至于他的学生们当然也是如此认为的。 但是许孚远不会把心底话说出,反而出声质疑道:“叔时兄在论战里提及心学,事功学,将本体与功夫分作两个,不能合一。” “致知在于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正是大学之言,在下想一闻大宗伯的高见?” 林延潮笑了笑,这也是顾宪成论战中最犀利的一点,用这一点来指责心学,事功学理论脱离实际。 林延潮当即道:“我所言的功夫与顾叔时的功夫略有不同,理学之功夫在于格物,而吾学之功夫在于事功。” “格物乃格而知之,事功乃为而知之,又何来本体与功夫分作两个?倒是吾以为格物知之能为真知吗?昔日有人失斧,疑邻居之子为之,观其言,观其行,皆疑似窃斧所为。后斧于地中拾得,又观其言行,无一不似窃斧所为,此知可为真知否?” “故而寻斧而拾之,即是为之,拾之为之方为真知!” 林延潮一语,满堂之人无一不露出赞叹不已,并齐声喝彩。 这疑人窃斧出自列子,在场之人每个人都听说过。此一言恰恰怀疑了顾宪成格物之知是真知吗? 就好比那个怀疑邻居偷斧的人,这知都是自己脑补出来的,想出来的。 只有找到斧头,证据说话,这才能验证真知。 这就是行而后知。 自从这一日宴会后,许孚远,管志道回去后,旁人问起事功之学,他们都是交口称赞。不仅称赞事功之学,确实有其长处,对于林延潮包容各学说之胸怀也是极力的赞赏。 受他们影响,理学,心学的读书人中也越来越多之人学习事功之学,甚至三学并重。 而就在论战之时,国子监祭酒萧良友的国子监图书馆也是正式开设。 这图书馆就设立在国子监之内,不仅允许国子监监生取阅,而且还允许生员功名以上的读书人,以及京中义学,书院的老师阅读。 此事也不知不觉中开创了一个先河! 这件事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是具有极大意义的,但是在当时而言,并没有太多人的关注,甚至有人当去国子监看书,不过是茶余饭后消遣而已。 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是从古至今第一个官办图书馆,是由朝廷开设并允许读书人借阅的。 虽然国子监图书馆里藏书不过两万余卷,甚至还不如民间藏书十余万卷的藏书楼,而且还限定了借阅之人的资格,但毕竟是历史上的第一次。 以往的藏书阁,比如两汉的石渠阁、东观和兰台,隋朝的观文殿,宋朝的崇文院,以及明朝的文渊阁,这都是给官员皇家使用的,而不是给民间读书人用的。 从此以后,京中的读书人除了在私塾里读到四书五经之外,可以不从书肆购买,或去别家借阅,从此可以从心所欲的在国子监的图书馆里看到自己想阅读的书籍。 比如理学书院的学生想要看心学的书籍,若在自己书院里读之必然被师长同学斥责,但在图书馆里却是无人干涉。 除此之外国子监之中书籍可谓包括万象,除了经史子集外,还有百家之杂学,这些被正统读书人称之为不务正业的书籍。 第一次由朝廷拿出来开放给普通的读书人读之。 林延潮任礼部尚书以来,所为之事正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理想,而此刻宫里又起一事。 一千两百三十八章 拒收 东厂大牢。 这里是一个令人闻风色变之处。 东厂本没有自己的刑狱,但不知何时起即设了刑狱。这里与北镇抚司大牢一般,都可以不经刑部正式流程,自己审讯犯人,所有人只对东厂厂督一人负责。 现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大牢之中。 乐新炉,胡怀玉、王怀忠、汪釴,汤显祖等人都被五花大绑捆在刑具上。 因为此事已是上抵天听,故而东厂很多厉害的手段都没使出来,但即便如此这些东厂牢头也有各等折腾人的手法,如此下来胡,王,汪三人早就吃不住,什么都招了,已无需动刑。 现在只剩下乐新炉,汤显祖二人。 其中乐新炉如何审讯就是宁死不说,但他的罪早已通过其余三人的口供为证,无需再审了,上面对乐新炉也没有再动刑,只等着旨意了。 这些人中唯独汤显祖还在受刑,因为有一份口供,东厂的人还没拿到。 “汤显祖,咱家问你当年朝廷查封燕京时报,你如何脱逃?何人给你消息,偷了风声?还有其余几个人的下落在哪里?” 油灯摇曳不定,牢房里充斥着血腥弥漫,以及腐败的味道。此人问完又翘起兰花指,用熏过香的绢帕放在鼻上显然是受不了这大牢里的气味。 汤显祖被捆在柱上精神萎靡,但听到这话时却大声道:“此事我早已说过数次,不知就是不知。” 对方冷笑道:“不用着急回答,我再问你这半年以来你们谋划,在朝野之中以飞语中伤大臣,你几人可是受了何人授意?还有原任苏州推官袁可立是否与你相识?” “无人授意,全凭公心。至于袁可立我从未见过一面。” “没有见过一面,那就是有书信往来了。你们书信在何处?除此以外是否还有其他渠道往来,是否有人在你们之间传递消息?为你们中介的是不是翰林院里的孙承宗?” 汤显祖闻言狂怒道:“完全是子虚乌有,栽赃陷害,汤某没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认?你们是何人授意是要陷害忠良吗?” “不用着急。咱家再问你一遍,袁可立你没见过,难道孙承宗也没见过吗?” “汤某与孙承宗早已多年不曾往来,何谈中介之事,你们要杀就杀,但汤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不要牵扯到他人,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房间里传来一个尖锐的笑声,牢房里的油灯黑暗,汤显祖如何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只是从声音来听,大概是宫里的一个太监。 对方柔声道:“读书人有你这风骨算不错。但是你这样何苦呢?你再好好想想,咱家再给你一次机会。” 汤显祖道:“义之所在,谈什么值不值,无论问几次,汤某都不做栽赃他人为自己脱罪之事。” “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汤兄你的苦头还吃够啊!没关系,终有一日你会开口的。” 说完此人起身用绢帕捂着鼻子离开了牢狱,然后几名如狼似虎的牢卒就来到了汤显祖的面前…… 此人之后直接来到宫里,向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张诚禀告。 张诚刚刚睡醒,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塌上,左右各有四个小火者,替他捶背捶手采耳梳头。 听完禀告后,张诚本是半睁着眼睛,转而严厉:“吃了这么多苦头,还是没有招吗?文人居然也有这样的骨气?” 对方禀道:“中伤朝中大臣之事,他是一概是招了,但唯独涉及林三元的事是一字不提。其实若陛下亲自过问,咱们还有很多重刑没用。” “那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看若是无法拿到口供,不如弄一个畏罪自杀,如此就能将脏水泼到林三元的身上了。此事交给小人来办,保准天衣无缝。” 张诚摆了摆手从榻上坐起身来,几名火者熟练地替他披衣穿袜穿鞋。 张诚道:“你忘了陛下身边有谁?有陈矩!他在一旁盯着,你以为那么容易?此人窥视掌印太监之位已久,若给他拿到咱家栽赃陷害大臣的证据,他正好可以取而代之。” 对方一阵默然,然后道:“可是皇贵妃那边与林延潮一直不和,此事宗祖爷若是办得好了,可以到皇贵妃那边领赏啊。” 张诚冷笑道:“谁叫你们没有拿到汤显祖的口供,没有真凭实据,咱家也不好领这个赏啊。” 一旁的火者给张诚奉上西域的葡萄,张诚吃了几个满口汁水,然后含糊地道:“但是也无妨只要是扑风捉影之词都可以写上去。你干这一行这么久了,难道不知咱们陛下自张太岳之事后,对大臣的猜忌之心何等之重吗?” 对方当下拜服道:“这小人怎么没有想到,还是宗主爷高明,熟知万岁的心意。” 张诚吃完葡萄,火者拿起巾帕擦拭后道:“你休要拍咱家的马屁,此事拖了一段日子了,圣上那边想必已是心急了。你就如此写除了乐新炉外,其余之人一律轻判,然后上禀天子!” 对方疑道:“宗主爷如此写不知何意?这汤显祖不就放过了吗?” 张诚冷笑道:“叫你这么写,你就这么写,不要多问。” “是。” 乾清宫大殿中,一对铜鹤正口吐着熏香。 天子接到东厂对于这一次‘飞语’之事的奏报。 其实自申时行,许国去位后,王家屏也揣摩到圣意,在很多事上越来越少做主,大多都是给天子批答。 甚至还有一日王家屏与同僚道了一句,本朝虽无姚,宋之辅,亦无愧开元之年。 这句话传到天子耳里后很受用,姚崇,宋璟乃唐朝开元的贤相,与房杜可以并称的。 王家屏言下之意就很显然了。 天子突然发现王家屏怎么以往从来没有这么上道过,其实天子不知这些都是林延潮授意王家屏的。为得就是延长王家屏的任期。 不过看完这一次的奏报后,天子却是质疑道:“数月之前次申先生,许先生因清议去位,朝野上下风声这么大,但是为什么只抓了这几个人,只有乐新炉一人是幕后主使,其余人都是传播谣言?就此轻轻揭过,难道没有隐情?朕不信!” 闻声陈矩,田义都是垂下头来。 他们侍君多年,有什么事可以全说,什么事可以半说,什么事可以不说,他们心底都有分寸。 田义道:“回禀陛下,内臣以为此间虽没有全说,但也是全说了。” “从判词来看前辅臣许国,礼部尚书林延潮都有嫌疑在其中,但是东厂办事也要讲究实证,否则他们也不敢随便怀疑大臣,这也是疑罪不坐实的道理。此乃东厂臣工给皇上办事的谨慎啊。” 天子摇了摇头道:“张诚办事也太小心了,难道他不知朕这一次要杀一儆百吗?若不严判,如何能铲除这在背后以飞语扰乱朝纲,干预朝政之奸贼?” 陈矩继续沉默。 而田义看了陈矩一眼,以往他有替林延潮说话为何今日不说,但陈矩不说他也不说就是。 天子当即道:“你们不说,那朕来说。无风不起浪。这许国传播飞语,是以次辅图谋首辅之位,这林延潮授意汤显祖传播飞语,还有他的学生苏州推官袁可立为难申先生,他图得是什么?” “这……”田义不知如何答。 而陈矩却由衷地道:“陛下真是英睿之主。” 天子冷笑道:“朕还没有说完,朕记得许国与林延潮之间甚是不和,但在此事上却是一致陷害申先生,岂非蹊跷。再说了若是林延潮不利于申先生,申先生不明白吗?那么申先生为何再陛辞之前,又向朕极力保荐林延潮呢?” 陈矩拜服道:“皇上圣明!” 陈矩是心悦诚服,深感天子聪睿明智。 田义也是失声。 天子冷笑道:“看来张诚办事还是不行,有些事情看不明白。不过朕倒是听说他近来与皇贵妃走得很近!” 田义闻言当即汗流浃背。 天子冷声道:“此事就到此为止,这主谋乐新炉枷死,其余之人流放边疆之地三年!” 闻之此事时,正是管志道与顾宪成在新民报上辩难之时。 林延潮一知判决的消息,立即对陈济川吩咐道:“你去刑部打点,一定要让义仍不在路上吃任何苦头。义乃是江西人,我记得他说吃不了北方的苦寒,既是如此就安排他去广东吧,如此离家近些,还能顺路回乡一趟。再拿三百两银子,就以义乃的名义安顿他的家室,告诉他们若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找当地的官员,或者书信于江西巡抚。” 陈济川闻言一一记下。 “对了,给陈公公的礼品送了吗?”林延潮向陈济川的询问道。 陈济川道:“送了两次都被退回来了。” “第一次是书画笔墨等等,都是我亲自从江南那边收集的名家之品。” “还有一次是珍奇古玩,不少都是唐宋流传下来的,但陈公公两次都是拒收,也不知到底是为何?” 林延潮闻言道:“那就不用再送了。” 林延潮心底不安,陈矩接二连三帮了自己这么大忙,但又不收这些东西,那他到底要得是什么?自己给不给得起?这实在令林延潮心底不安。 一千两百三十九章 陈矩 林延潮知道这一次回京以后,陈矩帮了自己两次忙,一次是之前许国在天子面前打自己小报告,是他私下提醒了自己,还有一次就是这一次汤显祖被抓,也是他给自己通风报信,并将郑贵妃叮嘱张诚不利自己的事,秘密禀告给天子。 对于乐新炉,汤显祖被抓,林延潮猜到必然是有人要将京中近来‘飞语’流传的罪名栽到自己头上,此事会直接影响天子对自己的看法。 所以陈矩连续两次保住了自己,维持了天子的信任。 此事令林延潮感叹,内廷有一个强援是多么的必要的事。 想到这里,林延潮有些羡慕起王家屏,王家屏担任首辅后,曾与自己说‘内不敢求知于宦官宫妾,外不敢得罪于贤士大夫’,就摆明了自己上下不靠的态度。 王家屏如此为官别人看起来很怂,但其实也是一等政治智慧,手里有什么牌,就打什么张。王家屏如此把官当简单了,不会有大功,也不会有大过,将来是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林延潮不是王家屏,他是要事功。 所以陈矩的态度对于林延潮而言,十分重要。 但是陈矩不收自己的礼,实在令林延潮十分不安。 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当初查抄张鲸家的时候,他于金银看都不看一眼,反而是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说他喜欢古玩字画。所以当陈矩第一次帮自己时,林延潮也是尝试着往这上面送,但是陈矩却没有收。 但是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的忙比上一次的忙帮得更大,两次加在一起,这人情林延潮也没把握自己能还得了,所以还是探听清楚陈矩的意思为上。 当即林延潮向陈济川问明陈矩的住处,决定亲自前往。 得知此事陈济川吃了一惊,以林延潮今时今日的地位,前往去拜见一名太监是十分有失身份的。尽管陈矩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但是有失身份就是有失身份。 官员结交官宦是读书人口中最不齿的行为之一。 “老爷,真要屈尊降贵去拜访陈矩吗?” 林延潮笑道:“怎么不行吗?” 陈济川道:“既然老爷心意已决,那么小人立即为老爷备马车就是。” 林延潮点点头,让陈济川去安排。 过了片刻后,陈济川带林延潮来到后院,原来陈济川给林延潮备了一辆普通马车。陈济川道:“老爷,就让我一人驾车带你,如此可以瞒过他人的耳目。” 林延潮见陈济川如此安排甚至欣赏,当即道:“有劳了。” 于是林延潮登上马车,然后随着陈济川出门。 走到京中大街上明显感觉不如从前繁华,因为京中近来闹时疫,所以人一下子少了许多。 街道上有些空荡,林延潮坐在轿上深感民生之多艰。 去年北直隶的饥荒,因为屯垦番薯,玉米有所缓解,但今年京中又有疫情。这个时代老百姓的生活幸福指数,实在是不太高。 林延潮来到陈矩的住处名叫中官屯。 林延潮听这名字有些耳熟,他也没料到陈矩会住在这个地方。 现在中官屯这地方不如后世闻名,原来是宫里太监埋骨的地方,太监又称中官,久而久之就叫这个地名。 这里附近寺庙很多,大多都是宫里太监年纪大了,干不动活了,于是就住在这些寺庙里养老,同时还要给已故的太监上坟。 据林延潮所知,这都是宫里中小级别太监没有去处,才在这里养老。似张鲸那样还是收了上百个干儿子,肯定看不上这。 而如陈矩这样的大珰奉承的人多的是,也不会来这里居住。住在这里的都是苦命太监,年老后相互扶持才找了这个地方。 马车行驶过,林延潮从车帘里看去,但见目光空洞洞的老人坐在一旁。这些人没钱养老,难免晚景凄凉,最后只有到此。 林延潮摇了摇头,然后陈济川道了句‘老爷到了’,然后马车即停了下来。 林延潮下了马车,一见陈矩的住处不由吃了一惊。 冯保,张鲸当年的府邸如何辉煌,他都可是见识过的。似陈矩这个级别的大珰住这个地方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即便如此,林延潮仍命陈济川拿着自己的帖子奉上。 这送帖子也很有讲究,据王世贞的小道消息,当年张居正给冯保投帖子时,自称晚生。此事据说太夸张,没人敢信。 但是一般而言,内阁大学士投贴秉笔太监,彼此口称侍生是经常有的事。 林延潮给陈矩投贴也是自称侍生。 给陈矩府上把门的不过是一个小太监,他拿了帖子看了一眼只道了一句‘你等着’,然后入内通禀。 过了一阵大门一开,但见是陈矩亲自出迎。 “大宗伯屈尊至此,实不敢当,快里面请。” 林延潮也知门外不是说话地方,当即随陈矩入内。 二人在正屋坐下,陈矩亲自给林延潮奉茶道:“寒舍简陋,让大宗伯见笑了。” 林延潮笑道:“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斯是陋室,唯主人家德馨啊。” 陈矩闻言笑着道:“不敢当,不敢当。” 林延潮也见过不少京官装清贫,在京里的住宅甚至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但实际上老家的房子都盖了几十亩地了。他原以为陈矩也是如此,但今日看来陈矩是真清贫。 林延潮道:“公公清贫,林某实在佩服,难怪朝中大臣对公公都是交口称赞。” 陈矩笑道:“我也不是故作如此,只是我平日向佛,住在这里可以日日闻晨钟暮鼓,不是很好。再过个几年,我从宫里退下来,就到寺庙里袈裟一披,了此余生就好了。至于死后我也如一个僧人下葬。” 林延潮叹道:“公公了断外物,实在令林某佩服。也正是因为公公慈悲为怀之心,两度帮林某化解了大难,林某心中感激之情实在难以言表。” 陈矩笑了笑道:“大宗伯,此来一定是心底不安为何咱家屡次三番的帮你,故而前来相问吧!” “其实当年咱们查抄张鲸家宅时,咱们与骆金吾已是一条船上。所以大宗伯不必介意的。” 林延潮心道,这话谁信啊。 林延潮道:“话虽如此,但公公屡次三番帮忙,林某也实不知有什么可以报答的。” 陈矩闻言笑容敛去,然后问道:“大宗伯,你知道你与其他官员都不同的一点是什么吗?” “这……林某愚昧。” 陈矩道:“你是能办事的。这一次你拜礼部尚书回京之后第一次廷议,你说了什么话?你还记得吗?” 林延潮目光一亮一下子把握到关键。 “可是河漕?” 陈矩点点头道:“当年这河漕之策,你与咱家第一次见面时,你与我说要革除河漕积弊,必须用海运,这与咱家不谋而合。后来咱家又专门留心于此事,并且买了很多书,参考了你这海运之略,发觉正是一条着实可行的路子。” “当时大宗伯不过是归德的一名同知,却能想到天下的积弊,着实令陈某没有料到。不过当时并不以为意。但后来你去临海拜访前河漕总督王宗沐,然后又在廷议上提出了你的海运之略,我方越来越欣赏大宗伯你了。” 林延潮想到这里,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公公也打算支持海运?” 陈矩道:“咱家支持得不是海运。咱家支持的是大宗伯你。咱家是佩服大宗伯的才干,所以咱家想要为皇上,想要为江山社稷留下大宗伯如此的栋梁之才,有大宗伯在朝堂上,皇上可以安枕无忧,咱家也算为了国家做了一点事了。” 原来如此。 林延潮恍然明白了。 “公公全然为江山社稷之心,林某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林某怕自己不能胜任,辜负了公公的期望。” 陈矩笑了笑道:“有什么好辜负的,其实咱家最期望的,还是大宗伯入阁拜相的一日,当年张江陵不是说了?能安天下者,唯有大宗伯你一人。所以咱家很想看看张江陵说的话对不对,他看人的眼光准不准。” 林延潮自嘲地道:“这话恐怕当不得真,我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但公公放心,林某既蒙公公如此看重,必然竭尽所能,不敢说保住这江山社稷,但为朝廷为天下办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在此吾不甘于人后。” 陈矩点点头道:“听大宗伯这么说,咱家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 林延潮道:“林某多谢公公了,公公以后能有什么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吩咐林某就是。” 陈矩闻言笑着道:“大宗伯还是没有明白咱家的意思,咱家帮大宗伯不求回报。只求将来大宗伯能将朝廷社稷的办好,如此咱家也就能跟着沾点光了。” 说到最后陈矩感慨道:“你不知道咱家这样六根不全之人,此生早已没有了指望。至于最后的一点执念,就是能够留一点薄名于后世吧,就如同先监怀恩那样。所以只要大宗伯你能帮我完成此愿,反过来还要是咱家感激你帮了这个大忙才是。” 林延潮听这话不由诧异,陈矩这话说得十分诚恳,似肺腑之言,难道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一千两百四十章 正气 陈矩这一番话,倒不能真正让林延潮心安,毕竟官场上还是习惯利益交换来得令人踏实。 从陈矩府上离开,林延潮虽说平白抱得一大腿的,但心底之不安仍是未去。 要么利益交换,要么就是有彼此把柄。陈矩没有明显的弱点,又对天子极为忠心,这让林延潮如何放心。 不过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现在海运之事内廷有了陈矩的支持,林延潮当即也与他说了,将梅家兄弟二人引荐给天子之事,陈矩说找个时机。 林延潮返回府里,当即命陈济川打听近来漕运上有什么大事。 哪知一打听漕运那边即出了大事。 却说自林延潮在廷议上提及海运之事后,倒是有一二名官员上疏支持。 地方官员对此多是不情愿,认为漕运实行多年,平白改为海运多出很多事来。这个时候的漕运总督正是刚上任不久的付知远。 付知远为官清廉能干,上任后意图革除积弊,于是严查沿河官吏盘剥百姓,船丁之事。 付知远亲自驻在淮安,以往漕船过淮安时,都要经过官吏的刁难比如米色不好,不给票据拖延漕期等等。 但付知远坐镇这里后,严查这些积弊,勒令官吏不许盘剥,甚至还严办了二十几名收受贿赂的官吏,给予流放革职。此举令沿河的民夫,船夫无不交口称赞付知远治吏有方。 但此举有些水至清则无鱼,引起了许多官吏的不满。 此刻淮安,漕运河道衙门所在之地。 此衙门下不设官员,朝廷只给二十名书吏。 但是坐镇此衙门的,却是总督河道漕运事,同时还兼凤阳巡抚的漕河总督,这是大明第一实权总督,也是第一肥缺。 现在付知远着二品绯色官袍坐在公堂上。 别看付知远年事已高,但却是一身正气,又兼二品总督的威压,陪坐下首的三名武官无不战战兢兢。 一名武官伸手拭汗,然后拿起茶盅喝茶,但端茶的双手却一直在发颤。 坐在此端茶武官上首的魁梧武官不由横了他一眼。 “督运参将回话!” 这名魁梧武官正是漕运督运参将,他回答道:“回禀军门,末将在。” “你的手下余把总上个月授意运船冲撞民船一艘,以耽误漕期的名义以此勒索钱财,此事可是真的?” 那名端茶武将即是余把总,他闻此脸色剧变。 督运参将想了想道:“此事末将已是狠狠责罚过了他,下次再也不敢了。” 付知远闻言抬了抬头又问道:“本月初三,余把总以通关的名义向十余艘的运船,每船收了十两银子,但是本督早已命人革此陋规,这最后银子的去处经人通报却给余把总给私自吞没,此事可有?” 督运参将道:“此事我已是警告过他,将钱都送了回去。” 付知远道:“那么本月初八,运丁李五两夫妻二人被杀,又是否余把总所为?” 余把总闻言惊慌道:“回禀军门,此事不是小人干的,冤枉啊。” 付知远道:“本督为官三十年从未判过一件冤案,你得知是李五两告发你贪墨通关银,故而半夜带人闯入了他的家中,将这夫妻二人绑进麻袋里捆石沉水溺死。但是跟随你的有运兵张大和,卢初七,周大驴三人都已是在押,你还不招吗?” 余把总闻言噗通一声跪下,叩头道:“军门饶命,军门饶命!” 付知远道:“李五两夫妻平日素来恩爱,二人成婚以来相濡以沫,但是你却看上他的妻子,数度**不成。故而这一次又扣押李五两一两五钱的出船银,要他们就范。这夫妻二人家徒四壁,没有出船银安家,他的妻子就要饿死家中,李五两走投无路这才告发了你。但是你恼羞成怒,居然溺杀这夫妻二人,此事可谓人神公愤!” 闻声督运参将出席道:“军门,这余把总跟随末将多年,还请你看在末将的一点薄面上,饶过他这一次,末将可以保证他下次绝对不会再犯了。” 付知远道:“不是本督不饶他,而是国法也不饶他。” 那督运参将道:“军门此案另有隐情,还请军门暂且将余把总收押,等案子清楚后再作决断。” 付知远道:“此案已是清楚,本督再以三令五申,不许尔等剥削百姓,船夫,此人知法犯法不说,还杀了举报人的一家,此事影响极恶。若不杀他,以正国法,天理难容!” “来人,请王命旗牌!”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一并大惊失色。 “饶命!” “军门饶命啊!” 余把总此刻可谓声泪俱下。 付知远面无表情,当即旗牌官捧着王命旗牌来到公堂上。 这王命旗牌,旗与牌各四件,旗用蓝缯制作,牌用椴木涂以金漆。 付知远朝北方磕头行礼之后,然后回到公案上签署手令道:“来人,将此獠推出辕门枭首示众!” 话音刚落,余把总瘫倒在地。 而也在此时,突然公堂外有人道:“圣旨到!” 付知远闻言吃了一惊,当即走出公堂迎旨。 来宣旨的是行人司的行人,但见他道:“接旨之人可是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的总督大人?” “正是。” 这名行人道:“在下奉王命前来宣旨。” 付知远当即跪拜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卿任漕督以来,山东屡闹民变,前日乱民攻至临清附近焚烧了二十余艘漕船……” 堂中之人明白,付知远因漕船被焚之事当了一个失责的罪名。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山东闹民变,那是当地官员治理不力,至于乱民焚烧漕船应该追究是地方官员的责任。 但是有人却将此事的锅让付知远背上,认为是他治漕无方导致此事。 最后天子亲自过问,将付知远停职,并令他立即来京师禀告此事。 圣旨一下,付知远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本以为鞠躬尽瘁,为国家朝廷治理漕运的积弊,就算背负上官员的骂名,但至少皇上还是理解他的,但是从圣旨上看出切责之意明显,给付知远出任漕运总督近一年来,给出了一个办事不力的评语。 这将当初被天子一道诏书而连升三级的付知远一下子打到了谷底。 圣旨宣读完之际,督运参将已是露出了笑容。 一旁的余把总问道:“将爷,这圣旨说得是什么?怎么这付铁面黑着脸就如同哭丧一样。” 督运参将道:“平日叫你多读书,连圣旨都听不懂。告诉你,你的这个脑袋保住了,因为这付铁面要滚蛋了。” “真的?末将的命是保住了?” 那参将冷笑道:“那是当然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付铁面就算是堂堂二品总督又如何?我们运河上下的官吏没有八千也有一万,都指着这条河吃饭,他敢砸我们的饭碗,我们就砸他的饭碗。” “二品总督又如何?还不是照样滚蛋!” 那督运参将闻言笑了起来道:“幸好,幸好,这一次老子不是大难不死,出去后定要好好庆贺一下,不过要先将他李五两的兄弟也一起做了,让他们一起上路作伴,叫他们敢伸冤。” 此刻付知远捧过圣旨,行人也道:“督宪一片忠心,皇上是知道的,只是京师与淮安有千里之遥,有些事还是面君说得清楚就好。只要皇上释去了疑惑,督宪立即就可以回来复任了。” “也好!本督即刻进京,来人将本督印信与王命旗牌交给这位行人。” 当即付知远的从人将印信交给对方,这位行人道了一句不敢然后收下印信。 此刻那三名武官已是面露笑意,站在一旁。 付知远道:“圣旨上道老夫接旨之时卸下漕督之任,那么接旨前下得令算不算数?” 付知远说完,三名武将同时色变。 这名行人不知付知远的意思,当即道:“当然算数,这也是皇上交代的。” 付知远点点头道:“那么还等什么,来人,将这余把总就地正法!” “我看谁敢,”督运参将跳了出来拔出刀子道,“付军门,你安心上京就好了,为何造此杀孽。” “你们不要造次,军门已是上京,但老子可仍是督运参将,你们敢动余把总就是与老子过不去!谁敢再上来,莫怪老子的刀不认人!” 几名漕运衙门的军丁当即犹豫不敢上前。 哪知付知远来到那督运参将面前,面对他的刀子毫不退让地道:“怎么你还敢拿刀杀了本督不成吗?” 对方面对付知远一步一步走来,当即退后了三步,他知道对方现在已是卸任,但对方身上那股凛然正气却是压着他不敢造次。 但见付知远毫不退让,他不得不将刀子放入了刀鞘道:“末将不敢!” “量你也不敢!否则本督上京面圣参你一个持刀胁迫本督之罪!” 督运参将闻此大骇,当即跪拜在地上。 付知远看向余把总喝道:“还等什么!将此贼拿下在此正法!” 几名军丁立即将余把总当场拿下,身旁的一名军丁当即拔出刀来一刀斩下。 顿时鲜血从台阶流下。 所有人都是瞠目结舌! 一千两百四十一章 谋划已久 深秋京城刮起了大风,紫禁城中也漫起了黄尘。 这时疫一闹,兼之这场大风沙,往日繁华的京师大街上竟鲜少看见行人。 林延潮的轿子行过长安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荒凉的景象。 林延潮放下轿帘闭目眼神。 轿子从长安左门停下,林延潮步行进入皇城,然后来至文渊阁。 林延潮到了文渊阁前,立即有官吏上前道:“大宗伯,今日这风沙怪吓人,让卑职给你掸掸尘土。” 林延潮点了点头,就有小吏给林延潮掸去官袍上的尘土,送来巾帕洁面。 这王家屏主持内阁后,看来很多地方都是周到许多。 官吏在前领路,带林延潮来到王家屏值房,一推门正见吏部尚书陆光祖,首辅王家屏,次辅赵志皋都在值房内。 一见了林延潮,众人都是笑了笑。 “大宗伯到了,来快入座。” 赵志皋起身显然要将自己位子让给林延潮的意思,林延潮哪里敢如此,连忙道使不得然后抢了一个末席坐下。 闹完这套虚礼,王家屏开口道:“河南道御史宗南弹劾漕河总督付知远的奏章,宗海看了吗?” 林延潮朗声道:“回禀元辅,我早上已是看了,只是山东闹民变,那是地方官的责任,该撤职的撤职,该查办的查办,我不知怎么会牵连的河道漕运上。” 王家屏与陆光祖二人对视一眼,王家屏捏须笑着道:“可是毕竟是烧了几十条漕船,就事论事,河漕也是有责任的。” 陆光祖点点头道:“眼下朝野上下对此事议论很大。这个付漕台,本部堂一直风闻他是能臣,也是干吏,自任官以来大刀阔斧革除了很多积弊,当然循臣嘛,难免会遭人中伤。” “但是正如元辅所言,我们也要就事论事,漕船被焚毁了干系极大,若是因此耽误了漕期后果不堪设想。要知道今年的漕额本来就不足,西北正在用兵,这东事又起,万一明年就打战,那么仓场的漕粮就是三军的根本啊,所以我们必须对陛下,对百官有个交代。” 林延潮听陆光祖与王家屏之言,知道二人早有默契。 这陆光祖与王家屏关系很不错。倒是化解了申时行,许国在位时,阁部面和心不和的紧张局面。 其实据林延潮所知什么叫阁部相欢,其实就是陆光祖自持太阿,王家屏委心听之。 陆光祖有事陈奏,王家屏都不会有异议,如此换来陆光祖的支持。 这也是没办法,王家屏可以称作隆万以来最弱的一任的首辅。但陆光祖则是不同。 当初天子听从申时行意见用特旨钦简赵志皋,张位二人入阁时,陆光祖即上疏批评,谓此乃‘斜封墨敕,乃季世乱政’。 这一句话听得懂的就明白,陆光祖一下子将天子,申时行,赵志皋,张位这几个人一起骂进去了。但是天子呢?却退让地表示下不为例。 所以陆光祖的强势可见一斑。现在林延潮坐在这里,就明白了陆光祖对付知远不满,这是要找他的麻烦。 连王家屏都礼让陆光祖三分,对于林延潮现在这个虚名多于实权的礼部尚书而言,陆光祖的意见自己理所当然必须重视。 况且现在不少官员不满付知远,得罪了那么多官员,自己如果明目张胆地支持他,不是将自己摆上对立面。 林延潮想了想道:“以往我在归德任同知时,付漕督任知府,故而对于他的为官处事深有了解。他办事全凭一片公心,但是漕船被焚他倒也是难辞其咎,那么不知朝廷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王家屏笑了笑道:“早听说宗海是个念旧情的人,此言不虚啊,其实今日找你来也是想商量商量,我们这里先形成一个共识,稍后在廷议上彼此就能消解分歧了。” 共识? 林延潮笑了笑,再看一旁的赵志皋听到这句话时,仿佛如梦初醒,当即点了点头然后又闭目沉思了。 林延潮见陆光祖对赵志皋微微露出不屑的笑意,王家屏则摇了摇头有些无可奈何。 陆光祖道:“以本部堂之见,付督台在漕督任上一年不到已是引起很多争议,与其罢免不如将他调离,我可以保他任仓场尚书,如此既为朝廷保留了一位干臣,同时也免去了争议,还能治一治仓场的久弊。” 闻言王家屏道:“太宰高见,本辅也以为仓场积弊太多,比漕河更需整治,将付督台调任也可平息朝堂上的议论,也是爱护,不知大宗伯意下如何?” 漕督,仓场尚书之位何等重要?放在这样的场合商量,不用征询其他官员的意见?不过这也很符合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的官场作风。 王家屏对自己还是相当不错的,特地拉自己来私下商量,如此就避免了自己在廷议上屡遭打脸的尴尬境地。 现在意见的分歧,主要在陆光祖与自己这里。 林延潮道:“太宰所言极是,漕督之任干系重大,眼下朝野上下言论那么多,放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来看,将付督宪调离漕河总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但是我们是否应该问过付督宪的意思?他正大力整治漕运之事,这时候将他调离是否违背了一位朝廷大员的意愿,这也是我们应当考虑了。否则若是付督宪因事而误会了元辅,太宰一片爱护之意,如此不是反而让朝廷损失了一位干臣吗?” 听了林延潮之言,赵志皋微微睁开眼睛露出赞许之色,随即又是合上。 至于陆光祖面上一凛,一时不知说什么,抚须呵呵地笑了两声,对此不置可否。 倒是王家屏道:“那么宗海有何高见?” 林延潮道:“在下有一浅见,不如将付督台暂且停职来京交代叙职,让朝廷当面问问他的意见,以及漕河两边的情况,如此不是更好?” 听林延潮一言,王家屏倒是露出深思的神色,而是看向陆光祖问道:“与绳兄意下如何?” 陆光祖笑了笑道:“大宗伯之见不失为稳妥办法,不过朝廷有规矩官员三年一述职,这付督台任官不到一年就召他来京,倒是少有的事。” 说到这里陆光祖笑了笑道:“这河漕总督干系重大,沿海收粮起运、漕船北进、视察调度、弹压运送等,均需总督亲稽,而付督台来京一来一去满打满算最快也要一个月,这河漕上出了什么差错,谁来担这个责任。” 林延潮闻言道:“太宰所言极是,是下官有欠考虑了……” 这时候王家屏伸手道:“诶,山东的民乱已是平定,暂且没有什么大碍,这样吧,既是漕运之事关系重大,付漕台亲自督运今年的漕船过津,朝觐陛下,汇报漕粮完成诸事不是更为慎重,你们看是不是更稳妥些?” 林延潮看了王家屏一眼,不由心道,真是人才啊! 陆光祖也是道:“还是元辅高见。” 王家屏笑着道:“本辅有什么高见,还不是要借重各位的长谋。” 林延潮连忙起身道了一句不敢,而陆光祖则是坐着欣然受之,至于赵志皋已是头一斜……睡过去了。 当即此事定下,然后众人又议论了二三事,都是人事之变动。林延潮在付知远的事上开腔后,下面就知趣的不说话了。在人事的提名上,自是陆光祖提什么,王家屏就应承什么。 林延潮和赵志皋就坐在一旁全程喝茶的喝茶,睡觉的睡觉了。 到了这一刻,连林延潮也觉得王家屏有些太软了。要是以往的吏部尚书碰到如此有求必支持的首辅,那么不说是阁部相欢,当面叫爹都是可以的。 几个关键的人事议定后,林延潮从文渊阁回到礼部处理了几件公文后,即是回府了。 到了府上后,林延潮立即将陈济川叫来吩咐道:“你立即连夜动身去临清一趟。” 陈济川闻言立即道:“还请老爷吩咐。” 林延潮想了想道:“此事务需保密,我不会写信以免授人把柄,我要办的事必须着落在钟骡子和他三千弟兄身上。你要告诉他,他与他的弟兄能不能翻身做主就看这一遭了。只是钟骡子那边……” 陈济川道:“老爷放心,钟骡子早已将他的妻儿都送至临清,请丘师爷亲自照看。”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钟骡子倒是一个晓事的人,那你告诉他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至于丘师爷与楚大江那边你也盯着,让他们睁一眼闭一眼,总之我要运河乱起来。” 陈济川道:“老爷,这漕运之事关系重大,一旦闹起来,朝廷那边恐怕动静不小。”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叫以争求治,此事早晚必须解决,故而长痛不如短痛。” 陈济川道:“老爷的意思我明白了。” 当即陈济川已是立即动身。 而林延潮则在书房自言自语道:“故而我要等付知远进京以后再办,之前他当初任漕台,我是他的故旧,总要给他三分面子,不能拆他的台。现在他一停职,如此漕运乱起来,正好给那些蛀虫们一个教训,也不枉费了我这么久的谋划!” 一千两百四十二章 漕事 自付知远卸任之后,漕政之事由漕运总兵负责。 前任漕运总兵官乃灵璧侯汤世隆,此人乃勋臣之后,是金瓯王汤和的七世孙,因辅助潘季驯修河,协助处理漕政,而被上下官员一致称赞。 汤世隆之后,现任的漕运总兵官乃新建伯王承勋。王承勋虽是袭伯爵,但他的祖上却比汤和,更令天下的读书人所知。 不错,王承勋的祖父,正是大名鼎鼎的王守仁。 王承勋袭爵后不久,即出任漕运总兵官,他比付知远到任时间更短,不过两个月而已。 现在付知远已是押着最后一船漕粮进京叙职了,现在正是漕船回空之际,这时候一般没有什么大事,故而对于新官上任后,一直提心吊胆的王承勋是松了一口气。 王承勋从公堂上退下来,回到屋里喝了盅茶。 这时候听人说督运参将到了,王承勋当即放下茶盅,然后立即吩咐道:“快请进。” 然后王承勋来到正堂,这漕运总兵府正堂面五间,上有一匾‘总制漕运之堂’。而漕运总督府就在总兵府的西侧,两署中通。 督运参将也抵达总兵府。 漕运总兵官的编制是这样的,正总兵一人,副总兵一人,然后把总十二人,其中南京二人,江南直隶二人,江北直隶二人,中都一人,浙江二人,山东一人,湖广一人,江西一人,一共一百二十多个卫所,下辖运军十二万余人,运船一万多艘。 后来正统年间副总兵革除,以督运参将副之,所以对于王承勋而言,督运参将就是他的二把手。 对于新官上任的王承勋而言,对于这位在漕二十多年的督运参将可谓十分的倚重。 现在督运参将一到即向王承勋即跪下垂头道:“大帅,你可要为我们弟兄做主啊!” 王承勋见此吃了一惊,当即将督运参将搀扶起来道:“什么事慢慢说,能做主的本镇一定替你做主。” 督运参将垂泪道:“就在数日前,漕台因为一点小事,就请王命旗牌将万把总斩了,末将再三求情也是无用,他这先斩后奏,分明是没有将我们总兵府放在眼底。” 听到这里王承勋面色凝重,他走到靠背椅前坐下然后道:“宣德年间时,朝廷命平江伯陈太保任漕运总兵官,朝拜会面之时,漕运总督按按例居于漕运总兵官之下。” “但眼下文臣得势,文尊武卑,朝廷上下也是愈发重文轻武,这漕运的文武二院也是如此,明面上我与漕台是平起平坐,但实际在漕事上我都多要听他的。本镇的前任新璧侯为何能任漕运总兵十几年相安无事,上下一致称赞,全在于事事听了他们文臣的话。” 督运参将闻言长叹一声。 王承勋道:“至于万把总的事,前日本镇回府的时候听说了,莫说你说你求情没用,当时就是我,恐怕漕台也不会卖我这面子,所以说还是罢了,以后让弟兄们办事都是仔细些。” 督运参将道:“大帅所言极是,可是……可是自这漕台上任以来,上下弟兄都是很有不满。这一次他被弹劾,进京受责,弟兄们问是不是……” 王承勋立即打断道:“漕台整治漕政也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这运河沿岸的百姓,我知你们运军日子过得苦,但朝廷那边我该帮你说话还是会说话,但是以往那一套要收敛起来了。” 督运参将道:“大帅,真不是诉苦,今年漕期太紧,江西浙江那边的漕粮都启运的太迟了,虽说现在紧赶慢赶总算到了通州仓,没有耽误了日子,但眼下已是秋后,河水太浅,这会通河又淤积,这漕船不能依时回空,那么势将耽误明年的漕运啊!” “漕台不走还好,可以将事都推在他的身上,但若是不走,那么将来出了差错,朝廷就要问大帅了。” 王承勋闻言知道对方所言非虚,今年的漕运之事虽然已是结束,但明年的事今年就要打算。 就拿这漕期来说,山东江北的漕船都还好,但浙江江西漕船从南到北要从四五月份就要出发,然后十月抵京,抵仓后再回到浙江江西,这一来一去要十个月,所以这两地的运军也是最苦的。 还不要说路上因什么事耽搁一下,万一江南的漕船不能按时回去,那么必然耽误了明年的漕期,当上漕船回空逾限之罪。 王承勋当即摆手道:“不会的,之前漕船被焚毁,山东的官员以及言台弹劾漕台的人不少,但是朝廷令他进京叙职,将事情首尾面圣禀告。足见此事必是朝堂上哪个有份量的大臣在帮漕台说话,所以本镇看来朝廷是不会革了漕台的差事。” 督运参将心想这漕运的事王承勋虽新官上任什么都不懂,但对于朝堂上的局势还是比他这样的武将了解的深多了。 于是督运参将道:“大帅真是高见,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王承勋踱步心想,耽误了漕期就是大罪。现在付知远押着漕船上京叙职,万一从漕运总督那卸任,那么明年耽误了漕期,新任漕运总督必然追究的是他王承勋的责任。 想到这里王承勋道:“你说得是,漕运文武两院分职,向来是文督催,武督运,若是漕船回空迟了,就算是因河道淤积水浅之故,朝廷必然问责于本镇,那么依你之见当怎么办?” 督运参将当即道:“回禀大帅,而且眼瞅着就要过年,下面的官兵肯定也是着急回乡。万一河水冻住,那么船更回不去了。” “所以若是咱们出一笔钱,一面是派人疏通会通河的河道,一面将吃重的大船分小船分次运走。” 王承勋道:“这要多少银子?为何不让漕船回空时少带一些私货呢?” 督运参将面望王承勋哀声求道:“大帅,还请大帅可怜可怜下面的弟兄。” 王承勋心软下来,摆了摆手道:“继续说吧。” 督运参将道:“钱财确实难办,但为今之计唯有请沿河州县代为疏通,弟兄们再想想办法自己也凑一些。” 王承勋道:“你说得简单,但是沿河的州县不会卖本镇的面子,此事还必须由漕台主张。” “等新任漕台来怕是来不及了。此事唯有请大帅上奏朝廷,大帅放心,就算弟兄们白白辛苦一年,搭上这条命,也定是不敢耽搁了回空的限期。” 王承勋于心不忍,左右踱步了一阵当即道:“也罢,本镇再贴补一些,另外向朝廷再求些银子来……” “……多谢大帅。” “先别急着谢,这漕船回空的事,你必须给本镇办得漂亮了。” “是,末将亲自前往临清督运。” 王承勋闻言则松了一口气。 转眼已是万历十九年十一月,这既是漕船回空的时候,也是各省的举子公车入京以备来年春闱之时。 鳌峰书院的两位讲师史继偕与翁正春正结伴从福建至京准备赴明年的礼部试。 二人身为鳌峰书院的讲师这一年讲学来,自是馆谷丰厚,一路行来也不比以往赴京寒碜,而是直接花了一笔钱乘了一艘由苏州直抵京师的座船。 这日船在山东地界的码头停泊,因还有空位,打算再拉一些山东抵京的客商。 而翁,史二人在船舱读了一会书,谈论了一会经学,以至于误了船上的饭点。二人也不懊恼就贴补了一些银子,请船娘给二人当场下面吃。 二人就在船舱里等着闲聊,继续谈起经史来。 而这时船舱正好进来一名大汉,这位大汉身形很高大,面圆脸阔,看过去很是魁梧。 这人一开口就是山东的口音:“来些吃的。” 船娘一面煮面一面道:“这位客官,只有这锅面还有些冷馒头,但这面已是让这两位客官定下了。” 这名大汉看了翁,史一眼,翁史二人微微点点头。 倒也不是二人清高,只是身为读书人多少有些‘礼不下庶人’。 那大汉道:“两位,我也不需面了,只要些面汤就冷馒头如何?” “当得。”翁正春开口答允。 “多谢。” 不久船娘煮好了面,又拿出几个大馒头来。 翁正春,史继偕二人皆知福建本地馒头最多不过成人拳头大小,但到了北方这馒头个就要大了好几倍了。 而这大汉所食的大馒头,他们吃了半个就饱了。但大汉却拿起了馒头大嚼入肚,二人才吃了几口面,对方即消灭了一块馒头,于是又拿起另一块嚼起。 二人对此也不以为意,他们眼底,这位大汉既是粗人,当然食量颇豪,所以也是正常的。 这时翁正春与史继偕道:“现在身处这几千里运河之上,不由想起当初大宗伯在朝堂之上,曾提议海漕河漕并重之法,一如永乐年时的旧例,但此事最后却不了了之,实在令人可惜啊。” 史继偕道:“是啊,若是海运能开,我们福建举子进京也不用受此辛苦了。毕竟海上走还是方便。” 二人正说之间,忽见那大汉笑了笑。 翁正春问道:“这位兄台,可是方才我们所言有不妥之处,还望见教。” 那大汉三口两口将手里大馒头塞进嘴里再就了一口面汤喝进肚子后,又拿起第三块大馒头道:“不敢当,只是听你们说要坐船进京有些可笑,海上风浪颠簸更甚于陆上十倍,你们受得了。” 史继偕一笑然后道:“我与翁兄都是闽人,对我们而言坐船如何家常便饭,至于我也坐过几次海船,风浪丝毫不惧。” “那我说错了,二位继续。”那人继续吃了起来,一大碗飘着些油花的面汤被他大口大口喝完,然后对付起馒头来。 翁正春,史继偕虽觉得谈天的雅兴有些被打断了,但还是边吃面边聊了下去。 “其实,据我所知朝廷不是没有打算海运,永乐十三年时罢了海运,朝廷将海运运军分为十二总,而另设一遮洋总有人七千,三百五十艘,其中不少是能装四百料的铁风船。永乐年间遮洋总仍事海运,从直沽运粮至蓟州。只是可惜后来罢海运,遮阳总名存实亡。”翁正春闻言感叹。 史继偕道:“不过隆庆五年时,王临海任漕台时重开海运,当时提议重设遮洋总,又造了不少海船,但后来海运又罢不知这些海船今在何处,如此浪费朝廷钱粮着实可惜了!” 翁正春道:“是啊,若是王临海仍在就好了,一旦实行海运,那么今日漕弊也就没有了。” 这时那大汉一声轻笑。 闻此翁正春,史继偕二人都有些不快,这大汉屡次三番地打断二人谈天。 那大汉拍了拍肚子,他已是三个馒头下肚,外加一大碗面汤,然后起身抱拳道:“二位见谅,在下是山东人士,自幼长于此乡听二位论述,不免有些异议。两位是进京赶考的孝廉吗?” 翁正春,史继偕见对方说话文绉绉的样子,不由异议问道:“兄台也是读书人?” 那大汉点点头道:“在下毕自严,淄川人士,万历十六年领乡荐,两位看我这样子不像是读书人吧,呵呵。” 翁,史二人都是大吃一惊,连忙起身道了失敬,然后自报了姓名。 毕自严道:“两位是闽人,那么方才所提的大宗伯正是天下闻名的学功先生吧!” 翁,史二人对视一眼。 翁正春笑着道:“正是,我们二人还是鳌峰书院讲师,我们入学院时,学功先生还是山长。” 毕自严闻言正色道:“不意在此遇到鳌峰书院的老师,方才失礼,还请两位受我一拜。” 二人连道不敢。 但见毕自严却不肯起来而是道:“我自幼读书,不喜欢寻章摘句作文章,就喜欢研究经世致用之学,但旁人都道我是不务正业。但后来读了学功先生的文章,其中有句话,这经义文章就是经世致用,经世致用就是经义文章,如此我才恍然大悟,从此读书才找到了诀窍。毕某能有今日都是拜学功先生所赐!” “而今虚度光阴虽未曾见到学功先生,但能见到他两位同乡,亦是毕某之幸甚。” 翁,史二人闻言都是大笑,翁正春道:“看来是爱屋及乌了,方才我们不识兄台,也是失礼了,只是不知我们二人方才议的漕运之事,在毕兄眼底哪里出了错呢?” 一千两百四十三章 义气 翁正春,史继偕二人都是认真向毕自严请教。 毕自严这时倒是道:“方才是在下鲁莽失言了,还请两位见谅。” 翁正春,史继偕二人对视一眼。史继偕道:“我是真心向毕兄求教。” 毕自严见此道:“不敢当,不如请二位到毕某的船舱说话。” 三人当即来到毕自严的船舱。 这船上的船舱虽是两人一间,但甚为狭小。毕自严这间更是狭小,虽是他一人住,但对铺摆放了船上的杂物。 毕自严自嘲道:“某长得粗大,若是与人同住倒是不习惯,此处给我歇脚。晚上也点灯攻读经史也是来得安静,无人打扰。但还是不如两位同吃同住同学,彼此之间每日切磋学问。” 翁正春,史继偕二人闻言笑了笑。 史继偕见毕自严铺上放着两本书,当即问道:“不知毕兄可否借我一看。” “当然。” 史继偕当即取来一看,这两本书一本是《万历会计录》,此书是先后两任户部尚书王国光,张学颜所编撰。此书囊括大明财政的方方面面,虽是对外发行,但除了户部官员外,几乎没有读书人对此书感兴趣,却不料毕自严竟有此书。 史继偕对毕自严不由多看了几眼,拿起另一本书更是觉得吃惊。 原来此书是由二人经手编修然后刊布。 此书正是已故右通政,前鳌峰书院的徐贞明所撰《潞水客谈续》。 这徐贞明所撰写的潞水客谈有两部,前部是记载开水利于北方屯垦之事,但此法因地方阻扰最后作罢。而后一部则在北方兴旱田屯垦之法。详细记载了番薯,苞谷如何的栽种之法,以及如何肥田,备荒,此事最后成功得到了实践。 徐贞明当年将此书的手稿给了林延潮后,林延潮就让翁正春,史继偕二人帮忙校对最后以徐贞明的名字刊发。 这本书后来到了户部尚书石星的手中,石星读后对此大为赞赏,然后下令再刊,作为北方各州县屯垦备荒的规范。 当然这本书也是与科举,经史无关的,更不会有多少读书人对种田感兴趣,但毕自严却放在床头读之,这令翁正春,史继偕二人更对他刮目相看,才也明白他为何说自己喜欢经世致用之学。 如此二人更是想了解毕自严胸中的见解。 三人坐下后,史继偕道:“那我们还是继续方才的话题,于漕运之事我们二人见识浅薄,还请毕兄不吝赐教。” 而翁正春点了点头。 毕自严道:“不敢当,吾乃山东人士,自幼长在这运河边上,听二位议论兴海运革漕运之弊,不敢完全认同。” “二位面前,吾试以学功先生‘精一之功’论之。” 翁正春和史继偕更是吃了一惊,当即道:“愿洗耳恭听。” 毕自严道:“无论是海漕还是河漕都是要将漕粮运之京师,但漕粮千里转送送到如何能节约国力,减少百姓负担,此为精一之功也。” “河漕,海漕各有千秋,不可因倡海漕而贬河漕,或倡河槽而贬海漕,当以各自利弊道之。” “河漕之利,一在于货物往来之流通,这几千里漕运,漕船代客运输酒,布,竹,木等等,这南货附舷北上,北货附空南下,皆日用所必需,因河漕之事沿岸多少百姓商家仰此为生。” “二在于这沿河之上的常盈仓,水次仓囤积了大量的漕粮,比如黄淮受灾,沿河仓储即可开仓放赈,以解民困,这也是便利。” “说了利再说弊,这弊也显然在于其一,官多徒役众,沿途盘剥搜刮不厌其极,漕运每年用银近千万两,满打满算一石漕粮运之京师,其价十倍有余。” “二在于黄河泛滥不止,要治河漕先治河。” “三在于漕河之势,中间高两头地,官吏维持所费不知几何,朝廷难堪其负担。” 翁正春,史继偕都是点点头然后问道:“海漕之利弊呢?” 毕自严当即道:“以往海漕之弊在于道远路险,费财损人,但吾以为海漕虽有漂没之损,却无盘剥之费,挨次之守,就算加上加耗,也远远比河漕所费小。” “其次在于船,我山东所造海船已可有千料之大,虽不如闽浙商船,但也可以航海。当年元都于燕,仍能从江南以海船运粮,为何今日不可呢?只要海运一行,那么维持运河之费,治理黄河之费,疏通河道之费,拉纤之费朝廷都可以省下来,如此不仅可以丰国库,也可以解民困。” 翁正春,史继偕对视一眼。然后史继偕道:“毕兄所言极有见地,这么说也是支持海漕,但为何反对我们二人呢?” 毕自严道:“既是海漕有如此多之便,为何本朝至今都不能推行呢?二位可想过吗?” “当年河督王临海尝以海运试之。” 毕自严笑了笑问道:“那么两位可知王临海为何提及行海运之策?” “不是利国利民吗?” 毕自严笑道:“两位只知其一,当年王临海为何提议要开海运,其因在于黄河改道,故而朝廷提议在莱胶开运河,但是王临海时为山东之大员,若是在莱胶开运河,必消耗我们山东地方之大量人力物力,故而才出面反对,并非是从利国利民考虑。” 翁正春,史继偕闻言都是恍然。 “其实当时张江陵在阁中乃持论支持实行海运,但两位可知为何后来当国时又更张不许海运吗?” 张居正乃是名臣,当初他为阁臣时支持海运,为何到了为首辅的时候却改变了主意。 二人再度虚心请教。 毕自严道:“因为要建海船必取木于湖广,张江陵是湖广人,他闻之建造海船必弊家乡,故而改了其初衷。其间说白了,其实并没有以海漕解河漕之困,解民倒悬的想法。” 翁正春,史继偕闻言都是默然许久。 翁正春叹道:“原来其中那么多隐情,我算明白了。毕兄真是高见!” “那毕兄以为当如何?” 毕自严道:“我是山东人士,但无运河如何有聊城之繁华呢?我苦想多年,要革漕弊,在于不让地方食漕利,如此不如以一利更一利,这才是办法。” 史继偕目光一亮道:“就是为何当年开莱胶运河,不利于山东,故而要以一利更一利。” 毕自严点点头道:“正是这个办法,其实说来也蛮令人丧气的,什么解除民困,朝廷上的官员哪个想到民困,以往的漕督也不是没有好官,就比如当今的付漕台也不是如此,但却为遭到弹劾。至于其他的漕督,为保住乌纱帽,不少只能与地方官吏同流合污了。最后受苦的都是老百姓啊!” 翁正春闻此摇了摇头,史继偕倒是握紧了拳头,最后无奈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突然船身一晃,三人还以为船是触礁搁浅了,一并走出船头看情况。 原来一艘漕船搭上了客船,从漕船船上跳下几名运兵当即道:“此船已被朝廷征用了,你们一会下船去!” 闻此其他走出船舱看热闹的乘客一片哗然,纷纷道:“我们还要进京呢!” “我要进京作生意!” “我回乡探亲!” 那几个运兵骂道:“呱噪什么?你们的事再大有朝廷的事大了吗?” 船老大出面道:“这位军爷,你们征用我们的客船,我们没话好说,但总要有个理由吧!” 那运兵道:“屁话,没有理由,老子会乱来,告诉你们前面的运河淤了,不能走漕船。所以我们已是知会了地方州府,征用沿河船只分次拨减漕船上的货,所以你们的船被我们借用了。” 船上闻言哗然之声更大,船老大也是道:“这位军爷,若是北上运漕粮进京,小人绝对没有二话,但是你们是南下,船上哪里来得货呢?” 运兵闻言就是一个耳光抽在了船老大脸上。 那运兵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老子叫你们的船运货就运货,哪里来得那么多话说?” “还有你们这些人,再敢说话,信不信老子征用给漕船拉纤!” 乘客闻言都是敢怒不敢言。 毕自严摇了摇头叹口气,史继偕欲出头却被翁正春拉住。 史继偕气道:“我就不信,几个运兵还敢拿我们举人去给他们漕船拉纤!” 翁正春道:“我们还是先听一听毕兄的高见。” 毕自严道:“哪有什么高见,这些运兵也是身不由己。这漕船抵京后卸载漕粮空船返回,称之回空。这回空的漕船要仓场衙门开具的限单,每艘漕船抵地方水次仓时,都要将限单给当地官员审查,若回空耽误了期限,不仅漕船上的运兵要罚,地方上官员也要重罚!” 翁正春叹道:“漕规之严可见一斑。” 史继偕道:“那么漕船上的货物呢?” 毕自严道:“那运兵有什么办法?他们在漕船上私运货物到沿河地方贩卖,如此稍稍贴补一二,否则如何经得起沿途官吏的盘剥?” “所以我们就算是举人,也是丝毫说不得,这些漕兵必有地方州县官员的授意,否则不敢公然征用船只纤夫!” 临清。 运河要冲,南北货物集散之地。 这临清因受运河之利,格外的繁华,丝毫不逊色于苏州,扬州这样的地方。 其中富贵官商人家更是不知多少。 现在临青的一处富贵人家的庄园里,督运参将正暂住此处,这几日每天宴饮吃得是水陆毕陈的酒席,看得是苏州请来的戏班,还有官商进献的美貌歌姬。 这几日这位督运参将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这时候一名书吏向督运参将禀告道:“钟骡子还有几个漕河上头脸人物都来了。” 督运参将闻言将怀里的美貌女子推开,当即道:“终于来了,若他们再不来,老子就要去捆他们来呢。” 书吏陪笑道:“这些人都是小角色,平日里哪里能见得到将爷,因为这漕船回空的事见一面,就是将爷的抬举了,他们不会不识好歹的。” 督运参将点点头,当即吩咐钟骡子几人入内。 几人一到,督运参将出声道:“漕船回空的限期已是耽搁了,朝廷上面已经是动问了,漕帅那边也是担当不起,催促再三,而本将呢?除了这颗脑袋,别无长物,要是耽误了回空的漕期,本将绝对是死路一条,所以你们几个一定要给本将想出一个办法来。” 钟骡子等几个人都是弯着腰站着。 一人出声道:“回禀将爷,以小人之见眼下最要紧的是让漕船动起来,这漕船动起来,事情就解决了,可是这河段淤了这么多处地方,要疏通暂时是来不及了。唯有请地方州县派减拨船或摊运雇募,再征用民役拉纤这才是办法。” 督运参将道:“所以要向朝廷上疏是吗?这要你教吗?现在漕台在京师,朝廷回文还没有下来,但地方州县虽是口头答允了,但却让老子自己雇募民役,沿河征用,这叫什么办法?所以最后只有着落在你们身上。” 钟骡子闻言一声不吭,任由他人交涉。 “难道将爷的意思,也就是让我们自己先出钱出力?将爷你还是饶过我们吧!” 督运参将冷笑道:“你们着急什么?钱又不是不给,只是让你们将事情给先办了,这些年咱们漕军雇佣你们的舵头水手,纤夫脚夫,给了你们多少的好处,现在咱们有一点难处了,你们却不给办了?这是我不饶你们,还是你们不饶我们。” “可是我们也没有钱啊!” “那你们自己去想办法……”督运参将看着这几人态度,他也不是不打算真的一点钱不出,毕竟来前王承勋已是拨给了他一笔款子,但是他想讨价还价,给得越少,留在自己手上的就越多。 当官都是这么当的。 “你们不说话,此事那就这么定了。”督运参将目光扫过众人。 几人犹豫了一阵,这时候钟骡子站出来道:“咱们平日受将爷的恩惠还少吗?今日的事咱们就是贴钱也要给将爷办妥了!” 督运参将闻言吃了一惊,心道这货竟如此讲义气? 一千两百四十四章 力驳群雄 紫禁城入冬以后,大雪纷飞。 又是一年京城的雪景,不知不觉林延潮来京任礼部尚书已近一年了。 现在部里的事,相对平静。 之前申时行因国本之事去位,天子推迟明年册立太子,而礼部左侍郎黄凤翔单独上疏恳请明年春如旧册立太子。 天子驳回并将黄凤翔夺俸三个月,然后黄凤翔一气之下自请去南京任官。 天子如他所愿,让黄凤翔任南京吏部侍郎,本来礼部左侍郎要由赵用贤补上,但赵用贤与吏部尚书陆光祖不和。 陆光祖索性就推举了任南京礼部左侍郎的韩世能迁为左侍郎,补上黄凤翔的位子。 此事完全是陆光祖自作主张,丝毫没有与林延潮商量。 林延潮虽也不希望赵用贤任礼部左侍郎,而且从道理上来说,礼部左侍郎的任命他也不好过问。但陆光祖连知会一声也没有,多少令他心底落下些芥蒂。 不过林延潮知道陆光祖并非是针对他,而是陆光祖此人一贯如此,铨政之大权向来不容任何人染指,天子没有经过他廷推内阁大学士,他都要bb半天,现在首辅王家屏都让他三分,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韩世能也是林延潮老熟人了,他是申时行的同乡,算是铁杆的申党中人。对于林延潮作为申时行的得意弟子,他们也是有很多方面的共识,因此二人很快走到了一起。 风雪交加,林延潮,韩世能于礼部衙门后堂的亭子里赏雪品茗,闲聊公事。 这时赵用贤因公事向林延潮请示,走到后堂时,正好见到这一幕。 赵用贤见此一愕,然后摇了摇头。 随从看赵用贤的脸色,然后道:“这位左宗伯来部才多久,就与大宗伯走得这么近了。” 赵用贤捏须道:“这也是大宗伯擅拉帮结派啊,但凭心而论,这也是人家的本事,这一年来部里的事,大宗伯驾驭起来是游刃有余,礼部奏请极少被内阁,礼科打发回来。” 随从道:“那还不是大宗伯将功夫都用在廷议,内阁,礼科打交道上。这部里的事近来他管得颇少啊。” 赵用贤见林延潮与韩世能有说有笑道:“对正堂而言,上任后最难之事莫过于佐贰官之协调,若办不好,部里事事都要过问,足够他吃一壶的。但佐贰官敢轻慢正堂,也多半看正堂与各部不睦,或与上官不和。” “原来如此。”随从恍然大悟。 “下官见过大宗伯!”赵用贤行礼。 林延潮淡淡地笑道:“汝师外面冷,上亭子来。” 赵用贤入座后道:“老远就见大宗伯聊得正起劲,若非公事本来不该轻易打搅。” 韩世能笑道:“我与大宗伯正聊些书画,若是知道汝师兄也有这雅兴,就邀来一起闲聊了。” 赵用贤笑了笑道:“山野粗人,懂什么品赏字画。哪里及得上韩兄这样的方家。” 韩世能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韩某岂敢在两位面前班门弄斧。” 二人打了几句机锋,然后进入正题。 “敢问两位大人,明年太子册立事,咱们礼部是否还要复请,此事责任在本部,若是不请怕外面会有议论。” 韩世能闻此心知,此是惹祸上身的事,他看了一眼林延潮的脸色,立即出面道:“之前左侍郎鸣周兄因进言此事已是触怒天颜,若是再言怕是反而更不利于国本,汝师三思啊。” 赵用贤正色言道:“平居无极言敢谏之臣,则临难无敌忾致命之士,这也是鸣周兄在奏章中所言,哪怕一而再再而三的上谏被天子斥责,但也要尽我们身为臣子的本分。” 林延潮看了赵用贤一眼,知道他性子极为执拗,若与他讲理,能够争上三日三夜。 林延潮道:“汝师兄,此事不在于圣上,而在于宫中有人作梗。我等身为臣子,也不好令陛下陷入两难的境地。” 赵用贤一听想起那日天子召林延潮商议国本时,被郑贵妃冲进来打断的事情。 林延潮不动声色喝了一口茶道:“此事本部堂也实是无奈,为人臣当有忠君之心,但东宫之事乃天下大本,又不可不定,还请汝师教我如何办?” 林延潮之前与王家屏商议过,谁来出头敲打郑贵妃? 王家屏虽有此意,但他也担心得罪郑贵妃。 至于林延潮当然也有这个打算,但是当日在殿内争吵,天子亲自出来劝架,自己若在就此事再与郑贵妃过不去,天子就要与自己过不去了。但是自己明上不好出面,却可以煽动其他人啊,因此论及当打手和喷子,确实没有人比赵用贤身后的清流更适合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赵用贤点了点头当即道:“我明白了。” 事情议完,二人告辞。 林延潮则是披上衣袍前往内阁,付知远已是抵京。 不过这一次对他而言可不是一件愉快之事,天子没见着,他要先去都察院堂参,然后到内阁与廷臣科臣会揖。 林延潮坐上轿子到了宫门,然后步行入宫,一路上风雪交加。 左右给他撑的伞上都积满了雪,林延潮到了文渊阁后,左右随从收了伞。他伸手掸了掸袖子上的积雪。林延潮刚一站定,几名内阁的中书也是立即迎了上来。 “见过大宗伯!还不给大宗伯递手炉来。” 林延潮接过手炉,也算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他问道:“会揖的如何?” 那名中书凑上前陪着笑脸低声道:“谈了一个时辰了,还没出来呢。” “哦?”林延潮顿了顿道,“可否容我在外旁听。” 林延潮的名字本不在与会名单上,但是他这么开口了,下面的官吏敢说半个不字吗? “当然。大宗伯这边请!” 这名中书当即引着林延潮来到会揖室。这会揖室林延潮不陌生,当年张居正当国时,林延潮作为轮值中书多次在会揖室里作记要之事。 但林延潮身为部臣后,这样的内阁与六科会揖却是不能参与了。 林延潮来到门外就听得门内声音颇为刺耳。 会揖是祖制,内阁大学士在会揖中于国事上接受科臣的质询,过去常常有言官在会揖上将内阁大学士怼得面红耳赤的时候。 在另一个时空里,沈一贯为首辅,此人在明史里有八个字的评价那就是‘枝拄清议,好同恶异’,就是打压清议,在政见上喜欢与自己相同的,讨厌与自己相异的。 有一次会揖,一名言官得罪天子要被贬谪,众言官请求沈一贯出面保他,但沈一贯百般理由推托,当时袁可立坐于末席大笑道:“公不是不能救,而是见死不救。” 当场满堂愕眙,而袁可立独自不惧,侃侃而谈。 当时沈一贯斜了一眼袁可立向左右问道:“末座白皙者何人?” 事后袁可立因此事而被沈一贯报复而罢官。 但今日的主角不是内阁,而是刚从淮安进京的河漕总督付知远。 而此刻会揖室里,付知远脸色铁青,他这一次来京本以为能够面圣陈词,请天子支持自己大力整治漕运之事,但是没有料到他来京后,根本见不到天子一面。 面对他的却是如同债主一般的苛厉言官。 在都察院堂参时,他已被左右都御史严厉问了几句。 而今日内阁会揖,更是如此,言官们围着他质问。 “漕运之事,朝廷早有主张,漕督不以安静为要,骤然以严刑峻法整治,此博名乎?好功之病乎?” ”漕政之事糜烂已久,如重病之人,当以温和之药调养,岂可骤下虎狼之药?” “漕督,其他不论,这一次漕船被焚之事,你当如何向朝廷交代?这漕粮的亏空与漕船的补造,又如何交代?” 付知远听见言官质问,一一答之,他心底有气。 但他也知道现在言官权力极重,权势轻一些的部寺大臣,这些人都不放在眼底。 付知远反驳了几次,都被这些言官说了回来。他也是堂堂二品大员,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当即他闭上眼睛,不置一词,任由这些言官去说。 为何他的苦心变成了这样,为何一贯对他信任有加天子不肯见他,为何为国为民却是如此下场。 付知远满腔悲愤,一名大臣就如此受辱于言官的口舌之下。 就在这时,他听得外头传来推门声,四面的嗡嗡之声却一下子停止了。 却说林延潮在门外听了几句后,轻哼一声,当即伸出单手推开门。 林延潮动作也不大,推门之声也不甚重,但众言官们都是看了过去。 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林延潮推门后负手而入,立在门前目光从左至右的扫视过一遍。 顿时会揖室因他的出现而鸦雀无声。 会揖室内布局是如此,首辅王家屏面南而坐,付知远坐在他的左手侧,至于言官们则是左右对座。 林延潮扫了一眼后,大步从言官的目光中迈步至王家屏的面前,微微施礼后,即是坐在了王家屏右手侧的空椅上。 王家屏笑了笑道:“本辅召大宗伯来是有几件事商量,不曾料到因会揖耽搁了,即是大宗伯来了,咱们也可聊一聊漕运的事。” 闻此向来眼高过定的科臣彼,一并起身向林延潮见礼。 “多谢元辅。”林延潮向王家屏称谢后,然后转过身看向众科臣们。 他笑了笑然后道:“漕政之事虽非礼部所掌,但廷议上我与众辅臣也是商议过几次。当然本部堂所见与不少人有些不同,这就当作不随众以为是非吧。” “你们也知道本部堂持海漕之意,但海漕不等于要废除河漕,河漕之糜烂到了今日诸位都是看在眼底!付漕台打算以严刑峻法整治,吾不赞同,漕政糜烂不在于治,而在于法,法不更新,则为弊法,本部堂以为这漕法要变!” 众言官们对视一言,不敢当即出声反对。 一人大着胆子道:“大宗伯,这漕法乃祖制,不可轻变。” 林延潮道:“谁说不可轻变,在成化以前,朝廷不许漕船夹带土宜,但到了成化以后,朝廷允许每船夹带十石,嘉靖以后,朝廷允许每船夹带四十石,到了万历三年以后,朝廷允许每船夹带六十石土宜。你们说这漕法不是一直在变?” 林延潮一言之下,众言官们嗡嗡之声四起。 一名言官起身道:“允许漕船夹带土宜,等于朝廷将商税白予之,平白上使得临清,崇文税等钞关少了许多国入。” 林延潮道:“此言实为正理,眼下漕运之弊,在于以卫领军,以屯养军,以军出运,因名实不符,以不文不武之官,领不商不农之民,此乃国家之大弊。” “但是运兵又能怎么办呢?朝廷养了十二万的运兵,当初运军有每年屯田所入一笔,行粮所入一笔,月粮所入一笔,但而今运兵屯田尽被兼并,行粮月粮朝廷也从没有给足。运兵也是老百姓,他们也有一家妻儿老小要养,不让夹带土宜让他们如何养家?你来出个法子。” 这名言官不能答坐下。 一名言官道:“但是付漕台严治漕政,已使得运河上下民怨沸腾了。” 林延潮轻笑道:“民怨也有兼听偏听之说,嘉靖四十五年,朝廷于夏镇开运河,鱼沛两县百姓罢市抗议,因为新运河不从此过,商贩无以生计。” “身为言官不可只听下面地方官的一面之词,或者听浮言而动摇国是。本部堂倒是听闻付漕台到任后,少人拍手称快,从此不受官吏滋扰。” 林延潮几句话下,这名言官称是退下。 下面又有几名言官上前,林延潮可谓对答如流,他不仅于国朝两百年漕政如数家珍,而且引经据典,将质疑一一驳斥。 众言官们说得是哑口无言。 最后倒是王家屏出面道:“大宗伯高才,真是令我等受益匪浅,今日会揖就到这里吧!” 众言官们早就想开溜了,当即一并起身告退。 众人离去后,方才力驳群雄的林延潮立即起身与付知远见礼道:“林某见过老府台。” 付知远见林延潮如此,点了点头道:“多年不见,宗海仍是风采依旧,方才你舌战群儒真是替我出了一口恶气。” 一千两百四十五章 海漕 却说翁正春,史继偕,毕自严三人因漕兵征用船只,不得不中途下船。 这时候已是初冬了,若是赶不上明年一月到京去礼部报名,无疑将错过了这一次会试。 幸好毕自严是山东本地人士颇有人脉,毕自严的父亲名为毕木,以诗书传家,被朝廷授以儒官,毕木有子八人。毕自严为第四子,他的兄长三人分别名为自耕,自耘,自慎,到了他名为自严。 毕家乃是当地大族,毕自严求助地方后,当地父母官卖毕家的面子,当即以官方名义雇到了一艘船。 同时地方官还知道有两名福建举人与他同行,此人也是极会做人,雇了船还给船上配了听差,厨子,可谓周到极了。 三人坐在船上往北而去,他们一面攻读经史,切磋学问一面讨论时事,针砭时弊。 翁,史二人经史功底虽高,但论及通晓时务却逊色毕自严多了,故而众人互有长短,也是相互佩服,最后意气相投。 经过这同船后他们倒是结为了极好的朋友,一起约定将来若有高中之时,一起为社稷天下作一番事业。 一路无话,他们抵至了沧州。沧州乃运河上要紧的水旱码头,也是名胜之地。 三人抵此后,毕自严对翁,史二人道:“沧州自古乃是黄河入海之州,黄河改道之后,这故道即成为了沃野,此为沧海桑田是也。” 说到这里,毕自严也感慨道:“不过自运河取道于此,河道愈加淤塞且水高于地,而此地地势东高西低,一旦河水溃决,即泛滥千里,良田浸泡为盐卤之地,放眼望去遍地都是浸满在洪水之中的芦苇和茅草,故而此地又名为长芦。” 说到这里,毕自严道:“不过沧州尚武之风极重,东汉时渤海太守即感民风彪悍,劝百姓卖刀买犊,卖剑买牛,可惜百姓不听从,故而我们还是在船里读书,少走出船外以免招惹不必要的是非。” 翁正春,史继偕都是称是。 这时候运河水浅,船行得极慢,必需雇人拉纤,当即船家下船与纤夫们讲价钱。 翁正春不是第一次进京赶考,知道这运河纤夫,以及漕船上的水手舵夫都是鱼龙混杂之辈。 纤夫不用多说,而漕船因为运兵大量逃亡,故而到了万历朝时漕军不得不从民间雇佣水手舵夫充数。 而纤夫水手舵夫之间也有帮派,大多以地域,信仰划分,每年漕运过后,他们都是聚众而居如此窜连一起,遇到什么事情也是由帮派出面打理。 因此船老大也不会压价太狠,他与这些纤夫们讨价还价一番,便给了银子让他们拉纤。 纤头拿钱后即召集了在岸边或坐或立的纤夫,让他们按序准备拿筹。 纤夫听得有活干,当即上百号人排好了队。 这些纤夫看去虽是精瘦,但都有一身的气力,他们将腰肚间的草绳重新捆了好几圈狠狠地勒紧后,脱去上衣即来到船边拉纤。 每个纤夫必需走一段路,待筋疲力尽了去纤头那边拿筹,若是半途没了气力,则不给筹。 如此船就这样慢慢悠悠地行走在运河上,拿到筹的纤夫先坐在一旁歇口气。 船虽行得慢,但还算稳当,运河两岸也没什么景色,都是长满芦苇的荒滩。翁正春三人正要回船舱读书,却看见运河前头行来一名官差,以及一大群纤夫。 “谁叫你们漕帮来这里拉纤了?前面的漕船都堵在河上动弹不得。” 运河旁的纤夫闻此都是一动不动,一名纤头出面道:“差爷,不是我们不肯动啊,你看这都接了生意总不能不做吧!” “什么不做,这河上的生意,自有德州帮的人去干,你们去拉漕船就是!” 这名官差身后那些纤夫都是阴沉着脸。 听到这里原先对官差和颜悦色的纤头当即板起脸来道:“好啊,原来是你们德州帮的人向官府通风报信的,是不是咱们两帮又要干一架?” 此言一出,对方的纤夫都是紧张起来:“怎么又要打架?” “别以为你们漕帮人多就怕了你们!” “咱们德州帮也不是好欺负的。” 明眼人看得出来,这些人虽说不惧,但其实内里大惧。 这些人用眼神求助向那名官差。那官差收了德州帮的好处,自要出面替德州帮说话。 官差道:“你们漕帮管是谁通风报信?总之这官船你们拉不来,这漕船他们德州帮拉不了,这是你们两帮早就定下的规矩,怎么不认账了?” “是啊差爷,我们德州帮也是苦命人家,沿河的船都被朝廷征用了,咱们好容易遇到一艘官船,大伙拿筹拉纤讨个生计,不然今日就没米下锅,明日就要卖儿卖女了。” 那官差听着德州帮的纤夫哀求,当即也是道:“你们漕帮的听见没有,不要不给人活路。” “差爷,有所不知。今年不同往年,回空的一艘漕船一筹才给两文钱,还要来年再支取。而客船一筹五文钱,都能卖个好力气,谁去拉漕船?” “这不归咱管,反正这官船不是你们拉的。”德州帮的纤夫纷纷起哄道。 “你说不管就不管,那咱们就重新定规矩再打一架,敢不敢?” “打就打!” 官差骂道:“我看谁敢打!” “弟兄们,先打了再说!” 两边的纤夫手疾眼快,早就有人见风声不对去拿出了家伙什。双方当即打了起来。 这沿河纤夫帮派之间为了拉船打架斗殴也是常有的事,不死伤几条人命是出不了结果。 船老大劝了几句见劝不动,也就返回了船上,反正哪边打赢都要来做自己的生意,他并不把这当一回事。 至于船上其他人则是吓得躲进了船舱里去,生怕是殃及池鱼。翁,史,毕三人则在船舱里观看这一幕。 但见两边打了一阵,地上已是横了几个人在那呻吟。这些纤夫也真是勇猛敢打,什么死手都敢下,反正死了伤了帮会都会出面照顾。 这时候官差见伤了人,有些担心地方州县降责于他。他在旁大骂道:“你们再打老子就抓你们见官!娘的!” 这官差正拉架之际,不知是谁冷不丁地朝这名官差头上来了一棒。 顿时鲜血从官差的头顶留出,他当即瘫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打死人了!” 随着这一声惊呼,两边的人都退到一旁。 两边打架出人命的事也是经常,但打死官差了倒是头一回。 翁正春他们三人也是吃了一惊,这怎么会闹出人命来? “是你们德州帮的人打死的官差!” “胡说,明明是你们!难道想栽赃嫁祸到我们头上吗?” “谁打死的人,谁都没有看到,你们说是我们干的?我们还说是你们干的?” “好啊,我们与漕帮一起去清军厅评评理如何?” “去就去!清军厅的官爷咱们哪个人不认识。” 船舱里,毕自严忽道:“此事有蹊跷,怎么会有人敢往官差头上招呼,这可是杀官之罪啊!” “不说是不是蹊跷,倒令我想起当年也是在黄河里挖了一单眼石像,上面写着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史继偕出言道。 “你是说有人要造反?”翁正春当即问道。 史继偕摇头道:“造反不至于,我看是有人故意挑事。” 毕自严道:“似有几分可能。” 船也是停了,两个帮的纤夫各自退开,圈着一具尸体,原先受伤的人早是各自搀扶开来。 “完了,杀了官差,我们不说以后还能不能接到活,恐怕这命也是难保。” 这时候一个人走了出道:“你们德州帮也不用再说了,眼下我们漕帮没有了活路,大家也不要想有活路。” “一根筹才两文钱,饭都吃不饱,咱们谁去拉纤?你们德州帮也看看自己,这些年客船少了多少,就算赚了几个钱,官差又要从你们头上剥削一笔,到头来自己都吃不饱饭,更不用说家中妻儿老娘呢。” “哪有什么办法?这都命啊!谁叫咱们生来就是苦哈哈。只能求来世投好个胎了。” “我看未必!”对方冷声言道。 “那你说怎么办,你们给大家找一个活路。”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咱们一起找官老爷说理去。” “官老爷?” “过去在咱们村,那些官老爷不让咱们老百姓活了,老百姓就将家里农具往县衙大门口那一堆,等农具堆成了山,当官的就得怕了,服软出来赔礼道歉。” “而咱们走漕的人呢?官府不让咱们活了咱们怎么办?咱们卖苦力气的身无长物,就靠着这一条纤绳在水边讨生活!咱们都把自己的纤绳往官府门口一扔,告诉那些官老爷咱们不干了!” “说得好!” “不干了!” “咱们不干了!” 一群大汉振臂呐喊起来。 也有老成持重的人道:“这么办官府会不会追究?万一耽误了朝廷漕船回空怎么办?那可是死罪啊!” “追究?官差要咱们吃不了饭,咱也让吃不了饭。活都活不了了,还担心死罪。咱们要让朝廷知道咱们漕帮,德州帮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鱼死网破。咱们现在就去县衙门,不去就没有卵子的!” “好,只要你带头,咱们就一起到官府交纤绳去!” “走,一起把纤绳带上!” 一旁船舱上毕自严等人相互看了一眼。 毕自严笑着道:“没料到这些卖气力活的也有这样的决心啊!” 翁正春摇了摇头道:“自古以来,百姓聚众敢于官府做对,都没什么好果子吃。就算闹成了,官府屈服一时,难保以后不会秋后算账。” 毕自严笑道:“你们没听他们说了吗?一个人造反不行,但几百几千甚至几万,到了这个时候官府也不得不重视啊!再说他们又不是占了官府,而是去扔纤绳,朝廷不会重责的。” 史继偕道:“非也,官府怕百姓扔农具是怕耽误了农时,但丢纤绳必然耽误了明年的漕期,如此朝廷必会降罪,若没有有力大臣在朝中为他们说话,这些纤夫恐怕就要当罪了。” “这些纤夫虽都是好勇斗狠之徒,但说到底还是无辜之人。没料到这一次咱们进京能碰到这样的事。” 翁正春闻言叹道:“古往今来从书中读到百姓之疾苦,令人闻之伤心落泪,但见之更令人触目惊心。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正是如此了。咱们这一次进京要将这里的情况禀告给大宗伯!” “正是大宗伯必能够为民请命,他必会主持公道,解决这漕运难题。” 三人此刻达成了一致。 就在翁正春,史继偕,毕自严三人进京的时候,这一次沿运河数县罢工之事,地方早已经通过加急禀告至京。 地方官员的奏章抵至内阁时,王家屏当即是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以往的内阁遇到了棘手的事,一般都是首辅与几个阁老之间商议,但是咱们这位首辅遇到棘手事时竟是无人商议。 次辅赵志皋不管事,三辅张位还未抵京,所以王家屏在内阁一直是没有帮手。 王家屏当即道:“请漕河总督付知远到阁一趟,他到之时,再请次辅到公堂议事。” 不一个时辰二人都到了,王家屏来到公堂,一见二人道:“两位大人,漕船出事了。” 当即王家屏细细说了一遍,连赵志皋脸色现在也是很凝重。 付知远道:“不意我刚刚到京,竟出了闹漕这样的事。” 赵志皋道:“漕台刚刚至京,那么既出了漕船不能回空之事,要先问责漕运总兵。” 王家屏道:“问是要问的,但眼下运河这么多地方闹漕,以至于漕船不能按时回空,如此明年就不能兑运开行。” “立即平息此事不行吗?” 王家屏摇了摇头道:“这一次闹漕来得实在突然,听闻拉纤的纤工都将纤绳丢在县衙门口,几乎堆成了山,现在运河沿岸没有一个人肯为运船拉纤,如此看来这些漕船最少要耽搁半个月。” 付知远道:“现在漕船回空逾限已是既成事实,就算将漕官,地方州县题参治罪,也是无济于事。” “若是明年漕额不足,那该怎么办?” “是啊,漕额不足,天子必将怪罪,如此怎么是好,真是令人脑壳子疼!”赵志皋摇了摇头,显得很头疼的样子。 “本辅召两位大人前来,就是要好好参详一二。”王家屏出声道。 赵志皋到这里就不说话了,显然闭上眼睛在很认真的沉思。 王家屏对赵志皋向来是恨铁不成钢,现在只能求助于付知远道:“付漕台,眼下唯有你能拿出一个法子来。” 付知远点了点头道:“为今之计,一是立即令地方州县催运,让漕船尽快回空。二是在有些漕船无法回空之下,想个办法如何补足明年的漕额。首辅可否让回空逾期的地方漕粮变价缴纳。” 王家屏摇头道:“漕粮折银,地方一定要赔一笔,朝廷再买粮又推高了京畿的粮价,这是一个两相欠的法子。再说这放在以往只是几万,十几万石的漕粮变价,但这一次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数额实在太大。” 付知远想了半天,最后道:“看来那唯有用林宗海的办法了。” 王家屏闻言眼神一亮道:“漕台的意思是如大宗伯所言实行海漕。” 付知远点了点头道:“确有此意。” 王家屏犹豫道:“可是自废除海漕后,原先打造的海船也与遮洋总分散到各卫,仅存的遮洋船也是年久失修,仓促之间朝廷哪里有遮洋船可用。” 付知远道:“这我也不知道,不过元辅请大宗伯来一问即知,他心中对于海漕之事可谓早有方略。” “正是。” 王家屏想到这里,当即派人去请林延潮。 不久林延潮是风尘仆仆地赶到内阁之中。 他一见王家屏即问道:“听说运河出了大事?” 王家屏点了点头道:“是啊,本辅现在也是为此焦头烂额,宗海先坐下说话。” 林延潮与付知远二人陪坐下首。 付知远当即将运河罢工的事与林延潮说了一遍。 然后付知远道:“朝廷一年的漕额是四百万石,但若漕船再不能按时回空,如此下去明年的漕额恐怕会短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石之多。” 林延潮当即道:“闹漕此乃地方官的失责,必需予以严参,该罢官的罢官,该革职的革职!” 王家屏道:“现在严参也是无法挽回明年漕额不足的事,本辅正为此发愁,故而请宗海来商量一番。” 林延潮闻言当然明白王家屏言下之意,但他不能一下子将自己心底打算挑明。 林延潮沉吟一番然后道:“依我浅见,为今之计,就是将不能按时回空的漕船留在地方,将明年漕粮变价为银缴纳给朝廷。” 王家屏道:“此事我方才与付漕台商议过了,这是下策,万不得已朝廷不会允许地方漕粮变价。” 林延潮听王家屏这么说,又见付知远给他点了点头。 到了这一刻林延潮也唯有道:“那么也只有唯一的办法,走海漕补足明年的漕额了。” 一千两百四十六章 我的承诺 走漕运补足明年的漕额。 其实林延潮之前作了那么多的铺垫就是为了这一句话。但这一句话你不可以主动提。 毕竟解决问题和制造问题是两回事。 林延潮贸然提及海漕,那么在廷议上必然遭到反对,就算王家屏也不会支持自己。但是现在河漕出了这样的事,那海漕作为替补方案被摆上台前,也就顺理成章了。 所以王家屏就想到了当初提议支持海漕的林延潮,并且还要请求他办成这件事。 林延潮道:“年初时我在廷议上提出登莱一体,战守一策时,是要以海运济辽东,甚至朝鲜,至于海漕解决河漕之事,就必需重新规划。” 付知远道:“永乐年时,朝廷以海漕济辽东军需,每年七十万石,后来辽东军屯足以自给,于是海漕停罢,但保留遮洋总以备不时之需。万历初年时,朝廷再启海漕之事,事罢后,那些海船大多又分给各卫,原先的遮洋海船大多改为河运浅船了。” 林延潮听付知远的话明白他的意思,原来遮洋总是作为海漕备用的,但隆庆六年王宗沐实行海漕被言官弹劾而失败后。 原先打造的用于海漕的海船,大多已经都被改为专门用于内河运输的浅船,已经不太适合出洋。 林延潮问道:“漕台是否能再将浅船改作遮洋大船?” 付知远摇了摇头道:“当初我巡视过这些遮洋船,这些船打造有近二十年,又在内河行驶如此久,恐怕就算改造回遮洋船,也难以趋海了。” 王家屏道:“从淮安至天津,往返水程要数千里,必需坚实海船不可。不说打造新船要多少钱粮,即便从现在打造恐怕也难解燃眉之急。” 其实王家屏,付知远分析了那么多,其实就一句话,你林延潮既主张海漕,那么海船从哪里来? 哪知林延潮也愤愤不平地道:“当初我廷议在山东打造海船,以备辽东军需,当时若非石司马反对,我们明年也有现成的海船可以用了。” 王家屏,付知远对视一眼,都是长叹一声。 林延潮冷笑道:“石司农自负敢于任事,但在我看来不过敢于坏事罢了,若是他当初有一两句能听得进我之言,漕事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付知远与石星相处过,知道这位大司农性子极是刚烈,而当朝之上能屡次三番与石星争执的,恐怕也唯有林延潮一人罢了。 “不知大宗伯还有其他高策吗?” 林延潮当即道:“现在也有从淮安,刘家港从民间雇募海船一条办法了。” 付知远点了点头,转头一看却见王家屏没有言语,不由问道:“不知元辅意下如何?” 王家屏捏须道:“此事看来要问一下王太仓的意思?” 说到这里,或许旁人会想,雇佣海船与王锡爵二人有什么关系呢? 但这里也足见王家屏的考虑周全。 这刘家港正位于太仓,而王锡爵就是太仓人,在当地征用海船,事先征询一下这位在乡内阁大学士的意思,这绝对是一等必不可少的慎重。 林延潮闻言则是端起茶呷了一口,然后道:“元辅可是担心,征用民船以济海运,一旦行事有差,会惊扰了地方?” 王家屏点点头道:“太仓,淮安都是富商官宦云集,一旦办得不好,得罪这些巨室恐怕一害未平,一害又起了。” 付知远也是沉默,他也是深受其害。整理河漕结果得罪了地方。 林延潮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以利诱之。当初朝廷为了让漕船顺利抵京,从不许漕船夹带土宜到了放开,再从允许夹带十石到今日六十石,其实也是这个法子。而这一次漕船回空搁浅在运河上,也是因为运兵携带北货太多,以至于漕船吃水太深。” “所以我们可以允许民间海漕从南方运粮抵京,回空时再将北货运至南方,如此不是官民两便?如此民间踊跃者必不可胜数啊!” 王家屏闻言道:“此法倒是与纲运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老府台以为如何?”林延潮问道。 付知远道:“此事付某不赞成,也不反对。” 林延潮心知开海漕一旦成功,必损害河漕的利益,换在平常身为河道总督的付知远必然反对,但现在他已是无力再为河漕官员上再争取什么。 不过他现在仍必需保持在中立的态度上,至少表面上不能站在林延潮一边。 王家屏道:“此足见大宗伯深思熟虑,但是最难还是难在圣上那边。” 林延潮道:“现在只有死马当活马医,姑且试一试吧!” “也好。” “元辅,不过再上奏之前,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 “对于这一次漕船回空延误之事,朝廷当严究相关河漕官员的责任。另外对于闹漕之事,朝廷能加以安抚,就加以安抚,不怪过责于百姓,否则……否则海漕的事就没谱了。” 林延潮见王家屏露出犹豫之色。 现在的王家屏身为首辅底气实在不足,从他这几个月的表现来看,大有那边意见官员强势他就倾向于哪边。 王家屏问道:“付漕台你如何看?” 付知远道:“这一次闹漕,河漕官员有难推脱之责,换了以往我肯定是请求朝廷重治,但眼下付某还是少言的好。” 王家屏点点头,然后对林延潮道:“是否严究地方官员,本辅还要与太宰商议一二,不过海漕的事还请大宗伯立即着手。” 议事之后,付知远先走。 林延潮则为王家屏留下。 王家屏对林延潮道:“付漕台这一次来京,圣上一直没有召见,他已是心寒萌生退意,昨日向本辅言明要辞掉河漕总督之职。” 林延潮没有料到,付知远只任了不到一年漕运总督就干不下去了。自己费心将他请到京师来叙职,最终也没有保全了他的仕途。 王家屏道:“本辅已是口头答允了,其实身处付漕台这个位子,本辅深有体会。现在吾在内阁遇事没有人商量,实在是孤掌难鸣,势单力薄。” 林延潮闻言听出王家屏似乎在试探自己的口风。 林延潮当即道:“元辅这是哪里话,赵次辅老成持重,还有张新建下个月就可抵京,到时元辅身边怎么会没有商量的人呢?若是元辅有什么要效劳的地方,宗海也愿意随时听候差遣。” 王家屏欣然道:“宗海真吾挚友也。” 说到这里,王家屏叹气道:“其实这些日子,愚兄晚上一直睡不好,又睡得极浅。这么大个朝廷,天下亿万的百姓,稍稍出了点差池就是大事。愚兄殚精竭虑为朝廷尽心尽力,但下面的官员阳奉阴违,那些言官稍违其意即上疏弹劾。说实在的,今日愚兄倒是羡慕起当年你我在翰苑时打趣聊天,读书论史的日子。愚兄真还不如付漕台,这时候激流勇退,至少还有清名在身。” 林延潮听着王家屏这番肺腑之言,可以想到他是如何之心焦。 林延潮安慰道:“元辅,万事开头难,眼下国事正趋于正规,迟早有一日陛下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但愿如此吧!” …… 林延潮从内阁走出后,不免心事重重,付知远从河漕总督任上离去,而王家屏今日这一番话也隐隐有致仕之意。这二人若是离去,不仅少了两个坚定的盟友,对于他私人而言不免也是有一番难过。 眼下大势如此,难道真没有回天之术。 到了文渊阁阁门前,陈济川与几个随从都候在这里。 林延潮按下心事,当即对陈济川问道:“梅家兄弟二人在办什么?” 陈济川道:“他们在京这几个月,倒似纨绔子弟一般,整日与人推牌九,或者去斗促织。” 林延潮听陈济川口中的不屑之意,笑道:“告诉他们来府上一趟,就说他们托我办的事有眉目了。” 顿了顿林延潮又对陈济川道:“另外派人入宫立即告诉陈矩一声,就说之前我拜托他的事,明日就可以办了。” 此刻京城天香楼里。 梅家二公子梅侃正与几人推牌九,对面一人乃司礼监秉笔太监田义的干儿子田忠,另一人则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的侄儿,还有一人也是秉笔太监陈矩身边的心腹。 至于梅大公子梅堂则坐在一旁,身边两名美貌女子在给他捶背揉肩。 这几个月来,梅家两位公子在牌桌上输了两三万两银子,不过梅家公子二人却如同没事人般。 今日这几人继续打牌九,左右摆好了时鲜的瓜果,上好的香茗,还有十几名美貌侍女在旁侍奉。 天义的干儿子田忠笑了笑道:“听说太祖爷时那沈万三就是从刘家港将苏浙之货贩至朝鲜,倭国,于是成了天下首屈一指的富翁,甚至因此惊动了太祖爷。” “你梅家若是要办这生意,风险可是不小啊!” 张诚侄儿则是道:“瞧你这么说的,当年马三保也是从刘家港出海下得西洋,至今仍是佳话,你怎么不提这个。” 几人谈及这个,梅侃都是笑而不语。这时陈矩的心腹将牌九一退道:“今日手气不好不玩了。” 见此梅堂走上前去道:“公公别急啊,坐下来再说。” “手上没现银。” “这有何妨,我先垫了,打牌最重是雅兴,钱财身外之物,无需计较。” 张诚侄儿与田忠都在赢钱,还在兴头上当即道:“不错,不错,梅兄牌品是没得说,又是如此豪爽,咱们也不能辜负了人家好意啊。” 当即陈矩的心腹又重新坐下,而梅堂命人拿了一小箱的碎银子放在对方身旁。 有了钱也就有了底气,如此之下陈矩心腹也赢了几把,众人又打开话匣子聊了起来。 梅家兄弟二人善于打交道,能雅能俗,服侍得众人甚好。 送走众人后,梅家兄弟得知林延潮有事找他们相商后,当即前往林府。 二人坐上马车后,梅侃对其兄道:“大兄,这几个月我们到京以来,林三元什么事也不让咱们干,整日让我们与这些公公打交道,这海运的事他究竟有没有放在心上?” 梅堂道:“此事你不要多问,听大宗伯的好了,爹说过了,此人深不可测,将来我梅家的富贵势必着落在他身上了。再说了,你没听见他的话,你甘心一辈子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贾而已吗?” 梅侃道:“当然不甘心,只是以往你总交代我如何财不露白,如何谨慎行事,但这一次真正摆到面上来,我心底仍是有几分发毛。” 梅堂道:“我何尝不是如此,但是钱财到了我们这地步,已不是财不露白可以遮得住了。要么从现在起你我兄弟把这家败光,要么就是如大宗伯所言,以商利国利民。” 二人抵达林府后,林延潮正在书房处理公文,两位兄弟一进门,他即开门见山地问道:“以你们梅家现在的海船,可以运多少石漕粮?” 二人对视一眼,然后梅堂默算了一番道:“回禀林公,差不多三十万石。” 林延潮伸手一按道:“太少了,最少要五十万!” 梅堂梅侃二人都是吃了一惊。 “海漕的事,朝廷准了?” “有些眉目。你们算一下若是明年让你们运五十万石漕粮进京,你们从哪里买粮,能赚多少?” 梅堂当即道:“若是五十万石漕粮,我们可以先去湖广买粮。” “为何去湖广?” “因为湖广乃产粮大省,向来有湖广熟天下足之言,湖广米价只有八钱,而苏杭却要一两二钱。并且在漕八省之中,偏偏湖广漕额又定得最少,如南直有一百七八十万,浙江八十五石,而湖广只有二十六万石。我们可以去湖广买粮用河船运抵淮安,再从淮安,太仓改海船出海!” “漕船抵京后,我们回空可多载豆,将之运回江南,如此一来一去其利胜过河漕十倍。” 梅侃问道:“大宗伯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兄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请大宗伯赐教。” 林延潮道:“这一次会通河闹漕,漕船回空逾期,如此明年河漕势必艰难。内阁想到明年用海漕来弥补河漕漕额之不足。方才我等合计了一下这缺口大概在五十万石至一百万石之间。” 梅堂,梅侃二人同时问道:“只是一年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怎么嫌少?”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梅堂当即道:“若只是一年,此举如同将我们梅家的底牌都摊开了,这一点好处划不来。” 林延潮道:“那本部堂明白了,对了,还记得我之前与你们说要引荐你们见皇上的事吗?” “什么时候?” “明日如何?” “这么快?” 林延潮笑道:“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你们梅家若要成为皇商,与朝廷长久的做生意,那么天子的信任必不可少。而眼下出了闹漕之事,皇上对河漕上下正是厌恶之时,若是你们能打动陛下,提议实行海漕,如此以后你们梅家就是咱大明的皇商了。” 听到皇商二字,梅家兄弟二人当然心情不能平静。 “我从上到下都替你们打点得差不多了,司礼监那边,内阁那边,还有漕运那边,对了,付漕台刚刚请辞,漕运那边没有有力官员能替他们说话。唯一就是你们二人能不能打动圣上。”林延潮言道。 梅堂道:“回禀大宗伯,说实话皇商对于我们梅家而言极为动心,但是我们担心万一海漕之事一起,若河漕方面会大力反对,如此我们梅家不是成了众矢之的吗?” 林延潮笑道:“你们放心,现在河漕是自身难保。” “当然在这里我可以与你们承诺一句,如果今日海漕之事办不了,那么以后河漕也不要想办得好!” 听林延潮如此说,梅家兄弟二人对视一眼。 梅堂道:“有大宗伯这一句话,我们梅家以往就请大宗伯照拂了。” 梅侃亦道:“以后我们梅家必以大宗伯马首是瞻。”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你们兄弟有此心,也是很好,本部堂已是告诉陈矩,明日他会安排你们入宫面圣,到时候分寸你们自己把握,成败就在此一时了。” 听林延潮之言,梅堂梅侃二人一并称是。 这兄弟二人离开后,林延潮将海漕的事放在一旁。 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等着他去办,那就是如何挽留付知远。 当然林延潮知道凭自己的面子,要留住去意已决的付知远还不够。而当今天下能挽留付知远的人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林延潮当即来到了书案前,奋笔疾书写了一封奏章。 这份奏章是林延潮以他礼部尚书身份向天子进言,恳请天子为天下百姓留住付知远。 自己与付知远处事手法不同,但大家的目标却是一致。他也总该为朝廷做一些什么,就算因此得罪了一些反对付知远的河漕官员也无所谓。 自己不能再事事趋利避害下去。 想到这里,林延潮当夜写了一份三千字的奏疏,次日投书通政司。 顿时不仅仅是天子,满朝官员也知道了林延潮上疏挽留付知远之事。 一千两百四十七章 为商利民 万历十九年的年末,寒冬来临。 满朝文武,正关切这漕运罢工而引起的闹漕之事。 而这个时候,一个现在咋看不起眼的变局,正悄然的发生。 京中一处无名民宅,两辆驮车停在了民宅的门口,驮车左右有两名宫人,以及十几名官差。 民宅里梅家兄弟正在这里等候天子召见,左右都是他们的清客,随从簇拥着。 梅堂,梅侃二人穿得都是极朴素,头戴方巾身着文士衫。这文士衫并非是绸衫,因为太祖爷当年定下的祖制是商人不准穿绸衫。 不过兄弟二人都有监生的功名,所以就作读书人的打扮。 为了这一次面圣,兄弟二人之前可谓准备了许久,衣着上一丝一毫的细节,都要从中把握,更不用说一会的君前奏对上说些什么。 不过对其他人而言,面圣之事是昨日仓促定下的。当时宫里就知会了礼部,礼部尚书林延潮就立即派一名主事,以及一名鸿胪寺官员来教导兄弟二人面君的礼仪。 而这名礼部主事乃万历十四年的庶吉士陈应龙。 陈应龙是林延潮同乡,万历十四年得中庶常后进翰林院,散馆后实授主事。林延潮回京任礼部尚书后,将他从其他部调至礼部仪制司任主事来,也是提携心腹的意思。 现在的陈应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遇考试即怯场的少年了。 陈应龙在翰林院,六部如此机要衙门历练多年,已是愈发沉稳。 当下他作为林延潮的‘自己人’派来引导梅家兄弟二人入宫,也是要力保这一次极为重要的面圣不出任何差错。免得林延潮大半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陈应龙办事极为细致,面圣的方方面面都与梅家兄弟二人提及,同时也交代鸿胪寺的官员到时候多关照梅家兄弟二人。 现在陈应龙回到屋里见到梅家兄弟二人,压低声音道:“驮车已是到了府门外了。等到面圣之时大公子官话好一些,可以多说几句。至于二公子吐字还要清楚些,以免圣上烦听。” 梅堂点了点头道:“多谢陈主事提点。” “至于门外引接的两位宫人都是陈公公心腹,机敏干练,进入乾清门后,你们若是有什么事,传什么话都可以找他们,他们必会安排妥当。” 梅堂梅侃对视一眼当即道:“我们晓得。” “还有进宫以后的规矩两位公公都会再说一遍,你们入乾清门后会先到乾清宫南暖阁候着,火者会给你们摆上椅子,但切记不能坐,那是大臣才有的仪度,当然也不必看赏,陈公公都替你们打点好了。” 陈应龙继续与两人说些面圣的‘应知应会’。 梅家兄弟二人都是仔细听着,对于皇帝而言不过是见一面的功夫,但对于臣民而言事就必须要经过如此多的准备和铺垫,力求不出一丝差错。 当然林延潮,陈矩给他们的铺垫准备,也是煞费苦心,很多事都想在了他们前头,就算出现了紧急状况也有了种种应对之策。 兄弟二人也是明白,林延潮,陈矩有今日之地位,能够得到天子信任,这些其实功夫和准备来自于这些不起眼的地方。如此令他们对于林延潮,陈矩不由更添了几分信心。 “陈大人,时辰到了,该入宫了。”一名宫人入内向陈应龙禀告。 陈应龙点点头,心底想着还有什么要与梅家兄弟二人交待的。 却见梅侃洒然一笑道:“好了,多谢陈主事了,再说下去也未必都记得住。” 陈应龙闻言一愕,然后笑了笑道:“是了,陈某也说得太琐碎了。那么陈某……” 梅堂当即行礼道:“陈大人与大宗伯的好意,我们兄弟二人都感激在心,下面就看我们的造化吧。” 陈应龙点了点头,这梅家兄弟二人的气度确实不凡。 当即兄弟二人走出民宅,前往驮车。 清客随从都是走出来相送,在他们眼底东主此去面圣,将来必然是荣华富贵已极。 但此刻梅侃却有些心绪不宁,想起入京时老父的交待,这一次进宫面圣等于将梅家的财力物力都摆在了朝廷面前,此实在是风险不小。 从此以后,等待他们梅家的会是什么? 他不由生出前途未卜之心,但他也知开弓没有回到箭的道理,到了眼前这一刻唯有继续将路走下去。 二人坐上驮车,随着车轮滚动,直往京城而去。 此刻乾清宫里。 天子正吃着从西域进贡的葡萄,喝着美酒。 一旁张诚给天子进献了这一次梅家兄弟觐见天子所呈的礼单。 天子看了一眼礼单,然后对张诚道:“上次徽州一个姓吴的商人进献给朕二十万银子,朕给他们吴家实授两个光禄寺官职,这一次这梅家又进献了二十万两银子,难道他们兄弟二人也想到朕这里讨个实缺不成?” 张诚笑着道:“万岁乃九五至尊,天下万民都是您的臣民,这梅家求见万岁献上钱财,这是梅家的忠心,就如同人子的孝心一般。至于万岁要赏赐他们些什么,就看万岁的心情了。” 天子笑了笑道:“那就当他们花二十万两银子见朕一面。朕听说商人要见官员,如林延潮这等二品尚书最少要包两百两银子,见内阁大学士至少要三百两,这见朕一面,出二十万两银子,那还真称得上金面了,张伴伴,你说对不对?” 张诚干笑了两声,不知如何答看了一眼身旁的陈矩。 这时候陈矩出奏道:“万岁乃九五至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岁又是富有四海,区区二十万银子何曾看在眼底。今日赐见只是念在下面臣民的一片忠孝之心罢了。” 张诚默默叹了口气,天子明明就是看着这二十万两的份上,才破例见一面。但是为了面子,又要有个说法,天子实在是…… 天子笑了笑道:“正是如此,好了,朕说笑而已。礼单上的东西不必给朕过目了,就收进内库吧。” 陈矩道:“陛下,这礼单其余之物虽是珍贵,但不足为奇,但有一物倒是可以博陛下一乐。” “哦?何物?” 陈矩道:“请容内臣卖个关子。” 说完陈矩示意,好几名太监捧着一重物摆在了乾清宫大殿内。 “陛下,这是泰西之物,上了发条到了时辰就会报时!”陈矩向天子解释道。 “哦?” 天子素来喜欢奇货,陈矩这也是投他所好。 天子到了这泰西钟前看了一阵,然后道:“这泰西钟通体乃黄铜所铸,不说其他,就说这份手艺足尖匠心。” 张诚,陈矩见天子心花怒发的样子,知道他对此泰西钟十分满意。 天子道:“好了,若是天下商人都愿出二十万两银子见朕一面,朕这皇帝倒是轻松了,何必有什么一条鞭法,何必担心辽东军需,何必因漕运的事整夜不能安寝。” “朕倒是希望天子商人各个都有梅家,吴家的忠心。” 张诚,陈矩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候外头奏到梅家兄弟已在宫外久候,左右宫人立即在乾清宫里拉了垂帘。 天子当年坠马后,就有了足疾,这些年身子愈加发胖,使得足疾更重,走路更加艰难。所以现在天子除了极为亲近的大臣,一般是不见外人的。 所以即便梅家兄弟钱给到位了,但天子也只会在垂帘后见他们一面。梅家兄弟二人入殿之后,即行三跪五叩之礼,然后跪拜在一旁。 大臣们见天子,一般天子会允平身说话。 但商人作为四民之末,是没有资格站起来面君的。 梅家兄弟二人心底都是忐忑,但见垂帘后天子道:“你们是哪里人士?” 梅堂回话道:“回禀陛下,草民梅堂与民弟梅侃乃扬州人士,蒙陛下赐见,不胜惶恐。” 天子道:“朕久居宫内,早想召几个黔首来问一问民情。恰好你们从扬州来,扬州地界可太平?” “托皇上洪福,当今天下国泰民安,扬州百姓受陛下恩泽,安居乐业,地方更是百业兴隆。”梅堂这些话都是之前安排好的,答得也是照本宣科。 垂帘后天子道:“听你们这么说,朕心甚慰。国家税赋盐货居半,天下之盐,两淮又居其半。你们梅家,吴家都是扬州盐商,难怪颇有家财……” 听到天子这么说,张诚,陈矩心底都是一紧。 梅堂道:“启禀陛下,草民一家虽是商贾出身,但却好读儒书,仰慕孔孟之道。但尽管如此,也不过是好读书的商人罢了。一日草民与民弟遇到了当今礼部尚书林延潮……” 听到林延潮的名字,垂帘后的天子不由露出认真倾听的神色。 但见梅堂道:“当日他对草民与民弟晓以大义,草民现在还记得他的话,他言本朝官商不相联络,为官者莫顾商情,在商者莫筹国计,此国家之病,若是在商者若真怀利国利民之心,那么朝廷筹国计之时也必厚待商人。” 垂帘后天子的神色舒展开来心道,还是林延潮为国尽心,幸亏朕当初没听许国的一面之词。 天子想到这里,心底虽对梅家兄弟有些好感,但他也不是那么轻信之人。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四十八章 喜怒难测 乾清宫大殿里,梅家兄弟跪伏着面对着重纱垂帘,丝毫看不清垂帘之后。 而垂帘后,天子安坐在御座之上,张诚,陈矩二人弯腰曲背侍奉在天子的左右。 而天子手里则是把玩着平日素来喜欢的狮猫。 这狮猫正十分大胆地躺在天子的肚上,裹在龙袍上眯着眼睛。 天子看了一眼手上狮猫,然后看向陈矩,张诚从旁奉上内阁的密揭。 天子看了揭帖上的几行字,随口道:“此言倒有些道理,若天下的商人都如你们梅,吴二家,懂得为国分忧,为社稷出力就好了。” “看来林卿倒是给朕推荐两位忠君报国之士,朕听说你们梅家打算替朝廷走海漕,以解明年河漕漕额之不足?” 对于梅家兄弟而言,从面圣前功夫已是做了好几个月,但对天子而言从见面的一刻起,他才研究起这梅家兄弟二人,认真琢磨起这个事来。 梅堂道:“这是草民与民弟一片报效朝廷之心,还请陛下恩准,给草民与民弟一个陛下分忧,给朝廷尽忠的机会。” 天子对张诚,陈矩问道:“朕记得当初正是林卿主张海运之事。” 以往许国曾将梅家兄弟二人引荐给张诚,故而两边是早有往来。 现在遇到这机会换了以往张诚肯定是要落进下石了,但现在他收了梅家兄弟的好处,当然知道怎么办。 张诚道:“陛下,当初许国曾以密揭上奏说林延潮与梅家兄弟二人早有往来,这往来以内臣想来就是林延潮在为朝廷物色可以海运的商家吧。” 陈矩也是低声道:“启禀陛下,此事内阁的密揭上有言,朝廷一年有四百万石漕额,今年闹漕之事让江南的不少漕船回空,故而他们打算明年部分的漕粮走海漕。” “漕军本来有遮洋总用于海运,但万历元年以后,因前首辅大学士张太岳担心朝廷开海运所造海船都取自他的家乡湖广,故罢海运。而原先遮洋总的遮阳船尽数改为河运,现已不能趋海,所以内阁打算在民间雇佣海船运输漕粮。礼部尚书林延潮向内阁推举了梅家兄弟。” 张诚看了陈矩一眼心道厉害,废除海运是张居正提出来的,那么重开海运对于时时刻刻摆脱张居正影响的天子而言,倒是正确了。 果真天子听到张太岳二字后,双目一凛然后淡淡地道:“朕明白了,当初林延潮建议海运济辽不成,故而才有了海运济漕之事。” 陈矩,张诚一并道:“皇上圣明。” 天子点了点头道:“你们梅家打算明年替朝廷运多少漕粮?” “若是陛下恩准,草民愿去出面雇募。圣君面前草民不敢虚言,若竭尽全力可以为朝廷分担五十万石漕粮。” “五十万石!”天子在心底默念。 “漕船回空时,还可从京运五十万石北货至江南,草民与民弟商议过了,若是没有漂没太多海船,那么第一年所得之利在十五万两左右,草民愿意全部拿出来捐输给朝廷,作为陛下内库所用。” 一听到这里,天子龙颜大悦。他本以为梅家提出海漕这样的办法,目的就是进行夹带,以贩卖南北商货,但没料到他们愿意将利润分给朝廷,而且还是不通过户部,直入天子的内库。 一年十五万两银子!这可不少啊。 内承运库主要收入是金花银,这金花银来源有几块。 一是南直隶﹑浙江﹑湖广﹑江西不通舟楫处的税银。 二是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之夏税秋粮。 这笔钱一共是一百零一万二千七百余两。到了万历十年,张居正去位后,张四维为了讨好天子又多加了二十万两。 所以内承运库金花银的收入差不多是一百二十万,这也就是天子私囊了,而当时太仓的一年收入经过张居正变法也不过提高到三百多万两。当年璐王大婚,太后拿了五百九十万两办婚礼,等于一举掏光了天子的私房钱。 现在这梅家提出了这海漕的法子,通过运输漕粮,实行南北货物贩卖的办法,若是每年可以给内承运库带来十五万两银子的税入,这对于天子而言…… 想到这里,天子差一点出口感叹道,还是林延潮深悉朕心啊。 不过天子还是要面子的人,他轻咳一声向张诚,陈矩问道:“他们说一年能入十五万两银子,所言不虚吗?” 其实这盈利多少,一年十五万两银子,都是梅家兄弟自己报上来的,谁能够认真查呢? 但这时候谁也不会揭穿,陈矩出面道:“启禀陛下,臣核实过,若是海漕的漕船的漂没在十一之内,一年盈余十五万两银子不难。” 天子闻言心底早已是不能平静。 天子向张诚问道:“朝廷去年漕河七大钞关一共税额是多少啊?” “回禀,是陛下三十一万两。” 天子闻言冷笑一声,漕河一年流通有一两千万两银子,但朝廷只从上面收税不过三十一万两。若是梅家这海漕之计能实施,等于给他多开了一条财源啊!最关键是这钱不是进太仓,而是进天子的私库! 天子当即道:“你们兄弟二人的忠心,朕已经看到了。朕不会让你们给朝廷白白做事的。” 梅家兄弟二人一并道:“草民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不敢求丝毫回报。” 天子闻言很满意他对张诚,陈矩道:海漕有漕船漂没之险,海上还有倭寇之害,朕也不能如此差遣人给朝廷办事。你看他们与朝廷如何个分法?” 张诚道:“陛下给他们一个给朝廷办事的机会已是天大的恩典了。不过臣以为陛下的威严会使臣子们敬畏,但偶施恩惠,更令臣子感激圣恩。” 陈矩道:“臣也是如此以为。” 天子笑道:“多少你们与梅家再商量商量,朕看二八倒是不错,对了此事不要知会内阁,就告诉他们朕已经允了这海漕之事。” 张诚,陈矩他们当然知道天子的意思,若是言官知道天子用海漕的方式来充实自己的小金库,那么这些言官还不群起而喷之。倒不如堂而皇之用海漕来弥补河漕漕额不足的借口,至于回空的货物,朕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陛下圣明!”张诚,陈矩一并言道。 当即天子眉头舒展开来,他对梅家兄弟二人道:“你们兄弟二人给朝廷筹集漕粮为国分忧,朕心甚慰!” “传旨下去,梅家兄弟二人忠心可嘉,朕赐其兄授尚宝司卿衔,其弟授尚宝司丞衔,另各赐麒麟服一件,玉如意一对,黄金百两。” “还有海漕的事,你们拿出一个章程来,若是你们明年办差得力,朕可以许海漕为你们梅家之世业。” 天子金口一下,梅家兄弟二人都是大喜。 当年吴家捐输二十万两银子,朝廷给吴家实授南京光禄寺属官。 这虽说是实职,可权力太小,但这一次天子授予尚宝司卿衔,这可是正五品,若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也要熬个十几年资历,朝廷方才能授予此官衔的。 以梅家兄弟的出身,要不是看在这钱的份上,简直不敢奢望。 但即便如此,都不如天子最后一句‘世业’来得令兄弟二人动心。 有了这一句世业,他们梅家从此就是大明的皇商了。 “草民叩谢皇恩!” 当即梅家兄弟二人被带离了乾清宫。 此刻天子龙颜大悦,他对张诚,陈矩道:“林延潮果真是干臣,这一次河漕闹事,朕还担心明年的漕额不足,但是他却想到这样一个法子,总算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张诚陪笑道:“这都是陛下的慧眼识珠啊,当年殿试时那么多卷子,唯独陛下钦点了林延潮的卷子为第一名,这才有了他的三元之名,今日也算他略微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了。” 天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他今日已是礼部尚书,朕也不好再赏赐他了。经你这么说,也就算他报答了朕的知遇之恩吧!” 正说话之间,下面宫人手托着奏章奉上。 “陛下,礼部尚书林延潮上疏……” 听到这里,天子笑容一顿,林延潮虽能帮他的忙,但他也不希望林延潮找麻烦。 “……请求朝廷挽留前河道总督付知远。” 听到这里,张诚,陈矩微微松了口气,他们还以为林延潮又要弹劾谁了。 “付知远?朕何时说了让他罢官了?是他自己上疏向朕辞官的!”天子则是有些微微不快。 陈矩道:“陛下,内臣记得当年林延潮在归德为官时,付知远正是他的上官。” “朕知道,朕还升了付知远为左布政使,此人极为正直,嫉恶如仇,为官也很清廉,但是却有些迂阔。” “这一次他任河漕总督,朕本希望他如前任潘卿一样,替朕好好收拾河漕这个烂摊子,但是他上任一年来,朕没少听人弹劾过他。这林延潮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了,还要上疏保他吗?” 天子说完将林延潮的奏章丢到一旁,这一下惊醒了他肚上的狮猫。 张诚,陈矩也是垂下了头。 天子也是喜怒难测,方才还在夸奖林延潮,这一下子就动怒了。 第一千两百四十九章 长保富贵 乾清宫里,天子对于林延潮保荐付知远有所不满。 张诚闻言微微笑了笑。在张诚的心底是一直期望能似当年张居正,冯保那般,他与许国达到一个宫府一体的格局,如此来掌握大权。 但是许国间接因林延潮去位,导致他张诚在内阁失去了一大臂助,所以他才对林延潮不满,方才天子露出要封赏林延潮的意思,他立即在旁出言看似夸奖称赞皇帝,但内在却是要打消天子的决定。 同时透露出林延潮是天子提拔,那么天子对他有任何恩威也是理所当然的言下之意。 现在林延潮因保荐付知远的事引起天子的不满,当然令张诚心底大喜,甚至打算出面落井下石几句。 不过这时候他却见陈矩给他使了个眼色。 张诚见陈矩的眼色一凛,他突然明白了陈矩的意思。 在这个当口,他与林延潮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因为天子对林延潮的不满,而导致失去了对梅家的信任,那么绝对是不划算了。 若是梅家真成为大明的皇商,他张诚每年私下拿梅家的孝敬还少吗? 拿钱办事的道理,张诚是明白了。 现在许国已经去位,他再抱着这事与林延潮计较已经毫无意义。现在因为梅家的事,他与林延潮有了共同利益,所以他必须在这个事上帮着林延潮说话。 更何况陈矩现在明里暗里都帮着林延潮,自己也不愿意树陈矩这个大敌。 但见天子道:“林延潮此人很聪明,也很能办事,但是就是喜欢沽恩。他以为给了朕一点好处,朕就要听他的话吗?朕是君,他是臣!” 这时张诚将狮猫重新捧起放在天子的手中,开口道:“启禀陛下,依内臣之见林延潮此上疏,此举虽说是愚直,但其因有二。” 天子问道:“怎么说?” 张诚道:“一个是奏章里所言的,治漕乃国策,不可朝令夕改,若是因为下面官员的弹劾,动则罢免则易有朝令夕改之危。眼下出了闹漕之事,可见漕河上贪官污吏何其之多,现在运兵百姓只是罢工,若是再进一步闹出事来,那就不仅仅是漕额不足了。”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 张诚又道:“还有一个就是林延潮的私心了。” “这付知远当年是林延潮的上司,后来林延潮治河有功被陛下提拔入京任职,其中也有付知远大力提拔之故。换了旁人难免有党护之嫌?但偏偏付知远不是,若此人真想当官真要结党,难道会将漕河上下的官员都得罪个遍?更不说林延潮了,他保荐了得罪漕河官员的付知远,这也等同于是连着他被一起骂吗?” 天子闻言恍然道:“朕明白了,林延潮原来打此主意,张诚你很好,见事明白。” 张诚慌忙道:“圣明无过于陛下,臣有些才干,也是陛下调教有方。” 天子摆了摆手脸上有了喜色,身为天子他最怕天下官员一团和气,就是结党营私。 陈矩当即道:“付知远之前整治河漕确实是冒失。但河漕铁板一块,海漕一起必然反对,陛下倒不如启用付知远来严查之前的闹漕之事,严肃整顿河漕官场。” “臣建议不如陛下于乾清宫接见付知远,如此河漕官员就会知道陛下对海漕的支持了。” 陈矩之言在理,但见天子想了一阵,然后将手中的狮猫丢给张诚,笑道:“圣人有云,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下面官员要吵要闹,由他们去闹好了,朕岂会给人当刀使?” 张诚,陈矩闻言对视一眼,一并拜伏道:“陛下圣明!” 这时林延潮从礼部衙门坐轿返回府上。 年末公事极多,所以林延潮从衙里出门时,已是酉时以后了。 不过回府路上,他还是拐到京师里卖胭脂水粉的踏雪斋给林浅浅亲自挑选了胭脂后,这才打道回府。 轿子还未进府门,展明即来禀告说梅家兄弟已是到了府上。 林延潮微微点头。 轿子到了轿厅,展明给林延潮递上门薄。 林延潮接过门薄扫了几眼,但见门薄上列名字大多是礼部,鸿胪寺或者是礼部下属会同馆,教坊司,铸印局履新告归的官吏登门拜见。林延潮看了这些人名字并没有重要人物。他也知道这些人上门也不过是尽个礼数,不一定是真要见自己,所以林延潮让陈济川出面打发了。 当然若有人与自己以往有些交情,或者手持朝中大佬荐书,那要约定另外的日子上门。自己必须派人送帖子邀请他们到府上来,并抽空来见上一面,如此方显郑重。 除了这些人就是春闱在即,进京赶考的同乡举人,他们照例是要来朝拜会自己这位眼下本省里官位最高的官员。 会试又称为礼部试,顾名思义礼部作为主办衙门是不能自己出卷的。所以林延潮不可能出任这一次会试主副考官,如此倒也不必避嫌。但是他也托付展明务必要将这些人安顿好了,另外还要派人去会馆那边打声招呼,比如有的生病,或者短了盘缠的同乡举人,林延潮能接济的都要接济一二。 林延潮从门薄里看到了翁正春,史继偕的名字,他不由大喜。不过现在林延潮没办法见他们,吩咐陈济川将他们安顿在自己府上。 听陈济川说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位名叫毕自严的举人,听了此人的名字林延潮不由眼睛一亮,当即吩咐陈济川将毕自严也好生招待了。 林延潮更衣之后,走过一段走廊来到东花厅,到了门前他轻咳了一声,然后推帘入内。 但见梅家兄弟二人都身着一身麒麟服。 他们见了林延潮即行参拜之礼道:“下官参见大宗伯!” 林延潮笑了笑,以往梅家的势力自己是忌惮几分的,当年自己身为致仕侍郎回乡时,梅堂在自己面前也有几分平起平坐的意思。但此刻他们一入官场反而恭恭敬敬了。 当然穿官服来参拜,绝对一等郑重之礼。 林延潮笑着道:“两位是故人,万万不要多礼。” 梅家兄弟起身后,梅堂道:“俗语有云,做此官,行此礼,我们兄弟二人即入官场,以后在大宗伯面前哪里敢有半点越份。”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当,之前已听闻宫里消息,说两位已是被陛下亲简授官,以后大家彼此相互关照才是。” 天子圣旨虽下,但是还没正式照会。林延潮自是从陈矩那边听闻梅家兄弟授官的消息。 说完林延潮请梅家兄弟更衣说话。 换下了官服,一来方便,二来亲近。 林延潮入座后道:“第一年十五万两,就算以后二八分账,一年也是要十二万两啊。” 梅侃笑了笑道:“十二万银子我们梅家可以承受,大不了拆东墙补西墙,从别处贴补朝廷就是。最重要是陛下恩赐的‘永业’二字,有了这二字,咱们梅家是朝廷的皇商,以后有了这金字招牌,到地方办事就方便多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梅家说的拆东墙补西墙的事不能当真。一年十二万两虽多,但以海漕的便利绝对还有有油水的。商人嘛,总是喜欢对外哭穷的。 梅堂见其弟有几分得意忘形之色,当即咳了一声然后向林延潮道:“我们兄弟二人这一次能够蒙天子赐见,赐予官位,又成为朝廷的皇商,这一切全仰仗大宗伯所赐。此恩此德,我们兄弟二人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尽。以后大宗伯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我们兄弟二人愿效犬马之劳。” 林延潮闻言明白,对于梅家而言,皇商只是护身符而已。梅家若想在朝廷上得到政策的支持,必须有自己这样九卿级别的官员为他们撑腰。 林延潮笑道:“感激的话不必再提,皇商二字当然可以庇护一时,但庇护不了一世。天下哪里有长盛不衰的恩宠。” 说到这里,林延潮正色道:“前元时朱清,张瑄二人,因从刘家港以海漕运粮至大都,而被朝廷封为江东道宣慰使及淮东道宣慰使,官拜从二品。二人也因海贸之事而富甲天下。但二人不修仁德,虐待百姓,又卷入了政争,最后二人都没有好下场。” 林延潮此言等于给梅家兄弟二人敲了一个警钟。 梅堂,梅侃二人对视一眼,当即道:“还请大宗伯提点。” 林延潮语重心长地道:“哪里有什么提点,这钱财不可视为己物,而当看作老百姓托付给你们的。多用这些钱财,做些利国利民之事,造福天下苍生,有了老百姓口中的名声护身,这才是万世不变的富贵。” 梅堂,梅侃二人闻言对视了一眼,林延潮这话看似大道理,但仔细一想又不是大道理。 “大宗伯这番话,令我想起了利人是利己之本之言,实在是受益匪浅。”梅堂出声道。 林延潮笑道:“你也可以当作发财立品来看。” 说到这里,三人都是笑了。 林延潮道:“不过人心在于长久,不在于当下。我这里还有一个长保富贵的办法告诉你们。” “还请大宗伯明示。” “与当今陛下联姻!”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五十章 当年之事 与陛下联姻? 梅家兄弟二人皆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我记得大公子有一位小公子吧,马上年及弱冠了。” 梅堂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不知大宗伯言下所指得是哪位公主?” 林延潮道:“当今陛下的妹妹,年纪最小的延庆公主已于万历十五年下嫁,所以我指的当然不是先帝的子女。” 梅堂闻言面色有些凝重:“启禀大宗伯,其实此事我们梅家也有考虑过,但顾虑是一与天家联姻,种种约束太多,二来眼下宫里局势未明,不敢贸然行事啊!” 林延潮点了点头,梅家果真考虑周全。 这宫里局势未明,当然是指东宫储位未立,王恭妃,郑贵妃二人不知将来哪个可以母仪天下,所以这个时候下注风险极大。 林延潮笑道:“我当然指得不是旁人,而是当今天子的嫡女荣昌公主。” 天子嫡女就是王皇后所出。 国本之争到现在,民间有一个误解认为王皇后不会再生育,故而请求立皇长子,实际上王皇后生育了一女,此人就是荣昌公主。这也是天子唯一的嫡女。 “这……” 林延潮道:“将来东宫所出不在恭妃即在贵妃之子,在这个时候无论选择任何一人,难免都有侥幸之心,遭到陛下之忌。但荣昌公主不同,乃皇后所出。陛下知道了只会更加高兴。” “这一次你们因中旨封官,满朝文臣必然因此不满。所以补救之法就是你们成为皇亲,你们若为皇亲,从此以后就不能在官场上更进一步,但反而能安了文臣们之心。只要你们能谨守本分,文臣们再如何也不会与皇亲为难。” 梅家兄弟二人明白了林延潮的意思。 这就是涉及到皇商的身份,天子赐官是希望他们是以官员的身份担任皇商。 但林延潮觉得不妥,如果是官员升授考核都要经过吏部,都察院等等的监督,而且逃不开官场倾轧,所以跳出这个圈子成为皇亲,以皇亲的身份担任皇商这才是稳妥之道。 同时他还可以通过梅家这渠道来结交宫闱。比如张诚,陈矩等等。 当日林延潮与梅家兄弟聊了一阵,二人方才离去。 之后林延潮自是无暇见翁正春他们。 至于翁正春,史继偕,毕自严三人在林府住了一晚,他们也知道林府其实甚为狭小,故而不敢多打搅,次日即搬至了福州会馆。 福州会馆对于每一个进京读书人而言并不陌生。 到了会馆后,史继偕,毕自严都是高兴,却见翁正春心情不是很好。 毕自严当即问道:“兆震兄为何闷闷不乐?” 翁正春苦笑道:“我也不知是第几次下榻这福州会馆了。” 毕自严一愕,他见翁正春年不过三十多岁,但没料到他已是考了这么多次会试。 翁正春叹道:“当年我与大宗伯并为万历四年的同榜举人,当时他乃解元,我是孙山。后来他中会元时,我也是在场的。但我却屡次落榜,最后绝了科场之意,去地方任教谕。但大宗伯却鼓励我再试一科,所以今科我又来了。” 毕自严能够理解翁正春的心情,正要劝解几句,这时候却见会馆里读书人一并涌了上去,但见他们口中言道‘卢大人来了’,‘卢大人来了’。 史继偕一愕问道:“这卢大人是何人?乃本乡名宦吗?翁兄可知?” 翁正春闻言神情有些黯然道:“怕是诚之兄吧!” 说完但见一名官员踱步而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林延潮同榜的同乡进士卢义诚。 卢义城为官十载,官至户部郎中,之前内外轮转到广东任了知府。但知府为正印官,卢义诚因才干平庸,任官后无法平定当地土客纠纷。于是他任期未满时,就托人调回京师,现任顺天府治中。 治中虽是正五品,但是天子脚下的地方官,自是非寻常可比。现在一见到卢义诚,会馆里的举人们都是迎了上去。 史继偕听说是卢义诚后,也是知道这位同省前辈的名字。他向翁正春问道:“治中负责春闱考场治安之事,若是结识了他,考场上倒是能多些方便。” 毕自严道:“此人虽说官声平平,但结识一二也是无妨。” 翁正春本不愿意与卢义诚相认,听二人这么说于是道:“不是我不愿代两位引荐,只是……哎。” 史,毕二人以为翁正春多次落第,在卢义诚面前难以抬起头来。却不知翁正春不喜卢义城为官后的得意忘形,他们这些以往与他相熟的举子都不愿与他往来。 “那就算了吧。”史,毕二人都是很通情达理。 几人回到会馆后堂,找了一张四方桌坐下,让掌柜准备饭菜。 毕子严嫌京城馒头甚小,于是直接向掌柜要了一盆的馒头来。史,毕二人见怪不怪,倒是其他的士子纷纷侧目。 毕自严笑着道:“某饭量一向甚大,还是老规矩这顿饭某请了。” 翁正春,史继偕一并道:“正当如此。” 说着三人大笑,而翁正春,史继偕都是各点了一碗阳春面。 毕自严闻言不快道:“二位为何替毕某省钱?难道毕某是小气之人吗?” 史继偕笑着:“齐鲁自古多才士,景会不仅才华横溢,为人也是豪爽,这我们都是知道的。但是我等此举倒不是替你省钱,只是我等出门在外,自不比家中能省一点是一点。” 翁正春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景会你就听他的话吧。” 毕自严闻言深感二人之情,当即点了点头拿起馒头大嚼。 这时候从前堂走来几名士子,这几人一面走一面摇头相互道:“什么同乡名宦,不过是名利之徒。” “说什么认识几位翰林及礼部的官员,给我等引荐一二,还不是看那个举子家资丰厚,我等穷酸根本就不理睬。” “捞钱都捞到同乡的身上来了。” “那么咱们不去理会他就好了。” “不理会他?没听见他方才言下之意吗?其他各府的举人都托人送文章呢。若是揭卷后,你的名字考官不识得,就算文章再好,哪个考官肯取你。存着私心鬻举,那自有王法惩之,但以私心黜你的卷子,谁又能说什么?你能保你七篇文章一丝错处也没有吗?鸡蛋里真挑不出骨头来?” “揭卷?难道考场上不糊名誊卷吗?” “这你就不知了,最后排榜时要揭名的。” “哎,难道真要去求他?” 翁正春,史继偕闻言脸色都是一变。 史继偕问道:“克生兄,你以为这话可信吗?” 翁正春摇了摇头道:“我参加那么多春闱从来没有听说过此,大多数考官都是饱学鸿儒,能够秉持公心。我等还是凭真才实学,就算不中也没什么,莫要钻营这些歪门邪道。” “歪门邪道!这位仁兄,此言不妥吧!”但见一名举子走了过来,直接驳了翁正春的话。 翁正春看了对方一眼,正要起身解释,这时候但见卢义诚也穿着官袍走了进来。 那名举子一见卢义诚当即上前行礼道:“学生见过老师。” 卢义诚微微点头,却见这名举子对翁正春看了一眼,然后来到卢义诚耳边说了几句话。 卢义诚一听眉头一皱看向了翁正春,一见之下觉得有几分眼熟。 对方乃朝廷五品命官,翁正春不敢怠慢起身道:“同乡末学翁正春见过卢大人。” 卢义诚这才恍然,然后皮笑肉不笑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故人啊!” 翁正春见后堂人渐渐多了,连忙道:“卢大人,方才是我失言,但我并非有意拆台……” 卢义诚伸手一止,双手负后审视起翁正春。 现在卢义城的地位早已是今非昔比,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知道自己中了进士即昏倒在地的小举人。但卢义诚也明白到了自己这个地位,上面没有有力官员说话,自己又是才干平平,已经是很难再进一步,所以近来他也少放了心思在官场上,而是放在了这些同乡考生身上。 翁正春垂下头道:“卢大人,当年你我同在会馆备考时,大家一起切磋学问。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方才之言并非有什么恶意。” 卢义诚点点头道:“切磋学问?听翁兄的意思,要重提当年卢某请你指教过文章的事,你恐怕因此一直沾沾自喜吗?” 翁正春一愣,他记起来确实当年名为切磋,其实都是卢义诚向他讨教学问,而他是知无不言。 卢义诚笑了笑道:“卢某寒门出身,中举人前是家徒四壁,父母也是目不识丁,卢某有今日全凭自己。而翁兄你呢?乃名儒之后,在我等同乡举子之中,你是早早名声在外。那时候当今之大宗伯对你也是礼重三分啊!” “不错,卢某是一穷二白,书也没读过几本,故而向你讨教。但翁兄甚是倨傲,对我爱理不理,有空时劳你还费心解答一二,无暇时伸手一拂如驱蝇虫。” 翁正春闻言顿时涨红了脸,他当时对卢义诚是有问必答,何来有态度不耐烦的时候。 卢义诚冷笑道:“但是最后及第之人是我,却不是你,故而你因此怀恨在心,在背后编排我的不是吗?” 一千两百五十一章 跟我们走一趟 会馆之内。 卢义诚咄咄逼人地看向翁正春。 眼见围观的会馆学子越来越多,翁正春慌乱有些不知所措,他努力回忆起是否当年确实有什么地方疏忽了,以至于得罪了卢义诚让他一直放在心底。 史继偕闻言不满之色溢于言表,他素知翁正春为人一向恭敬退让,应该不会有怠慢他人的地方。但是此事牵扯到二人交往,他却不好开口,同时他也对卢义诚的权势有几分忌惮。 翁正春退了两步作礼长长一揖道:“卢大人,往日确实有翁某哪里做的不对的地方,但也是无心之失,还请你海涵。” 卢义诚袖袍一拂道:“算了,过去的事就这么算了,你我一笔勾销,需知本官也不是睚眦必报的人。” 说到这里,卢义诚面对左右围观的本地士子道:“本官也是念在同乡之情,也不会如此讲情面。” 翁正春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卢大人。” 史继偕也不愿与卢义诚正面冲突,当即道:“翁兄,我们走吧!” 毕自严是一肚子火,但会试在即,作为士子与官员冲突是最不明智的,一不小心就会被取消会试资格,所以眼下也唯有忍着。 “慢着!”这时卢义诚的学生道:“老师,他们如此诋毁你,你可以不计较,但传出去岂非有损于你的清誉,让人不知朝廷取才之公正。” 卢义诚闻言一笑,装着恍然大悟似得伸手一止道:“本官差一点失了计较,你们可以走,不过翁兆震却不可以走。” 史继偕,毕自严二人都是脸色一变。 翁正春也是大惊失色道:“卢大人这是何意啊?” 卢义诚板起脸道:“本来我念在同乡之情,不愿意苦苦追究。但是你翁兆震方才在此编排本官的不是,正如本官的学生所言,传扬出去如此不是有损于本官清誉。所以没有办法,还请兆震跟我往顺天府府衙走一趟,将此事说个清楚!放心只要说清楚了,本官不会为难。” 见官? 史继偕心底噔地一声,心想翁正春这一次毁了,恐怕不仅这一次会试资格难保,还要被羁押。史继偕欲为翁正春劝解,但想起这一次进京考官家人的期望,十几载寒窗的苦读,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这时候毕自严道:“治中大人,此事不妥吧,翁兄好歹也是孝廉,官府没有学道允许不得羁押。” 卢义诚看了过去,目光对上毕自严。 卢义诚一见对方身材魁梧,双臂孔武有力,心底有几分发毛退了一步道:“你要替翁兆震出头吗?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 听到对方询问自己的名字,换了一般读书人哪里敢报出自己的名字。一般都是神色一变,然后退在一旁。 但是毕自严为人豪爽仗义,当即道:“回禀卢大人,学生乃山东人士,姓毕名自严,与翁兄史兄虽说半道相逢来京,但却不是畏事之人。你大可以拿我去见官说个清楚。” 卢义诚心想此人莫非出身于官宦之家,如此自己倒是轻易得罪不得。 于是他点点头道:“好了,你叫毕自严,本官记下了。” 卢义诚背景并非那么硬,除了翁正春如此知根知底的,换了他人他还真不敢轻易招惹,但面上还要拿出警告的话。 翁正春不知卢义诚心思,他闻言脸色一变,还以为毕自严被卢义诚记恨上了,如此哪里有好果子吃。此人是顺天府佐贰官有一百种办法,可以收拾了毕自严。 翁正春当即道:“卢大人都是翁某不是,此事与他人无关。还请卢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了。” 见翁正春畏惧的样子,卢义诚露出得意之色,抖了抖袖子道:“恐怕不行了,不过方才这位毕兄出面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去顺天府衙门确实不和规矩,既然如此我们一起往顺天府提学道走一趟吧!” 听到这里翁正春更是脸色苍白,提学道可是轻易进得? 毕自严道:“去就去,我等请大宗伯主持公道。” 卢义诚闻言冷笑两声。 翁正春摇了摇头道:“毕兄你有所不知,顺天府提学道乃卢大人的同年,交情非比寻常。” 卢义诚则道:“几位放心,也请各位同乡放心,本官只是让这位翁孝廉,毕孝廉到提学道衙门走一趟,将是非公道说个清楚,并非有什么为难的意思。” 众人有的不清楚内情,有的畏惧卢义诚的声势,纷纷附和道:“卢大人秉公断事,我们一向是再钦佩不过的。” “是啊,是非曲直,到了大宗师面前就能说得清楚了。” 也有的人与翁正春相熟,则是低声道:“翁兄还是给卢大人赔给不是吧,如此他念在同乡之情也不会如何。奔波了几千里路,就为了来京考个春闱,家里的妻儿老小还在那等着你,总不能没考着就被赶了回去吧。” 那个卢义诚的学生眉飞色舞地道:“哪有那么轻巧,到了提学道那边,万一大宗师震怒,治他一个诽谤朝廷命官之罪,报到礼部上面,取消一次会试资格是小,这两位恐怕这一次就要革除功名才是大了。” 史继偕则是拉住翁正春的袖子道:“翁兄,想想家乡的妻儿。” 卢义诚看了翁正春那满脸委屈,他知道此人就是那等传统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论性子决计是不会与人冲突的。 他也并非一定要把事情闹大,弄到提学道那边去,就算当今提学与他有旧,但平白也不能亏一份人情。他的目的就是要折辱翁正春,当年他的才华令自己也是深为嫉妒了,若是他这一次考中进士,那么他心底如何过得去。 今日若是能逼得他方寸大乱那就最好了。 卢义诚当即道:“翁兄如何今日我一起往提学道走一趟?” 卢义诚觉得翁正春在他几句威吓之下马上就要屈服了。 但见翁正春神色变化,苦笑一声然后仰天道:“父亲,儿子不孝不能为我翁家光宗耀祖了。” 说到这里,众人都以为翁正春要作出什么激烈的事来。 却见翁正春向卢义诚一揖道:“卢大人,我们走吧,去大宗师那辩个明白!” 卢义诚没有料到翁正春有如此之言,当即问道:“你可想清楚了?” 翁正春点了点头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也!” 众人看到这一幕不约而同地想到老实人生气了,你卢义诚把人逼到墙角,就算是老实人也会反抗的。 卢义诚深深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好,好,好,咱们一起去!带走,免得他们半路跑了!” 说着卢义诚的随从就要将二人带走,而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有人咳了一声。 众人人还未看清,但见是福州会馆的掌柜已是远远地就迎了上来,无比恭敬地道:“诶呦,陈爷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您吩咐一声,哪里敢劳动您的大驾呢?” 左右士子见了对方也是纷纷拱手道:“原来是陈爷!” “陈爷有礼了。” 卢义诚一愕,能让这些举子如此客气及尊敬的人是谁,莫非也是朝廷命官吗?还是翁正春的后援。但称此人为陈爷,朝廷命官没有这等称呼啊。 卢义诚回头一看,这一看他倒吸一口凉气,此人虽不是朝廷命官,但却比朝廷命官还要令他畏惧十倍。 见对方进来,卢义诚连忙迎了上去笑着道:“原来是陈爷,许久不见了,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这一刻卢义诚也不顾身份了,对方虽然是一个下人,但是他却得罪不起啊。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礼部尚书林延潮的管家陈济川。 陈济川负手走到客栈之中,看了卢义诚一眼,他知道此人虽是自家老爷的同乡,但自己老爷一向不甚待见他。故而他也是懒得给什么好看脸色,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然后他走到翁正春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递上帖子道:“我们家老爷得知翁老爷三位离府的消息,深觉得是我等下人招待不周,以至于怠慢了三位。所以老爷将我很恨骂了一顿,命我无论如何要请三位到府上一趟。” 听了陈济川这话,所有士子都是露出羡慕之色。 卢义诚也是吃了一惊,林延潮现在是何等身份的人?居然还对翁正春这个屡试不第的穷酸如此尊敬,而且是派他的管家来邀请。而自己身为堂堂五品京官去他府上拜会却屡屡吃闭门羹啊。 卢义诚久未回乡,当然不知翁正春还是鳌峰书院的老师。 翁正春知道林延潮派陈济川来邀请,深感林延潮对自己的看重。他言道:“蒙大宗伯厚待,翁某实在……实在……” 毕自严在一旁道:“陈管家,还请你转告大宗伯一声,我们此刻无法去了,这位卢大人要治我们一个诽谤朝廷命官之罪,拿去提学道严办呢。” 此言一出,顿时卢义诚脸皮一跳。 陈济川转过身向卢义诚道:“哦?卢治中,有这回事吗?” 卢义诚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唯有硬着头皮道:“有此事。” 陈济川点点头道:“”也好,顺天府提学道能管的事,礼部也都能管,那么劳烦卢大人也走一趟,到我老爷府上亲自解释这事吧。” 一千两百五十二章 看法 卢义诚整个人僵立在原地,神色尴尬至极。 满堂士子都看在那,卢义诚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卢义诚打起精神,勉强的笑着道:“能够去大宗伯府上拜会,真是沾翁孝廉的光,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毕自严欲出言讽刺,却让翁正春拦住。 翁正春道:“也好,我们就与卢大人一起到大宗伯面前解释清楚。” 卢义诚笑着点了点头,再也没有半点方才的咄咄逼人之势。 陈济川看了一眼卢义诚,他当然可以出面帮翁正春狠狠落卢义诚的脸面,但是他也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林延潮虽不欢喜卢义诚,但毕竟没有大家撕破脸。 对于卢义诚与翁正春之间的矛盾,自己完全可以替林延潮在旁高高在上地观之就好了,完全没有必要引到自己身上。 陈济川当即向翁正春,卢义诚道:“那就好了,翁老爷,卢大人改日一起到府上把事情说清楚!” “当然,当然。”卢义诚连连应承。 陈济川见此点了点头,卢义诚擦了额上的汗道:“那么我先告辞一步!” “请便!”陈济川淡淡地言道。 卢义诚临去时看了翁正春一眼,脸上反而讨好似得一笑,似乎与方才那喊打喊杀的官员仿佛是两个人般。 见了陈济川轻描淡写几句话,卢义诚已是狼狈离去。 史继偕心底震动不已,若是林延潮在此,如此折服卢义诚,他丝毫不感到意外。但陈济川不过一个林府上的一个管家,一名五品京官居然如此恭敬,几乎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 这一刻他才明白,权势是一等如何可怕之事。 这与当年他鳌峰书院教书时,感受到的完全两个样子。当时林延潮不过是一名山长而已,最多有人将他当致仕侍郎看待,哪里料得今日的权势之重。 想到这里,史继偕心底更是热切。 陈济川看了几人脸色,笑了笑道:“京城里不比老家,达官贵人之多数不胜数,有时候你处处低调行事,人家倒以为你好欺辱,所以也不得不摆起几分架子。但几位都是老爷请的贵客,若在京里有什么地方要帮忙的,尽管可以差遣陈某。” 听陈济川这几句话,几人都觉得心底舒服,毕自严,翁正春面上都是道不敢。 而史继偕则是道:“以后在京麻烦之处还有很多,到时请陈管家多关照了。” 陈济川闻言点点头,重新看了史继偕一眼,心道当初在老家时怎么看出他是个精明人物。 于是几人约定次日晚上到林府拜访。 到了这一天,三人都是穿得极为郑重,而林府也派了三顶轿子往福州会馆接人前往。 到了林府时,陈济川已是在府门前候着,当即请三人入府来到花厅处。 等了一会,但听闻外头传来脚步声,翁正春他们都是立即起身,而毕自严微微抬起头打量。 但见一名三十有许的年轻男子走进了门。 尽管之前知道林延潮不到三十岁即任礼部尚书,但现在看到他如此年轻,毕自严心底还是吃了一惊。 毕自严看去林延潮唇边蓄着短须,比起其他官员刻意的官步,他的步伐甚为矫健,脚跟带风,这一点很和他行事雷厉风行,果决不犹豫的传闻。 反观翁正春,史继偕年纪虽与林延潮差不多,但二人都有等刻意打磨出的沉稳,如此倒是令人觉得有些老气,在他们身上看不出林延潮那等年富力强,精明干练之感。 毕自严见林延潮目光转了过来,他身量虽高,却不知为何生出比对方却似矮了一头的感觉。却见林延潮笑着向他微微点头,然后迎着翁正春,史继偕二人,托着他们的手道:“怎么来了就走了,传出去让以前那帮老友都说林某薄待了你们。” 翁正春连忙道:“这是没有的事,我住会馆只因那都是读书人,可以相互请益,切磋学问,在贵府上倒是怕太安逸了。” 林延潮闻言一笑道:“也是,如此我也不勉强。如何府上可是安好?” 翁正春道:“劳大宗伯记挂,家父身子还好,不过腿脚还是不太利索。前段日子还去府上看望老爷子,说了好一阵子话。”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诶,要不是我家搬到省城里,我们两家走动倒是方便许多了。” 翁正春与林延潮都是侯官洪塘人,不仅同乡同里,而且是乡试同年,院试同榜,交情如此深厚,更令一旁的史继偕感到羡慕。 他心想,只可惜翁正春不是官身,若他中了进士,以后在仕途上有林延潮提携,肯定是要一帆风顺。 林延潮与翁正春聊了几句,又问史继偕书院的事。 史继偕答了后,当即翁正春将毕自严引荐给林延潮。 林延潮笑着道:“之前翁兄的书信已是向我推荐过,果真是青年俊才。” 毕自严道:“既是大宗伯已知学生名字,那么大宗伯必然也早知闹漕之事,毕某一路行来见到漕运之积弊是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这一次面见大宗伯恳请面禀。” 听到毕自严这话,林延潮脸上的笑容即敛去了,走到一旁炕上坐下。 翁正春,史继偕二人都向毕自严使了个眼色,让他在林延潮面前谨慎说话。 这时候陈济川入内道:“老爷酒席已是备好。” 林延潮起身道:“席上再细聊。” 走到花厅内间,里面摆着一张八仙桌。 一壶黄酒在温着,桌上备了十几样菜。 菜色不见得多丰盛,也不过是普通的鸡鸭鱼肉,毕自严心想,对方虽官居二品,但观其酒菜府邸也不过是普通京官的待遇。 林延潮自是坐了首席,向一旁的陈济川问道:“鲥鱼蒸好了没有?” 陈济川道:“就等老爷上桌端来。” 林延潮点点头向三人道:“鲥鱼乃今年陛下万寿时所赐,诸位随我尝个新鲜。” 毕自严当然知道鲥鱼之珍贵,他偶尔也曾尝过,不过天子御赐的鲥鱼却是没有这个机会。听说这是在朝三品以上京官方有的待遇。 如此一道鲥鱼既显得主人家重视,也不令人觉得过分奢侈。 这时候外面禀告说孙承宗,陶望龄到了,听到这两个名字,三人都露出了震撼的神色。 一个是万历十四年的榜眼,一个是万历十七年的榜眼,他们都是林延潮的得意门生。 林延潮笑道:“就知道这个时辰,他们会来蹭饭,既是如此多加两双筷子。” 毕自严还误以为这二人是一并邀来的,听林延潮这么说,才知道原来是凑巧到的。身为林延潮的得意门生,当然不要通门,可以随便出入林府。 这二人一来,翁正春三人都是起身,众人推让一阵重新排定座次。 入座之后,众人相谈,林延潮说得很少,倒是孙承宗,陶望龄侃侃而谈,不时引经据典,发表高论。 毕自严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精英荟萃,林延潮门下随便两个弟子,即是如此人物,更不说还未见面的郭正域,袁宗道,以及近来声名鹊起的袁可立等等。 毕自严心底佩服归佩服,但仍不忘了此来的目的。 聊了一阵,毕自严开口向孙承宗,陶望龄问道:“闻之两位高论,毕某实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毕某这一次进京沿途见漕弊重重,于此事不知二位是如何考量的?” 听到漕弊这二人,方才高谈阔论的孙承宗,陶望龄都是沉默了,然后不约而同地看了林延潮一眼,没有他的意思,他们可是不敢在此泄露了半点口风。 却见一直甚少说话的林延潮笑着道:“景会这一次进京,可去过国子监图书馆了?” 毕自严一愕然后道:“回禀大宗伯,学生尚未去过。” 林延潮笑道:“那可要去见识一二,馆中藏书数万卷,其中不少都是孤本,可以供任何有生员功名以上的读书人借阅。若是景会有闲暇倒不如去看看,开卷必然有益!”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点头。 陶望龄笑道:“这国子监图书馆是当初恩师向当今国子监祭酒萧良友建议设立,数月以来京中读书人无不受益于此,这一次你们来京定要去看一看,对于来年春闱也是有好处的。” 孙承宗道:“事功学派讲究是经史并重,经为本,史为用,用意是为朝廷选拔良器与不器之器。” 毕自严虽觉得林延潮他们的话很有道理,但为何却屡屡回避漕运的话题,这一次闹漕的事如此严重,难道如林延潮这样的二品大员都是高高挂起,然后坐视不管吗?这样又如何谈什么事功,又如何谈什么办实务? 毕自严觉得林延潮有些虚有其名,虽然才华再高,风度再出众,但也不是那个令自己心折并崇拜的林三元了。这一次见面实在令他有些大失所望。 想到这里,毕自严也不再问了,当即闭口不说。 在场之人都是人情练达,当然将毕自严的神情看在眼底。孙承宗,陶望龄二人都是笑而不语。 至于林延潮见此倒是点了点头,当即反而主动问道:“景会屡次言漕弊之事,不知漕弊在哪里?对于如何整治又有何高见呢?还请教我。” 一千两百五十三章 烽火 听到一直沉默不语的林延潮突然发问,毕自严不由一愣。 换了常人会以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足以青云直上的机会,对于毕自严而言当然也是如此。 大多人在这时候都会自惭形秽,心中底气不足。毕自严虽有些局促,但他毕竟满腹经纶,比寻常人多读了几本书,故而自然而然有一些底气在,没有明显怯场。 翁正春向毕自严点了点头,见了对方的示意,毕自严于是在席间出声道:“回禀大宗伯,学生以为当今河漕之弊,在于朝廷命脉都仰仗于运河,一旦大刀阔斧改革时弊,势必影响漕政。” “我们儒家常言,权归于一则定,但学生窃以为定必生乱。河漕垄断漕事,必然令河漕之体系独大,一旦朝廷有心改革,必然引起河漕上下一致的反对。故而要破除河漕之体,不能由内,而必由外,若朝廷经以海漕,让河漕与海漕并重,如此反过头来治理河漕就容易多了。” 孙承宗,陶望龄闻言都是吃了一惊,上下反复打量起毕自严。他们没有料到这位看似粗豪的大汉,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见解来。 这样的人若为林党的政敌拉拢,那么他们都要不能安枕了。 孙承宗,陶望龄没有说话,装作若无其事地夹菜喝酒。 而翁正春一心要将毕自严引荐给林延潮,故而盼他能够出头,现在听他这一番话,几乎要站起身来为他喝彩了。但是看过去林延潮却是一脸的平静,仿佛并没有将毕自严的话听进去。 终于林延潮笑了笑道:“毕孝廉之言甚好,来吃菜!” 听了林延潮的话,毕自严神情一黯这番话显然是敷衍,他的见识没有得到林延潮的赞赏。 翁正春也是黯然,他记得林延潮在野时曾与自己言是支持海运的,怎么到了礼部尚书任上一年后,却已经改变了初衷。 翁正春也只能为毕自严惋惜。 毕自严吃了几口菜,虽满桌都是佳肴,吃到嘴里却没什么滋味。 正在这时候,陈济川入内向林延潮奉上一封公文。 林延潮接过看后笑了笑,当即递给孙承宗。 孙承宗见后大喜道:“恩师,太好了,朝廷已是准了明年从淮安,刘家港试运五十万漕粮入仓之事。” 林延潮微微点头,此事他谋划许久,虽说铺垫差不多了,但到了公文落地的一刻,他才算是放下心来。不过他也没有太喜欢,毕竟之前已是办了十有八九了。 不过孙,陶二人不同,他之前没有露太多口风,对于此事成算也没有说得太明白,所以孙承宗,陶望龄都觉得没多少把握,一直到见到公文的一刻,这才露出惊喜之色。 对于孙,陶二人是惊喜,但对于翁,史,毕则是震撼了。 这刚才在席上说的事,突然就落地,成为纸上,这样的心情又是如何能够言语。 翁正春又惊又喜地起身道:“原来大宗伯早就在酝酿此事,我们还以为……” 林延潮笑了笑道:“事还未成,所以难免口风紧了一些,还请诸位不要见怪,眼下圣旨已下,总算不用患得患失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毕自严问道:“方才你所言是自己琢磨的,还是另有高人指点的?” 毕自严此刻已经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心底的激动之情已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同时又为方才误会了林延潮而感到愧疚。此刻他心底是百感交集。 现在林延潮发问,毕自严立即道:“回禀大宗伯,方才学生……学生之言都是自己瞎琢磨的,没有用在实处,学生……” 林延潮伸手按了按笑道:“若是自己琢磨的还好,要是有高人指点,那么我当睡不着了。方才听毕孝廉所言,令尊是儒官?” “回禀大宗伯,是县里的教谕。”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是书香门第了。” “大宗伯谬赞了,学生于十二年前读大宗伯的漕弊论后,又因家乡有运河经过,故而一心想着如何能够有办法为朝廷社稷革除这漕运之弊。学生经这十多余年研究,觉得要治河漕之弊,朝廷必先举海漕然后革之。学生自以为此乃不世出的妙法,想这一次会试策问向朝廷献计。眼下听闻朝廷已决心试行海漕之事,才明白此事早已提上。学生方才见识短浅,不知大宗伯运筹帷幄,实在是惭愧至极。” 林延潮听闻毕自严居然打算在会试策问里将海漕之事作为献策写进卷子里,不由哑然失笑。 孙承宗,陶望龄闻此也是摇了摇头,但对毕自严反而更有几分欣赏之色。 翁正春则摇头道:“景会,你真是好大胆子,万一会试的房考官,副主考,主考官有一人是反对海漕的,你这一番话写进入去,哪怕是文章再好,也是取不中啊!白白浪费了三年的光阴。” 史继偕也是道:“景会,科举之事岂容玩笑?” 毕自严闻言面色涨红,最后只道了一句,余实在没有想那么多。 孙承宗出声笑着道:“是啊,就算现在海漕试行后,朝堂上的反对之声以后还是不小,景会这一番话也不可大胆地写进策问之中了,我等做文章与做官是一个意思,那就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陶望龄也是道:“以毕兄之才,只要策问答得好,这一次会试大有成算,实不必因此冒风险。” 毕自严闻言当即道:“多谢两位大人提点,学生受教了。” 见孙承宗,陶望龄都是一番关切和回护之意,翁正春,史继偕都是对毕自严大为羡慕。 林延潮突道:“我想起了论语之中,圣人与颜子,子路言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则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问圣人,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林延潮说到这里,看向翁正春三人问道:“你们等现在待仕,我也想各闻尔志。” 林延潮问到这里。 翁正春想了想当即道:“余屡试不第,早已被科场打磨去了意气,现在没有什么壮志,只知道走一步算一步,若是这一科高中,能够就此光宗耀祖,此生足矣。” 外人听起来翁正春这话有些没有出息,但是堂而皇之的话谁不会说。此言胜在坦白,对于科举上好几次都落榜的人而言,谁会想当官以后施展什么抱负,只求及第足矣。 下面轮到史继偕。史继偕心想,林延潮这是闻志而观人了,那往大了说,不免虚浮,往小了说,令人觉得没有志气。反正他已是出身鳌峰书院的讲师,将来肯定是林延潮一系的,不怕没有机会。 史继偕用最稳妥的方式答道:“学生也与兆震兄相同,只求科场捷报传乡里,若有幸及第,再图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以报效朝廷。”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然后看向毕自严。 毕自严则道:“不论为官不为官,青史留一页就好!” 听毕自严之言,众人都是大笑。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十二年前我写漕弊论时,也是未仕之时,不过纸上之言,笔上论志而已,说来惭愧,当时虽说心中有意气,但也有卖弄文笔,想要名动京师的心思。要是没有这篇漕弊论,京师又有几个人识得我林延潮。” 众人见林延潮说得如此坦白,不由一愕。这一番话大出他们的意料。 林延潮笑了笑道:“诸位不要奇怪,我想说的也很简单。当初放下话,不论是不是自心底出的,但能说到做到,对得起那些相信你的人。恐怕这也就是圣人所言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道理了。” 众人闻言无不对林延潮佩服的五体投地。 从当年那个写下漕弊论,意图名动京师的少年,再到今日言付于行的礼部尚书林延潮,这十二年来的光阴,他将当初说出的话办成实事,成为自己的政柄,这就是林学的‘事功精神’。 毕自严闻言更是感叹,自己以为读了几本书,读通其中的道理就是事功了,但今日见了林延潮才知何为真正的事功。 屋里众人感叹之余,屋外大雪突临。 万历十九年的岁末就在如此的大雪之中悄然渡过。 万历朝又掀开了新的一页,迎来了万历二十年,也就是天子御极的第二十年。 而这一年,从西北,东北两面,宁夏倭国都蠢蠢欲动。 万历二十年的正月,丰臣秀吉下达了全国动员令,编成陆军十五万八千七百人,分九个军团,以养子宇喜多秀家为总大将。 而水军则为八千七百人,以九鬼嘉隆为总大将。 另外还有十万五千人为预备队。 大军云集之后,丰臣秀吉下达征朝令,而这个时候锦衣卫在倭国刺探的秘谍密报京师,言当初派去出使倭国的使者林材,陈行贵已是投靠了倭国,作为丰臣秀吉的军师策划组织这一次的征明之事。 同时锦衣卫还向天子奏报,朝鲜很可能勾结了倭国意欲联合进犯。 如此来自东面的烽火,这一次彻底出现在大明朝上下君臣的眼前。 一千两百五十四章 大事 万历二十年正月,注定是不平静的一月,这个月总结下来就是天子很烦。 烦得不是迫不及眉睫的战事,而是国本之事又起波澜。 这才到了正月,礼科左给事中李献可代表六科诸科臣上疏天子请求册立太子。 疏中有言,元子年十有一矣,豫教之典当及首春举行。倘谓内庭足可诵读,近侍亦堪辅导,则禁闼幽闲,岂若外朝之清肃;内臣忠敬,何如师保之尊严。 这话就是提醒皇帝,你之前说开春后要册立太子,说话不能再不算话了。 天子见之前处罚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又有人来送死,还能有好心情?当即在李献可的奏章抠字眼,说你弘治的年号写错了,要给予夺俸贬官。 疏刚下内阁,吏科给事中舒弘绪率领一干科臣堵在内阁里面找王家屏“谈心”。 王家屏谈心后当即将天子奏章封还。 这不是王家屏第一次封还天子的圣旨,林延潮还未回京时,时礼部尚书于慎行上疏请求册立太子,当时内阁里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人正一起‘生病’在家。 王家屏一个人在阁,也是将天子的圣旨封还,支持于慎行请求册立。 六科与内阁有权力封还天子的圣旨,内阁是第一道流程,六科是第二道流程。 王家屏任首辅不过第三个月,就封还天子的圣旨。 虽说王家屏是逼不得已,但已是天子与宰相第一次正面冲突。 天子当然震怒,王家屏也知道天子生气于是上疏天子‘开春正宜册立太子,以堵言路’,自己身体不好,这一次事没处理好,内心愧疚得生病了,请恩准臣在家调理。 天子下令王家屏暂时回府‘养病’,然后令次辅赵志皋执行殴打的李献可的圣命。 赵志皋一面上疏请求生病随王家屏一起调理,一面老实将李献可贬官。 王家屏因回护言官而被在家‘调养’,此举等于捅了马蜂窝了。没有王家屏在其中调和,言官就直接怼上了天子。 这六科言官火力实在很猛,当即吏部给事中舒弘绪上疏:言官可罪,豫教必不可不行。圣旨下‘将这厮发配南京’。 这刚倒了一个,然后户部给事中孟养浩上疏‘天子坐视皇长子失学,有辱宗社祖先……’ 孟养浩是万历十一年进士与之前上疏的李献可是同年进士,同时他也是孟子的六十一代的孙,从他的名字可知正是取自孟子之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但天子被骂说有辱祖先,如何能忍,简直触了他的逆鳞,下令令锦衣卫杖之百,削籍为民,永不叙用,。 不过天子不知他下令廷杖言官后,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古今罕见。 孟养浩被廷杖后,唯一在阁大学士赵志皋也觉得自己不求情,可能就要被人喷死了,于是上疏求情被天子训斥。 吏科右给事中陈尚象上疏求情,被革职为民。 御史邹德泳,户科都给事中丁懋逊、兵科都给事中张栋、刑科都给事中吴之佳、工科都给事中杨其休,礼科左给事中叶初春联名上疏求情。 天子将此六人降职发配。 短短数日之内,天子处罚的言官达到十多人。 天子以为他镇得住,但没料到刚罢免了这十多人后,礼部郎中董嗣成、御史贾名儒、御史陈禹谟又上疏,天子已经杀红了眼,夺官的夺官,降职的降职,夺俸的夺俸。 吏科李周策上疏求情,被免职。 南京吏部尚书蔡国珍,侍郎杨时乔,赵用贤上疏。 之前都是科臣部臣上疏,但蔡国珍等人的入场,代表朝廷高官也是加入了反对天子的行列。 这真应了那句话,上疏一时爽,一直上疏一直爽。这些官员们此刻想的就是,大不了官不做了,上疏把皇帝怼了,先爽了再说。 到了这一步天子也是怕了,终于不敢再处罚官员。 此刻林延潮在做什么? 其实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正月,从李献可上疏,再到群臣上疏被天子一一训斥,不过十几日的事。 林延潮这边忙着海漕,那边忙着安排会试,同时还关切着朝鲜倭国情况。现在的林延潮最不喜欢其他的事来烦他,甚至李献可上疏后,他还让他的门生党羽们不要往这件事上掺合。 另一个时空里,身为吏科都给中的钟羽正就因此而罢官,现因林延潮得免。 不过有些事还是避免不了,比如礼部主客司郎中董嗣成,他是林延潮同年,平日二人十分亲厚,他因皇长子之事,曾来找过林延潮。林延潮再三劝他不要在此事上掺合,毕竟他身后可是代表着乌程董氏。 乌程董氏自前礼部尚书董份而起,当年严世蕃就提过天下有十七家家产超过五十万两的富豪,乌程董氏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连申时行都与董氏结为姻亲。 但是董氏在民间风评极为不好,因为董家扈养许多家奴。申时行因家奴侵占民财而被弹劾,而申时行的事比起董份而言简直小巫见大巫。 当时乌程的民怨已经极大了,不是没有人鸣冤,但却被朝廷上面压了下来。 对于如何处理,董嗣成与董份意见也有冲突。董嗣成主张严惩家奴,并拿出一部分家财还给这些百姓,反正他家的钱财已是足够用了。董份斥他幼稚,他说这些老百姓取回了一部分,别人看见都会争相来要,如此难以平均反而越要越多,一旦难以满足反生更大的民怨,如此必然生出大事。 董嗣成反问说你怎么办能平息民怨?因为当时朝廷已有严惩如此官员的风声,连申时行都被收拾了。面对如此情况董份当然有办法,他作为当年与徐阶,严嵩并朝的大牛,虽然名声不显,但其手段远非万历朝这样‘生于和平年代’的官员可比。 当时国子监祭酒范应期是董份同乡,回乡后也是侵占民财,以至于达到官员一到地方百姓就遮道喊冤的地步。巡按御史看不过去就下令当地知县将范应期拿至衙门审问。 范应期不堪受辱,在牢中上吊。董份决定拿此事大做文章,他让范应期其妻到京告状,并买通上下将此事捅至御前。天子闻之后大怒说,谁竟敢杀朕的好讲官(范应期是嘉靖四十四年状元,出任过日讲官),最后下旨将惩治范应期的巡按御史与知县,一人革职,一人流放。这二人一旦严惩,如此官场上其他官员也就知道董家的厉害。 不过董嗣成却很看不惯董份这样的做法,认为就算用这等手段保住家财,也是非常不耻的。 林延潮再三劝董嗣成,至少为自己家族考虑再三,学学人家张泰征,杨俊民,他们在朝为官多乖,能不惹事就不惹事,如此才是保全家族富贵之道。 但是董嗣成却没有听,认为国本之事乃义之所在。他上疏之后,天子二话不说将他罢官。 林延潮对于董嗣成被罢官实在无奈,帮不上什么。 换了其他事,林延潮必然替他上疏求情,但在此事上他无法说什么。 但是林延潮可以主动不掺合,却不等于可以置身事外。 现在林延潮身在府中书房,面前则是厚厚一叠的帖子。 陈济川向林延潮禀告道:“老爷,这是今日来府上拜会的官员,其中六部郎中三人,员外郎七人,主事二十二人,还有卿寺官员二十五人。” 林延潮拿起这厚厚的帖子随手一翻,然后问道:“怎么没有科道官员?” 陈济川道:“听闻科道官员今日由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率领去了吏部尚书陆太宰府上,听说明日的行程就轮到拜会老爷你了。” 林延潮闻言不由伸手扶额。 陈济川向林延潮道:“老爷,现在元辅杜门在家,次辅独木难支,一个是不主持大局,一个是主持不了大局,所以现在京中百官都唯有仰仗老爷您了。” 林延潮冷笑一声道:“怎么我就能主持大局了吗?” “眼下在国本的事上,在当今朝堂上,唯有老爷你与陆太宰能在圣上说得上话了。” 林延潮也是无奈,身为礼部尚书他本有意在朝堂上推动海漕之事,但这偏偏不是他职责所在。而册立国本的事,林延潮是一百万个不愿意管,但偏偏是他的份内之事。 现在王家屏倒了在家养病,而赵志皋一如既往地扛不住,整个朝堂上都看向他与陆光祖二人。难道这个时候,他也学着上疏请求册立国本,不行,他还要入阁呢。 但是面对着百官一波波前来堵门也不是办法。 “好茶,好点心的招待着,就说我今日乏了。”林延潮将厚厚一叠帖子往桌案一丢。 让这么多官员吃了闭门羹,虽传出去不太好,但眼下这唯有这么办了。林延潮唯有暂时希望陆光祖那边能替自己顶一顶,分担一下火力。 这一次林延潮实在是素手无策了。 这日夜里,林延潮入睡不久。 就听得屋外传来紧急的叩门声,林延潮安慰了妻儿几句,然后爬起身走到屋门前问道:“何事?” 但见屋外陈济川焦急地道:“老爷,出大事了,宫中失火!” 一千两百五十五章 议论人选 昨日夜间乃西廊下失火。 当时紫禁城宫门口有东廊下、西廊下之名,周回数里,大半为民居矣。虽失火是宫门前的民居并没有烧到宫里,但总算是惊动了京中文武官员。 他们看见宫中失火,就连夜赶至紫禁城。 而林延潮知道失火的消息,也是第一时间即往宫里赶,等到得知是西廊下失火稍安。 现在林延潮与众大臣们都聚集在千步廊,虽说火没有烧到紫禁城,但于情于理官员们都要请问天子起居,也就是昨晚天子睡得可好,有没有受惊。 此刻正是拂晓,林延潮负手立在宫墙下,眼望着沉睡之中的紫禁城。 这时候数盏灯朝自己而来,林延潮见了灯下之人当即行礼道:“原来是太宰,在下有礼了!” 来人正是吏部尚书陆光祖。 陆光祖身后跟着不少官员,与林延潮正一人负手仰望宫阙气势自是不同。 陆光祖老气横秋地对林延潮道:“宗海老弟,你看这天气寒气逼人,估摸还有一阵功夫天才会亮,既然西廊下的火已是大半扑灭,又没有烧到宫里。你看是不是如此,先让百官们先各自回衙,我等几位九卿留在宫里请陛下之起居就好。” 林延潮闻言当即道:“太宰一片体恤之意,在下当然赞成,只是不知两位阁老之主张。” 陆光祖笑了一声道:“元辅杜门在家养病,想必是不会来了,此事你我二人拿主意就好了。若是再拖延下去,把人冻出病来,你我罪过可是不小。” 林延潮心想,赵志皋咱们可以忽略,但你怎么打定主意,王家屏一定不回来。你这是越俎代庖,替首臣拿主意啊,这算什么意思? 林延潮谨慎地道:“在下一切听太宰的吩咐就是。” 陆光祖点点头当即吩咐了下去,让百官先行散去。 这时候户部尚书杨俊民也是匆匆赶到,他一见陆光祖,林延潮当即道:“来迟一步,来迟一步,其他几位大人呢?” “大司马带着几位大人去严查宫中禁卫,我们在这里等候陛下旨意,至于其余官员太宰已是吩咐他们回衙了。” 杨俊民点点头道:“免酿成大火就好。” 陆光祖伸手一指前面廊房道:“外头风凉,咱们到屋子说话。” 于是林延潮,陆光祖,杨俊民三人一并入廊房休息。 大家寒暄了一阵,陆光祖先是叹道:“眼下阁中多事,无人主持大局,眼下唯有我等几位部臣要替皇上挑起事来。” 林延潮心想,赵志皋又被忽略了。 杨俊民道:“太宰清强有识,练达朝章,我等当然都以太宰马首是瞻。” 林延潮也道:“是啊,太宰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陆光祖捏须微微笑着道:“诶,这是哪里话,老夫也不过任这吏部尚书也不过三四个月,大家同为部臣,自当一起为皇上分忧,没什么吩咐不吩咐。” 陆光祖道:“老夫的本职还是为朝廷荐才举贤,考核官员的。今年外官大计,给事中李春开、王遵训、何伟、丁应泰,御史刘汝康皆先为外吏,但现在外头物议不断,这几人为官不谨,老夫已决意向天子奏请罢之,两位以为如何?” 林延潮听了陆光祖之言,这李春开正是八犬之一,是申时行重要党羽,其余人都是风评不太好的。陆光祖此举有讨好于清流之意。 林延潮道:“外察之事乃国家大计,我不敢多言。” 陆光祖笑了笑道:“另外老夫打算重用直臣万国钦,饶伸,来一正朝堂风气。” 这万国钦因火落赤部入侵时,内阁采取保守之策而弹劾过申时行。 至于饶伸也是因申时行女婿李鸿科场弊案的事弹劾过他。这二人因弹劾首辅都被贬官。 虽说陆光祖罢免的官员里没有林延潮要保的人,他倒不说话,只是陆光祖耀启用万国钦,饶伸是什么意思? 这些人因申时行致仕后失去靠山,陆光祖贬斥他们轻而易举,现在又拉拢原先反对申时行的官员。他难道要公然植党吗? 林延潮不说话,杨俊民道:“此二公为天下之脊梁,太宰当为朝廷举之。” 陆光祖看向林延潮问道:“宗海贤弟,你看在野的还有什么良臣,你不要顾忌尽管与我道来?老夫相信你的眼光。” 林延潮心想哪里有这样好事? 林延潮想了一下当即道:“在下心底确有两位人选。一位是前陕西督学许孚远,还有一位是前吏部主事顾宪成,他们皆是才望具佳,在下为太宰试举之。” 陆光祖听林延潮推举顾宪成,许孚远的名字一愣。 许孚远是邹元标的人,当初因反对荀子复祀,在报上与林学党人论战。还有顾宪成与林延潮更是尿不到一处的人啊!林延潮那么热心推举东林书院的人,而不是自己的党羽作什么? 陆光祖随即明白了林延潮的意思,点点头道:“宗海贤弟所举二人都是良材,老夫回部后再仔细斟酌。” 然后陆光祖对杨俊民道:“泰征贤侄在南京政声甚著,老夫打算在廷推上推为湖广参政,伯章兄以为如何?” 杨俊民笑道:“小婿能蒙太宰青眼实在是他三生修来的福分。” 陆光祖笑着道:“老夫也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而是贤侄他确实有才干。” 陆光祖又看向林延潮道:“听闻河南右参政郭正域素有贤名,在河南官声极佳,这一次太常寺卿出缺,宗海贤弟你看他是否能够胜任?” 林延潮听陆光祖这么说,当即道:“郭美命是在下的学生,若是太宰认为他可以造就,随便拿来磨砺就好。” 陆光祖笑着点点头。 林延潮看着这老狐狸,他说了半天目的是在哪里? 陆光祖道:“有诸位这番话,老夫心中就有底了。还有一事诸位有所不知,本在路上的东阁大学士张新建忽然患了急症,现在上疏言自己病体残躯,难以负担国事,所以打算辞去辅臣之位。” “张新建突然患病,老夫闻之也实在感到惋惜。之前老夫与赵次辅商议过了,打算增补一二阁臣,你们以为如何?” 林延潮心想,赵志皋真是好用啊,想用就用,不想用丢一旁也没什么。 杨俊民道:“太宰所言极是,眼下朝廷多事,内阁正要一名可以拿得主意的辅臣方能坐镇。但看来看去朝野内外似这样的大臣也实是不多,一时还真不知哪里找。” 陆光祖笑着道:“伯章兄,你还真是眼拙了。依老夫看,这辅臣之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杨俊民看了林延潮一眼恍然笑着道:“不错,不错。” 林延潮闻言心底冷笑一声,这冷笑大意就是‘我信你们个鬼,你两个糟老头坏得很’。 林延潮立即起身道:“太宰,大司农言重了,在下哪里有这资格?在下万万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杨俊民正要劝,却被陆光祖打断道:“宗海老弟,不必这么说,这辅臣之位舍你其谁。当初你我第一次相见时,老夫即知你乃宰辅之才,还请你万万不要推辞。” 陆光祖又劝了数句见林延潮不肯,当即板起脸来道:“宗海贤弟,眼下朝堂上除了你老夫还想不出哪位是任事之选,你莫要叫老夫为难,也莫要叫朝廷为难啊。” 林延潮道:“太宰谬赞了,说句心底话,在下对于辅臣之位实无半点窥觊之心。” 这时候杨俊民道:“启禀太宰,既是大宗伯执意不肯,那么在下心底于辅臣还有一人选,绝对是堪任之选。” “哦?”陆光祖问道,“伯章老弟你说得是何人?” 杨俊民闻言认真地道:“还能有谁?在下心底认为堪任辅臣的正是太宰!” 一听杨俊民之言,陆光祖,林延潮脸色都是变幻。 陆光祖当即变色道:“伯章莫非说笑?老夫既掌铨部,又岂能入阁?” 杨俊民语重心长地道:“我的好太宰,宰相之事岂容拿来说笑,给在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戏弄太宰啊。” 林延潮闻言也是道:“太宰,在下也以为大司农所言极是,以铨部入阁,当年高新郑就是先例。” 陆光祖摇头道:“高新郑是先帝潜邸时的老师,那信任自是不同一般。” 林延潮这时道:“太宰身负天下之望,百官敬服,实不亚于当年高新郑,若是在下愿力荐太宰入阁!” 杨俊民也道:“在下也以为辅臣之位,太宰才是堪适之选啊。” 陆光祖摇头道:“不行,不行,老夫非翰林出身,从未想过此事。” “太宰德业闻望可称名世,俱得与翰林同举,无需由此顾虑!” “眼下朝廷正是多事之秋,正当破格之时!” 林延潮与杨俊民你一言我一语,终于陆光祖露出些许‘意动’之色。 “你们这真是令老夫为难啊,”陆光祖长叹道:“不过能有两位抬举,老夫此生足矣!宗海老弟,本来论德才兼备,老夫心中辅臣之选正是你的。但你既极力推举了我,老夫实在是惭愧,只等以后有机会,老夫再想办法汲引你入阁。” 陆光祖的言下之意,老夫若能有入阁一日,再回过头来提携你,还你今日的推举之情。 一千两百五十六章 顶撞 听陆光祖之言,林延潮笑了一笑,这不失为拉拢自己的手段,当年许国在时,他也曾这么说过。 陆光祖通过这一次外察贬斥了申党旧人,而决定采用一些朝野的名望之士,看来已经是打算为这一次入阁布局了,这是要先取得朝野清议的支持,为自己制造人望。 其实不仅是这一事,在当年倒张鲸的事上,陆光祖率领南京上下官员弹劾张鲸,从那时起陆光祖就已经站在清议一面。 从此来看,陆光祖上位的方式与许国如出一辙,都是取得清议的支持。 但是要取得清议支持,必然在国本之事上与天子相冲突,天子会允许他入阁吗? 至少从这件事上,林延潮看不出陆光祖的胜算。 当初天子默许陆光祖成为吏部尚书,初衷是用一个强势的吏部尚书来对抗一个弱势的内阁,达到一个政治平衡。 陆光祖若晋为内阁大学士,无疑打破了这样一个政治平衡。陆光祖以为达到一个独大的地步就能够入阁,实不知许国也是败于此。 从北宋起立在宰相,历代皇帝都采用一个异论相杂的策略,这就是政治平衡。 三人议定时,外面有官吏入内禀告道:“元辅来了。” 林延潮垂下目光,心底却些看好戏的心情。 片刻后王家屏推门而入,林延潮,杨俊民一起起身见礼,至于陆光祖直到王家屏进屋这才缓缓从椅上起身,这分庭抗礼的架子是摆得十足。 王家屏穿着宰相的蟒衣,虽自有首臣的气度,但看去脸色有些苍白。他对几人问道:“不必闹虚礼,圣上如何?” 杨俊民道:“回禀元辅,真是侥天之幸,托圣上的洪福,火势止于西廊下没有蔓延至宫内。” 陆光祖也是道:“是啊,我等都是发愁,幸好元辅来了。” 王家屏道:“本辅身子抱恙,还是要多亏几位替我主持大局。方才本辅见诸位官员都回衙办事,此举极为恰当,日后无需事事都等本辅来决断,以免耽搁了朝政。” 陆光祖,林延潮,杨俊民等人都是称是。 当即千步廊的值吏搬了椅登来请王家屏入座。王家屏却并没有坐,而是负手立在窗边。 众官员等到了辰时以后,天子仍没有派人传唤。 这宫中失火,十几位重臣来请天子起居。天子却如此怠慢,着实令大家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一直到了巳时以后,文书官李浚方才倒了,对方道:“皇上口谕,昨日之火虽没有烧至宫内,但令畿内民居焚毁实令朕心不安,此乃上天之示警也。朕必以此为戒修省一番。众爱卿关切,朕已经知道了,卿等先行回去就是,不必面请。” 白等了一个晚上? 不说王家屏,林延潮也觉得天子太不够意思了。 王家屏闻言当即道:“百官久候了一夜,我等不见陛下实心中难安,还请公公转达。” 文书官李浚道:“王先生,陛下旨意你也是听到了。还请不要让我等为难。” 王家屏叹道:“本辅任首辅数月以来,至今不曾面见过陛下一次,内阁者帷幄近臣也,帷幄近臣都难见天子一面,百官会如何想?而今日西廊下失火,本辅也是难辞其咎,还请率九卿当面向陛下请罪!” 王家屏这番言辞,林延潮也觉得合情合理。 天子过去深宅宫中不见百官也罢了,但至少申时行等阁臣偶尔还是见得。到了现在王家屏担任首辅好几个月了,还见不到天子一面,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见王家屏一脸坚决的样子,文书官也是道:“王先生真是令咱家为难,那么咱家就试着通报一声吧。” 王家屏当即道:“多谢公公了。” “不敢当。” 又过了半个时辰,李浚才返回道:“陛下口谕,首辅挂念之心,朕已是知道了,就请至乾清宫见驾吧!不过人数不必太多,只要数臣陪同即好。” 见此王家屏当即点了陆光祖,林延潮,杨俊民三人陪同他前往乾清宫面圣。 到了寝殿之内,仍是一道垂帘将君臣分隔。 但王家屏仍是率着几位官员对垂帘行参拜之礼。 王家屏奏道:“西廊下之火惊动陛下起居,此乃臣等失察之过,伏望皇上宽慰圣怀,勿以小警介意。” 垂帘之后的天子言道:“西廊乃皇城脚下,皇城根的百姓遭到火厄,令朕心不安。先生不必把此事揽在自己身上,到时候拨些钱款重修民居,安置百姓即是。” “陛下心念百姓,此社稷之幸。”王家屏道。 说到这里,都是平常君臣奏对,林延潮见突然王家屏突然话锋一转道:“陛下,臣为首臣数月,佐理朝政以来,深觉事事艰难。之前未见天颜,不敢妄奏,今日恳请面陈。” 垂帘后天子闻此好一阵没有说话,半响后才道:“先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王家屏当即道:“那么臣就斗胆直言了,自古人主一身,上为天命所宠眷,下为人心所依戴,一政令不时,或累万畿之理。书有云,出入起居,罔有不钦,发号施令,罔有不减。盖无一时之怠荒,减则无一时之缺。” “自这数年以来,陛下端居大内,警跸希闻,郊庙之祀不亲,朝讲之仪久废,大小臣工有经年累月不睹天颜者。至于中外奏章,或疏入留中或票进不下,或日暮而始发票,或隔日而后批行,甚至接本与守科官员有延侯多日,不见一疏者。臣官居辅弼,职在赞襄,无能导主德于缉熙,变天工于寅亮,诚职责有亏。” 林延潮越听越是脸色难看,王家屏这是什么话?首辅不想干了吗?居然在天子面前说这些。 虽说他说的都是有道理的,天子这几年来越来越是怠政,原先奏章当日即批,现在呢?日暮而批,再到隔日而批,甚至数日不批。 这都是天子日益怠慢国事之兆啊。 王家屏说到这里,但听闻垂帘后传来几声沉重的呼吸声。 半响后天子才道:“先生所言朕已是知道了,朕以后会注意的。” 林延潮拭了拭汗,心道就到此打住吧。 哪里知道王家屏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道:“陛下,此一事也,还有就是这几日百官上奏,先起因于李献可疏请国本之事而已,臣之前冒昧封还,意指此事关系储君,陛下不宜盛怒,以损天亲之爱。而李献可出自台省,更不可责罚,以塞忠谏之门。”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林延潮担心地看向垂帘一眼,他不知此刻天子听闻王家屏如此说是一个怎么样的脸色,又是怎么样一个心情。 林延潮压低声音道:“元辅……” 汗珠自林延潮额头滴落,他数度目视王家屏,或者轻咳一声都不能打断王家屏的陈词。 但见现在的王家屏已是额上青筋暴起,脸色通红:“之后陛下又罚张栋,陈尚象,邹德泳,杖孟养浩一百,举朝士绅,远方外吏见者无不丧气,闻者无不灰心,诚不意圣哲之君,有此举动,平明之世有此景光。这一切事由皆由臣救李献可而起,臣因救一士,反累满朝精英,此臣之罪也。” “臣一切所为,乃希陛下为尧舜之主,而臣为尧舜之臣,此之谓名垂千载之余荣。若臣抛名不顾,逢迎为悦,阿谀奉承,此则为许敬宗,李林甫之奸佞。还望陛下察臣憨愚,还召诸臣,以释株连之罪。” 现在殿内无声,静得连一个针掉落都可以听见。 林延潮各看了陆光祖,杨俊民一眼示意二人出面缓解局面,二人都是转过目光,一言不发。 终于垂帘后传来了天子的声音,但听天子缓缓地道:“这几日卿不在朝,百官喜事激奏,肆意激扰,朕姑以薄罚而已。卿为佐治,见此要名不义之徒,本当居中调停,缓词解谏,卿却径直驳御批,故激朕怒,甚失礼体。今日朕怒起,卿又不忍受,假疾具疏而去,此乃人臣之义吗?” 事情居然到了这个地步,天子与王家屏这竟是在殿内吵了起来了。 这下可是出大事了。自己可是一心一意要保王家屏在首辅位子上能坐得更久,但是他为何却故意激怒天子呢? 眼见王家屏还要再说,林延潮当即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出班大声道:“还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说到这里,林延潮拉住王家屏的袖子,向他缓缓摇了摇头。 王家屏见此苦笑一声,而陆光祖,杨俊民此刻也才回过神来当即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眼见林延潮三人都这么说,王家屏笑了笑,将官帽脱下跪在殿上道:“陛下,臣有罪!臣请辞去首臣之位归老林下!” 面前垂帘仍是没有一丝波动,终于天子道:“朕顾念先生十年辅佐之功,不忍责罚。至于先生有疾,朕一向是知道的,先行回府调养数日,待身子好了再回朝辅佐朕!退下吧!” 说到这里,垂帘后传来椅子响动的声音。 林延潮望去但见王家屏已是目中含泪。 随即他重重的叩头,口中大声地道:“臣等恭送陛下!” 一千两百五十七章 告诫 从乾清宫离去,王家屏,林延潮,陆光祖,杨俊民几位大臣脸色都不好看。 陆光祖与王家屏在前说着话,似在劝解什么。 而面对吏部尚书,首辅之间的谈话,林延潮与杨俊民二人知趣的远离几步。 林延潮,杨俊民二人并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道。 “两淮盐业之事……” “这朝局……” 二人尴尬地笑了笑。林延潮道:“大司农您先说。” 杨俊民笑着道:“其实我与大宗伯想到了一处去,盐业与朝政乃二而一,一而二之事。” 林延潮道:“大司农高见,林某也是如此以为。” 杨俊民点点头道:“这盐事就是面子,而这朝政就是里子,里子撑不起面子,当然什么事都办不下来。” 林延潮闻言笑道:“大司农此比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只要水到渠成了,事情也就办下了。” 二人边走边聊,这时候大家走到了乾清宫门前,各位官员的随从都站在门外等候自家的老爷。 王家屏停下脚步,长叹道:“今日面君,诸位也看到非臣不忠君,实是君不用臣。本辅失态,先行一步!” 林延潮与王家屏共事多年,很少见他如此。王家屏虽面上保持着宰相的气度,但内心肯定是不好受的。 王家屏自为首辅后,天子一直没有赐于他宫里坐轿的权力,故而他是与随从一起离开的,林延潮目送王家屏,心底感到一阵凄凉。 此刻林延潮与杨俊民也是各自告辞。 陆光祖却道:“宗海留步!” 林延潮一愕,这时见到杨俊民给自己使了个眼色。 杨俊民走后,陆光祖道:“宗海陪老夫在宫里走几步!” 林延潮道:“太宰相邀,此乃林某荣幸。” 陆光祖笑了笑,二人当即沿着宫殿的回廊,慢慢向宫外走去。 林延潮偷看陆光祖脸色,陆光祖眼睛细长而有神,斜眼观人总令人觉得有几分阴狠劲。但这一次私下相处,对方倒显得慈眉善目。 “方才元辅与老夫说了一阵话,言中已有隐退之意,至今想来元辅为官几十载,但到了最后天子一句话要他退,他就得退。其实到了我等这一步,荣华富贵早已不放在眼底,所求的不过是多为官几年,为朝廷为百姓多尽些绵薄之力,但这一切都必须仰赖在圣意。” 陆光祖突然提及圣意,言下之意是什么?他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陆光祖继续语重心长地道:“见元辅离去,恐怕是在位之日不久了,而老夫位极人臣,近来身子多疾,今日找宗海实有一事相求。” 陆光祖说完拿出锦帕掩嘴咳了几声。 林延潮见陆光祖以往都是气势凌人,不肯有半点相让,不知为何今日倒是一再的客气。 “太宰言重了,有什么话请吩咐。” 陆光祖道:“老夫自任吏部尚书以来身子多疾,生怕如前任宋庄敏公一样卒于任上。” 林延潮闻言色变道:“太宰春秋正盛,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陆光祖笑着道:“老夫早已看开,宗海又何必介怀,若是有这么一日,那老夫就代儿孙求宗海一事。你乃当今文宗,论才华文章当世无出其右者,故而老夫想请你给老夫写上一篇碑文,不知宗海可否答允老夫这一不情之请。” 林延潮听陆光祖此言,心想这话里面意思就太深了。 这写碑文就是给一个人盖棺定论。 一般朝廷高官去世之后,都会请一个生前身份地位与他差不多的官员给他写碑文。如陆光祖这个级别,至少也是请内阁大学士的,林延潮身为礼部尚书还差了那么一点。 同时请官员撰写碑文还有另一个意思。 比如前宰相张四维的碑文就是申时行写的。当时张四维与申时行关系不是太好,张四维丁忧之后,一直打算重返朝堂,甚至还推了王家屏入阁给申时行掺沙子。 申时行也是明防暗防着张四维,生怕他回朝抢了他首辅的位子,故而请天子授予了他内阁大学士最高的称号中极殿大学士。但张四维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却上门请申时行给他父亲写碑文。 为什么呢?这里有一段故事,那就是唐朝时宰相姚崇与张说之间的事。 当时姚崇就要死了,他对儿子说,张说这个人心胸狭隘,当年我得罪过他,所以我挂了以后,他肯定会报复你们。要化解此事,唯有一个办法,他来吊唁时,你们将家里的奇珍异宝都随便摆上,若他看满意了,你们立即送给他,此人贪财一定会要。 等他收了礼物之后,就请他写碑文,然后立即呈给皇上御览。此人见事迟于我,等他想明白后,必然索要碑文,那时候你们告诉他碑文已经给皇上看过,还刻在了碑上。 张家也怕申时行报复,所以张家求申时行写碑文。 现在陆光祖请自己来写碑文是什么意思? 一来是再度强调他入阁后一定会提携自己为宰相。 二来也是用姚崇,张说的事来告诉自己,老夫防着你一手呢。就如同姚崇防着张说一样。 可是林延潮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陆光祖对自己如此忌惮。 为官资历,朝中人脉,以及吏部礼部手中所掌权力,自己与他陆光祖相较,二人权势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 陆光祖真要入阁拜相,自己争不过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陆光祖忌惮自己理由何在? 林延潮有些疑惑,看了陆光祖一眼。 陆光祖笑了笑,这时候天已是慢慢暗下,紫禁城内已经有提着灯笼出入的宫人了。 林延潮看了一眼天色,陡然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为何陆光祖如此忌惮自己了。 那就是圣意啊! 虽说论权势自己远不及陆光祖,但天子相较陆光祖却更青睐于自己。 这一次若是王家屏辞相,那么必然增补内阁大学士。 若是陆光祖有意亲自下场角逐宰相之位,以他吏部尚书的身份,肯定是众望所归。 而自己则不好说,万一廷推名单上有自己,虽说名次上自己肯定是不如陆光祖,但是天子完全可以绕过陆光祖,不选正推而改用陪推。 如此陆光祖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 因此对陆光祖而言,他必须将自己按住。 所以他之前在千步廊时,是试探自己有没有角逐内阁大学士的想法,万一自己稍露口风谈及自己眼下有意角逐内阁大学士,那么二人从此就是政敌了。 别看现在林延潮与陆光祖是无冤无仇,但官场上哪里讲这些。 唐朝时李适之拜相后,李林甫担心与他争权,于是告诉他华山有矿,你可以告诉皇帝。 李适之告诉唐玄宗后,唐玄宗问李林甫,李林甫告诉唐玄宗说,这事我早就知道了,但华山是陛下是本命山,有王气所在,不宜开凿,所以就没有告诉你。从此唐玄宗就疏远了李适之。 李林甫与李适之并无私怨,之所以要害他只是怕他妨碍了自己的权力而已。 所以林延潮若在陆光祖面前露出了入阁的想法,那么下面都不要再问了,从此二人就是政敌。 方才是试探,而这一次则是警告了。 现在王家屏若要辞相,那么自己会不会因此而动心,而有了入阁拜相的想法。 这个想法是人之常情,对于陆光祖而言十分危险,他若不出手对付林延潮,那么林延潮将来就要出手对付他。 明白了陆光祖的意思,林延潮不由一笑,直接开门见山地反问:“太宰请我写碑文,莫非是怕林某学张说不成?” 却说乾清宫里。 天子坐于御案后正阅读奏章。 写了片刻后,天子忽然停下向一旁的张诚问道:“张伴伴,你说方才王家屏谏朕的话,有没有道理?朕近来于朝政是不是有所懈怠呢?” 张诚闻言垂下头道:“陛下,内臣觉得方才是王先生他……他有些方寸大乱,故而口不择言,还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天子摇了摇头道:“不,当年王先生为朕讲官时,朕还是很喜欢听他为朕讲经论史的,但自他入阁后却一度两次封还朕的圣旨,朕对他十分失望……” 天子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然后道:“朕实有些惫了,这些国事实是千条万绪,朕治国何尝能够真正治事,不过治人而已,然后再用人治事。王先生若去,朕不知可以将国事托付何人?罢了,张诚,你将奏章念给朕听,朕合一合眼睛!” 说到这里,天子往御椅上一靠。 而张诚领旨后捧起天子面前的奏章念道:“礼部尚书林延潮上疏,会试在即,礼部条议科场规则六章如下。 一正文体,非纯正典雅者不收。 二议程录,悉用士子原文。 三专阅卷,考官必阅经。 四别字号,五经卷号不得相混。 五核墨卷,真草不全者不得中式。 六公填榜,析卷时不得随意引嫌更改。 天子闭着眼睛道:“朕昨日才让礼部议会试之事,这么快就议出来了?” “回禀陛下,自林延潮任礼部尚书后上疏甚勤,经常三日一小疏,五日一大疏,都也并非滥奏,都是迫切之事,对于陛下下部的批示,礼部不出二日必有章程回禀。” 天子眯着眼睛点了点头道:“难得!” 一千两百五十八章 时机 林延潮与陆光祖走在紫禁城的宫道之上,慢慢细谈。 二人谈话虽说面上是云淡风轻,但内里句句都是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林延潮提及张说二字时,陆光祖脸上的神色微微变幻了一下,眼神微厉。 深宫之中稍显寂静,陆光祖方才神色变化的一刻,令林延潮心底对他生起警觉来。 但见陆光祖笑了笑,化解了方才的严厉,而是笑着道:“听闻宋庄毅公病逝前数日,宗海曾上门看望,当时宋庄毅公是不是与你道了几句肺腑之言?” 林延潮神色一凛,没错,在宋纁病逝之前,就是他曾问林延潮,在陆光祖与石星之间选何人为太宰的问题,最后并推荐了陆光祖。 但是最后林延潮推荐陆光祖并非是因为宋纁的缘故,但也从中窥见一二。 朝廷之上清流的领袖,一直是沈鲤,宋纁两位归德籍的大臣。 林延潮想到这里道:“原来太宰已经有了沈大宗伯支持,也就是有了天下清议的臂助,如此何人敢于太宰争呢?之前我已是说过宰辅之位,林某绝无窥视之心。” 陆光祖负手道:“老夫自是不担心大宗伯争,只是担心坏了与宗海的友谊,老夫拿方才宗海所言姚崇张说的例子来说,姚崇在位时不怕张说,但死后却怕啊!” 姚崇年长张说十六岁。 而陆光祖长林延潮则四十岁。 林延潮长笑道:“陆公放心,若将来有那么一日,碑文林某会替你写。” 陆光祖当即大笑道:“那以后就仰仗宗海老弟了。” “不敢当。” 二人说完各自告别。 夜幕降临,宫里一下冷了许多。 而此刻在景阳宫里,年幼的皇长子正被这寒春冻得瑟瑟发抖。 今日他要背三篇文章,以备内侍的考核。 这内侍坐在他的面前,他看着皇长子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不由摇了摇头。景阳宫里的供给时常有短缺,这是宫里人所共知的事,唯独瞒着天子一人。 至于宫人为何敢短了皇太子的供给,原因自不用多说。 他虽是皇上的人,但也不敢将此事捅天子那边。现在面对一位十一岁的孩子冻得眼泪鼻涕一起,此人又是自己的学生,这位内侍当即道:“皇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话你一定要记在心底,以后无论再难的时候,念着这句话虽不能帮到你,但能令你好过一些。” “是。” 见皇长子如此,内侍长叹一声道:“背文吧!” 三篇文章皇长子背得错处很多,内侍心想当今天子五岁就能读书,而世宗皇帝更是聪明过人,年仅十四岁即对杨廷和这样的大臣说出‘遗诏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这样的话,拒绝礼部要他从东华门入,文华殿以太子身份登基的方案。 但皇长子似比他们有些差距。 皇长子背完也知自己背得不好,当即道:“我令你失望了吧!” 内侍闻言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左右后低声道:“真龙岂在意他人的眼光?” “可是……” 内侍心想当今皇长子的资质实在一般,但却胜在宅心仁厚,何况对于大臣而言,他们也不喜欢太聪明的皇帝。 内侍道:“皇子不要妄自菲薄,是我教得太差的缘故,若是请明师来教导,皇子必不逊色于我大明历朝皇帝。” “你是说宫外的大臣来担任我的老师?” 内侍神色一变,紧张地低声问道:“皇子切记不可声张?这话是谁教你了?” 皇长子脸色一变,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低声道:“前几日我听母妃说的。她说外朝有大臣在替我奔走,一个叫王先生,一个叫什么陆先生,她让我好好忍耐。” 内侍闻言摇头连道:“苦也,苦也,这话怎么能说得?一旦传出去……” “皇子,你记住这番话你一定要烂在肚子里,不要与外人说,包括是我,同时也告诉你母妃,让她口紧一些。” 内侍语重心长地说道。 皇子点点头,然后轻轻地道:“我当然是相信师傅你的。外人我决计不会说。” 同样在乾清宫里。 张诚将几个官员的履历交给了天子过目,其中有沈一贯,林延潮,陈于陛。 天子道:“这一次家居在乡的沈先生回信给朕,让朕不必执着于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条条规规,放宽入阁的标准,从外臣之中选拔得力官员入阁。” “沈先生的意思朕实在不是很了解,一时想不出来他所指的人选来。可是他又是三朝元老,当年朕的老师所以朕对于他的意见,必须要采纳才是。” 张诚道:“沈先生居乡心底仍挂念着陛下,实在难得。以内臣看他若是能…” 天子摆了摆手道:“朕其实也有心请他,但听他的口风似无意出山,也不知何故啊。” 张诚闻言当即不说话了。 天子向张诚道:“若是王先生真要走,你看谁更合适替补入阁。” 张诚连忙道:“陛下,这话臣不敢乱说,此乃大罪。” 天子笑了笑道:“朕赦你无罪!说!” 张诚看了天子一眼,然后道:“皇上若一定要内臣说,那么内臣只有一个念头,这一次王先生要走是因为长哥出阁读书的事,而……” 说到这里张诚不说了,天子点点头然后将履历放在一旁道:“长哥性子太平和了,将来若坐上皇位,怕是要被大臣们欺负。倒是三子他的性子……似朕。” 张诚道:“皇储之事一切都是由陛下圣心独断,外面大臣屡屡上疏,仿佛还是要他们自己定计的一般。” 天子道:“你说的不错,朕要慢慢来,事事不能急于求成,但是景阳宫那边,你也要给朕照看好,不要什么都由着皇贵妃由着性子来。” 张诚躬身称是,心想天子就是如此,什么时候都在立储上给任何人一个模糊不定的态度。当然也不是全部,天子曾找林延潮商量过,但商量着一半却给郑贵妃打断了。 “不过长哥与皇三子出阁读书的事都要办了,朕让你在翰林里物色合适的讲官,你可有在办?” 张诚答道:“已经在办了,臣已是物色到一名大臣无论是给皇长子皇三子讲书都是再好不过的。” “哦,何人?” “侍讲孙承宗。” 听到这个名字,天子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 “孙承宗是陛下钦点的榜眼,文章才学自是不用多说了。” “但他是林延潮的学生啊。” “陛下,孙承宗与林延潮不同,他不似林延潮那般热衷于做官,心中却有读书人的抱负。眼下在林学门生之中,他的声望直追于林延潮,受到不少读书人的敬仰,将来他无论辅助哪位皇子都是臂助。最重要还是陛下越过林延潮提拔了他……” 却说林延潮与陆光祖分别后,回到府中。 林延潮这才刚下了马车,即看见一名官员匆忙几步来到自己的马车前。这名官员正是方从哲。 林延潮皱了眉头问道:“中涵你怎么来了?” 方从哲道:“学生听闻今日元辅在宫中顶撞圣上之事……” 林延潮失笑道:“原来是这事。” 方从哲压低声音道:“学生以为很多人会认为此乃大宗伯入阁的良机,但学生以为大宗伯万万不可在此时有所动作。” 林延潮打量了方从哲数眼问道:“你着急着赶来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事?” 方从哲低头道:“正是。” “那你来晚了,已经有人与我说了此事了。” “何人?”方从哲吃了一惊。 “陆平湖!” 林延潮与方从哲二人一并来到府中书房。 方从哲思索道:“学生没料到太宰已是先一步陈言,之前坊间一直说他有入阁的野心,我本来半信半疑,但是他既直言告诉了大宗伯,那就不会错了。他近来贬斥官声不好的官员,又提拔之前被天子贬斥的耿介之臣,就是为了博取清议的支持。” 林延潮笑道:“你还没说,为何反对本部堂入阁呢。” 方从哲道:“学生一时失了计较,请容学生道来,这一次若是元辅离任,内阁必然缺位,这一次的情况与上一次申元辅离去时,又别有不同。” “那时大宗伯初拜礼部尚书才半年,若要入阁显得底气不足。而且元辅所能提及的入阁办法,是经过中旨。以中旨入阁,而不经廷推,对于辅臣而言尤其根基不稳。而今赵次辅在内阁混事,张新建则于赴京的路上拖拖拉拉,都是明证。” “那这一次呢?” “现在内阁若是缺位,大宗伯入朝已有一年有余在六部里站稳了脚跟。而且天子亲口已答允陆平湖不再特旨简拔阁臣,如此意味的就是廷推入阁。” “相较于上一次而言,这一次无论从时机还是入阁待遇而言,对大宗伯而言都比上一次稍显更加有利。唯有不足是,上一次入阁经过申元辅推荐,无人相争。但这一次经廷推入阁,必然有人相争。” “当初学生没有料到是陆平湖站了出来?但若是他争入阁之位,大宗伯必然得罪陆平湖了。将来即便大宗伯入阁,那么陆平湖在吏部尚书位上,必与大宗伯为难。” 一千两百五十九章 潜邸讲官 对于方从哲的一番话。 林延潮露出赞许之色,这时候门房通报说李廷机,叶向高也到了。 当即林延潮请二人一并入内商谈。 李廷机,叶向高二人一并道:“大宗伯,我等在翰苑听闻今日元辅面圣时起了争执?”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如此。这其中原因嘛……用元辅之言就是非臣不忠君,而是君不用臣。至于国本的事,不过是一个由头。” 听到这里大家都是叹息一声。 李廷机感慨道:“我倒并非站在哪一边,只是深觉君相不和,非社稷之幸。” 叶向高则是道:“元辅若是去位,内阁必然缺位,不知大宗伯有何打算?我们今日特来请示?” 说完李廷机也是点头道:“是啊,今日我们上门来正是来请教的,只是没料到中涵兄一放衙即先走一步,也不打声招呼,原来是在大宗伯这里。” 李廷机说完看了方从哲一眼,故意冷笑了两声。 三人是好朋友,都是林党的骨干,方从哲不与二人商量先到一步‘劝进’,实在是不够朋友。 方从哲对此付之一笑并没有解释什么。 林延潮反问道:“你们是何看法?” 李廷机,叶向高二人都是道:“我等都以大宗伯为马首是瞻!” 林延潮对叶向高的态度甚是欣然,以往他地位特殊,而这一次终于从同学故交顺利过渡到上下。大丈夫能起能落,能蛰伏能腾跃,过去老朋友身处到一个高位,双方身份悬殊,你若是再坚持过去那般平等来往,无疑是很不智的。 林延潮看了方从哲一眼,当即道:“方才中涵的意思,是让我再等一等,不着急一时入阁。” 李廷机,叶向高一起看了方从哲一眼,都深感误会了他。 若是‘劝进’内阁大学士,那么这是好事,当然要叫大家一起来。 但若是反对,万一令林延潮不快,这就很担风险了。 林延潮当即将方从哲反对的理由说出,李廷机,叶向高二人一并道:“原来如此,中涵言之有理。” 方从哲闻言笑着道:“哪里,大宗伯胸中早有定见。” 三人一并看向林延潮,不知他心底是什么看法? 林延潮呷了一口茶,这三人一得知王家屏与天子冲突的事,没有想到别的,而是第一时间赶来请教自己是否有入阁的意思,足见三人都是自己可以倚重的心腹。 现在林延潮必须与他们说些掏心窝的话,以示笼络之意。 林延潮当即道:“若我问为官最大的忌讳是什么?大家各有一套道理,常人之患,莫过于名不副实也。身居高位也是如此,这就是圣人所言的‘德不配位’。” “入阁之事,大家现在看到要么是清议的支持,要么是陛下的支持,取于上下二端,故而大家都以为媚上悦下就可以入阁,坐稳宰相的位子,然而吾认为不可一概而论之。” “话又说到方才的‘德不配位’,何为有大德?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当年我们作文章就都考过这一题,我得中府试案首,府试里也正有这句话。”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叶向高,二人乃府试同案,一二名之属当然是记得这一题目。 “有大德者必得其位,其俸,其名,其寿。我等为官先自问一句是否有大德否?是否能德以配位?但何为大德呢?犯颜上谏为名请命是为大德,清廉自守严以修身是为大德,而有大功者能否称得上大德?圣人没有告诉我等。” 听到这里,三人都是明白了林延潮的意思。 林延潮道:“邹元标,顾宪成他们认为上谏天子,以礼约天子是为大德,而吾认为有益于天下苍生,为利国利民之功也是大德。这为百姓办事,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就是大德,若林某在礼部尚书的任上真能为百姓做到这些,那么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德以配位的时候。” “故而吾为官上不必献媚天子,下不必取悦百官,直道而行之,什么廷推,什么中旨何足道哉!” 听了林延潮一番话,三人都是安心然后从林府离去。 这时候已是傍晚了,然后萧良友,钟羽正,杨镐,陶望龄,于玉立,袁宗道等二十多名官员纷纷上门来见,甚至还有一些平时没有走动的官员。 这些人都是林延潮的心腹,当然他们的意思都是借着王家屏的事来林府上探一探林延潮的口风。 毕竟现在林延潮可是入阁的大热人选。先一步来表态或者来巴结,万一押对对于他们将来的仕途有着无穷的好处。 面对于此林延潮倒是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除了真正心腹外,对于外面则是道王家屏与天子并没有什么失和,宰相更不可能说谢政就谢政,大家不要误信谣言,令朝中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来。 众人听了将信将疑这才离去。 林延潮又见了几个不要紧的官员,正准备让人挂上免见的牌子,这时候才听说孙承宗到了。 林延潮听了脸色当然是不怎么好,但是还是于书房见了他。 “恩师,”孙承宗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学生的马车坏在半途上,故而来晚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反正我也没睡不是。” 孙承宗闻言脸色更是难看,他倒不是虚言,而是实情如此。 孙承宗为官很清廉,清廉到什么程度?连在外为官的同年同乡所曾的炭敬冰敬都不收的地步。这算是当时官员灰色收入范畴,大家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但孙承宗为官就是这么方正,说不收就是不收,反而因此得罪了一些人。 所以身为一名翰林,他在京里日子过得着实一般,要不是新民报里的补贴,他肯定是要向人借贷才能过日子的。不过即便如此,他为官必要的排场就难以维持了。 譬如他平日出行的马车,那马车是从车马行租来的旧车,时不时坏个零部件。这一次因为马车坏在半途上,他又住的离林府极远(因为穷故而住的偏远),所以一路步行赶来以至于最后一个到。 对于家里的窘境,孙承宗自是难以向林延潮提及,现在迟了一步到来,作为跟随林延潮最久的弟子,他也是感到十分愧疚。 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然后道:“早与你说过多次了,那部旧马车该换的就要换,住得离皇城根也近一些,如此每日上衙花在路上的功夫也可少一些。” 孙承宗闻言垂下头道:“学生……学生。”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不要说了,回头我让人送你两百两银子,回去换个马车,再将房子退了,租个离皇城近些的地方。你不要与我推托,别人送你银子你可以不收,但我是你座师赠你银子难道是有事求你吗?” 孙承宗闻言见林延潮没有责怪他,反而是赠车赠屋的,如此之下他甚是难为情地道:“学生谢……谢过恩师。” “你我之间休要提一个谢字。当年你我同在归德时,我觉得你太执拗了,但没料到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我也并非要改变你什么,凭着心做好自己即可,其他若有力不能及的事,我来替你办就是。” 林延潮感叹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进士,而现在万历十四年及第对于他而言实在太年轻了。 历史上的孙承宗辗转达于官显贵家里给官二代教书一直到不惑之年才出头,这年轻的经历对他而言自是饱尝人情,而现在的孙承宗则是另一个版本。 孙承宗道:“恩师,学生听闻元辅与圣上不和,朝廷可能要重新廷推阁臣,故而有几句肺腑之言,想与恩师道来。” 林延潮心道,与其他人的试探揣摩自己的意思不同,孙承宗倒是很开门见山。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说。” “学生以为恩师既主张事功,那就当以功业为先,可是恩师至任礼部尚书以来,却操心于海漕淮盐之事,这两件事就算办成了功劳也不在恩师的身上。事实之上至今为止,恩师在礼部所掌上除了开设国子监图书馆外,对于天下百姓而言实没有什么太值得称道建树。” “这一点远不如恩师在归德的时候,那时候恩师治河道开淤田,恩泽三十万百姓,沿河官员百姓对恩师都是有口皆碑。” 林延潮心想孙承宗这话说得实在是一点不给自己留情面,但是却正和自己的观点。 却见林延潮神色一沉道:“这些话却不用你来提醒。” 孙承宗闻言也知失语,连忙道:“学生冒昧直言,还请恩师见谅。” 林延潮见按住了孙承宗,然后道:“我入不入阁的事你先不用操心。我倒是问你若是朝廷给你一个去给将来的太子讲学的机会,你去是不去?” “将来的太子讲学?”孙承宗闻言已经是惊呆了。 太子潜邸的老师对于一名官员而言意味着什么?这是再也不用多说了。 嘉靖年时的袁宗皋。 隆庆年时的张居正,高拱。 本朝的沈鲤。 这些官员都是从潜邸讲师起家然后达到了一个高度,现在林延潮居然拿此问孙承宗? 一千两百六十章 杂学 听林延潮有意荐自己。 孙承宗是诚惶诚恐的。 他当即道:“恩师如此抬爱,学生实在是受不起。” 林延潮淡淡地道:“不一定是非要你不可,只是事先问一下你的意思。我记得当年恩师申公有意荐我出任詹事府詹事以辅佐将来太子,但最后我却去了礼部。” 孙承宗问道:“恩师,眼下百官上疏请皇长子出阁读书,连元辅也是因此被天子训斥,然而为何恩师又在这时候认为天子会给将来的太子请讲官呢?” 林延潮笑着道:“问得好,你方才以礼部职掌规劝,言下之意不是让我议定国本以为入阁之资吗?” 孙承宗闻言有些惭愧地垂下头道:“学生确有此意,国本早定,乃国家的根本,古往今来因立嫡之事,而引起的国家动荡,甚至分崩离析不是没有先例,所以早定国本也是我等为官的本分,而恩师身为礼部尚书议定国本正是职责所在,前任于东阿因谏国本而去,天下读书人无不敬仰,若恩师……” 孙承宗看了一眼林延潮的脸色继续道:“恩师以事功为德,早定国本即是大德,有利于天下苍生,这也是事功啊。” 林延潮现在一听到劝自己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劝天子立国本之事,就有等耳朵长茧的心情。但现在孙承宗也这么说了,确实令他必须重视。 孙承宗的观点也代表自己一部分门生的意见啊,这就如同当初袁可立之事,孙承宗也是出面来保袁可立。 这两件事都是一等政治正确,代表了下面人的心声,但真的去办,无疑都会影响林延潮政治仕途。 林延潮想到这里对孙承宗道:“你可知陛下早有意让皇长子出阁读书,你可知他为何至今不愿定吗?” 孙承宗道:“学生不知。” 林延潮道:“这一次皇长子出阁读书事成,谁受益?” “当然是元辅!难道……难道天子不愿将此大功于元辅。”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以我之见什么时候王太仓到京出任首辅,什么时候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也就成了你懂吗?” 孙承宗确实美想到这一点,他竟不知其中有这个理由。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皇长子出阁读书是在万历二十二年正月。 当时王锡爵正因京察的事而焦头烂额,天子为了挽回他的威信,于二十二年正月下旨皇长子出阁读书。 当时天子命大学士王锡爵,赵志皋,张位提调。 命修撰唐文献,焦竑,编修邹德溥,郭正域,全天叙,检讨箫云举充讲读官。 这些讲官之中,唐文献,焦竑虽是编修,但分别却是万历十四年十七年的进士,而郭正域,邹德溥为万历十一年的庶常,所以他们才是讲官之首。 但邹德溥因后来受贿之罪被东厂查出而革职,最后名声尽毁,郭正域因楚王事而差一点死于狱中,所以太子讲官在万历朝并非是好差事,相反是一个危险之职。 到现在郭正域因没有入翰林院,自然也就失去太子讲官的资格。所以此事林延潮就意属到孙承宗的身上。 林延潮道:“太子出阁读书之事,吾从未发愁过,何时王太仓回朝时,此事也就办了。但是我所忧心的正在于太子的讲官人选上。” 一般人肯定是不懂林延潮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只要看了邹德溥,郭正域二人之事就知道,为什么林延潮要推举孙承宗为太子讲官了。 孙承宗道:“此事学生不明白。” 林延潮道:“当今天子因群臣犯颜上疏册立国本之事,必然对将来的太子不满,但天子与太子毕竟是父子,再如何也不会为难到太子身上。所以将来一旦太子有错,那么受罚的就是他身边的人。” 孙承宗闻言点了点头。 “你以中旨出任侍讲,可以说是陛下看重的人,故而若是我推举你出任太子讲官,无疑能得到陛下的认同。而将来能在天子面前维护太子也只有你出面为之,但此事一不小心就是……你明白吗?” 孙承宗当即道:“恩师谋划长远,实在令承宗佩服。之前承宗误会,还请恩师原谅。” 林延潮笑了笑道:“太子讲官并非好差事,所以吾要事先再三提醒你。” 孙承宗当即道:“若是能为天下社稷,为了恩师维护将来的储君,承宗当仁不让!” 林延潮欣然点点头道:“那就好。” 虽说林延潮没有明言自己是否要入阁,但其他官员通过林延潮的门生心腹,得知他确定没有入阁的打算。 经此一事后,陆光祖自是大喜,对林延潮极力示好,大加拉拢。 这时林延潮上疏请求议定会试主副考官人选。 这时候王家屏辞职,张位一直在路上,赵志皋独相。赵志皋是个没主意的人,当即让林延潮由礼部部议主副考官人选。 林延潮自是领着这个顺水人情,看来内阁失势对自己也不是没有好处,以往商议会试主副考官人选是不会下礼部部议的。 会试主考官一般是由内阁大学士出任,但现在赵志皋一人在阁,肯定是退而求其次。 于是经过多方面的权衡,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詹事府事陈于陛经林延潮推举出任这一次科会试的主考官。 陈于陛当初与林延潮,王家屏并为天子的六位日讲官之一,算是有些交情,这一次也是王家屏去位之后的入阁大热人选,论主考官的资历更没有人争得过他。 自林延潮放出不入阁的消息后,陈于陛还亲自上门拜会过一趟。 说些什么,当然是外人无从得知,但是之后陈于陛却是出任了这一次会试主考官,也是破天荒的一次,毕竟朝廷已经很久没有用翰林学士出任主考官了。 而会试副主考有三位人选,一位是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盛讷,一位是翰林学士习孔教,还有一位则是太常寺卿兼詹事府詹事范谦。 这三人虽说都是翰林院的,但与林延潮都是私交平平。 不过在乡居官的申时行却意属盛讷,于是向林延潮推举。林延潮必须卖了这位老领导的面子就用了盛讷为副主考官。 定下了主副考官,下面的同考官林延潮就自己做主了。 这一次同考官的人选充斥着林延潮的私人,简直比上一次会试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现在朝堂上闹得厉害,陆光祖一心一意打算入阁,王家屏欲求致仕,没人会在这时候到林延潮这里分一杯羹,反而都要大力结好于他。 又过数日天子下诏诏令王锡爵立即回朝,王锡爵上疏婉言谢绝。 赵志皋也上疏说一人难以独撑大局,题请天子命王家屏入阁供事并点用廷推阁臣一二员,天子见疏并没有批答。 次日山西道御史彭好古上疏言,祖宗旧制特令吏部破格旁求,凡大小九卿中德业闻望可称名世者俱得与翰林同举。 这彭好古的意思就是廷推阁臣的范围可以扩大,不仅仅从翰林中选拔,还可以放大到大小九卿之间。 对于彭好古这奏疏,天子回复也是耐人寻味。 天子说自古以来知臣莫如君,近年来大臣们借口会推开徇私之门,而对奉旨任用者大为抨击,如果以后再有这个例子,朕定然严惩不扰。 林延潮明白彭好古这奏疏,已为吏部尚书陆光祖廷推入阁有一个铺垫。但是天子这回复到底是同意还是没同意呢? 其实天子这回复可以视作默认,但是也对会推这样的选拔方式提出了质疑,认为会推的方式都是徇私之举。 如果天子不选正推而选用陪推,必然有言官说事,如此又何谈奉旨任用呢?直接你们官员廷推任命官员就好了,朕过问有什么用? 所以说天子的意思是告诉满朝文武,如果你们要扩大入阁选拔官员的范围,那么朕也不一定要选正推,陪推也在朕的考虑之内,你们不可以啰嗦。 接着这一科的会试即是开始了。 林延潮对会试又进行了一番改革。 当初的改革是经史并重,也就是头场经义题与次场策问题并重,到了现在第三场也改为了杂学,所谓的杂学揽括了天文地理,兵事经济等等。 总之杂学是包罗万象,而且这一次考试也不是以问答题的方式出现。 而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在科举考试中引入了选择题。 在杂学题目之中,一共五十道试题。每道试题都有甲乙丙丁四个选项,考生从中择一为正确答案。 这样的选择题由过去的问答方式一变,使得科举考试既兼顾了考生的知识储备,也判断其逻辑能力。 当然这第三场的杂学题目一出,考生们是骂声一片,这对于以往只知四书五经的读书人而言,这样的题目实在太玄幻,对不少人而言简直就是天书。 就此礼部不得不出面澄清,这杂学出题只是试行,只作最后科场的上下参考之用,而不定去留之分。如此之下考生们的抱怨才平息了许多。 不过经过这第三场杂学的选拔,不少出类拔萃的考生也因此脱颖而出,成为日后朝廷的栋梁之才。 一千两百六十一章 伟器 礼部试第三场时。 身为本科正副主考的陈于陛,盛讷二人正巡视考场。 因为最重要的头两场已是考毕,这一次会试出奇的平静,没有出现以往会试里种种失火,暴雨,舞弊等事情,故而对于两位正副主考而言,实感觉一切顺利。 前几日陈于陛一直面色凝重,今日神情方好看了许多。 说起陈于陛朝中不少人还以为是隆庆年户部尚书陈于陛。 二人确实同名,但前一位陈于陛乃邯郸人士,这一位则是四川南充人。 说起陈于陛,不得不提其父陈以勤。 陈以勤与张居正,高拱一样都是隆庆帝当年在潜邸的讲官,最后都得以内阁。他在内阁时一直以直言敢谏闻名,不过也因此得罪了高拱,最后致仕回乡。 当年张居正去位时,朝中还有人提议让陈以勤回朝来任大学士,但陈以勤毕竟年事已高,于万历十四年就去世了。 陈于陛作为阁老之子,在官场上自是一路受人照顾。 他与林延潮,王家屏一并曾作为天子的日讲官,现以礼部右侍郎衔领詹事府事。当初陈于陛在这个位子时,士林曾一致期望,这难道是父子两帝师,启沃三代君王的佳话吗? 说来陈于陛也曾奏请天子赶紧册立太子,但是天子仍迟迟不立。 看眼下这趋势,陈于陛任太子讲官的可能已经很小,不过达成另一个成就的可能却很高。 这个成就是大明开国未从有家族达成的成就,那就是父子两阁老。这可不是严世蕃那样的小阁老,陈于陛要入阁了那可是真阁老。 陈于陛还有一长,乃是喜好相人之学。 作为主考官他最喜欢巡场路经一名考生时,对他其相貌在心底评价一番,然后在他面前取其卷,观其才与自己心底所相印证一番。 跟着陈于陛身后的盛讷则是面色凝重,低声道:“这杂学实在考得太范,官制,财用,盐政,漕务,钱法,兵制,地舆,河渠无所不考,去经史太远,恐怕有违圣人之教!” 陈于陛点点头道:“是啊,以往吾为学时也是对这样的案牍之文避之不及,直到为官后方才有所涉猎。” “总裁大人,第三场考这些实令不少读书人为难。第二场考诸子策问,还有史策也是不妥,若非是大宗伯一力倡导,我实在难以赞成此事。” 陈于陛笑了笑道:“谁让大宗伯的面子大,他年轻气盛,既掌礼部总要做出些事来给天下人看。” 盛讷笑着道:“是啊,我等还是照办吧,幸亏这第三场以甲乙丙丁批阅,就算是个不同文墨的书吏也可批改,如此倒是省却我们功夫了。” 陈于陛打趣地道:“有了这第三场看来以后要没有‘目不识丁’这话了。” 二人说着同时大笑。 这时陈于陛走到史继偕的面前观其相貌,心想此人唇薄而定,鼻正而长,一看即知人品方正,腹有才华之辈。陈于陛想到这里,看他的文章心底点了点头,果真如他所预料,这文章实在极佳。 史继偕见陈于陛到他面前,恭敬地于座位上行了个半礼,如此更令陈于陛欣赏。 史继偕之后,陈于陛又走了一段路来至翁正春的面前。 陈于陛在头场巡卷中看过他的卷子,认为其才华无匹,只是略显文弱,有一等书生的郁郁之气,观其文后更加印证了他的观点。 陈于陛正欲看翁正春的文章,却见他的考棚有些潮湿,不由对左右道:“怎么回事这一次会试前考棚不是都修葺过一遍,怎么还给他分了一个雨号?” 听陈于陛之言,号军有些颤栗,而一旁的巡场官吏则道:“第一场时还好好的,到了第二场不知为何却漏了。” 陈于陛看了号军一眼问道:“是这样吗?” 号军见对方乃是大官,支支吾吾的有些说不出话来。陈于陛一看以为此中有隐情。 陈于陛取了翁正春的卷子先看他的名字,经历,到了籍贯那一行时上面写着‘福州府侯官县洪塘乡人士’。 陈于陛看到这里突然想到,是了,林延潮不正是侯官洪塘人吗?此人若屡次不第必然与他有旧,若是能对这翁正春稍加援手,说不准是一桩人情。 陈于陛沉下脸来道:“考棚漏雨不报,先究号军之责,再究巡场官吏之责……” 巡场官吏与号军都是脸色一变,他们当初觉得这点疏忽不算什么,但没想到陈于陛竟如此较真。 这时候翁正春站起身道:“回禀总裁大人,这考棚漏雨是晚生之过,与他人无关。” “怎么是你之过呢?” 翁正春道:“第一场第二天夜里,学生睡过了头惊醒时直起了身子,倒是把考棚给顶破了。学生做错了事也不敢与人提及。” 翁正春说完,陈于陛等人都是笑了。 盛讷笑着道:“这倒是‘出头’之兆啊!” 陈于陛倒是欣赏地看了翁正春一眼,然后道:“好了,本总裁不追究就是,你安心考试。” 下面陈于陛与盛讷在考场里巡了一圈,这时候有官吏报道:“启禀两位总裁,礼部尚书林部堂抵考场巡视,马上就要到至公堂了。” 陈于陛,盛讷二人一听对视一眼,然后立即从考场直往至公堂。 到了至公堂后,但见林延潮以及十几名礼部的官员已是到了,他正与知贡举礼部左侍郎韩世能说话。 却说知贡举,就是特命主掌供举考试的,主要是负责考场内外之事,除了阅卷的事不管其他都归他管。 在唐宋时知贡举都是由朝廷里名望大臣来出任,到了明朝一般乡试的知贡举由布政使出任,而会试则是由礼部尚书出掌。 而到了这一科,林延潮身为礼部尚书却辞去了会试知贡举的差事,而是推荐礼部左侍郎韩世能出任。 为何林延潮要辞去呢? 因为知贡举是与会试主考官一内一外。以往会试主考一般都是由二品内阁大学士出任,而礼部尚书出任知贡举,大家可以相互监督。 但现在主考官陈于陛是三品衔,若林延潮下场,那就失去监督平衡的意义了。因此林延潮推举韩世能来出任。 见林延潮抵达后,陈于陛,盛讷二人一并见礼。 当初在翰林院时他们都是林延潮的前辈,但怎奈林延潮三元及第的出身实在太过光环,又有申时行一路提携,故而他官升得极快,已他们二人之上。 林延潮还礼后问道:“第三场如何,听闻之前出杂学时,考生在底下议论颇多。” 陈于陛道:“回禀大宗伯,大凡政策刚出,下面总会有些意见。但现在看来考场之上大体平静。” 盛讷也是笑着道:“是啊,第三场只做参考高下之用,不定去留,考生们都是理解,下官心想如此反而能为朝廷选出一些经世致用的人才。”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就好,方才本部堂还有一些担心,现在见一切按部就班就好,这也是足见三位功劳啊。” 闻言韩世能,陈于陛,盛讷三人都称不敢。 “诸位随我巡视一番考场。” 三人一并道:“大宗伯有命,我等自当遵从。” 当即林延潮下场巡视,考棚内外考生们都在认真答题。 林延潮经历过万历八年,万历十四年的会试,这一次又以礼部尚书的身份第三次亲临贡院,每到了这里都有一等别样的感受。 巡视了考场后,林延潮又来到后帘各房里视察各房官们阅卷,改卷之事,想起当年自己的卷子就是在拾遗中被申时行从落卷里选出的,林延潮对于各位房官是一一责成叮嘱过去。 其一丝不苟令陈,盛二人不由佩服。 视察了大半日之后,林延潮对韩世能道:“这一次会试羡余还有不少,尔等不必节约都给我用尽,拿来给考官,外场官员作为伙食茶水之用。” 韩世能称是,而一旁官员无不高兴。要知道按照以往这会试羡余都是要被礼部收走,其中不少还是作为礼部官员的陋规奉上,但林延潮这么说如同从私囊里拿钱贴补他们。 林延潮又对陈于陛,盛讷叮嘱道:“会试之事乃朝廷三年一度的论才之典,多少考生的一身荣辱都系于此。二位为国绳才责任重大,还请再三用心,林某替所有考生谢过二位了。” 二人都是齐道不敢。 巡场到最末,林延潮方才离去。 陈于陛,盛讷二人都是将林延潮送出了龙门。 盛讷叹道:“大宗伯办事我等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陈于陛道:“那是当然,否则以而立而拜礼书者,天下也唯有大宗伯一人了。” 盛讷道:“是了,你精通相术,你观大宗伯之相如何?” 陈于陛想了想道:“说实在的,吾初见林侯官时,觉得他不过是普通人之相,但细细看之,却有些不同,总之难以言语。” 盛讷道:“这有什么难以言语的。” 陈于陛道:“确实如此,大宗伯之相不过普通人之相,我也不知为何他能富贵之此。但今日仔细一看,却又有不同,其目光有棱,足照一世之豪,肩背有负,足荷天下之重,此乃伟器之相也。” 一千两百六十二章 题目 会试之后,林延潮上疏天子,依照惯例殿试拟用用九卿詹翰掌印讲读学士为读卷官,并呈送了名单。 最后天子批准了这名单,朝廷下旨由大学士赵志皋,吏部尚书陆光祖,户部尚书杨俊民,礼部尚书林延潮,兵部尚书石星,工部尚书舒应龙,刑部尚书孙丕扬,左都御史李世达,礼部右侍郎掌詹事府事陈于陛,侍讲学士盛讷为读卷官。 在殿试前一日,这十名读卷官齐聚于文华殿之中。 这十人除去王家屏,也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文臣。 赵志皋可谓第一次坐在主位的位子上,此刻他看看左首陆光祖,再看看右首的杨俊民,以及挨着陆光祖坐的林延潮,将所有人表情尽观眼底。 赵志皋道:“今日议一议明日殿试的策问,以诸位之见当以何为题?” 众官员当然都是不说话,赵志皋道:“与绳兄,你来说一说吧。” 陆光祖闻言笑了笑,在前几日廷推内阁大学士,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都是与推。陆光祖身为吏部尚书廷推得第一,次名则是罗万化,陈于陛。 现在陆光祖入阁胜算很大,就算他不入阁,但在殿试题目这样的小事上赵志皋也要请教他的意见。 陆光祖点点头道:“那我就说几句吧,今岁乃圣上御极第二十年,二十年来可谓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我以为当拟定个祥和喜庆的题目为殿试的题目为圣主贺。” 陆光祖这么说后,下面的读卷官一并点头。 “正当如此。殿试题目应当如此拟定,为圣主贺!” “是啊,二十年太平盛世,古往今来也是旷世罕见啊!” 位于殿内可谓第三把交椅的杨俊民点了点头,正要出声附和,却见林延潮皱着眉头于是就将话放在肚子里。 众官员都习惯陆光祖擅权发号施令,廷议中王家屏在时,遇大事都是他一言而定,而王家屏不在时,陆光祖更是搞一言堂。 陆光祖为人处事都极有手腕,现又身为大宰冢,人人都惧之三分。 陆光祖看了左右一眼,唯有林延潮,杨俊民没有出声。 这一次会推,林延潮主动放弃了吏部推选的资格,在陆光祖眼底这是识相之举。 陆光祖心想这殿试策问题目一向是礼部所专,自己此举有些擅权的嫌疑,但眼下他要入阁的关键关口,必须有圣意的青睐,所以必须用殿试题目这样的方式来巴结天子。 所以陆光祖跳过了询问林延潮的流程,向赵志皋问道:“次辅以为如何?” 赵志皋的眼睛正在半眯半闭之间,一听陆光祖之言,当即清了清嗓子点头道:“好,好,好,与绳兄不愧为太宰,此见其为恰当。嗯,本辅嘛……” 赵志皋突然听见林延潮轻咳一声。 赵志皋继续道:“本辅倒是愿凭众议,不知其他大人还有何高见?” 这时林延潮开口道:“在下有一言。太宰所言为天子贺,自有道理。陛下御极第二十年,于此间我等身为臣子当为陛下贺一贺。但是……但是盛世之下,未必没有隐忧。”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官员们纷纷表情不自然了。 “譬如唐玄宗开元二十年之治,也可称上国泰民安,但最后却有天宝之乱。当今天子虽圣明聪睿远胜于唐玄宗,但于此时我等身为臣子,不能一味歌功颂德,也当居安思危!” “近来的事诸位也听说了吧,国本未立,而朝鲜陪臣韩应寅来朝赴奏倭酋平秀吉已有兴兵来犯之意,而宁夏又报虏贼哱拜因于上个月十八日,纠合其子哱承恩、义子哱云及土文秀等,嗾使军锋刘东旸叛乱,杀巡抚党馨及副使石继芳,纵火焚公署,收符印,发帑释囚。眼下之景还不到歌功颂德之时,诸位当三思啊!” 这时候刑部尚书孙丕扬道:“大宗伯所言在理,吾以为当以开元天宝为戒。” 陆光祖听林延潮,孙丕扬之言,面上早就露出不快。 陆光祖与刑部尚书孙丕扬有一段故事,当年陆光祖在吏部为郎中,深得当时的吏部尚书严讷信任,大小之事都委托给他。 而陆光祖行事也是相当的独断专行,升贬官员从不与人商议,此事被为御史孙丕扬知道然后弹劾陆光祖。陆光祖因孙丕扬的弹劾而罢官。 陆光祖被罢官后,有一日遇到孙丕扬当面与他说,承蒙教诲感激不尽,我在吏部为官时人情关说不断,若不独断专行,只怕不能为朝廷选拔合适的官员。 孙丕扬听闻后当即道,此事是我错了,我再向朝廷保荐你就是。 陆光祖知孙丕扬是直性子,于是淡淡道:“那么依大司寇当如何拟,总不能以开元天宝为题吧!” 孙丕扬道:“此事我没有主张,不过大宗伯乃礼部尚书,对于殿试题目他定有高见!” 陆光祖勉强一笑,向林延潮问道:“那么依大宗伯之见,今年殿试策问当以何为题?” 林延潮道:“回禀太宰,开元天宝之言当然不能提。当然还是那句话不能一味歌功颂德。吾以为还是当以居安思危为主!那么这殿试的题目,吾以为应当紧扣‘中兴’二字!”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官员纷纷点头。 赵志皋笑道:“不愧是大宗伯,这题目拟得好啊!颂中有谏,谏中有颂!我大明开国已有两百年,又逢尧舜之君,此当为中兴之时。”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天子愿为中兴之主,我等当极力为中兴之臣,至于如何中兴,就看以后我等之作为了。同时也可以此为题目,让天下读书人知道朝廷的决心,为以后的施政定一个调子,不知太宰如何看?” 陆光祖看了林延潮一眼心想,这中兴二字,确实比他拟定的殿试之题好多了,实在比一味歌功颂德更令天子喜欢,看来论及揣摩圣意,我远不如此子多矣。 陆光祖闻言笑了笑,似答允了又似没有答允。 众官员见他不表态,都不知其意,不敢表态。 等了一阵,陆光祖见无人说话,这才道:“还等什么,就以此拟个题目吧!” 听了陆光祖此言,众官员才松了口气。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六十三章 登顶 次日殿试。 三百多名新贡士们上朝殿试。 这一科会元乃吴江人吴默,但见他率领三百贡士鱼贯进入。紧随着三百贡士之后的,还有三百名得中副榜的举子。 会试,乡试都有正榜,副榜。 乡试的副榜可以获得进国子监读书的机会,甚至可以直接参加会试。比如名臣于成龙历史上就得中乡试副榜,最后到了京师参加会试。 不过于成龙一直都没有中进士,最后还是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出仕。乡试正榜与副榜的比例在五比一,所以即便中了副榜也是足以自豪了。 而会试副榜也是如此,给落第举人一个机会。 落第的举人可以免费入国子监读书,甚至可以去吏部候缺成为一名官员。翁正春当年曾会试不第,然后去吏部候缺,最后补为延平府教授。 当然会试副榜的名额也是很少。 但是这一次林延潮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奏请天子,取了三百名会试第举人入副榜。不仅给他们优先在吏部候缺作官的机会,同时让他们入国子监并给予参加下一次会试的资格。 所以这一科副榜的三百举人,都仰仗了林延潮才有此机缘。 眼下他们随着三百贡士之后前来紫禁城里并非为了殿试,而是向皇城叩拜感激皇恩。 当然最受人瞩目的还是三百名新贡士,这一科最引人瞩目的当然是吴默,其次就是名列前茅的史继偕,翁正春,顾天埈,毕自严等人。 翁正春走在宫道上,清风拂过他的袍角,面对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他这一刻有些不知是真是假,十几载落第生涯然后一朝登上金榜,实在是苦尽甘来,此中滋味实在难以言喻。 此刻身在他左右的举人们倒是新鲜兴奋。 殿试不作黜落,只要自己不作死,进士就是榜上定钉的事。 众贡士们抵达午门前时,这时候宫里鼓声响起,百官从朝房里步出。 一时之间,绯袍交映,百官们相对而揖。而一旁六七百名贡生,副榜举人正好路过这里,他们见当朝诸公威仪不少人愣住了,也有人为了目睹当朝大臣的风采不免纷纷争相上前旁观。 顿时午门前一时吵杂,而翁正春也在此进退不得。 突然翁正春听得一声怒喝:“这里是何所?尔等村野秀才敢如此放肆?来人给本冢宰赶出去!” 本来翁正春想听是何人口气这么大,一听冢宰二字,心道原来是当今吏部尚书,难怪如此威风。他们身成进士要先观政三个月,然后才被朝廷选拣为官。 一旦得罪了当今吏部尚书,被分配到什么边远地方,好容易得来的前途就尽毁了。 当下官吏们上前驱赶,而众贡士们闻言也是不敢说话,唯有几个新贡士们低声抱怨几句‘好大的威风’。 正待这时一人道:“且慢!” 翁正春看去原来正是礼部尚书林延潮。 但见林延潮道:“新贡士为了目睹当朝诸位的风采,故而争相目睹,这也是赏国之光,利见大人嘛。” 听了林延潮之语,不少官员都是笑了,顿时将气氛缓和许多。 这赏国之光,利见大人出自易经乾卦利见大人之语。 无论是飞龙在天,见龙在田都是夸了众官员,也是夸了众进士。 吏部尚书陆光祖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肃然道:“大宗伯,所言在理。”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缓了一口气。官吏们不敢驱赶贡士,而是让他们先行离开。 见这一幕,翁正春与众贡生们心底都有评价。 有人私下道:“陆平湖身为吏部尚书当然权势极大,无人敢惹,但礼部尚书林侯官出面,对方也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也有人道:“这几年常言,张江陵,张蒲州,申吴县去位后内阁无人,再也没有贤相了。不过今日看来当朝诸公仍是英才济济。譬如几位部臣里如天官陆平湖,清强有识自不用多说,本兵石东明敢于任事,而大宗伯林侯官更有是才望,德望,清望,有他们在朝,内阁一时无人也是无妨啊。” 翁正春闻此倒是不以为意,但见他正走之间,却正好迎面碰见一名官员。 这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卢义诚。 “原来是卢大人!”翁正春既碰到对方,但也不愿多说,打个招呼就此别过。 不过卢义诚倒是满脸笑容道:“兆震兄,得知你高中的消息,我不知如何欢喜才是。” “卢大人这……” “诶,提什么卢大人,以后大家就要同朝为官了,还是如以往称我为诚之好了。” 翁正春闻言一时茫然,随即释然一笑,心底没有半点波澜地道:“好的,那翁某还要赴考,先行一步。” 卢义诚点头道:“当得,当得。改日到舍下,让我为你庆贺一番。” 翁正春不置可否,遥遥一拱然后与卢义诚擦身而过,直往金銮殿而去。 翁正春之前也不是没想过高中时在卢义诚面前来出口恶气,但真正高中后却觉得出口气的事已不那么重要。 他看着面前的宏伟的金銮殿突然想起,年少时父亲携他登山,一路疲惫登顶后,终于见到那旭日光芒万丈之状。 想到这里他欣然一笑。 到了第二日,文华殿。 殿试的卷子已是从匣子里打开呈放在案上,而十名读卷官各坐于一小桌旁,然后围作一圈。 然后殿试的受卷官持卷一一分于每个读卷官的桌上。 试卷布完,每名读卷官约有三十余卷。然后他们才开始批阅卷子。 殿试的规矩,一直都是‘圈不见点’,‘尖不见直’。 就是一张卷子上若用圈(第一等),则卷子上不可见点(第三等)。若是用直(第四等),那么卷子上不可用尖(第二等)。 如此文华殿内,众大臣们坐着批卷,一名读卷官批完再呈送第二名读卷官,然后依次转下去。 一名士子殿试成绩的好坏,其实很大就取决于第一个批阅卷子的读卷官。 次辅赵志皋年事已高,精力很是不济,但他偏偏是首席读卷官。 批了几卷后,赵志皋已是难以为继。 坐在赵志皋下首的陆光祖看了对方一眼,不由摇了摇头。 他虽也是上了年纪,但目力精力都不逊色于年轻的时多少。现在的陆光祖既不老迈昏聩,也不年轻资浅,若能入阁当有一翻作为。 陆光祖不动声色已是批了十余卷递给下首的杨俊民,而上首赵志皋才送来了三卷。 他又看了其他几名官员,包括下首的杨俊民都与他差不多,唯独林延潮……已经将手里的三十余卷尽数批改完毕,正在开始看杨俊民转给他的卷子。 陆光祖看了林延潮一眼,心底大生警惕之意,此子如此年富力强,若我他日入阁,恐怕难以驾驭啊! 陆光祖摇了摇头继续批卷。 又过半日,十位读卷官已是各自不同。 赵志皋桌旁的卷子已是高垒,犹如堰塞湖般令人担忧,陆光祖再看林延潮一眼,但见对方卷子也是高高堆起。 陆光祖顿时领悟,此子是不愿在众人面前显长。 陆光祖目光一凝继续批卷,他倒有心显能,是众读卷官批阅最快的。 足足耗了一天(主要是等赵志皋)三百余卷方才批阅完毕。 最后众人议定头十二卷面陈天子御览。 在一卷去留之上,兵部尚书石星与林延潮起了争执。 但见兵部尚书持卷道:“今日殿试议的是中兴二字,此卷下笔千言,文采斐然,议论也足有见地,所倡强兵富国十策虽说是书生之见,但也有一二值得称道地方,唯独这一句‘民为父绝君,不可为君绝父’实为杨墨之言,非我儒者之意!故而吾以为此卷不可面君!” 而林延潮是支持的,他道:“大司马此言差矣,当年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言何意?就是先家而后国的道理,我等儒者一生以修齐治平四字磨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由内及外的道理。哪里有先治平,再修齐之说?” 石星与林延潮不是第一次掐架了。但见石星冷笑道:“此言荒谬了,吾为兵部尚书,若是听闻下面有兵卒为天子去打战,屡战屡逃。朝廷拿而问之,此人说我家中有老夫要赡养,故而不敢死。你说难道我还要凭他是个孝子而让他当官不成?” 林延潮道:“当年王吉有云,宁为孝子,不为忠臣,天下誉之。为人子尽孝心,此是人之常情,而保家卫国此朝廷之义。士卒不敢战而逃,是因为朝廷不能为他安顿父母,这是朝廷过失,又怎么能怪在人子的尽孝之心上?” “先孝而后忠,此乃人心,我等为官为学当本于此,别说大司马就算是圣人也不可夺此理!而天下百姓若人人都能尽孝于父母,那么也必人人能尽忠于国家。” 石星与林延潮争执一阵,不少官员都是赞同道:“大宗伯所言在理,我等也不是常言求忠臣于孝子之门,这就是先尽孝再尽忠的道理。” 最后林延潮胜了石星一筹,将此卷面呈御览。 石星闻此后黑着一张脸,这是他与林延潮的辩论中,少数几次输给他。 一千两百六十四章 盛世与危机 乾清宫之内。 天子一面手抚着狮猫,一面读殿试之卷,半响后淡淡地向陈矩道:“这一次殿试的题目,这几位大臣还算拟得不错。” 陈矩禀道:“回禀陛下,内臣也以为这中兴二字拟得极为恰当。当年先帝在时,太仓一年岁入不过二百三十万两,而到了前年太仓岁入已达三百七十四万两,这期间不过二十年啊,由此可见,国力是一年强胜一年。” “今日之景令臣想到了开元之时,那句‘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实令人一下想到开元之盛啊!” 天子之前一直伸手抚着狮猫,脸上带笑,闻陈矩之言慢慢坐直身子忽道:“开元中兴后有安史之乱,然后盛唐的千秋功业毁于一旦。陈伴伴,你这是要提醒朕眼下天下虽称太平,但不可马放南山否?” 陈矩立即拜下道:“启禀陛下,臣岂敢有此意,陛下圣明远胜千古就算唐宗宋祖也不及,又何况唐明皇乎?” 天子倒是笑了笑道:“好啊,你与这殿试题目一样都是颂中有谏,朕不会做李隆基,当然朕也明白这题目背后的文章。陈伴伴你的忠直朕是知道的,若朕下面的言官各个都似你这样进言,国本之事也不会拖延至今仍没有一个结果。所以对于你的谏言,朕心领了,平身吧!” “陛下圣明!内臣谢过陛下恩典。”陈矩又磕了一个头,才从地上起身。 天子皱眉道:“宁夏兵变并勾结火洛赤部,西南的杨应龙怀不臣之心,这几人朕各个看似安禄山,若说是安史之乱,朕眼下正此担心。其实朕最担心还是东边的倭国。” “陛下……”陈矩欲言想了想又换了一等说辞,“边患不过一时,只要选拔得力文武,制定战守之策,定能御敌于国门之外。至于倭国朝廷自去年也已制定了种种应对之策了。” 天子道:“你说得有道理,朕之前准了林延潮所请在三百零四名正榜贡士之外,另取三百名副榜落第举人,这也是收取天下士心的办法。但是凭此仍不足以御外敌的办法啊!这时候朕倒是想起了申先生,王先生啊。” 陈矩道:“陛下这一次廷推,廷臣们推举了吏部尚书陆光祖,吏部左侍郎罗万化,礼部左侍郎陈于陛入阁。” 天子闻言忽道:“朕今日听说新贡士入宫殿试冲撞了朝臣,结果陆光祖欲指官吏呵退!眼下陆光祖都是这么威风吗?” “而这一次朝臣上疏,王家屏封还了朕的圣旨。他与陆光祖一贯交好,若二人没有默契,王家屏如何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封还朕的旨意。” “还有这一次朕让廷推内阁大学士,这陆光祖身为吏部尚书又怎么能把自己推上来呢?陈伴伴你说呢?” 陈矩道:“回禀陛下,内臣愚昧,但廷推之事官员们自有一套制度,考究资历官位等等,至于廷选之官员,想必廷臣们也不过是循故事而已,倒不一定是陆光祖自己的主意。” “只是循故事吗?”天子如此反问了一句,然后就没有在陈矩面前再透露什么话了。 陈矩也不敢再说。 随即天子批阅试卷,看后欣然道:“这一次贡士之中,却有几个有才华的,虽未必及得上当年的林延潮,孙承宗,但也是相去不远了。” “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又添得栋梁之才。” 天子笑了笑道:“文章写得好,不一定是真才,还需好好历练才能成栋梁。” 说完天子抽出一卷,淡淡地道:“就点此卷为头名吧!望此人能给朕带来个好兆头。” 次日,皇极门开启。 三百名进士鱼贯入内,与百官们一并列于阶下。 今日如此传胪大典,一向不朝天子的照例没有亲临。 但仪制依然隆重。 大明开科举这么多年,所有传胪之典都有规章制度可寻,身为礼部尚书的林延潮要做的也不过是按部就班而已。 韶乐之后,文武百官,贡士们都排列整齐。 百官贡士向皇极殿虚拜后即是站起身来,金銮殿上赵志皋等四品以上大员着绯袍而立。 然后一名官员将金册递给林延潮后,他双手捧册走到丹陛前。 这一刻林延潮目光扫过丹陛下的官员士子,然后双手摊开金册高声念道:“壬辰年三月十八日,礼部尚书臣林延潮于皇极门,奏为科举事,会试天下举人取中三百零四名,本年三月十五日殿试,合请赵志皋,陆光祖,杨俊民等十人读卷。”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传胪唱名向来是礼部尚书的事。会试被称为礼部试,最后科考的结果,当然必须由礼部尚书在皇极门时向天子作一个汇报。 林延潮继续念道:“其进士出身等第,恭依太祖高皇帝钦定资格,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授从六品,第二三名,授正七品,赐进士及第。第二甲取五十七名,授从七品,赐进士出身。第三甲取两百四十四名,授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 科举一般一甲二甲总和都是固定的,不是六十就是七十,至于三甲才有浮动。至于头甲进翰林院这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至于三甲授正八品,这正八品指得是京职,若是外放到地方为州县,一般是授予知县推官这样的正七品职。 林延潮念至这里,可知下面的官员读书人无不竖起了耳朵,不过身为礼部尚书他可以比常人先一步地看到结果。林延潮见到那熟悉的名字后,脸上露出些许笑容,然后又肃然道:“万历二十年壬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翁正春。” 殿下无数道目光看向了一名贡士。 而翁正春此刻望了一眼宫阙,他的脸上本一直有几分郁郁之色,但现在反而露出释然之色,回首向四面道贺举子称谢。 “多谢诸位成全!”翁正春平静地言道。 林延潮将翁正春连念三遍之后,下面早已是开始骚动。因为天子不在场,所以倒是少了召对这一环节。 林延潮念了翁正春的名字,不由想起当年院试自己屈居于翁正春之下,又到乡试时,自己解元他为孙山。到了这一日接连落第的翁正春终于大魁天下。从乡试时最后一名,最后到殿试时之第一名,这一段经历真是何等励志。 林延潮打心底为翁正春高兴,又接着念道:“万历二十年壬辰科殿试一甲第二名……史继偕。” 方才刚向翁正春道贺的史继偕,等听到自己的名字,整个人已是愣住。 虽说方才向翁正春道贺时,史继偕藏着几分那么为何头名不是我的心情,但听闻自己是榜眼时,心底一股悸动仍是冲破了他脸上的神情。 先是欲笑,忽而就是盈眶的泪水已遏制不住落在史继偕的衣裳。 “状元与榜眼都是闽人啊!”百官中有人意味深长地道了这一句。 “闽地原先是偏远之地,但自宋室南迁后,朱子又在闽地讲学,从此文风一下极盛!” “此言差矣,早从北宋即已文风鼎盛,岂不闻有蔡京蔡襄?而自本朝以来前有闽县林姓,三代祭酒,四位尚书,堪称士林佳话,而今又有侯官林。” “自杨文敏公后,闽人再无人入阁,而今有礼部尚书林侯官不说,翰林院内还有叶向高,李廷机啊。” “不错,自林侯官后,闽人蝉联科甲,可谓人才辈出,真应了他当年金銮殿上那句话‘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殿前受礼,百官一致夸赞。 翁正春,史继偕此刻已是换了状元吉服与众进士们一并来至宫门前,陆光祖,林延潮等人都要在此送他们至御街夸官。 面对新科状元,即便是吏部尚书陆光祖也要笼络几句。 翁正春一句不差地答了。 等轮到林延潮,方才一直平静的翁正春却向林延潮拜下。 林延潮立即扶起对翁正春道:“你今日是状元郎切莫如此啊!” 翁正春则哽咽道:“翁某屡试不第,本已放弃了科考的心思,若非大宗伯一番鼓励,翁某哪里有今日。故而翁某今日第一个要谢的就是大宗伯啊!” 翁正春是打心眼感激林延潮,林延潮叹道:“你我分属同学同案同年,说这些话就见外了,罢了,今日是你大魁天下的日子,还是在这里让我送你上马前行吧!” 翁正春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林延潮又重新三揖,林延潮道不敢一一还之。 大明门前,相送的顺天府尹等官员看了这一幕都觉得是一段佳话。 就算陆光祖也是暗暗点头,赞林延潮确实有识人之明,他看过翁正春的殿试文章,天子点他为第一确实是有道理了。 翁正春后,史继偕,毕自严也是纷纷向林延潮行礼。 三百余名进士其中也有不少林延潮的门生,或是门生的门生,他们的名字已难一一叙述。随着这一科,林党也是更近一步的壮大。 会试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倭国征朝,以及宁夏叛乱。 朝鲜半岛上倭国攻势顺利,朝鲜连战连败,而宁夏叛军已有自立之心,并勾结蒙古诸部,图谋重地花马池。 一时局势危机四伏,稍不小心就是天宝之乱重演。 一千两百六十五章 朝鲜之策 四五月间的京城傍晚,星月半为乌云所掩。 一辆马车从京城街道疾驰而过。 马车里正坐着两人,一人作朝鲜使臣的打扮,另一人则是以黑纱覆面。其中一人名叫郑昆寿,字汝人,正是这一次刚从王京来大明出使的使臣。 以黑纱覆面之人,郑昆寿不太清楚他的身份,但他明白这一次来京处处都要他来指点。 “倭国入侵不过多久,八道已失其半,连王京也被遭倭寇涂炭,此次吾奉王命来京却见不到大明的官员,实在是有负王上所托。”郑昆寿有几分焦急。 那覆面之人则道:“郑大人,眼下不是心急的时候,上一次韩大人返京时已将打听大明国事的重任交托给我了。据我所知眼下不甚乐观,对于这一次倭国入侵,明廷已进行数次廷议,据心腹之人在廷议上抄录的首辅王家屏的只言片语,他曾道‘中国御寇当于门庭,夫边鄙中国门庭也,四夷如藩篱尔,闻守在四夷,而不在四夷守’。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啊。” “那当如何是好?” 对方言道:“郑大人我还未说完,幸好的是现在王家屏因不得天子信任,马上就要辞相,所以他的意见暂时可以不用重视。” “那么现在明廷中枢主政的是什么人?” 覆面之人道:“这我也一时说不清楚,虽然我近年一直打探明廷高官的喜好,履历,但是去年以来人事变动太频繁,这对我们的办事造成了一定困扰,以往费尽心机布下暗桩和秘谍大多做了无用之功,所以现在我也与大部分明朝中低级官员一样,一时说不上在中枢谁是真正主事的。” 郑昆寿冷笑道:“莫非明廷的党争还比本朝厉害?但听你这么说,我可以认为明廷没有什么得力的人在政府主政,那么很简单,我们就找当今朝臣中在明朝天子面前分量最重之人。” 对方点点头道:“大人明鉴,据我所知有两位大臣在明廷天子面上说得上话,一位当今礼部尚书林延潮,一位是兵部尚书石星。” 对方说完见郑昆寿一阵失神不由问道:“郑大人怎么了?” 郑昆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临离开王京时遇到光海君,他与我说过林三元此人不仅文章了得,而且极精明强干,让我与他打交道要再三小心。” 覆面之人点点头道:“邸下之判断,吾也深以为然。而且他任礼部尚书以来所提倡封贡倭国之册,实有害于本朝的利益。” “封贡倭国?” 覆面之人道:“是数年前此人下得一手棋,他派出使者出使从琉球出使倭国,其意图可以理解为绕开我们朝鲜,在明朝与倭国之间有所联系往来,似乎有让双方坐下来谈的意思。” 郑昆寿当即道:“这怎么可行?明朝与倭国对于我们朝鲜而言都是大国,一旦两个大国有所沟通,达成了默契,那么将来势必牺牲我小国的利益。” 覆面之人点点头道:“郑大人放心,明朝人并不了解倭国的实力,他们自居天朝上邦,他们视倭国,就如同我们视咸镜道以北的女真一样,都视同蛮夷,化外之民。所以他们永远,也决不可能视倭国为大国来谈判。” 郑昆寿道:“嗯,我明白了,但是听闻林延潮是大明天子最信任的大臣,我无论如何也要打动他,尽力一试。他要金银珠宝?或是美貌的女子?嗯,听闻他甚是年轻,对于女色恐怕绕不过去吧。只要他愿意在大明皇帝面前为我们朝鲜进言,我都可以代表王上满足他。” 覆面之人摇了摇头道:“很难,不过我可以帮你尽力一试,但是我更建议你将功夫放在石尚书身上。” 郑昆寿问道:“哦?那这位石尚书如何?他也喜好金银女色吗?” 覆面之人摇了摇头道:“并不是,只是我认为他比林尚书更好说动?” “不爱金银女色之人,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动他?” 覆面之人道:“若是你可以见到石尚书,当尽力学当年申包胥哭秦庭之事,请石尚书答允让大明皇帝尽兵助我小邦。这位石尚书当年曾任过言官,因向皇帝上谏而被廷杖流放,甚至其妻误以为他被杖毙,也是殉节也死。” “这位石尚书忠直过人,若是他见忠君徇国之人,则必礼貌之。你到时再苦苦哀求,以卑微之态尽说小邦的危境,如此应该能打动他,只是如此要委屈郑大人了。” 郑昆寿闻言长叹一声,悲怆地道:“若三都失守,八方瓦解,到时我等都要作乱离之人,丧家之犬,又何在意卑微不卑微?若能真让我见到石尚书别说苦苦哀求,就是真如申包胥那样哭上个七天七夜,哭死在庭前又如何?” 说完郑昆寿已是流下泪来。 覆面之人也是动容道:“朝鲜有大人这样的忠臣,必不会有事。大人放心,我就算用尽办法,也一定让你见到石尚书。” “那么一切拜托阁下了,我代朝鲜八道的百姓跪谢你了。”说完郑昆寿于马上一揖。 对方连忙道:“小人这点卑贱身份,哪当得郑大人之礼,必犬马相报。” 而此刻兵部尚书石星的寓所里。 石星深知朝廷上现在围绕援朝还是不援朝分作了两派。 主张不援朝的以王家屏为首,王家屏主张加强辽东的防线,屯兵于境上,遥为声援,一旦交兵为其殿后,不为戎首。 一位则是大理寺卿宋应昌为首,认为朝鲜与中国分为藩属唇亡齿寒,关系远非琉球那样的小邦可比。故而中国应与朝鲜休戚与共,朝鲜为中国不可失之藩篱。 现在两派已是在私下争论过数次了,而朝廷现在也在救和不救之间左右为难,目前只是让沿海官兵加强驻守,同时加强天津登莱的防御。 石星心底也隐隐倾向宋应昌的决定,但是他也有顾虑,一来是朝鲜情况不明,辽东和锦衣卫仍一直有朝鲜勾结倭寇的风声。二来就是出兵这样关键的决策,一旦拿定是很有风险的,万一有什么闪失,他石星必被言官抨击。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六十六章 问询 数日之后,石星于府上接到郑昆寿上门求见的帖子时,也是很是犹豫了一番:“告诉他,有什么事就到衙门里说,吾之私宅并不见客。” 管家露出为难的神色道:“回禀老爷,这位朝鲜使者其情甚为诚恳,跪伏在客厅,如何也不肯起来,我们是劝也劝不动。” 石星听了道:“怎可如此?若非朝鲜乃我大明属邦,我就给他轰出去了。你去回了他,让他不要再来了,我是不会见他的。” 说完石星坐下,读起兵部职方司的奏报。 其实这一次倭寇征明,明朝内部一直有一等声音认为是朝鲜勾结倭寇犯边。当时流言满天飞,一种意见是倭寇登陆朝鲜不过短短十几天,王京朝鲜即是陷落,其中很有蹊跷。又听说朝鲜诡言被兵,然后国王与本国猛士避入北道为倭寇向导。 所以明朝一面派行人薛潘赴朝晓谕李昖,表面上是匡复大义,说明朝定会支持你,其实暗中是去朝鲜了解情况,另一面也派秘谍到朝鲜刺探。 当然石星从证据里看,认为倭国真是之图朝鲜,其意实在中国,而朝鲜实为大明忠诚的藩属。 想到这里,石星放下案卷,这时候听得外头断断续续传来号哭之声。 石星拿起案前摇铃一晃,质问闻铃入内的下人道:“是何人在哭号?” 下人回禀道:“正是那朝鲜使臣在庭号哭不止,已近半个时辰没有停过。” 石星叹道:“你快去带人劝他,让他先行离开,我明日再见就是。” 下人走后过了一阵又回来禀道:“老爷,小人劝不住他。此人水也不肯喝,说什么也听不进,只是流泪痛哭。连小人也是不忍赶他走。” 石星捻须点点头道:“罢了,你先退下吧。” 说完石星又回到案前看了几份咨文,心想到朝鲜乃海东大国,但御倭不过半个月即丢了王京开城,现在平壤也受围困,后来朝鲜调北边防卫女真的精锐,由名将率领,却在忠州一战败北,八千骑兵尽没,这就令石星有些心惊了。 女真虽比不过蒙古左翼,但也是不弱,若朝廷一直镇守辽东的精骑对上倭国,到时胜算如何? 石星想到这里,随即暗笑自己想得太多,倭寇怎么会是大明精锐部队的对手。 石星将案牍放下,这时候外边哭泣之声又再度传来。 石星已是没有心情再看下去,他站起身来踱步,只闻哭声不停,而且越来越是悲戚。 石星闻此长叹道:“其国有如此的忠贞之士,则必不会亡。” 说到这里,石星对下人道:“让朝鲜使臣进来吧!” 说完石星走到椅上正坐,不久朝鲜使臣入内,他一见石星即道:“小邦陪臣郑昆寿拜见石尚书。” 石星见他双眼通红,显然哭得极久,心底不忍,但面上佯责道:“本部堂要你回去等候,你为何留此不去,反而在此哭号,以为如此就能胁迫本部堂吗?” 郑昆寿道:“石尚书容禀,倭寇在小邦肆掠,烧杀抢掠,无所不至。国破家亡之际,陪臣若上阵赴强敌而死,此犹如一小卒也,不若奔上朝,请天兵发救。陪臣路途之上虽日移千里,不过半月抵此。这半个月多,陪臣不知小邦事态如何,故而越坐越是心急如焚,不免有些东望而痛哭。但之所以哭着不去执着要见石尚书,实因明白本邦存亡皆系于石尚书一念之间,陪臣若不将请兵奏疏呈给石尚书,将来面对王上实无地自容。” 石星闻言看了郑昆寿双方奉上奏疏道:“贵使这话本部堂实不敢当,实不相瞒,朝廷现在正在宁夏用兵暂时无力相救,再说战守之策也不是本部堂一个人制定的。这请兵奏疏你还是先交到礼部吧!” 郑昆寿闻言拜下哽咽道:若是“石尚书这么说,那么小邦实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还求石尚书垂怜于我朝鲜君臣百姓上下,就算派一兵一粮过江,小邦也足感激石尚书的恩德啊!” 石星闻言沉默,郑昆寿则是焦急得再度恳请,说到动情之处更是潸然泪下,失声痛哭。 石星见对方如此一再恳求也不由道:“当年申包胥于秦庭哭了七日七夜也不过如此吧。” 说完石星也是有几分触动,甚至泪下沾襟。他最后道:“好吧,在天子那边我就姑且帮你提一提吧。” 郑昆寿闻言大喜。 “不过……”石星顿了顿道,“朝廷上反对出兵的大臣并不少,但毕竟是尔国之事,我不能力排众议而为之,若是真要出兵,你能说服当今礼部尚书,那么此事就有把握了。” “石尚书这么说,我不明白。” 石星道:“之前一直是他主持封贡之事,而且此人极得天子信任,有他在御前说话,此事就有六七了。” 郑昆寿得了石星的吩咐后略有所思。 郑昆寿走后,石星当即召了下人道:“立即募集义士前往朝鲜打探详情。” “还有岳丈大人不是上一次推荐一个叫沈惟敬,说他熟悉倭事,你立即将他找来,我有要事差他去办。” 次日林府。 却说林延潮退衙后,正在府里教两个儿子书法。 而一旁陈济川向林延潮禀道:“朝鲜使者郑寿昆,由主客司主事陪同请见。” 林延潮一面写字,一面道:“此人必是来作说客。” 陈济川笑着道:“朝鲜连战连败,无力自守,故而派出的使臣郑昆寿,必是极能言善辩之士,不如不见了。” 林延潮闻言摆了摆手,笑着道:“为何不见,我正要听一听他说什么能打动我呢,让他到花房等我就是。” 陈济川退下后,林延潮对两个儿子道:“你们等我一会,马上就回来。” 不久林延潮在花房见了郑昆寿。 林府的花房就是一个大暖棚,里面栽种着不少花草,而现在林延潮正在这里边裁剪修理花木,边接见对方。 郑昆寿当然明白这样的接见并非正式,对于林延潮这样的高官而言,总是抽身乏术,所以只能忙里偷闲用这样的办法见客。 郑昆寿现在上下打量林延潮,对方年少得志,现高居尊位,与石星一样都是朝臣中有足够话语权的人。 对于此人郑昆寿脑子里揣摩着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地方。 “听闻贵使来京后就辞去上马下马宴,林某身为礼部尚书,主管接待外邦,却不能代朝廷一尽地主之谊,在此于贵使深表愧疚啊!” 林延潮说着愧疚,口中却没有多少愧疚顺手剪了一处多余的枝叶。 “林尚书言重,这是陪臣自己的主意,而林尚书的心意,陪臣早就心领了。只是小邦国事犹如危卵,主君食不下咽,陪臣哪里敢偷享宴席。” 林延潮闻言看了郑昆寿一眼,然后道:“你倒是很会说话。” 郑昆寿道:“不敢当。微臣得蒙林尚书赐见,当然有什么说什么,知无不言。” 林延潮抬起剪刀点了点道:“你既知无不言,那么我也开门见山了。眼下朝廷对于倭寇侵朝之事上下关注,有些流言我也不知你听说了没有,外面都说你们勾结倭寇意图进犯……诶,你不必着急解释。倭寇入境不过两个月,尔朝鲜已是连失两都,连平壤也要不保,尔也是海东强国,为何一战崩溃至此。难道八道之中就没有猛士?难道八道之中就没有忠义?是倭寇太强还是尔国太弱,或者说其中有什么图谋?本朝再三询你们战事,你们却一再遮遮掩掩,甚至派了使臣见国主,但却不得一见,现在平壤沦陷在即,又不知贵国主身在何处,又是如何打算呢?” 林延潮问完之后继续修剪花木,而身后留下了一脸惊愕的郑昆寿。他终于明白为何光海君说林延潮此人极为精明强干了。 但见郑昆寿勉强笑了笑,林尚书这么问到是让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林延潮头也不抬,你知道怎么说,那就先说说你们为何隐瞒倭寇的虚实? 郑昆寿犹豫了一阵道,本国升平两百多年,武备废驰,而且倭寇也来得突然,故而一时不慎。 不是吧,倭寇入侵之事,你们两三年前就已知悉,为何言还未准备好。让我猜一猜,是否倭国兵力太强盛,你们担心本朝不肯救,故而不告知虚实。 郑昆寿闻言脸色一变,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然后点点头道,果真如我所料。 郑昆寿闻言后退了一步,他没料想到自己这一次见面还没有说动林延潮,却给对方看出了虚实。 林延潮道,之前你们措手不及尚有可说,后来你们从北道调兵,以京军实之,却在忠州一战败给倭军,此事我一直以为有蹊跷,你最好如实道来。你若不说,我自也有渠道查之,但你却少了一个取信于本部堂的机会。 但见郑昆寿憋了许久才道,弹琴台之战陪臣也不甚明白,只是听说……听说倭寇的火器极盛。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倭寇火器极盛这话,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们朝鲜之前那么多使者可是半句没有提及啊。你们既求本朝出兵救援,那么当以诚事之,切勿一再隐瞒不详。 郑昆寿听林延潮之言,汗水不断滴落心想,在此人面前看来连半句隐瞒都难以办到。 一千两百六十七章 宣麻拜相 知客司主事陪着郑昆寿步出林府时,但见对方满头大汗,脚步发虚。 对方奇道:“贵使何止如此啊?” 郑昆寿摇了摇头道:“来京之前多闻林尚书之名,今日见了果真名不虚传。” 主事闻言笑了笑道:“贵使言重了,我们回会同馆吧。” 郑昆寿道:“那我从后面送上的些许礼品……” 主事闻言压低声音道:“贵使放心,此事已经安排好了。” 林延潮从花房回到书房,正欲手把手教两个儿子书法,却报礼部衙门的官吏到了。 对方一到即向林延潮禀告道:“启禀部堂大人,新任内阁大学士命下,这是朝廷的照会!” 林延潮问道:“新任内阁大学士?” 小吏禀道:“正是当今吏部尚书陆太宰,现以吏部尚书兼任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林延潮吃了一惊,这不对啊! 史书上,他倒是从没有听过陆光祖入阁的事。真正的历史上,廷推结束以后,天子的任命久久不下。最后有一天,天子忽然给陆光祖批示,上面写着‘卿向有疏欲复会推旧制,今果卿居首,足见请推之意’。 大意就是,你陆光祖之前上疏内阁大学士要用会推而不由廷推,现在果然卿廷推第一名,朕总算明白了你当初要朕廷推的良苦用心啊! 陆光祖当时见疏觉得无趣,于是辞官。不久王家屏也辞官了。 但是……但是现在陆光祖居然入阁了,难道是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自己的存在改变了历史? 林延潮实在是想不通啊,以吏部尚书拜内阁大学士这都行?你陆光祖还并非翰林出身。 那以后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难道陆光祖以后又是一个严嵩,高拱? “知道了。” 林延潮让礼部的官吏先回去,自己现在要合计合计以后该怎么办?如何与陆光祖相处? 片刻之后,林延潮已有了主意,让两个儿子先自己去玩,自己于书案后写奏章。 写了一半,陈济川见林延潮正在写奏疏,他在一旁道:“老爷,刚得知新命,陆光湖入阁了。” 林延潮道:“我已经知道了,正为此事上疏。” 陈济川一愕问道:“老爷上疏?” 林延潮又写了一会,然后停笔将写好的文字给陈济川道:“你看看如何?” 陈济川捧过奏疏来看了一遍,不由道:“老爷,这是……这是何意?陆平湖与老爷并非亲善,为何老爷要为他请如此隆礼。” 林延潮笑道:“陆平湖既是能入阁,我当然也要巴结一二。” 原来林延潮的奏疏上面写着,为陆光祖入阁重请唐宋时,宰相执政宣麻拜相之礼。 所谓宣麻,就是唐、宋时候任免宰相之时,必须由翰林学士以麻纸书写皇帝诏令,在朝播告百官,如此称为宣麻。 但到了本朝,但凡大小官员除免拜任,都是朝廷下文就完毕。一般低级官员也就罢了,但如内阁,六卿这样的大臣,朝廷也不过是片纸书名,传宣所司即是如此了,一点都不郑重。 就是总督,巡抚,大将出镇也是如此,就如同派遣一个使者。而在唐宋时节度使出镇持节而出,当先沿途拆撤屋阁门梁,以免倒节而出。 如此隆礼礼遇,方显朝廷拜相之郑重。 林延潮正与陈济川商议之间,正在这时,突然听的一名下人入内道:“老爷,后门出事了。” 陈济川斥道:“何事惊慌成这样?” 这名下人道:“回禀陈管家,方才离去的朝鲜使者托了礼部官员从后门送来数担礼品,以及……以及两名高丽美女。” 陈济川闻言转头看林延潮的脸色。但见林延潮笑道:“又是走后门这一套!” 陈济川暗暗偷笑,面上却道:“老爷,这高丽美女可是有名啊,当年还专门进贡给前元皇帝。” 林延潮横了陈济川一眼,然后问道:“你们是如何处置?” 下人连忙道:“小人没得老爷吩咐哪里赶收,但是朝鲜使者说一国存亡都在老爷身上,一定要我们收了此礼。我们是拦也拦不住啊!” “所以你们就收下了?”陈济川质问道。 “哪里敢啊!正要派人来禀告老爷此事,结果我们吵吵嚷嚷的惊动了夫人……” 林延潮,陈济川闻言对视了一眼。 陈济川责道:“你们这点事都办不好,怎么能让夫人知道呢?” 林延潮立即道:“胡说什么,有何不能让夫人知道?” 陈济川知道自己失言,退在一旁。 下人道:“结果夫人一看了几个高丽女子,当下骂,哦,不,责怪她们狐媚,说是她们居心不良要勾引,咳,夫人还说老爷为官清廉正直,岂会纳此色贿。于是夫人就吩咐身边的丫鬟将这两个高丽女子都碾出门去了,还将他们送来的几担礼物都丢出门外。” 林延潮闻言长叹一声,一脸的无可奈何,然后他看向二人笑了笑道:“甚好,甚好,夫人真是办得好啊!” 陈济川与下人不敢说什么,而林延潮也不说话,似在思索什么。 不久天色渐渐暗了,一名丫鬟入内道:“老爷在吗?夫人说饭已经好了,请你到了偏厅来,另外她说还有一件事要向你请罪呢。” 于是林延潮让陈济川他们退下,自己来到偏厅。 林延潮站在偏厅的垂帘看去,但见厅里摆着一桌颇为丰盛的酒菜,厅里唯有林浅浅一人。 但见烛火下,林浅浅是沉着一张脸,眼眶也是红了,坐在椅上正是愁眉不展。二人夫妻相对十几年,林延潮倒是很少见到她如此。 然后林浅浅似听到自己脚步声,连忙拭泪,然后强迫自己露出笑容。林延潮心底本有几分不悦,但见林浅浅这个样子,气消了一半。 “相公!”林浅浅试探地问了一句。 林延潮嗯地一声坐下,就拿起筷子,但见桌上的菜色都是自己平日所喜。林延潮心底一动,但话到嘴边又打消这念头,端起碗来夹菜吃饭。 林浅浅看林延潮不搭理,委屈地用筷子在饭里扒了扒,神色暗淡。但见林延潮夹了一块鱼搁在她碗里道:“夫人,多吃些醋鱼。” 林浅浅闻言心底一甜道:“相公,我不喜欢吃醋鱼,你多吃。” “不喜欢?今日的醋鱼醋放得不够酸?” “相公你……”林浅浅一听即明白了,当即道,“你不用讽刺我书读得少,这房玄龄夫人醋坛子的故事,我还是知道的。别说那朝鲜使者送你美女,就算天子送你美女,真一坛子醋我也一样喝了!” 林延潮放下筷子道:“我哪里有讽刺你书读少的意思啊,这房玄龄的夫人自出范阳卢姓,乃五姓七望之一,人家名门望族书可读得多了。” 林浅浅气道:“是啊,房玄龄夫人是五姓七望之一,我是出自小门小户,哪里比得上她。但是我不如,相公你也未必比得。这房玄龄乃堂堂宰相,相公你现在怕还是差了不少。” “夫人,说得好!”林延潮几乎喝起彩来,然后一句‘吃菜’打断争议。 林浅浅赌气地放下筷子。 林延潮不去理会,继续吃饭用毕后端起碗来盛了一碗口蘑汤。 林延潮一面用汤勺舀着,一面道:“夫人今日替我将人赶出去,我倒是无妨。只是如此越俎代庖,怕传为官场上的笑话,你让我面子以后往哪搁?” 林浅浅若无其事地道:“相公多虑了,依我看美女送上门,若相公真要拒了,旁人敬佩之余,到会腹诽几句相公不近人情,但由我替相公拒之,此举合情合理,别人大不了说一句,当年上谏的林侯官,连皇帝都不惧,却唯独敬重他的结发之妻,如此传开反倒是官场上的佳话。” 林延潮闻言略有所思道:“我若受美名,必有人受不美之名。说起来还像是那回事,那以后夫人替我拿主意好了。” “那怎么行?”林浅浅见林延潮脸色缓和,连忙给他又盛了一碗饭陪笑道,“相公主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主内就是。” “家中之事不一直由夫人打理吗?”林延潮看了林浅浅一眼,没好气地道:“夫人吃饭,不然菜凉了。” “是,相公。”林浅浅当即笑吟吟端起饭来。 次日,陆府。 门外来拜贺陆光祖的官员可谓不计其数。 而府里陆光祖正在试穿新作的绯色官袍,对着铜镜看了一番点点头,对左右道:“过几日就穿这件入宫面谢天恩。” 左右称是,陆光祖脱下官袍,让人收好。 一名下人奉上一份抄来的公文道:“这是今日一早礼部尚书林大人的奏疏。” 陆光祖接过来看了一遍后,冷笑一声道:“好个林宗海,你自己入阁要以宣麻拜相,倒也不用先把老夫架在火上烤吧!” 左右一并笑着道:“相爷多虑,这分明是大宗伯在巴结老爷你了。” “您以吏部尚书入阁,满朝官员哪个不得巴结你呢?” 陆光祖闻言摇了摇头道:“就算如此,老夫也不能答允,立即替老夫拟疏辞掉此请。” 众人讶道:“相爷!” 陆光祖自顾道:“以往我在下为官,步步与人相争,故而一步也让不得,眼下入了阁,上面就是天子,这时反要知谦退二字!” 一千两百六十八章 大忽悠 “林卿,石卿,你们两位卿家可否不要再吵了?” 乾清宫大殿之内。 垂帘后的天子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殿内林延潮与石星的争吵。 殿内九卿尽数屏息静气。 殿上的林延潮,石星同时为自己殿上失仪向天子请罪,然后各自袖袍一挥回到班次里。 垂帘后的天子揉起了额头,林延潮与石星都是他最信任的大臣,但不为何二人每到廷议之时见面就掐。 这一次廷议还是很突然的,就在昨日朝廷接到辽东巡抚郝杰上疏平壤丢失,至此朝鲜三都平壤,王京,开城都在两个月之内沦陷于倭军的手中。 而朝鲜国主逃到了与大明仅有一江之隔的义州,并上表请求内附,辽东巡抚认为此事兹事体大,不敢擅自作主于是禀告朝廷。 因此天子立即召开九卿廷议,而这一天陆光祖照规矩辞去朝廷对他东阁大学士的任命,以及林延潮请求的宣麻拜相之礼,等候天子再度任命。而陆光祖入阁之时,就是王家屏下野之日。 不过陆光祖虽没有来,但在路上走了快一年的张位却终于赶到了。 却说张位在路上走走停停屡次辞去朝廷的任命,但是在接到宁夏兵变,倭寇入侵的消息后却星夜兼程的赶赴京师。 同时因为天子再三诏请,王锡爵也已经启程从太仓老家前往京师。 故而这一次九卿廷议,赵志皋,张位二人以内阁大学士身份与会。 九卿之中也到了八位。 但是这十人到后,其余八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倒是林延潮与石星在东事吵了起来。 若是陆光祖,王锡爵在这里,肯定是有资格可以在殿上弹压住二人。 再不济王家屏也可以当和事佬。 但这几个人都不在场,而在场的赵志皋向来没人把他放在眼底,张位刚入阁威信不足,剩下的大臣哪里敢插话,最后天子不得不出面将林延潮与石星的争吵打断。 天子心想这可不是事,内阁还是需要有个人可以替朕拿主意。 于是天子道:“林卿与石卿之言各自都有道理,朕记得当年林卿当年上疏有云,朝廷制御四夷自有正体,封贡之典职在礼官,征讨之法,职在枢府,誓如青鸟司春,玄鸟司闭,各有职掌!” “而这东事,当初林卿你提议以封贡试探虚实,正如石卿所言,现在朝廷派出两位使者被倭寇胁为人质,在此事处置之上可谓有所失当。若非朕素知林卿公忠体国,早就追究此事了。” “现在倭贼已是沦陷了朝鲜三京,马上就要过江,朝鲜国主请求率众入辽内附,你们一个主张让国主先行过江,一个主张让国主留在义州,朕以为此事还是石卿的意见较为稳妥。” 天子说到这里,石星横了林延潮一眼。 林延潮对石星的目光却视而不见。 石星见这一幕微感失望。 “这朝鲜国主至义州后上表于朕言,‘与其死于贼手,毋宁死于父母之邦’。朕听闻后实在于心不忍。朝鲜素效恭顺,为我属国,朕岂可坐视?朕已决定先从内库播银两万两送至朝鲜劳军,至于出兵战守的定夺,朕还是打算以石卿为正,林卿为副,你们商量一下立即拿出个章程给朕!” 之后,众臣离开乾清宫。 林延潮故意最后一个离殿,待走到乾清门前时却见石星已是侯在那边。 石星见了林延潮遥遥行礼道:“林宗伯。” 林延潮则笑道:“好巧,在此遇到大司马。” 石星道:“是在下特意在此恭候宗伯的。” 林延潮明知故问道:“哦,大司马不知何事?” 石星面上微微不悦,但仍是拱手道:“皇上让我们二人商量征倭的征守之策,所以余等候在此想请教宗伯的意思。” 林延潮露出恍然的样子道:“原来是此事,皇上既令大司马为主,在下为副,那么在下一切听大司马的就是了。” 石星闻言正色道:“林宗伯,朝鲜世为我大明之藩属,其之存亡更关系到辽东,辽东安,大明安,林宗伯难道因为与石某意见有了冲突,就置国事于不顾吗?” 好一顶大帽子扣下。 林延潮冷笑一声道:“大司马自诩忠直无双,但可知你方才在殿上的提议几乎误了国事吗?” 石星道:“林宗伯还是因为我不让朝鲜国主过江之事耿耿于怀。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那我就说几句心底话,之前朝中有流言,说朝鲜与倭国同叛,佯为假王向导而来。朝鲜国主请求内附,其实正是为了打消这一疑虑。我已经屡次三番派人探查过了,朝鲜并无二心。” “同时若是其国主过江,江南朝鲜上下军民必失其斗志,这时候倒不如显我上邦之国的气度,让他留在义州,难道林宗伯还以为本朝可以挟其国主囊括朝鲜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误矣,误矣。大司马真是误会我的意思。两国交往首在于利,而次在于义。若是本朝真有心出兵援朝,那么其国主在我,朝鲜不会更加恭顺吗?” “再说了大司马恐怕没有想到,朝鲜国上下早作分朝之计,光海君已是被立为王世子,一旦战局不利,国主渡江,而王世子则留下守宗社!大司马又何必担心替他人担心呢?” 石星闻言微微吃惊,这倒是没听说,他反问:“林宗伯此话从何听来?” “朝鲜使者郑昆寿!对了,郑昆寿想必也求见大司马了,大司马没有听说此事吗?” 石星闻言顿时脸色一暗,郑昆寿来时,他倒是没关注在此。 石星当然不肯在面上落了下风,他言道:“吾一时没问这么多,但是……但是朝鲜立王世子当事先禀告本朝,何况光海君并非嫡子,也并非长子,林宗伯既掌礼部可以拿此事压一压!” 林延潮道:“此事之后再谈吧,只是大司马不让其国主过江,让我等一时失了许多筹码,大司马还不如当年的瓦刺想得明白。” 石星闻言面上一凛。 什么叫当年的瓦刺?说得就是土木堡之变后,瓦刺拿明英宗要挟明朝,当时明朝在于谦等人建议下已立了明代宗为皇帝。林延潮的言下之意,就是应该赞成国主过江,让王世子留下抵抗,作为换取大明出兵的筹码。 石星知道林延潮说得有道理,仍斥道:“不以义扶之,而以利谋之,这不是当年圣贤兴灭继绝的道理,既失了我泱泱大国的气度,更不是礼部尚书应当说得话,将来两国史书上恐怕不会因此说林宗伯的好话。好了,此事无需争议了,既是天子已经定下,我们还是商议别的,还请林宗伯随我来鄙府一趟,好商议国事。” 林延潮见石星如此,也是懒得搭理,拂袖而去道:“抱歉,在下有事在身,大司马一人定夺吧!” “林宗伯,你!”石星道。 石星想了想,当即追上几步道:“宗伯还请以国事为重,石某拜托宗伯了。” 林延潮停下脚步道:“大司马此举实在令林某很难有与你相谋的地方。也罢,看在国事的份上。” 当即林延潮与石星各自坐轿到了他的府上。 到了府中后,石星给林延潮引荐了一个人。 但见此人年近七十,看上去倒是很仙风道骨的样子。 林延潮坐椅上上下打量此人,不知石星何意? 石星对此人倒是十分敬重,起身引荐道:“沈兄,这位就是当今礼部尚书。” 对方见了林延潮笑了笑,上前行了稽首道:“无量观,山人沈惟敬见过大宗伯!” 林延潮听得此人名字不由心道,这年头怎么骗子都长得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 林延潮向石星问道:“这位是?” 石星轻咳了一声,一时有些难以启齿。 这位沈惟敬是浙江嘉兴人,说起与石星相识的经历,也是很传奇。 沈惟敬与妓女陈淡如相好,而这陈淡如呢?与石星的小妾文表茂是闺中姐妹,因为石星的这位小妾也是妓女出身。 如此文表茂与沈惟敬就认识上了,并见此人口才很好就推荐给她的父亲,然后因熟悉倭事又被推荐给了石星。 林延潮不意在这个场合碰到了沈惟敬,听他聊天顿觉得大开眼界。 沈惟敬先说起他的经历,他自称是当年直浙总督胡宗宪的幕僚。 众所周知胡宗宪的幕僚云集了当时最优秀的人才。沈惟敬在林延潮,石星面前大谈当年胡宗宪对他如何如何器重,与徐文长喝过酒论过兄弟,又出了什么什么妙策打败了倭寇,并救了胡宗宪的命。 沈惟敬口才甚好,说得不仅是口若悬河,而是都是恰到好处,有鼻子有眼儿的。 他的每个故事都是有根据的,不是信口开河,很多都是能考证到的,而且把胡宗宪与他的幕僚性格都说得极清楚。 若非林延潮饱读史书,从他话里察觉到几个破绽,否则也要信他个几分。但即便如此林延潮也必须承认这位大师也是真有几分本事。 林延潮转头看了石星一眼,但见他已是被这位奇人给折服了,一副信之不疑的样子。 所以到了这一刻林延潮也懒得揭破,就看着沈惟敬如何面对面地忽悠两位当朝尚书。 一千两百六十九章 方略 石府之中。 林延潮与石星二人都并坐于高背官帽椅上,而沈惟敬则是挨坐在靠近石星的圆几。 沈惟敬近七十高龄,即貌似厚德长者,又似高人隐士,一望即让人敬重三分。 但是面对当朝两位二品部堂,就算沈惟敬再如何,也是出身于市井之人,没有功名在身。若是易位处之,一名平民百姓想要见两位尚书一面,那是何等的心情。 换了一般低级官员或者是专事坑蒙拐骗之人,面对这两位朝廷有数的大员,早有因心底有所忐忑而露出马脚了。 但是沈惟敬却没有,他的衣袍洁净,气度更有出尘之感,仿佛如世外高人般,对之前他在胡宗宪幕下之事,以及倭寇虚实之事侃侃而谈,显然是见过很多世面的。 此刻沈惟敬不知林延潮心底对他评价很高,他只是感到同时面对两位尚书官员,已是他这辈子最高杆的时候了。 在沈惟敬高谈阔论之下,林延潮早已不受其忽悠的。 等到石星实在按耐不住向林延潮问道:“林公,你以为此人足以熟悉倭情否?” 林延潮笑了笑,对于石星的发问不置可否,而是向沈惟敬发问道:“之前我听闻你说,倭寇这一次入侵只是为了求封贡对吗?” 沈惟敬心底七上八下,面上仍是笑道:“回禀部堂大人,以山人我对倭寇的了解,倭性贪利,蛇吞象而不足。当年宁波之乱,正是因争贡而起,这一次兴兵虽说势大,但说到底也是为钱财而来。” 林延潮笑着对石星道:“此乃高见!” 沈惟敬一抚白须,微微一笑道:“部堂大人谬赞了。” 但见石星向沈惟敬吩咐道:“林公,向来言不轻发,说话可比我公道,他说此乃高见,你也不必过谦就是。” “你姑且先退下吧,我与林公再商议商议。” 林延潮微微点头,自己与石星在朝堂上吵得厉害,但至少在外人面前还是保持同寅协恭的样子。 沈惟敬告退后,石星向林延潮问道:“林公若我以此人出使倭寇,刺探虚实你以为如何?” 林延潮反问道:“石公真以为此人可以值得托付吗?” 石星知道林延潮的意思,就是此人信不过。 石星道:“话有些不实,但想来想去我也一时找不出比他更熟悉倭情之人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石公,说实话此人确实有几分本事,但我观此人终究是市井之辈,恐怕以国事托付有些草率吧!” 石星道:“林公,我实话与你说,朝鲜国主宁弃家邦子民,也不愿辜负大明之恩,若本朝不发兵救之,于心何忍?我早已决定出兵援朝,扶大明之藩属,此举如同修补门户的藩篱。” 林延潮道:“石公,你也知道我并不反对援朝,只是要量力而行。” 石星误会了林延潮的意思,当即道:“我也是如此以为,现在朝廷在宁夏用兵,我决定让朝廷拜中军都督府佥事,名将李成梁之子李如松为帅督师平叛宁夏。但对于朝鲜的倭寇,我先派此人以诈计说和,得以缓师,等宁夏一平,再兴大军伐之。” 林延潮对石星此见发自内心的佩服:“石公高见。” 石星哈哈一笑道:“我要使倭贼先确信,必须有三寸不烂之舌之人出使方可,以我观之此人可为苏秦张仪也。” 林延潮道:“石公,我近来读三国演义,里面诸葛孔明舌战群儒时有云,苏秦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国之谋,苏张并非如此夸辩之士啊!” 石星不以为然道:“诈和倭寇而已,哪里真要苏秦张仪,我只是比方而已。那么林公是否已经认同石某之谋,明日一并如此回禀陛下?” 林延潮心知劝不服石星,于是想了想先问道:“石公这一次平叛宁夏打算用多少钱?” “钱粮之事自有杨司农主之。” 林延潮道:“国家谋划大事,不可不计钱财。去年国用已是入不敷出,今年宁夏之变再起,户部更是艰难。” “若是石公欲平定东事,要是能一战而克最好,若是不能将泥足深陷,万一战战停停,那么就劳师糜饷了。” 石星道:“吾正有此虑,故而以少兵援朝,万一不胜徒涨倭寇士气,必须调大兵讨之,方能一鼓而下。故而我以议和拖延时日,一来先平定宁夏,二来从各镇调集精兵强将。” 林延潮点点头道:“石公真是深思熟虑,但我仍有隐忧,之前我问郑昆寿倭寇兵力虚实,他禀告说在忠州之战,朝鲜精锐八千骑全军覆没,而倭寇不过伤亡数百人。” “仅此一事可知倭寇并非寻常之敌,特别是郑昆寿还言说倭寇火器甚是厉害,这一点还请石公万万重视啊。” 石星不以为然道:“这不过朝鲜请兵的夸大之言罢了,再说蓟辽二镇之兵向为天下之雄,剿灭倭寇不过易如反掌,怎么会有泥足深陷之事呢?” 林延潮见石星很有自信,也不再多说了,说了就惹人烦了。 于是林延潮道:“石公所言,林某并非反对,但是为了万全之策,我们还需有另一手准备。这大军征伐,莫过于粮道。今年朝廷已允行海漕之策,若我军在朝鲜平壤王京相持,走海运那么粮饷可源源不断济之。故而石公还请你在登莱设一镇,既是作为海漕中转之所,也为将来海漕粮道之用。” 石星听林延潮之言,露出了认真思考之色,去年廷议他曾大力反对过林延潮此议,现在重提此事,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但是天子要自己与林延潮二人联名上奏,所以自己还必须给他几分面子。 最后石星道:“好吧,明日我当以此奏明天子。” 次日,石星林延潮二人联名上奏。 一是先派使者入朝安抚朝鲜国王,并拨给部分军粮。 二派兵分屯鸭绿江南北,一路过江至义州护卫朝鲜王室。一路在江边驻扎保卫国境。同时也在做好随时让朝鲜国王过江的准备,在辽东择地给朝鲜设置流亡政府。 三派使者过江,试探倭寇虚实,同时责以大义,令倭寇退兵,否则大明将兴兵讨伐。 这第三条是明面上的,也是给朝廷众大臣们看的。但细节林延潮与石星另行解释,派使者过江就是议和作为缓兵之计的,等到宁夏平定后,再掉过头来剿灭倭寇。 第四条就是请求设立一名经略,统筹朝鲜辽东之事。 第五条也是最后一条,就是在登莱建立军粮仓储,并且以水师护卫。 这五条上疏后,天子是立即同意了。而就在这时候,辽东前方传来败绩,原来辽东巡抚郝杰未经奏请朝廷,就调辽东兵三千入朝。 结果这一师大败,三千人马几乎尽墨,游击史儒战死,主将祖承训仅以身免。 这一失败当即朝野上下震动,之前朝鲜两个月被倭寇推平,满朝文武上下还没有太多感受,但这一次明军入朝前锋大败却是触动了朝野。 天子闻讯后也是十分震惊,随即下了一道圣旨,将倭事全权交给兵部尚书石星负责,至于礼部尚书林延潮从原先副之,现在只是作为参闻。 林延潮知道天子这一道圣旨的意思,祖承训兵败让他动了雷霆之怒了。这一次出兵肯定是换作用兵更积极的石星了,至于原先主张封贡的自己,地位就下降了。 而石星没有林延潮的肘制,更是放开手脚。 于是石星先派遣使者入辽安抚朝鲜国王,让他在义州坚守,然后调参将骆尚志率三千人马驻扎于江边,以为进退之用,再令副总兵查大受率军三千渡江,保卫朝鲜王室。 同时石星以沈惟敬为使入朝。石星为了让沈惟敬办事奏请天子给他讨了一个神机营游击将军的官职。如此沈惟敬从一名江湖骗子,一下子跃升为游击将军,与之前入朝作战殉职的史儒平级。 而沈惟敬出任使者后,以倭寇贪利之名,当即向石星狮子大开口。 对于沈惟敬如此苏秦张仪复生之才,石星当然是有求必应,当下一口气给了他几千两黄金让他入朝办事。 然后石星又任命宋应昌为兵部右侍郎,经略朝鲜。 这经略之职,朝廷从来没有设立过,但这一次也算开了先河以事而设。 石星没有开口前,宋应昌之前就是当朝大臣里最力主出兵援朝的。当初宋应昌任山东巡抚时就预见到了倭寇入侵的事,向天子上海防要略,对于应对倭寇入侵胸中早有一番韬略。 石星用宋应昌为经略,也算是知人善任。 最后就是登莱设立水师粮仓之事,石星耍了个滑头,自己没有出面,而是让新任经略宋应昌负责此事。 对于石星想要赖账的想法,林延潮也算心底有数。 当初宋应昌出任经略,林延潮也是表示支持,毕竟在福建时二人相处得极好。 因此宋应昌任命一下,对方即是到了林延潮府上请教平倭方略。 对于宋应昌来府,林延潮是很高兴了,现在石星一力主张平倭之事,几乎把自己踢出了议事范围。 现在林延潮唯有通过自己来影响宋应昌了。 一千两百七十章 经世 林府门前。 这时候已经入夜,但街道上却传来一连串的马蹄声。 前方羽骑开道,后面跟着是一队仪仗,然后一顶大轿远远行来。 如此仪仗并非一般官员可用,使用之人正是新任经略宋应昌。 八抬的大轿在林府缓缓停下,八名轿夫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 这八名轿夫都是宋应昌出任山东巡抚时就跟在身边了,他到了北京先出任大理寺卿,到今日兵部左侍郎这些人是一直跟在身旁。 至于羽骑护卫,这都是他身为兵部左侍郎后,朝廷新调来的出行排场。 宋应昌于轿内数度欲闭目养神,但心却不能静,最后脸上流露出忧虑之色来。 作为一生奉行‘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句话的读书人,宋应昌明白自己心不能定,在于不能知止。 却说宋应昌知自己出掌经略后,先拜访了同乡现任内阁大学士兼掌吏部的陆光祖,然后又去了兵部尚书石星府上,最后宋应昌才来到林府拜见林延潮。 宋应昌官职的全称是‘往保定,蓟,辽三地等处,经略备倭事宜’。 当时朝廷上下认为对倭用兵关系重大,总督不足表其重,于是授予经略之职。但是宋应昌因资历不足,所以出任经略后也是引起朝廷上下一阵争议。 朝野不少官员认为经略之职,权力更胜于总督,应该派遣一名二品大员出任,宋应昌资历不足,官位不高恐怕难以服众。 不过正是由于陆光祖,石星,林延潮三人在廷议在一并支持,最后宋应昌这才受命出任。 宋应昌这一次不仅特事特办,受命节制大小官员,同时天子还允诺,能复朝鲜者,赏银万两,同时封伯爵世袭。 要知道明朝因功封爵的文臣也不过三人,其中一位正是王阳明。 但是在这样的赏格之下,若是失败会是什么结局,众官员们也知道了。当时满朝文武却都是战战兢兢,无人敢于胜任,唯独宋应昌敢于出面请缨。 加上陆,石,林三人的推举,宋应昌因此出任,不过宋应昌出任后却遭到官员反对,认为他权势过隆同时资历不足,不是合适的人选。 可想而知宋应昌会是何等心情,现在心情如何能定? “老爷,林府到了。” 宋应昌点点头,下人替他掀起轿帘,但见左右巡骑都是举起灯笼,晃得他眼睛有些不适。 宋应昌挥了挥手,下人还以为他有什么事,于是提着写着‘兵部侍郎宋’的灯笼上前,结果宋应昌看了那灯光不知为何心底不悦。 宋应昌一甩手将灯笼打翻,下人不知何故,当即惶恐地跪在地方叩头请罪。 宋应昌自知自己没有道理,苦笑道:“不关你的事。” 说完宋应昌走进林府。 到了林府正堂前,林延潮亲自迎了对方。 二人在堂上入座,宋应昌此刻已是没有方才的焦急之色。 双方寒暄了一阵,宋应昌即开门见山地地道:“宋某这一次来拜见林公,是来答谢林公之前在廷议上力荐宋某出任经略,没有林公提携,就没有宋某的今日啊。” 要知道林延潮在官场上素有奖掖提携官员(同党)不遗余力的美名。 现在林延潮听了宋应昌这么说,摆了摆手道:“经略这是哪里话,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宋应昌道:“林公实在太谦虚,另外宋某上门,还有一事求林公帮忙,恳请林公助宋某一臂之力。” “哦,何出此言?” 宋应昌叹道:“自古以来大将在外者,若朝中没有靠山,必然遭人之忌而位子不稳。所以宋某以后出镇在外,就恳求林公出面护住宋某的后院。” 林延潮笑了笑,然后道:“经略这一次还有陆阁老,石大司马的支持,他们一个在中枢,一个在兵部,有他们坐镇,经略的位子是安如泰山,无需多虑了!” “至于林某,于朝鲜之事仅剩参闻而已,暂做不了主。” 宋应昌道:“宋某以为圣上将倭事大权委给大司马,并让宋某经略朝鲜,正是因为我们二人主战的想法契合于圣心。但是宋某以为无论怎么打,谁胜谁负,但最后彼此还是要坐下谈的。” 天子支持石星,宋应昌是因为他们是要出兵援朝,而林延潮的主张是如何封贡,所以这一次天子重用石星,而几乎弃用林延潮,言下之意就是先打了再说。 林延潮道:“经略放心,你是林某举荐的,能帮得上的林某一定帮得上。” 宋应昌闻言大喜道:“有林公这句话,宋某心底就是踏实了。宋某在福建为官时深服林公之能,还请林公面授机宜,教宋某以后的路怎么走!”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思索着该怎么说。思索之际林延潮顺手往宋应昌面前茶盅一指。宋应昌欠身谢过捧起茶盅呷了一口。 宋应昌恢复端坐后,林延潮问道:“那我就姑且问一问经略这一次援朝,准备将行辕设在何处?” 宋应昌闻言略一思索,当即道:“宋某身为经略当然是随军入朝。”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如此就错了。” “愿闻林公高见。”宋应昌虚心请教。 林延潮道:“朝廷既让你为经略,必另设一总兵官为文武之道,这个总兵官的人选虽还未定,但我探听石大司马的口风,应该是意许现在提督陕西总兵官,正在准备前往宁夏平定叛乱的大将李如松。” “李如松曾任山西总兵时就与当时巡抚不和,不愿受文臣节制,此前车可鉴啊!若他这一次再平定宁夏之乱,肯定是气盛一时。经略与总兵官一起入朝,可想过如何相处呢?” 说到这里,宋应昌点点头道:“林公考虑真是周全。” 林延潮见宋应昌如此虚心十分欣慰,于是继续道:“依林某之见,李总兵乃当世名将,援朝之事经略可以多倚重于他,该放权则放权。其实经略之职除了节制诸将,还有调度军粮,协调于朝廷,我以为这二事才是经略的成败所在。” 宋应昌恍然道:“原来如此,那么林公的意思是劝宋某将行辕设在辽东,而不入朝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入朝,经略仍可以遥控战事,据林某所知,倭寇这一次兵力颇盛有十几万之数,而且火器犀利,故而能够一战成功当然是最好,但若是相持,经略当保障粮道,可是据林某所知朝鲜北部多山,不说从陆上难以运输,就是以辽东现在军粮储备,就是一时也不足支撑大军在朝鲜驻扎啊!” “更重要是在朝廷眼底,经略之权更重于总督,不说官员,恐怕圣上也未必如此放心将大权相授。经略若身在后方,朝廷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可以立即反应。但要是入朝,难免消息闭塞,若有所迟缓则会误了大事。” 宋应昌当即明白林延潮的意思,对方让自己行辕不要深入朝鲜,而是靠近京师的地方,意在维系与朝廷高层关系。 现在朝廷不能完全信任你,认为你资浅权重,那么你就应当事事多请示,少自作主张,临机决断,这才林延潮教给他不让后院起火的法子。 宋应昌闻言起身深深一揖道:“宋某谢过林公指点!”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对方坐下。 宋应昌叹道:“林公,其实宋某之前也想过,万一前方战况不明,宋某可以暂时将行辕设在辽阳,若更不利则设在山海关。但是宋某却没有想到保障粮道上,哦,方才这么说让林公见笑了。” 林延潮反而道:“未虑胜先虑败,此乃名将之举。” 宋应昌道:“不敢当,幸亏这一次来请教林公。林公倡议在登莱设粮仓,将来以海运济之,如此入朝我军粮道可以保障了。宋某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将行辕设在登莱?” 林延潮道:“不必如此,经略尽管先将行辕设在辽东就是,至于登莱暂派一名心腹打理就好,若用到海漕时,经略再移驻登莱,如此山东军政之权也在经略之手了。” 宋应昌闻言露出佩服至极的神色。 宋应昌当即道:“这一次援朝兵部拨三名赞画于宋某,不知林公可有什么合适人选可以推荐给宋某。” 让林延潮派赞画给他,也就是方便二人消息往来,同时也是分功之意。 林延潮想自己门下何人可以胜任,于是道:“员外郎于仕廉,不知经略可否记得?” 宋应昌笑着道:“此吾同乡也。” 林延潮道:“此人有协调之才,故向宋兄荐之。” 宋应昌当然是欣然答允了。 不久宋应昌从林府告辞。 左右随从见宋应昌来时满脸忧容,去时却是神采奕奕,不由都是奇怪。 当即师爷上前道:“东翁心事已了。” 宋应昌抚须感慨道:“全仰仗大宗伯替我出谋划策,否则此去朝鲜怕是不能生还了。” 师爷问道:“哦?大宗伯替东翁出谋划策,自己没有私心吗?” 宋应昌答道:“当然有,但林侯官喜用权术不是为了私己,而是为了经世,如此又有何妨?” 一千两百七十一章 赛马相马 宋应昌得了经略备倭之任命后,受令从京师出发。 因为他得了林延潮告诫,知道朝廷视其资浅任重,颇不放心,。所以他按照林延潮所说的,对于东征调度用命之事,一日三报,总之事事请示天子,内阁。 比如‘乞圣裁’,‘乞钧示’之言都是列于宋应昌的每份公文上,以示自己没有自作主张的意思。 不仅如此,宋应昌还尽量在前往辽东的路上行得迟缓,走到十几日方才拖拖拉拉地抵达山海关。 到了山海关后,宋应昌进行休整甚大有长驻拿此当行辕的意思。 面对宋应昌如此表现,朝廷当然知道他的用意。天子于是下旨催促宋应昌,并让他不用‘事无具细,进行禀告,小事尽管裁断’。同时天子还下旨给各督抚要他们服从宋应昌之命,甚至天子担心重蹈郑洛与魏学曾不和之事,特意将蓟辽总督蹇达召还回京,让他协理京营军政,不过仍兼蓟辽总督的原职。 有了天子这意思,宋应昌方无后顾之忧。 宋应昌是很能知恩图报的人,他知道这一切都多亏了林延潮的出谋划策,以及他在朝中替自己说话。 所以宋应昌连连写信给林延潮,除了保荐于仕廉为赞画外,还请林延潮多推举合适的人才助他一臂之力。 林延潮看了宋应昌的信,他没料到自己被石星排挤出去,却因宋应昌之故还能以这个方式得以介入援朝之事。 对于素来喜欢奖掖提携官员不遗余力的林延潮而言,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 问题是自己要派谁去? 之前林延潮官位低微,自己弟子门生同党的事很好打理,但随着自己官越来越大,自己的门生弟子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人的地位一高,于是种种私心也来了。 孙承宗就是如此,说起孙承宗就必须说起袁可立。 当初袁可立在任苏州推官时办了申时行家人,林延潮数度要惩诫袁可立,但都被孙承宗劝住,不仅孙承宗自己劝,他还拉了林延潮很多门生一并相劝,如此令林延潮很被动。 不过袁可立还是因此事被远谪,林延潮听说袁可立对此有些怨气,与陶望龄,袁宗道登几位同门写信时提及此事言,我乃朝廷之推官,并非只是恩师的弟子。 此事令林延潮有些生气,袁可立这么说,显然孙承宗没有替自己安抚好。 就在上个月袁可立再度被启用,而且得以出任山东道监察御史。 这不是贬官,反而是升官。 林延潮一问得知原来是沈鲤向陆光祖保荐袁可立的缘故。 因此林延潮更怪责孙承宗。 林延潮也明白自己的不足,他的性子有些急躁,事人不够诚恳,喜用权术,但孙承宗恰恰相反,与同门后辈相处犹如兄长,而且待人以诚,为人又是正直不阿,故而他在林学之中有‘门生长’之称,很有人望。 这些恰好弥补林延潮之短,故而自己一向将孙承宗以衣钵传人视之,故而之前不愿在天子面前露出太过重视的意思。结果天子反而对孙承宗青眼有加,对他可谓一意栽培,甚至越过自己不断提拔,这显然是自己的内部掺沙子,安钉子的手段。 孙承宗得了赏识后,当然是减弱了不少天子对自己的猜疑。但坏处就是,林延潮必须做好打算寻找其他可以传衣钵的人。 第二日林延潮前往王家屏府邸。 这陆光祖得旨入阁,同时暂时兼任吏部尚书,如此权重一时无人可及。 而一入必有一出,王家屏也正式辞去了首辅之职返乡。 辞官后王家屏在京逗留了一个月,林延潮两度上门问候,今日已是第三度。 这时候王府里已经大部分都是收拾妥当了,王家屏失势后,幕僚随从各寻出路,下人已经提前遣散或还乡,府里现在充斥着萧瑟之意。 如此之下林延潮见到了王家屏,与申时行罢相时神色黯淡不同,王家屏精神却是很好。 王家屏与林延潮在自家院落里散步。 王家屏对林延潮道:“吾入京后十几年方才觅得此处大宅,这两年住得十分舒适,今日我回乡了,宗海若是有心大可买下此处,如此安顿家人上朝退衙也是方便些。” 林延潮笑道:“多谢了,小弟家宅虽小,但还不愿搬家。” 王家屏笑了笑道:“吾以为宗海之功名气概,入阁拜相乃迟早之事,现在搬了免得到时匆忙不是很好?”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 王家屏道:“我知你谨慎,不再说了。吾为首辅不过半年,之所以去之,外人看来是君不用吾,其实吾也有失当。当初你一再劝我委屈事之,吾初时听了,后来国本事起,被言官一激还是没有忍住。” “后来我因国本之事辞官,以争而求之,本以为会天下高之,为时论所许,说不准圣上会后悔,百官会挽留,但天子最后所留不过三疏,与普通大臣无二,而百官里这一个月来来去去也就你来送我几次,其他人不过摆个样子而已,其实说来,还是怪不得别人,我骨子里书生性子重不耐于事,更受不得一点闲气。” “这一点不如你,你无论旁人如何说,旁人如何看,你就是要做官事功的,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 林延潮道:“我哪里有元辅说得这样,元辅先回乡一二,等待时日一过天子必会想起你的好来,到时……” 王家屏闻言淡淡地笑着道:“我这一回乡就不会再出山了,说来还是那点面子放不下,不过话说得这里,我观你同乡李廷机,此人在翰院为官,耐烦琐,任怨讥,大有陶士行风范。此人是位人才,可值得将来栽培一番。” 林延潮没有料到王家屏话锋一转突然给他荐了李廷机来。他现在正在考虑谁能够取代孙承宗,结果王家屏就推举了李廷机,换了旁人林延潮肯定要当面问一句,兄台与李九我有旧乎? 但对于王家屏的举荐,他还是认真地道:“多谢元辅。” 王家屏笑了笑道:“我还听得宗海近来与石司马颇有不和,其实拂逆之事,我等为官之人哪里避得过,昔日张江陵在位时,当朝诸公有拂逆他者即赶出朝堂去,甚至有‘兰芝当道,不得不除’之言,如此所为就与权臣无二了。” “宗海言事功,张江陵言变法,我生怕你们二人将来会走到一个路子上去,故而良言数句,张江陵之失还在于急切于一时,天下之事,不是非我不可,不妨可以留待成全后人,借老弟一句话言之那就是‘功成不必在我’,当年若我是张江陵定然以大事托付于老弟你,如此身后身前皆可以保全也!” 林延潮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王家屏这一番话里苦心,当即道:“多谢元辅之教,宗海明白了。” 从王家屏府里出来,林延潮坐在轿里想了很多。 王家屏的话让他想起,张居正之失在于没有找到自己的衣钵传人,故而导致了最后人亡政息的局面。 打个比方万一现在林延潮突然下野,政治生涯结束,那么谁可以接过自己旗帜,或者说自己可以通过谁在幕后推动朝局呢? 正如王家屏所言,要办大事仅靠自己一人不行,甚至要改革要事功,这并非一代人之力可以办到,这也是曾国藩所言‘办大事者以多选替手为第一要义’。 以往林延潮认为上一段的关键字在‘选替手’,现在经过王家屏一番话,认为是在‘多选替手’上。 孙承宗自有他的优点,但他之优点也是他之缺点。而且林延潮与孙承宗的关系还有许多不确定在其中。 那其他人中呢? 如陶望龄,袁宗道二人都是林延潮的得意门生,但二人文人之气太重,只能传其道不能传其业。 方从哲事自己十分恭敬,但失于太圆滑,怕关键之时靠不住。 叶向高,李廷机倒是不错人选,但终究是同乡同案同学,没有师生名份。 郭正域倒是不错,可惜不是翰林,入阁机会太渺茫了。 还有萧良有,李汝华,钟羽正等等,他们虽都是人才,可毕竟不是一手栽培出来的。 所以不好选,真的是不好选,人都有缺点,岂有完美之人。 在忠心与才干之间当如何取舍呢? 现在从王家屏的话里,林延潮放弃了单从自己门生里选拔的想法。 只要能办得成大事,于国家有利就行,至于以后是不是听自己的话则可次之。重用心腹,不问才具,这不是古今结党营私之败吗? 正是‘宁赛马,不相马’。 不过为了回应宋应昌,林延潮仍是向他推举郭正域。 之前陆光祖答允过林延潮提拔郭正域为太常寺卿。但郭正域却因患病,错过了这一次任命。现在郭正域病好了,林延潮打算再次推举郭正域,让他在前线获得军功。毕竟郭正域是自己门下仅次于孙承宗的得意弟子。 林延潮向宋应昌推举后,郭正域即出任山东右布政使。 至于王家屏推荐的李廷机,以及自己一直青眼有加的方从哲,林延潮则另外有重用。 一千两百七十二章 经略之位 文渊阁之中,人来人往,又是一番新局面。 在一年前的时候,尚且是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王家屏四人在阁的局面。 现在一年后,内阁已换了一整套班子。 首辅是赵志皋,次辅是陆光祖,三辅是张位。 这中枢变化之大,一时令人无所适从。以往一名内阁大学士在成为首辅前,都要熬个几年,甚至十几年,但赵志皋不过一年即替王锡爵暂代首辅之位,实在是变化太快了。不说赵志皋本人,就是众官员们一时也没跟上脚步。 至于王锡爵还在离乡赶往京师的路上,可谓是走走停停。 现在这三位的内阁组合怎么说呢? 张位是以三品侍郎身份入阁,位尊却言轻,赵志皋虽是首辅,但谁也没有把他放在眼底。相反陆光祖却门庭若市。 六部尚书,九卿可谓轮着番上门拜访,而另外两位阁老的值房有几分冷清。 陆光祖负手立在值房的窗前,对左右中书道:“吾金榜题名之时有一志向,愿在这文渊阁中有一间大室,坐在此处处置公务,受百官拜谒,可惜馆试之时落选,不意到了今日才如愿以偿。” 几位中书都是笑着道:“恭喜阁老,贺喜阁老。” 陆光祖笑了笑着,这时外面禀告道:“兵部尚书石星求见!” 听说石星来,陆光祖笑着对左右道:“当初老夫与石东明争太宰之位,石东明失意后,半途见我从来不笑。今日竟主动上门来,难得难得。” “把石司马请进来!” 石星入内后,陆光祖迎了上去,搀着对方的手入座。 石星是不苟言笑之人,入座后即开门见山地道:“阁老,石某今日来是为了经略朝鲜备倭之事。” 陆光祖习惯了石星如此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的说话方式,当下示意左右退下道:“大司马尽管直言。” 石星道:“当初我本欲宋经略调军入朝,安定朝鲜上下。但宋应昌却怕这怕那,走了十几日才出了山海关。我知他难处向天子请了旨,给宋应昌临机专断之权,还将蓟辽总督蹇达调回京里以解他后顾之忧,但他仍以私信回复我说只将行辕设在辽阳,不敢入朝。” “所以老弟的意思,宋经略没有依照你之前廷议上所言,立即过江,以安朝鲜国主之心?” 石星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前几日御史郭实上疏,言宋应昌为经略七不可,这郭实虽妄议朝廷选将,被天子贬为杂职,但宋经略恐怕也是因此担心朝廷对他不信任,故而迟迟不敢过江,也算情有可原。” 陆光祖闻言笑了笑道:“大司马,近日宋经略来内阁书信言经略之责在于运筹帷幄,调兵遣将,调度粮草,而冲锋陷阵,于千里之外决胜乃总兵官之职责所在,他却不愿与之争功。” “看来宋经略是打定主意要在辽阳扎根,同时他还奏请设立登莱督粮道,准备将今年山东的部分漕粮以海运济辽!” 石星闻言听出了陆光祖的言下之意:“阁老你说这是林宗海给经略献策的?” 陆光祖呵呵笑了笑道:“仆没有这么说,但确有这个可能。此事宋经略没请教过仆,仆自然也不好问。” 援朝是石星政柄所在,林延潮竟对宋应昌指手画脚,此举激得石星大怒。他定了定神,从满脸怒色到心平气和,最后正色道:“阁老,你以为由我代为经略如何?” 陆光祖故作吃了一惊问道:“大司马你怎会有此打算?” 石星负气道:“既是朝臣言宋仁和他资浅权重,难以胜任经略之职,若换作老夫以本兵出掌应该就没有话说了吧!” 陆光祖忙道:“大司马出掌经略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但大司马一走,在朝中谁能有能比大司马更通兵事,辅佐陛下打赢这一战?眼下朝堂上怎么可能少得了大司马,故而此事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石星冷笑道:“那怎么办才是?除了老夫还能派谁,能堵住朝廷上那些言官之口?” “人选?”陆光祖闻言故意露出深思的神色。 陆光祖问:“大司马以为让林侯官取代宋仁和如何?” 石星闻言片刻的失神,似不敢相信这话从陆光祖口里道出。 “林侯官?他可是主张封贡的。” “诶,之前大家在廷议上定计是‘以战迫和’,‘两策并用’,当时他林侯官也是赞同的。” 石星摇了摇头道:“不可,他与老夫不和,大事不可委之。” 陆光祖笑着道:“无妨,仆在内阁给你撑腰,容不得林侯官不从。” “林侯官自己也不会答允的?” 陆光祖道:“有何不允?你忘了,他以事功二字自许,眼下国事有事,他必然不会托词不出,他与张江陵一样,皆是‘以天下为己任’之臣,朝廷若以经略之事托他,他必不会推辞!” 石星闻言面无表情地道:“阁老,恐怕是你不愿林宗海入阁吧?” 陆光祖闻言笑了笑道:“公心私心,何尝要分得那么明白,这几年石司马于廷议上林侯官屡次与你为难,怕是不太好过吧!” 石星闻言摇了摇头道:“确实彼此不和,但是阁老,石某只知道为朝廷办事,平定四方,了却君王身后事,至于对朝堂人事升迁流转是从不过问。所以对于阁老之请,石某既不会赞成,也不会反对,石某告辞!” 陆光祖勉强一笑,点点头道:“好说!” 石星离去后,陆光祖目送对方背影低声道:“真是好一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竟不识老夫之好意!若真那么清高,当初又何必来与老夫争吏部尚书。” 然后陆光祖重新坐于案后,他当初亲口承诺,自己入阁后再汲引林延潮入阁。到了陆光祖入阁后,他不仅翻脸不认账,还要断了林延潮的入阁之路。 但是现在石星不答允他的建议,陆光祖自己出面就是过河拆桥,他现在要寻什么人给自己递话呢? 左思右想一阵,陆光祖当即召来心腹道:“你立即派人到京中散布消息,就说天子有意让林延潮取代宋应昌为经略,但林延潮畏难怕事不从此请!”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七十三章 缘由 京师西郊的一座茶楼里。 上面说书的正在讲《说岳全传》,而下面两三百号人听得是如痴如醉。 在茶楼的边角处,从大内微服出宫的陈矩带着一名心腹,坐在那边喝茶边看今日新鲜出炉的《皇明时报》。 陈矩身着青布长衫,翘起了左脚搭在右腿膝盖上,若不是面白无须,旁人看去还以为对方只是一位吊儿郎当的读书人,或者不知师道尊严的教书先生,哪里会知道对方是一位宫中大珰。 林延潮走进茶楼时,就是看见陈矩如此。今日林延潮身穿着布衣长衫,看起来一副平平无奇的样子,身边没有往日官吏随从前呼后拥的架势,只有陈济川一人相随。 今日他约陈矩在此处见面,当然是要尽量低调,甚至搞得如同地下党接头一般。 这时候一阵喝彩声传来,原来说书先生讲到高宠连挑了十一辆铁滑车,下面的听众都忍不住鼓掌喝彩起来。 林延潮听了这里叹息一声,以往看说岳全传到了这里,不忍见到高宠力尽而亡,都是要跳过去的。 林延潮径直来到陈矩桌旁,正要说话,看见茶博士过来招呼于是就暂时打住。 “客官要喝什么茶?我们这里有……” 陈济川从袖子取了一吊钱给茶博士道:“六安香片,点心就不用了。” 陈济川说话带着令行禁止的意思,茶博士见此人威势不凡,不敢再说当即退下。 这时林延潮才道:“陈公公怎么不听说书,反而看起报纸了。” 陈矩将报纸放在一旁道:“咱家二三十岁没进司礼监时,最喜欢就是跟着那些大珰出宫听人说书,但在司礼监参赞枢务这些年,却发觉打战并非似说书里讲的那样两个大将上马打了几十回合,再摔军一掩杀就赢了。”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原来如此。林某倒还是爱听,想来也是词臣出身,未涉猎兵事,故而才能听得津津有味吧。” 陈矩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眼中意味深长。 “不见得吧!听闻林公在老家时,曾以几行字为俞大帅解决了一件棘手的官司。还听说俞大帅欲以兵书相传,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林延潮一愕道:“公公怎么如此了解林某。” 陈矩闻言笑了笑道:“对于林公的事,咱家当然很有兴趣,故而多有打听,甚至皇上那边也知道不少。” 林延潮苦笑道:“那林某还真应了外面那句‘简在圣心’的话了。” 陈矩笑了笑道:“林公乃陛下器重的人,怎么能不知根知底。” “好了,林公邀咱家来此,是不是为了免去经略的差事?” 话说到这里,陈济川从店小二手里接过茶壶,亲自给林延潮斟上香茗。 这时候一场书说完,茶客们散场入场,移座移桌,吵杂声甚大,这倒是将二人聊天的声音给掩盖住了不少。 林延潮呷了口茶,凑近陈矩面前道:“确有此意,但林某更想知道是何人想将林某挤出朝堂去的。” 陈矩道:“说实话至今为止内阁的揭帖,大臣的奏折上没有任何一字提及要林公取代宋司马为经略之事。但为何在朝野之间传开,咱家就无从得知了。” 林延潮道:“自乐新炉被枷死后,林某本以为飞语之事会消停一阵,没料到又死灰复燃。今日林某想向公公求证一件事,为何陆平湖能够入阁?” 陈矩闻言道:“林公问这个作什么?” 林延潮道:“据我所知,陛下所青睐者的宰相乃是王太仓,故而之前许新安,王山阴连续去位,陛下也丝毫不在意。现在陆平湖虽说廷推第一,以吏部尚书强势入阁,万一王太仓回阁了,二人如何相处?” “这并非天子虚位以待之意啊?但王太仓明知陆平湖在阁,却仍然从太仓老家启程进京,这又不知是何意。” 陈矩闻言道:“林公果真深悉圣意,这一次陆平湖能够以吏部尚书入阁,是因为沈归德推举,你也知道沈归德是帝师,他说话的分量有多重。” 林延潮道:“仅次不足以破除陈规吧!公公其中还有什么隐情吗?” 陈矩顿了顿道:“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此事说来话长,当年世宗在位时,忌讳极多,如当年会试里题为‘绥之斯来’,因下文是‘其死也哀’,故而甚恶之。到了第三题时见到两夷字,世宗更怒,要重办主考官,幸得徐阶,高拱诡言纠之。” 林延潮对于嘉靖皇帝的种种避讳是有听说的,比如世宗看到诏书奏章里有蛮夷二字,必须大臣们将这二字写得极小,如此为尊中国卑外夷之理。 反正对于这位皇帝各种要求极多。所以主考官第三题连写两个夷,换了一般人觉得这会有什么问题,但在嘉靖朝肯定是作死。 但见陈矩继续道:“世宗在晚年时更是讳言立储,凡大臣有言一字则死,当时陛下为裕王子,贵为皇长孙,但出生之后众大臣们都不敢禀之太庙,唯独陆平湖一人上奏请陛下告庙!本来天子也不欲让陆平湖入阁,但因慈圣太后提及有这一桩恩情,故而让他勉强入阁,在王太仓回京前暂理政事。” 林延潮恍然,原来是李太后的这一手助攻,令陆光祖意外的担任了内阁大学士。 陆光祖这件事功劳着实不小,要知道万历皇帝是嘉靖四十一年出生,但出生后因为嘉靖皇帝的避讳,没人敢报告,甚至万历出生二月也没行剪发之仪,后来由内官黄锦想了个办法,才告诉嘉靖皇帝,从此大臣们知道万历出生。 但众官员知道万历出生,却不敢吭声,甚至将皇长孙的事禀告太庙的事也不敢提及。当时唯独陆光祖不怕死说了这事。虽说陆光祖的奏疏被留中,但这个恩情当今天子必须记着。 林延潮凝眉道:“看来慈圣太后当年归政后仍是欲染指前朝之事啊!” 陈矩听林延潮此言有不干休的意思,连忙道:“林公误会了,其实太后归政后一直深居慈宁宫中不问大政,甚至连立储之事也未言一字。但这一次……这一次宫里有传言,若陆平湖不入阁,陛下必让廷臣重推,到时候恐怕就轮到林公你了,故而太后坐不住了!否则太后是绝不会过问前朝之事的。” 林延潮闻言心底吃了一惊,没料到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看来女人的报复心强,自己当年弹劾了璐王,间接迫太后归政,令太后记恨了这么多年。 这一次王家屏下野,重推内阁大学士。自己的门生同僚争着上门来‘劝进’,唯独方从哲言不可,陆光祖明着暗着防着自己,最后连李太后也出手了。 虽说这颇有些荣幸的意思,但朝内朝外的压力都很大,看来入阁的时机还不是很成熟。 林延潮正色道:“陈公公,林某曾与门生们说过,若有朝一日能够入阁,那也是水到渠成,众望所归,现在林某于国尚无建树,于百姓苍生没有功德,就算将大位予我,林某也是德不配位,不敢居之!” 陈矩赞许道:“说得好,咱家果真没有看错你。” 林延潮道:“哪里,若非陈公公提点,林某还不知其中有这么多的波折。此恩此德林某一辈子铭记在心。” 陈矩道:“林公这么说就有些看不起咱家,咱家只求陛下至尧舜之君,林公也能成为尧舜之臣,如此足矣。” “公公这一番话,实比林某高明了不知多少才是。” 陈矩笑了笑问道:“礼记有云,有功德于民者,加地进律。林公一心树立功业,就是以功德而证道,此事说来看似不难,但其实不易。那么林公真不愿去朝鲜吗?” 林延潮叹了口气道:“陈公实不相瞒,吾不通兵事,实难当此事,更何况宋仁和是我一手举荐得任经略的,若是我夺了他的位子,他会如何看我?” 陈矩闻言点点头道:“那咱家明白了,若陛下如此问起,咱家就看看能不能替你推脱掉。” 林延潮起身道:“公公屡次三番帮助林某,林某实在……” 陈矩笑了笑,已是起身道:“宫里还有事,咱家不能出来太久,林公以后若还有什么难处,尽管吩咐咱家就是,告辞!” 林延潮闻言心底也是十分感激,于是站起身来道:“那么让林某送一送公公。” 陈矩笑道:“林公忘了,你我相交的事,不能有外人得知,所以为了避嫌还是就此告别。” 这时候茶馆里又开始说下一场的《说岳全传》,茶客们听闻精彩之处,更是喝彩声连连。 林延潮不无感慨地道:“公公,你方才说说书的不能全信,但是你看茶馆里这些茶客不是来考究兵法的,他们听得其实是‘忠义’二字。 “十室之内必有忠信,古往今来武有岳武穆,文有文天祥,而内臣之中也是有公公如此的忠义之士啊!” 陈矩听了林延潮这话有些出神,然后道:“先监怀恩一直是咱家仰慕之人,若有朝一日林公能得享大名,还请不要忘了咱家,说几句好话留之史书好了。” 说完陈矩对着林延潮长长一揖,然后大步离去没作片刻停留。 一千两百七十四章 张位 京师的八月,天气是躁得厉害。 酷暑之下,实在是令人不敢出门。 却说宁夏与东事一起,赵志皋,陆光祖,张位联名提议让天子重新出来视朝,以启振奋人心的效果,但是天子又再度,以夏天到了朕实在是头晕眼花,身子发软为理由,拒绝了内阁的建议。 三伏天里,紫禁城内的文渊阁也是笼罩在这炎热之中。 这才刚刚到了辰时,文渊阁里的值吏连忙出来打扫,打扫之后再泼水降降暑气。 之后文渊阁阁门开启,从皇宫冰窖里新运出的大冰砖用草席棉布裹得严实,然后送进了阁内。 见这一幕,左右两房的中书官吏们都是露出羡慕之色,在酷暑中文渊阁里各个值房的内阁大学士得陛下恩准,可以用冰来降暑,至于他们则是没有这个待遇了。 兵丁们汗流浃背地将冰运进文渊阁中,今日阁内九卿科道会议,各部大员都要来,他们可是一点也怠慢不得。 片刻后,身着斗牛服的内阁大学士张位抵至阁中。 见了张位,几名阁吏们一并迎了上去,他们都知道这位阁老虽只是三辅,但人家办事可是一点都不含糊。与首辅赵志皋完全是两等类型的官员,阁吏若是办事出错,张位立即就会不顾任何情面,严加训斥。 张位吩咐道:“巳时以后,各部科道的大臣们即抵至文渊阁里。你们到时候务虚准备妥当,若是巳时一过,你们就将门闭起来,若是哪位大臣迟到了,你们务必要问清他的名字官职在单子上画押方允他入内。” 闻言众人都露出为难之色,这不是得罪人的事吗? “怎么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吗?” 一名阁吏闻言道:“那些科道官员尚且好说,若是九卿尚书来了,我们也拦在门外?” 张位冷笑一声道:“蠢脑子,朝中九卿尚书你们还有不认识的道理,放他们进来就是。” 吩咐完阁吏,这时候一顶步撵抵至文渊阁前。 张位迎了上去行礼道:“见过元翁!” 左右搀扶着赵志皋缓缓下了步撵,二人一起步入阁中,赵志皋缓缓地道:“明成啊,一会九卿科道酌议,就由你来主持了。” 张位一愕,但见赵志皋笑了笑道:“本辅听宫里的消息,皇上对你前几日上那条陈很是赞赏,称你是干练之臣。” 张位闻言一喜,原来前几日他上奏天子,要在京城周围建辅城三座,每城置兵万人护卫京师,效仿太祖定鼎金陵,设铺子口大营,囤积兵粮之策。同时他还献上了舆图一册,将如何布置,如何筑城都在其中详细注明。 张位当即道:“这都是元辅向陛下推举张某的缘故啊!” 赵志皋笑道:“明成,你我分属同年,在翰院时又是同朋,还被钦点同入阁办事,这话就见外了。老夫毕竟年纪老迈,身为入阁为宰相,身肩重任,实如蚊负山般辛苦啊,以后阁里的事就仰仗你多住持了。” 张位退了一步连忙道:“张某岂敢!” 顿了顿张位又问道:“那么陆次辅呢?” 赵志皋闻言叹道:“他昨日告病了!” 张位吃了一惊,陆光祖居然告病了,上一个月他还野心勃勃,露出揽权之意。 赵志皋道:“王太仓上疏言其八十老母病重打算回乡。这走了半途上突然回乡实在是令天子忧心啊!” 张位闻言点点头道:“我知王太仓为何回乡了,他是担心入阁后与陆次辅争权,上下不能相安啊!说来也是,陆次辅以吏部尚书入阁本来就令人侧目,若换了是我是王太仓心底也必然有所疑虑。” 赵志皋道:“是啊,连礼部尚书林侯官也上奏请陆次辅宣麻拜相,而王太仓当年入阁却并未有此隆重的礼遇啊。” 张位听赵志皋突然提及了林延潮,似意有所指,又没有点得太明白,略微一思索当即恍然大悟。 赵志皋似没事人般笑了笑。 张位自也不会揭破:“天子意许王太仓为首辅,眼下王太仓再度推辞,素知天子心意的陆次辅当然不能安之,故而告病求退了。” “或许如此吧!”赵志皋没有再说。 张位道:“那么今日九卿科道会商就由在下来主持吧!” 赵志皋笑着点了点头。 巳时之后,九卿与科道官员齐聚于文渊阁。 这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当然不可能都到,都是各派了各科各道都派一人为代表与议。 赵志皋,张位二人位列公座,至于左右两旁拜了椅子给九卿入座,至于科道官员就坐在廊下。 而林延潮到得不早也不晚,待坐下后随意看了一眼陆光祖的公座,见了椅子没人他倒是略微笑了笑。 不久张位起身主持廷议。 林延潮看了张位一眼,前几日他上疏天子要在京城附近屯兵建城的条陈他看过,写得十分有见地。此人自入阁以来多次上疏言事,看来是位办事之人。有他在阁主持,着实比赵志皋令人安心多了。 张位目光扫过众人当即道:今日之议,是朝廷初定援朝之策后,又有一些大臣反对出兵援朝之事,认为在宁夏没有平定前,不应有此举动,同时还有些官员对于宋应昌出任经略也有些人持反对意见。故而天子令九卿们会同科道再行酌议。” “其实从去年至今岁可谓灾荒连至,而国库空虚,又兼赋役繁苛,民生憔悴,才致西北各镇屡兆情形,东南倭夷大举进犯,诸位可有高见可以献策?” 当即一名御史起身道:“石大司马,自宁夏之变一起,圣上虽处深宫,念切西顾,先后发帑币几十万两。但是三边总督魏学曾在宁夏之役中迟疑不决,招抚不定,实有负圣恩。上月以来粮道屡屡被劫,监军梅国桢弹劾他有玩寇之罪,不知你有何高见?” 众人将目光都看向了石星,石星则横了那名御史一眼。 宁夏之役要从火落赤部叛乱说起,前三边总督郑洛虽说经略青海成功,但他与申时行的主和之策,一直饱受言官批评。 最后随着申时行下野,郑洛也于万历二十年的正月辞官回乡,然后由原先与他不和的魏学曾出任三边总督。 魏学曾一力主剿,并且背后有兵部尚书石星的支持,对方这显然是质疑石星的选将用人。对于此有人来怼石星林延潮自是乐意见到的,不过对于兵事他一向谨慎的不发言,一来不愿越俎代庖,二来担心被人赞有‘知兵’的名声。 但见石星梗得脖子道:“这位老道长还不知道吧!昨日前线传来消息,陕西巡抚叶梦熊已是决开了黄河,宁夏城已成一片泽国,破城就在旦夕之间。” 这名御史道:“这下官倒是不知,只是就事论事。现在魏学曾已被免职拿京,这刚一换将前线就见成功,说明了什么。再说下官以监军梅国桢之言请教大司马,这监军是陛下派去的,他的话不会有错吧。” 石星道:“你们实在质疑本部堂之用人吗?在叛军起事之初,魏学曾为三边总督守土坐镇有功,收复了河西五十余堡,扼守要道不让其西下关中,换了一般督抚早就慌作一团了。” “尔等不要看到一点错处,就拿着不放,求全责备,如此哪里有大臣敢于任事。现在朝廷已是三番五次催促宁夏早日平叛了,既是如此前线将士必会用力,在此事商榷人事的得失实没有意义。” 这名御史说完,又有几名御史讨论,林延潮闻言差一点打起了呵欠,对于九卿科道会商,他向来不认为能议论出什么实质性的结果来。但偏偏那些言官们觉得很重要,因为终于可以获得参听大政的机会了。 林延潮看去赵志皋果然又几乎打起了瞌睡,而杨俊民也是闭目养神,其余九卿也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林延潮见此不由笑了笑。 这时一名科臣起身道:“大司马,对于这一次援朝之策,吾认为倾大军于别国,而未见其利,实为短也。” 石星言道:“这位给谏,朝鲜乃我之屏藩,守朝鲜就是御敌于国门之外,难道非要打到自己家门前方见其利吗?” 这位御史道:“下官并非是这个意思,只是下官认为朝鲜于永乐年时夺我咸州以北十处之地,然后设立东北六镇,使我铁岭卫不得不渡江西移。下官以为可以出兵朝鲜为条件,请朝鲜将这故地还给本国,如此不至于白白劳师。” “这话倒是有点意思。” 林延潮听到这里,心想这样的话一般的官员恐怕想不到吧。林延潮不由仔细看向那名御史忽然心道,此人不是张位门生吗? 难道此事是他主张的? 林延潮想到这里,忽然想起史书上一段故事来。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张位与沈一贯曾联名给天子上了一个奏章,打算让大明积极介入经略朝鲜事宜。 其方略是于开城、平壤建置重镇,练兵屯田,并通商惠工,以节省大明之输挽。同时择人为将,分署朝鲜八道,为持久计。 此事得到了万历皇帝的允许,与朝鲜商议此事,结果其国君臣担心大明借此并吞其土,于是以不同意作罢。 一千两百七十五章 海贸 巳时之后,天气愈发的炎热。 骄阳炙烤着文渊阁,虽说阁吏早晨之时,在四面泼了水,但现在早已是无济于事。 随着日头一起,坐在廊下参听朝政的科道言官们的脑门鼻尖下巴上都已是挂着汗珠,有几个偏富态的言官官袍后背早已是湿了一大片。 但坐在阁内的林延潮却非但没有感觉到热气,相反身后却传来丝丝凉意。不用猜,林延潮即已知道阁内早已是摆放好了冰块。 所以阁内的大学士九卿们都是好整以暇地坐着,而反观下面的言官则是各个口干舌燥的样子,因为是公议,所以是没有看茶的道理,他们只能忍着。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不由心想,这是谁想出来的损招,如此折腾言官们。 林延潮当即就想到了张位,心底不由暗暗好笑,这些言官们应该早巴不得这公议早早结束才是,如此就不会再刁难在座大员们了。 此计真是高明! 言官们之发言,虽说大多都是异想天开,不切合实际,但一名言官谈及,收复东北六镇以换取明朝出兵的条件时,林延潮却觉得此倒是一个不错的提议。 但是若之前石星答允自己让朝鲜国王过江的建议,此议倒还有些可能。现在提出来怕难以实现了。 而身为兵部尚书的石星已是有些不耐烦,因为今日言官的攻讦大半是对着他来的,被人如此追问质疑,就算是有冰块降温也压不住他心底的火气。 石星道:“此议真当家国大事是儿戏了。” 林延潮听了石星之言,斜看了一眼张位的神色,果见张位果真脸色一沉。 林延潮暗笑,石星不知觉间就把张位得罪了。 石星道:“咸州以北之地,当年成祖早有圣训,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再说救其国,护藩属此乃大义所在,乘着他国有难,我上国要挟于其,他日传遍诸国,即负趁火打劫之恶名。” 石星说完,林延潮窥见张位的脸色是更难看了。 林延潮暗自笑了笑,为张位惋惜一二,碰到石星如此头铁的尚书,内阁也是难办。 不过他有何不高兴的,石星与张位不和,才是林延潮乐意见到的。 此人被斥退后,又一名言官出声道:“据琉球王秘禀,倭寇八月兴兵袭明,一入南京,一入浙江,一入福建,眼下若是大军东进,悬于朝鲜,沿海空虚如何是好?这南京,浙江,福建都是极要害之地,不可有失啊!” “再说了朝鲜国是不是诈降,仍未有定论,永乐七年时丘福轻信鞑子之言,十万精锐大军孤军深入,最后全军尽墨。此为前车之鉴啊!” 另一名言官道:“不错,辽东镇守总兵官祖承训兵败后,呈报有朝鲜兵卒投靠倭军,所以令我军丧师,此不能不疑。” 林延潮明白,祖承训战败后,为了掩饰败绩,故意在奏报上言朝鲜与倭寇勾结之事。然后朝中本来就对出兵朝鲜持反对之议的官员,因此而再度请求暂缓进兵。 石星倒是不慌不忙,当即道:“对此本部堂早知诸位仍有怀疑,故而今日廷议从会同馆请了朝鲜使臣郑昆寿到了!” 林延潮听了面色一凛,这会同馆处于礼部兵部共同管辖之下,石星从会同馆里召了郑昆寿与会却事先没有知会自己。好吧,虽说天子已命石星全权经营朝鲜之事,但如此仍是令林延潮有所不满。 但见郑昆寿来至文渊阁前,众科道官员带着怀疑之目光审视对方。 但见郑昆寿道:“朝鲜虽然国小,但上仰天朝,知大明为我父母之邦,绝不敢有任何欺瞒之举,更不敢有任何不轨之心。今日我奉国主之命将本国与日交通书信悉数给予诸位大人一览,一消诸位心底之疑。” 当即郑昆寿将朝鲜国主与倭国国书尽数交出,供给众官员们传递观看。 朝日文书都用汉文书写,所以大家看了都明白。 林延潮手里接过一封公文,但见上面写着‘日本与明大小悬殊,然我朝国富民饶,其兴兵者非贪地报怨耳。而其入明,必经贵国,故不得已贾道。而贵国缮修,遮我前行。吾不得不用干戈。自釜山到平壤,旌旗所指,无不摧陷。今闻大王欲屯鸭绿江,我鼓行而相会在近也。 林延潮再一看落款‘征朝第一军小西行长书留’。时间应该是平壤沦陷后,对方大放阙词。 林延潮将此信递给一旁的户部尚书杨俊民过目,杨俊民看后勃然大怒道:“尔等小邦竟敢如此猖狂。” 林延潮道:“不可轻视,之前辽东总兵祖承训之败,足以警戒一二。” “小邦猖狂,当灭此朝食!”林延潮话音刚落,这边大理寺卿孙丕扬出声怒喝。 郑昆寿拿出书信来后,场面立即扭转,石星徐徐言道:“祖承训兵败之后,本部堂已派锦衣卫都指挥使黄应旸入朝鲜查探,此信是黄应旸的回禀,朝鲜君臣奔越草莽,宁以国毙,不负天子之恩,不可不发兵救之!” 众官员们听石星这么说,当下还有什么怀疑。 林延潮经此一事,不由高看了石星几分,从之前的质疑,再到请郑昆寿出来辩白,最后拿出锦衣卫指挥使书信的凭据来,彻底打消了众官员的疑虑,而且还给石星留下了办事妥当的印象。 当下再也无人质疑,廷议上众科道言官一致作出了应该出兵朝鲜的决定。 当即会议结束,众言官们退去。 唯独石星与林延潮留在阁内,石星留下有话对张位说,而林延潮则站在一旁不知有何事。 石星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本部堂有几句公事要禀告阁老。” 石星的言下之意,就是你林延潮该干嘛干嘛去。 林延潮心底大怒,虽说天子让你经营朝鲜,但我身为礼部尚书也有参知的权力,你这么干什么意思。 张位笑了笑道:“既是公事,那么大宗伯也听之无妨。” 石星只好与张位商议有关宁夏,朝鲜之事,石星知一而答十,甚有决断。 林延潮也不由称赞,石星如果不是这么头铁的话,还真大有名臣风范。 石星禀完当即目视林延潮,林延潮轻咳一声当即道:“我有几句私话与阁老商量。” 石星闻言脸上立即作色,他当即起身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看着石星远去,林延潮与张位不由相视大笑。 “宗海啊,宗海,你可是依旧那个脾气啊!” 林延潮与张位在翰林院共事过一段日子,彼此知道对方脾气。 林延潮道:“阁老不知道,吾拜宗伯以来,在廷议上石大司马屡屡与我为难,有时实在难堪,甚至一时下不了台。” 林延潮这话也有试探张位对石星态度的意思。看看方才之事会不会令张位心底对石星落下芥蒂。 哪知张位闻言抚须笑了笑,然后道:“诶,宗海,这不是仆要说你。石司马嘛,他就是那个性子,凡争执也是对事不对人。宗海身为礼卿,怎可连这点度量也没有。” 张位虽是内阁大学士,但不过是正三品衔,按道理而言与林延潮不过地位相当而已。但是他这么说颇有领导的口吻。 但这不算无礼,毕竟以往在翰林院共事时,对方是掌院学士,林延潮也是在他之下的。 林延潮道:“阁老见教的事,延潮确实有作得不对的地方,对于石司马以后也就尽量忍让。” 张位点点头称许道:“这就好了,你们二人在吾眼底就是一将一相,将相和睦,此为朝廷之幸。” 林延潮道:“阁老过誉了,之前林某对阁老上奏于京城附近设卫城,驻兵屯粮之事,我细细想过了,深觉的此为老成谋国之策,若能实行之,无疑将免去将来之隐患!” 张位闻言点了点头道:“本朝为天子守国门之格局,故而不振作京畿武备,实为将来之患,只是眼下国帑匮乏,筑城之事只能将来次第为之了。宗海你方才说有私话要于我说,不知有什么事?” 林延潮道:“其实并非私话,也是公事。对于石司马援朝之事,我早有反对,并非不援,而是空示好于人?当年韩国至秦请兵,时秦宣太后虽是女子,但也知无利于国,不可出兵的道理。” “若我一家一室,邻居有难,自当仗义助之,但家国大事,岂能用一个义字道尽。众大臣们反对出兵也是有道理,毕竟现在国库空虚,这朝鲜一战打下去不知要用掉国家多少钱粮,以后国计怎么办,此实为可忧啊!” 张位点点头道:“这也是仆为难之处啊!听闻宗海之前提议以海漕与河漕并举,再以海运济朝是否早想到了这一点。” 林延潮道:“正有此虑,我当初提议,就是以海漕为先,海运为次,最后则是为了海贸之事,若是我与朝鲜能够在海上通商,如此就可以省去挽输之费,若是与倭国封贡之策可行,那么以倭国富饶之金银,就可以源源不断输来,以济国用啊!” 张位闻言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林延潮明白他的建议与历史上张位和沈一贯所提如出一辙。 只是他没有自己这般,早早布局在先。 一千两百七十六章 安插 在内阁与张位长述了自己的海贸之策后。 张位抚须欣然道:“宗海谋事可谓长远,吾当初在乡里听说你要启海运时,就知以你的性子,并非仅仅看到海漕这一步。” “通商惠工乃富国之道,我记得当年沈万三就是以此而暴富,眼下将此作为国用,实为国策啊!不过宗海可想过如此就是打破了太祖不许‘出海通番’之令了。朝臣到时若大举反对奈何?” 林延潮道:“这也是我迟疑之处,此事非有大魄力者不可为之,所以还请阁老参详一二。” 林延潮知道此事对明朝而言,绝对是有很大的好处,但官员碍于这个碍于那个是不敢这么办的。 林延潮看现在内阁那么多的官员,赵志皋绝对没有这个胆子,陆光祖则醉心于人事斗争,王锡爵如此板古也不会赞同,唯有张位可能会支持他的主张。 张位凝神思考,他新任内阁大学士,确实需要有些建树来确立自己在朝堂上的权威,当初他上疏言在京城四周筑城屯兵,就是向天子表明自己是敢于任事之人。 张位道:“此事若成每年平白国入可得百万之计,朝鲜,倭国从此也是俯首听命,此乃万世之计。” “宗海有此主张,吾身为阁部,自也当支持。但必须从长计划,你拿出一个章程来,你我再好好合计一下。” 林延潮闻言大喜,自己总算没有看错人。 当即林延潮称是,然后从文渊阁返回礼部。处理了一日公事后,林延潮今日倒是准时退衙,若如往日那般都要迟一两个时辰方才回府。 见林延潮离去的一幕,礼部官吏上下无不彼此庆贺,他们也终于可以按时回家了。 林延潮今日早早返回倒是有事,因为有家宴。 林延寿与其妻来家里做客,林浅浅自是要安排家宴,所以叮嘱林延潮早日回家。 近一年来,林延潮坐镇京里,对这位堂兄严加看管,林延寿倒是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另外大嫂也是有了身子马上就要临盆。 林延潮闻之后十分高兴,已是写信回家给爷爷大伯都报了喜讯。 见林延寿逐渐走上正轨,林延潮终于安心,之前一直担忧他们夫妻不和,现在林延寿也算懂事了,实在是不容易啊。 林延潮回到家中,先是吩咐陈济川将今日应酬都尽数退了,然后来到宴厅里。 林延寿一身青衣冠带,正和厅里考较林用功课学问,至于林浅浅则与甄小姐在一旁低声说话。 林延潮远远看去但见林用满脸无可奈何的神色。 “恩,用儿,百家姓千字文读了吗?” 林用差点笑出声:“回禀伯父,已经读了。” “恩,不错,孺子可教也。读了百家姓千字文即算是发蒙了,然后可以读四书了,学问之道在于首末次第,四书首在大学,读了吗?” 林用无可奈何地道:“回禀伯父,早读过了。” 但见林延寿拍腿道:“好,好,好,果真是其父必有其子,如你伯父我这般高才,似你这年纪时也才读了大学而已。” 林用回头求救般地看了林浅浅一眼,但见林浅浅严厉地瞪了林用一眼。 林用继续垂下头在林延寿面前,然后用脚尖画圈。 林延寿继续问道:“论语读了吗?” “读了。”林用随口道。 “不易啊,你不会连中庸,孟子也读了?” 林用点点头道:“回禀伯父,正是如此。” 林延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用儿,你可不要诓我啊!” 林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心道我哪里有功夫再磨叽下去:“我哪里敢诓伯父,我已是在治经了,敢问伯父治何经,侄儿好向你请教?” 林延寿闻言坐直身子一清喉咙道:“吾治公羊也!” 林用脸上浮过一丝狡黠之色问道:“那敢问伯父谁杀得陈他?” 林延寿一愣眼睛一转问道:“你怎么一见我,既如县太爷般问起了案子。非我杀之,非我杀之。” 林用暗笑,面上却道:“我是问伯父可知是谁杀的?” 林延寿奇道:“我又不是管邢名的,如何知晓谁杀得陈他?” 林延潮见儿子如此,当即重重咳了一声走入屋内。 林用正得意着呢,却见林延潮入内顿时神色大变,脸色苍白。 林延潮走到林用一旁道:“近来学问长进了不少嘛?都读了公羊传了。” 林用垂头低声道:“爹,我只是偶尔读了读。” 林延潮道:“偶尔读了?是不是觉得很厉害,可以拿出来卖弄一番了。” “孩儿不敢。” 林延潮道:“今日家宴后再责你。” 说完林延潮向林延寿道:“兄长,还请不要见怪。” 林延寿倒是呵呵地笑着道:“用儿与我开玩笑呢?有什么见怪的。陈他不就是陈国的国君,为蔡人所杀,我故意装作不知。” 林延潮笑着道:“正是如此。” 说完林延潮看了林用一眼,但见他满脸尴尬。 林延潮对林用道:“吕蒙当年不读书,但用功之后,有士别三日相看之语,读书在于用功踏实,不可以持小聪明。” 林用闷闷不乐地道:“孩儿记住了。” “明年县试前,望你能踏实用功。” 林延寿闻言奇道:“用儿居然明年要县试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算是给他一个磨砺的机会吧。吾当年不也是十四岁赴县试罢了。” 一旁甄小姐温和地道:“那倒是要等用儿一展其才了。” 林延寿当年林延潮毕竟请孙承宗教过几年,若真连陈他也不知道,那他就真得太对不住了孙承宗了。 当下开宴,林用有林延潮在旁顿时变得无比乖巧。至于次子林器年纪虽小,但在桌上却是沉默不多言,颇为稳重。 一家人开宴闲话家常,倒也是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林延寿即道:“兄弟啊,今日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林延潮问道:“兄长有什么话还请直说。” 林延寿道:“听闻朝廷是不是要东征,去打倭寇?”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林延寿道:“吾想投效军前,博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林延寿此言一出,甄夫人惊得手中筷子都落在桌上:“相公!” 林延潮看了甄夫人一眼,然后道:“嫂嫂请勿动气,我来说吧。兄长,眼下嫂子身怀六甲,你不在家中照料,此去从军身赴凶险之地为何?” 林延寿道:“诶,国家有事,我怎么能坐在家中,我也是朝廷的武官,不能不考虑为国效力啊!再说了不打跑了倭寇,我们能有好日子过?” 林延潮心中讶异,林延寿这一番话倒是很有道理。他倒是一时不能相劝。 林浅浅见了林延寿如此,当即道:“哥哥,你倒是当起真来了。你这百户之职,可是捐官来的,谁也没指望你去从军啊,你知兵事吗?打过战吗?” 林延寿昂然道:“捐官如何,不也是官吗?书生领兵自古有之,诸葛亮没出茅庐前,谁也不知他能带兵打战啊!” 林用低声嘀咕,书生?谁说你是书生?明明是文不成武不就啊! 林延寿道:“这几年来我熟读兵书战策,如八门金锁阵,一字长蛇阵,七十二座天门阵,十面埋伏阵,太乙浑元天象阵,无一不知,还有铁浮屠,连环马也有涉猎,若是我出山,必然是马到成功。” 林延潮闻言伸手扶额,心想兄长近来是水浒三国杨家将看多了。 林浅浅,甄小姐二人连着劝,但是就不能打消林延寿这建功立业之心。 林延潮心底也有主张,当即道:“既是兄长主意已定,我也不好说什么。我只劝兄长一句话,能不能等嫂子临产后,你再到军前效力如何?” 林延寿则道:“倭贼总不能等到孩子生了再打过来吧,兄弟啊,为国效力是一刻也等不得啊。” 林延潮闻言长叹,但见甄小姐已是落泪了。 林延寿见此心烦意乱道,别哭,我怕你哭,我先出去,兄弟弟妹你们帮我劝劝。 林延寿走后,林延潮让林用,林器先回房,然后对甄小姐道:“大嫂,既是兄长执意如此,我们也只能让他去。” 甄小姐垂泪道:“可是相公他连上马都不会,何来征战沙场?” 林延潮也是无语,自己也是不会骑马,但自己是文官。而自己的兄长就这样还想上阵,那不是送吗? 林延潮道:“既然如此,我就让他不要入朝就是,让他在后方处理杂事,也算是个清闲的差事。以兄长的性子,做事也从来没个长久的,这一次出征不过一时兴起,用不了一段时日他就厌烦了,到时候我再调他回来就是。” 甄小姐闻言总算放心,于是道:“相公不是行军打仗之才,但他却从来不知自己的斤两,若非叔叔这么安排,我哪里能放心。谢过叔叔了。” 林延潮笑道:“一家人说什么谢字。” 近来因宁夏,朝鲜之事,朝廷已令科道官员保举边才,准备大用。 林延潮早早的就授意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保举了原来的老相识楚大江出任山东海防副总兵一职。 林延潮让楚大江驻扎在此,也是呼应新出任的山东右布政使郭正域,将来好为海运济朝作准备,至于林延寿林延潮就准备托楚大江照拂了。 林延潮也不打算让林延寿建功立业,将他安插在山东替自己看看摊子,如此对甄小姐,以及大伯大娘也算有了交待了。 一千两百七十七章 名将 酷暑马上就要过去,但京里仍是热得骇人,热风一阵一阵的袭来。 天已有好一阵没有下雨了,林延潮所在的礼部火房里,虽没有如其他各部衙门火房里用冰桶降暑,但因为附近有大树荫蔽,却并没有那么炎热。 即便如此府役们正用清水在火房周围洒地,稍稍减去几分酷暑。 林延潮也是穿着一件单衫在火房里处置公文,身旁站着一名仆役正卖力给他扇扇子。 这时林延潮刚刚处理完公文,他从桌上拿了酸梅汤喝了一口,然后拿起桌边摇铃晃了晃对来人道:“立即备车去国子监一趟。” 衙役称是一声,即去准备 林延潮换上官袍后,走到了后院里,但见一辆马车正停在树荫之下,展明侯在车旁。 林延潮正欲上马车,展明忽然抱拳道:“老爷,能否耽误你片刻,我有一件事想禀告你。” 林延潮很少看到展明如此郑重其事,他一贯是沉默寡言,衙门里里不少人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但展明忽然这么说,必是有要紧事,林延潮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问道:“何事如此?” 展明道:“老爷,我……” “不要急慢慢说来。” 展明深吸一口气道:“老爷,既然如此我直言了,这一次备倭经略征召熟练久战之南兵入朝,游击将军吴惟忠正在征召之列。” 林延潮听了心底顿时下沉。 “我当年从军时,吴惟忠将军在戚爷爷帐下,那时候入浙江我与上百名弟兄中了倭寇的埋伏,正是他率军赶到并出手相救,这一次他奉命出征,征召有经验的士卒,正是我报恩的机会。” 林延潮目光一凝,他可是记得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因为南北军之争,那时吴惟忠率三千南军入朝,一路血战伤亡不小。然后他们从朝鲜退下,剩余的两千余南军在蓟州,结果被以兵变之名被全部屠杀。 不说这一点,展明居然说要离开自己去吴惟忠那报恩,林延潮心底也是很难接受。 林延潮露出为难之色,但见展明突然跪下叩头道:“这一次宋经略为了招募南兵入朝开出了厚饷,但是老爷知道小人并非是为了这些厚饷,而全然为了报恩。” “唯让小人内疚的是,这么多年老爷待小人恩重如山,眼下突然离开,实在是对不住老爷。” 林延潮长叹道:“说这些做什么,你若不在我这边效力,必然早就拜将,是我林延潮为了一己之私耽误了你前程才是。” “老爷……”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早听闻吴惟忠将军的大名,你能去他帐下效力,我也是颜面有光。他现在身在何处?若是不要紧的话,让他到我府上来见一面,好好说说话。” 展明闻言当即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明朝文尊武卑,比如总兵,副总兵,游击之职看似一方重将,但其实都要受当地的巡按,巡抚,总督所节制,比如报功,封赏,粮饷什么的都要听文官的意思,甚至稍有差错就要被弹劾,因此别说这些御史台的人,有时候就是知府,知县这样的亲民官也敢当面训斥总兵级的武将。 而林延潮以堂堂礼部尚书之尊,居然肯见一名游击将军,那不用多说肯定是爱屋及乌,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对吴惟忠青眼有加。 展明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当即道:“吴将军就在京师。” “那速速替我请他来一趟,持我的帖子去,他什么时候来我都有空。” 展明大声道:“小人谢过老爷。” 林延潮换了人驾车,而展明则是立即赶往邀请吴惟忠。 林延潮见此一幕,心底有些难过,当日去了国子监后。林延潮即是回府,然后与陈济川说了展明要离自己去投吴惟忠的事。 陈济川大惊失色立即道:“老爷,此事万万不可啊,展明跟随老爷多年,知道老爷多少心腹机密之事,若是放了他走,万一……”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我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但是展明此人忠诚可靠绝对不会负我的。” 陈济川道:“老爷,哪里可以冒这样的风险,就算展明没有此心,但是老爷你的政敌若是知道了,他们不会想办法诱之吗?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听了陈济川这话,林延潮点点头道:“展明不是没有脑子的,当然你说得也有道理。还是一会见了吴惟忠再说吧。” 林延潮于府内踱步沉思,陈济川说得确实有道理。其实展明事自己这么多年,忠勤有加,更是里里外外帮了自己许多,很多事情托他去办都是可以放心的,现在展明要走,林延潮绝对是舍不得。 但是人各有志,他要走又是为了报恩,林延潮若是强留,必然也是伤了展明之心。 正在林延潮左右为难之际,下人通禀道吴惟忠,展明已是到了府前。 林延潮一听当即决定亲自出迎。 如此林延潮这样的身份,亲自出迎一名游击,可真是礼下于人了。这可是接待同级别官员的待遇。 但见吴惟忠白发苍苍,已是一名近耳顺之龄的老将。 他一见林延潮出迎即是拜倒道:“怎么敢劳大宗伯亲迎,真是折煞小人了。” 吴惟忠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他有些担心展明来投奔自己,怕不是引起了林延潮如何的不快吧。如此重礼之下,怕是有什么手段。 听闻督抚文臣对待那些不听话的武将,往往也是先卑礼相迎,等他放松戒备,突然请出左右将他捆住,然后请出圣旨或尚方宝剑就砍了。此事不是没有先例的。 林延潮虽不是督抚级的官员,但是有影响督抚的权力,听闻这一次节制整个蓟辽的备倭经略宋应昌就是林延潮一手保荐的。 林延潮见吴惟忠半点没有惊喜,反而有些迟疑,当下明白自己的礼数太过了。 林延潮笑着搀扶吴惟忠道:“林某是福建人,自懂事以来,耳闻的就是乡里饱受倭寇侵害之事,故而林某一生最佩服的就是戚将军与俞将军,早就听闻吴将军您的赫赫威名,又是戚将军帐下的大将,今日听展明说你在京师,故而就迫不及待的将你请来说说话。”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七十八章 从心 林延潮这番话下,这才稍稍释去吴惟忠的疑虑。 当即林延潮将吴惟忠请到宴厅里,双方入座。 林延潮并没有请其他人,就是吴惟忠,展明二人,而陈济川在旁端酒施菜。 这一次宋应昌身为备倭经略,第一件事就是上奏朝廷请精锐善战的南兵入朝作战。 林延潮当即询问这一次入朝南兵的待遇。 见林延潮相询,吴惟忠放下筷子禀道:“回禀大宗伯,经略大人已是答允我们。这一次入朝的士卒,每人可得月支粮银一两五钱,行粮盐菜银一两五钱,衣鞋银三钱,犒赏银三钱,一个月就是三两六钱。而将官,千,把总的廪给则是比平常翻了一倍。” 林延潮细细斟酌道:“我记得朝廷募兵一年是十八两银子。由此可见宋经略对咱们戚家军还是寄予厚望啊。” 林延潮想起一年多前,自己刚入朝时,朝廷上下对于南军一年十八两银子的厚饷之事十分不满,甚至有一名南兵粮饷抵三名北兵之说。这一次宋应昌要浙兵入朝居然开出了一年四十三两银子的价码,现在朝鲜有事还好说,一旦到了事后朝野恐怕又有南兵募军贪利之说。 林延潮此言一出,吴惟忠连忙道:“大宗伯容禀,我知道朝廷上下不少人看我们南兵不顺眼,自从太岳公去世,大帅被贬后,我们南兵的地位是一日不如一日,但是这一年四十三两银子确实不多。大宗伯明鉴啊!” 林延潮闻言没说话,但一旁陈济川道:“去年廷议上朝廷有裁撤南兵之说,正是我们家老爷在朝堂上替你们说话,这才免了此事。吴将军莫非以为我们老爷也是与那般人一样为难你们吗?” 吴惟忠一听立即惶恐地道:“末将不知大宗伯于我南兵有如此之恩,请大宗伯受我吴惟忠一拜。” 林延潮当即出手扶住,但吴惟忠哪里肯,他年纪虽老迈,但仍是用力对着林延潮叩了三头。 林延潮见对方执意如此,只能侧身避开:“吴将军,戚家军对于我们家乡有大恩,你执意如此,实在折煞了林某,起来说话吧。” 吴惟忠闻言这才起身,朝林延潮抱拳道:“大宗伯既不肯受末将之礼,那么以后我吴惟忠的命就是大宗伯的,大宗伯有什么差遣,风里来雨里去末将一定给你办到。” 林延潮摇头道:“吴将军言重,来咱们坐下边吃边说。” 说完林延潮给吴惟忠斟酒,然后道:“其实林某乍听闻一年四十三两,也觉得颇厚,仅仅吴将军账下三千人马,兵饷所支就要近十三万两一年。朝廷上恐怕会有人因此有所非议。” 吴惟忠仰天长叹道:“非我们南兵狮子大开口,趁着国难之时,向朝廷要钱,只是……只是一直以来就是如此,这兵饷有行粮,坐粮之分,平日驻扎守备,一年十八两银子那是坐粮银,而入朝从征按照规矩朝廷都要支一笔行粮银。” 林延潮点了点头,月支银一两五钱是坐粮,行粮盐菜钱一两五钱是行粮,那么加在一起就是双饷。作为留守部队,当兵拿单饷,而作为作战部队,朝廷发双饷,这也是鼓励士气之用,古往今来一直有这规矩,否则凭什么要人家脑袋系腰上卖命。 唯独另外每个月那六钱银子,是宋应昌另外给南兵争取下来的,但也不过分。但是南兵俸禄的基数本来就高,一旦双饷后实在就令朝廷吃不消了,援朝之战后这笔钱朝廷八成是要拖欠的。 现在吴惟忠道了清楚后,林延潮总算明白事情原委。 林延潮缓缓道:“今年五月之时蓟镇三屯营因兵饷拖欠之事,聚众于遵化向总兵要饷,此事令朝野上下对南兵印象极差,认为南兵气骄行横,极难约束。” 吴惟忠脸色顿时很差。 林延潮明白任何事情不能孤立视之,朝廷给南兵厚饷是让他们拿钱办事,这是张居正在时定的规矩,此事无可厚非。 但是南兵如此厚饷,令以卫所军为主的北军十分不满。到了张居正去后,人亡政息,朝廷因为天子的缘故,对于南兵的厚饷越来越不满。再加上这数年来国库空虚,朝廷拖欠九边军饷不是一日两日,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拿着厚饷的南军。 而南军本就是募兵,拿不到钱聚众要饷也是迫不得已,但如此令朝廷对于南兵的印象更差。 而到了万历二十三年的蓟镇兵变,并非偶然引发,而是积怨的一次彻底爆发。在朝鲜战场上为国效力的南军没有阵亡在前线,反而死在自己人手中,怎能不令人寒心。 由此林延潮却是想起了张居正,为政最怕就是人走茶凉。如张居正那样背负着天下骂名硬撑下去,但他的新政最后还是失败了,实在令人扼腕叹息啊。 而自己必须以张居正为鉴,先找到替手再说。 林延潮陷入了沉思,而身旁的吴惟忠不知道林延潮想到了别处,还以为林延潮因此而震怒,深觉得惶恐不安。 这蓟镇三营闹事的南兵,并非是他统领,但吴惟忠仍是担忧不已,深恐林延潮因此不悦,以后不在朝堂上继续替南兵说话,那么何人能为南兵撑腰,但是他又不敢出言解释。 “老爷。”陈济川轻声提醒了一句,林延潮这才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失礼了。 但见林延潮道:“朝廷之上,我会继续为吴将军维持,吴将军不需要谢我,这是林某能为戚少保能办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吴将军的部下也要尽力约束,不要再有闹饷的事了。” “说实话国用不足,朝廷为了这一次援朝可谓拿出了最后一点家当啊。” 吴惟忠昂然道:“大宗伯放心,朝廷如此厚待我们浙兵,我等唯有以死报之。吴某这一次入朝就没打算将这把老骨头再带回去!” 林延潮点点头端起一杯酒道:“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将军真是豪迈之人,此酒林某敬你。” 听了林延潮此语,吴惟忠虽是粗通文墨,但也觉得说得极好,当即他仰天道:“末将出征之前,得大宗伯这一句话,也算是死而无憾了,末将以此酒谢过大宗伯。” 说完吴惟忠与林延潮对饮一杯。 吴惟忠酒量甚豪,一杯酒下去面不改色,而林延潮却有些不胜酒力。 一杯酒下肚林延潮心情也是变化很多,以往他想得都是在朝堂上如何如何谋身,但现在却是换了个念头。 当年曾国藩攻克南京后,主动将嫡系的湘军全部裁撤,然后转而重点栽培门生李鸿章。曾国藩正是靠着李鸿章的淮军平定了的捻军,从而在另一个方面继续保持了自己的政治影响力。 可见事事不一定要自己冲锋在前,倒不如退一步能海阔天空,换句话说,此乃功成不必在我的高尚情操,也可视作做官最重要的是从心(怂)。 想到这里,林延潮也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计较那么多。以往自己总以为展明作为自己的亲随,就应该一辈子忠心耿耿地在自己身旁,但他忽略了展明也有自己的想法。 展明都如此了,若自己真要如张居正那般行变法革新那一日,自己门下一口一句恩师的门生们,是否仍会如从前那般支持自己。 从孙承宗,袁可立二人,再到展明身上,林延潮也反省自己的不足,有时候自己也当有‘君子成人之美,而不是以认同与否’的胸襟。能够退一步的时候,那么人心也就有了。 林延潮心情已是不同,他对吴惟忠道:“展明追随我多年,虽然他称我一声老爷,但实与家人一般。这一次他要报答吴将军的救命之恩,我虽舍不得他走,但也不得不放行,所以还请吴将军代我照顾了。” 展明闻言,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已是眼眶已红。 吴惟忠闻此道:“大宗伯放心,末将一定照看好展兄弟,他日朝鲜事平,末将再让他回府给大宗伯效力就是。” 林延潮有了吴惟忠这话,终于放下心来。 而展明抱拳道:“老爷,小人既是出自林家,以后一辈子也是林家之人,我一定不给你丢人。” 林延潮朗声大笑道:“好,大丈夫当如此!” 当日吴惟忠走后,次日派了自己族侄吴幼礼以及两名浙兵里的武艺高强之士来林延潮这效力。 看来吴惟忠也知展明等于是林延潮的贴身护卫,他一走林延潮的安全无人保障,故而派军中猛士来保护林延潮。 林延潮虽觉得这样的猛士去军前效力更好,但吴惟贤一再支持,认为林延潮的个人安全更胜过一切。 林延潮见对方如此盛情,也没有拒绝,然后将这吴幼礼调到身边试用了一下。 但见他果真是武艺过人,是等闲十几个人近不了身的那等武林高手,也不知他与展明武艺谁高谁低,但从年纪而言吴幼礼不过二十出头,展明却已有四十多岁。 有他在身边林延潮也是安心了不少,不用为自己的警卫发愁了,如此总算稍稍能弥补展明离去对自己的损失。 一千两百七十九章 红颜知己 却说朝堂上也并不平静。 陆光祖上疏辞官,言身子不好在家养病后,王锡爵也是上疏表示不能接受首辅之位。 然后有一名言官上疏言,王锡爵即是家人身子不好,那么陛下可以请他还乡好好照顾家人,成全其孝道,何况现在边镇多事,不应该虚位以待王锡爵出任首辅。 这一名言官上疏,天子立即下旨,责其浮言轻抵,议论辅臣之事。 这一手本来是陆光祖对付王锡爵的手段,不欲他回朝与自己争权。但是没料到反应过激的却是现在暂代首辅之位的赵志皋。 赵志皋认为此疏是在批评他,故而不安而去。 天子下旨挽留赵志皋。 但赵志皋如何就是不出山,天子明白了赵志皋的用意,当下下疏请陆光祖出山辅政,同时让王锡爵立即入京。 然后陆光祖,王锡爵二人同时接受了天子的任命。 林延潮闻知此事后不由感慨,若非赵志皋愿意出手拉陆光祖一把,那么陆光祖这一次恐怕就没有颜面复出,被按在家里动弹不得。 但是林延潮也不是没有收获,因为这件事的波折,令王锡爵,陆光祖二人结下了梁子。因为有王锡爵压在那边,陆光祖这一次重新复出后,原先的气焰已是不见,态度也是谦和了许多。 然后宁夏之役,传来捷报。 朝廷调名将李如松誓师后,统辽东、宣、大、山西兵及浙兵、苗兵等进行围剿。 当时有掘黄河水淹宁夏的建议,总督魏学曾念及城中三十万百姓不忍掘河,打算招安叛军。 结果魏学曾因此不顾天子三令五申立即结束宁夏之役的命令,反而让宁夏城内的哱拜父子得以喘息之机。 尽管魏学曾最后还是掘水灌城,但哱拜已向草原上蒙古各部求援,著力兔、庄秃赖和十失兔等蒙古各部约三万人马来犯。 此刻坚城未下,敌援军大举而来,一旦敌军里应外合,明军有全盘崩溃之危,此乃兵法之大忌。 幸亏李如松不慌不忙,与麻贵等将领连续击破蒙古各部人马,然后重新将宁夏城围困。 这时候天子将魏学曾延误军机为名将他裁撤,并令锦衣卫拿至京师,然后以叶梦熊取代魏学曾为总督。 新任总督叶梦熊再度掘开黄河水淹宁夏城,最后宁夏城被攻破,哱拜自杀。明军终于平定了叛乱。 这一次宁夏之役的获胜,明军虽然赢得极险,但不失为一场漂亮之战,此战当然令居中为筹帷幄的石星名声大振,天子对他极力嘉奖。 宁夏之役后石星上奏请天子念在魏学曾收复河西五十余堡的功劳上免其罪责,再调宁夏总兵李如松回师,为东征提督,统蓟、辽、冀、川、浙诸军出征平定倭军,最后因为经略宋应昌屡屡被言官质疑,石星请求亲自领兵替宋应昌为征朝经略。 天子现在对石星十分的赏识,可谓有求必应,当即是一并答允了对方的要求。唯独是石星出任征朝经略的事,天子不肯。天子说,朕还要石卿‘佐帷幄’,不可轻离。 天子都这么说了,显然表达了朕现在离不开你石星的意思。 满朝文武谁不知圣意眷顾在石星身上,石星因此成为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红人,而当初与石星在平倭事上意见屡屡相左的林延潮,自然被石星压得是黯淡无光。 在征朝这样的大略上,林延潮已是无法发声与石星相抗。 就算是在读书人中也是如此,大部分人也是称许石星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功劳,至于屡屡与石星相左的林延潮当然就成为见事不明的代表了。 皇明时报里一名言官在一日以不指名的方式进行了批评,言朝中某位大臣口称事功,然而事事无功,反而不顾国家之利害,惟恣一己之胸臆,屡屡阻扰圣断! 而宋应昌经略之位不稳,兵部尚书石星甘冒风险主动请缨,平日在援朝之事上屡屡指手画脚的某位大臣,却是突然沉默无声,旁人问时以不晓兵事而推脱再三,实有负敢于任事之名,皇上隆礼之恩。吾等正人君子实在不耻其之为人! 此事一出,可谓京中舆论一片哗然。 尽管身边的人不敢将外头批评的话禀告给林延潮,但这些批评之声仍是从各种渠道传入林延潮的耳中。 孙承宗,方从哲他们打算在新民报上撰文反击,却被林延潮拦住。 林延潮对于何人在此事背后推波助澜,可谓心知肚明。 他本想按下陆光祖,让他自动辞相,但没料到打蛇不死反被伤。现在满潮舆论都不利于自己。 当时众人认为,林延潮唯一化解的办法,就是主动请求取代宋应昌为入朝经略。甚至宋应昌也写信来请求林延潮替他出任经略。 面对如此情况,林延潮反而写信安抚宋应昌,让他放心尽管放手去办,自己仍在朝中全力支持。 当然林延潮也想过以‘身子有疾’的理由,向天子请求辞官,再让天子挽留一番,如此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因为身子不好的缘故,无法出任备倭经略之职,而不是不想去。 但是这么干会有弄巧成拙的嫌疑,天子可能会因此更觉得自己图谋入阁,而不愿意出外树立军功,甚至拿皇帝来作为挡箭牌,挽回自己的政治声誉。 所以进不能进,退也不能退,林延潮唯有勉强在朝堂上强撑。而这段日子,可谓林延潮自拜礼部尚书后,在朝廷中最黯淡无光的时光。 这时候天气已是入秋,因为心情不舒畅,加之天气变化的缘故,林延潮不小心感冒了,初时发烧数日,后来吃药调理这才稍稍缓解过来。 不过林延潮仍是带病工作,现在的他可谓是连病假也不敢请,以免朝中有人微辞。 这一日林延潮又是按时退衙,躺在轿中闭目养神,处理了一日公务,脑壳子有些生疼,明日又要准备廷议,讨论援朝大计。 一事接着一事,又因为感冒初愈,所以林延潮此刻心情不是很好。 轿子路经一街时,林延潮忽听街边传来悦耳的琴声。 林延潮不由睁眼问道:“是哪里来的琴声。” “回禀老爷,是一旁的琴馆。”回话的新来的吴幼礼,而并非是展明。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停轿!” “这里?”吴幼礼吃了一惊。 林延潮微微不悦,换了以往展明绝不会问这样的问题,罢了,还是慢慢教吧。 “是的。” 轿子停了一盏茶的功夫,等琴声一停后,林延潮方才走下轿,但见街道早已是清出,京中百姓们见自己的仪仗都已是回避道旁。 林延潮没说什么,看向传出琴声的琴馆,当即迈步走进。 但见馆里坐着几名琴师,他们一见林延潮如此身着斗牛服的高官走进自己的琴馆,当即都是骇得起身,屏息静气地站一旁。 林延潮问道:“此琴声是何人所奏出?” 一名年老的琴师上前道:“回禀大人,此琴声乃鄙店琴娘所奏,不知大人是否有意一见!” 林延潮闻言是琴娘,当即摇了摇头道:“本部堂只是好奇而已,此琴声并非弹得多好,只是难得是琴意之中没有悦人之心,完全是抒琴者之意,故而本官驻足于此。” 这年老的琴师立即道:“原来是部堂大人,失敬失敬,若是部堂大人喜欢,鄙店可以随时派这位琴娘到府上给部堂大人弹奏。”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若是再奏,恐怕无本部堂现在的心境了,倒不如留在此刻。” “告辞!” 说着林延潮正要离开,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声音:“还请部堂大人留步。” 林延潮头也不回而是笑着道:“不必见了吧!” 哪知那女子道:“部堂大人请听民女一言,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哄哄,别是东南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林延潮一愕回过身看去,不由道:“真是故人,楚姑娘有礼了。” 原来这位奏琴的琴娘,正是当年林延潮刚入京时与林世璧逛青楼时遇到的清倌人楚君。 楚君见林延潮时盈盈下拜,双目泪流道:“没料到十二年后,楚君居然还能在这里遇到部堂大人!” 林延潮闻言也是唏嘘不已,走上数步道:“楚姑娘不必多礼,起身吧!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楚君起身后,有些凄然地笑道:“初见之时,部堂大人不过是一名来京赶考举子,而今部堂大人已是尚书郎!至于楚君则是韶华已逝,日子一年不过不如一年,幸亏当年在悦翠楼时学了一些琴技,现在勉强在琴馆里谋一份生计。” 林延潮仔细一看对方,果真十几年过去,楚君的容貌已大不如前了。 真是有红颜白头之憾啊!能够永驻青春的美女,也只是在小说家的故事中吧。 林延潮道:“楚姑娘,虽是这么说,但方才我听你的琴声时,却有知己之意,没料到驻足相询,倒是真是故人。” 楚君闻言喜道:“部堂大人这么说,是将楚君视作红颜知己吗?得部堂大人这一句话,民女实在是三生有幸。” 一千两百八十章 试看来日 琴馆里。 林延潮与楚君二人相对而坐。 二人所在的是琴间,四面覆以松花色的轻纱垂帘,吴幼礼以及随从,以及琴馆里的琴师都随侍在左右。 侧坐在一张古琴旁的楚君动作熟悉地点了熏香,然后给林延潮斟了杯茶,林延潮举起茶碗到了嘴边道:“从读书到为官是不一样的,当年读书时只觉得官员们齐心协力必能为老百姓办好实事。但事情到了眉前,却发觉你要办实事,就要用钱,用人,照会他人,这些不是靠一纸公文,而是全凭人情应酬,若是没有官场上种种之交情,哪怕你手上拿着皇上的圣旨,说尽了好话,磕破了头,也不会有人搭理。” “故而我不得不于着手于人事!” 林延潮与楚君说着,其实也是心底近来的苦闷。 楚君在旁听着,然后道:“但是部堂大人比很多懦弱无事的官员已是强上太多了是吗?仅仅是引进番薯,新办报纸,兴办图书馆已经是大功德了” 林延潮摇头道:“那还远远不够。人无一世之好人,也无一世之坏人。史上论定此人,是看他一生办了多少事。凡为君子者,若办了错事,那后人看来就是小人。而小人则可反过看之。” 楚君见林延潮的茶碗空了,边补茶水边道:“奴家虽不懂大道理,但也明白君子之道在于自修。” 林延潮点点头道:“治平之事出了问题,定然错在自修上,是要反求诸己。” 楚君忙言道:“部堂大人,我并没有……” 林延潮点点头道:“无妨,吾能知就好,多谢楚姑娘能陪我说一番话,你也明白到了我这个位子,人是有多么寂寞。” 楚君笑了笑道:“奴家若有一言能入部堂大人之耳不知多么荣幸。” 说这里,楚君道:“那么部堂大人这些话为何不与夫人排解?” 林延潮已是从席上起身,闻言问道:“何出此言?” 楚君垂头道:“没什么,只是敬佩夫人,奴家虽在琴馆但也听闻不少街言巷语,听闻高丽使者曾为了求大明出兵有意献几名美女给部堂大人,但这些美人却给尊夫人碾出!” 林延潮摇了摇头,神色一冷道:“此事看来你也听说了。” 楚君见林延潮的脸色,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奴家并没有笑话部堂大人的意思,更不敢挑拨部堂大人与夫人间的夫妻之情。其实奴家当初听了后,好生敬佩夫人的智慧与勇气,就好比那宰相夫人的那碗醋,不是谁想喝就能敢喝的。” “其实夫人从一位养娘而至堂堂二品诰命夫人,着实可知她是一位奇女子,其中的艰辛又何尝能说得清楚。奴家……奴家当初也曾想若是自己到了她的位子上是否能比她作得……作得更好。奴家这些年终于才明白何为争不了也争不得,但若要自荐为妾屈居人下,却也不甘心。奴家也是无知,一个命如纸薄的风尘女子竟然也敢心比天高。” 楚君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如释重负一般,泪水滴落,当即向林延潮盈盈一拜:“当初都不敢争,又何况现在已是年华不在,又无徐娘之姿,今日奴家能见部堂大人一面,得赞一句红颜知己,奴家已知这一生没有虚度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怔,他此刻忽然想起那林阳寺的梅花。 龚子楠还与自己约定到了梅季去赏一赏那满山梅花盛开的盛景。 但是自己要到了约定的时候,却奉诏进京拜礼部尚书了,也不知道那梅花开得如何。 若是佳人仍在,不知风姿又比那满山梅花如何。 可是当时自己心底所念唯有仕途,连与龚子楠打声招呼也不曾。 上一世自己纠缠于感情之事中,而这一世自己忙于仕途,走得太快太急,一路上倒是错过了不少景致。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中不免五味乏陈:“楚姑娘尽管在这里弹琴,若是有事,可以随时持我的帖子来府上找我帮忙。” 留下这句话,林延潮看了一眼这琴馆,然后带着随从们离去。 却不知楚君依旧下拜,不敢抬头相送。 从琴馆回来后,林延潮心底的郁闷之气是好一些。 自己很多事都堆积在心底,这自然不好。 于是在家里趁着有空他也与自己的老师,同年,同乡来信往来,向他们说了自己的难处与困境。 大多人都出言宽解了一番,有些则是肺腑之言。林延潮也通过这些良师益友们明白,官场自有他的浮浮沉沉,自己当初声望太隆,名望太盛,故而天下人对他寄予厚望。既是厚望,那么一旦自己达不到,那么遭来的就是抨击。 眼下自己因为此事而名望受损未必不是好事。既是世人对自己有误解,那么自己要做的就是沉默以待,而不是如原先那样着急出言反驳。 朝堂上的事不顺心,那么就在公衙里少待一些,廷议上少说话,由着风头正劲的石星高谈阔论好了。 而林延潮可以多抽出功夫反求诸己,寻修身之道,同时也多陪陪家人。 虽说朝堂上有所回避,林延潮仍是按部就班,办着自己的事。他致书山东右布政使郭正域,副总兵楚大江,让他们准备好海船济辽之事。 而这时候战局也有转机,朝鲜陆上连败,但海上却陆续传来捷报,朝鲜国王向明朝报知在海上屡次大胜倭军,斩首倭寇缴获水师战船无数。 当时朝廷上有不少人怀疑朝鲜的战绩,怎么陆上被打得这么惨,怎么在海上却赢了这么多战,倭寇从海上来,不是一向擅长海战嘛? 而林延潮对朝鲜战报却是信之不疑,这必然是朝鲜水师名将李舜臣连续取得的玉浦,泗川,闲山岛三次大捷。 这三战虽没有取得朝鲜西侧的制海权,也没有切段倭军补给线(为李舜臣拒绝),但是却给林延潮的海运济朝之策扫清隐患。 同时石星派出代表大明的谈判代表沈惟敬,也从平壤赶回京师,他除了向石星他们奏报了倭寇议和的几个条件。 其中最重要有‘两国通婚,日本天皇迎娶大明公主,两国重新恢复勘合贸易。朝鲜割让四道给日本等等’。 对于这几个条件,明朝朝廷从天子以下包括百官,都可谓嗤之以鼻,倭寇是一个也别想答应。 两国通婚那就是和亲,纵观二十四史,唯独大明绝不和亲! 不过沈惟敬却传来另一个消息,倭寇大将小西行长身旁似有当初林延潮派出出使倭国的行人司行人陈行贵的踪迹。 听闻一直渺无音信的陈行贵消息,林延潮当然大喜。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八十一章 偷看 平定宁夏之后,深得石星赏识的李如松被拜为御倭总兵官,其弟李如柏,李如梅为副总兵官。 同时入朝明军在辽阳集结。 现在明朝的问题是,朝鲜之前一直支支吾吾,对倭情禀告不实。 比如兵败平壤的辽东副总兵祖承训回报,在平壤的倭寇并非是数千人而是数万人之数。 而朝鲜有意误导明朝。 当然这被石星认为是你在为失败找借口。 之后石星廷议上商议出动两万明军入朝,此事当即遭到了户部尚书杨俊民的反对,他不是不愿意打,而是户部实在没钱! 出动两万人马从辽东到朝鲜,为了保障这条补给线,要用多少人力物力。 石星廷议上被打脸后并不甘心,于是又再度询问郑昆寿在朝鲜倭军‘贼数几何?’ 之前在石星那效仿申包胥的朝鲜使者郑昆寿说,入朝倭军有四十万之数,然后又自云朝鲜已经杀死了倭军八万人。 但是明军要入朝平定倭军,不动用个十几万人马是不行的,最少不能超过七八万之数。 石星一听,这是啥?真调七八万人马入朝,户部还不和自己闹翻天了。 不过石星心想既然牛皮已经吹出去了,怎么样也要把逼装到底。 于是石星告诉郑昆寿说,本司马这次已经动员了蓟州、宣府、大同等处镇兵及南兵近十万,还有广宁、辽东等地镇兵六十万,一共七十万人马到了辽镇。 此言一出,郑昆寿不由感叹还是大明爸爸给力。 吹完牛逼后,石星又道,只是陆有远近,我大明地方很大,七十万大军不可能一口气给你调齐,又苦于朝鲜没有粮草不能前行。 郑昆寿说,我回去给你尽力想办法,还请快快发兵。 石星当即与郑昆寿约定,过江前粮草我们自己负责,过江后要朝鲜负责,否则我也没有办法了。 得到郑昆寿应承后,石星以兵部的名义上奏,恳请朝廷发到辽镇精锐一万克日赴义州同朝鲜兵将协力堵剿,同时蓟州,保定两镇各选精兵五千,宣府大同再各选精兵八千马步,吴惟忠率南兵三千,再令四川巡抚速催四川副总兵刘铤率五千兵马立即赶到辽阳,听宋应昌调度差遣。 其余各镇将领石星没有点名,唯独提及吴惟忠,刘铤二人,可见深知二人的实力。 但是石星如此一口气将出兵的人马,提高至四万以上,而且都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 至于天子现在对石星是信任有加,可谓是有求必应,当即下旨照办,严令各督抚必须挑选精壮无徒虚文塞责,同时还让朝鲜国王固守义州不可放弃。 然后石星让朝鲜备边司筹议明军出兵朝鲜的军粮。 朝鲜备边司类似于明朝之前的大都督府,宋朝的枢密院,军国大事是由文武合议。 备边司派人到了辽东计算明军入朝粮秣供应,并给明朝兵部列了一个单子。 上面写着‘天兵共计四万八千人,将领中军千把总还没有算在里面。一日粮每一名士兵是一升五合,马匹两万六七千匹,将领等官之马不在数内。每一匹马日给料豆三升。 以此计算,则粮食一天最少要七百二十石,两个月则需要米八万四千石,马一日用豆八百石,两个月需要豆四万八千余石。……目前估计自义州至平壤,留谷之数大约有五万一千四百八十八石,豆三万三千一百二十七石……, 最后得出结论,朝鲜抽西补东军粮大约可以支应五十余日,马豆则似乎不足。 此事一出,有言官立即反对,朝鲜农事已经基本荒废了,明军入朝简直要自带干粮。而且从辽东到朝鲜一路多山,粮草补给不易,以辽东的实力若供应四万以上大军在朝长期作战,必大大损伤大明的国力。 这名言官说话后,朝中不少官员们才想起来林延潮提前布局海运的先见之明。 而林延潮也觉得自己终于熬出头来了,等着石星上门来拜见(恳求)自己。 哪里知道林延潮等了半天,石星也没来。原来石星抛出一句话,以大军灭倭寇何必用五十日,三十日足矣班师回朝。 林延潮这才明白石星这人脑子不仅是石头长的,而且还真的是头铁,当初在廷议上不把自己的海运之策看在眼底,到了现在仍是坚决的不承认,认为之前他看法正确无误。 不过石星虽不用海运运粮,但他仍是有足够谨慎,除了为这一次入朝之战调遣了精锐外,还调用了大规模的火器。 共计大将军炮一百二十门,灭虏炮两百六十八门,虎蹲炮三十七门、小信炮一千五百余门,百子铳一百六十八架、快枪五百杆和三眼铳一百个,以及各种火箭、铁蒺藜、轻车等装备无数,以及火药数万斤。 拿几件来说,大将军炮是当时明军最犀利的火器,用作守城的可达两千斤,而作为野战炮大约是在五六百斤,所用炮弹是五六斤的铅弹,威力在六磅炮之上。 至于灭虏炮则为车载火炮,一车两门至三门,每门可发射一斤铅弹。 在这里必须提取代魏学曾平定宁夏的三边总督叶梦熊,这灭虏炮正是他的发明创造,并且叶梦熊还将大将军炮也改装到车上,作为车载火炮。 此炮称为‘叶公神铳’。这叶公神铳分天、地、玄三号。天字号忠两百八十斤,地字号两百斤,玄字号一百五十斤,每炮有三轮炮车一辆,前有两轮,后面有一轮,前高后低,炮口昂扬。 剩下的虎蹲炮就是曲射炮,用作攻城有奇效。其余百子铳,三眼铳也都是明军压箱底的火器。 这调用火器也是源自宋应昌建议,他当年为山东巡抚时上《海防事宜》一疏,就曾言‘大将军、神炮、虎蹲炮、灭虏炮、百子铳等器,则临急所用也’。 所以石星为了让宋应昌打赢这一战,于是调了这些火器给入朝明军,用于将来收复平壤之战上。这一点上石星实有明见。 一日林延潮也好意地向石星提醒倭寇的火铳比较犀利,而石星置之一笑,吾早已知道了,说完石星拿出顺天巡抚李颐的奏疏。 此疏名为《条陈御倭事宜疏》,其中已言倭寇鸟铳的犀利了,疏中言要灭倭寇必须用射程更远的火炮胜之。所以奏疏里请求用中军参将陶世臣调集工匠星夜打造火炮。 石星说这就是以长而胜短之策,面对他的嘲讽,林延潮还有什么话好说,石星将经略朝鲜之权全部笼在自己手中,自己一番良言入他之耳,他反而觉得你是打算来分功分权的,不但不听你的意见,反而屡屡讥讽。 林延潮到此也不再出一言,反正你行你上,我从此不再废话就是。 是日,林延潮的门生知道他在石星面前屡屡碰壁之事后,倒是表现得很平静。石星现在因宁夏之功,可谓声震天下。 孙承宗,袁宗道他们都不是为了抬林延潮,而贬石星的君子。石星不仅是栋梁之才,而且敢于任事,所以林延潮被石星压得出不了头,也唯有生出‘瑜亮之争’的感叹。 方从哲等其他门生都认为,林延潮比石星年轻多了,暂时忍一忍也无妨,眼前朝鲜之事虽无法建功,但以后再树立功勋也是一样的。 门生们议论来议论去,林延潮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众门生对于将要到来的朝鲜议论不休,这时候倭寇火器犀利已是从辽东,朝鲜败军口里陆续传到明朝的官员中。 林延潮深知,倭国火器使用时是自葡萄牙人船只到了种子岛后,当地人见了火枪后仿制而成,倭国就将此称为铁炮。种子岛铁炮传入在一五四三年这样。 倭国的铁炮就是火绳枪,而明军的火绳枪则是鸟铳。鸟铳传来据说是明军攻克葡萄牙人占据的双屿,从岛上缴获来的再加以仿造,如此传入时间在一五四八年。 倭寇的铁炮与明军的鸟铳相比较,后人研究的史料上都认为鸟铳不如铁炮许多,也可能是训练方法与使用上有差距。 众门生走后,林延潮走到书房准备看一看儿子的功课。 走到窗外时,林延潮见林用伏在窗前认真读书不由欣然地点点头。 于是他不用下人跟从,自己走到了书房房门边时轻咳一声。 没料到自己这一声轻咳,林用整个人却哆嗦一下,匆匆拿案上之布覆在方才所看的书上。 林延潮见此脸色顿时很难看,林用也算长大了,这个年纪真是好奇的时候。而他这个动作莫非是背着自己看一些少年不宜观看的书籍吗? 林延潮沉着脸走到林用身旁问道:“明年二月童子试在即,可知用功?” 林用闻言红着脸道:“回禀爹爹,孩儿一直有用功。” 林延潮见林用这个表情,心底更怒:“知道用功?不要口不对心!” 说完林延潮伸手往书案上一拂,但见桌上放着一本小书。 林用见此脸色更红,而林延潮冷哼一声将此书拿起,但见书皮写着《神器谱》三个字。 林延潮一看神器谱不由心道,书名都这么污,内容还了得,居然背着自己看这书。 林延潮再看此书作者,上面写得是赵士祯三个字。 第一千两百八十二章 赵士祯 林延潮看到赵士祯这名字,当即在脑中搜刮自己是否认识这个人。 以林延潮过目不忘的本事,当然知道鸿胪寺下有一个主薄名叫赵士祯。 作为礼部尚书,林延潮也兼管鸿胪寺,对于这名官员的履历也算了解一二。 此人原先是国子监监生,万历六年时以善书徵之名,授鸿胪寺主簿。 能从国子监监生拔为鸿胪寺主薄这可是难得的机缘,据说他当时喜欢在扇子上题诗,然后正好被宦官呈给天子得了赏识,故而因此得了官职。 不过此人身在鸿胪寺却不肯安守本分,时常谈论兵事,而且喜欢研究火铳如此奇技淫巧的东西。 一名负责接待宾客,朝堂礼仪之事鸿胪寺主薄,居然不安心于本职工作,反而将精力都用在军事上。这就如同现代上班摸鱼,下班兼职写小说,能被领导所赏识吗? 因此赵士祯在鸿胪寺主薄的任上,从万历六年一直干到了现在。这都快万历二十一年,他仍没有升迁,这在官场上对于一名曾被天子赏识过官员而言是很少见的。 因此林延潮从鸿胪寺每任寺卿对赵士祯的考语上可知,此人实是很不受人待见。 但是林延潮今日看到自己儿子在读他书,不由有所好奇。他当即问道:“此书是何人给你的?” 林用沉默不答。 “不说,书就没收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作势欲拿起,林用立即道:“爹爹,这是孩儿从书肆租来的!你若收走了,孩儿如何还书,如此不是违背了信字。” “谁给你的钱?”林延潮没好气问道。 “娘亲。” 林延潮道:“你娘对我抠抠索索,对你倒是有求必应。” 林延潮将书略路翻了一遍,这一本书大致分四个部分原铳,图式样,打放架势及神器杂说,描述了火器的渊源,对于明朝各等火器的优劣都有一番评价,以及使用说明。他还对鸟铳特别有研究,大致构想了自己发明的一等鸟铳等等。 林延潮随便一看,这本神器谱其实是没有写完的。 林延潮忽脸色一沉对林用道:“你还敢撒谎!” 林用身子一哆嗦,但见林延潮将书一扣道:“此书分明并非刻本,哪家书肆会售如此抄本?你从何处得来?” 林用沉默不语。 林延潮坐了下来道:“你还是不说。” 林用摇了摇头。 林延潮知儿子倔强的性子,说是不说,就是不说。 林延潮冷笑一声,当即对外头道:“来人。” 一名下人走进了房内:“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去鸿胪寺一趟,将一位名叫赵士祯的主薄请到府中来。” 林用吃了一惊道:“爹?” 林延潮看了林用一眼,然后对下人道:“还不快去!” 接着林延潮向林用道:“你不用心功课,而看这些闲杂之书,还对我撒谎,这些我先不罚你,等一回赵主薄再说。” “眼下我先考较你的功课,若是哪里说得不对,到时一并处罚!” 说完林延潮考较起林用的功课,他想了想当即拟了一个题目问道:“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林用闻言满脸涨红,略一沉思然后回答。 林延潮问了林用半个时辰后,终于微微点头,气也算消了不少。 林用偷看林延潮神色,稍稍有些得意。 林延潮轻咳一声,这时候下人禀告道:“鸿胪寺主薄赵士祯赵大人到了。” 林延潮将书放在一旁道:“请他进来。” 不久一名年近四十,留着山羊胡,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入内向林延潮见礼。 “下官鸿胪寺主薄赵士祯见过大宗伯!” 林延潮微微点点头道:“免礼。” 林延潮并没有让赵士祯入座,故而赵士祯就垂着头,也不敢抬头张望。 林延潮从桌案上拿起神器谱递给赵士祯道:“此书是你所著?” 赵士祯双手接过书,奇道:“这确实是下官的拙作,但还未梓刻,只是手抄作几本在好友间传阅。不知……” “哦?在好友间传阅!那怎么会到犬子手中。” 赵士祯闻言微微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林用。他略一迟疑然后大喜道:“原来是你,你竟是大宗伯的公子,失敬失敬。” 林延潮看了林用一眼,然后向赵士祯问道:“哦,赵主薄认识犬子?其经过与本部堂道来。” 赵士祯当即道:“回禀大宗伯,是这样的。那日吾与在书肆闲逛,正好巧遇了令公子,当时我看公子抱着一本杂学之书看得津津有味,我心想令公子年纪如此小,怎会懂得什么杂学,当即心存轻视忍不住出言考较。” “哪里知道令公子天资聪颖,知一而答十,小小年纪竟各等杂学都有所涉猎,故而下官与令公子是一见如故,心有忘年之交之念。可惜下官问令公子姓名,公子不答,下官不敢冒昧,只是将这本书相赠,留一个念想。今日一见令公子,下官才知道原来是大宗伯之子。这才恍然明白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林延潮听了赵士祯这话,心底如同喝了一大碗蜜般,换了旁人夸自己他未必高兴,但林用却是不同。当然他对于赵士祯这话里夸张的成分也就不计较了。 林延潮看了林用一眼,但见他早已眉飞色舞。 林延潮将脸一沉,然后问道:“怎么撒谎还有道理了?” 林用闻言道:“爹,我也是怕你相责,自己倒是无妨,只是怕连累赵主薄。再说信字也无妨,圣人云,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林延潮见儿子有些义气初觉的欣慰,但又扯上道理解释一通又觉生气。 “好了,你撒谎的事一会再责,你先出去,爹与赵主薄说几句话。” 林用闻言向赵士祯施礼道:“赵主薄,我于你这本神器谱上还有许多不明白的,不知可否改日再登门请教。” 赵士祯连忙道:“微末之学,岂能入公子之眼,公子将来是要金榜题名的,书中不会考这个。” 林用不以为然道:“可是圣贤书里可没有教我如何打鸟铳。” 赵士祯为难道:“这是兵卒才办的事。” 林延潮道:“还不退下,啰嗦什么。” 林用闻言当即走了。 赵士祯已是满头大汗,他听说过如林延潮这样的官宦人家,对子弟都教育极严,自己私赠这闲书给林用阅读,不知会被林延潮如何怪罪才是。 以林延潮今时今日的地位,对付自己一个八品主薄,简直不要太容易。 但见林延潮沉吟一会然后道:“本朝的鸟铳与倭国的鸟铳有什么不同?你可明白?” 赵士祯没有想到林延潮问他这个问题,不由一愣。 一千两百八十三章 鲁密火铳 却说赵士祯在鸿胪寺一直以不务正业,而被同僚们视作官场上的异类。 众人对他是敬而远之。 赵士祯自己面上虽是不以为意,但心底也是有一等傲气,既然于仕途无望,那么他就醉心于兵事,研究火器好了,将来或许有一日能够派得上用场。 不过赵士祯心底虽这么想,但面对林延潮却不敢这么说。 鸿胪寺虽与礼部没有明显的上下属关系,但平日也多受其管辖,当日他见衙门里堂堂正四品的鸿胪寺卿在林延潮面前也是俯首听命,他一个小小主薄哪里能惹得起对方。 同僚对他研究火器,最多说说而已,不能拿他怎么,若是林延潮真的追究,那么赵士祯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赵士祯犹豫之间,却见林延潮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似乎已洞悉了他的想法。 林延潮笑道:“本部堂今日召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一问,你如实说就好。” 闻此赵士祯心底一凛,当即竹筒倒豆子地全部倒出:“下官曾有幸见过倭国的鸟铳一次,与本朝鸟铳比较一番。本朝鸟铳来自西洋,故而可以称为西洋铳。西洋铳筒长,弹有八分重,故能远于倭鸟铳,但欲其体轻,以便挺手立放,药少故不及倭鸟铳之狠。听说倭人习倭鸟铳时常服习,艺高胆大,所以称能事耳。” 林延潮道:“你的意思,就是倭鸟铳虽射得短,但能破甲,本朝鸟铳虽射得远,射得方便,但难以破甲。” 赵士祯当即道:“大宗伯明鉴,确实如此。而且下官观兵制,如京营神机营仍在用手铳,霹雳炮等物,这些都不如鸟铳甚多。但朝廷北军配备鸟铳者又甚少。”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若是我军的鸟铳对付没有铠甲的敌军,或者与弓箭对射十分便利。但如果遇到披着厚甲之敌,那么就容易失利。 赵士祯道:“确实如此,可是纵观东倭北虏南蛮都没有着厚铠之寇啊!” 林延潮心道,未必。 林延潮接着问道:“这么说本朝鸟铳七十步外就无法破甲?” 赵士祯道:“普通鸟铳是如此,若是用三钱弹丸的鸟铳,再多装一倍的火药,估计可以破甲。” 林延潮闻此已是放弃了对明朝现有鸟铳的追求,但对于明朝而言,火器一直是他们的不传之秘,当年朱元璋打天下时的利器。 如铳箭,原理是火门枪,然后将铅弹换成了箭矢,此物被明朝视为国家机密。当年朝鲜一直欲求明朝铳箭之法,但却一直而不得。 其实当时明之火枪到了中后期已经渐渐不如外国,朝鲜也是不知道。 后来明朝吃女真重甲骑马步兵的亏,到了崇祯年时才引进了西班牙火绳枪,称之为斑鸠脚铳,不过时候太晚了,而且就算提前引进,也不一定能够击败女真。 因为西班牙火绳枪尽管威力大,但精度极低,所以必须布成方阵以排枪的方式射击方有威力,这也就是后来被无数明穿小说所引用的西班牙方阵。 不过现在林延潮的对手并非是女真人,而是倭寇,所以他理想中的火铳,应该是比倭寇的铁炮射得更远更准才是,至于威力……对付倭人的麻将席铠甲就没这必要了。 林延潮道:“我看你这火器谱之书中有一个谈及鲁密的火铳。” 赵士祯喜道:“回禀大宗伯,这正是下官当年见鲁密国使者朵思麻向朝廷进贡的一支鸟铳心有所感,打算依此仿造一支。但是……” “但是什么?” 赵士祯道:“我有询问过朵思麻,但是朵思麻开价甚高,非一百两黄金不将此物转让。” 赵士祯看林延潮的神色,心想若是林延潮对此感兴趣的话,一百两黄金应该不成话下。 “哦?”林延潮询问道:“你是如何识朵思麻的?” 赵士祯一愕然后道:“下官去年接待过鲁密国使者,与朵思麻聊了一段日子。朵思麻仰慕天朝上邦,故而在此逗留了近一年。” “哦?仰慕天朝上邦?” 赵士祯闻言有几分尴尬,然后道:“其实是仰慕上邦钱财。” 林延潮闻言倒是笑了笑道:“他要有真材实料,别说一百两黄金,一千两也是给的。你以为此鲁密国的火铳如何?” 赵士祯道:“下官曾从朵思麻手中接过此铳试射,确实比西洋铳更远更狠。” 林延潮身子前倾,盯住赵士祯问道:“那你有把握仿制吗?” 赵士祯露出犹豫的神色,然后道:“有些把握,若下官拿到真物,仔细揣摩一番……下官愿为大宗伯一试。” 林延潮对赵士祯此言还是有信心的,当年明朝从葡萄牙拿缴获了火炮加以仿制,从此明军就装备上了弗朗机炮。 攻克葡萄牙人的双屿后,明朝缴获了葡萄牙人的火绳枪,从此我军就装备上了‘鸟铳’。 虽说缺乏精细科学的支撑,但‘山寨’一直乃我种花家自古以来的民族科技。 林延潮闻言正色道:“怎么叫为本宗伯一试,你当为圣上谋之,为社稷谋之。” 赵士祯恍然道:“是,下官愿意为圣上谋之,为社稷谋之。” 林延潮点点头对外间道:“把陈管家叫来。” 不久陈济川到了书房,林延潮对他道:“你带着赵主薄到帐房那领一百两金子。” 陈济川心想,一百两金子这可不是小数目。即便对于林延潮这样的官员而言也是如此。 但陈济川明白不要多问的道理,于是向赵士祯道:“赵主薄这边请吧!” 赵士祯起身向陈济川行了一礼,然后随着他走出了房门。 “且慢。” 赵士祯走到房门前后,却听林延潮叫住。 赵士祯问道:“大宗伯还有什么吩咐?” 林延潮道:“若是你拿到鲁密国的鸟铳,本部堂限你务须在一百日内仿制出样枪,你可有把握?” “一百日?”赵士祯犹豫了一番然后咬了咬牙,“太赶了,但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去办就是。” 林延潮点点头道:“办成了,我就会将此样枪进献给圣上,若是能得到圣上赏识,就是你的机缘了。” 赵士祯想了想虽然有些风险,但事后好处还是极大的。 他当即道:“下官明白,大宗伯赏识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当即林延潮点了点头,赵士祯这才离去。 林延潮看着赵士祯离去,心底略有所思。 当时鲁密国就是奥斯曼帝国,为何赵士祯说鲁密国的鸟铳厉害,就能令林延潮掏出一百两黄金去资助他呢? 那是源自于林延潮从后世对奥斯曼火绳枪的了解,只要玩过帝国时代游戏的朋友就会知道,奥斯曼的特色兵种就是手持火绳枪的苏丹亲兵。 与倭国,西班牙走大火力的火绳枪不同,奥斯曼走得是与明朝类似科技路线。 不过明朝的问题还是太重视火门枪,戚继光编练新军时,就已经换装鸟铳,但辽东以及京营仍是大规模使用火门枪。 当然这与鸟铳的种种问题也是相关的,若是赵士祯能研究出一等比鸟铳更强的火绳枪并在朝鲜战场上施展拳脚的话,如此对于林延潮而言就是有保荐之功。至少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不会再如推广番薯时那样,功劳被李三才给分走一半。 以林延潮对赵士祯的信任,读其的火器谱可知此人还是有些功底的,成办此事机会还是不小的。对林延潮而言不就是赌一把,输了大不了是一百两黄金。 而这时候通州码头上。 一艘客船正缓缓行来,码头上以右通政使魏允贞,吏部考功郎中赵南星为首的官员们正等候在那。 客船在码头上停泊后,但见一名四十有许的官员大步从船梯走下。 对方一下船,魏允贞,赵南星二人就迎了上去一并道:“道甫兄,我们等得你好苦啊!” 那官员见了二人也很是激动,然后一一伸手将他们托起道:“懋忠,梦白,我也是没有料到还能与你们在京中再同朝为官啊!” 这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李三才。 李三才与魏允贞当年因上疏言事,一并被贬出京师。后来魏允贞,林延潮,李三才一并被吏部考选为天下官员政绩出众者。 魏允贞回京任右通政使,而李三才则比较波折,在外任佥事,屯田御史,副使,提学道等官职,最后兜了一圈在上一个月被拜为大理寺少卿,成为了正四品京卿。 李三才看向魏允贞,赵南星等一众官员,不由感到物似人非。 赵南星激动地道:“叔时辞去东临书院的差事,也回京任吏部考功司员外郎了,眼下就缺道甫你一人了,你这一回来我辈济济就有了主心骨了。” 李三才连忙道:“哪里敢当,吾这一次回京不过是替恩师打打前站而已。” 众人闻言恍然,赵南星,魏允贞虽对李三才敬佩有加,但对王锡爵却有所看法。当年王锡爵回朝后在内阁与申时行一派和睦相处的样子,令他们很是失望。 但是众官员们都明白,李三才之于王锡爵,等于当年林延潮之于申时行。现在李三才回京,王锡爵回来接任首辅,以后朝堂上最风光的人就要是李三才了。 一千两百八十四章 高调的李三才 李三才也是何等敏锐之人,一见众人的神色也知道他们对于马上要回朝的王锡爵并没有多少认同。 李三才略一思索,然后道:“恩师自去年归省以来,天子屡屡相召,但恩师七辞而不允。我等身为门生的写信劝恩师眼下西寇虽宁,但东倭未靖,烽烟雷动于边陲,旗鼓连云于辽东,此时此刻正为圣上宵衣旰食之会,为我忠良输筹运策之秋,恩师不可屡谢恩纶,坚益高坐!倒不如为国而强起,力挽狂澜于危局之间。” “我这么一说,但恩师却没有回我,他的心境吾不得而知,但试想张江陵身后如何?申吴县,许新安,王山阴为何先后谢政而去?故而想来这一次回京恩师也是忧心忡忡,宰相之位的艰难,诸公还请体谅。” 听李三才这么一说,赵南星,魏允贞等人对王锡爵的印象都是大为改观,当即都是道:“我等明白了。” 于是众官员们迎着李三才到了通州旁的酒馆用了接风宴,然后李三才即马不停蹄赶往通州的家中。 李三才祖上是陕西人,其祖父为武功右卫的军官后迁至通州张家湾。 张家湾这里地近运河,北望京师,李三才自幼在这里长大,祖父李禄乃张家湾巡检司巡检,其父李珣则是一名杂货商人。 李三才坐轿一路行来,但见运河码头上十分繁华,船只停泊靠岸装货卸货。而沿着运河码头的镇子,有巡检司、宣课司、提举司等衙门,以及料砖厂、花板石厂、铁锚厂等店铺,放眼望去最多的还是上百所临运河而立的塌房,这塌房是寄存商货之用,客商都租来作为货栈。 南北客商、百货珍奇皆云集于此,李三才自虽祖父迁至张家湾,自幼在此长大对这一切早就熟悉异常。 “让一边去,别挡道!” 李三才听见前方传来喧哗声。 他掀开轿帘看去,但见沿街是一列长长的车马驴骡队伍,原来是运载皇家的木材进京。 这张家湾里有一个皇木场,但凡修建皇宫、陵室等所用的大木都是从四川,江西,湖广经运河运至京师。仅一根皇木运到京师就要多少费人力财力。当今天子建寿宫用了七百多万两银子,很大一笔就是在皇木上。 因为是皇商运送皇木故而到处横行冲撞,众人都是纷纷避道在一旁,生怕被责打。 李三才见自己的坐轿就要迎上运送皇木的队伍,不由想起年幼时乡邻多遭这些目中无人之辈欺负,于是对轿外的随从道:“吩咐让他们避让!” 说完李三才的轿子就停在路中央,随从立即上前喝令对方避道。 不久随从回报道:“老爷,皇木厂的余管事要见你。” “让他到轿边说话。” 不久一名四十多岁,身材富态的商人走到轿子边。 而随从替李三才掀开了轿帘,李三才看了对方一眼道:“余管事许久不见了?” 余掌柜陪笑道:“蒙大老爷还认得小人,前一段日子知道大人高升,咱们张家湾的人听说别提多高兴,多少年了咱们张家湾终于出了一个大官,咱正想着什么时候去道贺,您看这不就碰上了。” 李三才淡淡地道:“既知我荣升了,为何还用运木头的队伍来堵我,这是道贺的法子?” 余掌柜连忙摆手道:“哪里敢堵大人您啊?这不是碰巧遇见了吗?” “那好既是碰巧,劳驾挪一挪。” 余掌柜陪笑道:“大人瞧您说得,那可是给皇上运送皇木的队伍。” 李三才冷笑一声道:“我还是皇上的大理寺少卿。哪里有人给物避让的道理。你们皇木厂的人在我们张家湾横行霸道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本官回乡一趟,你们还是如此?真以为你们有皇商的金字招牌,本官就拿你们没办法?” 余掌柜一听脸色一变然后道:“瞧大人你说,好吧,就当小人今日有眼不识泰山,咱们让就是。” “不是你们让,而是应当如此。” 余掌柜闻言连连点头道:“是,以后咱们碰上了大老爷都这么办。” 说完运送皇木的商队就给李三才的轿子清出一条道来。 李三才就如此一路返回到府中,其府就住在张家湾镇中。 轿子到了府门前后,李三才走出轿子一看,但见府门前朱漆有些剥落,而且府第也微显局促,不和自己现在的身份。 李三才叹道:“这么多年了,府上还是如此破落,此真是人子的不孝啊!” 说完府门已是开启,李三才大步走进了府里,见过家人妻室后,有人禀告陈继儒到了。 李三才立即亲自出迎。 为何李三才对陈继儒如何恭敬,因为陈继儒是王锡爵儿子王衡老师,但身为高官儿子的老师,如此不是与对方平辈。 所以一般而言都要自短一辈,陈继儒以王锡爵的子侄自称,对王衡称兄。另外董其昌也是前礼部尚书陆树声请来教儿子的馆师,也是自称兄长,他也因为这个身份在官场上如鱼得水。 听闻陈继儒到来,李三才亲自将他迎至客厅。 二人入座后,陈继儒笑着道:“刚到张家湾就听闻道甫兄折了皇木厂那些人的威风,一路走来沿街百姓都是拍手称快!将来传到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话啊!” 李三才闻言抚须大笑,他向来为官的风格就是不做的事要说,做的事更要说。他人低调为官,但李三才反其道而行之处处高调,今日他给皇商们下马威,传到官员口中当然是不媚天子的风骨之举。 李三才道:“这些人依仗着给皇商的身份,在本地不可一世,连地方的父母官在他们面前也是畏惧。我早就看不过去了,故而略施手段小小惩治。” 陈继儒叹道:“以道甫兄今时今日的地位自是不惧这些人,但是老百姓还是奈何不了他们。当年我在京师相爷家伴读时,曾路过大峪山,但见寿宫遮盖了大半山头,那等宏伟令我想起秦皇陵……有的话并非是我们可以说的。” 李三才面色一沉道:“我早已知之,陛下在位太过奢侈了,不说这寿宫,就是这张家湾里多少是皇家的店铺?还有外头储放货物的塌房多少又是皇家的?皇家这这里既征店租,又征商税,既招歇商客,又批卖商货,这民脂民膏最后都入了南库啊。” 陈继儒闻此长叹一声道:“我早就劝相爷不要进京拜相,但是相爷毕竟是皇上最信任的大臣。皇上屡屡相召,相爷如何也是辞不得,此来恐怕半世积攒的清名是要不保了。” 李三才闻言道:“我担心却不是这个,朝堂上陆平湖,林侯官都有窥觊首辅之心,恩师若是回朝,恐怕这两个人会与恩师为难。” 陈继儒道:“陆平湖还好说,这林侯官还未入阁吧。” 李三才道:“我正是担心他入阁。” 陈继儒闻言道:“当年番薯之策,是你与林侯官二人一起建功的。何况他是朝堂上少有的办事之臣,相爷虽觉得此人心术不正,但对他事功和当年为民请命的风节还是欣赏的。” 李三才摇了摇头道:“眉公,你平日就是太妇人之仁了。我们为官很难能凭一己好恶待人。没错,林侯官当年为民请命,我也从心底佩服。但此人为礼书以来的主张及政柄都不为恩师所赞许。” “譬如他之前将两淮盐商引荐给皇上,让其从海上运粮,若是此事办成,以后每年都要有五十万石的漕额归于此盐商。如此以财货讨好陛下的所为,你以为恩师若是在朝会赞同吗?” 陈继儒闻言点点头道:“你说得是,相爷必然不许。” 李三才道:“不论林侯官主张海漕海运多么有理由,但兴海运必然薄河运,这个道理是众所周知的。但是他竟事先市恩给河漕总督付知远保住了他漕督之位,令他不好出面反对,当时又是恰逢漕工闹事,河漕官员都吃了挂落,最后竟令林侯官得计。现在海漕之事,已是木已成舟,谁也反对不了了,说来吾实在是心疼至极。” 陈继儒看了李三才一眼。李三才从祖父起就居此张家湾,长年累月就与不少靠运河吃饭的商人都是交好,难怪林延潮提议海漕被他视为威胁,因为危及到河漕一系官员的利益。 去年年末的时候,河漕上下在闹,又兼付知远严厉整治漕运,结果河漕系的官员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现在他们已经缓过劲来了,又正值王锡爵马上就要回京,所以李三才就站出来了。 陈继儒道:“道甫兄,你乃我心底的济世之才,而林侯官也是如此,你们二人在我眼中就是瑜亮一般的良才,但我实在不愿你们为了政见之分而争斗啊!” 李三才闻言听出陈继儒的言下之意,他是指自己如周瑜嫉妒诸葛亮般,有几分妒忌林延潮。 李三才扪心自问,他对自己一向自视极高,何况他比林延潮还早了两科为官。现在林延潮已是正二品礼部尚书,自己虽是大理寺少卿,但自己见了他简直矮了几个头不止。 现在见陈继儒说他,李三才倒是坦然承认了。 一千两百八十五章 李如松 见过李三才后,考功司郎中赵南星返回京师。 赵南星没有直接去寓所,而是先去了顾宪成的府上。 这一次顾宪成起复也是经历了一番波折,当初宋纁为吏部尚书时就屡次向天子推荐顾宪成为吏部员外郎。 但是天子以顾宪成有前科为由不允。但众人都知道这不是天子的意思,而是申时行的主意。 当时申时行与宋纁在吏部有些明和心不和。若非宋纁卒于任上,恐怕后来二人要翻脸。 到了陆光祖为吏部尚书后,不断有官员在陆光祖面前推荐顾宪成。 但陆光祖一直没有出声,一直到了林延潮向陆光祖推举了顾宪成,许孚远二人后,陆光祖在任吏部尚书最后的日子里,打算将二人提拔了。 但当时顾宪成却以在东林书院教书育人的理由推拒不受,明眼人都知道顾宪成是不愿承林延潮的人情。 陆光祖入阁以后代执吏部尚书近月,然后又廷推南京兵部尚书孙鑨为吏部尚书。廷推孙鑨时,陆光祖正因为王锡爵辞去天子首辅任命的不安,故而不敢出门,更没有参与廷推。 故而孙鑨这一次出任吏部尚书,朝廷官员们一致公推出来的。 孙鑨的祖父孙燧,任江西巡抚时,正值宁王叛乱。 宁王起兵前一日,以生辰为名将宴请孙燧及江西文武官员。在宴上宁王托言太后密诏要江西官员随他起兵,但身为江西最高长官的孙燧第一个站了出来指着宁王的鼻子大骂,最后为国死节,极其壮烈。 孙鑨之子孙如法,在天子欲册立郑贵妃为皇贵妃时上疏,最后被贬官。 因此孙鑨这一次出任吏部尚书,既也因他清廉刚直为众官员们敬重,另外也有不简单的背景。 孙鑨担任吏部尚书后发觉,陆光祖虽入阁,但吏部不少官员都是他的心腹,比如文选郎中王教、员外郎叶隆光、主事唐世尧、陈遴玮等人都是陆光祖一手提拔上的。 孙鑨没有说什么,而是向天子推荐了顾宪成等官员。 从宋纁,陆光祖,再到孙鑨,接连推荐着顾宪成。顾宪成也因此名声大噪。 而顾宪成因孙鑨推荐而颜面有光,最后将东林书院交给邹元标打理,自己则是再度出山。孙鑨将顾宪成视为心腹,任为考功司员外郎,让他与赵南星二人主管考功司。 赵南星到了顾宪成的府上后,但见顾宪成在书房正披衣批改公文。 赵南星见此点了点头,当即走进书房里。 顾宪成头也不抬问道:“见过道甫了?” 赵南星道:“见过了,他现在可谓意气风发。” 顾宪成闻言抬起头,提笔蘸了蘸墨道:“恩,那是当然。” “你为何不见道甫一面。” 顾宪成道:“你也知道,我与他并没有深交。” 赵南星道:“当年你我道甫三人一起在户部为官,大家还同在一舍编纂过《万历会计录》,怎说没有交情。” 顾宪成搁笔道:“此事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但是你想过我以后如何与道甫相处吗?” “怎么说?” 顾宪成道:“道甫是王太仓高第,而我这一次起复,则蒙大宰冢的举荐。你以为王太仓为首辅后会与大宰冢和睦相处吗?” 赵南星闻言点点头道:“是啊,内阁一直侵吞吏部部权,以至于阁重部轻。之前宋太宰即不安于任上,陆平湖为太宰时,铨权方重归吏部之手,但现在陆平湖入阁后,恐怕吏部又要听令于内阁了。” 顾宪成道:“文选郎中王教、员外郎叶隆光、主事唐世尧、陈遴玮都是陆平湖的心腹,而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则是林侯官的心腹,有这二人在,太宰行事多受肘制。” 赵南星闻言深以为然:“不过陆,林二人近来多受困扰,林侯官因征朝之事,不愿取代宋仁和为备倭经略而名声受损,而陆平湖因王太仓马上回朝,而自觉窘迫。他们现在是自顾不暇吧!” 顾宪成道:“那可不尽然,林,陆二人对于大权都有染指之心,陆平湖揽权是为了自己,林侯官揽权是为了事功。只要二人在朝一日,都不会放过这侵夺吏部之权的机会。” “再说我之前与道甫书信来往,他也对林侯官推行海漕抑制河漕十分不满。” 赵南星闻言立即道:“叔时你还说与道甫没有深交?” 顾宪成闻言笑了笑道:“道甫知我不满林侯官,我也知道道甫不喜此人,大家在此事倒是可以聊上两句心底话。” 赵南星道:“不成,不成,叔时,我可不许你对付林侯官。再说了他对你我一直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当初他还一再在朝堂上推举你。” 顾宪成冷笑道:“此为口蜜腹剑也。梦白,现在的林侯官已并非当年那个死谏天子,为民请命的林侯官了。他自拜礼部尚书以来,身居高位,暮气沉沉,醉心于权谋之中,打着变法事功的旗号,其实忙着结党营私,何尝为百姓办得一事,这还是你我当初认识的林侯官吗?” “现在林侯官为权位所累,若我是他恐怕也无颜在朝为官了,还不如趁此下野,不失为明智之举。” 赵南星摇头道:“叔时,无论怎么说我都不会支持你与道甫所谋的。” 顾宪成叹道:“梦白以后你就会明白我有先见之明了。” 数日之后,宁夏之役献俘。 久不上朝的天子亲御皇极门接受百官的朝贺。 众所周知,天子自万历十四年以来,一直不上朝,甚至连内阁九卿,堂堂首辅都见不了几次。 如此竟‘宅’到了一等化境的天子,唯独是献俘大典时竟然出现了! 有此可见天子重军功啊! 知道要进行献俘大典的时候,身为礼部尚书的林延潮可是为此操劳了好几天。 这是国之重典,对于好大喜功的皇帝而言,肯定是要出尽风头的。 而且天子也有用这宁夏之役的献俘大典敲打一下倭国,告诉他们我大明已不是两线作战了,咱已经腾出手来收拾你们了,至于那些乱贼的下场你们自己看好。 所以如何烘托造势,林延潮可谓煞费苦心。 礼部的天理报连出了数版特刊,将逆贼荡平布告天下,然后还要替天子主持祭告太庙的典礼,告慰明朝的列祖列宗。 献俘大典当日,天子先在皇极门接受百官朝贺,然后登午门的五凤楼,然后鸿胪寺官奏献俘,再由刑部官引俘见。 天子在城楼上接见之后,然后由侍驾在旁的林延潮宣读平虏诏书。宣读完毕后,天子金口磔哱承恩、何应时、陈雷、白鸾、冯继武等首恶,斩哱承宠、哱洪大、王文德,各枭示九边。 看着午门下面披着红布衣衫的俘虏垂头丧气的样子,天子当然露出了愉悦的神情。 献俘大典之后,天子于暖阁里稍事休息,主持典礼的林延潮御驾在旁,立于暖阁之外。 而这时候临时首辅赵志皋,临时次辅陆光祖,临时三辅张位三人前来,身后还跟着一文一武二人。 方才在献俘大典时,林延潮已经见过认得这位雄赳赳气昂昂的武臣正是平定宁夏之乱,马上要入朝御倭的总兵官李如松,而另一位镇定自如的文臣则是于宁夏之役中运筹帷幄的三边总督叶梦熊。 陆光祖搀扶老态龙钟的赵志皋走上台阶,赵志皋喘了好几口气,然后与林延潮笑着:“宗海,老夫和几位辅臣,以及两位功臣前来面圣了,还请劳烦你通禀一下。” 林延潮道:“元辅哪里话,下官这就去禀告。” 说完林延潮与同样守在暖阁外的陈矩说了几句。 陈矩闻言当即入内。过了片刻后,陈矩对赵志皋道:“典礼之后,陛下有些疲乏,兼之前几日龙体欠安,两位勋臣若有什么话,还在此转达吧。” 林延潮闻言也是替叶梦熊,李如松感到没被天子礼遇,毕竟立下如此大功,替朝廷平定了叛乱,但最后却没有得到天子的接见。 但见二人却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样子,都是在暖阁外叩了头。 叶梦熊说了几句陛下龙体安康的话。 倒是李如松磕了三个头,朗声道:“臣蒙陛下隆恩前去朝鲜平倭,臣是武人不知说什么话,但唯有知精忠报国四个字,我李如松愿以死报效君王的知遇之恩。” 林延潮看向李如松也是不由感叹,历史上李如松在征朝之战后,战死在与蒙古作战的疆场上,算是以行践言了。 李如松说完后,林延潮上前道:“提督的忠勇陛下早已知之,宁夏之战哪个人不知提督的惊世之功。吾但盼此去朝鲜能够再传捷报,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无不翘首以待!” 李如松第一次来京并不识得林延潮,见他如此年轻,又穿着二品大员的官袍当即猜出了对方身份。 李如松抱拳道:“多谢大宗伯吉言,末将心领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时候一名中官也从暖阁出来道:“陛下口谕,李如松的忠心朕已经知道了,特赐美酒一盅,望此去朝鲜再传捷报!” 说完一名中官捧着金杯端出,李如松接过酒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即道:“臣李如松谢过陛下。” 说完李如松豪迈地一饮而尽。 一千两百八十六章 坑 李如松饮酒之后,正要从城楼上离去。 林延潮上前一步笑着道:“提督这边请!” 李如松闻言有些诧异,当即道:“末将谢过大宗伯。” 当即林延潮一直将李如松送到下城楼的台阶前。 这面圣时引导参拜退下是鸿胪寺官员的职责,而林延潮身为礼部尚书亲自指引未免太礼遇了。 不过众人多以为或许林延潮与李如松有旧。 陆光祖则目光一凝,当初他设计让林延潮出任备倭经略,是打算让对方立下军功,然后远离中枢失去入阁的机会。 但是他没有料到林延潮硬扛着不去朝鲜,宁可政声受损。 现在陆光祖见林延潮又如此礼遇李如松不由怀疑,莫非是他又改变主意,打算出任备倭经略,故而先一步交好于李如松。 而李如松走下城楼,心底确实是起了疑惑,林延潮屡次三番的礼遇于他,这令让他琢磨不透。 李如松之前听闻林延潮与南军的吴惟忠交好。南军与北军彼此不对付已久,这一次宋应昌为了平倭特意向兵部请求征调了吴惟忠的戚家军入朝,还出了重饷,待遇尚在辽镇的家丁之上,这一点已是令他以及不少部下非常不满。 而支持南军的林延潮又向自己示好,不知是什么意思。 李如松走下城楼后,他的两个弟弟李如柏,李如梅一并上前高兴地问道:“大兄见到圣上了吗?” “圣上是不是身高七尺,如太祖一般英明神武。” 李如松如实道:“圣上龙体欠安,倒是没有见到。” 闻言兄弟二人都是露出了失望之色,李如柏强笑道:“无妨,改日平了倭寇回来,圣上连我们三兄弟一并见了。” 李如梅则是不快道:“二哥,你别说了,朝廷就是忌惮咱们这些武人。之前爹和我不也是朝廷听那些狗言官的话将我们夺了官职吗?这一次要不是宁夏,朝鲜有事,朝廷又怎么会再启用我们李家。想我们李家为朝廷世代……” “够了。” 李如松听兄弟二人的话,生怕他们会以为朝廷没将他们李家放在心底道:“圣上或许真是龙体欠安。再说虽然没见到圣上,但是当今礼部尚书却对于兄长却甚是看重我们,厚礼相待。” 李如柏道:“礼部尚书有什么用,又不是兵部尚书,平日咱们又不跟他打交道。” 李如梅摇了摇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当今礼部尚书正是当年三元及第的林三元,眼下朝廷上下多传闻他不出数年就能入阁拜相……” 李如松出声打断道:“不论能不能入阁拜相,但士为知己者用,士为知己者死!人家看得起咱们李家,咱们李家就不能辜负人家。回头咱们备一份厚礼,好好谢一谢大宗伯。” 李如松方才在殿上说自己是武人不会说话,完全是自谦。李如松的文才可是相当了得,当年徐文长曾在李成梁家游幕,正是作为李如松老师对他教导了一番,兵法文章都悉心教导过。 却说在午门城楼上,李如松,魏学曾离去后。 赵志皋又禀道:“陛下龙体欠安,我等几位辅臣挂怀在心,还请陛下赐见一面。” 陈矩与林延潮二人对视一眼。 林延潮终究是侍班的,不好再言。陈矩道:“三位先生还请稍候,咱家这就去通禀。” 林延潮明白自上一次王家屏面圣闹翻以后,天子越来越不愿意见大臣。 比如陆光祖,张位二人升任内阁大学士后,依照以往的惯例,都要入宫面圣。但陆光祖,张位二人请求后,天子托言身子不适不见。 今日趁着献俘大典,天子龙颜大悦的时候,他们来到午门上,不见一面心中没底啊!没有天子支持的内阁大学士,是坐不稳位子的。 不久后陈矩从暖阁里出来向赵志皋道:“圣上身子疲乏,不愿太多人打搅,元辅一人进去,至于两位先生以后再见吧。” 好不容易,赵志皋获得了面圣的机会。 至于陆光祖,张位二人也是唯有遗憾了,见不了就见不了吧,估计到离任时还见不了。 当即赵志皋走了几步,但见他老态龙钟步伐有些不稳,陈矩向一旁林延潮道:“陛下有旨,让林先生搀扶元辅入内吧!” 林延潮没料到还有这么一说,他看了陆光祖,张位二人一眼,然后向陈矩道:“臣遵旨。” 说完林延潮搀扶着赵志皋手臂,赵志皋看了他一眼,欣然地笑了笑道:“宗海,有劳了。” “岂敢,此乃侍生的荣幸。” 然后宫人打开暖阁的门,林延潮搀着赵志皋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说实在的赵志皋一把年纪了,尽管有林延潮搀扶在旁,但也真是走两步又喘两步。 从暖阁前走到阁里,连林延潮也满头大汗。 林延潮与赵志皋来到明黄色的帷幄前向天子见礼,却听帷幄后天子道:“起来吧,将这撤了,其他人都退出去。” 天子声音有些疲倦,侍者将帷幄撤下后,赵志皋,林延潮看见天子躺在一张锦榻上。 但见天子确实脸色十分苍白,发福的身体上正在冒虚汗,说龙体欠安那还真不是假话。否则李如松,魏学曾立了这么大功劳,怎么说也该见一面才是。 侍从给赵志皋搬了张矮凳后退出了暖阁,林延潮搀赵志皋来此后立即知趣地道:“臣先告退。” 天子道:“林卿留下。” “臣遵旨。”林延潮说完屏息静气地站在一旁,看赵志皋如何君前奏对。 以往张居正在位时,说是首辅更似摄政,林延潮没从其中学到什么技巧。 而前任首辅王家屏,那不叫奏对,那叫当面怼人啊,当面顶撞皇帝分明不想干了。 唯独申时行十年宰相,他的功夫有一半都在君前奏对上了。申时行离京时送的召对录,林延潮可是认真的读了,从中是获益匪浅啊。 但见赵志皋已是喘匀了气道:“老臣久不奉天颜,今见不胜庆幸。”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 赵志皋又道:“陛下,老臣起草了一篇文章恭贺陛下这一次平定宁夏。圣王御世有文治,必有武功,文以敷治平,武以定祸乱。盖世不能以常治,而贵于易乱以为治,时不能以久安,而贵在于转危为安。” “宁夏为中国之要地,逆贼父子,以亡虏归降,受恩深重,竟然忘恩负义,造反之后据城自守兼有轻视中原之意,并吞全陕之心,恭惟皇上,赫然震怒,调七镇之勇士,而给以内帑,剿灭此獠。三军用命,如驱犬羊,刀锄腐鼠,元恶就擒,有嘉折首支义。今捷书已报,露布再传,喜动九重,欢腾四境,告慰祖宗神明,江山万民!” 林延潮闻言心底佩服,赵志皋这文章写得有文采啊! 首先宁夏之役,起因在于朝廷拖欠九边军饷,以及巡抚党馨处置不当,但赵志皋这么说就成了‘时不能久安,而在转危为安’。然后又将平定宁夏的功劳都推在了天子的身上。 天子闻言当然欣然接受,脸色好看许多:“先生有心了,这宁夏之乱平定也离不开先生的运筹之功啊!” 赵志皋连忙道:“老臣哪里有微功,都是仰仗皇上的洪福啊!” 说到这里赵志皋道:“宁夏之事前三边总督魏学曾因玩寇之罪已拿下狱,因陛下念学曾为忠义老臣,在军中动劳数月,又收复西河五十余堡得以宽宥免其罪责,由锦衣卫交至刑部论处。现在刑部已是复奏,功过相抵,魏学曾以原官致仕,还请陛下定夺。” 林延潮在旁听到这里知道赵志皋之所以要力保魏学曾,是因为魏学曾是清流中的名臣,若不保下他,未免在朝中大失威信,官员也会认为他在皇上面前不作为。 天子这时候笑了笑道:“这功魁罪首,朕胸中早自有定夺。这魏学曾嘛,虽是缓师延误军情,但宁夏终是平定了。朕念在卿的面上,准了。” 赵志皋大喜道:“陛下令魏学曾复生于大造之中,老臣亦鼓舞于光天化日之下。老臣除了抄写圣谕兵,刑二部外,所有发下御札一道,谨尊藏阁中,以昭皇上虚怀盛美。” 天子闻言笑了笑,甚是舒畅。 林延潮在旁虽是默不作声,心底也是想到,这赵志皋平日看起来老态龙钟的样子,但没料到这君前奏对可以啊。 不过自己出乎意料倒是无妨,最重要是天子的看法。 以前赵志皋是申时行推荐上来,天子眼底这七老八十赵志皋,肯定是才能平庸,预备拿来作为首辅的过渡人选,将来还是要交班给王锡爵的。 但这样一位不起眼的老头子,在王家屏走后,在内阁里勉强搭起班子来,并还打赢了宁夏一战,实在是令人惊喜。 天子道:“朕今日御皇极门时,看内阁在侍班离朕甚远,先生升阶于殿檐滴水站立。林卿以为如何,此合乎礼制吗?” 天子询问就是以后内阁在皇极门侍班时,可以离皇帝近一点,这是一等恩遇啊。 话说到这里,林延潮都是从旁旁听,也不知天子召自己来陪听是什么用意。但听天子询问,林延潮当然会锦上添花地道:“一切恩典皆出自陛下,臣绝无二话。”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道:“以后就这么办吧。” 赵志皋有些老泪纵横道:“陛下恩典,升臣阶级,瞻天咫尺,就日光华,臣不胜敢戴天恩。” 这一番君前奏对可谓十分圆满。 这是赵志皋身为首辅以后第一次与皇帝说私话,二人都相处的十分愉悦,看来以后……以后自己不能再在心底看不起赵志皋了。 按道理,赵志皋,林延潮二人是可以告退了。 但天子却道:“朕今日在皇极门接受百官朝贺时,身子倒是无恙,但行献俘之礼,朕登午门城楼,一阵疾风吹来,顿令朕有些头晕目眩。” 赵志皋连忙道:“臣等还请陛下谨慎起居,保重龙体为上啊。” 林延潮心底暗笑,赵志皋这话说得也很有意思,什么叫谨慎起居,那不是暗示皇帝不要再夜夜笙歌了。 当年雒于仁上酒色财气疏里就是说天子沉迷酒色,让天子大怒。 但赵志皋此言,天子倒是虚心接受了:“先生之言,朕晓得了,以后一定自省。” 林延潮也是暗中点头,和皇帝奏对,什么时候该柔什么时候该直,好似这时候劝天子谨慎起居看似直,但反而能让天子接受。 天子道:“朕御极二十年,实在谈不上多少国泰民安,想到这里甚为愧对先帝的托付。现在朕也不知道身子还能撑个……” “皇上!”赵志皋与林延潮一并道,“请万万勿出此言啊!” 天子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道:“好了,朕不与你们说这个,今日朕让两位卿家进来是商议皇子出阁读书的事。” 这可是真的炸了。 赵志皋,林延潮都是喜出望外,这真的是要定了吗? 赵志皋连忙道:“陛下,皇长子出阁读书此乃普天同庆的大事,眼下王阁老回朝在即,臣以为当由他来主张。” 林延潮看了赵志皋一眼心道,赵志皋厉害啊。 这争国本从万历十四年拖到现在,已经六年,多少官员丢了乌纱帽,又逼退了几个内阁大学士。 但是尽管那么多官员丢了官职,但大家心底都明白,一旦皇长子出阁读书,无疑就是默认了他为太子,这相当于是立储之功。将来太子登基之日,别提有多感激你了。 身为首辅这份功劳更是不言而喻。 但是面对这份功劳,赵志皋不是上前去争,而是推出去给就要回朝担任首辅的王锡爵,这是何等的政治智慧。 天子看向赵志皋点点头道:“难怪申先生离京时向朕推荐了先生,先生真是老成持重。朕也以密书与王先生商议过此事,王先生说此事还是交给赵先生来定夺,他不敢擅断。” “所以朕左思右想,就替你们拿了一个主意,等王先生回朝时朕就宣定皇子出阁读书之事,但是皇长子,皇三子的讲官人选,朕打算让你们两位卿家来给朕出出主意。” 这话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这哪里是功劳,分明就是一个大坑。 暖阁里一时安静下来,林延潮自是不说话,等待赵志皋的反应。 一千两百八十七章 皇长子讲官 皇长子与皇三子一起出阁读书。 这不是买一赠一的大促销,而是要把赵志皋,林延潮一起埋了的大坑。 皇长子毕竟年长了,不能真的再一直‘失学’下去,但是出阁读书必然被百官认为储位确立。所以皇三子就必须站出来,替爹分担伤害了。 林延潮清楚的记得当年申时行是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但换了是赵志皋又应当如何? 这是一个很考验宰相执政的功底时刻。 对于林延潮而言,就等着赵志皋如何回答了。 不过因为上一次心底出阴影了,林延潮还下意识地看了看帷幄之后,万一再冒出来个郑贵妃那就精彩了。 “先生,林卿以为如何?” 天子见赵志皋,林延潮不答当即又催问了一句,林延潮当即半侧了身子目视向坐着的赵志皋,一副以宰相意思马首是瞻的样子。 但见赵志皋点头道:“陛下圣明!” 林延潮心底骂道,我擦,赵志皋这么怂,我还指望你出面顶锅呢。 而天子则是喜出望外,更有些不可置信地道:“先生也以为可准?” 赵志皋道:“国家之事最重莫过于建储,而皇上之美则莫过于揽权独断,当初陛下早有意让皇长子出阁读书,因为小臣激奏故而推迟,此为群臣辜负了陛下,所以现在决定皇长子出阁读书实在是极为英明之举。” 赵志皋这么说完后,天子神色当即就暗淡了下去。 林延潮心底也是好笑。 天子曰,赵志皋你这么说在耍朕吗?而赵志皋对曰,是皇上你先耍臣的。 但见赵志皋异常认真地道:“陛下,出阁读书之事不能再拖延了,这储宫就是春(协和)宫,又称为春坊,可知举行典礼必在春月。老臣以为就定在明年春月举行皇长子出阁读书之礼,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天子无奈道:“先生,朕说得是皇长子与皇三子一并出阁读书。” 赵志皋闻言当即道:“老臣耳目失聪,一时没听清楚天语,老臣有罪,老臣有罪!” 天子道:“无妨,先生说定在明年春月出阁读书,朕以为是个好日子,皇长子皇三子一起出阁读书可称美事。” 赵志皋连忙道:“陛下,此万万不妥啊。老臣方才说选在春月出阁读书,就是因为储宫即是春(协和)宫春坊之意,但两位皇子同时出阁读书,岂不是意味有两位储君。” 林延潮点点头,这回答真是不错,赵志皋怎么大年纪,能够有这样的临场反应,而不是捂着胸口歇菜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天子顿了顿道:“那么春月不行,就改在三月如何?” 但见赵志皋犹豫了一阵然后道:“启禀陛下,老臣……老臣喉中有痰欲……” “无妨,先生先去一旁咳去就是。” “多谢陛下。” 然后赵志皋起身离座,然后天子的目光顺着看向了林延潮。 站在一旁林延潮盯着赵志皋远去的背影,恨不得叫他坐着不要动,我亲手剥个橘子给你吃。 “林卿身为礼臣,以为三月如何?”天子问道。 这时候一旁传来赵志皋清喉咙的声音,远远听起来好像是在清理下水道。 林延潮心底大骂赵志皋一百次,面上则是道:“臣……臣……” “林卿,你是不是也要打扫?”天子看着林延潮。 过去早朝时大臣向天子奏事的时候,一般都要先清清喉咙,被称之为打扫,此举当然不视为失礼。 林延潮也是满头大汗。 大臣要不要奉天子之命呢?当年宋真宗遣使持手诏要以刘氏为贵妃,当时宰相李沆对使者引烛焚诏,然后上奏曰,但道臣沆以为不可。 这是一名官员的风骨。 林延潮想了想道:“若是定在三月,那么就意味着两位皇子都不是储君人选,无论是正月还是三月,都不合乎于礼制,臣皆万万不敢奉旨。” 一般大臣说到这里,就可以了。但林延潮不是那等只会拒绝不会提出替代方案的人。 这就是言官与宰相的区别。 林延潮道:“其实臣以为还有一个折中的法子,皇长子出阁读书定在春月,皇三子出阁读书定在三月,陛下以为如何?” 天子听了林延潮之言,陷入了沉思,而赵志皋则是‘打扫’完毕,走了回来道:“陛下,方才礼部尚书所言,老臣都在一旁听见了,此议可行。” 林延潮心底呵呵两声,这回耳朵就很好使了,哈? 天子沉思半响道:“既然如此,朕也觉得可行。” 赵志皋,林延潮同时松了一口气。 赵志皋道:“老臣请皇上明旨册立皇长子正月出阁读书,皇三子三月出阁读书之事。” 天子道:“这朕还需想一想。” 赵志皋道:“若是明年正月,那么已不足两个月,陛下丝毫迟不得啊!” 天子道:“等王先生回朝,朕自会下明旨,是了,那么讲官的人选,两位卿家不妨向朕荐举?” 赵志皋道:“这太子讲官历来都是出自詹事府,臣久不在宫坊供事,已不知当今后生俊杰,不如由礼部尚书举之。” 林延潮心道,赵志皋,好人啊!不过还是要给你剥橘子的。 天子点点头道:“林卿推举必是妥当。眼下你心底可有什么人选?” 皇长子讲官,就是潜邸讲官,入阁拜相的高速通道。而且若是能够得到皇太子,也就是将来皇帝的信任,只要皇长子登基那么你就是张居正,高拱那样说一不二的宰相。 林延潮在心底搜刮了一番,这向皇帝推荐讲官人选,也是很有技巧的事情。自己推举的人,会不会让陛下以为是自己的私人呢?或许让天子以为自己有意在皇长子身边安插自己人。 万一将来天子与皇长子对立,自己必受牵连。 这个时候,林延潮想起了申时行要推荐赵志皋,张位入阁,而不是推举自己的私人朱赓,沈一贯。 但是为了避嫌而不推荐私人,却也不是林延潮为官一直以来的风格。 林延潮当即奏道:“臣以为皇长子讲官非信任可靠之臣,博才鸿学之士不可胜任,但何等之臣可称二者,臣愚昧还请陛下明示!” 天子笑了笑道:“林卿但说无妨,拣好用的即可。” 林延潮当即道:“臣奉旨陛下即说拣好用的,那么臣私以为皇长子睿龄向长,视之小学蒙养之初,必须倍加功课,方有进益,执事官员必须轮番用足,否则必然误事。” “故而臣请配翰林官十名为皇长子讲官,这其中人选,臣以为有侍讲学士孙继皋,盛讷,国子监祭酒萧良友,洗马李廷机,修撰唐文献,焦竑,编修陶望龄,邹德溥,全天叙,检讨箫云举。” 林延潮一口气说了十名官员的名字,顿时令天子,赵志皋都吃了一惊。 一般而言皇长子出阁读书配个六名翰林也就差不多了。但是林延潮一口气推举了十人那是什么意思? 天子,赵志皋不由揣摩林延潮一下子推荐这么多人的用意。 从这些人的名单里,虽有林延潮的门生,但大多的人说起来其实都不是林延潮的党羽。 天子缓缓道:“林卿所举会不会太多了。” 赵志皋有些明白了,六名讲官当然不如十名讲官,以后天子若是要找皇长子的麻烦,那么十名讲官分担的责任,肯定比六名讲官来得多啊。 但是……但是林延潮所推举也值得商榷,比如孙继皋,盛讷年纪都是偏大了,至于剩下的人之中,唯独只有一个李廷机算得上是林延潮的私人。 难道……难道林延潮要将其他的门生都放弃,将来重点栽培李廷机来作继承自己衣钵吗?而不是传闻中的方从哲,孙承宗? 这时候林延潮已经答道:“回禀皇上,豫教乃是国之大事,只怕荐得人少,不怕荐得人多。” 天子抚着自己的肚子,想了想道:“朕记得侍讲孙承宗德才兼备,为何林卿不举他?” 面对天子这么问,林延潮毫不犹豫地道:“臣举孙承宗,怕天下官员言臣有私啊!” 林延潮说完,天子当场失笑,肥厚的肚子是一颤一颤的。 “林卿也惧众议吗?” “臣非圣人,怎么能不担心。” 天子听林延潮这话却寻思出另一个意思,林延潮与孙承宗彼此果真心底有隔阂。 天子当即道:“朕以为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此可谓公矣。林卿即是礼部尚书当以皇长子的学业为重,怎么可以怕别人议论,而不推举适合的贤才呢?” “朕以为孙承宗这个人可以胜任。先生以为如何?” 一旁赵志皋道:“老臣以为礼部尚书举人妥当,老臣附议。” 天子点点头道:“那么讲官人选,朕已经知道。今日之事,你们先不要泄露半点口风,一切等王先生回朝后就会有明旨,朕不希望内阁中再出一个王家屏。” 当年王家屏为首辅时,曾把天子要皇长子出阁读书的口谕,公然告诉百官,这事令天子十分不高兴。这也是天子对王家屏失去信任的开始。 对于林延潮和赵志皋而言,这点分寸当然是有的,当下二人一并称是,然后告退离开了暖阁。 一千两百八十八章 三王并封 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李廷机,此刻正在翰院中编写玉牒。 当年他中进士时,王家屏是他的馆师,所以二人有很深的师生之情。 王家屏辞相离去后,李廷机曾感到十分失落。 得王家屏离京前指点,他一面与恩师继续书信往来,一面于翰院里继续编修史书。 甚至李廷机将新民报编辑的差事都推辞去,一心专研经史经济学问上。 忙了半日,他已将玉牒编写好然后送至礼部仪制司,交托完差事后,从司里步出正遇上林延潮的管家陈济川。 二人打了照面,李廷机主动退在一旁行礼等对方路过。 陈济川当然不会如此托大,让一名翰林给自己避道,而是主动迎上了前道:“原来是李洗马,怎么来礼部呢?” “将新编好的宗室玉牒送到部里,大宗伯正在午休,不敢打搅故而没去拜访,还请陈兄帮我向大宗伯问好。” 陈济川笑着道:“这是当然,我正要去翰院办事,若是洗马顺路,正好坐我的马车一起前去,咱们好久没有好好聊一聊了。” 京城像是快要下雪的样子,李廷机道:“陈兄如此盛情,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当即二人一并坐上马车。 不久风雪已起,马车到了路上,沿途所见都是躲避下雪的行人,还有不少斜倚在墙角正索索发抖的人,这些人多是无处可去,只好在他人屋檐下避雪。 陈济川看李廷机的神色,然后道:“每年冬末京师都冒出不少的破落户来,很多人都过不了这冬天,每日五城兵马司的人都要将这些冻死的人用草席裹了,装上车拖出城门去埋了。” 李廷机道:“这几年年景不好,灾害连连,朝廷又在打战无力赈灾,大宗伯虽从南方引入了番薯,并在北方各省推种,但碰到这年景,还是无力救得太多百姓。” 陈济川道:“番薯在其次,以往破落户还可以去开荒屯垦,但你看莫说这天下,就说这天子脚下哪一处有无主之田。” “光景再不好,大户尚有余力支撑,但小户呢?只能卖屋卖田,大户吃小户,地主再吃大户,王公官宦再吃地主。当然最可怜还是那些破落户,只能逃到京师找气力活干讨一口饭吃,没有饭吃就只能冻死饿死了。” 李廷机没料到陈济川一名管家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大是诧异。 陈济川却知他的心思般,笑了笑道:“跟着老爷久了,自然而然也有些墨水。李洗马不必太诧异。” 李廷机失笑道:“岂敢,对于大宗伯,李某一贯是敬仰的。” “这话说的,大宗伯对李洗马也是欣赏。” 李廷机道:“惭愧,惭愧,只是李某为官十年在翰林院里为一名小史官,不能为百姓办一点事,实在愧对事功二字。有时候李某常想,要是当初没有考取会元,成了榜眼就好了,如此能外放为官为百姓做一点事。” 陈济川笑了笑道:“诶,李洗马不要妄自菲薄,我常听老爷说为官就是在其职谋其事。李洗马可知自己要谋什么事吗?” 李廷机一愕。 陈济川道:“李兄现在为司经局洗马,在以往就是太子洗马啊。” “但现在只是翰林官转迁之职,”李廷机沉吟片刻,“陈兄,吾一向视兄为亲兄长,现在坊间传闻天子有意立东宫,然后先择皇长子讲官,不知是真......” 陈济川笑着道:“若是真,莫非洗马有意皇长子讲官吗?” 李廷机顿了顿道:“确实有意,但是......但是李某也知道才疏学浅,在翰院里的孙稚绳,方中涵都比李某更受大宗伯赏识啊。” 陈济川收起笑容道:“你从何处听来?大宗伯虽重师生之谊,但乡谊也是看重的。” 李廷机大喜之色一闪而过道:“若是如此,李某愿一切听陈兄的吩咐。” 陈济川笑了笑道:“你放心,陈某一定在大宗伯面前替你进言,当然最重要还是得失淡然。好了,翰院到了。” 说完二人下了马车。 李廷机送走陈济川后,方才的笑容也是淡去。今日他到礼部明是办事,其实还要找找机会看看能不能遇到陈济川。所以他逗留许久,一直到了陈济川出现,他才作出半路相逢的样子。 读书的时候,李廷机也不耻于用这样的方式,但为官后看着方从哲,孙承宗,叶向高等的终南捷径,不由也是动了心。更重要是王家屏告诉他,要谋取皇长子讲官。 当日陈济川办完事后,回到礼部火房向林延潮禀告此事。 陈济川道:“小人向仆役打听过李尔张在小人出门前,在至仪门的必经之路倒是徘徊了许久。”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我早有意推举九我,但他找上你却是多此一举了。” 陈济川道:“老爷,这一次为何一开始不推孙稚绳,而是推了李九我,当初陈公公不是早说了圣眷在孙稚绳吗?” 林延潮道:“正是圣眷在孙稚绳,所以我才不推举他,而是将这个机会留给陛下,如此我也能多推举一人。至于我推举李九我,一来是因为当初王山阴离京时曾向我举荐过,二来是打算让他为皇长子讲官之长。” 林延潮一口气给天子推举了十名皇长子讲官,但是孙继皋,盛讷是侍讲学士,萧良有是国子监祭酒,他们三人都是有正式的差事在身,所以不能真正担任皇长子讲官,成为侍从之官。 三人就是挂个名而已。 至于剩下八名讲官,资历最高的当属万历十一年进士的李廷机,如此顺理成章的他成为讲官之长。 林延潮对李廷机早有安排,但没想到他却主动上门,这倒是令林延潮对李廷机有几分刮目相看。 到了万历二十一年的岁末,首辅王锡爵终于抵达了京师。 王锡爵甫一到京,天子当即令他以首辅佐理国事。而王锡爵则单独请求天子接见。 于是天子同意乾清宫暖阁接见了王锡爵。 大冬天里,刚拜受了新命的王锡爵一身大红坐蟒的衣袍行走在宫墙之间。 沿途的内侍见了王锡爵无不退避一旁。 到了乾清宫门前,张诚,田义,陈矩这三个最炙手可热的内监在门前一并迎候。 而距离乾清宫门还有段距离,引导王锡爵前行,打伞随侍太监们即已是一排跪下道:“见过老祖宗!” 张诚,田义,陈矩则没有理会,一并上前都是满脸堆笑道:“王老先生,终于把盼回来了。” 王锡爵见了这三位天子面前的红人,只是微微点头就算答礼了,话也不多说半句。 几个人都早知道王锡爵脾气。 张诚笑着道:“皇上就在暖阁,王老先生让咱家给你带路。” 随即张诚神色一冷对左右道:“这么冷的天还不快给王老先生让道,伫在门前作什么?” 听张诚这么说左右一并让开大道。 王锡爵则始终负手,看了张诚一眼淡淡地道:“有劳公公了。” 说完王锡爵举步入内,张诚恭敬地陪侍在旁。 陈矩,田义二人站在乾清宫门前看着王锡爵,张诚二人的背影。 田义冷笑道:“看咱们新首辅的架子怎么比当年的张太岳还大呢?张太岳见冯双林时也没有这么狂吧。” 陈矩道:“我看王老先生不是架子大,而是他的眼中根本没有咱们这帮阉人。” 田义叉着双手道:“我看就算心底看不起,也不至于连稍假辞色也不会吧。” 陈矩道:“君子者表里如一啊!” 田义怒道:“是么,那我早晚让王老先生这位君子好好认识一下何为小人。” 陈矩闻言则笑了笑。 乾清宫暖阁。 王锡爵入内后一见高高在上的天子,即是连忙上前数步,跪拜在地泣道:“老臣去国逾年,在家事亲,八辞君命,求远退却反进。诸公当事在先,老臣却以老成起废者矣,一旦即蒙召起,即骤居首揆者,得陛下三命五召,老臣实在愧对陛下这高天厚地的隆恩。” 王锡爵言辞恳切,耿耿忠心溢于言表,这一番话下连天子也不由十分感动。 “先生快快平身,咱们君臣坐着说话。” 见王锡爵坐下后,天子道:“元辅来京了就好,眼下国家多事,宁夏虽平,但东事又起,朕这几个月是焦头烂额,还指望元辅替朕挑起这天下这担子来。” 王锡爵连忙奏道:“老臣惶恐,老臣不怕事,但唯恐的是一身不能酬万恩,小勤不足补大负。老臣还望陛下能多简时贤,共参密务,而不以天下大事都专寄于臣。” 天子道:“朕知道了。眼下朕正好有一件事要与元辅相商。之前皇长子出阁读书之事,朕与赵次辅及礼部尚书都是商议过了。礼臣建言,皇长子明年正月出阁读书,皇三子改在三月,赵次辅也是认可,现在元辅回朝了,此事朕想当面咨询先生。” 王锡爵略一沉吟然后道:“老臣以为礼部尚书林延潮此策不妥。” 天子脸色一变问道:“先生为何这么说?朕以为**此计可以啊。” 王锡爵道:“陛下,若是正月立皇长子,那自是顺理成章,但到了三月再立皇三子,百官群起反对那么如何?” “对于礼部尚书而言,皇长子出阁读书他们即已是办成差事,至于皇三子三月是否出阁读书,他能替百官应承了陛下吗?” 天子闻言恍然明白道:“原来如此,若非先生提醒,朕差一点误了事,让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即办成了差事。” 王锡爵当即道:“陛下,为人臣者,当扬君美,而不可自以为名。当图济国事,而不可自以为功。有的大臣口口声声所言事功,即是自居其名自居其功,如此之臣还请陛下远之!” 天子道:“还是先生考虑周全,朕明白了。不过**不是这样的大臣,他也是一心为朕计较罢了。先生,现在出阁读书不成,朕以为不如再放一放吧?” 王锡爵连忙道:“陛下,老臣这一次回京,虽未入阁办事,但这几日所见的部臣科臣无不首问臣建储之事,此事拖不得啊!” 天子微微一笑,他对王锡爵的反应倒是在意料之中。 天子故作为难地道:“但是朕昨读皇明祖训内有一条立嫡不立庶之训,而今皇后年稚尚少,在此刻册立东宫可乎?若将来有二东宫怎么办?故朕一直迟疑未决。” “既先生奏来,不知先生以为封王可乎?朕今欲将皇长子,皇三子,皇五子,三位皇子具一并封王,少待数年皇后无出,再行册立。” 王锡爵闻言心知,这位皇帝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张居正面前俯首听命的天子了。二十年来与满潮大臣们斗智斗勇,自让天子琢磨出了一套法子。 王锡爵深厚皇恩,不愿意辜负天子的请求,但是一旦同意了三王并封是什么后果,他是知道的。 于是王锡爵对天子道:“陛下此言以情以理言之,似乎无不可行。但皇后嫡子未生,庶子年已至十二龄,自古以来从未有待嫡之事。今日皇上所问其实不难,汉明帝取宫人贾氏所生之子,命马皇后养之为子。唐玄宗取杨良媛之子,命王皇后养之为子,宋真宗刘皇后取李妃之子为子,皆旋正位东宫。” “今日事体,正当同此。若是皇长子以中宫为母,即为正嫡,所生之母亦不必加封,若将此言入圣旨之中,那么老臣以为三王并封之策可行。” 天子在讨价还价,而王锡爵也在讨价还价。 天子要三王并封,王锡爵则要皇长子认皇后为母,如此就确立了嫡子的身份。 天子闻言也是犹豫了一番,然后道:“先生这么说在十年前,皇长子年幼时尚可,现在皇长子已经长大成人,并在李妃宫中朝夕不离。就算再认皇后为母,母子之间也难有亲情可言。其实早年间皇后也有认皇长子之意,但是被李妃拒绝了。今日再认,怕是皇后也不肯了。” 王锡爵不知皇长子在后宫居然处于如此境地,当即急道:“陛下,嫡庶只是一个名分而已,只要将诏书颁布天下即可。” 一千两百八十九章 非你莫属 景阳宫,大门紧闭。 景阳宫虽说是东六宫之一,但如同于冷宫。天子从来不驾临这里。 不仅仅是天子,就算是宫里的太监宫女,也是不敢在这里停留,就算有要紧的事要办,也是远远地绕过景阳宫,而不从此路经。 他们担心万一被郑贵妃的人看见,那么绝没有好下场。 辰时以后,严之推照例来到景阳宫里。他是皇长子的讲官之一,出身文书房,是陈矩的干儿子。整个宫里的太监中唯独陈矩可以不看郑贵妃的脸色行事,所以天子让陈矩的人给皇长子讲书。 把守景阳门的司阍是郑贵妃的人,见到严之推来给皇长子讲课,于是故意借口找钥匙,然后拖拖拉拉的好一阵,才让严之推进了景阳宫。 严之推方到了景阳宫前,就听得脚步声传来,但见皇长子已是跑了出来,惊喜地道:“今日又是严先生来给我讲书吗?” 看着皇长子一脸欣喜的神情,严之推自是高兴,不过他却道:“殿下万金之躯何等贵重,别说是内臣,就是将来的翰林讲官,你也不必出门亲迎啊!” 皇长子闻言当即称受教,然后满脸愁容地道:“我都在屋子里憋久了,好容易遇见先生来了,欢喜之下也想不了太周到。” 严之推闻言一叹心道,可怜,可怜,这个年纪少年正是要看花花世界的时候,但却与他的母妃一起在这冷宫之中禁闭。 “今日内臣不讲书,还请将你母妃请来,陈公公有几句话让我转达。” 皇长子见对方说得郑重,当即让近侍去叫王恭妃。 不久两名老嬷嬷搀着王恭妃来到宫里,皇长子对严之推道:“母妃这几日身子不太舒服,还请先生长话短说。” 王恭妃连忙道:“洛儿,不可如此,本宫在这景阳宫里常年不见天日,好容易有先生来陪着说说话,不知多高兴才是。” “再多取一盆炭火来。” 几名老嬷嬷依言行事,严之推知道之所以服侍景阳宫的都是老嬷嬷,是因为皇长子的缘故。 就在一个月前,郑贵妃言皇长子喜与宫女嬉戏,早已并非童男。万历闻言后震怒,派中官前去验查,结果王恭妃对着中官大哭言,十几年来我与皇长子同住在景阳宫,不敢有丝毫闪失,就是怕有这样的留言,但今日仍是应验了。 王恭妃这么说,天子这才相信,但是仍是撤掉了景阳宫五十岁以下的宫女,尽遣老嬷嬷服侍。 严之推又见景阳宫里物件都十分陈旧,很少御赐之物,丝毫不似其他宫里的嫔妃们都将天子赏赐之物放在显眼地方,并且其他嫔妃都是极力打扮自己,而王恭妃却是衣着简朴,而且鬓间已有白发。 严之推当即向王恭妃道:“是殿下的事,其实陈公公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然后严之推与王恭妃说了好一阵的话,皇长子在旁听了半懂不懂,只是见王恭妃的神情既是高兴,又是难过,不时看着他。 说了好一阵后,严之推才道:“娘娘,内臣就在门外,你与殿下好好说吧。” 严之推走后,皇长子惊问道:“母妃,你是要让我出景阳宫吗?” 王恭妃搂住皇长子熟视良久,突然之间泪如雨下道:“洛儿,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娘没有用,娘只是宫女出身。” 皇长子惊慌失措道:“母妃,你说什么?” 王恭妃稍稍止泪对皇长子道:“洛儿,娘只恨娘当年眼光短浅,实在是鼠目寸光,若是当年早听了林三元的话,就不会有今日了。” 皇长子问道:“是什么话?” 王恭妃道:“他让娘将你给皇后娘娘收养,如他所言如今你早就是东宫储君,那时候你我二人想见就见,也不至于会有今日这等处境啊。” 皇长子扯着王恭妃,也是垂泪道:“娘,孩儿不愿去坤宁宫。” 王恭妃泣道:“你我母子相伴十二年,此生已是足够了,你将来出阁读书,也是要离开景阳宫的。” “不,”皇长子惊慌失措,跪在地上道,“母妃,孩儿不愿离开你。我不要当什么太子,我也不要什么出阁读书,我只要陪在母妃的身边。” 王恭妃手抚皇长子的头道:“住口,娘已经错了十二年了,不能再错下了去。你是庶长子,但却是天家的血脉,满朝大臣都希望你将来能够继承你父皇的天下。”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你父皇才不愿见你,不是他不顾念父子之情。” 王恭妃边说边是泪如雨下。 皇长子跪在王恭妃的身边泣不成声。 这时外面传来严之推的声音:“娘娘,差不多了。” 王恭妃道:“容本宫与皇儿再说几句话!” 皇长子惊道:“娘,就在今日?” 王恭妃缓缓点头道:“今日你就去坤宁宫!以后没有得你父皇的旨意,就不要来景阳宫了。” “不!”皇长子惊慌失措。 “你若是不去,娘此刻就死在你们的面前!” 皇长子双唇不停地颤抖,他抓住了自己的衣袍,心底觉得无比的剧痛。 “母妃!”皇长子痛彻心扉地哀嚎。 门外严之推闻此也是双目泪流,但他只能道:“娘娘,不能再犹豫了,陛下此刻意志未坚,随时可以改变主意。我们还是速速去坤宁宫,只要殿下认了皇后,那么就是木已成舟了。” 王恭妃无限深情地看着皇长子道:“皇儿,走吧,不可再拖延了。记着娘说得每一句话。” “娘,我将来成为太子,再向父皇请求回来接你!”皇长子握紧了拳头。 “不,你成为太子只是开始,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要将你父皇的恩情怜悯用在这样的事上。你不要恨你父皇,也不要恨任何人,只要你能好好的,娘此生足矣!” 说完王恭妃咬了咬牙,一狠心将皇长子推出了景阳宫,然后左右将宫门关上。 皇长子哪里肯,冲上前去宫门已是关闭,他只能拍门痛哭。 严之推站在一旁叹口气道:“殿下,该走了。” 皇长子回头看了严之推一眼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当什么太子。” 严之推闻言正色道:“殿下,若是你这么说,就辜负了恭妃娘娘的厚望了。殿下如此对得起她吗?” 皇长子坐在地上想了一阵,对着景阳宫宫门叩了三个头,然后抹干眼泪道:“好吧,我们走吧!” 严之推见此欣然点点头,牵起皇长子的手走出了景阳宫。 而于此同时,宫中一人手持书信来到了林延潮府上。 林延潮知是陈矩邀他见面,当即也是微服出府。 二人还是在当初的茶楼相见。 陈矩一见林延潮即道:“皇长子已入坤宁宫,现在寄养在皇后那。” 林延潮道:“怎么突然来了这一出。皇长子与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的事不妥吗?难道陛下又改变主意了?” 陈矩道:“也是元辅好心办坏事,他向陛下陈言,万一皇长子先出阁读书后,朝臣不同意皇三子读书如何是好?所以陛下改变了主意,要三位皇子一并封王。” 林延潮闻言道:“王太仓此举不是针对我而来吧。” “按照道理而言,王太仓不是图谋这册立之功的人。” 林延潮道:“那他还是不愿用我此策,故而提出了三王并封以为转圜,认为更高明一步,但是他怕朝臣反对先一步让皇长子认皇后,成为嫡子。” 陈矩看向林延潮,却见林延潮神色倒是也平静,至少面上没有表露出怒气来。 林延潮道:“只是皇长子已是长大成人,就算是皇后也要避嫌,不是久留宫中之意啊。” 陈矩道:“按照规矩,皇子到了皇长子这个年纪就要移宫去西五所,若是太子,储宫当在慈庆宫!”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明白了,王太仓之意原来在这里。只要皇长子离开景阳宫,那么皇上不得不顺水推舟,立即将出阁读书之事办成。” 林延潮虽明白了王锡爵的意思,但是仍对他否定自己的主意十分不满。 对方一回朝就破坏了自己与赵志皋二人之间商量的默契,这件事赵志皋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自己不可以。 陈矩这个时候道:“这几日皇长子都由皇后与咱家的人的看管,我在皇长子身旁的人透露,皇长子对于大宗伯您十分仰慕,并且他也知道你当初在乾清宫斥郑贵妃之事,心中对你更是感激啊!” 林延潮闻言也是失笑,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当初自己是打算不掺合进国本这件事。 其实对于册立皇长子,天子心底都早有定策。否则当初自己与赵志皋在殿里商量讲官时,天子唯独过问了皇长子的讲官人选,而对皇三子讲官却没有提。 这就是天子对赵志皋,林延潮的不言而言。 但朝臣们总是爱揣摩天子的心思,所以一定程度上天子与皇长子现在关系如此,大臣们也是要背锅的。 但无论怎么说,郑贵妃当初那一手操作,是彻底将自己推向皇长子一方。 而这时候陈矩道:“建储之事,乃社稷第一功,大宗伯身为礼臣,当今官员中若问谁最有资格为此发声,无疑是非你莫属啊!” 一千两百九十章 请走 听陈矩这么说,林延潮不由心底一动。 儒家治国,就是以礼来治天下。 所以朝廷六部中,论排名礼部要在刑部之上。若要是秦朝设六部,那么肯定刑部要在礼部之上了,或者根本不会有礼部。 不过礼部看似什么都能管,但其实什么都不能管,往往如此所以留下一个六部之中礼部权势最轻之感。 甚至林延潮当初任礼部尚书也仅视作入阁的转升之阶,并没有太将礼部尚书的差事当一回事。 但其实不然,无论是礼还是刑都是规则。 正如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般,礼更适用于上,刑更适用于下。 放之外国,好比美国最高法院有三座雕像,分别是孔子,摩西,梭伦。孔子代表道德,摩西代表神学,梭伦代表政治,这就是法律的源头。 放在明朝就取了礼与刑二字,用以裁定上下之规则,礼部则拥有对礼的解释权。 当初林延潮与邹元标的约礼约法的辩论也正是从此展开。林延潮,邹元标一并认为,宰者,在古代就是礼司宰割之事,为诸侯掌祭祀之官,而宰相应当辅佐君王以明正天下之礼而治理天下。 只是邹元标认为宰相者必须听从清议舆论来施政,才能达到善治。邹元标的意见,也就是东林书院一直以来的立场。这与林延潮不同。 话说回来经陈矩这么一提,林延潮这才意识到为什么自己任礼部尚书以来,一直被官员们说为事而无功,因为无论在海漕,还是在朝鲜兵事,都不是他的职责所在。 林延潮此举不仅越俎代庖,而且引起了主管兵部的石星以及河漕官员的不满。 而偏偏在最重要的立国本之事上,他没有建树,任礼部尚书近两年来,没有任何的推动。所以也就成了明朝官员最经常抨击执政大臣的把柄‘惧失上意’。 所以林延潮要挽回自己因海漕,征朝之事而日益下滑的名声,必须在国本之事上有所补救,这才是他礼部尚书应该办得事,否则就要背个尸位素餐的名声了。 陈矩与林延潮匆匆一晤后,建议他争立储之功后,即是赶回宫里去了。 二人私下交往,自是不能耽搁太久。 林延潮见陈矩要走,当即道:“陈公公,林某有一事相求。” 陈矩闻言道:“能得大宗伯相求,此事必是重要,还请直言!” 林延潮道:“林某昔日在宫中有一好友名为高淮,之前因张鲸被逐出宫里去了南京。林某心底一直因此惴惴不安,听闻他在南京过得不好,所以林某相求公公将他调回。” 陈矩见林延潮是一个念旧情的人,心底对他更添三分欣赏。 但是他却是为难地道:“大宗伯都这么说了,陈某本不该拒绝,但宫里逐出的人一向难以召回。咱家也不好破这个规矩。” 林延潮道:“这一点林某不敢奢求,所以还请公公能否给他安排个轻松的差事。” 陈矩想了想道:“也行,临清皇店那边缺人代理,我可以安排他去打理?大宗伯以为如何?” 林延潮大喜道:“那就太好了,那么我就让高淮托一个与公公相熟的中人,再送几样古玩。” 陈矩闻言一笑,心底暗赞林延潮行事周密,于是点点头。 当即陈矩与林延潮作别。 万历二十一年。 正月头几日,京城里下一场瑞雪。 王锡爵回朝后,天子十分满意,当即下诏升王锡爵为文华殿大学士,次辅赵志皋也升为文渊阁大学士。 而王锡爵以在家事亲,无功于朝廷不敢接受,辞去文华殿大学士,仍任武英殿大学士。 不过赵志皋得以升任文渊阁大学士。 陆光祖,张位二人则是不动。 文渊阁的走廊里,王锡爵正负手赏着这雪景。 在此雪景之下,王锡爵身着一品大员所着的大红蟒衣,外罩天子钦赐的麒麟褙子,任由北风吹拂着三尺长须,好一派雍容华贵的宰相气度。 王锡爵赏雪之时听得金水桥对面传来脚步声,一名身着绯袍的官员踏雪行来,对方左右还跟着两位侍从。 看清这位官员的面容后,王锡爵不由微微一笑。 此人正是王锡爵的好友,当今吏部左侍郎罗万化。 罗万化来到阁前向王锡爵笑着问道:“元辅,何故沉吟在此?” 王锡爵笑了笑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啊!” 说完二人同是大笑。 “劳相爷挂念,真是折煞罗某了。” 王锡爵笑道:“去年我在乡侍母于膝下,偶有一日出外,听得路边有鸟在鸣,突想起当年你我给先帝讲书后路经内苑,你听得有黄莺在鸣是当即赋诗一首。” “令启朱明景物华,新声巧啭上林花。全枝借得晴初试,乔木迁来韵转赊。静里调簧随玉辇,阴中分绿上窗纱。圣朝会见和鸾凤,小鸟缗蛮讵足夸。” “这首诗脍炙人口,当时我在左右同乡面前道出,无人不为之喝彩。” 罗万化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道:“那是多少年的事了,元辅,你我现在都老了。” 王锡爵抚须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可是不服老的。好了,咱们到值房里说话。” 当即二人进了值房里,阁吏立即就点起了炭盆。 王锡爵,罗万化二人一起伸出手在炭盆前暖手。 王锡爵的手暖得差不多了:“以往建储之事,坏就坏在一个急字上,就如这暖手吧,近了烫,远了冷,所以此事当缓缓图之。” 罗万化问道:“如何缓缓图之?” 王锡爵道:“之前工部主事张有德上疏言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惹动天怒,此为前车之鉴,眼下再提出阁读书已不合适。之前面圣之时,陛下提出三王并封之策,我以为可以先同意,但必须让太子认皇后为嫡子,然后再谋册立。如此缓个一二年,大事可定矣。” 罗万化想了想道:“此事全仰仗于圣上与元辅之默契,朝臣们怕会反对。” 王锡爵道:“这册封之事决于礼部……” “大宗伯林侯官?此人可使不好相易与的。” 王锡爵淡淡地道:“此人虽不是小人,但政见与我不和,他在礼部怕是很难与我相安。他的事我回京时与三辅陆平湖已是商量过了。” “他主张调林延潮出京取代宋仁和为备倭经略。我以为此策可行,一来宋仁和威望不足,经略更重于疆臣,非二品大员不足以坐镇。二来林侯官不是主张封贡的事,这倭寇败去之后就要和谈,由他去倒是一个恰当人选。” 罗万化点点头道:“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法子,只是元辅何以料定倭寇必退。” 王锡爵道:“这是大司马与吾担保的,就在数日之前,提督总兵官李如松已率大军渡江,直指平壤,开城,王京。只要三都一复,朝鲜之事可定。就算不能建功,大军只有五十日的粮秣,也不可久战。” 罗万化道:“原来如此,那么调林侯官入朝之事,什么时候可以动议?” 王锡爵道:“就在十日之内,林侯官到时一走,你的担子就要重了。” 罗万化明白王锡爵言下之意:“元辅莫非是要我接替礼部尚书?” 吏部左侍郎虽是三品,但论权势礼部尚书却大不如吏部侍郎。所以吏部左侍郎到礼部尚书明为升迁,但其实只是平迁,甚至有时候还不如。 至于什么时候不如呢?就是现在这样的场合了。 王锡爵道:“当初因为立储之事,一甫你被贬南京,天下百官都替你叫屈,这一次你若重执礼部,那么百官都可以安心了。” 罗万化明白王锡爵的意思。 王锡爵是让他为礼部尚书后支持他三王并封的主张。 权力没提升,反而还要背锅。 罗万化低声道:“元辅,京察马上就要到了!” 正月以后就由吏部主持京察的大计,这个时候罗万化离开吏部对王锡爵而言,更难对京察有所把控。 王锡爵面色一凛叹道:“眼下国本之事更重。” 罗万化他心底其实是不赞成王锡爵此举的,但他是王锡爵好友,又想到国本之事建储之功,以及自己老友的处境。罗万化当即道:“为了江山百姓,社稷安危,我愿勉力一试。” 王锡爵闻言心知罗万化委屈,叹道:“一甫此情此景锡爵不知说什么才是,只有在心底记你的好了。为今之计只有速速让林侯官出京,你来为大宗伯这个法子了。” 是日,吏部考功司。 司里郎中赵南星,员外郎顾宪成二人相对坐在一张小桌子上,正在用堂食。 不久堂吏端着食案来到二人桌前。 但见顾宪成举箸笑着道:“东坡肉,梦白今日你我有口福了。” 说完顾宪成夹了一筷子到口中点点头道:“肥而不腻,酥而不焦!这不是出自咱们吏部廊厨之手吧!” 那么堂吏陪笑道:“司君果真高明,什么也瞒不过你,这是马头斋的……” 堂吏说了一半见顾宪成脸已是沉了下来,顿时骇得是魂不附体。 “下不为例。” 堂吏听到这里,三魂七魄才回到了身上当即连连点头道:“是,是,小人一定记住,两位司君慢用,小人告退!” “慢着!”上首赵南星叫住了对方,然后对顾宪成道,“这几日司里上下忙着修订访单的事着实辛苦了,这外头天气冷,今日就破个例,每人喝些小酒暖暖身子吧!” 顾宪成点了点头道:“照着司君的意思去办吧!” 堂吏称是这才离开了屋子。 赵南星对着一盘东坡肉道:“这小吏毕竟也是费了些心思。” 顾宪成道:“我只是担心弊生啊!” 赵南星点点头道:“京察就要到了,历数历次京察,台省都有陈言,这一次也不例外,还未京察就有言官上疏,每次京察访册都不书四司属官之名。” 顾宪成道:“此中意思,还不是科道欲分吏部之权,其实每一次访册我们吏部皆与吏科都给事中,河南道掌道御史共访,书写名字实多此一举。” “对了,吏科都给事中钟叔濂还未给我们回音?他不是你的同年吗?”赵南星问道。 顾宪成道:“钟叔濂自入朝以来,一直与林侯官走得很近,想要让他站在我们一边怕是不易。” 赵南星道:“这也是无妨,毕竟科道只是咨询以访单,但真正定去留的却是在我们吏部考功司。” 这里说一下京察的流程。 京察乃六年一次考察京官,一般是朝廷委托给吏部,都察院。 但是两边堂官为了避嫌(担心清议舆论的抨击),实际上的操作,却是吏部考功司,吏科都给事中,河南道掌道御史三方共商,但是吏部考功司,吏科都给事中,河南道掌道御史为了表示公正,则又会将权力下放给吏部四司,给事中六科,十三道监察御史。 具体操作流程,是吏部考功司开列出被考官员的名单,每名官员一张访单,然后汇集成册,称为访册。 然后访册交到吏科都给事中,河南道监察御史的手中,让他们对访单上的官员加以咨询,审查。 这审查方式就是给相关的科道官员在访单上,根据他们自己的风闻或者是亲眼所见匿名写出对这名官员的评价。 然后由吏部对访单进行收集,此称为会单。 会单后,由吏,科,道三部堂官给出一个综合的处理意见。 最早时候访单只是一个辅佐流程,最重要的还是看上官对这名官员的考语。但是科道崛起后,访单就为了京察里的重要手段。 但见顾宪成肃然言道:“京察之事乃国之大计,天鉴在上,清议在下,国法在前,青史在后。你我必须秉公处置,不可让人留下话柄。” 赵南星也道:“我赞成你的话,我之前问过太宰,他言这一次京察必须秉公处理,不得有丝毫徇私枉法之处。我们身为吏部的官员,自己持身先要正,不可因公废私,更不能徇私枉法。” “你知道员外郎吕胤昌,正是太宰的亲外甥,之前太宰就让我将他的名字写入访单之上。当然我身为考功司郎中,自然也是责无旁贷,给事中王三余虽是我姻亲,但他平日为官有些不拘小节,我也将他名字写入了访单之上。” 顾宪成点点头道:“太宰,司君真乃君子也。但是京察向来由内阁代为奏报天子,若是内阁阻扰如何是好?” 赵南星道:“你放心,我问过太宰了,他说他会亲自呈交给皇上,而不经内阁之手。” 顾宪成点了点头:“正当如此。若是再给内阁经手,如此又重蹈以往京察之时,执政庇护私人的覆辙。” 吏部尚书孙鑨是清流党的领袖,自他成为吏部尚书以来,一直不满已经入阁的前吏部尚书陆光祖通过旧属对吏部的事情进行指手画脚。 孙鑨对此不能坐视不理。 而这个时候王锡爵又是回朝,众所周知天子对于王锡爵的器重,远在其他几位内阁大学士之上。 因为担心王锡爵的内阁完全倾向于天子,同时也是因为吏部不满内阁屡屡对部事的插手,所以孙鑨决定利用这一次京察来作为反击。 这是申时行,宋纁之后,再一次的阁部之争。 只是当时二人毕竟保持面上的和谐,但这一次看来吏部早已在厉兵秣马,准备与内阁公然翻脸。 顾宪成忽然道:“不过阁部相争之前,倒是有一件事要办!” 赵南星问道:“何事?” 顾宪成道:“两虎相斗,最怕就是有人得利。当今朝堂上既不依执政,也不依清议的,你说有谁?” “当今礼部尚书林侯官!”赵南星沉声言道。 顾宪成道:“大风吹来,唯有松柏者能不东倒西歪。林侯官此人是有钢骨的,王太仓拉拢不了他,我们这边也容纳不下他,所以为今之计就是把他请出朝堂去!” “如何个请法?” 顾宪成笑了笑道:“李道甫早与我通气,王太仓早视林侯官为眼中钉,故而早想将他请出去。这一次备倭经略宋仁和位置不稳,不能服众,所以王太仓有意让林侯官取代宋仁和,主持封贡倭国之事。” 赵南星摇了摇头道:“林侯官早就表态,他不愿去朝鲜,他不通兵事。他既不走,谁能强迫。” 顾宪成道:“那也由不得他,若是内阁里王太仓,陆平湖都发了话,再加上咱们太宰的分量,你说林侯官是去还是不去?” 赵南星闻言沉吟片刻,道:“若是依你这么说,林侯官是不得不去了。” 顾宪成道:“太宰那边对我是言听计从,有我进言,林侯官肯定是留不了京师了。唯独就是他主动走,还是我们将他请走了。” “后者于他面上不好看,我看还是与他说一说,让他自己上疏给天子,自请去朝鲜。至于这一次京察我们可以尽量不将他的门生同乡罢黜,一来是看在钟叔濂的份上,二来也算是全了大家的旧谊,毕竟再如何我们与林侯官也没有扯破脸啊。” 顾宪成点点头道:“话是这么说,但是依我看以林侯官的性子,是不愿意听话的。此人脾气犟得很。” 赵南星道:“我与他还有几分旧交,就由我去说一说吧!” ps:兄弟姐妹们中秋节快乐,大家一起吃月饼。 一千两百九十一章 转告 这一日仪制司郎中何乔远在司里办完事,于是坐了轿子回府。 何乔远乃泉州人士,万历四年时与林延潮同榜中举,又在万历十四年中进士,与林延潮不仅有乡谊,年谊,还有师生之谊。 自他至礼部后,办事精明干练,深得林延潮赏识,故而从员外郎提拔为郎中,主管礼部第一司仪制司。 刚回到府上,何乔远即见到门子来报道:“老爷,仪制员外郎于孔兼与新任主事顾允成来府上拜见老爷。” 何乔远一愣然后笑了笑,新任主事顾允成乃吏部考功司员外郎顾宪成的弟弟,他有这么深的背景,新官上任前还来私宅拜见自己,这是一件好事。 “他们穿着官服吗?” “都是常服。” 何乔远道:“那先安排他们坐着,我更衣后再见。” 更衣后,何乔远换了燕服在客厅见了二人。 顾允成一见即道:“老大人在上,请受卑职一拜。” 何乔远见对方不称自己司君,而称老大人点点头道:“不敢当,早听闻叔时有一位极出众的兄弟,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顾允成也道:“不敢当,家兄曾在我面前提及老大人的名号,但可惜平日却少了亲近。但是他当年为观政进士时,与刘漳浦以气节相慕,一起激谈朝政,抨击时事,还曾一起上书座主申时行指画国事,刘漳浦曾多次盛赞老大人,言老大人之才远在他之上。” 何乔远闻言哈哈一笑。 这刘漳浦就是刘廷兰,漳浦人士,万历四年福建乡试时与他,林延潮二人同榜,他与何乔远交情极好。万历八年时,刘廷兰又中进士,在京观政时与顾宪成交好,这一件事何乔远是知道的。 不过刘廷兰向来眼高过顶,从不轻易服人,怎么会说出才华远在他之上的话。不过对于这样的奉承话,何乔远倒也不会计较的。 “此言过誉。”何乔远淡淡地道。 双方寒暄后,开始聊起话,聊来聊去就提到了京察上。 于孔兼道:“这几个月京中官员因京察之事,可谓是风声鹤唳,官员们上下不少因此惴惴不安。恐怕咱们礼部少不了要筛掉不少官员。” 何乔远道:“我等身正不怕影子斜,又何况咱们礼部是众所周知的清水衙门,朝廷不会无缘无故罪人的。” 于孔兼道:“话是这么说,但今时不同往日啊!咱们礼部以往有林侯官在外撑着,林侯官又有申吴县撑腰,其他衙门都不敢惹咱们。但申吴县致仕后,王太仓归省,以皇上对他的信任,内阁威势恐怕要更盛于申吴县之时。” “以往林侯官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有他为难别人,没有别人敢为难他。但王太仓不是申吴县,他回朝时就不一样了,听闻他有意以建储之事于百官面前树立威信,而林侯官这两年来却与建储之事上毫无建树,所以这一次听说不仅林侯官要失势,连礼部尚书之位也要易手。” 何乔远道:“元时所言的事,我也有耳闻。大宗伯在部以来,部里的事可谓井井有条,王太仓也不能说撤就撤吧。” 于孔兼道:“此事我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京察就要到了,大宗伯怕已是庇护不了咱们礼部。” 何乔远叹了口气。 这时于孔兼对顾允成道:“季时,礼部现在就是如此,你兄长这一次主京察之事,可要为我们的官员说说好话啊。” 听于孔兼这么说,何乔远心底一动。顾允成则是一脸惶恐地道:“司君言重了,京察的事向来是太宰与总宪执掌,家兄说过了他在考功司只是行份内之事。” 于孔兼笑着道:“季时,司君面前又何必自谦呢?满京城官员里谁不知道,吏部考功司的赵梦白与顾叔时乃是当今孙太宰最器重的人呢。” 何乔远端起茶盅,笑了笑道:“是啊,京察之时还请令兄高抬贵手才是。” 顾允成连忙道:“老大人言重了。家兄对老大人一向敬仰,老大人又什么吩咐,卑职一定转达就是。” 何乔远笑着道:“不敢当啊,何某要求令兄多多帮忙才是。” 何乔远算是明白今日于孔兼,顾允成二人上门的来意。 二人聊了一阵后即是告辞了,何乔远心思沉重地回到了书房,他不由道:“这于元时在部时还是一口一个大宗伯,现在都改口称林侯官了。” “看来还是顾叔时厉害,他这一回朝即不知为吏部拉拢了多少人,这一次把手都伸到礼部来了,真可谓长袖善舞啊!” 想到这里,何乔远当即对外头言道:“立即备轿,我要去林府。” 正月的礼部。 连绵细腻的春雨落在公堂旁的天井里,正月刚过,各衙门开印后都有些疲乏与怠慢。 唯独礼部上下倒是一开衙后即是进入了忙碌。 正在坐堂处理公事的林延潮,这几日渐渐感觉到一丝异样。 身为衙门里的官员,对任何细节之事都极为敏感。比如说现在,林延潮可以感受到下面向自己奏事的各司官员面上虽是恭敬依然,但神情态度之间却比以往有些一些不同。 到底如何不同,林延潮一时也说不上来,但身在衙门久了,总能敏锐地体察到一二。 林延潮明白这样的变化从何而来。 正如同天子与内阁大学士的关系,决定了内阁大学士的权势一样。 内阁大学士与六卿的关系,又决定了六卿的权势。 这就称之为背景。 天子不信任王家屏,所以上下都知道他是迟早要走的。无论王家屏怎么搞好与天子关系都弥补不了。 而天子器重王锡爵,所以上下都知道他回来后,内阁权势就不一样了。 但是林延潮与王锡爵的关系,却很是一般。 关系一般,如此以后慢慢的也有下僚轻慢了。 但林延潮明白的是申时行走后,这样的局面,自己迟早必须应对。 之前内阁六部一盘散沙,大家谁也统御不了谁,现在王锡爵回朝后,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六部恢复以往唯内阁之命是从的局面。 而据陈矩说,王锡爵要以建储之事为第一功,从而推翻自己皇长子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的建议,而改由三王并封,那么自己因政见不和下马倒也是可以理解,林延潮也未必会有多‘怪罪’王锡爵。 毕竟他要换合乎他政见的礼部尚书,来推行他的主张。但令人觉得不悦的是,王锡爵从头到尾没有与自己商量过,甚至招呼也不打一个。 那架势仿佛是告诉你,到时候等通知好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端起公案旁的茶盅时,倒是有些不能心平气和。左右堂吏见林延潮神色阴沉的这一幕,都是提心吊胆。 最后幸亏这样的神情在林延潮脸上只是一闪而过,他倒是笑了笑将茶盅里的茶喝了大半碗,然后长长出了一口气。 王锡爵回朝后要建储,所以第一个拿礼部开刀,一旦建储之事办成,那么他宰相的威势就会拔高到一个高度,以天子对他的信任,恐怕连当年的申时行也会不及他的权势。 可是自己礼部也就算了,毕竟权势最轻,绝对没有跟内阁叫板的实力,既然内阁要收权,就回到过去继续在内阁大佬面前装孙子好了。但王锡爵的权归内阁之举,六部之中最为不满的,绝对是能与内阁抗衡的吏部。 林延潮不愿自己出头与王锡爵碰,倒是要看看吏部如何应对。 他与吏部尚书孙太宰打过交道,此人可是深不可测啊。 这时候,陈济川来了他向林延潮道:“老爷,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托人给你送来一封私信。”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或许吏部也是坐不住了。单独对抗王锡爵,当然是不够,但若是能联合自己一起反对,那么局面就不一样了。 毕竟过去一年事归六部的局面,各部还是相当满意。 于是林延潮接过赵南星的私信读了起来。 读了之后林延潮将信放下心想,相较于王锡爵,这赵南星还是不错的,但仅仅是不错而已,毕竟人家跟自己商量了,哪怕仅仅是一封书信。 林延潮站起身来,看着天井里的细雨。 是赵南星,还是顾宪成的主意,已经不重要了。不过可以看得出来,内阁与吏部在此事上已经达成了一定的默契。 这等默契却令自己一时无力施为。 而一旁来给赵南星送信的心腹一直在偷窥林延潮的神色,但见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来前他已接受了赵南星的叮嘱,就算林延潮发再大的火,他也要顶住然后回去如实回报。 林延潮回过头看向来送信的赵南星的心腹,淡淡地道:“回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就说他的好意我知道了。只要他能答允信中承诺之事,那么我林延潮归去又有何妨,让贤与能也是一段佳话啊!” 那名仆役见林延潮的神色微微一愕,然后立即道:“是,小人记住了,这就回去禀告老爷。” “对了,老爷还有一句话还命我转告大宗伯。” “什么话为何不写在信中?” 这名仆役道:“老爷说了要等大宗伯看完信再说,老爷说,无论大宗伯有了任何决定都比犹豫不决好多了!” 一千两百九十二章 挂靴而去 好一句有了决定比犹豫不决好多了。 真是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精髓。 林延潮听了赵南星这一句良言忠告,淡淡道:“多谢赵郎中提点了。我当好自为之。” 那下人笑了笑道:“其实嘛,老爷说了他对大宗伯一向是十分敬仰。但是敬仰归于敬仰,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本部堂绝对可以理解赵郎中的为难,请转告赵郎中,这一次林某离京后,还请他照顾好我的人,若是京察有何不利于本部堂的地方,本部堂不会就这么算了。” 那名下人笑了笑,毕竟马上失去权势之人的恐吓是毫无意义的。 但他面上仍是恭恭敬敬地道:“小人一定将大宗伯的话转告老爷。” 说完这名下人离去。 一直默然矗立在林延潮身旁的陈济川道:“老爷,莫非赵梦白以京察之事威胁老爷吗?咱们在科道里不是也有人吗?” 京察这样的事情肯定是无法威胁到林延潮的地位,但却是可以清算林延潮的门生。不过主持京察之一的吏部都给事中钟羽正却与林延潮走得很近,林延潮手中也不是无牌应对。 林延潮道:“你可知钟淑濂,何穉孝昨日来我府上何事?” 陈济川道:“小人不知。” 林延潮冷笑道:“昨日顾叔时与其弟顾季时分别到了钟淑濂,何穉孝府上告诉他们,王太仓与我不和,我马上要从礼部尚书任上调离京师去朝鲜出任备倭经略之事,然后打算拉拢二人转寻吏部的庇护。” 陈济川闻言惊怒交加,居然有如此无耻之事。 他们一边告诉林延潮离京出任备倭经略后,在京察中尽量保住你的人。但在另一边却在借京察之事,拉拢林延潮的人。 林延潮自嘲地道:“据我所知,我这边已有好几名官员接受了顾叔时的拉拢,现在也算是改头换面,从事功而入清流了。” 陈济川气道:“老爷,此实不可忍啊!若是你现在离朝了,就失去了朝廷经营多年的局面。” 林延潮却道:“我倒是巴不得被拉拢走几个,板荡之下才见忠贞,若是墙头草要来何用?” 随即林延潮道:“你觉得科道里面,有哪个敢说话的,而且又不怕丢官的。” 陈济川道:“老爷的门生里李沂最是耿直敢言。” 林延潮道:“不能从自己的人里找!你再替我寻一寻。” 陈济川当即称是。 这时候已经临近用午饭的时候,林延潮吩咐下人不在衙门里用饭而是出门一趟。 林延潮很少不在衙门里用饭。 有的官员在外面大鱼大肉惯了,故而吃不惯衙门里的堂食,常常出去改善一下伙食。林延潮则从来没有,一直都在衙门里用堂食,就算有时候回来晚了,但也是吩咐后厨给自己留饭,平日绝少应酬。 今日林延潮竟突然出门,实在是令人有些意外。 想起这几日官场上的传闻,众人都揣测林延潮是不是找什么门路去了。 其实并没有如此,林延潮只是回家用饭而已,今日正好是林浅浅生辰。 他不愿意告诉官员,以免有下属就要以此为名头来送礼了。 毕竟三节两寿嘛。 对于塾师而言,两寿是自己生辰,孔圣人诞辰,学生都可以送礼。 对于官员而言,两寿就是自己生辰,以及太太生辰,都可以以此为名目要求下属送礼。 林延潮从来不玩这一套,所以林浅浅生辰只是吩咐整治一桌,自己家里人吃顿便饭就是。 林延潮回府用过饭后,马上就赶回衙门。 这正好路过次辅赵志皋新买的府邸。说起赵志皋的府邸,也是一段故事。 赵志皋在担任首辅前一直都是住在普通的宅院里。就算成了首辅也没有搬家的意思,一直被官场上传为笑谈,当然官员们的意思都是以如此普通的宅子实在配不上元辅你的身份啊。这一件事最后到了天子也动问的程度。 所以赵志皋就换了一个宅子,虽说比原先宽敞了许多,但离皇城里上衙却远了不少。后来别人知道赵志皋就是用原先卖宅子的钱,用差不多的价钱又重新买了一座宅子。 新府邸尽管宽敞了不少,但赵志皋以后上衙估计都要再早起个近半个时辰。官员们的一片‘好意’,反而令赵志皋更加劳累。 不过这新府邸,离林延潮住的地方倒是不远。 今日赵志皋听闻休沐在家,林延潮打算去坐一坐。 通报后,赵志皋一身便服相迎 。他见了林延潮笑眯眯地道:“宗海真是稀客啊!” 林延潮道:“早就想到阁老府上坐一坐,今日正好得空于是冒昧而来。” 赵志皋笑了笑道:“好,老夫也是在家闲得,既是宗海来了,陪老夫下盘棋就是。” 一听说陪赵志皋下棋,林延潮顿时神情不自然起来。 赵志皋说的下棋,不是高官们大多数喜欢的手谈一局,下个围棋。 赵志皋赵阁老他喜欢下得是象棋。 赵府的棋室里,二人摆开车马跑,在楚河汉界边对垒起来。 林延潮无论是下围棋,还是下象棋,都是喜欢下快棋,尤其喜欢于人在盘中搏杀,但碰上赵志皋…… 见到对方摆个当门炮都想了个一盏茶的功夫,林延潮不由有些头疼。 “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呵呵,宗海不要介怀。”赵志皋又是‘长考’后下了一步。 “每次都这么说。”林延潮腹诽了一句,然后强打起精神。见赵志皋深思熟虑后走得一步,林延潮不假思索地回应道:“不妨事,阁老小心,将军!” “这……这怎么就杀棋了!” “阁老,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啊!” 没错,赵志皋的棋艺很烂,以往在翰林院时林延潮曾‘大意’失手过几次。只是林延潮这两年来已经很少让棋了。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赵志皋笑了笑,“来,来,再摆一局。” 与臭棋篓子下棋,林延潮实在没有兴趣。 赵志皋一面摆棋一面道:“这些日子里我一直等宗海来找老夫帮忙,可是你却没有开口。” 林延潮神色一凛,赵志皋一向是两边不靠,不愿将自己置身于事中,能得他说这么一句,已经是很难得了。 林延潮当即道:“多谢阁老关怀,但是林某……” “是不愿意欠老夫人情?你知道此事虽谈不上举手之劳,但也不会太难,”赵志皋摆好了棋然后道,“跳马!” 林延潮见赵志皋一改棋风,也是应对了一步道:“阁老也知道,林某不是固执的人。只是王太仓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 “诶,王太仓不是目中无人,只是自负罢了,老夫与他相交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向人解释过什么。” “皇上他也不解释吗?”林延潮反问了一句继续道:“我以为皇长子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之策更稳妥,但王太仓既已决定三王并封,那么我也无话可说。” 林延潮说完,仔细看赵志皋的神色。然后林延潮似不经意地问道:“怎么王太仓没有与阁老商量过三王并封的事?” 赵志皋则道:“宗海咱们不提这个,下棋,下棋。” 林延潮心底已经了然,果真如自己所料,王锡爵居然将这么大的事一个人决断了,甚至连三辅赵志皋都没有商议过,那么更不用说另一个内阁大学士张位了。 看来三王并封之事,只是存在于天子与王锡爵之间的默契啊。 林延潮看向棋局,当下更没了下棋的心思,所以这一盘结束得很快。 从赵志皋府里出来后,午后的日光正撒在林延潮的脚下。 林延潮见着明媚的阳光,心情倒是有些舒畅。 这时候一顶轿子从赵志皋府门前的道上经过,林延潮看了官衔牌正是吏部左侍郎罗万化。 林延潮命左右将轿子让在道旁,让对方先过。 而罗万化正在轿中闭目养神,这时候听得一旁下人提醒道:“老爷,礼部尚书林延潮正在轿前避道。” 罗万化心底一凛,他虽是吏部左侍郎但毕竟是三品。于是他当即吩咐道:“立即下轿。” 罗万化走下轿子于林延潮在道旁寒暄了几句,他的轿子已到了,林延潮还未上轿,那么对方让一让自己也是客气尊重的意思。罗万化感谢再三,毕竟他与林延潮当年在翰院时交情还不错。 罗万化重新上轿,在轿中自顾道:“看来林侯官已经知道了他马上要离京的事了,所以也客气了许多。若是他能支持三王并封之策,那么这礼部尚书之位未必不能保全,我也没必要取代了他的位子,如此将来怕是大家心底会有芥蒂。” 想到这里,罗万化还是摇了摇头叹道:“不行,这三王并封之策只是来往于陛下与元辅的密揭中,还是不可先透了风声。” “至于宗海,哎,恐怕以后要无颜相见了。” 罗万化心底感到可惜。 王锡爵与天子的三王并封仍在密议之中,但是林延潮失势离京的消息,已是传开了。 众官员们对此津津乐道的话题,当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任宰相一任尚书的故事。 官员们都是以此来告诫下属及后生子侄。 在众人口中林延潮的窘迫及被逼无奈,以至于最后的挂靴而去,似已成了定局。 一千两百九十三章 难以掌控 风风雨雨的正月里,京城之中暗流涌动。 随着王锡爵回朝,原有朝廷固有的局势被打破了,朝堂上的平衡发生了变化。 而这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传来,成了以后一连串事情的导火索,原来正月一日渡河的李如松部率三万余大明精锐部队,直驱平壤。 明军行动神速,于正月初五包围了平壤,并在正月初八之时总攻。 经一日一夜的激战,明军光复平壤,前方报捷此战斩倭级一千五百有余,烧死六千有余,淹毙溺杀五千有余。 此捷报一传至京师,顿时上下惊喜交加。 众大臣们认为此一战可以灭倭寇之胆,朝鲜光复只是克日之事。 而众大臣们一致赞誉之中的兵部尚书石星也是信心满满,他趁此上疏报捷言,中国之威已大振矣,恳请平壤国王回故居平壤。 天子也认为大局已定,下旨勉励石星现在先不提此事,应该趁胜鼓勇一举荡平倭寇为先。连天子也是乐观的认为,平壤一旦攻克,下面相信明军也将摧枯拉朽地驱逐倭寇,只要能够不断收复失地,朝鲜必然会源源不断供给军粮,那么一直困扰明军的粮秣问题也就不是问题。 这一消息,当然又称为石星先见之明,与林延潮相较高下之判。 林延潮提前在山东凑集军粮,以海运济辽就成了多此一举。 这几日抨击林延潮的言论,不知为何又多了起来,虽说都是读书人的议论,还没有真正哪个官员发声,但都察院的皇明时报上已是对石星进行赞扬,其中以赞为贬的意思很显然。 皇明时报还透露了一句话,就是朝鲜光复已是指日可待,似可以换将谈封贡的事了。 这无疑就是为林延潮出京造势了。 没错,朝鲜的局势大体已定,轮到一些残羹剩饭可以给林延潮了,至于议和的事,无论输了以后议和,还是赢了以后议和都不好办,弄不好要担上骂名的。 当然这份皇明日报也就摆在了天子的御案上,也摆在各部衙门大员的案头了。 京城的天阴沉沉的。 礼部衙门望去甚觉得压抑,不仅连四司官员们私下里关起门来议论,甚至是铸印局,教坊司那边也开始风传林延潮要下野的消息。 “大宗伯,这一次要栽跟头了。” “灰头土脸的就这么离京。” “是啊,什么事功,只是口头事功,至今为止没办成一事。” “今日大宗伯又离衙去了。” “看来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林延潮离开礼部衙门也不是其他事,而是林用参加要县试了,他现在一半的精力都放在此事上。 这几日,林延潮都尽可能早回家,陪着儿子温书。 此事自也是作为小道消息传入王锡爵耳中。此刻王锡爵正坐轿返回京城,路过礼部衙门时停留了片刻,然后作为他的管家王五就和他讲了这条刚听来的关于林延潮的小道消息。 闻此王锡爵摇头道:“林宗海好一个万事不介于怀的样子。” 王五道:“我看也确有几分气度。” 王锡爵点点头,他倒是理解林延潮的心情,他当年考进士时他是会元,榜眼,若非殿试时文章不如申时行那般讨喜,那么他也是双元了。而且王锡爵也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儿子,但因为他是宰相,所以其子只能委屈在家中,不能参加会试。 他任宰相后,林延潮也不能说不恭敬,对方曾主动示好过。 不过王锡爵有些忽略了,倒不是说他对林延潮有多厌恶,而是他一贯是如此性子,希望官员除了公事来往,尽可能避免私交,如此才能清白。当然这一点对于罗万化这样与他有老交情的官员又是不同。 对于林延潮官位的安排,他更多是整个大局来考虑。三王并封之事,他必须有礼部尚书支持,他才能顶得住清议舆论的攻击,否则他宰相的位子就危险了。 想到这里,王锡爵吩咐王五起轿,但好巧不巧王五禀告,前面是林延潮的轿子正好回衙了,对方似远远看到了宰相轿子,于道左避轿。 王锡爵闻言点了点头,然后吩咐王五起轿。 王锡爵的轿子路过林延潮的坐轿,王锡爵看林延潮不过是二人的抬轿,出行的仪仗也很简朴。 见了这一幕,王锡爵挑开轿帘向路旁作礼的林延潮点点头,然后立即放下轿帘对王五道:“你去林延潮府上,好好谈一谈,告诉若是朝鲜的事办完了,我保他回南京……” 王五道:“老爷,此事恐怕换谁都不乐意。” 王锡爵闻言沉默了片刻道:“好吧,那就不用说了。为了国本之事,逼退了多少阁老尚书,再委屈一个林宗海也无妨。” “京中对国本的事有什么议论?” 王五知道王锡爵不怕官员指责为难,但是却很在意自己在清议中的名声。 “京中读书人一直认为会在正月定下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但是现在正月已经是过去一大半了,仍是没有消息,恐怕沉默不了太久,就会有官员上疏重提国本之事。” “此疏一上,到时候陛下就要着急了,那么本辅也要跟着着急了,过两日我就会吏部兵部重新安排朝鲜经略人选,希望能拖到这时候吧。” 想到这里,王锡爵又想起方才在路上遇到的林延潮,但见他客客气气的站在泥泞道路的一旁,脸上还挂着殷勤甚至讨好的笑意。对此王锡爵摇了摇头道了一句:“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三日后的吏部兵部会推朝鲜经略之事,三辅赵志皋,四辅张位却突然同时告病。 两位内阁大学士不在场,以至于商议朝鲜经略之事无法进行。 次辅陆光祖倒是要在赵志皋,张位不在场下,于廷议上强行通过此事。不过吏部尚书孙鑨却以此事不符合章程为由反对,毕竟经略之位手握重兵,而且还涉及堂堂礼部尚书,吏部必须慎重。王锡爵见孙鑨执意如此只好算了,何况他也不愿意贸然担上一个独相的名声,如此十分影响内阁大学士之间的团结,以及背负上清议舆论的指责。 王锡爵一路从廷议所在的阙左门返回内阁,此时王锡爵突然有些几分不妙的预感。如同一直在顺利要办的事,突然被打断了,虽说廷议又被改在五日后,但五日之内发生什么事,王锡爵有些不得而知,毕竟今日已是正月第二十三日了。 想起赵志皋,张位突然告病,王锡爵突然记起二人是申时行临走时向天子举荐的。他还听说林延潮曾向申时行举荐过二人,当然这只是听说,风传而已。 但自己居乡之时,林延潮与赵,张二人相处得不错,这倒是有所耳闻。 而王锡爵与二人反而交情平平,在他看来赵志皋年事已高,又不敢管事,不会在内阁违背自己的意思。至于张位资历太浅,更用不着商量。 所以在三王并封的事情上,他根本没有与他们二人透露半句口风。但现在看来却是有些不妥了。 一路走来,他的心中有些发悬。 “三王并封是我拜宰相来,要办的第一事,难道要在此出什么波折?”王锡爵想到这里对一旁王五道:“礼部尚书……” 一旁王五道:“老爷你是问礼部尚书林侯官的事,你拜相后林侯官送的贺礼,小人已是遵从你的吩咐退了回去。老爷是否有什么不妥?” “既然退了也就退了……算了。” 王锡爵摆了摆手。 王五跟在王锡爵身旁,他一向以跟随王锡爵为荣。王锡爵这一次拜相以来杜绝私请,但凡以往与他没有交情官员送上的贺礼,他是一概不收。 如此的老爷,才是值得他王五一辈子追随的。 而王锡爵则是心想,不过五天功夫,应该出不了差错,只是就要月底了。 正是因为要月底了,之前传闻皇长子正月出阁读书的事,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此事已在官员里掀起轩然大波。 天子这是又要跳票了吗? 但是官员们不好催促,因为之前天子放了话,任何官员不许再言立储之事。 可是随着越来越逼近月底,终于还是有官员忍耐不住了。 打算要上疏之人,是一名工部主事。 这名工部主事是一名平日极其沉默内向的官员,这一日在衙门里听了一耳朵关于立储之事的话以后,大声疾呼要为此事上疏,宁可背上重责。 此事当时正好被东厂番子听见了,然后立即禀告了张诚,而张诚则禀告给了天子。 于是天子终于有了动作。 这一日乃正月二十六日。 近黄昏的时候,一名文书官趁着这时来到文渊阁,向王锡爵道:“王老先生,陛下有旨意,还请你过目。” 王锡爵对圣旨叩拜后,然后郑重地将天子御旨接过后拜读。 但见圣旨里写到。 谕礼部,朕所生三皇子长幼自有定序,但思祖训立嫡之条,因此少迟册立以待皇后生子。今皇长子及皇第三子俱已长成,皇第五子虽在弱质欲暂一并封王,以待将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尔礼部便择日具仪来行。 看到谕礼部这三字个,王锡爵的眉头舒展开了,但随即又是锁紧。 一千两百九十四章 传旨 王锡爵接到圣旨时,可谓是先喜后忧。 喜的是天子的圣旨是直接下礼部,令百官们知道这是天子的意思。 但忧的是,天子在这张圣旨里坑了他。 当初君前奏对,王锡爵与天子密议的结论是,天子如果要三王并封,那么王锡爵不是不能同意,但是……但是天子一定要在圣旨里补上一句话,皇长子承认皇后为母,从而确立了嫡子身份。 这句话天子一定一定要写进圣旨里。 但是王锡爵将圣旨翻过来倒过去看了一番,天子却没有提一个字。 现在王锡爵双手捧着圣旨,脸上可谓是忧虑重重。 这时候文书官李由提醒了一句道:“阁老,这礼部马上就要退衙了,是不是立即将此诏发礼部啊!” 王锡爵看了李由一眼道:“此诏一下恐怕言官之中会有人激奏!” 文书官李由闻言笑了笑道:“朝廷之事官员怎么会不议论,皇下委托老先生以国事,就是为了化解这些疑难啊。所谓‘外廷千言,不如禁中片语’,王老先生若真有疑难,不如写密揭给皇上就是。” 王锡爵想到了自己深受天子的隆恩,这一次归省在家自己八辞宰相之命,天子却又八次诏请。如此厚恩,他王锡爵怎么能不感动呢? 王锡爵点点头道:“老臣一心一意为皇上分忧,唯独怕下面官员不情愿啊。” 李由笑着道:“王老先生,你若是担心,咱家亲自去一趟就好了。” “也好,那么本辅与次辅商议一番。”片刻后王锡爵与陆光祖商议妥当然后在圣旨上盖了印,对旁人道:“立即发礼科!” 文书官李由见此点了点头道:“那么咱家在门外等候。” 王锡爵道:“公公,到时本辅还要写一封密揭,还请转交给陛下亲启。” 李由走后,王锡爵神色凝重,王五与两位中书走到了他的身旁。 王锡爵叹道:“本辅是不是被人算计了?” 闻王锡爵这句话,无人敢搭腔。 王五问道:“何人敢有这个胆子算计老爷?” 一名中书道:“元辅,这三王并封之事出自陛下与元辅的密议,不可能有哪位大臣就此设局,至于诏书上是否有提及皇长子认皇后之事,卑职认为立即请皇上补一道圣旨就是。” “是啊,国本之事,没有人敢做一个局,若真有人做局,那么短短不过一个月即谋断好这些,此人也太可怕了。” 王锡爵点点头道:“是啊,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了。圣谕下礼部后,就无人可以追得回来,与其期望皇上那边多想想,倒不如想林侯官如何办?” 王五道:“老爷,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也唯有赌一把了。我看圣命已下,又有内阁的画押,礼科的抄发,林侯官是不敢折腾的!” 中书道:“是不是提一个条件,让林侯官继续任礼部尚书,甚至保举他入阁?” 这名中书说完但见王锡爵横了他一眼,此人立即暗骂自己糊涂,这件事陆光祖肯定是不会答允的,如此就破坏了内阁的团结。 王锡爵瞪了这名中书一眼,此刻他心底已经明白了一件事情,当初实不该着急撤换林延潮啊!此是他的失策。 不过王锡爵向来自负,这件事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口头承认的。 而这时候圣旨到了六科廊礼科,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正与几名给事中商议一会退衙后赴户部尚书杨俊民寿宴之事。 几人说说聊聊正是高兴,这时候突然有旨意到来。 胡汝宁当即吃了一惊,很少在这个时辰有旨意到的。 胡汝宁当即捧旨看过,但见三王并封的条目后大惊失色地向左右给事中问道:“这几日礼部议覆本中有这个条目?” 左右给事中都是摇头。 胡汝宁闻言扶了扶官帽,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这不合规矩啊!” 一名给事中道:“是啊,如此大事一般是官员上疏,内阁书于某部知道,然后由该部部议以议覆本上奏,然后内阁再据议覆本票拟,天子朱批,咱们科臣再行发抄!” “但是此事礼部根本不知道,而是出自圣裁啊!显然内阁不过是依话票拟。论制咱们可以封驳。” 另一名给事中指着圣旨道:“你们没看吗?上面有内阁的印记,内阁已是同意了,咱们区区一个礼科要同皇上与阁老一并为难吗?” 左右议论了一阵,胡汝宁道:“罢了,罢了,这乌纱帽是保不住了,反正天塌下来,还有比咱们个子更高的人顶着,咱们不要说话发抄就是。” 而内阁这边听闻礼科已是发抄,文书官李由闻之大喜,当即对王锡爵道:“此事事关重大,那么咱家就去礼部盯着,还请元辅派一人陪同咱家前往。” 王锡爵当即吩咐王五陪同前去,王五在内阁有兼差事,有他出面就如同王锡爵出面一般。 文书官李由即是离去。 李由出自文书房,文书房是司礼监管辖,但是他却是内官监的太监。因为管理奏章本是内官监的职责,但却被司礼监所侵夺。 因为天子不朝,所以一切军国大事都通过奏章定夺,因此主管批红的司礼监,以及奏章往来的文书官也就日益权势极重。 李由也正是如此,依规矩旨意到阁,必须由文书官中资历第一的送本,此称为散本官。而李由正是现在文书官资历最深之内监,必须由他来递本散本。 若不由他经手,则不合制度,比如当年明武宗封自己为大将军,让东厂太监张锐送本到阁,内阁阁臣杨廷和以对方并非散本官为由拒绝。 李由来到宫门前,负责抄发的礼科给事中已经侯在那,一行人当即一并朝礼部衙门而去。 这时候马上到了酉时,李由一行到了礼部衙门前,门子立即入内禀告。 听说有圣旨到了,片刻后礼部尚书林延潮,礼部左侍郎韩世能,礼部右侍郎赵用贤,仪制司郎中何乔元,员外郎于孔兼,以及员外郎陈泰来,主事顾允成等一并在仪门迎候。 一般而言,科臣抄发上谕到部即可,但这一次文书官也到了,可见这一次上谕非同寻常。 李由到部后,本来要摆出一副目无余子的样子。可是一见礼部官员出迎,林延潮一身绯袍在其他杂色官员的簇拥下,好似众星捧月一般。 如此气度,令李由顿时将傲气收敛了三分,心底犯了疑难。 黄昏夕阳之下,李由上前对林延潮道:“见过大宗伯,都这个时辰了,实在是打搅了。” 林延潮不近不远地笑着道:“听说有本到部,再迟也不算什么。还请公公宣旨吧。” 李由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圣谕。” “臣林延潮恭聆圣训!” 说完林延潮率领礼部官员一并拜倒在地。 李由微微点点头道:“朕所生三皇子长幼自由定序,但思祖训立嫡纸条,因此少迟册立以待皇后生子。今皇长子及皇第三子俱已长成,皇帝五子虽在弱质欲暂一并封王,以待将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尔礼部便择日具仪来行。” 李由记心很好,将圣旨说得一字不差,这一点一直是他十分得意的地方。 李由说完看向林延潮,却见对方一声不吭。 李由轻咳了一声,但见林延潮还是没有反应。 李由与王五对视了一眼,然后声音高了八度道:“礼部尚书还不快快接旨?” 这时候林延潮已从地上起身,满场的礼部官员中唯有他一人立着。 但见林延潮旁若无人的抖了抖官袍上的灰尘。 “礼部尚书为何不接旨啊?”李由问道。 林延潮看了李由一眼,然后道:“三王并封这么大的事,仅凭口谕恐怕太草率了吧。” 李由失笑道:“怎么礼部尚书还信不过咱家,难道要入宫面圣吗?” 林延潮失笑道:“岂敢,岂敢。” 林延潮抚着唇边的短须道:“至少也要有六科的抄文过目吧!” 李由冷笑一声心道,还以为林延潮要搞什么名堂,原来是要在程序上挑毛病,幸亏王锡爵早已经料到,让自己亲自前来,就是防着他这一手。 当即李由命令跟随来的礼科给事中将抄本递给了林延潮。 林延潮展开文书对着夕阳下的日头,看了足足有好一阵,然后道:“请公公容我回公堂上看。” 李由嘿嘿笑了两声道:“不必!请烛就好,礼部尚书就在这里看吧!” 当下两名礼部的官员捧出烛来。 这时候林延潮将抄本看完然后摇了摇头:“还是难以置信。” 下面王五道:“大宗伯,这是礼科的抄本,还有什么信不得呢?”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总要比对一二,看过原旨才是。还是明日再说吧!” 李由闻此尖笑一声道:“好一个林三元,竟是如此磨磨叽叽之人,难道六科还会将皇上的旨意抄错不成。也罢,若不是今日咱家带了原旨来,还真被磨过去了。” 说完李由打开一个黄布包裹的匣子,将朱笔原旨交给了林延潮。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林延潮把烛接过了圣旨,然后将圣旨与抄本一并放在烛火上烧之! 林延潮焚诏的一幕,令所有之人瞠目结舌,意料不及。 一千两百九十五章 焚诏 黄昏之下的礼部衙门。 在李由,王五,赵用贤等官员的众目睽睽之下,诏书就如此被焚。 林延潮一手举烛,一手持诏书。瞬时之间诏书触火燃烧,而这一刻李由,王五则是看着林延潮瞠目结舌地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他们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连上前夺诏书也是忘记了。 而礼部衙门内的官员,看着林延潮引烛焚诏的一幕,也是惊呆了。 此刻他们脸上此刻是各种各样的表情,有的愤怒,欢喜,激动,更多的是长出了胸口的一口恶气。 就连当年顶撞过张居正,挨过廷杖的赵用贤,一时之间也没有料到林延潮敢出手焚烧诏书。 众人就这么看着明黄色的圣旨以及六科抄发礼部公文被林延潮举烛烧去了大半。 也是林延潮此举太过骇然,李由醒悟过来尖叫一声伸手欲夺,但却见林延潮已是松开了手。 半截圣旨正着着火就如此落在地砖上,李由欲伸手去捧,但被火焰烫着,情急之下就要伸脚去踩熄圣旨上的火焰。 李由才迈出去半步,即被王五拉住道:“公公此举万万不可,用脚踩圣旨此乃不敬之罪啊!” 一旁左右随从也是一并道:“说的对,公公不能踩啊,踩了就是不敬啊!” 李由听了气不打一处出来,手指着林延潮道:“都什么时候了,脚踩圣旨已是不敬,林延潮竟然烧了圣旨,那又该当何罪?大不敬之罪吗?” 林延潮看了一眼地上烧成灰烬的圣旨,将烛火丢给旁人,然后淡淡地道:“还请公公如实禀告皇上就是,此诏正是林某所烧,臣林延潮以为此诏不可!” 臣以为此诏不可! 此言掷地有声,李由,王五以下无不色变,林延潮竟然风烈如此,真为名臣风范。 李由,王五心底此刻本是惊怒交加,但不知为何却为林延潮所震慑。 而礼部官员之中,甚至赵用贤,顾允成几乎也要大声为林延潮叫好。 但见绯袍在身林延潮旋身一转,面朝北面皇城一拜道:“臣闻夫大臣以封还诏书犹美事,补缀圣旨亦盛典,而况于焚之乎!天子以礼部托臣,而国本之事乃臣大节,三王并封之事不合于我大明之家法,何为礼者?因人心有不言而同然之公!此臣以为此不可,天下臣民也万万以为此不可,故臣万死不敢奉诏!” 林公可托大节,守我大明祖宗家法矣! 闻此赵用贤,韩世能等礼部官员无不在心底言道,心中对林延潮秉公直言佩服之至。 此刻李由气势已是弱了三分,出面道:“无论如何说焚天子诏书即是大不敬……” 闻李由之声,仪门之下负手面北的林延潮侧头看了他一眼。李由见此林延潮目光,虽不如何严厉,但当即收声不敢再言。 林延潮身旁的礼部左侍郎韩世能站出来道:“敢问公公大不敬之罪,哪一条是焚烧圣旨的?如此坐实,李沆皆罪也,何称名臣?” 李由虽说是文书房出身,但却不知这掌故。但见王五在旁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公公,当年宋真宗派使以手诏要封贵妃,其宰相李沆引烛焚烧诏书。” 李由神色一变,心道原来如此。 不仅李沆如此,宋朝文臣不少都很有风骨。曹太后有一次以文书给宰相韩琦言宋英宗的种种不是,而韩琦也是当着使者的面将太后的懿旨焚烧掉,并直接回奏道:“太后说天子的不是,真是何其古怪!” 但今日林延潮当礼部众官员,以及李由文书官公然焚烧圣旨,看得确实骇人但是却不是没有古人干过。 换作平日李由肯定是要质问再三,眼下心底大惧林延潮,此人当年以上天下为公疏而声震天下,连李太后,潞王都吃了大亏,又何况于他一名文书官。 林延潮背对着李由,仰天叹道:“事已至此,还请公公回宫禀告皇上,林某就不送了。” 闻林延潮之言,韩世能,赵用贤等礼部官员一并面向李由作揖道:“还请公公向皇上禀告,恕我礼部焚诏之罪!” 见众官员整齐划一的作揖,李由不由后退了一步,再看去众官员中唯独林延潮面北而立不作一词。 整个礼部的官员竟都站在了林延潮一边。 何为礼字?因为人心有不言而同然之公!看来这句话正如林延潮所言。 李由,王五对视一眼顿时为之气夺。 当即二人不敢再说,李由唯有捧起几乎烧成灰烬的圣旨回宫复命,到时不知如何面对,不过这一次办砸了差事,以后文书官恐怕轮不到他了。 想到这里,李由长叹一声。 而王五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今日林延潮看似焚诏,但其实是冲着他家老爷王锡爵来的。 他必须立即禀告给王锡爵才是。 二人当即离去,走出礼部大门时,再回望了堂上。 李由忍不住对王五道:“林三元居然敢焚诏,难道不知皇上知道此事后,他会被免职戍边吗?” 王五叹道:“公公有所不知,林侯官引烛焚诏,就是效仿李沆之举,若是皇上重责,岂非告诉天下,皇上的气量不如宋真宗吗?相反林侯官还因此名盛天下,更在当年上天下为公疏之时。” 李由摇了摇头,二人不由皆垂头丧气而去。至于礼科给事中也是赶紧赶回六科禀告此事。 李由,王五终于离去,此刻天色越来越暗。 礼部众官员此刻都以林延潮马首是瞻。 林延潮对左右官员道:“林某出手焚诏,事出于急切未来得及与诸位商议,还请恕罪!” 众官员齐道:“我心与大宗伯心皆同。” 林延潮道:“不过有的话此刻林某要与诸位说明白。此诏出自于中旨,吾身为礼臣之前不曾闻之,恐怕礼科科臣,礼部部臣,甚至内阁同官亦事先皆未曾闻之。此置我等大臣于何地?” 林延潮此言一出,礼部众官员们纷纷道:“不错,大宗伯所言极是。” “之前并没有诏书下礼部。” 右侍郎赵用贤道:“事必期于先定,而后可以必行,言必采于众人,而后可以必信。皇上不与大臣商议,而下中旨,此实为违制!” 林延潮道:“此为一也,若是三王并封,则冠服宫室混而无别,车马仪伏杂而无章,府僚庶采同而无辨,三王名分不正,如此猜望愈多。皇上虽明谕户晓,亦岂能解臣民之惑,息道路之疑乎?此为二也!” “今首辅大学士平日以忠义自负,千里拜相海内无不延颈而望,但皇上以三王并封之意手诏于内阁,首辅大学士不采群议,不与百官相商,不能使皇上处无过之地。此诏书本应该有内阁封还,纵然元辅不能如引烛焚诏,但当如李泌委屈而叩请,反而如旨拟命。内阁不封还,我林延潮身为礼臣,司天下礼法之事,见此违制不得不引烛焚诏,此为三也!” 众礼部的官员闻此都是点了点头,此事于情于理皆合乎于礼字。 林延潮道:“不过纵然如此,林某还是愧对皇上的隆恩,此刻唯有引咎回府等待圣命,各位告辞!” 林延潮与众官员作了一个环揖,众官员们送林延潮后,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处置。 礼部官员自仪制司郎中何乔远以下的郎中,员外郎,主事们都是围着左侍郎韩世能,右侍郎赵用贤一并问道:“如何是好?” “两位部堂,如之奈何啊?” 韩世能,赵用贤二人对视一眼。 韩世能虽是左侍郎,但他行事中庸,怕担责任于是向赵用贤问道:“赵少宗伯以为如何?” 此刻在礼部衙中,众官员都是看向赵用贤,但见其厚实的腰身如山峦般凝实。 赵用贤略一沉吟旁顾左右道:“昔李迪不肯从谈,杨亿不从草制,今大宗伯焚诏,此皆乃我等文臣的风骨,我等虽是不才,也当为此略尽绵薄之力啊!” 众官员纷纷点头道:“不错,方才大宗伯也说了,三王并封出自中旨,内阁不封驳诏书,竟以敕下部,此责当在于首辅!” “不错,此事当请教元辅一二。” “什么叫请教,当称作质问!” “谁愿去?” “吾去!” “愿同往!” “同去!” 众官员们纷纷言之,当即所有礼部的官员一并前往找王锡爵质问。 而就在此刻,文渊阁里的王锡爵有些心神不宁。 茶盅数次在他手里举起又是放下。王锡爵沉思着这一次三王并封之策。 他明白此策很可能会引起下面官员的激烈反应,如果礼部尚书站在自己一边,他倒可以缓一缓,但若是不能,那么这就直指向自己了。 因为最重要一点就是程序不对。 比如三王并封真正的流程,应是由下面官员奏请,内阁替天子批示写上礼部知道几个字让礼部部议,然后礼部写出议覆本上奏,内阁再对议覆本票拟,然后天子批红,最后六科抄发。 而此事最大的问题,就是绕过礼部,出自于中旨。 虽说王锡爵与天子之前有默契在先,但是天子没有提及皇长子认皇后之事,这封诏书王锡爵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是可以封驳的。 之前王家屏,许国因不能揣摩圣意而离朝的下场,他是看在眼底了。他刚回朝,又才任首辅,不能将天子弄得下不了台。故而王锡爵没有封还圣旨,而是依旨写敕。 当然若是让自己缓个数日,让罗万化替代林延潮为礼部尚书,那么此事就很有把握了。但是林延潮要走未走,天子又还是太心急了,急切要以三王并封之事堵住言官之口。 想到这里,王锡爵不由长叹一声。 天子因许国,王家屏不支持,故而想让王锡爵来担任首辅,而王锡爵又担心林延潮不支持,所以打算改让罗万化来担任礼部尚书,但是到了最后他王锡爵却夹在了中间。 而这时却见王五急匆匆地来到阁内,王锡爵一见对方即问:“为何慌张成这个样子!” 王五喘着气道:“老爷,林三元他……他把诏书给烧了!” “什么?” 王锡爵此刻惊怒交加,失去了宰相气度。林延潮竟然敢焚烧诏书!李沆引烛焚诏的事他当然知道,但问题是他林延潮是宰相还是自己是宰相,自己不封还的诏书,而却给林延潮焚诏了,这不是直接打自己的脸吗? “猖狂至极!”王锡爵拂袖之后怒哼一声。 王锡爵此刻怒不可遏,而又有阁吏来报道:“元辅,大事不好了。六科科臣一并朝文渊阁来了说是要面见老爷,咱们的人是拦也拦不住!” 先是林延潮焚诏,又是六科科臣逼……逼阁,真是一浪未平一浪又起。 王锡爵知道三王并封之事已经引起了百官的众怒,此刻他如何能面对百官的怒火。 尽管王锡爵也是一肚子的气,但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王五道:“老爷,眼下咱们不可吃眼前亏,此事必须要从长计议。” 众阁吏道:“是啊,元辅赶紧避一避吧!” 啪! 但见王锡爵拍案而起道:“老夫又为何要避?老夫以身许国,何错之有!老夫就是要看看这帮言臣拿老夫如何,大不了要杀要剐而已!” 众人一并道:“元辅所言极是,但是眼下一时也拿不出章程来。” 王五道:“老爷,李由已是进宫面圣,林三元敢焚烧圣旨,必动天怒。” 阁吏也道:“是啊,皇上知道如此必会对三王并封之策补一道旨意,咱们是君子不吃眼前亏,与那帮鸟言官有什么好吵的?” 王锡爵也是起了性子,但左右齐声来劝。 最后王锡爵不得已坐上小轿,趁着言官还未全面包围前离开了文渊阁。 尽管如此,王锡爵坐在小轿上,仍远远听得会极门那边吵杂之声传来。 “想到当年宋朝一名翰林都敢封还词头,而今……王锡爵身为首辅怎么就不敢了?” “堂堂宰相竟一味揣摩上意,他王锡爵不是连死都不怕吗?封还圣旨又如何了?” “当年张江陵夺情时,敢去府上质问的王太仓到哪里去了?” 王锡爵听了几句,脸上是又青又红。 当年张居正夺情,自己率着一帮翰林冲到张居正府上质问,逼着张居正几乎横刀自尽。王锡爵因为此事而名满天下。但是时过境迁,自己坐到了张居正当年的位子,竟被言官们倒着逼阁。 这一幕何其相似。 王锡爵初时气恼,这时候已是怒气全消,手抚长须自嘲般地苦笑道:“这都是报应不爽啊!” 王锡爵坐着小轿方回到府中,陈继儒及门生大理寺少卿李三才早已候在府上了。 “今日听闻圣上以中旨下三王并封之策,老爷答允了吗?”陈继儒问道。 “答允了。”王锡爵点了点头,言语间有几分落寂萧瑟。 李三才闻言沉默,陈继儒则叹道:“东翁,外面官员已是闹开了。” 王锡爵点了点头道:“老夫知道。” 这时候王五又是进门道:“老爷,礼部左侍郎韩世能,右侍郎赵用贤以下的官员此刻都聚在府前,请求诣谒老爷!” 此刻远远的可以听到捶门之声! 这简直是要拆屋子了。 王锡爵定了定神,当年自己逼到张居正面前时,张居正拿刀放到自己手上,并大呼‘公杀我’,‘公杀我’! 当时王锡爵是弃刀而去。而今日他王锡爵也要如此拿一把刀交给外面这些官员们? 王锡爵不怕死,但是却不愿意如此丢颜面,所以闭门不见也算是好的。 “前面言官在文渊阁堵,后面部臣又到老夫私寓来堵,反正虱子多了也不咬人,”王锡爵冷笑一声道,“只是老夫不明白,既是礼部部臣都到了,怎么他林延潮怎么不来?他们要见老夫可以,让他林延潮亲自来一趟!” 说完这一句话,王锡爵挺直身子坐在高背椅子上,双手扶膝索性闭起眼睛来。 李三才,陈继儒,王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三才还不知林延潮引烛焚诏之事,但是他几时见过自己的恩师,被人逼到如此的窘境之下。当年的王锡爵可是高拱,张居正都无可奈何的人啊。 但是甫一回朝出任首辅,竟是在撤换礼部尚书的事上吃了如此大亏,那个林延潮果真惹不得?当初番薯之事要分功给自己,不久分了吗?为何今日却不行了? 李三才面色凝重地坐在了王锡爵的一旁,他要替老师分忧,替老师出力,但是却不知从何处分忧,又从何处出力。他现在虽拜大理寺少卿,但在京官却算不得显赫。 “圣旨烧去了要怎么办?” 陈继儒道:“现在要化解此事,要么下廷议,要么就是皇上重下一道旨意了。” “道甫之见呢?”王锡爵睁开眼睛向李三才。 李三才道:“恩师,学生敢问一句三王并封之事,内阁同官可知道?” 王锡爵摇了摇头道:“此事出自于老夫与皇上密议,之后密揭来往,除了陆平湖略知一二外,同官一概不知。” 这是王锡爵失策之处,林延潮反对之后,因为自己没有与赵志皋,张位事先商量,他们二人也不会支持。 此刻但见李三才却道:“恩师,学生以为此事可以推在陆平湖身上!” 一千两百九十六章 解铃 三王并封的旨意下礼部,结果被林延潮焚诏后,六科言官在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带领下几十名科臣去堵王锡爵。 王锡爵虽先走一步,但回到寓所后,礼部左侍郎韩世能,右侍郎赵用贤,仪制司郎中何乔远等二十余名部臣又是群诣求见。 王锡爵皆是闭门不见。 事情到了第二日,官员们已是忍不住就三王并封之事上疏。 最先是光禄寺寺丞朱维京炮轰王锡爵,说他对三王并封之事‘噤无一语’,完全照着中旨依葫芦画瓢下礼部,这等行为实在令人失望,远远不如当年王家屏在阁时封还圣旨之高迹。 此疏一上,天子震怒,让朱维京戍极边。 朱维京骂完,刑科给事中张如坚倒是说了一番肺腑之言,说本朝皇帝有几个是出自中宫正嫡?要是三王并封有并大之嫌逼长之患。 张如坚这番话说完,天子让他与朱维京一起戍极边。 而这边礼部尚书林延潮也上疏请辞。林延潮请辞的理由,并非如众人所料想的因为焚诏之事请辞,而是因为京察。 京察主要是对三品以下官员,但是三品以上官员也要自我反省(自劾),然后由天子定去留。 林延潮以才不能胜任,有负天子厚望的理由自劾辞官,然后不主持部事回家专心辅导林用准备县试。 林延潮这一次自劾,半句也没有向皇帝表示焚诏之事有错。 现在林延潮也有了一时宁静。 林延潮虽然清静了,但因为他掀起了一场议礼的风暴,却是全面席卷了朝堂之上。 对于天子中旨没有封还的王锡爵,成了众矢之的。 林延潮自劾,朱维京,张如坚被戍边的消息一出,当即岳元声、顾允成、张纳陛、陈泰来、于孔兼、李启美、曾凤仪、钟化民、项德祯等官员入宫找王锡爵质问。 当时王锡爵正在朝房里休息,结果被这些官员半路堵个正着。 众人之中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嘉兴人,工部主事岳元声。为何是岳元声为首呢?因为这位岳元声名声很大,更是岳武穆之后。 岳元声向来很敢耿直进言,他为官以来屡次上疏。一次是天子挑选宫女,从民间选良家女子进宫,他上疏进言此举使得百姓骨肉分离,还请天子多体恤一下百姓。 另一事就是援朝之战,兵部尚书石星苦于手头没钱,上疏提议朝廷重开捐监之事。也是鼓励有钱人给朝廷捐钱,以换取子弟入国子监的资格。 岳元声以前任过国子监监丞,认为此举是滥竽充数,降低了国子监监生的档次。岳元声上疏后天子和石星都是颜面无光,石星甚至因此大为恼火。 因此身在朝房里的王锡爵听说是岳元声带着一大帮官员前来,也是大感头疼。 但是王锡爵此刻已被堵住在朝房里面是退后不得。 王锡爵看着朝房窗格,神情有几分恍惚,然后对左右道:“让他们进来吧!” “是。” 王五当即打开了朝房的门,然后岳元声率领一票官员入内。 岳元声和众人入内后,本是欲兴师问罪而来,现在看见王锡爵身着一身大红蟒衣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上,不由面面相觑,一时不敢陈词。 王锡爵捋了捋官袍上的皱角,端起房吏奉上的茶呷了一口,然后淡淡地道:“老夫道是何人?原来铁监丞!” 岳元声在国子监任监丞时以刚直不阿而闻名,故而有铁监丞之称。 岳元声当下向王锡爵参拜道:“下官岳元声见过元辅,不意元辅还识得下官,不知是不是下官的荣幸了?” 王锡爵看向岳元声道:“老夫怎么不知你?你是万历十一年进士,岳武穆之后,当年你上谏天子不可广纳宫女,是申吴县与老夫当时在御前保下的你。” “还有你们顾允成,张纳陛,你们还都是老夫的同乡呢。” 王锡爵此话一出,众官员都是一时不知如何说,官场上对于乡谊,年谊都很看重,就算再如何也不好当面为难。更何况岳元声如此情况,人家王锡爵还替你说过好话。 但见岳元声大声道:“下官为国直言,元辅之回护也是维护朝堂正气,下官并不认为元辅对下官有恩。” 见岳元声如此不顾情面了,王锡爵脸色也很难看。他是一品宰相,面对对方如此冒犯,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轻轻一哼。 岳元声却道:“今日我等在此,就是想向元辅请教三王并封之策,到底是出自于圣意,还是出自于元辅的打算。” 王锡爵淡淡地道:“圣意如何?老夫之意又如何?” 岳元声道:“若是出自圣意,元辅则不能尽人臣规劝之意,元子封王,从来无此事体,三王并封,名分如何科辨……” 岳元声当即在阁中慷慨陈词。 岳元声面上保持了克制,但其言辞犀利至极,一词一句都是点到了要害上。 而王锡爵此时此刻却是不能分辩,他与天子早有默契,但却不能与这些官员道明,因此所有的话憋在心底十分难受。 王锡爵脸色是越来越差,但岳元声仍是质问不止。 “……我等知道陛下以密札付元辅私邸,三王并封之策尽在元辅与圣上的密议之中,但此事大学士赵志皋可知否?大学士张位可知否?礼臣林延潮可知否?天下之事岂能尽在私议之中?至于元子封王,祖宗从来未有此礼,元辅安得安之,陛下又安得创之?” 面对着岳元声一连串的追问,王锡爵终于忍不住起身喝道:“那尔待如何?” 王锡爵的震怒之下,岳元声毫无所惧,强硬地顶了回去:“眼下只有一途,除了收回旨意,别无他法!” “若是皇上问起来,元辅就说是我等大臣逼着你为之!” 真是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一名工部六品主事居然敢逼着首辅如此追问! 王锡爵今日可谓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此侮辱。 王锡爵目光扫过众官员道:“这也是你们的意思吗?” 顾允成第一个发声道:“正是如此!” 其余官员们也是大声道:“元子封王,此万万不可!” 王锡爵徐徐点点头道:“好啊,既然如此老夫就把撤回三王并封的奏疏递上去,但是要将你们的名字都写在上面,尔等敢不敢?” 此言带着凌厉的杀气,但岳元声却第一个道:“有何不敢?要写就将下官的名字写在第一个!罢官也罢,廷杖也罢,充军也罢!元辅到时候看着办吧!” 岳元声涨红了脸,目光定定地看向了王锡爵,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这分明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连死都不怕的官员,皇帝宰相又有什么好怕的。 而王锡爵看着岳元声,从他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当年面对高拱,张居正时的自己。当时自己也是如此毫无所惧,将生死抛之脑后,只是为了心中的道义二字。 想到这里,本是怒极的王锡爵一下子气消了许多,他负手走了两步,然后道:“这样吧,虽说是三王并封,但是皇长子出阁时,仪制却与其他皇子不同。” 王五听起来满是不可置信,一向性高自负的王锡爵,这一刻居然是服软了。 宁死不肯说软话的人,这一刻居然说了软话。 老爷,你这是何苦呢?王五闻言差一点眼泪都是落了下来。 王锡爵被逼到今日这样的窘境,这……这都是林延潮造成的。林延潮你将老爷害得好惨啊!但是…… 有了王锡爵这一句软话,将宰相逼到这个地步,一般而言官员也是算了。 但见岳元声摇了摇头道:“出阁读书的礼仪之事那是礼部所司,并非元辅所司!” 王锡爵看了岳元声一眼,回身坐到了椅上,一手撑着桌案十分疲惫道:“那么老夫也没办法了。” 岳元声等人见此一并上前向王锡爵争论。 众官员们七嘴八舌地反复地说三王并封的事不可,而王锡爵强撑着身子就是不说话。众官员整整说了一个时辰,最后实在没办法了这才离去。 这些官员走后,王锡爵神色颓然,为官以来他从来也没有这么疲惫过。疲惫也就算了,最重要是自己的苦心却不能为百官们所理解。 如此处境,身为元辅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这时候王五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老爷,你就劝皇上收回旨意吧!这三王并封的事全是皇上的意思,你又何必替皇上担这个责呢?” 王锡爵摇了摇头道:“食君之俸,尽君之事,又何况老夫堂堂宰相呢?” “可是我听官员们的意思,他们认为三王并封是老爷你的主意啊!” 王锡爵道:“你放心我与皇上之间有密揭会证我之清白,老夫行事向来俯仰无愧,天下人误会也就误会了,你什么时候看老爷我向人解释过。” 王五想了想道:“但是老爷其他人倒是无妨,有一个人你不能不解释啊!” 王锡爵道:“你说得是?” “礼部尚书林延潮!” 王锡爵怒道:“什么意思?你要老夫向他解释吗?” “小人不敢!”王五连忙低头,“老爷,但是……但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一千两百九十七章 书肆 “解铃?没有林延潮就没办法解此局?” 朝房之中,王锡爵来回踱步。 王锡爵的左右很少看见王锡爵陷入如此困境。老爷回朝任首辅不过一个月,却因三王并封之事落到这个境地。 “老爷,小人斗胆直言,以为并封此事没有礼臣同意实难办成,而且还会搭上老爷一生的清望啊!” 王锡爵看向王五叹道:“这个时候也唯有你会与老夫说这样的话了。” 王五垂泪道:“小人事老爷几十年,知道老爷此心昭昭,天日可表,但是百官们并非如小人这般所知。” 王锡爵闻言沉默半响然后道:“老夫已打定主意由皇上主张,下面的官员老夫抗着就是,哪怕背负骂名于一时。” 王五道:“老爷事君以忠,但皇上……皇上他……” 王五看见王锡爵目光一凝,知道自己若说出半个字关于天子的不是,立即要被重责。 “……皇上他……毕竟没有将皇长子认皇后为母之事写进诏书里。” 王五说到这里汗流浃背,王锡爵闻言捻须不语,确实如王五所言,天子坑了他。 王五见王锡爵不说话,心底一松,看来自己老爷终于是承认天子在这事上不厚道了。 “往昔许新安,王山阴不愿意办的事,皇上交给老夫来办。但是老夫的转圜之策,皇上却并没有听进去,现在诏书被礼臣烧了,百官都站在礼臣一边反对老夫,此乃今日之局也。” 王五道:“老爷我看礼臣立朝多年一向不涉及国本之事,但是突然焚诏等于摆明态度支持了皇长子。这突然的转变,是否因老爷要以罗侍郎取代他而因此反击呢?” 王锡爵抚须道:“以林宗海的为人,若真是左右为难的事,他必想个法子推脱或转圜一二。但他竟动手烧圣旨,还授意官员堵老夫的私寓……这分明是摆老夫一道!” 王锡爵说出这几个字时,口吻森然。 王五道:“老爷,如岳云飞那样的人,因义而生,也因义而死,将生死置之度外,故而威逼利诱都不能动之。但如林侯官……他并无无谋之人,当初上天下为公疏时,人人以为他必死,但最后却毫发无伤。这样的人,万一焚诏是开始,他后面还有什么手段……咱们不得不防啊!” 王锡爵初时尚不以为然,但是他突然想起自己要以罗万化替换林延潮为礼部尚书时,赵志皋,张位却突然而然的告病不在场。 若是林延潮故意拖延任命,然后要在三王并封旨意下达前反击自己,这不是不可能。但是三王并封的事,是出自天子与自己密议,林延潮又是如何事先得知这一消息呢? 难道是天子? 王锡爵突然感觉到背后一凉。突然之间,王锡爵有一等失控之感,他发觉完全不清楚对方的底牌,而对方却身在一个高处正冷冷地打量着自己。 此时已是快到正午,阳光透过朝房前的窗格子撒在王锡爵眼前的地砖上。 王锡爵凝思半响后道:“这背后似乎有一个局,正在等着老夫自投罗网啊!” 王五道:“老爷,或许也只是林侯官临时起意……” 王锡爵摇了摇头道:“无论如何,老夫现在已为危卵。因为三王并封的事,老夫与赵,张两位阁老少了默契,此事老夫要与他们解释一二。就算赵,张两位阁老能理解老夫,但是百官那边老夫也是无从解释,但眼下老夫能办的也唯有这些了。” 王五道:“老爷,那林侯官那边……” 王锡爵双手按膝沉默半天,然后道:“可以的话……你替老夫与他谈一谈。不论他是不是早对老夫不满于心,但他要知道他给皇上那份自劾的奏章还在老夫案头呢……可知林侯官自劾后在办些什么事?” 王五见王锡爵终于转变态度,心底不由大喜。 王五道:“小人打听过了,林侯官自劾后闭门在家,他的长子马上就要县试了,估计在是陪子读书吧。” “陪子读书?”王锡爵有些难以置信。 “老爷也以为是遮眼法?” 王锡爵点点头。 王五道:“是啊,林侯官烧了天子的诏书后,就如同没事人一般?做完事情就陪儿子读书去了,他在干什么?对于朝堂上的事不闻不问?还是认为国本的事还不如一个县试要紧?此事说来难以令人相信。” 王锡爵道:“是啊,老夫实在是有些看不透他。当年张江陵在位时,对此人很是忌惮,当时他不过是小翰林,现在已是礼部尚书了。而老夫比张江陵则……” 王锡爵突然意识到,有件事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还以为申时行辞相以后,此人就没有底牌了。 二月初春的午后,京师里仍然是春寒料峭。 不过午后的阳光仍驱散了一些寒意。 朝鲜有战事,但京师里还是大体太平的。 棋盘街外的书肆在京城可谓是一个好去处。这京师里书肆聚集之地,就属旧刑部街之城隍庙、棋盘街、灯市三处。 三处书肆各有不同,比如灯市在东华门,元宵节前后摆摊,节前而起节后而收。 至于城隍庙书肆则是在庙会前后。另外还有考市就位于礼部衙门前,专门服务于三年一次进京赶考的读书人。 由此可知这灯市,庙市,考市都是流动书摊,真正的坐贾书肆唯有棋盘街书肆。这里的书肆经常有官员出入,官员们作为读书人出身,大多有读书藏书的爱好。 常有京官在此买书日费几十两,甚至有官员整日流连于书肆之中。常有去衙门,去府上找不到的官员,但到了书肆一逛却八成能遇到。 运气特别好的时候,寻常士子还能遇到高官,就着书上能与对方聊上几句。 这一日林延潮就带着陈济川,还有吴幼学与两名家丁微服来到棋盘街书肆为林用买几本童子试时用得上的书。 趁着午后的阳光,林延潮随意走在书肆之间,这棋盘街的书肆足足有几百家之多,足够他一一逛过去。 毕竟为官以后已经是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 林延潮来到一家名为崇仁的书店时,正好与王五巧遇,双方打了一个照面。 以往逛书肆,林延潮也不时遇上官员,甚至有一次碰上了天子。不过那时候是小翰林,大家碰到了同僚作个揖也就算了,现在可不比那时候。 林延潮见到王五略一点头,然后就是随手取起一旁的书籍,仿佛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虽说王五是宰相家的门人。 但是王五却走到林延潮身旁道:“大宗伯,久违了。” 林延潮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侧头看了王五一点道:“哦,王兄这么巧。” 王五点点头也从书架上取一本书来,看了一眼但见是《童试群书备考》。 看到这书名,王五有些赧然,但他抬起头却见林延潮早已将目光收回到面前的书上,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 王五当即道:“听闻大宗伯的公子马上就要县试了?” 但见林延潮仍是在看书,敷衍又失礼貌地道:“王兄消息很灵通,毕竟以我今日身份地位,若是犬子科举无名,不是很没面子的事?” 王五见林延潮聊开了话题,笑着道:“大宗伯也在意这些。世间总有些人,认为大宗伯已位极人臣,足以照拂子孙数代,实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但是他们却不知似咱们这样的官宦人家对子弟读书更重视十倍百倍……大宗伯,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延潮将书放在一旁陈济川的手中道:“问一问掌柜为何有中下两册却没有上册。” 陈济川称是一声去和掌柜交涉。 林延潮回过头来对王五道:“王兄,你也看到了,改日说不行吗?” 王五闻言顿时愣在了原地。 身为宰相的家宰,入京以后多少官员欲求他一面而不得,眼下他放低身段代表王锡爵来和林延潮说话,但林延潮却说改日。 王五笑了笑,摆出轻松淡然的样子道:“大宗伯那份自劾的奏章还在咱们老爷的案头上,若是大宗伯不在意这个,那么小人就告退了,咱们改日再聊。” 林延潮看了一眼王五,然后淡淡地道:“王兄,你动气了。这不是说话的样子。” 说话间陈济川领着掌柜过来,掌柜先是偷眼打量林延潮。 在棋盘街书肆买书的人很多都是官员,这位掌柜眼睛很毒,一看林延潮气度不凡,即知此人来头不小。 当即掌柜毕恭毕敬地道:“此书上册昨日给一名读书人买走了。不知这位老爷是给家里的子侄买的吗?小人不敢盘问老爷,若是老爷有空暇就在小店闲坐一会,小人立即派伙计跑腿一趟去书库那边给你取来,你看如何?” 林延潮闻此点了点头,一旁陈济川道:“要快,咱们家老爷没有那么多闲功夫。” 当即掌柜道:“好咧,咱们小店有茶室,老爷这边请,来人,立即去崇文门打磨厂一趟。还有给这位老爷上茶,时鲜的瓜果来一盘。” 掌柜当即请林延潮到了茶室,陈济川等人随着入内。然后掌柜看了一眼王五不由问道:“这位客官?” 王五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林延潮见此笑了笑对掌柜道:“这位与我相熟!” 掌柜闻言立即陪笑道:“客官里面请!上好茶!” 王五自顾笑了笑,当即走进了茶室。掌柜立即奉上了茶水,以及一盘瓜果,然后知趣地退出茶室去。 林延潮喝了一口茶问道:“元辅现在如何?” 王五冷笑道:“大宗伯不关心自己的处境,倒是关心起老爷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元辅再如何也是一品宰相。是林某多虑了。王兄喝茶!” 王五看着一眼茶盅,他觉得扳回了一点主动,他正欲继续进言,继续拿焚诏之事,在自劾上拿捏林延潮。 林延潮对一旁的陈济川道:“你去看一看,方才外间书架玄字号,第二排那本《四书详节》可以买了,还有《皇明经世》也一并包了,幼礼你陪着去一趟,这些瓜果带着,我与王兄用不着。” 陈济川,吴幼礼走后,茶室里仅剩林延潮与王五二人。 林延潮道:“王兄,那我就开门见山,你是要说焚诏之后,林某自顾不暇,很可能因此失圣意而罢官。你想得一点没错,确实如此。” “但林某处境再坏不过罢官,就此而已了。那么元辅呢?眼下倒是无事,只是祸根已是种下,将来怕会是本朝宰相中身后最差的一个。” 王五变色道:“林宗海,此言实在不应当吧!” 林延潮道:“林某骤然言之,当然王兄不信。是啊,谁也不会认为不就是一个三王并封,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呢?王兄啊,你和你家老爷或许都没有想到,为何王山阴,许新安宁可罢相,却不肯在国本之事上有所妥协。难道他们不爱惜宰相之位吗?并非如此,宰相之位再风光不过一时,身后久安才是一辈子的。” 王五道:“老爷并没有支持皇三子,他心底仍是拥戴皇长子的。” 林延潮道:“我知道元辅欲暂承上意,巧借封王,再转作册立。然而恐这王封之事已定,大典必迟个两三年办。他日元辅若不在位上,万一事坏,则天下之人都会怪你家老爷的始谋之罪,到时有何言辞可解?” 王五道:“多谢大宗伯赐教,老爷之心天日可表,就算老爷不愿言明,但他与天子的密揭之中仍句句可表。将来皇长子登基了看了老爷这些密揭也会明白老爷的心意。” 林延潮叹道:“百官们不知密揭所言,将来难道天子还会将密揭给百官们看吗?就算是皇长子怕也是不能理解元辅?祖宗家法本就是皇长子立东宫,以元子封王,实多此一事,皇长子反而必会怨元辅!再若皇三子立东宫,那么他看到密揭后,就算元辅将来身在地下,也不免开棺戮尸了!” 王五闻言猝然一惊,大汗从额前落下。 而林延潮此刻目光悠远:“所以这一次是我救了你家老爷的身家性命才是!” 一千两百九十八章 乱子 在茶室里,两盏清茶正冒着热气。茶汤汤色但见翠绿微黄,清澈鲜艳,可知是一盏好茶。 从落座到了聊起王锡爵的处境,再从你家老爷身后要被开棺戮尸,到我这么办其实救了你家老爷的身家性命,这一番聊天所费的功夫大概也只用了一盏茶而已。 王五认真听得清楚林延潮说得每一句话,现在对方的话语在自己脑海里是嗡嗡直响。 什么是故弄玄虚,什么是言之凿凿,王五还是分得清楚的。 王锡爵之前的打算确实正如林延潮所言,先借并封之事,让皇长子认皇后,达成嫡子的身份,最后再进一步正位东宫。 但是……但是这过程必须有二至三年,王锡爵与天子之间的约定是通过密揭进行的,因此他必须在宰相的位子上督促此事,一旦将来皇长子被立为太子,那么三王并封不是过而是功。 但要是国本未立前,他万一不在相位上了,到时候三王并封已成事实,那怎么办? 如此王锡爵就成了天下所指了,将来皇长子就算顺利上位,一看王锡爵在相位上办成的事,只有一条那就是赞成他的弟弟与他一起封王!那么还能怎么办?只有开棺戮尸了。 王五说没事,毕竟他家老爷与天子的密揭在宫里存档着呢。 但是林延潮说了,靠几封信能证明你家老爷清白?密揭的内容外面的官员都不知道,将来天子登位难道还能将信给百官看过吗?天子就算看了密揭不怪你,但想起当年三王并封的事,心底还是有怨气的,你王锡爵照样遭天下所指。更最坏的情况是皇三子上位,他看了密揭不但不会表你的拥立之功,反而也是要开棺戮尸的。 反正王锡爵怎么选都是错到没边了。 王五已经大半明白了林延潮的话,虽知林延潮的话有道理,但一时之间没办法想得那么透,口中仍不假思索地反驳道:“好啊,经大宗伯这么说,小人还是真是要替老爷感谢你了,呵呵,真是滑稽之至……滑稽?” 说到这里王五脸上有几分苦色,竟是说不下去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遇到不愿意的事实,矢口否认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以后的事如何也是难说,天子百年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不过人不能总包侥幸之心。王五兄,你可以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商量一下,我想他站得比你高,看得也自是更远。你也知道我这里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只是你毕竟不在官场,没有拿过大主意。” 王五定了定神问道:“难道大宗伯就不惜这乌纱吗?要知道别的大臣自劾的奏章,老爷都是一日之内替皇上复命,而大宗伯你的奏章可是停了三日啊!” 林延潮失笑道:“不意王兄还能如此担心林某处境,真是多谢了。这一次因焚诏而罢官,我早有所预料,但是林某若真因此离任,到时候难受的不是在下,反而是元辅啊!” “你!你!你!”王五手中的茶盅被握得紧紧。因为焚诏的事,林延潮站在了百官的支持上,他要是因此被罢官,那么王锡爵就要举世皆敌了。 “所以还请王兄放心,也请元辅放心,若要林某辞官,林某绝不会有二话!” 王五简直要气炸了:“大宗伯你居然用辞官来要挟元辅?难不成元辅还要低三下四地请你回来当官不成吗?” 王五虽是愤怒至极,但仍是控制着音量,生怕为外间所知。 林延潮看了王五一眼,点点头道:“看来王五兄终于明白了,这辞官不是你家老爷的筹码,而林某的筹码。” 闻言王五作色道:“大宗伯,相爷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宁可罢官也要如此逼相爷呢?官也不是这么当的吧。” 王五说到这里目光一凝,面上仍是保持着激动愤怒的表情。 林延潮笑了笑道:“可是林某之前也没有得罪元辅,为何就要被发配朝鲜。其实林某并没有不利元辅的心思。旨意到的时候,焚诏也是不得已为之。谁也不知道天子会下三王并封的旨意,我当时接旨时还以为天子会下皇元子皇三子先后出阁的旨意,至于辞官后的舆论,也是顺势为之。” 真是太奸滑了,不露半点口风。 王五想到这里,淡淡地道:“是么,外面的人常道大宗伯睚眦必报!也好,那大宗伯要怎么办,你要用筹码与元辅换什么?” 林延潮道:“林某再说一遍,焚诏之事只是顺手为之,林某事先没有半点不利于元辅的意思,王兄若明白了这一点,下面彼此会顺利许多。” 王五勉强附和地点了点头。 林延潮道:“若真是要想出一个两全其美之道,那么元辅首先必须收回三王并封的旨意来,再由礼部上疏以皇长子,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的顺序来办!” 王五摇头道:“三王并封,你们担心天子反悔,但先后出阁读书,我们又怎么不担心百官反悔。” “百官反悔自有元辅,皇上纠之,皇上反悔,又有谁来纠之?我与元辅吗?皇元子出阁读书定在二月,皇三子出阁读书定在三月,就以此上疏就是。” 王五哼了一声道:“朝廷诏令朝令夕改,内阁以后还有什么颜面!” “对,元辅系国家之重,当然不能担这个责任,所以必须归咎于他人。我听说当初疏下时次辅陆平湖没有反对,那么责任就可以推在他的身上。我就不信,这几日来没有人与元辅提过这句话!” 王五闻言脸色一变。 林延潮看了王五脸色,点了点头道:“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王五当即道:“不可能!就凭你大宗伯一句话,居然要元辅撤下一名内阁次辅!” 林延潮笑着道:“也好,那元辅与陆平湖商量一番。我相信陆平湖与林某一样之前没有得罪过元辅,也不会存着不利于元辅的心思的。” 王五闻言顿觉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此刻他不由有几分同情起来陆光祖,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 林延潮道:“林某要说得就这么多,要是元辅不答允这两件事,那么林某宁可辞官,也不会出山的!” 这算什么?那么林延潮辞官就是第三件事吗?到了最后果真成了辞官是你的筹码,不是老爷的筹码吗? 但是王五转念一想,此事确实存在于王锡爵与林延潮之间的默契。陆光祖一走,内阁少了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尽管内阁对吏部控制力下降,但不用担心当年徐阶斗严嵩,张居正斗高拱那样的事重演。毕竟吏部再凶悍,但吏部尚书入阁还是颇为困难的。 而皇长子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的事,也要林某成为礼部尚书后出面协调,以他现在焚诏后在百官中的威信,那么肯定是百官信服的。除了他没人能够成功调解天子与百官的关系。如此也不用担心皇三子出阁读书时,遭到百官反对,最后功亏一篑又令天子生怒。 王五正待犹豫之间。 这时候但听茶室的门一开。 两名读书人走了进来,掌柜在旁陪笑道:“对不住,这两位客官也是买书的。” 林延潮,王五看去但见二人都是二十多岁的读书人,身着淡蓝色的襴衫,看起来有几分清傲的样子。 二人见了林延潮,王五后,自顾道:“掌柜,没有一处清净地方吗?我们好谈话。” 掌柜道:“客官对不住,小店就一处茶室。” 王五微微皱眉向林延潮问道:“咱们要不要换地方说话?” “不必,林某要说的已经说完了。” 见众人没有异议,掌柜就给二人端来茶食。 王五正要起话头,就听身旁那名方面读书人道:“书兆兄,这一次林侯官他焚诏拒三王并封之事,令权相难堪,此事实在是大快人心啊!” 王五听后侧头横了那名读书人一眼,那名读书人也是毫不客气地对视了回去。 另一名读书人劝道:“名申兄,京师脚下还是慎言一二。” 林延潮笑了笑。 王五哼了一声道:“现在的后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林延潮笑了笑道:“王兄算了,与这些后生们计较什么。” 王五沉吟一番,最后道:“那么小人这就回去禀告老爷,但若是老爷答允了,也请大……言之有信才是。” 王五看了一眼旁边两个读书人,将大宗伯三个字收进嘴里。 林延潮笑着道:“那是当然,林某一向说到做到!” 王五当下起身抱拳道:“那么小人告辞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王兄请便!” 王五离去后,林延潮笑了笑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这时候一旁两名士子说得已是眉飞色舞。 “你说林公烧去诏书,此事为何新民报,皇明时报上都是没有写,或许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 “诶,此事怎么可能上报纸,不过我和你说确实是千真万确,我有一个舅舅在礼部当官吏,那日是亲眼所见,此事他与我们说起来是神采飞扬。” “若是此举当真,林侯官真可谓百官之表率,我等读书人之脊梁了,不意宋时宰相之事也本朝也能见到。” “那是当然了,有大宗伯在京主持,国本之事有望了。” 林延潮听到这里,笑了笑呷了一口茶,缓缓点了点头。 南薰坊,陆宅。 陆光祖正在庭院里修花剪草,若说林延潮院里的花房不过是摆个样子,但对陆光祖而言,他对栽剪之事可谓十分认真了。 陆府的花棚在府中占地极广,四周都是布置了炭盆,每日光是烧炭就值得几十户人家平日过冬所需。 在这仍显得寒冷的初春时节,花棚里各色木花仍是盛开如常。 陆光祖对于栽种之事十分认真,事事都他都亲力亲为,很少假手于仆役。 陆光祖正裁剪花木之时,最厌烦有人打搅,这时候下人却禀告言:“老爷,吏部文选司郎中王交到了。” 吏部文选司郎中,地位可比侍郎。多少官员欲见之一面而不得,此刻却来求见陆光祖。因为王交是陆光祖一手推举上来的。 王交来到花房后看着这满棚子花木笑着道:“恩师,近来这栽花的手段是越来越独步京城了,不说别的就说这几树茶花,天下哪有几树茶花有这等醉人的风姿。” 陆光祖闻言放下剪刀,退后一步点点头道:“你倒是有眼光的人,这茶花确实是老夫生平的得意之作,你小心些莫碰坏。” 王交轻手轻脚地道:“是,恩师。” 陆光祖一边拨弄花草一边道:“你新任铨郎,拜见过孙余姚了没有?” 王交道:“交接时见过一面,没说什么话。” 陆光祖问道:“有没有给你下马威?” 王交道:“那倒是没有,想来是看在恩师的面子上。” 陆光祖道:“那京察的事也就没有交代了。” 王交道:“京察是考功司的事,学生初任不敢多问。” 陆光祖冷笑道:“有什么不敢问的,你不问,别人当你不上心,就不会请教你,如此哪里有人会将你看在眼底。自古以来为官者哪个有不拢权的道理。” 王交道:“学生谨记恩师教诲。其实学生这一次蒙恩师抬举任文选司郎中,心底也是战战兢兢,生怕旁人非议。” 陆光祖道:“咱们是掌铨之官,在他人看来,可以提引人,也可以报复人。但人嘛总是难免好好恶恶,这也是外人称之不公的由来。但若是我们能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如此旁人就不会说什么了。” “你到文选司先提拔几个以往在官场上得罪过你的,如此旁人就会称之为公了。” 王交露出拜服之色道:“真是闻恩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学生明白了。” 陆光祖道:“自古以来官不负人,但人却可以负官,你这个位子可是大有所为之地,不要辜负了老夫一片栽培之意才是。特别是这一次逢京察之事,你不仅要管你份内之事,份外的也要盯着,老夫感觉孙余姚要拿这一次京察作一篇大文章!” 王交道:“恩师,学生也以为有可能,眼下王太仓因为三王并封之事,大失民心,百官们上疏的上疏,辞官的辞官都在反对。若能利用这一次京察的事,彻底铲除朝堂上王太仓的党羽,以后内阁之中就是恩师你说得算了。” 陆光祖道:“诶,话不可这么说,王太仓入京以来对老夫一直礼敬有加。他没有负老夫,老夫也不忍负他。你怎可劝老夫落井下石呢?” 王交道:“可是恩师你不这样想,王太仓未必不会这么想。咱们大明历代宰相之中,除了三杨外,有哪个首辅与次辅之间可以善始善终的?” “诶,王太仓是君子嘛,不会行此事。” “恩师,君子才不能不防的。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还请恩师明鉴啊!” 陆光祖想了想道:“你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之前王太仓答允老夫将林宗海逐出朝堂去,又若非因为这件事林宗海出手焚诏,也不会将他弄得难以下台。” 王交道:“恩师,你没看出来吗?王太仓将林宗海调去朝鲜,现在想来所为的还不是自己三王并封的事方便啊。” 陆光祖道:“此事老夫有分寸,一切先等林侯官罢官以后,再说了就算老夫不出手,孙鑨怕是也不会放过王太仓的。” 王交离去后,陆光祖在花棚里是站了许久,然后对一旁下人吩咐道:“将管家叫来。” 说完陆光祖回到屋子,丫鬟侍女给更衣擦手,陆光祖从头到尾手指头也没有动一下。 片刻管家到了陆光祖房里。 陆光祖问道:“卢中书那边近来有什么消息没有?” 管家闻言目光看向左右,陆光祖道:“人早就屏退了,你说吧。” 管家道:“卢中书回禀说王太仓这几日都是皱眉不展,只是想着如何安抚百官。” 陆光祖脸上一松问道:“林宗海自劾的奏章,元辅打算怎么处置?” “出了焚诏那么大的事,按道理王太仓是要拿出来与几位阁老一起商议林宗海的去留,但是王太仓至今没有发话。” 陆光祖闻言神色一凝。 管家随即问道:“老爷怎么了?是不是担心此事悬而未决,最后出了什么乱子?” 陆光祖道:“出了这么大的事,王太仓不会一点想法也没有,林延潮自劾的奏章,看来王太仓是要在准与不准之间作文章了。” 管家道:“我看这几日就会有结果,老爷是不是让卢中书在王太仓那边盯紧一点。” 陆光祖摆了摆手道:“卢中书的位子太重要,一不小心就会让王锡爵知道他是老夫在他那安插的人。所以没有要紧的事不必来回报老夫,但也不可什么都当作不知道,其中分寸你让他自己好生把握,不过依老夫看来如今这个形势,破局就在这两三日之间了。” 管家点了点头道:“老爷放心,小人知道怎么办。” 陆光祖摆了摆手,当即管家已是退下,他坐在塌上凝望着香炉里的熏烟,淡淡地道:“到了最后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一千两百九十九章 用间 王五从林延潮那商量完后,是第一时间从家里返回的。按照王锡爵的意思,出现了何坏的结果都必须立即回禀。 身为太仓第一富户,王家如此的大族家规自是森严。王五自小受的家矩很是严格,比起骤然起为管家的游七,申九。他在外很少依仗于其主人的权势,而且是更加的忠心,事事都为王锡爵考虑。 王五之前火急火燎的,但下了马车后看着相府门前的两座大石狮子,不知为何愣住了久久出神。若是真如林延潮所言,那么太仓王家将来很可能会就此中落,甚至……甚至有更坏的结局。 王五不忍再想,询问左右后得知王锡爵方才进宫去了。王五哪里等得,当即要备马。 左右看见王五连歇脚的功夫也没有,而是马不停蹄地赶往宫里,不由相顾道:“大管家自来京后,真是为朝廷的事殚精竭虑啊!” 说着众人脸上都满是羡慕。 王五听此面上苦笑,这些人身为王家的家丁因为自家老爷升任宰相后,随之水涨船高,却丝毫不知眼前这场避之不及的大祸。 王五只是勉强地笑了笑,然后扬鞭而去,身后那些家丁齐声道:“恭送管家!” 至宫门宫禁验看过腰牌后,王五直至文渊阁里后,一名年轻的当值中书迎了上来。 此人姓卢,是王锡爵的机要中书,其父是王锡爵多年的故交,还是乡试时的同年,所以这一次以年家子的身份被王锡爵选中。 卢中书虽年纪轻,但很是精明干练一见王五即道:“念堂先生来了,可有什么急事要见元辅?” 王五号念堂,官场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卢中书第一次见王五即称念堂先生,可知对方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以往王五还会与卢中书聊上几句,但现在却道:“确实有要事,元辅在值房中?” “正在值房中与赵阁老,张阁老议事,可要在下代为通报?” 王五道:“那倒不必,等两位阁老走后再说吧。” 卢中书笑着点点头道:“那好,念堂先生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 说完卢中书又去办事了,此人偷眼打量了王五一样,但见他面上有重忧,整个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王五的性子他是清楚,与他老爷一样,平日喜养名士风范,任何时候都镇定自若。现在如此定然是出了大事。 片刻后,但见赵志皋,张位二人从值房步出。 王五朝二人一揖即进入了值房房门,而卢中书看了一眼,犹豫了一番又埋首于案上。 值房里王锡爵看了一眼王五问道:“从林宗海那回来了?见到人没有?” 王锡爵一面说着,一面坐回了官帽椅上,方才仆役刚给他端上了堂食,他还来得及吃几口赵,张二人就来求见,所以饭食一直摆在一旁。 王锡爵但见王五的脸色有些不对,于是筷子停在半空问道:“怎么回事?” 王锡爵见王五欲言又止,就先道:“刚才宫里的消息,皇上要治林宗海的焚诏之罪,罢他的官!” 王锡爵说完看王五的脸色已是苍白至极,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是已经被几位大珰给劝住,听说皇上自己也在犹豫,所以旨意还没有下来。” 王锡爵一面说,一面用筷子熟练地剔去鱼骨,然后单手按住了长须伸筷子夹了一块鱼肉道:“你慢慢说!” “是,老爷……”王五定了定神然后道,“老爷今日我在书肆见到了林宗海……” 王锡爵是太仓人,平日最喜欢食鳜鱼。但是食鳜鱼不易,一不容易会将汁水沾到长须衣裳上。王锡爵生于锦衣玉食之家,所以食个鳜鱼很有分寸,衣裳与胡须丝毫不染。 但几口之后一点汁水却沾在了王锡爵的美须上,他放下筷子拿起巾帕擦拭嘴边,伸手按了按。他起身走到了房门边,似看外头有没有人偷听。 然后他转过身对王五道:“从林宗海方才说得那段‘暂承上意,巧借封王,转作册立’起,再说一遍,慢一些说。” 王五低声道:“是,老爷,当时林宗海……” 王锡爵再也不食鱼了,目光渐渐凝重,一直等到王五说到‘异日能使天子出自己的密揭示天下’时。他靠在椅背上不由抚须自嘲地发笑。 王五见王锡爵如此道:“老爷,未必林宗海说得是真的,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王锡爵反问道:“那么老夫赌一把,就赌将来皇帝会不会清算我的身后之事,或者不用等那么长,就如同林宗海说得赌一赌我王家的气运?” 王五垂头不语,似王家如此家大业大,哪里敢冒这样的危险。 “老夫自任这宰相来可谓身负此千钧重担,眼下这天下看似无大事,但却有重忧在其中,国本之事就是一个苗头,若是办不好,将来多少官员大臣要因此抄家流放。老夫虽自问俯仰无愧,但也不得不承认林宗海说得极是,将来无论是皇长子,皇三子登大宝之位,都不会放过老夫之所作所为……” “老爷……可怜你的一片丹心啊!”王五不由无奈,难道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真的是林延潮焚诏了,还要感激他不成吗?甚至王锡爵还要在天子面前保住他。 王锡爵道:“事情老夫已是知道了,你不要做声吩咐让李道甫今晚来我府上一趟!” 王五吃了一惊,王锡爵让李三才此刻来的目的是什么? “此事极要紧,不要惊动他人,特别是卢中书。” “卢中书?”王五惊问道,“老爷信不过他吗?” 王锡爵徐徐点头道:“此人是陆平湖的人。” “什么时候的事?老夫如此信任他,还将阁中大小之事委托于他,他竟敢?” 王锡爵叹道:“老夫早已知道,之前故作不知,是因为老夫无事不可对人言,也不愿与人扯破脸,但现在怕是不行了。” 王五明白了,王锡爵明知卢中书是陆光祖的人,但还是委之用之。 陆光祖虽是厉害,但自己的老爷也不是可以糊弄的人。对陆光祖的提防之心,王锡爵自入阁以来一直都有。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章 大兴县试 大兴县县试前一夜,林府灯火通明。 林用的书房里,一旁督促林用用功的正是刚从潘季驯那赶回京师的徐光启。 林延潮远远看一眼,甚觉得欣慰。自己辅导林用读书,总难免关心操切,训斥时候把握不住分寸。而林用的性子属于越夸读得越好,越批评读得越差那等。 所以林延潮辅导林用功课着实效果不太好,这一次徐光启回来总算是帮了他的大忙。 想到这里,林延潮就回到书房里。 不久后,徐光启来到书房向林延潮一揖。 林延潮问道:“用儿如何了?” 徐光启道:“已是让世兄回房歇息了,毕竟明日还要早起去考场。” 徐光启顿了顿笑着道:“不过世兄却是很有信心,他言明日榜上提名只是等闲啊。” 林延潮摇头道:“莫要如此夸奖他,当年他伯伯也常说这话,但是却从来没有应验。” 徐光启道:“世兄却不是无的放矢,我看了他这一年来写的文章,长进很大,别说是大兴,就算放在江南的科举大县也是可以脱颖而出的。明日大兴县试可在头三卷之内。” 林延潮闻言当然欣然,但口中还是道:“场中莫论文。” 徐光启这时道:“老师,大公子的才学我不担心,只是……只是听说大兴县的县令是当今首辅的门生,恐怕这一次县试……” 林延潮闻言道:“此事先不要计较,尽人事听天命就好了。对了,这一次让你回京,是有一件事要差你去办……” 徐光启道:“老师尽管吩咐。” 林延潮道:“有一个鸿胪寺主薄名叫赵士桢他仿制鲁密国的火铳已经初有成效,前几日已经拿了样品给我看过,但我总觉得缺了什么。我对这样的格物之学不甚精通,想着你这方面的才能倒是胜我十倍,所以我想此事你也帮着把关一二。若是办成,倒也是事功一件,我将来打算保举你们二人一并为武英殿中书舍人!当然若我还能在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上。” 徐光启对于林延潮现在的处境略知一二,但却不知道他为何要保举自己为武英殿中书舍人。 这有什么关系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几日我与孙稚绳,方中涵,钟叔濂等几个门生,同僚都商议过了。大内四殿两阁之中,文华殿武英殿一左一右,东西遥对。” “这文华殿是举行经筵之地,也是太子出阁读书的地方,那对于本朝而言自是重中之重,在文华殿里更有翰林出身的詹事府官员侍班。” “而武英殿呢?国初的时候先帝还在这里召见过大臣,现在却并没有他途。而武英殿内唯有中书舍人一职,现在已成为了赀官荫官之途。” 徐光启闻言问道:“老师是打算让专务格物经世之人为武英殿中书舍人吗?” 林延潮欣然道:“正是如此,你看我们礼部,翰林院承圣贤之教,以礼制维护天下纲常。但礼制讲得是什么?其实就在于治人。但是我们却把格物与治人混为一谈,这就是错了。” 徐光启道:“老师,学生虽喜欢事功,但却以为治人才是事功之本。没有一个好的规范制度,又如何谈事功?而修齐治平说到底,也在于人与人之间的一个‘和’字。”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但是这往下说就要引起争论了。今日只说眼前,我打算有朝一日荐你与赵士桢为武英殿中书舍人,将格物之学的事办起来,但凡能够通格物的人才都可以到武英殿做官,而不通过正途。一文一武皆不可偏废,这才是国家的长治久安之道。” 徐光启闻言道:“学生明白了。” 林延潮道:“你明白就好,今晚休息一下,明日我就将你引荐给赵士桢。” 却说次日,林府上下忙碌个不停。 厨子是三更就起来造饭,下人则忙着套马检查马车。 林延潮也是起了大早比平日上衙还提前了大半个时辰,而林浅浅则往林用考篮里放各种吃食,还备了一份提神的参汤。 林浅浅一面准备,一面向林延潮问道:“相公,我昨日听说这一次大兴县县令是当今首辅的门生,而首辅与你不太对头,应该不会妨碍到用儿这一次县试吧。” 林延潮一面洗面,一面想着说辞然后道:“你倒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县试抡才是朝廷的公器,区区一个县令不敢如此。” 林浅浅道:“可是我听说县试衡文是去是留都在县令的一句话,要是他说用儿的文章不行,哪怕用儿就是写出花来也是不取。” 林延潮没有作声。 林浅浅道:“相公朝堂上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是太懂,但是看用儿那等自信满满地样子,像极了你当年读书的时候,万一落第对他而言打击很大,从此灰心丧气怎么办?” 林延潮失笑道:“我当年读书时候哪里有自信满满的样子。” 林浅浅道:“相公,我是问你万一落第如何?” 林延潮想了想道:“落第也没有办法的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要我与县令打声招呼?如此反而弄巧成拙了!” 一家人用早饭时才四更天,林器年纪小在老妈子照看下正在熟睡,而林延潮三人则是围坐在桌边。 桌上厨房煮了十几样清淡可口的小菜,都是平日林用喜欢的。林用一看心花怒发,不由大快朵颐起来。林浅浅看林用胃口很好,也是高兴地不断给他夹菜。 林延潮却道:“可以了,吃得太饱,一会到了考场上容易犯困,若是吃撑了就更不好了。” 林浅浅道:“你看儿子这几日读书都读得瘦了,好容易吃一顿,你还阻止人家。” 林延潮呵呵两声摇了摇头,然后道:“好吧,时辰快到了,一会我送用儿去考场!” 林用一听林延潮要送他去考场,不由筷子一停。 林浅浅连忙问道:“用儿怎么了?” 林用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道了一句:“不要爹爹同去!” 林延潮手中的筷子差一点丢在地上,好容易才勉强保持了神情上的平静。 林浅浅笑着道:“怎么了,你爹爹送你去考场还不乐意了?” 林用低头扒饭蚊声道:“孩儿只觉得如负千钧!” 林浅浅释然道:“好了,好了,那就不让爹爹同去了,今日爹爹陪娘一起去文昌庙好了。” 林用这才松了一口气,正要吃饭。 林延潮则道:“好了,外面马车备好了!” 林用放下筷子,林浅浅则瞪了林延潮一眼道:“没事,娘在你考篮里放得都是平日你爱吃的,到了考场上肚子饿了就吃,还有参汤不要忘了。” 然后林用坐着马车即去了考场,林延潮与林浅浅目送马车离开林府,一时之间二人心底都是百感交集。 “相公,你在想什么?想大兴县知县会不会为难用儿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想起了我第一次县试时,你也是送我到了家门口,然后我坐上马车离去。” 林延潮眼前是当年福州老家那小巷子里,林浅浅奔出家门目送自己坐上马车的一幕。 林浅浅闻言笑道:“多少年前的事还拿出来说?” 林延潮感慨道:“此乃我功名发轫之初,怎么能不记得呢?那时候家门口的小巷窄得双手都撑不直,地上一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走起路来不小心就会滑倒,但是离家这么多年,家乡的景致一直却在我的梦里徘徊不去。” 林浅浅笑道:“那有什么?相公以后你致仕了,我们回老家再建一座那样的宅子,只要你不嫌弃出入不方便。”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若真得这么办,就成为官场上的笑柄了。 当日县试头场很快考毕。 到了晚上大兴县县衙里,知县徐处宫正与几名师爷一并衡文。 县试重头场。头场文章即可决定一名童生的去留。 当然作为天子脚下的大兴县,不少儒童都是官宦子弟,在县试之中要想真正做的公允相当不易。 徐处宫此刻面色凝重,拿起手中的卷子对几名师爷问道:“这儒童林用的文章你们都看了吗?” 几位师爷起身道:“回禀东翁,我等都看了!” 徐处宫道:“你们都是我花重金从外面聘回来,今日老爷我要你们凭着良心给我说说这儒童文章到底如何?” 一名师爷道:“回禀老爷,此子文理具佳,文笔虽显得有些稚嫩,但却胜在清新自然。” 另一名师爷则道:“其父的文章大巧不工,故成文宗之名,现在观其子的文章,却可称天然去雕饰,当然若论不足之处也不是没有,但瑕不掩瑜!” 最后跟随徐处宫最久的心腹师爷道:“我等都知道大宗伯因焚诏之事开罪了相爷,但就单论文章而言,我等一致以为虎父无犬子!” 徐处宫闻言抚须沉吟道:“我也是如此认为,但就是不能文章归文章而论,相爷对我恩同再造,如再生父母一般,眼下相爷的政敌之子文章在我手上,若是我取中了他,就算相爷宽宏大量不说什么,但是其他的同门又当如何看我呢?他们会视我忘恩负义,辜负了相爷的栽培之恩!” ps:兄弟姐妹们国庆快乐。 一千三百零一章 问罪 大兴县试放榜就在县试后的第二日。 林延潮,林浅浅一早即离府来到大兴县县衙外。 县衙外都有十字街,左右有不少茶楼酒肆。 林延潮一家特意寻了一处名为得意的茶楼坐下等候放榜消息。这得意之名当然是想有个好兆头。而这茶楼里,也早就有不少等待县试放榜消息的考生,以他们的亲友家人。 林延潮来了不过片刻,茶楼里的桌子马上都被坐满了。儒童中年纪小的与林用差不多,大的也有而立之龄。众人都在七嘴八舌谈着,而一旁的亲友也是相互攀谈看看能否从对方口中得知一些县试的内幕等等。 林延潮担心身份被人认出,所以就坐在角落的桌子里,耳边听着旁人的议论,可以听出大家都是带着患得患失的心情。 “发案了!”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这时候茶楼里是一阵骚动,一半的人向茶楼外一涌而去。而另一半的人则是继续坐着,他们不用去县衙旁的八字墙上与人争破头,自是因有人替他们看榜通报的缘故。 林延潮当然也在此中,早有下人在县衙外等候放榜。 此刻随着发案,林浅浅一脸的忐忑,很是忧心忡忡,而林用自然也是不免坐立不安。 林延潮喝了一口茶,但见茶座附近已是有人回来了。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公子中了乙榜第六名!” “乙榜有什么好高兴?”一名戴着瓜皮帽的中年男子面上忧虑地道,“又不是甲榜。” 下人笑着道:“老爷,大兴县试取六十人,公子虽在乙榜但在前六十之列。” 那中年男子仍是摇头道:“但也怕有人后来居上,再说府试时候府尊看了你县试时的名次,评卷时也会先入为主,不美,不美!” “诶,这可说不准呢?说不定是令公子才是后来居上呢?乙榜前十已是值得贺一贺了。”旁人听了都是分分安慰道。 “哪里,现在言此还是太早。”这中年男子仍是没有半点信心对儿子道,“招覆时不可掉以轻心,唉,若是甲榜就好了,如此就能不必提心吊胆了。” 林浅浅在旁听了露出几分羡慕之色,再看向林用。 “爹爹,你当初县试时第几?” 一旁其他几桌的客人听了对话不由朝这里看来。 林延潮道:“不过前十吧!” “前十!这位相公了不得啊!”左右的人看了都是露出佩服之色。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县试之后,他曾让林用将县试时的文章默出。林延潮看后认为林用的名次应该会比自己当年高,如徐光启所言县试前五那也是可能的。 这时候看榜的陈济川已是回来了向林延潮道:“老爷,大少爷名列……名列甲榜第五十名。” 林延潮闻言心想,五十名,论文章林用如何也不至于落到甲榜的最后一名…… 想到这里,林延潮回头来但见林用已经扑在林浅浅的怀中。 “娘……孩儿中了,孩儿中了。”林用无比的激动。 林浅浅几乎也是喜极而泣地道:“用儿,你真是有出息,娘真是是替你欢喜,比你爹当年还强多了。” 林延潮:“???” 一旁的陈济川,吴幼礼也是笑着道:“恭喜老爷,恭喜夫人,恭喜大少爷。” 而方才那中了乙榜第六的中年男子也是走向林延潮作揖道:“实在是恭喜贺喜。” 林延潮则勉强笑道:“还有一场招覆,不敢大意。” 林浅浅笑盈盈地道:“相公,我们去附近找个好吃的饭庄,给用儿好好补一补吧。” 林延潮本想说还有一场招覆,但见林浅浅,林用满是期待的样子,心底一软也就答允了。 说完几人动身离开,走出茶楼时,但见外头站着数人还有一辆马车。 一名面白无须的男子见林延潮出来,当即迎上前道:“林大人,皇上有旨意,请你即刻入宫!” 不是到府上来寻自己,而是在县衙的茶馆外,倒是有些来者不善的意思。林延潮看除了这名太监外,其余都是精明干练的男子,他们腰间都挂着锦衣卫的腰牌。 而一旁方才着急与自己攀交情的那些人,一见到外头如此阵仗都是纷纷避开,生怕惹上事。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既是皇上相召,我这去。” “相公!”林浅浅有些担心。 一旁陈济川,吴幼礼也是如此道:“老爷,我陪同你一起去。” 林延潮则看了众人一眼,然后笑着道:“无妨!我一两个时辰回家。” 那名太监见此垂下头道:“林大人,请吧,不要让皇上久等了。” “好。”林延潮即坐上宫里的马车直驱入宫。 宫里的马车中,林延潮一上车即是安然坐下,这名太监也是陪同坐在马车上。 林延潮挑开车帘一看,但见原处几处巷口都有锦衣卫模样的人出入,显然方才是在暗中监视。 那名太监看到这一幕不动声色地拉上车帘,笑了笑开口道:“咱家姓陈名增,在文书房里当差!” 林延潮看了他一眼道:“原来是文书房里的公公,失敬了。” 说完林延潮即闭上眼睛,坐在车里养神。 这名太监见此偷眼打量林延潮,他与李由十分相熟,那一日对方去礼部宣旨后,回去以后当即大病了一场,不能听见旁人提及林延潮三个字。而今日他奉召传林延潮入宫,对于这位凶名在外的官员不免是心情忐忑。 不过方才他见林延潮倒是平易近人。焚诏之事后皇上突然传诏,他也不多问半字一句,只是安然坐在车中,对于自己眼下的处境丝毫不担心,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马车抵至宫里,林延潮与陈增一并在东华门前下车。 “林大人,这边请!” 林延潮点点头安步当车地走进了宫门,东华门左右不少文渊阁,文渊阁的官员出入,但见林延潮身着素服入宫的样子,不由大为讶异。 众官员们纷纷避在道旁行礼,等林延潮走过后,官员们纷纷道:“陛下在此刻召见大宗伯,必是为焚诏之事。” “我看也是为了国本之事。” 林延潮入宫的消息立即飞传至六科廊,身为科臣之首的钟羽正道:“怎么皇上突然召见大宗伯?” 一名吏科的给事中道:“想来是为了焚诏之事,听宫里的消息,天子因大宗伯焚诏之事曾动了雷霆之怒啊!” 钟羽正道:“此事我等不可坐视不理,否则必被百官责之,立即请其他几位都给事中,咱们一起到文渊阁面见首辅!” 钟羽正说完当即召集了二十余名科臣直接到了文渊阁。 钟羽正站在文渊阁阁门前颇有几分来者不善的意思,至于身后的科臣们是要拿出理论一番架势。 钟羽正上前拍起阁门,颇有重锤落门的样子。 几名阁吏慌忙开门一见是科臣,当即不敢吭声。这些人加在一起连王锡爵也敢指着鼻子骂,他们更不敢惹。 钟羽正冷哼一声道:“怎么大白日关着阁门?” “罢了,闲话也不多说,我等要见元辅,让开一条道吧!” 这名阁吏道:“回禀钟都谏很不巧元辅不在阁内?” “怎么我等一见就不在阁内?”后头的科臣们顿时喧哗起来。 “此事千真万确,”阁吏慌忙解释道,“元辅已经入宫觐见陛下。” 闻此钟羽正等人都是吃了一惊,王锡爵居然已经入宫面圣了。 “元辅去了多久?” “已近一个时辰了。” 这是什么情况,众科臣们不由面面相觑。“先是元辅入宫面圣,然后皇上又传召大宗伯,这中间有什么什么联系不成?” “三王并封之事出于元辅与皇上间默契,眼下此事不成,元辅多半是要将责任推在大宗伯的身上。” “好个奸相。” “诶,事情还未下定论,不可乱说。” “还有什么乱说的,事情就是这样。” “钟大人,你怎么看?” 众科臣们一并问钟羽正的看法,钟羽正沉吟片刻后道:“还能怎么办,咱们就在阁里等候元辅大驾就是。” “对,就这么办。” “应当如此。” 而阁吏连忙道:“元辅还未回阁,你们不能如此啊……” “闪开!” 这些言官哪里肯与这些阁吏废话,当即一拥而入将文渊阁据为己有,大有鸠占鹊巢的架势。 而此刻陈增已是带着林延潮入宫了。 跨过乾清门,林延潮来到弘德殿中。 林延潮进殿一看,但见天子泰然半卧在御塌上,而首辅王锡爵坐在天子塌旁的一张小凳上。 现在林延潮入殿后,二人却都是看也不看自己。 林延潮当即行礼参拜道:“臣林延潮见过陛下,圣躬万福!” 林延潮行礼之后,却没有听见天子让自己平身的话。 然后他听到天子对一旁王锡爵道:“先生,方才谈到哪里了?” 王锡爵道:“回禀陛下,是三日后让皇长子,皇三子,皇五子一并封王的事。” “先封王后册立,此事朕既已下明旨,但礼部抗诏不说,还有那么个大臣竟敢当众焚去朕的诏书,依先生看此该当何罪?” 王锡爵还未说话,林延潮已从天子口吻里听出森然之意。 一千三百零二章 元辅,请留步 乾清宫宫门之外,宫中权势最重的三位太监张诚,田义,陈矩正拢着袖子站在宫殿的屋檐下,眺望着远处的重重宫墙。 在三位大珰面前,服侍乾清宫的大小太监们都是垂头躬身,时刻保持着紧张和全神贯注,既不敢错过对方的任何指令,也不敢将目光落在三位大珰的身上。 而对于三位大珰而言,此刻关心的却不是这个。 这时候一阵寒风吹来,田义抖了抖袖子对其他二人道:“宗主爷,陈公公可曾发现,自王老先生入阁拜相后,皇上对咱们仨人可是比往日疏远了许多。” 张诚,陈矩闻言脸上都是露出异样的神色。 张诚道:“我记得世庙时,大学士张永嘉有一句话劝说天子要宣德流化,必自近始,近必从自内阁始。咱们司礼监与内阁都是皇上的眼前人,如此看来天子信任王老先生又有什么不是呢?陈公公以为呢?” 陈矩垂下头淡淡地道:“咱家只知道祖宗家法里有一条,内阁大学士职掌‘献替可否,奉陈规诲’,皇上事事找王老先生商量也正和于规范啊!” 张诚笑着道:“说得极是,不过陈公公近来事必称‘祖宗家法’,说话也是越来越谨慎了。” 陈矩对此笑了笑,不置可否。 田义则道:“宗祖爷,既然说到世庙在时的事,那么当年世庙时宫内宫外一切都大事都委托于内阁来办,所以很少听说名声赫赫的先监。” 张诚笑着道:“水至清则无鱼,那如此不是很好。” 说到这里,张诚顿了顿道:“既是说起了世庙,咱家突然记起来一件事,昨日三辅陆平湖给皇上上疏,看起来不过请安折子,但奏章里却说了一件事,提及世庙时一段故事。” “当年世庙赐印给内阁大学士杨一清曾言,今日赐给爱卿银图书二枚,凡有讲学政事问于卿者,卿用‘耆德忠正’印封的密疏来答朕。或朝政有差,忠言未纳,用舍倒置,诸凡利于小民,关于朕德及政事之缺者,以‘绳愆纠违’印封的密疏来提醒朕,使朕免于过失。’ ”于此事不知两位怎么看?“ 田义轻哼一声道:“还有如何?当然是陆平湖想要向皇上讨银印以密疏言事。” 张诚道:“世庙时几乎赐予每位阁臣银印,许其密疏言事,到了本朝以后唯有首辅方才赐银印,也就是允许首辅一人以密疏言事啊。陆平湖怎么如此自负,也敢讨要银印以密疏言事?想起来此事怕王老先生不知道吧。” 陈矩道:“之前王老先生没有回朝,赵兰溪为首辅,天子赐其银印以密疏言事,眼下王老先生回朝,内阁里就有两位大学士有银印可以言事,这陆平湖身为三辅向天子讨要银印,效仿嘉靖朝的故事,也是合情合理啊。” 张诚道:“可是陈公公,嘉靖年间,阁臣之间以密疏相互攻讦的事大家都忘了吗?张永嘉,严分宜都曾借密疏攻讦同僚。” 田义,陈矩闻言都是面色一凛,他们都想起一件事来。据说当年嘉靖并没有处死夏言的意思,但当时山西有山崩,嘉靖大惊。于是严嵩秘授陶仲文对天子进言,山崩应在圣躬,当年楚昭王重病,周太史劝说楚昭王说你要想除去此病,就必须让将相替之。 然后严嵩又在密疏里向天子举例汉朝时出现灾异,必定要赐死三公,以应天变,就如同当年汉成帝赐死宰相翟方进之一般。 于是嘉靖听信了严嵩的话,就将夏言处死。在这之中密疏就有起了极大作用。 嘉靖后,内阁斗争也是十分激烈,但阁臣们都保持一定默契,就是除了首辅不轻易以密疏言事。但也有例外,比如隆庆朝的时候,有一位阁臣私下上了密疏,结果被当时牛逼哄哄的首辅高拱知道了,高拱是狠狠臭骂了一顿。 张诚道:“这赵阁老不言事,是个闷葫芦,但陆平湖就难说了。若是将来内阁中陆平湖可以银印密疏言事,你们说恐怕以后就要多事了吧。” 田义笑了笑道:“那也是几位阁老该头疼的。” 但见陈矩却正色道:“此言差矣,密疏不经通政司,不需内阁票拟,不用咱们司礼监批红,随便什么官员都可以向天子进言,这样的大臣一多,以后祖宗的规矩怎么办?” 田义一听说的对,自从天子取消朝议,与大臣面谈后,司礼监就是天子与大臣们之间的通道。一旦有人可以绕过这个通道,那么司礼监以后还有什么用,这是权柄大事半分也是让不得的。 张诚赞许地看了陈矩一眼然后道:“咱家正是这个意思。这个先例不可开,否则以后哪有人将咱们司礼监放在眼底,陆平湖就算有皇太后给他撑腰壮胆,他也不当这么办啊!” 田义道:“我看此事怕还是要找王老先生伸张,但他现在估摸着愁着如何对付林侯官,一时候放不开手来对付陆平湖吧!” 陈矩道:“天下之人,人人皆知,焚诏之事最伤的还是王老先生的颜面。只要林侯官不除,他就没办法放手来对付陆平湖,所以这一次召见,王老先生看来是要算总帐了!” 张诚道:“若是王老先生与林侯官斗下去,就算罢了林侯官的官,那么也是与百官结了仇。到时候陆平湖登高一呼,王老先生这相位就不保了。” “那还能怎么办,能替王老先生与林侯官说和不成?”田义悠然道:“听闻王老先生是反对海漕之事的,要是林侯官一除,到时候……” 陈矩,张诚都听说田义下半句的意思,到时候海漕一废,他们每年都要少了梅家上万两银子的孝敬了。 田义说完,张诚,陈矩都对望一眼。 突然景阳宫的钟声响起,张诚问道:“这都是什么时辰了?林侯官进去多久了?” 陈矩道:“差不多半个时辰了。” 张诚看了一眼天色不由道:“都这么久了,还没半点消息,也不知谈得如何?” 二人正说话之间,一名小火者匆匆从外赶来向张诚耳语几句。 田义,陈矩但见张诚脸色一变,当即从口里骂道:“真是一帮祖宗,这些鸟言官又在闹事了!” 而半个时辰前,乾清宫里气氛是一片肃然。 但见天子一言一句间都带着兴师问罪之势。 此刻林延潮跪拜在地,若是王锡爵不开腔,他唯有暂且认个错,然后再图谋巧言狡辩,但是林延潮却没有这个担心。 但听着王锡爵开口接话道:“回禀陛下,此事责……责不在礼部。” 林延潮闻言知道下面不必自己说话了,完全看王锡爵怎么说了。 王锡爵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当初老臣在内阁奉谕,初时圣旨上有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之语,以为国本之事已定,心底实是无比欢喜。后来闻之礼部焚诏之事,老臣一开始也是盛怒,心想礼臣为何如此不识大体。但后来礼部部臣科臣一并到臣之寓盛称,元子封王,从来无此事体,三王并册,名分如何能辨?并责臣蒙恩如此,万里入朝,将陛下心底所赞成之事反而弄巧成拙,令百官生疑。将来万世误国之罪皆归于臣。” “老臣闻此深感惶恐,心想本来宗祧大计,不欲居名,故而事先不曾与几位阁臣相商此事,也没有将圣谕告之任何人,但如此物议汹汹,老臣也不由反思再三。三王并封,老臣窃以为虽合乎天理人情,但已令满朝大臣疑有二东宫之说,反而不美。历朝储位嫡出无几,即陛下十龄正位,亦未尝言待嫡也,今不法近事而援引祖训,这都是大臣们不明白的地方。” “故而唯有杜绝百官们的猜忌,老臣唯有请皇上收回成命。” 林延潮听了王锡爵之言笑了笑。 而天子道:“三王并封之事,激起百官如此物议,朕也没有想到,但是礼臣林延潮深受皇恩,却违圣命,总而言之这焚烧圣旨必须重处!” 林延潮听天子虽说重处,但口吻却没有那么严厉。 王锡爵道:“回禀陛下,老臣这一次入朝,本望为皇上处画家事,调停众口,以报皇恩之万一。但此事一起,臣处置仓皇失措,奉行欠妥,以至于廷臣们纷纷进言,礼臣焚诏,以至于上干威怒,说起来这一切都是臣的过失,而不关他人之事。” “但是老臣有一言不得不说,大臣们凭公心直言时政,此乃祖宗家法所许。至于礼臣焚诏之事虽是妄愚,但唐有何易于,宋有李沆,这二人都是忠勤之臣,时未见人主责之。更何况三王并封之事,本就是礼臣职责所在,办得不好也要如臣这般遭天下所指,再三慎重也不为过。臣事先未曾与礼部商议,也是臣的过失。” 林延潮听王锡爵在天子面前大包大揽,将一切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也算担负起宰相背锅的角色。 王锡爵又道:“眼下因三王并封之事,老臣倍感孤身万苦,度日如年,又遭众口所指,负此千载误国之罪。还请陛下怜悯老臣一人,若是圣怒不消,不免礼部尚书的罪责,那么臣也难以在位了。” 听得王锡爵说的话,林延潮也有些同情王锡爵处境。虽说自己辞官就是要逼王锡爵到这个地步,但是对方真落于这个境地,自己也没什么高兴的。 但是同时林延潮转念一想,王锡爵现在言辞如此恳切,你这么说等于是要借我的口向百官出面解释,看来为了保住他的身后,王锡爵也是拼了。 当然这君臣二人也是早有默契,他们演得一场好戏啊! 王锡爵这么说后,天子也叹息道:“林卿,王先生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林延潮心道,自己又不是耳聋:“罪臣已听得一清二楚。” 天子出声道:“你既自称罪臣,看来已是知错了,念在元辅替你求情的份上,这一次焚诏之事,朕可以暂恕你的罪责。” 林延潮则低着头道:“陛下虽言一个恕字,但臣却不能问心无愧。臣为礼臣以来,无功于朝廷,臣还乞陛下罢免以清政本事。” 官员京察自劾时,都是以清政本事为名。林延潮还是用之前那个由头辞官。 “你的自劾折子朕看了,你是九卿重臣,朕方简任,岂可引例求退。若是坚决要辞,也要待此事风波过后再说,平身吧!” 林延潮闻言即道:“微臣谢过陛下。” 说到这里,林延潮这才起身立在一旁,看向座上王锡爵,但见他确实有些面色愁苦,神色憔悴。看来这些日子遭百官围攻确实不好过,所以必须在这件事上先保住自己,但将来会不会寻另个事情报复自己就不好说了。 王锡爵也道:“陛下宽宏大量,老臣佩服之至。” 天子摆了摆手道:“之前元辅劝朕行册立之事,朕其实心底早有此意,但是元辅要令皇长子先拜嫡母,随行册立,但朕思量再三,以伪乱真,非光明正大之道,故而之前谕上没有提及此事。” “现在朕从元辅既赦了礼臣焚诏之罪,外面那几个乱说话的,朕也可以赦免,戍边可以免了。但外臣们议论不止,再三质疑朕之决定,此实为可恨。朕为天下之主,岂能容忍有人一再猜忌。” 王锡爵闻言无比伤感地道:“老臣不能为陛下排解积疑,力排横议,此乃老臣失职负恩之罪。老臣愧对陛下之万恩。” 天子摆了摆手道:“诶,先生不必过责。朕的心意你能知之就可以了。” 王锡爵道:“是老臣无能,无力让大臣们明白陛下的苦心。眼下外头争此事不仅有六科十三道礼部四司官,还有在京百官等等,臣想洪范有言,汝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反卿士,这是何意?就是皇上有疑难不决的大事,自己先谋于心,再便问大臣们的意思。” “未免外臣说陛下独谋于臣一人,这国本之事,应下廷议让九卿科道会商,以其论定祖宗之典,答臣民之望。” 听王锡爵这么说,但见天子露出为难之色,半响后才:“若下廷议,难保不成那些官员们又以国本之事作文章,图谋拥戴,妄居定策之功。” 林延潮听天子这话深以为然,天子对于大臣们的心思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同时这个权力不能放,一旦放了大臣们都这个样子了,以后就更站在皇长子的一边了。 这时候王锡爵没有再言,而是退在一旁向林延潮问道:“礼部以为如何?” 林延潮当即道:“臣本不敢再妄言,但是现在因为三王并封的事,令元辅受百官所指,也令陛下之初心遭人所疑,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快刀斩乱麻!” 天子闻言笑了笑道:“那林卿如何个斩法?” “还是依照之前陛下与臣所商量的,以皇长子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的办法!” 天子闻言看向王锡爵,王锡爵向林延潮问道:“若是先后出阁读书,万一皇长子之事成矣,皇三子不成,那如何说?眼下百官激议,难保皇三子出阁读书时不出岔子。” 面对天子与王锡爵一人一句,不知不觉已将林延潮推到了不得不答允此事地步。 这时候换了一般官员,也唯有一拍胸脯,死命硬扛下此事。 但是如此不正让王锡爵与天子如愿了? 王锡爵因为要自己推动皇长子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的事,所以忍下了之前自己的焚诏打脸之事,但他渡过了这个危机以后,估计着就要秋后算账了。 更何况现在答应一时无事,但将来一旦事情办不成,国本之事的锅就要林延潮自己来背了。 林延潮沉默许久,连天子也是问道:“林卿可有把握。” 林延潮当即道:“启禀皇上,此事臣答允容易,但怕负欺君之名,恳请陛下允臣与部臣科臣商议后再作答复。” 天子闻言没有说话,而王锡爵则有些怒色。 而就在这个时候,殿外有中官禀告道:“启禀皇上,科臣们聚集在文渊阁请见元辅!” 此话一出,王锡爵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林延潮则是暗笑,这被言官三天两头堵门的日子简直不要太爽。同时也可以看出王锡爵现在处境到了什么地步,这时候自己有足够的筹码和他耗着,切不可救了他把自己搭进去,更不可出现农夫与蛇的故事。 王锡爵起身向天子道:“陛下,容老臣回去处理此事。” 天子也是有些头疼道:“一切交给元辅吧。” 这时候林延潮主动请缨道:“还请陛下让微臣陪同元辅同往。” “好吧!” 说完王锡爵,林延潮二人从乾清宫里退出。 自有两名火者给二人打开宫门,林延潮自是落后王锡爵半步道:“元辅先请。” 而王锡爵回过头来看了林延潮一眼,目光之中很是意味深长。随即王锡爵淡淡一笑,而后拂袖而去。 林延潮见此不由笑着摇了摇头,随即跨出了乾清宫大门。 等王锡爵快走到了乾清门,林延潮即加快脚步在背后道:“元辅,请留步!” 一千三百零三章 银印 出了乾清宫,林延潮见王锡爵远去于是道了一句:“元辅,请留步。” 没料到王锡爵却将自己的话置之不顾,只是大步前行。 林延潮不得已于是加快了脚步,向前追上王锡爵。 因为是禁中,林延潮不能狂奔,以免失了大臣的礼仪,所以是疾步而去。 但见王锡爵出了宫门,林延潮不得不又加快些脚步,这时候也不顾左右火者的频频目视了。 林延潮追出了宫门,正要以目光搜索王锡爵,没料到他却是在宫墙边抚须,看样子似正等候着自己。 林延潮微微喘定,然后拱手行礼道:“元辅,真是老当益壮,脚步生风啊!” 王锡爵双眼微微一眯,抚须道:“宗海,如此言不由衷之言当年没少与汝默兄说吧。” 呵! 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啊,你这么说不是讽刺老子虚伪吗? 没错,老子就是虚伪,怎么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拱手道:“元辅莫要说笑,下官可是担不起。” 王锡爵继续抚须道:“宗海可知道老夫读书治学之道?” 林延潮恭谦地道:“还请元辅赐教!” 王锡爵道:“老夫读书只读古版,寻古人真意,你可知为何?因为今版参杂了太多后人的见解。治学但求一个纯字,只求义不能求利,只要偏差了一点,就容易因小利而失了大义。” 林延潮倒是点了点头道:“元辅之言发人深省啊!” 王锡爵肃然道:“宗海修的功夫是永嘉之学,永嘉之学句句道不离利,早为朱子所病,责此失天下之大本。如此之术用在为官之道上,容易事事追求于权术,推崇于种种手段,而迷失了何为大是大非,最后因小利而失去大义!这一番话是老夫的肺腑之言,老夫虽不是申汝默,但代他说话,还是有这分量的,你放在心底好好掂量掂量,!” 林延潮道:“元辅之言,延潮承教了。元辅这一次回朝后,对宗海的态度可是大为变化,可是因为之前海漕济运之事,最后得利进了内库,而没有到了太仓?” 王锡爵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当初河漕出事!朝廷即突然以海漕济河漕,然后扬州梅家成了皇商,在这其中宗海你得了几分好处?宫中又得了几分好处?” 王锡爵的唇枪舌剑林延潮算是领教到了。对方对于其中的内情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林延潮拿出海漕的利益来结好宫闱,对于此王锡爵可谓是深恶痛绝。 林延潮失笑道:“若下官说没有好处,那么元辅是如何也不相信的。但是元辅下官有几句话不得不说,方才元辅言不可因小利而失大义,下官是深为认同的。” “但元辅有没有想过,单独自己是君子是不够的,这天下之人哪个没有利欲在心,岂能要求各个都是君子呢?下官在这里敢问元辅一句,今日之天下是何人的天下?” 王锡爵正色道:“当然是皇上的天下。”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皇上贵为九五至尊,一心一意是要造福天下苍生,但是就算真龙也不免有私欲啊。我等帮皇上治理天下,就免不了既要为皇上的公,也要为皇上的私着想。” 王锡爵看向林延潮道:“够了,古往今来的奸臣都只知满足皇上的私欲,而不知百姓苍生。宗海不必再多言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完王锡爵正要拂袖而去,林延潮却出声道:“元辅,官员的升迁在于天子的一心一念,但要为天下苍生造福,官越大却能办越多的事。对于此心,林某从不讳言。” “若是下官满足于皇上的私欲却能实现天下之大利,元辅如此又当如何? 王锡爵闻言脸色嘲讽之意甚浓道了一句:“如此老夫倒要拭目以待,望宗海你不是巧言令色才是。好了,国本的事,宗海如何打算?” 林延潮道:“下官出来正是与元辅说此事,下官想过了皇长子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的事,可能还要改一改,只定皇长子出阁读书方才有把握!” 王锡爵闻言神色一变道:“若只是皇长子出阁读书,老夫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王锡爵的言下之意就是皇长子出阁读书自己就可以办,又何必用得着你林延潮。我保你复官就是要你利用在百官中的威信,办妥皇三子也出阁读书的事。 林延潮笑了笑对王五他可以说,救我也正是救你,否则文渊阁内那些言官知道自己被罢官后,怎么会与你王锡爵好好说话? 不过林延潮道:“元辅,其实皇三子出阁读书并不难,但是咱们既然要早立国本,那么就不可以有任何转圜之地,这边让皇长子出阁读书,那边迟了一个月让皇三子出阁读书。如此皇长子将来心底也有稍稍落下芥蒂,所以下官的意思帮人就要帮到底,又何况未来的真龙呢?” “说得轻巧?皇上呢?” 林延潮道:“皇上其实早有定夺,元辅,皇长子已经十二龄,不可以再拖延出阁读书的时日。百官之心意,天下百姓之所望,皇上何尝不知道?这个时候,元辅在皇上那边只要再多劝几句,那么皇上必不会再作坚持,如此倾世之功可得。” 王锡爵对此不置可否。 林延潮再道:“元辅或许心底以为下官此举是贪图拥戴之功,但是全然为公全然为私何人又说得清楚呢?当初林某曾向天子推荐了十名皇长子讲官分别是侍讲学士孙继皋,盛讷,洗马李廷机,修撰唐文献,焦紘,编修陶望龄,邹德博,全天叙,检讨萧云举。” “其中李廷机是前首辅王山阴向下官推举的,还有孙承宗是皇上点的名,至于其他人选,元辅若觉得下官有私心,可以自行定夺。礼部决不会有二话。” 王锡爵听到这里,看了林延潮一眼道:“且容老夫思量一二。” 林延潮闻言大喜,然后道:“如此下官就不多言了,还有一事,林某昨日看了三辅陆平湖上疏,其中有一句话提及当年世庙赐予前大学士杨一清的银印,大有提请阁臣密疏言事之意。此事元辅不得不慎啊!” 王锡爵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此事老夫省得。” 林延潮当即道:“那么是下官多嘴了,下官告辞,请恕不能随元辅去文渊阁。” 王锡爵抚须道:“区区这点小事不敢劳动尊驾!” 林延潮笑了笑告辞离去。 王锡爵看着林延潮背影,略有所思,然后满脸凝重地走出出了乾清门。 而王五,卢中书等一干随从都侯在这里。 王五一见王锡爵连忙道:“老爷,阁内……” “不必多说,老夫已经知道了。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是林侯官的亲信,此事必是他煽动所至,难不成他以为用这样的手段,老夫就会就范吗?” 卢中书上前满是关切地问道:“元辅,那么林侯官之事怎么办?若是他真罢了官,那么言官可就真的要拆屋子了。” “将林侯官罢官的事怕是难了,”王锡爵抚须道,“方才他在天子面前巧言令色,而皇上又念着每年海漕的十几万银子,连焚诏的事也不计较了,打算对他是网开一面。眼下连老夫一时也拿他束手无策。” 王五,卢中书闻言对视一眼。 “罢了,先回府再说。这些人看着老夫没有回阁,早晚也会散去的。” 却说王锡爵回府后,而一直关注宫中消息的陆光祖,也是第一时间得知了林延潮并未被罢官的消息。 陆光祖于府内来回踱步,对左右亲信问道:“王太仓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以皇上对他的信任,若他真要罢了林侯官的官,也不是办不到吧!” 亲信道:“我们的消息是天子念着林侯官每年的十几万两漕银没下决心,同时估摸着王太仓也担心将林侯官罢官那么百官必然对他生怨。” “百官生怨?”陆光祖问道,“若是林侯官不罢免,那么三王并封的事就办不下去。如此王太仓回朝就成了笑话,以后他有什么主张要办下去也是不易了,而宰相威信,也是从此脸面扫地了。” 陆光祖此刻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神色,他的心中着实是困惑不已。 陆光祖现在坐回了榻边,反复的思量哪一步出了什么问题。 “不会是老夫昨日上的那份奏疏,犯了王太仓的心中之忌吧!可是现在他也是自顾不暇了。” 正在陆光祖细思之际,突然管家入内一脸亢奋地陆光祖道:“老爷大喜,大喜啊!” “何事如此高兴?” “从宫里传来消息,皇上已是下旨赐银印于老爷,准老爷用此印封直接奏事而不通过通政司!” 陆光祖闻言不由从塌上颤颤巍巍地站起,密疏言事的权力令他离宰相的至高权位其实又更近了一步啊。 左右亲信是一并齐声恭贺。 而连陆光祖此刻也没料到,天子这么快就赐予了他密疏言事的权力。 喜悦之情在陆光祖心底缓缓平复下去,但见他对着皇城方面一拜道:“真是皇恩浩荡啊!陆某虽是老迈残躯,也当全心全意报效圣上!” “立即吩咐人摆下香案,准备接旨!” 一千三百零四章 门生长 与王锡爵分别后,林延潮从宫中处离去。 出了东华门到了金水桥边,林延潮远远地就可以望见陈济川,吴幼礼等人都站在马车旁焦急的等候。除了他们二人外,还有孙承宗,陶望龄,李廷机,叶向高,方从哲,袁宗道几人也是站在一旁,面色凝重地商议着什么。 林延潮见此一幕,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候陈济川看见了自己,满脸激动地与左右招呼,孙承宗等几个人门生一听说后立即朝东华门处看来,然后也是一脸喜色的迎上。 林延潮从金水桥边不疾不徐地走过,与众人在桥边相见。 “见过老师。” “老爷回来就好。” 林延潮则道:“不就进了一趟宫,何必如此紧张。” 众人对视一眼,孙承宗道:“恩师这荣辱不惊的气度,真是值得我等佩服。” 方从哲则问道:“这一次天子是没有计较老师的焚诏之罪,而让老师复官了吗?”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是也不是吧!” 众人都不明白其中意思,林延潮则道:“先回府上再说。” 林延潮当下坐上马车,几个学生也各自有坐车坐轿前来,而陈济川派了一个腿脚快的下人先一步回府禀告林浅浅,告个平安。 然后林延潮这才启程与众人一路回到府中。 林延潮坐在马车中闭目沉思,突然马车停了下来。林延潮等候陈济川的禀告,片刻后陈济川说:“老爷,前方街巷有些拥堵,我们等候一二。” 林延潮这一次出行没有亮出自己的仪驾所以百姓没有回避。 林延潮问道:“这是到哪里了?” “南薰坊的邵贤家胡同。” 林延潮问道:“哦?我记得陆府也在这此。你去看一看出了什么事?” 说完林延潮继续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陈济川来禀告道:“老爷,确实是陆府出了大事。天子赐银印给陆平湖,现在中使正在陆府上,所以这里才堵住了。” 林延潮闻言自顾道:“哦?昨日陆平湖才上的奏本,今日倒是赐印了。但能给的恩宠一样一样都给尽了,以后何以再加,陆平湖去位不远了。” 林延潮略有所思,然后道:“不必理会,稍后派个人到陆府上作贺就是,咱们绕道回府。” “是,老爷。” 回到府中,众人一并到了堂上入座。而林延潮则先回房见了林浅浅后,再来到堂上与众学生共坐一起。 堂上入座后,林延潮看向门生们即问道:“你们是如何知道我入宫面圣的消息?” 孙承宗道:“是大谏议钟公派人告之的,他说他已是率六科科臣前往文渊阁质问了。” 林延潮暗暗点头,这就是铁杆政治盟友,钟羽正真没有白费了自己当初保举他出任吏科都给事中的这份人情。 一旁陶望龄笑着道:“不过看大给谏是白费功夫了,皇上对老师丝毫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恰恰相反。” 众人闻言不由相顾,陶望龄问道:“为何天子没有责怪老师,还给老师官复原职,老师反而担心呢?” 林延潮道:“正是官复原职才知我离罢官之日不远。天子现在之不能罢免我,是因一旦罢免则百官又要群起上疏了。圣上治国二十载,这其中的分寸火候还是把握的清楚的。” 林延潮看向众人笑了笑道:“你们也不必如此,其实就算没有这一次焚诏之事,吾也难安其位。只要王太仓为首辅一日,吾要么忍气吞声,要么也只有离任而去。眼下不过是早一步晚一步的事而已。” 方从哲道:“若无此事,恩师也早已去朝鲜督师,现在添了这一招,王太仓名声尽毁,而恩师却誉满天下,一弊一利之间,我们还是赚了许多。” 众人闻此微微笑了笑,不过脸上仍有重忧。 林延潮看众人神情知道大家的心事,于是道:“吾知道你一心一意都是期望吾能够入阁,执宰相之事。但吾以为能成则好,不能成也未必不好。” “事功变法,通商惠工乃永嘉之学的主张,也是我林延潮的政柄,虽说立朝两载以来一事无成,但我的学说已经通过各位流传至天下,可知吾道不孤!” “老师言重了!”众人一并齐声言道。 林延潮笑了笑:“圣人当年穷乎于陈蔡之间,饭菜全无,七日七夜无米下锅,但仍是居室而歌,子路与子贡谈论说,夫子屡次为鲁国所逐,卫国不许他居住,宋国将他讲学的大树砍去,昔日穷困商周,今日又困于陈、蔡。要杀夫子的人没有罪过,欺辱夫子的人不受阻止。但夫子还在抚琴而歌,乐声不绝,难道君子都没有羞耻之心吗?” “颜回听后禀告圣人,圣人找来子路、子贡言说,君子能通达道理的叫做通,不通达道理的才叫做穷。吾坚守仁义的道理而遭到乱世之患,怎能说是穷困呢?是故内省不是穷困于道,临危难而不是失德。正如寒冬之时才知松柏之茂盛。陈蔡被围之危,对我而言正是幸事。想想古之得道之人,通亦乐,穷亦乐,故而许由能娱于颖水之上,共伯克自得于共丘山下。” “眼下吾之学说不为朝廷主张,不为相公们所认同,不也正是如同圣人当年困于陈蔡之时一般吗?但正如圣人所言‘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吾现在的主张不能声张,是因为朝廷不能采纳,却不是自己的道理错了,又有什么好失望的?千钧重担正好磨砺,历寒暑而知松柏之苍翠,就算一时不能行,将来也有董江都,大可拭目以待!” 林延潮说到这里,目光落在了众人身上。 经他方才这么一言,众弟子们神情各有不同,有的惋惜,有的在深思。 林延潮这一番话别有深意,听得懂的人,自然会懂。 他目光先落在陶望龄身上,但见他见自己目光看来笑了笑,自己摇了摇头。 林延潮微微点头再看向叶向高,但见他脸上有些笑意,却身子向后一靠避开了林延潮的目光。 再看袁宗道时,却见他的神情仍是在惋惜遗憾之中。 林延潮再看向李廷机,方从哲,但见二人都是一个反应,目光低垂作恭敬谦卑之态。 最后林延潮目光再到孙承宗身上时,但见他双手按膝,身子微微前倾,脸色有些涨红。 林延潮点了点头,他已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在眼底。 他方才那一番话的意思除了袁宗道,在座众人都已经明白。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历史上曾国藩去世前,左,李二人送的挽联。 最有意思是左宗棠的挽联,左宗很自负,自视甚高,一介举人却向来以平辈的身份指点官位为侍郎的曾国藩做事。后来左宗棠投奔曾国藩,经曾国藩保举出任闽浙总督,但左宗棠成为封疆大吏后反而对曾国藩‘忘恩负义’。 曾国藩去世时,二人绝交已久,左宗棠却写上挽联‘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再看落款是‘晚生’二字,足显胸襟。 而李鸿章呢? 他写得也很有名,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世难逢天下才。 这上半句说得是李鸿章自己,下半句说得是曾国藩。 上半句中门生长三个字意味深长,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年家子,跟随曾国藩身边最久,后来离开过一段时间,但又回到曾国藩身边。最后被曾国藩定为衣钵传人。 所以李鸿章以门生长三个字自居,隐隐道出了很多意思来。 而林延潮众多门生中,徐火勃,陶望龄,孙承宗三人跟随自己最久。 徐火勃科举不利,现在老家担任鳌峰书院山长。 而陶望龄倒有传衣钵的意思,但他更喜欢的是‘教授师’,如同王畿与王阳明那样的关系。 方才几个门生之中,袁宗道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陶望龄则是自己摇头,显然并无这个野心。 所以回过头来,门生长非跟随自己最久的孙承宗莫属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再说一事,还是当年圣人困于陈蔡时,七日不食,颜子讨了米回来下锅,圣人看见颜子正在扒饭,然后事后问颜子说,我梦见先人,将自己食过饭然后再奉上祭祀。颜子说,不可,我方才看见炭灰进了锅里,弃了可惜,故而抓来吃了。” “圣人闻此深感愧疚,对弟子们说,自己亲眼所见的,有时候都不能信。而心中所持呢?有时候也不能信啊!然后告诫于弟子们知人不易的道理。故知非难矣,圣人之所以知人难矣,这句圣贤的教诲,诸位要放在心上,特别是稚绳......” 孙承宗一愕,然后垂下了头。 “......稚绳你是门生长,这句话更要记在心底,不可轻信任何人的看法,也不要自以为自己认为的就是对的,你要以此教诲诸师兄弟们!” 孙承宗惶恐起身道:“恩师的话,学生记住了,但教诲二字承宗实不敢担之。” 林延潮对孙承宗也未必没有疑虑,但有时候不是主观上愿意不愿意,而是客观上条件是否能够成熟,不需要做什么已是水到渠成。特别是天子越过自己钦点孙承宗为皇长子的讲官。这事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而是天子代自己决定谁为自己的替手,从那一刻起天子已经开始安排自己下野后谁来顶替自己了,当然这也可以理解是帝王心术,自己成为礼部尚书前,先用中旨提拔了孙承宗,用着自己的时候同时也防着自己。 对林延潮而言,众门生之中,孙承宗的威望也是仅次于自己,仅仅拿交游遍布天下的袁家三兄弟来说,他们对外人是言必称孙承宗。名声到了这个地步,甚至在自己门生内部孙承宗也有了与自己持不同意见的实力。譬如上一次袁可立的事,跟随自己多年的袁可立就更愿意与孙承宗商量,而不是自己。 孙承宗为门生长已是众望所归,既成事实了。从方才的反应来看,李廷机,方从哲未必没有这个意思,但孙承宗在,半路出家没有资源的他们却不敢争也不能出面争,否则郭正域,陶望龄,袁宗道肯定会不服他们,到时候反而弄巧成拙了。当然这么说不是林延潮信不过孙承宗的人品,但是时间久了二人肯定会有分歧,这是权力的属性,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 林延潮笑了笑,对孙承宗道:“你跟随我最久,又深得人望,你不来替我出面,何人能有这资格?” 随着林延潮这一句话道出,已经是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陶望龄,袁宗道脸上都是大喜。 孙承宗则拜下道:“恩师对此信任,孙某实在惭愧之至,唯有谨遵恩师教诲行事。” 而叶向高,李廷机,方从哲几人对视一眼,然后也是向孙承宗道:“以后就请孙兄多指教了。” 叶向高,李廷机,方从哲都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他们并非自己门生,是自己的心腹。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这三人包办万历朝中后期的内阁大学士之职,可谓是铁三角组合。而换句话说,他们有势力平衡孙承宗。而且李廷机也被自己荐为皇长子讲官。 让孙承宗,李廷机同时成为皇长子讲官,也是自己早早安排下的一步棋。 至于自己,现在该放的时候也当放一放了。 林延潮当下将孙承宗扶起道:“这些年为师一直替你们挡在前面,眼下也是退一步,让你们出一头之地的时候了。还记得当初我与你们讲程先生拜见邵康节的事吗?” “学生记得。”孙承宗望着林延潮。 林延潮笑了笑感慨万千地道:“是啊,邵康节临去的时候对程先生,你学问乃成如生姜树上生,失则生姜树上出啊。最后邵康节举起双手对程先生道,你要学着把路放**些,让后来人走一走!道理就是这样,我退一步,汝方有路可走!” 孙承宗听到这里,双目已是泪下。 陶望龄,袁宗道二人也是连连以袖试泪。 不久众门生们起身离去,孙承宗,陶望龄,袁宗道等人并行边走边聊。 孙承宗道:“恩师以门生长托我。我不知我是否妨碍了恩师,以至于恩师露出隐退之意,所以惶恐不安啊!” 袁宗道道:“稚绳不必过责,昔日圣人作幽兰操,自言此为伤不逢时之作。故而我等常以兰花比作君子,生于幽处,不以无人而芳。恩师是通达之人,早就明白君子的学问非为通也,乃为穷而不困。但恩师可以这么想,我等作为门生却要让天下人知道恩师学问通与不通,如此就看稚绳兄能否达济天下了。” 陶望龄笑了笑道:“说得好,恩师向来并非执着拘泥之人,而且事事都有分寸在其中。他既现在以衣钵传之稚绳必有深意在其中,我等静观其变就好了。” 次日,吏部之中。 赵南星与顾宪成正对坐品茗。 赵南星给顾宪成斟了一杯茶后道:“叔时,林侯官这一次官复原职了。” 顾宪成道:“哦?以王太仓的性子,居然没有劝说皇上罢了林侯官的官?” 赵南星笑了笑道:“抄发的公文是我在太宰那亲眼所见的。” 顾宪成闻言沉默不语。 赵南星道:“我方才从太宰那边过来时,太宰吩咐了我几句话,他说林侯官这一次焚诏之事,乃我辈大臣之风骨所在,朝堂上必须还有林侯官如此大员主持,方能匡扶社稷,规劝天子免于过失!” 顾宪成道:“怎么太宰也转变对林侯官的态度了?” 赵南星点点头道:“看来是如此。” 顾宪成道:“不出意外啊!林侯官此举可是狠狠扫了王太仓的颜面,王太仓的敌人,当然就是太宰的朋友。但太宰还是不知林侯官的为人,今日我等器重于他,明日他就会捅我等一刀?” “诶,我看叔时你对宗海是成见太深了。之前你一直说他事事揣摩上意,阿附执政,现在此事一出,可知他乃是一名真真真正的直臣。你再抱着如此眼光,不仅太宰,我也很难再与你论及此事了。” 顾宪成摇了摇头道:“梦白,你就是太容易轻信他人了。好了以后在你面前,我不再说林侯官一句不是。” 赵南星笑了笑道:“既是太宰有意与林侯官示好,那么我等也要效劳,趁此机会修补于林侯官的关系,无论怎么说这一次京察,若能让林侯官站在我们这一边,王太仓就显得更加失道者寡助。” 顾宪成道:“此言极是,礼部的于元时一向倾向我等,但他的侄儿于中甫,从弟于元贞却与林侯官甚近,可以趁着这一回事说动于中甫,于元贞,再由他们向林侯官进言,如此不是更好。” 赵南星摇头道:“叔时,这样不太好吧,我直接说倒是没有什么,要人带话怕是林侯官反而以为我们不诚啊。” 顾宪成道:“这有什么?让林侯官明白我等吏部的实力,以后说起话来不是更好商量吗?” 一千三百零五章 智囊 却说之前顾宪成,赵南星议论所提的于玉立。 于玉立从万历十一年中进士以来,他先出任刑部主事,后任员外郎,郎中,今年又调回刑部出任河南清吏司郎中。 于玉立与林延潮关系密切,在部里办事干练勇决,人人都是敬他三分,在官场上有一个倜傥好事之名。 自林延潮焚诏,于玉立一直关切着事情的动态,林延潮被召入宫后,钟羽正率言官大闹文渊阁,事后于玉立与钟羽正一起拜访了林延潮。 然后于玉立得知了林延潮虽已经复官,但是欲求引退之意。 闻此消息钟羽正,于玉立二人都是暗暗心惊,钟羽正当场说出自己也外放地方为官。 于玉立明白林延潮若引退,那么钟羽正将不适合在吏科都给事中这样的位置上,所以外放为官不失为明哲保身之举。 从钟羽正的表态,于玉立明白一件事,自林延潮出任礼部尚书后,这段他于玉立最风光的时日已是过去了。 他不似钟羽正,对方出任吏科都给事中这些年,积累了不少人脉和资源,说是外放但走动一番两三年后任京卿的可能还是很高的。 但是于玉立身为刑部郎中,随着林延潮一退,此后怕也是很难有所作为。 于玉立从林府返回后,一直想着这件事,心烦意乱下即去了他族叔礼部郎中于孔兼的寓所一趟。 没料到于孔兼竟给他指了另一条路。于孔兼与吏部的顾宪成,赵南星交好,而顾,赵二人又深得吏部尚书孙鑨的器重。 于孔兼委婉地透露出让他改换门庭,同时他也会出面说服朝鲜出任赞画的于仕廉。 于玉立深知以血脉亲情为重的道理,于孔兼与吏部走得如此近,他也很难避免与吏部不产生瓜葛。同时林延潮现在求退,他改换门庭对于将来的仕途也很有好处。 不过于玉立没有立即答允,一来林延潮毕竟还未引退,二来答允太早,也让别人看轻了自己。 于玉立从于孔兼那回到自己的府上,于是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竟然是一夜没有合眼。 次日清晨到了上衙的时候,于玉立竟还是没有半点睡意。一直到了河南司的署衙里,于玉立方一坐在舒适宽敞的公座上,一股倦意袭来,两眼皮打架,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于玉立挨不住,当即吩咐道:“上壶浓茶来。” 话音刚落,坐堂小吏就提着茶壶来到于玉立身旁给他沏了茶。 于玉立不由笑着道:“你怎知老爷我要喝茶?” 那坐堂吏陪笑道:“一早上看老爷神情疲倦,就是先备着,没料到真派上用场。” 于玉立看了对方一眼,端起茶盅来道:“还有些眼力劲,提着茶壶侯了很久吧。” 于玉立边说边喝茶,顺便还抬眼打量这名小吏,但见对方长得其貌不扬,乍看下似没有什么出众之处。 于玉立心想自己堂上什么时候来了这样的人物,脑子里一搜刮,他这才想起来道:“本官想起来了,你叫汪文言,在歙县干过狱吏。” 于玉立想起来,此人是原中书舍人黄正宾的同乡。万历十九年时,申时行因为‘被署名’之事上疏解释,暗中将矛盾指向了次辅许国,黄正宾上疏指责申时行‘排陷同官,巧避首事’,因此被天子罢官还被廷杖了一百。 黄正宾与于玉立颇有私交,离京时将自己的同乡汪文言推荐给他。 于玉立对汪文言本也没有在意,而是让他去于仕廉那做事。这一次于仕廉去朝鲜前,又将他推荐到于玉立这来。于仕廉曾屡次与自己说,此人很有智计,自己若遇事大可与他商量。 但于玉立这些日子来忙碌于公事,竟是忘了这一茬的事。 当下于玉立喝了一茶,于是一面处理公务,一面与汪文言在公堂上聊起天。 于玉立越聊越是欣赏此人,聊到后来索性将公事放在一旁,与他谈起朝堂上的大事来。汪文言遇事极有见地,特别是权谋用术之上,说到后来于玉立已是有几分讨教的意思在其中。 对于第一次见面而言,汪文言凭一席话就令于玉立如此折服。他深觉得自己真是有眼无珠,差点错过了人才。 当日于玉立处理完公事,然后又将汪文言请来府中设宴款待。 酒过三巡于玉立屏退左右对汪文言道:“眼下我有一件为难事,想要与你商量一二。” 汪文言笑着拱手道:“在下知无不言,定为老爷竭力谋划。” 于玉立点了点头,当即将林延潮要引退,而顾宪成那边招揽他的情况说了。 汪文言听了后问道:“老爷已是答允了吗?” 于玉立摇了摇头道:“还未答允,但是有所意动。” 汪文言笑着道:“老爷,那就不要答允了。” 哦?于玉立停下筷子。 说到这里,汪文言举起酒杯,大口喝了一口:“老爷,若我所料不错,朝堂上马上就要有一场大风波,去哪一边都不是最好的。老爷这个时候要学大宗伯,不轻易掺合。” “哦?你说是大宗伯要引退是要避开这一场大风波?” 汪文言笑了笑道:“沙场之上是腥风血雨,但朝堂上杀人不见血,但局势凶恶更胜十倍。大宗伯身在其中,虽春风未动但却仍早有所察觉,这时候避开,老爷觉得大宗伯是要明哲保身吗?” 于玉立喝了一口酒道:“大宗伯不是这样的人,他要是明哲保身,就不会行焚诏之事。” 汪文言点点头道:“不错,老爷,这一场大风波看似将起于内阁与吏部,但是背后却是站着圣上与百官。本朝说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是从嘉靖朝大礼议起,皇上与百官之间就没有和睦相处过。” “大宗伯用焚诏的事先退一步,看似站在百官一边,其实则不然。你我都清楚大宗伯是一心想要事功,无意卷入政争其中,但皇上与百官们都不关心大宗伯如何事功,都只想要知道他是站在哪边的人。这一次王太仓将他逼急了,所以才先扬起手给他一个巴掌,因此这件事大宗伯看似已站在百官一边,但时候久了圣上心底也必然会清楚。” “因此大宗伯这一退,是让内阁与吏部,天子与百官先斗起来,到时候朝堂上乌烟瘴气,官员们陆续罢官,天子与元辅自也是不好受,为天下所指。两边斗得水深火热的时候,自然也没有人去事功,去真真正正去给朝廷办事,那时候他们就会想起大宗伯的好处来。” 于玉立闻言露出深思的神色然后道:“还是老祖宗的那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汪文言笑了笑道:“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这天下既是要有人出来争权,也需要人来办事,否则天子权大了不好,百官权大了也是不好。可是如潘大司空历经三朝,无论先帝还是官员何人对他不是器重有加?古往今来争权的人在史书难有好的名声,但能如潘大司空这样事功者,经史官之笔却可万古流芳!” “所以大宗伯可以一再推举顾叔时为官,是为了让自己表面上不去争!咱们也不能跟着掺合,一旦掺合,咱们就成了争权的人,而不是办事的人了。而圣上最恨官员们结党。” “那本官当如何?” 汪文言闻言却没有出声。 于玉立看出他的迟疑,当即道:“但说无妨!无需有任何的顾忌。” 汪文言道:“既然如此小人斗胆直言了,老爷若是认为大宗伯能东山再起,此刻最好是共同进退。” 于玉立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与钟叔濂一样自请外放?” 汪文言则摇了摇头道:“钟叔濂已经办了,我们再办就是拾人牙慧了。此事还是请老爷自己决定。” 于玉立闻言仔细左思右想了一番,然后深以为然地道:“此事我自会考量,这一次实在是多亏了先生,承蒙指教,于某受用不尽啊!” 汪文言笑道:“小人哪里称的上先生,老爷言重了。” 数日之后,林延潮官复原职的消息传遍了京师。 而同时林延潮接到赵南星的来信,信中言辞恳切,对自己上一次书信里无礼的态度进行了道歉,也进行了辩解,同时在信中透露了吏部尚书孙鑨对林延潮焚诏之事十分赏识,主动提出双方修好。 林延潮见信之后,心想赵南星虽说道歉,但上一次来信时那几句话仍是让自己心底不舒服。 赵南星,顾宪成一直在明里暗里的挖自己的人,以为林延潮不知道?之所以忍着他们,不与之扯破脸,是因为…… 林延潮想到这里,于是提笔给赵南星回了一封信。 信中当然是林延潮很‘大人不记小人过’,对于这一次的事并没有任何责怪赵南星的地方。林延潮还提到虽说大家以前有些误会,但自己始终认为赵,顾二人是他的莫逆之交。 并且林延潮在信中反复提及自己当年上天下为公疏时,二人冒死替自己的求情的事。 林延潮洋洋洒洒于信中写了三千多字,但唯独对于站队的事一字不提。 一千三百零六章 碧蹄馆 万历二十一年三月二日,三年一度的京察如期进行。 对于京官而言,四品及四品以上官员需向天子自陈(自劾)以定去留。 但是四品以下的官员,则需经堂审。 堂审之前,吏部考功司,都察院河南道,吏科都给事中三方官员必须对要经堂审的官员派以访单并结合考语进行考察。 这期间费了有大半年左右的功夫,到了堂审一日,每名官员都要如犯人过堂一遍,接受三司的最后裁定。 堂审前数日,主持京察的官员都必须在吏部住宿,此被称为宿部。 到了堂审之日,吏部尚书孙鑨,都察院左都御史李世达,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四人高坐于吏部公堂之上。 四人并排而坐,吏部尚书孙鑨左都御史李世达坐于正中左右,他们左右分别又坐着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而被考核官员的访单考语都在几人面前一览无遗,每人都可根据考语对官员的最后裁定提出意见。 如此八目八手,指视昭然,至少在程序上还是相当公正的。 现在堂下所立之人乃太仆寺少卿徐泰时。 钟羽正看到他的访单考语时,再看了对方一眼不由无奈。 “太仆寺少卿徐泰时,有人揭发你在任工部营缮司郎中时,修寿宫上贪墨银两达百万之巨,此事可有?”赵南星看向对方目光咄咄,声色俱厉。 徐泰时闻言又惊又怒,大声道:“回禀司君,此乃诬告!本官督修皇陵时,相土以定高下,精心核算,省钱数十万缗,此事为皇上看在眼底,并钦赐麒麟服……” 赵南星看了徐泰时一眼道:“我不问你如何修寿宫,就问你有没有贪墨?” 徐泰时闻言沉默片刻,然后道:“寿宫所费七百多万两之巨,账目一笔一笔在户部那边都是极为清楚,若是你们不信去户部查证!若是再不信……” 徐泰时还要再言,李世达坐直身子打断道:“够了,你不必再多言,否则不知要扯到什么时候,你到底有无贪墨,都察院会继续查,眼下你暂且回籍待勘,你的清白与否,朝廷自会给你一个交代!几位大人以为如此处置如何?” 徐泰时闻言脸色一变,抬头望向钟羽正一眼。 徐泰时,钟羽正都是万历八年进士,二人有年谊在。但钟羽正则是向他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而孙鑨微微点了下头,而赵南星看堂官表态,也唯有放弃追究的意思道:“就依都宪的办法!” 徐泰时闻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在吏部公堂前不敢发作,当即行礼领命然后离去。 钟羽正见此微微松了一口气,徐泰时是申时行的姻亲,赵南星指责他贪墨了百万两之巨,背后所指就是申时行。李世达让他回籍听勘就已是作出处置,先将他罢官至于后面的勘察自是不了了之。否则真的对徐泰时追究下去,牵扯到申时行那事情就不得了了。 钟羽正额头冒汗,这一次京察果真是非同小可。 钟羽正看了上首吏部尚书孙鑨一眼,但见这位老者看起来有些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样子,但出手着实狠辣。最重要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过一言,这京察之事外人都以为是赵南星,顾宪成二人一手操办的。 堂审继续进行,徐泰时被罢官后,又牵扯到一人,此人是前吏科都给事中杨文举。 这杨文举乃申时行私人,因被弹劾而告病在家。这一次京察又被拿出来。有人举报他在江南处理荒政时,贪污八千多两,收授古玩器具不计其数。 而这一次杨文举以不谨的罪名被革籍,如此可以安心养病不用回来了。 钟羽正不由感叹,吏部还真是下狠手了,不过这些处罚倒也并非完全凭空捏造,至少有公正在其中。 接下来的堂审,钟羽正越看越是心惊,太常寺卿,也就是次辅赵志皋的弟弟被罢官,赵南星的姻亲都给事中王三余,孙鑨外甥员外郎吕胤昌,甚至连陆光祖的心腹,刚刚出任文选司郎中的王交也被罢免。 一时之间,几十名官员被罢。 钟羽正评估了下,不少都是原先依附执政,或者是现在内阁大学士的私人。 不过所幸林党私人却没有在这一次京察中被罢官,甚至连处分也没有。因此钟羽正也没有说话反对,这也是他沉默所换来的。 当日堂审之后。 吏部尚书孙鑨当即就将京察官员最后考核优劣的结果绕过内阁直接递给了天子,此事也是如同当面给内阁甩了一个巴掌。 顿时朝堂上硝烟四起。 而复官不久后的林延潮闻之此事,倒是没有太多惊讶。 只是京察之前,申时行有写信来让他照拂徐泰时一二。不过申时行也知道林延潮自顾不暇,也只是让他勉力为之。 申时行下野后这一年半来,林延潮与申时行书信倒是一直没有中断。 之前申时行老师董份出事,在地方差点闹成民变,申时行要林延潮在朝堂上敷衍一二。林延潮看在申时行,董嗣成面子也唯有违背原则替董份说了几句话。林延潮肯违背原则出手经此一事后,申时行倒是很高兴,于朝堂上的事对林延潮多有提点指教,师生二人书信往来更加频繁。 不过林延潮也是深感人走茶凉的道理,这几年朝堂上之前依附申时行的官员罢官的罢官,改换门庭的改换门庭,还有一次徐泰时,杨文举的事也是如此。 徐泰时之前与林延潮交情很不错,这一次自己却没有出面保他,对此林延潮不免愧疚。 不过对于之前的申时行私人,确实很多名声都不太好。申时行走后,林延潮本有意继承过来,但是最后经深思熟虑后除了胡汝宁等部分,其他人都还是算了。 其中既有爱惜羽毛的意思,也有些人自己不太指得动。 现在王锡爵在朝,连在乡当初被申时行一起提名为储备宰相的朱赓,沈一贯,也是宁可家里蹲,而不谋求复出。 林延潮深知众人都在等,王锡爵不走这些人是不会回朝堂上的。 当然申时行,朱赓也有劝林延潮在这个时候避一避深得帝心的王锡爵,索性回家养望一段时日,等以后再东山再起。 林延潮却迟迟没有回答,而就在这个时候,朝鲜方面传来明军的消息。 原来在一月二十六日时,明军与倭寇在碧蹄馆激战。 明军自收复平壤后,二十日又收复开城,然后于二十六日抵至王京附近。 明军行动迅速,也是遵照之前天子圣旨。 一来明军这一次入朝只有携带五十日的兵粮。 二来天子及石星都认为平壤大捷后,倭军已无余力,这时候应乘大胜之势收复三京,尽快解决朝鲜战事。 明军以轻骑先行大约兵马在五六千人,而王京的倭军自平壤战败后各方退了下来以收缩防线,兵力达到了四万以上。 明军当时有大胜之势,而这边倭军因平壤之败泄愤屠杀了王京几万军民。朝鲜上下十分愤怒,朝鲜军民又急于收复三都,加上误得消息‘王畿已空’,所以君臣上下是一个劲的催促李如松出兵。 于是李如松率军出击,但冒进的明军前锋在碧蹄馆中伏,然后李如松率后队精骑赶来救援与倭军大战。 李如松到达战场,发觉倭寇并非之前朝鲜所言的残兵败将,乌合之众(当时倭军前锋是号称三千抵一万的立花宗茂部),而且人数也不是只有朝鲜方面所禀告的数千残余而是数万之众。李如松深觉上当,但前部中伏只能勉强作战。 双方一番激战,倭军人数虽多却没有奈何明军,最后李如松率军突围而去, 此战之后,李如松以一敌十打了个平手,故而有理由向朝廷报捷,但是报捷同时也说了自己现在的难处,请求朝廷添兵。 而经略宋应昌也是奏称朝廷,言兵力单弱粮草不敷,恳请朝廷早做方案。 林延潮看完朝鲜的战报后,却没说什么,而是向左右问起王锡爵这几日在做什么?后林延潮得知王锡爵这一段很忙,一连数疏的向天子请求让皇长子出阁读书。 林延潮明白王锡爵看来已是听从了自己的建议,国本不立这宰相当得不稳。 而此刻文渊阁里,兵部尚书石星正在王锡爵的值房大声陈词。 “元辅,眼下朝鲜我军情势危急,还请你速速添兵啊!” 王锡爵看向石星道:“之前平壤不是歼敌数万?怎么到了王京居然又有数万倭寇?到底是前面在虚报,还是后面在虚报?” 石星擦汗道:“前后都不是虚报,兵部从朝鲜之前各方所得消息,本以为倭军最多不超过十万之众,平壤一役已是尽歼敌精锐,但以碧蹄馆以及近日的战报来看,倭军起码有二三十万之众。” “二三十万?”王锡爵有些怀疑,“若依出兵一半,留守一半而论,岂非有五六十万之众,这弹丸之地也有这么多的兵马?” 石星有些难为情,他也不认为是真的,但事实摆在眼前只能道:“虽不敢置信,但确实如此。” “但是碧蹄馆之役不是胜了吗?为何又要添兵?” 石星道:“杀敌一万自损三千,这一次出兵我军说是四万五千余众,但入朝者不过三万六千之数,平壤伤亡三千,碧蹄馆又伤亡一千五六,加上入朝后害病的,可战之卒已不足三万。何况此役李如松所部五六千骑兵人数虽少,但都是精骑,其中不少都是跟随李家征战多年的家丁。” 王锡爵闻言坐下道:“你既说前方军粮已是不济,若再添兵这多出来军粮怎么办?” 石星闻言道:“为今之计,一是从浙江等地募集善战之兵,这南军对阵倭军确有神效,还有川将刘铤更是名将,二是朝廷派官员到山东买粮,无论如何要凑集粮草出海运至朝鲜。三就是我军苦战已久,恳请朝廷发银犒赏振奋军心。” 王锡爵斟酌道:“你说这三件事,每一件事都是难办。募兵要钱!买粮要钱!犒赏也是要钱!但太仓早已空虚了。” 石星道:“太仓虽然空虚,但还有太仆寺银可以支取!” 王锡爵闻言立即道:“太仆寺银是朝廷买马所立不可以轻动。” “元辅,求你看在前线三军将士拼死奋战的份上发发慈悲吧!”石星哀求道。 王锡爵看向石星也是叹道:“我的大司马,此成何体统啊?太仆寺银我可以想想办法,但是军粮的事难啊,要去山东买粮又要运船出海,这不是一两个月能办成的?就算粮运到了,恐怕于战局也是无济于事了。” 石星闻言沉默半响,然后不情愿地道:“元辅……当初……朝廷有人不是有提过海运之策了?” 王锡爵没有计较石星为何突然说话突然结结巴巴起来,而是问道:“你说得是海漕?” 石星点了点头道:“哎,回禀元辅,实在是难以开这个口,但确实如此。” 王锡爵认真打量石星问道:“那你要仆开这个口呢?” 王锡爵想起了当初在乾清门前与林延潮的对话,当时自己以对方开海漕而媚上之事,很是讥讽了他一番。 难道林宗海布置这海漕之事,还真得如他所言是为了将来海运济朝,而不是谋一己之私。不可能,谁也料想不到朝鲜战事会到这个局面,若是他真的知道,那可真的就是未卜先知了,此事一定是巧合才撞上的。 但现在似乎要化解危局,也只能让石星拉下这个脸来求林延潮了。 “当初你说五十日能够平朝,但现在出现了僵局,也唯有你去办了。仆现在……现在还因京察的事而……” 石星大声道:“元辅,石某不是怕丢这个面子,只是怕林宗海不肯通融。”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当初林宗海宁可与仆翻脸,都不愿去经略朝鲜,那么仆的面子又在哪里?拱辰兄,你也别想绕过林宗海直接找皇上,海漕后面牵扯得很深,不仅有皇上的一块,还有宫里几位大珰的一块,你切莫想掀桌子的事。” 王锡爵说到这里长叹一声,现在吏部已是以京察向自己发难,但王锡爵却无法反击,一来国本未立,百官对他仍是敌视,二来林延潮,陆光祖仍是他的心腹之患。 石星何尝不明白王锡爵的处境,但他也知道海漕后面的事不简单,他也有动念头万一林延潮不同意,他就直接请皇上停止今年的海漕,而转输朝鲜。但是海漕一停,石星的官恐怕就当不下了,有着贪财好货之名的天子第一个就要不高兴。 石星一脸无计可施地从文渊阁走出,朝鲜之局势,凭现在入朝三四万人马是不能将倭寇二三十万人马赶下海的。所以要打赢此战就要添兵,但添兵就是要添粮,可是现在朝廷连朝鲜前线三四万人马的军粮都无法供应。 要凑集军粮,从辽东走陆路那么损耗就太大了,而在朝鲜就地征粮也不现实,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走海运。 如果可以将今年海漕的五十万石漕粮直接从山东登州渡海运往朝鲜就好了,有了这五十万石粮草,再添兵个两三万,那么朝鲜之事就可以解决了。 但是这一切都要靠林延潮啊。 让石星低头去求林延潮,这让他如何愿意? 石星回兵部后当即让各司官员集思广益商量对策,但是前方各种消息也是令石星头疼不已。 首先是李如松因为已知朝鲜倭军兵力远超明军,又兼粮秣不济,朝鲜突降暴雨,骑兵难以驰骋之故,向兵部请求退兵。 而闻之明军退兵,朝鲜君臣上下无不哭泣挽留。但李如松坚决退兵,撤军四百里退至平壤,甚至将刚刚收复的开城拱手让给倭军。 而朝鲜上下闻此无不痛心,甚至有人讥讽明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石星知道李如松的苦衷,因为粮草不济,若是再孤师死守开城,则容易全军覆没。现在李如松唯有缩短补给线,等粮草充足后再行反攻。 同时明军因为缺粮,内部局面已经开始恶化,原先入朝战马有近三万匹,但因为缺少马粮损失了一大半,甚至有一日损失了八九千匹之多。 前线的明军将士不得不杀马解决军粮,而朝鲜当地凑集了一点军粮如同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 虽说李如松有撤兵的理由,但石星是为了撤兵而感到十分不悦。 因为明军拱手让出开城,在朝鲜影响极为恶劣。毕竟之前石星在朝鲜,万历面前都是牛皮吹破头,但现在开城得而复失令石星十分没有面子,最重要的是影响到朝鲜对明朝的信心。 这时候兵部众官员对宋应昌,李如松退兵之事有所不满,而众人之中唯独职方司郎中申用懋慷慨陈词为李如松退兵之事力陈。 石星看了职方司郎中申用懋一眼,这时候他突然想到,申用懋是申时行的长子,那就是林延潮的世兄。他与林延潮交情极好,或许可以让他代自己游说。 一千三百零七章 休劝大度 兵部的公堂之上,但见申用懋大声慷慨陈词:“李如松提督入朝不过半个月,但已是收复了朝鲜三都之中的平壤,开城,各道倭军望风披靡,朝鲜八道已有黄海,咸镜,平安,京畿,江源五道大部收复。” “半个月即收复五百里地,如此赫赫战功,怎么能因碧蹄馆小小受挫,而质问于李提督呢?” 申用懋虽是如此说,但兵部的其余官员都是默然不语。 此事关系很复杂,表面上看是追究李如松的问题,但实际上问题却出在宋应昌与李如松的文武不和上。 宋应昌是石星亲自保奏出任经略的,但李如松在很多事上不听宋应昌的节制。 而宋应昌与李如松不和,更深一层演变为南兵与北兵之不和。这一次入朝南军将领杨元,吴骆尙志,吴惟忠都是宋应昌一手保举的。 这当然是石星,宋应昌平倭必用南军的主张。所以最后造成南兵服从宋应昌,北军听令于李如松的情况。 特别在平壤之役后,出现了南北军争功的局面。 事实上也就是宋应昌与李如松的矛盾激化。 在平壤一战的前线奏功上,李如松将首功归于部将张世爵,将北军列为第一,而将南军列为第二。 这引起了宋应昌的不满。 这时候朝鲜也插了一脚,认为平壤之战全赖南军,特别是吴惟忠部表现尤为得力。 然后又有一等说法,是南军都是炮军,北军多是先登,结果攻城时候倭寇被炮轰死,但最后割首级的都是北军。 然后此事流传到朝中山东巡按周维翰,吏科给事中杨廷兰却成了上奏朝廷说平壤一战的首级,多为杀良冒功。 杨廷兰还弹劾李如松言,以小胜冒充大功,以大败隐匿为小败,以此指责李如松夸大平壤之战的战绩,并掩盖碧蹄馆之战的损失。 但是杨廷兰身为吏科科臣,身在京城,为何能对朝鲜上大小事知道的一清二楚,还言之凿凿的称其杀良冒功,掩大败为小失。 以至于杨廷兰这些话还被外国史学家拿来对于碧蹄馆之战大吹特吹,往自己脸上贴金。 其实只要弄清楚这些言官的尿性就知道了,向来都是有一分的事说成十分,且语不惊人死不休。 至于言官的上疏背后是否有党争,或者有人授意,还是出于一时激愤,倒也说不出清楚。 但从李成梁到李如松他们被言官弹劾不是一次两次了,父子二人都曾先后被言官弹劾罢职,要不是这一次宁夏,平壤之役,李家将估计还被压在家里。这一次李如松立下这样大的功劳,更加引人侧目,而从朝廷角度而言,也是一贯以文御武的策略,生怕边将滋生出野心。 不过这些奏章背后的攻讦,确实令李如松疲于应付,天子为了一究真相,已经派出山西右布政使韩取善,之前弹劾的山东巡按周维翰到平壤查验首级。 而兵部的众官员从文官是一家的角度来说,估摸着是宋应昌让言官弹劾李如松,以使对方能够听命,所以兵部官员肯定是支持宋应昌的,毕竟支持宋应昌就是支持石星。 唯独申用懋这个时候很没有眼色,大声为李如松脱罪。 他方才话里意思也是很明白,李如松半个月收复五百里之地,可见倭军已经被平壤一战打得犹如惊弓之鸟了。如此情况下,平壤一战怎么可能是以小胜而报大功呢? 这个情况想想就明白了,但是现在碧蹄官不胜后,朝廷又出现了质疑的话语。 申用懋大声道:“纵观李提督碧蹄馆之战,我军以数千之兵在不利之地势下力战倭寇数万人,虽不支而退但损失并不大。特别是李提督闻敌强而敢进,敌众我寡而敢战,战不利而敢断后,此实乃名将风范。我们兵部怎可听外廷一些言官诋毁而质疑李提督呢?” 申用懋自是有什么说什么,一旁兵部的官员知道他是申时行的儿子,也不与他计较什么。 这个时候身为兵部尚书的石星发话了:“但无论怎么说,李家父子向来用兵自专,不受文臣节制,当初宁夏之役时,就有人参李如松‘以权任既重,不受总督节制,事事专行’,圣上也因此下旨申斥过,尔等难道忘了吗?” “至于入朝之前,李如松见宋经略,也是不知上下礼仪。到了平壤一战,李如松有战功不假,但却刻意偏袒北军,于碧蹄官之战赌气率轻骑南下,而抛弃南军步卒。他本想一战而胜压下南军战功,但谁料却损兵折将而回。” 申用懋见石星发话了,不敢当面顶撞,只是道:“回禀大司马,下官没有刻意为李家说话的意思,只说轻兵冒进之事,李成梁在辽东用兵时,多有率轻骑千里迂回,深入敌境大获全胜战绩。李如松身为其子自然……” “好了……”石星道,“今日主要是议论如何派兵以及化解眼下局面之事,李家功过以后再论吧!” 一名官员出面道:“大司马其实我们论得也是一件事,宋经略之前入朝时,朝臣们就认为他的资历不足以镇压蓟辽两镇的雄兵悍将,现在将帅不和,若是再继续下去,恐怕南军北军之间内部就要乱起来。兵粮不足不过是一时,但将帅不和才是兵家大忌啊!” “你说要换,岂有这么简单,要换当换谁?换经略,还是换提督,还是两个一起换?临阵换将难道不是兵家大忌吗?”石星训斥了回去。 在他眼底只要军粮之事解决,那么前线的战事自然可以平定,可是兵部的众官员只想到了换将,好像一换将前线就立马可以打赢了一般。 兵部议了一日也没有拿出一个章程。 退衙时,申用懋正要离去,却被人告知石星请他留下。 申用懋闻此当即返回兵部大堂。 “拜见大司马!” “都是一个衙门的,大家无需多礼。”石星态度一下子变得温和起来,实令申用懋意外。其实平日在兵部石星很器重申用懋,否则敢于当众质疑领导的,不是心腹就是傻瓜。 石星示意申用懋坐下后,自己起身离开公案来到申用懋对面的椅上坐下。 石星道:“敬中,你自任职方司郎中以来,深明地理,熟悉九边要害,上一次进了一份《九边图》其中详尽记载九边地势,本部堂呈送天子后,天子对此是赞赏有加啊!” 申用懋当即起身道:“不敢当,下官也是依照大司马的吩咐去办的。” 石星摆了摆手笑着道:“你不要谦虚,你刚进衙门时候,本部堂还是看在申公的面子上……但现在你的才略正是要为本部堂所倚重。实不相瞒,这一次朝鲜前线缺粮,本部堂实在忧心忡忡,但是一时无计可施,只能找你来商量,你有什么高见?” 申用懋道:“当然是尽快派官员到山东去买粮,然后坐船出海运粮!” 石星捏须道:“山东今年闹了春荒粮价奇贵,去山东买粮……就算买到粮,但从各府筹集,再去出海恐怕也有波折!” 申用懋心想,自古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石本兵当初以五十日军粮计平朝,也是大过大意了,现在出事找自己来商量,自己又有何策呢? 石星叹道:“去年大宗伯曾向老夫提议在登州设立粮仓,以作为大军至朝的周转,但此事我虽答允,但后来山东闹了春荒,本来要用来仓储的粮食,却被山东地方调去了赈济灾民。结果……老夫当时也没有追究。” 申用懋问道:“大司马的意思,是不是让我再去问计大宗伯?” 石星看向申用懋道:“本部堂与大宗伯之不和,可谓满朝文武皆知,所以今日的事……你也知道了本部堂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了,所以敬中能否替我跑个腿,哎!” 石星双手按在膝头上,满脸的自责之色,申用懋当即起身道:“大司马何出此言,你有什么吩咐下官立即去办就是。” 石星闻言,勉强地笑着点点头道:“若是如此就是太好了,一切有劳敬中了。你与大宗伯说,只要他能安排此事,石某将来一定会有厚报!” 申用懋见石星如此低三下四地恳求自己,当即坚决地道:“大司马丹心为国,下官敢不效劳。下官这就去大宗伯府上!” 当即申用懋从兵部离开,然后立即赶往了林延潮府上。 申用懋一路之上寻思已久,想着一肚子话如何与林延潮分说。 到了许久后申用懋来到林府之上,他也是少有几个不用通报可以入林府的官员。 因为申林两家是通家之好,申用懋还与林用交情极好,上一次对方县试中式,申用懋还亲自到府上勉励了一番,并赠了他一笔湖笔。 申用懋到了花厅,即寻了个下人道:“你们家老爷在府上吗?” 下人回禀道:“老爷刚刚回府正在书房见客,申老爷还请先在厅里坐着,我去通报老爷一声。” 申用懋知道林延潮公务缠身于是在花厅坐着等候,不久陈济川来了向申用懋作礼陪笑道:“大公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申用懋笑了笑道:“什么风?没事我就不能到府上坐坐。” 陈济川笑着道:“瞧大公子说的,你在咱们林府也是半个主人家啊!” 申用懋笑了笑道:“闲话不多说,你家老爷呢?” 陈济川道:“老爷正在见要客,一时抽不开身,大公子若不着急,不如就先坐着,小少爷可是一直念着你呢。” 申用懋想起林用笑着道:“你家小少爷可是个孙猴子,我哪敢经他念叨,也罢,我有正事就先在这等着你家老爷。” 陈济川道:“那我先去通报一声,老爷得了空就来。” 于是申用懋就坐在花厅等起来,但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林延潮也没有来此。 申用懋不由负手在花厅里镀步他心想,林延潮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自己来府上这么久了,无论如何也要来见一面吧。 正在申用懋细思之际,陈济川赶来了。 陈济川向申用懋道:“大公子罪过罪过,让你久候了。” 申用懋有些不悦道:“怎么大宗伯有空暇了吗?” 陈济川道:“老爷早已是见完了客,但是他却……” “却如何?” 陈济川道:“老爷有几句话令小人转告大公子,他说大公子现在任兵部的郎署,若是因受石大司马之托,为了朝鲜之事来找他,那么请恕他无能为力了。” 申用懋闻言不由吃了一惊,林延潮真是厉害啊,自己这才登门,他竟早已料到自己是石星的说客。 申用懋定了定神,林延潮既然这么说了,那么看来是绝无帮助石星的意思了。 申用懋仍是忍不住尝试道:“哪里有这回事?宗海兄他连见都不肯见我一面?我都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了,怎么说也出面说句话吧。” 陈济川道:“大公子实在是对不住,老爷正因为与大公子亲如一家人,故而才不愿意出面而令两边都是难堪啊。” 申用懋长叹道:“我明白了。只是难为朝鲜前线将士在忍饥受冻,我身为兵部职方司郎中却在这里养尊处优,我于心何忍啊!我知道大宗伯对大司马心底有成见,但是此时此刻……申某并不是拿什么大道理游说,但是还请大宗伯看在前线将士,朝廷社稷的份上,大人大量帮一帮咱们吧!” 听申用懋如此恳切相言,陈济川也是道:“申大公子,国家天下的事小人不懂。小人出身于林府,自是以老爷的荣辱为自己的荣辱。” “这石大司马嘛行事向来是刚愎自用,老爷入朝两年以来。老爷在他面前是受了多少的难堪,石大司马一而再再而三的面难老爷,还此朝野上下多次讥讽老爷,说老爷不知兵事,作杞人之忧。” “而今到了朝鲜之事石大司马一举以朝廷社稷为重,确实那句话你们读书人可以这么说,但小人一心一意只知道老爷这一次不参他石大司马就算是好的了,更何来劝我家老爷大度的道理。这朝鲜兵粮不济的事,难道老爷不曾一再提醒过石大司马?但石大司马他……现在出了事了,石大司马还在爱惜自己的面子,不肯自己出面,而是让申大公子用申林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来……” 申用懋听了心底本是对林延潮有一些责怪,但现在也是理解了他的苦衷。 申用懋道:“哎,申某知道了,申某与大宗伯相知相许多年,也明白他此刻的难处。但申某毕竟还是兵部的官员,为今之计也唯有立即回去劝石大司马另寻他法了。我先告辞一步了!” 陈济川连忙追出去一路陪着道:“大公子还请见谅,方才之言是小人一己揣测,以我看来老爷不是不顾,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申用懋闻此脚步一顿,看了陈济川一眼,然后道:“也好,那么此话我会如实禀告给本兵,也请大宗伯再三思。陈兄请留步!” 申用懋说完向陈济川一揖,二人作别。 申用懋从林府出来时,天色已暗。 他虽是满身疲惫,但最重要的还是心累,这边是石星的托付,同时也是肩负家国大事是公义,而另一边也是与林延潮多年的交情。 确实到了林延潮这个位置上,他也说不出任何话去指责他了,眼下唯一的办法也只能向石星禀告,同时自求多福了。 “老爷,石大司马的府上到了。” 车夫提醒了一句,申用懋这才恍然从沉思之中醒来。 虽是有几分无颜面对石星,但此事关乎数万征朝将士,申用懋也唯有硬着头皮向石星覆命。 “劳驾通报一声,就说职方司郎中申用懋求见。” 石府的门子一听立即道:“原来是申大人,老爷早就在候着你呢?他说申大人一到就立即去见他!申大人这边请吧!” 申用懋听了是更加的惭愧。 申用懋方进了石府客厅,就看见石星披着中衣,提着灯笼来迎自己。 申用懋见此当即跪下道:“大司马,下官无能未能……未能劝得大宗伯。” 石星上前搀扶起申用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无妨,本部堂早已料到,实在是难为你了。坐!” 申用懋这才起身坐下,然后看见石星双鬓斑白,仔细一看因为朝鲜之事愁得又多了不少白发。 石星笑了笑道:“敬中,这上策不行,咱们还有中策。老夫奏请派兵部官员在山东就地筹粮的事,皇上已是答允了。” 申用懋是又惊又喜然后道:“不是说山东春荒,粮价极贵吗?” 石星道:“贵也要买啊!山东的老百姓怕是苦一点,但又有什么办法。老夫就是山东人,就算被家乡父老戳着我石星的脊梁骨骂也是认了。但朝鲜这一战咱们是一定要打下去,不是我死撑啊,此战打赢了就可保咱们大明东面最少二十年的太平。” 申用懋闻言不由目眶湿润拱手:“大司马为国家殚心竭虑到这个份上,下官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石星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道:“那也要打赢了才是啊。” 一千三百零八章 宰一刀 申用懋走后,石星脸上露出了重忧。他方才在申用懋面前露出早有所料的样子,但其实上心底却没有方略。 山东的仓储粮秣已是用以赈济灾荒,然后再派人去山东用钱将朝廷拿出去赈济的粮食再买回来,这个操作石星光想一想,也知道要被言官弹劾了。 当然前提是没有林延潮屡次三番提议早在登莱设立粮仓的事,谁也不会责怪石星,毕竟没有人事事想得那么周全。但林延潮屡次提议下,石星无疑就显得罪大深重了。 将来等候石星的会是什么处罚,罢官问罪?还是下狱?甚至……或者天子念在宁夏之功上网开一面? 石星一时想了许多。他殚精竭虑为国筹谋,没料到竟身陷险境,自己当初一直嗤之以鼻的林延潮方略,现在却显得有先见之明。还有这一次山东春荒的事,山东布政使还上疏朝廷言当初番薯推广的功效,只是可惜没有大规模种植,现在当令百姓今春以后大力于田中种植番薯。 此事虽是马后炮,但令石星觉得自己颜面无光。 石星左思右想一阵,忽然又回到桌案前坐下提笔写起书信来,现在无论如何也试一把。他想来林延潮无论如何也不会连大义都不顾吧。 而此刻林延潮正在京郊校场。 林延潮坐在椅上正喝着茶,然后看向校场上。 但见赵士桢,徐光启二人正在教授下面京城神机营的官兵使用新式鸟铳。至于林用也是跟在一旁看前看后的。 今日林用知道赵士祯,徐光启二人要试射研究已久的鲁密铳,所以他从前一日起就一个劲的央求林延潮带去出去看看,长长见识。 林浅浅吓唬他说鸟铳燃放时极响时,他倒也是不怕,居然说自己以往偷看京营操练时候已经知道鸟铳厉害了。此事林用说漏了嘴,令林浅浅当场大怒。 而林延潮居然也没有阻止林用如此‘不务正业’,喜好这些奇技淫巧的东西,破例同意带他出来涨涨见识。 这鸟铳正是仿造鲁密火铳而来,赵,徐二人在鲁密使者的倾囊相授,及工部的工匠打造下,今日一口气造出了五支样品,拿来试射。 赵士祯一阵比划过后,五名神机营的官兵就位一人端起一支新式鸟铳来。 官兵们先用火药装饱鸟铳,赵士祯,徐光启一人一句地吩咐着。 比如京营官兵倾倒火药太随意,没有用右手食指,拇指圈住铳口,如此就造成火药倒出无法填满,最后导致火铳发射的威力不足。 还有就是使用的弹丸必须规则,太大了容易按不进铳口,太小了直接滑入也不好,最后必须用搠杖将弹丸火药在铳底夯实。 但工部的弹丸总是稍有偏差。 林延潮看这神机营的官兵操作都不太规范,也不是说规范,而是各有各的诀窍法门,总之都是他们认为用的利索就行。 如此就是全凭经验,千人千法,说了几句有个老兵还不高兴,嘟囔一句我吃过盐比你们吃过饭还多。 林延潮就此一看就发现了很多问题,工部制器的问题,士卒训练的问题,其实说到底这都是制度的问题,但制度的问题说到底还是文化的问题。 换句话说,器再好,没有道御之不行。操作不得法,再好的东西到了手中也是糟蹋了。 见赵士祯,徐光启还在醉心于比如仿制的鲁密铳的威力问题,林延潮默然走到了二人身旁。 二人都是满头大汗,虽是有些手忙脚乱,但都是一脸兴奋。 他们看了林延潮过来连忙道:“大宗伯(老爷)。” 赵士祯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大宗伯,虽出了些乱子,但没有大碍,很快就能试射。”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知道,不过我发觉一些不对的地方,比如这些操作章程和规范都要普及下来,落于文字,如此一条一条写清楚,不要有任何含糊不清的地方,否则在于火器这样的精密之事上,就容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赵士祯,徐光启二人对视一眼。赵士祯道:“回禀大宗伯,此事晚生稍后就会办,但是其实我与徐兄商量过,认为此没有大用。” “这是为何?”林延潮问道。 徐光启叹了口气道:“这古往今来传授制艺之道,都是口耳相传,工匠里都是徒弟看着师傅打的,手把手来教,有些诀窍谁也说不个所以然来。而士卒里面也是如此,火器之法,老卒教导新卒,一个教一个,从头教到尾,再好的法子最后也是有偏差。这落于文字你看这些人如何……如何能识字。” 徐光启看了一眼旁边的几名正在操弄新式鸟铳的神机营官兵,他们都是很朴实的士卒,不过却都是一脸茫然。 林延潮笑了笑对赵士祯道:“你先写下来。” 赵士祯问道:“现在?” 林延潮点点头道:“捡简略的先写下来。” 赵士祯连忙道:“小人这里早有一份是上个月请教鲁密使者,鸟铳释放之法,一共九势,还请大宗伯过目。” 一共九势? 林延潮听了赵士祯的话怎么觉得怪怪的,能起出《神器谱》这样书名的人,真是不一般啊。 林延潮拿起赵士祯所抄录的文字看过,但见每一式样都是好几句话。以林延潮的本事自然是看了一眼就全部记下了,但其他人就难了。 林延潮笑了笑,对着五名神机营官兵中最年轻的一人用手指了指。 那名官兵一愣,一旁神机营的军官立即道:“大人叫你呢?还不快过去。记着规矩。” 这名官兵不过十八九岁,一脸茫然地走到林延潮,仓皇失措地叩了个头。林延潮温和笑着道:“不必慌张,起来说话。” 官兵站起身来,林延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 “回禀大人,小的叫卢大木,本地房山县人。” “倒是结实得如同大木一样!”林延潮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他如此大员自不介意与百姓亲近,但对于下属又是一等脸色了。 说了几句话家常话后,林延潮然后将手中纸张递给这名官兵道:“将里面的文字念出来!不要慌张,一个字一个字念。” 这名官兵方才得了林延潮鼓励,正是觉得这位文官倒是少有的平易近人,当即看着纸上的文字大声念起:“第一势,倒铳势!凡铳未,临阵之时,先装饱一铳,随带至阵上,放毕,取搠(小人这字不识的)杖,将筒搠洗去药滓在铳者,然后取药罐将颈门拨开,以左手拇指顶住罐口,倒出火药在颈上。候管满以食指将颈门掩住。” 见对方一段念完,徐光启,赵士祯都是露出震惊的神色。 林延潮看了二人一眼,然后笑着点点头对卢大木道:“念得不错,你读过蒙学?” 卢大木腼腆地笑着道:“回禀大人,小人在官府开办的义学读过六年书,胡乱识得几个字。小人爹娘都说读书这事没啥用,将来还不是要袭了爹爹的军职,当兵读书有啥用,又不是要考状元。最后家里还是看在义学不要钱的份上,去学堂里还能收一收野性子,叫先生管着于是没有反对,但小人却喜欢……喜欢读书,也喜欢认字。” “认字以后呢?” “小人也不说上啥,但觉得自己有些不一样。老爷们说得文绉绉的话,也能听懂一点。” 林延潮露出欣然之色,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吾知道了,与你一般年纪都读书了吗?” “读了,不然保正没法向官府交代。” “那队里其他人呢?” “他们年纪大了,没上过义学,故而都不识得字。” 林延潮缓缓点头,然后对徐光启,赵士祯道:“能识字者可以教他们读之,不识字者,你们可以将这九势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诀,让每名官兵在操练时候背诵。” 徐光启,赵士祯此刻对林延潮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道:“是。” 林延潮道:“这制器与作学问一样,都不可纸上谈兵。学问的事要能落到纸张上,更重要是将纸张上落到学问上。不说了,操试吧!” 林延潮又坐回了椅上,拉着林用坐在一旁。 不一会儿,但见五支鸟铳轮流施放。 “好铳啊!又远又毒!” “比鸟铳射得还远,百步之外还能透甲。” 官兵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 徐光启,赵士祯二人都是一脸喜色向林延潮禀告道:“虽有小疵,但瑕不掩瑜!大宗伯,鲁密铳成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但我看此铳造价比普通鸟铳更贵了两三倍,若要推行之,恐怕很难。但是……但是总算是没有枉费了一番心血。” 听了林延潮最后一句话,徐光启,赵士祯二人提着的心算下。 林延潮道:“改日我会请兵部,工部的官员来看这鲁密铳试射!若是两部认为可行,我会向替你们向皇上请功!” “可是兵部……”徐光启低声道。 林延潮笑着道:“你以为石东明吃了一次闭门羹会这么算了?他还会上门的,到时候还不得为难他。” 徐光启,赵士祯对视一眼,这一刻他们只能对石星深感同情了。 一千三千零九章 书信 三月阳春,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王锡爵上疏引疾乞休。天子十分关切派了中使前来慰问。 王锡爵当然无病,但对于天子此举是深为感激,同时回禀说已经服了汤药已无大碍,但是国本不立实在无颜面留在朝堂上。中使闻此离开了王府。 中使走后,王锡爵换下官服身着一身玄色海青来到其母吴氏屋中。 因为吴氏年老多病的缘故,王锡爵是一直不愿进京做官,故而天子八请其出山,王锡爵是七辞其命,最后一次王锡爵与吴氏一同从太仓进京,如此既能侍奉在旁尽人子之孝,又能在京侍君尽人臣之忠。 王锡爵先陪其母去府后佛庵礼佛,事后告诉吴氏,说自己因三王并封担心为外臣议论再度乞休,吴母宽慰道,在朝做官,只要不欺天,不害人,信心委命,进退有余就行。 王锡爵反复念着‘信心委命,进退有余’八个字,对其母教诲深以为然。 之后王锡爵走过院中,看着庭院里的花木,他不知不觉地想起了他早早过世的二女儿,深深叹息。 王锡爵生于巨富之家自小锦衣玉食,但束发读书后家人更对他严格要求,衣裳一穿数年,菜只是新鲜而已。 后来王锡爵与其弟一并做官后,一直都是以清廉二字名闻官场之上。 王锡爵回到书房换上燕服,想起进退有余这三个字,心想自己这‘引疾乞休’还是要坚持下去,今日天子虽说慰留,但是天子对于国本的事上还是暧昧不明。而吏部那边又用京察的事来做文章。 自己在消解三王并封的不利影响前,实在不可重新出山。 想到这里王锡爵在书案前写了引疾乞休再疏。 写完之后,王锡爵命人立即替自己送至通政司去。 而这时候下人禀告说在老家修养的申时行给自己来信了。 听说申时行来信,王锡爵不由眉头一皱,不是他对申时行有什么意见,反而他对于这位老友十分怀念。 王锡爵年少读书时有一次略有所思,写了会元二字贴在家中的正梁上,然后他果真中了会元,但殿试里王锡爵却输给了申时行成了榜眼。 在翰林院中,王锡爵认识了申时行。他与自己有乡谊,又有年谊,还是同僚,二人的交情就开始于此。到了后来二人公事几十年,经历了张居正夺情之事,又先后入阁为相,然后又安然渡过了李植上疏,争国本等难关,二人交情一直仍在。 王锡爵眼前想到为难的事,却是认为申时行是为林延潮来求情的。而数日之前,前首辅王家屏刚刚来信,就三王并封之事为林延潮说情。 王家屏是前首辅,分量自是不一般,现在又有一位申时行。 王锡爵拆开了信,一见来信但见上面果真是申时行熟悉的笔迹,比以前更是飘逸闲适,以笔迹观心境王锡爵也略知这位老友致仕后确实是心态变化,放下了包袱。 申时行信中先是叙旧,然后谈及了家班又请了周铁墩,沈娘娘等等几个名怜等等, 王锡爵见此微微笑了笑,二人都是江苏府人,而且还都喜欢昆曲。 王锡爵府上就有蓄养昆曲优怜,并请赵瞻云,张野塘二人调教。 这二人在后世昆曲中地位极高,如赵瞻云是立昆之宗,有国昆曲圣之称魏良辅的嫡传弟子,张野塘是魏良辅的女婿其开创‘北曲昆唱’,即用昆腔来唱北方的曲子。 有二人指点下王锡爵的家班自是不同,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汤显祖所作牡丹亭第一次开唱即是请王锡爵的家班来演绎。 当然申时行家里的申班也是毫不逊色。申时行致仕还乡后居于苏州城百花巷的环秀山庄,此处原先是五代钱谬之子钱元琼在苏州所造金谷园,是苏州有名的园林。然后居乡养老的申时行在环秀山庄遍请名怜,依年纪设大,中,小三班,其梨园隐隐有江南第一之称。 信中申时行说些近来自己调教戏班的心得,并还新得了一谱子名为《鲛绡记》,已着家班日夜排演,等将来王锡爵致仕之时,二人一起听戏赏曲之余,畅谈天下,足为人生之快事。 说完了这些申时行就聊起朝政之事,谈及于自是有关于三王并封的事。 看到这里王锡爵不由眉头一皱,莫非申时行真是来替林延潮来说情的? 王锡爵往下面一看,果真不出所料。 申时行先言林延潮焚诏之事不妥,有失朝纲,但是大节却在。三王并封之事确实极为不妥,名不正言不顺。 王锡爵知道申时行一直念兹在兹的就是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那么林延潮焚诏肯定是合乎他政见的。 但此举却有损于王锡爵的威严,故而他读到这里仍是眉头紧锁,申时行似知王锡爵心结,信中请王锡爵效王猛释徐成之事。 王锡爵明白此典故,前秦宰相王猛督大军伐燕,与燕国名将慕容评相持于潞州。王猛令大将徐成与燕军战,约日中而还,徐成却日昏而还。 王猛欲斩徐成,其将邓羌求情。王猛坚决地表示,若不斩成,军法不立。 邓羌再求,王猛仍是不肯。邓羌返军营严鼓勒兵,准备与王猛大战。 王锡爵以前也听说林延潮言读史时如何采纳古人智慧,看到关节处要按住书不看下文,想自身如何处之。 王锡爵心想若自己是当年的王猛,到了那个地步怕是杀了徐成,再战邓羌,否则三军主帅哪里有受大将要挟之理,如此如何能够治军? 但王猛如何所为?王猛知道邓羌要率军攻打自己大营时,反而对左右称赞这个邓羌真是义而有勇。然后王猛还派人到邓羌大营说,将军不用打了,我已经赦免赦了徐成。 徐成赦免后,邓羌来王猛军中请罪。王猛执起邓羌之手却笑着道,我是故意试探将军你的,将军于一名部将都如此看重,又何况于国家乎? 看到这里,后世读史之人都讥笑王猛。申时行却言道,人将攻我,王猛因而赦之,不是折损主帅威严之举?然而邓羌事后却大破燕军以回报主帅。胜负与主帅威严相较孰轻孰重?军法之严明,不正为了克敌制胜。 王锡爵看到这里,知道申时行是劝自己,虽说林延潮焚诏之事很是损害了自己宰相的威信,但自己树立宰相权威,还不是尽可能让皇长子可以顺利立于东宫?林延潮一旦处置以后谁敢言皇长子出阁读书之事,自己的威严与此相较又孰轻孰重。 写到这里,申时行继续劝王锡爵,这一次事情后,自己写信给林延潮让他暂时辞官回乡。但他写信给王锡爵,却希望王锡爵能够出面挽留,同时也为国家社稷留一栋梁之才。有林延潮在朝,那么国本之事就有了希望。 读到这里王锡爵对申时行的人情世故深为佩服。 信末申时行还提了一句,吾门生中最合意者宗海也。 言语之间,也有护犊子的意思了。 现在读了申时行之信,王锡爵是左右为难。王家屏,申时行陆续都来信替林延潮说话,王锡爵是如何打算。 当初王锡爵与天子商议,确实有先让林延潮复官为礼部尚书,等到皇长子皇三子出阁读书的事情确立后,再找个由头让林延潮滚回老家种田。 但现在王锡爵不得不有所考量。 王锡爵这时候拿起摇铃一晃,命下人将王五叫来。 不久王五抵至王锡爵书房,王锡爵向王五问道:“朝野间风闻林侯官有去意?可是真的?” 王五道:“好像是真的,礼部的事他都放手给左右宗伯了,而且他的门生孙稚绳的府上近来时有官员拜访。朝野有传闻孙稚绳马上有大用,什么大用却是不知。” 王锡爵闻言道:“老夫还未如何?他倒是不安其位了。” 王五笑着道:“那是相爷恩威啊。” 王锡爵沉默许久方道:“恩威是皇上的,老夫又岂敢轻用。” 王锡爵上了第二疏继续请辞在家,数日之内,陆续有大臣来信。 这几日在书房读信的王锡爵徘徊不能安坐,这些来信的官员很多都是朝廷的柱石老臣,如前礼部尚书陆树声这样多年不过问政事的三朝元老。 此外还有前礼部尚书于慎行,婉言为林延潮说情。 前礼部尚书朱赓,信中为林延潮求情,请王锡爵从轻发落。 还有前吏部左侍郎沈一贯,委婉进言。 甚至连在乡闲居的前礼部尚书沈鲤也过问王锡爵的三王并封之事,同时也隐隐表达了支持林延潮的态度。 王锡爵看完信后,知道这是林延潮焚诏之后,自己与天子对林延潮还未有发落前,这些在野大臣即立即纷纷上疏来保。 这说明什么?不是早就联系好的,而是全凭公心。 还有一些信件也必然还在路上,其中一信最令王锡爵动容。 此来信之人并非与他有多少交情,只是他与申时行的同年而已,当然他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林延潮的老师,刚刚被起复为浙江按察司金衢道副使的林烃。 林烃品行高洁,为时论所重,这一次也是言辞诚恳,甚至有些谦卑地为他的学生林延潮于向王锡爵求情。 在此王锡爵不由感叹林延潮真有几位好老师啊。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一十章 提条件? 王锡爵看到林烃的来信也是思绪万千。 王锡爵与林烃不过是平水之交的,每次相见匆匆一面,不过对方身上那份醇醇君子之风已是令他印象深刻。 但他印象最深的却是隆庆五年时,他因触怒时相高拱,而被贬至南京翰林院时路经太平府。 当时林烃正为当地知府,太平府原有规定,每年可从芜湖关上缴千余金为“郡守费”,但林烃却没有收,并取消了这个旧例,此事当地百姓都是有口皆碑。 同样清廉为官的王锡爵到当地听闻此事对此也极为欣赏,于是他路过太平府时投书于林烃,林烃也是以书答之,二人都没有以未曾相见则责怪彼此,颇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而现在王锡爵见林烃在信中言辞恳切,刚风闻林延潮焚诏的消息即从浙江寄到了京师。 为众人负薪者,不可使其扼于风雪。 为天下开路者,不可使其困于荆棘。 林烃信里这两句话令王锡爵印象深刻,反复地念起来,多年以后他才得知这一句话乃林烃听自林延潮之口。 但读林烃这一番话,令王锡爵有些心底不太舒服。 他林延潮为人负薪开路,那么他王锡爵成了什么? 那不就是风雪与荆棘吗? 而从天下所向而言,王锡爵明白自己若不能在三王并封之事上有所建树,那么必成为众矢之的。 正在王锡爵细思之际,却听得下人道兵部尚书石星来信。 王锡爵听说石星来信第一个反应,不是也替林延潮说情的吧。 但转念一想,王锡爵知道石星与林延潮之间关系恶劣可谓人尽皆知,那么他来信必是为了朝鲜之事。 随即王锡爵拆开石星的信,当即发觉他又料想错了。 却说王锡爵乞病致休后,朝政由次辅赵志皋主理,有官员保举邹元标为南京大理寺丞。奏疏一上却被天子怒斥,言邹元标此人狂肆轻躁,并对保举的官员降一级。 至于赵志皋也是因此吃了天子斥责,但是内阁赞同的票拟明明是由三位内阁大学士一致决定,但为何只斥责他一人。赵志皋有些惊疑不定,于是也是上疏告病在家。 最后轮到三辅陆光祖主持文渊阁。 这一系列之事,对于陆光祖而言简直顺利异常,王锡爵乞休,赵志皋告病,终于苦媳妇熬成了婆轮到他主持阁务。 对于陆光祖而言,近月之事可谓顺利得不可思议。 王锡爵,林延潮相互攻讦,结果一个得罪了百官,一个得罪了天子,二人都是岌岌可危。而自己先是取得了密揭上疏之权,同时现在又代替赵志皋主持内阁之事,现在内阁就他与张位两个人。 张位资历官位都远不如他,现在阁内可谓是他一人主事。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反而令他有些不安。 这时候陆光祖的管家急急赶来向陆光祖道:“老爷,刚刚听得消息,王锡爵离开府邸了。” 陆光祖皱起眉头:“他不是称病之中吗?这个时候离开府邸能够去哪?” 管家低着头道:“老爷说起来难以置信,王锡爵亲自去了林延潮的府上。” “什么?” 陆光祖立即感到不寻常:“这是怎么回事?当朝宰相居然屈尊拜访礼部尚书。这是何意?” “实在不清楚,但是这二人现在应该是势如水火才是。王太仓居然会破这个例亲自往林延潮府上拜会,谁也不知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陆光祖现在一切顺利,在于王锡爵与林延潮二人的不和,但是二人一旦和好后果不堪设想。 “立即派人去探!” 而此刻王锡爵的大轿已是缓缓地停在林府。 王锡爵从未没有想到自己身为当朝宰相居然有一日必须到其他官员府上拜会。 “相爷,林府到了。” 王锡爵闻言先拉开轿帘看了一眼,这才移步下轿。 王锡爵来林延潮府上,头戴儒巾身穿禅衣,一副居士打扮,任谁也看不出对方的身份。 “知会了吗?” 王五答道:“已是知会,林府还有些规矩,普通一个门子也知进退,听闻相爷来了也不慌乱。” 王锡爵点点头,不久林府中门大开,但见林延潮身穿官服已是迎了上前。 “不知元辅亲至寒舍,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元辅恕罪。” 王锡爵看了林延潮一眼,笑了笑道:“老夫不过顺路来府上看看,你不要嫌老夫作不速之客才是,怎么穿着官袍?难道早就料知老夫要上门吗?” 林延潮失笑道:“在下岂能如此神机妙算。元辅,这边请!” 林延潮心道,自己本来是候着一头锦鸡,没料到却来了一只仙鹤。 入府之后,王锡爵左右看了看问道:“大宗伯住得真是好地方啊,初时尚觉得门面小了一些,但走进一看却别有一番景致。” 林延潮闻言立即道:“苏州的园林甲于天下,下官哪里敢在元辅面前班门弄斧。此宅是下官任学士时置办下来的,是工部营缮司筹建的,所以在工料木料上稍稍划算了一些。” 王锡爵闻此脚步微停,然后道:“老夫记得当时工部营缮司已是徐泰时主事吧!” 林延潮低头道:“是,正是徐郎中主事。” 王锡爵双手负后,缓缓前行:“徐泰时刚刚被罢官,缘起于修建寿宫之事,有人说他贪墨了百万两之巨。” 林延潮道:“这绝无可能,一名工部郎中五品官,怎么可能贪墨如此之多?” 王锡爵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或许有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林延潮心底一凛,众所周知徐泰时罢官,牵扯到清流对申时行的反攻倒算。若是百万两银子贪墨坐实,那么徐泰时又贪不了这么多,此背后所指又是何人呢?当时内阁里可不止有申时行一个宰相。 天子修建寿宫用了七百万两银子,这钱抵两年太仓岁入,可以打三个宁夏之役了。现在国库又是空虚,朝鲜又在打战。 而王锡爵这个时候提这话,是何用意? “此处亭子景致甚好!你我就到这里坐一坐!” 听王锡爵发话,林延潮当然是答应下来。这处亭子就在竹林之外,水池之旁。水池里荷叶田田,下面养着十几头锦鲤正在莲叶的碧梗间追逐嬉戏。 徐风吹来,竹林沙沙作响,王锡爵坐在亭子里,闭着眼睛听了会这竹林沙沙响动之声,然后悠然道:“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 林延潮知王锡爵念得是宋时王禹偁写得黄冈竹林记。 林延潮等王锡爵睁开眼睛,然后笑道:“元辅也喜欢王禹偁的文章。” 王锡爵抚须道:“想起宗海你每日退朝后可以在此坐一坐,老夫不由记起了王禹偁的这文章。王禹偁的文章传道明心自不用多说,老夫更敬佩他是一名直臣。他直言敢谏,以直道躬行为己任,但也因此三度被贬。他在《三黜赋》里有一句话,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老夫年轻时是赞赏不已啊!” 这时候林府的下人已是给亭上送来了果茶,林延潮笑着道:“元辅为何年轻时赞赏不已?难道现在就不赞赏了吗?” 王锡爵看了林延潮一眼,抚须道:“不是不赞赏,只是老夫到了宰辅这位子,所看得与年轻时有些不同而已。譬如宗海你这焚诏之事,老夫若是一名小臣,就是宁可罢了官丢了性命,也要上疏为你声张,但现在老夫是宰相却不能这么办。易位而处,你可明白?” 若换了别人这么说,林延潮心底要呵呵两声,但王锡爵倒是不好说。 林延潮点点头道:“元辅是因皇恩深重啊!” 王锡爵欣然点点头道:“老夫这番话也唯有对宗海说,小臣们则不明白。” 林延潮连忙道:“下官岂敢。” 王锡爵摆了摆手,然后端起茶呷了一口然后道:“老夫这几日一面乞休一面上疏争国本之事,虽说在家修养,不少人也给老夫写信,申公就来信劝老夫不要计较这一次焚诏之事。” 林延潮闻言目光一凛然后道:“恩师?”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申公与老夫说他让你辞官,是为了老夫能出面挽留!” 林延潮左右一想,当即明白了申时行的用意。但是转念一想,王锡爵本可以不用将这些话说出来,但他却点明了,真是骄傲自负的可以啊。 王锡爵道:“宗海,你可真是打算要辞官?” 林延潮闻言道:“确有此意,只要皇长子能出阁读书,陆平湖下野,下官即辞官!” 王锡爵吹了吹茶碗上的茶叶,然后随意地道:“说实话你若真要辞官,老夫也并没有挽留的意思,但是……石大司马却置书于老夫说海运济朝之事非你不可,所以老夫思量再三打算拿一个折中的主意,你可愿意听?” 林延潮道:“元辅之言,下官自是洗耳恭听。” 王锡爵点了点头道:“老夫仍是打算让你替宋应昌为备倭经略如何?” 林延潮闻言默然。 王锡爵淡淡道:“有什么条件你大可与老夫提?就算有些不情之请,老夫也可看着办。” 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长城 王锡爵与林延潮对坐亭中,这时候一阵疾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 一片竹叶从竹上凋落,打着旋落在了王锡爵的衣袖上。王锡爵目视竹叶,用手将其从衣袖上捡起放在面前的石桌上。 王锡爵掸了掸衣袖问道:“老夫先问宗海去朝鲜为经略不答?后问有什么条件商量也不答?不知宗海是迟疑于前,还是迟疑于后,或者皆有?不妨坦然言之,否则老夫何必亲至贵府呢?” 林延潮闻言道:“元辅说笑了,下官不是不答而是忽然想起了一事。” 林延潮顿了顿:“昔年王安石欲行新法,州县里不满的官员很多,时邵康节闲居家中,闻门生故吏纷纷欲自劾而归不由道,此刻正当贤者为朝廷尽力的时候,新法固然不美,但我等为官能够宽一分,则百姓能够受用一分,自劾而去又有何益?” 林延潮说完后是满脸的谦虚。 王锡爵闻言则悠然神往地道:“说得好,邵康节之胸襟真值我等敬佩,比很多避之山林的自诩隐士的人高明多了。” 林延潮一愕心想,王锡爵难道在装蒜吗? 但见王锡爵淡淡地笑着道:“老夫在翰院听得宗海一则故事,当年宗海触怒张江陵而自请归省,当时有人问你是否不愿再做官?你说大丈夫不可负此有为之身,只要朝廷愿意用你,就算是一名县令也可为之。此事当真?” 林延潮笑着道:“元辅言笑了,此事不过戏言尔。下官当时想得是,县令者亲民官也,品位虽卑怯事务繁剧,但胜在于朴实百姓打交道,如此总好过去庙堂看相公的脸色。” 林延潮这相公,没有特指张居正,言下之意把王锡爵也给带进去了。 哪知王锡爵闻言,却是抚须大笑道:“有人说当年宗海你上疏为张太岳求情,乃有私也!但今日老夫相信全凭一片公心。” 林延潮佯作赧然:“元辅见笑,见笑。” 王锡爵整了整身上的禅衣,悠然道:“齐高帝萧道成下诏问隐居陶弘景,问他山中何所有,以至于不肯出山?陶弘景答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答之,此中真意宗海可否明白?” 林延潮一副‘哪里会知道’地道:“下官愚钝,还请元辅明示。” 王锡爵笑道:“宗海非不知也,那老夫自问自答好了,老夫不是张江陵,这一次出山,并非贪图权位,功名利禄对于老夫而言,不如山间的白云更值得一顾。” “说来有些自命清高,但老夫为宰相不过为了报答人主的知遇之恩,从没有想过擅作威福,要真要说威福,那也是圣上的,我等为人臣者不可窃居,这些年来严分宜,张江陵之败,难道老夫没有看在眼底。最后再说到功业,老夫好言劝你一句,这功业的事也只能由天子而出,而我们为人臣职责只在谨守本分,然后仰仗洪福即可。” 林延潮心底‘呵呵’两声面上却道:“元辅这一番话真是至理名言,这令我想起了宋朝名将狄青,有军功且惜士卒,下面兵将每得衣粮皆曰狄家爷爷所赐。朝廷言官对他十分忌惮,天子却道狄青乃是忠臣。而宰相文彦博却对天子奏曰,太祖为周世宗忠臣,然而得军心,所以有陈桥之变。” ”所以我们为人臣又为何立功?为何报国?只要不出位即可。如此就能天下太平?这样将狄青,张江陵这样救时将相置于何地?” 王锡爵闻言一晒,正要继续说话。 却见林延潮起身道:“元辅可否让林某给你看一物?” 王锡爵点点头,他要说服林延潮走上正途,自时很有耐心。林延潮将亭边几十步的陈济川唤来,让他到自己书房立取一物。 不久此物呈来是一画卷,但见林延潮伸手打开却是一副大明江山的舆图。 这幅舆图画得却是十分简陋,只是大略标明的两京十三省的城市而已,对于边界也是十分模糊。 王锡爵不知林延潮拿出舆图来给自己看什么? 但见林延潮提起笔在这舆图上歪斜的画了一条线,然后对王锡爵道:“元辅可知此线?” 王锡爵见林延潮在大明的疆土上画了一道,顿时有些不喜,但仔细看去后道:“大致为万里之长城,但也不尽然吻合,宗海你与我卖什么玄机?” 林延潮道:“元辅,下官岂敢卖什么玄机。但林某所要讲的尽在这条线上,元辅说这一条线是万里之长城,下官深以为然,长城内可为华夏,长城外为狄夷,这是本朝士大夫所共识,但为何有这一说?” “那是因为长城内多是以农耕为生,长城外则多为游牧为生。” 王锡爵皱眉道:“宗海,你到底要说什么?” 林延潮道:“元辅容下官将话说完,为何长城内多农耕,长城外游牧之蛮夷难以教化?当年秦皇汉武北击匈奴,何尝不能教化之,但最后蛮夷仍是蛮夷为何?这是因为雨水丰寡之故,这长城以北雨水稀少,长草胜过长庄稼,故而只能游牧为生,但咱们长城以内却不一样。” “众所周知草原荒凉,百里之内未必能见人烟,故而难以管辖,这也是我华夏天然之屏障,而到了江南鱼米之乡,这一亩地里,甚至还有三户人家分着耕种。” 王锡爵微微沉吟道:“这说话倒是新奇,以往老夫都没听人说过。” 林延潮也只能说这是穿越者的见识而已,长城这一条线大致就是现代的四百毫米等降雨线。秦始皇修长城到明朝重修长城,大致就在这四百毫米等降雨线上。 而这条线也是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分界线。比如秦汉时候,长城在河套以北,但明朝长城却在河套以南,其中原因总是喜欢拿军事的强弱,制度的优劣来说事,但恰恰是四百毫米降雨线从秦汉的河套以北移到了以南。 这要说到华夏,就是因为人口的高度聚集居住,信息密集交流,这才容易诞生更先进的文明。这也就是我们自称华夏,而称长城以外的狄夷的原因。而至今四百毫米等降雨线还居住着中国九成以上的人口。 对于王锡爵而言,当然不明白,他来林延潮府上打玄机玩机锋,却没有料出林延潮却与他讲起了何为农耕何为游牧? “宗海到底想说什么?”王锡爵问道。 林延潮道:“元辅,其实下官要说的也在其中了,自古以来我华夏与狄夷之争也多在这条线上相互往来,强盛的时候如本朝太祖成祖都曾远伐漠北,但去得再远,数代之后都要回到这条线。难道真得是守成之君不如开创之君吗?未必然也。” “但弱的时候,也不乏如此如金,辽,元等,虽说狄夷入华夏而华夏之,但是两宋最后都不免国破家亡。而今元辅你看这陕西,山西,宣大,辽东这些地方,大旱一年连着一年,纵观天文水志,国初时何尝有如此景象?今日甚至连山东,河南,四川都出现了大旱。” “以我观来,这样的日子恐怕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年二十年。陕西,山西都如此,长城以北更不用多说,蒙古左翼右翼,甚至女真三部都会向南迁徙!嘉靖二十六年,蒙古左翼南迁,已经至我辽东岌岌可危,这已是先见。” “至于如此再过十年二十年,蒙古女真内部必会先自相残杀,然后再图南侵,若到时候狄夷之中再出一个成吉思汗,完颜阿骨打,那就是我大明之不幸了!” 王锡爵数度将危言耸听这句话道出口来,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大明现在正是盛世,虽说小有饥荒,但怎么会落到如林延潮说得这地步。 但是王锡爵看了一眼舆图上林延潮所画的线,再想起这些年山西陕西宣大的处境,也不得不承认林延潮说得确实有他的道理。 但若是真如林延潮所说,陕西山西一直大旱,而蒙古女真迫于生计南移进犯,这就是内外夹攻,这也是天意如此,岂是人力可以挽回的? 但是山西陕西怎么可能会一直如此干旱下去,还是十几年几十年,在他眼中也是这个时代士大夫的共识,一切灾祸都是人事不修所致,只要政治清明了,那么国家也会风调雨顺。 要他理解林延潮所言的四百毫米等降雨线以及小冰河期这样的概念很难。 王锡爵有些讥讽地道:“我还以为宗海只关心于义学树人之事,没料到对于天文地理如此格物之学也有如此研究!” 林延潮正色道:“义学乃百年树人之事,事乃国家的将来,但是此事济缓却不济急,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在陕西山西的大旱之上,这才是朝廷的根本。”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办?” 林延潮道:“首先必须在北方各省大力推行番薯,苞谷,可以为备荒之用!此二物种植于江南无益,栽种于北方却可以活人。但是朝廷不经过教导,老百姓不知道如何屯种过冬?这在京畿当年的屯田试种中都是有教训的。不过要渡过难关此二物也只能治标却不能治本!” 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传道 林延潮对于自己所言的能不能说服王锡爵也没有十足把握。 林延潮精心准备的这套说辞,原来是等着石星的,但是却不想碰到了王锡爵。王锡爵身为词臣看事的角度与石星这样的循吏自是有些不同。 而林延潮这套说辞,是来源自以往读黄仁宇《万历十五年》里面提出了一套以大历史的角度来看政治得失。 《万历十五年》此书的角度跳出了封建之时以帝王将相角度看兴衰,也跳出了近代以人治得失看兴亡的范畴,而是提供了一等更广度的视角。 好比明朝之灭亡,明清史学大体都是认为亡于万历,亡于魏忠贤,亡于崇祯,这是以少数几个人帝王将相决定一切的角度。这样的观点就是认为换一个皇帝,或者除掉奸臣,就能扭转局面。 而另一个角度延伸那就是近代,批判于东林党,批判于皇权,批判于党争。 这两等都是以人事的角度来看待。 到了现代分析就多了,大体是以小冰河期为主,以及番薯,苞谷的清初大规模推广,这一盛一衰来看。 这个看法跳出了人事,而是以自然学科的角度来看,比如《万历十五年》书中不少是以西方现代经济视角来分析,这也是大历史的说法。 大历史中尽量减少人事因素,而提供了一等更广度视角,运用多学科糅合的角度来分析历史。 譬如四百毫米等降雨线,决定农耕游牧两等文明,这是环境决定的,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其实林延潮个人以为以一个角度来看容易片面,多学科来看更客观,但回过头来起决定因素的还是人。 不过王锡爵可能不会如石星般顾及到这点,所以说服他,林延潮没有把握。 而对面的王锡爵仔细地想着林延潮的话,从义学,再到报纸,再从报纸到了番薯,苞谷,想起这些年林延潮干得那些事情,再到舆图上那触目惊心的一道线。 王锡爵抚须沉思了一会,然后道:“那宗海以为呢?老夫虽不认为陕西山西会常年的大旱,但是真如宗海所言,真的持续十年二十年,北方之狄夷也因穷困潦倒而南犯,那么就算凭借着屯种番薯,恐怕也是难以为继吧!如此这么多年我等在朝堂上争的是什么?又有什么好争?” 林延潮松了一口气,看来作为帝国的宰相王锡爵,对于自己这样说法还是有所认同。明朝的局势十分清晰明了,以大明现在的财政状况,若真的遇到林延潮所言这样的情况,那么国家就很危险了。 林延潮道:“元辅,下官听闻夏尚忠,忠乃诚信敦厚,如此不免为小人所欺。商人尚敬,敬为敬天法祖,但如此不免为小人以鬼神欺之。周尚文,文就是礼乐,但礼乐二字就容易生繁文缛节,这时候当以夏人的忠信纠之,如此三代循环,可谓往复。” 王锡爵道:“此太史公的话,可谓至理名言。” 林延潮道:“下官也是如此想的,政治之得失也在如此,本朝以礼治天下,可谓尚文久矣。此文并非周之文也。我等谈人事,论兴亡,都是以朝堂上而言。譬如我们看史书,认为帝王将相承国家兴衰,似乎国运兴不兴,坏不坏不在其他,只是归功过于几个人而已。” 竹林沙沙作响,从亭子里看向紫禁城的方向,依稀看到宫墙边角,不知不觉暮色已临。 王锡爵看了一眼天色,一笑置之道:“宗海,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天下大势乃人力不可挽回。似武乡侯般明知曹魏势大,为何仍七出祁山而为之?此乃不可为而为之。但国势真到你说得这个地步吗?” 国人讲究顺势而为,不讲逆势而行。 林延潮看了一眼天色,悠然道:“这暮色苍茫,可谓天时也。确实,下官夜中时曾观满天星辰,深叹知人事之渺小。下官也想过若真这样下去,下官在办的到底是什么?有用还是无用?最后想来就算无用,将来至少还有义学之事可以传我名声。” 王锡爵闻言露出深思的神色。 林延潮道:“譬如人事上就是看似有用的事,我等年少读史未尝没有捶胸顿足之时,为何那些帝王将相如此不堪造就,若换我来云云。如此想法多在江湖,在野山人虽对朝政不满,有如果用我当如何刷新政治之念,但他们却不曾在朝为官,不知种种细故。所以他们的有用之事,常为庙堂所嘲之。” “但如武乡侯的境遇来看,我等之辈也容易生出时也命也,人力岂可胜天之感。庙堂之上的我等,正因为了解于世故,所以也畏惧于世故。官员们常言,有的祖宗成法眼下看似无用,但都有深意,不可轻易废之。这就是无用胜有用。” 王锡爵闻言徐徐点头道:“宗海,老夫记得宋时将曲巷都建的极为弯曲,对百姓而言十分不便。但有一日囚禁的犯人在巷中造反作乱,一名老卒一人一枪在巷口却拦住了所有造反的囚犯,这不是无用之有用吗?” 林延潮道:“元辅说得好,天下一物莫不用处,当年薛侃与王阳明论赏花除草。花固美,草亦有称道地方,为何要赏花锄草。若我要赏花嫌草碍事,那除草就好,若要用草,则芟花即可,此全凭于心,无需有碍。” “譬如那巷子,若是囚禁犯人用曲巷则可,但若是要方便于民,普通巷子尽管可以往来通直,但看我们要得是什么,岂可一概而论。” 王锡爵抚须道:“所以宗海所言到底还是那句话……要变!” 林延潮道:“是要依时依势而变,概而言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但人不可不知天时地利。” “这就如同老百姓家贫家富,这就是大势。若问富贵之家还是贫寒之家子孙出人头地容易,当然要属富贵之家。但富贵之家也有纨绔子弟,败坏家业,贫寒之家也出杰出之辈,振兴家业,这就是人是第一。” “要想出人头地,赴科举考功名是最好的办法,贫寒之家可以花钱让子弟读书,但他们只能上乡塾,没有明师指教,有的时候因为种种变故而不能读书,但富贵之家也可聘请学问渊博的老师增益子弟的学问,甚至父母也可教子弟读书。就算如此,但寒家之中仍有子弟出类拔萃且人才辈出。” “不知天时者,仿佛读书就不要看贫富,不能出人头地,全因汝并非读书之才。不知人和者,眼底唯有富贵之家才能出读书人一般。所以元辅问下官读书哪个最重要?那么下官还是要说人是最重要的。” “再放到朝廷上,眼下陕西山西旱灾连连,若是真持续一十二十年当怎么办?下官仍是要说是事在人为,这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好了!科举之事,你我姑且放下不谈,”王锡爵出声道,“依你之见,此用在国是当怎么办?” 林延潮道:“元辅,下官所思眼下还是在一个国用不足上。陕西山西大旱,咱们可以用屯垦番薯苞谷来缓解,但于女真蒙古来犯,我等当如何应对?兵马之事说到底还是军粮筹措,国库之丰盈。” “之前平宁夏不过数个月,就用了朝廷两三百万两银子,平缅甸也用了两三百万两银子,现在平倭事,这才两个月,现在兵部已报上来要两百万银子打底,这钱让谁来出?” “国用已经不足,朝廷没有钱?那么这钱向谁去要?朝鲜吗?朝鲜自顾不暇。向老百姓加税?则民不聊生。向商人征税?朝野上下必怨声载道。所以依下官的办法,就必须在朝鲜开海运海贸,通商惠工,以海贸之利,省朝廷之挽输,同时以济国用啊。” 王锡爵闻言睁大眼睛,熟视林延潮:“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这就是你向老夫提得条件?海贸之令一开致‘片板不可下海’的祖训于何地?” 林延潮正色道:“元辅,并非下官危言耸听,当今之天下已不是光凭换一换朝堂上几个大臣,整顿一番吏治,政治再清明也难挽天倾!何况这些我们还全然不可办到。要破局者不可依于成法!祖宗家法该变还是要变!” “眼底不仅仅是朝鲜一个例子,将来蒙古,女真咱们都可以用这个办法应对。只要番薯的事可济之,咱们大明国势就可以稍稍挽回一些了。下官以国事恳求元辅!” 王锡爵心想,自己当初让林延潮出任朝鲜经略,他本以为林延潮会提一些条件作为交换,但没料到到了林延潮嘴里,没有一件是自己的条件,而是全然提国家打算的样子。 你这番打算到底为公还是为私? 但是若是林延潮用私人的条件,让王锡爵满足他。王锡爵虽会违背原则答允,但肯定会看不起林延潮,可是现在……叫王锡爵怎么办。 王锡爵转过身去道:“你方才说夜中观星辰知人事之渺小,当年张江陵就是不信天命信人事……你要在朝鲜通商惠工,那么必须在朝鲜驻扎兵马,这驻扎兵马就要在朝鲜设兵镇,这打算朝鲜国主安肯同意?还有这海贸之事,不也是倭人所主张?岂可就如此随随便便就同意了。” “此事需从长计议方可,老夫好好想一想!但今日过府一趟,算是不虚此行。” 说完王锡爵一掸禅衣离座起身。 林延潮也是起身相送道:“元辅,下官还有一件私事。” 王锡爵闻言回过头来道:“宗海请讲!” 林延潮道:“若下官真去朝鲜,既出将则不能入相了,将来回朝之日也唯有闲置。到了这一步,入相不入相也不在下官考量之内,只是……只是下官这礼部尚书是于东阿推举的,在下官心底于东阿之才胜过下官十倍。如此贤才空老于泉下不是为朝廷之憾,若是能起复他做官,也算了了下官一桩心事。” 王锡爵闻言略有所思,林延潮问道:“元辅……此全为下官私请……”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宗海,方才老夫与你一番闲聊,观汝胸中是有一番大沟壑的。你既有事功变法之心,但此番去平壤即全然放下,心底真的舍得?” 林延潮道:“元辅于仕途之上,看到了岭上之白云,而下官寻志问道,亦以为我辈读书人一生只在卫道上,但卫道之上还有传道授业。” 说到这里林延潮目中眺望极远:“庙堂为官或不适于林某,若是能得国泰民安,四海无事,那林某为一教书匠,此生已是足矣!” “下官胡言乱语,让元辅见笑了。” 王锡爵当然听过林延潮拜礼部尚书时,对学生们言功成之日,愿回乡为教书匠的事。此事在士林中传为美谈。 王锡爵当初听到这里以为林延潮是效仿诸葛孔明之举,但今日亲自听来确为心声。最后林延潮这一句实令王锡爵对他大为改观,他终于明白为何张居正当年如此看重此子。 因为在此子有那股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做不到此就称不上真正的读书人。 暮色之下,王锡爵认真地看了一眼林延潮,但见林延潮却又立即恢复了恭谦的神色。 王锡爵正欲开口,这时候王五等人已是从前方游廊走向亭子此来。 王锡爵当下没有开口,而是拱手向林延潮道:“天色已晚,告辞!” 说完王锡爵负手离去。 回府后一夜无话。 次日内阁有急务,大致是朝鲜用兵之事。 王锡爵不得不从‘病中强起’入宫参加廷议。 因为明军受挫不前,天子拿出帑币犒赏前方将士,并举行了平壤大胜的告捷之礼。同时也是下旨让石星立即筹集在朝鲜作战将士的军粮问题。 圣旨的口吻十分严厉,依王锡爵料想,石星现在估计是肠子都悔青了。要是当初同意了林延潮海运济朝的方案就不会有今日的窘境了。 廷议时礼部尚书林延潮也是告疾没有来,谁都知道林延潮告疾是怎么一回。 众大员们看了看林延潮空着椅子,以及石星那憔悴的样子,都是心底有所不忍。 以往在廷议上喜欢发表意见的石星,现在是一句话都不说。 到了廷议后,众官员们都走了,唯独石星留下走到王锡爵面前道:“元辅,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锡爵看石星的两边的霜鬓不由道:“好吧!随老夫到阁里聊吧!” 石星跟随王锡爵来到内阁值房。 关上门后,王锡爵对石星道:“你可是问老夫昨日去礼臣府上的事?” 石星点点头道:“是的,不知元辅与林侯官谈得如何?他是否狮子大开口,无耻索要?” 王锡爵反问道:“若他狮子大开口,你当如何?” 石星闻言双手抓着膝盖,沉声道:“为了朝鲜前方的将士,那么下官也唯有……暂且以国事为重。” 石星言下之意,现在满足你,但这笔账将来是一定要算的。 王锡爵点点头道:“林侯官确实与老夫提了几个条件!” 石星道:“下官愿闻其详!” 王锡爵抚须道:“他是先以邵康节事王安石而言,言下之意说的是,老夫是王安石,他是邵康节,他虽有心出任朝鲜经略为国办事,但他与老夫不和,又如何能够不受成功?” 石星点点头,古来大将出外者,莫非担心于朝廷的关系难以相处。 林延潮与王锡爵,石星不合,去朝鲜当然有这个担心。 王锡爵道:“老夫无意为相,只要他在朝鲜不出格,老夫也不会反对。只是兵部……” 石星当即道:“经略本来就有临机专断之权,更何况林侯官是礼部尚书,若出镇朝鲜,也当由政府出面节制,而不是通过兵部。” 王锡爵点点头,石星肯放手,那么就太好了。 王锡爵道:“那就给他临机专断之权,让他放手去办好了。还有就是他要在朝鲜以海运兼办海贸,说如此可以省朝廷挽输,还能贴补国用。老夫为难的是这个,这海贸的口子一开,以后会如何?” 王锡爵说到这里,看石星神色。 “怎么?大司马为何不说话?” 但见石星沉思入神,他本以为林延潮会狮子大开口,满足一己之私,但见林延潮提出两个条件都是从国家大计长远考虑,而并非自己,顿时自觉自己失算。 他到兵部以来,处处与林延潮为难。 他自负一片公心,事事为国家争之,但其实说到底就是为兵部揽权的想法。 一旦在朝鲜之事上稍稍放权礼部,自己就失去威信,兵部的官员也会看不起自己。 在此念头先入为主下,他对林延潮的观点总是嗤之以鼻。 而今自己失算不说,在为国家谋划深远上,他也是自愧不如。 他在见招拆招,而林延潮却想到下面的二三四五步。 “最后林侯官自知若出任朝鲜经略,将来不复有入阁之资,故而请老夫起复于东阿,以为报答对方当年的举荐之恩。” “什么?”闻此石星不敢置信。 林延潮明知于此,仍是决定出任朝鲜经略,如此不是他与王锡爵逼他去的。 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逆鳞 内阁值房之内,王锡爵与石星面前的两盏热茶早已是凉了。 从得知林延潮心迹的那一刻起,石星的眉头紧皱,脸上时而抽动一下。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他的老妻,当年他受廷杖时,老妻以为他被杖死,在府中为石星殉死。 石星更想到当年离家赴京赶考时,老师对他的期许,希望他书生报国,以天下苍生为心。 磨志三十年,竟然反令自己一叶障目。 王锡爵一时没想到石星心底如此变化,倒是道:“于东阿与你有乡谊,你以为……” “惭愧,”王锡爵但见石星突然起身离席,但见石星向王锡爵长揖道,“元辅,下官实在惭愧至极,先行告退一步!” 说完石星大步流星地离开。 见石星离去,王锡爵欲言又止,他略一思索已是明白了:“石东明不仅果行之人,还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君子。” 说到这里,王锡爵不由长长叹息一声:“倒是老夫……” 王锡爵知道自己不是石星,身在宰相这个位子,有时候明知是错的,但只要坚持了下去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对的。 王锡爵想到这里,反而却觉得自己身不由己。 若世上之事若真只有对错就好了,如此死也能死个明白,但世上之事偏偏并非如此。 就在这时王五禀告三辅陆光祖在值房外求见。 王锡爵闻言不由笑了笑,这世上若论谁对他去林延潮府上最关切,无疑当属石星,陆光祖二人了。而陆光祖的关心还要胜之一筹。 “请他进来,把茶撤下去。”王锡爵坐回了炕上。 片刻后陆光祖推门而入。 “与绳,请坐。”王锡爵指着下首一张官帽椅。 “多谢元辅。”陆光祖称谢一声然后提起官袍下摆从容入座。 他飞快扫了一眼身旁的案几,但见上面有两个微不可见的茶碗水印。 看到这里,再看看高坐上首的王锡爵,这其中的意思就很多了。 王锡爵见石星二人是并排而坐,而他见自己却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亲疏远近倒是分得很清楚。 莫非是前日自己偷偷给天子上密疏的事,给王锡爵知道了? 可是天子明明已经给自己密疏奏事之权了,王锡爵这个时候若是打算要回去,就太难了。 陆光祖不动声色笑了笑道:“元辅,这几日不在阁中,陆某有几件事想向与你奏明。” 王锡爵点了点头道:“好。” 陆光祖当即道:“宁夏镇四营官军家丁围杀巡抚党馨副使石继芳之事……陆某与张阁老商议,这边兵变闹事起于朝廷拖欠宁夏镇军饷,故而还是依照原先的惯例,只惩首恶,余者不问。陆某打算将过错都推在已是身死的党馨身上,就以抚臣不知体恤来拟旨。” 王锡爵闻言微微点头,这一刻他不由想起了林延潮所言,朝廷缺钱之事。这一次宁夏之役,虽说起因于边将哱拜父子的叛乱,但更内在的原因起于朝廷对宁夏镇军饷的拖欠。宁夏镇的士卒已经许久缺粮缺衣了,并且数次向巡抚衙门讨要未果。 最后哱拜父子叛乱,顿时一呼百应,朝廷虽胜了这一战但用了两三百万两银子,更不用说掘河水淹宁夏镇的种种损失。只要是边军粮饷能够充足,怎么会有这样得不偿失的叛乱之事。 陆光祖又道:“前郧阳巡抚李材因参将万春叛乱之事,已经幽闭五年,朝廷上大臣们的奏疏论救不断,当年刑部尚书李世达、左都御史吴时来、大理少卿李栋都言念在他云南平乱的战功上可以以功抵过,但是都为陛下所重责而夺俸。” “陆某以为李材有知兵之名,所以不因万春造反,而将他所有功劳抹杀。眼下朝鲜正在用兵,李材又有擅用火器之名,不如令他戴罪立功调去朝鲜平倭。不知元辅意下如何?” 说到这里,陆光祖偷看王锡爵的脸色。 王锡爵闻言道:“天子十分厌恶李材,别说是去朝鲜,就算是复官也是极难。至于替代宋应昌为朝鲜经略的边臣,老夫已有人选。若是与绳借用此事来探仆的口风,那么应该可以安心了。” “陆某不敢,”陆光祖心底一凛,“陆某没有窥探的意思,但既然问到新任朝鲜经略不知元辅意属何人?” 王锡爵看了陆光祖一眼,然后笑了笑道:“与绳兄何必明知故问呢?” 陆光祖抬起头对上王锡爵的目光,王锡爵这么问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了,难道对方想要摊牌不成? “那么确实是林侯官了?” 上一次王锡爵逼林延潮去朝鲜,二人失和。 但这一次王锡爵亲自去林延潮府上,却是两人和好。 王锡爵急于林延潮修好,是为了什么? 见王锡爵不置可否,陆光祖抚须道:“如此就太便宜他了。因为林侯官焚诏之事,陆某担心天子龙体有恙,前日用密疏给天子请安。现在林侯官既能引动圣怒,最后还能落一个出外镇朝鲜,实在是他的洪福。” 陆光祖借着对林延潮的不满,不动声色地将他密疏的内容给王锡爵道出。 这话很显然是对王锡爵解释,同时表明自己没有丝毫异心。 王锡爵脸色神情有些淡漠,似对于陆光祖这样解释的话完全无动于衷。 陆光祖心想,自己确实只是上了一封请安奏折,为何王锡爵却是这个脸色呢? 但见王锡爵道:“与绳兄,可知丁谓王曾之事?” 陆光祖一听王锡爵提及丁谓,王曾之事,心底顿时冰凉。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王锡爵与他决裂了。 何为丁谓,王曾之事? 这二人都是宋时宰相。丁谓逐走了寇准,在朝堂上权势可谓一手遮天。 当时丁谓权力之欲极强,对大臣们严加规定,任何人在退朝以后不可以单独留下向天子奏事。 当时大臣王曾对丁谓的话认真遵循,所以深得丁谓赏识。 有一日王曾对丁谓说我想要将他兄弟的儿子过继,此事不好在众人面前启齿,想要单独面奏给天子。 丁谓对于王曾说,老弟,你的为人我还信不过吗?尽管去讲吧。 结果这日王曾退朝后,却向仁宗奏明了丁谓的种种不是,最后丁谓因此被贬至崖州。 而王锡爵就是借用此事告诉陆光祖,你向天子上密揭的事触了老夫之逆鳞了。 陆光祖看向了王锡爵,数度要开口,但还是没说出口。到了他今时今日这个位子,倒已是很难向人低三下四的说话求情。 此刻陆光祖勉强笑了笑,对王锡爵道:“王曾状元出身,又是三元及第,陆某的才具实不如他的万一。元辅是否看错了人?” 王锡爵淡淡地笑了笑,对外头道:“来人。” 王五闻言推门入内,躬身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王锡爵道:“请卢中书进来。” 片刻后中书舍人卢纹入内向王锡爵,陆光祖二人躬身行礼:“元辅,阁老不知有什么吩咐?” 卢纹心底奇怪,但见陆光祖此刻梗着脖子,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此刻他察觉到一丝不妙。 王锡爵端起茶,淡淡地道:“卢纹,你我相识一场,老夫也不愿令你与你父亲难堪。以往的事就算了吧,但从今以后你与陆阁老就一起离开这文渊阁,就不用回来了。” 卢中书闻言神色剧变:“元辅?老大人?” 王锡爵看向陆光祖道:“与绳,你以为如何?” 陆光祖眯着眼睛盯了王锡爵,并露出了一股狠色:“成王败寇,迄今还不知矣……告辞。” 说完陆光祖一拱手,扬长而去。王锡爵只道了一句,与绳所言极是。 说完王锡爵脸上倒是痛惜之色。 反观陆光祖,这一刻他已知与王锡爵再说任何话都已是废话,唯独卢中书却感觉五雷轰顶,浑然不知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元辅……元辅……” 王锡爵叹了口气对王五使了一个眼色。王五点点头当即道:“外面来人。” 几名阁吏闻声进入值房。 王五指瘫在地上的卢中书道:“把此人叉出去,另外他的公案上的收拾一下,全部都烧了,不许他带走一物离开这文渊阁!” “是。”左右一并言道,他们不知道为何前日还高高在上的卢中书今日却被人扫地出门。 但这在官场上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从巅峰到谷底从来只需一日。 卢中书被棍棒叉出去后,王锡爵始终是情绪不高,甚至有些郁郁。 王五对王锡爵道:“老爷,无需如此,这卢中书我们还是给他留了些颜面,否则按照以往的规矩,早就剥光衣服扔出宫外了。” “这是没有霹雳手段不能显菩萨心肠,”王锡爵叹道,“只是这卢纹是个不错的孩子,若是老夫不来京师,他或许是我最信任的子侄吧,一切缘起都在老夫,怎么能说无疚,怪就怪老夫来任这首辅吧。” 当日王锡爵与陆光祖失和的消息,飞一般的传遍了官场上。 内阁的阁臣之间想来讲究一个同舟共济,尽管私底下有矛盾,但无论如何不能捅到表面来。所以一旦两个阁臣公然撕破了脸,无疑只能一个走,一个留。 至于陆光祖和王锡爵二人谁走谁留,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何为儒?(恭喜joyii书友成为本书盟主) 王锡爵与陆光祖之间的斗争,显得有些波澜不惊。王锡爵与陆光祖公然撕破脸后,将决定权抛给了天子,作出了一个二选一的抉择题。 官场诸如此例很多,比如边臣之间,巡抚与巡按不和。 巡抚与巡按之间互参。 总督与巡抚之间互参。 朝廷为了化解局面就是将一人拿下,一般朝廷会信任刚刚派到地方的官员,或者是级别低一些的监察官员。 而上升到内阁大学士这个层面,则有不一样了。 当年申时行在言官间的名声一塌糊涂,又经历了密揭被泄露一事,等于与许国撕破了脸。 许国认为天子会在他与申时行中作一个二选一。 然而许国并没有料到,天子最后两个都不选。 而到了王锡爵与陆光祖这里,答案又是什么? 首辅与其他阁臣的斗争可以称得上十分激烈。 比如夏言与严嵩,严嵩与徐阶之间,都是彼此向皇帝告黑状,下猛料,力求搞倒搞臭,其中离不开对圣意的揣摩,以及对对手的了解。 但是王锡爵与陆光祖之间撕破脸后,王锡爵没有说过陆光祖一句不是,只是摆出了你留我去,我留你去的态度。此君子之风实令人称道。 次日陆光祖忧虑重重地到阁,发现一切暂且风平浪静。 他来到值房但见各衙门的文移仍是第一时间摆在了他的案头上。 陆光祖稍稍定神喝了一盅参茶提神后推开值房大门,他负手看着往来的阁吏,舍人,内阁里的官吏们对他依旧恭敬有加。 陆光祖当即踱步来到王锡爵的值房前看了一眼,但见值房之门仍是紧锁,门口两位当值的中书也是起身向陆光祖见礼。 这一幕的场景十分熟悉,唯独一名当值中书年纪甚轻,看来是来替补卢中书的。 陆光祖瓮着声对二人道:“若是元辅到阁,还请知会老夫一声。” “谨遵阁老钧旨。” 陆光祖闻言点点头,回到了自己值房。 坐在椅上,陆光祖伸手捏着眉头,昨日他与门生故旧们商议了一晚上。开始众说纷纭,最后达成一致,门生们大体上意见认为,王锡爵现在虽为清议所非,但天子对他仍信任如故。因此眼下王锡爵是难以为敌的,必须示好求和,否则阁臣的位子难保。 陆光祖想到这里,于是对心腹吩咐道:“你拿老夫的帖子,请吏部左侍郎罗万化今晚来老夫府上一趟,就以老夫……老夫新近得了一副吴道子名画,请他过府一鉴。” 罗万化与陆光祖有乡谊,对方又是王锡爵的好友,所以陆光祖打算让罗万化替自己出面与王锡爵说和,这也是最后不是办法的办法了。最大的问题还是在卢中书上,但陆光祖也是安排好了说辞。 另外陆光祖暗中还有一手准备,利用国本的事说事,继续用清流势力来打击王锡爵的威信。 陆光祖知道自己若真与王锡爵斗胜算实在太低,但唯一所持的对方行事有原则有底线,不会太咄咄逼人,这就是他唯一翻盘的机会。 陆光祖刚刚想到这里,就听得下人禀告道:“老爷不好了,今日言官纷纷在会极门投书弹劾,上面不少人都是……” 陆光祖闻言色变拿起奏章一看,但见弹劾的名单上都是自己的门生和故旧。 王锡爵终于还是下手了,而且用了这样雷霆万钧的手段。 陆光祖默然半响。 “老爷如何是好啊?咱们要不要出面保一下?” 陆光祖摇了摇头道:“保什么?王锡爵让人弹劾我的门生,其用意是逼老夫自己辞相!” 陆光祖仰天长叹,自己还是没有算到这一步。 内阁当然有权力决定被弹劾官员的去留。但现在王锡爵,赵志皋都不在阁,陆光祖身为内阁的第一把手却出面保自己的门生,这不就成了结党营私吗? 一旦陆光祖出面保他的门生,那么自己就陷入众矢之的。 王锡爵早早乞疾在家,赵志皋也是装病,就是为了让他陆光祖陷入今日的境地。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陆光祖自己辞相,来保住自己的门生故旧,如此换得自己的体面,也揭过了这场他与王锡爵斗争的影响。 陆光祖看了一眼奏章,脸上露出冷笑道:“好个王元驭,好个真君子!” 而此刻王锡爵正在府里假山池边观鱼。 他的下人都站在一旁远远的伺候,生怕打搅了老爷此刻的清净。 不久王五从远处走廊走到鱼池边,到了王锡爵的身旁。王锡爵将饵碗递给王五,王五自是动手帮着王锡爵给池鱼偷食。 王锡爵悠然地坐下,挽起了手上的袖子:“难得春光如此明媚,令老夫可以偷得半日闲暇。” 王五笑了笑道:“老爷安然观鱼不出府一步,却能定大局,孔明再世也不过如此啊。” 王锡爵笑了笑道:“老夫岂敢自比孔明,是了,孙稚绳来了?” “已是请来,正在客厅候着。” 王锡爵点点头道:“带到这里来。” 不久孙承宗来到鱼池边面对王锡爵恭恭敬敬地口称恩师。 孙承宗是万历十四年的会元加榜眼,王锡爵是他的大座师,林延潮则是小座师。 一般而言,大座师在小座师的地位之上。 王锡爵看向孙承宗道:“稚绳,你今年在翰苑所写的讲义文章,老夫都已是看了。” 孙承宗躬身道:“还请恩师指教!” 王锡爵笑了笑道:“你的经义文章功力愈加精深,可知你这些年在翰苑里没少下功夫,心性也是打磨出来了。” 孙承宗道:“学生当年刚入翰苑时,恩师交代学生要忍得住寂寞,先坐得十年冷板凳,从史书典策上先追究三代之治,知古人精微,再读至秦汉唐宋,得近人之发越,学生这些年一直不敢忘记恩师的教诲,三九三伏天里都手不释卷。” 王锡爵欣然道:“甚好,甚好。老夫观你当年在新民报上作文章,笔锋雄健,篇篇直指时弊,近日再读你的文章,知已懂藏锋之道,不再言辞激烈,老夫已明白你更上一层楼了。到了今时今日,也当以重任交托给你了。” 孙承宗连忙道:“恩师……”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昨日天子已批示老夫,收回了三王并封之成命,将颁布明旨在明年春月让皇长子出阁读书。国本之事,慎之又慎,身系天下臣民之将来,没有老成持重,博识远见的官员不可为太子师也,所以老夫思来想去将此重责交托给你。” 孙承宗连忙道:“恩师,学生才疏学浅,恐不能胜任。” 王锡爵淡淡地笑着道:“你先不要推辞,这个太子师的人选,老夫与皇上,诸多官员都是商榷过,皇上意属于你,礼臣也推举于你,加上老夫已有三人矣。” 孙承宗定了定神道:“元辅,此事下官第一次听说,不敢置信。” “哦?林侯官没有事先与你通气?” 孙承宗道:“大宗伯只是说元辅会有安排,但是什么安排他没有告知。” 王锡爵点点头道:“稚绳,老夫以为所谓大臣风骨者当为刚直不阿,宁折不弯,却不是长袖善舞,外圆内方。这一点是老夫认为你与林侯官不同之处。” “而在人品与才干之间,老夫从来都是取于前者。所以不要想得太多,林侯官此去朝鲜平倭,托付老夫让你为太子讲师,而你切不要辜负了他的所托。” 孙承宗一愣,看了王锡爵一眼。 林延潮此去朝鲜,以后是不能回朝拜相了。所以此事一去,王锡爵既将孙承宗视为承林延潮衣钵之人,同时也认为林延潮一走,那么如孙承宗他们这些门生故旧也当依附于他,今日他抛出了橄榄枝。 面对王锡爵的邀请,孙承宗道:“皇长子讲师的事,孙某自觉得没有这个福分,所以还请元辅另请高明!”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王锡爵对孙承宗的表态还是有些意外。 “哦?” 孙承宗道:“恩师,学生有一言不吐不快。这几年朝廷党争成风,并愈演愈烈,官员之中不是依于政府,就是搏击朝臣,在清流之中得一个名声。” “孙某无才,却得蒙恩师青眼,但却是无心置身于这党争之中。” 王锡爵有些意外,闻言抚须寻思了一阵道:“你既不愿搅和党争中,老夫又何尝愿意,但是有些规矩不可不立,否则难为万世之纲常。不过老夫尊重你的意思,至于这朝廷的任命,也不是你能推托的。你回去再好好想一想。” 孙承宗还要再说,王锡爵已是坐了下来,一旁王五道:“孙大人请吧!” 孙承宗仍是向王锡爵长长一揖然后道:“恩师,在孙某眼里立万世规矩为大儒也,但规矩不行时破了规矩的人也可称为大儒也。人生在世不为前者儒,也当为后者儒!” 孙承宗走后,王五对王锡爵道:“老爷,这孙侍讲好不识抬举,如此……” 王锡爵抚须道:“荐他为皇长子讲官,是老夫与林侯官的默契,老夫岂能出尔反尔。但这不为前者儒,当为后者儒说得实在是好,没有个几斤几两,哪里可以说出这话?呵,林侯官还真是好眼光!” ps:感谢joyii书友成为本书第十一位盟主。 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离去(恭喜书友三少爷的天堂成为本书盟主) 平壤大捷告庙后,仍在‘病中’的首辅王锡爵被天子召入宫中。 乾清宫之中,天子宽坐在一张大藤椅上,张诚,陈矩两位权宦都躬身默立在旁。 田义则是在一旁给不耐热的天子打着扇子。 而王锡爵则坐离天子不过一步之远的连椅上,这个位子即是方便君臣说话,也是一种信任与恩遇。 天子温颜道:“这一次平壤大捷,先生运筹帷幄之功不小,朕决定赐先生白银一百两,及纻丝表里等以酬大功。” 王锡爵惶恐地道:“回禀皇上,此事老臣万万不敢居功。老臣年底方才回朝,平壤大捷又是正月之时,其功应该归于内阁大学士赵志皋,陆光祖,张位以及兵部尚书石星的居中运筹。” “还有前线东征的将士。朝廷赏罚必须分明,无功者必不可受赏,否则如何酬有功之人,老臣还请陛下三思。” 天子见王锡爵不居功十分高兴道:“先生高风亮节,朕早已知之,既然如此朕就赏赐赵志皋,陆光祖,张位,石星他们白银五十两,纻丝表里两件,另外平壤前线将士计功之事,为何兵部仍是迟迟不报,之前派官员到朝鲜查明了没有?” 王锡爵回禀道:“战功之事最忌虚报冒领,朝廷再三慎重也是有的,此事依老臣看来还是请新任平朝经略到了辽东再说。” “哦?新任平朝经略?元辅意许何人?” 王锡爵道:“老臣打算向陛下保荐礼部尚书林延潮。” 天子闻言沉默半响,王锡爵见天子神色,然后从椅上站起躬身道:“陛下是否以为不妥?” 天子反问道:“是礼臣自请赴朝吗?” 王锡爵道:“是老夫亲自去他府上相请。” 天子问道:“先生乃是一品大员,竟屈尊降贵到礼书府上相请?先生,为何以为非他不可?先生坐下说话。” “老臣谢过皇上,”王锡爵坐回椅上道:“在三王并封之前,老臣曾有意保荐,当时因平壤大捷,老臣误以为朝鲜之事大局已定,那么礼臣去朝鲜商谈封贡之事也是应有之意。” 天子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他素来有这个主张。” 王锡爵道:“而今日是因为东线将士缺粮,老臣与兵部尚书石星商议过,必须以海运运兵运粮,这海运必须借助海漕,此事也是当初出于礼部尚书的主张。所以既要粮草调运,需多面权衡,为保障东征粮秣之供应,此事非礼部尚书出马不可。” “若是皇上担心词臣出掌兵事不妥,老臣以为当年杨文襄曾总督三边军务,平定了安化王之乱后,又计除刘瑾,号称出将入相,文德武功,老臣看礼部尚书林延潮也丝毫也不逊色。” 天子闻言微微皱眉,然后道:“开国以来又有几个杨文襄呢?是了,皇三子出阁读书的事,先生与礼臣商议得如何了?” 王锡爵道:“老臣与礼部尚书一致以为,之前三王并封之事已至百官议论纷纷,若再行皇长子皇三子一并出阁之策,则不可再行。” 但见天子身子离开椅背道:“前可行,后不可行,这不是欺君吗?” 天子雷霆之怒,张诚,陈矩,田义都一并拜下连声道:“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 王锡爵也是起身向天子叩头然后道:“陛下,众望所归,人心如此,此不可违也。” 天子认真看着王锡爵,但见对方梗在那。 半响后天子叹了口气,道:“朕不是执意如此,但若中宫有出,奈何?” 王锡爵道:“陛下,此说在十年前犹可,今元子已十三,尚待何事?况自古至今,岂有子弟十三岁犹不读书者。臣恳请陛下早定大计啊!” 天子听到这里沉默不语。 王锡爵再三磕头道:“老臣恳请陛下恩准。” 大殿之中静默了好一阵,王锡爵跪伏在地一动不动,殿中唯有两只铜鹤吐着熏烟。 过了好一阵天子叹道:“先生乞病近一个月,仍句句不离国本。先生的忠心,朕是知道了。那么皇长子出阁读书之事到明年再办,这马上就要立夏了,不急于一时,不是说一年四季在于春之计。” “说到入夏,紫禁城里酷暑夏日难当,朕每到夏日都是头晕目眩,不能处理国事。故朕有意驻跸巩华城避暑。听说巩华城年久失修,前两年朕有意修葺一番,户部却以种种理由推脱,先生看如何?” 王锡爵明白现在国家艰难,国库又是没钱,要重修巩华城行宫又要花不知多少钱,官员们又要将责任推到自己身上。但到了这个份上,王锡爵唯有道:“陛下龙体为重,老臣这就与户部商议此事。” 天子欣然道:“那么先生就去办,有先生回阁主持国是,朕也可放心多了。” 然后天子又道:“至于礼部尚书出镇朝鲜之事,朕以为武事还是要外臣来办,但议和之事可以托负于礼臣,但兵马不可由他节制。” 王锡爵道:“陛下圣明,谋虑周全此臣所不能及也,那么改让宋应昌为蓟辽总督,节制入朝兵马,礼部尚书林延潮则为经略,全权授其与倭国战和封贡之事,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天子道:“就以此拟旨吧!朝鲜之事一了,就让他回乡教书吧!” 林府书房之中。 林延潮一面写信,一面听着身旁的陈济川奏事。 “老爷,内阁大学士陆光祖向天子上了辞疏。” 林延潮点了点头,陆光祖辞相之事,看起来波澜不惊,依他看来还会得一个驰驿还乡的体面。 然后林延潮向陈济川道:“兵部工部那边于鲁密铳可有回音?” “兵部工部都已是答允,先加急打造鲁密铳一千件,以缓解前线急需。但是对于保奏赵士桢,徐光启两位,兵部工部的意思是要等打造出鲁密铳试射之后再议。” 林延潮不以为然地道:“事事都打个折扣,难道王太仓之前没有吩咐吗?也好,待我与石东明再好好分说。” 陈济川道:“老爷还有一事,前几日……前几日孙稚绳去了首揆府上。” 林延潮继续写信片刻,写毕后搁笔在旁对陈济川道:“去后可有下文?” 陈济川道:“没有,孙稚绳这两日一直没有到府上,倒是昨日陶周望过府一趟,小人去旁敲侧击了一番倒是问出原来是首揆出面招揽孙稚绳。” “但是却给孙稚绳拒绝。” 林延潮闻言微微皱眉。陈济川道:“孙稚绳拒绝首揆之延揽,小人并不奇怪,若是他答允了他就不是孙稚绳了。但是他明知去了首揆府上也不怕嫌疑,来与老爷解释,小人想来此事倒是有些不妥。”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以为孙稚绳不愿解释,否则陶周望怎么会如此巧来府一趟。” 陈济川道:“小人也有如此猜想,但小人总以为孙稚绳有……有自立门户之心。”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到:“此人各有志。” 陈济川道:“老爷当年是申相爷的得意门生,而自申相爷退后,老爷立于朝一直是群而不党。但依今日看来,老爷去朝鲜后,孙稚绳于朝中怕是要独树一帜,既不肯趋于内阁,也不肯趋于清流。” 林延潮离椅起身,看向书房窗外的竹林道:“稚绳看来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老爷,何有此言?” 林延潮道:“我当初告诉稚绳,不要听从他人的话,就是生怕他陷入党争,我们是要做事的人,将来无论哪边赢了都要用我们。但君子不党,难免其祸无援,故而就必须将注押在皇长子的身份。王太仓此人倒不是食言的人,再如何稚绳也是他的门生,就算他不念此,也要念在圣心,所以王太仓定会推举他为皇长子的讲官。” “有了皇长子讲官的名义,无论内阁,还有清流,都要敬他三分,如此就可以在朝中安如泰山!” 陈济川难过地道:“老爷为孙稚绳作了这么多,但唯独自己却要离开朝堂。” 林延潮道:“我不是为稚绳,而为了社稷,我离开朝堂就是把路让出来,让他们眼前的路宽一些,如此方能出一头之地,哪里又有遥控朝政的想法呢?退而心有不甘,那么又何必要退呢?” “既是要激流勇进,那么就退了好了,无需生反复之意。若是天子知道对稚绳他们也是不好。说到底孙稚绳要如何兼济天下,就看他如何去办好了,将来的路如何走就看他自己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则是笑了笑,陈济川也是有些释然。 林延潮道:“平朝之后,吾即了却君王天下事。那时就是我回乡之时,以后不会再出山了,我这里已书信给徐火勃,让他专心教授诸生,除了教授文章之外,我还打算在鳌峰书院开格物一学,到时请他四处寻访格物人才……孩子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不拘于有用无用……到时我还想……” 陈济川听着林延潮说着对鳌峰书院的种种规划,心底却不是滋味。 林延潮看陈济川脸色笑了笑道:“济川,我们读书人啊,既要有人为民请命,仗义执言,以死直谏。也要有人默默耕耘,传道授业,薪尽火传,不是在为先圣继绝学的路上,就在为天下百姓开万世之太平。我并非一定要有志于天下,也可星火燎原!” 说话之间,忽外头道有圣旨到。 林延潮闻言露出欣然的笑意,对陈济川道:“更衣迎旨!” 次日天子颁布明旨,令皇长子移居慈庆宫。 慈庆宫位于紫禁城东外路,也就是世人所称的东宫。 令皇长子居东宫的消息一出,闻此百官无不欢呼雀跃,甚至面朝东宫的方向叩拜。 而皇长子也不用住在深宫之中担惊受怕,终于可以有寝宫可住。 同日天子还令内阁选合适官员于慈庆宫内教导皇长子出阁读书之礼。 到了这一步,百官心定。 王锡爵顺利回阁理事,再无官员整日堵门,连动用五十万太仓银为天子重修巩华宫一时也无人计较。 王锡爵回阁后,当即点唐文献,焦紘,李廷机,孙承宗,邹德溥,全天叙六人教导皇长子礼仪,众所周知这六人以后就是皇长子讲官。 在宫人的指引下,孙承宗走过石桥,再自礓磋慢道上经三重门,走进慈庆宫。 这慈庆宫有殿阁房两百余间,屋顶上统一覆绿琉璃瓦,按五行之说,东方属木,青色,主生长,故而东宫所用琉璃瓦多覆以绿色。 以往也有太皇太后暂时移居慈庆宫之举,但一般而言,宫里大体还是以东宫指太子,西宫指太后。 孙承宗来到正殿,但见殿上打扫十分干净而且窗明几净,几十名宫女太监在殿上伺候着,殿旁小室内的帷帐后,隐约可以看见一道瘦小的身影默坐在蒲团上。 然后一名宫人走进帷帐后说了几句话。 随即帷帐打开,一名十三四岁的清瘦少年走了出来。 孙承宗当即行礼道:“翰林院侍讲孙承宗拜见殿下!” 皇长子闻之是孙承宗脸上露出了笑意,但随即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宫女太监仍是淡淡道:“免礼。” 孙承宗道:“今日鸿胪寺演礼,殿下有任何不明白的都可以咨臣。” 皇长子道:“有劳先生了。” “臣不敢,殿下是天子之子,无需向任何人称谢。” 下面孙承宗尽心教导皇长子出阁读书之礼仪。这是皇长子第一次在百官面前亮相,所以务必再三慎重。 孙承宗虽是尽心尽力,但却觉得皇长子有些心不在焉,对于动作领悟得很慢。他有些不满意,但不敢丝毫动气于面上,只是再三强调‘礼为天下的规范,殿下一举一动都应合乎于礼,万万不可有所疏忽’。 听孙承宗这么说,皇长子露出歉然之色,孙承宗闻言也自觉不是,同时心想皇长子年少失学,没有儒臣教导他礼法,自是有所不足,但胜在却是一位宽厚仁和的皇子,此是万民之福。 于是孙承宗更加耐心,一套动作再三教导了很多遍。 两个时辰里,其中宫女太监一步不离在旁,似将皇长子当犯人般监视。 孙承宗已是明白皇长子的处境,对这位年轻的皇子心底更添三分同情。 “孙侍讲。” 教导了这么久,宫女太监终于有所疏忽,数人离得稍远。 孙承宗却不意皇长子这时候低声叫自己,但见皇长子露出了无助的神色道:“孤能有今日全拜林先生之恩,孙侍讲既是林先生的得意弟子,那么孤以后也可以全心全意信任孙侍讲吗?” 孙承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右,缓缓站起身来,口上却朗声道:“殿下所言极是,这上殿时百官属目,越是如此步伐越当稳重,不可左顾右盼,任何时候不能失皇家风度。” 说到这里孙承宗托着皇长子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皇长子笑了,眼神格外温暖。 孙承宗这一刻生出以死报效之心。 此刻紫禁城内那看似一眼望不到头的甬道上。 张诚与陈矩缓缓前行。 张诚感慨道:“以前走这条道,总觉得一溜烟就能走完,眼下却是感觉怎么走也走不完。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 陈矩笑着道:“宗主爷似有感而发。” 张诚道:“你看这条甬道,前前后后多少前监走过。你我看着多少赫赫一时的前人走过,现在我们也走在这里,以后还会有人走在这甬道的,只是你我看不见了。” “古往今来,概不如此。” “是了,新任礼部尚书廷议上已是议定了。” “吏部左侍郎罗万化接任。至于于慎行于东阿起复为南京吏部尚书。你看是不是又一番人来人往。” 陈矩叹道:“是啊,官位流转,但这幽幽深宫总是不会变的。” “那依你看前礼部尚书林三元此去朝鲜会不会有回朝?” 陈矩满脸凝重道:“这倒不好揣测。” 张诚笑道:“你又何必与我装着糊涂?你我久侍圣驾,圣上的心意或多或少会知道一点。” “陛下这一次看似重怒,有事了让林三元回乡教书之言,但终归没给他节制军务之权,如此似有有朝一日留他回朝入阁的用意。” 陈矩道:“或许如此,但圣心总是难以揣摩。就算天子有此意,但有朝一日又是何日呢?” 张诚道:“你说的不错,但陛下既以朝鲜之事托他看来此事未了前是不会回朝的,或许也没有有朝一日,甚至将这有朝一日留给太子也说不准。” 陈矩躬身道:“那么宗主爷的意思?” 张诚笑了笑道:“我的意思,咱俩若有多余的注,还是押一押林三元身上。听梅家那边说,若是朝鲜的海贸商路打通,那么以后的孝敬最起码还要番两番,你不把钱看在眼底,但咱家这样吃五谷杂粮的,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皇上那边何尝不是呢?” 陈矩笑着道:“原来如此,还是宗主爷谋虑周全啊!” “不敢当!朝鲜之事还是要好好支持才是,万万不可让内朝的党争波及于此。” “宗主爷所见周全,陈某万万不及。” ps:感谢书友三少爷的天堂成为本书第十二位盟主。 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刘大刀 林延潮出京时下了一场细雨。 这时皇长子迁至慈庆宫居住,出阁读书之事已经大定,官员们都是忙着奔走此事,六位皇长子讲官身旁都各自聚着一波人,所以一时倒也不多人记得林延潮离京赴朝之事。 确实林延潮这一走也不知何年何月回京。当林延潮调命一下时,吏部都给事中钟羽正是自请外任地方,刑部郎中于玉立也是告疾辞归。 这二人是林延潮的左膀右臂,他们二人走后,不少官员们都从中品出很多意味来。 都说是官场上人走茶凉,但也不尽然如此。 纵然林延潮离京意味着他远离了中枢,这一去甚至连封疆大吏都算不上,但他如此年轻将来之事谁又料得。 官员离京之时,当然有一番酬对,不少官员们都是赋诗一首聊表心意。 孙继皋,萧良友,方从哲,叶向高,袁宗道,陶望龄,翁正春,史继偕等等都冒雨来到码头各作了一首诗,诗词之中既有离别的伤感,也有预祝此去平倭武功之意。 至于李廷机,孙承宗则负责教导皇长子出阁读书之礼并没有前来。 细雨濛濛之下,从酒楼上望去,码头一片繁忙。 林延潮连饮三杯,这时候酒楼之下楼梯声响起。 “梦百,大宗伯临别之际也不告诉一声,也太不把你我当作旧人了。” 众人一并看去原来是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顾宪成二人,他的身后还有吏部官员,以及于孔兼,顾允成等人。见顾宪成到此,众人都是有些奇怪,他与林延潮绝交有一段日子,为何今日来此相送。 林延潮看了顾宪成一眼笑了笑,面上倒是并不以为忤。 赵南星上前向林延潮深深一揖道:“大宗伯,万万不要把叔时的话放在心底,我们今日来此是专程预贺你平倭凯旋。” 说着身旁官员手捧礼盒上前,赵南星道:“这是我与叔时等几位同僚所赠,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林延潮看了赵南星一眼,东林三君子中,顾宪成锋芒毕露,邹元标外和内刚,赵南星则刚柔并济,都是不一般的人物。 林延潮笑着道:“梦白,叔时,这见外了。” 说完林延潮向陈济川点了点头,对方上前收下礼物。 赵南星见林延潮肯收自己礼物,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担心林延潮这一次‘负二人之气’离京,从此再也没有来往。 赵南星屡次与顾宪成说,林延潮并没有丝毫对不起你我的地方,为何一直有成见呢?今日赵南星好说歹说,终于说服顾宪成一并前来码头上相送。 赵南星自是要将此隔阂消除,诚恳与林延潮相谈。 林延潮则笑着听他说,反而是林延潮几位门生越听越停不下。听到赵南星说到一半,陶望龄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两位,在下有几句话不得不说,当初老师焚招之前,舆论不利于老师,天下人都抱着偏见,但二位是老师的旧交怎么也是不知?” 赵南星自是知道当时二人也有赶林延潮出京的打算,正要出言解释一二。 却见林延潮道:“诶,周望,顾,赵两位大人都是你的前辈,说话不可无礼。” 陶望龄称是一声退下。 赵南星有些愧疚地道:“当时我确有观望之意,甚至没有站出来帮大宗伯说话,对此赵某一直抱憾在心。” 林延潮对赵南星,顾宪成道:“诶,梦白,叔时,我早已说过当年我上二事疏时,若没有你我相救,我恐怕连性命也是难保。大家相知相许多年,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这一次林延潮早有还乡教书之意,却蒙圣上不弃授命经略东事。此刻林某心底只有了却君王天下事的念头,却没有赢得身前身后名的打算。” “所以此事一了,无论此去胜负如何,大家恐怕不会有相见机会,今日别前说几句话也算有个交代了。”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完,不少人都露出感叹佩服之色,这是真君子。 这一刻连赵南星也是道:“大宗伯,赵某实在无颜相对。” 顾宪成却道:“大宗伯,吾素知你并非是甘于林下之人。否则那日元辅就不会登门请你为经略了。” “说起元辅,这几日朝中言官以拾遗弹劾吏部稽勋司员外郎虞淳熙、兵部职方郎中杨于庭、主事袁黄,而这袁黄正在平壤为赞画军务,颇有功劳,此事到时候大宗伯代为声张,以还一个公道!” 林延潮知道自陆光祖与自己先后离开朝堂后,王锡爵已是对吏部下手,以作为报复。 吏部在京察时弹劾多人,不少都是内阁亲信,并且不经过王锡爵直接将京察奏疏递给了天子。王锡爵当然不可容忍,必然要反击。 林延潮离京就是为了避开这一场党争,但是顾宪成却一定要自己在内阁与吏部之间拿出一个态度来。 这也就是东林党所为的‘非我同类,即为仇雠’的斗争方式了。 林延潮看了一眼窗外的细雨,摇了摇头道:“叔时,我即已经是离京,朝堂上的事已不愿再过问。至于袁黄的事,本部堂到时会给朝堂一个交代,若是无事,林某先走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这边都是不满地看向顾宪成。 顾宪成则近了一步道:“大宗伯,顾某听得一事,听闻元辅为了请你为朝鲜经略,答允了你先以海漕改海运,再以海运改海贸之事此事当真?大宗伯可知如此违背太祖片板不许下海的禁令?” 这事正是林延潮与王锡爵商量最关键的筹码,二人心照不宣。 不知顾宪成从何处得知?瞬间林延潮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李三才。 自己的海漕之策侵吞了河漕之利益,而身为通州人的李三才当然不愿海漕海贸有取代河漕的一日。所以李三才偷偷告诉了顾宪成。 但见顾宪成咄咄逼人,林延潮立即沉下脸道:“叔时,此话我不知你从何处道听途说而来。但是林某可以告诉你,是否海运是否漕运此乃朝廷大计,吾赴朝之前与内阁,兵部都有商量,汝是兵部官员吗?竟妄图揣测首辅与经略所商军国机密,你信不信林某现在就参你一个泄露军情之罪?” 顾宪成没有料到方才和颜悦色的林延潮说翻脸就翻脸。他记得之前林延潮对自己是一直再**让的。 赵南星连忙上前道:“大宗伯,叔时也是一时无心之过,今日我与他是相送的,此外别无他意。叔时,不可再言!” 赵南星瞪了顾宪成一眼。 林延潮对赵南星道:“看在梦白的面子上,此事我本不该计较,但弹劾的奏疏吾还是专呈天子!” 林延潮十分严厉。身为朝鲜之经略,他的之奏疏随时可以上抵天听,而且是得到朝廷非同一般的重视。顾宪成在此事上招惹林延潮,因此罢官降职也是不好说。 顾宪成倒是长笑一声道:“顾某乌纱帽算得什么,但盼大宗伯不是心虚才好。” 当下众人不欢而散。 林延潮当即从码头上坐船离开京师前往天津。 放着过去总督,经略之职,也就是相当于节度使,一路诸侯,但**对于总督,巡抚出镇地方却没有什么礼仪和规矩,加上印信也在宋应昌那,所以林延潮只是带着陈济川,吴幼礼以及十几个家丁下人乘坐一艘小船即行。 林延潮在船舱里休息,这才出了码头不远,河上就出事了。 林延潮走到船舱外,看到两艘装载着明军兵丁的兵船,在江上拦住了一艘画舫。林延潮听了几句争执,原来是兵船上的兵丁怀疑画舫里有倭寇的细作欲上船搜查。 但见几名兵丁跳到了画舫上,强行欲进入画舫,画舫外几名家丁模样的人口称船舱里有女眷正在奋力阻拦。 林延潮当即面色一沉,向吴幼礼问道:“船上是何部的兵马?” 吴幼礼道:“老爷,若是小人没有看错应该是副总兵刘綎的兵马。” 林延潮一听即问道:“可是那个刘大刀?” 吴幼礼笑着道:“老爷也听过刘大刀这大名,没错,这刘大刀就是刘太保的儿子。听说他所使的那把镔铁刀重有一百二十多斤,在马上轮转如飞,不过小人却没有亲眼见过。”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听说这位刘大刀可是一位赫赫的名将,但既是名将,怎么不知约束部下呢?” 吴幼礼道:“刘大刀都在川云打战,具体如何小人也不曾见过,只是听说咱们这位刘总兵脾气大得很,加上历来与那些狗日的文官不和......老爷,我可不是说你啊,我说以前那些狗官。” “因为与文官不和,所以刘大刀被文官弹劾,都是不知约束兵马的罪名,到底如何小人也不知真假,但是军纪不好的名声就传到朝廷上了。因此刘大刀很恨那些文官,听闻还曾经拳打过一名知府,要不是朝廷念在他战功上,早就罢了官了。”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不想历史上的刘大刀与眼前的刘大刀竟有这么多不同。 而历史上对**将领的评价中也有勇敢善用兵推刘綎第一,而治军兵精却不如吴惟忠之说。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大员 却说碧蹄馆之役后。 兵部为了挽回朝鲜战场上的缺兵少粮的局面。 石星一是奏请天子拿出帑币充作军费,对于爱财如命的万历天子而言,倒是二话不说拿出了十五万两银子。 第二是增派援军。天子也是下令让副总兵刘綎率五千川军,蔚州参将许国忠率一千南兵入朝增援。 第三就是筹集军粮,当然此事原本是派官员到山东买粮,但现在就着落到林延潮身上。 眼下就说副总兵刘綎。 此人可是不一般,他乃名将之后,其父刘显现在名声不显,但在当时是与戚继光,俞大猷并称的名将。 以文臣领兵的谭纶曾对于俞大猷有这样的评价,他说节制精明,公不如我。信赏必罚,公不如戚。精悍驰骋,公不如刘。然此皆小知,而公则甚大受。 这精悍驰骋,公不如刘,指得就是刘显。 而刘綎打战颇有其父之风,甚至青出于蓝,之前缅军入侵云南,正是刘綎率军跋山涉水,**连捷,顺利平定叛乱,被授予副总兵之职。 不过正因战功卓著,刘綎有些居功自傲,再加上他不善于约束部下,以至于军纪颇差,所以屡被文官弹劾。 从副总兵之位被撸为游击,又因战功升参将,这一次主动请战援朝,故而天子又授刘綎副总兵之职。 却说刘綎部下也很有意思。刘綎打战喜欢从被他击败的或者是当地土著中招兵,甚至雇佣外国人。 朝鲜官员李恒福有一次到刘綎部队里劳军。结果李恒福一去简直看蒙了,他回来记载刘綎所率人马,有暹罗、都蛮、小四天竺、六番、得楞国、苗子、西番、三塞、缅国、播州、镗钯等等,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多国部队。 当时面对朝鲜使者,刘綎无不装逼地说,吾十三岁随父起兵,横行天下,将这些外国向化之人作为家丁。 除了这些多国部队,刘綎手下还有海鬼数十名,据说面色深黑如鬼,能潜海底。 当时朝鲜人没见过黑人吓得不行,但其实可以猜想这些都是刘綎从葡萄牙人手里买来的黑人奴隶。 当然历史上刘綎在援朝之役时,还本着走一地收一地的集邮爱好,招募了不少倭国降兵,编作了一支五百人的火铳部队,还以一名倭国将领为千总。 现在刘綎的这五千川兵正驻扎于天津。 林延潮从京师坐船去天津的途中,当即给朝廷写了两封奏疏。 第一封当然是弹劾顾宪成的。 第二封则是向朝廷提议设立天津巡抚,以筹海防之事。此事关系到当初登莱一体,战守一策的战略,当林延潮在廷议上提出时,遭到以石星为首的顽固派官员的反对。 但现在石星有求于己,应该不敢再扯自己的后腿。 所以林延潮在奏章中提出了设立天津巡抚,一面在于侧重海防,奏章中说到若朝鲜战局不利,倭军趁势侵占朝鲜全,庆两道,到时必从海上来犯。而天津北拱京师,南通运河,若倭寇从鸭绿江扬帆而来,三日可至,尤当防备。 一面还以天津,登州两地为根本,从海上经营辽东,朝鲜的大计。请求朝廷从闽浙调惯战水师至天津。 林延潮在船上写完奏疏后方才入睡。而大**的内阁,以及身在紫禁城里的天子,一定不会想到从此以后每日接受林延潮奏章轰炸的日子已经开始。 次日船已是抵至天津。 天津原来是黄河入海口,在北宋前一直都没有明确的地名,到了金代黄河夺淮入海后,方才形成一个城市作为地名被载入史策。 到了元朝时,元朝不同**河漕之策,主要是以海漕挽输,故而天津作为漕粮转运中心因此而兴。 到了*****朱棣从运河乘船由天津南下争天下,为纪念伟大的靖难战争,朝廷以天子由此渡口渡河之意,取名为天津。 当时天津还未设府,而是称作天津卫,然后又增设左卫,右卫合称天津三卫。 天津卫是由永乐二年筑城,因东西长而南北短,故而被形象的称为算盘城。其四个城门分别称镇东,安西,定南,拱北。城池又以鼓楼为中心,辟街四条,街的两端一抵鼓楼,一抵城门,还有一道水门开在东南角。 林延潮坐船顺着运河入城。 到了水关处,守城兵丁对过往行人盘查十分严格,而陈济川二话不说直接替林延潮亮了身份。 守城兵丁的目光顿时从凶悍警惕变得恭顺异常,然后立即禀告城里。 林延潮没有下船就在船舱里打量这天津卫。但见虽受战乱波及,但是天津卫却仍然繁华,码头上停泊一排排的漕船,而岸上的店铺也是人来人往。 不久之后,码头上一阵骚动,前方来报言保定巡抚刘东星,副总兵刘綎以及天津兵备道,本地大小文武官员一并前来码头上迎接。 林延潮闻此这才下了船。 刘东星直隶人士,隆庆二年进士与当今次辅赵志皋同科,其是庶吉士出身,散馆后任刑部主事,然后一路升迁至保定巡抚。 却说刘东星身为保定巡抚,为何不驻在真定反而在天津。 原来是汛期巡防,保定巡抚一般是执行是‘防虏重秋,防倭重春’的策略。春季时驻扎天津,以防海上倭寇入侵,秋季时再移驻真定,以防秋季北方蒙古入寇。 林延潮见到刘东星,于是笑着以前辈相称,而刘东星知林延潮年纪虽轻,但官场资历却不浅。而且这一次他奉命经略朝鲜,虽不节制兵马,但蓟辽,山东,直隶各地大小文官都必须听他调遣。 所以刘东星根本不敢以翰林前辈自居,于是各自以官场上一套称呼。 然后林延潮看向了刘綎,但见对方雄赳赳地按刀在旁,不过见了林延潮仍是以官场上的礼仪相见,看来丝毫并没有如传闻中所言那样看不惯文官。 但是林延潮却敏锐地感觉刘东星与刘綎之间似乎有些不和。 林延潮对刘綎问道:“总戎到了天津多久?兵马驻扎在哪里?” 刘綎一听脸一下子就红了,他看了刘东星一眼,然后向林延潮道:“回禀经略,末将已抵至天津五六日了,人马都驻扎在离城十里的偏僻之地,就食艰难。末将数度恳请,但抚臣有令不许兵马入城。” 好啊,一见面就开撕! 林延潮闻言看向刘东星,但见对方也是涨红了脸当即向林延潮奏道:“启禀经略,自去年朝廷征调大军援朝以来,兵马所经皆就食于天津,但今岁以来天津、静海、沧州、河间又遭旱灾,米价飞涨,是民不聊生。” “下官虽已命地方官员着力供应军粮,但难免仍有不足之处。未免军兵过境滋扰,安定百姓,故而下官让刘总兵将人马驻扎在偏僻之地。更何况众所周知,刘总兵所部军纪不甚严明!” 刘綎一听不由作色,文官口中之刀,真可谓杀人不见血。 林延潮在官场多年,对于其中细故当然明白,何况刘东星之言倒也并非全然抹黑。 两边在打官司,林延潮两边都不好偏袒。他想了想问道:“为何不安排刘总兵所部立即乘船出海呢?是否海船尚未筹备?” 刘东星额上冒汗道:“还在等候兵部调令,尚且不知是先运兵出海,还是先运粮出海。” 林延潮略一沉思,当即道:“我会向兵部请调令,先准备运船将刘总兵所部运至登州就食。” “登州?听闻山东也是缺粮。” 林延潮笑道:“无妨,南方的漕粮马上会从淮安出海抵至登州。至于眼下刘总兵所部,中丞务必供给充足,万万不可让东征的将士缺衣少食。” “但是启禀经略,天津本地的粮秣,已经见底了。” 林延潮道:“无妨,我会奏请朝廷截留十万石河漕之粮补充地方,以解民困。” “截留漕粮?”刘东星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中丞不信?”林延潮瞟了刘东星一眼。 刘东星顿时恍然醒悟,大骂自己糊涂,为了让林延潮以二品大员出镇,身为宰相的王锡爵不惜屈尊亲自到他府上相请。 而这截留漕粮的事,由他所请恐怕要与朝廷打一场官司,就算打了官司也未必能如愿,但对于林延潮而言,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刘东星当即堆起笑容向刘綎道:“刘总兵放心,军粮马上就会源源不断供至,以往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刘綎闻言也是不敢置信,林延潮一句话就解决他这个天大难题。刘东星前倨后恭不是因为自己,是因为林延潮。 什么叫朝廷大员? 如这样自己抓破头皮也解决不了的难事,对方只是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下官已是略备薄酒为经略接风洗尘,还请经略赏光!给咱们天津大小官员一个薄面啊!” 听刘东星这么说,其余官员都是纷纷称是。 林延潮笑了笑道:“中丞这酒,林某是一定要喝的,但不急一时,趁着咱们地方官员都在,我等回衙先谈正事!先公方能后私嘛,各位以为如何?” 刘东星,刘綎闻言都是心底一凛,然后连声道:“经略,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经略高见 天津卫,保定巡抚行辕。 林延潮一入行辕后,即命调出这半年以来巡抚衙门,兵备道的文移。 而天津地面大小官员上堂后都是旁坐在侧。 众官员看着身着二品官员官袍的林延潮正翻阅公文,都是默声坐在一旁。 但等了时候久了,也有官员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你说经臣微服至此,不是来给我等一个下马威吧!” 一名脸颊瘦得凹进去,看起来颇富智计的官员抚须道:“林三元以词臣出身,骤任经略,统御一面,必是不知从何抓起。照常而言,下来个下马威,先把权抓在手里,事情再慢慢办,这才是应有之意。” “真是听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那官员露出得意之色,面上却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啊,一会林三元问话的时候,咱们多谨慎些,面上恭敬到十分,但问到职守上却要往小处说,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这才初任是不会仔细追究的。” “高明,实在是高明,一会你我就这么办。” 听了此人的言语,一旁坐着的官员都是默默记在心底。 林延潮一目十行看毕之后,抬起头来看去但见天色已是暗了,堂上已是盏起了灯,至于公堂左右两旁官员们坐得是满满当当,甚至滴水檐下也是坐了好几排的官员。 林延潮对一旁的保定巡抚刘东星道:“既是到地界,本官当然是先认识一下地方的官员。” 刘东星陪笑道:“那是当然。” 然后下面的官员依次报名,从头到尾上百名官员一一自报官职姓名。 众官员们早都知道林延潮有过目不忘之能,所以就算他们只报一遍名字,也知对方能记得下,故而一个个是极为认真,官衔官名具是列出,生怕给对方留下一点不好印象。 各自参见后,林延潮笑了笑对道:“都是熟练公事的干吏,真可谓强将手下无弱兵!” 刘东星笑着道:“多谢经略夸赞。” 众官员们也是默契地笑了一声,气氛稍缓。 林延潮拿起身旁公文道:“这些文移,本官都已是看毕,天津兵备道副使徐有知你上本言天津海防空虚,请朝廷募兵筹饷,你简要说一说!” 兵备道副使徐有知是堂上仅次于保定巡抚刘东星的文官二号人物。 徐有知当即从椅上起身道:“得蒙经略大人垂询,下官实在是诚惶诚恐之至,去岁聆圣训于天津设海防备倭,下官闻此深感皇上真可谓光照万里,普天之下莫不运于圣心的方寸之间,下官闻旨后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下官谨遵圣意,与有司相商,承蒙中丞大人的提点,以及征询左右同僚之意见……下官以为……” 林延潮屈指往桌案上叩了两下,打断了徐有知的话:“今日堂参务必扼要,如此官样文章就不必再作了,方才本官说过简要二字,徐廉使可曾听在耳里?” 林延潮此言一出,徐有知不由赧然,躬身道:“经略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太啰嗦了。下官向朝廷提议于长芦运司开增盐引十万,每引纳银三钱,如此共银三万两,下官上奏之后,户部只批了五万引,对于我绵延海疆而言,实在难以为继啊!还请经略大人替我们向朝廷说句话,解一解眼下的燃眉之急。” 徐有知一言既出,众官员们纷纷点头称是。 坐在上首的保定巡抚刘东星目光一凛,知道了徐有知方才看林延潮一句话就截留了十万石漕粮,知道对方在朝堂上有很大的能量。因此就提出了长芦盐引之事,言下之意不是你林延潮不是很牛逼吗?既然如此,你替我们地方向朝廷把十万盐引给要齐了。 刘东明明知徐有知的打算,但却不会出声反对,若是事情办成了,自己当然是大大高兴,若办不成,折得也只是林延潮的威信而已。 林延潮闻言则道:“长芦盐引之事,本官有所耳闻,本来户部是要批十万,但是潞王就藩后上奏天子言王府缺衣短食,故而户部打算将另五万盐引作为潞王衣食由来。”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官员们一听纷纷心道,还有这事?怎么谁也没告诉他们啊。 此事换了旁人估计知道了也不敢说,但林延潮是谁啊?他与潞王是什么关系啊?当然不怕将此事揭了底。 徐有知一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样子:“既然如此,有兵无饷,朝廷要我们如何筹备海防,下官身为兵备道实在是无能为力。” 林延潮闻言斥道:“盐引的事难办,那就没有别的办法开源吗?尔身为四品副使,也是方面大员了,怎可只知道向朝廷要钱,而不思别的办法?今日之事本官记下,另行向朝廷禀明!” 徐有知闻言神色大变,欲狡辩几句,终还是顿足坐下。 而一旁官员见此都是噤若寒蝉,方才那脸颊消瘦,言林延潮是抓权之人,更是面无血色。 林延潮道:“求人不如求己,我看了公文,你们天津有官员提议天津濒海有得是荒芜田土。本官以为屯田之计,可收兵民两用之道。” “通判刘光亿,你司屯田之事,在天津屯田可有难处?” 刘光亿从下首起身,身子有些发抖颤声道:“回禀部堂大人,下官想过对策,但怎奈天津之地虽不少都是无主之地,却都是沙碛,且盐水横溢,不筹措数万两银子修建堤堰,就不能堵截盐水,至于荒芜之地又要用数万人来开垦。此事若招募商人为之,谁能为此本大利小之事,就算土著百姓也未必肯出力啊!” 林延潮看了刘光亿一眼点点头道:“你说得倒是有些道理,足见你用了心事。 对方连忙道,多谢经略大人垂怜。 林延潮继续道:“各位可记得原先屯田御史徐有贞?他曾与我言过天津屯田之事,他说天津虽是滨海,却未必不能屯种,但需得其法。” “如何法之?要取闽浙滨海治地之法,说到这里,我本将信将疑,但是我方才从文移里看这仓大使陈得书,曾向朝廷建言这屯田之法与徐大人倒是有相似之处。所以我想请陈得书道一道这屯田之法。” 听林延潮一言,但见堂上官员不由面面相觑,纷纷心道这陈得书是哪一位。 而刘光亿则突然想起确实之前有一位官员向自己建言,效仿闽浙之法在天津治田。他看对方官衔不过是不入流的仓大使,所以想也没想的就将此丢作一旁。哪知这位官员却不依不饶向巡抚投文。 刘光亿知道此人越级上奏后很是恼怒,寻了个差错,将此人搞得灰头土脸。 此刻滴水檐下一名官员起身道:“下官是陈得书,这公文确实是下官所呈得。” 林延潮道:“到堂上说话!” 陈得书走上堂后,众官员看去但见此人样貌古怪,或可以称得上丑陋,但竟献奇谋得到了大员的赏识,看来真应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啊! 一旁巡抚刘东星看清此人,他忽然记起这份被自己束之高阁的投书。 于是刘东星笑着向林延潮道:“启禀经略,此文所言的滨海屯田之事,下官深以为然,已是写了文书推荐给了户部的官员,没料到经略却先了一步,真是慧眼识珠啊!” 听了巡抚的话,众官员心底都是呵呵两声,心想就你会说话。 林延潮则笑着道:“本官与中丞是不是英雄所见略同,还要听此人怎么说。” 陈得书道:“启禀经略,下官敢以脑袋担保,这屯田之事可以成功。没错天津是多斥卤,但因无水之故,若得水则润,只要借鉴闽浙治地之法,以海河之水灌溉,一面濒河,三面凿渠,四面筑堤,中间沟涂,条分缕析,待潮来时,渠满闸留,必可为稻田。” “当年经略大人知归德时,正是以此法治理贾鲁河,所以可以明白下官所言非虚。” 此言一出,众官员们都是暗自点头,并交头接耳地打听起陈得书这个人来。如此有见识的官员,为何他们之前就没有听说过呢? 但这时候林延潮却出声质疑道:“口说无凭,你让本经略如何信你并非信口开河?就算其法得当,但是又如何鼓励百姓?如何能让商贾出钱呢?” 但见陈得书道:“回禀经略大人,方才刘通判言本地多是荒芜,土著不愿开垦,商人不愿出钱,此乃实情。其实我们朝廷命官都不信以闽浙滨海治田,又何况于商人百姓呢?” “下官曾考察过葛沽,白塘二地,都是人烟稀少的斥卤之地,近河的滋润之地倒也种了葛豆,只是所收不过一二斗,所以下官以为可以在这两地试点,只要能试种成功。商贾百姓方能始信此法可行,如此见利则自来,而不费朝廷一兵一钱也。” 不少官员露出了深以为然之色。 刘东星道:“启禀经略,下官以为此法可行。” 林延潮道:“善也,那么我当奏报朝廷,对于自备工本开荒屯种的军民,都可给予永业,且免三年税赋,如此为天津粮饷所来,可利万世。” 众官员一听一并道:“经略大人实为高见!”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高深莫测 屯田,又见屯田! 清楚林延潮履历的官员们,即知道林延潮为官以来只作一件事,那就是屯田。 从归德同知起,林延潮就一心一意地种田,回京之后与屯田御史徐有贞走得很近,然后在京畿大力推广屯垦番薯,苞谷,到了今日林延潮作为备倭经略来到天津,第一件事也是力主于屯田。 在此有的官员不由想到,难道事功学派就是屯田吗?说好的通商惠工在哪里? 不过从屯田来解决军饷问题,最后解决海防空虚倒也是良法! 正当众官员们以为林延潮只会屯田时,林延潮即道:“本官刚刚从兵部得知消息,倭寇长于短兵,所凭者惟火器。而倭国所产硫磺极多,但铅子和硝黄却是颇少。故而沿海不少民户私煎私煮硝黄,以获其利,因此任何私煎私贩硝黄者必须予以重办,并严禁出海通番!闽粤之地,本官也会奏请朝廷一并执行海禁,总而言之天津之地不许半点硝黄落入倭寇之手。” 听到这里,众官员们都是称是,而保定巡抚刘东星则是沉吟不语。 林延潮将刘东星的神情看在眼底,然后他继续申令多次都是加强海防,保障饷道,严查海关的事,众官员们都深感重压。 最后林延潮宣布退堂时,众官员们各个如蒙大赦般离去。 林延潮叫住刘东星笑着道:“中丞与本官用一顿便饭如何。” 刘东星转过身道:“蒙经略相邀,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就在衙门的后堂用饭,是五菜两汤的标准。 林延潮一面吃菜,一面对刘东星问道:“方才在堂上中丞见脸色不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信得过林某不妨道来,看看林某能否帮得上?” 刘东星道:“既蒙经略大人垂询,那么下官就直言了,下官身为保定巡抚,春夏二季驻天津备倭,又在秋冬二季驻真定备虏,眼看再过两个月就要入秋了,但东事仍是未定,下官不知是当回真定,还是驻天津,实在是左右两难。” 林延潮道:“这也是没有办法,中丞就能者多劳吧?” 刘东星道:“下官愿为朝廷赴汤蹈火,只是眼下在天津屯田充实海防,又要禁止硝黄出海,此二事必须亲力亲为,一旦入秋后,下官人在保定,这边却出差池,到时如何向朝廷交代啊?” 林延潮笑了笑,用筷子划了一大块鱼肉放在碗里,伴着汤汁就饭扒了几口。 刘东星道:“还请经略大人教一教下官怎么办?” 林延潮将碗里米饭吃了干净,拿起巾帕抹嘴后道:“确实如中丞所言,这保定巡抚既要备虏又要备倭,一职两命本就力有未逮,以前还算勉强可以兼顾。但现在东事一起,天津这边为京师门户,又是入朝的饷道所在,中丞绝对抽身不得啊,这秋防的事只能退居其次了。” “可是秋防也是极要紧之事,同样涉关京师的安危,还请经略大人不吝赐教,下官感激不尽。” 林延潮道:“中丞若觉得难以抽身,可以奏请朝廷重设顺天巡抚,来分担秋防之任!” 这明朝蓟辽总督,下辖顺天,保定,辽东三个巡抚,不过实际上顺天巡抚的差事一般由蓟辽总督加兼,这就犹如漕运总督一般都加兼凤阳巡抚的道理一样。 刘东星皱眉道:“这恐怕有些难办啊?此事可是牵涉甚广啊。” “那么就是天津,登莱,辽海兵道之上辖一巡抚,然后开幕府宿重兵镇守,仍归蓟辽总督节制,你看如何?” 刘东星闻言思索片刻,立即道:“此计大善。但是能成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经略以为至少比另设顺天巡抚有把握,只是谁来上疏投文呢?” 刘东明立即道:“下官愿意上奏朝廷。”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好吧,本官帮你敲敲边鼓,但别报太大希望。” 刘东明大喜道:“经略大人真是下官的再生父母啊!” 林延潮笑着道:“言重了。” 然后刘东星是欣喜万分地离去。 林延潮望着刘东星离去的背影,也是深感欣慰,然后回到案头上又写起奏章来。 第一封奏章当然是天津屯田,筹饷充实海防策。 第二封则是禁止天津,闽浙硝黄出海,任何海船载有此物,一律严办。 写完了这二疏已是半夜三更,林延潮十分疲乏,这才上床。 第二日林延潮视察军营,检阅了刘綎的兵马,还有天津的标,正二营,以及水师陆兵。 林延潮先看标,正二营,这标营是保定巡抚亲兵,随着刘东星移驻天津。 正营则是当地募军,也是最拿得出手的人马。 林延潮早就欲知这个时代明军部队的战力,审视之下发现既没有后世时对阵后金时那么不堪一击,也没有平倭时戚家军传得那么无敌。 操练之时,这两营募兵士气倒是昂然,只不过器械没有齐备,火铳,灭虏炮等多有短缺,至于行伍操练时队伍倒也看上去整齐,只是在练习刺杀时技艺未精。 大体说来就是操练不差,兵员素质也还不错,只是缺少杀伐之气,以及上阵经验。与入朝那四万精锐是比不上了,但守备地方尚可,至于离境数千里击敌就有些不足了。 林延潮又问正营饷银,得知每名士卒月支银不过八斗,还有两个月是折色,月银也仅三钱两分。听到这里,林延潮就有些理解了,当时募军,如以入朝的吴惟忠部是一两五钱。 如此天津营的兵饷就十分微薄,难怪地方官一个劲的向朝廷要钱。 林延潮权衡了一番后,都将这些写入给朝廷的奏章之中。然后林延潮再三严厉告诫将领们切勿克扣士卒军饷,滥占役夫,否则定不相饶。 接着林延潮又视察运军,但见有五百多艘运船,一次可运载二十万石的军粮,船上水手有七八千人,但是大多不识水战,运输粮秣还行,一旦遇到倭军战船估计就要抓瞎,所以肯定还是要调闽浙惯战的水师入津方可。 林延潮用过午饭后又视察本地水陆两师,天津本地有陆兵三千由参将一人统领,水军两千五百人,由游击一员统领,但是水陆二师就有些惨不忍睹了。 林延潮对此倒是好一番鼓励,让他们多为屯用,维护境内之治安。 到了块太阳下山时,林延潮方至刘綎军中检阅,见识了他的‘多国部队’,以及那一队黑人家丁。 与其他军伍不同,刘綎的部下虽有些‘军容不整’,但兵卒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彪悍好战之气。 看了方才诸军后,林延潮再看刘綎的人马,顿时有等眼前一亮之感,这才符合他心底的强军。 而刘綎因得了林延潮的好处,很是乐意在他面前表现骁勇善战的一面。 刘綎的五千川军当即上演了马步军合操的一幕,那等冲锋陷阵时的踏阵之势,连林延潮这没上过战场的人也感觉到那股有去无回的气势。 难怪有人评价万历二十年后,李如松若说是明朝第一大将,那么刘綎就是第一猛将了。 合操之后,刘綎看着左右刘东星以下几十名官员面无人色的样子十分满意,然后不无得意地向林延潮道:“经略大人以为吾军五千人马可否敌刘中丞麾下十万之师否?” 刘綎此言一出,刘东星以下脸色都是很难看。 此子实在太嚣张,太跋扈了,就算之前刘东星得罪过你,但也不能在这时候拿出来说啊。 刘东星面上不动声色,心底早已打定主意,回头找个相熟的御史,好好参他刘綎一本。 林延潮见此摇了摇头道:“刘总戎此言差矣。” “哦,还请经略大人赐教!” 林延潮道:“林某从来只听说过为国征战于疆场的才是好男儿,真名将,从未听说过与自家人相比来称英雄的,此不足夸也!” 刘綎闻言满脸羞愧道:“经略大人所言极是,是末将莽撞了。末将这就去朝鲜与倭军厮杀,报效朝廷!” 林延潮闻言大笑道:“这才是大丈夫,不过方才本官观总戎所部操练,倒发现一个美中不足之处,恐怕对总戎将来在朝建功立业有所妨碍。” 刘綎听了有些不悦道:“经略大人,何出此言?” 刘綎心底不信,林延潮这个从没上过战场的文官,还能说出什么见识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据我所知,倭寇皆步兵也,长于短兵相接,而其鸟铳又是百发百中,威力极大。我观刘总戎军中与倭军接战绝是不怯,但于火器上唯有快枪,弓矢。快枪命中不如倭寇之鸟铳,弓矢之伤人又是不如。至于百子灭虏炮虽利于远击,但两军相距百八十步时却无能为力了。” 刘綎一听林延潮之言一拍脑袋道:“经略大人所言极是啊!这些并非刘某不知,但朝廷的鸟铳只是优于装备京营及南军募兵,吾向工部讨要多次,却是一直不肯给。更何况倭寇火器之利,还要在鸟铳之上。所以刘某也就没有那个心思了,但是听经略大人之言,莫非另有高策不成?” 林延潮听刘綎之言,面上只是淡淡地一笑,令对方倍感高深莫测。 一千三百二十章 鲁密铳 听刘綎的询问,林延潮则是微微笑了笑,这样子就犹如茶楼里的说书人,总爱卖个关子,一句话且听下回分解。 林延潮对刘綎道:“总戎,可否借军中快枪一观?” 刘綎一听当即令士卒从操场上取了两支快枪呈上。 “经略大人小心,筒子有些发烫。”一旁刘綎很是好意地提醒林延潮,对方作为一名没有上过战场的词臣,肯定是不知操弄这些的。 林延潮点点头握住快枪的木柄,然后对身后恭敬站立的刘东星等几十名官员道:“此乃戚少保镇蓟镇后所改的快枪,长六尺五寸,重五斤,对阵时可命士卒装铅子远射,也可装枪头近战,鸟铳未备之前,此快枪在边军之中几乎可谓人手一件,之前做工粗劣,经戚少保改进后已是好许多。” 林延潮说了一番话,已是令刘綎佩服,林延潮在文官之中绝对算是知兵了。 但见林延潮对刘綎道:“命士卒试射一支!” 刘綎称是后立即命士卒操演,但见士卒将铅子火药装填后,将快枪枪柄夹在腋下,然后用药捻点火门上的引线。 片刻之后,但听砰得一声响,这名士卒被快枪的后坐力弄得身子向后一仰,枪口也自是抬得老高。 刘綎一见大怒骂道:“不中用的东西,没力气连个枪把子都握不住。” 士卒被骂后连连叩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其他文官见这一幕则面无表情,有的甚至偷笑,林延潮则道:“诸位也看到了快枪之弊,引线燃烧太快,以至于士卒根本无暇双手握持其枪,但单手施放则易飘飞,这倒不是士卒操练不利。” 刘綎听了脸色方好看些。 文官们则是一并称是。 林延潮对刘綎道:“反观鸟铳,后手不弃把,点火则不动,故十发有八九中。朝鲜之倭寇,用得都是鸟铳,虽说打也不甚准,但都是几十支百支齐射!诸位可以试想一下。” 林延潮所言就是武器的代差,明军快枪就是火门枪,手中所持药捻虽可以大致估算击发的时间,但引火的位子还是枪的火门上。 所以明军施放快枪时,不是抬到眼睛地方燃放,而是在腰间位置击射,而且单手握持很容易变成高射炮。 当时明军边军大部分没有装备鸟铳,只能拿快枪与倭寇的火绳枪对阵。 就是明军的鸟铳也存在威力小,燃放时烟气易熏到射手的毛病。 而到了清朝,清军看不起快枪,鸟铳,于是主力装备两人施放的抬枪。抬枪枪管更长,威力也就更大,但是操作实在太不方便。 到了鸦片战争,抬枪就遭到了吊打。 众文官们虽不太明白,但也是纷纷点头,而刘綎身为一线将领对此理解则是更深一些。两军对阵当然是勇者胜,但火器更犀利的一方,却能占到更多的先机,这是毋庸置疑的。 刘綎向林延潮道:“末将请经略大人调拨五百支,不,只要三百支鸟铳给末将就好了,就算没有三百支,两百支也成啊!” 林延潮见刘綎这么说,笑了笑道:“刘总戎,本官手中可没什么鸟铳。” 听到这里刘綎脸色一变,心道你这不是耍我吗? 林延潮道:“其实本朝之鸟铳也并非得力,打造极为复杂。其铳管必须用熟铁逐节打造,制两三节后再焊成一体,这必须经验丰富的匠人方可,否则极容易炸膛,或者打个几枪就废了,远不如快枪耐用。” “当年戚少保在纪效新书中多次批评工部打造的鸟铳,言其工匠喜欢取巧,要么粗细厚薄不均,要么就是单铳卷成。认为鸟铳越长自是越狠,但铳管长了就重了,所以铳体都用单铳卷成,又兼之工匠手艺不过关,所以炸膛之事屡有发生。反观倭国的铁炮枪管就很短,尽管射程短,威力却大。” 林延潮所言是明军鸟铳后期问题,看稍考据一点的古装剧里明军鸟铳都是又细又长,而大河剧里日本铁炮则相对粗短。 这也是国情所至。 但就现在而言,刘綎眼底尽管鸟铳有这么多毛病但也强过快枪许多,但林延潮竟说没有。 林延潮笑着对吴幼礼吩咐了一句,然后对方就操持着一支看似鸟铳的火铳上前。 林延潮对吴幼礼道:“试射一发!” 吴幼礼道:“请经略大人命人将靶放至百步,再立一铁甲!” 众官员们都不知林延潮,吴幼礼二人要搞什么名堂,在旁默视。 至于刘綎则是吃惊,明军施放火器,一般是敌进百步用火铳,进五十步用弓弩。 至于快枪很难打到百步之外,而鸟铳也是力已衰竭,但这火铳难道百步外还能破甲吗? 吴幼礼装填后火铳后持之远射,但见砰得一声! 挂在百步外的铁甲被打得一晃! 竟是命中了!校场上官兵一阵欢呼,随即隆隆鼓声响起。 “拿铁甲来!”吴幼礼得意地道。 两名士卒从百步外取铁甲来。 刘綎与众官员们一并围上前查看,但见铁甲上赫然灼着一洞! “神器啊!” “竟比鸟铳还要更远更毒!” “这是何物啊?” 众官员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吴幼礼道:“这是经略大人刚刚从鲁密国那仿制的鸟铳,称之鲁密铳!至于威力如何诸位也看到了。” 刘綎眼珠子一转,突然仰天道:“若有此物,何愁倭寇不平!我刘綎于朝建功立业就差于此啊!” 所谓粗人用计就是如此了,众人都一目了然。 见刘綎要据为己有的样子,吴幼礼则道:“这鲁密铳可不便宜,一支造价抵鸟铳三支!总戎还请小心。” 刘綎闻言顿时神色一僵,依依不舍地将鲁密铳放下。 林延潮道:“这鲁密铳打造后本要供京营之用,但皇上说了这一次倭寇如此嚣张,就先用在东事上。鲁密铳在工部日夜打造,现在也不过造了两百支而已啊。” 刘綎面露焦急之色,他欲张口,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两百支足矣,他在心底默默道。 林延潮看了刘綎道:“本官本打算装备入朝南军的,但刘总戎即是立功心切,本官就做主将这两百支鲁密铳用放在川军这吧!” 刘綎啪地一声,双手抱拳道:“一言为定,末将谢过经略大人栽培之恩。” 林延潮笑了笑道:“什么栽培之恩,刘总戎能在朝鲜平倭退敌足矣。” 校场观军之后,当天夜里,徐光启已将两百支鲁密铳押至天津。 行辕之内,林延潮一见徐光启即是笑道:“子先,辛苦你了。” 徐光启则道:“学生总算将两百支鲁密铳送至军前,没有辜负老师的托付。这一次原本会估工料钱粮,若要装备两营兵卒,要用银两万三千两,兵部实拨一万六千两银,学生与赵大人与当年戚少保的旧日材官林芳声、吕慨、杨鉴、陈绿、高风、叶子高辈朝夕讲究,先制成这两百支鲁密铳,威力不逊色于前,但做工用料上更省却了不少。” 总兵所领为镇,副总兵所领为协,参将游击所领为营。至于一个营兵力不好估计,如三大营这样有几万人一营,而戚继光编练新军,车营三千之数,有的营甚至只有几百人,一般营的编制在大约两千至五千不等,具体兵力多少不能说得太细。 一般而言两营士卒所用的鲁密铳大约在两千支,毕竟步卒,辅兵也要算进去。 当初徐光启,赵士祯就是按照这个数报上报的,但兵部那边核算以后,都会给你打一个折扣,肯定不会你要多少给多少的。徐光启,赵士祯报两万三千两也是按照惯例多报,而兵部拨了一万六千两,这已是石星看在林延潮面子上。 钱粮是兵部给的,打造却是要在工部。 虽说兵部会派官员督制,徐光启,赵士祯为了把关,也是自请督制,如此一来肯定是有人要不高兴了。 林延潮看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一次打造鲁密铳,工部有无刁难你们?” 徐光启沉默了一阵道:“工部看在恩师的面上,对学生不敢刁难了,至于少许陋规也是免不了的。其实这一次赶工出两百支鲁密铳,工部也是再三看在恩师金面上。只是学生在工部深感积弊深重,倒不是因为刁难学生的缘故,而是痛心工匠制器之敷衍,万一士卒在疆场上用这些容易炸膛的火铳,如何让他们有信心上阵。但是学生知道还是以督制良器立功于朝鲜为上,其余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很好,未入仕途的读书人就当有你这番抱负,而不是学着如何和光同尘。” “但是咱们也该看到这积弊非一时一日可去除的,咱们一心一意还是鲁密铳能于东事上大放异彩上,若是将来功成之日,到时候再回过头来革除积弊。” 徐光启当即道:“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林延潮则笑了笑道:“这几日我着实累了,你代我来写奏疏。这一次入朝作战,你也随我一并观鲁密铳之利。” 徐光启闻言称是,然后就依着林延潮口述写起奏章来。 林延潮今日还是上得两疏,一疏是关于今日观兵,对于天津各部的看法,然后盛赞刘綎的部队,并称已将两百支鲁密铳调拨其军中。 另一疏就是今日鲁密铳在军中试射,官员将领看后无不说好,请工部立即加急打造,马上用在朝鲜战场之上。同时为徐光启,赵士祯请功。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真香 朝鲜平安北道,定州城。 光海君府邸。 自倭军入侵后,朝鲜八道三京尽失,朝鲜国主打算渡江北附,但是此举遭到不少大臣反对。于是朝鲜朝廷分朝为二,光海君成为王世子权摄国事,在南面主持抗倭之事,国主则是过江北附。 光海君一直驻扎在定州,之后明军入朝,平壤大捷后,朝鲜国主也是来至定州。 正待二人准备复旧都时,明军在碧蹄馆小挫,又因军粮不济,李如松兵退四百里。 朝鲜国主见势不妙于是又离开定州抵至嘉山郡,而光海君仍是坐镇定州城。 国家危难之时,光海君一直留在朝鲜,于平安,江原两道劳军并操练兵马,振作了民心军心,现在朝鲜上下君臣皆视光海君为希望。 但光海君此刻也有不满意的,比如他虽被授予王世子的身份,但一直不得明朝的承认。 因为光海君不是嫡长子,所以这。 光海君此刻身在屋子里喝酒,双腿盘膝席地而坐,而左右两名美貌的侍女正在给他揉肩搓背。 坐在他下首的是领议政大臣柳成龙,二人对坐喝酒。 “碧蹄馆后明军已是胆寒,不敢再出兵击倭,”柳成龙一口闷酒下肚后叹道,“如此臣不知何时才能恢复三都呢?” 光海君道:“并非完全如此,我听说李总兵之意,他言平壤之战,碧蹄之战,他皆出兵进攻,眼下也有再战之意,只是经略让他撤兵,他不得不曲意从之。” “若是明廷执意求和,而不调遣援军军粮,以我朝鲜之武备实难抵御倭寇之大军啊!”柳成龙无不担心地道。 光海君道:“明朝之制向来是以文御武,若是宋经略一味求和,那么李总兵绝无施展的余地,那我们真的只有议和了。” 二人正在商议之时,外头敲门声传来。 但见门扉一开,一名官员奉上一封书信道:“这是明廷京师官员变动,原经略宋应昌因攻克平壤战功升任蓟辽总督,加衔正二品兵部尚书!” “那么新任经略是何人?”柳成龙焦急地问道。 “是原礼部尚书林延潮!他以礼部尚书衔出任经略之职!” 光海君柳成龙对视了一眼,不难看出彼此的震惊之意。 “怎么会有如此变化?林三元怎么会出任经略?他能知兵事吗?” 这名官员道:“我们从明廷内部探得的消息。林延潮因国本之事与明朝天子不和,故而转而出京任经略之事。” 柳成龙向光海君道:“竟有此事,世子当年不是与林三元打过交道?” 光海君想起了以前与林延潮交往的经历,当即道:“是啊,此事实是令我不愿想起。” “那么世子可知他是主和?还是主战?” 光海君道:“我们一直有留意明朝的大臣,据当时出使明廷的金大人回报,称这林三元可能会在十年内成为明廷宰相,所以我们对他的政见,特别是他对朝鲜的态度格外留意!” “据说他的打算一直是主张对倭封贡之策!” 柳成龙听了摇头叹道:“走了一个宋应昌,又来了一个林延潮,本以为他能够救朝鲜免于倭寇之侵略,没料到还是主和的。” 一旁的官员道:“据我们在明廷探查的消息,准确说是经吏部考功司员外郎顾宪成之口,林延潮有重开海贸之意,打破‘片板不许下海’的祖训,与倭国议和通商。” 柳成龙当即起身正色道:“倭国于我朝有万世必报之仇,只有死战,岂可言和。要言和除非我柳成龙死了” “领政大人,稍安勿躁!” 光海君推开两名侍女出声道。 “是臣失礼了。”柳成龙重新坐下,但仍是满脸怒色。 光海君对官员道:“你命在明廷的官员打探林延潮在朝中可有什么政敌?特别是这顾宪成是不是与林延潮为难?” 官员道:“是。” “世子。” 光海君则道:“我国一向谨慎事明廷,不惜与倭国死战,最后八道沦陷,三京尽失。但到了最后明廷竟有绕开我国与倭国议和之意?此孰不可忍也!我们与倭国只有死战,没有议和二字!” 京师。 这几日内阁与吏部大战已是白热化。 王锡爵在林延潮,陆光祖二人先后离朝后,请赵志皋回阁理事,又让自己的亲信罗万化出任礼部尚书,确立国本之事后对吏部下手。 之前因拾遗之事,吏部稽勋司员外郎虞淳熙、兵部职方郎中杨于庭、主事袁黄都被弹劾,而吏部尚书孙鑨出面力保,而王锡爵立刻依此拟旨切责吏部专权结党。 但吏部尚书孙鑨没有认错,而是上疏辩解,如此引起天子大怒,认为孙鑨没有引罪切责,将他夺俸三个月,并将赵南星连降三级。 吏部尚书孙鑨也是死硬派,依然拒绝认错继续上疏向天子辩解。 同时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汝训,右通政魏允贞,大理寺少卿曾乾亨,礼部郎中于孔兼,员外郎陈泰来,主事顾允成、张纳陛、贾岩,助教薛敷教上疏为被贬官三级赵南星求情。 这不求情还好,一求情更是坐实了赵南星结党的罪名。 王锡爵在这时候请辞,而天子下诏给王锡爵称,朕因新春积火上升,两目疼痛。卿可即出,待朕火愈,召卿面商国事。 这道圣旨的意思,就是朕又病了,眼睛痛,你来替朕主持国事,等朕病好了,再找你商量。 如此王锡爵重回内阁,他等于代天子有了全权处理国事的权力。 王锡爵到阁后先言邹元标本以朴愿书生无他奇略,不同意将他复官。 然后将原先知兵的李材从轻发落。 到了最后王锡爵下了杀手,将赵南星、虞淳熙、杨于庭全数罢职,陈泰来降级,发往边疆,于孔兼、顾允成、张纳陛、贾岩、薛敷教皆降三级调外任。 王锡爵将吏部反对自己的官员罢免的罢免,降职的降职,这雷霆手段令人瞠目结舌。 尽管王锡爵大获全胜,但朝野上下对他却颇多非议,可以说是口服心不服。 当年申时行在阁时,对于反对自己的官员还算是优容,就算贬官夺职那也是天子的主意,申时行还要假惺惺地出面保一保。当然因此也有人常骂申时行阴柔虚伪,但对方毕竟还是打着天子名义行事。 但王锡爵现在在自己总揽国事时,将这些事揽到自己身上,打击报复政敌,让恩威出自一己命令,此举不是意味着内阁又重新走上了当年张居正的老路吗? 内阁值房中。 王锡爵正合衣半卧在小塌上。 听见有人进门,王锡爵即问道:“是王五吗?” 来人正是王五,对方道:“小人该死打搅了老爷。” 王锡爵叹道:“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说是睡了又没有睡,外头的事都清楚,但说是醒了也没有醒,丝毫提不起神来。” 王五道:“老爷这几日总理国务,着实辛苦。” 王锡爵道:“人不服老不行,怎么又有折子来了?” 王五道:“是林经略来了两疏,这都不知第几疏了。” 王锡爵笑了笑,曲起指头欲数又放下道:“一日两疏,倒是第七第八疏了。” 王锡爵看疏后道:“林侯官提议设立天津巡抚,总辖登莱,天津,辽海之策,老夫以为可。如此避免了保定巡抚春防秋防两地奔波之事。连保定巡抚刘东星也是上疏支持。” 王五道:“只是天津巡抚的人选上?他竟不经由九卿廷推,推举了山东右布政使郭正域,这也未免太独断专行了吧。” 王锡爵道:“毕竟当初他去朝鲜,老夫答允过他,委之专权!” 王五道:“可是林侯官推举的郭正域,他这才任地方不过半年,转眼即迁至巡抚,未免太过了。” 王锡爵起身道:“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才,朝廷荐拔人才也不可事事拘泥。诸如邹元标如此清谈之士,竟也能得满潮推举,实为可笑。反观郭正域这些年来在山东,河南,屯垦番薯苞谷,赈济救荒,剿灭盗贼,安抚百姓,为官清廉上都有可以称道的地方,破格提拔也是朝廷嘉奖用人之法,何必畏惧人言!” 王五道:“但小人看来林侯官推举郭正域,总有私心!” 王锡爵道:“老夫自为宰相后,这半年看到每个公字的下面都有一个私字,但私字里面却未有个公字。老夫不管林侯官有没有私心,但他到天津后提出了屯田练兵,充实海防之策,都并非是空谈。” 王五闻言叹道:“老爷实更改了不少初衷。” 王锡爵叹道:“当初为了国本之事,老夫不也违心答允给天子五十万两重修行宫。当初老夫还讥讽林侯官拿海漕之银来贿赂天子呢。” “而入阁之前老夫一再不满内阁专权之事,可以凌驾于各部之上,而今日满朝官员都视老夫为第二个张江陵,此刻名声扫地。而赵南星,邹元标他们却成了当年那个敢于搏击权臣的老夫!” 王锡爵说到这里,满脸的苦楚,王五也是莫名不理解。 到底是不是权位改变了人呢? 不过换作后人,早就将此总结出了一条真香定律了。 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蓬莱阁 朝廷令下让郭正域升任天津巡抚,另外赵士祯,徐光启分授武英殿中书舍人,而这时林延潮已是动身从天津坐船前往登州。 与林延潮一道的,还有副总兵刘綎的五千川军及参将徐国忠的一千南兵,一共六千援兵入朝。 天津水军虽号称能运二十万石,有七八千名水军,但这些只是账面上的数字。 水军战船年久失修,水军逃亡大半,真正能出海的船只又是少之又少,所以林延潮与刘綎的六千人马坐船只算勉强渡海。 传说天津与登州之间的海路有海事(海市蜃楼),水底有龙王出没,所以海上都不太愿意走这一段路。 不过这条运道已是最稳妥了,当时去朝鲜还有一条海道,就是从天津直赴宁远卫,经觉华岛再至朝鲜宣沙浦。 这条运道相对危险,不仅礁石多,洋流复杂,而且不似登州到朝鲜路上有许多岛屿可以停留避风,最麻烦就是要季风方向,从天津至觉华必须侯东南风起,从觉华返天津则必须侯西南风起。 如此只能一年往返一次,倒不似登州方便。 历史上袁崇焕镇辽时,饷道就是走这条路线,而坐镇皮岛的毛文龙东江军岁饷八十万则走登州。 而当时辽东貂参都通过登州皮岛饷船夹带往来,商贾云集海上,而登州从原先的荒阴之地,一下子成为‘富甲六郡’。 后来袁崇焕让登州转饷于觉华,登莱海船不许出海,毛文龙因此到双岛与袁崇焕议饷,然后...... 而朝鲜因袁,毛之争,导致贡道一度从登州改为觉华很是向**吐糟了一番。 林延潮初时但觉的有些晕船,但后来已是习惯。 他远望着红霞落下的灿然的天际,四面则是青黑的大海,然后就是一阵阵激浪打来,船身左右摇晃,船下传来一阵阵的呕吐之声。 林延潮也是克制住呕吐的冲动,身为海边长大的人,对于这样波浪颠簸还是要比旱鸭子好上许多。 而反观水军们一个个都是无精打采,谁都知道跑这一趟没什么油水,因为朝鲜正是兵荒马乱之中。 林延潮对于下面人如此想法,也是可以理解,毕竟这个时代要小卒们也忧国忧民还是太难。 林延潮不由从手下的心情,再到历史上觉华登州饷道之争。这些水军们想的只是能不能从这一次出海捞到一点油水,却不会想到他们的命运,取决国家兴衰。而国家的兴衰,很多又看在玄之又玄的天命,人之努力很多都是徒劳的。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情愈发沉重。 林延潮随船抵至登州。 登州一直是朝廷海防重地,明初时登州一直受倭寇袭绕,故而当地水军三四五月为出哨大汛,六七八月为出哨小汛。 卫所有登州卫、成山卫、威海卫、宁海卫等六卫,所有寻山所、海阳所、大山所等七所,营有文登营,塞有金山寨、清泉寨、马亭寨等八寨。 船抵至登州时,海上起了浓浓大雾,这时候船上的水手都是惊惧,一面生怕触礁,一面说些蜃气楼台的言语。 历史上袁可立为登州巡抚时,在城里蓬莱阁饮酒时忽见几十艘战船远来,正要准备迎接方知是海市蜃楼。于是袁可立乘兴在蓬莱阁上写下了观海市一诗。 在浓雾之中,船只徐徐地前行,不久海上起了风,慢慢地将浓雾吹散去。 经过数日航行,船终于看见了蓬莱水城。 眼见就要到岸,一直饱受颠簸之苦的士卒们士气有所高涨。 林延潮也披着衣裳,观看大名鼎鼎的蓬莱水城,他身旁的吴惟忠忍不住道:“当年戚爷爷驻守过此城。” 没错,这蓬莱水城最早是北宋防备契丹所建,因形状如同刀鱼,而被称为刀鱼寨。**时又在临海的北面筑墙,以抵海涛,称为登州水城,而天下闻名的蓬莱阁也在此中,而戚继光也驻守过此城。 这登州水城在城北,北跨山,东南临海,并引海水入城。整个水城海域呈一个倒几字形。 几字头就是入海之处,几字身原先是丹崖山的山脚由此蜿蜒入海,而几字尾则称为小海,海水涨潮时被淹没,退潮时露出水面,水城南面还有一条黑水河流至小海,而船舶多停留在这黑水河的入海口处。 林延潮从船上看去但见蓬莱阁就立在丹崖山上巅,而丹崖山与山脚下这片海域就共同形成了整个蓬莱水城,隔壁则是登州州府。 船靠了岸,即看见岸边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其中大半都是商人,路边则是坐着小商贩。 林延潮从舢板上下船,不少商贩即拥上来围着兜售东西,但却被左右家丁给拦住了。在海上数日,他倒是很喜欢这样活跃的气氛。在码头上可以看见远处的登州城。 城里有不少寺庙,当年登州是作为接待倭国遣唐使的第一站,所以寺庙可以安置僧人,但听说本地最鼎盛,香火最盛的还是要数龙王庙。 左右这几日都是吐了不成样子,而林延潮胃口也不太好,于是登了岸就打算吃顿好的。 林延潮就在岸边随意找了家酒肆,一入店店小二即殷勤地招呼道:“客官要些什么?本店的鲁菜是有名的。” 陈济川道:“老爷,这北方地界除了京师是混杂南北,也只有鲁菜稍有些名气。” 店小二竖起大拇指道:“客官你真有眼力,客官是从京师来的吧?但是怎么操着南方口音。” 林延潮看着店小二道:“那你看咱们是哪里人?” 店小二道:“客官你官话说得这么好,不是里衙门里办事,就是读书人吧!至于哪里人小的猜不准。” 林延潮哈哈大笑道:“你倒有几分眼力。好了,店里有什么好酒菜照着上吧,少不了有你好处!” 正说话之间,就听得外头马蹄声响起,但听一名武官入内道:“见过经略大人,山东右布政使郭正域在外求见!”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哦?美命来了。” 林延潮在满酒肆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起身,然后看了一眼瞪圆眼睛的店小二道:“结账吧!” 店小二则陪笑道:“老爷,这......这,不,经略大人。” 林延潮笑道:“经略大人也要结账,是了,一并打包!” 说完林延潮亲自走出了酒楼,但见郭正域已是到了门外,一声恩师正要拜下。 林延潮扶起了郭正域道:“诶,你站着就好了,不必亲自行出。” 郭正域哽咽道:“学生许久不见恩师,心底实在牵挂,又听闻京中之事,为老师离京又是愤愤不平,故而急着来见老师,学生实为老师委屈。” 林延潮听到郭正域提及此事,摆了摆手道:“诶,事情都过去了。” 郭正域怕令林延潮伤心,也是道:“恩师,学生以为出京正可以事功,这一次经略朝鲜,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林延潮拍了拍郭正域的肩膀道:“正是如此,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郭正域道:“学生知道老师来登州,特在蓬莱阁设了酒宴,还请恩师赏光。”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 当即林延潮,郭正域二人坐了小轿上了丹崖山蓬莱阁。 林延潮立在蓬莱阁上负手远眺,但见海天尽数饱览眼底,这一刻不由心旷神怡。 林延潮回过身对仍在恭敬站立的郭正域道:“你先坐!” 郭正域依言拖着腿坐下,林延潮道:“当年秦皇际海而望,翕然注想物外,可惜最后痴言长生。换到我等最难看透的也是名利二字。” “这一次我出京,在外人看来他日不会再有拜宰相之时,但是我既去之,将来我的门生们才有出头之时。美命,稚绳可以替我挑起重担,他可为董江都,你觉得呢?” 郭正域听了叹气道:“稚绳当然是传之恩师衣钵的最好人选。但是学生以为要延续咱们大明江山的气运,还是非恩师不可啊。” 林延潮执起郭正域之手道:“我这么多门生,你是追随我时日最久最诚恳最知吾心的,我既已下了决定就没有更改的道理。以后我就指望你与稚绳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将局面撑起来了,其他之言就不必多说。” 郭正域道:“恩师,那学生唯有说实话了,学生对稚绳实没有信心。依学生看来稚绳虽有才能,但要事功要变法,没有天子的支持是不行的。恩师,从天子对你的忌惮可知,他不许再出第二个张太岳的。”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言语。 郭正域道,恩师,我与稚绳常有书信往来,稚绳始终将刷新政治,事功变法寄托在圣君在朝上。可以依我看从古至今哪个皇帝对大臣放心了。就算如**石不也起而罢,再起再罢吗? 所以依我之见,稚绳还不如学顾,赵二人,以清议舆论来规范天下,约束天子。而学生想到恩师当年说过要变法之事在于水到渠成,人心向背,正与此不谋而合。 林延潮看着郭正域,若说自己门生里孙承宗成为了保皇派,那么郭正域却又是另外一等政见了。他们之间也是有分歧的。 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局面 蓬莱阁上,耳边尽是海涛排岸之声。 林延潮听郭正域之言,倒是想起了他当年与对方,孙承宗,袁可立他们在自己书房辩论的夏夜。 林延潮对郭正域道:“你这番话的意思就是要与顾,赵二人一样从道而不从君了。” 郭正域拱手道:“恩师,正是如此,我不少好友提过此事,他们也以为人臣之权不可高于君权,但唯有道这一字可以。我们这道并非是理学的道,而是事功学的道,入此道从道不从君!” “恩师当年所言的以经术定国策!学生与学生的同道,也是如此认为的。” 林延潮看了郭正域一眼不由欣然,他听自己的话,可是比孙承宗听得多了。 林延潮道:“你继续说!” 郭正域道:“袁家三兄弟所在的公安的读书人言必称变法,而周望当年入浙,读书人景从于道,每次讲会不下千人,可见事功变法之说已是逐步深入人心。恩师的《学功堂》已著十余年,在各地是再三刊印,江南每三位读书人里必有一位读过老师的书!” “故而学生浅见,以经术定国策之日不久可至,到时候学生会联合当今读书人及官场上的有识之士一并上疏天子,列林学为朝纲,到时候就是恩师刷新政治,变革天下的时候了!” 林延潮欣然道:“有你这话,吾实欣慰之至。让我想起董江都上疏汉武帝言‘推明孔氏,抑黜百家’,而后汉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从而奠定了天下两千年来之朝纲。” 郭正域闻言仰起头道:“恩师所言极是,但要让事功之学为朝堂之纲,学生窃以为不在于几个人,而在于千千万万个有识之士。学生愿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辉日月’,此乃心声。” “吾信之!”林延潮点点头。 郭正域乃名臣之子,当年林延潮上疏时,他被打断了一条腿,在士林眼中他是铁铮铮的硬骨头。而在交游上他与邹,顾,赵他们东林三巨头都保持很好的交情,同时也得到沈鲤,吕坤这些的清流老前辈的赏识,在读书人之中有当世大贤之称。 林延潮道:“事功之学要为显学,一在庙堂上,二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缺一不可。稚绳所为在于朝堂,他乃词臣出身,屡为陛下中旨提拔,又是将来的太子师傅,所以你要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而汝之作为在于天下,你们要携起手,切不可贬人褒己!” 郭正域闻言一怔,然后面露惭愧道:“恩师所言极是,学生这就修书与稚绳道歉,自承目光短浅,局面太小!” 林延潮笑道:“何为局面太小!不过是身在此中罢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走到栏杆边推窗北眺,但见海风扑面直荡胸怀,目光所及大海雄阔,诸岛分列,直如仙境。 林延潮对郭正域道:“当年申公予告之前,曾与我说,为宰相者当‘’利分于众者,但谋由己出’,你道为何?” 郭正域道:“学生以为就在这局面二字,皇上虽念天下万民,但也念及江山永固!至于清议舆论,虽说为万民谋之,但难免见非全局!” “举一而反三,美命也!”林延潮笑着。 郭正域连忙正色道:“学生不敢当,勉强闻一知二。” 林延潮点点头道:“眼光长远也不是琵琶一曲世千年,瞬息兴亡过眼,保着这样想法的人容易裹足不前,对天下事事言难却无措,对于百姓疾苦可以悯却不扶!我所言的局面不是这样的局面!” “我问汝,如修齐治平四字,如果有人言汝修身不成,汝当如何办呢?” 郭正域回答道:“吾当三省吾身,是否每日功课做不够,格物而未能知至。知至是否意诚?意诚是否能正心?” 林延潮问道:“若是你极力为之,但外人不知怎么办?” 郭正域道:“学生也知自己并非他人眼中的圣贤,学生之修身只求每日睡觉能够安枕,处事能够心安即可。” 林延潮闻言失笑,然后问道:“若我言你齐家不成,你又当如何办呢?” 郭正域道:“那么吾当反省,事父母孝乎?待兄弟悌乎?于子女慈乎?”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那么我言你治国不成,你当如何?” 郭正域见林延潮神情,一时不知如何答之。 林延潮笑着道:“美命,这说到底还是局面二字。你看常人若有人批评他修身不成,那么多是恼羞成怒,或归咎于外,委过于人,此为人中之下。” “听一言而立醒,反求诸己,三省吾身,修身不成,在于功课不足,勤勉补之,此为人中之中。” “最后就是旁人眼中的修身不成,并非是你眼中自己的修身不成。能改则改之,不能改则听之,所谓此心安处,即是吾乡,此为人中之上了。” 郭正域点点头道:“恩师所言极是,那换作恩师当如何看得?” 林延潮道:“吾会先想这句话是谁说的!是家人?是老师?是同窗?” 郭正域闻言略有所思。 林延潮道:“当然这是取巧,吾人品正直,处事能心安,吾能知之,但外人不知怎么办?那吾当先事亲,只要外人看吾事父母孝,待兄弟悌,于子女慈,则外人看来则知吾修身有成!” “同样外人不知我齐家如何?那吾当如何?吾当报效于朝廷,善待于乡邻,待到衣锦还乡之时,就是光宗耀祖!家不和不能万事兴,如此就是外人眼底的齐家了。” 郭正域油然道:“学生明白了!恩师所言就是修身之事放在齐家来办,齐家之事放在治国来办!” “而在治国之事,就在要在天下来办!我辈动则言变法之利,但别人觉得你危言耸听,要有异心,要谋权,要营私!在他们眼底你就是王安石,是大奸臣,他们是司马光,是大忠臣!以家国视家国之事当然是鼠目寸光。”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当年张江陵离京时有言,我大明的弊病在于吏治,在于宗室,在于边患。他指出来了,为何没有人去思变?他之后,却为何人亡政息?” “我们可以回过头来看,当年汉武帝为何要罢百家而尊儒,因为匈奴有南侵之意,百越窥视在侧,他要行以王霸之道,建万世之功!” 说到这里,蓬莱阁下,大浪卷来,横扫礁石。滔滔之声和着林延潮的字字铿锵,回荡在蓬莱阁内。 林延潮一手负手,一手指着眼前道:“当你站到家国之地来看,吏治宗室边患不知从何下手,但从天下来看时,咱们这吏治之弊,宗室之弊,边患之弊就一目了然了。所以要治国,必先谋天下!这也是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正在林延潮与郭正域说话之时,阁下有人禀告道:“启禀经略,藩台,山东巡抚孙鑛率文武官员求见!” 林延潮微微讶异,朝南看去但见几十名文武官员恭敬地立在蓬莱阁下! “哦?山东巡抚不在济南坐镇,来登州作什么?” 郭正域道:“既然学生知道经略要坐船来登州,那么抚台也必是了然。肯定是算准了日子,星夜前来。”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从一旁武官的手里接过官员手本扫了一眼,然后道:“除了孙鑛,其余人等一概不见!” “诺!” 片刻后,一名五十有许的官员来至蓬莱阁。 孙鑛面貌与他的兄长前吏部尚书孙鑨有几分相似,在朝中也是赫赫有名的直臣。 他在朝中本居左佥都御史,因兄长孙鑨担任吏部尚书后,按规矩兄弟二人不能同时在京为官,必须有一人引避,所以孙鑛出京为山东巡抚。 孙鑛进阁楼后,郭正域立即起身。对方朝林延潮见礼后,林延潮指着郭正域上首的椅子道:“中丞请坐!” 孙鑛称谢后坐下,林延潮笑道:“本官今日初到山东,久仰蓬莱阁美景,登此一观,着实是名不虚传啊!只是当年秦王知道若知海市之景,不过是虚幻,不知会不会后悔听信方士之言。” 孙鑛,郭正域闻言都是附和笑了笑。 郭正域笑着道:“经略若喜欢这蓬莱之景,不妨将行辕设立在此,如此我们山东地方的官员也好时常向经略请教。” 林延潮点点头道:“吾正有此意。” 孙鑛脸色微微一变,然后道:“下官知经略从海上至登州,故而这一次星夜前来,向经略请教破倭大计!” 林延潮道:“中丞兄有心了。” “不敢当,碧蹄之役后,东师粮草不济,兵退四百余里,而山东实处备倭第一线,一旦朝鲜有失,山东必将首当其冲,吾身为山东巡抚不免忧心忡忡啊。” “以孙某计,当此之时,需以雄兵猛将破敌,驱除倭寇于八道之外,使其再也不敢西顾!如此朝鲜方能安定,朝鲜安定自当山东,辽东,闽,浙诸省也可安定。” 林延潮闻言道:“中丞此言有理,但是破敌也要粮草充足才是,眼下运输海漕的粮船还未抵至蓬莱,我等必须稍安勿躁。” 孙鑛道:“经略大人谋虑周全,此乃下官所不能及的。下官近来从京师听得一则传言,说经略大人这一次有议和封贡之意,不知是真是假?” 林延潮双眼一眯问道:“此乃朝廷大计,吾也要奉圣意而行,不敢专断。中丞的意思是不封贡不议和吗?” 孙鑛道:“正是如此,经略有所不知,倭情狡诈,常有背信弃义之事,当年宁波之乱的教训早就有之。对于这样海外蛮夷,岂能可为本朝藩邦?就算要议和,下官也以为夫御敌之策,当以战守为主,羁縻为次,决不可以羁縻而忘战守。” 郭正域闻言额上渗出了汗,他素知这位巡抚的脾气,那可是刚直不阿,认准了的事十条牛都拉不回的。 哪知林延潮没有反对,而是道:“此深为老成谋国之见!” 孙鑛拱手道:“经略大人谬赞了,下官方才所论不足之处还请经略指正。” 林延潮道:“其实方才中丞之言,本官已十分赞同。战守羁縻必须并用,二者为五五之数!” 林延潮这话已是给孙鑛留下余地了。 但孙鑛仍是坚持道道:“下官还是以为威服即可,以后少与此蛮夷打交道,否则无信之国必累及本朝!” 郭正域生怕二人冲突,当即向林延潮道:“启禀经略大人,下官曾与抚台大人商议,若与倭过议和恢复贡道,多半又取宁波,如此必害了抚台的乡里。此事前车可鉴,不得不慎啊!”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中丞可知倭国虚实否?” 孙鑛道:“海上之国,略有所知。唐时有白江口之战,后来元太祖忽必烈曾两征其国,但因遭飓风而不成。元末之后又多次袭扰本朝!但是大体而言,乃是蛮夷,这点不必多说。” 林延潮则肃然道:“蛮夷是蛮夷,但却能运二十万之师和粮秣渡海,而朝鲜素称海东大国,却是不堪一击,几乎两个月内亡国。” ”其实由平壤,碧蹄两战可知,倭并非小国,但也并非大国。以后两国还要长久的打交道!岂是一个避字就能避得了呢?” “他来便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叫他有去无回!”孙鑛朗声言道。 林延潮道:“中丞,本官并非这么看。似倭寇如此千乘之国,此与我大明而言再好不过!” “愿闻经略高见!” 林延潮道:“若我大明强,倭国可以为一附庸,驰骋于海上。若我大明弱,倭寇可以重创我国,鞭策我朝有识之士,却不会有吞并之忧。中丞需知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在这里本官与中丞不妨说句实话,倭国这一次侵朝并意图席卷大明,在于其关白见识浅薄,不知自家底蕴的深浅,甚至夜郎自大,以至生出以蛇吞象之心。我等就是要教会他们何为务实与变通之道。但是两国交兵并非为了杀戮,更非为了宣兵耀武,而是让胸怀野心之人知道自己的斤两,然后方知求和请贡!” “这就是不战不和,战而后和的道理!” 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靠山 日本战国与明朝完全两等不同的行政制度。 明朝是从秦即开始的郡县制,以及在部分地区实行羁縻之制,以及如朝鲜,安南这样的藩属国。 而日本战国实行还是类似于周朝的分封制。 战国大名,即是从平安时代的地头转变而来。所谓地头就是替将军,国主收租的,并招募人马维持治安。 但经过应仁之乱等等,原先权力架构被打乱,地头们拒绝交租,不服从主家命令,甚至以下克上,于是进入无序的战国时代。 新的大名崛起以后,对领内土地亦然实行分封制。 新大名对土地的分封有安堵,宛行两等。安堵就是对原先占据这片土地的低头予以承认,但是你要效忠于我,成为大名的家臣。而宛行就是将自己的家臣分封到新占领或是直属大名的土地上。 而到了战国第一位天下人织田信长崛起后,因兼并了大量土地,所以对土地进行改封。 织田信长的改封就是将靠近自己主城核心区域的家臣土地拿出来,改易到边疆去,原先的地方变成直辖。此举可以使大名对直领的控制力加强,也能让得力家臣稳定局势不稳定的边疆,以作为屏藩。 比如第二位天下人,现在的关白丰臣秀吉。 丰臣秀吉因军功受封近江国今滨城城主,领北近江国二十二万石土地。 后来丰臣秀吉奉信长之命进攻毛利家,改封为播磨国国主,以姬路城为本城,成为近百万石的大名。 而现在丰臣秀吉已经完成了对日本名义上的统一,转而看上明朝。 丰臣秀吉有一个计划,就是征服明朝后,将日本天皇移至明朝京师,自己则坐镇宁波指挥接下来的征印之战,而让他的养子坐镇日本,其余家臣及大名则能改封的,就改封到朝鲜,明朝来。 其核心思想与织田信长如出一辙,将日本土地变成丰臣家的直领,将家臣,其他大名都改封到朝鲜,明国去。 丰臣秀吉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一直被人看不起,同时如九州,关东等不少大名对丰臣秀吉仍是心怀不满。因为进攻明朝获得不世武功,既能提高他的威势,也能通过侵略将内部的矛盾转为外部矛盾。 这也是家国的事,放在天下格局来办的思路。 而这位太阁,就是以后林延潮的对手了。 林延潮当年玩光荣游戏时对于这位太阁还算颇有了解。凭心而论对方虽说出身卑微,但饱含热情的行动力,敏锐的判断力以及打破常规的思维,这些优点能够支撑起的勃勃野心,使他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同样的林延潮也要借助这一场战争,与丰臣秀吉实现个人野心不同的是,他要令大明从封闭走向开放。 孙鑛听了林延潮之言,脸色阴沉。 郭正域则对林延潮那句‘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深以为然,默默点头。 这时候孙鑛道:“经略大人,请恕下官直言,此话听起来传到言官的耳里,恐怕就要参经略一个养寇自重的罪名了!” 郭正域闻言心底一寒,对于一名封疆大吏而言,养寇自重的罪名可是仅次于拥兵自重啊! 林延潮闻言双眼一眯道:“本官与中丞推心置腹!中丞却如此说,实在令本官心寒啊!难道封贡之见的都成了养寇自重?那么又何来俺答封贡之说?倭国远隔重洋,难道中丞要兴兵渡洋以绝后患?还是中丞以为可以不顾太祖的不征之命!” 郭正域听了不由心道,这太祖圣训真是好用,片板不许下海是太祖说的,将日本列为不征之国也是太祖说的,哪条好用就用哪条。 孙鑛拱手道:“下官不敢!倭国是太祖定下的不征之国,下官怎么会不知,只是倭国乃蛮夷之国,百姓从未开化,又岂可同朝鲜一样并列为本朝宗藩!当年宁波之乱已知这些草寇都是一群率兽食人之辈,又兼嘉靖几十年的倭乱,这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孙某还请经略莫要因一时之难,就打定议和的主意,不如学一学于少保的钢骨!” 林延潮听了神色阴沉,自己在成为丰臣秀吉的对手,看来先要与孙鑛在山东干一架!你兄长刚刚从吏部尚书位上被罢免,这时候还以为我动你不得吗?只是孙家兄弟的清名声震朝野,林延潮若要对孙鑛下手,恐怕与自己名声也是有碍。 “本官自官拜礼部尚书前即一直主张封贡,此事天下皆知,元辅请林某出任经略,难道事先也不知本官的主张吗?对倭国的战守之策在于中枢,不在于你我啊!” 孙鑛昂然道:“兄长因与宰相不和而去,若孙某与经略也不和而去,倒是一段兄弟佳话!” 此人倒又是一个石星! 郭正域见此连忙道:“经略有所不知,当年宁波之乱,浙江百姓迄今为止仍是心有余悸,而抚台的家乡也是多受倭害,故而这才持反对封贡之见。” 见郭正域这么说,孙鑛脸色一黯。 林延潮闻言道:“原来如此,是本经略错怪中丞了,中丞所言宁波之乱之事,本官深以为然。贡道再取宁波,必令浙江百姓重生担忧。所以此事上本官早有所考量。贡道不取浙江,可能取在山东,辽东,甚至直接在朝鲜!” “朝鲜?”孙鑛不由惊讶。 林延潮道:“正有这个打算。朝鲜国力不振,吾有意奏请朝廷在平壤,开城等地设重镇,通商惠工,屯田屯兵,并以此操练朝鲜军队,以为长久之计!” 孙鑛吃了一惊道:“未料到经略大人是有如此远虑,那是孙某错怪了经略大人了。” 林延潮笑道:“此事林某曾与张新建张阁老建言,朝廷尚有顾虑,朝鲜方面的意思还未清楚。若非中丞急着相问,林某还是不打算将此不成熟的主张道来的。” 孙鑛歉然道:“这是下官的不是了。下官向经略大人赔罪!下官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但请经略大人放心,只要你一句话,山东地界之内兵马钱粮随时可以发往朝鲜。” 林延潮点了点头。 郭正域见二人要起得冲突马上化为乌有,也是十分高兴,当即道:“两位大人,方才真是将郭某吓得一身冷汗啊!” 林延潮笑道:“哪里的话,中丞能直言不讳,林某实在受益良多。真所谓不打不相识!” 孙鑛抚须大笑道:“不敢当,孙某见识浅薄让经略见笑才是,经略心中是有大沟壑之人,今日听了一席话,孙某的心是定下来了。” 郭正域笑道:“两位大人说得这么久菜都要凉了,咱们坐下边吃边聊,切莫辜负了周师傅的好手艺啊!” 孙鑛道:“那孙某就借老弟这一杯酒向经略大人赔罪就是!” 林延潮则微微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一场风波顿时消解于几句话之间! 次日,朝廷谕旨到,郭正域调任天津巡抚,所辖天津,登州,辽海道,而孙鑛也是代表山东官员向林延潮表达全面支持的意思。 有了这两位巡抚的支持,顿时让林延潮对于将来的朝鲜战事倍感信心。 林延潮暂在登州逗留,山东地界文武官员皆前来参拜。 在林延潮的行辕,副总兵楚大江递了手本后,在接官厅里与几位相熟的文官正好同坐在一起。 几位文官纷纷打探问道:“听闻楚老弟与经略大人有旧,此事不知是真是假?” 一名主管清军道的官员道:“是啊,我们同在山东为官这么多年,老弟若是有经略大人这样的靠山,一定要替咱们引荐引荐啊!咱们后半生就都指望在老弟身上了。” 楚大江闻言一笑道:“当得,当得,小弟与经略大人确实有旧,但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眼下经略大人以尚书衔出镇,人家起居八座也不知会不会认楚某。” 几名文官连忙道:“老弟,你这是哪里话,你也是堂堂副总兵,经略大人怎么会不认得你呢?” “诶,文武殊途,小弟哪里敢造次呢?” 正待说话之间,外头鸣锣响起:“经略大人回府!” 此言一出,接官厅里几十名文武官员一并起身,在几名绯袍大员的引领下,众人来到正堂前的天井,以文武分列左右廊上。 这时候但见远处说笑声传来,但见一名身穿飞鱼服的年轻官员走在前头,那自是经略林延潮,而山东巡抚孙鑛落后半步,二人一前一后地从中门处走来! 见这一幕,领头的官员立即拜下道:“山东,登州官员拜见经略大人!拜见抚台大人!” 左右官员跪了一地,但见林延潮道:“诸位不用多礼!起来吧!” 众官员们这才起身,楚大江起身后,之前向他打探的几名文官都将眼睛盯在他身上。 但见林延潮目光从满堂官员脸上扫过,待见到楚大江时却是连半点停留也没有。 此举令几位方才打探的文官顿觉失望。 一旁孙鑛对左右道:“经略大人,方才又视察了登州防务一路舟车劳顿,今日不一定会见,你们先回接官厅等待传唤!”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兄长立功了 自从嘉靖年各地闹倭患,朝廷于沿海大都会,各设总督、巡抚、兵备副使及总兵官、参将、游击等员,进行防御。 如山东新设了登、莱、青三府设巡察海道副使,管理民兵之副总兵,总督沿海兵马备倭之都指挥。 对于郭正域新设天津巡抚后,朝廷言官认为节制辽海道,天津,登州权力太大,应专务于海上。 经过言官上疏,天津巡抚专辖海上备倭之事,而陆上除了天津以外,仍改归保定巡抚管辖。 但无论如何说原先天津不过是一个卫,但林延潮向朝廷奏请设立天津巡抚后,天津已是升格为与行省一个级别的单位。 不过如此一来,林延潮权力又有变化。原先身为经略,林延潮的权力与蓟辽总督相当。 蓟辽总督节制顺天、保定、辽东三抚,以及蓟州、昌平、辽东、保定四镇。 林延潮管辖除了蓟辽总督的部分,还包括山东巡抚,以及新设的天津巡抚。 当然这属于专事专设,一旦朝鲜倭寇退去,林延潮的节制之权就要收回去,另外林延潮也无法节制兵马,都必须通过蓟辽总督,天津,山东巡抚下令,来进行兵马调动。 至于楚大江正是山东管理民兵之副总兵。 林延潮坐着他漕船进京时,他是一名遮洋总的小把总,后来他与丘明山二人一直替林延潮打理漕运上的事,他也因此升为千总。 再之后林延潮入京拜礼部侍郎,楚大江从此一路得到提携从千总升至游击,参将。 到了宋应昌经过石星,林延潮举荐出任蓟辽总督后,宋应昌也是回报林延潮将楚大江由参将提拔为副总兵。 虽说是管理山东民兵,没有什么实权,但好歹也是副总兵,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副总兵相当于旅级将领。 楚大江这几年来升迁如此快,众官员们也不免猜测他的底细,尽管有人猜测他的靠山是林延潮,但没有实据啊。 现在几十位文武官员都坐在接官厅里,楚大江自与备倭都指挥说话,方才几位文官见林延潮没有召见楚大江后,已是自顾与他人聊天。 楚大江将此看在眼底,但他自不会多说什么,只是今日见林延潮如此封疆大吏的排场,已是备令他感觉恍然如梦,当年一名进京赶考的举子,到了今日竟到了如此地位,满堂的官员,最高有藩院参政,臬司副使,都指挥,最低也有知县,千总,这么多文武官员都侯在接官厅中等待他的传唤接见,且还不一定能见到。 林延潮传唤了数名官员,其中都没有楚大江的名字,等了半个时辰后,众官员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时候一名抚院文巡捕走到接官厅。 文巡捕目光巡视一圈,众官员都知文巡捕是巡抚的亲近,脸上都是带着笑容,心底却猜测着不知林延潮最后传唤的是哪位官员。 但见文巡捕目光落到了楚大江身上,然后走到他的面前,俯身恭敬地道:“请楚大人!” 楚大江微微一怔道:“哦,齐大哥,是传唤末将吗?” 这文巡捕一听立即道:“诶,楚大人,以后齐大哥这三个字万万不要再提了,如此就是折煞我了,如果楚大人看的起在下,直接称表字好了。” 楚大江道:“如此怎么敢当?” 文巡捕笑着道:“楚大人要发达了,你可知道方才经略大人看了手本上你的名字,对巡抚大人道,此是我老朋友啊!楚大人能与经略大人攀得上朋友,这是何等的鸿福啊!以后小弟都要仰仗你,快进去吧,别让经略大人久等啊!” “这……” 见楚大江迟疑,左右官员都是一下子从椅上站起身来,纷纷道:“楚大人!楚兄!楚老弟还等什么,此乃天大的良机啊!” 楚大江这才起身道:“那我先行一步!” 众人纷纷道:“快去,莫非经略大人久等啊!” 楚大江走后,众官员们都是伸长了脖子目送,眼中是羡慕不止。 这时候楚大江走进大堂,但见林延潮坐在上首,山东巡抚孙鑛陪坐在下。 他一上堂即行礼参拜,却见林延潮几步走下堂来道:“果真是楚兄,我差一点还不敢相认了,你我这么多年不见,就不要拘束这些常礼了!” 楚大江连忙道:“方才目睹经略大人威严,末将不敢贸然相认,还请经略大人恕罪!”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何罪之有。” 然后林延潮向孙鑛道:“这位楚兄就是林某的故人,当年进京赶考我乘他的漕船,可谓是风雨同舟啊!” 孙鑛笑着道:“没料到楚老弟与经略大人还有这般机缘!眼下又在山东重逢,传来真是官场上一段佳话。” 三人都是大笑,孙鑛道:“抚院还有一些事要办,下官就不打搅经略大人叙旧了,先行一步!” 孙鑛走出大堂后,文巡捕迎了上来。孙鑛道:“楚大江真是经略的故人,你回头给老夫备几样水礼送到他府上。” 文巡捕当即称是。他明白林延潮既与楚大江有旧,那么万一对方给林延潮这样钦差大臣递些什么话,很可能就对孙鑛不利,甚至过一两日就会传到整个朝堂上。所以孙鑛也必须结好于楚大江。 水礼就是酒食这样的普通礼物,孙鑛是清官尚且如此,那下面的官员恐怕就不是这样了。 孙鑛走后,林延潮与楚大江重新叙了一番旧。 “现在河漕上的事现在都由丘先生与钟螺子打理着,眼下事情已经上了正轨,经过上一次闹漕,以及付漕台的整治,下面的弟兄日子已是好了许多。钟骡子对经略大人是一直感恩在心,至于丘先生近来身子不太好,大多事都是钟螺子在做主,原先山东响马李二回已是漕军把总,现在由他在替下官照看着。” 林延潮点点头。 河漕的事情已经十分糜烂,如楚大江这样的运军已经逃亡了大半,所以运军只好拿出部分利益,让钟螺子这样更下层的百姓作为水手,纤夫,让他们自己应对沿河贪官污吏的剥削。 朝廷对此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现在运军里面有楚大江,下面还有钟螺子,使得他对河漕上的掌控反而强过对海漕上的控制。 当然林延潮今日承认与楚大江的关系,也是为了日后名正言顺介入河漕的事埋下一个伏笔。 “河漕的事先放一边,咱们还是以公事为先,你现在身为海防副总兵,先说说山东海防?” 楚大江闻此对林延潮更加佩服:“沿海的戍兵早已是不堪一战,唯有营兵可以上阵御敌一二,就是末将下面各府的民军也是强过戍军,一旦倭寇真得渡海而来,恐怕很难抵挡!” 林延潮暗叹,天津已是如此,山东情况更差! “今年山东又在闹春荒,老百姓四处逃荒,戍军几乎都要饿死了,好几个地方逃得不足原先兵额的三分之一,就算剩下的那些人又哪里有力气上阵杀敌,就是营兵虽说衣食还给得起,但也是欠饷两三年了。之前竟还要在山东买粮输朝,这不是笑话,如此恐怕先闹起民变来。大人,这朝廷真的就拨不出一点钱来吗?” 林延潮闻言默然了一会道:“朝廷连九边的边军都在欠饷,之前还闹出了一个宁夏之乱,至于咱们山东……一时恐怕顾不上了。不过你暂不必忧心,昨日孙中丞与我知会过,我已上疏朝廷给山东减免去今年的税赋。” 楚大江闻言道:“那末将真要替山东的父老乡亲感激经略大人了。” 林延潮道:“举手之劳而已,当务之急,还是在山东大举囤种番薯备荒,让百姓自食其力!另外从今年起,我等也要未雨绸缪了……你可知以往倭寇进犯山东时,从何处补给淡水?有哪些倭好?又有哪些是山东本地所产的?” 楚大江细思道:“据下官所知,倭寇西来多是在洋山岛补给。” 当时航海淡水不容易保存,尽管有些人知道将淡水煮开后能保存更长,但最多也不超过半个月,所以必须找淡水补给点。 而明初倭寇多是三岛倭寇,后来扩大至九州等等,他们来明朝选择的补给点,正是今日崎岖列岛的大洋岛,小洋岛。 “至于倭好,末将所知的以往倭寇多是抢夺粮草,除此以外的倭好还有丝、丝绵、布、绵紬、锦绣、红线、水银、药材、针、铁练、铁锅、磁器、古文钱、古名画、古名字、古书、药材、毡毯、马背毡、粉、小食箩、漆器、醋等等。另外还不时虏劫人口。” 林延潮问得很细,将楚大江的话与之前谈话过的孙鑛,以及其他山东官员相互印证,然后得出一个更加客观的结论。 正待这时楚大江突然道:“是了,末将差点忘了一事!经略大人的兄长这一次立功了!” 林延潮正在喝茶,听了楚大江的话顿时有些措不及防,茶水也有少许洒在了衣襟旁。 之前林延寿说要立军功,所以林延潮将他派到山东让楚大江照看。而楚大江也是为了避嫌,又暗暗托他人照看,原本林延潮是让他待在后方安静度日,不要乱搞事,但楚大江居然说林延寿立功了,这不是很可笑吗? 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大功? 震惊!林延寿居然立功了! 这样某平台震惊部的消息,可谓一瞬间出现在林延潮的脑海之中。 这一刻,林延潮仿佛看见林延寿淡然地对自己道:“吾弟勿惊,先擦擦茶水,一惊一乍的,没地让别人看了笑话!” 林延潮深感其中有什么事情不为自己所知! 但见楚大江这个样子对于林延寿此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林延潮也想‘家丑不可外扬’,于是就先放在一旁。 “末将先行告退!”楚大江也是连忙起身向林延潮告辞。 林延潮道:“也好,那吾兄现在何处?” “胶州知州已是报功!经略大人的兄长应该正在排期等候经略大人的接见!” 林延潮点了点头,等楚大江告退之后,当即对陈济川道:“拿文簿给我一看!” 陈济川称是一声,当即将官员接见的文簿呈上,但见胶州知州的排期已是到了第三日,其中接见名单中有胶州营指挥同知,还赫然有把总林延寿的名字。 林延潮心知胶州当地有一个营的人马,原先称作即墨营,现在就是胶州营。即墨营管辖安东卫、灵山卫、鳌山卫、大嵩卫共四个卫和石臼、夏河、胶州、浮山、雄崖、海阳六个千户所。 林延寿系胶州营的军官。但胶州并非备倭第一线,所以排得较后。 林延潮想了想道:“之前可听说甄府或者家里来信说兄长立功的吗?” “那倒是没有。” 林延潮道:“若兄长真立了军功恐怕早就传入我的耳中,此事怕是有蹊跷。将胶州知府报功提至明日,我要亲自看看!” “是。” 次日,林延潮于行辕之内坐堂,官员们依次参见后,林延潮叮嘱了几句备倭的话,然后即是官员单独相见。 林延潮接见完莱州知府,陈济川向林延潮点了点头。 随即下面的人道:“传胶州知州,胶州营指挥同知!“ 话音从行辕外高高低低的传来,官兵们是一个接着一个朗声相传!十足的封疆大吏的架子! 不久一文一武两名官员来至堂上,文官清瘦穿着青色的官袍,而武官没有身穿铠甲,看起来反而比文官更文秀。 二人一并道:“胶州知州纪明(胶州营指挥同知尤赏)拜见经略大人!”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听说你们这一次立了大功,到底如何仔细说来!” 胶州知州纪明当即道:“启禀经略大人,下官在本月初五接到胶州营指挥同知尤大人的禀告,说于胶州老宋湾发现倭船浮海而来,计有战船十余艘,下官闻之后一面令尤大人谨守海上,另外连夜率州内民壮弓手两千余赶至海边与倭寇接战……” “当时旌旗遮天蔽日,喊杀声此起彼伏,刹那之间双方杀得是你死我活,血流成河啊!下官在岸边督战,而指挥同知尤大人,卫千户马松,把总林延寿是奋勇争先,与敌短兵相接,戮战了一日一夜,全赖皇上的天威,经略大人的运筹帷幄,我师大破倭寇……” “……计缴获两百五十料倭船一艘,倭酋一人,贼三十七人,生擒三人,倭器刀剑火铳五十余件,其中把总林延寿身先士卒,身中十余箭,仍是死战不退,并手刃五名从贼,实可歌可泣啊!眼下已写作报捷文书,还请经略大人过目!” 林延潮坐在一旁,默默听了一遍,然后向一旁尤赏问道:“尤指挥,纪知州所言属实吗?” “属实,完全属实!纪知州所言句句是真!” 林延潮点点头道:“倭寇首级及生俘倭贼在哪里?” “已在堂下!” 林延潮向身旁吴幼礼点了点头,对方当即走下堂去。林延潮然后问道:“抚院看过吗?” “已是审看过了,说都是真倭!” 林延潮点点头道:“斩获这么多首级,还有缴获倭船一艘,说起来是大功一件。但越是大功越是谨慎也不为过,两位可否明白(明白,明白,下官明白)?若是真倭,本经略当核册缴部后,再为两位向皇上请功!” 二人闻言都是大喜,立即道:“下官愧不敢当,一切全仰仗皇上天威才是!” 林延潮笑道:“皇上的天威自当仰仗,但也离不开前线将士的出力啊!” 说话之间,吴幼礼已是回到林延潮身旁耳语道:“老爷,我已经全部看过首级容貌牙口,确实是真倭丝毫不假!但是……但是每个倭寇都是甚是面黄,而且观其切口,似乎是死后好一段日子才割下首级!” 林延潮闻言略有所思道:“好,退下吧!” 两名官员见吴幼礼与林延潮说了好一阵的话,都是相互对视一眼。 但见林延潮笑了笑问道:“既是如此一场血战!那么我军伤亡几人?” “阵亡七人,伤十五人!”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也折了几位勇士,至于那些首级确实是真倭!” 二人闻言都是松一口气,胶州知州纪明道:“启禀经略大人,既看过是真倭,那还请兵部下论断,到时也好为有功将士请功啊!特别是把总林延寿真是勇将啊!” “哦,如此勇将,本经略岂可不见,他在哪里?” 纪明道:“正候在行辕之外!” 这就是演戏演全套吗? 林延潮笑道:“哦?这样勇冠三军的猛将本经略倒要看一看!传他进来吧!” 兵卒通传! 一声又一声喝令之后,但听行辕外传来一阵铠甲的铿锵之声。 林延潮仔细看去,但见林延寿穿着一身金漆山文甲,威风八面的从辕门外迈步走上大堂! 这山文甲最少有好几十斤的分量,林延寿居然能穿着走进大堂,这一幕看得连林延潮也有几分不可思议。 林延潮看着林延寿,笑着对左右道:“他与本官名字只有一字之差,说来真是好巧!” 笑声传开后,林延寿已是上堂,向林延潮抱拳道:“末将见过……见过经略大人!” 林延潮笑而不语,至于那两名官员则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兄长,别来无恙啊!” 林延寿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纪,尤二人面上都是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什么?把总居然是经略大人的兄长?” “死罪!死罪!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没料到弟弟是文状元,而是兄长是武状元,真是文武双全啊!” 纪,尤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吹捧起来! 林延潮笑着问道:“本官也是刚刚知道兄长在胶州立下如此大功!还是要多谢两位照顾了。” “不敢当,不敢当!” 林延潮问道:“兄长怎么会去杀敌?” 林延寿道:“当初到了登州后,我在文登营闲得发慌,于是托人转到了胶州营,从属于捕倭军。” 胶州营是京操军,屯田军,城守军等等,唯独捕倭军,是隶属于募兵的范畴。 林延潮道:“这也是机缘巧合了,两位,我记得朝廷叙功,斩倭首贼一级,升实授三秩,不愿者赏银百五十两。从贼一级,授一秩。汉人胁从一级,署一秩。” “这封赏十分是太丰厚了,反观内地反贼,以成化十四年例,不过六级升一秩,至三秩止,幼男妇女及十九级以上与不及数者给赏。” “你说吾兄长阵斩五人,最少也要升授两级吧!” 纪,尤二人都是笑着道:“应当的,应当的。” 林延潮道:“兄长我记得你还是百户衔吧,百户升一级就是副千户,副千户再升授一级就是正千户,恭喜兄长,马上就要升千户了!” 听着林延潮这么说,纪,尤二人脸色反而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林延潮看向这二人道:“眼下备倭是朝廷第一大事,两位逢此之时,立下如此军功,一个运筹督阵之功是少不了了!” “不敢当,不敢当,全凭经略大人的金口!”二人额上已满是大汗!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看向林延寿道:“兄长,听闻你身中十余箭仍是死战不退,弟十分钦佩,不知可否让我当堂看一看你的伤口?” 林延寿红着脸道:“经略大人,这就不必了吧!” “诶,不验伤如何酬功?” “铠甲在身,不合适!” 听林延潮这么说,林延寿十分坚决。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也好,不必看了。” 林延寿顿时松了口气。 林延潮走回堂上,然后看向林延寿正色问道:“既是不让验伤,那么这一战我军伤亡几人,你总该知道吧!” 林延寿抬起头,听着林延潮的口吻,就是再迟钝的人听着他的话,也能够听明白他言语中的意思。 林延寿看看一旁的纪,尤二人正不断的试汗,已是有些连站都站不稳了。 “把总,到底伤亡几人?” 林延寿支吾:“伤亡……伤亡……不曾伤亡一人!” 纪,尤二人身子一下子都软了下来。 林延潮拍案喝道:“到底实情如何,还不如实道来吗?” 纪,尤二人亲口承认,原来倭船是真的,倭寇也是真的,但是不是他们亲手缴获的,而是在海上遇到风浪误至胶州了。 而倭船因在海上漂泊太久,淡水食物早就耗尽,所以船到胶州时,人已死了大半,至于胶州当地官府就顺势将此变成大功。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俘虏 古有千里送鹅毛,今有千里送人头! 这是林延潮听完纪,尤二人禀告后,所得到的结论。 现在纪,尤二人都是满头是汗,同时脸上还有那么一丝的委屈。 似乎觉得林延潮有些‘不解风情’,毕竟在官场上这样的事都是可以理解的。 林延潮了解到真相后心道,这二人拿首级去抚院验看,巡抚孙鑛当了这么久的官怎么会连这点小伎俩都看不出。 但是对方却睁一眼闭一眼放过,看来是乐意落给林延潮人情的意思。不过再退一步看,林延潮却不可以收这个人情,如此不是落了把柄,将来也给了言官以口实。 所以既然抚院验看之后,那么此事就是另外一个说法。 当然纪,尤二人是满心委屈,大有为你兄长送上这样一份功劳,你却来拿捏我的意思。林延潮并非海瑞,若罚这二人,必然是水至清则无鱼,此后官场上的官员就要对他敬而远之了。 因此此事不可罚,要寻另外一个办法。 林延潮于是对纪,尤二人问道:“那三个被俘的倭寇可有进行盘问?” “之前三人一直十分虚弱,未曾盘问,本待是连同外面首级一起直接押送进京的,现正在外头候着。”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正好,本官就与抚院一并对这些倭寇进行审问!” 纪,尤二人都是吃了一惊。 当即林延潮命人拿了帖子请巡抚孙鑛来到了经略行辕。 孙鑛一到,林延潮笑着道:“下面的人告捷,本官心想,这才刚到山东,而此战却在本月初五,要向朝廷告捷也当由抚院上奏,岂可有越俎代庖之理,所以正好请抚院来。” 孙鑛看了林延潮一眼,笑着道:“既是经略大人这么说,那么下官也不推辞了,当上奏兵部为将士们请功。” 林延潮笑着道:“先不着急一时,咱们先盘问了倭寇俘虏再行上奏,这才是稳妥之意。” “经略大人,言之有理!” 林延潮对左右问道:“通晓倭语的通事可请来了?” 左右道:“已在门外。” 林延潮对孙鑛道:“府衙正好有两个通事,一个是当年行倭的商人,还有一个曾被倭寇俘虏过数年,之后遇到同乡被赎回!现在提审正用得着!” 孙鑛道:“经略所谋果真周全!” 不久三名倭寇被召至经略大堂,在两名通事的翻译下,林延潮对三人进行了盘问。 两名通事大声喝问,初时对方不说话,后来才说了两三句。 林延潮看去其中两名倭寇手脚粗大,很是粗鄙的样子,唯独中间那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头顶中间头发短,应该之前有剃过,反观两边头发长,八成是月代头,看来能问出什么。 林延潮盯住对方对通事道:“问此人的姓名是什么?” 左边那个与倭人打过交道的商人当即出声询问,对方一愣后,方才答了两个字。 那商人通事犹豫了一会,当即道:“回禀经略大人,这人说他姓龟儿子!” 此言一出,左右与孙鑛的人都是捧腹大笑。 而那少年闻言大怒,口中呵呵有声,左右官兵一见当即将他的头按在地上。 林延潮看了对方道:“素闻倭人未得教化,但其悍勇可见一斑!” 孙鑛点头道:“正是如此,当年家乡屡遭倭寇涂炭,多少乡亲正是死于这些贼寇手里。” 孙鑛说完露出了深切痛恨之色:“这样的小贼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下官看不必再审,不如直接杀了一了百了。” 林延潮笑着道:“抚台不着急这片刻。” 林延潮对通事道:“告诉他,你给他纸笔,让他写出来!否则就性命不保!” 一旁书吏丢给这名倭国男子纸笔,但见对方双手插胸拒绝写字,一名武将拔刀呵斥,那人脸上露出恨色当即在纸上歪歪扭扭写出了几个字。 林延潮看去但见对方写得是‘龟井日向守’。 看完以后,孙鑛冷笑道:“倭人就是倭人,居然还真有以龟字来取名的。” 林延潮看后却略有所思,他方才问得是姓氏,但对方答得龟井二字是苗字。 因为日本与中国古代一样,老百姓是没有姓氏,唯有武士才是有姓氏,武士姓氏多是源,平二氏,但是源家与平家人数多了,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如八幡太郎源义家就是清河源氏出身,其子孙视为幕府大将军有力竞争者。 武士里源家人数太多了为了区别,就在姓氏后面加个苗字,一般是地名等等。 至于日向守三个字则是官职名。 日向国是日本六十六令制国之一,日向守就是日向国守护,听起来类似于国主,郡守一样的称呼,其实在日本官职里列为正六位下,根本没什么作用,用来称呼是只是往脸上贴金而已。 以往玩战国游戏时,花点钱去京都找公卿活动下,就可以升官了。 众所周知聪明的一休里面那个与一休交好的武士蜷川新右卫门,蜷川是苗字,新右卫门佐是他的官职名,官职上的意思,类似于大内侍卫统领,但实际上他是给幕府将军当差的。历史上他的真名是蜷川亲当。 所以林延潮差不过搞清楚了对方身份是一个武士。 只是日本战国游戏里名为龟井的著名武士只有一人,对方名字是龟井兹矩。 龟井兹矩原本的苗字并非龟井,他当时是号称经历七难八苦也要复兴尼子家的名将中山鹿之介的小姓,后来中山鹿之介的岳父龟井秀纲父子先后战死,于是他在山中鹿之介的授意下改苗字为龟井,继承了龟井家的家业。 此举在战国时是很正常的事情。改了苗字意味接受对方家业,就能接受对方家臣的效忠,甚至原先的领地。 尽管如此尼子家还是被毛利家覆灭了,山中鹿之介也在复兴的路上战死。 龟井兹矩成了浪人后,又投奔要攻打毛利家的织田家,并在织田家重臣丰臣秀吉的指挥下负责毛利家攻略。 事实证明了抱大腿的重要性,龟井兹矩跟对了人,因此也成为了大名,鹿野城主,领一万三千石。丰臣秀吉还赐予他正六品下琉球守的官职。 当时日本六十六国里没有琉球守这一官职,但龟井兹矩拍马屁表忠心说要替丰臣秀吉攻下琉球,所以丰臣秀吉一高兴就替公家封给了他一个琉球守的官职。 丰臣秀吉决定征朝时,一共编成了九个军,近十六万人,但水军只有**千之多。 丰臣水军以九鬼嘉隆的熊野水军以及淡路水军为主力,而龟井兹矩虽非水军出身但也是自带干粮出战,成为丰臣水军的一支。 为了鼓励这位小弟,丰臣秀吉又授予他台州守的官职。没错,这台州就是浙江台州。 但是龟井兹矩虽然忠心可嘉,但打战水平却是不行,在泅川,唐浦两次海战中遭到朝鲜水军名将李舜臣的重创,龟井兹矩带来的舰船几乎全军覆没。 当年丰臣秀吉赐予他那把‘龟井琉球守殿’的军配也成为了朝鲜水军的缴获。 而朝鲜水军为了向宗主国**报捷,这把军配也送到了大明国来,成为了朝日两国友好的见证。 当时朝鲜向明军禀告说是此军配的主人已是被击毙,此事还被记录在明史之上,但事实上龟井兹矩重伤突围,还一直活了老久。 林延潮当即对孙鑛说自己从朝鲜进献的倭寇缴获中看到这把写有‘龟井琉球守殿’的军配。 孙鑛大怒拍案道:“你问这倭寇,他是不是叫龟井琉球守,而并非日向守!” 商人通事当即用倭语问了一遍,但见那少年脸色一变,显然说中了对方心思。 林延潮,孙鑛混官场多年,若连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没有,那就白当官。 “来人,拖出去砍了!”孙鑛喝道。 但见那少年急忙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倭话后,林延潮与孙鑛笑上都浮出笑意。 通事听了几遍方才把握住对方的意思,向林延潮禀告道:“此人是并非是龟井琉球守,也并非是龟井日向守,不过他爹确实是龟井琉球守,现在是倭国的城主,并且深得倭酋平秀吉的信任。” 大功到手了! 林延潮与孙鑛对视一眼,都是从对方眼底看出了这个意思。当然林延潮却懂得更多一些,这位龟井琉球守可了不得,他还是替丰臣秀吉经营着日本最大,也是当时世界最大的银山石见银山的奉行。 以后...... 林延潮道:“将这三人暂且押下去,好生款待着!” 三名倭寇俘虏被押下去后。 林延潮向孙鑛拱手道:“本官看来要在这里先恭喜中丞了!” 孙鑛则道:“哪里,要不是经略大人见微知著,从一把扇子上想起了这龟井琉球守之事,我们早就将此人杀了,险些放过一条大鱼啊!” 林延潮哈哈大笑道:“岂敢,不过有些运道罢了,如此可见天佑我大明啊!” 听了孙鑛与林延潮你一言我一语,一旁的胶州知州纪明与指挥同知尤赏都是大喜。 而身穿山文甲的林延寿则我自巍然不动,荣辱不介于怀的样子,实际上早已被重甲压得丝毫也动弹不得。 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安危 经略行辕大堂江海入海图的屏风上,高悬着一个‘海清河晏’的匾额。 众官员们退下后,林延潮与孙鑛就在此匾额下喝茶。林延潮道:“这一次胶州发现倭船,斩获倭寇数十,并生俘三人,其中还有一名是倭酋,真可谓是大功一件!” 孙鑛则道:“全仰仗经略大人从倭寇俘虏之中甄别出倭酋来,从中窥知倭国虚实,依下官看此功更在斩获之上。” 林延潮笑道:“这乃仰赖皇上洪福。” 这时孙鑛的师爷入内递一份奏疏,孙鑛转呈给林延潮道:“下官已命人草拟酬功的奏疏,还请经略大人过目。” 林延潮让孙鑛自己由抚院单进奏疏,但话可以这么听,事却不能这么办。孙鑛草拟了奏功奏疏,先奉上先给林延潮过目。 林延潮口上推辞了一番,手里仍是拿来,看了一遍后皱起眉头来。 孙鑛问道:“经略大人,下官所草拟的奏疏可有何处不妥?” 林延潮笑着道:“哪里的话,不妥倒是没有,只是......” 孙鑛道:“还请经略大人指教!” 林延潮道:“吾兄长这一次立功,抚台保举他为千户,升任捕倭军千总,这有些太过了。这倒不是为了避嫌,只是这斩首五级说来太过响亮,改为斩首两级为好,至于多出来的功劳分给其他将士,其封赏也降一降,中丞以为如何?” 孙鑛从善如流道:“下官谨遵经略大人之命,如此就保举为副千户,署捕倭军千总,仍任捕倭军把总!”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 当即师爷重新起草奏疏。 林延潮道:“还有这一次倭船之事,说来实属侥幸,下面的官员既以千金买马骨的打算,咱们也不妨用来激励民心军心。稍许有些微功的,咱们不吝啬笔墨都给他写上,至于胶州的文武官员都可以列名保奏,甚至莱州知府,藩司臬司也可以写进去。” 孙鑛笑了笑,这浮夸战功到了林延潮口中就成了千金买马骨的激励军心民心。但到底是激励军心民心,还是收买人心呢? “眼下山东民生疲敝,中丞既一心想向朝廷奏请减免今年的税负,但是我怕朝廷那边不好交待。所以至少在战功上,我们要有个说话的理由。如此皇上也觉得确实是地方尽力了,那么天恩浩荡下,无有不允的道理。” 孙鑛脸上初时尚不以为意,但听林延潮说到后面,不由正色道:“经略大人所言极是!” “中丞理解本经略的苦心就好。” 师爷立即重新起草好奏功奏疏交给林延潮过目,林延潮看后,但见在自己的授意下,对方奏功的分量,以及保举名单一下子多了不少人。 如原先捕倭军的千总,被保举为指挥佥事。 至于指挥同知尤赏,竟被保举为都指挥。 至于文官也是记功在列,兵部虽不能提拔官职,但在吏部那边却会有一个不错的考评。 如此胶州官员皆大欢喜,人情还落在了孙鑛身上。换了以往孙鑛还觉得林延潮此举是看在他任吏部尚书的兄长面上,但现在则不是这样了。 孙鑛不由道:“经略大人年纪轻轻,初次经略一方,但署事之道,下官实在是佩服之至,真不愧三元之名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中丞过誉了。” 孙鑛道:“经略大人昨日言经略朝鲜之事,下官仍是担心,本朝当年经略交趾,设郡县于安南,最后却是弃置!而经略大人要在朝鲜设镇,难道朝鲜上下不会反对吗?下官以为经略大人需从长计议。” 林延潮正色道:“古往今来,能成就大事者,人事五分,天意也有五分,吾并没有说一定能成。但吾设镇于朝鲜,并不为侵吞其地,而是为了通商惠工得其市利,以封贡事从此免去朝廷沿海两百年一直受到倭寇的袭扰。同时也有一强藩可遮蔽山东,天津,辽东。” “这一次朝鲜八道沦陷,朝鲜不能一战而收复,足以我辈有识之士上下戒之!吾这一次来到山东,听说这一次春荒,下面的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有的地方一家老小尽饿死于家中。而响马乱贼更是不断报来。至于沿海州府忙着备倭更是无力赈济百姓,如此实让人心痛啊!” 孙鑛听了双眼通红,哽咽道:“百姓挨冻受饿,这一切都是孙某不称职啊,愧对了百姓们。” 林延潮道:“中丞言重了,万历十八年山东大旱,前年去年又值倭事,今年又闹春荒,这岂是人力可以挽回。中丞上任以来屡次向朝廷上疏请求减免税负,足见爱民之心。” “为今之计,我们除了一面向朝廷请求减免,另外就是各府州县必须严厉督查番薯备荒屯种之事,万历十八年的大荒,京畿屯种番薯已有良效,数万百姓得之活命。但在山东朝廷虽有政令,藩臬也有督办,但下面州县却在敷衍,甚至不知如此将薯种存储过冬。故而今年春荒一起,饿殍遍野!” 孙鑛道:“经略大人所言极是,下官立即责令下面的州县官员。” 林延潮徐徐点了点头道:“外患兴起,皆起于内事不修。内事不修,则在于百姓。民以食为天,百姓若能得食,则能安。百姓若能安,则内事修矣。内事得修,外患也就不足为惧了!” 孙鑛听说过林延潮在天津屯田,来到山东又鼓励番薯备荒,说来说去都是在农事上下功夫,这‘走到哪种到哪,走一地种一地’真是名不虚传啊! 孙鑛想到这里没有嘲讽的意思,反而向林延潮道:“下官于治民安邦之道上以后要向经略大人多讨教!” 林延潮笑着道:“不敢当!” 孙鑛当日从林延潮这回去后,当即上疏给朝廷弹劾备荒不利的官员,同时也给其兄被迫致仕的前吏部尚书孙鑨赞‘林延潮堪为本朝两百年来官员之射雕手’! 书信抵达身在浙江老家的孙鑨手中,孙鑨视之淡淡一笑,此言当年孙鑛曾赞誉过张居正,称其为‘宰相中射雕手’,当时孙鑛与张居正不和,遭其所抑,但从未有过怨言,反而称赞他的才能。 而今孙鑛又用此语来评价林延潮。 孙鑛读信后,又交给其子同样因贬谪在家的孙如法,此言也就从此流传开来。 孙鑛离去后,经略行辕之内。 林延潮与林延寿二人边吃饭边说话。 林延寿已是盛了第五碗饭,顺手还将红烧肉的肉汁浇在了碗里,林延潮见了不由道:“兄长这一次到山东从军,人清瘦了许多,但饭量却是见涨!” 林延寿一边大口扒饭,一边道:“吾弟勿惊,不过多盛了几碗饭而已,吃不穷你的,一惊一乍的,莫让人看了笑话!” 林延潮摇了摇头。 林延寿继续道:“吾在胶州军营大半年没见几次荤腥,能不清减吗?吾弟你若是吃饱了,你面前这鸭腿我也就不客气了。” 林延潮笑了笑将鸭腿夹给他道:“山东正在闹春荒,就算我身为数省的经略,这饭菜也不过是两荤两素,今日已是破例加了一道荤菜。你也莫要抱怨了!” 林延寿三口两口将鸭腿啃得只剩骨头,然后又盛了一碗饭将剩汤倒在饭里,趁着这空闲道:“其实我当初也不知为何非来山东一趟,在京里每餐都是大鱼大肉,这样的荣华富贵为何不享,却非要来这地方受苦。” “是啊,兄长为何非来山东呢?”林延潮放下碗筷。 “还不是苦于英雄无用武之地!”林延寿长叹一声,悲愤交加地将菜泡饭喝了干净,然后长长打了一个饱嗝。 林延潮见此一幕,深感林延寿这吃相,到后世直播平台足以成为一名吃播了。 “不过这一次吾还是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知州已是与我说了,会连升两级,向朝廷保奏吾为千总!如此咱们林家光可以宗耀祖,一家老小都跟着飞黄腾达了!” 林延潮闻言一时失语,林延寿看了林延潮一眼笑道:“吾弟勿笑!其实这一次我还不是沾了你的光吗?吾说笑的,哈哈!” 酒足饭饱后,下人正给二人收拾桌子,陈济川给林延潮,林延寿奉上香茶。 林延潮喝了口茶道:“兄长,你这飞黄腾达,可能要缓一缓了。这一次战功,你能只能升一级,任副千户,署千总。” 林延寿一听自己从前户变为副千户,任千总变成署千总,不由大为失望言道:“娘的,朝廷这也太抠门了!这不是寒了咱们将士们的心吗?” 林延潮不动声色道:“不是朝廷不给,而是我按住的!” “什么?”林延寿吃了一惊,然后道,“潮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哪有自家兄弟给拖兄长拖后腿的道理,这纪知州,刘抚台他们都不说话了,为何你倒是给我推了?” 林延潮道:“正因为抚台,知州他们都不说话,我才不能让他们保你,兄长,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林延寿赌气道:“不知,你是兄长,我才是弟弟!” 呵!这是闹情绪了。 林延潮道:“兄长,这请功奏疏里言你杀寇五人,身中十余箭可是真的?” “这......” 林延潮道:“若是真的,我立即让刘中丞如实为你奏上!保奏你为千户!” “这......这虽是略有夸大,但吾这一次......吾弟可知道,这一次我到山东,每日勤练武艺,苦读兵书战策,早已非吴下阿蒙了,别说任区区一个把总,就算是游击也可胜任啊!” 又在顾左右而言他。 林延潮微微一叹道:“兄长,你若是在这样,那么我也没有办法,还是奏请朝廷把你调回京师吧!” “别,我这千总还没当呢......不,我尚未建功立业,怎能如此回京,岂非让人看轻。我先带兵再说!敢问一声,吾何时带兵出海平倭,建功于朝鲜呢?” 林延潮听林延寿如此说,甚感无语。 胶州营捕倭军兵额为两百四十六人,虽说是一个千总,下辖两个把总,但**兵制就是如此。不过让林延寿担任捕倭军的千总,而且是署理,实在令林延潮有几分不放心,正职与副职不同,万一有个差池怎么办? 然后林延潮想了想回去让吴幼礼从南兵里挑两个老成持重,又熟练带兵的老卒到林延寿那。至于出海平倭,建功于朝鲜那就免了,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山东,才是上策。目前海上朝鲜还是占据上风,倭船一时是到不了山东的。 想到这里,林延潮放下心来,这时候的倭国还是重陆轻海。 丰臣水军的主力是九鬼嘉隆所率的熊野水军,加藤嘉明、胁坂安治继承的淡路水军,在日本战国时表现虽说不错,但比之村上水军还是不如。 到了一五八八年,也就是万历十六年,丰臣秀吉下了海贼停止令(八幡船禁止令),原来在各个大名势力夹缝中游走的水军,都被丰臣家收编或者打散。 海贼停止令后,带来了两个效果,一个是原本水军主要是对过往船只收保护费,以及代客运输赚钱。 水贼停止令后,大大方便了日本国内贸易的往来。 还有一个就是倭寇绝迹,从此以后,**沿海的海商海盗们,再也无法披着倭寇的马甲上阵了。 战国的统一,导致倭寇水军的解体,加上刀狩令(没收老百姓的武器),结束了海贼王的时代,使得大多数水军改行以打渔为生,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所以现在倭国水军除了九鬼等部外,大多数只能算是大名附属下的海上运输队,这样的水师对阵上朝鲜水师,当然是被打得溃不成军。 后来倭国重视海战时,朝鲜水军就少有得手了。 但总体而言,倭国无力取得朝鲜西南的制海权,更不用说船上没按火炮的倭国战船,也不是拥有佛郎机炮的**水军的对手。 现在坐镇山东的林延潮,至少不用担心另一个时空三百零一年后的事在自己身上发生。 因此把林延寿安排在胶州,林延潮是绝对可以放心的。 林延潮认为对林延寿安排万无一失,这日夜里,林延潮早早睡下。自任经略后,林延潮每日操劳,如此之睡眠严重不足,但是事务繁杂下,每日里脑子想得都是军务民情,反而睡眠质量很差,容易被惊醒。 林延潮这才睡下一会,即听得屋外一阵骚动。 这时陈济川在自己屋外叩门道:“老爷,有紧急军情传来!” “哦?” 林延潮一听睡意全无,一骨碌起身当即穿衣。 不久外头又传来响动:“立即禀告经略大人,副总兵刘綎,楚大江在外求见。” 林延潮一听刘綎,楚大江抵达,心知事情严重,当即也不待衣服扣上即推门出去问道:“出了何事?” 陈济川道:“刚刚来报海上有倭寇袭来,沙门岛守军向巡抚衙门求援!” 林延潮闻言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倭寇突然出现在沙门岛。 这沙门岛位于登州几十里外的海上,就是今日庙岛列岛之一,在宋朝时这里是流放囚犯的重地,但元朝海运开始后,这沙门岛则作为一个良好避风港,作为航至朝鲜,辽东海船的停泊补水之处。 到了**为了备倭,防止倭寇在岛上作窝,明军在南北岛筑城屯田驻兵,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北洋水师,虽驻威海卫,但也有在沙门岛上屯兵。 这沙门岛距登州五六十里水程,近的地方只有三十多里,一听说倭寇水师抵至沙门岛,难怪陈济川有些惊慌失措。 林延潮道:“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天明了,我等稍安勿躁,先看看海上情况如何” “经略大人,刘綎,楚大江在外求见!”又有下人来报。 林延潮听说刘綎在,心底一安,有他的五千精锐,何必过虑。 而且刘綎一听有军情,立即到经略府上听候命令,这分外令林延潮觉得欣慰。当然楚大江是多年嫡系,那更不用多说。 “让他们进来!” 一会儿刘綎,楚大江一并入内,刘綎先道:“启禀经略,沙门岛上听闻有倭寇,末将想引兵至海上退敌!” 林延潮笑道:“眼下敌情未明,尚不知多少倭寇来犯,还请刘总戎稍安勿躁,登州这样要害之地需你来坐镇!” 刘綎称是后退下,他并没有真想出战,而是来表一表忠心。 别看刘綎是位武将,但也是有粗中有细的地方。 正说话之间,外头又有人来报:“启禀经略,抚台在外求见!” “快快有情!” 片刻后孙鑛火急火燎地赶来,他一见林延潮即道:“经略大人,倭寇水师已是兵犯沙门岛,人马不知多少,为了稳妥起见下官还请经略大人移镇,先至内地以策安全!” 林延潮道:“我看不用大惊小怪,倭寇不过是游军,不敢进犯登州,何况就算进犯登州,有诸位在此,本经略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见林延潮不肯走,孙鑛焦急道:“经略大人,你的安危乃重中之重,整个辽东山东天津都仰仗经略大人您啊。若是你有什么不测,那么孙某可是万万担当不起!” 听孙鑛这么说,左右也是一并恳求道:“请经略大人以安危为重!” 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 登州的经略行辕内,可以清楚听到外头街道上传来,步卒的跑步声,以及铠甲的碰撞声。 静街,**,口令之言语从外头有一声没一声的传来,甚至远处还隐隐约约传来一二声炮响,不知是从海上,还是陆地传来。 林延潮举目眺望,但见蓬莱水城的高处已点满了灯笼,稠密的灯光甚至照亮了小半边的登州城的夜空,看去头顶之上一片橘红。 将领士卒都并非疏于操练,但骤然闻之敌情,上上下下都透出一股兵荒马乱的味道来。 茫茫大海之上不知有多少倭寇兵船,若是天明时,众人也不至于如此慌张。而现在海风正呜咽有声,烟燉上的狼烟随之飘起,众人面对着林延潮一个劲求恳,请他立即退往青州。 林延潮闻言踱步一二,然后道:“登州城有诸位大人在,这山东哪里还有这更安全的去处?本经略就坐镇在此!” “经略大人!”众官员们一并劝道。 林延潮则摆了摆手道:“诸位大人,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众文武官员们对视一眼。 林延潮对孙鑛道:“孙抚台,你是本境巡抚,守土有责!若是你临阵脱逃,本经略第一个请皇上的圣旨斩你!但御寇之事,本经略还要委托于你,不许有任何闪失!” 林延潮语气森然,众文武官员们听得都是心底一凛。 孙鑛作为山东巡抚是山东最高军政长官,就算林延潮身为经略,但在有不可节制兵权的圣令下,林延潮不能越俎代庖,代替孙鑛来指挥军队。 所以林延潮将大权委之,同时作好监军的工作! 孙鑛向林延潮一拱手,当即转过身来道:“既是经略大人全权委之本抚,那么本抚在此调动兵马。海防副总兵楚大江何在?” “末将在!” “你立即率本城弓手守住城南的粮库,不可有失!” “末将领命。”楚大江道。 林延潮点点头,这粮库是准备用来渡海运补给征朝将士的,其中粮库的重要不亚于这座登州城的安危。 “登州知府!蓬莱知县!” “下官在!” “你率人立即到武库,清点弓矢,武装民壮!” “副总兵刘綎!” “末将在!” “你立即率军于城下背城布阵,为犄角之势!” 林延潮听了微微皱眉,在敌情不明下,又是在夜间,让刘綎率军出城有很大的风险。 但是这也代表了文官的想法,那就是对客军不信任。而且刘綎的部队军纪一向不好,万一驻扎在城内变数会多。 当然若是林延潮不会这么办,但是他将指挥之权交给了孙鑛,就不好吭声了。 刘綎听了目光一凝,也没有答允,也没有反对。 “嗯?”孙鑛见此质疑了一声,“怎么刘总戎要抗命吗?” 刘綎瞪了孙鑛一眼,又看了一旁的林延潮一眼,林延潮对他点了点头。 刘綎见此只能瓮着声道:“末将领命就是!” 听了刘綎如此不干不脆的回答,孙鑛哼了一声,然后他又发布命令,命令登州营守城军严守水门,调集卫所兵,然后再向就近胶州营,文登营的驻军救援。 山东海防有三营,分别是登州营,文登营,以及林延寿所在的胶州营。 登州驻防主要由登州营负责,就驻扎在蓬莱水城之中,一共是一营三卫(登州卫,莱州卫,青州卫),三个千户所。 登州营,文登营,胶州营本来由备倭都司所管,上设都指挥,但嘉靖以后总督巡抚权力做大,都指挥成了虚职,三营直接由副总兵节制,副总兵则听从巡抚调遣! 原先登州营有营兵一千五百二十四人,马五百二十一匹。 今年为了备倭又分出中营,后营,中营于沙门岛驻扎,后营则去屯荒。 登州营一直缺编,又分出部分屯扎屯荒,所以真正驻扎在城内兵马不过七八百人,所以临战时要调集弓手民壮,并分发武器才能守城。 至于卫所兵驻扎在城外,若要调集也要明日之后了,故而听说倭寇一来,城内难免人心惶惶。 安排之后,孙鑛对左右道:“诸位竭力守城,不许后退一步,否则本抚绝不相饶,即请王命旗牌斩之,哪怕他是堂堂总兵也不例外。” 说到这里,孙鑛的意思已十分显然,林延潮看了刘綎一眼,但见他已是满脸涨红,双拳紧握。 刘綎负气出城驻守,而林延潮见孙鑛安排妥当也没说什么。 孙鑛道:“经略大人,是不是移驻巡抚衙门,总督全局?” 林延潮笑道:“中丞如此熟练军务,林某岂敢画蛇添足,诸位竭力报效朝廷,受境安民就是。外头吵闹了一夜,本官现在要休息了。” 孙鑛称是,然后带着众官员们离去。 而林延潮也是回到卧房,陈济川服侍林延潮擦了把脸。 然后林延潮即合衣躺在床上,虽说他料到倭寇不会大举进犯山东,但是这样军情紧急时,他练不到那样的从容镇定。 尽管十分疲倦,但林延潮躺在床上却丝毫也睡不着。 如此倚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时辰,一直挨外头天亮的时候,这时候外头敲门,然后报道:“启禀老爷,巡抚衙门来消息,言我军守备得当,倭寇见无机可乘,现在已是退去!” 林延潮闻此从床上起身道:“知道了,请转告孙中丞,让他谨守各地海防,防止倭寇去而复还!” “是。” 如此林延潮心方定下,睡了个把时辰恢复了些精力。 睡醒之后,林延潮擦了把脸,推开门后却差点吓了一跳! “兄长,你在此地作什么?” 但见林延寿全身披挂站在林延潮的门外,手握腰间刀把,身上锃亮的山文甲正映着寒光。 林延寿淡淡地道:“吾弟勿惊,昨夜得知有倭情,吾生怕倭寇闯入城中对你不利,所以就在你屋子外面守了一夜!”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想林延寿如此样子,倒像是刺客才是。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陈济川,吴幼礼,二人都是露出无奈的神色。 但无论怎么说,林延寿站了一夜自己还是要承他的情,不好伤他的心。 林延潮对林延寿道:“兄长的好意我心领了,眼下倭寇已是退去了,兄长还是请回吧!” “吾弟,吾有一言!吾想看在吾这一次临危不惧,护驾了一晚,是否可以记上一功,直接将兄长我升为千户,那个副字实在太难听了!” 原来闹了半天,还是打得这个主意啊!对于这千户名头还真是执着,念念不忘。 林延潮看了林延寿一眼道:“若是嫌副字难听,不如还是任百户好了......” “吾弟......你这人......真是......真是好难通融!” 林延潮闻言站定脚步,回头看了林延寿一眼。林延寿当即不敢再言。 然后林延潮即行往巡抚衙门,但孙鑛正坐在堂上闭目养神,左右书吏都候在一旁。 孙鑛毕竟上了年纪,这熬了一夜肯定是精力不济,倒是不似林延潮这样睡了个把时辰,就恢复了差不多了。 左右叫醒孙鑛,孙鑛见是林延潮当即道:“下官打了个盹,不知经略大人驾临,还请恕罪!” 林延潮笑着道:“中丞操劳了一夜,何罪之有!眼下倭情如何?” 孙鑛勉强打着精神道:“已是远遁而去,现在等着沙门岛那边消息!” 林延潮点点头道:“甚好!” 孙鑛道:“下官想是不是立即草拟塘报至兵部,言倭寇夜犯登州,但我军守备严谨,不给倭寇一丝可乘之机,最后放炮将其击退!” 林延潮想这倭寇的毛也没看到一个,你就立即向朝廷告捷,也未免...... 不过林延潮却笑道:“可以,但是先过一二日,等确认倭寇真远遁了再上塘报,如此才显得慎重。” 孙鑛笑着道:“经略大人高见!” 正在二人说话之间,外头一名官员匆匆入内道:“抚台大人,大事不好了,刘綎的人马闹起来了。” 孙鑛目光露出一抹杀气道:“刘綎是要如何?敢不遵军法吗?” 这名官员道:“刘綎军中闹说他们人马在城外守了一夜,到现在人马都没有吃食,城中也不肯借调伙夫给他们修筑营墙,他们说抚台大人刻薄客军!” 孙鑛闻言拍案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想着吃食!这帮兵油子不杀几个,不知何为军法森严!” “来人,立即调标营人马前来!” 眼见孙鑛正在怒气上头,林延潮当即道:“刘中丞,刘綎麾下有五千人马单靠标营与登州营的人马,恐怕不足弹压,我看还要将文登营与胶州营一起调来才是。” 孙鑛闻言恍然醒悟,这一次来登州十分匆忙,巡抚标营的人马也不过带了百十个,若是要靠标营弹压刘綎的五千人马,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孙鑛听林延潮这么说,才知道他是委婉地劝自己不可以把事情闹大,一旦闹出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孙鑛道:“多谢经略大人提点,下官方才也是一时气话!但是刘綎这帮人......若是惯着下去,那么军纪就要荡然无存了。” 林延潮道:“中丞所言极是,此事交给我来解决就是。”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三十章 皇商的好处 对于劝服正要闹兵变的刘綎所部,孙鑛是束手无策,他不知道林延潮有什么这些武夫打交道的手段。 孙鑛道:“经略大人,这些士卒正在闹事,不可常理说之,你去与他们分说,正如以太牢享野兽,以《九韶》乐飞鸟也。” 林延潮看了孙鑛一眼,孙鑛说得是孔子西行的典故。 当年孔子行至西海,自己的马不小心吃了农夫的庄稼,农夫大怒将孔子的马扣下。孔子让弟子们中最擅长交际的子贡去把马要回来,但子贡碰了一鼻子灰。 孔子摇了摇头,让自己马夫去说,马夫对这农夫说,你不在东海耕地,我也不曾到西海来,两处的庄稼长得一样,我的马怎么知道该不该吃呢?农夫一听说,话就应该像你这么说才是,怎么能如刚才那个人如此讲。 孔子就感叹,以太牢享野兽,以《九韶》乐飞鸟也。 意思是子贡是雄辩之士,纵横于庙堂之上,诸侯之间没问题,但与一名农夫说道理,就如同把太宰给野兽吃,弹九韶给飞鸟听。 林延潮道:“中丞的意思是,林某再能言善辩,但与这些武夫又有什么好说的?” 孙鑛一听林延潮的意思,即道:“经略大人,你似觉得孙某有些文武自古相轻,但是我们文人与武人打交道,不可以按照文人与文人打交道的来啊。” 林延潮明白孙鑛的意思。 孔子西行典故写了一段评价,君子之自行也,敬人而不必见敬,爱人而不必见爱,敬爱人者,己也;见敬爱者,人也。君子必在己者,不必在人者也。 这话不解释而是换一个角度理解,作为文官,一般是读书人出身,读书人平日交际都是以礼字相待,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样。 而武将呢?都是粗人,他们平日交往就缺乏这样的分寸感与界限感。而且武将极度讲究权威严,对于上会服从,但对下会欺凌。待对方读书人那一套是不行的,你待他客客气气,他还以为你好说话,马上会欺负到你头上来。 故而演艺小说常有这样桥段,领兵大将到军营第一件事先挑毛病,借口下面武将迟到顶撞等等,先处斩一名武将,然后一群将领来说情,常常跪在地上如此,最后再赦免了对方,如此树立权威了。 当然事实不全然如此,但也是来源于自生活。 历史上隋朝时名将杨素,每开战前先借故杀百八十个人,树立军威,到了打战时,先派百人上阵,不能胜者全部斩首军前!再派百人上阵,如此一直杀到打赢为止。 杨素已是如此,而从宋朝起文武殊途后,文官掌军的手段,往往都比武将更严厉,如此造成了文武不和,因此文官动则折辱武将。 归根结底只怀有对军法畏惧,服从于主将恩威,而不知为国家民族而战,这是封建式军队的通病。 孙鑛道:“万历十年时浙江巡抚张文熙以减三分之一兵饷,结果被官兵拥入巡抚衙门殴之,宁夏之役巡抚党馨之事,下官又岂是不知,但着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你若退让,这些人就会爬到你的头上来作威作福。” 林延潮对孙鑛笑道:“中丞还少说了一人,前郧阳巡抚李材改参将府邸为自己学生的学宫,结果士卒大噪,从巡抚沦为阶下囚,至今仍关在诏狱之中。” 孙鑛点了点头。 林延潮道:“此人是少有的知兵之人,我已向朝廷请调他到军前效力,以图戴罪立功,朝廷让他戍镇海,于是我要来到麾下参赞军机。” “至于刘綎也请中丞放心!李材之前与刘綎有旧,让他与刘綎说话。” 林延潮当即对门外的吴幼礼道:“你与李先生去刘綎营中与他说句话,问他还想不要那两百支鲁密铳了?” 吴幼礼称是一声,立即离去。 孙鑛在一旁奇道:“这鲁密铳是何物?可以让刘綎听话?” 林延潮笑着道:“只是本经略对刘綎的一点恩惠而已,现在讨个人情。其实我看刘綎不过是要个台阶下而已,只是由抚台作恶人,我来作个好人罢了!” “以威驭之,以利接之!下官承教了!”孙鑛没料到林延潮有这样手段,居然以恩惠就收了将心。他还以为林延潮与刘綎虽同船而来,但丝毫没有瓜葛。 不久后外头传来说士兵哗变之势已是压下,刘綎入城请罪。 见此一事,孙鑛对林延潮更是佩服,此后也不顾自己年纪一大半了,于山东政务事事都是请教于林延潮。 这与林延潮当初刚到登州时,孙鑛怕林延潮在登州久住,越过他指挥山东军政大权完全不同,现在他是巴不得林延潮长驻于此。 说来也奇怪,孙鑛手头很多棘手之事,经过林延潮一点拨,或者向朝廷上封奏疏,无不立即化解! 这一刻孙鑛感到为官之易莫过于此啊! 不过林延潮还是到了要动身离开山东的一日,原来从太仓出海五十万石漕粮已是经梅家船队运输抵至了登州。 得知此事的一刻,林延潮与陈济川,吴幼礼一起站在蓬莱阁上,看着无数舟船从远处的大洋上驶进蓬莱水城中。 林延潮道:“当年吴王伐齐,命大夫徐承率水师渡海伐齐,迄今已有两千载,但从南至北的海路为何走得还是如此艰难?” 陈济川,吴幼礼一时都不知如何接话。 “让梅家兄弟到蓬莱阁来!” 海船在蓬莱水城停泊,这一次押船来的是梅侃,梅家大爷去岁过世,梅大公子要在扬州坐镇,维系梅家以前的关系。 而这一次北上就由梅侃押船而来。 梅侃进了蓬莱阁后即向林延潮行礼,二人自有一番寒暄。 然后林延潮设宴款待梅侃,席间林延潮问道:“从太仓来登州一路都顺畅?” “拖经略大人的福,一路上虽说有些难处,总算是不负所托。” “哦,有何难处?是船不够大吗?吃不住风浪吗?” 林延潮也想知道这主持第二年的海漕之事。 梅侃道:“那倒不是,这海运之事,船容易找,但最难的还是在能出海的水手和舵夫!” 林延潮夹了块鱼道:“不错,我听说江淮至山东最难的是成山之险。” 梅侃放下筷子道:“经略大人所言极是,去岁从太仓至天津,我们也是从五月从刘家港开洋,转过撑脚沙,至三沙洋子江,东北至扁担沙大洪,万里长滩,然后顺风沿东北行一千多里至黑水洋,然后从西北转过成山与刘岛,七月即抵至天津。” “最后返回江南,当时虽招募了不少老成的水手舵夫,但沿途不时遭逆风浅滩,最难的还是过成山这一地,折了好几艘船!” 林延潮闻言不由惋惜。 梅侃笑了笑道:“经略大人,但今年我们新开了一条海路已是熟练多了,不仅更快,且一艘未沉!” 林延潮问道:“哦?一艘未沉?” 梅侃见林延潮神色问道:“经略大人可是担心什么?” 林延潮道:“我当初提议海漕之法,就是因为河漕不便利之故。但是海漕的风险在于海上茫然未知!若是你们梅家熟练于此事,不怕有人眼红吗?朝廷会将此事收回去去办!” 梅侃哈哈一笑道:“就是要朝廷办,朝廷也办不来啊!” “何出此言?” 梅侃道:“其实海运并没什么艰难的,从南至北从北至南,外人看来路途万里,十分畏惧海途,但其实要驶万年船最要紧的还是招募惯熟的梢公,使司其事。” “如好的船工能针路定船向,夜观紫薇使海船于大洋之中不迷航,白日能观天象以卜大风大潮,这些事情熟练的船工无不知晓,除外还要知道选择何处避风,遇到浅滩之处,要寻熟练船工点篙以免触礁,再雇佣久于海上的人为号船作为船队的前驱,如此一名水手在我这里两个月所得更胜于外头三年所得。” “经略大人敢问一声,这雇役的钱朝廷肯给吗?就算朝廷肯给,朝廷能知道哪个是熟练船工,哪个是凑数的吗?”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这是体制一直的问题,对于人才的不重视啊。但对于梅家这样的航海商人,却可以让人尽其才,老船工老水手都是用高薪留下的,没有一个吃闲饭的,假以时日这些人都是宝贵的航海人才。 林延潮道:“既然如此,海运的事朝廷介入不了,那么以后朝廷放开海禁,你们又怎么办?” 梅侃笑着道:“那更不担心了!” “哦?怎么说?” 梅侃道:“经略大人,梅家动用这么多钱买的皇商不是白买。你看这船从太仓来,这一路上沿海行来,除了运载货物,总要停靠补给吃食淡水,遇到风浪要进港避风吧。我们梅家的船挂着皇商的旗号尽管随意停泊。但是其他海商停泊之后,难免与河上一样遭到当地各种刁难盘剥,若是不愿停靠嘛,那么船上吃食淡水就装得多了,如此货物就载得少了,反正我们怎么样都不吃亏!” 林延潮点了点头心想,果真是商人家啊,什么情况都给你想好了,难怪敢揽下皇商这差事。 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以文御武 梅侃说得自顾高兴,却见林延潮却是没有说话,他立即察言观色,收敛起飞扬的性子来:“这一次我们梅家能成为皇商,全仰仗经略大人的指点,此恩我梅家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听到这里,林延潮不由一晒,淡淡地道:“我们当初引荐你们兄弟二人为皇商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指引你们梅家一条报效朝廷的路子。还记得我当初与你们兄弟二人说的话吗?” 梅侃立即垂下头道:“经略大人的话,我们兄弟二人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底。经略大人当年训示,本朝官商不联络,以至于在官者莫顾商情,在商者莫筹国计。我等为商之人,不该只顾个人得失,而应该心怀天下!” 林延潮笑着道:“说得好,正是这个道理。所以这一次你们运五十万石漕粮去朝鲜,可谓帮了朝廷大忙,圣上那边是知道你们梅家有功于社稷的。” 梅侃道:“全仰仗经略大人的提携。” 林延潮道:“好了不要这么拘谨着说话了。朝廷已是准许了禁止各省任何硝石出海,如此我也算完成对你兄长的承诺了。” 梅侃一听不由大喜,销石一禁必然大涨,以后外国要销石,只能通过梅家了,官府又哪里敢查皇商的船! 林延潮一句话要梅家将五十石漕粮运到朝鲜,即便他是梅家的靠山,也不能仅凭着心怀天下的口号叫人家白白办事,自己也要在朝廷那边给人家行个方便的。 “若是卖给倭国会不会给大人带来麻烦?” 林延潮笑道:“问得好,不过这生意你们不办,也有人会铤而走险,倒不如向倭人勒索高价!” “那么小人必将保密!让下面的人嘴巴严着些。” “守密是守密,但此事我会让宫里的人秘禀给天子!” “那么皇上?” 林延潮微微笑道:“皇上是圣明之君,我们身为臣子的需以诚事之。” 梅家的船队在登州停泊了两日,五十万石漕粮卸下了十五万石,由天津来的运军运回天津,这也是朝廷的意思。 而三十五万石军粮已足够在朝人马半年之用有余。 事实上天津运军的战船年久失修,不愿意经过漫长的海路抵达朝鲜再返回天津,此刻他们心底是巴不得回天津的。 两边在登州交割,然后梅家船队在山东售卖了一些‘夹带’,又购买了一些‘夹带’。第三日即载着三十五万石军粮与刘綎部的官兵踏上前往朝鲜的海路。 这一天正好起了东南风,正可谓是顺水顺水。 林延潮乘坐小舟登上了梅侃的千料大船。 这艘千料大船是广船,顾名思义是广东打造的船只。广船与福船样子差不多,而且都是尖底海船。 其不同之处,除了结构外,就是用料不同。福船一般是杉木或者是松木,少数用楠木,如果以海航而论对于这样软木壳的海船是很不友好的。因为软木船壳容易被海水以及附着生物腐蚀。 以杉木作福船,最多在海上跑个五年七年,而松木使用寿命更短。 这点不得不说西方的优势,大航海时西方帆船多用是柚木,橡木,船只的寿命可以达到几十年,而且更耐风浪。 这也是从大历史观来看,为什么中国没有大航海时代的原因。 而这艘千料广船则用铁梨木,此木用于船上胜过杉木,松木,而且更坚固。戚继光曾说若广船与福船相撞,福船必然散架。当然广船作价肯定也是贵过福船许多。 林延潮仔细看这千料广船,上面写着一个运字的旗号。 这船上军字号为军造,民字号为民造,运字号提举司造。 **不许民间私自打造千料以上大船,若是这艘千料大船上挂是民字号,那么梅侃早就被扣下来了。 而当年郑和下西洋的宝船,则据说都是两千料大船,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除了这千料广船,其余多是运军与民早的四百料钻风海船。与倭寇相比,四百料海船即相当于他们的安宅船,至于千料大船则相当于大安宅船了。 当然这料,不是指载重,而是造船所用木料。 以遮洋总的千料福船而论,用杉木三百零二根,栗木两根,杂木二十根,其余钉,桐油,船麻等等。 而四百料钻风海船,用杉木二百二十八根,船心木两根,铁力木(铁犁木)船舵两根,杂木六十七根,还有其他附着之物。 四百料船长近三十米,在林延潮看来已是庞然大物了,倭国之人甚至必须冠于安宅二字,更将五十米以上称之大安宅,然而郑和下西洋的宝船据说长达一百五十米以上,到时候不知他们是如何心情。 现在蓬莱水城里密密麻麻的海船正通过水门扬帆出海。 船头之上可谓旌旗招展,东南风吹得人更外舒服。 天色晴朗之极,一眼望去万里无云,海涛波澜不惊,在日光之下海面上更是绽起了万道金光,坐在千料广船上的林延潮感觉如履平地般舒适。 四百料海船可载千石以上,每船水手十五六人,此外还有护航的登州水军,数百艘的大中船从登州劈波斩浪驶向大洋,这一幕浩浩荡荡,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即便是林延潮望此也是心情激荡。 此时此刻他率领这一支庞大的舰队前往朝鲜,送去征倭明军最急需的粮草。 而林延潮赴朝这一条海路走得就是历史上登州给东江镇输饷的饷道。当时毛文龙设镇东江,朝廷要毛文龙不仅要养兵还要养投奔他的辽民。 于是毛文龙向朝廷提议招商引资,乞开海禁,同意登莱的商人到皮岛来与朝鲜贸易。 天启三年,朝廷答允在东江镇开市,于是东江镇当时成为了海上贸易中心,养活了几十万百姓。 不过后来东江镇经营不善,又欠下商人几十万两银子。 从登州出海,抵至皮岛时,明军的粮船舰队在顺风顺水下仅仅用了三日。 从刘綎部下士卒的神情可知这是何等不可思议之事, 皮岛现在没有什么人烟,但位置却极重要,深入北面就是定辽卫的治所凤凰城,而再航行十余里,即可到达朝鲜平安北道的宣川,铁山二郡,这二郡汉人很多,毛文龙当年就在这里大力屯田养兵,对明军而言这里可谓有着良好的群众基础。 朝鲜义州,明军大营。 自碧蹄馆之役后,明军兵退四百里就驻扎在此处。 此刻明军处境十分艰难。 李如松望着帐外向左右问道:“朝鲜的粮秣还没有送来吗?” 其弟李如柏道:“还没有,已是派人去催了。下面的人将朝鲜地方官员捆在树上抽打了一顿,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讨不来粮食。” “大兄,下面的军士染疾病倒无数,战马无食每日倒毙上百匹,再这样下去咱们的人马就要全部折在这里了。” 李如松道:“那还能怎么办?再退一退,咱们索性退过江去回辽东就食好了。如此朝廷会怎么想?” “咱们前面还称得大捷,现在就要灰头土脸的回去吗?如此朝廷的颜面何在?朝廷也不会饶过我们的,圣上更不会宽恕咱们李家的。” 李如柏不由仰天长叹道:“若是粮草充足,咱们再不济也不至于如此,索性回过头去汉城城下与倭军拼了,轰轰烈烈厮杀一场,就算输了,也算对得起皇上了。” 李如松恼道:“眼下士气低落至此,你让将士们拿什么去倭人拼?此去九死一生。何况南军那些人与制台都有意刁难咱们!” 李如松,李如柏二人对望长叹。 “何为进退两难,今日我算是明白了!”李如松说完重重一拳砸在了案上。 二人当即平静下来,李如松道:“其实有一事我一直没告诉了,京里的曹大人暗中派人告诉我元辅已定议和之心,兵部尚书石大司马现在也是赞同议和,至于总督他也是如此想法。” “那么朝廷要议和,是不是用不着咱们了。” 李如松点点头道:“朝廷或许有这个意思。” “可是朝廷之前,石大司马还有元辅都是主张一举剿平朝鲜倭寇的。” “听闻这一次是礼部尚书林侯官说动了元辅与石大司马,他是一贯主张封贡的,所以朝廷才有见好就收的打算,派他出任备倭经略,来主持对倭议和。” 李如柏恨恨道:“为何要议和?咱们若有粮草又不是打不过倭人。这些文臣一味贪生怕死,国家的事就是败坏在这些人的手上。” 李如松闻言长叹一声,他想起在紫禁城时他曾见过林延潮一面。当时他觉得二人还有再见的机会。 眼下对方果真被派至朝鲜,到时候朝鲜从上到下还不得听他一人的。 若是林延潮主持议和封贡之事,那么他李如松若贸然出击,到时候打胜了也是败了。 不但无功而且有过!林延潮身为堂堂经略,还不得将他问罪。 这就是令李如松更加为难之处,身为一名武将,他只能上阵杀敌就好,但偏偏却要听这些文官指手画脚的。 朝廷这一套什么以文御武,实在是狗屁不通!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宣川 李如松与李如柏二人对坐帐中,愁眉不展。 此刻已是夜里。 二人拿起从辽东带来的烈酒,你一口我一口的对饮起来。 “若是议和,要我现在撤兵实在不甘心。那是功亏一篑!前面将士的血就白流了。”李如柏恨声言道。 “那有什么办法?上面的文官要言和,说不定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皇上怕是被下面的文官......”说到这里,李如柏压低声音道,“被总督大人有意欺瞒了吧,当初入朝时皇上对我们兄弟二人是何等期望有嘉啊!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收兵呢?” “圣意难测啊!”李如松长叹道。 李如柏苦笑道:“兄长,你说我们现在像不像岳武穆,明明可以打赢,但朝廷十二道金牌催我们回师,而那个奸臣就是......就是总督大人!” 李如松道:“这话不要再说了。” 正待说话间,忽然有一名营兵入内道:“朝鲜大臣李德馨求见两位大人!” “这么迟了,李德馨来作什么?” “请他入内。”李如松开口道。 他对李德馨印象不错,是一位忠臣。当初他从开城退兵时,正是他与柳成龙二人拉住自己的缰绳苦苦哀求,让李如松不要退兵。 可是当时明军粮草不济,李如松不得不硬着心肠退兵离去,此事令他十分过意不去。 不久李德馨入帐见了二人当即道:“两位大人可知朝廷的援兵援粮马上就要到了。” 李如松点点头道:“大概五日以后的事吧。” “五日?”李德馨睁大了眼睛,“这是总督大人告诉你们的?” “怎么?” “从登州开来的船明日就到了!” “这么快!” 李如松,李如柏二人都是面露喜色。 “提督大人先别高兴,随船而来的还有新任经略!总督故意不将来船的日期告诉提督大人,敢问这是何意?” 李如松闻言目光一凛,将手按在了宝剑上! “兄长!”李如柏惊慌劝道。 李如松松了口气,摆手道:“本来想着援兵粮草到时,一战击破倭寇,立不世之功。可是怎奈宝剑不利马已疲,天不遂我愿。既然宋都宪要在新任经略面前告我的状,也就由着他去吧。我李如松此心可照日月,俯仰无愧!” 说完李如松一挥披风道:“多谢了,此情李某记在心底。” 李德馨闻言垂泪道:“听闻新任经略大人早有言和之意!看来国事已经无法挽回了,我朝鲜数十万百姓也是枉死于倭人的刀下了。” 李如柏重重顿足骂道:“国家的事都是坏在这些文官的身上!” 皮岛又称作椵岛,他与鸭绿江的獐子岛、鹿岛成鼎足之势。而从登州至皮岛,再到宣川浦这条海路,据说是由汉朝时楼船将军杨仆所开。 当年汉武帝攻打卫氏朝鲜,正是杨仆率水军从登州渡海攻朝鲜首都,不过此战告负,后来汉朝依旧在朝鲜设立汉四郡,今日的平壤也在统辖之内。 林延潮抵达宣川浦时顺路登上了皮岛视察了,看看将来有无办法作屯垦驻军之所。 但见皮岛岛上十分荒芜,基本无人居住,这岛原来朝鲜是用来作放牧之用,但久而久之也是荒废了。 这样荒无人烟的小岛,要不是毛文龙有那等大毅力,实在是难以想象能在这里驻扎。 林延潮从皮岛上再度登船,此刻粮船已经是在宣川浦靠岸。 他乘船前行至宣沙浦,遥遥望见朝鲜水师海上护卫,不过都是近海小船没有大船。朝鲜水师的大船都在全罗,尚庆两道水师之中,当然李舜臣也在此处。 林延潮座船靠近岸边就见一艘打着朝鲜水师旗号的船只前来相迎,上面打着是宣沙浦佥使的旗号。 一旁梅侃笑道:“朝鲜地方官员倒是很有礼数。” 林延潮道:“听闻朝鲜一向久慕我朝文化,又一向以小国事大国,现在又求着我们,礼数当然要到。” 梅侃则道:“我看是不仅如此,还有经略大人的文名所至。我曾听到朝鲜贩卖的海商说朝鲜上下无人不知经略大人的三元之名,大人的文章是朝鲜两班贵戚必读的。”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一旁陈济川道:“那是当然,当年老爷还在翰林院时,朝鲜使臣就曾上殿向天子亲言此事,为咱们大明,咱们皇上增了不少面子。” 林延潮看了陈济川一眼道:“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我看他们倒是有紧急军情来报。” 却说船只渐渐到了近处,但见船甲板上不是朝鲜的官员,而是名穿着大明官服的官员。林延潮定睛一看,这人正是之前派至征朝军中效力的赞画于仕廉。 对方一见林延潮站在船头,当即躬身远远的行礼。 船靠近后水手扔出抓竿将两艘船靠在一起,朝鲜船只拿出梯子供对方登至林延潮的座船上。 于仕廉再度向林延潮行礼,林延潮则一把扶住问道:“为何不在岸上侯见,非要登船?” 于仕廉道:“下官奉都宪之命前来先一步拜见经略大人!” 林延潮道:“哦?宋督宪呢?” “正在义州!” 宋应昌居然没有与朝鲜国王或光海君任何一人在一起,这令林延潮感到有些蹊跷。 林延潮心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于是道:“你随我到船舱来说话!” 于是于仕廉进入林延潮的船舱。 “朝鲜现在局势如何?”林延潮当即问道。 “怎么是一言难尽,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于仕廉道:“回禀恩师,说是一言难尽,但其实是山穷水尽!” “山穷水尽!” 林延潮几乎倒吸一口凉气,朝鲜局势怎么会恶化到这样程度,这分明不对啊。 “从头说来。” 于仕廉道:“学生就从平壤之战开始说起,当时平壤之战,南军北军争功,全因破城之前,李提督言破城不以割首级而论战功,故而南兵死战之后都没有割首级,但是北军后至却割了首级,李提督叙功时又将首级叙功重新提出,此引起了南军将士的不满!” “此事两边虽有不和,但毕竟没有撕破脸,后来李提督舍下南兵率轻骑**碧蹄馆却是不胜。南兵言北兵轻兵冒进,北兵又言南兵救援不力,两边几又起了大冲突。” “当时宋都宪帮南军说了几句,又有意将战功多分南军一些,结果此事引起李提督的不满......”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你这是奉宋誓宪之命,先来告李提督的状吗?” 于仕廉连忙跪下,颤声道:“学生不敢!学生只是当时身在幕中,将所见所闻都向恩师道出,此中没有半字虚言,还请恩师明鉴!” 林延潮踱步片刻,然后将于仕廉扶起道:“我怎么会信不过你。若是不信你,当初也不会举荐你去宋都宪的麾下作事了。” “学生多谢恩师!”见林延潮如此温言安抚,于仕廉眼眶已是湿润。 “除了李提督,还有什么其他的事要说吗?听闻沈惟敬又去汉城与倭人谈判了?” 于仕廉低头道:“回禀恩师,这沈惟敬是奉了兵部尚书石大司马之命与倭人和谈的,具体之事不通过宋都宪,而都宪也不敢问大司马的事。”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你们办得很好,那么宋都宪的意思是要和谈还是要战?” 于仕廉道:“都宪本来也是希望一战而克,但现在看下去有拖延至僵局的可能,所以心底怕是要和谈的打算多一些,但都宪没有与我们,也没有在军中道出,看来还是有些持重。” “那么李提督呢?” 于仕廉道:“这才是学生担心的地方,李提督自入朝以来,朝鲜君臣上下将提督视为本国之人一般,上下是厚礼有加,官员是多次赠礼赠诗希望提督能一战驱逐倭寇。” “故而提督难免有些太为朝鲜尽心尽力了。朝鲜君臣上下的想法是要借助我大明的国力,一战驱逐倭寇,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但眼下朝廷的处境哪里是可以将战事拖延下去的?万一不胜,这场战怕就要旷日持久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所以李提督是主战的对吗?” “以学生之见是如此。” 林延潮道:“无论如何,是战是守时和制定之策在于朝廷之上,此事都宪与提督都不该过问!” “那么学生敢问一句,恩师此来朝鲜是何主张?”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事先不忙着说。我想来李提督与都宪不和,又北兵与南兵不和,加之粮草不济,故而导致了眼下这山穷水尽的局面。” “正是如此。” 林延潮点点头,看来自己这一次入朝不好办,将帅不和,军队内部也是不和,如此之下要想一战确实有些麻烦。 于是林延潮在宣沙浦登陆,一到岸上但见一名朝鲜官员迎候在那。 这名官员正是李德馨,他从李如松军帐中得知消息后,是目不交睫策马赶了一夜夜路抵至宣沙浦。 他看到林延潮的座船徐徐靠岸的一幕,顿时立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他也要说服林延潮,改变他打算封贡求和的主意。 只要他能赞同此事,那么朝鲜八道收复有望!国家就保住了。 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分国 却说林延潮抵达朝鲜时,京师之中多有奏章言事。 先是兵科给事中侯庆远上疏朝廷,言我军于平壤先胜,而后败于碧蹄馆,故而持重有许和之意,现在前方师老气歇,援救朝鲜于存亡之时已声赫于海外,现今再战下去横挑朝鲜倭寇已非完策。 眼下我军兵助朝鲜,而朝鲜推大国以锋,我又欲推朝鲜之众为两军争锋,但朝鲜国力已不足一战。若我军再战下去,杀敌几百上千不足为大胜,万一失利则失大国体面,以后再难以威服东海。为今之计不如令朝鲜不可轻动,然后留一部锐师于朝鲜声援,其余人马尽数回国。 内阁对于这言和之议不置可否,只是让兵部不必覆议,让备倭官员及东征大军自行其便。 而一向主战的兵部尚书石星此刻也是向天子上疏,让刘綎,吴惟忠,骆尚志部留守朝鲜,而大军退回辽东。 天子有所意动,下旨给朝鲜国王指责,岂可以越国救援为常事 这时候给事中魏学曾上疏朝廷不如将朝鲜一分为二,此事一片哗然。 朝野上下主战派仍居多数,而天子也是意属于主战,但是户部侍郎这时上疏言,眼下朝廷一年岁入四百五十一万二千有奇,岁出至五百四十六万五千有奇,其中差额九十五万三千有奇。 而征倭之战迄今为止已动用了朝廷一百万多两银子,还不知何时结束。而且这还是今年北虏还算效顺,且有番薯屯垦减轻了北直隶灾荒的情况下,若是国家再有用钱之事接踵而至,那么不知当如何应对。 天子听此顿时是雄心不再,只能下旨让九卿商议裁减冗官冗食,追比各省历年拖欠。 谁都知道这圣旨有说如同没说,实如杯水车薪。 于是满朝文武都以为朝鲜战事将难以为继,并将矛头都指向了现任首辅王锡爵的身上。 当时吏部尚书孙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先后而去,朝廷令吏部侍郎蔡国珍暂任吏部尚书,同时在吏部尚书右侍郎由原先礼部左侍郎赵用贤出任。 赵用贤与王锡爵早有不和,当初在三王并封的事上他支持了焚诏的林延潮,令王锡爵恨是不快。 王锡爵当即以小事驱逐赵用贤出朝堂上。 并且王锡爵将赵用贤驱逐后,趁胜追击将左都御史李世达,行人司行人高攀龙,吏部文选司郎中孟化鲤先后罢免,其意在于争夺吏部尚书之位。 随后王锡爵意属接替林延潮为礼部尚书罗万化出任吏部尚书,但此举遭到新任文选司郎中顾宪成的反对。在顾宪成的四面奔走之下,陈有年出任吏部尚书。 顾宪成以一名文选司郎中却斗赢了一品宰相,他因为此事而声闻天下,但在背后也隐隐看出天子对于顾宪成的支持,以及对王锡爵的提防。 随即王锡爵上疏请辞。 而此刻浙江宁波天一阁里,前礼部大员沈一贯阁内与浙江按察司副使林烃对弈。 这时候雨刚刚停歇,在这幽静的书阁之内,但听天井四面滴水有声。 过了片刻,疾雨又起,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又是哒哒作响。 两人对弈之时,倒也说不上是心无旁骛,不时端起茶来喝一口,随便看看雨势,然后在品论几句这天一阁中的藏书。 在这样的雨天之中,对于不介意胜负的人而言,下棋喝茶谈书倒是一件乐事。 棋下到一半,沈一贯陡然长叹一声,林烃看了一眼沈一贯,脸上倒是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提袖落子于棋盘上,但听啪嗒一声脆响,格外的悦耳好听。 林烃道:“何事能令肩吾兄烦心?” 沈***:“还不是朝廷上之事,听闻皇上,元辅都有意封贡,一旦封贡则宁波必然开港,若是如此,家乡父老以后恐怕没有一夜能够安枕了。贞耀兄,你的意思如何?” 林烃闻言道:“吾身为地方官员,不好在此事上轻易表态。” 沈***:“一旦宁波开港,恐怕以后有什么事,你我就是浙江百姓的罪人了。” 林烃道:“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楚!肩吾兄若有高见,不妨直接上疏给朝廷。是了,新任吏部尚书陈余姚不知可否代为发声!” “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最后还是要着落在主张封贡的人身上。你的高徒正在朝鲜用命督率三军,若是他能打消封贡议和之主张,那就好了。” 林烃闻言笑而不答。 沈一贯又道:“听闻现任吏部尚书陈余姚与弟份属同年,不知平日交情如何?” 林烃略一思索道:“平淡如水。” “前有陆平湖,后有孙余姚,现在又有一位陈余姚,咱们浙中可是出了三位太宰,贞耀在浙江为官一任,可是要多考量考量啊!对于宁波封贡的事情,咱们这位陈余姚可是上心的很啊。” 林烃又落一子在棋盘上然后笑着:“肩吾兄此局是处处着眼于实地,而不争外势吗?” 沈一贯笑了笑道:“没有实地,哪里来的外势,但凡能将棋盘所有实地合在一起,就是外势。” 林烃笑道:“某窃以为无论实地还是外势都不如争先二字,肩吾兄你我都是下棋之人,而棋盘外的事还是让小字辈的人自己拿主意吧!” 说完林烃又落一子,顿时棋盘上胜算已分。 沈一贯城府深沉,脸上则是毫不动声色,他伸手推枰然后道:“何尝有什么棋局内外,正如这一家一室又何尝不在这天下之中呢?” 林烃道:“肩吾兄胸怀天下,弟深感不如,当今元辅虽深得陛下信任,但是却和百官不睦。能安于上不能安于下的宰相,恐怕是更难于能安于下而不能安于上的宰相。” “来日若有廷推宰相之时,肩吾兄必是众望所归,到时候必能安定天下,拨乱反正。至于小弟在于地方,不求闻达于天子,唯有恭祝兄声闻九天之上了!” 下完棋林烃向沈一贯一揖然后从容告辞离去。 沈一贯脸上则是青一阵白一阵,他的管家入内问道:“老爷,这姓林不答允吗?” 沈一贯叹道:“人常说名师出高徒,但高徒也有明师。林贞耀当真厉害,看出了老夫欲借反对封贡的事,来扳倒王太仓入阁之意。” 管家道:“他看出又如何,老爷有当今吏部尚书的举荐,皇上百官也要卖三分面子的。” 沈***:“入阁不入阁倒是次要,只是当年申公致仕之后,不引荐我与金庭而引荐了赵,张二位入阁。如此固然是避开了圣上之忌,但是也凭空给朝堂上多了许多变故。” “这赵,张二人根基虽浅薄,但经过这几年来也有了自己的班底。但这二人不妨事,最要紧的还是林侯官,两年多来羽翼渐丰,竟连皇上的诏书都敢烧去,眼下他虽离开朝堂了,但他的门生孙承宗却为太子师,至于其他的门生故旧也不可小视,如新任天津巡抚郭正域等等之辈。” “现在老夫担心的是将来这些人都不会站到我与金庭兄这边来,如此我等在阁说话还有什么分量!” 而正在沈一贯筹谋的时候,林延潮已抵至朝鲜港口李德馨一见林延潮即拜道在地道:“朝鲜国提督接伴使李德馨拜见上邦之使!” 林延潮看了一眼,提督接伴使就是朝鲜国专门派去接洽提督李如松的官员。 这位李德馨颇有外交能力,当初就是他至辽东巡抚郝杰帐下哭诉,恳请朝廷出兵。然后郝杰派出祖承训率军入朝增援,结果遭到大败。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起身吧!” 李德馨垂泪道:“听闻上使率军援兵粮食至朝,我国主以下无不对大明感恩戴德,此复国再造之恩,必一世不忘。而今倭寇仍在汉城猖獗,还请天使主张驱逐倭寇,复三都,重光朝鲜!” 林延潮道:“我新到贵境,军务无从得知,此事且容我与众将商议再行定夺。” 李德馨闻言道:”这是当然,请让在下为上使执鞭,于鞍前马后禀告当前军情。” 林延潮看了李德馨一眼,突然想起了后世热情无比的某行业推销员。 林延潮淡淡地道:”那倒不必,贵使既是接洽于总兵官的那么去李提督帐下听令就好。“ “敢问上使是要去义州见宋总督吗?” 林延潮正是有这个打算,见李德馨这么说当即道:“怎么本官的行踪,你也要过问吗?” “在下不敢!只是恳请上使听下官的肺腑之言!” 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道:“在听禀告之前,我还有一言先请你转告贵国主,朝鲜遭倭寇之侵犯,全在于贵国武备不修,至于生灵涂炭,家国不保。我圣主大发慈悲,救贵国于水火之中,但已是尽心尽力。朝鲜不可不图自强,修武备。” “而今贵国主与光海君已是分朝,光海君颇有御寇之才,又为人贵重,却可惜名不正言不顺。还请贵国主考虑分国之策,由光海君为一国之君,率师御倭,如此朝鲜上下民心必然归附,倭寇将自退矣!” 听了林延潮的话,李德馨顿时面无血色,说不出来一字。 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柳成龙 听到林延潮的分国之策,李德馨是吓得面无血色。 李德馨说完,林延潮欲策马而去,而宣沙浦佥使张佑成急忙上前拉住缰绳:“上使还请稍待,我等已在亭边备茶,还请上使喝杯茶再行。” 林延潮道:“军情如火,茶就不必喝了。” 李德馨道:“上使方才言初到贵境,不熟悉情况,但现在又骤然言要我朝鲜分国,不知这又从何处主张?” 林延潮看了一眼此人,心想果真有几分本事:“分国并非林某一人之见,朝廷早有此主张,林某此来不过是承意而为罢了。” 李德馨道:“我朝鲜自永乐以来,一直谨守藩臣之礼,以诚事之,为何贵国听信旁言让吾国分邦?” 林延潮道:“我朝也视朝鲜如同内服,否则就不会出兵帮助贵国抵御入侵之道理。” “将我朝鲜分国,不知是哪一条礼法?古今典籍恐怕都没有这一条吧!”李德馨正色质疑。 林延潮闻言轻笑,自己曾任礼部尚书,你也与配我论礼吗? “你既是要问,那我告诉你一条,小国不敢与大国争礼,此乃春秋大义!” 此言一出,二人都不敢说话。 李德馨与张佑成对视一眼。 李德馨对张佑成道:“当年王世子出使明国,曾言明国人物,说明朝官员之中,属林三元最不好说话,看来此言不虚。” 张佑成道:“自宣宗之后,明朝一直派谦和词臣出使我国,没料到这林三元却如此咄咄逼人,实在是令人想不到。” 二人不由心情忐忑。 朝鲜当地官员,调集民役来替明军搬运军粮,林延潮令将士们先在岸边驻扎,自己则带着十余骑先至铁山郡的车辇馆。 此刻宋应昌在义州,朝鲜国主在嘉山,李如松的大军主力在铁山。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布局。林延潮实在搞不懂这其实有何名堂。 林延潮策马一路行来,但见远处烟霞迤逦,满山皆是松林,在这六七月天,仍是感到身上一阵阴凉,不知不觉他已身在异国他乡。 林延潮抵至车辇馆时,当地朝鲜官员们都是一并在此迎候,为了护卫林延潮的安全,还有派了兵马来。 馆前皆是头戴斗笠,身穿红袄的朝鲜兵卒,臂上有皂鹰的猎手,而朝鲜官员也是各个头戴斗笠伏道相迎。 林延潮直接抵至驿馆,但见馆中服侍的官吏连忙奉上酒水饭食,驿馆因身在山中,十分潮湿阴寒,故而地塌上还生着火。 林延潮方用饭,即听说朝鲜左议政大臣柳成龙前来拜访。 林延潮闻之后,先让柳成龙等候着,等自己用完饭后再在使馆内见了柳成龙。 而使馆之屋外檐下,已是到知天命之龄的柳成龙坐在檐下,等听闻了林延潮用饭之后再行见面的话后,左右都有些愤怒,唯独柳成龙则道:“上使一路风尘仆仆,就算用过饭后再见也是当然。我们此行前来请明国发兵,必须再三恳切恭敬。”“ ”若看在我等态度恭敬的份上,明国能多发一兵一卒一粮,那么对于我朝而言也是立下大功了,所以诸位务必要忍辱负重!” 听柳成龙之言,朝鲜众官员都是称是。 然后柳成龙摘下了头顶的官笠,然后就坐在屋檐之下安静地等候。 李德馨等朝鲜官员见了无不佩服,他们不敢与柳成龙并坐,都是默立在旁。 而此时此刻柳成龙心底也是盘算着如何说动林延潮,从李德馨方才所报来,林延潮竟打算要将朝鲜一分为二,这个计划是柳成龙万万不能接受的。 但是他们此刻又是求着明国,自然而然也是求着林延潮,如何在以后的见面时,用言语打消林延潮的念头,这对于柳成龙而言,实在是一件极大的考验。 柳成龙看了一眼使馆,默默告诫自己要忍辱负重,为了朝鲜之将来,为了朝鲜国王的知遇之恩,他无论如何也要完成他的使命。 所幸林延潮用饭没有太久,不过多时馆吏即来通报言林延潮已是用完饭,同意接见柳成龙了。 当即柳成龙立起身来,左右官吏替他拉开了门扉。 柳成龙拖下鞋子,走进屋内,但见一名三十多岁,样貌普通的年轻明朝官员正坐在椅上。此人脸上挂着微笑,看起来倒是平易近人。 柳成龙当然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否则李德馨,光海君就不会再三告诫自己了。 这朝鲜的屋子内多是席地而坐,林延潮坐在塌上,会见了这位朝鲜名臣。 对于柳成龙,林延潮早有所知,他不仅是朝鲜现在的重臣,也可称为是官员中的脊梁。 提及柳成龙不得不说朝鲜的党争,朝鲜与明朝党争的大背景都是,国家的发展已陷入停滞,国内陷入此消彼长的零和博弈内耗中。 朝鲜党争与明朝不同的地方,在于明朝的党争是皇帝与官员之争。 前首辅张居正代表的文官一方约束了皇权,最后被清算,后来的首辅申时行,王锡爵都是保皇派,然后被士林攻击。 而到了朝鲜则不同,朝鲜的国王允许士林公论的存在,所以党争就成了官员的路线之争。 众所周知朝鲜有东人党,西人党之分。 最早两边是学派之争,东人党是师从朝鲜大儒李滉,其主张是‘理气互发之说’。 而西人党则是大儒李珥这边,其主张则是‘理气兼发之说’。 学派之争然后引申出一系列的问题来,最后到了国家大事上的处处抬杠,陷入了无限的党争内耗之中。 在王世子上,东人党就支持光海君为世子,西人党则支持另外一位王子信城君为世子。 到了去年倭寇入侵,光海君得到了明朝的默认,随着站队成功,于是东人党开始得势。不过东人党一得势又开始分裂为北人党,南人党,而柳成龙就是东人党中南人党的领袖。 现在随着倭乱的继续,掌握了军政大权的柳成龙,架空了北人党党首领议政李山海,开始逐渐得势。 之前东人党与西人党之间对明朝政见也有不同,西人党更倾向于支持明朝,坚定不移地走事大路线。 东人党则是更暧昧一些,他们认为朝鲜应当有所主张。 在倭国入侵的事上,东人党西人党就吵作一团,西人党党首尹斗寿认为要向明朝事事通报,但东人党则认为不用,朝鲜有能力抵抗倭寇入侵,双方吵作一团。 后来朝鲜拍的某某片,某某电视剧里,尹斗寿常被黑成翔,柳成龙则是以伟光正的形象出现,也就不意外了。 不过倭寇入侵后,朝鲜被打崩了,柳成龙引咎辞职。不过柳成龙虽辞官,但却是慧眼识才举荐了李舜臣,权栗二人,李舜臣自不用多说,权栗也在幸州之战以四千人马击退了倭军三万人的进犯,这就是万历援朝历史上有名的幸州大捷。 李德馨也是用哭诉的办法从明朝请来了援兵,所以又为东人党立下一功。 随着李舜臣,权栗先后立功,柳成龙又重新回到了政坛上,出任右领政之职。 而东人党一度失势,也因柳成龙的重新回归,以及光海君成为王世子,东人党现在掌握了朝鲜朝局。 在朝鲜官场上,领议政相当于宰相,官僚长,被称为领相,而左右议政则相当于副宰相,被称为左相,右相。 所以柳成龙就相当于明朝的内阁大学士,三位辅臣这样的地位。如之前接洽林延潮的李德馨地位也不简单,对方是李山海的女婿,此人是东人党中北人党的领袖,不过身为女婿的他却与柳城龙走得很近。 但林延潮不管什么领相,或左右相,对他来说都一样。 现在接洽使李德馨,宣沙浦佥使张佑成,以及朝鲜议政府大小官员二十余名都是跪坐竹席上,垂首旁听。 整个室内唯有林延潮,柳成龙二人直身而坐,只是林延潮坐北朝南位于尊位,柳成龙则居于下首。 室内静默了一阵,但听柳成龙清了清嗓子道:“朝鲜国左议政柳成龙见过上使!” 林延潮道:“柳议政,无需多礼!” 林延潮以为柳成龙一来也是来恳请他发兵退倭的,哪里知道柳成龙却在席上向林延潮一拜,然后道:“久闻学功先生之大名!当初柳某进京想要拜见一面,可惜无缘一见,今日柳某再次前来,诚心向学功先生讨教儒学!” 林延潮伸手抚额,柳成龙师从于朝鲜大儒李滉的门下,而东人党这一派也多是李滉的信徒。当初自己拜礼部右侍郎时,柳成龙曾来京想要拜见自己讨教儒学,但却给林延潮担心‘里通朝鲜’给推掉了,现在对方又上门来。 林延潮看柳成龙的意思,讨教的成分倒是很少,切磋一番的意思倒是真的。 看来是自己眼下名声太大,给自己招惹来的麻烦。 林延潮道:“听闻右议政当年从于李退溪门下?” 柳成龙闻言点了点头道:“不意学功先生也知道柳某师从于老师。” 林延潮笑道:“吾身为礼部尚书,对于他邦之事自当有所了解!当然对于尊师在朝鲜的地位,也是十分了解。” 柳成龙道:“老师的儒学承自朱子,朱子之学问浩瀚无垠,故而虽说理学的根本在于上朝,但自传入我朝鲜以来,家家户户学之尊之,甚至更胜于上朝!” 林延潮想了想,自阳明学一出,批评理学的儒者大有人在,而林延潮事功之学也是处处抬杠有之。但不得不说在朝鲜这样仰慕中华文化的国家里,朱子的地位极高,不容许质疑和批评。 林延潮闻言微微笑着道:“圣人之学,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人心有不言而同者是为礼也!朱子之学在朝鲜落地生根,以至于今日的参天大树,吾丝毫不意外!” 林延潮所言,令柳成龙精神一震。 朱子之学是高丽朝末年时传入朝鲜,而中国从来没有想要用朱子之学教化过朝鲜,但朝鲜落地生根,发展至今日,这证明了儒学是一等不分家国的普世之理。 柳成龙闻言道:“当年朱子曾言,敬之一字,圣学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而退溪先生之学由此发端,以敬字为儒学第一功,所以学功先生言一个礼字,吾倒是认为一个敬字,为儒家之根本,不知学功先生以为如何?” 这就开始抬杠了。 柳成龙说的就是儒学的根本是礼,还是敬字。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道:“我等初学圣学,师长先令之学扫洒应对之道,是为教之以礼,但学生于礼却常有无从下手之感,故而先教心中存敬,有这一念之肃,圣学也就因此在心底生根了!所谓‘礼者,敬人也’不外乎如是也!” 林延潮一言令柳成龙大感佩服,他来前听说光海君,李德馨都说林延潮此人咄咄逼人,但一谈儒学深感其兼容并包,海纳百川之度,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差? 不仅仅是柳成龙,在场官员都是东人党,南人党出身,对于林延潮这一番话也是生出五体投地之感。 但见林延潮继续道:“圣学之教由礼而始,难免会令人陷入繁文缛节之感。所以退溪先生剥开了这一切,直接从敬字而起,实乃开宗立派的学说,更切乎于朱子之学,由内圣至王道!” “但是敬字,不仅仅是敬人而已,更是在于敬人敬天,这敬人不仅仅是在敬人,在于敬人敬己,也就是敬重彼此,正如仁者爱人,爱人也是爱人爱己之意。” “吾之学问由敬人,再到敬己,敬人不用说,敬己就是知道人有七情六欲,己有所不能也。徒然以礼约束,是为礼乎?而圣人有言‘为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行也’的意思正在于如此。再由敬人再至敬天,那就敬天理,明天道,这也是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之理。” 柳成龙深觉得林延潮是在进什么山唱什么歌,他的这一番说法,明明与退溪学派不同,更像西人党之说。 柳成龙当即问道:“中国儒学果真博大精深,敢问学功先生,如何看理气之分呢?” 林延潮心道,戏肉终于来了。 理气之辩,可以引申为义利之辩,王霸之辩,道器之辩。 柳成龙师从的李滉,主张理气互发,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理极无尊对’,先有理再有气,理发于气。而另一派的李珥则主张理气兼发! 林延潮笑了笑道:“理在气先,还是气在理先,倒是要看汝在局中,还是汝在局外!” 柳成龙闻言大惑不解请教道:“柳某不知,还请学功先生明示!”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么柳议政,林某倒想先问一句,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 柳成龙又想了一会,深深地觉得自己智商不够用:“柳某愚昧。” 林延潮失笑道:“不敢,林某倒是想起退溪先生所言一句话,气是所以然,理是知其所以然。恰如鸡与蛋,鸡生蛋,是知所以然,但蛋孵出鸡来,看其他鸡子生蛋,故而是知其然。” “所以理与气就是如此,局中局外而已!” 饶是柳成龙身为朝鲜大儒,但也不能完全明白林延潮话中的意思,但不明觉厉的神色已是溢于脸上。 其实这理气问题,用现代话来解释,好比游戏开发者是先有理论再去创造游戏,而游戏体验者是通过游戏来研究后面的核心算法。 柳成龙无法辩解,他深感林延潮的理论就是与李珥如出一辙,倾向于西人党的理气兼发之说上,但似乎又在其上,顿时一等高而仰止的心情油然而生。 柳成龙道:“先生学究天人,我等惭愧不能明其万一,今日愿细闻学功先生之学!” 林延潮笑了笑道:“朱子有一句诗,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始信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湲。理者犹如溪水之真源,行亦不能行至,但吾等随处所至皆有理,理字无处不在。理与气可分可合,在动处时,一分为二,在静处时,合二为一!何为动静之时,就看在用于不用之间!” 柳成龙与众官员再度露出拜服的声色。 林延潮正色道:“理气之说太过玄乎,我们还是从细处说起,于理气一道,我们可再言至王霸,义利之上。” 这时候一旁李德馨仍不住问道:“那么敢问经略大人,明国这一次发兵援朝是为了义乎,还是为了利乎?” 这个问题果真问得恰到好处,柳成龙方才铺垫了这么久,就是要问出这一句话。 柳成龙假意训斥道:“李大人,本议政与学功先生说话,你插什么嘴?还不向上使请罪!” 李德馨闻言立即拜服请罪道:“此乃在下失言,还请上使谅解!” 林延潮则是不置可否。 柳成龙察言观色,抚须片刻后道:“上使,这一次明国出大兵援助我国,对我朝鲜而言实是有存亡绝续之恩!说一句再造也是不为过。” “但是我之前听闻上使要将朝鲜分国,此事就难以理解了,还请上使明示!” 林延潮闻此微微一笑,心道这个柳成龙果真不简单。 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义利 朝鲜当时的儒家学说分为李珥李粟谷的畿湖学派。 以及李滉李退溪的岭南学派。 这两派由学术分歧,而引申为政党斗争。 李滉的观点,承自朱子理学,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深信朱子深求其意’,故而他的学说与理学一样,主张的是理极无尊对。就是理是至高无上的,理发而气随,这就是理气互发之说。 而李珥的观点,则是明确反对老师李滉的主张,他认为理气就犹如阴阳太极一般,互为始互为终。 李滉继承而发展了朱子学说,而李珥则提出了质疑。 当然为何从理气之论,而引申为政党之争呢? 那下面要一步步说,理气之论可以引申为义利之辩,王霸之辩,知行之辩。 李滉学说看来,知是理,行是气,先知后行。 而李珥学说则,人有三等认知,下者读书明理,中者读书而思明理,上者躬践其事而得真知。 此外还有天理人欲,道心人心等等,都从理气之说而发端! 而在义利之说上,李滉学说则是认为义是理,利是气,如此就应该以义导利,以义制利,而三纲五常是恒久不变的真理。 而在李珥看来,应当义利并举,比如老百姓吃不饱饭起来造反,在李滉学说看来就是不义之举,但在李珥看来老百姓有吃饱饭的权力,民穷财尽则势必为贼。不可单纯以道德来衡量,而是应该以民为本。 所以说两等学说都是有一套独立的逻辑架构的,而这些独立逻辑也是他们用之治理国家大事的理论根据。 因此林延潮说义利之争,可以引申到义利,王霸之辩上,由此李德馨乘机抓住机会质疑。 所以到了李德馨质疑明朝出兵救援是为了大义,还是私利时,大多数人下意识的观点就是利是不对,应该是因义而兴兵。 这也是柳成龙,李德馨方才铺垫的原因所在。 柳成龙,李德馨认为自己占据了大义的高度,但林延潮闻此却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柳成龙道:“李大人之言虽是冒失,但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今大人若以出兵替鄙国抵御倭寇之恩,让我分国?不知是否是挟恩之举呢?” 众朝鲜官员们纷纷言是。 屋子里一派附和之声,他们虽用朝鲜官言低语,但意思都是支持柳成龙的无疑。 林延潮始终保持着平坐的样子道:“柳左相,好比有位孤寡老人,屋子年久失修,遇雨则漏。一位后生心生怜悯为其修补屋子,不取一分一文。而孤寡每日修屋之后,老人给后生以金钱,如此我等可以为后生是贪图钱财吗?” “再譬如老人只给后生一碗饭。如此我等可以为后生是贪图一碗饭吗?或者老人不给一碗饭,只是些感激之语?难道我等可以以为后生是贪图老人给予虚名?” “何为义?义就是合宜,合宜就是合乎于人心,这才是礼字!到底是给予金钱,给予饭食,甚至感激之言,不是看后生要多少,而是当看老人能够给多少?” 林延潮身旁陈济川,吴幼礼都是点头。 而柳成龙等朝鲜大臣,则是无不羞愧。 林延潮正色道:“今日我大明兴师讨伐倭国,挽贵国于水火之中,尔以为我朝天子是贪图朝鲜之感激?或是区区一碗饭食吗?如此致我大明皇帝于何地?” 李德馨正要俯身再度道歉,柳成龙却伸手一止道:“上使之言,句句不离义利并举,这是一分为二,而不是合二为一!难道上使可以否认义利之间,义在利先,以义导利吗?” 面对柳成龙的质疑,林延潮失笑道:“柳左相,又说回到理气之辩吗?” “听吾一言,朱子曾有云理有动静,何为动静呢?就如太极之有阴阳一般,阴阳之间此消彼长,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 “但无论如何变化,当你之目光投注到太极上一眼的霎那之间,图上的阴阳却是分明的!这也是朱子所言始信真源行不至,倚筇随处弄潺湲!” “所以理有动静之分,是因不用时,合二为一,而用时,要一分为二!义利二字恰如阴阳,如同道心人心之精微。所以从来没有什么义利并举,而在于合宜。而合宜是即是要讲义也要讲利,这就是一分为二。眼下我大明救贵国与存亡之际,如此大恩,贵国又当如何极力报答合宜,合乎于义字?各位可曾扪心自问?” “而现在吾不过是提一个分朝之议,于贵国国土没有半点减损,于贵国子民没有半点伤害,而今贵国却口口声声反对再三,难道这大义只用在约束我上朝,而不在于贵邦吗?” 柳成龙提出的话每一句都被林延潮所反驳。 好一个动静之分,义利之辩! 李滉与李珥,东人党和西人党几百年来争论就被林延潮一言道破。 李珥义利并举最大的破绽,在于这是二元论,而不是一元论。所以他到最后也不得不回到义在利先的路线上来。 林延潮当然也没办法,挑战理在气先,义在利先在古人心底的地位。 但是林延潮反过来却以朱熹的诗而论,我不否认有个真理的存在,但是恰如整条河水的真源一般,我们是走不到的,正如明月映万川那明月,我是可以看得到,但是却是得不到的。 不过我们走到某个具体的溪流旁时,却可知道这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就要从两分法来看待问题了,最后达到解决问题的一了。 柳成龙深知无法反驳,因为林学的逻辑同样的强大。因为他的每句话都在完整的逻辑下击败了自己。 先是儒家的义利对立,含有利的义并非是义。引申为明朝帮助我朝鲜既然是大义,即不可对我朝鲜提分国这样的要求。 眼见义利对立不成,然后退而求其次,义在利先。你们明朝讲大义,我们朝鲜自然会回报,但这回报你不能强要,我们要自己给。就好比你给我修个屋子,免去了雨天在屋里打伞之苦,但我只是感激你几句就完事了,但实际我家中家财万贯,这也就是大义小利。 林延潮则说不行,权力与义务是相等,也就是义和利必须要并举,这可不是什么二元论,而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要从利人利己两个角度来看待问题。我们明朝拯救你们朝鲜于灭国的路上拉了回来,这岂是你们几句感激就可以完事。 放到过去这是‘兴灭国,继绝世’,人家对你有如此大恩,你也当力所能及地报答,而你们这些东人党,口口声声言义利不两立,义在利先,就是用来赖掉我们明朝的救国之恩吗?连个小小的分国意见都敢反对,当初朱子的理学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吗? 林延潮一席话说得满堂朝鲜官员是哑口无言。 论国力,朝鲜还指望明朝撑着,论舌战,他们也是远远不如林延潮。 今日如此的两国谈判,柳成龙是完全败下阵来。 柳成龙当即道:“上使的意思,下臣已是完全明白了。若非宋总督,李提督率军入朝相救,凭着鄙邦一己之力早就灭国了。明国对我朝鲜确实有兴灭国之大恩!” “我们朝鲜并非忘恩负义之辈,至于上使的请求,下臣会如实全部转述给国主及世子殿下!” 林延潮点点头道:“有劳柳左相了。贵国士民的英勇奋战,吾皇也是看在眼底。听闻三京皆遭倭寇涂炭,贵国国主,王世子无处栖身,这一次特意从内帑拨出两万两给贵国主,王世字修葺居所,让他们有一个安身的地方。” 柳成龙当即俯身道:“多谢大明皇帝陛下之隆恩!下臣代国主谢恩!” 林延潮道:“吾自会向陛下转达,吾这一次入朝,人生地不熟,还请柳左相立即派一名合适的接洽官来!另外分国之事,也请贵国主立即拿出主张来。” 说到这里,林延潮已是捶腰露出疲色。 柳成龙见此即道:“如此下臣告退,还请上使歇息!” “可。” 当即柳成龙退出了使馆,左右朝鲜官员都是拥上前来,有人道:“左相,这分国之策万万不可答允明朝啊!” 也有人道:“那有什么办法?明国经略大臣都已是放出话来了,这丝毫不容我等商量啊!” 柳成龙不动声色,缓缓地戴好了官笠然后道:“眼下唯有立即禀告国主与世子了,世子那边我会去交待,至于国主那边恐怕还是要一位得力的官员,你们谁去?” 众官员默然一阵,然后李德馨道:“下官无能,没能劝服明国经略,既然如此下官愿向国主领责,并通报此事,然后以死谢罪!” 柳成龙看了李德馨一眼斥道:“倭寇未驱逐八道之前,汝如何敢说一个字,诸位,今日我等无论如何必须忍耐,努力周旋于明国,以为东山再起之机!” 众官员一并称是。 然后柳成龙,李德馨各自乘马离开车辇馆。 临去时,柳成龙不由驻马回看,想起馆中的林延潮,深感这一次遇上了极厉害的对手。精明强干不逊色于以往打交道的兵部尚书石星,且坚韧之意更令他觉得对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那等人。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文武相轻 柳成龙走后,林延潮在车辇馆住了一夜。 身为备倭经略,林延潮应该第一时间先去义州拜印从宋应昌手中接过经略之权,同样李如松大营就在铁山郡,过去一趟也只是顺路的事。 但是先往宋应昌那,还是先往李如松那,就成了很大的问题。 二人是将帅不和,文武相轻,林延潮在这个时候贸然去哪一边,对于另一边而言,都会产生怀疑。 官场上每个举动都是耐人寻味,所以林延潮这个时候不可以轻易动身,如此令二人矛盾更是进一步加剧。 眼下虽是军情如火,但林延潮却是在车辇馆中哪也不去。 次日,驿站外响起了马蹄声。陈济川来禀林延潮,李如松派其弟李如柏率三百轻骑赶到驿馆,想要护送他前往铁山大营。 山间松涛阵阵,林延潮一面用冷水洗脸,一面对陈济川道:“告诉李副总兵,就说此间风景甚好,我就在此处,哪也不去。” 陈济川称是一声,来到驿馆之外对李如柏道:“李将军,经略大人言,他就以车辇馆为经略行辕而不前往军中,至于军粮之事,可以让铁山大营至宣沙浦运粮。” 李如柏一愕道:“可是这车辇馆左右没有大军驻扎,一旦倭寇或……或是朝鲜人意图不轨,那么何人来护卫经略大人安全?若经略大人不愿前往铁山大营,不如令末将在此驻守。” 陈济川笑着道:“有劳李将军,不过铁山大营那边更需要将军,至于经略大人的安危,将军无需挂怀!” 李如柏闻言默然了片刻,然后道:“既然如此末将唯有从命了。” 说完李如柏抱拳而去。 归去途中,李如柏心底有些忐忑,似觉得林延潮对他与兄长有些疏远。 而这时候他看到山道上一队精锐人马正赶往车辇馆,这队人马步骑皆有,甚至还扛着辽东军中尚未装备,唯有南军方有的鸟铳。而且这鸟铳的样式与南军鸟铳又有些不同,而且都是新打造的。 李如柏一问得知是副总兵刘綎的川军。 李如柏恍然大悟有这一支人马护卫着林延潮,难怪他不需他们的示好。 宋应昌有南军的支持,林延潮有川军的支持,如此他们李家在军中说话的力度就更小了。 林延潮坐在使馆内,看着刘綎派了一队川军驻扎于外后十分满意。明朝是以文御武,武将在官场上若没有得力文官的支持是寸步难行的。 陈济川在旁道:“这刘总兵派军队来保护老爷也就罢了,还将这支新装备鲁密铳的人马派来,不能不说是用心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当年张江陵因夺情之事,不得不回乡祭奠,当时工部给他进了三十二人的大轿,戚少保也是派了一队鸟铳兵护送随行。想起这些事,我实不愿如此张扬!” “但不张扬,外面之人却不知老爷的赫赫之威啊!何况老爷又是三军之帅!”陈济川开口道。 林延潮不再说什么了。 林延潮在馆里坐到下午,即听说蓟辽总督宋应昌已动身从义州赶来车辇馆的途中了。 到了晚上时,宋应昌的车驾已是抵达。 林延潮亲自在馆外迎接,二人一见面,宋应昌连忙数步上前就要向林延潮行跪拜之礼。 林延潮却是手疾眼快,立即搀扶住宋应昌笑着道:“制台无需多礼啊!” 宋应昌笑着道:“当年福建一别,京中匆匆一面,而今到了朝鲜宋某又能在经略大人麾下效力,实在是太好了。” 林延潮微微笑着道:“哪里的话,制台身为蓟辽总督,是二品兵部尚书衔,你我二人平起平坐,没有说谁听谁的,以后大家商量着来。” 宋应昌迟疑道:“经略大人,此万万不可,权贵一贵专,哪里可商量着来,宋某仍如从前以一切经略大人之命马首是瞻。” 林延潮笑着道:“既制台执意如此,林某也只好勉为其难挑起这个担子来了,来,咱们今晚边喝酒边聊上一夜!” 宋应昌大笑道:“能得经略大人相邀,宋某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延潮与宋应昌二人入馆,当即有馆中仆役服侍二人更衣,然后摆上饭食。 但见这顿饭食也很有特色,仆役直接在火塘上搁着一铁锅,然后在火塘里生火。 铁锅里放着野菜豆腐粉条之类,小火舔着锅底不过一会功夫,锅里即发出了咕嘟咕嘟的水响声,一掀锅盖顿时香气四溢。 宋应昌见此感慨道:“自倭寇入侵一年多以来,朝鲜八道生灵涂炭,多少田地荒芜,朝鲜百姓衣食无处着落,故而馆中能凑出这一顿给咱们,也实在是不易了。” 林延潮面色也有些凝重道:“朝鲜不易,咱们大明也不容易啊!我此来经过天津,山东那边。为了筹海防,沿海各省都在募兵,兵饷又从哪里来。山东那边甚至都在闹春荒,可是海防这一块,州县里还是要老百姓掏钱!” 宋应昌点点头道:“是啊,以往为书生时,总觉得为何都是文主和武主战?为何满朝文官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到了今日方才明白朝廷不易。之前打缅甸,平宁夏,还有去年前年的大旱早都将国库搬空了。” “张江陵当政十年,好容易给朝廷积攒了一些家底子!但是十年一过,用得是干干净净,今年朝鲜这一战继续打下去,户部肯定是要亏空的!万一蒙古,女真那边有些不稳,那么……所以内阁,兵部才转而支持了封贡啊。”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诶,我来朝鲜,也并非一定是要封贡的!” 宋应昌摇了摇头道:“那还能怎么办,朝廷还能继续往朝鲜这添兵添粮吗?” 林延潮道:“这一次海运带来的军粮,足够大军半年之支!” “难道真的还要打半年?” 林延潮点点头道:“半年内,足够咱们办很多事了,不过林某以为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与朝鲜的关系上。” 说到这里,宋应昌抚须不言。 林延潮道:“我听朝鲜的官员说,你入朝至今以来不曾见过朝鲜国王一面,甚至连他亲自求见也是不见。” 宋应昌入朝后,朝鲜国主以及不少朝鲜官员求见,但是都在宋应昌这吃了闭门羹。另外宋应昌还有一点被朝鲜君臣诟病,那就是迟迟不肯过江,一直到了平壤之战后这才过江。 但汉城没有拿下后,宋应昌却又立即将行辕搬到义州,此举在朝鲜君臣看来,大有一旦局势不利,宋应昌就立马脚底抹油跑到义洲的打算。 不过这一点上,朝鲜君臣倒是错怪了宋应昌了,让宋应昌更靠近内地的主意是林延潮出的。这让宋应昌以便事事向朝廷请奏,而不是擅作决断,对于一名根基不稳的封建大吏而言,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唯独林延潮没料到的是,宋应昌为何与李如松关系如此之差? 宋应昌道:“实不相瞒,确实如此,但是你是明白的,不是我不愿见朝鲜国王,而是怕担上干系。” “背一个里通朝鲜的之名?” 宋应昌道:“是的,你也可以看着宋某在避嫌吧!但是宋某现在也确实为难啊,当初平壤大捷后,朝廷本以为可以一战而克,故而连连催动进兵。但碧蹄馆后,大军缺粮不说,宋某还听闻朝野上有些风言,说宋某受了朝鲜国主多少多少之贿,故而之前力主出兵,而今又要将咱们的家底子都搭上去。” 林延潮道:“所以正因你担心言官的弹劾,因此才让李提督退兵四百里的。” 宋应昌道:“这是其一啊!你也知道宋某身为经略,但却是人微言轻。在战守之策上,还是要多听本兵那边。” “所以也是兵部的意思?” “恩,本兵担心再战不利,折损了朝廷的天威,让女真,朝鲜看轻虚实。所以让宋某约束一下,让人马退至铁山就食待援。同时……同时也看下朝鲜到底有无自保之力,若是没有,索性退过江去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这就是文官的思维啊。 明朝高层其实一直计算着这一战的成本问题。帮助朝鲜,当然有大义的名分。 朝鲜事明朝一向还算恭敬,文化上仰慕中华,另外大家都以理学治国,理念十分接近。 明朝虽有心救朝鲜,但成本上也是要考虑,当初李如松出兵时,石星就筹集了五十天的粮草,想要速战速决,一旦拖过五十天大明这边就要断炊了。 现在双方陷入僵持,明朝当然要考虑朝鲜能不能扶起来,若真是付不起的阿斗,那么以后要在朝鲜屯兵输粮,这样的开销这就大了。 所以这时候天子在诏书里朝鲜国王大骂了一顿,意思就是你到底行不行?怎么被人一战打成了这样。同时国内言官也曾记掺合进来,提出了将朝鲜分国之策。 所以以分国来对朝鲜施压,也是天子给林延潮圣旨,让他作为此来朝鲜的任务,倒不是林延潮一人的主张。 但反过来,李如松身为名将,却是想继续打的。但宋应昌的种种举动就成了拖后腿的行为。 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平衡左右 山间突而下起了骤雨有些湿寒。 车辇馆内,林延潮与宋应昌二人对坐分食这一锅野菜豆腐粉条,倒是令身上稍稍暖了些。 接着陈济川又给林延潮端来一壶米酒,林延潮对陈济川道:“外头下着大雨,想来川军士卒还未来得及扎营避雨,你让他们暂到馆下来避雨。” 陈济川称是后离去,宋应昌看在眼底道:“刘副总兵乃将门之后,平云南之乱,破缅甸数万大军,实在是一员不亚于李提督的大将啊!” 历史上第二次征朝时,正是刘綎取代李如松出任征朝总兵官。 林延潮哪里不知宋应昌的意思,笑着道:“古之名将爱兵如子,一视同仁,林某不才学之一二罢了。不过刘副总兵倒真是能征惯战之将,我曾在心底将李提督,刘副总兵比作古之名将,制台可知是哪两位?” 宋应昌道:“愿闻经略高见!” 林延潮道:“吾以为李提督,刘綎,可比卫霍二人!” 宋应昌听林延潮的意思神色一僵,林延潮将李如松比作卫青,无疑是告诉你不许动他。 宋应昌勉强笑道:“卫青起于贱隶,转战万里,无向不克,声威功烈震于天下,古今名将无以过之。而且卫青并非将门之后,其将才可谓乃天之所资也!” 林延潮朗声一笑道:“时祥兄说的是。” 宋应昌见林延潮称他表字,脸色稍好看了一些:“宗海,还是称我时祥吧。” 林延潮点点头:“我在京中时候,就听闻你与提督不和,难道将帅真的不能和睦处之?” 宋应昌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非几句话能言尽的。其因是我浙人,当初南军入朝是我一力向大司马举荐的,但后来南军北军矛盾重重,入朝后两边起了好几次冲突,此事当然怪在我身上。而李如松对我早就有所不满,一次竟在众将面前言我一味只知火器之威,而不知铁骑冲阵之厉,将士之血勇,宋某也是节制数省,封疆大吏,他如此说我当时在众将面前实在是下不了台。” “其后碧蹄馆李如松身陷重围,我又劝他身为大将者,不可轻身冒险,一旦有失必是全军震动,折损了天威。哪知他竟以为我在讽刺他不胜啊!” 林延潮道:“纵是如此,碧蹄馆之战,两边战得也不过是五五之数,但在向朝廷的报述之中,倒是令朝臣以为反而是我军败了。” 林延潮心想,似李如松这样的名将,心气一定极高,眼下人人都在他说败了,让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宋应昌闻林延潮面责,心知当时他上疏一来是与李如松争气,二来也自觉得缺兵少粮向朝廷求援兵,故而将情况说重了三分。 宋应昌道:“此中的事,我并没有想得太周全,但是我无愧于皇上的托付,也是为了整个大局。此后的局面宋某完全就拜托经略维持了!” 此话换个意思,以后你林延潮一人主张,我宋应昌不管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诶,时祥,你我是自己人,故而我才直言不讳。我与李提督素不相识,平日根本没有往来,我怎么办会站在他一边呢?” 宋应昌脸色好看了许多,这才是文官之间应该说的话嘛。 林延潮又道:“可是时祥,有一事你或许还不知道,李提督身上有圣眷在!” 宋应昌惊道:“此事当真?” 林延潮正色道:“你我如此交情,我怎么会骗你。” 宋应昌沉吟道:“倒不是怀疑经略,只是辽东李家若真有圣眷在身,怎么会连遭贬斥呢?” 林延潮道:“这是我从宫里听来的消息,你可千万不可与外人言。” 宋应昌知道林延潮借海漕来笼络宫里的权珰:“请经略赐教!” 林延潮笑道:“之前圣上贬李家表面上是因朝中言官弹劾所至,其实还因当年戚少保,李家是张江陵启用之故,但皇上即位之初,二人一里一外坐镇京畿辽东时,朝廷何尝有边事。现在仅余辽东李家堪为屏藩,圣上乃圣明之主,绝不至于自毁长城的。这贬而后用仔细想来或许也是圣上罚而后赏的御将之法,否则也不会西击噎拜,东护朝鲜,具用李提督为主帅了!” 宋应昌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宋应昌这才恍然,林延潮为何要如此维护李如松,甚至不看在自己的情面上,原因正在于如此啊,如此他就全都明白了。 但是他已经得罪了李如松,以后...... “纵是圣意所在,但是我等岂可从于武人之意?” 林延潮低声道:“诶,我不是为了李提督,而是为你考虑,你与李提督因平壤大捷,可谓宣兵耀武于海外,圣上心底早已是大悦,平朝后必有大赏赐,但这时你们闹出将帅不和,传到朝里,必是两伤之局!将来之功,青史之名也是大打折扣了。” 宋应昌道:“宋某受经略推举出镇朝鲜,得平壤之功,也是经略的抬举。宋某必以经略马首是瞻的!只是怕李提督这边不知上下,冒犯经略之威!” 林延潮笑着道:“你放心,我有分寸,来,喝酒。” 于是二人就着米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 次日,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梅三人率亲兵前往车辇馆。 来车辇馆路上,松涛阵阵,昨日李如松派李如柏去接林延潮至大营,却给林延潮拒绝了,然后又听闻宋应昌抵至车辇馆的消息,这令李如松有些不安。 宋应昌已是先一步见了林延潮,不知编排了他什么话,二人若是联起手来,在皇上面前弹劾他李如松,那么他即危矣,李家也是危矣。 到了车辇馆前,李如松但见左右士卒把守在馆门前,对己虎视眈眈。 这些川兵虽身材没有辽兵高大魁梧,却很是精悍。 李如松早听说过刘綎的大名,此人乃是虎将,在平定云南之乱里立下大功,这一次受朝廷之命表面上是到朝鲜来增援自己的,更有可能是取代自己的。 毕竟现在南军北兵不和,按照朝廷的办法,让出身四川副总兵的刘綎来和稀泥倒是一个办法。 “请将军下马!” “混账,不知这位是提督吗?”说完李如柏一个马鞭子抽了过去。 李如松也不阻止,等对方被抽了几鞭子后道:“好了,这里是经略行辕,我等下马也是应当的。” 李如柏这才停手,李如梅道:“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备倭都督辽东总兵官拜谒备倭经略使!” 兵卒被打时,早有人入内通禀陈济川。 他一听即道:“好个李提督,先来了一个下马威!我立即禀告老爷!” 陈济川正欲进屋,但见林延潮已是推门步出笑道:“我已是知道了。” 陈济川道:“外头的兵卒是刘副总兵派来保护老爷的,但李提督居然......” 林延潮道:“此乃小节,让他入内就是,其余人我都不见,也不用知会宋制台。” 说完林延潮走进了屋子。 李如松来到馆前,听了陈济川转述林延潮的话,当即让李如梅,李如柏二人则都站在门外。 门旁吴幼礼道:“我家老爷素不喜兵戈之气,还请提督解下佩剑,让小人代为保管!” 李如松看了对方一眼道:“吾剑血光之气甚重,你怕拿不得。” 对方道:“小人杀过不少倭寇,见过什么是血光之气。” 李如松笑道:“你也是行伍出身?” 吴幼礼道:“小人是姓吴,曾在海防吴参将麾下效力。” “拿着!”李如松卸剑交给吴幼礼,当即走进了屋里。 李如松上前行礼,林延潮搀起了他道:“李提督咱们可是又见面了。” 李如松抱拳道:“昨日,开城那边又有倭寇动静,末将又担心军粮安危,故而没有及时来拜见经略,今日特来请罪!” 林延潮笑道:“提督以军务为重,何罪之有!我初来乍到,以后要多多仰仗了提督了。” 李如松道:“末将不敢,经略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李某是粗人,喜欢说话直来直去的!” 林延潮笑道:“那太好了,我也喜欢快人快语。我猜李提督此刻心底想问宋制台何在吧?” 李如松道:“听闻昨日制台亲临,末将正想与他一起向经略禀告军务。不意他倒是走在末将前头,当初入朝时他的腿脚有这般快就好了。” 林延潮朗声笑道:“没料到,我本朝第一名将也会说笑话,实令人意想不到。” 李如松见林延潮赞其为第一名将自有几分得意,面上却道:“经略这么说,末将实不敢当!” “没什么敢当,不敢当的,今日我要你一人来见我,就是不要说那些场面话,你我多说心底话!只是担心提督觉得交浅言深!” 李如松道:“岂敢,蒙经略器重,李某必是知无不言。” 林延潮道:“那么我就先说了,李提督可知现在的处境已是危在旦夕了吗?” 李如松脸色一变,林延潮继续道:“万历十六年,御史任养心上疏,李氏兵权太盛,姻亲厮养分操兵权,环神京数千里,纵横盘踞,不可动摇,朝廷不早为计,恐生他变!”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握手言和 李如松闻言眉头紧皱,他下意识的伸手按剑,却发觉剑已是被卸去。 今日之事莫非是鸿门宴不成? 李如松扫了一眼,看看屋内四周似乎埋伏了人:“敢问经略,此是何意?” 林延潮笑道:“将军放心,林某不是那些道听途说的鼠目寸光之辈。眼下就是想听将军的心底话。” 李如松道:“没什么好多言的,吾李家自洪武以来即内附大明,我父子兄弟更为朝廷镇守辽东数十年,却不幸落了一个‘兵权太盛’之言。” 林延潮温言道:“有些人不清楚,但林某听说圣上曾赞誉过李家乃朝廷藩篱,国之长城!” 李如松一愕道:“此言当真?” 林延潮笑道:“那怎么会假,林某伴驾十余年,曾不止一次听过皇上称赞过你们李家。” 林延潮这话说得也不假,当时张居正当国时,林延潮侍讲在旁,也听过天子爱屋及乌也曾赞过李家几次,至于现在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不是瞎编就是,至于天子的金字招牌还是很好用。 李如松闻言看了西面的方向,单膝跪拜道:“李如松谢过皇上天恩!” “将军有心猎人,圣人明照万里,就算身在京师也会知道李家报效之意,将军起身吧!” 李如松起身道:“多谢经略亲口相告,有经略这一句话,李某就算此刻战死疆场上,也是死而无憾了!” 林延潮正与李如松说话之际,外头却传来敲门声,然后陈济川道:“老爷,蓟辽总督求见!” 林延潮心道,宋应昌这时候来得真好。 林延潮道:“请制台进来吧!” 而听闻宋应昌进屋,顿时李如松的脸沉了下来。 三人坐下,林延潮面南而坐,而宋应昌,李如松一左一右对坐,二人目光也是不接触。 林延潮笑道:“制台来了就好,方才林某说到哪里了?是了,林某说道朝堂上那些言官可不是那么想的,武将做大一直是心头之患啊!将军也不要责怪他们,他们心底并无恶意,只是尽本分而已。只是说得人多了,难免三人成虎。制台以为如何呢?” 宋应昌面无表情地道:“经略高见!其实宋某以为,宁夏之役,李提督已是名震天下,又兼平壤之捷更是锦上添花,再一战击败倭寇恐怕无人可及了。所以李提督不想一想身后事吗?” 李如松闻言脸色很不好看,林延潮道:“将军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李如松道:“那么请恕末将直言,末将为国征战,无愧于心,从不愿作韬光养晦之辈。而经略与制台若要打议和的主意,不需拿让末将见好就收的借口!” 林延潮闻言一听,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想,宋应昌好劝,毕竟大家都是文臣,而且林延潮对有提携之恩。大家有共同利益在,故而他不会反对自己,但李如松却是不同,对方锋芒毕露,恐怕自己要让他听命,有些不好办。 林延潮不答,宋应昌正色道:“李提督真以为本督是因封贡让退兵四百里的?若是军心可用,不至于如此。本督这里问一句,当初南军将军王必迪,举将军不仁不智不信,此事可有?” “另外之前缺粮,朝鲜官员多次禀告除了南军吴惟忠部军纪甚好,所过之处不折一草,瓜菜之微必以钱买之外,而北军却屡次骚扰地方。” 李如松针锋相对道:“那么制台可知南兵屡噪之事?制台又可知南兵口口声声说先登之功,但平壤之战,我令吴惟忠部攻牡丹峰,止步于含毯门。而北兵杨元所部却拔去七星门,火烧风月楼,这谁是先登!” “而之后碧蹄馆之战,南兵屡次闹饷,一闹先登之功,二闹双粮之银?当时我大军食不果腹,拿银四面筹措军粮,又哪里拿银子给他们。然后南军还不罢休,数度冲击中军,甚至杀了本将旗牌官,真不知道是何人给他们在背后撑腰?” 宋应昌气得脸色铁青,当即道:“平壤之战前,诸军皆知牡丹峰最难攻打,唯独吴惟忠将军主动请缨!难道一定要破城门才算先登之功。而之后南兵奏报,吴部已将牡丹峰已是攻陷,只是残余倭寇负隅顽抗没有扫清,难道未能全功就不能称先登之功吗?” “还有李提督口口声声说不以首级为军功,但攻城之时所部家丁却都在割首级,此事乃蓟镇将领钱世桢亲口与本督禀明,他所亲眼所见李提督家丁的马上挂满了首级,他并非南军,岂来污蔑之说。后来李提督给一个首级开出五十两银子的赏格啊,此事众军心底何人能平?” “最后南军粮饷过厚,宋某承认,但是双粮之事也是本提督与大司马亲口所允的,出国征战,必须重饷劳军。南军是募兵以军饷为生,而北军拿不到粮饷,但事后家里却有田亩可以耕种!为国效力之士,死不旋踵,但在将军眼底却成了呱噪要挟之兵!” 李如松冷笑道:“制台真是好厉害,平壤之战时,公不在一线督师,倒是比在前线血战的末将看得清楚。” 这时候林延潮轻咳一声。 李如松,宋应昌二人不得不停止了争吵,脸上仍是怒气冲冲。林延潮沉声道:“好了,两位都是朝廷柱石之臣,关起门来吵一吵尚可,传到外面就让人笑话了。” “李提督,南兵数度冲击中军,甚至杀了你的旗牌官,你说背后有人主使?你可知何人在主使?” 李如松看了一眼宋应昌,然后道:“末将一时激愤,倒没有一定是说谁?” 林延潮道:“士卒数度闹饷,在中军呱噪,甚至因激愤杀了旗牌官,若说其他人马尚且罪大恶极,但蹊跷的是南军不是训练有素,入朝以来秋毫无犯吗?怎么连朝鲜百姓都不取一毫,却敢杀了堂堂提督的旗牌官?” 李如松看了宋应昌一眼然后道:“启禀经略,末将也有不是的地方,士卒屡次呱噪,也是末将治军无方!” “此事不可姑息,动则冲击将帅营帐,竟还杀人,若不整肃军威何在?无论谁干的,定惩不饶?宋制台,你回去查一下,是何人冲击中军?又是何人杀了李提督的旗牌官?查明白后,该罚的罚!该杀的就杀!要先斩而后奏,以严肃军纪为重!” 宋应昌神情肃然道:“谨遵经略之命!这就去办。” 林延潮点了点头又对李如松道:“李提督,这一次平壤大捷,斩获倭寇首级多少?” 李如松道:“一千六百四十七颗!” 林延潮点点头道:“一颗首级就是五十两,那么一千六百四十七颗就是八万两千三百五十两银子!宋制台你看下这钱想办法从哪里筹?从山东那边筹?这防海款项上能不能挪一挪?或者拿余钱补一补。” 宋应昌道:“回禀经略今年山东大旱,从山东那边筹肯定是不行的。至于余钱也没有多少,这一次征朝之战,户部部帑已竭,最后还是兵部从太仆寺支取了四十万马价银。” “其中二十万两用于山东,蓟辽各地采买军粮,购买火器,雇佣脚夫,入朝后又给李提督三万两位兵卒安家银犒赏银,现在虽有余银但平壤封赏一下,手中就没有余银了。” 李如松这时候道:“启禀经略,末将也知朝廷现在处境窘迫,此钱可以缓一缓再说,再说之前南军的军饷也没到。” 林延潮看了宋应昌一眼,宋应昌唯有道:“南军乃募兵粮饷自然高,北军乃屯兵粮饷自然低,可是入朝以来双方并力死战,又有平壤之捷,在赏格上北军多拿一些也是无可厚非。” 李如松闻此轻轻哼了一声道:“不敢当,末将愿拿出部分作为南军的赏格。” 宋应昌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先登叙功上就依提督安排。” 李如松神色也是好了许多。 林延潮见此朗声大笑,然后起身走到二人面前。二人起身离席后,林延潮一人握住一手道:“你们二位商量以后将赏银多少定下。林某就作主,先将平壤之战首级之功,先登之功的赏银先发一半给众将士们以安定军心。你们以为如何?” 二人同时道:“谨遵经略大人之命。” 林延潮知道总算暂时按下李如松与宋应昌之争。 南军北军分歧,主要是兵制不同,北军平日军饷少,要激励作战唯有厚赏。南军本来厚饷,但论战功赏赐与北军要同一标准,北军自不乐意。 但兵制的问题背后,更严重是明朝的财政问题。 明朝财政收入又几大块,户部的太仓库,还有光禄寺库、太仆寺常盈库(冏库)、工部下属的节慎库。 万历十年时,张居正去位后留给明朝的是,太仓之粟可支十年,囧寺积四百万两。 现在是万历二十一年,太仓之粟正好用了十年,就已入不敷出,部帑已竭。现在轮到太仆寺常盈库了。 太仆寺银一般封存不动,每年为大明稳定岁入六十万,现在已积至千万,造现在这个用法也不知能维持几年。 因此朝廷扣扣索索起来,拖欠军饷,质疑军功也就成了常事。 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处置 次日,随军赞画袁黄,于仕廉,刘黄裳也从义州,宣沙浦赶到,于是林延潮在三人及李如松面前,正式从宋应昌手中接任过备倭经略之职,而宋应昌则任蓟辽总督之职。 林延潮身为备倭经略,手上有何大权? 天子的圣旨上明言有数条。 一是专赦,就是可以替天子行赦免之权。如身为总兵官的李如松要斩哪位将领,林延潮可以开口保下。 二是便宜行事,督抚官毋得阻扰,也就是不经过奏报天子自行决断。 三是文官四品以下,武官副总兵以下,如违军令者任自斩首! 比之当初宋应昌的任命,林延潮少了一条节制兵权,但却多了一条‘和睦藩邦,威服倭贼’之旨意。 当然这明眼人都看出除了由林延潮处置明朝与朝鲜关系外,同时又允许他封贡倭国的意思,但是圣旨上不能明说,于是就写了威服倭贼。 宋应昌,李如松二人看了圣旨都是了然,朝廷果真有议和之意。当然这可能是出自林延潮的主张,但经过了圣裁票拟,也就是天子与内阁的首肯。 文官外任领兵,巡抚总督经多年设立权责边界都十分清晰。 但经略之职毕竟是头一次设立,所以到底权力多大还是要按照圣旨上说着来,一步一步摸索。 但无论是总督经略,说到底都是朝廷将权力下放,文帅权力之重可见一斑。从寄衔也可以看出,林延潮是礼部尚书衔,宋应昌是兵部尚书衔,这也附和林延潮当初征讨出自兵部,封贡出自礼部的主张。 只是顺序上从先礼后兵,变成了先兵后礼。 但意思是一样,打就是为了谈,谈不拢就再打。除非灭国之战,能结束战争的只有在谈判桌上。 林延潮掌经略权后第一件事,却是对袁黄的处置。 袁黄与刘黄裳都是万历十四年进士,孙承宗,袁宗道他们的同年,同属于王锡爵,林延潮得意门生。当然因为王锡爵是大座师,当朝阁老,所以袁黄与王锡爵走动更频繁。 当初兵部尚书石星推举二人的用意很明白,就如同林延潮推举于仕廉一般,都要安插个自己人的意思。 袁黄是职方司添注主事,眼下已是耳顺之龄,虽是正六品官员,但出征朝鲜之前,天子赐其四品官袍。 翰林学士不过正五品,但给天子讲书时,却常赐三品服色的待遇。林延潮当年在翰林院时也多次被赐予麒麟服,斗牛服。 所以说袁黄赐四品官服表面上说是以示其重,但对于先后出任经略的宋应昌,林延潮而言,你是把他当四品官还是六品官看待呢? 六品官如违军令,林延潮可不经上奏朝廷直接立斩,但四品官就不行了。 眼下袁黄正是着四品服站在林延潮面前,他的神色不太好看。他这一次闯下的事不小,原因是陷入了党争之中。 他是王锡爵的门生,顾赵二人为了打开对王锡爵的突破口,屡屡弹劾于袁黄。 首先就是袁黄的差事上,在他的添注主事的官名上,添注就是没有正式的差遣,只是先将你升任兵部职方司主事,但什么具体差事还没给你安排。 赵南星拿此作文章,官员要升就升,不升就不动。你添注是什么意思?未行而先升,你这官升得明显有问题,是谁在吏部给你打得招呼?是不是某个内阁大学士?他是不是姓王,王羲之的王? 这是袁黄入朝之前,入朝之后,他又卷入了南北军之间冲突。 平壤之战后,因叙功的事吵作一团。袁黄出面批评李如松‘何为如此之事’,要辽军,南军,西军均功! 此后袁黄出谋划策,以用间之名策反倭寇,但结果却得卖倭之名秘告朝廷。 当时正值京察刚刚结束,是吏部与内阁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杨于庭、袁黄,虞淳熙三人同遭弹劾,虞淳熙员外郎,与吏部尚书孙鑨也是老乡。吏部只同意了袁黄一人的弹劾,其用意是当时朝鲜正在用兵,袁黄被罢无疑临阵换将,自乱阵脚,而且袁黄又是王锡爵的门生,所以吏部要用袁黄来作文章来全盘推翻弹劾。 哪知道吏部狠,王锡爵更狠,他授意刑部给事中刘道隆上疏,认为吏部此举非体,要罢就要全罢,哪里只有罢免一人的道理。 双方你来我往,最后王锡爵将孙鑨,赵南星、虞淳熙、杨于庭,袁黄等安了结党的帽子,一并罢职。 从始至终,袁黄都如一个棋子般被人拿捏,王锡爵没有看在门生的面子上保他一次,吏部还拿他当作王锡爵要害攻击了半天。 林延潮当即取出圣旨宣读了朝廷对袁黄的处置。 袁黄听完后,不由落下眼泪来,一旁刘黄裳,于仕廉也跟着拭泪。 宋应昌叹道:“赞画入朝以来为大军兵粮调度,联络朝鲜官员出力甚多,我之前上疏奏功于军前,没有料到今日之事,但雷霆雨露具是天恩,赞画一路保重。” 袁黄点了点头向林延潮长长一揖道:“学生拜别恩师!” 袁黄六十之龄称林延潮为恩师,有些不太像话,但官场上和科场上就是如此。此刻众人都看向了林延潮,因为林延潮有专赦之权。 也就说他可以赦免袁黄之罪,保他留下戴罪立功。这就是为什么,内阁不早早处置袁黄,非要让林延潮到朝鲜后再处置袁黄的道理,这大概是王锡爵的想法。一路上来朝鲜,也有官员请林延潮念在师生情分下保下袁黄。 李如松在旁看着没有言语,至于身后的李如柏,李如梅对于袁黄也没有好印象。 袁黄以主事的身份因军功不平,竟面责于三军统帅李如松不公,李如松对左右事后道,此可恶老和尚。 故而这一次众人也看林延潮如何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后保住袁黄。 林延潮对袁黄道:“这一次为大军平倭你出力甚多,无论是参赞军机,还是调拨粮草你都有大功,更不用说你以衰老之躯,事事仍勤勉有加,但正如方才制台所言雷霆雨露具是君恩,一时回乡倒也是不错。将来叙功之时,朝廷不会忘了你的。” 袁黄长叹一声道:“学生谢过恩师。学生不求寸功之赏,唯可惜鸟未尽,良弓藏!” 袁黄这么说,众人更加难过。 确实袁黄在处置军务上并没有差错,但因卷入党争而被罢免,着实不公。 而众人见林延潮没有保袁黄都是出乎意料之外,就算林延潮不念袁黄是自己门生,王锡爵的面子他总该看一看吧。 宋应昌见此则欲言又止,最后不出一词。 然后众人看着袁黄脱下官袍,坐着一辆驴车离去,身旁唯有两名小卒护送。这一幕更是令人不胜伤感。 “真是鸟未尽,弓已藏!”于仕廉难过说道。 另一赞画刘黄裳则是默然不语。 见此林延潮将袁黄免职后,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梅也是返回军中。 李如松道:“启禀经略,眼下军粮已从海上抵达,又添数千援兵,我等将士人马已得食,正思大举进兵,收复王京之时!” 林延潮道:“不急于一时,先洞察倭寇军情再说。贵部多是骑兵不如等入秋之后再行作战!” 李如松欲求战,见林延潮不肯,于再三恳请,但林延潮却不肯答允,只让他全军备战等候军令。 李如松一走,宋应昌也是向林延潮告辞。 林延潮道:“也好,制台驻于义洲,策援我军后路,保障补给之事。” 宋应昌,李如松都走后,林延潮帐下剩下刘黄裳,于仕廉二人。 不过这边朝鲜又给他派来了接洽使,此人乃平安道监司李元翼。 李元翼与柳成龙一样都是南人党,也是出身于朝鲜名门,此人看上去十分瘦弱,但林延潮一见面即知此人是个极精明厉害的人物。 于是李元翼与刘,于二人组成了林延潮的班底。 李元翼负责对朝鲜方面地方的调配,以及对议政府的联系沟通。 而刘黄裳林延潮让他到铁山郡与梅侃,一并负责军粮调拨之事, 至于于仕廉则在林延潮身边随行,参赞军务,处理奏疏,公文往来等等。 当然除了以上三人外,林延潮的经略衙门还有一位‘高参’,那就是沈惟敬。 却说沈惟敬入朝以来经历也颇为传奇,他之前忽悠小西行长,让对方以为明军打算议和,但结果李如松却突袭攻打平壤,令日军在城下遭遇大败。 所以说沈惟敬这大忽悠也算为平壤之战立下大功的。 其中有一事是沈惟敬到倭寇军中假意对小西行长说,咱们大明天子对你们倭人很慷慨,这天寒地冻怕是没有皮帽子戴,你们一共多少人,咱们把帽子给你送来。 于是小西行长就傻呵呵地将平壤倭寇兵力虚实告诉了沈惟敬,沈惟敬又告诉了李如松。 战后筹功,沈惟敬也得到了斩首一颗的功劳。 不过自李如松,宋应昌失和后,沈惟敬在左右都不受待见。 眼下林延潮与沈惟敬见面,对方仍是那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 林延潮一见面即对他道:“若我再让你去倭军中议和你还敢不敢去?” 一千三百四十章 离间 处于深山之中的车辇馆,迎来了山间第一抹晨曦。 林延潮与沈惟敬在馆外一颗占地数亩的大蟠松前相对坐下。 沈惟敬长须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出尘之样,仿佛万事不介怀的方外之士,此刻又垂坐在这大蟠松之下,若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林延潮上山问道于世外高人! 林延潮启了话头:“之前在大司马府上匆匆一面,不曾细问,不知沈先生籍贯何处?” 听林延潮称自己为先生,沈惟敬微微一笑,手抚三尺长须道:“蒙经略垂询,沈某籍在嘉兴平湖县,出自清溪沈家。” 林延潮道:“哦?前南京国子监司业沈晴峰与先生相识否?” “正是同宗。”沈惟敬微微颔首。 林延潮口中所言的沈晴峰是隆庆二年进士沈懋孝。 “原来是晴峰兄的同族,真是幸会!”林延潮与沈懋孝曾在翰林院共事。 “名家支属,不值一提,让经略见笑了才是!”沈惟敬坦然言道。 林延潮笑道:“那又有何妨,林某也系旁宗出身。有句话是王侯将相不问出处。” 林延潮是水西林氏一支,后来也是认宗。他借此来鼓励沈惟敬。 林延潮又道:“事先听闻先生独骑孤闯倭寇大营许和,林某没有亲见,不知可否复述一边。” 沈惟敬道:“说来不值一提,当时沈某率家丁三四人入平壤,见倭寇大营刀光似雪,剑戟森列。诚然当时沈某心底是有几分害怕,但是想到大司马的托付,沈某也不由硬着头皮上了。所幸最后不辱使命。” 林延潮对左右道:“当年郭子仪六十九岁独骑入敌军大营,一言劝退十几万大军。沈先生以望七之龄入倭寇大军议和,如此胆色,可比之郭子仪了!” 沈惟敬哈哈一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不过当时倒是震慑了倭军,倭将小西曾说,沈某这份胆色,倭人无一人复加。事后倭主平秀吉闻之,也称沈某为猛将,想来是他们见识短浅,不识上国人物!似沈某如此之辈,其实是车载斗量,如过江之鲫。” 林延潮微微点头,沈惟敬的交涉活动,确实赢得了丰臣秀吉,小西行长的赞赏,相反朝鲜宣宗实录却是极力言沈大忽悠的不是。 而最后沈惟敬也是背负骂名而死,但谁又知道当初对方独入日军大营议和这份胆色,现今留下的唯有大忽悠之名。 林延潮问道:“千载悠悠,能名垂青史的能有几人。沈先生之前议和之事,三国史书都会称赞汝的佳名。是了,那么沈先生至平壤谈判,可有听说我明国使臣之事?” 沈惟敬目视左右陈济川,吴幼礼,林延潮道:“他们都是我最心腹之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沈惟敬道:“倭寇狡猾谨慎,沈某多次试探,没有得到丝毫口风,但细听倭寇往来多次提及平秀吉坐镇于名护屋,身旁似有熟悉大明之事的人为他参谋!” 林延潮道:“你的意思,咱们的使者降了倭人?” 沈惟敬道:“不得而知,至少目前沈某认为并无其事。” 林延潮挂念林材,陈行贵,然后问道:“那你去倭军中详谈,可知倭军军中机密,阵前有何大将?” 沈惟敬道:“当时平壤有倭将五人,分称高山,大村,五岛,平户松浦,小西德寺,沈某还问王京是何人驻扎?说是关白之孙小田八郎,但来人说八郎虽是尊重,可用事在于小西!” 林延潮微微点头,这位关白之孙,多半是宇喜多秀家,但其幼名和通称均八郎,后来的‘五大老’之一。但沈惟敬叙述可能有误,此人实际上是丰臣秀吉养子,其生父是宇喜多直家。当时丰臣秀吉有意将朝鲜封给对方。 至于小西德寺,就是小西行长。 平户松浦就是松浦镇信,其在平户经营多年,与明朝海商有着一直良好关系,听闻郑芝龙之妻就是此人家臣养女。 大村就是大村纯忠,此人乃长崎大名,与葡萄牙人关系密切。 五岛则为五岛纯玄,是位于长崎外五岛的一名大名。 至于高山则是不知,可能是高山重友。 林延潮心想沈惟敬倒是查得详尽:“那依沈先生看倭寇关白所呈议和七条,圣上已是看了,廷议时朝臣皆以为倭邦多作狂悖之词,尤其是这和亲一条。除了这一条外,你看七条之中倭寇最重视哪一条?” 当初丰臣秀吉给明朝开出七个条件。 一,迎娶大明公主为日本天皇皇后, 二,发展勘合贸易。 三,明、日两国武官永誓盟好; 四,京城及四道归还朝鲜,另外四道割让于日本; 五,朝鲜送一王子至日作为人质; 六,交还所俘虏的朝鲜国二王子及其他朝鲜官吏; 七,朝鲜大臣永誓不叛日本。 这七条之中,除了二,三,六三条,其他都有很大问题。特别是第一条和亲,明朝有和亲的先例吗?从来没有。 沈惟敬想了想道:“沈某以为在封贡之事!倭将小西多次提及,这一次征朝兴兵是因我大明许朝鲜贡,而不许倭国贡,而且还以俺答封贡事举例,言封贡并非难事。” 林延潮摇了摇头,内阁给自己的意思的是许封不许贡。 就是我大明可以册封你丰臣秀吉为国王,但是朝贡之事免提。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以此为条件,除了封贡事外,我一律不许你答允倭国。你看如何?” 沈惟敬皱眉道:“启禀经略,卑职以为倭人图利也,此次出兵若不得实利,决不肯退兵。若是将朝鲜八道拿之割让一二,其议和的把握会大得多。” 林延潮道:“你以为朝鲜会答允吗?” “朝鲜国弱,仰息于我大明,以倭军胁迫之,容不得他不答允。”沈惟敬出声道。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并非这个道理,若我要你以封贡为条件,再行一趟至倭寇大营议和如何?” 沈惟敬闻言默然片刻,然后笑道:“卑职愿为经略效死!” 林延潮看沈惟敬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不由深感佩服。 明史朝鲜史日本史上对于石星,沈惟敬二人评价不同。 对石星被下狱,明史与众官员们对他多是惋惜之词,朝鲜更是为石星喊冤,普遍认为他是受沈惟敬之欺。 至于沈惟敬,中朝史书上多是一并齐骂,唯独日本人对他评价很高。 那么到底是要如何看这二人呢? 万历二十五年,万历第二次援朝战争时,参军李应试曾问明军统帅蓟辽总督邢玠,庙廷主画云何?意思就是朝廷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邢玠对他说,阳战阴和,阳剿暗抚,政府八字秘画,勿泄也! 由此可见明朝对倭战略,那就是既要保住藩国朝鲜,也要极力避免战争扩大化,尽早与倭国议和。原因是明朝国库空虚,若深陷朝鲜战事,会消耗大量国力。 为什么邢玠对李应试说勿泄,因为朝鲜会反对的。 再说回朝鲜战略,倭国入侵烧杀抢掠,全国上下深受其害,从官员到百姓对于倭国一定要打到底的,一直到将倭寇全部赶出朝鲜为止。 所以再回过头来看,石星因议和失败而被万历论死,天子责怪他议和欺上瞒下不说,第二次援朝战争又要消耗明朝大量国力。 而沈惟敬议和被朝鲜人骂,议和没有成功被朝廷骂,唯独倭国上下一致于感激沈大忽悠为东亚和平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所以说万历援朝战争对于明朝而言虽说赢了,但除了得到朝鲜的感谢外,国力大损,无力再经营辽东,只有进行战略收缩(放弃宽甸六堡)。 对于日本而言,也是消耗了大量关西大名的势力,间接导致了丰臣政权的垮台。 而身为经略的林延潮,当然第一事也是维护明国的利益。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王锡爵到林延潮府上请他出山的缘故。 碧蹄馆之战后,朝廷的战略方针从原先一战而克,改为了保住平壤之战胜果的前提下,达成与倭国议和的协议,这就是王锡爵选择林延潮的原因。 所以并非是林延潮主张封贡改变了王锡爵的主意,也不完全是请林延潮说动梅家从海上运粮,而是王锡爵决定议和,所以选择了当初主张封贡的林延潮来贯彻内阁的主张。 因此林延潮让李如松不可出兵的原因也在于此,并非是他不相信李如松,而是因为打赢了固然是好,万一是输了那么于议和谈判的条件肯定是不利。 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军事一定要服从于外交策略,战争是为国家人民争取最大的利益! 所以在谈判之前,一定要尽量减小变数,谈不拢了咱们再打!以林延潮估计没谈个好几轮,肯定是谈不拢。 沈惟敬奉林延潮之命第三次出使王京。与他同行的还有谢用梓,徐一贯,这二人是宋应昌的幕僚,作为监视之用,为了出使二人也混了个参将的头衔。 而沈惟敬则是以游击将军的身份出使。 此外还有沈惟敬的家仆沈嘉旺,此人与沈惟敬同乡,当初被倭寇俘虏了十几年然后逃回中国,不仅说得一口倭话,对倭国之事十分了解。沈惟敬正是通过结识他,才成为明朝上下唯一的‘日本通’。沈惟敬出使平壤时,正是此人孤身进入倭军先行禀告,然后沈惟敬才进入倭军,此人将充任通译之职。 当然林延潮也派了心腹吴幼礼通往,也给他加了参将头衔。 于是这五人就组成了第三次出使使团。 而就在沈惟敬出使的同时,朝鲜与倭国也在谈判。 朝鲜的使者称为四溟堂,是一位僧人,自倭寇入侵以来,此人统领两千僧兵与倭寇作战。 此人之所以得以出使,是因为倭国出使谈判的多是僧人,因此朝鲜也决定派一名僧人与倭国谈判。 四溟堂直接到西生浦面见了倭将加藤清正。 当时小西行长是征朝第一军的军团长。 加藤清正为第二军军团长。 加藤清正出自丰臣秀吉家臣,为丰臣家平定日本立下过赫赫战功,这一次征朝之战表现也不错,征朝第二军攻进了朝鲜咸境道,并俘虏了临海君与顺和君,他们是当今朝鲜国主的长子与第六子,王世子光海君的兄弟,而且加藤清正还将战火烧至大明边境(屠杀女真部落)。 而加藤清正与小西行长严重不和,加藤清正是武士出身,小西行长是商人出身。 当初小西行长领内发生一揆(农民起义),小西行长被打得大败,结果是加藤清正率兵平定的,由此加藤清正很看不起小西行长的带兵能力。 到了攻打王京前,加藤清正与小西行长会师,军议时加藤清正看见有一个地名为司马门药庙路,笑称让小西行长率第一军走此路如何(小西行长药贩子出身)。 小西行长不理会,加藤清正又讥讽小西行长,你能得大功,全赖宗氏(宗义调)熟悉地理的缘故,当初殿下(丰臣秀吉)要你我轮流为先锋,你为啥一个人冲锋在前,今天开始咱们轮流为先锋以试利钝。 小西行长说不行,咱们已经打到了王京,不如分兵前进。 加藤清正骂道,违背军令,贪图私利,你这行为分明是无耻商人的下作行径。 提意见也就提意见,偏偏要搞人参公鸡,小西行长怒而要杀加藤清正,双方拿枪在军议上要互殴。多亏旁人劝解这才拉开,不过二人嫌隙已深。 四溟堂抵至西沙浦时,看见倭军已是正在催动朝鲜的民役,正在修建城池。 这城池是依倭国的样式所造,围着山一圈一圈的建造,其中山顶为内城在倭国称之为本丸,山腰又圈一城称为二丸,山脚下再建一城称为三丸。 四溟堂见倭军在此修筑城池不由握紧了拳头,为了平息怒气,不得不念了一句佛号。 不久四溟堂在还未完全建成的本丸内见到了加藤清正。 二人语言不通,于是各自纸上书写以笔相谈。 加藤清正甚是傲然命人写道:“吾本欲提大兵打破顺天,将明朝皇室与王子一并擒拿至日本献给关白,奈何为小西将军再三约束,故而今日朝鲜大明上下方才得安。” 四溟堂写道:“十分感谢加藤将军对两位王子的款待,敝上托我向加藤将军致以谢意。” 加藤清正笑了笑,命人写道:“请大师放心,两位王子在我这里过得很好,这里是他们的书信请转交给贵国主。” 四溟堂接过书信仔细看了一遍,不由羞愧,但见书信上尽是两位王子对倭将加藤清正,锅岛直茂的感激之意,赞他们给自己活命之恩,一直待自己犹如上宾,信中各等献媚讨好之词实令人看之作呕。 四溟堂写道:“既然如此,小僧也就放心了,对于加藤将军,锅岛将军的高义,敝上必定感激不尽。” 加藤清正写道:“松山大师,今日你来我城中,我只想知道一事,之前明使与小西摄津守约定的事,到底能不能成?还请明言!” 四溟堂立即回复道:“此事定然不能成。” 加藤清正露出喜色命人写道:“当真?” 四溟堂写道:“吾岂会打诳语,其余事不说,仅说割让四道此我朝鲜底线,吾邦领土一寸不可施于外国。” “若大明要你们割让呢?” 四溟堂道:“那么战事没有结束的一日,我朝鲜虽国小民弱,但与倭国却有万世必报之仇,不共戴天之恨,就算孤军奋战,我们也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面对对方的直言冒犯,加藤清正不怒反喜,翻儿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如此,朝明联军实力仍在,怎么可随意割让国土,小西摄津守竟然蓄意欺瞒关白!” “那么我也告诉你们朝鲜一事,”加藤清正命人奋笔疾书,“明军主将林延潮早有意媾和,事先已派出两名明国使臣借道琉球与关白商议封贡之事,此来又派沈惟敬议和,许割朝鲜四道!” 四溟堂从西出浦离开,回到了平壤面见了左相柳成龙。 此刻平壤犹如一片废墟,昔日朝鲜繁华的三京饱受涂炭。 二人在柳成龙临时居所见面。 柳成龙听了四溟堂禀告道:“很好,倭将加藤果真如你所言乃是强硬一派,与倭将小西意见截然不同。大师此番出使把握到了加藤与小西之间的矛盾,若是离间使之失和,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对方合十道:“此事微不足道,眼下我朝鲜上下同仇敌忾,正是军心民心可用之时,只要明军肯稍稍尽力,何愁不能收复八道!” 柳成龙道:“难!明朝主帅先提出了分国之意,然后又似打算与倭国媾和,恐怕……” 四溟堂道:“左相,这一次我从倭营返回从倭将加藤口中听说了一件事情,这位明朝主帅似早有意与倭国媾和,并提前派出了使者,现在被倭国关白留在名护屋出谋划策!” 柳成龙变色道:“竟有此事?” 四溟堂点点头道:“贫僧之前担心是倭将加藤的离间之计,不知当说不当说,但现在还是觉得必须据实禀告左相。” 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明日谈判 却说沈惟敬抵至汉城敌营不过两日即是回来了。 林延潮幕下官员都是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再见到沈惟敬时,对方倒是神采奕奕,精神焕发,全身上下毛都没有少一根。 只是同去的五名使团只回来了他与吴幼礼二人。 众人奇怪,沈惟敬是如何全身而退的,但见沈惟敬淡淡道:“汝等视倭寇大营如何险夷,吾却视如平地。” “那倭将小西本欲责我,但吾却质问他,万历二十年八月二十九日,我与汝约定,朝廷已许汝小国通贡,则日,朝两国通好,且贡道于日本,朝鲜间往来。然后汝等五十日内将撤出平壤!” “但哪知汝等却仍占据平壤,与朝鲜为敌,侵夺其地。故而吾大军不得不攻破朝鲜,以彰天威。若是汝等遵守约定,我大明岂会兴兵讨伐?完全是汝等自取其辱!吾一席话下,倭将小西顿时无言以对,当场向吾赔罪!” 众人一听心道,倭将小西竟然如此好糊弄不成。 平壤之战前,明朝诈言是沈惟敬议和的人马赶来,打了倭军一个措手不及,平壤倭军几乎全灭。 沈惟敬这说辞也能忽悠了小西行长,只能说这忽悠手段太高超了。后来林延潮细问吴幼礼方知原来沈惟敬怕小西行长砍他脑袋贿赂了一笔钱,这才见到面。 这笔钱当然是由石星这个冤大头买单。 而当时谈判过程也很不顺利,倭将数度恐吓要杀了明国使者以祭平壤战死的倭寇,最后倒是沈惟敬与小西行长你来我往不知说了什么,这才稳定局面。 林延潮明白必然是小西行长等倭寇不肯放弃和谈的期望,对于他们这些关西大名而言,最重要是打通与明朝的贡道,若是两方能够进行海上贸易,那么必然是赚得盆满钵满。 当然这或许也是丰臣秀吉的打算。 然后沈惟敬禀告说小西行长派了两位使者前来面见林延潮,一名是武将名叫小西飞,一名则是僧人玄苏。 林延潮对二人略有所闻,这位称作玄苏的僧人,是丰臣秀吉的外交僧景辙玄苏,直接授命于丰臣秀吉,而并非是小西行长的部下。 这玄苏是法号,而景辙是字,此人其父是河津隆业,曾任京都东福寺住持,而此人乃临济宗中峰派的僧人。 至于小西飞则是内藤如安,内藤如安是小西行长部将,出使时承袭其姓,官职名为小西飞驒守,明国与朝鲜史书上不知其名误记为小西飞。 内藤如安代表小西行长,而玄苏则直接代表丰臣秀吉,算是一个有分量的谈判对手。可见小西行长是个实诚人,对议和充满诚意。 如果小西行长也派个只能代表自己的‘沈惟敬’来,林延潮估计就要…… 随便提一句,鬼子这个民族做事的认真,可谓一直以来。事事目的性极强,但有时候过分的认真,反而会坏事。 而明朝呢?官场上下讲得是水至清则无鱼的哲学,这套哲学的核心就是忽悠!沈惟敬忽悠石星,但石星不知道沈惟敬忽悠吗?他心底是点明白,但最后也跟着忽悠皇帝。皇帝难道也不明白石星有的地方忽悠他吗?估计也是有些明白。 最后要不是纸包不住火了,估计还会继续忽悠下去。 正当林延潮要谈判时,却遭到了幕下的一致反对。 原来刘黄裳,于仕廉一致认为倭国妖僧必有妖法!此来必定是对林延潮图谋不轨。 所以不可亲见! 而且不仅不能亲见,还要多备秽物,请方士坐镇,以备不测。 面对手下的一致劝说,林延潮也是‘惊诧’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力排众议’接见这位倭国使者。 于是在车辇馆内举行第一次明日高层正式会谈! 玄苏穿着一身玄色的僧人,头戴一顶四四方方的僧帽,正恭恭敬敬坐在林延潮面前,至于玄苏身旁则坐着内藤如安,他与一般日本武士没有区别,唯独是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金属十字架。 坐在林延潮身侧的刘黄裳,于仕廉一直盯着内藤如安,他们都认为这可能是妖僧法器,暂时放在内藤如安那的,对方很可能随时拿出对林延潮不利。 双方席地而坐,林延潮与玄苏面前都摆着一张小桌,上面都铺着纸笔。 很显然这是一场的笔谈! 玄苏对林延潮说了几句倭语,虽说阅片无数,但日语仍是二把刀的林延潮大约听出来是客套寒暄如此。 然后玄苏提笔写了一行话,由内藤如安奉上交给于仕廉,于仕廉看后脸色变了变,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将纸交给刘黄裳,刘黄裳看后满脸怒色,欲言又止后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展开一看但见上面写着:“沈游击为何不参与此议?” 林延潮感觉是被人抽了两耳光般,但见玄苏是满脸认真的样子。 等确认了这不是一等挑衅后,林延潮耐心提笔写道:“尔等对大明皇帝有什么诉求与我说也是一样。” 玄苏见信后立即写道:“沈游击是关白,小西摄津守最信任的官员,之前我们有着愉快并良好的谈判,我们坚持沈游击必须在军判的现场!” 玄苏写完双手叉胸,闭上双目大有沈惟敬不在就不谈的样子。 刘黄裳,于仕廉都是大怒,他们此刻总不能说沈惟敬级别不够吧。 倭国那时候已经是‘礼崩乐坏’,下克上盛行,应仁之乱后京都里的一品公卿几乎穷得去讨饭,武士要谋什么官职只要钱给足了都能乱喊。莫非对方心底也是以为林延潮如此年轻,这礼部尚书是花钱买来的吧。 真是自古深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啊。 林延潮摆了摆手示意二人稍安勿躁,然后写道:“玄苏大师,沈游击是奉我之命前往贵方谈判。另外身在名护屋的两位明国使者,也是由我派出的!” 玄苏用眼飞快瓢了一眼桌上的信后,稍稍动容然后放下手提笔写道:“什么名护屋的明国使者,贫僧从未听说。至于沈游击当初不是奉了贵国兵部尚书之命?” 林延潮微微一笑,尽管没有得到林材,陈行贵的消息,但局面已是扳了回来道:“吾乃大明礼部尚书,在朝堂之中位在兵部尚书之上!” 玄苏与内藤如安对视一眼,将信将疑地下拜说了几句话,然后于书信上写道:“不知礼部尚书的尊威,请恕小僧失礼。” 林延潮点了点头,当即两边展开了交流。 而于此同时平壤,一间朝鲜官舍之中,光海君正默然坐着,而他面前领议政李山海,左议政柳成龙,右议政尹斗寿,吏曹判书李山甫,兵曹判书李恒福一并列于他的面子。 “启禀殿下,据说明朝使者已与倭寇达成秘密协定,眼下已是派出僧人玄苏赶到车辇官面商?”李山海禀告道。 “此事可以确认吗?” “可以确认,车辇馆那边已是明确地回复我们了。” 光海君道:“可知明国与倭国谈判的内容吗?” “据传闻明国决定答允倭国以大同江为界,瓜分本国的条件!”柳成龙出声道。 光海君闻言握紧了拳头:“真的如此吗?明国可有一点将我们放在心底?” 李山海道:“启禀殿下,臣以为这并非明国天子的意思,而是出自明朝使臣林延潮之见。他从一入本国起,先是以分国胁迫我们,意图就是要我们以割让大同江以南的条件为交换!” 柳成龙道:“据松本大师回报,风闻此人早与倭国沟通,有与倭国通商之意,而明国与倭国通商必然担心本国的反对,所以这一次他入朝鲜以来事事咄咄逼人。” 光海君沉思了一会道:“明国使者如此作为,我们定然不能坐视不理,那么依几位的意思,现在当如何办?” “首先我们应当派出得力的官员入京师,将朝鲜的情况禀告给明国天子,陈述我们朝鲜情况。” “你是说越过明国使者,直接禀告明国天子?” “是的,”柳成龙道,“听闻兵部尚书石司马与他不和,而石司马对本国一向友善,我们可以说动石司马来反对此人,甚至将他调回京师,换一名经略来。” “这是下策啊!”光海君不由言道,“不论成败如何,就是成了,恐怕这一来一去又要拖延多少时日。” 李山海道:“臣还有一个办法。” “领相请说!” 李山海道:“我们必须改变明国使者的主意,必要的时候必须死谏,让对方看到我们朝鲜君臣的决心,此事需要我们众人一并出面,迫使明国使者改变议和的决断!” 光海君点点头道:“孤明白了,既然如此孤义不容辞,与各位一起说动明国使者,就算折辱于他的面前,也要保住我们的千里山河,这是祖宗留给我们基业之地,绝不能丢去一寸!” 光海君双拳紧握慷慨陈词,朝鲜众大臣们听了他这一番话后,不由一并从心底道:“殿下英明!” 当即就在明日第一轮谈判之时,光海君率着几十名朝鲜官员从平壤赶往车辇馆,打算用一等另类逼宫的办法,迫使林延潮改变主意。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出兵 车辇馆中,馆内下人给两方都端上了茶食,不过谁也没有看一眼。 但见玄苏写道:“这一次兴兵讨伐朝鲜,全因朝鲜居中阻隔大明与我日本之贡道,令两国不得来往而居中获利,所以关白不得已兴兵讨伐。” 林延潮写至:“眼下三国交兵生灵涂炭,吾圣明天子不愿提兵多造杀戮,若是汝等能够涤非改过,尽还朝鲜故土,并还朝鲜两王嗣及数百名陪臣,关白上章谢罪于我大明天子!本部当提奏朝廷封尔关白为日本国王!” 玄苏,内藤如安看信后,面色都是凝重。 这时候玄苏突然出声道:“经略大人,不知可否用汉语交谈呢?” 玄苏突然说得一口汉话,居然格外流利。 刘黄裳,于仕廉都是吃了一惊。 林延潮见玄苏突然开口说话笑道:“也罢,就不多此一举!于赞画一会对话由你笔录,将方才之笔谈一并上呈兵部!” 玄苏明白林延潮此举实在是太谨慎了。 当即玄苏道:“那么贫僧也提出几个条件,一我们归还两位王子及陪臣,但需大明付出两万两白银赎人,二明朝必须班师,不许留一兵一卒于朝鲜,三朝鲜必须割让大同江以南之地!四朝鲜必须以王子质于日本,五朝鲜必须称臣朝贡于日本。只要一条不能满足,则我方不会停止交兵!” 林延潮道:“贵使这五个条件,本部一个也不会答允!” “经略大人……”玄苏出言道,“你这样子让我没办法向关白交代。” 林延潮道:“吾也无法交代于大明天子,先说割地一条,朝鲜既为属国,那么八道尽为我大明所属矣,如此贵国置朝鲜国王于何地?又置大明皇帝于何地?” 玄苏道:“经略大人,朝鲜之地并非一国一地所有,吾日本第十五代天皇神功皇后曾征服过三韩,之后又建立了任那之国,可知朝鲜当年曾为我日本藩属之国。” 林延潮道:“这么说你们日本是以求贡之名,意图瓜分朝鲜吗?” 玄苏道:“其实……” 林延潮对于仕廉示意停笔,然后道:“玄苏大师请说。” 玄苏点点头道:“釜山熊川一带系吾故地,自正德时已为我所有,朝鲜人称之为三岛倭寇,明国人称之为三浦倭寇,你大可奏请朝廷,就说大同江以南乃三岛倭寇残余,如此岂非两便?” 林延潮知道玄苏说得三浦倭寇指得就是三浦倭乱。 当时明朝对日本实行海禁,朝鲜则通过海禁机会,与倭寇作生意。朝鲜允许倭国商人于荠浦、釜山浦,盐浦三地与朝鲜经商。到了正德五年时,居住在这三地的倭寇与朝鲜因故开战,结果被朝鲜打败,朝鲜称此为三浦倭乱。 因此此事朝鲜日本贸易断绝了两年,但后来又于荠浦重新开港。 玄苏打算诱使林延潮以三浦倭寇为掩饰,默认日本侵吞朝鲜南四道的事实,同时在明面上对明朝可以口称倭寇已全部退出朝鲜半岛,至于残留少许倭寇不过是三浦旧倭,最后以此达成协议。 玄苏道:“若是贵使不介意,我们可以在文书上承认,八道已尽数归还朝鲜。” 林延潮心底冷笑,这是给自己挖坑啊,历史上宋应昌就是在此失算,然后被朝廷派来的御史揭穿,最后被罢了经略之位。他又怎么会犯与宋应昌同样的错误。 但林延潮也清楚知道,不能片面指责宋应昌,当时明朝内部也在各种天灾人祸,王锡爵,石星显然都有乘着平壤大捷后早日议和的打算,所以宋应昌也是承意为之。 至于倭寇早已在西生浦等十六处地方开始修建倭城兵屯,显然是要永远占领的打算,你要达成合议,又如何让别人将吞进肚子里的骨头再吐出来呢? 玄苏见林延潮没有回答以为他意动,当即道:“关白有云,若是与大明贡道一通,他可以为大明讨伐鞑子,解除心腹之患,粉身碎骨以报大明皇帝。” “至于大明皇帝之贤女,可为日本国王之后妃,此非和亲之辱,而是我日本愿为大明唯一之子婿国,如此说来贵使以为如何?” 林延潮闻言不由失笑,刘黄裳,于仕廉二人也有几分意动,显然是被玄苏这三寸不烂之舌给说动了。 林延潮笑了笑对于仕廉道:“这一段话可以记下!” 于仕廉当即玄苏后面的话全部记录在纸上,然后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看了一遍后,将此递给一旁的刘黄裳然后道:“贵使这一番话,吾会如实备案然后上呈给兵部,但贵使所谈得几点条件,我是一句也不会禀告给天子的!” 玄苏大吃了一惊,林延潮这么说无疑代表着谈判破裂。 林延潮道:“本部这一次来朝鲜,天子所授唯有一事,那就是许封不许贡!而今本部自作主张,念尔国小民弱,破例给尔等开一贡道,令尔小国可以与吾上邦通商贸易往来,以解国内之困,民生之苦!” “但是汝关白封王求贡不说,还要和亲,割地,将朝鲜纳为宗藩!此为以蛇吞象之心!尔关白何人?不过贩夫走卒之徒,袭夺六十六岛,方虚骄词气,不但目无朝鲜,且不复知有中国,观尔小国袭夺平壤,分兵掠于八道,实为窥犯中原之本。平壤之捷后尔不知好歹,冥顽不灵抗拒天兵,虽天有好生之德,但不由秋杀,何有春生!吾上朝宁失于仁,却不可失于义!” 林延潮一边说,一旁于仕廉是奋笔疾书,心底之畅快自是不复多言。 而反观玄苏的脸色很不好看。 等林延潮说完后,对方当即言道:“礼部尚书大人,你可知如此之后果是什么?” 林延潮淡淡地道:“尔等回去禀告关白整兵再战,不必多言了!” 玄苏深深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经略大人,明国会为了他的草率和傲慢付出代价!” 说完玄苏,内藤如安一并起身离去,他们也不顾天黑,没有半刻停留离开了车辇馆。 而林延潮等玄苏,内藤如安离去后,当即对刘黄裳,于仕廉道:“趁着这二人还未赶回倭营,立即快马知会李提督,让他如约定行事!” 刘黄裳当即称是。 就在众人走后,林延潮仍是坐镇于车辇馆之中。 而次日光海君,已是率着李山海,柳成龙等一干大臣赶到林延潮的馆外。 这些几十名朝鲜官员到了馆后,二话不说当即全部到了馆下一言不发地静坐在那。 “朝鲜王世子率众陪臣求见经略大人!” 而于此同时,明朝大军已是倭军大军面前展开,却说之前吃了沈惟敬一次亏后,倭寇也不是没有防备到明朝乘着议和的时机突然来袭击。 所以上上下下也是戒备森严,各部都在整军备战中。 而此刻明军也已是秘密进驻开城,与王京的倭寇对峙。 现在明军已得到粮草药物的补给,人马皆已经得食,还得到了援兵,相反倭寇军中却正在流行疫病。 开城内外明军皆是厉兵秣马准备一战。 而李如松,李如柏,杨元,张世爵,吴惟忠,刘綎等大将一并在开城外明军大营内商议军事, 但见李如松对左右道:“诸位请看,这王京城北,龙山仓城为朝鲜两百年税赋所入尽积于此。而留屯之倭寇仅不满千人。” “若是我军派精练之军自金浦舍船由旱路,经富平水原之境,到龙仁,即可突然抵至龙山。若是能可以烧去这留屯的几十万石军粮,倭军必然军心大乱。” 众将听后皆是点头,有人质疑道:“此消息是何人提供?” 但见刘綎起身道:“是由俺接洽使向吾陈言,故而俺才面禀提督?” 有人道:“朝鲜一向于倭寇的情况说三分隐瞒七分,这龙山仓如此紧要,为何只有区区千名倭寇把守,此中会不会有诈?” 李如梅道:“我看不会有诈!就算有诈,冒一些险也是值得的。我与提督打算亲率锐兵袭击龙山仓!” 众将一并劝道:“此万万不可,提督乃三军统帅,不可以再轻身犯险!” 众将劝了一番,当即推举他人前往。 这时候又有人道:“万一重蹈碧蹄馆之事,我军精锐陷入倭寇重围,到时候如何是好?我们是不是要请示经略大人再说!” 看着众将如此,李如松道:“诸位,昨日夜间经略已赐我手令,从今日起军前之事由本将临机专断,不必再另行禀告。” 众将闻此这才没话说了,在他们眼底林延潮是一个很能抓权的人,这一点甚至还在宋应昌之上。这一次没有料到居然同意李如松不经请示,自行决定出兵,实在是令人意外。 有了林延潮支持,原先反对李如松的如王必迪等南军将领也不再多说,再说之前兵饷都已经到手,他们没有理由再与李如松对着干。 “眼下龙山仓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若是一战拔之,倭寇粮草断绝,必然进退失据,此功将不亚于平壤之捷!兵贵神速,我决意今夜立即进兵!”李如松正色言道! 众将闻此一并轰然起身道:“领命!” 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贡道 处于山间的车辇馆,格外阴凉。 青山环绕的车辇馆内,此刻光海君与数十名朝鲜官员尽数跪坐在馆前的空地上。 光海君与朝鲜官员们虽静坐不言,但脸色都是肃然,仿佛如火山爆发前那片刻的平静。 等候了一阵,这时门扉一开,身着飞鱼绯袍的林延潮从屋里走出,站立在堪比人高的屋檐前,看着台阶下跪坐的朝鲜众官员们。 “世子这是何意?”林延潮出声问道。 光海君面色凝重:“朝鲜虽小,大明固大,但小邦也有小邦的道理,大国不可夺之。” 林延潮看了一眼光海君身旁的李德馨,这或许就是对林延潮当初小国不可与大国争礼的反驳吧。 林延潮道:“我记得贵国史籍三国史记中琉璃王有言,夫国有大小,人有长幼,以小事大者礼也,以幼事长者顺也!此为事大之礼!贵国庄宪王时,我朝正遭土木堡之变,贵国曾屡次我朝争礼!而今日莫非又要争礼不曾?还有贵国给庄宪王上的庙号是世宗吧!” 庄宪王就是朝鲜世宗大王,庄宪是明朝给予的谥号,他在位时是朝鲜国力最强的时候,军迷都知道朝鲜现代自研的宙斯盾级驱逐舰就是以世宗大王命名的。 当时明朝遭遇土木堡之变,世宗大王野心也就起来了,要改变原来对明朝天子的臣属礼节,比如国主面对明国使节时免除拜礼等等。 而林延潮说的庙号,那是朝鲜自己上的。你朝鲜国王称世宗,咱们嘉靖皇帝的庙号也是世宗。庙号的帝王之礼,国主称庙号,这是对明朝的大不敬! 林延潮此言一出,朝鲜大臣们无不色变。 而一旁刘黄裳,于仕廉也是暗暗流汗,林延潮莫非要与朝鲜翻脸不成。 历史上明朝大臣丁应泰至朝鲜时就发现这个问题,就此对朝鲜提出很多批评上呈给万历。 朝鲜当时对丁应泰的批评,也作了有理有节的回复,对于庙号朝鲜解释,之前丁应泰污蔑的事,咱们都可以辩解,但对于上庙号的事‘无辞以明’,此间有不欲辩之仪。 当时明朝与朝鲜关系极好,朝鲜也在奏章说咱们朝鲜事明朝就如同儿子事爸爸一般,而对于上庙号的事,朝鲜从明朝内阁到六部找了很多官员活动说情,最后明朝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的表示理解,反而责怪丁应泰多事。再说越南,也是中国的藩属国,但越南国王也一直有给自己上庙号的习惯,还自称皇帝,但后来的明清两朝对此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当然不是要挑毛病,换作不理解的人,只会拿此事来大做文章。庆幸的是明朝决策层还是清醒的,对于外交的处置上还是灵活和变通的。如果事事从政治正确的角度出发来处理外交,那么就不要谈外交了。 为官也是如此,因为党争太厉害,导致官员们都不敢事功,事事只在政治正确上,只讲礼之小节,理学之弊就在这里。 见朝鲜官员如此神色,林延潮淡淡地道:“我知当年新罗时朝鲜即有上庙号之习,吾国宋时也有将庙号赐予江南国主李璟,事有因俗之权,也有轻重缓急之分,当务之急先退去倭寇!至于两国之间的争议暂且搁置,倭寇退去后,再坐下来好好商谈此事!” 听林延潮举重若轻地带过,一旁的刘黄裳,于仕廉都松了口气。 而朝鲜众官员也是拭汗。 “但是朝鲜明明有银矿之物,却屡次奏明我天子无此土贡,这又是怎么回事?”林延潮突然道。 朝鲜有端川银矿等六十八处银矿,但对于明朝一直是隐瞒起来的,甚至每年进贡明朝金银时,都是用从本国百姓手里购来金银器来进贡明朝,此举就有些不厚道了。 朝鲜官员面面相窥,他们没料到林延潮居然如此熟悉朝鲜,而且手腕之灵活也是他们没有想到的。 光海君,李山海,柳成龙数人都额头上渗汗。若是他们有当年世宗大王在时的国力,是敢与明朝掀桌子的,但现在明军一撤,朝鲜立即不保。 所以面对林延潮的指责,他们也唯有先认下。如此一来,原先气势汹汹的兴师问罪之势一下子被林延潮打没了。 柳成龙道:“吾朝鲜本为箕子之地,箕子虽事周,但却为殷商之臣。虽同宗却不同国,吾小邦事中国之心,一直以来皆是以至诚之心,尊明为正朔,袭用明之年号。一直以来朝鲜尊事大之礼,明国也有尽字小之义,两国往来虽有小的争议,但从大而言倒是十分和睦!至于银矿之事,倒不是本国意欲对大明瞒报,只是银矿归于小国地方所有,地方官员对于国上也常欺瞒。” 字小就是爱护小国,说白了小国事大国以礼,那么大国也有保护小国之义。 柳成龙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令林延潮深感朝鲜确实人物不凡。 “只是这一次倭寇犯我朝鲜,焚我宗庙,戮我子民,毁我三都,此仇十世亦不可忘,别说割让四道,就算是片土,我等也是无颜面对三韩祖先。还望上国体察吾等小国之请。”柳成龙说得极为诚恳。 光海君道:“我朝鲜北部多山地,少平原,而上国之辽东多平原,少山地,若入倭国之手,将来为肘腋之患。我朝鲜一向忠诚事之大上国,愿为上国世世代代守护辽东边境,还请上使明鉴!” 光海君深深拜下,话都说这份上,林延潮却默然不语,似仍不能打动他。 光海君心想,莫非此人是无利不起早的,可他之前也授意过朝鲜在明朝斡旋的官员给林延潮送过金钱美女,但是都被退了回来。 光海君正要出言,林延潮对于仕廉道:“将昨日与倭使的笔谈给世子过目。” 于仕廉一愕随即道:“是。” 说完于仕廉将此物奉上给光海君,光海君阅毕后转交给柳成龙,李山海。 数人看完后喜色已见于脸上。 光海君拜下道:“非上使吾小邦不存也!” 李山海,柳成龙也是一并俯首,他们愿以为林延潮为了达成封贡之事,要背着朝鲜与倭国商定割让朝鲜南四道的和议,但见林延潮与玄苏的笔谈上,他已是明确拒绝了此事。这令他们如何不喜出望外。 林延潮淡淡道:“吾奉圣意为之,尔等要谢,当谢天子!” “是。是。”其余朝鲜官员,也听说了明朝要继续与倭寇打下去的决定,都是大喜,甚至不少官员是喜极而泣。 之前宋应昌主和,李如松主战的局面,终于有了改观。 但见林延潮开口道:“并非吾欲相难,只是这一次出兵朝鲜吾大明劳师七十万,耗饷数百万,吾天子虽是不言,但吾身为臣子却不得不多说几句!吾国已尽字小之义,但以后朝鲜能否对吾国尽事大之诚呢?这话诸位不着急现在答我,而是要将来倭寇退去后,你们将如何?” “悠悠青史,自有人来说是非公道。” 之后,光海君,李山海,柳如松三人一并进入屋里与林延潮细谈。 李山海先道:“倭酋秀吉反复无常,奸险无比,方才所言贡道一通,即为兴兵讨伐鞑子绝不可信。至于和亲之事更是有辱上国国体啊!还请上使三思。”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明白。” 三人心想,不仅林延潮,更要紧是大明天子要知道,万一这笔谈一上,大明天子心血来潮怎么办。 柳成龙又道:“之前贵使分国之事,陪臣已向国主禀告……还请贵使宽限一些,等倭军稍退后再议,吾担心此事一提,会动摇敝国之根本。” 林延潮道:“分国之事是朝廷主张,吾乃承意而为,之前冒犯还请几位体谅。” 众人恍然,明白他们又误解了林延潮。 但是越是如此,这几人心底越是担心。柳成龙问道:“不知上使对我等有何吩咐?” 林延潮点了点头当即道:“吾有一事早就想说了,一直以来贵国朝贡我大明以金银马匹人参为主,且是一年三贡。” “据我所知,大明丝绸在朝鲜为贵,堂上官方许穿大明丝绸所制的官服,而堂下官则不能。所以贵国贡使每次来朝,以丝绸论正使副使能带十匹归国,正官五匹,角夫迎送军为三匹。“ “至于贵国携至本国的人参则是反之,正使副使十斤,角夫迎送军三斤。不知我说得是否正确?” 柳成龙道:“正是如此,上使对敝国实在太了解了。” 林延潮笑道:“本部司礼部,会同馆里官员多有向本部禀告过此事,本部还听说,贵国贡使经贡道至大明时,每经关口时都有遭到盘剥对吗?” “确实如此,”柳成龙道,“贵使想说的是海上贡道之事吧?” 林延潮点了点头,不仅仅是贡道之事,若明日能够达成封贡,那么将来贡道选择浙江,对明朝,日本更加有利。 但是沈一贯,孙鑛二人都反对贡道取于宁波。相反他们与张位都想屯兵于朝鲜。 所以从政治资本上考虑,林延潮就必须将贡道设立在朝鲜,然后完成屯兵朝鲜之事。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龙山大捷 历史上沈一贯,张位二人在阁一并提出了在朝鲜驻军屯田的方略,史书上记载‘请于开城、平壤建置重镇,练兵屯田,通商惠工,省中国输挽。且择人为长帅,分署朝鲜八道,为持久计。事下朝鲜议。其国君臣虑中国遂并其土,疏陈非便,乃寝’。 此事最后因朝鲜的反对,担心明朝吞并其领土而告吹。 所以这一次林延潮与朝鲜商谈的,实际上是办到历史上沈一贯,张位没有完成的事。 眼下的光海君,李山海,柳成龙三人都是朝鲜最高决策者,与他们商议自是比两国文书往来要好多了。 国与国之间关系,这里就涉及到一个体系的建立。 明朝,朝鲜,以及将来的倭国三国肯定是要建立在朝贡体系上的外交关系。 这不是三十年战争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实际上是弱肉强食的体系,但表面上大家都假惺惺地说自己忠于彼此的主权,平等。 朝贡体系,只能有一个爸爸,那就是明朝,然后在这个前提下,明朝必须保障下面国家间的主权和平等。 用儒家的说法,那就是‘事大’和‘字小’。 朝贡体系,比较适用于国家体量悬殊,且又是文化中心的明朝。 林延潮对光海君,李山海,柳成龙三人道:“朝鲜是吾大明藩国,藩国与地方诸省不同,对于藩国上朝只是安排而不是直辖,而维系上朝与各个藩国就是封与贡。” 在座都是明白人,故而有些话可以直接说,一旁的刘黄裳与于仕廉也是全程记录,这些话都是要上呈御览的。 “之前朝廷决定对倭国是许封不许贡,本部以为不妥,封是义,贡是利,哪里有只讲义不讲利,但凡对我大明称臣之国,都可许以进贡,哪怕我们与倭寇几百年不曾往来。” 封王就是大明这朝贡体系的准入门槛,我既已承认你为体系一分子,再不允许你朝贡,那么这个逻辑不能自洽。 李山海道:“据我所知,上使大人的先父先母就是倭寇所害,为何上使可以放下仇恨呢?” 林延潮见李山海提及此事,目光一凛,李山海俯身道:“李某言语冒犯还请上使见谅。” 林延潮道:“无妨,想起一些往事,先父先母是本部孩提之时被林凤的部下所害,由名字可知,此人并非倭人。当年嘉靖之倭害,究其因也是因为不通往来而至,若封贡可成则可免除千千万万沿海百姓之苦。” 光海君道:“上使造福百姓之心,实在我等敬佩,只是……只是倭寇屡犯我大明,朝鲜,此恨无穷无尽,怎能因此就放下,给予进贡之利呢?” 林延潮道:“世子所言即是,若是一兴兵就允贡非大国之体,但倭寇若愿放弃贵国南四道之地,那么允其封贡以消兵止戈又有何妨呢?” 李山海道:“若是倭寇肯退出敝国,又将贡道设在吾国,恐怕……” 林延潮道:“这么说贵国是完全不愿意办一点事?” 听林延潮语气,光海君立即道:“复国事大,以此为重,只要上国能驱逐倭寇。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必须禀告国主后,再行回复!”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当如此。” 于是三人起身告辞。 林延潮命于仕廉送走他们。 然后刘黄裳向林延潮问道:“经略大人,若是允许倭寇在朝鲜取贡道,其再度来犯如何是好?如此朝鲜君臣岂非寝食难安了?” 林延潮道:“我也有担心,就算这一次驱逐倭寇出三韩,但将来未必没有去而复返之日。所以本经略打算奏请朝廷,不论朝鲜是否答允,都要于义洲设镇屯兵,由朝鲜为吾输粮供给大军。” 刘黄裳一愣问道:“不知经略大人打算在朝鲜驻扎多少人吗?” “三万之数如何?” 刘黄裳摇头道:“朝鲜国力疲弱恐怕供给不了这么多人马。” 林延潮道:“退而求其次,就设一个镇,一万人马如何?若担心兵力不足,可以让我军派出教练来操练朝鲜兵马。有了此精锐之师于朝鲜,那么既可不用担心北面女真入寇,也可不惧南面倭寇来犯。” 刘黄裳身为兵部主事,当然知道此举的意义。 “洪武时我铁岭卫设在鸭绿江以东,但因朝鲜狡计,不得不徙至江西,若是能够在铁岭设镇,不仅可以威服女真,还能令朝鲜听命啊!” 林延潮点点头对刘黄裳道:“那依你之见,将来驻军是调南军,还是北军?” 刘黄裳道:“南军募兵,更加精锐,而北军屯垦,倒也能自给自足,两边各有所长。” 林延潮点点头道:“吾已有方略。” 刘黄裳当即拜道:“若是经略能成此大事,必有利于社稷!” 林延潮道:“那也要看能不能击退倭寇才是。这时候李提督想必已是兵临龙山仓了吧!” 这日夜里朝鲜龙山仓。夜色浓浓之下,山间到处都是火光。 辽东副总兵查大受是李成梁的家丁出身,这一次受李如松之命率军奇袭龙山仓。 查大受选拔死士从偏僻山道上攀至,明军杀到时,倭军是一点准备也没有。 一番激战查大受突袭之下,杀散了大部分守仓倭军。 死士人虽少,但各个都是精锐,现在正追杀倭军。 眼下看着龙山仓已得,查大受吞了口吐沫道:“娘得这么多粮草,朝鲜那般人都干什么吃的都留给了倭人!” 左右兵丁问道:“咱们怎么处置?” 查大受道:“尽数烧了!” “烧了?这是几十万石粮食,足够咱们大军吃半年了。”部下心疼地道。 “可惜什么?”查大受道,“烧了!” 说完查大受命士卒往粮仓四面泼上火油,然后他亲自举了火把投入仓库中,但见火焰一下子的腾起。 “真他娘的好看!”查大受见此哈哈大笑。 “尽快杀散倭寇人马,将这仓库一一都烧了,今日一战后看谁敢小视我军威名!” 这时候西北风大起,明军死士用明火、毒火、火箭齐发,这些火箭正好点燃了仓库的草垛,顿时仓内仓外燃起熊熊大火。 火势熊熊,当下烧红了半面天空,即便身处远方的李如松以及各处日军也是清晰可见。 小西行长,加藤清正都是从梦中被叫醒,然后看到了龙山仓被焚毁了一幕,都是惊骇不定。 而李如松倒是淡淡地道了句:“乘夜进兵!” 次日,林延潮接到了龙山仓大捷的军报。 李如松派查大受等将领借助朝鲜水军的运载夜袭龙山仓。明军以火箭扫射,将囤积在龙山仓的几十万石军粮焚烧大半。 龙山仓被焚后,倭军驻扎在王京的第一第二军团小西行长,加藤清正部顿时方寸大乱。 闻此消息,李如松部乘胜追击。 王京之内,小西行长,加藤清正听闻明朝大军赶来,当即退兵离开王京。 倭军临行之际,一不做二不休,当即放火焚烧朝鲜王京,倭军退至汉江,这时候李如松前锋赶到,双方在汉江边激战一场。 倭军断后的黑田长政部大败,被明军斩首数百级。但是黑田长政部仍烧毁了汉江上所有渡船桥梁以阻止明军追击。 倭寇虽是远遁,但明军乘势收复王京! 焚烧龙山仓,又击败黑田长政,最后又收复王京,好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传到车辇馆。 收复王京消息传到时,林延潮正与柳成龙在下棋。 得到捷报时,他故作镇定将捷报放在一旁,柳成龙知道这是军报,不由好奇询问道:“这是前方紧急军报吧,不知可否告知柳某。” 林延潮这才慢吞吞地道:“柳相想知道啊,好似王京收复了吧!” 柳成龙闻言一怔,然后举袖掩面了一会,这才道:“林公这学谢安石学得不像啊!” 林延潮闻言道:“能得其意就好。” 说完二人都是大笑。 林延潮将谢安装逼的架式学了个十足,柳成龙也是也不以为意。此刻他向林延潮作揖后,急忙离开了车辇馆。 柳成龙走后,林延潮推开棋盘当即给朝廷写请功奏章,为参与这几战的明军将士请功。林延潮奏功可谓只要有功无论巨细都写上,不管是管理后勤的,还是前方战死的将士一个不漏。 如此一来,这请功的名单一口气竟开列了三百多人,奏章上看去那是长长一串名字,甚至连没有上过战场护卫宋应昌本人的亲兵将领也是名列其中。 林延潮又在另一封奏章中盛赞李如松骁勇善战,宋应昌的运筹帷幄,为二人尽力表功,刘黄裳,于仕廉,以及海运运粮的梅侃也有提及,甚至连天津,山东的官员也是表扬了一番,就是唯独对自己则是一字不提。 这些请功奏章自是要李如松,宋应昌联署。 宋应昌看后欣然画押。 而李如松看后则是对左右道:“以往我在前方作战,总是担心宋经略委过掩功,而今日见林经略请功,方知何为至公!如此我等敢不为朝廷效死尽力吗?” 听李如松之言,众将无不称是。 最后这些奏章是一封接着一封送往京师。 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一石二鸟 “明军收复王京!” “李提督夜焚龙山仓,大败倭军!” “王师兵锋已越汉江!” 京师的大街小巷里,新民报的卖报人走街串巷到处吆喝。这卖报人的打扮犹如棋盘街的算命先生,身上挂着布褡裢,褡裢的前后两面袋子都塞满了报纸。 听闻明军大胜的消息,不少百姓都是闻声而来。 “买个报纸!” “只收铜子,不收银钱啊!一份一百二十个铜子!” “宝钞能用吗?” “对不住这位老爷,宝钞不能用。” “给我家老爷来一份,咱是万历通宝!” 不多时,卖报人已是卖完。不少人买了报纸急着回衙门或家里分享喜讯,也有几名百姓拿着报纸站在街头巷口,他们身边围着一圈不识字的百姓,听着他读报纸。 这一幕情景随处可见,京城里的茶馆酒肆之间,下至走卒贩夫,上至达官显贵无不兴致勃勃的谈论。 京城最大的戏馆当属广和楼了,当年林延潮与徐显卿等诸翰林也在这里听过戏。 而今广和楼里唱得是薛仁贵征东,讲得是薛仁贵大破高句丽的事,谁说有些不合适,但人人都明白这是借此赞扬李如松。 戏馆里的人边看戏,边喝茶,手里还拿着今早新鲜出炉的新民报。 众人口里不停着议论着评论着报上的文章,人声之中和着那戏台上咚呛声。 在广和楼三楼的雅间里,新民报的三巨头之二叶向高,方从哲都坐在其中,自李廷机被调去为太子讲官后,二人就开始搭台唱戏。 二人脸上都是精神奕奕,关上门后各喝了一口茶。 方从哲道:“这一次真是多亏了进卿的提点,特刊了一版讲王京大捷之事,在时报和天理报的前头,抢占了先机啊!今日这一趟下来,五千份有了。” 叶向高淡淡道:“这也要多亏了中涵你消息灵通,这前方的塘报还未到京,你即已得到了消息。” 方从哲抚须道:“进卿有所不知,这一次我特意派了心腹到朝鲜跟随在经略大人身边,一得到军情,他即可详细写下派人加急送至京中,这不与告捷的塘报差不多到了京里。” 说到这里二人都是一笑。 方从哲不知他与叶向高此举,倒是搞出了大明新闻史上第一次号外及前线记者。 叶向高走到窗台,负手看了一会雅间下的戏座然后道:“经略这一步棋走得好极了,乍看受迫离京,却在朝鲜打开局面,不仅避开了眼下朝廷上乌烟瘴气的党争,还能建功立业于外!” “是啊,去朝鲜是为避祸啊,你说若经略继续在朝,以今时今日王太仓的骄横能容得下他吗?连陆平湖,孙余姚前后两任吏部尚书都被逐出朝堂了。但若是经略依附王太仓,又会遭到清议舆论的口诛笔伐!这就是两难之地啊!” 叶向高道:“这也就是所谓‘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生‘吧!’ 方从哲道:“经略有这收复王京的建树,可谓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直如阳明先生。不过进卿看到今日奏功的奏章了吗?经略于自己功劳不提一字,全部推于李提督与宋仁和,还奏军功三百余人!我看这是不愿居功,以免遭台阁之忌啊!” 说到这里,下面戏剧又是鸣锣开唱,但见戏子们陆续从出将入相的两道门里进出。 叶向高对方从哲道:“正是如此,但我看经略虽不愿意矜功自伐,恐怕仍是有人说他图谋不小啊!” 方从哲叹道:“是啊,身在朝堂上,身为大臣,你是居功不是,不居功也不是!无论如何都有人说道!” 叶向高重新坐下突对方从哲道:“你看王太仓会不会提请经略入阁?” “因军功入阁?就如同杨丹徒,杨诸城一般?”方从哲问道。 “是啊,收复王京也算不小的军功了,我看就算大家不说,但不少人心底也会这么想的。” 方从哲道:“只是怕王太仓心底不肯。” 叶向高道:“经略推入阁不是一次两次了,论时机也已是成熟了。你说王太仓不肯,但眼下王太仓受清议舆论之抨击,或许是要人来帮他分一分担子!” 方从哲道:“我看还是早了些,是了,你有无听说,近来稚绳越发得皇长子重视!” 叶向高道:“我也有耳闻,本来皇长子讲官之首应是尔张,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皇长子尤其看中稚绳。因此现在无论是内阁还是清流对稚绳都敬重三分。只是稚绳近来与我们少了走动。” 方从哲道:“诶,我素知稚绳的为人,他不是与我们少了走动,而是他要做直臣,不愿意拉帮结党。” 叶向高道:“你说他要做直臣,但我看他与袁,陶几位同门走得很近,我倒不是不满稚绳,只是我总觉得将来迟早有一日,他要走到我们与经略的对头那一面!” 方从哲立即道:“进卿切不能这么说,稚绳的为人你我都知道的,何况经略……经略至朝鲜时,要我等多听听他的主张呢。” 叶向高道:“但愿我是多虑了吧!” 文渊阁中。 首辅王锡爵从早朝之后一直在阁理事到了下午之时,身为宰相日理万机,是没有半刻清闲的。 突然王五来禀告:“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求见!” 王锡爵听到顾宪成的名字,满脸厌恶之色。 王五道:“顾宪成是因为吏部尚书之事求见。” 王锡爵微微点了点头道:“让他在外等半个时辰再见!” 半个时辰后,顾宪成见到了王锡爵。 王锡爵淡淡地对顾宪成道:“本辅处理国事,让铨郎等了一会,汝不介意吧?” 顾宪成拱手道:“国事要紧,下官哪敢有微词。” 王锡爵点了点头道:“铨郎倒是好涵养,本辅听说铨郎的火房之外,就算封疆大吏来京述职也要在廊前的凳上坐了好一阵功夫。” 顾宪成道:“元辅真是好耳目,下官也是没有办法,吏部尚书一直缺位,故而很多事不得不要下官出面。” 王锡爵道:“这么说倒是本辅的不是了。” “下官不敢,只是陈少宰迟迟不敢上任……” 王锡爵打断道:“什么叫不敢上任?铨郎倒是把话说清楚。” 顾宪成道:“下官也不知为何,可能是陈少宰顾虑着什么吧,故而不敢上任。” “那又是何顾虑?” 顾宪成道:“大概是因陆平湖,孙余姚二人前后辞官而去吧,陈少宰想来是不敢为第三人。故而下官这一次来面见元辅恳请重议吏部尚书!总不能让此位一直空悬吧!” 当初吏部尚书空缺,王锡爵支持罗万化,顾宪成支持陈有年,廷推后陈有年当选。 结果王锡爵愤而辞官,天子出面安慰了好一阵。 王锡爵这才回阁理事,结果陈有年反而不敢去吏部上任,屡次上疏请辞。 王锡爵缓和下语气道:“叔时,本辅与你也是半个同乡,当初举吏部尚书时,你与本辅之见相左。本辅与你深谈,天下所最怪者,庙堂之是非,天下必欲反之。你却道,吾见天下之是非,庙堂必欲反之尔!本辅不欲与你相争,但你今日又来重提此事。” 顾宪成道:“下官不改初衷,换句话说就是咱们吴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好个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今日你代天下,还是代庙堂举之啊?” 顾宪成道:“下官当然仍为天下举之!” “哦?何人?” “备倭经略林延潮!吾举他为吏部尚书!” 王锡爵闻言脸色一变,伸手按桌欲起又重新坐下。 但见顾宪成侃侃而谈道:“这一次征倭,经略收复王京,功盖社稷!若是由他出任吏部尚书再合适不过了。” 谁都知道林延潮与顾宪成失和已久,林延潮虽一直为顾宪臣说好话,但顾宪成对林延潮却没有什么好评价。那么这一次推举吏部尚书是顾宪成良心发现了吗? “可是林经略奏功的奏章上所言这筹谋之功是在宋应昌,赞画之功在于仕廉,刘黄裳啊!” 顾宪成道:“昔日光武帝军中,诸将并坐论功,唯独冯异常独屏树下,故人称大树将军。经略此举高风亮节,有古人之风。” 王锡爵神色冷淡道:“好个古人之风,叔时如此不惜余力的称赞经略,看来与经略私交倒是不错!” 顾宪成道:“吾与经略是同年,确实有过交情,但吾为天下举之,何尝有私!” “好个大公无私的顾叔时,本辅知道了,你先回去吧!”王锡爵一掸袖子言道。 顾宪成离去后,王锡爵深思了一会,然后自言自语道:“好个一石二鸟之策!老夫虽明知此人的用心,但却不得不有所顾虑。” 说完王锡爵传来王五问道:“今日圣上得知前线捷报如何?” 原来王锡爵是不屑于宫里太监结交的,但任了大半年首辅,也不得不改变主意。 王五道:“听宫里的消息,皇上很是高兴,还命太监到了坊间将今明两日有关于收复王京的报纸悉数买来送进宫中。” “还有天子还直夸李如松,说没有看错了人,李如松真不愧是国之柱石!” 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推举 王锡爵独坐阁内,细思着顾宪成的话。 对于顾宪成这小老乡,王锡爵是一点也不能轻忽。 之前推举吏部尚书的廷议上,王锡爵本以为凭着自己门生故吏众多,又兼着力压陆光祖,孙鑨,打压赵南星等一干吏部人党的威势,可以顺利让礼部尚书罗万化出任吏部尚书。 但没有料到廷推前,罗万化却遭到了吏部都给事中许弘纲,给事朱爵二人的反对。 后来王锡爵知道这二人是出自顾宪成的授意。 在反对完罗万化,顾宪成站了出来,推举了吏部左侍郎陈有年。在顾宪成奔走下,陈有年出任吏部尚书。 陈有年出任后,王锡爵愤而辞职。其实王锡爵也知道陈有年,为官官声很好, 陈有年任吏部侍郎后,平时就住宿在吏部官廨,会客也在吏部公堂,从不徇私情,拒绝请托,被称作片楮不及私门。 而王锡爵也并非罗万化未能担任吏部尚书而赌气,顾宪成能够让陈有年出任吏部尚书,而不是罗万化,不是因为他多厉害,而是王锡爵自己人心尽失。 自京察之后,王锡爵先后罢免了陆光祖,孙鑨,赵用贤等大员,及赵南星,虞淳熙、杨于庭、袁黄,陈泰来,于孔兼、顾允成、张纳陛、贾岩、薛敷教,高攀龙,吴弘济,谭一召,孙继有,安希范等二十多名官员。 结果自己的镇压,没有令这些官员们屈服,结果在吏部尚书的廷推上令王锡爵一败涂地。 吏部尚书廷推是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一人一票选出来的,罗万化的落选,即是代表着在京官员对王锡爵的反对。 入京时负天下之望的王锡爵竟走到这众叛亲离的地步,这是王锡爵当初没有料想到的。但眼下他唯有继续走下去,哪怕杀得人头滚滚,也要走下去。 可顾宪成居然支持林延潮为吏部尚书。 当年林延潮礼部尚书时就敢焚诏,落自己的脸。他要是出任吏部尚书,恐怕堪比陆光祖,孙鑨二人加在一起还要厉害,如此自己还当什么首辅。 顾宪成的意思很显然,陈有年既不能任吏部尚书,我等举林延潮为吏部尚书,推他与你打擂台。 事实上不仅是顾宪成,申时行,王家屏等人都曾书信于言语中也有举荐林延潮入阁的意思,这一次他收复王京,必然支持他入阁的呼声也不小,至于民间舆论更不用多提,自己难道出面压住。 王锡爵想到这里,走到窗台边看着远处树叶已是发黄,转眼秋天已是到了。 换了以往肯定是要一番伤春悲秋写几句诗词,但现在怕是没什么兴致了。 王锡爵临窗抚须自顾言道:“若非为了报答君恩,与其在朝堂上陷入众矢之的,倒不如回太仓老家乐得逍遥啊!” 说到这里,王锡爵缕了缕衣裳,对外头道:“让人通禀一声,本辅要入宫面圣!” 王锡爵坐着小轿到了乾清门前落轿,宫人早得了通禀,当即推开宫门让王锡爵入宫。 天子也并非次次都见王锡爵,以往都要用些眼痛头晕的借口,但今日朝鲜告捷,王锡爵知道天子一定会见自己。 到了乾清宫暖阁,火者进来侍茶时,王锡爵问一句:“皇上呢?” 火者道:“万岁今日兴致高,正和几位公公斗蛐蛐呢。” 王锡爵闻言微微皱眉,他知道天子好玩耍,宫里如司礼太监张诚,秉笔太监田义都会投其所好,至于斗蛐蛐也是天子的喜好,前段日子还听说宫人到市面上到处求蛐蛐,甚至一头骁勇善战的蛐蛐可值百两。 前段有个游击送了田义一头善斗的蛐蛐。田义一高兴,当即授意兵部给他升了参将。 换了以往,眼底容不得沙子的王锡爵定是要好好办一办这兵部的官员,但现在顾宪成他们闹得那么厉害,王锡爵也是没办法腾出手来整治这股歪风。 王锡爵喝了会茶,一会恰巧的正是秉笔太监田义入内,他堆着笑脸向王锡爵道:“王老先生来了,咱家给你磕头了。” “不敢当!”王锡爵脸上勉强带一点暖色问道:“皇上蛐蛐斗完了没有?” 田义看了一眼侍奉王锡爵身旁的火者,此人是张诚的心腹,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嘴了。田义唯有承认道:“圣上日理万机,好容易得了空闲,咱们作奴才的自是要让皇上高兴不是,噢,瞧我躲在,皇上更衣后就请老先生相见。” 田义这一解释,王锡爵脸色反而更加难看。 田义一看王锡爵的脸色,心知不妙。但见王锡爵已是疾风骤雨的下来道:“田公公,这內廷的事我本愿掺合的。你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何事该办何事不该办应该比我清楚吧。就是不能规劝一二,祖宗家法你可记得,宣宗当年的教训还不够吗?就是不玩物丧志,但耽误了国事怎么办?” 田义心底大骂,但惧于王锡爵的威势,面上却只能道:“老先生教训的是。” 王锡爵见田义认了错,也就过去了,哪知却给他怀恨在心。 不多时,王锡爵即入乾清宫面圣。 天子依旧是坐在一张大软椅上,这时候已是有了几分秋寒,但天子仍是觉得很热,贪凉穿着一件薄衫。 王锡爵见此眉头一皱。 问过安后,天子道:“朕读报纸,见其中有言‘敌酋见内外兵势大集,已是遁归,王京咸境十三郡已是收复’之事,报纸上娓娓道来,仿佛如笔者亲见,可谓令人身临其境。” 王锡爵道:“先有平壤大捷,后有收复王京,一前一后说来民心振奋,天下臣民经此无不盛赞陛下圣明天纵,文治武功!” 天子微微笑道:“那也是三军用命,宋应昌调度得力,李如松用兵可比韩信,至于兵部尚书石星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先生看如何赏赐这三人?” 王锡爵道:“陛下,平壤之捷,宁夏之功刚赏过,不易再行封赐,温旨勉励一番,等班师回朝再行赏过大功,如此既显天家恩典,也可免生骄志。” 王锡爵这话极得天子心意,天子欣然道:“正是如此,骄兵必败。不过李如松,宋应昌二人真乃用事之臣,实在出乎朕的意料!” 王锡爵道:“老臣也是深感欣慰,之前朝野风传二人不和,但能收复王京可见二人还是以大局为重的。今日朝鲜国主李昖也送上国书感激吾朝天子复国之恩,老臣以命将之刊在明日的皇明时报上,以让天下臣民皆能知晓!” 天子闻言顿时大悦。 王锡爵与天子都是默契地从头到尾不提林延潮一字。 王锡爵顺势道:“皇上圣龄方茂,气体充沛,正是喜凉恶热之时,衣襟少御,坐卧当风,则易寒气外侵成疾。臣请皇上保重龙体!” 天子正是高兴的时候,听王锡爵这么一说欣然道:“先生说得是。来人,给朕披件衣裳。” 王锡爵道:“陛下从谏如流,此乃国家之幸,社稷之福啊。” 天子笑着道:“也就王先生说得,朕方能从善如流,外面那些言官议论,朕实在懒得去听。” 王锡爵正色道:“陛下,老臣有一言不得不讲,但凡有听言之弊往往不问其所言之事,而先揣其所以言之心,如此言者愈轻愈贱。” 天子听王锡爵之言,不由想去林延潮给他说魏征的典故,当时也是这样的话。天子不由道:“王先生所言极是,但怎奈何言官激言。其实天下之事,朕心中岂有不明的。但是朕看来事不讲自明,愈讲愈不明,不争自定,愈争愈不定!故而” 王锡爵当即道:“陛下天聪圣明,不出户即见天下。但当今朝堂上下以忤上为高,上以反诘为耻,上下相激,如此如何能成事?” “还请先生赐教。” “老臣不敢,老臣以为而今政事不修,纪纲不振,皆始于此。但今习尚已成,积重难返,陛下听言臣议论,既不可激之过烦,也不可防之如川,莫如导其言使之一。当初倡议报纸之事即好,老臣以为可以引言导之,消除陛下与百官之间的隔阂。” 天子点头道:“先生真是老成谋国。但朕以为仅有报纸一途,不足以消言官之争啊!” 王锡爵又道:“陛下,江公望曾言,有对则争兴。争兴则党复立矣。今日圣明天子在朝,虽不至于有党祸。但朝堂上党争已成。朝中议论为两端,致成左右之袒,此以彼为邪,彼以此为邪,这一彼一此,难免有一胜一负。如此朝廷只得一半人才之用。若使之持之两端,长此以往必然是两败俱伤,不仅人才尽坏,国体大伤,此臣之所忧也。” 天子道:“朕明白先生是因吏部尚书空悬之事而委屈,但既是陈有年不愿出任,另择贤明就是,不能让天下都等着他一个人吧!” 王锡爵道:“吏部尚书之事老臣正要与陛下辩明。当初廷推前,吏部拟用左都御史李世达,刑部尚书孙丕杨为正推,礼部尚书罗万化,兵部尚书石星为陪推。” “当时三位阁臣的意思,边疆任重,兵部多事,故而石星不可推,于是吏部提出将石星改易为吏部左侍郎陈有年,当时次辅赵志皋有言,正推二人都是陕西人,陪推二人都是浙江绍兴府人,似妥未妥,不如沿用原议。当时吏部没说什么,次日,吏部文选郎顾宪成与六科齐至,陈言改陪推为陈有年与石星。” “老夫问为何罗万化不可,顾宪成答日,翰林为宰冢擅专权,并以高拱故事。时次辅赵志皋言曰,翰林为宰冢者如高拱,确有专擅威福之例,但也有如郭朴,严讷极称公谨,怎能一概而论。” “时推罗万化时乃吏部部意,而非出自阁意,然而吏部自改其说,宰冢之位竟成儿戏。臣质问之下,吏部推说是司官许弘纲,朱爵之意,但就其根本在于文选司郎中顾宪成也。” “今日陈有年之事尽归咎于老臣,老臣无话可说。哪知今日顾宪成又至阁内,改推经略林延潮为吏部尚书。但林延潮也是翰林出身,他去吏部就不是擅权?吏部自食其言,老臣实在不知道如何处置才能称公道!” 天子道:“此乃小人乱政,朕已是知道了,心底已有,先生不用多虑,安心辅政就是。” 王锡爵道:“老臣自入阁来,一贯主张主与臣交,大臣与小臣交,当事者与言事者交,以定国论,如此政令则一体。皇上这句话也交待老臣,老臣也可拿来回复吏部科道,免背上阻碍大臣之名。” “没错,这是朕的主意。是了,林延潮自任经略以来,一日两疏不断,前日言说朝鲜有银矿却蓄意瞒禀,之前又抓了一名倭寇将领解上京,那将领的口供问出来了没有?” 王锡爵道:“已是奏出,此倭寇名为龟井,不过是无名小卒不值一提,但其父在关白那还是个人物。听闻替关白打理一座银山。” “银山?” “是,此银山有石见之名,据说每年可产金数万两,白银几十万两之多。但究竟多少,还需核查!但林延潮能甄别出此人来,倒也是大功一件。” 天子道:“只能说有些运道。” 王锡爵道:“说起运道前日彗星入紫薇垣,此为天象,以往古人祷彗之法,改张新政,或更用新人以上应天象。老臣素有捐狭之名,整治朝纲不能以雅量服人,老臣不忍以臣等之争,而使病移于天下国家,又不忍天下国家之事,为臣之私事。故而老臣屡屡请辞,也是望陛下以后能另择贤明佐治天下!” 天子闻言道:“先生又复提此事,入彗乃朕之不逮,咎在朕身,非卿失职。” 王锡爵道:“老臣还是希望陛下早作考虑,老臣从不以人废言,这一次顾宪成推举林延潮虽是别有居心,但林延潮经略朝鲜处置得当,一举扭转了危居,推举他为吏部尚书也算得人。” 天子道:“先生也知道朕不会再大用此人。就算他一日两疏如何,十疏也是一样。” 王锡爵到:“启禀陛下,诚然老臣也与他合不来。但老臣明白陛下将来要刷新政治,改正新政却非此人不可。” 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抚世 乾清宫内,天子与王锡爵谈到任用林延潮为吏部尚书时。 天子续道:“元辅,朕并非他意,吏部尚书掌铨政,由林延潮出任确有不妥之处。何况眼下朝鲜任重,朕打算继续对他委以重任。你方才说石见银山,朕一时有些意动。” “当初申先生,许先生在阁时,臣常问为何不采矿聚财,阁臣皆以矿工积聚容易闹事为由反对。眼下若倭国真有这样的银山,不如让林延潮索性领兵渡海,直捣黄龙好了!” 王锡爵当下道:“陛下,这倭国乃太祖定下的不征之国,与我国土远隔重洋,海上又有不测之飓风,还望陛下三思。” 天子知道忽必烈两征日本结果全军覆没的事,万一徒劳无功,损兵折将,如此不就成了隋炀帝三征高句丽一般了吗?但放着一个年产几十万两银子,数万金子的矿山在那,天子总觉得人生似乎少了些什么,仿佛自己贵为九五至尊,但还有一些最重要的东西自己是得不到。 天子叹道:“常言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隋炀帝或许能办到,但却不是朕!朕昨日看户部报上的单子,宁夏用兵已费两百万余两,就算朝鲜功成,但现在各处募兵造船之费,已不下两百万两。更何况太仓钱粮出数数倍于入数,国库已是空虚,朕担心朕百年之后,无……留给儿孙!” “先生你看从何处贴补一些?朕遍览各地欠征,苏杭之织造拖欠甚多,苏杭不是富庶之地吗?” 王锡爵道:“皇上,老臣正是苏杭人士,对于乡土再熟悉不过了。以往国家财赋都仰仗于江南,从太祖起,江南之税赋就重于各地,而立朝百年来从王府粮到练兵银,朝廷对江南只有加征,没有宽减,而到了这几年江南连岁灾伤,民间百姓十分困苦。” “去年老臣从太仓赶至京师,亲见道上百姓卖儿卖女,有索银五七分而弃子而去者。臣与臣母不忍为之痛哭流涕。纵使老臣散去一些金银,但又有何益于万千灾民?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苏杭之织造,江西之瓷器,云南之金银,确实是朝廷财赋之供给。但于皇上而言,只是稊米在于太仓,但于百姓而言,却是枯胔得肉,臣何忍催征啊?甚至上个月工部还请发御库银几十万两,赈济江淮,臣却不能主张,唯有下户部议处啊。” “上有不可测之天变,下有不可缓之河工,但诚拯弱救焚,事在至急,汉武帝负薪投璧,仍未足谢民。皇上又何惜国用呢?现在太仓捉襟见肘,老臣只能事事斤斤计较,一钱当作两钱来用。老臣有一言,当今天下升平之日已难以久持,后有不可知之变,到时候朝廷如何应对?天下之势,岌岌至此,不可不深思,不可不未雨绸缪啊。” 王锡爵这一番话发自肺腑,说得眼眶已红,天子没料到自己一句催征引出王锡爵这么一番长篇大论来。工部要拨御库银赈济江淮灾民时,他确实没有表态。 但是王锡爵此言是反对催征苏杭织造,是偏袒乡人吗?还是另有他意? 天子问道:“难道先生的意思,朝局真的到了要用新法,更张朝政的时候?” 王锡爵道:“回禀陛下,变法新政如刮骨疗伤,本来国家未至疲软,内忧外患时,最好不可用之。” “但老臣虽朝夕寒心,却计无所出,唯有籍太阳之余照,扬跸清之休声,于弥缝之中补救万一。老臣有几句肺腑之言,恳请皇上爱惜民力,让民间能盗息民安,赋充费省,如此还可挽回天和,消弭国患。还请陛下藏富于民,养节俭之德!另外就是早行册立之典,确立国本,以应天象,为祈彗之法!” 天子听了只是道:“先生的意思,若不更用新法,推行新政,就要朕缩减用度,以为节流,免征税赋,以藏富于民,另早行出阁之礼,以应天象!” 王锡爵一愣然后道:“确实如此。” 天子深思了一阵然后道:“先生的话,朕明白了。” 王锡爵不知天子是听进去还是没有听进去,唯有称是。 天子道:“吏部尚书的任上,既是廷议首推陈有年,那么还是用他。若他三辞,那朕下旨钦点就是。至于朝鲜那边还从俘虏上问出什么倭情?” 王锡爵道:“朝鲜倭寇有十余万是真,平壤处虽杀伤两万余,但尚有五六万在釜山停住。而倭奴本情,实欲占朝鲜,以窥大明。” 天子点点头道:“倭奴野心不小,既然如此朝鲜那边朕还是全权委以林延潮,如果廷议在宁波开贡道,先生看有无把握?” 王锡爵道:“朝臣都不愿意与倭寇有往来,贡道设在浙江,恐怕满朝浙籍官员都不会愿意。” 天子莞尔道:“这天下浙江的官最多嘛。” 王锡爵道:“但是林延潮曾与老臣,与山东巡抚都言过,打算将贡道设在朝鲜,同时在朝鲜设镇屯兵屯田,通商惠工,以省挽输之用。老臣与两位阁臣都商议过,此策可行,在朝鲜设镇,不仅可以震慑朝鲜,还足以威服辽东女真诸部,只是老臣担心朝鲜担心吾有并吞之意。” 换了以往天子肯定会有所考量,担心两国几十年的邦交,但他现在听闻有石见银山后,则是完全有了另一个想法。 “朝鲜国主当初请求内附之时,朕岂有吞并之意?还不是助他复国,而今他竟还有二话!” 王锡爵道:“林延潮写信予内阁,可以令行人司行人对朝鲜国主以分国来施压!老臣与两位阁臣不敢擅专,还请陛下明示!” “朕当然准奏!”天子道,“是了,林延潮为何写信,而不写作奏章?” 王锡爵道:“军国大事,外头一旦预闻,恐怕事没有办成即走漏了风声,不利于办差!” 天子道:“正是如此,以后林延潮的奏疏不必经通政司,六科抄发!若林延潮真能将倭寇尽赶下海,还能达成封贡之事?那么朕……” 说到这里天子口风一停:“那么……” 天子看向了王锡爵:“朕不是吝啬赏赐。朕可以将吏部尚书给陈有年却不给他,朕的意思已是很清楚了。朕可以赏他为王守仁!” 王锡爵离开乾清宫时,外头已是刮起了阵阵秋风。 还是田义亲自送王锡爵出宫。 王锡爵面色凝重一路上不与田义交谈一句,田义则是默默地笑着,仿佛早知如此。 田义故意道:“哎呦,方才还是大晴朗的天,这一下风云突变,转眼就要下起雨来,由此可见天有不测风云,天意难测,老先生,你说是吗?” 王锡爵抚须看了田义一眼,然后抬头望天但见天低云暗,秋风之下更显几分秋寒。 王锡爵没有理会大步而去,留着了脸色发僵的田义。 此刻乾清宫里,张诚与陈矩二人边走边聊。 张诚一面把玩着一头手里的御猫,一面道:“要推行新政,更张朝纲就要有人揽权!王老先生明知皇上最忌惮此事,仍故而抬出了此事,来规劝天子减用度,缓催科,养民力,立太子,最后还阻林三元出任吏部尚书,此策不可谓不高啊!” 陈矩点点头道:“我等是不是揣测过多了,可能王老先生只是一心为了社稷,为了天下啊!” 张诚笑着道:“到了你我这个位子,怎么还会说这样的话。一心为了社稷,为了天下,这些话从小臣口中说出还说不定能当真。” 陈矩摇了摇头道:“未必如此啊!” 张诚叹道:“听我一言吧!若说皇上不会让朝堂再出一个张太岳!那么王老先生是不愿他在致仕前,林三元再回到朝堂的!。” 陈矩神色凝重。 这边王锡爵回阁处置了公务后,然后趁夜回府。 回府时果真下起了大雨。 王锡爵在轿厅下轿时看着天井里这大雨,不由念了一句‘一阵秋雨一阵寒’,然后这才步入府中。 其子王衡听说王锡爵回来了,立即给他递上了巾帕。 “爹,还未用饭吧?” “嗯,你们也没吃?” “等着爹爹一起呢。” “都是这个时辰了,我都说了让你们不必等我!”王锡爵走到厅中露出疲倦之色。 “爹爹,难道国事真的艰难到这地步了吗?”王衡从下人手中接过茶水奉给王锡爵。 王锡爵道:“国事是艰难!但最难的还是在人心上!” “听闻朝堂上有风声,林侯官要调回京里出任吏部尚书?” 王锡爵闻言冷笑一声心道,消息传得好快,看来顾宪成是真要老夫与林延潮交恶了。 不过王锡爵不愿教儿子官场上这些人心的邪恶。 “没来由的谣言,不要去听他的,”王锡爵呷了口茶对儿子道,“若是同学同乡问你,我对林侯官的看法,你大可说爹以为林侯官有经纬天地之才,若将来爹不能胜任首辅之位,那可由他来抚世!” 王衡吃了一惊,他不知王锡爵这话是故意借他口说的,还是真心这么想的。 王衡唯有称是。 而王锡爵的目光看向厅外的大雨,目光悠远而深长! ps:文中王锡爵奏对,不少采自他平日奏疏,笔者做了浅白化处理,虽破坏了不少美感,但感觉还是不错的。 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归来 王京收复之后,因倭军败退时焚烧了汉江上的战船,所以明军不得不等到朝鲜水师抵达方才渡河追击。 因为有碧蹄馆之失,所以宋应昌向林延潮建议不可太轻敌冒进,以免再中倭寇之伏。 事实上林延潮也明白,倭寇征朝一共出动九个军团,其中除了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的第一第二军团以及第三军团受到重创外,其余六个军团损失不大或得到了补充。 所以尽管烧掉了龙山仓,但倭寇在向南败退之中,明军的补给线拉长了,倭军的补给线却拉短了。 而朝鲜水军在李舜臣率领下虽说在初期屡次大捷,但后来倭军吸取了经验教训,实行水陆一体的防御战略,李舜臣再也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不能从海上切段倭军的补给线,所以林延潮将宋应昌的书信给了李如松,虽说林延潮没说什么,但慎重用兵的意思已是传达到了。 所以明军渡过汉江后,进军速度不快。 于是朝鲜方面就大有意见! 入秋后,车辇馆天气愈寒。 左议政柳成龙亲自来车辇馆求见林延潮。 馆中林延潮与柳成龙二人对坐,柳成龙向林延潮道:“王京收复,国主,世子闻之于经略大人不胜感激,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送完柳成龙向林延潮奉上礼单,林延潮看后但见上面所赠的是朝鲜的山参,以及白银,黄金等等,以数量而言手笔不小。 柳成龙担心林延潮不收还道:“这是国王,世子之馈赠,若是上使不收那么柳某难以交代。” 林延潮点点头道:“既是贵国国主与世子殿下的一点心意,那么本部就笑纳了。不过本部只取一些,再拿出部分分给刘,于赞画及左右随从,其余尽分给抚恤出兵阵亡的将士。” 柳成龙见林延潮如此举动,敬佩道地:“既是赠给上使,那么如何分配自然听从上使之意了。柳某没有看错人,上使是明朝官员中的第一人,凭着这一次平倭大功回朝后官拜宰相,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林延潮闻言差点失笑,柳成龙不了解大明的官场嘛,这一次自己得了大功反而却入不阁。 林延潮淡淡地笑道:“柳相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柳如松道:“柳某确实是一片诚心,希望上使能够帮助敝国,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柳某读过上使的书,经略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九字为心,若能挽救我朝鲜黎民,正好可以践言践功!”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柳相对本部倒是挺了解的。事实上本部也一直有心助尔,更重要是我大明天子更有心匡扶尔邦。” 林延潮每说一句话左右自有书记给他抄录下来。 柳成龙道:“眼下龙山仓被焚,倭寇军心已乱,成溃退之势,远遁数百里,还请上使速速发兵追缴残寇,一战功成,复敝国全境!” 林延潮看了一眼身旁的记录官,笑问:“怎么李提督不是发兵过汉江追击倭军了吗?” “李提督有云,奉了上使之命,不敢轻进,一日只行数十里。” 林延潮一副恍然记起来的样子道:“是有此言,柳相,我读兵法上面有一句‘归师勿遏’!眼下倭寇南奔,但其兵力没有大损。若是倭寇真逃,那么易使其陷入绝境,以死相拼!若是倭寇假逃,那么则易中埋伏。重蹈碧蹄馆之覆辙!” 柳成龙闻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道:“上使的文章,学识,经史都是极好,但于军略上却未免有些纸上谈兵了。” 换了以往林延潮肯定是不悦,现在只是淡淡一笑道:“柳相还请赐教!” 柳如龙道:“平壤之战倭寇损近两万,碧蹄馆之战又折数千,加上幸州大捷,火烧龙山,收复王京,更是令倭军胆寒,此刻毫无军心斗志。若是乘势掩杀,必能杀个片甲不留,令倭寇从此不敢北顾,此岂非万世之功,还请上使明鉴!” 柳成龙所言的幸州大捷是朝鲜名将权栗打的。 当时明日两军刚在碧蹄馆大战,双边都损失不小。 朝鲜名将权栗率领两千人马及近千僧兵进驻幸州,结果遭到三万多倭军的围攻。当时统帅着三万多倭军的包括有毛利元康、小早川隆景、黑田长政、小西行长、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前野长康、吉川光家等‘战国名将’。 但是三万多倭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是啃不下来。 虽说此战杀伤倭军不过数百,远不如平壤之战,但打击了倭军的士气,也极大鼓舞了朝军士气。 当然对于朝鲜而言,这一战完全是自己打的,肯定要大吹特吹。 因为柳成龙认为经过平壤,碧蹄馆,幸州等战后倭军已是不堪一击了,这时候正是乘胜追击一战收复朝鲜全境的时候,明军为何慢慢吞吞呢? 面对柳成龙的追问,林延潮笑了笑道:“柳相似不知这几日军情,自汉江后,我军副总兵刘綎帅兵五千,翻越尚州鸟岭。这鸟岭广亘七十余里,四面都是悬崖,唯有一条山道往来。倭寇本要拒险死守,结果李提督另派大将查大受、祖承训等由间道翻越槐山,出鸟岭之后,两下夹击倭军溃败,斩首上百。” “然后我军大将钱世桢又收复了大丘府,斩倭首数十级。现已进逼洛东江,据釜山浦不过数十里。” 事实上林延潮已是比另一个时空明军进展快多了,当时宋应昌在内阁兵部的授意下一心与日谈判,所以火烧龙山后打得不是那么积极,甚至约束李如松不许其迅速进兵。柳成龙等人一直哀求都是没用。 不过林延潮没有似宋应昌那样三令五申地约束李如松,故而李如松可以在战场之上随机应变。 但柳成龙得知此事仍摇头道:“天兵进展太慢,请经略大人继续催促李提督进兵。”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李提督乃当世名将行事自有分寸,本部又岂敢强加于他呢?” 柳成龙半站起身大声道:“难道上使就眼睁睁看着倭军退至釜山浦,如此良机一旦失去,则永不再来!上使难道真要错过这千载难逢之机吗?” 林延潮道:“柳相,请恕林某直言,这一次出兵援朝本朝两派争执不休,反对之官员以‘舍自家田庐,耕耘他家地’之说,当初是石大司马极力主张,又是圣上念朝鲜一贯恭顺,这才力排众议派兵援朝。” “平壤,碧蹄二战我军战殁数千,加上入朝后染疫病亡的士卒,已近万人!劳师千里,糜饷两百万余万,除了吾国哪一国肯如此助尔。而贵国国主至官员以下,只知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进兵,先有祖承训中伏平壤,后有李提督身陷碧蹄馆为数万倭军围攻,你们当我们大明将士的命不是命吗?” 柳成龙在林延潮质问之下,面色涨红,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下组织言语道:“柳某为复国之事心急如焚,言语间的冒犯还请上使见谅,上朝兵马牺牲,付出良多,这一点柳某与国主,世子以及朝鲜官员上下都是知道。” “吾朝鲜事大明如父,但现在……现在贵使这么说来,倒似有些斤斤计较。若是倭国攻入浙江,福建,大肆杀戮,上使督师也会如此纵虎归山吗?” 林延潮微微一笑,柳成龙这话的意思,咱们朝鲜拿大明当爸爸,那爸爸对儿子的付出天经地义的,哪里有你这么斤斤计较的。你这样的做法,显然是不把咱们当自己人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柳相看来平日对于经义专研的还不够透彻,故而有此之误。” 柳成龙抚须道:“哦?还请上使赐教!” 林延潮清了清嗓子然后言道:“吾中国有季布一诺之说,讲得是季布答允别人的事可值千金。吾读汉书时,知道那时候古风崇尚轻身重义,义气相投,性命许之,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而林某视柳相为知交,若是柳相有私事相求,那么林某就算有再大难处也要帮你一把。” “但是国事怎如私事啊?林某若是为了帮柳相,这就是以私害公啊!如此至吾大明百姓于何地?吾入朝时,贵国问我这一次大明援朝是为了利,还是义时,吾当时如何说的,只言义而不及利,言利不及义都是不妥的,吾朝与朝鲜都是礼仪之邦,礼仪之邦最重是一个礼字,礼为合宜,量力而为就是合宜啊!” 柳成龙见不能说服林延潮,长叹一声于是告辞离去。 林延潮起身相送,行至馆门前时他对柳成龙道:“柳相,听闻京里已有消息,圣上已决定责成朝鲜分国之事,吾私下告诉你一声,望贵国主心底好早有个准备!” 柳成龙大吃一惊,若是朝鲜真的分国那还了得。 于是柳成龙向林延潮道;“多谢上使提醒,柳某这就回国向国主,世子回复。” 说完柳成龙就要跨马而上,但靴子踏上马踏时,柳成龙突停下动作对林延潮道:“上使,听闻上朝吏部正堂空缺,朝野之中属公最为众望所归!公何不早日……哎,柳某多嘴了。” 林延潮当然听说了顾宪成没安好心推自己为吏部尚书的事,但自己想也不想就知道这不可能,王锡爵肯定不会让自己回朝给他心底添堵,至于天子也不会将这大宰冢的位子授予他。 不过林延潮倒是没想到消息传得连朝鲜方面都知道了。林延潮在柳成龙面前表示毫不知情地道:“竟有此事?林某消息鄙陋,多谢柳相相告了!” 柳成龙点点头,当即扬鞭而去,而林延潮也是目送对方离开。 而就在柳成龙离去后,李如松禀告倭军派使者主动请求议和。 倭军提出的要求是明军立即停止追击倭军,对于这样可笑的要求李如松当然是拒绝的。 不过倭使还是送至车辇馆,这一次倭军派来的使者是三人,两位是老熟人玄苏,内藤如安,还有一位则是原大明行人司行人陈行贵。 林延潮一听闻消息,立即令李如松停止进兵与倭军对峙。 而三名倭使也行至了车辇馆。 林延潮站在车辇官的大蟠松前,目眺远方。 陈济川最知林延潮心意即跟在他的一旁。 林延潮叹道:“吾与行贵一别四年多,没料到再度相见竟是在异国他乡。” 陈济川也知林延潮与陈行贵从年少时相交,这份同窗之情十分可贵。 但陈济川仍道:“老爷,事隔四载,难免物是人非。这人在异国他乡久了,不知是否会有异心啊,这不可不防啊!” 林延潮闻言转过身来,他点点头道:“是有这个道理,几人能如苏武牧羊坚守十九年。不过我想过他不会使我失望的。” 陈济川点点头道:“若非是他,小人也得不到侍奉老爷的机会,但小人既在老爷手下办事,一心一意还是要为老爷打算的。” 林延潮闻言不再说话,这时候倭军使节在朝鲜与明军的护送下抵至车辇馆。 当玄苏,陈行贵三人从马车上下来时,林延潮望去但见一名身穿吴服,剃着月代头的瘦弱男子,正是陈行贵。 三人默然向林延潮行礼,林延潮先看向玄苏道:“玄苏大师这一次来可为了何事?” “当然是为了三国之和平而来,”玄苏看了陈行贵一眼道:“这位是经略大人的旧交,有什么话不妨让他告诉经略大人吧。” 说完这里玄苏露出淡淡地笑意向陈行贵道:“行贵君!你与经略大人多年不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吧!” 陈行贵则是低下头沉默没有说话。 林延潮面色有些凝重,当下他与陈济川点点头。 于是林延潮左右先给陈行贵很认真地搜了身,然后林延潮二人一并进入馆内,而陈济川不放心还紧跟在旁。 林延潮与陈行贵相隔数米,遥遥对坐。 二人彼此沉默着,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阵后,陈行贵双手按膝,泪水已至眼眶落下。 此刻他举袖试泪,林延潮虽心有不忍,但面上不为所动。 半响后陈行贵哽咽道:“罪人陈行贵叩见经略大人!” 林延潮侧头与陈济川对视一眼。然后林延潮道:“行贵,你这一去四年多,没有半点音讯,我等不知你们到底出了何事?还有林材安好?” 陈行贵试泪道:“林给谏身在名护屋,与关白殿下一起。” 林延潮听说林材无事,不由松了一口气,若他有什么闪失,那么之前派二人出使的林延潮可就罪大恶极了。这让林延潮以后如何面对他们的妻儿老小。 “这几年来你们是如何渡过的与我说一说吧?” 陈行贵道:“是,那要从我们离开琉球时说起,当时我们从琉球出海,打算借道九州……” 陈行贵仔细说了经过,他们的船只到了九州后,在琉球使节的引荐下见到了九州最强藩岛津家。岛津家家主有鬼石曼子之称,现任征朝第四军军团长岛津义弘。 岛津义弘知道二人是明国使者后,觉得奇货可居,于是就将二人扣下。 据说岛津义弘所说,岛津家认为琉球从与明朝贸易得到巨利,他们想要从中和明朝搭上关系。 但林延潮从陈行贵话里揣测出以岛津家的作风,应该是要并吞琉球才是真的。 然后陈行贵他们在九州住了一个月,就被丰臣秀吉接到了名护屋。 之后丰臣秀吉对二人也是礼敬有加,衣食供给不缺,而且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日都是倭国高层相陪,不仅如此还与他吟诗相和,观赏名画,品茶道,甚至赐予了许多金银器物。 丰臣秀吉本人是特别喜爱中国文化,从中国传过去之物,被日本人称作唐物。作为武士谁家中有一件唐物是要开趴请众武士好友一起来过目把玩的。 当时有人送给一唐物名壶,丰臣秀吉拿到后赞叹不已拿来作为茶道之用,但后来在一次茶会上,林材,陈行贵见后这唐物茶壶,不过是从中国流传过去花式精美的夜壶而已。 听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失笑道:“这倭国关白真是不学之人,听闻他身份卑微可是真的?” 陈行贵听闻林延潮提及丰臣秀吉,稍稍露出惧怕之色然后道:“启禀经略大人,这位关白确实出身低微,这是倭国人人皆知的事,但是却是不学有术之人,此人在洞悉人心上有一等常人不可及的智慧,我在他面前时常心惊胆颤。”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若非如此,也不足以称之为一统六十六州的豪杰了!不过你能直言相告,也足见你没有撒谎,是了,他们问你本朝之事,你是如何说的?” 说到这里,陈行贵面露为难之色,然后咬了咬牙才道:“启禀经略大人,在说此事之前,罪人有一事不得不禀明,还请经略大人降罪!” “何事?” “罪人身在倭国多年,不能持身已经与当地倭女成家并且诞下一女……” 林延潮听了目光一凝,这个确实不好办了。 陈行贵在明朝已经是有妻儿的人了,他此去出使倭国居然还在当地娶妻生子,这可是大忌啊! 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交易 见陈行贵如此说,林延潮勃然大怒道:“出使倭国之前,吾如何与你交待,如此真累及汝也!也累及汝家人,你家族也因你此举而蒙羞明白吗?” 林延潮怒斥陈行贵,陈行贵头伏甚低,不敢稍抬头。 见林延潮震怒,一旁笔录之人也是吓了一跳,笔间微颤不知下还是不下笔。 而一旁陈济川则上前夹手取过笔录读了一遍,叮嘱了几句。然后陈济川道:“老爷,这或许是倭人之计,要以此胁迫老爷。否则倭人何以扣押我大明使节四载。” 林延潮知道这不是或许,而是确定的奸谋。丰臣秀吉不是省油的灯,他必是看重两位明朝使臣的价值,先以软禁断绝他们回国之念头,然后再让对方娶妻生子,慢慢的潜移默化。 林延潮看向陈行贵问道:“林给谏可有如你一般?” 陈行贵道:“林给谏持身甚严,故而关白对他不肯信任,不让他回国。” “他封你官职了?” 陈行贵道:“确有此意,关白打算封我为什么右马头,还要封近江国两万石知行,但我都拒绝了。” 林延潮心想,丰臣秀吉果真善于笼络人,这手笔实在大方。这右马头是从五位下的官职,而近江国靠近日本第一大湖琵琶湖,乃丰臣秀吉的直领,放在明朝是苏杭这样的文化物产,都十分繁华富庶之地。 近江国经庆长检地后石高一共有七十七万石,丰臣秀吉居然拿出两万石来给陈行贵。 如此的手段,实令林延潮牙齿紧咬,在心底问候了对方的十八代祖宗。 林延潮道:“当年李陵降匈奴的时候,匈奴单于将女儿嫁给李陵,还封他为右校王……为何匈奴王如此厚待李陵?因为他是汉朝的将军,他在疆场上能以五千之士力敌匈奴人的数万骑兵!” “而你被丰臣秀吉封赐官职,并赏赐两万石领地?难道是因为你才能出色吗?不!因为是我大明的使臣!他要拉拢于你!” 陈行贵羞愧难当,林延潮长叹道:“今日话就说到这里,你先去馆内休息,等我见过玄苏再说。” 片刻后,玄苏来见林延潮。 玄苏仍是一身黑色僧衣,但见他笑着道:“经略大人叙旧已毕了吧。” 林延潮道:“多谢对我朝使节的款待,真是宾至如归,吾在这里多谢关白才是。” 玄苏笑着道:“这是理所当然的,敝国上下一致敬仰中国,对于中国来使自是奉如上宾与朝鲜不同。” “贫僧还记得第一次知道中国是从‘源氏物语’之书上,源光氏在给心仪女子写信时用得是‘唐纸’,还有书中那如山花般灿然的唐锦。” 说完玄苏向林延潮奉上数页纸道:“为表对大明的崇敬,贫僧这次特意将敝国古今文章之士所写的和歌带来,这些和歌是相对汉诗而言,是贫僧从万叶集,古今集、新古今集三大歌集中抄录,至于俳句则为近来所作的短诗。知道经略大人是明国的文宗,特请经略大人鉴赏。” 林延潮点了点头,陈济川上前接过奉上。 玄苏奉上不过几页纸,但也是精华了。林延潮翻开阅读,不由徐徐点头,虽说被称作俳圣松尾芭蕉还未出生,但是俳句已见规模。 俳句的表现用简短的话来概括就是用极少的诗词,来传递情绪。这情绪最好真实而又克制,形成一等闲寂之美,这闲寂之美被称作物哀。 比如流萤续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 我知道这世间,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这两首俳句可以从中感受到闲寂之美。 林延潮看了一半后却微微笑了笑。 玄苏当即问道:“经略大人何故发笑?” 林延潮道:“无甚,只是看到这一句‘雪的碗里,盛得是月光’!” 玄苏肃然道:“这一句贫僧甚爱之,不知经略大人有何高见?” 林延潮笑道:“玄苏大师可曾读过岩碧录,其中有一句‘银碗里盛雪’,还有宋时还有一位高僧曾言‘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与这句话皆可互鉴!” 玄苏闻言不由惊讶道:“经略大人果真博学多才。” 林延潮摆了摆手笑道:“并非贬低之意,曹操的短歌行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袭自诗经,但却不妨碍短歌行名垂千古。” 玄苏闻言叹服道:“经略大人,所言极是。” 林延潮笑着道:“贵国的俳句能别于本朝诗歌另辟蹊径,可称得上自立门户。其文可称小而质朴,然事小者往往见大而终,善也!” 玄苏闻言不由衷心地道:“以往我与贵国之人交流,他们总以为敝国诗歌皆是出自汉学,不能自成一派,今日听经略大人之言,方才得誉,经略大人胸襟真如大海般!” 林延潮笑道:“大师谬赞了。” 林延潮知道这称赞全然是糖衣炮弹,从丰臣秀吉拉拢陈行贵,他已是看到了对方的手段。 玄苏道:“日本一直崇敬于大明,仰慕王化,希望能够时刻交流往来,但苦于朝鲜之阻隔,而这一次用兵于朝鲜,也是因为朝鲜阻断贡路。敝国自关白以下,都愿意报效明朝天子。” “而贵使来到敝国后,关白一直奉为上宾,如陈副使更是娶妻生子,两家合为一家!” 林延潮道:“关白的款待我也看见了。至于陈副使嘛,汉武帝使节苏武出使匈奴,牧羊十九载,不也是在匈奴娶妻生子了吗?这也是佳话啊!” 玄苏一愣,这本是他们要挟林延潮的把柄,怎么经他这么一说就不同了。 “确实是一段佳话!”玄苏勉强笑道。 林延潮道:“不知贵国什么时候也将陈副使的家人一并送至大明,让他们阖家团圆?” 玄苏道:“那就要看什么时候明日能达成和议了,眼下明军已经逼临洛东江,虽我军上下不惜一战,但为了免除误会,达成两国之友好,还请贵国大军立即兵退一百里!” 林延潮闻言大笑,然后道:“玄苏大师,我敬你是出家人,但你怎么敢在本部说出此言,要我退兵一百里地!” 玄苏道:“当然为了两国友好,我相信经略大人是有议和之心的,当然关白也是有的,为了保障双方议和,明军退兵一百里,是必要之诚意。” 林延潮摇头道:“没什么诚意,贵军立即返回倭国,不留一兵一卒,这才是我大明天子眼中的诚意!” 玄苏作色道:“经略大人,既然这样大家就没什么好谈了!” “玄苏大师请便!”林延潮不以为然。 玄苏深吸一口气道:“无意之争也没必要继续下去了,经略大人是有意于封贡的,若是封贡事成,将来对经略大人的仕途是一件极有好处之事,对此对林正使,陈副使两位也有极大好处。当然对于我玄苏而言,不仅可以看到两国罢兵,也可通过封贡看到明国的器物源源不断的流入敝国,敝国别的没有金银之物倒是有一些,只要双方封贡之事可以达成,不仅贵国这一次入朝所费可以弥补,对于将来而言也是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 林延潮心道,说来说去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要不是看在佐渡金山,石见银山的面子上,谁有心情与你在这里瞎扯淡。 林延潮面上却道:“吾大明天子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看得上你们这一点金银,但对于吾而言,封贡之事倒是能完成对天子的交待。” 玄苏心底冷笑,不过如此,还以为林延潮对大明皇帝多忠心,原来也是为了自己的仕途。 玄苏自以为把握到林延潮心思,于是道:“既然经略大人有意封贡,那么下面的事……” 玄苏看向了一旁的书记官,林延潮示意对方停笔,对玄苏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玄苏点点头道:“之前的七条谈判,最大分歧就是在和亲上。” “明日之和亲,我们可以暗中修改,回国以后我会向关白奏明是明国之公主,但是明国只需要派一名宗室之女即可,甚至宫女都可称作明国公主,此策贫僧记得在汉朝与匈奴的和亲曾多次采用过,但敝国上下仍会将他视作明朝公主看待。” 林延潮听了玄苏的意思,嗯,这里就开始py交易了。 对此林延潮没有反对,而是道:“此吾考虑一二。” “还有一事,那就是双方以现有疆域罢兵,明军大军可退回国内,而我军大军也可退出,至于将来国土谁属再行商谈如何?” 林延潮道:“此吾也要考虑。” 玄苏道:“经略大人,这是你我有权作出决定,至于进一步还需要贵国天子以及敝国的关白定夺。所以还请两边能够相互派出使节,容吾等朝见贵国天子,也请贵国派出使节与敝国关白亲自说明,而这一次绝不会再有逗留之事了!” 拘押了林材,陈行贵四年多,居然说成逗留。 林延潮心底冷笑,面上却道:“可以,就让沈游击去一趟名护屋,大师以为如何?” 一听沈惟敬的名字,玄苏顿时精神一振当即道:“如此真太好,贫僧拜谢经略大人!” 林延潮闻言不由叹息,看来沈惟敬这大忽悠在日本人那威望还要在自己之上。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五十章 晋州 却说谈判之后,林延潮提出令林材及陈行贵的妻女回到明朝,方才答允暂且息兵之事。 玄苏觉得抓住了林延潮的要害,于是同意将陈行贵的妻女先交给明朝,同时在自己见完大明天子后,也会把林材归还明国。 而且也会先一步将朝鲜两位王子临海君,顺和君送还朝鲜。 林延潮看这议和条件尚可于是就同意明日之间暂且息兵,另外一面上奏朝廷请求添兵添粮,一面让玄苏,内藤如安二人上京拜见天子,同时也派出沈惟敬等人出使倭国。 先说沈惟敬,徐一贯,吴幼礼组成的明国使团抵至釜山浦。 沈惟敬对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等人道:“上朝已派七十万人马横于朝鲜边境,本欲以大兵剿灭尔等,是吾苦劝经略不可,经略这才同意先商谈后再行用兵。” 沈惟敬之言听的小西行长等人无不震惊,而装完逼后沈惟敬渡海至名护屋见丰臣秀吉。 再说玄苏,内藤如安经过义州,见到了宋应昌。 宋应昌知道林延潮请求朝廷添兵再战的请求后,暗自不安。 这时候他见到了玄苏,内藤如安二人,玄苏当即用他的如簧之舌游说宋应昌。 他提出了将残留朝鲜半岛的倭寇,说成了是三浦旧倭,说是倭寇已经尽退,同时玄苏还提出以‘假和亲’的办法,来达成明日议和的协议。 宋应昌三思决定答允了此事,但他知道林延潮绝不会答允。于是就没有经过林延潮同意而直接禀告给石星。 兵部大堂。 石星已得到了宋应昌的禀告。 作为蓟辽总督宋应昌是受林延潮与石星二人的双重领导,而且当初举荐宋应昌出任经略时,作为兵部尚书的石星话语权当然比作为礼部尚书的林延潮重。 所以宋应昌理所当然对石星更亲近,石星也将宋应昌视作自己人。 在宋应昌的信中,转述了不少玄苏添油加醋的话。 石星从头到尾看到了一遍,不由将信放在一旁道:“吾将朝鲜之事托给林侯官,哪知他却刚愎自用,政由己出,到朝鲜以后事事都不与兵部商量,而是自作主张!” 石星的幕僚道:“老爷,林部堂向来跋扈惯了,你切不可动气。” 石星道:“吾并非揽权之人,只是你看倭寇明明已有许和之意,从倭使玄苏口中可知倭寇其实已大半退出,剩下是三浦旧倭而已,就算残留也不算太多,为何林侯官却仍向朝廷要兵要粮。” “还有两边和议最大分歧,首在和亲,次在国土。国土上,我军兵锋已至洛东江上,倭寇已不请求割让四道之地,只求几个港口栖身,还有和亲之议,他们也知道吾大明不会嫁公主,也不会嫁以宗室之女,但送一宫女去又有何妨?” “当年王昭君不也是宫女吗?两汉之时国力难道弱于现在吗?效仿王昭君故事又有何不和呢?” 幕僚道:“可是老爷,据我所知林部堂不是主张封贡的吗?但为何却对议和的事反而处处阻扰呢?” 石星冷哼一声道:“我猜他封贡是假,养寇自重才是真。当年我与元辅就是太轻信他的话了,若换了以前老夫少不了要参他一个开衅之罪!但现在还是算了……若非林侯官调三十五万石军粮渡海,老夫的乌纱帽就不保了,此事老夫还是承他的情。” 幕僚出声道:“当年用兵朝鲜时,朝堂上很多大臣都反对用兵,老爷却极力主张。后来查实倭寇确有借朝鲜,侵犯大明之意,这已是有功于社稷了。之后平壤大捷,老爷再力挫倭寇气焰,这是第二功。至于碧蹄馆有失后,军粮不济也是可以理解,老爷未必要承林部堂的情。” 石星点了点头道:“话是这么说,朝鲜用兵已近大半年,吾担心师老无功,元辅也担心师老民困,所以还是尽早议和,有了平壤,龙山两处大功也算对朝廷有所交代了。” “那么林侯官不与老夫奏明议和事,那么老夫待倭寇使者一到辽东,就单独上奏天子,请封贡事!” 当倭使玄苏,内藤如安抵至辽东境内时。 石星单独上奏朝廷,以倭寇提出许封,许贡的条件禀告天子,至于效仿王昭君的和亲则是没说。 至于贡道就先设在宁波,石星是打算以宁波为条件,等大臣们提出反对后,再改而将贡道设在朝鲜,如此顺势在朝鲜设镇屯兵,同时将几个朝鲜港口借给倭寇,这样就算达成议和了。 只要此事在廷议上通过,那么林延潮就要为石星作嫁衣了。 石星的策略,先威胁拆房子,然后再改为拆个门,如此朝臣们就容易接受了。 但是石星没有料到,他的提议上廷议时,除了王锡爵,石星主张封贡,其余廷臣尽数反对。 石星品尝到了什么是当堂打脸的滋味。 廷臣刚刚说完,然后言官也是一窝蜂的提出反对,一并要求请罢封贡事!这下石星连提出改贡道的机会也没有,直接被骂得狗血淋头。 石星在廷议上疾呼:“朝鲜残破,军饷难继,如何是好!” 尽管石星这么说,但却没有人理会。 而这时候林延潮已将经略行辕从车辇馆移至王京,他已听说石星被打脸之事。 林延潮笑着将书信给于仕廉,刘黄裳二人过目道:“石大司马真是有心了,此事若是由我提出,眼下在朝堂为千夫所指的就是我而并非石大司马,你说我是不是要好好谢过他呢?” 石星没安好心,但确实给自己吸引了一波火力。 刘黄裳道:“是啊,石大司马之事可见,朝中于封贡事自有舆论,此中可以让我们腾挪余地实在很小!”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事事从道理出发,那要人来干什么?又事什么功?” “理就是适宜,而不是不可变的。我等以往读史书,前辈常提点我们‘不知来,视诸往’,当古为今鉴,这话其实不对。常说千古无同局,平日可以看棋谱,但怎有照着棋谱下棋的道理。中国与倭国断交数百年,这封贡事又怎能照用朝鲜越南的例子?” 听了林延潮的话,刘黄裳,于仕廉都露出了佩服之色一并道:“经略大人高见!”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现在说高见还太早了,你们也知道在朝廷内言官掌握着舆论,但不击败倭国又何谈威服二字,如何能平衡左右,实在是两难啊。” “难怪从古至今议和之人都要被骂,不是没道理的。” 刘黄裳,于仕廉也是面露难色。 于仕廉道:“老师以我观之倭人最要紧的一是和亲,二是割汉江以南之地,三才是封贡。两国议和之事,显然不可能达成。两边必然再起兵戈!”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言之有理。” 正在林延潮说话的时候,门外禀告道:“朝鲜接洽使李元翼求见!” 林延潮听后道:“请接洽使进来。” 李元翼一入内即跪下道:“求求经略大人发兵救救晋州吧!” “哦,怎么回事?” 李元翼如实道出。 原来自明军渡过汉江后,林延潮让李如松放缓追击,此事令柳成龙等有所不满。 之前幸州之战中取得大捷后,令朝鲜上下有些信心膨胀,认为就算没有明军的帮助,朝鲜军队也能够收复国土。 而正在这时候丰臣秀吉为了逼迫明军达成议和协议,也是为了报第一次晋州城之战的大仇,下令加藤清正,黑田长政部率九万倭军攻打晋州城。 朝鲜认为可以一战,于是由幸州之战打出名气的权栗担任主帅,率领朝鲜军队对晋州城进行增援。 结果守城战和进攻战完全是两回事,权栗率领的朝鲜军队与倭军稍一交锋,就被打得大败。 因此权栗惨败后,李元翼来向林延潮求援,恳请林延潮发兵救晋州城。 林延潮听说朝鲜军大败不由摇头,刘黄裳在旁低声道:“我们刚与倭人达成和议,现在出兵就是破坏规矩啊。” 于仕廉亦道:“是啊,当初和议是两边息兵,但没有朝鲜在列,倭军攻打朝鲜,不算破坏和议。不过我们可以尝试派使者责令倭寇不可进攻晋州城!” 林延潮点了点头,向李元翼问:“晋州城里有多少人马?” 李元翼道:“江华岛的义兵将金千镒最先率领三百义兵赴援,庆尚道右兵使崔庆会五百人;忠清道兵使黄进七百人,副将张润三百人;义兵复仇将高从厚四百人,以及金海府使李宗仁等等,加上晋州府使徐礼元自募人马,约计八千人,另外城中还有六万百姓愿与晋州共存亡!” 林延潮闻言不由叹息,明知九万倭军来犯,在朝鲜主力被击败,外援断绝之际,朝鲜这些义军与地方鱼腩部队仍是先后抵至晋州守城! 而历史上晋州城坚守了七日被攻破,然后这八千人马与六万城中百姓,被倭军屠杀得一个不剩。 李元翼此刻已是泣不成声,拜服在地道:“还请经略大人伸以援手,救救城中百姓吧!” 林延潮闻言负手踱步了一阵对左右道:“立即请李提督来此议事!” 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林延潮先命李元翼在一旁休息。 然后林延潮与李如松,陈行贵,于仕廉,刘黄裳在行辕之中会谈。 这时候王京早已被倭军烧成了一片白地,倭军在退出王京之前,又屠杀了数万朝鲜百姓。 而李如松自渡过汉江追击倭军后,出现了一定粮草补给不足,而这时候林延潮与玄苏达成‘停火协定’,李如松也是率两万明军主力返回王京就食。 听闻有九万倭军围攻晋州城之事,于仕廉,刘黄裳都觉得倭军兵力有些多。 但李如松却出言道:“吾观破倭寇不难,一倭寇围攻于坚城城下,锐气必挫。二我军皆精锐之师,两万人马可抵十万倭军。三刘綎部五千人马正驻星州随时可以驰援晋城,而晋州附近也有朝鲜退下的人马,虽为败军,但……好歹也聊胜于无。故而倭军虽众,吾不惧矣。” 听李如松这么说,刘黄裳有些迟疑,欲言又止。 而这时林延潮道:“既是有提督这句话,那我们就速速进兵晋州!” 于是李如松立即回营整顿兵马,而林延潮也准备随大军出征,同时他还书信于刘綎让他派信使前往晋州城,与倭将交涉,让他们立即退兵。 就在王京的两万明军要出动时,这边突然来了圣旨。 传旨之人乃辽东都司张三畏,他来林延潮这传达朝廷旨意。 圣旨上大意云是要问罪于朝鲜国王,责他守国不利之事。 同时还言倭寇已知敬畏,有降伏归顺之心,让林延潮暂时罢兵,不许开衅。圣旨上还说,朝鲜王还都于王京,整兵自守,我各镇兵马久疲于海外,除少留锐师,以为声援,其余以次撤归。 听了圣旨后,左右都色变。张三畏见众人神色有异,不由问道:“经略大人,此事可有不妥?” 林延潮点头道:“九万余倭军正围攻晋州城,此城在存亡旦夕之间,吾正要率师救援!” 张三畏闻言欲言又止,眼下文臣权重,他虽是来传旨,但在经略面前不敢出声。 林延潮温言道:“中使先休息一二,本部稍后再与你说话。” “是。”张三畏不敢出声质疑,立即退下。 张三畏走后,于仕廉忍不住道:“恩师,这都要出兵了,这突然来了圣旨不许开衅如何是好?” 林延潮道:“这必是石东明拿得主意。” “石大司马?” 林延潮点点头,他虽身在朝鲜,但朝中的故旧学生一直与他有书信往来,所以对朝堂上的动向可谓一清二楚。 石星是要打定议和的主意了。 之前石星主战,认为从战略地缘安全考虑,朝鲜非救不可,同时能一战而克,故而极力出兵。 后来随着战事进展,石星才明白倭军在朝鲜足有二十万人马,兵力远超明朝。而这时候国内民困饷乏,不能支持长久大战,作为出兵的倡议者石星决定在保住平壤大捷,火烧龙山的胜果下议和。 两国的条款冲突很大,石星不是不知道,但他解决的办法就是忽悠。 清朝时外国使节要参见乾隆,外国使节坚持不跪,但乾隆说你一定要跪。 这时候怎么办,于是官员们就只能说‘洋人的腿不能弯曲’。 乾隆就那么容易被下面欺瞒吗? 乾隆不是傻子,他要一个对天下臣民解释的理由,如果捅破了也是臣下欺君。 对于官员而言这件事敷衍过去了,就是外交智慧,过不去,再找借口。 对于外交使节而言,与中国通商才是大事。 石星也是这个打算。 而从双方分歧来看,明日两国冲突在三点一和亲,二国土,三封贡。 倭国从国家到个人,从来目的性都很明确。 和亲的目的,不是为了公主,而是取得与明朝平起平坐的权力,双方以对等大国交往。 国土封贡都是为了土地利益和经济利益。 这就是丰臣秀吉的目标。 而从明朝考虑第一点和亲,绝对不行。 什么效仿王昭君故事也不行。 明朝是宗藩关系,就如同任何人见到皇帝都要拜一样,就算你外国使者又如何,岂不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宗藩关系现在人看来不理解,但在那个时代绝对比殖民体系更显得文明,因为我们不诉之武力使对方诚服。 历史上第一次鸦片战争后,当时虽然输了,但清朝上下还是很不服气,道光在奏章里写到‘小屈必有大伸’。 一直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广东沦陷,大沽口被攻占。 清朝被迫签城下之盟时,双方谈判最僵持的不是割地赔款,而是在外国公使不得进入北京上,为给大清朝保留最后的遮羞布。 最后八里桥之战,圆明园被烧,咸丰北狩,清朝上下才接受现实,承认英法为‘平起平坐’之国家。 而换了明朝,丰臣秀吉要达到‘英法’这地位?有可能吗? 一百年前就有答案了!皇帝都被俘虏了,又如何?继续打! 至于第二点,朝鲜之国土也没有商量余地。朝鲜是中国藩国,那么土地即是明朝所有,同时明朝在法理上也有义务保护这个体系下国家的安全。 至于最后的第三点封贡,现代人认为贸易往来,互惠互利,何况当时明朝还急需日本金银以缓解国家的燃眉之急。 但官员们坚持的底线是许封不许贡,林延潮从主张封贡议和起,都已经做好名声尽毁的准备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条出路,那就是石星在走的‘洋人膝盖不会弯’的路。 现在朝廷已调命林延潮准备撤军了,但林延潮对左右道:“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传令李提督整军进兵晋州!” “可是朝廷那边……”刘黄裳问道。 林延潮横了他一眼,决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闻林延潮之言,左右一并肃然,当即不再反对。 但林延潮话虽如此说,另一边立即起草奏章向朝廷解释,倭寇虽退釜山,然而随时可以复来,现在撤军前功尽弃。现三军将士可用,切不可因倭人诈和之言,而为退兵计! 此刻晋州城城下,已下了好几场暴雨。 为了攻打晋州城,倭军分成数队,东面是倭军总大将宇喜多秀家,率众一万九千人,部将石田三成,大谷吉继等; 北面是加藤清正率众两万五千余人,部将黑田长政,岛津义弘,锅岛直茂等, 西面是小西行长,率众两万六千余人,部将细川忠兴,宗义智; 西北是小早川隆景,率众八千七百余人,部将立花宗茂,监视南原和忠州方面明军刘綎,骆尚志,王必迪部, 东北是毛利秀元一万三千余人,防备尚州和善山方向的明军吴惟忠,李宁,祖承训部。 南江以南另有吉川广家的一两千人马,防备朝鲜来援。 由此布置可见,倭军对晋州城志在必得。 晋州城乃全罗道庆尚道交通要害,一旦有失,门户大开,李舜臣的朝鲜水军也会失去补给地。 正在前方的刘綎得到林延潮命令后,派出使者与加藤清正,小西行长二人交涉。 军帐之内,刘綎的使者奉上书信质问加藤清正。 信为刘綎起草,言天朝数百万兵将横于鸭绿江尽头,大将军提督率领两万人马在王京正火速来援,让加藤清正立即退兵。 看到书信后,加藤清正仰天大笑道:“明朝的公主未至,四道之地尚未我有,许贡之时也未承诺,我军要攻打谁即攻打谁,哪里还要看明人之脸色。” “告诉你们经略,明朝人的诈和之策只会蒙骗那些视利如命之人,却不会动摇我武者的决心!” 小西行长脸色很是难看道:“加藤肥后守,林经略是有诚意与我方议和的,不可以将他视作沈惟敬一般的人。” 风雨声之中,使者正色言道:“是啊,我们经略大人可是一片诚意,希望两国息兵。加藤将军要清楚,明朝大臣都是主战的,除了我们经略大人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好说话了,还请加藤将军三思。” 加藤清正傲然道:“我从不信什么纸上谈来的,我更愿意打破顺天府后,执明朝皇帝于前再谈!” 小西行长怒道:“肥后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将关白的大计放在何处?” 加藤清正双手负胸不予理会。 明朝使者道:“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谈了,贵军需知道破坏和议的责任在你们,而不是在我!我们实已经做到仁至义尽!” 小西行长起身道:“等一下,我们与明军有协议在先,我们现在攻击是朝鲜人马,而不是明军!经略大人,可否先容我们攻下晋州城,我保证只要朝鲜人能够不轻举妄动,我们不会有再一次行动!” 明朝使者道:“不可能,经略大人的底线就是晋州城不失,既然小西将军,加藤将军坚持,我们也无话可说,到时请勿谓言之不预也!” 说完明朝使者大步离去。 小西行长顿足再三,然后怒视加藤清正。 而加藤清正则是朗声大笑,丝毫不将明军放在眼底。 而在风雨交加之时,李如松率两万明军铁骑正从王京向晋州赶来! 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危城 明朝使者走后,小西行长怒视加藤清正。 加藤清正冷笑道:“摄津守,你在想些什么?明军不会来援的!” 小西行长一愣问道:“何出此言?” 加藤清正冷笑道:“小西殿下看来不甚明白明朝的势力。明朝外强中干,已是深深腐朽了。故而太阁定下移吾朝风俗于四百州,施帝都政化于亿万斯年者的大计,朝鲜不过是跳板,明廷才是我等之目标!” “至于方才来使言辞虽是严厉,但内荏之实已是暴露无疑,否则吾方才说要执大明皇帝于前,他也不会一声不发,脸上甚至连半点怒色也没有。” 小西行长闻言神色一凛,心想方才使者确实是这个表现。 “再说明朝使者林材,沈惟敬等人都在名护屋,若是他贸然出兵,难道不担心使者的安危吗?” 小西行长心底已是认同了加藤清正的话,但面上仍是道:“此言差矣,内藤,玄苏也在顺天府,若是我们敢不利于明国使者,玄苏,内藤也别想活着回来了。” 加藤清正道:“无论怎么说,明朝已没有一战之心,我们要一鼓作气拿下晋州坚城,顺势完全吞并全罗,咸境二道。” 小西行长道:“这用不着加藤殿下提醒。” 正说话之间,一名外罩阵羽织,内着黑红铠甲的二十岁左右男子走进了军帐:“小西,加藤,攻打晋州城筹备得如何了?” 加藤清正,小西行长都是离席一并拜下:“参见中纳言殿下!” 这名男子正是总大将宇喜多秀家,他是丰臣秀吉的养子,因为指挥碧蹄馆设伏之战功,受封从三位中纳言,但当时实际指挥是其家臣户川达安。 年轻的宇喜多秀家坐到了军凳上,手按太刀对二人道:“连日暴雨,士卒都十分疲惫,这一次进攻晋州城,是关白亲自从名护屋授意,你我几人肩上可是背负着千斤重担。” 小西行长道:“之前从身在名护屋的两位明国使臣得来的消息,明朝现任经略是明朝官员中除了沈惟敬外,最有意与我们日本媾和的,一旦惹动他,那么现在进行和谈之事将化为乌有。” 加藤清正道:“那又如何,方才我们见过明军刘綎部使者,明军只是虚言恫吓,他根本无心救晋州。” 小西行长道:“我不认为加藤殿下的判断是正确的,一旦他改和谈立场,令明军从王京赶来,我们围困坚城下,他们会向我们进攻的。我以为还是以劝城中守军投降为上策,如此可不引来明军的怒火。” 加藤清正冷哼一声,宇喜多秀家出声道:“我们是来掌握朝鲜,以及的天下的,明军救与不救,我们都要攻陷晋州城,以洗刷上一次细川在晋州城下所受到的耻辱。晋州城必须屠灭!” “至于明国经略的态度,我想胜利只会让我们从谈判桌上获得更多!”宇喜多秀家决然道。 “喔!”加藤清正,小西行长一并领命。 “说说攻城打算吧!”宇喜多秀家道。 加藤清正道:“我军将于东面,北面,西面攻城,留南门给朝鲜人逃亡!而小早川,毛利两位监视明军动向,不必参与攻城。至于末将的侍大将森本一久,饭田直景已经研制了一等以坚木,生牛皮所制的四轮战车,名为龟甲车,明日可以在攻城之中大显身手!” 宇喜多秀家不住点头道:“是加藤家三杰森本,饭田吧,久闻其名!明日就请他们出阵吧!” “喔!”加藤清正大声应承。 宇喜多秀家点点头,然后望向雨雾之中的晋州城! 而次日位于星洲的刘綎部大营里,昨日出使倭军大营的使者已是返回。 站在刘綎身旁的还有一名文士则是徐光启。 徐光启虽已授武英殿舍人之职,但为了确认鲁密铳的实战威力,所以又回到了刘綎军中,以经略参谋的身份辅佐刘綎。 这名使者道:“出使倭营之中,始终依照经略大人的吩咐,尽量谦词应对,绝不受挑衅,以张敌军气焰。可以看出倭军将军目空一切,尤其倭将加藤更是顽固,其依仗兵马众多,已是打定主意要攻破晋州城。” 徐光启点了点头道:“经略大人吩咐,要我们表现出愤怒却不敢出兵态度,然后将破坏和议挑起大战的罪责都落在倭军的身上,看来你办得很好,此去有无看出倭军虚实?” 这名使者道:“在下出入倭营正在下大雨,雨雾很大,并没有看清倭营如何布置,但是晋州连日大雨,倭军驻扎之地甚是低洼!而且倭军将重兵都布置在晋州城的北面,西面,西面!” 徐光启道:“围三阙一!看来是要攻城了!” 刘綎点了点头道:“这正是我军的良机!乘着倭军攻城之计,从后掩杀!” 徐光启道:“倭将并非无谋之人,定已安排了阻截人马,应当先让倭军攻打城池,等师老疲惫之后,再行追击!” 刘綎闻言道:“俺实在想现在就率军压过去!” 徐光启道:“还请总戎忍耐一二,等候经略大人的大军前来。” 刘綎不由十分惋惜地摸着胡子道:“也罢,就让倭寇多活几日吧!” 刘綎入朝这几个月也没闲着不仅厉兵秣马,还从明军的倭寇的俘虏中,挑选出一支人马来,配以缴获的倭寇铁炮,编组出一支两百人的倭军鸟铳队,随便完成了他集邮的爱好。 却说李如松部正直奔晋州城而来。 而林延潮随后启程,他没有随军,而是先抵至尚州。 尚州城有吴惟忠的南兵驻守,南兵的军纪是朝鲜人一向佩服的。 而晋州城外战败的,朝鲜左议政柳成龙,都元帅金命元,巡察使权栗,巡边使李苹,义兵将郭再佑等朝鲜军政大员以及数千残军都托庇在此。 林延潮的马车出现在尚州城外,吴惟忠已在道旁相侯。 林延潮下车后,吴惟忠上前道:“末将参见经略大人。” 林延潮笑着搀扶起吴惟忠来道:“老将军别来无恙。听闻你在攻打平壤城牡丹峰时胸口中了倭人一枪,不知伤情如何?” 吴惟忠因平壤之战负责攻打最难打的牡丹峰,肋骨中了一弹。不过他尽管负伤仍是大声督战,为最后攻克平壤立下赫赫之功。他也因功升作海防加衔副总兵。 吴惟忠躬身道:“劳经略大人挂念,末将伤情已是无事,能上得马,杀得了倭寇!” 林延潮闻言大笑道:“老将军真是老当益壮啊!” 然后林延潮望向一旁,但见一群带着斗笠朝鲜官帽的人正伏道于旁。 林延潮见此道:“这些是?” 吴惟忠道:“是左相柳成龙,都元帅金命元伏道于此迎候经略大人的大驾。” 林延潮听后神色一沉道:“让他们去吧!我暂不愿意见他们。” “是。”吴惟忠毫不犹豫地道。 说完林延潮对吴惟忠道:“我们入营后再谈!” 说完林延潮的车驾即从柳成龙,金命元等的面前经过,直入明军大营。 林延潮到了营中,吴惟忠帐下诸将都来参见,而展明也在其中。从平壤到龙仓几番奏功都有他的名字,现在已升至千总! 林延潮先向众将问道:“军饷与赏赐都给足了吗?” 众将相顾,然后一人道:“回禀经略大人给了八成!” 吴惟仲道:“已经比经略大人来朝之前好多了,末将等也知朝廷艰难,不敢奢求太多。” 林延潮道:“诶,为国效力哪有奢求不奢求的道理,这一战之后本经略应承你们,必然将拖欠的军饷补齐。” 有林延潮这句话,众南军将领都是大喜,轰然领命。 吴惟忠也道:“经略大人放心,我等众将早就摩拳擦掌,只等经略大人一声令下杀向晋州城!” 正说话之间,帐外传来道:“朝鲜左相柳成龙求见!” 林延潮闻言道:“尔等下去安顿兵马!” 吴惟忠领命而去,不多时,柳成龙与金命元二人入帐。 林延潮见此叹道:“晋州城外之败,吾不忍当面相责,但柳相这是何意啊?” 柳成龙伏下道:“晋州城外之战一切罪责都在柳某身上,未听经略之言即擅自进兵,吾实在无能之至。” 一旁金命元大声道:“左相也是一心为了敝国的存亡,而今兵败都是我等无能。” “好了,你们就不必各自揽责了!”林延潮淡淡地道,“我不当面斥责你们,不等于可以将此事揭过,若非你们的过失,为何晋州城会门户大开,倭军敢以大军临于城下?” 在林延潮的言语之下,柳成龙,金命元二人抬不起头来。 柳成龙抬起头道:“朝鲜国弱民困,实不足以凭一己之力驱除外患,唯有请经略大人施以援手。” 金命元道:“眼下晋州城危在旦夕,倭将加藤已放出风声要屠城,眼下有了经略大人在此,我等军民上下无不仰仗大人的军威!我们一世感激经略大人的大恩。” 林延潮沉默半响,然后道:“一世感激的大恩,那倒是不必了,至于之前的事本部也不想再行指责,但本部来朝,意在屯兵义州……” 柳相立即道:“经略大人,此事我已上禀国主,世子,眼下朝中大臣因此分作左右两派争论不休。” 柳成龙拜伏道:“上国之差遣,小国不敢不从,但在细款上还请上国体谅。比如经略大人说要屯三万,兵马实在太多,小国供养不起。” “我以为最多一万,且地借大明屯扎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等倭人退去……” 林延潮打断道:“倭寇退兵前说此无益,还是请柳相准备人马,随我立即救援晋州城吧!” 柳成龙,金命元偷窥林延潮的神情,但见他不再置一词,然后离去。 柳成龙不解林延潮的意思,拉住了要走的刘黄裳问道:“经略大人,为何不表态呢?” 刘黄裳叹道:“看来柳相爷,有所不知啊!” “还请刘赞画指教!”柳成龙恭敬地道。 刘黄裳道:“陛下已下旨意让我军不许进兵,准备班师回朝!” 柳成龙色变道:“为何方才不听经略大人与我说明。” 金命元急道:“天子要经略不许出兵,那么经略怎么办?” 刘黄裳反问道:“你们以为呢?” “晋州百姓也是天子的子民,经略大人又怎忍弃之。之前我等已派出使节至晋州城与倭将谈判,以朝鲜守将退出空城,以免杀戮!但却遭拒绝。本来我等也只能帮到你们这里,否则经略大人于圣旨不顾,那就是违抗君令!” “而今经略不忍朝鲜子民遭受荼毒,赌上一切在晋州城下与倭寇一战而决胜负,而汝等君臣居然……若是依我的打算,既然是要撤军也好,索性咱们连义州的兵也撤了!” 柳成龙色变道:“我们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若是大明现在撤军,小国立遭倭人涂炭!” 刘黄裳道:“屯兵之事利于两国,而无一害,只是在于朝鲜君臣上下心甘情愿。经略大人不忍相强,本是意在将来两国相互扶持,但是朝鲜连这请求也不答允,而经略大人却冒着抗命之事,拯救贵国百姓,敢问贵国上下对得起经略大人的情义吗?柳相一心一意为国家奔走固值得敬佩,但可有想到经略大人的处境一二吗?我本不该多言,但实在是不吐不快,还请柳相见谅。” 听着刘黄裳之言,一旁金命元则默然说不出话来。 柳成龙道:“林经略的大恩,我们生生世世绝不会忘记!” 说完柳成龙的眼眶已是湿润。 此刻晋州城外,正下着倾盆大雨! 城东山坡一面挂着书写着‘儿儿’字的旗印,这儿字旗正是宇喜多秀家的总大将旗印。 至于山坡上下都是插着儿字靠旗的宇喜多家的足轻。 宇喜多秀家手持军配,在大雨之中不耐烦地走来走去,因为暴雨倭军最犀利的铁炮不能发挥作用,故而眼下攻城只能由足轻进行攻击。 尽管如此,倭军的攻击阵容十分鼎盛,士卒们冒着城上掷下箭矢土石如潮水般攻向晋州城。 而在北面,西面,加藤清正,小西行长也各自率军向晋州城发动攻击。 在倭军的大举攻击之下,小小的晋州城犹如大风大浪之中的一叶小船,随时有倾覆之危。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晋州城下(恭喜书友历史啥时真实为本书盟主) 豪雨之下,驻守晋州城的朝鲜守将金千镒正目视蜂蛹而来的倭军。 金千镒与红衣将军郭再佑都是朝鲜百姓,倭乱之后,自募民兵为国出力,而因此被朝鲜国王封为倡义使。 这一次闻之倭军要围攻晋州城,部分朝鲜官员与将领畏于倭军声势,提出暂避锋芒,放弃此城。 然而金千镒却大声疾呼:“晋州为湖南(全罗道)之门户,岂可有失!” 在这情况下,金千镒毅然带着他的儿子金象乾与三百义兵率先入城。 而感于金千镒此举,不少朝鲜将领明知此去晋州城凶多吉少,仍是率军而来。 其中有庆尚右兵使崔庆会、忠清兵使黄进、义兵将高从厚、金海府使李宗仁、巨济县令金俊民都率兵前来。郭再佑与忠清兵使黄进乃是好友,他闻知此事,跑去劝阻黄进。黄进却视死如归坚持要去,郭再佑只能大哭一场拜别了对方。 在守城的朝鲜兵马达到了八千之众。 此外闻此倭军杀来,沿途百姓躲避进晋州城,城中百姓至六万之众。 即便如此,他们面对得是久征擅战,如狼似虎的九万余倭军! 为了对抗倭军,一介草民出身的金千镒被推举为大将,金千镒一面对城内守军与百姓说,明军一定会来救援的,一面积极备战让守城朝军早就引南江之水灌入护城河,以水势阻拦倭军的进攻。不过有着筑城名将之称的加藤清正,却另挖了一条沟渠将河水都排泄一空,化解了朝鲜军的计谋。 现在倭军正冒雨将土石推入护城河,填平壕沟后扛着云梯的倭军即杀至晋州城城墙下。 这时候雨水稍停,金千镒令城上兵卒立即抛土石射箭矢于城下,朝鲜士卒上下都是感于金千镒之义烈拼死作战,而城中百姓也知道一旦城破之后必然无幸,也是积极助战。 百姓们拆去城中的屋舍作为守城使用的滚木投石,而城中青壮男子编入军中,妇女们以围裙托着石块往城头上搬! 城上城下弓弦声不住响动和着厮杀声一起,因为大雨倭寇最厉害的铁炮无法使用,但城中的火油燃瓶也无法施展,倭军依仗着人多势众,不久即冒着箭雨登上了墙头。 “金将军,倭军攻上城头了!”晋州府使徐礼元惊慌失措地向金千镒言道,“明军是否会来救援?他们再哪里” 此刻雨水透过盔沿直打入金千镒的眼前,他缓缓道:“府使大人,明军已经在救援的路上,即便赶不到但我进入此城时即已报必死之心。在我倒下前,绝不会让倭人伤害你与城中百姓一根汗毛!” 说完金千镒拔出刀来,对左右道:“今日就是我等报答君恩之时!” 听金千镒这么说,朝鲜兵卒皆是涌上与攀上城头的倭军厮杀在一起。 是日金千镒率领着晋州军民击退了三次倭军进攻! 倭人的尸体堆满了城下! 此刻已近黄昏,金千镒持刀半立在城头,望着城下倭军已是徐徐退去! 城头上民众上来收敛尸首,包扎伤兵,有一民妇看见自己的夫君战死在城头,抱起对方的尸首痛哭了起来。 对此金千镒神色无异,这时其子金象乾提着刀奔上城头。 金千镒见其子无恙松了口气,方才其子所在的北城是交战最激烈的地方。 金象乾拄刀半跪在金千镒面前哭道:“爹,高叔叔他战死了!” “什么?”金千镒说道。 高从厚与他一样都是义兵出身,身为百姓的他,在国难时挺身而出。 “当时倭军攀城,高叔叔率军死战不退,高叔叔杀了好几个倭寇后,一名手持长枪的倭将,一枪捅进了高叔叔的肚子里,肠子都留出来了。结果高叔叔就抓着这倭将一起从城头上跳下……” 金象乾说后泣不成声。 “好!真不愧是我朝的忠义之士啊!”金千镒持刀,望向北方远方的天空道,“记着明朝有一个将领叫张巡,他也是如我们这样困守孤城,尽管殉国却青史留名。今日我们就在这里报答君恩了!” “爹,我不想死,不想作张巡,明军真得会来吗?”金象乾垂泪问道。 金千镒迟疑片刻后道:“或许会,或许不会吧!” 正在这时一名将领上城道:“金义使,倭酋宇喜多射上书信!他说明军是不会来了,若是我们肯让出城池,他可放我等出城不死!我们如何答复?” 众人都将目光看向金千镒。 金千镒默然片刻道:“我以春秋写大义,今日有死而已!即便如此,三十万天兵马上杀到!到时尔等即为齑粉!以此回书倭酋!” 此刻离晋州只有几十里的居昌郡内,明军刘綎,吴惟忠部先后赶至,而后李如松部率两万明军主力有是赶到。 前两日,明军刘綎,吴惟忠部尝试向晋州城突进但被倭将立花宗茂,小早川秀包击退。 此刻林延潮已是赶到,召集李如松,刘綎,吴惟忠,以及朝鲜官员将领,柳成龙,李德馨,金命元,权栗,郭再佑等人齐聚于居昌进行军事会议! 大帐内,林延潮居中而坐,左手边是明军将领,右手边则是朝鲜将领,南面则是晋州城附近的地图。 方才得到明军职方司密报,倭将伊达政宗率倭军刚刚在釜山浦登陆,已经出现在明军侧翼。 军议开始后,众将面色都有些凝重。 晋州城下有九万多倭军,而在侧翼倭军的增援部队又渡海而来。 战守之策应当如何? 众将之中最为主战的当属李如松,他有建功立业之心,要再度立下平壤之功,但此刻他也是没有说话。 至于朝鲜官员们则是再三恳求,有朝鲜第二名将(第一是李舜臣)之称权栗率先道愿意率军为明军前驱进攻晋州城。 尽管权栗慷慨陈词,思密达之声不绝于耳,但明军却无心听翻译说明,朝鲜官军的战斗力他们早是见识过了。若让他们为前锋,九成未战先溃,还影响了明军士气。 林延潮见手下将领都是不以为然之色,于是他站起身来好声安抚了权栗一番,赞其忠勇可嘉。 柳成龙出来道:“经略大人明鉴,我等除忠勇之气外无一可持,这一战还在仰仗天兵!” “吾无颜一而再再而三的恳请,但请念在晋州城六万军民的份上……他们在此刻仍抱有上朝会来救援的期望。经略大人哪怕派出一点兵马,就算不能救下晋州城,但也算对得起他们了,对得起他们的苦战。柳某恳请经略大人了。” 柳成龙说到这里,再度眼眶通红。在场朝鲜官员无不试泪。 林延潮点点头,身旁的赞画于仕廉低声对林延潮道:“恩师,切不可听朝鲜人一面之词了,我们这一次抗命出征,若是胜了还有说辞,真要责怪不过是小罪,但万一是败了,引动圣怒,那么恩师要遭到天子重责啊!” 林延潮看了一眼于仕廉,于仕廉涨红了脸道:“恩师,学生并非惜这乌纱帽,只是现在战与不战还可商榷,一旦出兵就不能挽回了,请恩师三思!” 林延潮看一旁的刘黄裳,对方也是低声在林延潮耳边道:“经略大人,为了他国如此出力,实不值当啊!”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然后林延潮对李如松道:“多日交战可知晋州城西北截击我军的是倭将小早川部,立花部,不知李提督如何计较?” 李如松已是沉思许久,这时候听到听到小早川,立花二倭将的名字,他不由想起在碧蹄馆之战时就是这两个倭军最为骁勇嚣张,而跟随自己多年,视同手足的家丁李有升以及不少跟随他多年的亲兵都是死于倭将小早川的围攻下。 李如松咬紧了牙齿,他早欲报仇,但又知道不可意气用事。他想了想站起身来道:“回禀经略大人,倭将小早川部,立花部最为顽固善战,吾早有意灭之,眼下实是良机。” “但战与不战,在乎于晋阳城能够坚守几日,若是难以坚守,那么一旦我军与倭军交战,晋州城下倭军全师而来,则我军将陷入苦战!但若是晋州城倭军难以抽身,那么我军则可吃掉这股倭军,然后兵抵晋州城下,如此晋州城之围将不战自解!”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时候柳成龙站出来道:“金义使早以视死如归,晋州城上下军民一心,士气可用,老夫以性命担保,此城必能守得十日!” 其余朝鲜将领也是纷纷出生附和。 明军众将领闻言都是露出我们信你才怪的神情来。 但林延潮则知道历史上晋州城这一战守了七日。 于是林延潮站起身来道:“李提督,本经略以为可以姑且冒险一试!” 有了林延潮这一句话,顿时就不一样了。 “谨遵经略大人之言,末将领命!”李如松正色接令。 林延潮点点头道:“何人可为先锋?击破当前之敌!” 这个时候老将吴惟忠,南军将领王必迪,骆尚志,还有川将刘綎,辽将查大受皆是同时站起一并道:“末将愿往!” 林延潮见此点了点头! 军心士气可用! ps:恭喜历史啥时真实书友成为本书第十三位盟主! ps2:明日有更!求一下月票! ps3:兄弟姐妹们新年快乐! 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大战序幕(恭喜孤鸿夜飞版主成为盟主) 参将骆尚志,游击王必迪,副总兵吴惟忠有南兵三营将之称。 他们同出自浙江,都于蓟镇作为各军师范。 骆尚志有骆千斤之称,号称能举千斤,历史上朝鲜闻知南军骁勇善战,柳成龙特意请骆尚志从南兵中挑选了五六十人为朝鲜军队师范,这些师范与朝鲜兵卒同吃同住加以训练,一直到万历朝鲜战争结束,不少人在朝鲜病逝或索性在当地娶妻生子。由此可见朝鲜上下对南军战斗力的认可。 至于王必迪也是一员骁将,多次在众将士面前怼李如松,让他下不了台。 平壤之战后,南军北军因议功产生极大矛盾。李如松负气之下,亲率辽东铁骑深入碧蹄馆,最后遭到十倍于己的倭军伏击。 碧蹄馆之战后,北军指责南军救援不力,但其实是误会了,南军在平壤之战中负责攻坚伤亡很大,身为主将的吴惟忠,骆尚志都是负伤。 而且南军都是步卒肯定救援速度较慢。 当然比起碧蹄馆时的南军不,这次骆尚志,王必迪,吴惟忠三名南军大将却是主动请缨,实在令人感到又是意外,又是惊喜。 但是林延潮心想,南军战力虽强,但兵力却是不多。入朝时骆尚志部六百余人,王必迪部一千余,吴惟忠部三千人,加到一起不足五千人,且在平壤攻坚有所伤亡。而且南兵为前锋一旦陷入苦战,北军未必肯全力相救。 林延潮见此计上心来,起身称赞道:“这决胜之战还是要靠几位将军才是!” 听林延潮之言,刘綎,查大受顿时露出不服之色。 刘綎当即道:“启禀经略大人,末将从四川赶到朝鲜,就是为建功立业来的,这个前锋俺先定了!” 一旁查大受道:“刘总戎,咱们辽东地近,战马又比你四条腿跑得快,还是我来为先锋吧!” 王必迪道:“还是不必了,我们步卒走得慢,免得到时候有人陷入苦战,又说我们见死不救了!” 听王必迪如此说,北军众将都是怒目而视。 林延潮看向李如松道:“依李提督之见如何?” 李如松的两万主力刚冒大雨赶到,十分疲惫,他本不愿部下立即投入作战。但是南军这情况,他也明白,当即道:“既是如此就以查,刘两位总兵为先锋,吴总兵次之如何?” 林延潮笑道:“李提督之言大善!” 说完李如松对柳成龙道:“至于朝鲜各部可以侧翼我军前锋,或游击倭军!” 柳成龙见明军终于出战,激动不已当即称是。其余朝鲜众将闻之明军肯以主力出击,各个也是摩拳擦掌! 当即众将散帐,林延潮随吴惟忠兵马而来,现在吴惟忠进兵,他也当移帐至李如松那。 临别之际,林延潮再次见了展明,二人聊了几句后即匆匆作别。 林延潮,陈济川离去时,陈济川道:“老爷,此战十分艰难,是否知会吴总兵将展明安排在后阵?” 林延潮失笑道:“我早已关照过了。” 陈济川失笑道:“老爷,果真事事想在小人前头。” 林延潮道:“诶,这一战后展明可以实授游击,如此也算对得起他多年跟在我的身边吧。此事你先不要透风声,且战后再说。” “是,老爷。” 却说出征前还有一事,原来明军不少信奉武圣关公,故而在出战前都有拜关公的习俗。 当时是一位浙籍南军将领陈寅因在平壤之战中负伤,而到了晋州城之战前伤势突而痊愈,故而觉得是关圣显灵在庇佑他。 于是陈寅与南军将领拜祭关圣之时,也感染了很多朝鲜将领。关圣忠义之名,通过三国演义在朝鲜早就人人皆知,于是明军朝鲜将士在出征之前一并祭拜关圣,当时天空正好有异象出现。 众将士见此一幕皆惊疑不定,林延潮云此乃是关圣显灵,荫庇正义之师! 林延潮这一句话,迅速在明军朝军间传开,众将士都是信之不疑,从此以后朝鲜人每逢晋州城之战的日子年年都要祭拜关圣,此乃后话不表。 明军前锋的刘綎,查大受部因此士气大振,当即与小早川隆景部接战,作为毛利家两川之一的小早川因在碧蹄馆已遭李如松重创,加之在刘綎新式鲁密铳铁炮队攻击下不敌。明军一日三战,三战三捷! 消息一出,全军振奋,而小早川隆景不得不派人飞驰至晋州城下向宇喜多直家告急。 而晋州城下,攻城已至第五日了,倭军朝军双方都死伤无数。 前日倭军在城东垒起一个土垒,想要凭此居高临下攻城,结果守军从城内调来了火炮对着土垒开炮,当场打死了一名倭将,数名倭军,令倭军土垒攻城的计划泡汤。 而昨日倭将加藤清正又以龟甲车掘城,这龟甲车不惧石砸,也不怕火烧,正是突城利器。 倭军正挖掘得顺利,结果守军募集死士从城门处杀出,将几辆挖掘的龟甲车尽数捣毁。 身为总大将的宇喜多秀家明明知道晋州城犹如江上被大风大浪打得不停旋转的小船,明明马上就要倾覆了,但守军的顽强总是令他们在最后时刻挺了过去。 现在谁都明白晋州城迟早要被攻克,但是什么时候攻克心中都没有底。 “加藤殿下说三日可以拿下晋州城,但已用去了五日!” 加藤清正脸皮一跳,然后道:“若非昨日小西殿下对城门看守不严,令朝鲜人破坏了我军的龟甲车,今日恐怕我等早就可以在城楼上喝酒了!” “加藤殿下,明日有把握破城吗?”宇喜多秀家出声问道。 “或许吧,不是明日,也是后日,晋州城已是一推即倒。” “一推即倒,这话在三日前,加藤殿下已经说过一次了。”小西行长继续道。 “若非小西殿下攻击不利,三日前也该破城了。”加藤清正仍是一副你小西行长实在太废的表情。 “够了,眼下不是彼此讽刺的时候,”宇喜多秀家出声打断二人,“九万大军临于城下,却迟迟不能破城,现在伊达家的那个独眼龙来了,他知道后不知日后会如何嘲笑我等。” 正在商议之时,一名信使赶来向宇喜多秀家报信。 “什么?小早川殿下怎么不早说?”宇喜多秀家看信后很生气,似乎想要破口大骂,但又忍耐了下来。 “小早川殿下有他的坚持,他本想通过反击击败来犯明军再行禀告,但这股明军与以往所见到不一样,不仅火器极为犀利,而且士卒骁勇不怕死!” “所以小早川殿下见无法取胜,现在才来禀告?”宇喜多秀家问。 有的将领笑着道:“看来小早川家也不过如此,连明军的偏师都不能击败。” 信使大声道:“不,小早川殿下已经尽到武士的职责,只是......只是据我们在居昌刺探的忍者回报,明军似陆续有兵马抵至这里,有步军有骑军,甚至连被我们屡次击败的朝鲜人,也是重新集结了起来。” “朝鲜军队居然有勇气发动进攻?谁给他们的胆子?” 信使说完,在场的倭军将领神色渐渐有些变化,调整了马扎上的坐姿。 此刻天空依旧下着雨粉,大帐外的足轻们仍是通宵达旦地打造明日的攻城器具,然后一队又一队的倭军前往城下换防,防止夜间朝军的袭营,营地中足轻组头呼喝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和着奔跑士卒草鞋踏过泥泞湿地的踏步声。 这一切慢慢融入夜色中,攻城五日,城下的倭军多少有些疲惫了。 宇喜多秀家目光扫过众倭将们,他们此刻或多或少都露出担忧之色。 “明军怎么不早也不晚,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晋州城下呢?”岛津义弘突然发问。 无人可以回答他。 “难道身在王京的明军主力已经赶来了?”宗义调出声问道。 仍是无人可以回答他。 “中纳言殿下要有所决断了!” 说话的是黑田长政,他乃加藤清正的副将,其父是黑田孝高是丰臣秀吉的第一智囊,其子黑田长政反而是作为武将十分活跃。在从王京撤退时,黑田长政被李如松的骑兵追上,损失了不少人马。 “决断?”宇喜多秀家看向加藤清正,“加藤殿下,你以为明军真的不会来援晋州城吗?” 加藤清正道:“中纳言殿下,我仍认为明军没有胆子敢于我们一战,这些人马都是刘綎部或吴惟忠部,最多不过数千人,只要我军攻下晋州城,那么他们将不战自退!” 加藤清正的话语,得到了数名倭军将士的附和。 黑田长政道:“吾也赞成加藤殿下的建议,都战至第五日了,应该继续加强对晋州城的攻势,同时对增援晋州城的明军进行调略,让他们放弃增援的打算。” 宇喜多秀家一合折扇道:“不错,诸位都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不至于因为不存在的敌人而放弃了之前的决断,但小小晋州城居然能够抗拒至今,实在是我等身为武人的耻辱,秀家在这里拜托诸位明日用尽全力!” 说完宇喜多秀家向众将深深鞠躬。 ps:恭喜版主孤鸿夜飞成为本书第十四个盟主!顺便说句总管陈济川是他的龙套。 ps2:明日有更!还是求月票啊! 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大筒 “为免胜赖公的覆辙,秀家在此拜托诸君了!” 宇喜多秀家起身鞠躬。 而其余倭将也是一并起身。 小西行长,加藤清正也是意识到下面面对的是什么事?只要晋州城攻陷,那么无论身在王京的明军主力是否来援,他们都可以从容应对。 但若是晋州城没有攻克,他们将是进退两难。 宇喜多秀家所提到的胜赖公,即是倭国战国著名长篠合战的主将武田胜赖。 当时武田胜赖率领一万五千之众的武田家大军久攻德川家长篠城不下,结果不得不与前来增援的织田与德川三万八千之众的联军进行合战,结果武田家大败,导致数年后武田家灭亡。 宇喜多秀家拿武田家这一段众所周知的故事,来告诫众将! 军议散去后,众将们步伐匆匆,他们都知道明日将有一场恶战,这时天色已是昏暗,唯独晋州城城头上燃着的火燎格外醒目。 小西行长返回大帐的途中,心情有些沉重。 他蒙丰臣秀吉知遇之恩而有了今日,对他而言与明朝通商往来的获利,十倍于攻伐朝鲜所得领土。但是加藤清正这些武夫更贪图在朝鲜占领的领土,倭军一攻占朝鲜即急不可待地发布了《朝鲜八道国割制》,将朝鲜以日本本土的方式向百姓征收年贡。其中朝鲜所定石高一共是一千一百八十七万石,结果此举遭到了朝鲜百姓的激烈反抗。 倭军的战略上左右摇摆不定,导致了情况愈来愈不利。 这是他们身为大将所知道的,但对于眼前这些足轻,这些低级武士而言,他们又能从这场战役中获得什么呢?难道……难道真的会变成牺牲了那么多将士,最后却仍是一无所有地回到日本吗?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在这里又在作什么呢?一切的武略计谋,将士们的牺牲,最后只是为了成为后人的谈资吗? “摄津守殿下!”宗义调快步赶上。 作为对马大名,宗义调对于结束这场战斗,与明达成封贡和议的迫切之心,丝毫不在小西行长之下。 “对马守殿下,有何贵事?” 宗义调道:“在下觉得十分惶恐,朝鲜军队早已成惊弓之鸟,这一次敢面向我军突击,必然是明军主力赶来的缘故。” 小西行长反问道:“你是觉得明军给加藤殿下不敢一战的判断,是一等误导,他们真正的意图正是在晋州城下与我决战。” 宗义调点了点头。 小西行长道:“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晋州城攻不下并非是明军的圈套,而是我们自己的问题……再说如果是圈套,又是谁的圈套?谁又一早将晋州城作为预设战场,等着我们往里面跳?” 小西行长说到这里突然沉默。 他想到明朝那位经略大人,从一开始在国内,在朝鲜,对倭国都是主张封贡的。这令小西行长他们深信不疑,实际这就给了他们错误的判断,以为他是来议和的。 但实际上他在背后早已经磨好了刀枪! “巴卡那!”小西行长突然吼了这一句。 胜利能令我们在谈判桌上获得更多,这句宇喜多秀家的话突然将小西行长点醒了。 宗义调见小西行长的脸色有些狰狞,连忙道:“摄津守殿下,或许是在下多虑了,明军可能真是虚张声势。” 小西行长平静下呼吸,然后道:“总而言之,打下晋州城就可以了。” 说完小西行长大步离去,而夜色越来越浓。 三面包围晋州城的倭军大营,犹如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庞大巨兽,似乎随时可以将只有核桃大小的晋州城一口吞下。 但核桃毕竟是核桃,若操之过急,即便是巨兽也要崩掉几颗大牙! 一夜过去了,次日倭军尽投入对晋州城的战斗中,一场大厮杀也随之展开。 晋州城城下,倭军开始孤注一掷,不计伤亡的攻城。 城池的东面,西面,北面同时告急。 金千镒看着倭军疯狂的进攻,也是大为吃惊,当即组织朝鲜军民拼死抵抗。 守将张润,忠清兵使黄进先后被倭军铁炮手伏击阵亡于城上,而数名倭将也在攀城之战中战死。 倭军骁将加藤清正部又造出了十几辆龟甲车,再度掘城。 围城三面倭军之中属加藤清正部最为善战,在龟甲车的连连冲击下,晋州城的城墙已是摇摇欲坠。 金象乾奔上城头向金千镒道:“爹,我们已经用尽各种办法,火烧石砸募死士出城但都不能打坏这些倭车。” 金千镒眼见龟甲车一寸一寸地掘城是心急如焚,他看向其子正要斥责,但见其子身上衣裳满是灰尘与鲜血。 其左右的几十个穿着素衣,头扎白巾的义兵也是各个身上带伤。 金千镒沉声道:“再坚持片刻,天兵的三十万援军马上就要到了。” 金千镒说完但见左右义兵们没一个出声,但眼神都出充满了怀疑之色。这番话他也觉得说来没有底气,但以往都可以暂时安抚一下手下,不过今日似失去了效果。 “大人,援军真的会来吗?”一名十五六岁的义兵出声问道。 金千镒有些心虚地道:“嗯,会来的。” 一名四五十岁的义兵道:“大人,我们不怕死,我们怕的是朝中那些大人们,早就将我们忘了,让我们孤伶伶地在这里等死,如此我们即便战死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哪怕他们派出一兵一卒来救也是好的。就怕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援军。” 金千镒摇头道:“不会的,我来前柳相答允我了,无论如何要请明军来解救晋州城,大家暂且忍耐,明日……” “大人,我只怕柳相将你也蒙在鼓里,其实朝廷和明军早就把我们抛弃了!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救晋州城!哪位大人会在乎我们这些小卒的性命呢?” “呜呜!我不想死!”一名义兵一边哭着,一边拔出刀来砍城头上的青砖。 其余的义兵们也是默然垂泪。 坚守至第六天的晋州城实际上已几乎弹尽粮绝,金千镒面望着士卒们,他心底何尝不知道现在大势已去! 而晋州城窘迫到这个地步,但城下的倭军也是绝望。 除了加藤清正攻击进展顺利,小西行长与宇喜多秀家这边都没有讨好。 宇喜多秀家本就不擅长带兵,故而攻城战以及当初的碧蹄馆之战,都是由宇喜多家几位家老主持。 而身为总大将的宇喜多秀家除了于山头上督战,没有他事可做。 大半日过去了,宇喜多秀家看到虽倭军全力进攻,好几次在城头上抢占了部分城墙,晋州城看似就要攻破了,但随即朝鲜人就会杀到,将登上城头的倭军杀退。 在他看来城中的朝鲜军也明白明军援军似已不远了,抵抗得格外顽强。 此刻宇喜多秀家紧握着军配,不安地走来走去。 “中纳言殿下,毛利殿下禀告,今晨他在东北面发现明军侦骑,随后与明军李宁,祖承训部接战半日,双方不分胜负!” 此言一出,宇喜多秀家的几个部将不由道:“连善州方向的明军也来了吗?” “中纳言殿下,吉川殿下禀告,南江以南发现了数量不明,打着各色旗号的朝鲜义军!” 这时候几位武将见宇喜多秀家面色阴沉已是不说话了。 “中纳言殿下,伊达殿下从釜山发来军文,他本欲率军向晋州城靠拢,结果还没出城,釜山即遭到李舜臣的朝鲜水军袭击。后来伊达殿下虽击退了朝鲜水军,但港口战船已被李舜臣焚去十余艘,现在不敢擅离!” 一名部将分析道:“当初军议上小早川殿下就担心,明军或许是以晋州城吸引我军,然后主力直捣釜山浦切断我军退路,现在无论明军主攻的方向是哪一边?都令人头疼至极啊!” 宇喜多秀家面色铁青:“知道了,不必再说!” 宇喜多秀家情绪不太好,坐在马扎上喝了一杯清酒,这时候他又见到山下一名骑兵飞速而来。 此人插着小早川家的靠旗,宇喜多秀家见此立即起身奔向大帐外,随即此人翻身落马跪在宇喜多秀家面前。 “小早川殿下如何了?” 此人禀告道:“中纳言殿下,明军在今日早晨,调用几十门大筒对小早川殿下所在的本阵进行轰击!” “什么?”在场之人无不色变。 倭国虽注重火器,但是却缺乏大炮,所以他们将鸟铳称作铁炮,而真正的火炮称作大筒。 因为大筒稀缺,故而经历过平壤之战的倭军将领们见到明军攻城时那铺天盖地的火炮都是十分震撼。 “明军连大筒都调来了?”这一刻宇喜多秀家似听到了从几十里外传来的隆隆炮声! “小早川殿下回禀,他会誓死替大人拦住明军,恳请殿下尽快攻下晋州城!另外立花殿下那边也陷入了苦战!” 这名骑兵大声地言道,抬起头却见宇喜多秀家却似没有听进去,而是口中喃喃地在说什么。 半响对方才听清宇喜多秀家说的是‘大筒都来了,是李如松到了!不错,是李如松到了!明军真是要在晋州城下决战!’ 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火红 拂晓时候,小早川隆景的本阵之前数百米处。 昨晚刚刚下过一场骤雨,草甸上都还挂着雨水,脚踩上去是湿漉漉的一片。 明军的阵地前,火炮都用树叶遮掩着,而军伍之中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他们是翰林院修撰翁正春,以及编修史继偕,二人脱去官袍,只是作普通民夫打扮,这一刻他们来到了距倭军阵地不足一里的明军隐蔽阵地里。 却说翁正春,史继偕二人一介书生,不在翰林院里修史,却为何却千里迢迢地赶来朝鲜? 原来上一次火烧龙仓,收复王京之事,令京师百姓们十分的振奋,读书人是争相追看,所以这二人是受了新民报主编方从哲之意,特意前来朝鲜,作为普通的战地记者来到了明军。 一般而言,林延潮是将二人安排在后方的,如此得到军情既相对便利一些,同时也不会有危险。 但没有料到翁正春,史继偕居然丝毫不怕危险,无论如何也要亲临第一线,采集第一手资料,所以他们直接跟随大军前行。 这一次大战他们直接到了刘綎军中。 身为清翰林,虽说没什么权力,但在朝中的地位可谓是极高。一旦出了什么闪失,别说李如松,连林延潮也要被问责。 所以他们虽说一片血诚,但既然来到战场李如松不得不派精兵保护。 李如松让心腹家丁带着三百名辽东精骑来护卫二人,这三百精骑什么事也不用干,无论战况如何都不会出动,但只要二人有一点风险,他们就押着这二人火速返回大营。 因此辽东精兵对两位翰林是一肚子牢骚,但身为前军主将的刘綎,对于二人到来却是十分高兴。 大战之前,刘綎先让二人参观了自己的‘多国部队’。 等到闻之刘綎除了边夷之外,甚至连倭人都编入自己的部队,丝毫也不担心倭军反水,二人十分吃惊。但刘綎则是自信满满,果真次日在与小早川隆景地作战中三战三捷,实在大大杨了大明的国威。 到了这天夜里,吴惟忠部秘密赶到,并带来了火炮。 翁正春,史继偕早就听闻过明军在平壤以火炮大破倭军的故事,听说火器一来都是精神振奋,无论如何也是要猫到天明,看着明军火炮如何大显身手。 二人如愿以偿作为新民报的‘战地记者’,第一线观看了这场明军与倭军最大的决战! 二人不敢多作走动,他们猫在深山中,看着天边一点一点变明。 尽管浑身上下都是湿透,但二人却是一声不吭,他们知道身旁的明军将士比二人更加辛苦。 身旁的士卒都是穿着单薄的战袄,脚上的靴子都是湿透了,他们仍是埋伏在这里。 一名靠近二人的年轻士卒道:“老爷,把总说咱们在这里的事都能通过你们手中的笔让京中的人知道,这是真的吗?” 翁正春看着年轻的士卒道:“是的,不仅仅是京里的老百姓知道,天下的老百姓也会晓得,甚至皇上也能知道。” 这士卒露出了一抹憧憬的神色,然后道:“那万一……万一明日我走了背字,那么天下的老百姓会知道?皇上也会知道吗?” 翁正春闻言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半响后翁正春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卒精神一振道:“我的刘阿牛,浙江义乌人,我爹叫刘上巳,他是上巳那天生的,我爹从戚爷爷在时就在当兵了,我爹当年在福建给倭寇砍断了手不能当兵了,如此轮到我当兵了,我不怕死,就是怕死了就这么死了,除了我爹外,连个难过的人都没有。” 翁正春闻言点了点头道:“好的,你的名字叫刘阿牛,你爹叫刘上巳,你们的名字皇上会知道的。” “那就好了。”刘啊牛舞了舞手中的藤牌十分兴奋。 翁正春转头看去,但见在山间不知多少这样的明军士卒。 以往他读史书上的大战,都是憧憬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样的豪情,他总以为大战的胜负是由庙堂上那些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决定的。 但今日他看向这些不知名的小卒才知道,大人物付出的是智谋是与筹帷幄,但这些宛如棋子般的小卒,不是如棋盘上的棋子被人吃掉就吃掉了。 他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对于这场大战他们也是重要的参与者。 想到这里,翁正春心情激动,他为林延潮影响总觉得事功就是为天下老百姓做有意义的事,但将老百姓认为有意义的事记录下来也是一等事功。 于是翁正春从怀中拿出了用油布包裹的纸,借着天空一点鱼肚白的亮光,从取笔往墨盒了沾了一点墨水,于马上要成为战场的地方奋笔疾书。 他把这几天亲眼看到,聊过天的士卒军官们的话一一写在纸上。 他越写越是感动,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将这些无人所知的士卒,在异国他乡的土地发生的事记录下,尽管他偏离了方从哲要他记录战事的初衷,但他觉得这样更有意义。 天一点一点的明亮,翁正春奋笔疾书浑然不觉的,而史继偕则是渐渐透过山间的薄雾看清了倭军的阵地。但见倭将小早川拒守一座关隘,左右山势陡峭,只有一条道可以通过。 这样的地方按道理来说,应该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但倭军不知的事,明军有火炮这样的武器。 天边的层云随风卷动,一点晨曦已是在东方明亮,明军的士卒知道大战将起,拿出干粮啃着。 他们这些隐蔽阵地是护卫火炮的,但等吴惟忠部,刘綎部发动进攻后,他们也要投入战斗。 山后沙沙作响,可以隐约听见士卒的铠甲碰撞声。 老兵们拿出烈酒喝了几口权当暖暖身子,新兵们则是牙齿发颤,不知道是冻得还是紧张。 史继偕并非翁正春那样的传统文人,喜怒皆由文章出,以文章而动天下。他心怀抱负不小,有入阁拜相之志,但既然以后身为宰相,那么知兵是必须的。 他看见昨夜偷偷搬上山头的明军火器,有大将军炮二十余门,另外还有虎蹲炮。 这时候晨风吹过,正是寅时三刻的时候,露水打湿了明军上下的衣袍铠甲,就在这时候炮声响起。 这一刻史继偕几乎震到在地,但他来不及震撼即看见左右的明军皆是刷刷地拔出腰刀来。 明军的火炮一并响动,这一幕实称得上惊天动地。 后来逃得一条性命的小早川隆景之子小早川秀包回忆这一幕时,写着明军炮火如何如何之可怕,他当时正在关隘上巡防,听得炮声后是两名小姓拼死护卫在他的身前,死死将他拖下关隘。 但即便如此,他的耳朵一直嗡嗡作响,明军炮弹砸到城楼上,一块碎石飞来正好砸死了他最心爱的小姓。 史继偕亲眼看见关隘上的土石崩落,把守倭军在火炮之中来回逃窜,而自己的周围都是刺鼻的火药味。 明军的火炮足足打了三轮,一门火炮甚至出现了炸膛,炸死了周围好几个火炮手。 而这时候炮声稀落,随之响起的是满山的喊杀声。 吴惟忠,刘綎部的士卒从山上杀出一并直奔倭军的关隘,而翁正春本是奋笔疾书,但也被炮声打断,笔还丢了。 他看到炮声响过后,吴惟忠,刘綎的人马一并冲上,而在自己身旁之前报了姓名的刘阿牛也是举起腰刀藤牌,大喊一声冲下了山坡。 刘阿牛冲得极为决然,翁正春甚至连和他说话的功夫也没有。 翁正春不由有些哽咽,这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看了一眼,但见是原来林延潮的家丁展明。 二人也是认识许久了。 “翁大人你就在这里,哪里也不用去。” 喊杀声震耳欲聋,翁正春苦笑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否则也随着将士们一起杀上去了,此刻我真恨平日不通武略。” 展明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方才将士们都说,翁大人的笔会将今日的事记录下来,让天下百姓知道将士们的流血牺牲,这是比我们这样的莽夫拼去性命更值得的事。” 说到这里,展明脱去了披风给翁正春罩上,然后拔出了刀道:“翁正春,我知道经略大人对我有栽培之意,吴将军也关照我让我留在后阵,但是你若有一日看见了我经略大人,就告诉他,我展明此生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是他教给我的!” 说完展明也是冲下去。 翁正春正欲说话,但已是慢了,心底只期盼刘阿牛,展明都能平安无事。 关隘上已是被明军火炮轰开了一个缺口,无数明军都是杀向这个缺口,而倭寇也是反应过来,站在两侧的关隘上用铁炮对下方的明军进行轰击! 双方在关隘的缺口处,拼死厮杀! 无数明军将士在缺口处倭军搏杀在一起,翁正春此刻望去已是难以分辨山下哪个是刘阿牛,哪个是展明了。 他眼中见到的唯有穿着火红鸳鸯战袄的明军,犹如满山烈火一般向倭军侵袭! 翁正春永远忘不了这一幕,这是他在翰林院里修一辈子书都想象不出的。 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救兵 晋州城外倭军本阵。 日已西斜,白日疯狂般攻城的倭军仍是不肯退去,这一日攻城战堪称六日以来最惨烈一日,攻守双方可谓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除小早川殿下与明军激战外,立花殿下也陷入苦战,朝鲜王军今晨用臼炮,铳箭向立花殿下射击,甚至还有部分弓骑!虽说朝鲜王军不足作为敌人来考虑,但指挥的是曾经在幸州击败我军的权栗!而且主攻的也是明军!” “至于吉川殿下也禀告,南面的朝鲜义军愈来愈多,他屡次出战义军即是崩溃,但杀散了复聚,实在是令人厌烦!” 笔头家老船纪直盛向宇喜多秀家禀告道。 宇喜多秀家点了点头道:“看来明朝联军的主力是在这里啊!但小早川殿下与立花殿下都是关西名将,应该能维持吧!” 船纪直盛心想,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二人再能战,但只有八千七百人。 他们要如何面对数万明朝联军进攻,宇喜多秀家将希望都寄托在维持战线上实在是……是太乐观了。这无疑是让他们自求多福了。 船纪直盛正要进谏,却被宇喜多秀家打断道:“先说一说晋州城的战况吧!” “喔!小西摄津守那边今日伤亡了两百多人,本家阵中也伤亡了近两百人,倒是加藤殿下那边报来伤亡不到百人,而且龟甲车还掘城。” 宇喜多秀家点点头道:“很好,加藤真不愧是关白麾下的名将。” “是,主公,加藤此人虽是狂妄,但作战最得力的还属他。” 船纪直盛道:“本家也并非作战不利,实因为军役账上动员了太多兵力,导致实力不足!” 这一次征朝军役帐上丰臣秀吉给宇喜多家下达是一万军役,差不多是一万石动员四百人。但实际上作为丰臣秀吉义子,宇喜多秀家动员的是两万人马,这一点令领内家臣十分的不满意,认为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但因为如此出力,才能资历各方面都很平庸的宇喜多秀家,被丰臣秀吉作为奖励急先锋的例子,授予征朝总大将之职! 宇喜多秀家对于笔头家老的牢骚充耳不闻,而是道:“明军虽正在猛攻小早川殿下,但却不是李如松的主力,要是主力在此小早川殿下也不可能支持到现在了。就算李如松部都是骑兵,但从王京赶来马也疲了,人也乏了,哪里可以立即交战?” “只要我们先一步拿下了晋州城那么就立于了不败之地!”宇喜多秀家拿着马鞭,不住在本阵里踱步,然后转过头来道:“告诉本家将士,晋州城之战凡一番乘者,宛行三千石知行,永乐通宝五千贯!若其他家的将士,则赏赐永乐通宝一万贯!” “喔!” 背后插着两面靠旗的武士,立即策马而去,传递宇喜多秀家的命令。 消息传递至加藤清正帐中后,他倒是起身,左右母衣也是各个精神头十足,自入朝鲜以来加藤清正南征北战,无往不利,甚至成为唯一打到大明领土的倭将。 “宇喜多殿下终于动真格了吗?”加藤清正抚着唇须。 作为加藤家三杰之一的庄林一心道:“主公,城墙早已是松动,破城不用太久了!” 加藤清正双手抱胸笑着道:“看来是我建功的时候了,一万贯永乐通宝!吼!难道诸君都不想要吗?” 临近黄昏之时,残阳斜照着晋州城下这如血之地。 申时三刻,城北突然爆发出响彻四方的欢呼声! 经过数日的大雨浸泡,以及龟甲车的掘城,晋州城城北一角的城墙终于崩塌,露出了一条缺口! 加藤清正麾下的大将黑田长政当即率军杀去,城下上百面太鼓也随之擂动,三面围城的倭军无不高呼! “主公,晋州城破了!” 家臣向宇喜多秀家禀告,宇喜多秀家点了点头长叹道:“攻城第六日,我秀家的神风终于是到了!” 说完宇喜多秀家起身离开马扎,将马鞭丢在一旁,从腰间取出一把折扇,当着众将的门即兴跳起了一段能乐来。 众家臣对宇喜多秀家这段羊癫疯似的自嗨不以为意,当年织田信长在桶狭间之战,在决定出兵前,也是跳起一段能乐边舞边唱敦盛!也就是那首‘人间五十年誓如朝露’云云。 织田信长丰臣秀吉都是能乐好爱者,至于一直追随丰臣秀吉的宇喜多秀家自也是如此。 宇喜多秀家并非平家人,自不会在这场合唱敦盛,他一面舞一面长吟的是一首歌颂丰臣秀吉出兵朝鲜写的诗。 ‘丰公眼孔宇宙高,旌旗十万蹴壮涛。欲吞朝鲜噬明国,汝王我犬虎是猫!’ 宇喜多秀家跳完能乐后,以扇子向前一划,直直地指向了晋州城口中喝道:“破城!” 然后本阵附近的倭军将士一并举起了刀枪,大声疾呼道:“嘿嘿哦!” “嘿嘿哦!” 这是倭人胜利祝捷的欢呼,大战胜利之后,此刻宇喜多秀家认为自己已是胜卷在握了! 而城池崩塌的一刻,对于抵抗了六日的六万多晋州城军民而言,如同末日来临了一般。 作为总大将的金千镒望见这一幕,身子微颤,他知道此刻大势已去! 金千镒看到的是无数朝缺口处杀来的倭军将士,而把守这一段城池的朝鲜大将金海府使李宗仁率着士卒舍弃了弓矢,手持刀枪与倭军杀到一起。 这些英勇的朝鲜将士以血肉之躯为晋州城争取最后一点的时间! 不过面对源源不断的倭军,谁都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金千镒看见这一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闭上了眼,老泪纵横。 “大人!” “大人!城池被攻破,我们准备巷战吧!” “爹!城墙已是被攻破了,李大人他们守不了多久的,明军再不来,晋州城就真要破了!” 金千镒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的儿子金象乾,以及左右望着自己的将士。 金千镒对着众人道:“诸位,是金某骗了你们,没错,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援军!李提督与明军主力此刻还在王京,是我害了大家!” 金千镒此言一出,城上顿时一片寂静。 这时候但听轰然一声齐响! 众人望去但见城下倭军调集了上百铁炮对缺口上搏杀的朝鲜倭军不分敌我的进行射击! 十几名倭军朝鲜士卒被打死,手刃数名倭寇的猛将李宗仁,就这样捂着胸口倒在了城头上! 城头上静默了一会,然后下方的倭军高声齐呼,蜂拥地攻上城池缺口,朝鲜军失去主将后抵抗了片刻已是溃败下来。 金千镒此刻面色死灰。 左右上前扶起金千镒:“大人,到城中避一避吧!” 金千镒摇头道:“又能避到何处?” 不久崔庆会,梁山璹,进士文弘献,正字吴玼,参奉高敬兄等人纷纷赶来。 金千镒面对众人道:“城池已沦陷,今日当死于此,但我三韩子民宁死不屈!” 众人都是道:“宁死不屈!” 金千镒,金象乾与上百人一并退上了城楼。 金千镒极目所至,倭军已是从三面攻上城墙。倭寇将朝鲜伤员及尸体踢下城墙后大肆屠杀城头上的朝鲜士卒。 至于缺口处,倭军已是杀入城中,大多城中军民都已知今日无幸,有人仍作抵挡,拿起石头砖瓦木棍与倭军厮杀,然后全部倒在倭军的刀枪铁炮下,有人则是如没头苍蝇般在城里乱窜,但城池就那么大又能逃到哪去,再或者就是闭门关在家中,但坚固城墙都被攻破了,又哪里能指望一扇柴门抵挡住如狼似虎的倭军。 至于更多人则已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在那大哭悲呼,子唤父,妻唤夫,孩童们大声啼哭,晋州百姓携着妻儿走上南面沿江的城墙,下面则是滚滚的南江江水。 面对于此百姓们放声大哭。 痛苦!绝望!憎恨!各种情绪在这里爆发。 金千镒见这一幕悲愤无比,他命士卒在城下堆柴,然后与众将一并朝着王京的方向行跪拜之礼。 三拜之后,金千镒已是泪流满面道:“大王,臣已是尽力了。” 正当他准备下令放火时突然面有异色,回顾众将问道:“你们听到了什么?” 众将初时不知金千镒在说什么,后才有听起似轰隆隆的声音,这声音好似春雷响过。 众将听后一并疾奔向城楼北面! 一名将领手指着北方颤声道:“你看那山头!” 远处的山丘,无数面火红色的旗帜正翻山越岭而来,犹如红色潮水一般从漫山遍野上流淌而来。 又是数轮隆隆炮声响过,一路骑兵突进,前方举起一面大旗招展而来,但见上面赫然大书着一个‘明’字! 这日未时,明军李如松投入主力,击溃了倭军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部。 这一刻倭军阵地上下吹起了法螺声! 攻入城中正要屠杀的倭军将士不知为何要他们鸣金收兵。 而倭军本阵之处,宇喜多秀家等众倭将看着远处那如山的刀枪旗帜,浩瀚似海一般的军容无不目瞪口呆! 至于晋州城中的金千镒以及六万多军民百姓则无不喜极而泣,众人拥抱在一起。 “明军来了!” “我们得救了!” ps:恭喜书友freeman007成为本书第十五位盟主。 ps2: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不朽 风渐渐吹散了战场上弥漫的硝烟。 林延潮穿着绯红的官服,内着软甲在重重护卫下行至关隘处时,下马上前巡视战场,但见上面明军将士与倭军的尸体犬牙交错的倒伏着,折断的刀枪残骸处处都是。 陡然经历这一切,林延潮强忍胃中的不适,若非为了保持朝廷大员的形象他差一点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经略大人,是否到一旁歇息?”参将李如梅看出林延潮脸色很难看。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上千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不论他们是不是倭寇,但这一切也是吾所造成的,不看一眼怎么能行。” 林延潮这一番话,令李如梅等辽东将领不由刮目相看。 一旁的刘黄裳道:“经略大人,你此举乃救下了晋州城六万多百姓的性命,少杀而大戒,此是大功德。” 听刘黄裳之言,一旁李如梅等武将无不想到,怎么文官说话都这么好听。 正在这时候翁正春,史继偕二人已是迎了上来。 “下官见过经略大人!” 林延潮点了点头笑道:“战场凶险异常,二位身为文官不畏刀枪,亲临战阵,实在是难能可贵啊!” 翁正春,史继偕都是垂下头道:“承蒙经略大人夸奖,下官愧不敢当,只是略尽本分之事。” 史继偕道:“经略大人击破倭将小早川,立花部,一报我军碧蹄馆之仇,晚生已是写好文章准备递至京师,还请经略大人过目。” 林延潮微微一笑,将史继偕文章看了然后道:“文章写得精当,但着墨应该李提督他们身上,若非他们那得我等在此高谈阔论?” 众将都知道林延潮上一次龙山大捷表功之事。其他文官恨不得将如何如何运筹帷幄都写在自己身上,甚至与下面的武将争功,唯独林延潮于自己一字不提。所以这一次救援晋州,众将都恨不得在林延潮面前使出十成的气力来。 史继偕道:“晚生谨记经略大人教诲。” “兆震的文章呢?” 翁正春一言不发奉上给林延潮。 林延潮看了顿时默然,心底似被什么打动了,半响后只是道了一个好字。 林延潮继续巡视,这时候明军将伤亡将士正从关隘上抬下,至于尸体也是抬至一旁。 其余倭军尸体则由一群士卒上来抬走然后割取首级,战前林延潮许诺首级由吴惟忠,刘綎部两军平分,所以一时也没有谁抢割首级。 最后收割时,吴刘二人打算让没有见过血的新兵上来割首级!然后自有文官作为监军,一方面免得士卒抢夺首级为功,一方面防止有人以假首级冒充。 林延潮身为文臣,指挥作战之事他交给李如松,但酬功之事却必须亲力亲为,以保障公正。 看见明军尸体被抬下关隘,林延潮对左右问道:“阵亡将士,东征军以往是如何抚恤?” 李如梅道:“以往朝廷就是收敛好尸体,好生安葬,但这一次东征蒙皇上恩典,破例赐了两万两银子抚恤。” “两万两银子!”林延潮默默叹了口气,自己看了翁正春的文章亦觉得以往自己有些地方忽略了。明朝现在的财政,令士卒平日的军饷都给不齐,哪里还谈什么抚恤,死了能给块地埋就不错了。 正说话之间,林延潮看见两名军士抬着一名受伤的士卒放上担架。林延潮命对方停下,自己上面查看但见这名士卒的肚肠早已是破了,如此重伤显然是救不活了。 林延潮对那名士卒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有什么话要交代?” 那士卒目光空洞望着天空。这名士卒身旁的将领听了林延潮的话答道:“回禀经略大人,他婆娘去年病死了,家里还有一个老娘,以及一个两岁儿子!” 正当担架离去时,那士卒突然道:“这位官老爷!俺就要死了,求你发发善心照看好我娘和我儿!俺在九泉之下也感你的大恩大德!”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还有其他心愿?” “俺不贪心,但若还有就指望俺下一辈子不当兵。”那士卒喃喃地道。 一旁的将领闻言色变,不由林延潮的脸色。 但见林延潮点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说得对,是朝廷对不住你!你的抚恤银就由本部俸禄里给吧!至于你儿子,本部不仅养活他到十六岁,还供他读书!” “谢老爷!多谢老爷!” 一旁的将领也跪下磕头道:“我代他谢过经略大人的大恩大德了。” 林延潮扶起他道:“尔等为国征战献出性命,至于这些本部已觉作得太少了。” 翁正春见此一幕哽咽,他不由想起了刘阿牛,想起了展明。 接着林延潮又慰问了十几个伤员,见李如梅等人面有异色不由问道:“怎么了?” 李如梅道:“回禀经略大人,这些川兵南兵,有的伤得轻,有的伤得重,但所有的伤都是在前胸上,没有一个在后背,这令末将等佩服啊!” 林延潮道:“是啊,我东征军的兵都是大明最好的兵!” 正在说话时,一名骑兵驰来道:“启禀经略大人,大将军提督派末将来报,我军援军抵至晋州城外后,倭军除了倭将加藤率数千人断后外,其余尽是溃散而去!” “现我军已解晋州城之围,并歼灭倭寇断后之军,生俘倭将加藤!现在大将军提督已率轻骑与朝鲜义兵一并追击倭军!请经略大人先入晋州城歇息!” 李如松还是一如既往喜欢亲率骑兵追击敌军,林延潮点点头道:“本部知道了。有劳李提督了。” 林延潮当即作出入晋州城的决定,当他抵至晋州城下已是天黑,他听说今日下午时,城墙崩塌,倭军都已是杀进城中屠杀百姓,结果正在这时李如松率领辽东铁骑赶到,结果倭军仓皇失措,立即从城中退出逃窜。 城中守将金千镒等死伤惨重,无力拦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倭军逃出。到了明军赶到时,只是围歼了倭军数千断后的人马。 不过当林延潮听说晋州城逃过了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屠城的命运后,还是感到欣慰的。 到了城下后,刘綎,吴惟忠二人一左一右正迎候林延潮。 林延潮一见二人即下马搀扶道:“两位将军快快请起,你们击破倭将小早川,立下头功,本部必在天子面前为你们二人请功。” 刘綎闻言大笑道:“仰仗皇上的天威,托经略大人的福,末将是幸不辱命啊!”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看向吴惟忠,却见他一言不发不由问道:“老将军怎么不说话?” 吴惟忠不敢看林延潮再度拜下道:“末将来向经略大人请罪!”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沉,面上强自问道:“老将军何出此言?” 吴惟忠哽咽道:“末将有罪,末将没能听经略大人之吩咐,让展千总他……他殁了。” 身旁的翁正春,史继偕,以及于仕廉等人无不震惊,他们深知展明追随林延潮多年,二人感情有多深厚。 林延潮闻言身子一晃,一旁陈济川,翁正春,于仕廉立即搀住他,连呼道:“老爷(恩师),老爷(恩师)……” 吴惟忠道:“末将……” 吴惟忠心底是很担心的,展明是林延潮的心腹,这一下他阵亡于阵中,将来林延潮对自己若因此存下芥蒂,现在不会发作,以后就难说了。 林延潮苦笑道:“古来征战几人回,本部……我……” 林延潮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济川知林延潮要问什么于是道:“展兄他是如何战死的?” 吴惟忠道:“我军围歼倭将加藤之时,倭军负隅顽抗,双方厮杀甚为惨烈,展千总奋不顾身杀刃倭兵数人。我担心他陷入重围,欲替下他,但他仍是不退,最后死于一名倭将之手。” 林延潮此刻已是平复情绪道:“本部明白了。方才与小早川血战,你们也是伤亡不小,两位将军都是辛苦了。” “末将愧不敢当!” 林延潮道:“至于展千总,老将军也不必介怀了。要怪只怪我当初为何允他去朝鲜……” 这时候翁正春出声道:“经略大人,下官之前有见过展兄,他有一言让我带给经略大人。他说他经略大人的栽培之意他无以为报,但他此生只想为他愿为之事,这也正是经略大人教导他的。下官心想凤凰非梧桐不栖,若可以违其志而从流俗,那也并非凤凰了。” 林延潮闻言道:“多谢兆震,本部今日算是明白了展千总的心意了。展千总虽是本部心腹,但也只是我军入朝以来阵亡的数千将士中的一员。本部仅于他之死难过于心,此非为帅者之所为,诸位说对不对?” 众人闻言不敢答之。 林延潮默然片刻,然后勉强笑道:“诸位,本部以往读书时最崇拜的是燕然勒功之事,但今日想来那都是为记录帝王将相功业所刻的,却从来没有为将士所刻之碑。所以这一次平倭之后,我想要立一块大石碑,就在这晋州城,以奠阵亡众将士之英灵,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为抵御外侮而战死的将士们当永垂不朽!” 说完林延潮背过众人,然后举袖悄然拭泪。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告诫告慰 次日清晨,晋州城在晨曦之中巍然耸立。 晋州城城楼上下,明军的战旗随风飞扬。 这里早已设了高座供林延潮与前来晋州城解围的明军大将所坐,铠甲鲜亮的明军将士手持刀枪站满了城头。 刀枪倒映着晨光闪闪发亮,而通向城楼的马道上倡议使金千镒,府使徐利元等几十名城中官员将领都在此向林延潮跪拜。 “倭军攻破城池时,我等人人皆以为无幸,哪知竟得天兵救援,上使这番救命之恩,我晋州城上下百姓永世不忘!” 金千镒,徐利元等人几乎着流着泪道出后,经人翻译道给了林延潮与明军将士。 林延潮温言道:“救朝鲜百姓于水火,乃是吾皇泽被之意,你们要谢谢吾皇才是,本部不过是奉命而为罢了。” “谨遵上使之言,陪臣合晋州百姓上下谢过大明皇帝救命之大恩!” 林延潮道:“听说围城六日,伤亡于倭寇之手的士卒百姓不下万人,晋州城小兵弱,尔等能不惧强敌冒死入城坚城,这一点令本部十分欣赏。只要士不畏死,那么国家就不会亡,本部必会将汝等忠贞之心禀明圣上。” “谢经略大人。恳请经略大人发兵打败倭寇,我晋州城百姓只要仍有一口气也要报此大仇!小臣恳请经略大人发兵!” 明军众将闻言心底都有些嘲讽对方不自量力。 林延潮则道:“昔日马厩遭焚。圣人退朝问左右‘’伤人乎?而不问马一字。正如吾率仁义之师来朝鲜,并非为了扬名于邦国,而是为了救百姓免于涂炭之祸!” “方才我登城时由城上见得城墙下边蜷曲身子低声悲哭的百姓,以及满朝失去家人孩童,这命丧倭寇刀下的百姓是不能复生了,但因战乱而遭亲人离丧之痛又当如何磨灭?尔等与其图谋报复,却不如先好好安抚百姓,百姓才是社稷之根本。” 在场朝鲜官员闻言垂泪:“经略大人仁厚之至!我等谨遵经略大人之命。” 林延潮点了点头,不久左右道:“启禀经略大人,俘虏的倭将加藤,小早川二人已是带至城下!” 林延潮点点头道:“带上来吧!” 不久两名倭将五花大绑地被六七名明军押上城头来。 林延潮审视这二人。 但见左首是一名身穿金甲,身材极为高大的倭将。以大部分身高只有一米四,一米五的倭人而言,这倭将居然身高有一米九,不用想定然是加藤清正无疑。 “经略大人在此还不跪下!”随着吴惟忠一喝,押解加藤清正的左右两名南兵朝他的膝弯处踢了数脚,终于使加藤清正跪在林延潮面前。 林延潮看了加藤清正一眼,没有理会,而是转过头看向另一名倭将。 这名倭将则是显得沉静多了,从年纪而论绝非小早川隆景,而应该是其子小早川秀包。 不过小早川秀包与小早川隆景只是名义上的父子关系,二人其实是亲兄弟,他们都是有号称战国第一智将毛利元就的儿子。 小早川隆景是其第三子,而小早川秀包则是第九子,是毛利元就七十一岁时生的。 当时小早川隆景年已五十名下无子,但为了笼络小早川家势力,所以毛利元就让小早川秀包认小早川隆景作父亲,继承小早川家家名,作为小早川家下一任家督的存在。 而小早川秀包却不仅仅是作为小早川家未来家督的身份。他在十五岁时以毛利家质子的身份寄养在丰臣秀吉名下,被得到了其喜爱。 最后丰臣秀吉将名字里的秀字赐予小早川秀包,这在战国时称作一字拜领。 这在日本战国是很常见的事,身为大名经常把名字里一个字赐给家臣,如此拉近二人关系。如侵朝倭军总大将宇喜多秀家的秀字,也是从丰臣秀吉那拜领的。 而一字拜领又分上字拜领和下字拜领,上字一般指的就是通字。 何为通字,比如幕府将军足利家通字就是一个‘义’字,如众所周知的三代将军足利义满,还有第n代将军足利义昭。丰臣秀吉曾经打算认足利义昭为干爹,以武家身份以建立幕府,但为足利义昭拒绝。 至于丰臣家的通字就是‘秀’字,比如丰臣秀吉其子就叫丰臣秀赖。 由此可见下字拜领只是大名与家臣之间关系,而上字拜领类似于大名家族与家臣之间关系。 所以小早川秀包虽不是丰臣秀吉养子,但是有这个‘秀’即可知道,他在丰臣家中是类似于一门众(自家人)的地位。 小早川秀包是比征朝第二军军团长加藤清正还要大的大鱼,尽管在关系上加藤清正与丰臣秀吉更亲近一些。 至于二人被擒经过也不一样,加藤清正是在数万明军围攻之中,力战未逮准备切腹自杀时被明军‘所救’。而小早川秀包则是在关隘被攻破后逃跑,为搜山的南军所擒。 所以二人一个表现顽固,一个表现则沉静许多,也是可以理解。 果真小早川秀包出声道:“我是关白大人的养子,小早川家未来的家督,请求贵国给我武士相当的地位。” 经过陈行贵翻译,小早川秀包的话准确地传入林延潮与众官员耳中。 林延潮端坐不动,而刘黄裳对陈行贵道:“陈行人,问问他的话是否属实?” 陈行贵当即作为翻译与小早川秀包交涉了几句,然后向刘黄裳回禀道:“启禀赞画,此人确实在倭人中地位不低。” 一旁李如梅道:“刘赞画,我辽军士卒在碧蹄馆中不少都为此倭将小早川所杀,此人不可放过。” 刘黄裳还未说话,一旁于仕廉道:“李游击,此人当不当斩,要押至京师,由圣上裁断,除了经略大人以外,我等皆不可擅断,眼下我们是要从他口中盘问出倭人虚实为上。” 李如梅闻言称是。 正在说话之间,加藤清正突然暴起对着小早川秀包一阵怒喝,左右明军士卒一并拉着他,刘黄裳问道:“此人说些什么?” 陈行贵道:“这倭将加藤说让小早川不可背弃关白,武士只有一死,决不可忍辱偷生!” 林延潮闻言倒是笑了笑,一旁明军将领无不喝骂,而这时候金千镒上前跪在林延潮面前道:“启禀经略大人,此倭将加藤十分残忍无道,入朝鲜来多次屠杀我国军民,这一次攻打晋州城放言城破之后屠城的也是此人,恳请经略大人立斩此人为百姓们报仇。” 听了金千镒之言,林延潮不置可否。 这时候加藤清正则对着高坐的林延潮与明军将领破口大骂起来。 虽听不懂倭语,但众人无不大怒,一旁刘黄裳却低声道:“经略大人,这一次我军在晋州城下大胜,正可以挟势与倭军议和,而这倭将加藤,小早川都是谈判的筹码不可轻易杀之。” 刘黄裳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这时加藤清正仍骂声不止,林延潮向陈行贵问道:“此人在骂什么?” 陈行贵道:“他说我明军都是无胆鼠辈不敢明刀明抢与他正面交锋,非要等到攻城力竭时这才赶到,说他身为武将并不心服!” 林延潮点了点头从高座上站起身来,他从城楼上望去犹自可见昨日晋州城激战之惨烈。 陈济川给他披上了朱红色的大氅,林延潮从高座上走下,左右明军将士及朝鲜官员无不退避左右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林延潮直直走到加藤清正面前笃定目视对方,慑于他的目光加藤清正停止了大骂。 林延潮道:“我是明朝皇帝钦命委派的备倭经略林延潮……” 陈行贵在旁翻译作倭语言语给加藤清正,小早川秀包。 “……尔邦两百年来一直从海上衅我大明,我明朝皇帝知尔小邦并无共主,只是穷寇劫掠生事,所以这才不加兵惩戒。但是尔邦一再冒犯,将我上朝威仪视同无物,说来尔等之愚昧,乃上朝纵容之过,尔等之张狂,为上朝不惩之咎……” “……今日我率王师,万里来到朝鲜于此海滨晋州,执你们二人问罪于城下。尔等什么话尽可以禀给上国,吾会一字不易地上禀,但说完之后需有抵偿!” 陈行贵大声转述完林延潮的话,加藤清正听到这里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问道:“你要作什么?” 林延潮已回到高座之上:“传令!将倭将加藤斩首!” 听林延潮一言,城上无不震撼。 加藤清正露出不可思议之色,仿佛不信林延潮竟敢杀他。 随即城头号炮一响,然后两名明军士卒押着加藤走至城下,随即又是一声炮响,然后明军的军法官即托着一个盘子走上城头。 看过首级后,明军与朝鲜官员无不屏息静气。 而小早川秀包也是面色惨白。 林延潮看了一眼然后道:“倭将加藤入朝来一路屠戮百姓最多,凶残至极,今日吾以天子所授的便宜行事之权先行斩之,既告诫在朝倭军,亦告慰枉死百姓!此外并无他意。” “现在倭将加藤既已是杀了,也算罪有应得了,好生收敛他的尸首,再派倭人俘虏送至釜山浦去,让他魂归故国吧!” 听林延潮之言,众将一并道:“是!” 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胜歌 加藤清正人头摆上后,刘黄裳不发一词。 从城楼上退下后,于仕廉见刘黄裳闷闷不乐知他意思,道:“刘兄可是因经略大人不听你之言斩加藤清正介怀吗?” 刘黄裳道:“经略大人考量必有深意,或许是为了震慑倭奴,故而也不在乎是否将加藤清正送还。” 于仕廉笑着道:“我看倒不是,我以往在经略大人幕下时曾听个笑话,以往一位商贾有两件一模一样的古瓷,不知如何处置?这时有一闲人道‘吾有办法’,然后当着众人面将其中一件古瓷打碎。商贾大怒正欲发作,这人笑着恭喜商贾说‘老爷剩下之古瓷独一无二,以后岂非价值十倍’。商贾听了转怒为喜。” 刘黄裳略有所思,然后道:“所以经略大人杀倭将加藤,难道为示倭将小早川奇货可居?” 于仕廉点点头道:“我看有这个意思,但更深一步想来,倭将加藤杀了经略大人心腹。经略大人是为之报复!” 刘黄裳点了点头:“这就是公私兼顾之道。” 于仕廉笑着道:“或许如此吧,妄自揣测!” 当下刘黄裳与于仕廉都是大笑。 处置完之后,李如松,金元命各部也是陆续返回。 只是唯独李宁,祖承训部要次日才能返回晋州,据报得知李宁遭遇倭军化装成平民的死士袭击结果负伤,然后毛利秀元部乘势突进,结果明军小挫。 除了李宁,祖承训部外,李如松与朝鲜大将金命元,以及义军郭再佑都斩获不少。倭军在明朝联军追击下,已是狼狈退向釜山浦,若非倭将伊达政宗接应,倭军损失更大。 但即便如此,明军经略大营,也已经确认晋州之战的战果比平壤之战更大。 晋州城里中朝联军凯旋而归,林延潮打算率领文官亲至大门之外迎接李如松。 要去之前,刘黄裳提醒林延潮。林延潮以二品文臣的身份去迎接一名得胜归来的武将,此事传到朝中恐怕会有御史说道,天子也会认为林延潮刻意结纳军中武将,此乃文官大忌。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对于刘黄裳的好意是心领了,但仍是出城迎接李如松。 李如松归来一刻,晋州城上下都点满火燎。 星夜之下,立在城下的林延潮与城中的官员都是翘首以盼,结果等候了半天也不见李如松的明军返回。 众人都有些焦虑,莫非追击的时候又出了什么意外,碧蹄馆之战难道又要重演吗? 正在犹疑之时,从远方遥遥传来了歌声,没错,是凯旋的明军将士高唱的得胜歌! 远方燃气火把,犹如长龙般的骑兵队伍出现在了山峦边!雄浑辽阔的歌声直入天际! 当年徐达北逐鞑虏,元顺帝由从大都仓皇北逃,时元顺帝北逃之门后被改称为德胜门,也称得胜门。从此以后明军将士出征和归来经过得胜门时都要高唱凯歌! 眼下从远处再度传来明军那熟悉而又雄壮的歌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是响亮! 驱逐外虏,振我华夏,当如是也。 城上城下的明军随之放声高歌,如此热血沸腾的气势非言语可以形容。 城外随林延潮迎接的金千鎰等朝鲜官员无不震慑,面上表情更显得恭敬。 两处声音渐渐交汇在一起,无比雄壮,这时候明军骑兵已是抵至城下,士卒衣袍上都是血污,但马下皆挂满了人头。 “万胜!”不知谁高呼了第一句,随着城内城外的明军无不举起刀枪挥舞高呼。 “万胜!” “万胜!” “万胜!” 士卒们一个个从心底吼出,眼中热泪盈眶。一面面倭军的旗帜,一件件的倭甲,一副副的倭刀倭枪被丢掷在地,瞬间即堆作了小山。 穿着山文甲的李如松在大队骑兵簇拥之下,出现在城下,提督总兵的将旗正猎猎而动。见此一幕晋州城的明军无不振臂高呼:“万胜!” “李提督万胜!” “李提督公侯万代!” 李如松高坐青花大马上,矜持地与左右向他欢呼的将士抱拳作礼,而左右随从的亲兵无不将胸脯挺得高高的。 这方是我心目中的举世名将,雄壮之师,大明也是如日中天之大明!看着独受三军欢呼的李如松,林延潮心底如是想到。 这时候李如松方见林延潮在大门前迎候,李如松慌忙下马道:“不知经略大人在此,还请恕罪!” 林延潮托住李如松的手道:“能让我一见与卫霍齐名的名将,何罪之有呢?将军有宁夏平乱之功,平壤克城之胜,今日又加晋州之大捷,卫霍也不过如此吧!” “来人,取酒来!”林延潮道,“本部要亲自把壶敬李提督三杯!” 但见左右奉上银壶银碗,林延潮斟过亲自给李如松奉上。 大明重文轻武后,几个武将能有此殊荣。 李如松抱拳大声道:“谢经略大人!” 左右将士无不高声喝彩。 李如松接酒连饮三杯,与林延潮把臂入城! 刘黄裳见这一幕面上却有重忧。 当夜晋州城城内杀猪宰羊犒赏三军将士。林延潮写了告捷文书递送至京师。 次日林延潮在晋州大祭阵亡将士。 柳成龙等知道这一次是林延潮冒着抗命的风险,率军救下了晋州城对他无不感激,大祭这一日,朝鲜官员上下也是一并参加。 林延潮想起阵亡在晋州城城下的展明,不由在大祭之时痛哭流涕,明军将士见此无不感伤。 就在这时内藤如安,玄苏二人已是入京,石星不顾被人讥讽有主动议和之意,以兵部尚书的身份接见了二人。 主要谈判的仍是玄苏, 玄苏仍是拿老一套忽悠石星,石星听过后反问道:“贵使来京,可见识大明景物?” 玄苏回答道:“大明道路辐辏、市集繁华、人口稠密,此非小邦可及。” 石星闻言甚是满意道:“既知我大明国力鼎盛,那朝鲜是吾大明属国,关白为何侵犯?” 内藤如安道:“回禀石爷,日本求封,曾要朝鲜代请,但朝鲜隐瞒不报,故而举兵。” 石星斥道:“好胆,既是举兵通贡,那见天兵又为何顽抗?” 见对方无言以答,石星顿了顿道:“尔等蛮夷小邦不懂礼数,本部也不愿计较,如今尔关白当先书一表请罪求封,然后再计。” 石星关切的并非是封贡,也并非是朝鲜国土,他先要让玄苏拿出降表上呈明朝天子。 玄苏见此暗暗奇怪,怎么与自己打交道三位明朝官员是一人一套。 林延潮战和上态度坚决,其余一概不答允,但在封贡上可以许诺自己。 宋应昌可以看出有迫切议和,在条款上他对三浦倭的说辞甚至感兴趣,暗示在朝鲜国土的条件上可以给予便利。 至于石星又是不同,其他条件一概不问,最关切是让关白奉上降表。 石星继续道:“隋时,贵国使者来朝,国书中言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乎,时炀帝觉其言十分无礼,但未加斥责,而今对于贵国关白所提七个条件,不是不可商榷,但在于主从君臣之分上要有所明确,否则其他如何能谈?” 玄苏道:“蒙石爷天高地厚之恩,这降表乞封当然可以写,但并非封一人,小臣乞封关白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妻丰臣氏为妃,嫡子为神童世子,养子秀政为都督,仍为关白。” “另外丰臣行长(小西行长)、丰臣三成(石田三成)、丰臣长成、丰臣吉继、丰臣秀嘉,以上五员,乞封大都督。独行长加世西海道,永与天朝治海藩篱,与朝鲜世世修好。” “还有小僧玄苏封日本禅师,丰臣家康、丰臣利家、丰臣秀保、丰臣秀俊、丰臣氏乡、丰臣辉元、平国保、丰臣隆景、丰臣时信、丰臣义智。以上十员,乞封亚都督……直有未尽封人员,乞老爷赐给大都督札付十五张,亚都督札付二十张,都督指挥札付三十张,都督亚指挥札付五十张。” 石星内心大笑,这些不过是一些虚衔要多少给多少,看来倭人好名真是一点不错。 石星面上道:“你们讨要官职太多了,此事本部必须先禀过皇帝再说。” “烦请石爷了。”玄苏很是高兴,此事他与内藤如安商议过了,这小西行长,石田三成都是丰臣秀吉下文官派中议和的骨干,当然要大大犒赏,至于加藤清正则根本不会有名字出现,当然玄苏他们不知此刻加藤清正已是没了。 “至于封贡之事……”玄苏刚开口,即被石星打断道:“朝廷的意思是许封不许贡。” “既是勘合不成,议和也没什么好谈的了。”玄苏神色一变,方才良好的谈判气氛荡然无存,一副起身要走的样子。 石星当即道:“两位虽然封贡不成,但是其他事上可以商榷,具体宋经略,沈游击会仔细与你们说明。” 说到这里,石星起身离去。 石星回去心觉的两位倭使态度很好,看来和议之事大有可能。 返回兵部后,石星却看见兵部官员人人脸上都有喜色。 正在奇怪之间,一名官员奉上道:“大司马,这是朝鲜捷报露布,备倭经略与李提督在晋州城下大破倭军,斩敌两万!” 石星闻言神色一变。 一千三百六十章 石星的弹劾 紫禁城,文渊阁。 但见身穿一身大红斗牛服的石星,在官员的前呼后拥下疾步走过金水桥。 眼见石星行来,左右科道言官都是退避在道旁,恭敬的行礼。 这些科道言官位卑权重,放着一般权势轻些的部阁大臣,就算对面见了也只是一揖了事,从无避道之礼。 但石星是何人,当今天子尤为器重之臣,主持宁夏,平壤两役,声震天下。经过皇明时报,新民报一宣传,哪个老百姓不知道朝堂上有位敢于任事的大司马。平日里训斥起官员来也是疾言厉色毫不留情,不少人看见石星都是心有余悸。 所以即便是科道言官对石星也是恭恭敬敬在旁作揖,哪知石星疾行看都不看一眼,大步掠过。 这一幕令对在旁作揖的几位言官有些面上挂不住了。 “真是好大的威风!好大的架势啊!” “呵呵,那还用说,他是赫赫的石东明嘛!理应如此。” “呵,几位可曾听说了吗?石东明昨日上疏弹劾林三元了?” “怎么没听说,奏疏一上通政司那就传开了,朝野上下是哗然一片。晋州之战,此役可是罕有大胜啊!但在石东明眼底似……呵呵,当然石公是柱石之臣,难免有另外之考量,此非我等能知的。”对方笑了笑。 “恩,破敌九万,怎么看也是本朝少有之武功。但拿到抄本时,我还不敢置信。石东明简直是句句如刀,晋州之役明为大胜暗为大败,在京议和的倭使泣血哭诉,言我上邦出尔反尔,毫无信义。他要朝廷办林三元开衅之罪!” “哈哈,说来这词锋还真是石东明所书,真是文如其人啊。” “石东明,林侯官,二人真可谓一龙一虎。但我曾听闻坊间传闻,言年初王太仓遇焚诏之事,忍辱到林府林侯官出山。王太仓为何前去?还不是石东明所请的。如此说来石东明似有些坏了规矩。” “坏了规矩又如何?偏逢石东明欲当甩手掌柜之时,正遇上林侯官如此恣意进兵,还不赶紧将盆子扣他脑上好让自己脱身。故而君等莫笑石东明,换了你我易地处之,恐怕也好不了多少。” 几人都是露出深以为然之色。 “卢兄所言极是。但这二人龙虎相斗,朝堂上又要不太平。” 宫阙之中。 此刻重阳节刚过,天一下子就冷了,宫中照着规矩要饮菊花酒。 张诚,陈矩,田义等内臣都换上了罗重阳景菊花补子的蟒衣,入宫伺候着天子。 天子坐在大殿的软椅上,今日他刚去了慈宁宫听李太后说话。李太后年事已高,往年重阳都要登万岁山登高,今年却是上不去,自是在慈宁宫喝一杯菊花酒就算过节了。 对于天子而言心底自有些悲伤。 当年百官叩阙侯后,言官一直时不时的弹劾一下武清侯,潞王,现在眼见李太后身子不好,天子念此也是将弹劾武清侯,潞王的奏章全部留中不再过问,甚至还打算恢复武清侯伯爵的名位。 不过武清侯经过那么多事,除了偶尔欺男霸女外,行事也算收敛了许多。至于潞王则伏在藩府要多温顺有多温顺。二人今日这一切不得不说是拜当年林延潮所赐。 天子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看李太后,张居正脸色的皇帝了。但仍是不能事事顺心,皇长子虽已迁至慈庆宫,但言官仍是明里暗里地暗示天子皇长子何时能够出阁读书? 至于首辅王锡爵经被林延潮焚诏打脸后,也已经是彻底表明立场站到了支持皇长子出阁读书一边。 所以对于现在的天子而言,即已是挑明,但仍是还是能拖一日是一日。 不过对于天子而言,却发现了一些不好的苗头。 司礼监掌印张诚恭敬地奏道:“前些日子重阳节礼,宫中照例给慈庆宫赏赐,此事一直是由内府操持的,但节礼送至慈庆宫后,礼单不知为何到了皇长子讲官的手中,当时几位讲官寻到内府的人直斥内府于节礼有所短缺……” “陛下明鉴,缅甸,朝鲜都在用兵,国库不充裕,内臣们几个人当初合计,这宫里不作一个表率,那些言官们又要说道了,从另一面来讲也是为皇上分忧。故而内臣先将今年节礼比往年先减个三成,等到明年日子宽裕了再行补上。” “这也并非是慈庆宫如此,除了皇后,皇贵妃那,各个宫府里也是如此安排,但是讲官却拿此说事,直斥言是内府克扣。不仅将节礼退回,还将内府的人骂了一顿。陛下,不是内臣诉苦,这宫里的差役再卑微,但也是皇上的人,这些文官……” 天子打断道:“不要说这些……到底是哪几个?” 张诚心底暗暗一喜,面上道:“回禀陛下,当时出面的是翰林唐文献,全天叙。” 天子双眼微微一眯问道:“那其他人呢?” 张诚道:“其他翰林倒是不知。” “出什么阁?读什么书?”天子冷笑又问道:“皇长子六个讲官平日哪个人说话份量最重?” 张诚道:“论资历应是孙承宗,李廷机。” “当时二人都没有出面?” “回禀陛下,据臣所知倒是没有。” 田义道:“启禀皇上,孙承宗,李廷机在翰林院中威望都不小,但要论真正说话最有分量,最有主见的要属孙承宗了,这一次斥内府,臣怀疑会不会是他在后面挑得头。” 听到孙承宗三个字,天子眉头皱了皱。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昔日宋真宗用晏殊为东宫讲官,大臣惑之,宋真宗言,京中馆阁之臣无不整日嬉游宴赏,独晏殊不为所动杜门读书,如此谨厚,可为太子师。后晏殊知之答曰,吾亦喜宴饮游玩,怎奈家贫。若有钱亦往,无钱不能出尔。” “朕当初选孙承宗正是以为他可以为晏殊,今日来看他还真乃有钱亦往!” 听了天子之言,张诚等人都暗喜,孙承宗一直被士林视为大臣中的脊梁。他为皇长子讲官后在朝中声势越来越大,隐然成为如下一个林延潮那样士林领袖。这一次因为皇长子节礼之事惹怒了宫里,故而张诚特在天子面前告一个黒状。 而拿皇长子的事作文章,对于一直有疑心病的天子而言,实在再好不过了。 “陛下识人之明,古今帝王皆是不及。以内臣之见,孙承宗也只是有些板古而已。只是此事不知当如何处置?”张诚问道。 天子道:“明年皇长子就要出阁读书了!随他吧。” 张诚暗喜知天子不追究就已是追究了于是道:“老臣明白了。” 张诚说完退到一旁,这边陈矩,田义二人继续轮流奏事。 田义则是奏石星弹劾林延潮的奏章。 听到田义奏毕,天子沉思了一会然后道:“朕越听越是有几分不明白了,这石卿嘛,原来持意是主战的,但怎么到了后面越来越主议和了。这林卿嘛,原来持意是封贡的,但竟敢违意出征,越打越是起劲,最后还要不要封贡?还有内阁,王先生先是支持石卿主战,后又用林卿主和,后石卿主和,内阁也是支持,而这一次林卿违意在晋州城下大破倭军,内阁亦称此为勒石之功!此岂非毫无主见吗?” 对于此事前因后果众人都了然,石星主战是因为之前认为可以一战扫平倭寇。 但后来明军粮草补给不利,国库没钱,又兼李如松在碧蹄馆失利,石星从主战变为主和,也是见好就收的打算。结果朝中那些大臣,之前石星主战的时候,他们众口一词反对,现在打算封贡议和时,他们又众口一致的反对,提出了许封不许贡的主张。 石星两面不是人,正好出了林延潮抗命进兵的事,于是决定甩锅。 不过虽然事实真相是如此,在天子面前却不能实话实说。 因此如何接天子的话变得十分有难度,下面张诚,田义都不好接,只好一并看向陈矩,这样的奏对,也只有他能够接得住。 张诚轻咳一声,田义看向陈矩露出求救之色。 陈矩会意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默声站在一旁。 田义见此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回禀陛下,内臣以为礼臣兵臣意见不一,正是大忌。正所谓上下同欲者胜,当今之策莫过于调和兵臣礼臣二人,平倭大计只有一人主张就好。” 张诚道:“礼臣于晋州城大破倭军,诚然如内阁之言,此可为勒石之功,但违令之风却不可长啊!” 天子听了田义,张诚二人之言想了想,向陈矩道:“陈伴伴在此大事上,你为何一言不发?” 陈矩上前一步道:“启禀陛下,内臣以为这兵臣与礼臣二人皆是用事之臣,有此二人辅佐陛下,实乃社稷之福。” 天子道:“石卿的奏疏都如此指责林卿了还为社稷之福?如劾疏中所言,林卿不顾抗命出兵,违背兵部事先廷议时为朝廷拟定的赞画,倭酋已有降意,却兴兵赶尽杀绝,实为弃仁背义所为,一旦封贡失败,其咎皆在礼书,故而纵使大胜亦当问罪啊!” 众人看向陈矩看他如何答复。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大战影响 经天子质疑,陈矩出声道:“臣窃以为兵臣与礼臣在朝鲜之事意见相左,故而各有主张。但其心都是为了社稷,为了我大明的长治久安。” “兵臣以为朝鲜封贡事败起于晋州之战,但内臣窃以为晋州之战到底打得如何?礼臣还未有详细的战报,兵部也没有堪查,兵臣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此事之前在平壤之战有教训。内臣以为还是应先复堪晋州城之役然后再行定夺。” 张诚,田义本以为陈矩会为林延潮开脱,但哪知他将话题突然抛开,直接改定为晋州之战的真伪。 没错,平壤之役时,李如松的军功遭到了御史们的集体质疑,比如杀敌过万,实在令人无法置信。 即使李如松拿出一千六百多首级也是被认为杀良冒功,所以这一次晋州大捷,林延潮上疏言灭敌两万倭寇,缴获不计其数,仅以战果而论还在平壤之战的两倍以上。就令人有些不可置信了。 张诚道:“启禀皇上,臣认为陈矩言之有理,不仅要防止重蹈平壤之役覆辙,更重要是朝廷不能让边军将士寒心,若礼臣是因打胜战而降罪,那么朝野会有人喊冤,若是礼臣是因虚报战功而降罪,那么朝野上下则称陛下圣明。” “因此内臣以为晋州之战真假如何,甚至胜果如何?可以让兵部,都察院堪定再议。” “那堪定之后呢?”皇上反问。 “晋州之战若真有欺瞒之处,甚至以败为胜,那么当二罪并罚治礼臣林延潮之罪,这是毋庸置疑的。若是勘定属实,则再行议定不迟!” 听陈矩之言,张诚,田义二人都是道:“臣附议。” “臣也附议。” 天子点点头道:“晋州城之役,林卿以三万之众破敌九万,确实令朕将信将疑,听陈伴伴这么说,朕就有主张了,就派官员至晋州复堪。六科,都察院,兵部,另外再从山东,辽东两处抽调官员,还有张诚也派遣锦衣卫核实此事再行回报!” 众人没有料到天子如此郑重其事,对于战报进行部分虚夸是将领们打战一贯的旧习,甚至还有掩败为胜的例子。 而林延潮歼两万的战报,众人看来都有些水分,但随着石星上疏抨击,此事却不得不查。当然治你罪名的不是违命出击,而是虚报战功。 所以陈矩提出此事是要林延潮命啊!不知他为何会有如此主张。 故而次日,朝廷派五个衙门官员前往朝鲜的事,已是传开。 同时朝廷对于石星的弹劾不予批驳,对林延潮奏功不予嘉奖,这其中传达的意思,已是很显然了。 于此同时,晋州城之役虚报战功的传闻也是在京中大街小巷中传开,对于不少对晋州之战破敌九万,歼灭两万本就抱着怀疑的官员百姓而言,这样的传闻也渐渐有了市场。 以往晋州之战如此的胜果,早就被朝廷大肆宣扬了,但这一次却意外陷入了缄默,甚至连一向喜欢评论时事的皇明时报与新民报同时也陷入了沉默。 与此相反的是,晋州之战的消息传至倭国后,却引起了全国上下的震动。 这样的震动甚至堪比当年元军登陆九州。 当时丰臣秀吉正在名护屋召见沈惟敬。 之前沈惟敬与徐一贯,谢用梓等抵至名护屋后,丰臣秀吉对明国使团进行了盛情招待,命人带着他们游山玩水,而另一面向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授意对晋州城进行攻击,屠朝鲜百姓。 当宇喜多秀家复命说已经包围了晋州城旦夕可下时,丰臣秀吉这时才派出了外交僧玄圃灵三与明国使者进行谈判。 玄圃灵三还是老一套将日本入侵朝鲜的罪责都推到朝鲜身上,然后说太阁如何如何仰慕明朝,只要双方和议一成,日本甚至肯为明朝的马前卒征讨鞑靼。 当然除了利诱还有威逼,玄圃灵三说明朝若是不许,那么太阁将亲率二十万大军到辽东地界与大明皇帝进行深一步的友好协商。 徐一贯,谢用梓二人都被对方这样夸大的口气给吓到了, 但沈惟敬则继续大言不惭地说,明朝也有七十万大军横于辽东欢迎你们倭军随时参观访问。 沈惟敬屡屡提及明国七十万大军来威胁,这虽是老调重弹,但对于倭国上下却非常有作用。这令玄圃灵三不得不掂量再三。 双方谈判僵持了一段后,最后沈惟敬拿捏住日本人的底线,说你们如果继续这样的谈判,我们肯定是不答允的。 玄圃灵三如实回复丰臣秀吉,然后告诉沈惟敬,我太阁大人有大量,咱们可以退一步,在割让朝鲜四道与明朝和亲这两个条件中,只要二选一就可以达成议和罢兵的协议了。 沈惟敬说此事可以回去转奏,是否答允要看明朝皇帝的意思。 玄圃灵三听完沈惟敬的说辞表示了不满。然后玄圃灵三这边却是屁颠屁颠的与丰臣秀吉的心腹军师黑田孝高商议。 黑田孝高在征朝之初是作为征朝总大将宇喜多秀家的参谋兼后见役(类似于太子师傅),但是黑田孝高却一直反对丰臣秀吉对朝征战之事。 黑田孝高因此被丰臣秀吉召回日本,其为避免丰臣秀吉的怒火而出家,法号如水园清。 不过黑田孝高的智谋,仍是丰臣家或是整个日本最值得他人借重的。 玄圃灵三与黑田孝高说,丰臣秀吉准备以晋州之战的结果向明国使者施压,逼迫对方达成条件。 黑田孝高闻言则摇了摇头言,若是当初用前田利家,德川家康为主帅征明,事尚有可成,但现在小西行长与加藤清正势同水火,宇喜多秀家又威望不足,败因早已种下哪里会有胜算。 黑田孝高建议乘着现在还有优势,早早与明军议和,否则将来就晚了。 玄圃灵三没有相信,结果真等来了晋州之战败北的结果。 不仅败北,日本还败得极惨,小早川秀包,加藤清正被俘,还有大谷吉继等数名大将战死或切腹自杀。 小西行长,伊达政宗向大本营求援说,败军返回釜山后已无战心,四面都被明军朝鲜包围(其实并没有),恳请丰臣秀吉速速派援军或者战舰接应,否则十余万大军将不能生还日本。 玄圃灵三看此回报是大吃一惊,他真没有料到等来等去居然最后等来这个结果。 ps:年末事忙更新少,后面会补足。 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熊川谈判 败绩无法掩盖,必须上禀给丰臣秀吉。 此刻丰臣秀吉身处名护屋城。 这名护屋城会有人误以为名古屋,其实不然。 名护屋位于肥前国,也就是日本九州岛的最东端,是由征朝前一年并且由丰臣秀吉下令加藤清正和寺泽广高二人集合九州大名之力在征朝前线所设。 这里是日本转输至朝鲜的大本营,除了侵朝的二十万倭军外,这里还驻扎着十万大军,十万民夫及丰臣秀吉本人。 所以玄圃恫吓沈惟敬的二十万大军并非是虚词,而是略带夸大的实诚。 然而所谓明朝七十万大军,玄圃对沈惟敬以己度人就有些……他实在没想到看起来那么仙风道骨,德高望重的沈惟敬居然是个大骗子。 身为名护屋指挥征朝作战的丰臣秀吉,特意从大坂城搬来著名的黄金茶室,用以招待各地武将,指挥作战之余,整日也是忙着能乐,品茶。 但是现在丰臣秀吉过得并不舒坦,原来他的妾室刚为他生了一子。老来得子的丰臣秀吉十分高兴,但是发愁的是自己早已经选择了侄儿丰臣秀次作为接班人。 丰臣秀吉还将关白之位让给了丰臣秀次,以表明态度。 如果说这是丰臣秀吉的内忧,那么外患就是晋州城的围城之战了。 丰臣秀吉一面以和谈为名义,派出使者到顺天及盛情款待明国使者,一面令手下好不留情地屠戮晋州城,用宇喜多秀家的话来说,用战争来使得丰臣秀吉在谈判桌上获得更多的利益,逼迫明朝利益有所退让。 “和亲是取得与明朝对等的地位,就算是差一些也没什么,可以一国之下,而在朝鲜等诸藩国之上,如此既确立我日本的地位,也是对于强国的尊敬。”丰臣秀吉对于寺社奉行前田玄以言道。 “至于朝鲜八道,可以归还四道给明国,我们割取四道,将来可以将小一郎(丰臣秀次)转封至朝鲜。无论二者能达其一,都可以对出征西国大名有一个交代!也是我对天下的交代!”丰臣秀吉自信满满地言道。 烛光下,金碧辉光的黄金茶室内,这位精神焕发的男子正是以低贱出身而至日本第一人的丰臣秀吉。他的言语充满了自信的语气及时刻显露出不可动摇的决心。 但是前田玄以仍是道:“太阁殿下,若是明廷不肯呢?” 丰臣秀吉看了前田玄以道:“我听说明朝皇帝是一个自幼长在深宫之中,妇人之手之人,你如此没有阅历的男子可以驾驭如此庞大的帝国?誓如主公当年何等英雄,但几位少主哪一个成器的?” 提及织田家的那个男人,丰臣秀吉想起了当年为他马前卒时,被他呼来唤去的日子。 “猴子,拿我的马鞭来!” “猴子,拿我的太刀来!” “猴子,给我的皮垫擦一擦!” 那个目光鹰锐的男子,丰臣秀吉想到这里道:“吉野山上的樱花又要开放了,明年樱花季时,吾要在吉野山办赏花会,困坐在名护屋并非长久之计,晋州之战如若不胜,吾将亲自率军渡海与明军决战!” 前田玄以听后立即伏下身子道:“太阁殿下出兵之事还请三思啊!” “征伐朝鲜已使百姓十分痛苦,其中金钱上的损失更是难以估量。我们能动员出征的只有三十万兵力,但随着战事的进行还在不断的减少,臣实在不知打到顺天时还能剩下多少人。” “你这话令我想起了黑田那家伙……不少人与黑田一样抱着一样的想法,吾必须下一道命令任何从朝鲜撤回士卒,水手都必须处死!黑田他们不知道,越是困难的时候,越是接近战争胜负的契机,我仿佛可以看见大明之四百州!” 正在说话时,外头传来奏事的声音,丰臣秀吉重新坐下后,门扉被拉开。 “太阁殿下,这是小西行长从釜山浦派人送来的书信?”玄圃启奏道。 “釜山浦,他难道此刻不应该在晋州?或者是尚州?亦或是王京?” 丰臣秀吉一边质疑,一边接过信:“败得这么惨?连虎之助(加藤清正)也被斩首了?” 前田玄以失声道:“不可能。” “太阁殿下,看来黑田他是说对了,还请太阁殿下收回让黑田切腹的打算吧。”玄圃看了前田玄以一眼。 “你要我下令不许黑田切腹?”丰臣秀吉问道,一旁前田玄以,玄圃都是苦劝。 “黑田他已经出家了,还请太阁殿下饶他一命。” “是啊,如何也要念在身在釜山奋战黑田甲斐守的份上。” “黑田父子二人虽有是鲁直,但都是尽职奉公的武士。” 丰臣秀吉重新坐下道:“黑田之事暂时放在一旁。晋州之败,迫使我率军亲自渡海,再次竖起我的千层葫芦来……” “太阁殿下,眼下……眼下请恕我直言,晋州之败后,我军还是以与明军议和为上。” 丰臣秀吉叹道:“前田你不明白,既不能与明国和亲,也不能割据朝鲜国土,我要如何向天下交待?那么当初我征服的大名,都会群起反叛的。” 前田玄以道:“太阁殿下还有一条出路,若是和亲,割土不成,海可以退为求其次,达成封贡。这一点上明军的经略是答允国我们的。若能与明国重开堪合贸易,那么这些西国大名就有了源源不断的收入,如此就可以将他们掌控在手上,抵消晋州之战的不利局面。” 前田玄以继续道:“至于明军杀了加藤,我也要杀了他们的正使作为报复!那个正使自被拘留以来,不与我们任何便利,正好杀了为加藤殿下报仇!” 玄圃道:“万万不可,别忘了咱们还有小早川殿下还在明军手里。” 丰臣秀吉将面前茶几推到道:“难道就拿明国人没有一点办法?” 丰臣秀吉勃然大怒,二人都是跪伏下道:“太阁殿下,我等无能。” 玄圃微微抬起头道:“太阁殿下,我有一言不得不直言进谏,无论黑田说了什么,但是明国是大国,我们是小国。” “但是小国就应该接受大国的安排?”前田玄以质疑。 “二位不必再说了,我要渡海至釜山浦。”丰臣秀吉言道。 “太阁殿下?” 丰臣秀吉道:“我要与明朝进行谈判!我要看看他们的经略到底是什么人?” 而此刻身在晋州城的林延潮,已经闻之朝廷将要派人抵达进行勘合晋州之战的战果,这结果自己并不意外。不过朝廷官员仍慢慢吞吞地还走在路上,他却已是得知丰臣秀吉渡海而来抵至釜山与自己谈判的消息。 从晋州大捷到丰臣秀吉渡海不过十多日,太阁那充沛过人的行动力总算是让林延潮见识到了。 但是话是如此,林延潮却是有些担心,因为这场谈判很有风险,万一被言官知道,他有可能被弹劾。但林延潮考虑他有天子授予的便宜行事之权,来前王锡爵还暗示自己可以自己可以全权代表明朝与倭人谈判。所以林延潮决定还是冒政治上的风险见丰臣秀吉,这注定是一场名在史册的谈判。 不过就谈判的规格,地点,双方却是在争执起来。 第一件事就是谈判的地点,丰臣秀吉要在釜山谈判,林延潮要求在晋州谈判。 二人扯皮半日,最后议定到熊川谈判。 然后就是身份,明朝认为林延潮身为礼部尚书与丰臣秀吉这位尚未册封的日本国王谈判,是一等规格对等的谈判,甚至林延潮还有些屈尊。 但是日方认为双方平起平坐,抬出了丰臣秀吉是一国之主的理由。 结果明朝方直斥言日本另有国主,丰臣秀吉不过是关白(明朝还不知他已经卸任),位同朝鲜宰相。李山海,柳成龙等朝鲜宰相在林延潮也要恭恭敬敬的行礼。 林延潮,丰臣秀吉都不可能退让,因为这涉关国体。 所以因为礼数不能谈妥,最后双方商定,二人约定到一处地方,但彼此不面对面,只是派出官员来回跑递话。 其三就是随从数量,以及朝鲜官员是否参与。 丰臣秀吉看不起朝鲜官员,认为没有参加的必要,但林延潮十分坚持。如此他是一来向朝鲜表示我没有瞒着你的意思,二来也是要朝鲜国王为自己在天子面前背书。 所以在林延潮坚持下,明日双方谈判变成了三方会谈。 朝鲜派出王世子临海君,左相柳成龙出面。 然后就是随从数量。 这一次丰臣秀吉从倭国渡海听说带来了大量的兵船,据朝鲜方面上下不可靠的情报,大约有三万上下的倭军抵至釜山浦。 林延潮与明军将领研究半天,也不清楚这数量到底是夸大了,还是减少了。 不过为了这一次谈判,双方约定各自派出大军驻扎熊川,然后二边再各带五百名随从来到谈判地点。至于朝鲜方不许带任何随从。 据说朝鲜左相柳成龙对再一次遭到鄙视而显得很愤怒,但却无可奈何。 不过林延潮却表示要替小弟撑这个面子,允许朝鲜谈判使带着刀剑进入谈判处,丰臣秀吉不得不答允。 于是熊川谈判就在这样的场合下进行。 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浮桥谈判 熊川位于晋州城之西,而并不是晋州城与釜山的连线上。 选择这个地方,双方也是颇有考量,是丰臣秀吉打破常规的一等思维方式。明军主力皆在晋州城以东与釜山的倭军主力对峙。 但熊川这地方与王京和晋州城距离差不多,既可以视作两面对晋州城的夹攻,也可视作丰臣秀吉有绕过晋州城直袭王京。 丰臣秀吉从釜山浦乘坐战船,绕行至朝鲜西海岸荠浦登陆。事实上朝鲜水军李舜臣部自袭击釜山浦后,多次与倭军水军交战都没有占到便宜。 这一次丰臣秀吉率海船渡海而来,同时也表示一等不将朝鲜水军放在眼底的态度。如此也是丰臣秀吉一贯虚张声势的手段。 熊川城外,明军与倭军大军云集,大家同时默契地驻扎在一条河两岸十里开外。 到了谈判之日,双方各出五百随从,丰臣秀吉为了一显的气度,五百名随从皆是鲜衣怒马。 而双边官员会面的小河上,已经临时搭建了一条浮桥。 至于丰臣秀吉则坐在距离浮桥一里远的山上。 为了一显手段,倭军随即在山上搭建起营地。丰臣秀吉左右并非是用以往倭军本阵那等帐篷般的帷幕遮挡,而是使用奢华至极,用金箔金泥装饰的金屏风。 其随从五十名高举着薙刀,五十名高举着长矛,五十名高举着铁炮,其余侍者都是腰佩太刀,数间一骑地站在金屏风外戒备。 在大营后,则是跟随丰臣秀吉南征北战多年,见证了赫赫战功的千层葫芦马印。 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前田玄以三位丰臣政权中的文官派跟随在丰臣秀吉旁边。 丰臣秀吉手持太刀看着远方,徐徐道:“将日本的武名远播于朝鲜与大明,此信长公没有办到的事,吾却办到了,这一切真如梦幻一般,似怕梦醒来我仍是个尾张的百姓而已。” 左右闻言都是笑了。 而丰臣秀吉持马鞭向前一指问道:“怎么?明朝人还没来?” 正说话之间,但听突然传来几声隆隆炮声,丰臣秀吉左右随从的战马不住抬头嘶鸣,甚至有一名马匹受惊,将骑手拱下马来。 丰臣秀吉有些恼怒,这似乎有些下马威,远处但见河对岸烟尘滚滚,一队数百人的精骑出现在河对岸上。 这些精骑看来十分彪悍,各个似骑术了得,骑兵身上背着似三眼铁炮一样的东西,看起来格外骇人。 随即骑兵迅速在河边列阵,然后左右一分,但见一面旗帜立于阵前。 斥候回报旗帜上书‘礼部尚书兼经略防备倭寇之军务’,至于具体旗帜之下何人是对方主将谁都有些看不清了。 双方对峙了一阵,这时候丰臣秀吉但见明军派出一名骑兵抵至桥上,然后也喝令己方一名随从也策马行至桥上。 双方骑兵打了照面后各自向对方递了一封书信,然后调转马头返回大营。 随从向丰臣秀吉打开书信,但见上面写得是‘丰臣阁下亲启……最后是落款是经略林延潮’。 丰臣秀吉看了对方的书信很满意,然后当即命前田玄以挥墨写了答信送去。 双方又换了一名骑兵双向飞奔。 如此数趟后,但见丰臣秀吉一声令下,然后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前田玄以三人一并上马,在一名手持五三桐纹的骑兵带领下,缓缓走向浮桥。 而明军这边则派出一名手持玄武旗的骑兵,由明朝东征军帐下赞画刘黄裳,于仕廉,以及朝鲜左相柳成龙三人一并骑马走向浮桥。 两边人马很有默契地同时抵达了浮桥,然后同时上桥,走到了桥心的地方,双方各自搬出马凳对坐在桥上,开始了会谈。 不多时,就各有一人手持会谈记录离开浮桥递给浮桥旁的骑兵,然后骑兵持记录返回各自的阵中。 丰臣秀吉拿起双方会谈记录读起,眉头紧皱。 “我有一等预感对面的明朝人似很了解我的虚实。”丰臣秀吉自有敏锐过人的判断力。 随着会谈记录接二连三的传来。 丰臣秀吉预感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明朝人知道德川,前田这样外样太名的存在,之前那个明国副使不可能懂得这么多。他们了解我们日本,比我们了解他们更多啊!” “幸好他们还不知我与秀次的矛盾!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但难保以后会不会知道。” 丰臣秀吉放下会谈记录,现在双方都在试探摸底的阶段。 柳成龙代表朝鲜提出的谈判底线就是日本必须一个不留地离开朝鲜。 而明朝提出的谈判底线是和亲绝对不可。 这两边的反对,当下将丰臣秀吉在和亲与割地中二选一的打算给回绝了。 丰臣秀吉道:“石田还在朝鲜向日本蒙誓,派出朝鲜王子至日本为质上纠结什么,若是和亲和割地不成,那么一切也无从谈起。” “告诉三成态度必须强硬!” 谈判陷入僵持,不久后但见石田三成又提出明朝新的条件。 明朝提出和谈达成可以释放小早川秀包,归还大谷吉继的尸骸,但是日本必须承诺以后不得向朝鲜,琉球进兵,不强迫两国对他们称臣纳贡。 丰臣秀吉见此有些惊怒,明朝居然得寸进尺,不仅要庇护朝鲜,甚至连琉球也要庇护在内吗? 丰臣秀吉心想,据他所知岛津家对琉球可是欲染指很久了,但缺乏合适借口。而这一次征朝他要琉球出兵出粮,琉球却只答允出借部分粮食,却不肯派兵,这已是令他十分不满意。 一旦琉球如此,对马,五岛的宗家,五岛家恐怕也要生出异心啊! 可是德川,秀次确实为我心腹之患,万一明朝联络二人那么…… 丰臣秀吉不住踱步然后道:“告诉石田,从朝鲜四道退兵可以允许,但釜山浦本是三浦旧地必须让朝鲜割让,此外荠浦,盐浦也是旧地必须允许我们居住!” 双方就此就行激烈的谈判,商议了一番。 石田三成派使回禀:“朝鲜已同意重开三浦,但三浦之地只限五百名本国商人居住,且不得携带武器。” “可以,但釜山浦至少必须在一千人以上!至于武器必须携带!” 双方谈判使者继续往返。 最后两边达成共识,朝鲜开放三浦,也就是恢复至三浦之乱前的局面。 但对三浦的日本人驻扎都有严苛的限定,除了釜山浦外,居住人数不得超过五百人,同时携带火炮的战船不可以抵达。 同时明军也会在朝鲜义州驻军。 “义州!”丰臣秀吉不由感叹,“明朝人倒是借用我们的威胁,拿住了朝鲜人的脖子啊!” 一旁的家臣道:“无论怎么说,这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丰臣秀吉道:“还早着呢?明朝肯重开宁波,台州贡道吗?” 果真石田三成的回禀告诉丰臣秀吉,明朝官员坚决不肯在宁波,台州重开贡道。 但是明朝提出条件,可以允许两国转借朝鲜进行中转贸易,这就是贡道取于朝鲜的方案。 丰臣秀吉闻此已是表示道:“这是一个于三国都十分有利的条件!” “但是明朝的意思,太阁殿下必须接受明朝的册封,并作出对朝鲜,琉球不侵犯,不许其称臣的书面承诺。”家臣向丰臣秀吉言道。 “明国上下还是如此的傲慢!我是以武功统一六十六国的男子,而不是等着明国册封来的国王。既是明朝没有将我放在眼底,我会继续调大军渡海与明军决一死战!告诉石田他们不要谈了。” 在丰臣秀吉的授意下,浮桥上谈判的马凳被撤回,石田三成等人从五三桐纹的旗帜下返回。 至于明国使者也是从浮桥上离开。 丰臣秀吉远远地看见对方那面‘经略’旗帜下,一名穿着绯色袍服的男子,正用扇子遮着西斜日光,遥遥地向这里看来。 丰臣秀吉也看向了此人问道:“这就是明国的礼部尚书吗?” “应该是的,听沈惟敬说此人深的大明皇帝的信任,在明朝兵部尚书主掌征伐,礼部尚书则主掌封贡及礼仪!以此人的权势可以全权代表明朝的皇帝!”石田三成回禀。 “哦?他比家康公更了不起吗?”丰臣秀吉问道。德川家康是他统一天下前最厉害的对手,现在虽臣服于他,但丰臣秀吉仍对德川家康十分认可。 石田三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道:“或许吧!” 丰臣秀吉面色凝重地点点头道:“走吧!告诉明国人,不日我会给他们一个最后答复!” 说完丰臣秀吉这方徐徐退去。 而此刻河对岸的林延潮看着丰臣秀吉的旗帜而去,也是笑了笑。 他已是摸准了丰臣秀吉的底线,晋州城之战后,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与大明议和。谈判中他让人有意无意地挑拨他与德川家康的关系,就算不能奏效,也可令他起疑。 正当这时,朝鲜光海君与柳成龙一并走向林延潮。 二人突然一并向林延潮拜下道:“多谢上使对小邦的维持之恩,小邦上下无不感激!”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拿起折扇轻摇了几下道:“言重了。” 说完林延潮看向远处离开的丰臣秀吉旗印略有所思。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敲竹杠 却说朝鲜宣沙浦,负责勘合晋州胜果的明朝五方官员已经到达。 领衔的是兵部左侍郎于道之。 于道之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与前武英殿大学士许国是同年,又是半个同乡。 他的座船先在宣沙浦登陆。 因为于道之是奉钦命而来,故而正在义州督办粮草的蓟辽总督宋应昌是不敢怠慢,亲自到了宣沙浦。 宋应昌也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二人颇有些交情。 于道之的座船登岸后,地方是列队放炮相迎。 宋应昌迎上前去,二人笑着作揖。 于道之笑道:“岂敢劳年兄相迎。” 宋应昌腹诽,还不是看在你是皇上钦差,否则无论如何,他以尚书之尊也不会亲迎一位侍郎。 二人当即到小亭休息。 于道之笑道:“年兄别来无恙乎?” 宋应昌笑着道:“还不都是托了年弟的福。” 于道之抚须笑道:“不敢当,当年你我同榜相好的数人,李子华年兄于河督任上因挪用河道银的事郁郁而终后,还有守约年兄,古乘年兄先后病亡后,现在除了沈归德仍健在外,已是不多了。” 宋应昌双眼微眯,他与于道之相交多年,对他这位老友的脾气很是清楚,于是道:“年弟所言极是,不知年弟此来朝鲜可有别的差遣?” “实不相瞒,东征军这一次在晋州城城下大捷很是鼓舞人心,但朝堂上面对于晋州之捷都很有疑惑,”于道之一面看宋应昌神情一面道,“觉得有不实瞒报之处,所以我这一趟明着来慰劳,实际上也是奉了查探的旨意,说来让年兄心底有个准备” 宋应昌则道:“晋州之战报捷文书是经略起草的?于我何干?” “是啊,可是奏疏在几位阁老及本兵的眼里,你在旁附名了。” “这……据我所知确实没有瞒报,是前方将士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 于道之抚须道:“可是千里之外,朝堂上又不曾见到,去年辽东虚报战功的事还记得吗?御史挖出无头尸首,验看尽是辽民,多少人因此丢了官。再说这战功核算之事,哪里有一个准的?平壤之战首级也不过一千五百人,其余皆报溺死焚烧的。这事关键是在一张嘴上,能找个由头过去就好了。” 宋应昌知道了于道之的意思问道:“那么年弟有什么周全的办法?还请年弟多多美言!我的乌纱帽就全靠你维持了。” 于道之斟酌道:“难啊!实在是难啊!这信与不信都在上面的一句话,朝廷信你,一切都是好办,朝廷若是不信,那么一切都是白搭!你我都在兵部供职过,这官场上的积弊难道不知?再小的衙门都有小九九,又何况这么大的朝廷?” 说到这里于道之露出为难的神色道:“说实在话,我也有心与你们通融,但你怕当干系,我也怕担这干系。这晋州之战是林经略违抗朝廷旨意打的,既是由他一手经理,不如你去问问他的意思?” “还有此次不仅是晋州的战果,还有东征军的钱粮账目也是要核实的,你们交接清楚了吗?” 宋应昌当即明白了于道之的意思。于是宋应昌立即写信飞报林延潮,告诉于道之暗示向他们索银三万两,否则不会帮他们在朝廷上面说话。 然后于道之一行抵至平壤见朝鲜国王。 于道之又是拿出钦差大臣的架势,对着朝鲜国王好一阵刁难,动则又提及分国之说,然后又指责他身为国王不能守境安民,连累宗主国出兵出粮。 指责完后,于道之派人与朝鲜接洽官员说话,只要朝鲜肯拿些土贡给他,就可以替他们说好话。面对于道之的威逼,朝鲜国上下不得不屈从于他的勒索,向民间征派,弄得朝鲜百姓对此人是怨声载道。 敲完朝鲜竹杠,于道之这才来到了开城,而这时候林延潮已经接到了宋应昌的来信。 看后林延潮心想,这于道之果真是李子华同年密友啊,这贪婪敛财的本事可谓如出一辙,竟然都敲诈到朝鲜来了。 林延潮知道此人是大麻烦,所以与丰臣秀吉在熊川谈判后,即赶至王京。 林延潮还未抵至王京,宋应昌即在王京外的半路上截住了自己。 “贤弟,大事不好了。”宋应昌一见自己即面色十分凝重。 林延潮道:“哦?又有何事?” 林延潮以为是前事,没料到宋应昌却并非此意。 但见宋应昌低声对林延潮将事情缘由说了一遍。 原来于道之已通过渠道获知自己与丰臣秀吉谈判的事。于道之认为林延潮未经朝廷私下许和这乃大罪,义正严辞地指责林延潮此举实置天子与天下百姓于何地?所以必须予以重办!否则……否则就必须加钱……必须从三万两加到了五万两。 听了宋应昌林延潮瞬间恍然大悟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加钱啊!” 宋应昌低声道:“晋州之战后,倭军已有议和之意,其国主甚至亲自渡海而来,若是双方能定下盟约,那么老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林延潮看向宋应昌问道:“时祥兄的意思?” 宋应昌道:“现在出征钱粮账目上大概还有十几万,宋某想了下若是双方议和,那么贤弟不妨先拨出两万两银子,剩下的钱宋某东拼西凑借一万两。凑足三万两银子!” “可是还短两万?”林延潮反问道。 宋应昌道:“我与于道之有年谊,宋某不信他一点情面都不讲,慢慢与他磨去,要紧是你我要先过了这一关!否则晋州之战一旦报上去是虚夸,那么朝廷就会追究贤弟的抗命之罪啊!石大司马这时候对你是绝不会手下容情的。” 林延潮于此反问道:“若是倭军不退如何?” 宋应昌道:“该让还是需让一些,都谈到这个份上了。我看可以与倭寇达成协议,先让他们退兵,就以割让朝鲜三浦为谈判之底线。依我看如此不怕倭人不动心。” 宋应昌的意见,就是朝鲜局面退回正德五年时的情况,当时倭国在朝鲜三浦设立倭馆。 这当然与当初倭国使臣玄苏劝林延潮以三浦倭寇之名,来承认倭军割让朝鲜土地的事实不同。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倭酋是个不按照套路出牌之人,若是我们稍有退让,他必有警觉。” “那么依经略大人之见?” 林延潮笑了笑道:“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宋应昌失色道:“那么朝廷那边如何交待?” 林延潮笑而不答。 次日,林延潮,宋应昌在行辕设宴款待随于道之,及兵部,都察院,六科,山东,辽宁五方十几名官员,还有战地记者翁正春,史继偕二人。 这十几名官员本以为林延潮会给他们接风洗尘,但没料到却是普通的粗茶淡饭,不由有些失望。 于道之在席上道:“经略大人,这东征军的将士日子过得可真是辛苦!” 林延潮道:“于司马言重了,我等将士为朝廷效力,再大的苦也要吃的。” 于道之微微笑着道:“那可不是?朝鲜之役,朝廷先先后后都用去了近两百万两银子,能打到这个份上,全赖前后两位经略的运筹之功啊!” 宋应昌听了于道之这句话,面色有些难看,但他随即平复情绪,满脸堆起了笑容。林延潮笑道:“是啊,宋经略受封后,确实是战战兢兢,平壤之役灭敌上万,斩级一千五百余,后来碧蹄馆又杀倭数千余,这些并非宋经略一人之劳,而是三军将士用命,这奖赏抚恤下去,当然就花钱如流水了,但这钱不能省啊!诸位说对不对?” 眼见林延潮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众人不得不连声道:“正是,正是。” 于道之见林延潮化解他的这套说辞,倒也是在意料之中。 他开口道:“有功当然要赏,朝廷绝不会亏待将士,只是于某有一事不明,一个平壤之战已是这么多封赏下去了,那么晋州之战歼敌两万,到时候经略大人又打算向朝廷要多少的赏赐?” “林经略宋制台,于某不是责备的意思,你们切莫误会啊!还有一事,那么就是战功的勘察,晋州之战报上朝廷,其中有多少虚浮的地方,于某不知道。但王命在身不得不详查。于某来朝鲜前,本兵也是再三交待,国事愈发艰难,战功愈发不可滥赏,如此既令歹人有侥幸之心,也令朝廷白白损失的钱粮。” “所以呢?于某这么看,这两万倭寇咱们要查实,从各镇各协一层层地往上报,最后再核实。然后首级要认真查验,埋尸首的地方也要重新翻起来再验看过一遍,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大公!诸位以为如何?” 众官员们都是点头如捣蒜。 林延潮与宋应昌对视了一眼。 二人都明白,这于道之还真不是省油的灯,一套一套这是要置人于死地啊。 宋应昌给林延潮使了眼色,不可以再强顶下去,现在二人的乌纱帽可谓被于道之狠狠拿捏再手中。 “忍一时风平浪静啊!”宋应昌在心底说道。 反观林延潮则笑着道:“于司马果真是心细如发,就这么办吧!” 一千三百六十五章 人情 京城,东郊民巷。 离着翰林院不远处的一大门市房处悬挂着‘新民报’几个字的匾额,这里即是今年新开的新民报报馆。 原本新民报报馆就设在翰林院里,但排版油印等等都是不便,所以就搬至了翰林院外。 经过这么多年,新民报早已是成为京城最大的官纸。 新民报与教化为主天理报,侧重政论的皇明时报二者相较,其所表现的就是没有什么立场。因为没有预设立场,所以什么都可以谈,内容更显得亲民化。当然新民报固然是什么都谈,但唯独不谈任何变法与新政之事,在这一点上显得很谨慎。 此外新民报采用铜活字金属印刷,如此确保了报纸印刷的时效性,精确度及美观。这一点令皇明时报,天理报的编辑们实在是羡慕不已。 由此可知这处报馆可不是随便人都可以进,门口必须官兵驻守。报馆里当年从司经局里借出的铜活字印刷磨具,仅仅这一套模具值得十几万两银子。 新民报这几年的收入不少都拿来雕刻新字及备用字,但几万两下去了,还时不时要刻新字。 不过现在新民报一个月进项上万两银子,倒也维持得住。 这不今年在东交民巷这买了个气派的报馆,里面两栋两层的新旧报楼供翰林编辑们办事,还有几十间拿来排字印刷,外头则是京营的官兵来回把守巡逻。 放在衙门遍地的东交民巷这,报馆乍一看过去还以为哪个九卿衙门。 现在新民报大门是出入频繁,报馆的办事差员,各衙门的胥吏,以及随身兜着银子想要在报上打广告的商人们在此进进出出。 方从哲审完了一篇稿子,摘下眼前的叆叇闭目养养神。此叆叇乃是从南蛮手中购得,价值一百余两银子。 方从哲目力一向不好,戴上这叆叇就能看清蝇头小字了,故而十分喜爱,平日一向爱惜。 方从哲向来喜爱精美之物,本来以他的俸禄实买不起这叆叇,但身为新民报主编他一个月可支得上百两银,手头这才宽裕。 其实不仅方从哲如此,报馆里的翰林除了官俸,一个月还能领二十两的润笔银,即时随便一个办差每月支三五两银子也不在话下。 方从哲睁开眼喝了一口茶,侧头看向一眼窗下在东交民巷里往来的官轿民轿,然后对外道:“四民商铺的余掌柜到门口了,你们谁替我迎一迎?” 作为总编辑的方从哲深感疲倦,这才喝口茶的功夫,又来了一名不得不见的商户。 谈妥了广告之事后,方从哲长出一口气心想,这样的广告俗事,应该交给其他人去办,自己还是专心在新民报的稿子上,如此一来报馆又要大量招人了。 确实这些年方从哲顶替孙承宗出任主编以来,可谓是在京城的官场里积攒了不少人脉人情。比起正在慈庆宫作为皇长子讲官的孙承宗而言,手中掌握的权利反而更胜之一筹。 现在在朝堂支持事功的官员中,方从哲已与孙承宗,及刚刚出任天津巡抚的郭正域可谓平起平坐,声望更胜于袁宗道,李廷机,陶望龄三人。 当然方从哲自是知道,自己今日一切是拜林延潮所提携的,否则他现在不过埋头在翰林院中修史而已。 眼下京中舆论最关切的是在两事上,一就是皇长子明年的出阁读书,还有就是晋州之战。 林延潮当初的报捷奏疏,着实令京中士林舆论间兴奋,但还没经半日的,石星随即就上疏弹劾林延潮,将这股势头硬生生给按了下来。 至于天子对于晋州大捷,石星的弹劾都不置可否,又令人看得云里雾里。 皇明时报,天理报对此都是讳莫如深,而熟悉晋州之战这一切内情的方从哲,却没有在这个时候为林延潮仗义执言,反而还将前方翁正春,史继偕送来的‘战地报道’给压了下来。 对于新民报内部有几位翰林对方从哲生出质疑,方从哲明明手中有有利证据却为何不发? 方从哲此举实在有背叛林延潮之嫌,而官场上也有林延潮的门生明里暗里似质问似恳求,询问方从哲的意思。 方从哲却没有明言,最后被逼了急了才道了一句‘局势不明’。 当下就有数人指责方从哲实是‘明哲’,讽他保身之举,其实为了保住他新民报主编之位。更有甚者,林延潮被‘贬’去担任经略,已是朝廷上下让他‘背锅’之举,将来不可能返回京师。所以方从哲面对一个马上要失势的林延潮,也没有要保他的必要。 方从哲知道现在自己被人指责为忘恩负义的处境。 他到时不在意如此,而是拿起了下面翰林的一篇稿子。 原来稿子上写得是李靖当年大破东突厥之事。 那时东突厥颉利可汗因屡败于唐军,所以派执失思力入朝请罪,请求举国归附唐朝,并表示愿意入朝。 当时唐朝已是接受了东突厥的降伏,李世民还派出鸿胪卿唐俭、将军安修仁安抚颉利可汗。 但是李靖却认为东突厥以为唐朝议和,必会放松警惕,于是不经禀告李世民,自己率一万精骑从白道出兵袭击东突厥,一战灭亡了东突厥,并生擒了颉利可汗。 李世民对于李靖之抗命并不介意,反而大加赏赐。 方从哲看了这份稿子,露出了赞许之色,再看了一眼但见上面稿子是由翰林检讨周如砥所书。 周如砥是万历十七年进士,也是林延潮的门生。 方从哲欣然将稿子放在一旁,然后对外道:“去请周编辑来一趟。” 不久周如砥抵至,方从哲笑着道:“这几日报馆里不少人来找我,唯独你不来,默不作声写了这稿子此乃何意?” 周如砥道:“回禀主编,正是稿子上的意思。” 方从哲点点头道:“好。你可以回去了。” 周如砥一愕,然后起身走到门前时突然停步道:“主编,眼下朝堂上下舆论多不利于经略,晚生写此稿也是想略尽绵薄之力。” “哦?”方从哲道,“你忘了经略当初创立此报时所言的话吗?一在于求真,二在于不偏不倚。若是我在新民报上为经略说话,岂非有党护之嫌?如此是帮上忙吗?” 周如砥道:“主编难道忘了,正是因为有经略在朝主持,新民报才能不偏不倚地发声,难道真为了不偏不倚而失去不偏不倚吗?” 方从哲点点头道:“你这话有些道理。” 周如砥道:“这几日不少编辑都说主编不作为,然而周某则不这么认为,新民报办报到今日可谓家业不小,主编经营到这个地步上,而不愿意卷入此事可以算是人之常情。但是我们又不是故意偏帮什么,而是就此说出应说出的话而已。若是连发声都不能,又何谈不偏不倚呢?” 方从哲则道:“你以为我爱惜羽毛,这才不敢仗义执言吗?其实眼下朝堂上事态不明,越在这时候越不可轻举妄动,动了反而贸然将自己搭上,或者授人以把柄。所以不为而是为了为,但不为也不是丝毫不为。” 周如砺走后,方从哲于房内默默琢磨,现在钟羽正已从吏部都给事中调任,孙承宗为皇长子讲官不可轻易卷入此事,郭正域又远在天津,朝中对此事能说的上话的也唯有自己了。 可是新民报虽在士林间有所声望,但这个头不可以由自己来起,朝堂上必须由足够有分量的大员为林延潮说话,然后自己再随之造势,然后朝堂上自然有人上疏为林延潮说话。 方从哲看向桌上那篇稿子心道,就拿他来投石问路好了。 次日新民报以李靖破东突厥事发文,正好写在文中一处。 文渊阁内,三辅张位道:“自晋州奏捷以来,石东明弹劾林侯官,满朝上皆慑于石东明的威势,无人敢发声。现在新民报以李靖破东突厥之事举例,你看以后会不会引得满朝上疏呢?” 心腹道:“天子最恨结党,若是有官员这时候上疏维护林侯官反是不利。” “有这个道理,”张位道,“近日林侯官写信与我言,初步可与朝鲜达成屯兵义洲之事,将功劳全推于当年我的运筹之功。说来当初我与林侯官也不过聊了几句,他出镇朝鲜时,曾与我说过此事。我虽认为此事不太能成,但也支持了他。” “但是现在此事真叫林侯官办成了,若真是能在朝鲜重新设镇,重设铁岭卫于朝鲜,并雇辽民屯垦,此不亚于开疆扩土,最妙的是此事还是朝鲜提出。如此足可为旷世武功,我也能因此名垂青史。” 心腹道:“这一次是林侯官与石东明相争,内阁之前不表态,是不愿介入兵臣与礼臣之争,但现在既是林侯官想得如此周到,主动给老爷献上如此大礼,那么我们也不能不纳啊!” 张位微微笑着道:“诶,不是给老夫献上大礼,而是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只要此事能办妥,吾纵然开罪石东明又如何?你回头就授意几位科臣联名为林侯官说话吧,还能卖一个人情。”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六十六章 尽力 阙左门,九卿廷议。 散议后,石星与首辅王锡爵边走边聊。 石星道:“元辅,正如方才廷议所言,我大明与倭国有什么仇恨,为了藩国如此已是仁至义尽了,现在当立即与倭议和,然后全师而还。” “为了达成此事,石某建议撤换备倭经略及蓟辽总督,令林侯官与宋仁和立即回京待劾!” 石星几句话下是杀气腾腾,王锡爵觉得石星此举有些太过,但面上道:“这现在换将怕是有些不妥,若是东事再有起伏如何是好?” 石星道:“倭寇经平壤,王京二战后,胆气已衰,晋州之战不过是画蛇添足。石某相信倭寇早有议和之念,听闻倭酋关白平秀吉已亲至釜山,这组显求和之诚心。可以一劳永逸解决倭事。” 王锡爵有些意动问道:“那么你心中可有人选?” 石星精神一震道:“我保举兵部左侍郎顾养谦为备倭经略,原山东巡抚孙鑛出任蓟辽总督。” 王锡爵抚须沉吟道:“好吧,此事你且上疏吧,但皇上那准不准,老夫可不敢担保。” 有了王锡爵首肯,石星欣然离开阙左门,一旁侧眼旁观的张位上前对王锡爵道:“元辅,可否借一步说话?” 再说石星回到兵部后商议,众人在于石星积威下都是不敢出声,唯独职方司郎中申用懋质疑道:“启禀大司马,倭寇遣使议和之前即派兵围攻晋州城,还放言屠尽城中百姓,如此狼子野心,怎可相信他现在求和之诚心,而轻易退兵,反令倭人看轻,将来必留后患。” 石星听了老大的不满意道:“正是因为之前晋州开衅,本来东征军早可班师回朝,眼下多添变数,再有什么后患,也是经略一人担之!眼下还师议和才是上策。” 申用懋闻言无语,无论他如何说,石星已是决定以罢林延潮,宋应昌为部议结果上疏。 眼见事已成定局,石星满意而去。 次日,石星坐着大轿从府中上衙,他看了一眼京城大街小巷渐渐苏醒景象,然后放下轿帘闭目默然沉思。 现在钟羽正已离吏科都给事中,林延潮在科道中势力大减。就算有些他的门生在科道里,但他当年是小座师,王锡爵才是大座师。没有王锡爵的吩咐,这些人是不敢轻易上疏。 再加上此子又已是离京,身在千里之外又怎么能遥控朝政,他还以为他仍是礼部正卿不成?何况上次焚诏之事,天子早有意罢他官职,这一次晋州之役后,且让他回乡教书,也算是他石星成全林延潮了。 石星想到这里点点头,林延潮最大的问题就是人不在京师,只要朝堂上没有比自己官位更高的官员替身在朝鲜的林延潮说话,那就绝无可能扳过这个局来。再说天子及首辅王锡爵正是在器重自己的时候,石星料定林延潮翻不过这个局来。 石星心底定了定,又是心道,朝鲜之役可保得明朝边境几十年太平,此事平复后过个几年再找个由头请林侯官出山吧。此人是有治世之才的,不可以埋没了,但朝鲜之事的担子也只能先由他来担着了。 石星想到这里,这时候外面管家敲窗道:“老爷,通政司那边消息,兵部给事中张辅上疏弹劾老爷。” 石星一愣,这张辅是万历十四年的进士,是王锡爵的门生怎么会弹劾自己。 随即他转念一想张辅是江西南昌籍,平日似与张位走得更近,莫非张位表态支持林延潮,如此可就不妙了。 “疏中说了什么?”石星沉声问道。 “奏疏还未递至文书房,这是通政司的人偷偷抄录下来给老爷密禀的。” 奏疏没至六科前,任何官员都不知道奏疏内容,但通政司的人提前一步抄录下来,也是给石星通风报信。 石星从轿窗接过劾疏看了起来,但见疏中指责石星以议和为诱饵,认为倭人会心甘情愿地顺从他的决定,这到底是石星自以为聪明,还是认为倭人之蠢不可及。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石星之前对满朝文武解释议和是一等计谋,可以退敌。 但是被张辅之这样一讽刺就成了石星用议和布了一个局,倭人完全按着他规划来走,好似就石星神机妙算,倭人都是傻瓜一般。 “此乃误国之言!”石星手心将抄疏揉捏成团,此疏戳中石星痛脚,“书生怎么会知道其中关键?” 石星长叹一声,默然看向街巷:“又有何人能知老夫苦心?” 新民报报馆,从小楼上望去楼下的东交民巷依旧是车水马龙。 “兵部给事中张辅是张位的人,他既上疏了,也代表张位出手了,此人能在内阁说一句话顶我们说一千句,如此我们也该有所动作了。” 小楼内方从哲拿到通政司的奏疏抄本如是对周如砥言道。 “那么敢问主编,我们要怎么做了?” 方从哲道:“联络认识的科道言官,一并上疏为经略申辩,至于翰林司官则去几位辅臣那请愿,但是皇长子讲官那边不可参与此事。至于明日我会在新民报上将翁,史二位的文章刊出,以正视听!” 周如砥深以为然道:“如此太好了,方主编,经略之危可解了。” 方从哲笑了笑道:“你不怪我了?” 周如砥笑着道:“之前经略被满朝上下猜疑时,主编没有站出来说话,我等确有误会一二,但现在没事,一切都解开了。学生向主编赔不是了!” 方从哲摆了摆手笑着道:“你昨日说没有经略哪里有你我今日,其实不然,经略今日已是位极人臣,二品大员,荣华富贵有之,他又有何求呢?今日就算是回乡教书,以他三元及第,继承事功学统,将来史书上一定会有他的一笔!” “但是你我呢?你仅满足于史局修书,报馆写文吗?恰恰是你我以后不能没有经略的提携,甚至以后经略想要激流勇退,但你我也要想尽办法推他上去才是!” 周如砥闻言吃了一惊,他没料到眼前这位戴着叆叇,身材瘦弱的方主编竟回说出这样一番话。 “这话你听不明白了吗?大明立国两百余年,不是修修补补可以走下去的,譬如申吴县,王太仓他们一直不愿为大动筋骨的事,但早晚有识之士会明白这条路是走不通。不变法国家必亡,不新政天下必失,此事又有谁来当之?学功先生既替我指出这条路,就要带着我们走下去,因为这是我辈应为之事,学功先生及你我皆责无旁贷,既身入此局,就要为天下,为江山社稷做力所能及之事!” 周如砺闻言一揖到底道:“学生多谢翰长指点!” 但见方从哲温和地笑了笑,又恢复了儒雅文士的样子:“以后你到我的外间来做事吧!” 周如砥看了一眼主编室内外的桌子,当即道:“学生多谢翰长提携!” 方从哲闻此满意地点了点头。 翰林院里,陶望龄与袁宗道,杨道宾,唐文献及几位年轻翰林正在慷慨陈词。 “敏道兄方才问得好,大宗伯与大司马二人都是主张封贡议和,他们有什么不同?这话正是我要说的。” 陶望龄喝一口茶,当即对众人言道:“大司马之议和,也是当即大多数官员的想法,他所主张出兵援朝,其意只想让倭军退兵就好,将来恢复到倭寇入侵朝鲜前的局面,凭心而论你们是不是也是如此想的。” 不少翰林也是点了点头。 “但岂不知在大宗伯眼底,天下之事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不断向前的,此才为不易之易。现在倭国既出兵朝鲜,打破百余年来与我大明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那也就意味我们再将倭人赶回去,两家互不通来往已是不能了。” “与其如此倒不如顺应天下大势,今日一战将倭国打服气了,然后让倭国如蒙古朝鲜一般向称臣于我大明,而我大明再通过贸易从倭国赚取大量的白银。诸位可知,倭寇俘虏已向北镇抚司全招了,其国内盛产白银黄金,一旦为我大明所有,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所有人目光都是露出憧憬之色。 “而大司马如此议和,恰似别人打你一拳,你还他一下,疲于应对不说。此举更似少年中国说里,老大之帝国。什么是老大之帝国?害怕变革,只思如何继往,不敢思将来!惟保守也,故永旧;不进取也,难日新!” “说得好!”众人一并交口称赞。 袁宗道点点头心想,确实陶望龄言辞犀利,因为他在翰林院实令不少翰林都心慕事功变法之说。 袁宗道看去但见下面的翰林里眼底已有一股火在燃烧。 袁宗道见此欣然点点头。 随着陶望龄这么说,一名翰林此刻已经是忍不住起身道:“陶兄所言极是,那么我们当怎么办?” 陶望龄道:“为今之计,我等当去文渊阁向元辅陈情!敢不敢去?” 几人露出迟疑之色,这时候袁宗道站起身道:“吾愿往。” 有袁宗道这么说众人也纷纷起身道:“吾等愿为少年之中国,而不为老大帝国。”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六十七章 雄壮 入夜,新民报报馆。 方从哲端起一碗茶随即又是放下。 他提起笔来往砚台上点了点,然后又在纸上写着什么。 一盏一盏油灯点得报馆内亮如白昼,翰林们额头上滚落汗珠在油灯下清晰可见,翰林编辑们此刻都是围着方从哲的主编室门外等候着。 不时有下人给他们递过湿毛巾,他们拿在额上拭了拭汗,然后驻足长叹。 “都这个时辰了,明日马上就要排版见刊了,主编到底在琢磨什么。” 说话间,又有几个人奔上小楼来递了几张纸条,几位翰林看过不是什么要紧消息不值得见报后,又将目光投向了主编室内的方从哲。 “新稿子见报,版面还要调整,等不了了。” “真是着急。” 说话间几辆马车,从报馆外呼啸而过。平日车水马龙的东交民巷到了夜里倒是格外寂静。 主编室内,方从哲依旧平静如常地修着稿子,仍是那下笔有神的样子! 方从哲将稿子最后润色了一遍,如何能述而不作也是一门诀窍。方从哲定稿后,点了点头,一推椅背站起身,走到主编室外看了一眼笑道:“大家都在啊!” 众人默声点了点头。 方从哲也是点点头,然后将手一扬道:“拿出发稿吧!” 看着方从哲那举重若轻的样子,众人都是群情激动当即一并道:“是,主编!” 看到这一幕方从哲心底一暖,然后负手走到主编室。 他关上门摘下叆叇搁在桌案上,然后整个人背靠在椅上,头向后一仰。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明月心道,明日会是很匆忙的一日吧! 这日深夜,新民报报馆还在紧张地排印报纸时,天子坐在龙椅上,正手抚着御猫。 “石卿为何如此着急临阵换将?不能等东事都定下来吗?” 田义道:“回禀陛下,石星的意思是林延潮明和暗不和,居然抗命与倭军战于晋州,不如另调他人,遣新经略经略朝鲜,克日必能责效!” “晋州之战勘复得如何?” 张诚道:“回禀陛下,还没有结论。不过张位上的密揭,却言林延潮在朝经略有功,不日必有好消息,可以奏报朝廷,还请皇上耐心等候数日。” 天子道:“什么好消息?” “臣不知。” 天子手抚御猫想了一会道:“其实晋州之战的胜负,朕不用亲至朝鲜,也可看得七七八八。若是晋州之战真败,为何倭酋关白会肯亲至釜山与林卿谈判?恐怕早就杀到朝鲜王京了!” “陛下圣明,真可谓明鉴万里,烛照天下啊!” 天子冷笑一声道:“朕哪有什么明鉴?朕不是说石卿欺瞒朕,石卿他身为兵部尚书权衡各方利弊是有他考量的。” “当然朕也不是认为林卿厉害。我大明兵甲锐利,无论北军南兵都是能征惯战之师,倭国弹丸之地能有什么雄兵?可是话说回来,就算是雄兵也要林延潮,李如松如此干臣方才能驱使,这一点朕心知肚明。” “张位所言好消息,可能也是他与倭酋议和所谈的。但是林卿违令征讨晋州,他还真以为一段李靖破东突厥的故事就如此算了?” 天子道:“现在依内阁票拟的意思,无论晋州之战战况,看似都可以调林延潮回京,这叫胜则当赏,败则当罚!但朕看来败了当罚不错,但胜了如何赏呢?你们想一想?” 张诚,田义同时道:“老奴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总不过加官晋爵吧!” “林卿不到三十岁即官拜礼部尚书,这一次出镇朝鲜若如他奏章所言打了胜战?朕能赏他什么呢?让他入阁吗?还是如顾宪成所请,着他拜吏部尚书?甚至加爵封侯?朕现在拿这些赏他以后又拿什么赏他,总要给臣子留一个进退之地,好让他将来再建功劳吧!你们懂朕的意思吗?” 张诚,田义对视一眼,均道:“内臣不明白。” 天子摇了摇头道:“你们两个蠢笨之人,这都不明白。” 张诚,田义心底哪能不明白,石星与林延潮不和,那么天子就算明知晋州之战胜负如何,也是会支持石星,让他与林延潮斗一斗,甚至将林延潮的功劳压一压,抹黑一下。先将林延潮压个几年,甚至让他回乡教书也行,如此即是敲打,将来重新启用也能令对方感激涕零。 天子让林延潮出镇朝鲜背锅的打算,连外朝的石星都猜测出一二,又何况张诚田义?只是二人虽是心知肚明,却仍是要在天子面前装着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大殿之中天子目光幽深道:“如拟,诏林延潮,宋应昌回京!” 张诚田义对望一眼,当下叩首道:“是。” 次日天还未亮。 新民报报馆的报纸被报贩子推至京城各地售卖! 报童清脆的叫卖声回荡在大街小巷。 上衙的官员,吃早食的百姓闻声先后赶去。 国子监门外,不少监生或坐或立站在门边。 平日里国子监里监生总要分个高低,形成鄙视链云云。比如举人出身的举监自看不起贡监,而贡监又看不起花钱捐纳进来例监。 换了平常他们都是不往来的,但是今日他们都是寂静无声聚在一起。 几个人捧着新民报争相阅读。 晋州之战胜负到底如何?林延潮说是大胜,石星说他抗命而战,虽胜亦败,而有的言官质疑说林延潮是伪败而胜,以免自己抗命之罪,最好一些的说法也是虚报战功。 不少年轻的读书人,当然是不信。 他们一直等着朝堂上给出一个说法,但官员们一个个对此就是讳莫如深,甚至三大报也是没一个提及。 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都是急在心底。 到底何为真相呢? 而今日新民报刊登了翁正春,史继偕两位亲至东征军的翰林的文章。他们将自己的见闻都写了下来,付在报上,今日公之于众! 国子监前人头攒动,随着监生来京的随从都是在旁问道:“老爷,这晋州城到底是打赢了吗?” “别吵!我在看着呢。” 也有百姓路过问道:“相公,给咱们说一声吧!咱不识字!” 一名监生抬起头来道:“打没打赢咱不知,但咱们知道咱们东征军是在朝鲜没给咱们丢人!” “真的吗?” “你说什么呢?还能是假的不成?”这监生质问一句,随即举袖拭泪道:“好样的,都是好样的!” “咱们今日在京城里有安稳日子过,有一番热汤热食吃,全仰仗林经略,还有咱们的东征军啊!” 不少路过的百姓聚在一旁听着。 “雄文啊!雄文啊!没料到我这么大把年纪的人,居然读此文章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名屡试不第老监生感叹道,“白白蹉跎半生,考什么唠叨子功名,整日只知道之乎者也,却不如这些后生一刀一枪杀得慷慨壮烈!” “……我大明将士威武,雄壮!”一位年轻监生读到这一句,不由神采飞扬赞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国子监外,京城一所普通义学之内。 两名儒童背着小布包走到义塾,但见夫子已是坐在堂上了,堂下其他儒童早已到了。 两名儒童以为自己迟到,顿时吓得直哆嗦,心底以为又要吃板子了。 哪知夫子却和颜悦色地道:“进来吧!” 当下二十几名儒童在义塾里坐好,但见夫子道:“你们也随我读书数年了,这孔孟之道多少也学了一些。你们可知何为仁?何为义呢?” 众儒童摇了摇头。 夫子从桌上取出今日刊发的新民报道:“仁义从上古而起,由尧舜至于汤,由汤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至圣先师,再由至圣先师至今日道统不绝,这仁义在哪里?并不遥远就在我们亿万华夏子民的身上。” “可能汝等会说我怎不知,那是汝等没有遇到那些人,每当我华夏到存亡之际,无论再如何艰难困苦,总有人会毅然而起,以他们之脊梁托天撑地。千万载来,这份民族血气从不断绝!” 众儒童们听了不解问道:“夫子,你说得那些人是谁呢?可否就是书中所读的圣贤?” 夫子抚了抚白须道:“尔等坐好,我今日就将这些人道给你们听!他们并非圣贤,而是如你我这般平平凡凡之人。” 说完夫子翻开新民报,徐徐读来,一如他平日教授弟子那般专注,而儒童们也如平日般认真。 “……癸未,我师与倭战于晋州以北,时万炮齐鸣,飞沙走石……” 随着夫子声音道来,有一等情愫在师生们心中酝酿。 此刻文渊阁内,无论是中书舍人,还是阁吏都是步伐匆匆,谁有闲暇时都会彼此低声议论两句。 而张位的值房里。 张位看着新民报脸上露出了笑意:“好个林侯官,居然还有这一手!这翁正春不愧是万历二十年的状元,如此文章……满朝之上除了林侯官,恐怕也只有他能写出来!” 左右都是道:“阁老说得极是,文章仿佛身临其境一般,如此愈发打动人!” “从今日起,林延潮与东征军就要名传天下了,以后朝中谁敢说他的不是,怕是要天下读书们口诛笔伐了!” 张位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ps:兄弟姐妹们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在家欢度春节吧!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鼠年大吉! 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试探 石星很忙。 天子下诏让林延潮,宋应昌二人回京待劾,就必须廷推备倭经略,蓟辽总督的人选替代。 所以石星为了推顾养谦,孙鑛二人上去,必须经过一番谋划,以保证廷议上能够通过二人。 故而新民报刊发后好一段功夫,他这才刚见完几位重要人物。 石星刚见完一个极要害的官员后,即离府返回了宅中。 石星的轿子慢慢地行在棋盘街的道上。 他在轿上闭目养神,这场他与经略林延潮对朝鲜方略之争,他终于还是大获全胜了。 不兵部尚书的话语权,毕竟比礼部尚书更大一些,而且天子,王锡爵也是更信任与器重自己,如此石星焉能不胜。 不过他却没有什么得意的意思。 用他的话来说,本司马与林大宗伯不过于公事上意见相左,但于私上我对大宗伯心底却是敬佩有加的。 这样的话传出,满朝文武都是盛赞石星公是公,私是私,公私分明,实乃是真君子。 引得满朝美誉,却非石星当初之愿,但即有如此称赞石星也觉得是意外之喜。 不过石星却没有想到,他能得到如此赞誉,其实是百官们畏惧于他的权势。经过这一次事,朝堂上哪个官员不知石星得天子,内阁器重,现在连林延潮,宋应昌二人也被他扳倒了。所以官员们也就上什么山唱什么歌,见风使舵是人性使然。 事实上石星这一次对付林延潮的手段,不少官员们都很不以为然的。当初请林延潮出山的虽是王锡爵,但出动海漕运粮以解燃眉之急分明是石星恳求林延潮办到的事。 现在东征军危局缓解了,你石星翻脸不认人了,这样的事是官场的大忌。因为你石星破坏了官场上一套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石星倒是不会想这么多,只是享受一朝权在手的滋味。 就在他的轿子前行时,却发现轿子速度放慢了许多。 因为棋盘街这里百姓众多,故而轿子以往走得慢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石星没料到轿子越走越慢。 石星觉得有异,还以为是碰到哪位阁臣或大冢宰的轿子。他掀开轿帘向街旁看去,但见街旁站着无数百姓。 以往石星初为京官时,轿前驱道的仆役一呵斥,百姓即为散去。现在为兵部尚书后,前有羽骑开道,老百姓为何却不知避让? 石星暗暗纳罕不明所以,他看向街旁百姓似微觉得气氛不对。 这时他但见街边一名百姓嘴边作了一个‘狗官’的唇型。 石星不知自己是否看错,这时不知何物朝自己飞来。 “老爷小心!” 石星的下人刚刚惊呼,但石星已是避之不及。 嗒地一声! 石星往右脸上一抹,满手蛋液……一旁的群众也跟着兴奋起来…… 石府! 小妾丫鬟忙给石星奉上热毛巾。 众人都屏息静气,他们生怕石星会动怒会生气,万一大发雷霆迁怒于他们,那如何是好。 石星拭面后,默然端坐在那,不发一语。 一直到管家给石星奉上了一份新民报,石星阅毕后道:“你们先退下吧!” “是。”下人如蒙大赦,赶紧离开。 室中只余石星后,他然后道了一句:“得民心者得天下!” 说完他将新民报丢入火盆,双眼茫然。 紫禁城中。 天子在张诚,陈矩的搀扶正逛御花园。 已是十一月末,御花园里是一番百花肃杀的景象。 这才走了不到半个园子,天子已是气喘吁吁,体力不支。 张诚,陈矩二人忙着搀扶他坐下。 天子坐在皮凳上道:“这园子朕越逛越觉得兴致寥寥,这才想起来马上就要岁末了。这冬去春来,古今不可变也!朕老了,你们也老了。“ 张诚笑着道:“皇上春秋正盛,如何能言老呢?就连老臣也想再跟随陛下身旁服侍个一百年。就怕到时候陛下嫌老臣老眼昏花,不堪重用。” 天子笑了笑道:”光阴匆匆,明年就是朕登基的二十二个年头了。想起朕以十岁之龄御大宝的日子似乎还在眼前,张居正,冯保,张宏都不在了,两位太后也是老了,而朕这皇帝当得……实在也有些疲倦了。” 说到这里天子突然问道:“张伴伴,陈伴伴,你们说到底天意重些啊?还是民意重些?” 张诚,陈矩对视一眼,都觉得此话实在难答。 “朕恕你们无罪,尽管直言!” 张诚道:“回禀陛下,天意就是民意,民意就是天意,陛下贵为天子,一代圣君,时刻为天下苍生,亿万黎民着想,因此天意也就是民意了。” “朕要听得是心底话,陈伴伴你说呢?” 陈矩想了想道:“老臣以为天意与民意不同,天意即天道,民意即人心,天道无情,而人心有情。故而朱子有言,虽上智,不能无人心,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故而先圣施政,无不以体察民心!” 天子闻言叹道:“还是陈伴伴之言,深得朕心!是了,这些日子长哥还恭孝吗?” 张诚,陈矩皆是拜下答道:“皇长子每日于慈庆宫祝求陛下,圣母皇太后身子安康,平日读书也敬重讲官!” 天子闻言默然许久,终于道:“希望有朝一日,长哥能明白朕的苦心!传旨下去,着礼部,工部准备皇长子明春的出阁读书之事吧!” “是!”张诚,陈矩二人一并答允。 他们心底都是大定,悬而未决多年的事终于定下了。 但也可见天子仍然心存怀疑到最后,要是皇长子入慈庆宫中稍有不恭顺的言语传到天子耳里,恐怕明年出阁读书的事,天子就又要对百官食言了。 出阁读书典礼一成,皇长子就是满朝文武默认的太子了。 天子将权力渡让给皇长子的过程中,虽说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甚至有时候还反复,但不得不说在这个进程中,他一直将节奏都把握在自己手中。 至于因拥立皇长子被罢免了很多官员,甚至不少还是朝廷的忠臣,但对于皇帝而言并没有什么,将来皇长子登基,只要一道诏书,这些官员都可以被启用,而且更加忠心于皇长子。 这个手段可以参考唐太宗贬李勣,如此帝王心术古往今来早就用得不爱再用了。 张诚,陈矩从宫里退出时,二人边走边聊。 “皇上,方才看新民报时,为何不问林侯官,反而提了皇长子册立之事?陈公可是知道?” “劳宗主爷动问,皇上或许是从新民报上看到了林侯官得民心之故吧!他马上回朝不但无过而且有功,到时必然动问皇长子为何不册立?与其如此,天子倒不如先一步册立太子,我随便胡说让宗主爷见笑了?” 张诚笑着点点头道:“或许如此吧!之前天子看新民报时,我倒是记得,皇上初时甚慰感动,但后来却平复下去,皇上到底如何想的,我近来是越来越猜不准了,所以以后在内朝里有什么事,还请陈公你多多教我啊!” 陈矩道:“蒙宗主爷看重,不过话说回来,皇长子虽是出阁读书了,甚至将来成为皇太子,但他那几个讲官,宗主爷可要让东厂,锦衣卫好好看着,皇上有一日必然会问,这时候你要替皇上敲打敲打!” 张诚双眼微眯道:“你说的不错,皇长子一旦明确了储君的位子,那么最令万岁爷忌惮的不是皇长子本人,而是围绕在皇长子那波人。所以你才要咱们盯着他们吗?” 陈矩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当年刘邦要换太子,吕后就请了商山四皓来作太子的老师,连刘邦看了都要感叹,太子有这些人辅佐是动不了他了。” “所以当初为何天子有意让林侯官辅佐太子,但后来又改了主意就在如此。可是林延潮一回朝,那孙承宗就要担心了。” 张诚道:“正是如此,太子老师可是真是不易啊,外人看着风光但冷暖如何?自己心头最清楚。商鞅变法,秦太子反对。商鞅不能拿秦太子如何?将太子的老师一个刺面,一个割了鼻子。” “而皇长子也是如此,将来万岁与皇长子若有冲突,但毕竟还是天家血脉,父子之亲,如何面上也不会翻脸。但是这些讲师就难了,少不了替太子受过,轻者敲打敲打,重则丢了性命!” 陈矩道:“宗主爷,见事透彻,佩服!” 张诚微微笑着道:“哪里,还是要你多多提点才是!近来朝野上下,有官员说我擅作威福,风声不知为何传到了皇上那去?其实这么多年了,我也攒下了的钱十辈子都用不尽了,现在就图个安享晚年!陈公你若有心,和我说一声,这个位子让给你!” 陈矩闻言吃了一惊道:“宗主爷,我对你可是从来都没有二心。这些话绝不是我传的。” 张诚微微笑着道:“诶,你莫要惶恐,也不要不安,我是诚心与你说这些话的,丝毫没有试探的意思,但你若不愿,咱家也不勉强于你。还是那句话,你若有心随时与咱家说一声。” 陈矩露出惊慌的样子,额上汗都渗了出来。 张诚见对方这表情点了点头,负手而去。 ps:兄弟姐妹们新春快乐,另外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六十九章 买卖 “经略大人,王必迪王将军给钦差逼死了!”晋州城大营吴惟忠向林延潮哭诉道。 林延潮顿时吃了一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吴惟忠捶胸顿足,长叹一口气道:“此事全由安康之战而起!” 原来自熊川会谈后,丰臣秀吉没有返回名护屋,而是前往釜山大本营坐镇。 然后丰臣秀吉一边继续扣押沈惟敬,林材等人,而另一边令倭军众将与明军在安康,庆州制造摩擦,进行交战。 明日两军数度交手,明军虽说是胜多负少,不过也陆陆续续折损了数百之众。对此林延潮早有意料,丰臣秀吉越是如此,说明他言和的心情反而越是迫切。 不过这一番交战下来,丰臣秀吉没有改变林延潮的决心,反而令朝鲜深感倭军的坚韧。令他们明白唯有仰仗明军才能抵抗倭寇。柳成龙等不住恳请林延潮派明军教练操练朝鲜士卒,同时再从国内调精兵强将,以求一战成功。 林延潮对此则是予以训斥,朝鲜真是拿自己不当外人,到底我是明朝的礼部尚书还是你朝鲜的礼部尚书?所以林延潮把柳成龙骂得体无完肤。 不过林延潮越训斥,朝鲜人越高兴,柳成龙回去对百官解释说,林公此人外冷内热,从收复王京,晋州之战,我等朝鲜军民哪个不是仰仗了他老人家的恩德,现在他口中说不会帮忙,但心底却一定十分热心。 朝鲜官员们听了都是深以为然,深深表示林延潮不骂人就是不把咱们朝鲜当自己人,这一骂反而是与自己不见外了。从光海君以下无不暗自庆幸。 但是明军与倭军在安康交战中,吴惟忠部却是轻敌,被倭军诱过江去结果差点被包了饺子,其中王必迪部驰援损失不小。 王必迪部自入朝以来,折损了四百余人,又病故了两百余人,损失比为明军之冠。故而于道之乘机要挟为难,暗示王必迪拿出三千两白银可以免事,最后逼得王必迪举刀自杀! 此事一出,吴惟忠亲来林延潮营中哭诉。 林延潮心道,这于道之实在是欺人太甚,石星与自己作对,二人纯因彼此立场不同。但于道之则是贪婪成性,将朝鲜当作了自己敛财之地,甚至逼死了战功赫赫的大将。 吴惟忠哭诉道:“当时钦差陆续派人来逼,前头派人来核查王游击平日有虚报冒领之事,后头又派人说上一次顶撞李提督是王游击带了起的头,要追究杀旗牌官之事,然后又要追究安康战败之事,王游击屡次三番求见钦差,但都吃了闭门羹。” “我上门本想求情说了两句,也被钦差赶出门来,我与王游击说到晋州请经略大人主持公道。王游击说钦差与经略不和,恐怕经略的面子也是难卖,何必叫人为难。我与他说,经略大人必有办法救你。哪知我刚回去,就听说王游击又到了钦差府上跪了一夜,哪里见了之后,钦差告诉王游击一句,弹劾的奏疏他已上呈朝廷了。” “王游击听后羞愤不已,回到了营里当夜就举刀自尽了!” 林延潮听了拍案道:“好个于道之,真当着自己的钦差,就无法无天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陈济川入内,看了吴惟忠一眼,然后与林延潮低声耳语道:“启禀经略大人,钦差于大人求见!” 林延潮心知对方必有说词而来的,他看了吴惟忠一眼问道:“王将军有无遗疏留下?” 吴惟忠拭泪道:“有,其中尽是悲愤之词,陈述钦差如何嗜财如命,向他勒索钱财。”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先将遗疏给我保管。” 吴惟忠当即从袖中将遗疏奉上,林延潮看了一遍后道:“吴将军,此事本经略已是知道了,到时候必会为你们南军讨回公道!” 吴惟忠抱拳道:“多谢经略大人了。” 当即吴惟忠离去,林延潮对陈济川道:“你告诉于道之说我没空,让他先等候一二,另外请一个善于模仿他人字迹的书手来,将此疏临摹一遍。” 陈济川称是,立即从林延潮幕中一名书手将王必迪的遗疏抄写了一遍。 林延潮看了一遍,将临摹的奏疏放在盒子里,真的令陈济川好好保管。 办妥之后,林延潮方召于道之入内。对方一入内即是热情一揖道:“经略大人,许久不见!” 林延潮看了于道之一眼,此人方才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怠慢而有所怨色,看来确实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主。 林延潮淡淡地道:“于司马何出此言,莫非有什么要事?” 于道之笑了笑道:“经略大人,这话见外,不知于某可否坐下说话?” “于司马请便就是!” 于道之当即从容坐下然后向林延潮道:“那么我也不说些寒暄之词了,你我开门见山,方才在下接到兵部的公文,言朝廷廷推原山东巡抚孙鑛出任蓟辽总督,原兵部左侍郎顾养谦出任备倭经略,而经略大人您与宋制台等顾,孙两位大人抵达后即行回京!”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如此林某身上的千斤重担也可以放下了。” 于道之见林延潮丝毫不动色,也是佩服对方的城府,哈哈一笑道:“经略大人,拿得起放得下,真是令于某佩服。是了,听闻游击将军王必迪暴卒,不知此事经略大人听说了吗?” “暴卒?”林延潮冷笑两声道,“怎么我与于司马听得似乎不是一回事?” 于道之郎声一笑道:“经略大人不要误会,只是于某想与经略谋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要知道整个朝鲜,能向皇上内阁上疏的,只有你我还有蓟辽总督宋制台。若是我们三人不相互拆台,那么不就是一条两全其美,不,三全其美的法子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好一个三全其美。” 于道之笑着道:“其实我与林经略也没什么误会,不错,来朝鲜前大司马一意弹劾于经略大人,但于某并非与大司马一路的,甚至我与宋制台还是同年,为何非要与你们为难呢?” 林延潮斜眼道:“我还怕你与我为难吗?” “经略大人,倭主秀吉至熊川与你议和,你乃朝廷的礼部尚书,想来自有自定封贡议和的大计,于某想来是出自内阁的授意,这件事上确实天衣无缝。不过晋州之战是不是虚报战功全在我的一支笔上,还有一事经略大人你实不该袒护一个失节的使臣啊!” 于道之说到前面时,林延潮都是脸色不变,但到了后面时却是露出了微微怒色。 看到林延潮的神情,于道之哈哈一笑道:“不要惊慌,此事只有于某一个人知晓。” 林延潮冷笑道:“我道是什么?汉苏武为朝廷守节,不是也在匈奴生了一个儿子吗?” 于道之冷笑道:“苏武牧羊整整一十九年,而陈行贵到倭国不到四年,居然娶妻生子,此事不假吧!” 林延潮道:“不错,陈行贵是我派到倭国的,但若不是他,我今日也不知道如此多倭国内情,他对我大明而言只有刺探倭情之功,何来有罪?” 于道之道:“这话也唯有经略大人自己说得通,但是皇上会信吗?列位臣工他们会信吗?这行人陈行贵回到朝廷只有死路一条,到时候还会牵连到林经略您啊!” 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很好,于司马果真是谋虑周全,替林某想得周到啊!” 于道之哈哈一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林延潮道:“若王游击因安康之战兵败而羞愤自尽,此事当真,那么于司马可以放我一马吗?” 于道之目光一亮当即道:“哦,此事如何说得周全?听闻吴惟忠找老弟要算我的账,老弟打算如何安抚他?”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很简单,人死不能复生,我会劝吴惟忠以前途为重,不可轻易得罪于你,否则就是得罪了整个兵部。到时候我会上禀朝廷给王必迪报一个战死疆场的抚恤,拿来封妻荫子如此不是胜过尸谏百倍。” 于道之闻言笑而不语,林延潮看在眼底从盒子取出那份伪造的王必迪遗疏然后递给了于道之。 于道之见后顿时大喜,然后纳入袖中对林延潮拱手道:“老弟这番恩情,于某必有报答!” 林延潮笑了笑道:“于司马满意就好。” 于道之点了点头,当即起身。 林延潮送于道之于帐外,于道之停下脚步道:“此事于某必会替你安排,请经略大人放心。但是钱嘛还是多少意思意思,诶,于某没有别的意思。于某这里好说,但兵部那边还需勘核,如此还要打点一番。经略大人手握重权,无论朝鲜还是军饷上都可以腾挪出不少银子,何必吝啬那些钱来?” “恩,这样吧,看在你我多年的面子上,我与那边打招呼给你算个八成如何?” 但见林延潮没有回答,于道之大笑两声,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后道:“经略大人,再考虑考虑,于某告辞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于司马了,恕不远送了!” “好说!”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七十章 先天下之忧而忧 数日之后,朝鲜局势又有变化。 自安康,庆州之战后,明军与朝鲜联军水路并进攻打西生浦,明军由查大受,刘綎率军从陆上进兵,朝鲜则出动水师,另外朝鲜水师名将李舜臣,也从海上袭扰倭军釜山补给线。 当然最要紧目标还是倭军占据的西生浦。 西生浦倭城原来是由加藤清正奉丰臣秀吉之命在朝鲜修筑的十六座倭城之一。丰臣秀吉意图占据朝鲜南四道,这西生浦城自是作为重要支撑点。 当初加藤清正在西生浦修建了数道城墙,并筑以两千倭军驻守。 而明军朝鲜军队将西生浦团团包围,并断绝了其水陆粮道。 丰臣秀吉闻讯后,立即派倭军增援,结果为李如松围点打援,率领中朝联军在西生浦城外数度伏击倭军。 围城至二十日,城中弹尽粮绝,最后全城两千倭军向明军投降。 这是继晋州之战后,倭军再度遭遇的重创。 而到这个份上,谁都知倭军已经无力再战下去了! 釜山浦上,丰臣秀吉眼望海涛,心情倒是十分平静。 此刻他在釜山浦的海边,与众将举行茶会。 作为一名倭国高级武士,必须精通茶道,和歌,能乐等等。 其实这茶道说得多么有逼格,说白了就是一等交际手段,于麻将,功夫茶差不多,最大的效果是在社交人脉上。 而作为大名与下面的武士举行茶会,通常是一等笼络人心的手段。 茶会上所用都是丰臣秀吉珍藏多年的名器,其中有吕宋壶,以及三大名壶之一的松花壶。 比如这吕宋壶是其实是唐物,当时明日贸易中断,所以此物被丰臣秀吉的御用商人纳屋助左卫门自吕宋岛从佛郎机人手中购得然后进献给丰臣秀吉。 丰臣秀吉见了十分喜爱,此后从吕宋岛流入日本的一系列唐物茶壶就都被称作吕宋壶。 至于松花壶不仅是三大名壶之一,还被丰臣秀吉的前主公织田信长持有过。 众将围着丰臣秀吉,品茶道时自是对各色精致不俗的茶器发出一阵衷心或不衷心的赞叹。 聊至一半,丰臣秀吉脸上挂着笑容道:“明朝的国力果真是十分强大,看来就算是集合我们六十六国之力也是无法战胜的。这一点我直到今日方有了觉悟,连累诸君了!” 小西行长,宇喜多秀家等倭军大将闻言都是垂下头了。 “太阁殿下,此非战之罪!恳请再调东国的德川,前田两位殿下率军渡海而来。”小西行长言道。 丰臣秀吉道:“岛津家家臣梅北国兼联合田尻但马守、伊集院久信率军二千,打着讨伐我的旗号,正进攻肥后国的八代城和佐敷城,这与明朝继续的战事太久了,九州百姓们已是不满于我秀吉很久了!” “太阁殿下……” “今日茶会就到此为止吧!” 众将闻言不由垂头。 丰臣秀吉召开完茶会后,在釜山浦新建的天守阁,见了一个人。 此人就是被囚禁在倭国五年之久的正使林材。 丰臣秀吉见到林材时笑着道:“林君,你我又见面了。” 一旁自有人给丰臣秀吉翻译成汉语。 林材看了丰臣秀吉一眼道:“原来是太阁,你将我从日本带到朝鲜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这离故国更近一些的地方处死我吗?如此实在是太谢谢你了。” 丰臣秀吉哈哈一笑道:“说得对,林君,你是明国第一流的人物,这样的人才我是不敢放他生还故国的。” 林材道:“蒙太阁这一句话,林某也算是颜面有光了。” 说到这里,林材向译者问道:“请问哪一方向是西?” “是,这个方向。” 林材于是从地上爬起身来,朝向西面郑重地叩了三个头,然后垂泪道:“皇上,臣林材向你拜别了!” 说完后林材三拜然后起身道:“你们可以杀我了。” 丰臣秀吉听完译者的叙述,笑道:“真不愧是林君,你的气节实在是令我佩服,你放心,我今日不是来杀你了,而是放你回去的。” 林材斜看了丰臣秀吉一眼问道:“哦?这是何意?太阁难道不杀我了?” 丰臣秀吉叹道:“林君有所不知,不错,我发动了这场战争,在你眼底我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但站在天下的角度来看,你以为哪个国家的崛起不充满着杀戮?徒然讲究仁义二字而夺取天下的,恐怕也只是存在于你们明国的史书吧!” “当然了,争论个对与错,永远没有结论,但国与国之间的强弱却是一眼可以看出。今日我秀吉承认我是输了,输给了你们明国最优秀的文官和武将。这何尝不是对于我的残忍。” 林材一听喜道:“太阁的意思,你愿意向我们明国称臣吗?” 丰臣秀吉点点头道:“是的,我愿意向你们明国称臣,但作为臣子的同时,我请求明朝给予我们倭国一个重开勘合贸易的机会,这是我唯一的条件,丝毫不过分吧!至于朝鲜的土地,我可以全部奉还,也可放弃向贵国要求和亲打算。” 林材闻言道:“能够化干戈为玉帛,这对于两国百姓都是莫大的好事,作为明国使臣,我十分乐意看到如此。我可以将贵国要求和平的愿望转达给大明的皇帝。” 丰臣秀吉道:“如此就拜托林君了。对了我一件事向问问你,听说明朝的经略是你的同乡好友,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想知道。” 林材反问道:“太阁殿下以为他是怎么样的人?” “他似乎是一个很有远见的人,当初我刚统一六十六国时,他就派出你与陈君来拜访我。但是我没有理解他的好意,而是选择了战争。今日一败涂地,纵也有我的狂妄,也因他过人的智慧。我有一等预感,他似乎很了解我对吗?” 林材闻言笑了笑:“他啊……还是等太阁奉上降表时再了解吧!” 于是当日丰臣秀吉起草了降表命林材与沈惟敬一起送至明军大营 丰臣秀吉亲口承认降伏于明朝向明朝称臣,同时表示放弃对琉球,朝鲜的领土任何需求,承认两国与倭国一并作为大明藩属国的地位。最后祈求明朝可以网开一面允许倭国向明朝进贡,同时他愿意每年向明朝皇帝献上大量的金银。 随着表文送到明军大营是五百枚大判金。 这大判金是倭国天正十六年,也就是明朝万历十六年时,丰臣秀吉命日本京都后藤德乘铸造的金币。 这金币呈椭圆形,币面有‘十两’字样,以及书有后藤二字花押,以及墨书梧桐花叶形纹章。 这也就是颇为有名的天正大判金,五百枚也是五千两黄金。 这五百枚大判金当然说是给大明皇帝的馈赠,已经就是纳币称臣了,足见丰臣秀吉的诚意了。 但也可看出丰臣秀吉对于万历皇帝的性格把握蛮准确的,那就是贪财!所以丰臣秀吉也是以金钱开道,想要收买天子。 最后林材从釜山浦返回明国大营。 得知林材从釜山大营返回的消息,明军这边是轰动了,林延潮亲自在晋州城城外迎接。 远远地但见城外,林材手举着当初离京时天子赐予的节杖,一步一步地行来。 林延潮看清林材当初离京拜别自己时乃是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官员,而今还未至不惑之年,但头发已是全部花白,望去直如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 林延潮迎了上去,扶住林材的手。 林材见到林延潮时已是泣不成声,二人面对无声流泪了一阵。 “宗海,我差一点以为我此生不能再见到你,不能再见到故土,不能再见皇上了!” 林延潮哽咽道:“是我的不是,让兄置身于倭国,受此天大的委屈!” 林材摇了摇头道:“哪里的话,我是担心不能向你复命,有愧于皇恩!而今我终于回来了,可以与你有个交代了,当初这些人……这些人都是随我渡海至琉球,再从琉球渡海至倭国的一共二十四人。” “而今随我回国的不过九人,其余大多数都染病故于异国他乡。他们生时都默默无闻,但临死之前都予以火葬,遗愿让骨灰能葬于故国。而今我总算带他们回家了!” 林材说完身后九人都是抹泪,他们身上是一人背着一个白坛子。 林延潮闻此向他们长长一揖:“林某愧对你们,无言以明,唯有感激于心。” 这九人相顾不知说什么,这时一人站出道:“经略大人,范文正岳阳楼记所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等不为天下百姓之忧而忧,不在天下百姓前出力,又有谁来呢?这不过是我们的本分而已!故不敢受经略大人之礼!” 这些人都是不约而同地避开。 就在与丰臣秀吉献上降表之际,朝廷的诏令也已是抵达。 朝廷这一次对蓟辽战区的人事进行了大调动, 林延潮,宋应昌被罢回京叙职,郭正域从天津巡抚改任辽东巡抚。 在万历二十一年的岁末时,孙鑛,顾养谦先后抵至朝鲜。二人到来之际,即是林延潮,宋应昌交割卸任之事。 林延潮在朝鲜的近一年的差事也即将告一段落。 一千三百七十一章 深宫之夜 万历二十二年,二月春,京师远郊的几处田亩。 这时候远山翠绿,田野之间绿意盎然,几十名老农光着腿正下地辛勤耕作,有的铁犁扒地,有的打坎作沟,都在忙忙碌碌。 离着田亩不远处一行车驾,正停在道旁。 车驾附近有不少兵卒护卫,但这里是从辽东往来京师的要道,故而老百姓见此一幕,早已是见怪不怪。 这时从车驾上下来两位官员模样的人物,一位是方面紫髯的五十老者,一位则是而立之年的青年。 那五十老者远远望去气度不凡,一看即知是颐指气使,久掌杀伐大权的人物,至于另一位官员看起来年纪轻轻,十分普通,但这位老者待这年轻官员却甚为恭敬,仿佛对方官位还在他之上般。 这二人一前一后下了车驾,来到田埂边,看着老农夫忍着春寒,高高地耸起的背,如同拉满弦的弓,而汗水从额角边一颗颗滴落田坎中。 这时候老者不由叹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说完后,这位老者忧国忧民之色溢然言表。 年轻人赞许道:“好个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宋公说得极是。” 老者道:“不过发一时之思,上个月你我来京途中,皇上下诏给天下督抚‘去年各省灾伤,山东、河南以及徐、淮等处尤为严重。屡次下令救济,不知有司曾否奉行,百姓是否得到实惠?值此公私交困之时,不知各地除了动用国家钱粮之外,是否有急救便宜措施’。” “从圣旨上可知,国家一日真是艰难一日啊!” 年轻人闻此淡淡笑了笑道:“咱们下田看看。” “也好。” 二人下田埂而行,几名老农见有二人来头不小,都是支起锄头向二人作揖。 年轻人笑着向几位老农拱手道:“几位老人家有礼了,去年年景如何?” 老农们谨慎地答了几句。 年轻人又问道:“这些田亩都是自个家的吗?” 老农苦笑道:“这位老爷说笑了,咱哪有这个福气。这田都是东家的。” 一旁老农插嘴道:“别说这田了,就算是这山林,这水渠都是,咱们天子脚下哪有无主之地呢?” “诶,怎么可以如此说话。” “还不让人说吗?你我从太阳起干到太阳落,回家歇息不到一宿,就要赶到田里做活。这还是有活计,没活计更愁,连饭都没得吃!” 说话间,但见看见远处有人神色不善,盯向这里。而几位老农吓了一跳,不再说话了。 “林老弟,算了吧!”老者言道。 年轻人蹲下从田坎边捡起了一个土块道:“宋公,书上说帝尧之世,天下太和,百姓无事。有一位壤父年八十有余击壤于道中,这击壤就是掷以土块。” “旁观有一位官员云:‘大哉!帝之德也。’,言下之意是说老者八十龄能击壤作乐,此为帝王之德。然而老者却歌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于我哉?’” 说到这里,老者沉吟心道,此话言下之意而今也可称得太平,四边虽有夷乱,但国内仍是太平,但为何天下脚下的老百姓连一块自己的田都没有,给人雇去耕种每日连清闲片刻也不得,但不去耕种更不行,连饭吃不饱!就算如此,他们还要感激朝廷的恩德给他们一口饭吃。” 正待这时候,远远地有数骑持来,而老者与年轻人左右的护卫见此也是立即上前。 数骑远远地下马,然后在二人面前十余步处拜下道:“见过大宗伯,大司马。” 二人点了点头。 这年轻官员自是林延潮,老者则是宋应昌。 去岁十一月,孙鑛,顾养谦取代他们为备倭经略,蓟辽总督后,二人从朝鲜经辽东返回京师向天子叙职。 因为从海上走还是有一定风险,故而二人在军情已缓和下从陆上返回京师,如此绕了一个大弯过了山海关后,一直到二月时二人方才抵京。 “皇上传召让两位部堂大人到京后,即进宫面圣!” 宋应昌与林延潮对视一眼,可以看出宋应昌脸上有股淡淡的喜色。 “宋某谢天子隆恩!”宋应昌道。 林延潮则笑道:“两位,请问现在就要启程吗?” 来人看了林延潮一眼,斟酌地言道:“回禀大宗伯,旨意上是到京后即刻入宫,眼下还未入城当然是一切听大宗伯的意思。” 林延潮笑了笑点点头道:“我路上乏了,先在亭子里休息一会,济川,这几位一路赶来也是辛苦了!” 陈济川会意当即给对方一人都赏了些银子,几人都是很高兴称谢后回宫报信。接着左右的幕僚对林延潮宋应昌道:“恭喜两位老爷,小的们原本以为是回兵部叙职,未曾料到是圣上传召,这圣上的龙颜眼下连首辅王太仓都见不到,此乃是旷世恩典啊!” 宋应昌抚须淡淡地笑着,不过他对林延潮却道:“林老弟,宋某以为圣上赐见必有垂询,你我要谨慎应对才是。” 林延潮闻言道:“圣旨上要你我入宫叙职,也就是圣意未定,那么万事都有可能。” 宋应昌闻言称是。 不久二人返回车驾旁的亭子。 这一路回来,二人将仪仗收起,随从也不见二品大员的排场,可以称作锦衣夜行。不少幕僚抱怨,以二人这一次平倭之大功而言,朝廷怎么就是这么个表示法。 不过宋林也是可以理解,朝廷上以石星一派的大臣对平倭叙功仍有争议,比如前三边总督魏学曾在平定宁夏之役中也有功劳,但后来因对圣命迟疑,差一点被问罪,最后落得罢官为民。 故而是功是过,还是要面圣之后,林延潮与宋应昌才有一个说法。 宋应昌听到面圣时一开始是有些喜色,但现在则喜中有忧。 二人在亭边喝茶聊天,宋应昌心事重重,而林延潮则闲观左右,看着这春光山色。 正在歇息时,一辆马车疾行而来,从马车上下来一名官员。 对方一见向林延潮,即长长一揖道:“学生见过老师。” 林延潮微微一笑对一旁的宋应昌道:“这一次我回京谁也没知会,就知会了中涵。中涵,这位是宋大司马。” 方从哲道:“下官方从哲见过大司马!” 宋应昌听林延潮回京谁也没通知就通知对方,又如此郑重其事的介绍,哪不明白林延潮的意思。 当即宋应昌站起身道:“老夫早听闻过新民报主编一支惊世之笔,今日一见真是幸会。” “大司马谬赞了,平壤之战大司马翻云覆雨,下官纸上读来实在是悠然神往,不知哪日可以当面向大司马讨教用兵方略。” 宋应昌闻言哈哈大笑道:“不敢当,方主编若是有意,老夫随时有空!” 林延潮望着京城的方向笑着问道:“宋大司马不仅精通兵法,是我的至交,你有机会多上门请教,是了,是了,京师近来如何?” 宋应昌收敛起笑容,他知道林延潮众门生中最器重乃门生长孙承宗,但这一次回京他方才说谁也没知会,就知会了方从哲,并且还将方从哲引荐给自己,必有深意。 下面方从哲说了一番。 原来上个月皇长子顺利出阁读书,如此也算将名分大义初步定下。但当时却发生了一件事,原来新补的皇长子讲官焦竑给皇长子献了一本书名为《养正图解》。 正因为此事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是为何呢? 这要从弘治年说起,当时南京太常寺卿郑纪,进《圣功图》于皇太子。这圣功图采前代自周文王开始,以至本朝,所有东宫太子自童冠至登极,一共百余事。 每事都用金碧绘为图,后录出处,最后都附上自己的见解。 当时郑纪会任国子监祭酒,以不称之名调任南京,为了图谋为东宫佐僚,故有此举。 到了嘉靖年时,南京礼部尚书霍韬、吏部郎中邹守益,也合作了《圣功图》一册给当时皇太子。他们上的奏疏里是这么说,皇太子幼,未出阁,不可以文词陈说。唯日闻正言,见正事,可为养正之助。 于是他们将自文王为世子而下,绘图为十三事上呈。此事反而惹得当时嘉靖皇帝老大的不高兴。但后来二人也被任为东宫佐僚。 现在焦紘为皇长子讲官时,进《养正图说》一册,选自春秋战国起到唐、宋止,对修齐治平有为的皇太子选取六十个故事,编成一部图文并茂的养正图解单独进献给皇长子。 然后问题就来了。 皇长子虽出阁读书,但这还没有正位东宫呢?现在用古往今来的皇太子故事来给皇长子读书合适吗?这就好比没有新娘子还没有拜堂呢,就急着先入洞房,有这样操作的吗? 最重要是焦紘没有与孙承宗,李廷机等其他皇太子讲官商量,而是单独呈送的。 宋应昌听了微微笑着,而林延潮则是不动声色问道:“宫中可有动静?还有稚绳,九我他们怎么看?” 方从哲道:“宫中没有表态,但是稚绳,九我他们都是很恼怒,焦讲官虽是万历十七年的状元,但论年资居于皇长子众讲官之末,他未经商议上养正图说实在不合宜。但据以学生所知,焦讲官也是一片好意,他对皇长子一番忠心,我等也不能贸然相责。” 林延潮闻言欣然点了点头。 他明白孙承宗如此持重,绝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挑起天子与皇长子间的矛盾。因此焦紘此举令他不悦也是必然的。 当然最关键还是天子的态度,皇长子刚刚出阁读书,结果就有讲官上变相劝进。 这事拿嘉靖朝来对比就很有意思,嘉靖朝上圣功图的邹守益,霍韬二人在大礼议中一人是主张继统,一人是继嗣,这邹守益还是王阳明的弟子。不过在上圣功图后,嘉靖皇帝先是降责欲问罪二人,不过后来又启用二人为皇太子讲官,这一系列操作令人思来有些不明而明的感觉。 但是不能拿霍,邹二人之时来比较焦紘。 另外一事就是王锡爵了,王锡爵刚刚加官从少傅升至太子太傅。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王锡爵突然向天子提出致仕,并提议增补阁臣。 此事虽被天子按下,但官场上已是风传王锡爵已决心归老。 宋应昌不由道:“上个月皇太子出阁读书,这个月王太仓即上疏引退,不得不说是此乃负气之举啊!” 林延潮则道:“我虽与王太仓不和,但论隆万两朝之辅相,论持身之洁、嫉恶之严,无如王太仓者!” 说到这里,林延潮负手仰天道:“王太仓若去,吾实扼腕叹息矣!” 宋应昌微微笑了笑。 林延潮去朝鲜前以焚诏打了刚刚担任首辅王锡爵的脸,现在回京了王锡爵倒是要走了,如此说辞不是有些假惺惺吗? 方从哲低声道:“天子虽不允王太仓辞相,但现在吏部这边大冢宰陈余姚,以及铨郎顾无锡已是张罗下任阁臣人选,按照吏部的意思,至少要增补两位阁臣入阁!现在朝野都已在议论此事。” 方从哲这话,林延潮哪有听不懂的。 他笑了笑道:“无论陈余姚,顾叔时如何商量,他们都不会举我的!” “以老师援朝破倭之功,身负天下之望,吏部不推举老师,还有何人可以服天下?何人可以众望所归?当初老师言要以事功入阁,眼下正是良机啊!”方从哲郎声言道。 林延潮看了方从哲一眼,对方说得不错。 他之前错过两次次入阁机会。 第一次是申时行离去前,有推举阁臣的名额,当时申时行认为林延潮初拜大宗伯,且以中旨入阁,将来根基不稳不合适,所以推举了赵志皋,张位入阁。 第二次是王家屏辞相后,内阁缺位,那时候陆光祖,林延潮都有机会经过廷推入阁。陆光祖为此特意来明里暗里警告了林延潮一番,意思是你不要与老夫争哦。当时方从哲也来力劝林延潮不要入阁,认为有陆光祖作梗,将来无论入阁不入阁都是两虎相争的局面。林延潮则对方从哲与众学生说有大德者必有大功,他要以事功入阁,不会去争,而是要水到渠成。 第三次就是现在王锡爵要走了,林延潮有平倭之功在身,声望已经足够,同时遍数廷推阁臣之中,似资历也没有在自己之上的。这时候正是林延潮入阁的良机啊!因此林延潮还没开口,方从哲就开口‘劝进’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宋应昌也是目光一凛,当然他很知趣的不说话。 林延潮看向宋应昌问道:“宋公你看如何?” 宋应昌笑道:“我与老弟乃是一条船上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老弟想如何宋某当如何,这事不必问宋某的意思。” 林延潮点了点头,对方从哲道:“此事还是面圣后再说吧!” 车驾不久即到了京师。 阔别近一年的林延潮终于回京,不过此时来不及先去见妻儿。天子下诏了,林延潮与宋应昌必须马不停蹄地去入宫面圣。 此刻已近傍晚了,林延潮踏过金水桥,再经东华门入宫。 左右自有宫里太监给林延潮,宋应昌二人盏灯在前引路。林延潮一路行来,但见景物如旧,走到宫道上半路上,还遇见几位在宫里当差的中书,科臣。 他们一见林延潮先是露出吃惊的神色,然后慌忙退避在宫道旁,跪拜行礼。 林延潮微微点头。然后他与宋应昌到了乾清门前,按照规矩这个时候宫门马上要落锁了。天子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召见大臣,但二人万里赶来在乾清门前面谢皇恩,也是应有之礼。 哪知道宫人从乾清宫步出告诉二人,天子竟真让二人进去。 以往天子召见自己都是白天,但夜间召见倒是头一回。这一幕不由让林延潮想起当年殿试时,自己也是建极殿里写了半夜而去。 宫人指引下,林延潮,宋应昌在弘德殿等候。 宋应昌也是为官这么久来,第一次君前奏对,殿内火者给二人上茶时,林延潮看出宋应昌手腕微抖。 林延潮笑了笑,他不由对火者问道:“你刚来弘德殿伺候吗?原来的人呢?” 那火者道:“回禀大宗伯,小人今年新到,原来伺候的王安已是调到慈庆宫去了。” 原来王安调到慈庆宫伺候皇长子了。 林延潮若有所思,从袖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放茶碗的托盘上笑道:“有劳了。” 那火者喜着道:“多谢大宗伯,小人就在门外,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火者走后,宋应昌见此羡慕地道:“老弟对此可谓轻车熟路,宋某不胜羡慕。” 林延潮笑了笑正要说话,但见一名火者入内道:“陛下有旨,兵部尚书宋应昌觐见!” 宋应昌闻言起身道:“臣宋应昌谢皇上赐见!” 说完宋应昌随着火者入内。 随着门扉一闭,殿中只余林延潮一人与一盏灯对坐。 林延潮见此笑了笑,然后闭目养神,倒是气定神闲。 不知坐了多久,殿外已是露出了鱼肚白,林延潮已在殿中坐了一夜。 一千三百七十二章 大隐 林延潮在弘德殿中独处了一夜。 他不是没有想到,以他援朝平朝如此功勋,但天子却如此冷遇。但念头倒是一闪而过,毕竟自读书束发以来,他在修齐治平四字上为功,倒不是天子督促他修齐治平的。但想是如此想,多少还是有几分意不能平。 这一夜林延潮想得多是过去的事,从自己读书到踏上仕途,自然是读书远些,也是少些,仕官近些,也是多些。 大魁天下时意气风发,迎娶林浅浅那一瞬间温馨甜蜜,林用诞生时那一刻初为人父的欣喜。 也有山长自尽,因上二事疏而下诏狱。 这一晚林延潮假寐似永夜,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渡过了一生。 到了天明之际,突而听到屋外轻响,林延潮看去但见却是一只新燕用嘴剥着窗格。 看到这里,林延潮微微一笑,负手走到窗旁看着那只灵巧的新燕。但新燕不及林延潮走近,却早早察觉有人吱地一声振翅高飞! 身在官场荣华半生,但林延潮仔细思来却处处不得自由,却不如这新燕洒脱自在。 如此念头一闪而过。 “大宗伯!”林延潮转过头去,但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已经站在门外。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是内相啊!” 张诚躬身行礼道:“陛下昨夜召见宋大司马后乏了……今日再召见大宗伯,故而……” “原来如此。微臣等着便是,内相无需惊动圣上。” “大宗伯不愧是老臣,体贴圣心。眼下皇上正在用早膳,大宗伯不如也用些?” “多谢内相了,林某尚且不饿。” “也好,给大宗伯再换一碗新茶来提提神。”以张诚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如此礼数虽是到了,但却不周到。 林延潮微微一笑,继续独坐。 又过了半个时辰,张诚复来满脸堆笑道:“大宗伯,陛下召见!” 林延潮点点头,站起身整了整衣袖,当即随张诚行去。 “臣林延潮叩见陛下!” “平身!” 林延潮起身后,但见天子正腆着肚子高卧,显然是才吃饱喝足的样子。 “平日朕都要巳时以后才进早膳,但今日念卿久候特早了些……林卿用过早膳了吗?” 张诚神色微动看向林延潮,林延潮则道:“因为记挂着陛下随时召见,臣不敢用!” 张诚神情一舒。 天子道:“拿些糕点来赐给林卿(臣谢过陛下恩典)。” 张诚称是。 天子调整了个坐姿道:“……朕记得先帝当年喜欢吃驴肠子,逢年过节一定要有驴肠子这道菜,后来先帝再也不用,朕问先帝,先帝说他再也不吃驴肠子了,原来御膳房告诉他每吃一次驴肠子就要杀一头驴。” “……朕感于先帝之俭朴,但后来偶尔到民间,却发现京师百姓人人都吃得起驴肠,但朕不知为何先帝却吃不起?” 张诚闻言脸色有些难看,屡次偷偷打量天子神色。 而林延潮闻言则是笑了笑。 “林卿,你来与朕说先帝为何吃不起驴肠?” 林延潮肃容道:“陛下之疑惑,微臣也曾有之。” “林卿也有?” “微臣每日晨起都会食一鸡蛋,那是从少时读书有之。后来臣为官日久,一日闲来偶问家仆鸡蛋几何?他说每日给产蛋的老母鸡食鹿茸,茯苓等滋补之物,故而这一鸡蛋竟几十倍于百姓所食。臣闻之不胜感慨。” 天子笑着道:“就不食鸡蛋了?那家仆后来可有责罚?” 林延潮道:“如此细微之事情,臣有不能代其劳,即假手于人自有作得不如意之处。这家仆也是忠心之故,至于用人的过失,也其责在于臣没有事先讲得清楚。故而臣没有责怪,只是易了一人而已。眼下他在臣兄长那当差也很是尽心。看来是臣当初未能人尽其才!” “原来如此。”天子收敛笑意。 然后天子双眼微眯道:“这一次东征之事,朕已是看了。昨夜也听了宋应昌的奏对,现在朝堂上有的大臣说你有功,也有的说你无功的,都是一派片面之词,朕也不知听谁的,看似忠臣之词,未必没有误国之心。” “今日朕召卿来,现在只想问卿一句,如今朝廷劳师数万糜饷两百余万,换来一个封贡,若是事成倭国不会再度来犯吗?若是从此止戈,朕算你有功,若是不能止戈,朕算你有罪!” 林延潮道:“东征之胜,上仰仗主上圣明,德威所被,下乃李如松,刘綎等将士用命,三军报效皇恩,臣哪有微功可录。但是论及止戈二字,臣不敢保证,有罪于陛下!” 天子一愕,他没料到林延潮如此干脆的承认。 “大军入朝一年多,林卿就给朕如此答复?” 林延潮听天子这句话,殚精竭虑为朝廷用命,就换来天子这句话?天子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林延潮勉强笑了笑,然后从袖子拿出了一个奏折道:“陛下,这是臣这一次从辽东回京路上所写的御倭方略,若是以后倭情有所变化,可参看此疏!但若论止戈,倭军不复有侵朝之意,臣不敢保证!” 张诚见此从林延潮手中接过奏疏,然后奉上给天子御览。 天子细细读疏,但见其中三千余字,但无论战和攻守都写疏上甚是详尽。 林延潮细道:“倭人虽狡诈,但善于学习进取。比起战和之策,其实臣观倭人更窥视于本朝之于风物,之于文化,而倭国之金银也是本朝之所缺。” “早在宋元时,宋儒与禅宗之学已在倭国风靡,而今倭人更注重实用,本朝可以心学笼络之,以臣料想如传习录之书必可受倭人之欢迎。如此似朝鲜之于理学,将来倭国则之于心学。”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而伐谋倒不如让夷狄仰慕上朝之文化,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以本朝之文章典籍,而易倭人之真金白银,岂非万世之道!” 林延潮说完之后。 天子边看边问问道:“依林卿的意思,若倭人学了咱们用以治国安邦如何?” 林延潮道:“无论理学,心学之正宗皆在本朝,可谓源远流长,他国如何照搬学来都只是学个皮毛,不得其神,但独树一帜就难以影响了!” 天子将林延潮奏章放在一旁质疑道:“你说战和攻守都是小道,但这些才是大道?南北二朝时,南朝无不文化昌盛,但都被北朝灭之,这难道不是殷鉴?” 林延潮道:“陛下圣明,武功,文化其实都是小道,真正能让四夷宾服,八方来朝是因我大明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天子没有轻信林延潮之言,而是就着奏疏上的细节一条一条的问了起来。 但见林延潮对答如流,就一条一条的细故都解释得清楚。 天子反复看林延潮,他昨晚也对朝鲜之事问过宋应昌。宋应昌在他眼底已经算是能臣干吏之辈,不过他可以明白有些细处上,宋应昌对自己说得不太明,或者推说不知。 不知是能力之故,还有有所隐瞒。 但与林延潮比起来,林延潮则是知无不言,但凡兵马钱粮每一笔出入开支,用到了哪里,耗损多少都说得清清楚楚。特别如闹饷的南军与争功的北军的军饷明细上,一名南军支取多少,一名北军支取多少,一名步卒分到了多少,一名马卒分到了多少,受伤士卒分到多少,阵亡士卒抚恤多少,一项一项都有明目,说得远比宋应昌更清晰细致。 天子一听林延潮几句话道来,顿时了解了整个局面,整个战事虽千头万绪,但也有眉目。 更难得是林延潮在天子面前也不掩盖一些过失。 比如天子问道请动皇商梅家以海船运输兵粮时,林延潮也是毫不避讳地将全国实行销石海禁,而独将此权默许梅家私下贩卖硝石也是坦白道之,丝毫不担心天子拿这一点对他治罪。 到了这一步天子还能说什么,林延潮都坦白到这个份上了。难道处罚梅家吗?天子舍得一年十几万两的进项? 君前奏对时候不少官员,他往往稍质问几句,即战战栗栗不能答之。而似宋应昌这样精于世故的官员,说话滴水不漏,天子向来不是听他说了什么,而是需体察他没说什么。 但如林延潮如此应答如流的官员,天子要么认为他是早做好了功课,要么是此人之才干当世无双。 对此天子自是心底有数:“好了,林卿之才,朕信的过。朝鲜之事先奏到这里,日后兵部会拟一个条陈来。但话虽如此,倭军以后再度犯边,朕还要拿你是问的。” “是。” 换谁都看得出来,天子此刻龙颜已有悦色道:“赐座!” 林延潮笑了笑,心底早已是古井无波,称谢一声后坐下。 天子笑着道:“张诚,你觉得林卿之才干似本朝哪位大臣?” 张诚道:“陛下,内臣惶恐,岂敢评论大臣。” “诶,林卿,朕突然想起了张文忠公……卿之才干不亚于他。” 林延潮听天子的话,神色一凛。 林延潮笑道:“陛下谬赞了,臣不敢比文忠公,无论是嘉靖朝的,还是另一位……” 张诚听林延潮之言,额上汗水直落,宫中朝中已多年无人赶在天子面前提及另一位的名字。 林延潮此刻提起有意还是无意? 殿内静默了一阵,天子眉头皱起旋又平复:“林卿所言另一位的谥号朝廷已剥夺了……” 林延潮垂下头道:“陛下恕罪,是臣一时不省。” “林卿也有不省之时吗?”天子反问道。 林延潮侃侃而谈:“臣乃微末之人,自有疏忽之时,更不敢与张文忠公相提并论。张文忠整顿吏治,罢免在他手下的言官就有二十五人,清丈京畿田亩,无惧于皇亲国戚,持身清廉,为朝之际不添田亩,这三点臣都不如。” 天子闻言冷笑一声,直起背来。 殿中檀香缭绕,张诚上前搀扶起天子。天子步到燃着檀香的铜鹤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林延潮道:“你错了,张文忠公最大的功绩不在于这三点,而是当年在大礼议时首倡继统之说,从而定天下之根本!” 天子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嘉靖皇帝在大礼议主张继统不继嗣,被当时士大夫认为乱天下之根本,坏天下之心。表面上看来继统不继嗣,使得明朝与两汉,两晋,双宋无二。更深一步则是士心为之一变,破坏了孝宗等皇帝营造出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默契。 但此刻天子提张璁,犹如给林延潮指了唯一的一条道。 林延潮想到这里,突而道:“启禀陛下,微臣这一次回京路经京郊,看见老农春耕时感慨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后来臣想起八十壤父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纵然尧舜于我何有哉。” 张诚听到这里不由心想,林延潮说出这话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壤父一介百姓,岂知尧舜先后用鲧,禹以天下之力治水,若非如此,他岂能安心击壤而歌,田地早被大水淹没。再说今日百姓,穷困一日甚是一日,他们只知怪朝廷,却不知朝廷为守在四夷,也是举步维艰!” “然而陛下所言天下之根本在于治统,则微臣不敢认同,微臣以为天下之根本,正在于壤夫,老农如此讥讽尧舜,鼠目寸光的老百姓!” 殿内一下子平静下来,林延潮说完这话,陡然身上一轻,如释重负,仿佛飞燕腾空那一瞬间的释然。 林延潮继续道:“陛下,微臣有几句剖心腹的不得不说。古时圣贤,皆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皆为天下也。若是以君为主,以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 “就如同先帝食驴肠,只好假手于人,总不能为了吃驴肠亲自杀驴。故而臣请陛下能如先帝一样重用读书人,如此满朝文武岂能仅有一个王太仓相公?” “以陛下之圣明,自是以苍生为念,成尧舜之君也是指日可待,天下长治久安也是可期,至于微臣并没有什么治世之才,所愿不过是作一介教书匠,又如何能与张文忠公相提并论,实在是让陛下见笑了。” 说完林延潮已经道完了自己的全部意思。 “教书匠?”天子忽然笑着道,“朕听闻古之隐士,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看来林卿乃是大隐。” 林延潮道:“避世金马门,谈何容易,眼下朝鲜事已是奏于君前,微臣请先行告退!” 天子嘴唇一动却没有再说什么,然后林延潮叩首后退下。 宫门徐徐在林延潮身后关闭,一身绯袍林延潮拾阶而下,此刻他感觉辰起的阳光分外明媚。 不知山长在天之灵,见到自己之作为会如何想呢? 张居正又当如何? 但路既已是自己选的,既然如此就要继续走下去。我不去就山,就看山是否就我! 走下台阶间,左右太监纷纷避道。 林延潮恍惚之间,却见萧良友,孙承宗,李廷机,袁宗道,陶望龄,叶向高等十余名自己亲信门生正站在宫道一旁。 “见过大宗伯!” 林延潮笑了笑,环揖道:“诸公风采依旧!” 众人都是郎声笑起,一年多不见,众人也各自有了历练,都已非当日吴下阿蒙。 “早盼大宗伯能够回京,如此我等就有了主心骨。”萧良友喜道。 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对众人笑道:“哪里话,朝堂上的事我已交托给诸位,既已面圣叙职,那我也将写辞疏告老还乡了!呵!” “告老还乡?大宗伯正值盛年,何言告老?”萧良友惊问道。 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何必讶异,这不是情理之中吗?” 众人想到确实如此,立下如此大功,林延潮到了这一步不能进一步,就自当退了。 正说话间,一人从广场上行来,此人众人都识得,乃王锡爵的家仆王五。 众人见了王五都是有几分严肃,似王五这样的人,你与他亲呢不是,疏远了也不是。 “诸位幸会了!”王五热情地对众翰林打招呼道。 众人都是有些尴尬拱手道:“幸会!幸会!” 王五笑着点点头,然后向林延潮施礼笑道:“大宗伯刚刚回京既是进宫面圣,何不往文渊阁坐一坐呢?” 林延潮道:“早想要拜见元翁,但现在实在不是时候,故而打算改日前往!还请代我向元翁通报一声。” 王五笑了笑问道:“大宗伯,若是元翁邀大宗伯往文渊阁小坐呢?” 林延潮看了文渊阁一眼笑了笑道:“多谢元翁邀请,林某荣幸之至。但林某疲乏不堪,仓皇见之,恐怕礼数不周,还请元翁见谅。” 王五脸色一凛,强笑道:“若是大宗伯执意如此,那么改日再会。” ”惭愧之至,改日当亲自至府向元翁赔罪!“ 说到这里,王五轻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众人心道,林延潮立下如此大功,若有心入阁,当努力结交王锡爵才是,怎么竟是如此不给王五面子。 众人都是大惑不解,不知林延潮之意。 一千三百七十三章 托付 此刻林延潮正躺在竹椅上,双手枕着脑袋,一卷《菜根谭》掩着肚子。 午后林延潮就如此躺在书房的窗边,望着天上云卷云舒,一双眼睛半睁半闭的,有时候似马上要睡着了,但听得窗外的竹林沙沙有声又醒了过来。 院子里林用,林器嬉闹声音时而传来。 林延潮半搭着眼皮看了一眼窗外,随即又安心地闭上。 林用去县试中式后,又在府试,院试先后中式,名次都还不错。 在院试之中,他的文章被顺天府提学道李尧民看中点为第七名。 李尧民为官十分正直,很有官声。 据说李尧民当时看了林用的文章曾赞叹道:“此乃可就之才。” 后来知道对方是林延潮之子后,生怕自己将对方名次取了太高了,有阿附大臣的嫌疑,于是改作第七名。 李尧民倒不是有恶意,只是作了一名清流大臣应当作的事,毕竟从李三才,魏允贞弹劾会试之中张四维,申时行儿子先后及第,朝廷上的风气已是变了。 从县试至院试考试中,林用就一直享受如此待遇。 当时林延潮正在朝鲜,林浅浅知道此事后火冒三丈,正要找李尧民说道说道。但却见林用如同没事人一般,该干嘛干嘛,吃好睡好。 林浅浅询问林用,林用回答说,他志不在此,所以是第一名还是第七名无所谓,能混个秀才的功名糊弄林延潮就行。 这会轮到林浅浅被气得郁结了,狠狠训斥了林用了一顿。 林延潮从朝鲜返京后,林用可谓紧张得不得了,他本以为林延潮会责怪于他。哪知林延潮知晓后,对林用说,世儒之弊在于知天下而不知心,或在于知心而不知天下。 林用闻后大惑不解,请爹爹说人话。 林延潮说,知天下就是人去就山,重本心就是山来就我。 “那么是人去就山好?还是山来就我好?还是取两边?” 林延潮不答。 林用又想了想后拍手道,前者似理学,后者似融于禅宗的心学,而从人去就山到山来就我,就是事功。林延潮听了林用的话,就不说什么了。 次日林用就去寻徐光启,赵士祯。 徐光启,赵士祯因进鲁密铳有功,二人被授予武英殿舍人,特别是徐光启开了不经科举仕官的先河。 不过他们研发这鲁密铳,倒是因此得罪了兵部,工部的一些人。 因此除了授官,他们也不能如真正武英殿舍人般出入紫禁城行走.所以他们改在东华门金水河找了几处朝廷闲置不用的旧廊房,改一改门面作为衙署。 徐,赵二人就是这么召集了十几个工匠在此美其名曰研发,整日也不知鼓捣些什么东西。 当然这衙署是不被朝廷承认,除了徐,赵二人以外也没有任何编制,以及朝廷财政补贴。维持办公的经费也是靠着林学门人有一笔没一笔的赞助着。 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是石星打压林延潮的缘故。毕竟石星是实权兵部尚书。 所以满朝文武都拿此当作笑话看,大有看看他们能坚持到哪一日的想法。 但林用却往那走得很勤。 林延潮知道林用此举后也不明确的反对,只告诉他每日府学的功课不可拉下就是。若是在岁考和科考中成绩不理想,那么就不许他往徐,赵二人那跑。 林用表示答应,一定努力用功读书。 微风拂过,林延潮侧了个身子正要继续去梦周公,突闻外头报:“老爷,外头有客!” 林延潮皱了皱眉道:“不是说了,要闭门谢客吗?” 外头道:“老爷,来人是东林书院的山长!” “他!”林延潮想了想坐起身子自言自语,“是顾宪成的说客上门了吧。” 林延潮对外道:“见吧!” 说完林延潮更衣,换了一身衣裳来到客厅。 邹元标已是坐在那,一见林延潮即起身道:“山人见过大宗伯!” “诶,我乃是赋闲之人,不必多礼。邹兄请坐!” 当下下人给二人上茶,二人各坐在高背椅上,邹元标没有直接开口,而似琢磨了一番说辞。 林延潮先笑着道:“邹兄不在无锡教书育人,怎么到京师来了?” 邹元标道:“大宗伯,难道不知京师风云将变?” “哦?不知邹兄所指得是什么?” 邹元标笑了笑道:“在山人吐露前,想请教大宗伯,还记得当初咱们信上辩论,言的约礼约法之事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当然。邹兄莫非今日又要来于林某辩难吗?” 邹元标笑道:“论辩难,何人是大宗伯的对手?邹某怎么好意思再自取其辱。邹某当日在信中与大宗伯言道,天生民不能自治,立君治之,君不能独治理,为相佐知。相者也,一人之身而社稷朝纲所赖者,必置身与纲常天道之中而后朝廷服万民怀。” 林延潮抚须道:“此至公之论。” 邹元标道:“当时大宗伯回说,宰相者,乃佐君王以明正天下之礼而治理天下,这句话不知今日是否仍是认同。” 林延潮道:“林某当然不会随便自食其言。” 邹元标正色道:“大宗伯,明人不说暗话,王太仓去位在即,不日天子将下旨增补阁臣,若是大宗伯有意,邹某可以助一臂之力!” 林延潮笑了笑道:“邹兄今日替顾叔时来的?” 邹元标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顾叔时并没有找过我,反而是王山阴,沈归德都曾向我大力推举足下!” 邹元标交游很广嘛。 林延潮想了想道:“邹兄,当初我与你言过,要明正天下之礼,这礼出自于哪里?出自清议吗?” 邹元标点点头道:“这是当然。”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那宰相也要听从清议而施政吗?” 林延潮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如此要宰相何用? 邹元标闻言稍稍考虑了一会,然后道:“不错,宰相当然要权衡轻重上下,也有斟酌从权之举,但宰相不正是要令百卿信服,各抒己见,使得言论可以上抵天听,规劝天子吗?” 林延潮道:“上抵天听不难,难在规劝天子,这十几年来前有恩师申吴县,后有王太仓,不安于清议而去,后也有许新安,王山阴不听取上意而罢。恐怕谁也不知要如何当这个宰相吧?” 邹元标欲出言,林延潮伸手一止道:“朝中不少大臣都是清流,持清议之论,可是但凡立一论必有一论驳之,难道驳于清论的官员都要尽指为佞臣吗?” “邹兄以力谏张江陵名震天下,后为东林山长为士林敬重,但我有一言不得不直言相劝邹兄,切莫先直臣,继儒林,终党人啊!” 邹元标面上有些挂不住,想了想后终于心平气和地道:“大宗伯见教极是。但邹某此来不是与大宗伯争论邹某如何,是与大宗伯争论天下将来如何?” “当今朝堂之上,人各有心,谗嫉险伺,群僚百司各怀谗嫉党比之心,此实国家之病也。但大宗伯如此良才不站出来匡扶社稷,宁可远在江湖,为一儒士,如此……苍生奈何啊!邹某恳请大宗伯以百姓为重!” 好一顶大帽子扣下来。 林延潮闻言没有言语。 邹元标起身正色道:“无论是清议,还是上意,大宗伯总要拿出一个主张来吧!” 林延潮闻言呷了一口茶然后道:“说实话,林某已生闲云野鹤之心无意为官,就等朝鲜之事了后兵部给出个定论,林某即行辞官回乡!” 邹元标面色涨红,神情激动道:“当年张江陵离京时,言满朝文武独大宗伯可安天下。当时吾不解,现在我有些明白了,或许在大宗伯眼底无论是上意,清议,都不如自己当权臣吧!” 邹元标盯着林延潮,但见林延潮斥道:“邹兄无话可说了吗?如此之言你是要置林某于何地?” 邹元标拱手道:“大宗伯勿怪,是邹某失言了。但大宗伯持变法之意,邹某也看出得出。但若大宗伯以为负众望就可以推行新政就错了。要变法就要揽权,如此再如何也比不过当年王安石。那么请恕邹某有言在先,若大宗伯将来若真要行新政,那么邹某必如司马温公般反对!” 邹元标疾言厉色,直接指责林延潮为王安石这样的大奸臣。 林延潮闻言冷笑一声道:“邹兄,莫非欲为王朗乎?这要拉林某上船到的是公,这推林某下船的也是公?” 邹元标自明白林延潮讲得是世语新说的一段故事,华歆、王朗遇贼,于是同乘一船避难,当时岸上有一人要登船与他们一起逃命。 华歆则不肯,然后王朗指责他说道:“船还很宽,为何不能多载一人?你这人一点没有仁义之心。” 然后贼人追到,王朗吓得不行,要将方才所携之人推下船。 华歆道:“之前我不肯此人上船,正是因为于此。但现在对方既然已将性命托付给你,你又怎么可以丢弃呢?” 林延潮用这个例子告诉邹元标,你推举我为宰相,口口声声以仁义大公拉我上船,好了到了大家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就赶我下船。你这举动与王朗有什么区别?真的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邹元标毕竟不是王朗,被林延潮数落的面红耳赤后,他想了想道:“大宗伯,邹某并非是此意,邹某此来是一心推举公入阁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邹兄之心,林某晓得,林某言语也是孟浪了,请坐吧!” 邹元标依言坐下,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缓和了几分。 这一回看来二人倒似多年的老友一般促膝长谈。 邹元标道:“邹某还有几句肺腑之言想与大宗伯道来。” “邹兄请说。” “平朝鲜之功虽朝廷没有定论,但士林早已经许之大宗伯,眼下大宗伯可谓负天下众望。可是如此大功不赏,圣意与执政对大宗伯的态度,邹某与朝野之士也看得出来。邹某心中何尝不为大宗伯不平,故而想助一臂之力啊!” 林延潮叹道:“邹兄你的心意,我如何不明白呢?我屡屡推辞,公以为我毫无仁义之心,正如方才说的华歆不允人上船,我何尝不愿为天下老百姓办一些事呢?” “我之所推辞,是因为时不在我,朝堂之上似邹兄这样反对我主张的官员恐怕不在少数。既然明知道入阁要遭人反对,我又何必徒然为仁义的名声,几句请托,而出山为相呢?” “他人看相位如何如何?但于我今日荣华而言又有何加?倒不如传道授业,让天下人能够明白我的主张,等到如公这样的官员都能支持我时,我又有什么不乐意为之?要知道移风易俗难!而行新政变法更是难上加难啊!” 邹元标闻林延潮之言几乎落下泪来,他再度起身长长一揖道:“大宗伯之心,可表日月,能得大宗伯这几句肺腑之言,邹某真是三生有幸!” 林延潮托起邹元标道:“邹公有邹公主张!林某也有林某主张!王安石在没有为宰相前,与司马,欧阳不也是知己吗?” 邹元标感慨道:“人生知己难求,能得大宗伯为知己,邹某无憾了。” 当即邹元标重新向林延潮拱手作揖,然后大步离去。 林延潮目送邹元标点了点头。 邹元标当夜从离京,返回了东林书院,面对东林书院的众学生时,他对林延潮不吝啬褒奖之词言:“朝廷若用林侯官为相,如此百王之弊可以复起,三代之盛可以徐还!” 以邹元标当时的声望,他的这一句话顿时引起了士林轰动。 当时天下读书人中林延潮声望虽高,但不少秉持理学正宗的读书人对林延潮事功变法的政见都有所微词,甚至大力反对。 现在经理学中领袖人物邹元标这么一说,等于代表板古的理学松了口。甚至不少食古不化的官员,这些人中大有反对过张居正变法的,他们听了邹元标的话,也不由生出了不如让林延潮试一试的想法。 此事传出之后,众人都以宰相意属林延潮,但唯独顾宪成闷闷不乐觉得邹元标被林延潮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不过此非林延潮所知了。 拒绝了天子,又婉言谢绝了邹元标后,林延潮知自己仕途就要画一个句号了。 虽说朝鲜那边还未议定,石星仍是打算着治自己一个临阵抗旨之罪,但如此民意之下,石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真的给自己找麻烦! 林延潮丝毫没将兵部最后结论放在心上,从大功到治罪,最后到不赏不罚也就是那回事而已。若石星真的议定大功下来,朝野上下势必推自己入阁,到时候天子那边也就难受了。 因此这个局面刚刚好,林延潮让府内上下这几日收拾行礼,准备返乡之事。 最后也不知谁走漏了消息,闻之林延潮决定离京,门生故旧官员是一波又一波的上门来挽留。 方从哲很慌,表示无人主持新民报,他也要与林延潮一起撂挑子了。 萧良友,叶向高,李廷机等则是为林延潮的待遇愤愤不平。 孙承宗则不发一言,在林延潮面前默默地流了眼泪。 而林用,林器也不舍京中结识的师长同窗,不过因林延潮决定返乡,他们也不得不随之离去。 这一日京师下了一点小雨。 林延潮与林浅浅一起出游,事实上林延潮来京当官这么多年,其实与林浅浅一起在京师游玩却很少。这一日也算离京前陪一陪妻子。 林延潮与林浅浅坐马车游遍京师,待玩了大半日,林延潮问林浅浅还要去哪里。 林浅浅忽然对林延潮道:“紫禁城我还没去过呢?” 林延潮闻言问道:“紫禁城有什么好去的?再说每岁元旦你不是入宫朝贺几位娘娘?” 林浅浅笑道:“那是坐着轿子去的,连轿帘都不许掀开,有什么意思?”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过我现在不可随意进宫,赋闲之身进宫恐有结交……” 看着林浅浅嘴巴嘟起,林延潮笑了笑道:“那我们坐马车到东城墙根下逛一逛!” 林延潮与林浅浅坐马车至东城墙下,找了一处没什么人的地方下了马车。 仆役给二人撑了雨伞,二人相依看着烟雨之中的紫禁城。 以前上朝时日日来此不过是觉得紫禁城是个皇上住的地方,办公地点而已,就算京城脚下的百姓见了紫禁城也不觉得稀奇。但对林延潮而言,也许马上就要离,今日在此看紫禁城却别有不同。 紫禁城朱红城墙,用恢弘,悠远,大气,凝重,古朴等等词汇,不能一一形容。 那上朝之时,第一缕阳光落在红墙碧瓦的金銮殿上,百官朝拜的场面。 林延潮突然间想起,以前在贴吧看到一段文字。 我华夏始于夏,烈于商,礼于周,霸于秦,强于汉,乱于晋,雄于隋,盛于唐,富于宋,刚烈于明…… 华夏之土,泱泱中国。存天地兮千载,尽人世乎倥偬。及吾大明,日居月储。正礼仪于炎黄,存衣冠于汉唐,化天工于造物,开海波于万疆…… 如此的大明,而在五十年后紫禁城北的那座山上。 最后一个皇帝会在那写下‘……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的遗诏然后自缢。 亡国之君,那么天下尽是亡国之臣民了! 陡然之间,林延潮突道:“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非不愿实不能也!” 说完后林延潮泪下。 林浅浅见林延潮不知为何忙道:“相公,相公,你怎么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无事,我有些累,先回府。” 林浅浅几时见到林延潮如此脸色苍白,但不知说什么唯有与他一起坐马车回府。 林延潮回府后倒是因此病了数日。 紫禁城的雨下个不休。 当司礼监太监田义殷勤给王锡爵撑伞时,王锡爵丝毫也不理会,连客气一句也是没有。 尽管王锡爵一直以来都如此待自己,田义心底虽恨不得给这老匹夫点颜色看看,但是谁叫对方乃天子最信任的首辅大学士。所以田义将满腔怒火都压抑在心底,面上仍是强装出满脸笑容的样子一口一声地称王老先生。 王锡爵毕竟是上了年岁,近来足疾发作,走路都要人扶持,从乾清门前下轿后,这一路行至乾清宫着实费了不少气力。 等见了天子后,王锡爵已有些喘不过气来。 天子见此慌忙命人赐坐,左右太监上前扶王锡爵坐定。 等王锡爵喘定了气后道:“老臣年老体弱,劳累陛下忧心。” 天子道:“王先生为国家操练如此,朕实不知说什么才是。” 王锡爵道:“皇上若体恤老臣,就让老臣能骸骨归乡吧!” 天子叹道:“王先生这又让朕为难了。” 王锡爵勉强坐直身子,然后示意左右太监不必搀扶着自己:“自二月以来,老臣已上了八疏辞官,御医早劝臣早休静养,臣之危陛下可知,而臣母日夜持臣之忒,泣臣于前,今日问陛下可曾有宽旨让臣回乡,明日又问同官可有替臣代奏致仕之事,还请陛下念臣与臣母,放老臣一条生路。” 天子俯身向王锡爵道:“朕知道先生因国事操劳,已是下旨吏部增补阁臣二人,稍减先生劳顿。还请先生宽心,尽管在府修养。” 王锡爵道:“老臣疾已重,恐怕短日里难再有侍奉君前之日,陛下不如放老臣归乡,万一留得此身,将来再图后报不晚。” 王锡爵知天子现在怎么也不肯放自己走,唯有留下这句话,如此让天子听了稍稍放心。 有了王锡爵这句话,天子确有些意动道:“自先生抱疾以来,朕日夜盼望先生能痊愈,出理国事。眼下先生执意回乡,朕不知说什么,才能全了这份君臣之谊。眼下先生既决定返乡养病,将来再回朝主持国事,在此期间朕可以暂将国事交托给何人?还请先生教朕!” 闻天子此语,一旁的田义心底一紧。 申时行走时推举赵志皋,张位,而王家屏与天子不合,故而他没有推荐人。 现在天子又让王锡爵推举阁臣了。 一千三百七十四章 叙功 深宫之内,王锡爵与天子坐而论道。 王锡爵早已经打定去意,这一次返乡后他已决定不再过问朝政再也不山,所以这一次很可能是他与天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这一次面君前,王锡爵想了许多,而且早已有了决定。 王锡爵道:“陛下,阁臣原出特旨简用,非由廷推,自万历十九年先任吏部尚书陆光祖于科道官同请会推,相因至今,遂以为例。于此中人选老臣实不该多嘴,以免有干扰之嫌。” “先生,朕还信不过吗?尽管直言。”天子道。 王锡爵道:“老臣既已决心隐退,实不该再过问朝政,但陛下既一再以阁臣咨老臣,老臣不敢滥举,且容思量一二。” 说完王锡爵看了一眼侍奉在旁的田义。田义不由心底大怒。 天子见此摆了摆手示意田义退下。田义陪作笑脸:“内臣告退!” 田义退下后,天子道:“先生尽管考虑。” 过了片刻后,王锡爵道:“老臣思来想去,以为在籍詹事府协理府事礼部尚书沈一贯年盛正强,才有甚敏锐,可以胜任!” 天子听了沈一贯的名字,表情没有什么波动。 “这沈一贯,不知陛下对他了解多少?” 天子点了点头。 天子最优先了解官员都是通过经筵,日讲的场合,而他登基不久的一次经筵里,沈一贯正好为经筵官,也兼任日讲官。 当日出讲的是张居正与沈一贯。 张居正先讲了一段汉文帝至细柳营中故事,当时汉文帝到周亚夫军中视察,结果被门卒所拦,天子的随从说开门,这是天子的命令,结果被当场怼了句‘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 而沈一贯继张居正之后,讲得是高宗谅阴的典故。 此出自论语,子张问孔子:“高宗谅阴,三年不言,怎么说?” 孔子回答说,何必是高宗,古人皆是如此,旧君驾崩了(新君不能干预朝政),应当由百官各司其职三年,其中由宰相来统摄。 然后沈一贯就此展开又讲了一段话大意就是旧君托孤,必须要忠贞不二的大臣,如此之人辅佐天子,必能让百官听从。若是不得其人,倒不如新君自己亲政来得妥当。 当时张居正在旁听着,听完之后脸色很不好看。 经过这件事,天子心底就记住了沈一贯。 后来张居正觉得沈一贯在讽刺他,又因沈一贯在会试中‘私藏’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的卷子,最后使之落榜,因此本来前程大好的沈一贯,不得不辞官还乡。 张居正去政后,此人经申时行保荐起复。 天子道:“这位沈卿,当年在经筵上与朕讲高宗谅阴之典故,当时他在百官面前言‘托孤寄命,必忠贞不二心之臣,乃可使百官总己以听。苟非其人,不若躬亲听览之为孝也。’” 说到这里,天子轻轻笑了笑道:“如此说来,倒是一位耿介之臣!” 耿介? 王锡爵倒不是如此认为,经筵日讲官在给天子讲课选题,必然让首辅看过后才能在第二日给天子讲。 张居正在经筵前定下,细柳营与三年不言的大题目给皇帝,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但沈一贯却道出了与题目截然相反的意思,其中动机…… 但王锡爵道:“陛下慧眼如炬,识人的眼光定是比老臣强多了。这沈一贯乃布衣沈明臣之侄,可谓家学渊源,平日擅治老庄,学问嘛,主张以老佐孔。” 天子笑了笑,他对以老佐孔并不以为然,他最在意是对方当初在经筵上的表态。 在‘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与让天子‘躬亲听览’的之间,他当然有了倾向。 天子于是道:“这沈一贯确堪为阁臣之选,先生真是举荐得人。” 王锡爵道:“陛下,古往今来治老庄者,有人得之‘理身之道’,或‘理国之道’,或‘事理因果之道’,‘重玄之道’,‘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 “这于虚极无为理身理国之道,未免持身有余,于谋国难成。” 主张天子躬亲的就谋国难成? 天子笑了笑道:“先生另一位阁臣打算推举何人?可要再思量一二?” 王锡爵道:“这位不用思量,老臣推举见任礼部尚书罗万化。” 提及罗万化,王锡爵没说半字推荐之词。但天子明白没有说,才代表说了很多。 罗万化是王锡爵铁杆盟友,之前王锡爵就打算推罗万化取代林延潮为礼部尚书,结果弄出了焚诏打脸之事,然后王锡爵又打算用罗万化为吏部尚书,结果遭到顾宪成的打脸。 吏部用一句‘翰林为宰冢善擅权,高拱故事’来怼之。最后陈有年为吏部尚书。 这一次王锡爵又推罗万化入阁?吏部那边? 天子欲问又止点点头道:“朕知道了。” 但见王锡爵道:“阁臣增补必经廷推,若廷推上有这二臣的名字,臣推举陛下用之。若有不然……” “怎么先生还有第三位人选吗?”天子问道。 但见王锡爵缓缓道:“启禀陛下,老臣自任首揆以来,至今日一年另六个月,老臣屡次上疏恳请陛下缩减宫中用度,如罢江南织造,停江西陶器,减云南贡金,出内帑振河南饥,陛下闻之并无半点相责,此老臣之恩典。” 天子听了有些不自然,他当然没有半点相责,王锡爵的上疏他都没有同意就是。 “老臣以为治国当以王道,无偏无党,无反无侧,以会天下于有极,然而无偏无党,百官以为不亲,无反无侧,百官以为谀上,譬如各省亏空,下面官员只知向请求朝廷减免钱粮,然不知汰苛吏,清弊法,裁冗费,视朝廷令旨于虚文,朝廷减免款项尽被上下中饱私囊……老臣这才明白治吏立法在于善政之先!” 天子闻言面色铁青,最终露出无奈之色:“这些都是朝廷的积弊,非一朝一夕可以改之,先生不必过于责备。” 王锡爵道:“老臣当政也常思何为无为?譬如一事一物不动时,你不去动他,是无为。一事一物动时,你不去让其不动,也是无为。盖无为并非无所为,而是在于运而不积。” “老臣读庄子马蹄一篇,以伯乐善治马,陶匠善治埴木为过,故老臣主张上无为,而下有为。以为施政以放任自然为善治,以揉曲为直,矫正自然为不善治。” “但老臣读林延潮之书,却见林延潮云,三代之时人无知无欲,故而易治,故老子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但后来世间物欲横流,权谋横行,再使百姓弃智绝欲,再归于无知无欲已不可行,故而要治民者,先立以仁义之说,再以法制之!” 天子听了林延潮之言眉心一抖。 王锡爵道:“老臣当国之初,一心想重归于高祖,成祖时政治清明的气象,但至今日才明白一时当有一时法,再归于高祖,成祖时气象已不可得,至于将来施政如何走老臣不知如何主张,与其尸位素餐,倒不如留待后人。” “至于老臣所举的沈一贯,罗万化二人,皆一世之才,但论及匡扶社稷二人力有未逮,至于抚世之才不是没有,就看陛下想不想用就是。” 说完王锡爵起身道:“陛下,自古以来君臣相遇相成,始终完美如臣乎,谁乎?一出再出,千负万负,又博异常之宠以去如臣者,又谁乎?陛下再生之恩,老臣万死难以报答,今日以肺腑之言道之,还请陛下裁量,老臣先行告退!” 说完王锡爵起身离去。 天子看着王锡爵离去,默然不语。 而在宫外还有另一人目视着王锡爵,此人正是田义。 田义目送王锡爵,脸上露出一抹不屑之色,这时候一名小太监走到田义身旁对他耳语了几句。 “是沈一贯,罗万化?还有第三人?” 小太监低头称是。 田义点了点头,然后冷笑一声。 石府。 石星正与一名仙风道骨的老者,以及数名官员正在饮酒。 这位老者不是旁人正是沈惟敬。 “这援朝平倭的大功,全仰仗沈先生,石某这杯酒先敬沈先生!” 沈惟敬闻言抚了抚三尺长须笑着道:“岂敢,岂敢,倭寇鼠辈,惧皇上天威,摄本兵威名早有怯意,老夫过去不过一席话即束手而降!” 石星闻言大笑,当即与沈惟敬对饮一杯。 暖酒下肚,沈惟敬脸色更是有几分红晕大呼:“满上,满上!今日大家不醉不归。” 石星大笑,一旁一名户部郎中给沈惟敬斟酒,阿谀之色十分明显。 沈惟敬继续大吹牛皮,比如倭酋丰臣秀吉,小西行长见了他先是如何如何之傲慢,如何如何之无礼,但只闻他沈惟敬一句话下,在场倭酋无不色变,无不动容,无不颤栗。 总而言之,沈惟敬他老人家是游刃有余,视百万大军如无物。 沈惟敬酒喝得有些高,后来越吹越不像话,除了石星认真倾听外,一旁官员都有些听不下去,但即便如此还是要恭维几句‘诸葛孔明舌战群儒不过如是’,‘班超,王玄策不如沈公矣!’ 沈惟敬听了更是高兴,不久醉倒在酒桌上。 却听他模模糊糊道了一句:“其实沈某哪里有什么功劳,全仰仗林经略只故!” 众官员一听色变,这算是酒后吐真言吗?石星与林延潮不对付,是众所周知啊! 大家看石星脸色确实有些不好看,连忙道:“沈游击醉了,醉了,快扶他下去休息!” 当即数人将沈惟敬退下回房歇息。搀扶下沈惟敬掩面,眼中左右看了一眼,哪里是有醉意的样子。 而石星与几名官员又重新回到了酒席上。 这数人都是石星乡党心腹,故而沈惟敬走后,酒席上又是另一个气氛。 一人出声道:“听宫里传出消息,王太仓似向天子举荐罗万化,沈一贯二人入阁。” “哦?”石星抚须想了想忽道,“这沈四明与王太仓似没什么交情吧!” “确实没有交情,故而才要举荐,为得就是保罗康州入阁吧!” “原来如此!”石星点了点头,“王太仓还有这一手,沈四明是当今吏部尚书陈余姚的同乡,这浙籍官员在朝堂上可谓声势不小,若沈四明入阁内外呼应……对了,这沈四明老夫记得是反对封贡的吧!” 几位官员都是点头道:“正是如此。” 一名官员道:“都已经说了贡道放在朝鲜了,还能在朝鲜铁山这样的要害之地屯兵,倭国另外赔银于本朝三十万,这些我等与玄苏,小西飞都已是谈得差不多了,那些官员还有什么不满意。” “京中户口外乡人十之五六,外乡人中浙籍之士又居十之五六,这……需谨慎啊!” 石星点点头道:“沈四明此人处事阴柔,且城府深沉,他在阁中主持,若他反对封贡,那么何人可以阻之?” “赵兰溪素来无胆,张新建没有根基,沈四明若与陈余姚二人同气连枝,那么势必难制啊!我等必须寻一支持封贡的阁臣,万一东事再起,圣上怕是要问罪于我等了!” 听了石星这么说,众人都面有难色。 一名官员问道:“那么朝中有哪位大臣是支持封贡呢?上一次廷议除了元辅之外,满朝官员无一赞成封贡,都是许封不许贡!” 石星来回踱步一阵,突然回过头道:“想来想去只有一人!” 众官员眼睛一亮道:“林侯官?” “不错,这朝鲜之功堪合未定,若是我们与林侯官修好,送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到时林侯官有这朝鲜之功在身必然顺势入阁,而后在封贡之事上支持于大司马!” “只是……只是林侯官与大司马之间的恩怨……” 石星闻言摆了摆手道:“我与林侯官并无私怨,只是封议之争罢了。这一次朝鲜之功九成在林侯官,石某一事归一事,这抗命之罪当劾,但倾世之功则当公布于天下!” 众官员闻言纷纷道:“大司马高见!” “大司马果真公忠体国!” “大司马无私念啊!” 石星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次日,朝鲜大功兵部终于堪定。 李如松加其为太子太保,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正一品。本来石星还保荐李如松为辽东总兵,但几位言官认为李如松劳苦功高,应修养一二,故而暂未授辽东总兵。 至于蓟辽总督宋应昌,则官拜兵部尚书,总督京营戎政。 李如松麾下各将李如柏,李如梅,查大受等等都有封赏。 而吴惟忠实授浙江副总兵,另赏赐黄金白银。 南军将领之中唯独王必迪因于道之作梗,没有封赏,也没有抚恤。尽管朝鲜国主替王必迪申冤,但也被于道之按下不表。 至于出使倭国给事中林材,因坚贞不屈之志,洞悉倭国虚实也被拜为右通政。 而陈行贵则留在朝鲜没有回国,给朝廷报了一个病亡。 林延寿因在山东手刃倭寇‘五人’的开挂之举,而被兵部如愿以偿保奏为千总,继续坐镇于山东。 至于林延潮,石星将他的功绩列在第一,称其尽管有晋州之战抗旨之过,但不掩援朝破倭之功,另外朝鲜国王世子也不忘记林延潮,一致称他于朝鲜有再造之恩,经过兵部向天子陈奏。 当然林延潮已是礼部尚书了,故而对他的封赏,石星不敢擅议,而是交给天子定夺。 于是经过石星这么一上奏,顿时赢得舆论一致赞赏。 石星因此在官场上获得一个‘不计前嫌’的美名,一时再也没有百姓往他轿子上投臭鸡蛋了,也再没有人背着指责石星为奸臣,甚至是石府的厨子出门买菜,京师百姓们都善意地偷偷多塞了一把! 当此事经厨子之口由家人道之传到石星的耳中。石大司马仍是‘老夫一贯直道而行,岂是将区区物议放在心上’的口吻,然后默不作声地比平日多添了一碗饭。 不过石星的好意林延潮没有领,他上疏言道,自己无一事成,朝鲜之功应当尽归于宋应昌,李如松等将臣,而林延潮自己也是难堪造就,故而决定辞官归里。 然后天子准了林延潮的辞疏。 吏部。 文选司郎中顾宪成这几日很忙,自天子下旨五日后廷推阁臣二人后,他一直忙于此时。 照例他与吏部尚书陈有年先去内阁值房咨询内阁大学士。 但是上一次因为推举吏部尚书陈有年的事,吏部与内阁相互骂了半天,双边早就失和。 尽管这一次廷推内阁大学士事关重大,吏部尚书陈有年,文选司郎中顾宪成仍是决定不经过内阁自行拟定名单。 吏部尚书陈有年的火房内,他与文选司郎中顾宪成正相对而坐。 陈有年抚须道:“这一次廷推阁臣,吏部没有请教阁臣,然后自拟堪任官员,万一被抓住把柄,怕是要被陛下重责啊!” 顾宪成道:“回禀大冢宰,被除籍罢官降职,顾某早作好准备了,若是圣上降怒,顾某一人担之!” 陈有年道:“诶,话不可这么说,你我休戚与共。但正是如此早就成了阁臣的眼中钉了。” 陈有年说到这里不由一叹。 “大冢宰,王太仓去位,阁臣论资历威望,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同时得到天子信任,百官畏服,将来朝政归于公议,又何必担心小人!” 陈有年摇了摇头,顾宪成还是不死心啊! 陈有年道:“以天下之公议,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何其难也?” 顾宪成道:“大冢宰……” “好吧,这一次就听你之言,你打算推举何人?” 顾宪成道:“顾某打算推举原任东阁大学士王家屏、南京礼部尚书沈鲤、原任吏部尚书孙鑨,前左都御史李世达,……” “慢着……”陈有年打断,“叔时,这些人除了沈归德,都是开罪天子而被贬斥的官员啊!” 王家屏当了不到半年首辅,然后与天子吵架结果回家。 孙鑨是前任吏部尚书,顾宪成的老上司,京察后与王锡爵大战一场,不少清流之士因此被罢官。 还有前左都御史李世达,在京察时站在孙鑨一边,然后又与王锡爵做对,最后与孙鑨一并辞官。 顾宪成道:“下官知道,但朝廷没有明文,廷推大臣不可从被天子贬斥的官员中推举。” 陈有年摇了摇头道:“如此易触天子之怒。” 顾宪成道:“王山阴,孙太宰,李总宪都是清正耿介之臣,为百姓社稷屡次上谏,最后蒙冤而去位。顾某身负几位重托,本意也是使言路通畅,民情随时可以上达,公议舆论可以约束天子之所为,此事若成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若是不成,免官而去也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陈有年闻顾宪成之言语,点了点头道:“好了,既是如此就依叔时所言。” 然后顾宪成又写了几名堪任官员的名字。 其中有礼部尚书沈一贯、左都御史孙丕扬、原任吏部右侍郎邓以赞等等,都是名声显赫,为官很有清望的官员。 陈有年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叔时,你这里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顾宪成拿了名单又重新看了一遍,问道:“不知大冢宰说得是谁?” “罗康州!” “听闻宫里的消息,罗康州与沈四明皆为王太仓举荐陛下为入阁人选!”顾宪成言道,“沈四明不过是王太仓弄出来作个样子,这罗康州才是他真正要推举入阁的!” “王太仓要退了,何不卖他个面子呢?” 顾宪成道:“大冢宰,当初罗康州与你争吏部尚书失败,怎知他是否会继续怀恨在心。而且他为王太仓推举入阁,若是下一个王太仓如何是好?” 陈有年心道,如此可是将天子与阁臣都得罪了啊。 但他还是决定支持顾宪成,他继续看名单,然后忽然又问道:“叔时,还有一人不在此列?” 顾宪成问道:“还请大冢宰直言。” “就是新以朝鲜之功声闻天下的林侯官,你怎可少了他?” 顾宪成闻言道:“回禀大冢宰,并非下官失察,只是若林侯官出任他职,顾某绝无二话,唯独阁臣不可!” 一千三百七十五章 重新廷推 顾宪成一再顶撞,反对陈有年的意见,令人生出到底你是吏部尚书,还是我为吏部尚书的念头。 但是陈有年丝毫也不动气,一来他这一次出任吏部尚书是顾宪成推举,若非顾宪成三番五次直面顶撞首辅王锡爵,吏部尚书早就是罗万化的了。 二来顾宪成,赵南星,邹元标三人是当今清流官员中的领袖。在清流官员中有无比的影响力,陈有年必须借重。 不过现在顾宪成反对推举林延潮,陈有年却有自己的主张。 陈有年道:“叔时,张太岳后,朝中重臣如张四维,申吴县,王太仓权势赫赫,因其在圣上眼底都是能奉意而为的,而许新安,王山阴,孙余姚之去而在于圣上认为不附其意之故。” “再说眼下朝局似安实危,实应有一位有魄力,敢于任事的大臣出来,整治朝纲,再不济也要把局面维持下去。数来数去当今朝臣之中谁有此能,谁又有此魄力呢?你想此时此刻在圣上心底是如何想的呢?” 顾宪成品陈有年话里的意思沉吟道:“大冢宰的意思是,林侯官不阿上意,却又有魄力整顿朝纲。圣上既担心他入阁后擅权,但又想启用他来主持朝局?” 陈有年道:“不错,对我辈而言,他不阿附天子,将来不会是申吴县,王太仓之辈,可是他也有门生,士林清望的支持,将来怕会独断朝纲!” 顾宪成道:“太冢宰明鉴!” 陈有年道:“叔时,正因如此,一旦林侯官入阁拜相,我们与他就是异论相搅之局!” 宋真宗时,王钦若出任宰相之后,真宗又把与王钦若派系不同、政见不同的寇准任命为宰相。宋真宗将此称为:“且要异论相搅,即各不敢为非。” 顾宪成略一思索即道:“大冢宰所言极是!一眼看出了此中的微妙。” 陈有年道:“身在朝堂上这么数十年,这一点眼光还是有的。此也是林侯官早就有意为之!” 顾宪成疑道:“依大冢宰说来,难道林侯官布局在此?” 陈有年笑着道:“叔时,听闻林侯官拜礼部尚书时,曾去无锡找你却吃了闭门羹。后来林侯官多次与你修好,还屡次朝廷举荐于你?你道是为何?” “他明知与你政见上有分歧,难道是给自己找麻烦?或怕得罪你?” 顾宪成闻陈有年之言,突而脸色一沉。 陈有年看顾宪成脸色知道他已明白自己意思了,不过他却不高兴。 但见顾宪成道:“大冢宰,林侯官辞官还乡,此事圣上已是御准了。” 陈有年道:“他要走,我们要留,否则林侯官,王太仓都走了,你我又何必留在朝堂呢?” 顾宪成闻言神色一僵,有些难以接受。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他一生的抱负,他不相信在陈有年口里,自己在天子眼中是如此地位。 陈有年也觉得有些点得太透,少几分机锋在其中。 于是他转而道:“叔时,林侯官有清望,亦有才干,推举他入阁,我们既是向朝廷推举贤能,也是众望所归。至于最后用不用却在于圣上,而不在于我们吏部。” 顾宪成问道:“那么大冢宰的意思,是觉得圣上不用林侯官?” 陈有年笑着摇了摇头道:“本部倒不是说用或不用,这一次廷推,我们吏部推举九名官员,再廷推出七名,而最后圣上从中钦点二人。本部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顾宪成道:“就算陛下用林侯官不过二成之数,但以林侯官当今声望而论,定在这七人之中。” 陈有年道:“这有何不可,于公而言,有利于天下苍生,于私而言,也是为了吏部!” 陈有年已是将此中玄奥说得非常明白了。 顾宪成听完之后,站起身来向陈有年躬身一揖然后道:“大冢宰,下官承认与林侯官有私怨,但绝不至于因私害公。此人屡屡主张新政和变法,鼓吹名利,霸术,严法如此惑乱人心的歪理邪说。若他入阁施政,必会乱天下之根本。” “下官以为聪明才智太过并非好事,王莽,王安石何尝不是才华横溢之辈,但最后却祸国殃民!此事不可不鉴。治理天下还是当以正心清本为先!” “至于这异论相搅之局,足见林侯官心机如此深,若是他入阁将来必是弄权之贼。为宰相者德在于才之先,故林侯官不可为宰辅!还请大冢宰明鉴!” 听了顾宪成之言,陈有年叹道:“新政变法哪有如此简单,就算当年之张江陵也是举步维艰。” 说到这里陈有年又笑了笑道:“但既是叔时如此坚决,那么本部不强求。就以此为廷推时堪任官员之名单吧!” “下官谢大冢宰!”顾宪成长长一拜,然后离开了陈有年火房。 火房中,一名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步出来到陈有年面前,此人正是陈有年的幕僚。 “周师爷,你怎么看呢?”陈有年问道。 这周师爷笑了笑,手抚三尺长须道:“东翁,林侯官算得尽一个利字,算不透一个心字。他不清楚以顾叔时这强霸的性子,是不愿意入林侯官之局的。” 陈有年摇了摇头道:“本部心底何尝不惋惜呢?本部心底也不认同,林侯官那新政变法的一套,但对其才气魄力还是佩服的。再如何他也不是张江陵。可惜叔时如此固执,不肯变通啊!” 周师爷继续道:“东翁,有的人是留着路给别人走,如此自己的路也是越走越宽,还有的人,是不给别人路走,如此走着走着,自己的路也走没了。” 陈有年大笑:“这话说的在理。” 随即陈有年无奈道:“本部就是对顾叔时太容忍,到任以来无一事不迁就他。” 周师爷笑道:“如此得罪人的事,东翁如何能在前头呢?顾叔时要去就让他去好了。” 陈有年闻言大笑。 紫禁城,慈庆宫。 皇长子已是出阁读书第六个月。 晨曦之中,皇长子早起读书,讲官孙承宗随侍在侧。 孙承宗还记得去岁寒冬腊月时,皇长子要在慈庆宫中读书。 慈庆宫本就是年久失修,而服侍的太监们也因天子,郑贵妃,故意不给皇长子生火。因此皇长子被冻得是瑟瑟发抖。 孙承宗当堂怒斥服侍的太监,令他们立即给皇长子端来炭盆,这才令皇长子免于受冻。 至于这样的事还有不少,内府时常克扣用度,以至于慈庆宫无法自给。 孙承宗一面据理力争,一面劝皇长子要懂得忍耐。 孙承宗明白如此可能会令天子的不高兴,但他更明白身为讲官就要为分内之事。 一直到了现在寒冬早已过去,气候温暖,而在孙承宗屡次三番请求下,内府里也拨了一笔银子用于慈庆宫的修缮。 想到这里,皇长子向孙承宗道:“孙先生,你昨日讲得孟子非不能也,孤还有些不明白。” 孙承宗回过神来,皇长子天资不算聪颖,但论勤学好问倒是令他感到欣然的。 孙承宗笑道:“殿下。这一篇是孟子的用心所在,讲到帝王的能与不能,用于王道之上。” “王者力足以举百钧,却不足以举一羽,何也?是不为也。王者能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一条舆薪,何也?是不见也。王者可以恩泽侧近,自己喜好的动物,却不愿恩泽百姓,天下,是不愿为之,而百姓不能安居乐业,王者不是看不到,而是不愿去看。” 皇长子点点头道:“王者当以百姓为心,天下为心。” 孙承宗笑道:“殿下,正是如此。” 皇长子看向孙承宗问道:“时孙先生教导有方。孙先生为孤的讲官一年有余了,别的讲官都有回乡省亲,而孙先生的家离京师不远,为何从未见过你告假过呢?” 孙承宗道:“孙某家中有贤惠的妻子照顾,家里本有些田地,前些日子又买了十来亩旱地,雇人耕种,故而日子还算过得。家里不需要孙某,但宫里却用得孙某。” 皇长子点了点头道:“是了,听闻林大宗伯近日已是辞官回乡,孙先生到时候去送一送吧!你们好歹也是师生一场。” 孙承宗闻言一愣,然后道:“殿下,孙某不能去送。孙某不仅是林大宗伯的学生,也是殿下的讲官。若是学生去送无妨,但殿下的讲官却不能送。” 皇长子闻言长叹道:“孙先生是怕孤担上一个结交致仕大臣的名声吧,这是孤的错,连累先生了。” “殿下万万不可这么说,侍奉殿下是孙某的福分,臣还是继续解孟子吧。”孙承宗哽咽言道。 慈庆宫内,师徒二人细细长谈,即专研经史,亦有人情世道。 这一切自是落入有心人之眼,悄悄地记载下来。 京城清晨,一层薄雾笼罩。 因为入了夏,所以天亮得早。 天边微微的晨曦下,但见京师里大街小巷里烟气蒸腾,大多是沿街的摊贩给早起的官吏百姓蒸煮饭食。 京师街道两边都是发臭的沟渠,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夜卒有气无力地蹲在沟渠旁,或拄枪依在屋檐边两眼无神地站着。 林延潮离京的清晨,看着这天子脚下的京师,但觉得平静却暮气沉沉。 “大冢宰那边说,顾宪成反对提选老爷为阁臣堪任,他也不好反对,望请老爷见谅。”马车里陈济川低声与林延潮言道。 林延潮闻言道:“若非朱金庭,我与陈有年本就没有太深交情。”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车帘外道:“这次离京看是真要走了,当年释褐,我从这正阳门坐着马车入城,也是如此的清晨,当时展明也在车上,最后金殿之上我被点中状元!” “那时候张江陵当国,京城上下还有几分气象,但现在……” 说到这里,林延潮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今日他一身布衣,随行不过几辆马车,携家人下人准备返乡。 因为担心有官员前来相送,林延潮起了一大早就出门。 到了正阳门时,方从哲,陶望龄等门生等候在那送一送林延潮。 离别之际自又是一番伤感,方从哲等人一面与林延潮叙别,一面看向京城远处。众门生唯有孙承宗没有到。 “稚绳,真是的,怎么如此胡来!”陶望龄不由低声相责。 袁宗道道:“诶,稚绳或许有什么难处吧!” “不错,他是皇长子讲官,或许顾忌一二,但尔张不也是皇长子讲官,为何他来稚绳却不能来。”陶望龄看着正与林延潮道别的李廷机言道。 袁宗道一时语塞。 正在这时候,一阵铃声传来。 “避道!” “避道!” 十余羽骑沿路呵斥,沿途百姓们躲闪慢了一些,都为马鞭所抽打。 “是何人座驾?”陶望龄问道。 一旁叶向高负手冷笑道:“是兵部侍郎于道之的座驾,他刚奉了皇命要巡视宣大,眼下此人圣眷正隆,自是张狂!” 本是师生相送,但到了于道之座驾行来时,众人不得不避让一旁。羽骑还喝令沿途百姓必须跪道。 林延潮此次致仕没有恩荣,之前以侍郎还乡时,还赐予驰驿,全俸什么。但这一次什么待遇也没有,好似复官后为朝廷白干了三年多一般。 他虽一介布衣,但毕竟是致仕的二品大员。而众人之中官位最高的是国子监祭酒萧良有,虽是四品,但身为最高学府的学官见了吏部尚书也是不拜。众翰林们也是自持清贵,也不予理会。 自有人通报了几人身份,故而这些羽骑也不敢啰嗦。 众人目送于道之的座驾直直从正阳门下行过,很是十分威风。 众人虽不明于道之在朝鲜所为,但也听闻此人贪婪的名声,有几分不屑。 “落轿!” 但见于道之的轿子在林延潮面前停下,于道之下轿后满脸春风地向林延潮,萧良友作礼道:“这不是大宗伯,萧祭酒吗?” 于道之十分殷勤,半点没有骄色,更没有因林延潮致仕而在礼数上有半点怠慢。 于道之与林延潮说了几句话后,再八面玲珑与众人一一寒暄,这才上轿而去。 众门生看了于道之此举,倒是对此人方才的恶感淡了几分,至少此人会做人。 “祸国奸贼谦虚退让故左右逢源,为国为民倒是耿介难容!”于仕廉冷笑言道。 于仕廉身在这一次征朝赞画,本来要被提拔为郎中之职,但因顶撞了石星,又兼林延潮门生的缘故,这次没有被朝廷封赏。 林延潮闻于仕廉之语笑了笑。 于道之的车驾渐渐远去,他回首望向来路,京城依旧冷清至极。 一等落寂的情愫涌上心头,林延潮淡淡地道:“稚绳终究还是没有来啊!” 不久林延潮的马车离了正阳门。 就在林延潮离京的次日,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于阙左门外,廷推内阁大学士。 王锡爵辞相已成定局,赵志皋,张位二人以中旨入阁,威望资历都是不足。故而新廷推的两位阁臣将举足轻重。 几十名官员立于城楼之下,就算身为九卿宰相,遇此场合也必须站着。 与上一次廷推陆光祖入阁之际比较,这一次多了一些面孔,少了些老面孔,两载光阴已是足够官场上进行不少人事更易。 该来的官员都来了,哪怕是病重在家的官员,这个场合都要到场。 谁错过这样的场合,基本官场智商就是幼儿园水平了。官员但凡只要还剩一口气,爬也要爬来。 当然除了首辅王锡爵,他称病未至,但他不在此列。 国子监祭酒萧良有来得很早,吏部官员给萧良有堪任薄上名单时,萧良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堪任薄上有官员的年资履历等等。 名单有原任东阁大学士王家屏。 南京礼部尚书沈鲤。 原任吏部尚书孙鑨。 南礼部尚书沈一贯。 詹事府掌府事兼礼部尚书陈于陛。 左都御史孙丕扬。 前左都御史李世达。 原任吏部右侍郎邓以赞。 吏部左侍郎赵参鲁。 萧良有看了名单,其中果然没有林延潮的名字,当然也没有之前在官场上传得沸沸扬扬的礼部尚书罗万化,而且孙鑨,孙丕扬,李世达,赵参鲁这几人都是非翰林出身。 吏部与内阁矛盾之深可见一斑,这一次廷推阁臣,看来吏部是要与内阁扯破脸了。 萧良有看到这里,不由长长一叹。 “萧兄何故长叹?” 萧良有回过头,但见是右通政林材,二人笑着作揖。 这阙左门下大臣济济,不过他与林材二人是可以相互扶持的,而两年前廷推陆光祖时他们还不得入场呢。 “我看这一次廷推后,朝堂又要多事了。” 林材笑了笑,与对面一名相熟的官员遥遥作揖,然后道:“这么多年不是也是过来了。只看这一次王太仓去后,朝局上是否有新意了。” “难,除非……” 林材道:“你我何尝不知,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萧良有点了点头。 紫禁城,猫房。 张诚正给天子御猫喂食,顺带着打理猫毛。 本来喂猫这样的小事本不足以劳动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但张诚知道投其所好的道理。只要这只御猫能在天子面前对他流露出一二亲近,就不妄他下如此功夫了。 “老祖宗,外头廷推的结果出来了。” 张诚闻言抚了抚柔软的猫身,将饲碗放在一旁,左右给他搀扶起身。 张诚自嘲道:“毕竟上了年岁,这腰也不利索了。” 左右连忙道些,老祖宗身子利索,比我等还好的话。 逢迎声中,张诚拿过廷推名单。看了一半,张诚眉头一挑,然后干笑道:“下面是怎么回事?这官越当越不懂事了。” 一名火者道:“听闻这一次预拟廷推名单是文选司郎中顾宪成的主意。” “除了他还有哪个官员有这么大的胆子!咱家当年还真是看走了眼。” “老祖宗说得是,咱们大明朝还轮不到这些人说得算。” 张诚点点头道:“是了,这堪任阁臣平日言行交游都备好了吗?” 对方奉上一叠纸道:“今早刚从东厂那抄录的,但还有不全,其余的晚上再给老祖宗送来。” 张诚点点头,当即对旁人道:“立即随咱们面圣。” 乾清宫里。 天子正与郑贵妃与皇三子一并用膳。 虽说是家常小宴,但三人面前饭食百余盘,经侍者一一奉上。 但见皇三子吃得是津津有味,郑贵妃见此不有抿嘴微笑,天子也是一脸慈爱的样子。 “陛下,咱们皇儿的胃口真似你当年。” 天子笑道:“不错,似朕当年。” 说到一半郑贵妃突而落泪。 “贵妃怎么了?” 郑贵妃拿巾帕拭泪道:“皇儿已是九岁,过了几年就要出外就藩,臣妾和皇上不知还能陪着皇儿几年。” 天子闻言神情也是一黯,然后道:“皇子成年后就藩这是祖制,朕何尝不想让皇儿留在朕几年,只是……大臣们不肯啊。” 郑贵妃垂泪道:“皇上春秋正盛呢,他们就一个个巴结起未来的储君了。” 天子闻言也是无话可说,这时候但见外头张诚,田义,陈矩一并都在廊下候着。 用膳后,天子会见三位司礼监太监。 待天子看过廷推名单将奏本按在桌案上,笑着问道:“张伴伴,你说这廷推推得如何?” 张诚道:“回禀皇上,内臣以为这一次吏部没有潜会皇上的意思,而并非显逆圣心。堪任阁臣向来都是从翰林中选拔,吏部这一次推举确实是失察了。” “仅仅是堪任官中有非翰林出身吗?吏部这次不是失察,而是在市恩,在因私坏公!”天子陡然抛出这一句话,令殿内的张诚三人都是不安。 天子道:“王家屏致仕两年,居然列在第一名,吏部这是何意?是联合在京官员来一起反对朕吗?” “吏部不知陛下意在堪任阁臣,而不是起用先任阁臣,这是吏部行事有误。” “行事有误?吏部这是在擅权!” 天子动了雷霆之怒了。 不过想想也清楚,最后这堪任名单上,官员推举从高到低分别是王家屏,沈鲤,孙鑨,沈一贯,孙丕扬,李世达,邓以赞。 以往廷推阁臣之中也不是没有外官陪跑的例子,但七人之中竟有三位非翰林出身,吏部显然是要与内阁干上了。 非翰林不入内阁就如同一句空话。 而这七人之中王家屏反对过天子,李世达反对过王锡爵,孙鑨反对过天子和王锡爵,但就是这三人在廷推之中分列一三六位。 顾宪成拿出这个名单的意思,难道就是为了证明天子在百官之中是多么不得人心吗? 难怪天子见此名单火冒三丈。 张诚连忙与一旁猫监示意,对方会意立即将天子心爱的御猫捧出。 天子手抚御猫柔顺的毛发,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 “朕记得王先生推举了罗万化,为何堪任阁臣之中没有他的名字,难道礼部尚书也不与推了吗?吏部都推了什么人来?索性陈有年也如陆光祖一般入阁好了。” 田义道:“皇上,据臣所知吏部尚书陈有年身子一向不太好,此次是由其属官主张。” 天子道:“自赵南星,顾宪成入吏部以来,其恣意行事不是一次两次,朕必须予以重谴!” 张诚道:“陛下,吏部文选司郎中已是三易其官,是否再斟酌?” 天子斥道:“朕罢一个吏部文选司郎中都罢不得吗?不仅如此,朕还要将廷议打回去重推!” 天子不满意廷推结果,而下令吏部重推官员也是有的事。 不过在万历朝此举倒是很罕见。 难道七名堪任阁臣就无可用之臣吗?圣意如何,众人都是不清楚。 “陛下真要重推吗?此事还请三思啊!” 天子冷笑道:“你们看不出,这七名堪任阁臣真正能用者是何人?” 三人定睛仔细一看,没错,堪任阁臣之中有四人在天子心中是没有资格的,然后再从剩下三人中点选两人为阁臣范围太小了,或者说是意图太明显了。 张诚道:”邓以赞廷推位列第七,资历威望明显不足,再去掉王家屏,以及三名外臣,那么吏部真正要推的是沈一贯,沈鲤二人。对于陛下而言……吏部果真是在擅权!” 田义道:“陛下洞察之明,神武之断,此臣等不及啊!” 天子点了点头,继续手抚御猫道:“朕早就看出了顾宪成的用意,故而才责吏部在擅权,吏部一口气推举了七个人,实际只有二人可用,方才朕为何问罗万化?正因为吏部不愿朕用罗万化,文选司郎中手握推举堪任官员之大权,但却如此弄政,着实可恨!” “朕决意罢去顾宪成的官职,并重推阁臣!立即传谕内阁!” “臣等遵旨!”张诚三人立即回答。 然后中书官李俊奉旨至内阁将旨意传达给尚在阁理政的赵志皋,张位。 吏部与内阁不和已久,这一次廷推阁臣,陈有年,顾宪成丝毫没询问过赵,张二人的意思,此举早就令内阁不满了。 二人将此事告知王锡爵后,三位阁臣分别上疏,表面上为吏部求情了一番,但最后还是将顾宪成罢免,并重推内阁大学士。 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乘舟梦日月 免职重推的诏令下后。 天子下诏严斥,以会推七人中有吏部尚书与左都御史为由,指责吏部“显属狥私”,将顾宪成贬官外调。 先是吏部尚书陈有年上疏为顾宪成求情,随后户科右给事中卢明诹,兵科右给事中逯中立、礼部郎中何乔远又分别上疏援救顾宪成。 顾宪成也上疏自辩……吏部铨曹也,非其人不可居于重地,既居于重地不可疑其人。即以专权结党为嫌,畏缩阻消,自救不暇,则铨曹之轻自臣而始,此臣之罪也。 但是顾宪成上疏及同僚相救,反更被天子视为结党营私,将顾宪成除籍为民,并在诏书上添了一句‘永不录用’。 吏部尚书火房。 陈有年坐在堂上与周师爷喝酒。 周师爷见陈有年脸上满是郁郁,不由宽慰道:“东翁,顾叔时之去,也是他自己之故。你不必太介怀了。” 陈有年摇了摇头道:“顾叔时之才可称一时……可惜心胸不能容物。” “老爷,何出此言呢?” 陈有年道:“你可知道革职旨意到时,顾叔时对左右同僚笑称,庙堂之上寸许转圜之功千难万难,怎么及得水间林下一句讲学之效,他此去将效仿林侯官回东林书院讲学了。” “哦?顾叔时竟说这话?” 陈有年点点头道:“是啊,顾叔时之言乃诛心之言,自己被斥罢了还要扯上林侯官。非要二人一个都回不到朝堂上吗?” 周师爷道:“这或许就是瑜亮之争吧!没有林侯官,以顾叔时之才望,可谓天下士林之领袖,但有林侯官在,他只能屈居次席吧!” 陈有年笑了笑,一口酒仰头呡下。 “周兄,你我相知三十年,从当年老夫任刑部主事时,你就跟在我身边。很多事你都能替我拿主意,而且拿得很好。这一次你还要帮我,替我想一想如何拟定阁臣,既不违上意,也不负百官!” 面对陈有年如此信任,周师爷有些感动:“老爷,如此我就大胆做主了,现在文选司郎中空缺,陛下的意思是要东翁一人主张。” “从圣意来看,外臣不能选,致仕大臣不能选,那么可以推升的大臣也就那么多了,下面数过去,不是资历不足,就是威望不够,如此下去怕是要滥竽充数了。” 陈有年点点头,又是一口酒道:“昔日吏部重推,本朝虽有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但是毕竟未列成文。但这一道旨意后,吏部堪任官员怕是连推选外臣也不得了,吏部权轻自此而始了。以后未揣摩圣意廷推,就有结党之嫌,又要我吏部尚书何用?” 周师爷连忙道:“东翁,万万不可这么说啊。” “还是那句话,你替我拿主意。” 周师爷站起身捏须踱步一阵,然后走到书案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然后递给陈有年道:“老爷,这一次廷推,你将此人列入如何?” 陈有年看了微微变色道:“师爷,此人?” 周师爷问:“东翁,他不是翰林出身吗?还是当今礼部尚书。” 陈有年道:“不妥,顾叔时极力反对此人入选,若是我将他名字列入,恐怕会背负上一个阿上的名声,从此以后抬不起头来。” 周师爷笑着道:“那就再加上一个名字。” 周师爷又在纸条上添了一个名字。 “东翁,此人也是翰林出身,也曾任过礼部尚书啊。” 陈有年容色稍稍舒缓,但仍是迟疑着道:“可是……陛下先前的旨意是,凡致仕官员不可与推啊!” 周师爷笑道:“陛下指得是王山阴,他是致仕阁臣,故是添补阁臣而非起用阁臣,这致仕阁臣不与推,而并非致仕官员不与推。至于此人是致仕,但却并未出任过阁臣,又有何不可?” 陈有年沉吟了片刻,然后道:“话虽是如此,原先与顾叔时商议时也是意属于他,怎奈顾叔时执意反对,但今时不同往日万一再引得圣怒……” 周师爷笑了笑道:“东翁方才不还是恼吏部之权被侵夺一事,所以必须这二人一并与推,前者是王太仓举荐的,后者则……则是出自天下公论!至于如何选则在于陛下!” 陈有年笑了笑道:“说得好,无论是谁入阁,这份人情本部都是可以用一辈子!” 周师爷略一沉思道:“还是东翁考虑周全,不仅是人情,如此士林公论也会站在老爷这边的!” 五日后阙左门重推阁臣。 这一日天公不作美,阴霾密布。 山东,河南大水,闹了洪灾。这大旱之后,又遇洪水,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两省百姓日子过得极苦。 南方也不太平,王自简在南直隶举众起义。 现在众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河南,山东老百姓受灾,南方农民的起义,一时都上不了官员们议论的台面。 百姓受灾,农民起义对于朝臣而言已是家常便饭,此事常有,而廷推宰相而不常有。 林材,萧良有仍是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聊天说话。 “众朝臣都是对皇上打回之前廷推重议有所微词,而对河南大水,南方的民乱却无人关心,朝廷至此……”萧良有摇了摇头。 林材经历这么多事,心境早是不同:“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牵涉多少朝臣们荣华富贵,怎可视之等闲。至于百姓们……又有谁能,谁敢替他们说话?” 正说话之间,众人看去但见礼部尚书罗万化身着大红绯袍与一众官员抵至,此人前呼后拥声势不小。 清流官员看见罗万化前来,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他们以往有多厌恶王锡爵,今日就有多厌恶罗万化,不过谁都明白作为现任礼部尚书罗万化,手底下自有些门生故吏作为他的班底,你不去逢迎,自有人去逢迎。 而且在廷推阁臣之事上,礼部尚书向来是储相第一人选,故而上一次顾宪成千方百计也要将罗万化排斥在吏部推举之外。 罗万化站定之后,与簇拥的官员们谈笑风生,极为引人注目。这一次廷推,朝堂上下也有不少人意属于他。从他自信从容的笑意来看,似胸有成竹。 萧良有,林材对于罗万化没有好感,但也没有恶感。 尽管清流对王锡爵,罗万化多有批评,但他们明白当政之人谁无人说?在台下说得如何如何天花乱坠,动则指责执政来博取舆论支持,其实换了他们上台又有多少斤两。 这时候天色愈发阴沉,眼见马上就要下一场倾盆大雨。若是在这样下去,怕是廷推未半,众官员们都要淋成落汤鸡了。 正在细想之际,吏部尚书陈有年发话……廷推开始。 似也觉得天气不好,马上就要下雨的缘故,吏部也缩短了很多走流程的步骤。 堪任薄也不发了,至于堪任官员的名单,由吏部左侍郎赵参鲁一一将官员们履历姓名念过。 先任礼部尚书林延潮…… 听到这个名字,林材,萧良有神情都是一松,眼底充满的希望。不过林延潮只是吏部所提的九名堪任官员中的一人,竟也是其中一人。 万历二十二年这一日的廷推,林延潮的名字第一次进入了阁臣的堪任之列。 这个时候,天色却依然阴沉,望之压抑异常。 但见赵参鲁继续言道:“现任礼部尚书罗万化……” 话音刚落,这时候却见一名官员走上了阙左门下台阶。 出此变化,众人都是一惊,是谁如此失仪。待看对方,不是别人而是礼部尚书罗万化。 罗万化并非小臣,绝不会贸然行此越矩行为。 “少宰打搅了!”罗万化向赵参鲁一揖。 赵参鲁连忙还礼,他看了一旁陈有年一眼,然后道:“大宗伯,有什么事可否容后再说?” 但见罗万化道:“少宰,罗某要退出这一次廷推!” “大宗伯此言何意?” 陈有年,赵参鲁等吏部大臣身子微动。 罗万化从容地笑了笑,环顾左右朗声道:“罗某要退出此次推升!” 阙左门下众官员们都听清了罗万化之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萧良有吃惊之后,看向台阶之上的罗万化。 身为状元,罗万化可谓一表人才,但多少年不附权势,一直被打压,他的气度可以用清傲孤高以形容。 “愧对诸公!”罗万化环揖后,大步离去。 众官员们看着他孤傲不群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罗万化是隆庆二年状元,是次辅赵志皋的同年。 时与罗万化同科考取的陶堰人陶千变也是俊才。罗万化被钦点第一名后,时人笑称:“千变不及万化。” 张居正为首辅时,罗万化多次不卖他的面子,其家仆游七请罗万化作记,被罗万化怒斥。 罗万化为科考官,张居正令其婉转通融于他的儿子,被罗万化拒绝。 故张居正在位十年,罗万化一直不能升官。 天子不设储位,又是罗万化上疏直言,后贬至南京。 荣华富贵,有人毕生求而不得,有人却视之如敝履! 罗万化走后,不少原先反对他的朝臣们反是对着他远去的背影长长一揖。 萧良有,林材也默然一揖。 但也有人认为罗万化是任性之举,就因为顾宪成之前廷推阁臣时没有将他列名其中,所以他才恼怒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在这一次廷议中负气而去。 事隔多年后,有人记起此事,称罗万化是为了避让某人,成就其位。 但无论如何说,罗万化辞官归里后就此事没有作一字解释。 罗万化走后,阙左门继续廷推。 紫禁城上的天空,风云变化,转眼间暴雨降至! “现在仅余八名堪任官,诸公只需推举两位,在他们名下作‘正’,‘陪’二字。”陈有年看了一眼天色后,开口言道。 漕河上,大雨。 水驿之内,驿丞迎来了林延潮一行。 驿丞在这条驿路见过不少致仕官员,或者授官的入京官员。 但似乎林延潮如此年轻就致仕的二品大员,还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 驿丞办事很是稳妥,虽是外面下着大雨,但他依然是让驿卒给林延潮一家人安排了干净的驿舍,还吩咐驿卒给林延潮端来热腾腾的饭食。 而方才大雨时,林延潮虽在船上,但下船时鞋不小心踩到泥有些脏了。 驿丞看见后立即给林延潮换上一套新鞋袜,同时命几个懂眼色的老驿卒服侍,端来洗脚的热水。 林延潮见此也是领情,脱去了鞋袜,双脚浸在热水里。 林延潮但觉浑身通泰,此中滋味难以形容,这一刻旅途的疲乏尽数消散去。 “大宗伯,这水可还行?” “行,”林延潮点头,然后双脚在盆里搓了搓,双手则按在挽起的裤腿上,“驿丞办事很周到。” “不敢当,大宗伯谬赞了,服侍您老人家是份内之事。” 看着满头白发的驿丞称自己老人家三字,林延潮笑了笑道:“驿丞在此一任多久了?” “三十七年了。” “哦?为何迟迟不得升迁?” 驿丞苦笑道:“回禀大宗伯,几任县太爷都觉得卑职在本县驿站办差甚好,不让他任。” 林延潮不由失笑,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驿丞请坐下说话。” “卑职不敢……卑职谢大宗伯赐坐。” 林延潮与驿丞闲聊,这边驿卒给林延潮端来一盆卤水羊蹄,二人就着酒边喝边聊。 驿丞觉得林延潮没什么架子,慢慢地话也多了。 “这么说去年大旱没有收成,本县百姓只能靠番薯为生计!如此说来真是苦了老百姓。”林延潮叹息道,“驿丞有什么话不妨直言?不要放在肚子里。” 驿丞心想,此人虽年轻,却忧国忧民,关心民间疾苦,着实是真正的好官。 于是驿丞鼓起勇气问道:“敝县看来百姓穷困潦倒,许多人一生温饱不得,似还不如嘉靖时候。卑职斗胆敢问大宗伯一句,这天下难治乎?” 林延潮看着驿丞笑了笑,拿起羊棒骨道:“驿丞,你看这天下就如这羊骨好肉早都给啃去了,剩下难啃,筋头巴脑的肉也不多了,下面要想再找肉吃只能敲开骨头了,这也是为何天下越来越难治的道理!” 驿丞道:“这有何难,拿个棒槌敲开来吃!” 林延潮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当浮一大白!” 同饮一大杯酒,林延潮与驿丞同时大笑。 说完林延潮看向驿舍之外,但见外头暴雨如注,雨声轰鸣。 驿舍外悬挂的暖黄灯笼在暴雨中摇晃不定。 百里之外,雨水亦落在紫禁城宫内的庭院,宫墙巍峨。 走廊上天子正看着庭院这场大雨。 张诚,田义,陈矩都捧着奏章站在天子身后。 “河南,山东去年大旱,今年又是大水,南京有乱民起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啊!”天子叹道,“朕亲政这么多年,为何一事接着一事?满朝之上又有哪个大臣,真正能为朕忧心这天下,都只念着自己荣华富贵吧!” “陛下还请保重龙体,有王老先生与几位阁臣主持国事,大可放心。” “这一次重推阁臣,五十五名廷臣,有五十三人都推了林延潮,”天子的声音厚重平缓,“真可见……可见众望所归啊!你们说是不是?” “陛下,再多官员推林延潮又如何?但用与不用还在于圣断!”张诚接话道。 之前王家屏为百官廷推第一,被天子打回重推,而这一次林延潮廷推第一,五十五名与推廷臣有五十三人推其,甚至与林延潮有一争之力的罗万化也半途退出了廷推,成为一段避位待贤的佳话。 不过打回不打回,确在天子的一念之间。正德皇帝当年不也曾三度打回百官廷推。 天子笑了笑道:“可惜众意难违,不如索性就让他试一试?陈矩你看?” 陈矩额上渗汗跪下道:“回禀陛下,廷推阁臣,兹事体大,老臣不敢置一词。” “倒是个谨慎的人。”天子笑道。 “张诚,你是掌印太监,还是你来说!” 张诚想了想道:“老奴以为,陛下之圣怒如同这雷雨一般,既要无情肃杀,但过了后也要旭日普照!陛下当初准许林延潮辞官,就是告诉他用与不用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陛下用臣子是一句话,但不用臣子也是一句话。但凡明白了这一点,大臣们就明白了何为侍君之道了!” 一道又一道钟声回荡在紫禁城间。 “好一个雷雨终于停歇之时,还是要让普天之下沐浴君恩,”天子转过身来道,“家贫思贤妻,国难思良将。朕虽乾坤独断,但却不是惜才之君!” 闻此言之后,张诚,田义,陈矩一并拜下,他们心底默默道,事情总算有了了解。 “林延潮离了京师没有?” “已是离京七日了。” “现在哪里?” “回禀陛下,听闻是被暴雨阻在了运河上。” “可听说什么怨怼之词啊?” “据东厂回禀,林延潮还未上疏辞官,即已告诉家人收拾行李并无声张,离京之日只是几个门生来送。席间并没有说什么话。” 天子点了点头道:“林延潮的几个门生来送?那孙承宗来了吗?” 张诚一怔道:“唯独就是皇长子讲官孙承宗没有来送,令他颇为……难过。” 天子闻言微微笑了笑:“这是师生反目了吗?” “料想过去,或许孙承宗为皇长子讲官,自知分寸,怕给皇长子背上一个结交大臣的名声。” “老奴斗胆问一句陛下,为何问孙承宗呢?” 天子淡淡地道:“林延潮若有图起复之意,必是一心结交皇长子。” 张诚诚心道:“陛下圣明,观人以进退之间!” “他这一路才出了通州不远,不是怕朕的旨意追不上吧!”天子微微一笑,张诚,田义都是同笑,独陈矩没有笑。 “王先生虽推沈一贯,罗万化,但又屡劝朕当用救世之臣,其意所指朕早已明白,就如此吧!”天子目光望着远方,肃容道:“张诚,拟旨!” 玉音落下。 下了一日大雨,直到了晚间时暴雨方歇。 经过一番暴雨,河水涨溢,驿舍前但见运河边停泊的漕船星火点点,远山云雨散去,露出星斗。 脚穿草鞋,身着葛衫外罩蓑衣,头戴斗笠的林延潮提着灯笼驻足了片刻,正巧有一走舸系在岸边。 一时兴之所至,林延潮解了船绳,将灯笼系在船头,然后自己拿起摇橹划起水来。 尽管蓑衣在身动作有些不便,但林延潮自孩童时就游戏江上,于袅水划船自是驾轻就熟。 转眼间船已是离岸数丈。 摇船片刻,但见渐渐云开月明。 大雨过后的河水不见浑浊,反显清澈,倒映着漫天星斗,一轮明月浮在船头。 林延潮撑船至此兴起道:“纵是一条河流也可比之沧海,正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然,若出其里。’” 说到这里,林延潮望此景色不由入神。 这时候河岸边传来一连串泥泞的脚步,一个声音:“县尊,着蓑衣者就是大宗伯!” “在哪?” 数名官吏提着火把,一名穿着青袍官服的官员随着老驿丞所指望去,果真一名身披蓑衣的男子,正荡舟于河上。 老驿丞欲唤却为这名官员止住,左右不知何故。 但见这名官员捏须沉吟了片刻,徐徐道:“昔日文王于磻溪边遇姜尚,商汤礼下伊尹前,伊尹曾梦乘舟过日月。” 左右官员都是会意微笑,县丞出声道:“听闻大宗伯少时遇本省提学观风社学,当时大宗伯以千字文里的‘磻溪伊尹,佐时阿衡’答曰,此事传为一段佳话。” “正是,正是”。 “此乃命中注定的救时宰相,林公能够出山,天下有救了!”青衫官员颤声言道,左右望着星斗下泛舟于河水的林延潮此刻也不由如此想到。 “县尊,大宗伯的船欲走远了。” 青衫官员脸色一变当即呼道:“大宗伯!” 左右官员慌忙于岸上一并齐呼。 “大宗伯!” 林延潮划船回至岸边,但见一众火把之下,众官员皆是在岸边拜倒。 “诸位这是何意?我已是致仕,与百姓无二,实不必多礼,起身说话。”林延潮扶着摇橹言道。 “回禀大宗伯,京师……京师有旨意传来,卑职等在此请大宗伯稍待片刻。” “哦?” 林延潮脱下斗笠蓑衣,将挽起的裤腿放下,抚须沉吟不语。 “大宗伯是……”县令本欲提醒林延潮更衣接旨,但却见他挥了挥手,当即不敢再言。 片刻之间,林延潮忽向县令道:“父母官,你以为这浮在河中的日月与沧海之中的日月,有何不同?” 县令一愕,想了半天方道:“卑职愚钝,不解大宗伯之意。” 林延潮放声笑了笑。 说话间天色将明,这时忽河岸远处数骑驰来,其中一骑背着明黄色的包袱。 “启禀大宗伯,中使来了。”县令言语间有喜色。 马蹄声由远至近,骑手至林延潮面前数步停下。 “恭喜大宗伯,贺喜大宗伯!”中书官李俊见林延潮着葛衣短衫,丝毫不以为意,反觉得这是读书人之风流。 他郑重向林延潮行礼道,“皇上请大宗伯立即回京入阁办事,这是旨意!” 林延潮接过圣旨,但见圣谕上唯有简短的一句话。 “着林延潮,沈一贯兼东阁大学士,在内阁同王锡爵等办事!” 明朝内阁大学士都有前后位序之分。 首先看官位,如果一个着尚书衔,一个着侍郎衔,那么尚书比侍郎位高。 其次看殿阁,中极殿大学士最尊,其次建极殿大学士,再次文华殿大学士,再次武英殿大学士,再次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最末。 若是官位相同,殿阁相同当如何呢? 就是看入阁先后,早一年入阁的比后一年入阁位序高。 而林延潮与沈一贯都是礼部尚书衔,又同是东阁大学士,而且还是同时入阁位序如何排呢? 那就要看圣旨,吏部咨文的排名先后,何人在先,何人在后。 从旨意上看林延潮排名在沈一贯之上。 晨烟退散,江风吹拂葛衫,林延潮手捧圣旨面朝北方拜道:“皇恩浩荡至此,臣临表不能自已。” 李俊微微笑着道:“大宗伯,与咱家一同进京吧!” 李俊相邀却没什么真诚的意思。 倒不是其作伪,而是明朝宰相入阁之前,还有一套流程,那就是三辞三请。 如此以示天子礼遇之隆,自己不情愿,勉强出仕,若是一接到了圣旨就急不可待的拜官会成为官场上的笑柄。 但见林延潮对李俊道:“请禀告皇上,臣闻天命,不胜感戴。臣学识本是平常,又非经济之才,不过侥幸遭逢于圣主,侍从于帷幄,徒然有些微末雍容劝诵之功,实缺乏建白之效。今圣主敞开内阁以延四方之贤,此乃是机衡之司,腹心股肱重地,非雅量之士不可居此,必宿望之辈方可以服人,还请中使代为陈述陛下,臣才浅德薄不敢拜领阁臣之位。” 李俊与一众官员听了林延潮这话不由在心底连连赞许,什么是宰相气度,今日在林延潮身上见到了。 这一番话说得极为雍容得体,实贤相之风啊! 李俊笑着道:“大宗伯何必过谦呢?圣上百官皆以台阁之位意属于公,实不应该因此有所推辞,还请视在社稷上勉为其难!” “还请大宗伯勉为其难!”县令等一众官员无不陈词。 林延潮但闻众人陈情沉默不语。 李俊心底一惊,莫非林延潮是真辞不是假辞?就如同罗万化一般。 “此乃肺腑之言。”林延潮临河道,就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时,老驿丞突然跃步向前对着林延潮叩头道:“大宗伯,还请救救苍生,救救天下吧!” 老驿卒连连叩头在泥地中。 林延潮上前将老驿丞扶起道:“我辈读书人,出则为帝者师,处则为天下万世师也!出则不过教化一时,处则教化万世!孰轻孰重乎?” “大宗伯!” 天渐渐亮起,河上的乌篷船灯火一盏盏地熄灭,炊烟袅袅升起。 中使一行与众官员都候在岸边,不敢置一词。 但见林延潮道:“唐玄宗即位,用宰相姚崇,姚崇上十事要说。唐玄宗用之,大唐遂此中兴,有开元盛世之气象!” 林延潮此言一出,李俊及众官员无不大喜。 李俊喜出望外地道:“大宗伯,别说十件,就是一百件,咱家也当奏于陛下。” 林延潮微笑道:“我岂敢自比姚崇,姚崇十件,我只需一件就好了。” 李俊犹豫道:“敢问大宗伯,是哪一件?” 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众人不知不觉屏息静气。 林延潮于河畔踱步,片刻后立定脚步道:“请皇上下旨,复故相张太岳名位!” “什么?” 在场官员无不瞠目结舌,连李俊也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们仿佛看见当年上天下为公疏气壮山河的年轻官员,在金殿上被打落衣冠,下诏狱。 林延潮悠然道:“复故相张太岳名位,非林某一人之愿,而是万千读书之人愿!请皇上俯允,还公道于张家,还公道于天下!” 林延潮说完大步离去,旭日从身后升起。 仿佛之间,林延潮似听耳边有个声音。 宗海你若以知足不辱,功成身退来劝老夫那就错了。老夫既为宰相,就不怕得罪巨室。 汝难道不知当今之天下杂草丛生,已害花之不殖,若不除草,花无以为生。 老夫差点将你两度罢官,你不怨我。 你是真正要萧规曹随,匡扶天下之人,正欲为此,故你在持天下之柄前,才不让人生出防范之心。 宗海,老夫身后,你可否看顾老夫家人? 林延潮停下脚步,想起了死去了张敬修,还有被贬至烟瘴之地的张嗣修,张懋修。 耳畔话音回响,林延潮似回到了当年那个相府,那个初入官场未深的自己身上。 “你人微言轻时,老夫不会要你作什么,若有一日你为宰执,权倾朝堂,言盈天下之时,那么替老夫恢复名位,照顾老夫之家人……” 长风呜咽,寒江孤影,不见故人。 “中堂,你交代的事,我…”林延潮对着天际深深一揖。 “若你泉下有知!” 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托付 乾清宫外。 “这几日陛下小感风寒,你先与咱家说吧?” 张诚一条磨着指甲,一面慢慢悠悠地对李俊言道。 李俊身子瑟瑟发抖,将一本奏章双手捧上递给张诚。 张诚道:“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张诚接过奏疏扫了几行,神色巨变。 “不许下文书房!也不许备档!”张诚言语中有几分仓皇道。 李俊惊喜道:“老祖宗的意思,是要……焚掉此疏。” “焚掉?当今东阁大学士的奏疏,岂是你想焚就焚的,”张诚定了定神道,“立即让陈矩来此商量。” “但若是陛下问起来?” 张诚斥道:“在陛下醒前,此事必须有了结,你还不去请陈矩!” 不久后陈矩抵达,张诚将奏疏递给他,然后道:“你看看,你看看,林延潮这是犯上作乱啊!” 陈矩默不作声看了一遍后道:“那么宗主爷的意思?” “你出面劝说,让林延潮撕掉此此疏,咱家可以此疏从没看到过,一旦陛下醒来,就木已成舟,事成定局了。到时候你我都要遭罪!” 陈矩又读了一遍疏道:“宗主爷,退不得!” “为何?” 陈矩悠悠言道:“林侯官这显然是效仿姚崇,姚崇以十事要说天子,而后辅政,顾不伟哉,这是当年欧阳修说的话。” “你!”张诚重重拂袖。 陈矩将疏还给张诚道:“此事我实在办不到,还请宗主爷不要为难我了。” 张诚冷笑道:“陈公公,在御前你多次替林延潮说话,若皇上见此疏盛怒之下必以为你与林延潮勾结犯上,呵,当然你要是作冯保,此话就当我没说过。” 陈矩闻冯保的名字,不由色变,随即苦笑道:“宗主爷,你这是要杀了我,若是我真有办法,定让林侯官退出此疏了,可是实在是无能为力。” 张诚面色铁青,心底却是欢喜极了:“到时候不要怪我见死不救。” 陈矩这时候道:“宗主爷,今日我有句本不该说的话,再我大明朝,圣上,那帮大臣们,还有咱们司礼监鼎足而三。若是那帮大臣们由着皇上折腾,那皇上还要咱们干什么?” 这会轮到张诚神色巨变。 陈矩低声道:“宗主爷不要忘了,当年你是凭着抄张太岳的家方有今日荣华富贵的,若今日林侯官受重谴,以后那帮文臣们会饶得过你?张鲸之下场如何,你也看到了。” 张诚正要反驳,陈矩道:“没错,咱们进了宫就是皇上的人,这条命早不是自己的。但这几年梅家给咱们明的暗的孝敬实在不少,这可多亏了当初林侯官搭桥牵线啊,咱们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张诚一犹豫,正在这时候一名内侍推门而出道:“宗主爷,陛下醒了。” 张诚点了点头,正欲入内时忽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了陈矩一眼然后道:“咱家没看错,你比田义出息多了。” 说完张诚换了一副恭敬的样子,低下头弓着腰小步走入殿内。 到了殿内,张诚但见天子半卧在榻上,头上扎黄稠丝巾,目光看着殿顶有些深邃。 “张诚啊!朕方才作了个梦,梦见先帝了。” 张诚一愣,不知如何接话。 但见天子道:“先帝在位时多遭言官折辱,那个詹仰庇甚至一连三疏,先后以采买珠宝,不亲皇后,纵容宦官三事指责先帝。当时先帝十分恼怒,朕记得回宫后对着太后流涕。” “先帝乃宽仁之君,为天下所共知,不与小臣计较罢了。” “哦?张伴伴以往你到不会这么说。”天子随意一语,让张诚心底一凛。 “朕卧榻休息休息这几日来,朝政如何?是了,林延潮进京了吗?辅臣入阁都要辞让一番,他的辞疏朕看看写什么,怎么?” 张诚跪伏在地道:“陛下,老奴不敢进。” 左右搀扶天子坐直身子道:“怎么林延潮此一疏比詹仰庇三疏还厉害吗?或许你是以为朕不如先帝远矣。” “老奴不敢,”张诚哆哆嗦嗦将疏奉上,“老奴担心陛下龙体。” 随侍递给天子。 “念!” 殿中一片寂静,一旁火者给天子念文章。 张诚牙齿微微发颤。 文章数独停顿,最后念毕时,火者扑在地上发抖。 而天子则从内侍取过奏章放在掌心。 “好文章!如此文采真是苏韩复生,不过如此啊!”天子将奏章打开又复折叠合上,“张诚,朕本有些头晕眼花,但经此奏章一激,出了一身汗,反而好了许多,你说奇怪不奇怪。” 张诚连连叩头。 天子扯掉了头上的黄巾,手指着一旁念奏章的小太监道:“连一个小太监都知道此疏犯了朕忌,你们司礼监会不知道?此疏是何人在背后主事?是李俊吗?不,他没有这个胆子,会不会陈矩,或者就是张诚你了?” “回禀陛下,老奴怎么敢有这个胆子?”张诚跪伏在地带着哭音言道。 “那必是有人商议,是不是皇长子授意的?来这图穷匕见,学荆轲刺朕?” 听了天子一言,饶是张诚心底早有准备,心底也是七上八下。 “当年林延潮替张太岳上疏求情,他分明就是张党余孽!” 张诚闻言道:“回禀陛下,据奴才所知,林延潮与张居正并无瓜葛,当初还是他至张居正府上请之告老还乡,还政给陛下的!” 天子闻言一愕。 左右扶起天子从塌上起身,并披上罩衣。 天子负手于殿中踱步:“依你的意思,此事无人指示,是林延潮一人的主意?” “陛下圣明,老奴代陛下掌握东厂,锦衣卫,眼线遍布京师,据老奴所知,这林延潮自己就是主谋!” 天子道:“十余年来,宫里宫外也唯有林延潮一人敢在朕的面前提张居正的名字!” 张诚道:“陛下,其实张居正死了十余年,早就没有余党了。且陛下当年已是下旨宽宥了,不仅饶了他的几个儿子性命,还让他们重新做官,甚至还赐给了张母一百倾田地以作养老之用,此事早有定论。” “林侯官旧事重提,欲折损皇上圣明,此实是大逆不道!眼中无父无君!” 天子看了张诚一眼道:“张诚,你又如何替林延潮说起好话来了?” “老奴不敢!”张诚跪伏在地。 天子冷笑道:“当初他劝张江陵归政,朕还道是他的忠心;后上疏平反,朕还道他是为了张江陵,今日……今日朕想来他或许是为了自己。张诚,你说林延潮当时上疏,即打算有朝一日入阁与朕分庭抗礼?” 张诚也觉得不可能。 “张诚,你退在一旁,宣中书官李俊!” 张诚轻轻拭汗退至一旁。 而李俊入内后,战战兢兢地在天子面前道:“内臣叩见陛下!” “你慌什么?朕问你,你传旨给予林延潮,他到底说了什么,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朕。” 李俊当即将林延潮的话转述给天子,足足讲了一盏茶的功夫。 张诚看见天子一直很认真地在听,没有出言打断李俊。 “出则为帝者师,处则为天下万世师?真好大的口气,他还说了什么?” “当地知县还说了一句,他在内臣未至的迎诏之前,言了一句江河之中的日月与沧海之中的日月有何不同?似早有打算。” 天子嗤笑道:“要在江河,还是沧海?他林延潮自己能做得了主吗?” 张诚从乾清殿走出来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但见陈矩恭恭敬敬地立在阶下。 张诚心道,陈矩此局将自己套进去,却没有把自己算死。 待到陈矩抬头看来时,张诚微微一笑,与陈矩似没有半点隔阂,大有‘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宗主爷,受惊了。” 张诚笑道:“咱家这么多年,在宫里经历的风风雨雨了,这场面难不倒咱家。” “不知此局如何了结呢?” 张诚道:“陈公公,你那么深谋远虑,不如试言一二。” 陈矩笑道:“宗主爷,这是考校咱呢,那我斗胆试言一二,在旁人眼底林侯官疏入之后,最后此局不过两等。一是皇上受了此疏,恢张居正的名位,然后林侯官入阁。” “二是皇上不接受,然后林侯官辞命回乡。但这二者都遂林侯官之意。那么宗主爷的意思,是陛下偏不如他所愿,对吗?” 张诚鼓掌起来道:“陈公公,你锋芒毕露的时候,还真是个人物。不错,皇上就是这个意思。方才皇上已下了一道口谕,让中书官李俊继续催林延潮立即进京入阁办事,但在圣谕上于张居正之事的绝口不提,你明白了吗?” 陈矩一怔道:“陛下的意思,就是让林侯官既回不了乡,也不会恢复张居正名位。给他只有一条路走,那就是入阁办事!” 张诚点点头道:“是了,你明白了吧,你跟谁斗,都别和皇上斗。既是进了宫,作了官,也就是入了局,这辈子都身不由己了!” 说完张诚哈哈大笑,陈矩脸上流露出苦楚之色,这看似笑林延潮,何尝不是笑他们自己呢? 而当中书官李俊给林延潮传天子口谕时,林延潮也算明白了天子此局。 此局就类似于当年的入阁之李廷机。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李廷机入阁时已是万历三十五年,当时东林党在朝堂上势力极大,李廷机被视为如王锡爵,沈一贯,朱赓之流的‘帝党’大员。 当时东林党提出一个著名的政治笑话,以过去未来见在三身比喻王锡爵,沈一贯,朱赓。沈一贯是在位,王锡爵为过去,朱赓为未来。 而李廷机则被视为王锡爵,沈一贯的接班人,于是遭来了东林党奏章攻势。 其实当时李廷机是两头不靠,而且为官清廉,办事也很有手段,但朝堂上非齐浙楚,即东林,如此大臣依然逃不开党争。 在众言官弹劾下的李廷机,知道即使有皇帝支持在内阁也办不好事,于是决定辞官。 哪知道天子不肯,你李廷机以为一走了之就行了? 李廷机上疏请辞达一百二十三疏,但天子就是不回复,而且东林党仍在狂骂不止。最后李廷机在京师进退不得,不得不搬到庙里去住,被人戏称庙祝阁老。 林延潮也是此局,天子不允许你辞,你又不愿意去任怎么办? 李廷机当时在庙里住五年后看皇帝还是装死不答应,最后也不打招呼自己跑回了晋江老家,当时就有言官说要把他抓回来杀头,幸好天子最后放了它一马。 但林延潮若是敢回福建老乡,情况就不同了,天子正好有了口实,趁机重办! 但林延潮入阁,就是话放出去了事没办成,也要颜面扫地。因此进退不得,李廷机是庙祝阁老,林延潮看来也要比他先一步达成‘驿丞阁老’的成就了。 当林延潮告之家人可能暂无法回乡后,除了林器年纪尚小,懵懵懂懂不知情况外。林浅浅与林用都很是失望,在这个京师不是京师,家乡不是家乡的地方呆着是什么意思。 林用对林延潮道:“爹爹,我读论语里,君子之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圣人与颜回有是夫。但眼下天子对爹爹是用也不用,舍也不舍,那我们又如何行与藏呢?” 用舍行藏说得是读书人对于仕途一等态度,用我时则行,不用我时则藏。 林延潮见林用明白这个道理,欣然笑着道:“你能知道君子之道,用舍行藏的道理已是很难得了。但人生之境遇,岂能用舍二字来形容。” 林用点点头道:“爹爹的意思是,有人居庙堂之上却尸位素餐,如同在藏。有人居江湖之远却不在其位谋其政。” 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是啊,这些人都是不懂得用舍行藏的道理,算不上读书人。” 因此天子不理会林延潮的请辞奏疏,林延潮也在这运河旁的驿站住下。 因林延潮的奏疏被张诚等扣下,士林读书人不知林延潮为张居正之故,一时朝野上下不知林延潮为何不愿任宰辅,一时之间天下间流传着退缩畏难种种说法。 运河边有二三小镇。 虽没有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但因依托了运河这样商路往来的要道,倒也有几分繁华。 驿站内衣食供给不缺,当地官员对林延潮自是不敢怠慢的。 林延潮既任‘驿丞’,但也不能常往驿站。这据驿站不到两里的小镇,县城距此有些远,离运河也里许路,往来之人没有那么复杂,林延潮每日都往此小镇一游。 这小镇里没有官吏,商人也很少,托着运河的福,也不穷困。甚至有一间书肆,虽能买的书不多,但林延潮每次去都有吩咐。书肆老板每次跑县城时,都记着给林延潮收罗出几本书来。 除了书肆,林延潮也常去驿站旁的溪边垂钓。 倒不是说他心境真能做到用舍行藏,这等随遇而安的态度,这等困顿的情绪是任何人避也避不过的,但正好拿来磨心磨志。 林延潮也一时决定学起垂钓打发自己的负面情绪。 小镇外正有一条小溪,每日晨起林延潮就拿着鱼篓去溪边垂钓。 夏去秋来,秋水涨起,小溪飘来的黄叶渐渐也多了起来,自林延潮上疏后,已去两月。 这日秋日正好,林延潮钓了一阵疲倦之意上涌,于是拿了斗笠遮面,以臂作枕合衣躺着溪石上小寐。 晒着秋阳,溪边微风吹拂衣衫,林延潮屈腿翻个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延潮但听耳旁有脚步声传来。 林延潮初时也没在意,不过脚步却在自己身旁停下。林延潮侧头借着竹笠遮挡一瞥,但见身旁是一双僧鞋。陈济川,吴幼礼就在身旁,他们不出言阻拦,那就是…… 林延潮当即起身。 “宗海,用直钩否?” 听了这一句话,林延潮微微被戳中心思,老脸也不由一红,却见王锡爵穿着禅衣,在旁面露微笑着言道。 “元辅……”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老夫已告病退归林下……” 虽是意料之中,但林延潮听此还是默默一叹。王锡爵终于还是致仕了,现在朝中主持大局的就是赵志皋了。 不过王锡爵说他告病退归……之前在朝堂上看得确实脸色比较苍白,路都走不了几步的样子,但这一退归立马脸色就红润起来,还能步行至此找到自己……实在是太过神奇。 王锡爵抚须道:“老夫乘船路过此地,地方官来迎席上正好谈起老弟。听说圣旨到了时,但见老弟泛舟夜行,明月入怀,正乃乘舟行日月,贤相之兆!故而老夫起了兴致到此看一看,宗海,这直钩钓得上鱼吗?” 林延潮恭敬地道:“回禀王公,林某不是姜太公,可没这本事。” “哈!”王锡爵抚须笑了笑,“这‘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道理,世人皆知,但朝廷并非无人可用,你以为非你不可吗?” 林延潮道:“林某明白。” 王锡爵点点头道:“既是明白,你可又知道沈四明已是从浙江老家奉旨进京了,这马上就到了京师。” 在咨命上虽说林延潮在先,沈一贯在后,但这是在二人同时入阁的前提下。要是沈一贯比林延潮提前一步入阁办事,那么林延潮就要排名在他之后了。 别看这一位之差,将来就是首辅次辅之别,许国熬了那么多年,就是熬不到申时行退位,最后遗憾离去。 而王锡爵一退,赵志皋年事已高,张位资历不够,二人又是中旨入阁,在百官威望不足。谁都知道不出数年,将来首辅次辅必落在年富力强,经廷推入阁的林延潮,沈一贯二人身上。 所以沈一贯,林延潮入阁先后,可能就是以后的首辅,次辅之别。 林延潮闻言脸上神情一黯,然后作揖道:“多谢王公好意,但林某不能去!” “哦?当今朝野上下,论声望之隆,何人能在你之上。你若是担心居沈四明与百官不服,这大可不必。”王锡爵言道。。 林延潮道:“若是能服众就能为宰相,姚崇又何必向唐玄宗上十事要说呢?” “原来如此,”王锡爵点了点头,“你是要为中兴宰相,但又怕落得与张太岳一般下场。” “王公,都知道了?”林延潮吃惊问道。 王锡爵点了点头道:“略有所知。” 林延潮叹道:“没错,这也是林某此生都不如张太岳的地方。” 林延潮此言令王锡爵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他目光顿了顿道:“这如与不如,没有一时之论。宗海既有此心,何必急于一时,太过操切,直言激君?” 林延潮正色道:“当年张太岳写信于徐文贞公,古之匹夫尚有高论于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竟不敢出一言,何则?君父有过,大臣不敢言,宰相又不言,天下又有谁来为苍生言之?” “那你先为宰相再说……” 林延潮仰头负手道:“林某岂可为无为无功之宰相?” 王锡爵闻言则神情一黯,自嘲笑道:“老夫就是无为无功的宰相。” 真是把聊天聊死了。 林延潮正暗自懊恼,却见王锡爵笑道:“宗海,你要有为有功,若你为宰相,第一件事要先为什么?” 林延潮笑道:“先无为而治,养政三年!” “为何?” 林延潮对此早是胸有成竹,见王锡爵问之道:“天下之人皆以为林某入阁要大刀阔斧,此时变革,必激上下之疑,不如先养政三年。” “然后呢?”微风吹动王锡爵的禅衣。 林延潮以手指画江山道:“凡治国者必有成法,法久必败。坏必更始,然后例生。但要变法,必先有治臣再求治法,我在这三年于朝中选拔清正廉洁,精明干练之臣,修清明之政治于庙堂之上,再以科举,报纸晓谕士人,启迪民心,因其所明渐通之,绝不可强开其闭,等天下人皆问林某入阁后为何一事无成再行变之,移风易俗,中兴变法非一日之功,先小后大,先易后难,先缓后急……” “那么宗海之相业又在哪里……” 溪边陈济川,吴幼礼,但见王锡爵与林延潮二人一老一少立在溪边的石上。林延潮临溪侃侃而谈,而王锡爵负手踱步,时而驻足抚须点头。 溪水声潺潺,远处操着竹筏的渔叟远远朝此眺望…… 说到这里,林延潮肃然道:“……这晓谕士人,启迪民心必在变法之先,这也正是林某回乡后所为之事!可惜……” “立一时之法,不如正万世之心!”王锡爵点点头,“走吧!” 林延潮没料到王锡爵为何突然中止话题。 于是二人从溪边离开,陈济川,吴幼礼提着鱼篓钓竿跟在二人身后。 穿过林子,即到了路边。 王五,王衡,陈继儒等与一辆马车候在这里。 王五三人见了林延潮一并作揖道:“见过大宗伯!” 林延潮徐徐点头,他与王五,王衡关系倒也普通,当初自己焚诏时,王衡还在同里同窗间讥讽过自己。 但现在随着王锡爵谢政,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不过心结不是那么快容易转过来,当时王衡向林延潮见礼时只是微微一揖。 王锡爵见此道:“衡儿!” 王衡一愣。 但见王锡爵对林延潮道:“此乃犬子王衡,表字辰玉,万历十六年侥幸得中顺天乡试解元,读书一知半解,常自以为是,老弟若是不弃,就把犬子收录门下吧!” “这万万不可!” “这如何使得?” 林延潮与王衡同时言道。 王锡爵看了王衡一眼,王衡不敢有违父命,只能向林延潮拜下,行师生之礼。 林延潮没有办法唯有将王衡扶起。 王锡爵欲上车离开,回头看向车旁相送的林延潮道:“老夫出生之时,家中有雀飞来,聚于宰上不去,故先父将我取名为锡爵,可惜名不副实。而今老夫心灰意赖,此回太仓正如鸟雀放归山林,从此不会再过问朝政一字。” “朝廷积弊如山,老夫早困在能为与欲为之间,但宗海不同,你胸富万有之藏,文有千丈之焰,立朝可为国之砥柱。” 说到这里王锡爵叹道:“这万丈江山与犬子……老夫就托付给你了!” “林某不敢…” “当得!” 说完王锡爵向林延潮一揖,林延潮也只能作礼还之。 而一旁的王衡听得瞠目结舌,他没料到一贯眼高过顶的父亲,竟对林延潮有此这等评价!这番赞誉之词,即便是与之一并立朝的徐阶,高供,张居正也未曾听过。 王锡爵起身看向王衡,却没有说话。 王衡恍然大悟,王锡爵这番话何尝不是对自己说的。 说完王锡爵乘车离去,王衡向林延潮一揖先去追送王锡爵。 王衡追上王锡爵问道:“爹此去是要以疏向圣上力荐林侯官……老师吗?” 王锡爵笑了笑道:“我让你拜在林侯官门下,天下皆知我王锡爵心意,夫复何言。我早多次与你说过,当初回朝时我即知无力回天,只为报答君恩勉力一试。我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但林延潮这条路或许能试一试。” “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你在他门下,替我为社稷为百姓尽一份力,不要以事亲为念!” “爹爹!”王衡追着马车拍打道。 王锡爵走后,林延潮继续在驿站住下。 一日他傍晚小镇散步,但见数名儒童挤在窗边,借着快要落山的太阳读书。 林延潮见此有所感,想起年少时自己与林浅浅在桐油灯,一人编草席,一人读书的事来。于是他召来乡老驿丞,雇了几名驿卒。 小镇每到入夜时,就有两名驿卒挑着桐油篓巡逻。 如果正好见哪户人家的子弟在挑灯夜读,驿卒便去此人家里帮他添一勺灯油。 此事久而久之,有人见哪家子弟发奋读书,都会勉励一句‘加油’!此事因林延潮传为佳话。 沈一贯一路走走停停到京后,先向天子上疏辞相,三辞之后入阁办事。 礼部尚书罗万化亦辞官归里,数年后病故于乡。 年底之时,播州土番杨应龙以次子病死之故,拒绝向朝廷缴纳年贡,起兵叛乱。 朝廷以兵部侍郎邢玠总督贵州,准备讨伐杨应龙…… 秋去冬来,大雪降至,运河封冻。 林延潮撑着伞,披着氅衣,站在运河边看着这场雪,但见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原先热闹非常的运河,一条船也没有,千山万径,人鸟绝迹,此时此刻一等孤寂的心情涌上的心头。 “老爷,老爷,你看是谁来了?”陈济川急奔而来向林延潮言道。 林延潮见陈济川满脸喜色,向他身后往去,但见十余位熟悉的年轻人于雪中奔来,见到自己后拜倒在雪中。 “学生……拜见山长!” 看着徐火勃,曹学佺,周如磐等十几人,林延潮但觉得胸膛一热,差一点落下泪来。 “起身吧!是了,明年大比,你们进京赶考吧!” “山长何以至此?”徐火勃垂泪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十岁读书发蒙,十六岁著书立说,十九岁出仕为官,三十岁教书讲学,都是一步步走来。你说我为何在此,那又有何处不是逆旅呢?” 说到这里,林延潮指向河上道:“此处景致不错。” 但见曹学佺道:“既山长不在庙堂上,我们就算中了进士,入朝为官又有何用?” 林延潮皱起眉头道:“这内圣之学若不致于外王之用,就是纸上谈兵。你也是鳌峰书院出来,怎可说这样的话,能兼济天下就不要独善其身!” 曹学佺道:“那么山长为何不去兼济苍生,为宰相不是更好吗?” “能始!怎么能如此与山长说话?”徐火勃最是敬重林延潮,于是责了曹学佺。 这时另一学生周如磐向林延潮道:“山长你说得极是,无论为官出仕,还是教书讲学都是兼济苍生!” “但山长既身在此处,既不为官,何不教书讲学?山长既教书讲学,又怎可没有我等?” 说得好!众人差一点暗中鼓掌。 但见周如磐继续道:“正如方才所言,山长十岁能读书发蒙,十六岁即著书立说,十九岁就出仕为官,三十岁方教书讲学,由此可知这教书讲学更难于读书著书为官,如此功业我等又怎能不为之?” 说完徐火勃等众学生无不拍手叫好。 林延潮闻此则笑着摇了摇头。 ps:恭喜知还需行书友成为本书第十六位盟主。 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精一 万历二十三年二月。 辽东告捷。 先是在去年十月,泰宁部落酋长把兔儿,联合朵颜部落的小歹青、福余部的伯言儿,察哈尔部的卜言台周联兵进犯辽东。 时辽东总兵董一元与辽东巡抚郭正域商议,察哈尔部虽兵马众多,但却远离广宁,我军可先败泰宁等三部,如此察哈尔部将不战自退。 于是郭正域依从董一元的方略,于广宁运筹帷幄,设伏大破三部。福余部的伯言儿战死,泰宁部把兔儿重伤,俘虏和斩首共五百四十多人,缴获牛马骆驼二千头。 天子大喜升董一元为左都督,加封太子太保,荫封世代为本卫指挥使。 因担心泰宁部去而复返,董一元选精兵强将与辽海道参议杨镐一并于辽东的冰天雪地里行军四百里,于三天三夜后袭击泰宁部巢穴。 明军大胜共斩首一百二十级,缴获牛马及兵器不计其数,兵马几无伤亡。 泰宁部把兔儿因受重伤不久病死,余部溃散,至于原本想与泰宁部联合进犯的察哈尔部亦是遁去。 天子因此战大功,十分高兴,当即加董一元加官二秩,世世代代荫袭。 天子十分注重武功之事,对郭正域,杨镐二人进行考察,认为二人都是良才。 杨镐因战功升任辽海道副使,寻又知杨镐在任辽海道参议开垦荒田一百三十多顷,每年储藏粮食一万八千多石,又再升杨镐辽海道参政,迈入了三品大员的行列。 至于郭正域整治辽东有方,而且在击败泰宁,福余等部后提出分化拉拢之策。 他在给天子的上疏中言,泰宁部遭到重创已一时不足为惧,现在仅余福余,朵颜二部与我大明为敌。 福余部酋长小歹青已有悔意,可以允其开市以作拉拢,作为分化福余,朵颜二部之用。 天子听了决心采纳,准许郭正域在义州开市。 于是福余部酋长小歹青为了报答明朝,密告朵颜部长昂入侵的消息,郭正域提前得知消息后以李如梅为将大破朵颜部于锦州。 天子闻之大喜,不仅将兵部尚书石星好好地夸了一顿,当即下旨将郭正域从右佥都御史升任兵部右侍郎,为正三品,并令郭正域进京述职。 郭正域也创造了一个官场神话,以非翰林出身,为官十二载即官拜三品侍郎。 正阳门前,当年那个燕京时报的编辑,因为林延潮喊冤而被打断了腿,之后忍着旁人歧视的屈辱考中了进士。 本来他的文章可名列前茅,但因瘸腿之故,在殿试中被贬抑三甲之末。 之后的馆选,以他的才学也本可脱颖而出,但馆师沈一贯为了让自己门生入选,同样以样貌的理由将郭正域拒之门外。 如今郭正域又回到了这里。 与郭正域一同的还有汤显祖,屈横江,卢万嘉等人。 而今再入京华,众人但觉以往之事如过目之云烟。 “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京师了。”屈横江感慨,当年意气奋发,颇有侠气的他,而今已愈发精明干练。 卢万嘉也出声道:“当年老师上天下为公疏,燕京时报被查封,我与屈兄,汤兄你们先行逃亡,浪迹天涯,在江湖间躲躲藏藏。” “后老师起复进京,我等虽是性命无忧,却再无意出仕做官,出游各地既是游山玩水,也是体察风俗民情。” 汤显祖笑着道:“是啊,这些年我等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正印了当时时报上那句刊题‘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不,不,”屈横江反驳道,“我倒是觉得似另一刊题‘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此言贴切。”汤显祖,卢万嘉二人都是称许,然后大笑起来。 就连一旁排队入关郭正域也是微微一笑。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众人如此时常谈论,令郭正域又回到了年轻未仕的时光。 “那时我等满腔热血,就盼着朝廷可以用老师事功变法,如此也要跟着尽一份力,将来也能青史留名。”卢万嘉感概道。 屈横江闻言则打趣道:“那也是巡台大人青史留名,哪里轮得到你我这些无名小卒。” 郭正域回过头来笑了笑道:“不敢当。” 汤显祖道:“这话倒是不假,要不是朝廷以中丞出任天津巡抚时,我等哪里有机会为抚院幕僚出仕。” “说得对,若非抚台大人,我等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卢万嘉,屈横江一并赞同。 “不敢当,你们来助我一臂之力,我不知多高兴才是。” 郭正域望着正阳门城楼,肃然道:“当年时报虽被查封,不再刊行,京中的百姓或许今日也没有几个人记得。但办报之宗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八字,我绝不会忘记。” 众人想起往事,一并点点头。汤显祖道:“十二年过去了,此事我亦一日不敢忘记。” “是,就如老师那样以天下为己任担起兴亡来,不以为自己卑微而不去事功。”卢万嘉如此言道。 其实郭正域主政辽东后,他们配合在当地屯垦荒田,鼓励百姓栽种玉米番薯之物,实实在在地为百姓作了不少好事。 “你们在聊些什么,还不过来!”正阳门的城卒呵斥道。 郭正域笑了笑,当即让人将文牒奉上。 城卒见了立即拜下道:“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抚台大人赎罪!” 城卒心想,如辽东巡抚这等封疆大吏进京,就算没有几队兵马在前开道,也是好几个大车满载着打点京官的土宜,至少身后也是家仆成群如此。 似郭正域这样一个瘸子轻车简从的,连个七品知县的派头都不如。 随即郭正域从正阳门进京。 郭正域到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兵部递了帖子,哪怕是他这样封疆大吏进京,但要拜见兵部尚书石星,也不是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的。 但郭正域有边功在身,连带着石星合兵部上下也得到了天子嘉奖,所以兵部官吏特意给郭正域排了次日下午的一个时间。 郭正域闻之后当下给对方一个门包,令对方十分满意。 此次进京叙职,兵部上下都要打点,这笔钱郭正域早已经备好了。郭正域本人在辽东为官虽是双袖清风,但对于官场这些陋习也没打算绕过。 打点好了,可以少许多麻烦,也可以少走弯路。 这与孙承宗截然不同。 孙承宗的清是真清,翰林之所以更清贵,主要还是彼此打交道的对象不同。 “公事已了,”屈横江提议道,“是了,不知稚绳如何?我们去寻他如何?” 听了屈横江提起孙承宗的名字,郭正域默然不语。 众所周知以往燕京时报的人与孙承宗交情极好,当年林延潮被贬至归德,孙承宗宁可放弃会试出仕的资格也要追随林延潮而去,而今…… 郭正域与孙承宗却有了分歧了,这分歧不知是从何而起。 旁人还以为是孙承宗与郭正域一内一外,或是二人地位渐高,顾虑重重,不似以往那般相投。 不过个中原因二人都是心知肚明。 卢万嘉见郭正域的神色,立即道:“诶,稚绳眼下正在慈庆宫给皇长子讲书,此处哪里是我等想见就见得的。” 屈横江道:“稚绳不是这样的人……” 屈横江要再言却给卢万嘉打断了。 郭正域回过头来道:“稚绳,我们是一定要见得,不过现在……我先去新民报馆!” 听了郭正域一语,众人都是拍手叫好。 几人坐着马车来到了新民报馆。 刚一下马车,众人即觉得此处气象不同。 换了京里一般衙门那都是门禁森严,石狮子把门,还有鼻孔朝到天上去的门子。但是新民报馆却是不同,这里几乎没有门禁,旁人是随意进出。 众人问路上楼,但见沿途上的编辑各个都是一副烟熏火燎,好几日没睡的样子。 就算是出身如翰林,也是大致如此。 众人都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一心都关注在手上的稿子里,如此氛围是郭正域他们在其他衙门里都没有看到过的。 不久他们在主编室里见到了方从哲。 方从哲现在可谓名声在外,经孙承宗之手后将新民报经营的有声有色,众人能拜见他都是高兴。 不久旁人都退了出去,只有方从哲与郭正域二人留在房中。 正如郭正域不知何时与孙承宗疏远的,他与方从哲也是不知何时接近的。 作为一名传统读书人,郭正域在入仕之初还有些道德洁癖,故而他与孙承宗往来密切,相反对于心思深沉的方从哲少了来往。 但后来林延潮将方从哲引荐给郭正域,故而二人也渐渐拉近了关系。 二人关门说话商量大事,方从哲道:“恩师现在之处境并非太好。” 郭正域叹道:“我不明白恩师非要提出复张太岳名位呢?” 方从哲道:“此事说来话长,恩师曾言前两年面君时,圣上引太祖之言告诫,元朝以宽失天下,失在太宽,相反秦失天下在于猛,汉兴济之以宽,以宽济猛,是为得之。故太祖济之以猛,取宽猛相济之道。” “太祖济之以猛,因此废宰相设锦衣卫,以空印案等整肃贪官污吏,即位三十一年,无一日倦怠,整顿国事,美命你如何看来?” 郭正域道:“宽猛之道在于裁量,不可一味以猛,也不可一味以宽。更不可各以宽猛为久持。这正如弓弦一紧一松,方能百步穿杨!” 方从哲拍腿赞道:“正是如此,难怪恩师常称众门生中你最能领会他的心意。” 郭正域笑了笑,林延潮纵是心底如此想,但也绝不会在弟子面前说出此言。 但见郭正域道:“哪里及得中涵,咱们继续说。” 方从哲道:“嘉靖年时,世宗以君王独治天下,是以为猛;隆庆时,穆宗性子宽和,以君臣共治天下,是以为宽。而本朝到了张江陵后,也是天子独治天下之局。” “当今天子确实以猛治天下。” 方从哲道:“其实不然,这争国本之事闹到现在,逼退四位首辅,十几员部堂,一百多名官员被罢官流放充军,百官与圣上早已离心离德,譬如顾宪成,邹元标公然抨击朝政。如此风气之下,皇上已不能一人独治天下,但却又不肯君臣共治天下!此乃当今天下之巨弊也!” 郭正域叹道:“中涵所言极是!圣上魁柄独持,却又不趁此将大小政务整顿一番,中外人心收拾一番,朝廷二百年固结之人心,一朝令其涣散至此啊。” 方从哲道:“不,以圣上之聪睿肯定早就看到了这一点。皇长子性子温和,颇有穆宗之范。今因争国本之事,得到百官拥护,将来为君,也是君臣共治天下之局面。” “圣上让皇长子出阁读书,心底早就明白这一点,储位之事拖延越久,大臣们也会更倾心于皇长子。” 郭正域闻言暗暗佩服,论见事之明方从哲还在自己之上啊。 但他没有明面上道出而是道:“所以依中涵兄所言,陛下不是不肯君臣共治,而是在位之时不肯有君臣共治之局。” “没错,”方从哲点点头道,“当今天下唯有宽,才可济之救之!用宽之必要君臣共治!这也是恩师之所以不肯入朝为相之因了。” 郭正域点了点头。 方从哲笑着道:“其实恩师等一等也好,恩师自万历八年中进士以来,拜为宰辅用了十四年。时日太短,如同年不过四五品之间。反观沈四明则他的同年乡党都在朝中身居高位。而且恩师一路从翰林院至礼部,没有吏部任过官职,而辅臣中赵兰溪,沈四明都曾在吏部任官,这点又是不如。” “这一番廷推,满朝官员推举他上去,乍看是因平倭之功,实因他能直言规劝天子。在皇长子立储之事上建功!如此一旦入阁必有圣上有所冲突,如此何谈君臣共治呢?故而复张太岳名位乍看是一事,但其实是此一事不成,则无一事成!” “我今日方才真正明白恩师之苦心。”郭正域道。 方从哲道:“那么美命这一次进京为何?” 郭正域道:“本用心为拥戴之事,但经中涵你这一番话,打消了此念头。” 说完郭正域,方从哲都是大笑。 方从哲道:“我何尝不心急如焚,但苦于人微言轻。你看这准字古字下面有一个十字,古今文书平移,皆用此字,但后来寇准为宰相,为了避讳准字减此十字,至今不改。” “这宰相之尊由此可见一斑,但此相体本朝除了张太岳外,无一位辅臣可复见!实为可叹可恨!” 郭正域点了点头道:“要行新政变法,至少也要君臣共治之局。这一次吾入京,纵不能面圣,但也要以此谏之!” “美命,不可乱来!”方从哲急道,“你方才还不是说打消念头吗?” 郭正域笑道:“我岂会如此毛躁。” 说完郭正域从袖中抽出一疏来道:“这是我要呈给天子的奏章,中涵替我把一把关。” 方从哲见此犹豫一下,然后从案上取来叆叇戴上看了起来。 “改辽东都指挥使司为承宣布政使司?” 明朝辽东建制上属于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如杨镐虽在辽东作参政,但却是寄衔在山东。在辽东都司更北的则是奴儿干都司。 明成祖时国力强大,朱棣派宦官亦失哈九上北海,对奴儿干都司的女真各部进行安抚。此举类似郑和七下西洋,只是规模没有那么大。 当时东北女真各部通过与明朝的往来,甚至将明朝的丝绸渡海卖给日本北海道的松前藩。 这条路线也被称为东北丝绸之路。松前藩之地就是虾夷族所居,而这明朝从东北流入的丝绸,也被称作为虾夷锦,成为日本稀世的唐物。 方从哲看了郭正域的方略,微吃惊道:“美命,你这是何意?” 郭正域笑了笑道:“就是奏疏里的意思。” “美命!” 郭正域抚须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故而能齐家者必修身,能治国者必能齐家,能平天下者必能治国!” 方从哲明白了郭正域的意思,当即道:“美命,你是要在辽东用事,迫朝廷变法吗?” 郭正域道:“中涵,现在不是洪武永乐之时了。奴儿干都司名存实亡,朵颜三卫亦是叛乱,为何如此?去年今年草原都有白灾,开市只是权宜之计。更不说虎视眈眈的察哈尔部及女真,朝鲜。” “若我们现在不经营辽东,若将来辽东有失,则天下必然震动!恩师在朝鲜义州设镇屯兵的用意不正在于此吗?” 方从哲额上冷汗滴落道:“美命果真思虑周全,从哲于朝堂上说得头头是道,但论及事功,着眼全局实不如兄。” “要设立辽东承宣布政司使,如此将财权,人事,皆独立于山东。这不失为妙策。但这钱从何来?人又从何而来?朝廷给吗?单论山东地方怕也是不肯吧!” 郭正域道:“故而我这才找中涵助我一臂之力!” 方从哲想了想微笑道:“我也有一事相求,请美命推于东阿复起,重任礼部尚书。若不如此山东地方官员不会同意辽东设布政司。” 二人相视一笑,随后方从哲从柜子里取出一壶酒来道:“美命,你我喝两杯!” 郭正域点了点头。 这时郭正域忽举杯停止,方从哲问道:“为何不饮!” 郭正域道:“中涵,你说我等为官一任,来来去去不过二至三年,但对当地百姓而言却实如父母一般,万千百姓的祸福就在一念之差。而文渊阁里来来去去那么多辅臣,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者,两百年来,唯有张太岳也!” 方从哲笑道:“方才美命还不愿恩师以相位换太岳的名位!” “不愿是为恩师个人,愿则为了天下苍生!”郭正域感慨道。 “我汉家气节延绵千年至今而成风骨,这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之气会在天下读书人代代相传。”方从哲道。 “那也要看天子肯不肯用,敢不敢用,”郭正域叹道,“恩师不在庙堂上我等也当事功!” “说得好,先以此酒先敬张文忠公!”方从哲笑道。 “但盼有沉冤得雪的一日!”郭正域点点头道。 二人将美酒洒在地上,室内顿时酒香扑鼻。 二人都是大笑,然后各满一杯落肚! 二月春寒料峭。 而在运河边,一所书院已是建成。 听闻林延潮讲学开办书院,保定巡抚刘东星可谓出钱出力,当地官员也是极力配合,故而不过数月功夫书院即已建成。 建一座书院容易,但书院何去何从却是不容易。 书院名为学功书院,学功是林延潮的号,也是以学为功之意。 此书院距京师不过百里地,兼之靠近运河,着实方便。 学功书院与鳌峰书院不同,分文,理两大学院。 文学院由林延潮兼任院长,副院长则是徐火勃,理学院则请赵士祯,徐光启二人兼任。他们反正任中书舍人也是有名无实,而在京师鼓捣那些东西也不被传统士大夫所认可,因此索性就搬到书院来研究。 书院落成之日,文学院又称作精一学院,出自当年林延潮在鳌峰书院所讲的精一之功,糅合了王阳明所言‘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工夫’,代表了事功之学在于惟精惟一。 精一之功用人话来概括就是,先设定目标(道心),确定目标与现实(人心)差距,既不可不切实际,也不能太佛系,找出方法所在(惟一),然后通过解决问题去实践事功(惟精),最后通过实践达到目标或接近目标。 比如要赏花除草,去除草即可,既不要斩草除根,也不用违意接受,一心一意去为之好了。从心而为,不是为而累心,说到底即是‘知止而后有定,定生静,静生安,安生虑,虑而后能得’。 此论化自儒家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林延潮谓众门生,这一句小至修身处世,大至为官治世皆可用得。 而理学院则称为有贞学院,这是为了纪念徐有贞所名的。徐有贞曾任鳌峰书院讲师,后在任职的路上病故,但他所写的先后两本潞水客谈,却成为了有贞书院的宗旨。 在潞水客谈中所言,天下务农之学有两等,一等是尽地力,一等在于劝农桑。 尽地力就是让同样大小的田种出更多的粮食,劝农桑则在于让更多人的去种田,或从事种田有关之事。 精一书院就是劝农桑,而有贞书院在于尽地力。 当时大多读书人务得都是劝农桑,但后世读书人学尽地力的更多。 故而读书人嘛,难免两等学说都是彼此相视。但菜鸡永远都是互啄的,高手则知长短互补。 至于学功书院的宗旨也改了。 人才不是木材,砍下供人取暖,而是要为参天大树。 为国储才,为科举之用不是书院宗旨,而是志在让人人皆尽其才。 听说不以科举为正业,徐火勃等人都是吓一跳,如此书院哪开得下去?又有哪个读书人肯来? 不仅如此,学功书院还改了以往励学金的制度,没有上舍中舍外舍之分,对于学习优异的学生也不提供免费食宿,且供给膏火银。 不仅如此书院学生食宿书本学费自理,一学三年毕业时还要进行考核,若考核不过,书院不承认你是书院的学生。 这一下众人皆惊,从来没有听说如此办书院!如此哪里能吸引到优秀的学生至书院就学。 而林延潮则不介意此,对于书院学生不设门槛,但凡能交得起学费,一概收入门下。 这等‘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的举动,又是引起了徐火勃等讲师们一番惊世骇俗的讨论。 如此林延潮还打算书院第一期招收三百人,但凡十六岁以上的读书人,出得起钱的都可以来(划重点)。 自书院在新民报上放出招生广告后,徐火勃等做好无一人上门的准备,但哪知短短数日竟有一千余人报名书院。 因此徐火勃又是一番‘震惊’,最后因院舍不足,林延潮对书院学生进行一番难度极低的考试,剔除了一些连字都写不好的‘读书人’,最后收了一千人。 其中精一学院七百人,有贞学院三百人,大多人都是冲精一学院来的,若非精一学院收满,有贞学院连三百人都招不满。 于是林延潮就在学功书院驻扎下来,以后与顾宪成,邹元标的东林书院形成一南一北两大书院。 本来林延潮在闽中办学,地处偏远没有那么大影响力。但经此一事林延潮等于几乎将书院开在天子脚下。 赴京赶考的读书人路经此处,无不闻名前来拜访,因此学功书院名声越来越大。 甚至连进京作官述职的官员,也要来此拜会林延潮,官场上有谚‘未去朝天子,先来谒学功’。 夏去秋来,学功书院再度招生,又收一千学生。林延潮向着三千弟子又近了一步。 当然林延潮也很忙……忙着造人,林浅浅有孕,数月之后为了林延潮诞下一女,闺名单字一个双。 林延潮喜不自胜,书院开办,又得一女,但觉得此生足矣。 而天下仍是大旱大水兵事不断,一片如火如荼。 林延潮有时一别书院,溪边泛舟钓鱼过着不问世事的日子。 虽说林延潮不问世事,但朝堂大事还是不断传入他的耳中。 郭正域向朝廷提议设立辽东布政司之事,首辅赵志皋,次辅张位还以为是林延潮的主张,来信咨询打探。 于慎行起复出任礼部尚书,多次请他回朝主政。 闲居在家的申时行,沈鲤来信责他‘不谙大体’,枉费他们多次举荐的心意。 这些都是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 林延潮于来信一笑置之,历史轨迹早已改变,如同一个车轮碾过虽是一遍又一遍,但车不知不觉已是行了许远,注定了不是当初的路线。 日趋纷乱的天下大势,又泼上了一瓢油。 阙左门前的宫道,郭正域拄着铁柱杖,一步一步行着。 此铁柱杖是天子所赐,一般是给致仕大臣的恩典,这一次特赐给郭正域,一来是因他辽东军功之故,二来是为当年打断其腿亏欠的补偿,三也可能是同病相怜。 铁柱杖顿在宫道上的青砖上,铿锵有声,众官员都看了过来。 眼下郭正域不再是当年顺天府知府想打断腿就打断腿的读书人,他已是正三品大员,朝廷的封疆大吏,主理辽东。 而今日廷议议论是否设立辽东布政司,正是由六部主事以上,在京五品以上官员,连同科道合议。 此议正是由郭正域倡议的,经过内阁核准后下兵部部议,再交廷议而决定。 此议能经内阁核准已是极难,再经兵部部议更是难上加难,无论最后廷议上能不能通过,足见郭正域的能量了。 宴厅内的阁臣沈一贯打量四周,一旁的兵部尚书石星正与他的同乡礼部尚书于慎行谈笑风生,而厅外的郭正域令他颇不舒服。 当初他因一己之私用自己的学生为庶常,而将郭正域拒之门外,失去了成为对方教习师的机会,没料到而今对方竟官至辽东巡抚。 更令他不舒服,郭正域不过是林延潮一个门生而已。 更不用说出任皇长子讲官的孙承宗,新民报主编方从哲,还有几乎穿一条裤子的于慎行,现在石星也因与于慎行乡党的缘故,隐隐倒向了林延潮。 林延潮还未回朝堂上,一旦回到朝堂上又如何? “肩吾,怎么脸色不好看?”于慎行与沈一贯说话。 于慎行与沈一贯是同年,又一并入翰林院,当然了解这位年兄‘忌刻好胜’的性子。至于他与郭正域的过节,也是了解一二。 沈一贯自不会把心事与人说,而是道:“可远兄,莫非会看病否?” 二人笑了笑都是看向门外,廷议即将开始。 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芦花荡 林延潮虽身在书院,但于国事家事天下事也是事事关心。 郭正域提出在辽东设布政司之事,在廷议上被打回。据方从哲所言是沈一贯作梗之故。 郭正域也致信于林延潮,虽说没有明言是谁阻扰,但郭正域于信中感慨,事功之难也! 朝廷因党争,多方肘制之局已成,满朝官员只知相互拆台,而置社稷于不顾。 这么多年来朝廷成事的少,败事得多,多少利国利民之策,最后到了庙堂上都被压下。 如林延潮当初主持的两淮盐税,至今仍在反复。 而原先议定的于倭国封贡之事,又遭清流反对,纵如兵部尚书石星也只能勉强支撑大局。而议定的封贡贸易之事,原先是开放给梅家及鲁苏闽浙商人,结果反被皇室及河南宗室乘势而入进行垄断。 他们在朝鲜强买强卖,吃相极为难看,弄得朝鲜乌烟瘴气,不仅是与之贸易的小西行长这些倭人,甚至连朝鲜人也在抱怨。 明朝死伤近万将士,花了两百多万两银子打下的朝鲜之役的胜果,尽都便宜了宗室。 郭正域信中多次有言,若是恩师在阁则断然不至于如此。林延潮见信不由一叹,郭正域倒是想得太天真了。 但另一事则不同了,那起源自一本书,此书名为《闺范图说》。 说得是万历十八年,归德名儒吕坤担任山西按察使。 期间他采辑了历史上贤妇烈女的事迹,著成《闺范图说》一书。 后陈矩出宫时看到了这本书,买了一本带回宫中。结果郑贵妃看到此书,于是命人增补了十二人,以东汉明德皇后开篇,郑贵妃本人终篇,并亲自加作了一篇序文,影射东宫储位之事。 后来郑贵妃的伯父郑承恩及兄弟郑国泰重刻了新版《闺范图说》,并于京师大街小巷发行。 结果吏科给事中戴士衡上疏弹劾吕坤,言他进《闺范图说》,意欲结交宫闱,逢迎郑贵妃,以为立储之事。 由此事可知吕坤是冤枉的。 但是时人分析,此为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受人指使之举。 戴士衡万历十七年中进士,然后出任新建知县,当时张位正在新建老家赋闲。 而这几年戴士衡官运亨通,从知县一下子升至吏科给事中,都有张位提携的影子在其中。 张位在阁主事与吏部极为不睦,他与孙丕扬间可以用宿怨来形容。 孙丕扬去年接替陈有年为吏部尚书后,大举改革。 当时满朝上下对孙丕扬都很认可,认为他除了有些‘轴’外,绝对是一位清正廉洁的官员,由他来担任吏部尚书,可以革除吏部的积弊。 而孙丕扬也确实如满朝文武上下所期望的那样,他至吏部后公正严明,不徇私情,史称‘挺劲不挠,百官不敢以私干者’。 为了杜绝请托之风,孙丕扬创造出独一无二的选官办法,那就是创“掣签法”。 此法说白了也就是抽签法! 一切大选急选官员,全部由抽签决定,如此可以彻底杜绝请托。 此举一出满朝上下无不称为公允,但是却惹怒了内阁。 避免干扰?杜绝请托?你这不是明白着指着和尚骂秃子,说得就是咱们内阁干涉你们吏部的人事权吗? 万历野获编上记载了这样一个段子。 说得是官场上避道,官员路上轿子碰到了,级别低的官员要避级别高的官员。 当时六部官员碰到了内阁大学士都要避道,唯独吏部尚书不用。到了严嵩时,内阁势重,所以吏部尚书也要避道,一直到了申时行为内阁大学士时,吏部尚书都要避宰相。 而到了爱搞事的陆光祖任吏部尚书时,当时内阁大学士是王家屏。 陆光祖让人事先探明内阁大学士坐轿的路线,然后迂回于道上不与内阁大学士相遇,用此来避免阁部争礼。 而到了张位与孙丕扬分任阁臣太宰时事情就来了。孙丕扬原来也是效仿陆光祖故意绕开内阁大学士的轿子。 但是有一次不小心两个人的轿子在路上碰到了,于是孙丕扬下轿于道旁作揖,还是尽了礼数。 结果张位看见了却装着没看见,拿着扇子掩面而去。于是两边撕破脸,大家公然交恶了。 吕坤与吏部尚书孙丕扬又是极为交好,称其为大贤,将他与郭正域并称。 戴士衡弹劾吕坤,即是铲除孙丕扬的臂助。这其实是张位与孙丕扬两位大佬在幕后较量,更深一步说就是内阁与吏部之争。 但是事情并没有朝想象中的发展,此事横生出枝节来。 戴士衡弹劾吕坤,此事牵涉到郑贵妃,连同给郑贵妃出书的郑承恩,郑国泰受到牵连,一日他们在路上走着,结果被一群义愤填膺的太学生们给揍了一顿,如此事情就闹大了。 郑贵妃跑到天子那哭诉了一番,不知为何认为牵涉到皇长子。于是天子就下诏责备太子左右的讲官,认为他们没有教导好太子。 此诏是经沈一贯所发的,于是陶望龄,袁宗道等人翰林们气愤不过,前往内阁找沈一贯说理,为孙承宗,李廷机叫屈,指责沈一贯为何不封还圣旨,而是帮天子指责皇长子。 林延潮看到这里,也是为陶望龄,袁宗道二人直摇头。 天子下旨指责皇长子,表面上看是为了郑贵妃出口气,但其实意在对皇长子进行敲打。 自从皇长子出阁读书后,天子对于皇长子的忌惮之心是越来越深。张诚等明着暗着打压皇长子,在慈庆宫供给的事上作手脚,以为天子看不出来? 孙承宗等众讲官不忍着,将张诚减少慈庆宫供给的事公之于众,也不能说是有错。 毕竟此事过后,他们是在满朝文武上下获得了名声,张诚也得到了天子更近一步的信任,只是唯独令天子对皇长子忌惮更深。 再加之焦紘又上了一个养正图解,这都还没当太子了,就已经按照太子教育了,这样劝进也太过分了吧。 最后天子抓到这机会对皇长子训斥一番,也是平复上次闹事的风波,其实是告诉你,这储位朕还没给你呢,你不能抢,你的老师们这一次就代你受过了。 其实事情到了一步也就是了,大家你好我好收工就是。 哪知陶望龄,袁宗道却挺身而出对着沈一贯批评了一番。沈一贯的态度本就是倾向支持于皇帝,毕竟是王锡爵的现在,岂会无缘无故封驳这圣旨,再说皇长子受训斥在他看来也是‘咎由自取’。 结果陶望龄,袁宗道到他那边一闹,沈一贯肯定是‘惊怒交加’的。 无故背锅岂是好受? 而且沈一贯对孙承宗早有不满,此事却起于袁可立。 袁可立当年在苏州给申时行后院点火后,虽然被贬,但清正之名却传遍了朝堂之上。 到了万历二十二年的时候,浙江民变。 起因在于前礼部尚书董份,以及前祭酒范应期。 当时董份在浙江霸占民田,已是一方暴富,在严世蕃时列举明朝‘福布斯排行榜’,董份就位列大明十七人之一。到了万历二十年时,董份积攒钱财已是到暴富的程度。 当时浙江的百姓状告其侵吞家产的状书可谓是塞满了衙门口,这与当年海瑞到应天出任巡抚时,百姓们状告徐阶实有的一拼。 当时范应期也是如此民怨极大,当地知县迫于民意将祭酒范应期抓起来,结果范应期上吊自杀。此事被董份知道于是指点范家上京告御状。天子降旨将查办此案的浙江巡按,乌程知县问罪,一个被戍边,一个被革职为民。甚至连推举浙江巡抚的吏部尚书孙丕扬,以及浙江巡按的左都御史都牵连问责。 此事一出,浙江官场震动,有范家例子在前,谁也不敢再查办董份。 但是孙丕扬也是硬骨头,愈挫愈勇,当即派袁可立出审此案。 在有前任的前车之鉴下,袁可立要彻查此案,可谓背负压力极大。 董嗣成是林延潮同年,且他任礼部郎中时,与林延潮交情也是很好,何况申时行屡次来疏要求林延潮,以及沈一贯关照董份。 林延潮也是写信给袁可立,让他手下留情,放人一马,但袁可立却是没听。 至于沈一贯之言,袁可立更是不理。沈一贯大怒之下放话要找袁可立麻烦,哪知孙承宗站出来替袁可立宽解。沈一贯顾忌孙承宗皇长子讲官的面子,这才含怒收手。 因为此事,董份及长孙嗣成、次孙嗣昭先后过世,最后其多年侵占的民田也是大半还给了老百姓。 当时袁可立在浙江任官时,正值倭寇来犯朝鲜,当地官员‘过度紧张’,不少豪商被衙门无故安上通海通倭之名。袁可立却不冤屈一名百姓,经过详查平反了不少冤案。 因为这些政绩,作为当初力荐袁可立的孙丕扬,也是毫不吝啬,以天下官员政绩第一的名义将他举为给事中。 袁可立离开浙江后,浙江百姓可谓是沿途相送,同时还以两百年来唯一一位推官的身份入苏州名宦词的官员。袁可立到了京师时,天子也是破例召见。 也许是年少得志,袁可立有些没有把握分寸。 当时一位御史因事触怒天子,沈一贯遂上意,要将此人廷杖。结果引起了几十名科道言官一起赶到文渊阁,求沈一贯相救。 沈一贯满口推脱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皇上的意思啊,你们就不要为难我了。 当时袁可立新官上任,在末座笑道:“这不是皇上的意思,而是相公不肯相求耳!” 此言一出,所有御史们都是惊呆了。唯独袁可立夷然不屑,在众人面前为御史叫屈。 沈一贯连连冷笑看了袁可立一眼,对左右问道:“这末座白皙者何人?” 沈一贯知道是袁可立后,于是新仇旧恨就连着孙承宗一并算上了。 而这一次袁宗道,陶望龄为孙承宗喊冤。从帝党的角度而言,沈一贯肯定是要站在天子一边,而不是皇长子一边,所以他趁势以退为进,重新祭起了王锡爵的老套路向天子辞职。 天子出于‘挽留’沈一贯,当即下令重责!众所周知,也是天子向来的习惯,在争国本之上,他于罢免官员或推迟皇长子出阁读书之事时,但凡有言官出来为罢免官员开脱或反对他的决定,他都是会在旨意上写一句‘激奏’,‘激朕’。 于是袁宗道,陶望龄此举当然就是‘激朕’。 先是讲官邹德溥,他其所居为锦衣卫千户霍文炳故居。后被人告发邹德溥私藏霍文炳的金子,然后为东厂所劾。邹德溥被革职并追赃。 然后就是上养正图解的焦竑,在去年顺天乡试之中,焦紘作为副考官。 而事后有人揭发说焦紘取中数名考生‘文体奇险荒谬’,肯定是暗通关节了,于是被贬为同知。 邹德溥竟然私藏一名锦衣卫的黄金然后被东厂揭发。考生有问题,焦竑作为副主考被问罪,主考官却安然无恙,这真是应了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长子两名讲官都革职查问,一时人心惶惶,对于朝中‘太子党’而言当然是一个打击。 而天子从头到尾没有降旨对于袁宗道,陶望龄严斥,但最后责任却是由二人担了。 这二人的意气之举,最后让皇长子来买单。 二人羞愧不已,请求辞官。内阁二话不说,立即准了二人请求。 而袁可立因屡屡上疏言事,也被沈一贯抓到机会,最后被革职为民。 革职的圣旨到达时,袁可立正与同僚对弈。听到自己被革职后,袁可立从容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入棋盒之中,然后骑了一头驴离开了京师。 京师里的官员无不痛惜袁可立的遭遇,为他鸣冤叫屈! 袁可立,陶望龄,袁宗道都是跟随林延潮多年的门生,同时也与孙承宗交好,经此一事孙承宗被打落谷底,连带着林党骨干也是受损严重。连带着皇长子一方势弱。 孙承宗闻此病了三天,然后在病榻上写信给林延潮,将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言自己无能辜负了林延潮的托付,自己一人无力在京中主持大局。 林延潮则不知如何宽解,他明白陶望龄,袁宗道去质问沈一贯,并非孙承宗授意的,全然是出于同门义气,至于袁可立顶撞沈一贯也并非孙承宗的意思,而是他行事张扬,不知收敛,一而再再而三最后被罢官。 但事已如此,又有什么话好说,孙承宗身为‘门生长’,却不能约束他们三人。这说到底还是他的‘领导’责任。 当年林延潮离开京师前往朝鲜时,口中虽对亲近的人说要避位,让孙承宗出一头之地,其实对于他后来站在皇长子一边与天子的冲突,也是有所预料,另一个时空的郭正域就是现在的孙承宗,但林延潮明知于此却并未真正提点过孙承宗,此中用心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之。 当然经此一事,孙承宗也见识到什么是帝王家的无情,打消他当初的幻想。孙承宗于信中向林延潮言道‘恩师昔日之朝之难,事功之艰辛,时至今日承宗方才了解恩师的苦心’。 看到孙承宗迷途知返,林延潮有些欣然,尽管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还是值得的。 至于沈一贯的态度,也让满朝上下看到你沈四明也实在是屁股歪的可以啊。然后不知何时官场上又传出一条谣言,说林延潮不肯进京是因沈一贯多番阻扰之故。 尽管沈一贯四处解释,又苦于不能吐露真相,所以百官鉴于其人品无人相信他的话。 这些事零零总总说在一起,就是万历二十三年里发生的朝堂之事。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又到了岁末之时。 岁末书院事少,学生们经过岁末考试后,要准备离开书院回家过年。次年学功书院要再度扩招,收一千五百名弟子,其中精一学院要收一千弟子,有贞学院则要收五百弟子。 然后明年年中不再招生,再度招生要到下一年的开春。 饶是书院本着有教无类的招生原则,但报考的读书人却超过三千余人。书院不得不安排笔试面试,两个学院各自有一套招数的流程,再也不是只要能写字就能进了。 现在学功书院附近的镇子早就租满了来年要报考书院的读书人,他们都不准备回乡过年,打算在此温书以备来年考试。 赋闲教书之日,林延潮须发渐长。 古人云,毛发也者,所以为一身之仪表。 故而有美须髯,在颜值上,在官场上是一件很加分的事。 原先林延潮的髯须不过寸许,而今已是三寸有余,且是根根须直,故而以后旁人望见后再也无人说是相貌平平了。 每日读书,写文章时林延潮也长作抚须沉吟,有时候想起曾有一个故事,说得是一个相士看到王阳明,于是下断言,须拂颈,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当然现在林延潮须已拂颈,但可惜未至圣境。 平日学功书院是早上有课,林延潮早上教授弟子,午时回到驿站与家人吃顿午饭,然后一钓竿一蓑衣即去溪边垂钓。 到了黄昏归来,吃了晚饭后,林延潮即早早就寝。 吕洞宾曾作了一首诗,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说得就是如此生活。 不过这是林延潮多年来出任京官后养成的习惯。为京官时最迟四更天就要起床准备上朝,所以必须早睡,久而久之也就如此。 这日林延潮闲来无事,即雇人驾船出游。 船到一处浩渺无边的芦花荡,天突降大雪。 风吹雪片漫天飞舞,落雪飘至芦花丛中,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个是雪片哪个是芦花。林延潮披着氅衣站在船头,但见落雪瞬间盖满了船身,一等遗世独立的萧瑟之感,顿时涌上心头。 船行了数里,他让艄公船娘温了一壶老酒,煮一盘花生,一盘蚕豆,于船舱里铺了一层被褥然后坐在上面自斟自饮。 然后艄公船娘又煮了一锅鱼干粥,端给林延潮一碗后,他们随意吃了些,即在后舱睡下。 林延潮喝了半壶酒,身子已暖了一半,端起热粥喝下后,顿时全身上下无不通泰。 粥里的鱼干被他拨出一小半,正好就着残酒继续喝。 一盏油灯孤照舱内,舱外则是漫天风雪,林延潮于舱中细细品之。 入夜之后,万籁俱寂,林延潮忽听得有划水声传来。 初时以为自己听错,后越来越近,林延潮喊一声后舱的艄公,然后自己提着油灯走到船头。 但见一只小船划水而来,待船到了近处,艄公正欲问讯,林延潮伸手一止原来船头站着是自己学生陶望龄。 “恩师!” “进舱说话吧!”林延潮道了一声。艄公见是熟人,又温了一壶酒提到船舱再回后舱休息。 陶望龄跳至林延潮船上,脱了披风抖了雪再进船舱。 林延潮给他斟了热酒,陶望龄喝下后,搓了搓手脚终于脸色好看了些。 “弟子特来此辞别恩师。” 林延潮看着陶望龄道:“稚绳来信都与我说过了,你不要想太多,回乡以后再过数年再出来做官,朝廷那边我会替你打点好,不用说心灰意赖之词,初时大家都会这么想,时过境迁就不同了。” 陶望龄默然许久然后道:“学生来前想过了,学生这性子不适合于为官,也无心于仕途,回浙之后此生再也不会出省一步,实在愧对恩师的栽培。” 林延潮明白为何陶望龄急着来见自己一面。毕竟古时人与人之间际会少,而再遇渺茫多些。 林延潮望了一眼:“你的号取作‘歇庵’,何意啊?” 陶望龄道:“学生自取此号所意,作学问就是歇息,为官则疲惫。” 林延潮点了点头。 陶望龄突道:“人之一生就如白驹过隙,要想寸立于世何其难也。恩师的三立,学生是学不来的,余生只求于能有片言流传世人足矣!” “学生出仕前曾路经金陵与焦修撰辩论过,他言吾学之中没有性命之学,学生与他辩难,以人之入梦辩之。但学生一直记得恩师当年所言下学而上达,时恩师有言未至上达之境,不知今日达否?” “难道真是如孟子所言,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未见为真见?这疑难一直徘徊于学生心中,至今不能解,还请恩师明示!” 林延潮笑道:“若我说未至,你是否担心问道于盲,借听于聋?” “学生不敢。” “其实道在哪里,我也未曾见的。”林延潮笑道。 陶望龄面露失望之色。 林延潮会心一笑,抚须于颈然后道:“文王一生爱民,将百姓当作受伤之人般体恤,忧心天下故能至道,又因忧心天下故而忘道,这是孟子的真意。当初你辞别我去浙江讲学就是说得这句话。” 陶望龄道:“这忘道才能见道,何也?” 林延潮抚须沉吟道:“道理在我心里,是为第一义,从我口中道出,是为第二义,你悟道在心为第三义。” “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为下学也。这下学即为有为法,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陶望龄咀嚼这一句。此言是出自金刚经,在佛经中金刚经地位自不用多说,但金刚经三十二品道尽佛理后,却将这一句话放在最后一句。 言下之意,本书前面讲了那么多,但都是你看得见,听得到,说得出,想得到的有为法。只要是有为法,就如梦幻泡影般虚无,如朝露闪电般短暂,你不过如是观之即可。 而无为法与有为法相对,指得是不依姻缘,不生不灭,无来无往,非彼非此之法。 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这句也是金刚经之语。佛学不排他说,认为并非只有修佛才能成为圣贤,而圣贤间的差别只在无为法中。 “那恩师何为无为法?何为上达呢?”陶望龄话音有些发颤,他感觉自己已是接近于一生所追求之事。所谓朝闻道夕可死是也。 听陶望龄之言,林延潮笑了笑举起手边半明半暗的油灯,然后揭开灯盖一吹。 霎时间,船舱即黑了。 陶望龄下意识眼睛一眨,然后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各家常有以于漆黑之中悟道的说法,大意是人在黑暗中,六识会无比灵敏,更能体悟大道。 而此刻四野寂寥,天地之间只余簌簌雪落之声。 好一场大雪! 正待陶望龄揣测林延潮所指时,这时林延潮已是重新点亮了油灯,船舱又恢复了明亮。 陶望龄不由感叹,这一明一暗之间,禅味尽在其中。 “汝先闭眼再睁眼!” 陶望龄依言为之。 “再思灯灭一瞬,汝闭眼睁眼否?”林延潮又问道。 “灯灭一瞬,学生确有一睁一闭。” “为何眨眼?” “不曾细想。” 林延潮问道:“那吾要你眨眼与灯灭时眨眼有何不同?” 陶望龄一愕,恍然如电光火石迸发:“恩师要吾眨眼,此为可见,可闻,口言,可思,而灯灭眨眼,则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言,不可思。恩师以此言上达与下学之别?” 林延潮拨了拨灯芯,船舱里又亮了几分:“下学有心,本体到功夫,上达无心,功夫到本体,正如文王心忧天下而至道,也因心忧天下而忘道。事功还来不及,余者何必去问?若你执意要问道在哪里?等我兼济天下时,再来答你吧!” 船舱里寂静无声,两人不出一言,陶望龄跪坐在旁,则是极力领悟。林延潮看了一眼,合衣睡去。 次日林延潮醒来,先见大雪已停,再看陶望龄但见对方泪水盈眶向己一拜道:“恩师点拨示道之恩,学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林延潮笑了笑。 天明雪停,船已归程,去时与来时景色又是不同。 船行于水间,于芦花丛中时隐时现,师生二人立在船头讨论话别。 林延潮对陶望龄言道:“浙人重读书,重学问,重实学,重思辨,言商不轻利,事功学派本就起于厮,你回浙之后必能光大吾学,衣钵于你可谓得人!” “你天资聪颖,常不言而能得,不必求诸于外,但传道授业,解惑度人却不可如此。” “吾儒学以有为法为本,以渐悟为宗,若求顿悟,则为离世而觅,世间求兔角,走了傍门。至于发心,不论独善其身,还是兼济天下皆可。渐顿虽缓,但却是堂堂正正的大道,切记身体力行,三省吾身,有利人或利己之事立为之,有行即有功,切勿因善小而不为!” 陶望龄每字每句都听在心底:“学生省得。” 林延潮点头微笑,陶望龄忽道:“恩师,学生改变主意了,此去回乡学生不会不出省一步?” “哦?”林延潮心道,莫非改变主意。 陶望龄望着远方悠然道:“十年后恩师必已是兼济天下,学生当由乡进京再向恩师请教至道!” 林延潮:“…………” 陶望龄辞别林延潮登上坐船离去,林延潮目送学生远去,念起近二十年师生情谊,感叹人生离合至此。 陶望龄回乡之后,细心整理文章,致力于讲学,正如林延潮事先所言,林学盛行于浙,再由浙为天下显学。十年之后,陶望龄本欲与众门生一并动身进京,但行至半途却突然染病,遂不能成行。 送别陶望龄后,林延潮回到了书院闭门不出。 哪知岁末时又有一突如其来之事。 当时林延潮从外返回书院,但见书院里的弟子门生人人皆有悲色。 “何事至于如此?” 徐火勃满有泪痕道:“恩师,张简修守节了!” 张简修,籍湖广江陵,前首辅张居正第四子,后授官为锦衣卫指挥 万历十年因张居正家人而获罪,天子降旨将张简修与其子革职为民,后充任边地。 万历二十三年十月,播州杨应龙造反作乱,驱兵攻打余庆、大呼、都坝,焚劫草塘二司及兴隆、都匀各卫。 时张简修为余庆卫千户,余庆卫所被破后,于所衙中悬梁自尽,为国死节。 一千三百八十章 试问 精一讲堂前,残雪满地。 处处都是年末萧瑟之景象,听闻张简修的死讯,林延潮的弟子门生们皆有悲色。 “朝廷虽负张家,但张家却从未负过朝廷。” “大明完了,朝廷无救,从今日起我等避世山林。” “如此朝廷哪值我等报效?” “正如恩师所言,为人抱薪者,已扼于风雪之中了!” “长歌当哭!” 不少门生们纷纷垂泪,但见作为山长的林延潮却没有说话。 “山长!” “恩师!” “我等当如何?” 林延潮坐于堂上没有说话,但见一旁的徐火勃已是拍桌而起。 “我辈读书岂为无病呻吟之事,什么长歌当哭?什么朝廷负张家?不值得报效朝廷?难道尔等读书是为了朝廷而读的吗?难道张四郎死了,尔等就不事功?” “读书何事?横渠先生的四句之言都忘了?如此之言与那些腐儒有何异?” 徐火勃疾言厉色几句话下,但见学生们面容都有愧色。 “可是张家……之冤……” 徐火勃正欲说话,但见林延潮已是缓缓起身,众弟子们一并看向了他。 “诸位,恢复不恢复张家名位是朝廷的事,天子自有圣裁,此事轮不到我们来说话!”林延潮说着向北面抱拳一揖,“尔等安心读书就是,不要多问朝政!散去吧!” 说完众弟子们都是悻悻离开。 还有几个人觉得不甘心回头望向精一堂。 只见林延潮仰望着堂上‘精一之功’的匾额,徐火勃陪在一旁。 “山长之锐气一年不似一年,难道真被官场所消磨了?” “当年那为天下请命!上二事疏的山长何在?” 门生们离去后,林延潮对徐火勃道:“惟起你怎么看?” 徐火勃道:“恩师既以姚崇故事请天子复张太岳名位,那么学生以为张家四郎殉国倒是一个机会。” 林延潮闻言深深看了徐火勃一眼:“所以你才让他们不要于此事上说话,以免天下侧目。” 徐火勃垂首道:“确实是学生私心。但恩师自不屑以此事强起。” 林延潮摆了摆手,于庭间踱步道:“因张家四郎殉国之事,他日必有朝臣上疏,上下必疑我是在背后主张,甚至会疑心为何张家四郎偏偏于此节骨眼上殉国。” “恩师?”徐火勃吃惊道,“如此圣上不会……” “自处嫌疑之地,解释又有何用?”林延潮重新坐下,将袍角捋平。 “恩师有经天纬地之雄才,为官十余载俯仰无愧,”徐火勃顿足道,“只是可惜……可惜不遇明君。” 看着徐火勃如此,林延潮不由失笑,抚须咏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林延潮将滕王阁序下半篇念毕笑道:“今日方知王子安心境!” 张简修殉国之事传至京师,果真引起朝臣震动。 因当年张居正之事,一时六科,御史台没有一位言官敢就此事上疏。 万历二十四年正月,兵科都给事中李沂,自六科廊返回了自己家中。 李沂是万历十四年进士,在翰林院里为庶吉士三年,当初因张鲸事,李沂曾愤而打算上疏弹劾,但被座主林延潮压下,避免了另一个时空里上疏被革职的命运。而李沂散馆后出任科道,至今已是六年。 李沂在翰苑时不仅授业于林延潮门下,且与袁宗道交好,自袁宗道被沈一贯暗算罢官后,常为之不平。 今日他听了张简修殉国事后,心底久久不能平之,回到家里后就在书房闭门不出,连家人唤他用饭,他也是不理。 身为兵科左给事中以来,李沂也是身居高位,平日甚至与兵部的部堂也可平起平坐。 而身在官场久了,他谈不上如何清廉持身,逾久也是锦衣玉食。 但这日他心不能平。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他念起了滕王阁序这首诗,想起当年在翰苑时的抱负,袁宗道仗义直言而被夺官,种种之事浮于他的心头。 “为天下主而一国皆失日,天下危矣,一国失之而我独知,我其危矣!然而我一人危矣,好过天下危矣!” 想到这里李沂脱下官帽放在一旁,拿出言事奏疏铺平于案上。 “恩师当年怀必死之志,上天下为公疏!天下不言独言之,今日学生不才,唯有死谏而已!” 说到这里李沂当即蘸墨于纸上疾书…… 次日疏入朝廷。 李沂于文书房投疏后,即至六科廊与兵科都给事中徐成楚请了假,言自己身子不适。 徐成楚不疑有他,反而叮嘱他好好在家休息。 李沂回家之后,将家仆尽数遣散,令人带信至老家,身旁仅余一老仆。 等至中午,李沂家中遭破门而入。 锦衣卫涌入其寓所,大喝道:“抓拿朝廷钦犯李沂!” 李沂离屋道:“李沂在此!” 但见为首的锦衣卫斥道:“大胆李沂,陛下问你,为张居正报仇乎?” 李沂仰天大笑道:“臣对陛下忠心,为社稷进言,为苍生进言,何曾要为谁报仇?” 锦衣卫又问道:“陛下再问你背后可有人指使?” 李沂朗声道:“臣乃言臣当秉直而言,不负天子,不负史书,何来指使之说。臣对陛下耿耿忠心,今日却遭见疑,臣又有何词?此事只是臣一人主意,于他人无关!” “李沂,我再问你一次,背后可有人主使?若招出,陛下可以网开一面,饶你一命,否则唯有死路一条!” 李沂道:“李沂不过说了几句话,又有何罪?张太岳以身当国,又有何罪?李沂之冤事小,张太岳之冤事大。李沂身死,不过少一饶舌言官,毫不可惜,但张太岳之冤不雪,将来又有谁敢任事?朝廷何来良相?道旁筑室可治国乎?臣泣恳请陛下明鉴!” 见此对方喝道:“来人剥去衣冠,拿至午门先廷杖六十,再下诏狱问罪!” 但见四五名锦衣卫七手八脚拿住李沂按在地上。 却见李沂满脸都是泥沙,口中犹自念道,臣恳请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 “拿布堵起嘴来!” 李沂被拿之事,顿时惊动了六科廊的言官们。 吏科都给事中杨东明,户科都给事中耿随龙,兵科都给事中徐成楚等人都是大惊,然后召集了几十位言官前往内阁求情。 而此刻首辅赵志皋(正好)头疼不能理事,现在阁内唯有次辅张位,三辅沈一贯二人主事。 面对逼来的言官,次辅张位,三辅沈一贯皆如临大敌。 吏科都给事中杨明东,万历八年进士,归德人士,理学名家。 他与吕坤,沈鲤都是当今朝堂清流中极有声望的人物,历史上河南大饥,杨东明不惜犯节上饥民图,其中一图‘一家老小七人逃荒,入一林内不能进,商量将十五岁的女儿卖去,女儿挽娘衣哭不忍舍。一家人又商议将儿与儿媳卖去,儿与儿媳跪下痛哭不肯去,最后一家抱头痛哭齐于树上自缢,只余下二岁小孩在林中痛哭’。 此图一上后,天子惊恐惶惧,当即下令开仓赈济,挽救了不少灾民性命。 面对众人指责,张位道:“上意震怒,如之奈何?” 杨明东奏道:“自古惟有大逆则有打问之旨,今岂可加之言官,还请阁老做主,先停廷杖。” “这……”张位犹豫道。 沈一贯出声道:“当年上谏后,权相之事已多年无人提及,李沂明知此言引动天怒,仍执意上奏,我等纵有心保之但也是有心无力。” 正所谓微言大义。 沈一贯的话乍听起来没什么,但一个‘权相’之事已是将事情给定性了。当然张居正当年势大时候,沈一贯是出面数度反对过的,称得上是前后一致。至于李沂替权相翻案,再有理由沈一贯也没有必要要保他。 但见杨东明道:“张太岳纵有擅权刚愎之过,却也有救时之功,其子张简修更是为国守节,我等朝臣闻之忠贞无不泣下,李给谏为其鸣冤又有何错?” 沈一贯笑了笑道:“晋庵先生所言极是,但张江陵纵使有功,却坏了祖宗规矩,这权威震主之例岂可再犯。在本阁部眼底这江山永固,更胜过些许之功。” 沈一贯此话顿时将众言官的话都堵住了。 这时候有位言官悠悠道:“从来都只听过旁人担心阁臣权重,却从未听过阁臣担忧自己权位过重,沈阁部真不愧是完人。佩服!佩服!” 沈一贯闻言左右望去,但见满堂的言官也不知何人说出此言。 杨东明笑道:“张太岳之相业,本朝岂有第二人可比,然而却身后凄凉。今又有子为国死封疆,阁老又何必再执着于昔日的朝政呢?” 众言官们纷纷称是。 张位,沈一贯二人受迫不过,于是一并请天子宽宥。 文书房太监知道两位阁老的意见,当即入宫向禀告。而午门本要执行廷杖的锦衣卫,也是停手等候圣命。 居于乾清宫内的天子听着也是连连冷笑。 “张简修死,朕本有心怜悯,但这李沂所奏实乃故意激朕!”天子冷笑道。 张诚等人都知天子的性子。你越言此事,越不给你办了,就如同出阁读书,建储一样。 “内阁怎么也不知分寸?言官逼一逼就畏缩了,”天子肃然道,“李沂廷杖了没有?怎么还不回报。” 张诚胡诌道:“言官们在午门虎视眈眈,锦衣卫一时不敢动手。” 天子连连冷笑,张诚奉上道:“这是方才奉旨质询李沂的话,还请陛下看过。” 天子草草一扫而过掷于地道:“狂犬吠舜之词!看之何益,着令锦衣卫打过!若有言官阻扰拖出!” “是。” 张诚立即出去,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他必须监刑,外头的锦衣卫头子骆思恭迎了上去问道:“敢问宗主爷,圣意如何?” 张诚吐了个字:“打!” “如何打法?打,着实打,还是用心打?” 张诚看了一眼骆思恭道:“用心打!” 骆思恭倒吸一口凉气道:“宗主爷,外头那么多言官都看着……以后……” 张诚怒道:“那你不会看着办?什么都要咱家拿主意?” 却说乾清宫内。 天子震怒之下,胸口一起一伏,旋又若有所思道:“捡起来!” 陈矩捡起来口录呈给天子。 天子看毕后道:“陈伴伴,此贼满口胡诌,但有一句却倒是说对了,你道是哪一句?” 陈矩闻言心底一凛,向前从天子手里接来仔细看过。 不知不觉陈矩额上已是渗出了汗,一旁田义则幸灾乐祸心道:“叫你陈矩平日喜欢显才,今日总要吃亏了吧。” “饶舌言官。” “不对。” “这道旁筑室?” “你仔细说来。” 陈矩想了想道:“治国之道必须一而贯之,这些言官杂说云云,若真听政于这些言官那么治国误矣,就如同筑室于道旁听于路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如何谋事能成?” 天子点点头道:“此人实是有见识的,故朕不用这些清流治国就是如此。传旨内阁,若李沂还有一口气,就革职为民,放之回乡,不必下诏狱了。” 陈矩道:“陛下圣明!” “再下一道旨意到了内阁,着令廷推阁臣一人!” 陈矩猛然头一抬,天子在这时候再廷推阁臣人选,其意当然是不用多言。 数日之后,朝廷重新廷推阁臣,增补陈于陛以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 当时在阁的四位阁臣赵志皋、张位、沈一贯、陈于陛皆是同年生,一时堪称奇观。 天子之意也有人了解一二。 至于李沂则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回乡歇息。 李沂直言被杖之事后,不少言官或为张居正,或为李沂求情,又激天子之怒。 当时又恰遇兵部查出大弊案(另一个时空是因蓟州兵变,吴惟忠部三千南兵以讨饷被杀,此事一出言官之间相互攻讦,各自推诿),又兼五城御史抄横行无法的太监客用之事,以及言官动则弹劾李如松父子。 天子下旨切责两京科道言官,一时科道六部被罢三十余名官员。 四位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一并恳请,天子不听,史称军政之狱。 御史马经纶上疏直言,陛下以兵部事罪兵科,为何蔓及其他给事中,且波及其他御史。致使去者不明应得之罪留者不明姑恕之由。以缄默不言而罪言官,言官何辞。 臣以为今日言官之罪在于,一陛下多年不拜天,言官不能援故典以谏,是陷陛下不敬天。 二、陛下多年不祭祖宗,言官未能争,是陷陛下不敬祖。 三、陛下不视朝政,不举朝讲,言官亦不能劝,是陷陛下不勤政。 四、陛下去邪不决,任贤不笃,言官言之而不能强得,是陷陛下不能如祖宗那样用人。 五、陛下好货成癖,对下少恩,挟怨蓄怒,言官忧虑而不能谏止,是陷陛下放弃初政,不能善终。 言官负此五大罪,若陛下肯奋然励精而以此五罪罪言官,岂不更好! 马经纶这一疏几乎是将天子骂得体无完肤,不仅是马经纶一人如此,其他言官纷纷上疏,内阁大学士也是恳请天子不可以言获罪。 天子盛怒之下仍将马经纶罢官免职。 终于朝堂清静,天子也不必再道旁筑室,听于路人了。 然后如此清静之下,紫禁城失火。 大火! 大火起于坤宁宫,然后延绵至乾清宫,将两宫烧成灰烬,而后又波及皇极,中极,建极三殿。大火整整烧了一夜。 此事一出,宫阙震动,天下震惊! 清晨宫人兵卒劳役以布蒙面,在紫禁城里打扫瓦砾。 首辅赵志皋于午门城楼上眺望见此一幕,良久无语,其余三位阁臣也是愁眉不展。 今日早晨他们几位辅臣刚去宫门前请旨问安。 几人上奏检讨,紫禁城大火因在廷臣工,职业不修所至。 然后天子派人答复,实不关尔等职事,灾变实乃上天示警,为朕失德所至。 几人当即又联名上奏,请求天子停织造,起复被贬官员等等……无疑是让天子上罪己诏。 但天子没有回复,而是反问重建紫禁城事宜。 面对天子如此,赵志皋还有什么话说,现在午门城楼上工部尚书李戴等工部官员向几位首臣奏事。 “大火时,皇上在养心殿歇息,此乃万幸,现在皇上皇后已移驾于毓德宫歇息。元辅,这一次宫里失火堪比嘉靖年时……” 赵志皋摆了摆手道:“其他先不说,要清理完这些要多久?” “清理这些瓦砾火焦,计动用军卒百姓三万余,下官督他们寅入酉出,也要用十几日功夫,兵卒劳役都是动员顺天府的百姓与五城兵马司的,京师防卫暂交京营来办,这些都是顺天府自行统筹,不用向朝廷要钱,唯独向民间征集的大小推车计五千余辆,这些钱工部也可从节慎库支得,多余也没有了,至于其他……就要朝廷想办法了。” 赵志皋看了一眼工部尚书李戴,对方的意思很明白,重建紫禁城是一个天文数字,这笔钱朝廷要自己想办法,工部的钱只够打扫瓦砾焦土。 赵志皋想了想道:“这些年朝廷营建不少,你们工部着实辛劳,但下面几年怕是你我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李戴道:“元辅,嘉靖三十六年紫禁城失火,直至嘉靖四十一年方才建成,当时为了重建紫禁城,几乎将朝廷的底子都掏空了,嘉靖年间犹称盛时,尚且如此,今日之大火不逊于嘉靖年间,节慎库于大工而言不过杯水车薪,不如看看太仓,囧库那边。” 张位摇了摇头道:“户部早都搬空了,去年征朝囧库已用了泰半,何况杨应龙还在四川作乱,朝鲜之事将来也未必没有反复。” 赵志皋闻言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众人一并上前搀扶,同时心道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病啊,我们都指望你顶在那,把这天大的事情给当起来。 “元辅?” “元辅?” 赵志皋终于明白什么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怎么自己才担任首辅,结果什么事都冲着自己来。 但见他‘悠悠醒转’过来,他看了一眼李戴道:“李大司空,对泉老弟,这时候你可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个主意来啊,否则……” 众人一听这‘否则’二字,心底都是道,你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告病回乡啊,如此我等如何是好。 “……否则老夫无颜面对陛下,百官,万千庶民!” 幸好……众大员们心底都是长出一口气。 众人都是看向李戴满脸严肃,背后的意思不必多言。 不过李戴也是名臣,对此在心底早有预案。 但见他言道:“既是如此,依某之见,不如先重修乾清,坤宁二宫,至于三大殿可以缓一缓。” 众人心想,没错,反正皇帝也不上朝三大殿一时用不着,而这乾清,坤宁二宫是皇帝皇后的寝宫,对于宅男天子而言睡觉的地方一定比上班的地方重要。 “李某初步核算了一下,重修坤宁,乾清二宫需费近两百万两银……紧着用嘛,至少也要一百六七十万两方可。” “一百六七十万两,”赵志皋道,“若六七十万两东挪西借还能省一点出来,但那个‘一’字着实难办,对于凑款工部有什么章程?” “这……”李戴有些犹豫。 “你尽管直言,到时候大不了老夫与你一起挨骂好了。” 李戴垂下头道:“回禀元辅,某以为当先催征各省直旧欠钱粮,再多方筹集经费。” “至于营建上一是铸钱并清查库料,二是派官员赴四川、贵州、湖广采伐楠杉大木,三是木石,车户;烧砖等等……” 赵志皋闻言只觉得有气无力,张位等辅臣连忙道:“元辅暂且宽心,我等慢慢想办法就是了。” 赵志皋苦笑道:“古人七十致仕,而今老夫七十有三,就算天若假年,在朝又有多少日子,眼下正逢此多事之秋,危难之局,实是有心无力,你们若有谁可以挑起这个担子,老夫愿避位让贤。” 赵志皋目光扫过张位,沈一贯,陈于陛。 三人皆不敢与赵志皋对视,垂下来头。 “你们都不肯,老夫也不成,何人来为之?试问何人可以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何人来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这一句话于众人心底响起,十几年朝堂出过这样的宰相,但其下场众人都看见了,到了现在朝廷又去哪里找这样的人来?谁又肯为之?和和气气作官不好吗?为何要以天下为己任,去为得罪人之事呢? 众人默然不语。 赵志皋闭目长叹。 千呼万唤之下,试问天下又有谁来主张? 数日后,赵志皋请辞,张位,沈一贯,陈于陛也是一同请辞。 百官一看皆知什么意思。 紫禁城大火,天子又不肯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进行检讨,无疑是让内阁来背锅。面对如此怀疑下,重建紫禁城没钱,播州的杨应龙又连败官兵,最要紧是朝堂上下人心早就无法收拾,如此让内阁如何起作用? 暂避于毓德宫中的天子也陷入了困顿之中。 毓德宫太狭小了,平日所用器物,枕具都在乾清宫大火中烧去。眼下的宫中既不宽敞,一抬眼即看到殿顶,实令他难以入睡。 张简修殉国,李沂的死谏,马经纶上疏,紫禁城的冲天大火,内阁的悉数请辞,一件件事都如刀一般,反复在天子眼前浮现。 常道是多难兴邦,但自天子亲政以来,国家一日不如一日。 天子起身唤道:“司礼监今晚谁值夜?” “是陈矩。” “传他进来。” 天子微微起身,半靠在塌上,不久陈矩入殿。 “陛下半夜宣内臣,不知何事?” “外头似下了雨。” “回禀陛下,雨已经停了。” 天子道:“这毓德宫朕住得不惯,睡不着,找你来说说话。内阁上奏朝廷实在拿不出钱来修乾清宫,坤宁宫,你怎么看?” 陈矩道:“回禀陛下,朝廷现在确实有些难处,但满朝臣工已是在想办法了。” 天子冷笑道:“能想什么办法,内阁已经尽数请辞,他们是要撂挑子,怎么朝廷的内阁大学士就如此不值钱么?” “陛下还请保重龙体。这些日子陛下一直没睡个好觉,老臣这心底实在难受。”陈矩哽咽道。 天子叹了口气道:“陈伴伴,朕找你说说心底话,说不出来,朕睡不下。朕想了一夜,琢磨出一个法子,你看这些年各地一直奏请开矿,献矿之事,但一直为内阁压着。朕打算派宫里那些人,还有锦衣卫到地方为矿监开矿。” “另外于关隘要地,商人往来之处,设立税使,这事还是交给你们与锦衣卫来办,如此稍稍缓解国用不足,你看如何?” 陈矩听了目瞪口呆道:“陛下,派矿监税使到地方,确实是妙策,但内臣只是怕生滋扰地方,催科之祸。” 天子道:“张居正为政只对了一件事,那就是以钱谷为地方官之考成,今朕使矿监税使到地方也不是使此法为教条。此举既可使国用充盈,又能不加赋于百姓。” 陈矩听了跪下叩头道:“陛下,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还请三思啊!” 天子微微笑道:“朕也知道此例一开,会生无穷弊端,但是治理天下,没有拘泥之法。这修缮宫庙的钱,户部不给,内阁不批,朕难道还指望这些大臣吗?若要加赋,则伤及天下百姓,朕又于心何忍。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者,这法朕倒是学张居正,至于那些官商们有什么怨言,朕一力担之好了。” 陈矩连连叩头,痛哭流涕:“陛下,还请以祖宗社稷,万世基业为重啊!” 天子苦笑。 这时候陈矩陡然抬起头道:“陛下,其实还有人可以……” 天子却打断道:“要不是对那些文臣们失望之至,朕又何必出此下策?还是太祖说的对,满朝官吏无一可信!” 陈矩闻言唯有默默一叹。 他虽身有残疾,但却如士大夫一般以名节砥砺自己,见此一幕着实难受。 他又何尝不知,朝堂上的大臣多说一套做一道之辈,不少言官也是以邀名搏击为能事,治国无一人有所长,这普天之下,试问谁能附名实? 青山矗立在前,又谁能不堕凌云之志? 矿监税使之事一出,满朝哗然。 但天子已是二话不说,开始了行动。 先是锦衣卫百户陆松、鸿胪寺随堂官许龙、顺天府教授冯时行、经历赵凤华等人,各言开矿助大工,天子准奏。 然后詹事府录事曾长庆请山西夏县开矿。神宗不但皆予允准,还命承运库太监王虎带领户部郎中戴绍科和锦衣卫佥书张懋忠在畿内真定、保定、蓟州、易州、永平开矿。 在此之下朝廷无处不开矿,矿监随之四出,河南鲁坤,山东陈增,永平王忠,昌黎田进,山西张忠、浙江曹舍,陕西赵鉴,几乎遍布全国十三布政司。 这些人都是奉旨出京,沿途招收各等无赖,于开矿并无所得,唯独勒索百姓十分擅长。 他们以开采之名,向地方横索民财,地方官稍逆意,即被他们拿起拷打,甚至家破人亡。 地方但凡有富家巨室,即诬以盗矿,遇见良田美宅,则指下面埋藏有矿藏,他们派人围捕商人,且辱及妇女,各个州县官商富户听说他们前来无不望风而逃,要不然交一大半身家来买平安。 至于这些所得除了部分交给天子外,大部分都被这些矿监税使瓜分。这一幕几乎如马玉当初在河南所为之举。 文武百官一并上谏,而天子却无动于衷。 经矿监税使之事,天子与百官彻底离心离德,一时之间民怨沸腾,,朝中廷臣悲观无力,面对如此乱局,试问谁能出面收拾?重整山河? 而这个时候,天子却下了一道旨意,令江陵知县前往打扫张居正陵墓。 天下皆不知天子用意,唯独数人知之! 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吾来担之 无锡东林书院。 雨水将黛瓦白墙的书院洗刷一新。 雨后书院里林木葱绿,青苔微湿,荷田上涟漪处处, 书院的还经亭上书一款对联,桃华灼灼鸟啼寂,柳絮飞飞人意闲。 此乃万历十七年进士高攀龙的手笔,高攀龙是东林书院山长顾宪成的得意门生,万历二十二年,高攀龙上疏指责首辅王锡爵被天子罢官,先顾宪成一步返回东林书院讲学。 此联出自高攀龙的《水居闭关》一诗,高攀龙之诗清幽悠闲,有陶渊明之风。 雨珠滚落从亭檐上,还经亭旁正有一片桃林。 此刻邹元标,赵南星二人正负手于亭内赏此雨景。 邹元标道:“我等创办东林书院,继龟山先生之说,为天下立心,迄今已有数载,只见国家一日一日三空四尽,左支右绌之不给。” “眼下国用不足,矿监税使四出,唯恐之事洪熙正统年间镇守太监重演。吾望之太仓,太仓巳告罄,必待内帑,内帑将不继。将来国家一旦有急,则呼而不应,即应亦后时,其祸可忍言哉,我等眼看国势如此,却只能坐以待毙,实在可恨。” 赵南星道:“尔瞻兄所言极是,叔时上次与我言过,当务之急,在于选出你我心仪之人,举其与上下共议,如此天下方能有救。” “叔时之言,深合吾心,”邹元标默默点点头,“你和叔时心底可由合适人选?” 赵南星道:“叔时以为,新任漕督李三才乃当世之杰,为士林倾之,可以使之!” 付知远致仕后,廷推右通政李三才以右佥都御史总督漕河兼凤阳巡抚。 赵南星此言一出,邹元标即道:“众所周知,李修吾乃王太仓之得意门生,怎可推举他?” “叔时与我皆与他有所往来,李修吾固然是王太仓的得意门生,但却正直敢言,风节格尚,不与其师同路。不过他刚出任漕督,资历太浅薄,难入中枢。” 邹元标默然良久方道:“李修吾非翰林,难是宰相之选,仅廷推这一关都过不了。” “那你看闲居在乡的沈归德如何?”赵南星问道。 邹元标默然许久。 这时风吹雨打,树上桃花渐落。 邹元标拂去衣裳上落满桃花花瓣,赵南星道:“此可谓‘拂了一身还满’。” ‘拂了一身还满’出自李后主之词,人拂去衣裳上的落花不久又满,此乃绝妙好词。 邹元标道:“梦白,还经需先取经,拂花需先拈花!” 赵南星闻邹元标之言,抬头匾额上的‘还经亭’三字道:“尔瞻兄,此似别有所指,还经取经可指得是,无为先有为,以有为之法渐进无为之法?” 邹元标道:“梦白禅理精深,但吾非说得此事。我等创办东林书院之初衷,在于明正道,谏君上,开言路,但是你有无想过这条路……走错了。” 赵南星正色道:“尔瞻兄,这明正道,谏君上,开言路,无数古今先贤为之,怎么会有错?” 邹元标道:“梦白,我知你嫉恶如仇,重风节严治行,可是……朝堂之事不可一味用对错权衡,至于官员也不能仅以善恶忠奸辨之。” 赵南星道:“那尔瞻兄之意?” 邹元标道:“近来我与林侯官常书信往来,讨论治学之事……林侯官所言一事令我感慨颇深。” 赵南星听了目光一凛,心道果真尔瞻还是意属于他。 “有位路人见一同乡挑着酒菜的担子与挑担卖货的郎中于田间的土埂相持。” “原来田间的土埂路窄,平日侧身即过,但挑着担子则不过。二人若相让,必下至水田。路人劝郎中道,同乡个矮,怕酒菜下田浸水恳请郎中让之。如此他亦过之。郎中因其货重亦是不让,林侯官信写至此,让我且盖住下面,试想你是路人当如何处理?” 赵南星沉吟片刻然后道:“二人各有道理,但路人有私先偏袒同乡,这就是不对了。路人当先劝二人,大家各退一步路。若不能则当辩之明礼,酒菜浸水是为对客人不敬,失礼为重也,至于财货乃利也,失利为轻也,故而当让同乡先过。” 邹元标摇了摇头道:“林侯官在信中道,路人闻之挽起裤腿跳入水中,对其中一人言道,吾来担之。” 赵南星听了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邹元标叹道:“这还经取经,拈花拂花,何为先何为后?我等遇事总问对错,却不问尽力了没有。难道天下之事败坏至此,真是少了几位能‘明正道,谏君上’之人,还是少了几个能‘吾来担之’之士呢?” 赵南星抚须叹道:“初时我以为林侯官不过与叶心水,陈龙川无二,今日方才他的学问真是博大精深,吾所不及。” 邹元标道:“不是博大精深,而是一而贯之!你看由他来担此天下如何?” 赵南星笑道:“尔瞻兄既言他治国‘百王之弊可以复起,三代之盛可以徐还’,还有何人可及?我也早就意属于他,只是……” 说到这里赵南星神色一黯道:“只是眼下国用匮竭,危局至此,人心溃散至此,怕只怕林侯官不肯复起。此刻真有安石不出,奈苍生何之叹。” 邹元标笑了笑,踱步而行道:“安石不出,奈苍生何?安石一出,苍生奈何?林侯官虽非谢,王二公,但他不出则真无可奈何了!” 邹元标不仅向赵南星及他的众学生讲明,还以他东林巨头的影响力,向吏部尚书孙丕扬等朝堂诸公大力推举林延潮入阁。 学功书院数里外一岔路。 却说一行人于道旁找人问路。 但见一名儒生行来,几人看去但见这名儒生背着书箱,一面行来一面持卷读书。不同于以往所见的儒生,但见儒生毫无埋首穷经的困顿之色,反是神清气爽。 一人拱手道:“请问这位小友,学功书院是这条路吗?” 那儒生还了一个礼,指道:“顺着这条路向北里许就是。” “不知小友读得是什么书?” 那儒生笑道:“杂书不值一提,让先生见笑了。” “既是杂书,又何必读之?” 那儒生看了对方一眼笑道:“读书可满腹经纶,作经纬天地之用,为何不读?” 对方一笑道:“小小年纪居然要经纬天下,口气着实不小。” 那儒生笑着道:“懒作住山人,贫家日赁身。书多笔渐重,睡少枕长新,让老先生见笑了。” 对方不由点点头:“小友谈吐不俗,愿请教高名!” 对方抱拳笑道:“不敢当山阴刘宗周!学功书院二年生!”说罢离去。 此人点了点头,一旁下人道:“老爷,此人读书人好生狂妄。” 此人摆了摆手道:“我辈读书人,不为狷则为狂,岂可一味绳之。此子谈吐不俗,他日功名恐非在我之下。” 对方行至书院,但见书院四面以黄墙垒成,正门处书写着‘学功书院’这几个大字。 此人驻足于片刻,闻朗朗之读书声传来。 读书人三五成群行过,神采飞扬,于道上高谈阔论,不以旁人听去为嫌。 此人自顾道:“简陋虽是简陋些,缺少了大书院那等古朴之气,却也称得上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再观此处学生少了几分谦退之气,既愿不为白丁,亦不愿为鸿儒,有些意思。” 此人投贴拜见,一位书院学生吃了一惊道:“不知居士驾临,有失远迎,里面请。” 此人笑道:“无妨。” 说完此人迈入书院,先见好大一块空阔之地,上面铺义黄土,然后几十名学生打着赤膊围着四周奔跑。 此人问道:“此是作何?” 引路学生道:“先生曾言,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之理。” 此人点点头道:“不错,天地万物只是一气聚散,体为器,神为道,有器则有道,器若不存,何足言道!” 能得这位理学大家称赞,学生也是很高兴道:“先生说得也是这个道理。所以精一,有贞两大学院学生每日功课,都要绕此跑五十周。” 不久此人走进一堂,但见堂上书以‘精一’二字的匾额,下面落款是林延潮。 此外壁上还用水牌写着几句先贤之言,其中一句是苏洵之言‘天下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 此人微微一笑道:“好大的口气。” 他转过头来打量四周,但见精一堂三面都摆满书架,书架上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书院讲师学生写的文章。 书架上的书虽多,却有一本总目可供索引。 他取来看之,但见所有的书分为两大纲目,分别是文,理,上附一句话‘文为经为本,理以算为经’。 此人自顾道:“似有几分门道。” 他仔细看过书目,既有经学史策,亦有刑名,经济,民生之目,此外还有医术,九章,地志,堪舆,术数,农桑,匠作,格物,其中格物别有活物一门,甚至还有不少译书,其中一本为海外之人所著的《几何原本》。 此人看得大开眼界同时又心道,网天下三教九流之才,林侯官要作什么? “抱独居士,久违了。” 此人转过身但见一名身着襕衫的长须男子站在身后。 抱独居士是此人的号,对方就是前一段朝堂上因进《闺范图说》,被弹劾结纳宫闱,而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罢官的刑部右侍郎吕坤。 吕坤拱手道:“吕某见过老父母!” “不敢当。” 林延潮笑了笑,他曾任过归德地方官,而吕坤是归德宁陵人,这么说当然可以。 林延潮知吕坤实因替孙丕扬受过而罢官,同时他与沈鲤交情也交情不错,而且还是当今名儒,那么他此番而来究竟为何,他不得而知。 杂役捧上茶后,二人于堂上相对而坐。 与大儒说话,常要兜一阵圈子。 二人寒暄一阵,吕坤道:“敢问大宗伯,匾额上的精一二字,可是事功之道?” 林延潮笑道:“惭愧。” “夫子之道在于忠恕,学功先生之道一而贯之否?” 这一而贯之出自论语,孔子对曾子说,吾道一而贯之。曾子点点头明白了,旁人问他夫子之道是什么?曾子说是忠恕。 说得很玄乎,但一而贯之说白了就是逻辑自洽。说一句话逻辑自洽不难,难的是说了一本书的话都能自洽,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 林延潮笑道:“在下浅见,尽心为人为忠,推己及人为恕,忠恕是二而贯之,夫子之道只有一个‘仁’字。而忠恕次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次之!” “有道理,那事功之道呢?” 林延潮道:“事功之学在于一个行字,而精一次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再次之。” 吕坤点点头道:“此乃空谷足音,难怪天下云朱子,唯大宗伯最近夫子!” 林延潮道:“居士谬赞了。” 吕坤道:“夫子之道,小至修身,齐家,大至治国,平天下,皆可一而贯之。大宗伯于修齐治平早已成竹在胸,何不持之担此天下?” 这话不是自己与邹元标说得吗? 林延潮端起茶盅呡了一口笑道:“先生是为太冢宰而来?” 吕坤坦然道:“是也不是,吕某不仅是为大冢宰,也是为万民而来!” 林延潮收敛笑容道:“不知大冢宰要林某做什么?” 吕坤有些讶异林延潮说话如此‘直接’,但他则道:“张江陵在时强压百官,钳制言路,张江陵归政后,朝廷持清议官员方能执政,前有宋大冢宰,沈大宗伯,继有王山阴相公,孙大冢宰,却先后因不合政府而去,而今则属孙大冢宰担之!” 林延潮哑然失笑。 吕坤道:“不知在下所言有何处令大宗伯发笑?” 林延潮道:“有些话我早与邹尔瞻说得很清楚了,先生不必再老话重提了。” 吕坤微微笑道:“大宗伯真的知道孙太冢宰要得是什么吗?” 林延潮道:“我与孙大冢宰相交不深,不敢劳动他的大驾,再说这宰相之事,林某早可为之,之所以不愿为之的原因,非大冢宰可以办到。居士,真是难为你跑这一趟了。” 吕坤见此道:“大宗伯切勿太早下断言,大冢宰只望大宗伯办一件事就好,就算力有未逮,也不强求。” “林某从不答允替旁人为办不到的事。” “譬如为故相张江陵平反之事?” 见吕坤反问,林延潮放下茶盅道:“孙大冢宰为当今吏部尚书,清流之领袖,但即便如此也需林某帮忙一二,可见其事不小。林某现在已大概知道先生为太冢宰所求何事?请恕林某不能帮这个忙,也不会以此换太冢宰支持林某入阁。” 但见吕坤离椅起身,正色道:“难道在大宗伯眼底为故相张江陵恢复名位之事,更重于废除矿监税使?大冢宰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可谓忧心如焚,还请大宗伯为百姓三思啊!” 吕坤泫然流涕,极为诚恳。 “百姓?” 林延潮道:“百姓这二字倒是常常听人提起,却从未看见。矿监税使公然鱼肉之,而官员呢?口口声声将他放在嘴边,但不过有用之时拿来用一把,无用之时就丢在一旁。更有甚者连矿监税使还不如。” “圣意失望至此,非一日之寒!” 吕坤闻言也是长叹,他知道林延潮所言极是。 不说横行霸道的矿监税使,就是官场在张居正归政后也是一日糜烂甚是一日。 “吏治人心,败坏至如此,早已成积重难返之势。吕某想起此行前,太冢宰与我有言,顺势者逸,逆势者劳,我辈尽力以安然知天命即可,不必强为。” 林延潮闻此对孙丕扬,吕坤心底生出敬意。 若说张居正是以天下为己任,那么孙丕扬,吕坤就是明知不可为之。 林延潮道:“请居士转告大冢宰,若我入阁,五年之内可废矿监税使!” “五年?”这显然不是吕坤期望的答案。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然若是大冢宰还有更好的人选,那么林某愿助其成。” 林延潮当然知道,孙丕扬,吕坤他们没有比自己更好的人选。不论怎么说,吕坤也算在林延潮这有一个准话。 吕坤向林延潮道:“当年大宗伯知归德时,常言过一句‘功成不必在我’,此言至今在吕某家乡仍是脍炙人口。” “当年归德受灾,三十万百姓嗷嗷待哺,大宗伯知三年,民已得食,百姓能安,林公堤历历在目,于大宗伯之恩德家乡百姓至今犹然思之。在吕某心底,何言功成不必在我,大宗伯当仁不让担此天下!” 说完吕坤向林延潮长长一揖。 林延潮不仅想起当年自己在归德为官之事,种种之事涌上心头。 他眼眶微湿,然后还以一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乃本分之事,居士言重了。” 吕坤点了点头,然后告辞离去。 万历二十四年的夏秋之交,天子向各地派出的矿监税使可谓荼毒四方,宇内已无尺寸净地。 其中淮徐之陈增尤其恶劣。太监陈增有一参随叫程守训,徽州人,首建矿税之议。 陈增为感激他出了这主意,认为侄婿。程守训也觉得自己了不起,不愿与其他参随为伍自立门户。他以纳银助大工的明目,被天子特授直武英殿中书舍人。 程守训随陈增之地方后,愈益骄恣。当时山东益都知县吴宗尧,弹劾陈增贪横,朝廷不闻。于是程守训反攻讦吴宗尧贪污数万白银,并寄于徽商吴朝俸家。天子闻奏后下旨命严查。 这吴宗尧也是徽州人,与吴朝俸同宗也。自此不少徽商先后被程守训指为吴宗尧寄赃之家,若不出一笔重赂则不得释。程守训有了旨意,对外伪称勘究江淮不法大户,及私藏珍宝之家,允许乡人告密问罪。但凡衣食稍温厚者,无不严刑拷诈,甚至连妇人小孩都不放过。 陈增名下仅程守训一人即从民间收刮白银几十万两。 苏州织造太监孙隆,乃陈矩同岁同乡,天子下旨由他兼任苏,松,常,镇四地税监。自和林延潮一起告发张鲸后,孙隆为苏州织造多年,期间一直收敛不敢妄为,与民间一直相安无事,甚至多次奏请朝廷宽免织造之费。 但天子令其为税监以来多次责令其催征,孙隆不得不在吴中遍设关卡,无论行商坐贾一切征税,激起近万市民围攻织造衙门,孙隆被迫翻墙躲避。 太监陈奉以兴国州矿洞丹砂之名出镇湖广,兼管钱厂之事。 陈奉每到一地,地皮无赖争相贿赂。陈奉无不收为爪牙,编为衙门吏员替他收刮地方。 陈奉初到荆州,就已激起民愤,于是收敛不敢胡来,但后来圣旨一到将反抗他两位举人,以及为首百姓尽数抓拿,陈奉转而气焰嚣张。 湖广各地陈奉无不派以税使,连人口不到数百的小镇也不放过。税使每到一地,开列地方富户名单交给陈奉。陈奉依序索拿,但凡有不给者即行抄没。 陈奉所经之处,沿街店铺不敢开门,否则必予索钱。地方官员稍有异议,即被陈奉冠以阻扰税使之名。 襄阳知府李商耕、黄州知府赵文炜、荆州推官华钰、荆门知州高则巽、黄州经历车任重皆以煽乱之罪上奏,天子下令将这些官员尽数抓拿下狱。 其余矿监税使更胜于陈增,陈奉者不胜枚举。 林延潮闻之也是感慨良多,矿税再不好,但也比后来的征三饷好,但这话他不能说,说了就被喷了,至于提议征三饷则不会被喷。 朝廷其实可以徐徐图之的,比如张居正的清丈田亩即是在规则范围之内,但是……但是天子与文官集团决裂之后就变成了矿税。 明朝就是由无数沙石对垒起那座很高很高的山,但现在已是山石四面崩落,留着这煌煌帝国的时间已是不多了。 入了秋后因矿监税使,各地民怨沸腾,酝酿激变。 连一向不评论政事的新民报也是开始说事。 报上记载,宋仁宗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言下之意,众所周知。 民间地方官员不断上疏,朝廷诸公也知矿监税使激起民怨极大,连连上谏天子。 京畿附近也是人心惶惶,稍有身家的百姓整日提心吊胆,一夜之间,京师治安极差,光天化日之下,百姓上街被抢,劫匪大呼一声我乃皇差,百姓目送竟无一人声张,气象衰微人心涣散,竟至于此。 紫禁城城头乌云密布。 文渊阁内,只余三位辅臣。 新入阁得陈于陛病了,病得很重。他向天子上疏恳请撤回矿监税使石沉大海,于是被气病了,从此闭门不出,不肯上朝。 内阁又回到了赵,张,沈三个臭皮匠挑大梁的局面。 而三人也不过好,陈于陛上书死争,他们也曾争过,但又回阁办事。 毕竟这四面漏风的大屋子还需他们裱糊裱糊,让一大屋子的人继续住下去。 阁内赵志皋面对各地督抚一封又一封奏章,身为首辅的他再也无法‘世人皆醒我独醉’。 张位与孙丕扬这边于人事上勾心斗角,那边因朝鲜之事着急得掉头发,袭李文忠爵的淮扬侯之子李宗城宣慰朝鲜,册封倭酋丰臣秀吉,却迟迟不解决册封之事。 这时丰臣秀吉解决了继承人问题后,开始指责明朝在封贡协议上反复,认为当初城下之盟于己不利,打算重新谈判,否则不接受册封。 在朝鲜设贡道,屯田,驻军是张位与石星的政柄,一旦不成,必被天子问罪。 而沈一贯,则不声不响。 在内阁经营两年来,不少党羽已遍布朝堂上。虽没有明着与赵志皋,张位争权,人人皆知不可忽视。 三人坐在公座上,张位于朝鲜事上说了数次,沈一贯默然,赵志皋则是不住的咳嗽捶胸。 这时外头又报,播州杨应龙连战连捷,先劫掠四川,又至云贵,后兵犯湖广。贵州巡抚江东之率三千官兵围剿,结果遇伏全军覆灭。 赵志皋揭开奏报时,手都在抖。 张位不忍看之。 唯独沈一贯站起身道:“两位阁老,太仓早空,囧库亦将竭,眼下唯有请皇上发帑币,发兵灭了杨应龙此獠,还有辽东也要练兵设防,以备倭寇再犯。” 张位立即道:“朝鲜之事暂不可提。” 沈一贯闻言露出不悦之色,心想都到这份上了,张位还在死撑。 赵志皋听沈一贯,张位之言又是一阵咳嗽,好容易喘匀了气道:“眼下也唯有皇上可以拿主意,如今我等还有什么办法。” 沈一贯言道:“元辅,国事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四面收刮来的矿税也有两三百万两,只要皇上肯发帑币,则事有可为。” “只能如此。”赵志皋叹道。 毓德宫外数盏宫灯摇曳不定。 此刻虽是白昼,但乌云之下,仿佛天黑了一般。 宫内天子半卧床榻上,内阁将边事奏上,请天子发帑币剿灭杨应龙,另外九边边饷又拖欠半年。 天子向一旁张诚,田义,陈矩问道:“朕负了一身骂名,为何应付完大工边饷后,又所剩无几了?是不是陈增,孙隆,陈奉他们在地方办事不尽心尽力?张诚,陈矩你们说?” 张诚,田义,陈矩等人能说什么。 只能说陈增他们刚到地方,民情不熟,过些日子再搜刮一阵应该可以再补上。 陈矩低声道:“陛下,据四川,湖广巡抚来报,杨应龙屡屡请和,言朝廷只要既往不咎,他可以……” “杨应龙想要议和,除非朕死了……”天子大声打断。 张诚一并上前言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区区一个贼酋,不值得陛下如此啊。” “调兵遣将剿灭就是。” 张诚,田义,陈矩他们好容易劝住天子,天子躺在御榻上目光悠远。 半响之后,有人推门入殿。 张诚见天子脸色不好看,正要呵斥。 对方已是跪奏道:“陛下,吏部尚书孙丕扬与两京的三百余名官联名上奏!” 众人神色一变。 “念!” “臣孙丕扬泣奏陛下,数月以来,廷推搁矣,行取停矣,年倒废矣。诸臣中或以功高优叙……恳请陛下任用贤臣,使下意能达于上,上意达于下,重拾人心,天下犹可为也,否则社稷崩析……” “陛下……陛下……” 天子颓然躺在塌上。 “看试手,谁能补天裂……这事你们都不成。赵志皋,张位他们也不成……孙丕扬更不成……” 天子自言自语道。 张诚,田义,陈矩在御塌前伏下头。 “张诚!” “老臣在。”张诚膝行上前一步。 “传诏,宣……宣林延潮进京受命!” 此刻殿外并无雷声,但三名司礼监太监如闻雷声般,猛然抬起头。 天子目光已凝,目光望向别处道:“张伴伴,陈伴伴,你替朕走这一趟!” “老臣遵旨!”张诚郎声言道。 数辆自紫禁城急驰而出。 车行至半路上,天空之中已是响起轰隆隆的雷声。 张诚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太监这么多年,还从未半夜驱车到哪个大臣的府上相请。 一旁陈矩突而感慨了一句:“不说官员,就是宰相,本朝隆礼恩遇也未有如此。” 他们沿途换马不换车,一路急驰抵至书院。 这时学功书院正灯火通明,大门紧锁。 一旁锦衣卫正要伸手捶门。 张诚伸手一止,亲自上前手持门环拍打了数下。 书院门子打开大门,顿时吃了一惊。 但见外头站着不少手持庭燎,身着明黄衣飞鱼服的兵卒,而两名无须中年男子,身着大红斗牛服站立。张诚,陈矩二人身居高位多年,就算身为太监,也是气度俨然,甚至比许多二品大臣更有朝廷大员之体。 “还请通报一声,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提督东厂太监张诚,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奉了旨意来见前礼部尚书,也就是你家山长。” “什么?”门子脑子一懵。 张诚微微一笑又耐心地再说一遍。 “还请入内稍待片刻,容我进去通报。” 门子慌忙奔入书院。 张诚点了点头,当下与陈矩二人走进书院。 至于他们来时如此大阵仗,早就惊动了书院上下,一时无数学生们争相挤至操场来看。 张诚笑了笑,不以为意与陈矩说了几句话,忽然心念一动,转头看去但见灯火之下。 林延潮已至。 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是我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不停,放眼天空电闪雷鸣。 外头的庭燎忽明忽暗,门子忧心地看着这些着飞鱼服,按绣春刀的锦衣卫,他伫立在门后手里握紧了门栓。 疾风吹来,看这天色马上要风雨大作。 见林延潮抵此,张诚,陈矩对视一眼。 坐困于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林延潮丝毫不见颓色,也不似当年。当年林三元年少得志,才华横溢,举手投足之间比翰林更胜三分清贵。 而今林延潮长须垂颈,一身宽松的大衫,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但又有些不同,到底什么不同他们二人一时也说不上来。 众目睽睽之下,张诚迎向林延潮道:“林先生,咱们就不叙旧了,咱家奉圣意而来,来请先生进京受命!” 轰!一声惊雷响过,但比惊雷更响在众人心底的却是张诚这一句话。 林延潮作礼道:“当初焚诏之事,陛下不计前嫌,不治草民之罪,已是天大的恩典,但林某这些年自责在心,想起当年出言无状,实在难为臣表!” “林先生,此事都过去了,陛下重新启用你,还不明白圣意如何吗?” 林延潮对此不置可否。 张诚见林延潮不说话,转念一想随即恍然,林延潮这是心底有气,不过这是人之常情。眼下天子要他接林延潮回京,他无论如何也不可空手而归。 即便他是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位尊等同于内阁首辅。但现在张诚也不得不找起话头:“林先生,近来身子可还康健?” “有劳内相动问,身有微恙,但大体还无事。” 张诚笑道:“此乃国家之福。既然如此,近来可关心朝局,可知国事已危,天下已危乎?” 林延潮道:“每日读报略知一二。” 张诚道:“林先生虽身在茅庐,却也是心忧天下。自两年前下旨后,陛下一直没有忘记林先生,今日派我等来请先生进京主持朝政,还请万万不可推却,叫我等为难啊!” 林延潮拱手道:“内相言重了,林某不过凡夫俗子,不堪造就,岂当再顾茅庐之隆遇。” 张诚道:“朝廷都到这个地步了,人心散作乱沙,难道林先生能眼睁睁看着天下一日不如一日呢?” 林延潮闻言叹道:“内相,不把林某当外人,那么林某也有一句掏心窝的话。我为官至今已是数起数落,但若到这个位置再起再落,已不可能是全身而退的事。” “再说两年之前,国事犹有可为。但如今岂区区一人之力可以挽回,为今之计唯有请皇上另择贤明辅政!这时候内相就不必将林某放在火上烤呢?好好在此教书不可吗?” 林延潮此言一出,左右学生们都是纷纷称是。 徐火勃等众讲郎们也是赞成。 张诚一时语塞,当下看了一旁的陈矩心道,还是皇上高明,知我一人请不动林延潮,故派了他前来。他于林延潮有恩,林延潮必会卖他的面子。 张诚退至一旁,陈矩上前道:“天下之贤,无人过于先生,满朝官员盼林先生复起东山,如大旱望云霓。负天下之望者,不可辞众意,还望林先生三思。” “这。”林延潮为难道。 陈矩上前一揖道:“国家何去何从就在先生的一念之间,还请林先生入朝辅政!” 疾风突起,黄尘飞扬,吹拂起林延潮的衣裳。 众人视之但见林延潮虽是眉头紧锁,但神色却是平静,疾风之下,他们不禁想到一句话‘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 林延潮沉思后道:“我已久不在其位,若要承社稷之重,以后但行的每一步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张诚,陈矩对视了一眼。 ”但天下无事,何必用我?天下有事,何不用我?”林延潮转过身来道:“林某就随两位入京一趟吧!” 张诚,陈矩二人无不大喜。 “请先容我先回房更衣。”林延潮道。 张诚怕林延潮借更衣来个金蝉脱壳于是道:“圣上盼先生急于星火,这些小节先生不必顾忌。” 林延潮道:“既是内相这么说,也罢,林某就草率了。” 见林延潮欲走,徐火勃等人追上道:“山长……” “老师……” 林延潮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道:“我进宫一趟,去去就回,书院尔等好好办,切记读书可不为国家用,但也要为天下用。” 林延潮走了数步,又停下脚步道:“再替我转告夫人,照顾好家中。另告诉用儿,以后随他了,想读什么书读什么书,喜欢什么书就读什么,但就不要为官,如我这般走仕途了。” “山长!”徐火勃哽咽。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望向书院里的众学生,举手环揖作别。 “山长!”众学生们亦是一揖。 众人神情各是不一,但林延潮不动于色转过身来向张诚,陈矩道:“劳两位久候了,走吧!” 陈矩哽咽道:“多谢林先生。”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请!” 说完林延潮大步朝书院外走去。 陈矩又喜又悲,却见张诚罕见吐露心声道:“无家国之情怀者,不可身居高位。林侯官实让咱家开了眼界。” 陈矩点点头。 门子给林延潮打开书院大门,拱手道:“前方风大雨大,山长路上小心。” 林延潮闻此点点头道:“你也多多保重。” 登上马车之时,顿见雷声隆隆,风声大作! 片刻后噼里啪啦地下起大雨来。 林延潮扶着车驾的扶手,此刻任谁都生出前途未卜之心。 大雨忽作,前路迷茫,但马车却在黑夜疾驰,一不小心即可倾翻,这何尝不似这个国家的命运。 礼部。 于慎行看了一眼外头雨势,处理完手中的公文,正准备退衙回府。 正在这时,但见外头一行人撑着雨伞行色匆匆朝衙署而来。 于慎行看去但见此好大阵仗,皇长子讲官孙承宗,李廷机等等,及国子监祭酒萧良友,新民报方从哲,翰林院的叶向高等等,足足有数十人。 于慎行来不及将公文收入公匣中,持之走到门前问道:“以占,中涵,这么大的雨,出了什么事?莫非京中有变?” 方从哲道:“回禀于大宗伯,京中无变,倒是京外有变。稚绳,你将打听到事告诉给大宗伯吧!” 孙承宗点了点头道:“今日我在慈庆宫当值时,突然听到一消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及秉笔太监陈矩突然离宫,听说是去了学功书院。” 于慎行露出吃惊之色。 “大宗伯!” “此事当真吗?”于慎行定了定神。 孙承宗道:“孙某不敢保证,但以为有八成是真。” 于慎行伸手一止道:“虽在意料之中,但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于大宗伯,会不会是皇上以矿监税使,或者其他什么事动问于恩师?”方从哲问道。 “不会,若我所料不错,八成应该是要起复大用了!”于慎行自信言道。 听到于慎行这一句话,众人都是神色激动。 但见于慎行抚须道:“朝堂之上人心惶惶,连你我都生出朝不保夕之感,这时候必须孚天下之望者,出来收拾残局,此非宗海不可!” “可是恩师所求皇上之事,皇上准了吗?”孙承宗不由问道。 这些官员都是林延潮的心腹嫡系,多多少少都清楚林延潮为何迟迟不入京拜相。 “稚绳……”方从哲正欲出言转圜,于慎行却先开口了。 但见于慎行举起公函道:“此事哪里可以一蹴而就的,需从长计议,当务之急还是要以社稷为重。” 萧良友出声道:“于公说得好,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以社稷为重。” 众官员们纷纷点头。 说话间雨势更大,京师下了一夜的雨。 次日一早雨势稍歇,于慎行,萧良有等众官员们即入宫早朝,也是等消息。 天子久已不朝,但规矩仍在,但众京官一般也只是到午门报个道后即行回衙,不会在朝房多作逗留。 但见今日午门朝房左右,已是提前来了不少官员驻足于此。众人见了不通气说因何事而来,但彼此也是心照不宣。 文渊阁里。 正是张位当值,他比谁都早知道林延潮进京的消息。 他一夜辗转反侧,晨起后他吃了一盏茶,用了半碗饭,然后就于值房里踱步了一会。 这时候内阁中书敲门入内然后向张位耳语了几句。 张位闻言道:“立即去朝房!” 张位正出门,却迎头碰见沈一贯。 二人四目交对,张位道:“肩吾,你听说了吗?” 沈一贯点点头道:“略有耳闻啊。”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 沈一贯神色有些闷闷的,仍是道:“天子授以权柄,此朝入阁不亦于宣麻拜相,次辅,你说是不是?” 张位点了点头,沈一贯的话他听出几分味道来。 张位道:“肩吾的意思,仆明白了,我等官位都是皇上所授,所谓宣麻拜相不过礼遇更隆而已,为相者不是更在于人心所向,大势所趋,肩吾你说对吗?” 沈一贯笑着道:“次辅高见,沈某受教了,只是他入阁是孙富平推举的。” 孙丕扬与张位是政敌,沈一贯言下之意很显然。 张位不置可否,而是与沈一贯一并走至午门朝房外。 但见雨中,已是来了近百名官员,而且广场远处陆续有官员撑着伞朝这里走来。 沈一贯方明白张位方才所言的人心所向,大势所趋这句话的意思。 一路之上,自有官员向两位阁臣见礼,张,沈二人进了值房休息,这方掸去了蟒袍上的雨珠,就听得外头禀告吏部尚书孙丕扬到了。 那日避轿之事后,张位与孙丕扬自是王不见王,各自不打招呼。 片刻后兵部尚书石星来,他来内阁朝房打了个招呼即走了。 不久又听说户部尚书杨俊民到了。 然后又是谁谁哪个大员来,但是大家都没有走,全部都在朝房等候。 不久又是官员从吏部值房出来向张位暗中通报孙丕扬说了什么什么话。 大雨下了许久,终于有些下透了,天空不再是是彤云密布,而是稍稍露出一些熹光来。 景阳钟的钟声回荡空荡荡的广场上。 雨中一名官员来不及撑伞从宫门外向朝房奔来……不久后官员们都是从朝房涌出,伸长脖颈向南面看来。 张位,沈一贯自也是步出,孙丕扬离二人不远。 但见孙丕扬为百官簇拥,抚着白须对附近的官员言道:“国先有内忧而后必有外患,局面到了如今已是积重难返,海内兆亿生民无不望治,孙某感于皇上的知遇之恩,念天下之多艰,百姓之困苦,每夜踟蹰徘徊,却无所依。” “眼下林侯官能回朝,孙某心中就有底了。诸公就不要再言,孙某为何不举庙堂之辈,反而推举逸才了。” 听孙丕扬之言,众人都是附和地笑了。 但此话在沈一贯,张位听来很不是滋味。 一旁户部尚书杨俊民也是道:“大冢宰所言极是,天下至此,还需林侯官入阁来主持国事啊。” 连石星也在旁道:“治国安邦实为林侯官之长啊。” 众人说话之间,但见在张诚,陈矩以及锦衣卫的簇拥中,林延潮身穿常服,手里撑一柄伞从金水桥上走过往朝房行来。 连司礼监掌印太监与秉笔太监都前往相请了,这是何等隆礼啊! 众官员都是羡慕不已。 此刻朝房的官员不约而同向前,有的打着伞,更多则是冒着雨踏在广场上的青砖上拥来。 “林公!” “林公!” 林延潮立朝多年,虽知官员评价你如何,有时常非因为你的操守,而是在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但此时此刻林延潮左右看去,但见杨俊民,于慎行,萧良有,方从哲,孙承宗,叶向高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喉头哽咽。 “见过列位阁老,见过列位部堂,见过诸公!” 张位居中向林延潮笑道:“数年不见,林公的风采更胜当年啊!” “不敢,不及次辅万一。” 沈一贯也是笑道:“林公入京就好,我等就有主心骨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这时候突然一名官员插声道:“林公,天下苦矿监税使久矣,两京十三省无不是民怨沸腾,你要为此替我们向圣上进言,立即废除矿监税使啊!” 此言一出,孙承宗,方从哲等人脸色一变,但却有不少不明真相的官员跟着附和。 林延潮当然是知道,这话不好说,但见他微微一笑,正要开口。 孙丕扬已出声解围道:“矿监税使之事不操切一时,林公先面圣再说。” 有吏部尚书开口,百官们都是称是。 “正如太宰所言,皇上还在等着呢,诸位大人,咱们是不是等等叙旧。”在旁的张诚笑着道。 “是。” 面对笑里藏刀的张诚众官员都不敢得罪。 雨水浇打着手中之伞,林延潮道:“天下之大,治理兆民,何其难也。林某不过山野之民,不堪操劳,只怕辜负了诸位期望。” 说完林延潮作礼离去。 张诚,陈矩闻言都是色变。 而孙承宗,方从哲皆知原来天子与林延潮暂未谈妥。 至于百官们,心底不由生出,‘林公究竟还有何顾虑’如此想法。 林延潮撑伞从皇极门侧门而入,但见昔日雄伟的皇极殿及三大殿已尽为瓦砾。再加上乾清宫,坤宁宫。 在三大殿的汉白玉台基上,就连原先千龙吐水之景象,也变得有气无力。 林延潮到此驻足,见此一幕不由叹息。 重建三殿两宫,最少要耗费四五百万两银子,这消耗都是国家的元气。眼下的明帝国岂堪如此折腾。 张诚,陈矩引林延潮步入毓德宫时,但见另一位秉笔太监田义已是率着十几名太监在宫门口等着。 “林先生来了,陛下已是等了许久,请随咱家来,还不给林先生打伞。” 林延潮点了点头,负手步入毓德宫。 对于这毓德宫林延潮并不陌生,当年林延潮随申时行,许国,王锡爵曾来此见了皇长子第一面。 而今乾清宫被焚毁后,此宫即成了天子的寝宫。 到了殿门前,张诚,陈矩二人都是停步向林延潮一揖。 在田义欲给林延潮推开殿门时,张诚忽道:“林先生留步,咱家有一句肺腑之言。” 见张诚神情郑重,林延潮转过身道:“请内相指点!” 张诚敛去笑容道:“如此隆礼之下,皇上已是给足了林先生面子,切莫敬酒不吃吃罚酒,请林先生三思。”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果真附和天子的性子。 陈矩目视张诚额上渗出冷汗,至于田义则暗笑,心底乐见于此。 林延潮笑了笑拱手道:“真是金玉良言,林某感激之至。” 张诚又是满脸笑容道:“林先生是聪明人,咱家倒似多次一言了,以后我等都要仰仗林先生才是。” “不敢当!” 林延潮说完步入大殿。 殿内两名宫女向林延潮欠身带他来至东暖阁前停步。 林延潮挑开门帘入内,但见天子正坐于御座之上,目光审视着自己。 “草民林延潮叩见陛下!” “平身。” 林延潮站起身来。 “这几年不见,林卿倒是气色不错。但朕却觉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林延潮道:“陛下有皇天庇佑,坐万年江山,草民哪敢与陛下相提并论。” 天子淡淡笑了笑道:“张居正之事才过了十几年,你骤然要朕复其名位,朕思量再三以为朝令夕改可乎?” “为大政者不可轻易更张,这两年来朕让你想一想,也让朕再想一想。近日朕偶有所得,前段日子朕已下旨让江陵知县祭扫了张居正之墓,此事就到此为止,卿以为呢?” 林延潮道:“这几年臣一直在考虑此事,当初骤然提议,草民实在草率了,没有体贴圣心,此为草民之罪过。幸得陛下顾虑周全,明见万里,至今思来,草民仍是实是佩服之至。此事且容草民稍后再行陈奏,而今陛下急切召草民来此,可是为国事乎?” 林延潮说完轻轻呼了口气,此刻他背后的衣裳已被汗水打湿。 天子眉头微皱,又重新展开道:“确实是如此。矿监税使的事,下面的官员反对得很多,朕召你来想听听你的见解。” 林延潮道:“劳陛下垂询,草民以为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 “何也?天下承平日久生民加增,地之物产不变,如此乱之将至,而大乱之后必能大治,皆因生民稀少,较之物产富足,施政者予民休息即可大治。这治乱循环,皆在于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林延潮的声音回荡在暖阁内,天子听得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舒缓。 他听到这里,不由从龙椅上起身,踱步沉思。 “林卿你继续说下去!” 林延潮道:“而今为国日久,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何也?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何也?正是人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故为政者当抑高举下,以有余奉不足也,此方为长久之计,切不可听腐儒一时之言,以为垂手而天下治,那是开国之时,并非享国之时。天道无私,故均,人道有私,故不均。何为变法?变法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也是以有余而奉天下!” 天子忍不住赞道:“朕果真没有看错人,非胸怀天下不足以与朕共论。此话说来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唯有爱卿肯在朕面前直言道出。” 说到这里,天子顿了顿道:“林卿,朕亲政以来深感积重难返,国事日趋艰难,朕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常想一旦败坏了列祖列宗托付万世基业,那么……那么朕就是千古罪人。你是朕钦点的状元,侍君伴驾多年,深悉朕心,不可不分君之忧啊。” 林延潮道:“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此草民所愿也。” 天子道:“朕不要你为尘雾萤烛,若使朕要你出山为阁臣,你当如何?” 林延潮道:“蒙陛下垂询,倘若草民为阁臣,打算为朝廷作一点实事。” “什么实事?想好了没有?” 林延潮道:“之前没有主张,但今日想来,草民可以在五年之内,定矿税为永法为朝廷之用。为社稷作一点实事。” 天子神色一震。 此刻宫阙之外,雨仍下个不休。 午门朝房前的,孙丕扬立此抚须长望着宫阙。 “太宰,雨越发大了,不如回部等候消息吧。”吏部右侍郎孙继皋向孙丕扬言道。 孙丕扬摆了摆手问道:“林侯官面圣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吧!” 孙丕扬有些出乎意料道:“不知不觉都半个时辰了,不知谈到哪一步了?你不必劝老夫,老夫就在这里等,什么林侯官出来了,你再来通报。” 孙丕扬心底默道,此事就着落在此子身上了。 毓德宫内。 天子闻言随即摇了摇头对林延潮道:“为朝廷万世之用,何其难也?且不说百官会不会肯,就是收上来,此中损耗也是太大了,最后怕苦了百姓。这江南漕运,两淮盐税不就是个烂摊子吗?否则朕也不会派宫中内监为矿监税使了。” 林延潮道:“陛下,管仲有言,夫国大而政小者,国从其政;国小而政大者,国益大。陛下,故大国者有大政者,无不治也!这大政在于台阁与陛下共之,君臣共治,天下方安!” 天子眉头又再度皱起,负手于林延潮面前踱步道:“过去官员以风俗文教为考成,易出奸,后以钱谷为考成,则易生贪,当今官场有负朕心,朕何尝不愿整顿,但台阁屡屡违之,为奸臣庇护,为贪官开脱。” 林延潮道:“太祖治天下以严,在于整肃贪官污吏,但这些年被贬斥数百名官员有几个是因贪污藏奸被贬的?如此说来,草民无辞以对。” 天子闻言心底一堵,满脸通红,他当然知道这些年被贬斥官员大都折在了争国本上。当今官场风气如此,确乃自己造成的。 天子缓了缓道:“权归于台阁,朕允之,但五年之内朕要矿税为朝廷永法。朕打算让你即刻入阁推动此事!” 天子说完,却没有听林延潮应承。 天子看向林延潮,但见林延潮道:“陛下,草民是立于庙堂,还是退居林下,也曾想了许多,但是至今仍有不少顾虑。” “到底是何顾虑?” 林延潮道:“正如陛下所言,眼下世事艰难,国势一日不如一日,这天下并非是陛下启用哪个大臣,哪个官员可以扭转的。” “自古人臣用谋,不仅要仰仗于天时,更需合于大势,不可逆时逆势为之。这用人为政,更天下之法,方方面面都需周全。而陛下将此重任托付给草民,草民可以不计毁誉,个人的荣辱得失,也不足挂齿,只要是有利于社稷,有利于百姓的事,哪怕是肝脑涂地也是在所不惜。 “草民只怕是辜负陛下的深切厚望,将来一旦有所反复,更是祸害了国家了,元佑党祸前车可鉴。草民还请陛下三思!” 天子闻言神色一动。 轰隆隆,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雨又是越下越大。 暴雨如注。 百官望着毓德宫的方向,忧心之色溢于言表。 “林侯官,进宫这么久,怎么还未与皇上谈妥?” “难道出了什么反复不成?” “不行了,急死我了,若如此下去,我会活活憋死。” “急什么,你看宰辅,部堂们他们都沉得住气。朝堂大事自有他们做主,我们就不必操此心了。” “看看你此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何况于我等朝廷命官。” “二位稍安勿躁。我看此事别有玄机。” “愿闻高见!” “别卖关子了。” “我看若是一谈即出来了,反而不妙,但眼下谈了如此久,反倒是是说此事有戏。” “但愿如此吧,百官与皇上隔阂如山,若论满朝之上何人可以修补,也唯有林侯官了。” “哎,若林侯官不成,就无人可以说服天子了。” “不说了,雨大了,我等到朝房中避一避吧!” 张位,沈一贯也是避至朝房中,即便如此,但仍是遮不住铺天盖地的雨声。 张位突尔道:“真羡慕林侯官,简在帝心,百官期许,背后又有门生乡党的支持,他若入阁当有一番作为,岂似你我束手无策。” 沈一贯见张位如此直言,不由问道:“难道次辅就不担心,林侯官入阁后你我权轻。” 张位哈哈一笑道:“肩吾过虑了,林侯官入阁还需几年方能站稳脚跟,再说林侯官真能有利于天下,出山为老百姓作一些实事,我张位就算回乡躬耕又有不可!” 沈一贯点点头道:“次辅胸襟,沈某不及也。” 毓德宫内。 天子想了许久方道:“林卿,朕已答允给你五年,那么五年之内,你大可放手去为之,不必有丝毫顾虑。” “那敢问陛下五年之后…” 天子打断道:“说来说去,难道卿就一定张居正争复名位?” 天子的口吻中带着一丝愠怒,换了其他臣子到了此刻也就不再说话了。 林延潮却正色道:“陛下在位时,百官随首阿从,以求容媚,当时固然不争,但到了将来必有人言之,攻讦陛下幽昧之过。为君父隐过,此非人臣之所为,此时不争更何时争之,难道陛下真要陷后世子孙于不忠不孝乎?” 天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欲拂袖而去。 但见林延潮此刻近前一步道:“陛下,草民为了自己求陛下,也为了张家求陛下,更是为读书人求一个报效陛下的机会!这天下间读书种子不可绝!” “你勿将己意置于天下读书人上,”天子驻足反问道:“朕再问你一句,若朕执意不肯,你又当如何呢?” 此刻林延潮但觉双肩之上如负万斤千钧。 片刻后他笑道:“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朝餐!” “草民是读书人,生平只为读书事!” …… 大雨终于有停歇的一刻。 林延潮入宫面圣两个时辰后,林延潮终于从宫里离开。 雨停之后,年久失修的广场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水坑。 大雨过后的紫禁城更是显露出几分破败的景象。 当林延潮行至皇极门时,闻讯而来的百官已是堵满了台阶之下。 顺天府大兴县教谕张嗣修,他是张居正次子,当年发烟瘴之地为官。因张简修之死,张嗣修被吏部尚书孙丕扬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将其调回京师出任教谕。 几经荣辱张嗣修看着台阶上的林延潮思绪万千。 记得一次见林延潮时,他正去张府上拜访,当时他的父亲张居正评他为二十年后可当腰玉。 当时自己还腹诽良多,认为林延潮不过一介书生,只是文章写得好而已。 但后来就是这个自己看不起的书生冒死上疏,满朝无一人敢出声,独他为张家平反,真为疾风劲草。并且自那之后他仕途不仅没有受挫,反用十数年爬到今日这位子。 他虽不知林延潮为何迟迟不肯入阁,但对于他心底早已敬佩至极,视他为恩人。 此刻林延潮穿着一身常服,宽袍大袖立在台阶上。 林延潮目光扫视过台阶下,掠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情绪平静。 “皇上有命,百官接旨!”林延潮朗声道。 官员先是一愣,然后从前至后的拜倒。 “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延潮手捧明黄色的圣旨,但听他言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汉唐以降,以功业炳史册者多矣。” “若论意量广远,气充识定,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者,唯故相张居正一人而已。隆万之际,朝政已驰,百官纵於下,将卒嬉于边,士林嚣于庠。纪纲万事,群堕于冥昧之中。而瓦解土崩之祸,隐中于晏安无事之日。” “此自非有雷霆之力不足以集上下涣散之孰,非有整齐严厉之法不足以其积久疲顽之习。张居正知其然也,慨然出其身以任之!” …… 林延潮话至如此,百官无不抬头。各种心情酝酿之中,唯独张嗣修已是泣不成声。 “奋乾刚,行独断,宫府内外,一听于己。赏罚予夺,悉决于心。不以摄政为嫌,不以死权为讳,推其意岂不以为大丈夫,天下之责当于我任之,任之而当。夫岂特无保爵位顾妻子之心即邀名誉之心而亦无之。所患者,吾志不行,事功不立。” “最后众谤于生前,奇祸发于身后。已于任事之初,逆睹而熟计之矣。古往今来从未有以乱政为良相,以安社稷为奸相者也。不能识人,不能察人,朕之过也!特复故相张居正太师太傅之官位,复谥号文忠,昭雪沉冤!礼部知道,传谕各府县,咸使知闻!钦此!” 读到此刻,泪水已打湿了诏书。 林延潮只见眼前一片模糊,连下面百官山呼也是充耳不闻。 此刻他仿佛朦朦胧胧看见一位年轻人,正是当年初入仕途的他,自己身前是巍峨高耸的宫殿,以及无数身着绯袍的官员。绯袍官员中为首那位美髯长须者转过头朝自己看来,点了点头。 目光更深远的地方,自己则成为一位少年。正是当初身处在蒙学的自己,那个小山村中他正与一位年老塾师大声地说要以修齐志平为志。 百转千回,千锤百炼,矢志不改! 今日已非当初的少年,但依然是那少年。 恍然间,无数官员涌到自己面前。 万历二十四年十一月,林延潮以赋闲之身拜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ps1:平反诏书摘自明史,略有修改。 ps2:本书预想的结局就是写到这里为止,下面何去何从……大家可以在这条本章说里留言,决定本书是否完结。 不是后记的后记 这篇本来是打算作后记发的,但想了想还是推后。 对于昨天的本章说里,大家的意见我一条一条都看了,时间有限没办法回复,但是我都有看过。 很感谢大家对本书的喜爱,文魁这书写到现在已快五年了,我更新比较慢,大家追得不容易,谢谢大家这么久的支持。 我与大家因文魁这本书结缘,能够相识,得到大家的喜欢,这是我的幸运。 而我与文魁这本书的缘起也是一个巧合,创作的时候科举流盛行,我也很喜欢。当时正好上一本书完本,就起了念头来写一本。 说来惭愧,当初的念头还是圈钱的念头多一些。毕竟网络平台上连载的商业小说,首先是要生存下来。 因此被大家在前文中无数痛批的宅斗,装逼,在五年前的大环境下大体如此,我一开始没什么想法,也就跟风来一波。 但是自己看得别人写得很出彩,到了自己笔下就完全不是那个样子。 幸好有了大家的鞭策,我一面努力找资料学习,一面各种努力提高自己的水平,哪知道写着写着收不住了。 就好比一个演员要拍武打戏,于是就拜了武术家习武,开始还有些生疏露出马脚,后经过勤修苦练后就进入武术家这个角色了,最后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所以感谢有好观众,有好剧本。 而剧本就是流传至今,从不曾断绝的文化。 然后回到正题,本书在猪脚三元及第时,曾问大家下面要看什么样的内容。 当时有七成的读者选择了个人奋斗流,有三成的读者选择了种田流。 那么本书下面的调子也就定了,因为是商业小说,衣食父母们要看什么,我就写什么。 上一章完结后,许多书友问我,我就这么回答的,从个人奋斗流而言这本书已经是完稿了,但对于种田流而言,再往下写就是另一本小说了。 骨架已经说清楚了。 到了上一章大家最后的意见,我也全部看了。 近五成的读者想继续看如何变法,三成多的读者允许我结局,后面出番外,写个提纲就好,或者是上一章即最后一章,还有一成是二者皆可。 就个人意见而言,从小说完整性而言,上一章完结是最好的。 既然本书是商业小说,就要一而贯之,坚持大家想看什么,我就写什么的原则(不要和钱过不去)。至于会不会狗尾续貂,那请放心,本来就不是貂,何谈狗尾。 我主要顾虑是现在大环境对历史小说很不友好。 其实大家最关心是如何力挽大明的事。我理解大家读史时候沉重的心情,这一百年来读明清史的人心中都有这样的抱负,为何近代我们会落后挨打,将来是否能够崛起,重回汉唐盛世之时。 这两个问题如今都有了答案,我们就不必从书里找了。 为免失联,最后部分不会细写,我努力让未来再确定一些,故事再完整一些,字数在几万字这样。 或者就直接结尾。 这是ab两个方案,无论哪个五天后我会给大家一个答案! 最后呼吁正版。 之前书评区里有读者说因疫情没有工作,无法补订阅,我很谢谢他,不急于一时,什么时候觉得手头宽裕了再补订阅。 谢谢一直支持正版,打赏的读者及十八位盟主,没有大家真金白银,我也写不到这里。 以上,再次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入阁 京师大道上,一顶宽大的八抬轿子行过。 “爹,内阁大学士是什么?” 林器坐在林延潮膝上发问道。 面对次子,林延潮手抚其头道:“就是官员而已。” “是宰相么?” “本朝没有宰相之说,因为太祖爷不许。” 林器显然从旁人口中心底已是默认这个说法:“那是应该比很多人厉害了。” 林延潮失笑点点头:“爹府试时第一,以为是全府最厉害的,然而比之秀才是不如的,乡试第一时,是一省最厉害的,但比进士又不如。” “后来中了状元,本以为天下读书人中最厉害的,可当了官,爹才发觉比大多官员,又是不厉害的。” “而今身为阁臣也是如此。” “爹,阁老也有所不能吗?” 林延潮望向轿帘外:“三千举子欲得第一,独爹中了状元,所谓读书我能,但为官未必能。” “不是只有庸人,才知己有所不能,天子也有许多知己不能,此并非读书第一,官越大能改变的。” “那爹爹,既人有这么多不能,我们为何又要那么努力读书做官呢?”林器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这时候耳旁听得陈济川道:“相爷,马上就要到府上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眉头一皱,他方与林器说本朝没有宰相,但是却拦不住旁人称他为相。 转眼已是到了府邸,进了轿厅。 轿子落下后,林器看着出神的林延潮问道:“爹爹,你还未答我呢?” 林延潮抽回思绪对林器道:“患得患失之心人皆有之,但害怕己所不能而不去努力为之,才是无能!” 说完这些,林延潮下轿回到客厅,但见林浅浅抱着幼女正在厅里玩耍。 “相公!” 林延潮不知为何听到相字就是眉头一皱。 “以后能不能不叫相公?换个称呼?” “都叫这么多年了?那叫什么?夫君?丈夫?老公?” 林延潮不由失笑道:“夫君太疏远了,丈夫少有人这么说,至于老公倒似在宫里作…” 林浅浅噗哧一笑道:“夫君,我看你就是平日想得太多了。” 林延潮必须承认,身处高位之人难免心底都有太多忌讳,别人一句寻常话都要在心底琢磨半日,甚至他曾看见一位尚书每出门前,连先出左脚还是先出右脚都要寻思个半天。 现在林延潮终于有些明白当年嘉靖皇帝种种反常之举。 “真是如履薄冰啊!”林延潮抚须叹道。 林浅浅让奶妈将林双抱走,然后坐在林延潮椅旁担心地道:“夫君,你以往在书院时每日课后吃饱即睡,但为何入京却每日心思重重,迟迟上床后也是辗转反侧。” “再说你入阁至今已告疾在府一个多月,坊间猜疑之声都传到我的耳边来了。” 林延潮看了林浅浅一眼道:“此间内情你又不知。” 林浅浅认真道:“可是相公……相公我是不懂,但……我很紧张你。” 林延潮不由握住林浅浅的手,他与林浅浅夫妻多年,彼此都是心意相知。 林延潮道:“我方才与器儿言,不去为之更甚于不能为之,这话自己怎么不懂,你放心就是。” 林浅浅见此就不再说了。 不久到了用晚饭时。 林双有奶妈照看,林用留在有贞学院,故饭桌上林延潮,林浅浅,林器三人吃饭。 一碗红烧肉,一盘青菜,一盘清蒸鱼,一碗素汤即是林府的标准饭菜。只在人多人少时多一碗或少一碗。 夫妻二人都过过苦日子,平日都教育子孙节俭惜福的道理,这言教不如身教,哪怕后来林延潮作了高官也未大鱼大肉地过日子。 一家人吃了差不多了,还剩下半碗肉如此。 林浅浅,林器离桌后,林延潮留在桌上打扫剩菜。他又添了一碗饭将肉汁伴进饭里,就着剩下半碗红烧肉吃了起来。 林延潮年少的时候性子颇急,吃饭总是匆匆,但现在林延潮则吃得很慢,细嚼慢咽方是养身,条理脾胃之道。 今日的肉甚是肥美,瘦肉肥肉恰到好处,吃到嘴里实在是肥而不腻,配上汤汁绝对是人间美味。 这时候陈济川走到林延潮身旁来向他禀事。 林延潮习以为常地一边吃饭,一边听着陈济川禀告。 “前日皇上御准了次辅的建议,孙太宰已是上疏辞官了。” 林延潮咀嚼着肉,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以文渊阁大学士入阁,位列于东阁大学士的沈一贯,陈于陛之上,排名阁臣第三,除了谁也不当首辅的首辅赵志皋外,仅次于次辅张位。 而张位与吏部尚书孙丕扬矛盾激化。因为孙丕扬采取创掣签法,改革铨政。这令张位十分不满,此举让内阁无法插手人事。 所以张位决定与孙丕扬‘摊牌’,张位上疏天子在廷推三品以上官员时,改变由吏部预拟堪任官的规矩,改由九卿各推举一人。 堪任官员就是廷推时的预选名单。 吏部尚书所掌握此权力的意义,更在廷推的意义之上。选拔普通官员靠抽签,现在连预拟名单的权力也没有了,吏部尚书真的就如同摆设了。 天子最后如张位所准奏,于是孙丕扬愤而辞官。 那这事与林延潮又有何关联? 因为林延潮这一次入阁是孙丕扬力主推荐的,若林延潮在阁是可以反对张位通过此事的。 但是张位却来信让林延潮暂不用插手。 林延潮对此也有考量。 首先他与张位关系不错,当年是他向申时行推荐的张位入阁。同时在朝鲜之事上二人一个鼻孔出气。 其次若他支持孙丕扬反对张位。一旦张位愤而辞官,那么林延潮就被推到了前台。林延潮方入阁根基未稳,还需些日子招揽人才,张位一走,他势必走向台前,入众矢之的。 因此林延潮在此事上两不偏帮,如此其实是卖给了张位的人情。 林延潮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让陈济川继续。 “东林书院的邹山长给相爷寄来了一封信。信里所言是邹先生近来读《运命论》有感……” 林延潮嚼了口饭,这《运命论》三国时李康所写的雄文。篇首第一句言‘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 文中有两句话‘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都是耳熟能详。文章大意还是劝得人臣‘明哲保身’的侍君之道。 邹元标于信中引《运命论》的观点劝了一番后,还引了一句话‘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大意是事功者无论事情作得如何,都有人满意或不满意。事败不说,事成也会有利弊两面,唯有修德之人方能没有后患。 邹元标来信自是善意提醒,只是这长篇大论的说教味道有些令林延潮不舒服。 信末还补了一句‘国势垂危,天下士民望公入阁,如盼星火,但公有所主张当然是好,但天下早已积重难返,守而德治不失为进退之道,但盼公似安石而非安石’。 林延潮听到这句,心知邹元标对自己入阁变法抱着渺茫的希望,但又怕自己力不能及最后勉强为之,最后谢安学不成反如王安石般执意不顾。 林延潮听到这里道:“你替我写一首诗给邹山长,上阙是‘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下阙则写‘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相爷,这不是王安石的诗吗?”陈济川问道。 林延潮笑道:“你学问倒是长进很快,正是如此。” “另外次辅来信,问相爷准备选哪间值房,现在有东首朝南第一间,曾是申相的值房,还有西首朝南第二间,曾是张文忠公的。相爷定后即可安排打扫!” 林延潮想了想道:“就恩师原来那间吧!” “次辅还问相爷选何人为机要中书,他好早日报备,还有首辅及沈阁老都来信询问,相爷何时入阁?” 林延潮淡淡道:“入阁的事暂且不用回复,至于机要中书就提王辰玉吧。” 听林延潮让王锡爵之子王衡作为自己入阁后的机要中书,这令陈济川有些讶异。 林延潮笑着道了一句:“放心,吾无事不可对人言。” 陈济川闻言释然,又道:“相爷,今日宫里派人送来了阁臣所着的蟒袍革带,同时着人问相爷疾好些了么?” 面对几位阁臣及天子的屡次催促,林延潮的眉头微微一皱,他突然却道了一句:“江陵的事如何了?” “正要回禀老爷,经礼部陈奏,皇上已是派礼部堂官,郎中各一人,行人司行人数人至江陵,与湖广巡抚,荆州知府,江陵知县一道同祭文忠公,并于文忠公坟前与张府后人面前宣复官复谥之诏书!” 林延潮闻此动容,放下碗筷,望向屋外出了一会神。 天色已晚,林府已是掌灯,一盏盏灯笼灯由远及近亮起。 此刻林延潮已站起身来,淡淡道:“告知阁里宫里,我于朝参日入阁!” 朝参日,四更天。 林府街前但见灯火通明,人马鼻前呼出长长的白气,座马时而打着喷鼻。 不久随着一声呼喝,数十羽骑尽数上马,举着火把在前警戒照路。 清脆密集的马蹄声于街面上响起,随着羽骑之后的一顶八人抬起的坐轿,左右又是几十名随从。 坐于轿中的林延潮正闭目养神。 如此八抬大轿自是宽敞,他面前还摆着案几,让他可以随时在轿上边行边批改公文。 至于前方的羽骑则是兵部调给阁臣所用,此非六部尚书能有出行之仪仗。 经过棋盘街,再至御桥前。 此时明月在侧,天色漆黑,且尚未入朝。 御桥旁百官皆持伞举烛于宫门前等候,而这时马蹄声传来。 有一小吏策马而来道:“阁老仪仗,快避道。” 众官员闻言朝远处看去,确是阁臣仪仗。 “哪位阁老?”有一名官员突而问道。 其实众官员们心底也猜测几分,几位阁臣中赵志皋年纪老迈,很少如此早来朝参。至于张位为显宰相气度,都要最后一个才到。而陈于陛又在告病之中。 如此八成是沈一贯的座驾,不过沈一贯近来也是越起越晚。 官员们立即吩咐左右立即熄去烛火避让至道旁。 数百炬烛火尽是熄灭,百官从伞下行至宫前一并翘首望去。 寒夜中,何人持炬而来? 但见羽骑持火燎已至,将御桥照得是一片明亮,犹如白昼一般,甚至连这料峭的春寒也被此火光驱散。 大轿在桥边落轿,百官拥上,但见一名头戴六梁梁冠,身着朱红蟒袍,环犀革带,脚踏朱履的年轻官员步出。 “参见阁老!” 百官齐呼! 另有一名官员口中差一些唤作了大宗伯,欣喜话到嘴边,福至心灵。 万一当面叫错,以对方传闻中眦睚必报的性子,恐怕以后是没好日子过了。 林延潮纵目远顾,但见绵长的百官队伍列于御桥边一并向己躬身行礼参拜。 自唐宋起,为宰相者,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百官见之都要参拜行礼,而林延潮稍稍点头即是礼数。 更有甚者连点头也是奉欠,面对百官站立都要侍者垂首搀扶。 林延潮举步来至官员们中间,众官员们但见火光之中,不时有相熟的官员上前行礼问候,林延潮则简单说了几句话。 此刻有的官员正转过身去以袖拭泪。 有的官员则是激动雀跃之色溢于言表。 林延潮始终很克制,没有流露太多情绪,而见此一幕的百官们却无不动容。 见过后林延潮复行至宫门前与百官一并等候宫门开启。 朝参时阁臣者最后到来也是无妨,但今日是林延潮入阁第一日,早早抵达也可说得过去。 不少官员在后频频耳语。 此刻但见朱红色的宫门缓缓在林延潮面前开启…… 这是一个普通朝参之日,但年迈的首辅赵志皋来了,连久病在家的陈于陛也是来了。 百官于皇极门前向宫阙虚拜,然后各自散去。 林延潮于皇极门领了旨意,完成了入阁最后一道手续,然后自皇极门东庑经会极门。 会极门即左顺门,嘉靖年令士大夫衣冠丧气的左顺门案即在此处。 这也是京文武官员上下接本的地方,故而门禁森然,以往左右庑房里各有给事中,阁吏坐此交接奏本,此外还有实录馆、玉牒馆和起居注馆等等。 但现在三殿大火,会极门的庑房被大火波及焚毁。 现在只摆着几张桌案,科道阁吏坐此办公。 他们见了林延潮立即起身行礼,林延潮点点头,然后经过会极门。 会极门后即是真正的皇城了,左手侧是皇家举行经筵日讲等典礼的之文华殿。 左顺门案时,嘉靖皇帝正在文华殿斋戒,当时杨慎与六部九卿两百多名官员就跪在左顺门外撼门大哭。 至左顺门案后六十年,文官集团也改变了斗争的路线。 他们不再直接攻讦指责皇帝,而是转而攻击亲近支持皇帝的大臣,党争也就来了。 皇帝与大臣接洽的文华殿,及内阁大学士办公的文渊阁,皆位于皇宫会极门内,比起长安门外的六部较天子近多了。 于文渊阁内办公的内阁大学士,成为最接近天子的官员,代替天子批改奏章的大学士,接受了皇权的权力渡让。 内阁大学士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这一路行来,景物再是熟悉不过了。 至文渊阁阁门前时,但见翰林学士掌院事余继登,率翰林院侍讲以下官员立于阁门西侧。 詹事府少詹事掌府事曾朝节,率宫坊官立于阁门东侧。 皆着吉服的翰林宫坊官员见林延潮皆是举手口称:“见过中堂。” 内阁大学士本职在翰林院,衔不过五品,故而见本衙门的官员不可拿宰相的架子,双方相见用前辈后进之礼。 林延潮先一步入阁,而余继登,曾朝节紧跟在林延潮其次,翰林们再排列成两列队伍经阁门鱼贯而入。 走过金水桥来至阁前,但见赵志皋,张位,沈一贯,陈于陛皆于檐阶下等候。 彼此一作揖,然后五位阁臣一并由中阶至阁内,向正中的孔圣暨四配像行礼。 行礼之后,五位阁臣入座。 阁臣议事的公座就是普普通通的四面平方凳,林延潮手按朱红色蟒衣及上仰至胸的革带缓缓坐下。 林延潮排名第三,就坐在东首赵志皋下第二张公座上。 而张位坐在西首第一张椅上,面对林延潮的是沈一贯,而陈于陛则坐于林延潮同侧下首。 然后余继登,曾朝节率宫坊翰林从西阶上,先后至堂中先揖圣人,次揖阁臣,再从东阶离去。 虽说是走流程,但坐在公座上的林延潮却是熟悉无比,当初坐在这张公座上的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王家屏,王锡爵等等,林延潮曾作为阶下翰林中的一员,来此一一参贺过。 当时自己的眼中不免流露出敬仰憧憬渴望羡慕,而今他则从阶下翰林的眼中看到当初的自己。 他却坐到了公座上,接受众人的参拜,跻身为张申王等内阁大学士之列。 此中滋味并无如何奇特,却又有一些波动。 心中一时来不及回首,恍惚间甚至不知何时何时自己已身在此处,脑海中一片空白。 林延潮微微伸了下有些发酸腰,侧身双手按在膝上。一道光亮晃目,他的目光浮过众官员的官帽,不知何时天色已是明亮至此,一轮红日正为宫檐白云轮流托起,徐徐上升,此景壮哉! 寒夜终会过去,旭日必将东升,林延潮寻着光亮眯着眼睛,停留在此时此景。 众翰林作揖离去后,林延潮与几位阁臣暂时先回到各自值房坐一会。 明成祖朱棣建紫禁城时,建文渊阁作藏书之用。 时文渊阁左右又分东西二阁,东阁西阁又分上下二阁,地方极大。 据记载文渊东阁,藏前朝秘监,东观石渠,下阁九间藏《大典》,上阁牙签缥帙,百二层厨。 也就是说藏《永乐大典》的东阁之下阁有九间之大。 最盛时文渊阁藏书有十万卷之多,但因管理不善藏书大量丢失,如今已是十不存一。 听闻都是有借无还,甚至监守自盗,如大名鼎鼎的杨廷和,杨慎父子就经常从中‘借书’。甚至有一次杨慎还被当堂抓住。 如今文渊阁早不作藏书之用,改建为阁臣办事地方,如今的规模是嘉靖十六年时修订,一共五间,居中一间是圣人像及议事之处,其余四间各自间隔为阁臣值房。 林延潮入自己值房稍坐了会,吃了盏茶,与自己一起新任的机要中书王衡向自己行礼。 林延潮点了点头,就听外头云板响起。 林延潮与几位阁臣从值房走到公座坐下,檐下站着是左右二房的诰敕官员,中书舍人,阁吏,书办,随员。 他们一一至堂上面参,然后主事拿着卯簿,给林延潮等几位阁臣画押,其余官吏则是一一在堂下画押。 然后阁吏奉上各衙门投文以及文书房那转过来的奏章给几位阁臣浏览。 入文渊阁者都可以看到阁门显眼处悬挂着嘉靖皇帝的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林延潮于堂上仔细看各衙门机密公文,公文必须用拜帖手本,朱印列衔,佥名,孔目衔名, 至于公文格式一律用‘呈’字,六部也不例外,就算是吏部也只能用‘咨呈’二字,不能用‘咨’字。 几位阁臣看了一会公文,然后赵志皋将公文放在一旁,林延潮等人也是立即停下手里的事,同望向他。 赵志皋笑了笑道:“阁臣职掌在于预机务,出纳帝命,率遵祖宪,奉陈规诲,献告谟猷,点简题奏,拟议批答,以备顾问,平庶政。” “本辅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平日票拟奏章,阁务多是由明成替本辅处置。这一次宗海入了阁,总算多了个帮手。在参预国事上,你要多多有所主张,使朝廷早日走到正轨来!” 赵志皋此言后,林延潮道:“仆刚刚入阁,首要在于熟悉掌故,于处置国事上,骤然临之多有不妥,还需先向各位同寅请教。” “哦?” 林延潮此言有些出乎赵志皋的意料之外。 张位首先道:“不可,不可,宗海你这一次入阁是要治国安邦的,眼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朝廷方方面面之事都要有个统筹,此事舍你其谁?” 林延潮道:“张阁老此言实不敢当,方才并非推脱此词,仆想先实实在在朝廷办一些事。” 张位当下立即问道:“哦,哪些实事呢?” “仆想先从民间义学,择贤举才,畅通言路上抓起,统筹礼部,通政司这两个衙门之事!” 几位阁臣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可是有什么难处吗?” 赵志皋抚须呵呵地笑道:“不是难处,而是没有想到,宗海你这一次出山可是负天下之望……但眼下只是统筹礼部,通政司之事,此二者责大任大,可是呢?担的争议又是太多,于你而言实在有些屈才。” 林延潮道:“不敢当,只是仆以为择贤举才是朝廷的第一事,这又关系到士风民风的厚养。若才选得不正,举之非贤,以后读书人将无所适从。这士风之弊,皆起于政化之蠹,此不可不谨慎!” 赵志皋等阁臣都是笑了笑。 赵志皋点点头道:“好吧,既然宗海早有此打算,本辅就唯有相从了。诸位以为如何?” 这时候张位出声道:“依我看还需让宗海多分担一二。朝鲜之事,之前就是由宗海经手的,眼下宗海既是入阁了,就继续由他来主张。” 林延潮闻言没有立即答话,这时候陈于陛咳了两声,出声道:“朝鲜之事多有反复,怕是要再起刀兵,这可是烫手山芋,宗海刚刚入阁怕是难以胜任。” 陈于陛脸色有些苍白,自他请天子废矿税之事石沉大海后,他被气得病倒。眼下他这么说,也是好意回护于林延潮,因为朝鲜之事最近确实情况不妙。 沈一贯笑着道:“确实为难,不过我听说倭酋平秀吉惧于当初晋州城之败,曾三度来信询问林阁老近况。眼下林阁老回朝主政,有他主持,相信平秀吉会惧之三分,不敢再挑边衅。”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其实他在入阁之前,与张位在权力如何分配上早有默契,这些事其实二人早就商量好了。 但见张位出声道:“我想过了,朝鲜之事确有几分棘手,但宗海经略之能,就是石大司马也是赞叹不已的,此事非他不可。至于其他要兵要粮,如何调动,我会吩咐兵部户部鼎力相助,如此可以了吧。” 赵志皋闻言微微一笑,并不表态。陈于陛也不再说。 经过这一次阁议,林延潮差不多已是察觉到内阁中几位阁臣间的暗流涌动。 林延潮笑道:“既是如此,仆责无旁贷。” “太好了。” 重新划分了权责后,众阁臣开始商议国事。 国事浩瀚,朱元璋废宰相而勤政,平均一日要批改两百余奏章,处置四百余国事,如此大的工作量,朱元璋必须从凌晨四点工作到晚上十点。 就算如此整日处理国事,朱元璋仍忙不过来,他曾设置四辅官,选民间大儒帮他处置朝政,但民间来的大儒满口道德文章,却并不熟悉处理朝政,不过两年朱元璋即废除辅官之制。 然后朱元璋才仿宋朝设殿阁学士,以级别低微的侍讲,编修来协理朝政,但即便如此朱元璋仍亲力亲为不敢将政柄太多假手于人。 旁人曾问他为何如此? 朱元璋答曰‘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决于此,甚可畏也,安敢安逸?’ 精力过人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尚且如此,他的后世子孙就可想而知了。 现在明朝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国事又比洪武之时多了许多。 商议到了后面年事已高赵志皋,正在病中的陈于陛早就支撑不下。真正在决定‘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的处分国事上只有年富力强的张位,林延潮,沈一贯三人从头到尾坚持下来。 但林延潮第一日入阁自是听得多说得少。 差不多到了午时,如小山般的奏章公文这才商议了一半,但大家已是十分疲惫不堪。 看来这处理国事还真是个体力活。 下面几位阁臣各回值房用午饭和休息,下午还要继续商议。 林延潮方回到值房,对跟随在旁的机要中书王衡道:“看你憋了一肚子话,不如直言吧!” 王衡没料到林延潮在处理了一上午国事之余,还有空闲观察到自己顿时吃了一惊。 此刻王衡只能如实道:“学生不明白,元辅如此看重阁老,肯将参预机务之权分之,但阁老……阁老当年为了给张文忠平反连天子尚且不惧,为何却惧张新建呢?” 林延潮闻言不由失笑:“辰玉,天子一言可定荣华富贵,你若惧之,是为软弱,而惧张新建,则为忍让。” 王衡一愕明白过来,不由肃然起敬。 林延潮道:“好了,一会新民报的翰林要来,我们先用饭吧。” “新民报?”王衡又是大惑不解,林延潮召新民报的人来作什么事。 值房里林延潮一边用饭,一边看机要公文。 王衡见林延潮如此勤事,心底不由佩服。他在书院时见过林延潮过目不忘的读书记事之能,但平日见他在书院里仍是用事极勤。 片刻后,阁吏禀告新民报的翰林史继偕,周如砥已至。 林延潮听了此言有些讶异,他本以为方从哲会派史继偕与翁正春同来,但未曾料到却是周如砥。 林延潮将吃了一半的饭搁在一旁,用巾帕拭嘴道:“立即有请!” 这一幕又令王衡在心底感慨,林延潮此举真可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两位翰林入内后,一并向林延潮行礼道:“见过中堂!” “免礼,看座,辰玉,摆张两张桌案来!” 但见史继偕,周如砥的神情都有些紧张,二人坐定后,墨盒笔纸铺于桌上。 周如邸起身道:“那么晚生就斗胆请教中堂了!” “请讲!” 周如砺道:“当年徐文贞公为首辅时,曾写‘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之言于值房内告知天下,而今为张文忠公复谥复官后入阁,不知林阁老于国事上有何主张?” 王衡听了眉头一皱,他还以为周如砥问这话是来拆台的。不过看林延潮并非是自找麻烦之人。 周如砥说完后也很紧张:“晚生冒昧直言,还请中堂见谅。” 林延潮笑道:“无妨,此话我可以答你,为张文忠公复谥复官是皇上的恩典,当初言官李沂曾建白于此,皇上怜张家四郎为国死节早有此意,眼下此诏一出,人心振奋,百官士人无不高呼皇上之明,此为皇上圣德也!” 周如砥听得仔细,林延潮一面说,他与史继偕笔中不停,奋笔疾书下于林延潮话中的任何一字也不敢漏过。 但见林延潮起身于值房内踱步道:“外夷窥视,内贼未平,四方天灾人祸连连,太仓之粟泰半耗于九边。一旦有内外有变,则国家危矣,此诚为旦夕存亡之秋。林某蒙主之恩,以国事托付,唯有肝脑涂地报答之。” “朝野上下望朝廷能励精图治,刷新政治,于朝夕扭转颓势,此实为难矣,中兴更为难也。治国如人读书,贵在有恒。若有恒,何必三更眠五更起,最无益事,莫过一日曝十日寒。为政之本贵在长策,贵在绵绵用力,久久为功。” “如何为功?在官,在贤!” 听到这里周如砥不由停笔细问道:“敢问中堂,如何在官,在贤?” 林延潮道:“天生万民,而民不能自治,故设君治之。君师者,治之本也。而君一人不能独治,故设百官共之。朝廷之政主在天子与台阁。台阁若有过,天子纠之再易之,天子若有过,台阁谏之复谏之,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政不失位!” “首用官次尚贤,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百里之内,民必有贤。士之贤也,农之贤也,工之贤也,商之贤也,四民者当以贤为师……” 阁中极静,唯有林延潮侃侃而谈,史继偕,周如砥,王衡无不认真倾听,听到入神处浑然忘了下笔… 当夜新民报加急刊载,主编方从哲不易一字地将林延潮这篇访谈登载于报上。 次日清晨,即送到京师各个衙门官员,勋戚,官绅,士人,商贾手中。 林延潮入阁之初,朝野上下无不猜测其政柄所在,担心擅权者有之,改革过急有之,顾虑重重有之,名不副实有之,朝令夕改有之,无处着手有之。 但是林延潮没有掖着藏着,而是入阁第一日即将己政柄道出,开诚布公以示天下! 此前无古人之举,顿时惊动了京师内外。 国事积弊如山如何革除?国家将来何去何从?甚至大明将来有没有希望? 但凡每个心头有些血诚的读书人无不关心,他们都想好好听之读之。 一时之间,新民报洛阳纸贵。 方从哲加急又多刊了一版,仍是一瞬之间被百姓们抢光,新民报报馆前车水马龙,士人们百姓们无不伸手高举铜板,争相买报。 而街头巷尾,茶馆饭肆之中,无数百姓热议着。 京师各衙门大小官员无不闭户读报,任何细节也不放过,逐字逐句揣摩过去。 国子监,府学,县学,凡有志于学,有志于仕途的读书人,亦将新民报一字字读来,在旁提笔圈圈点点,读到胸中激荡处,于屋徘徊绕侧,意不能平! ps1:感谢珂珂的男朋友,成为本书第十七位盟主。 ps2:感谢被水淹没的火,成为本书第十八位盟主。 ps3:感谢过客流往,成为本书第十九位盟主。 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政柄 因万历二十三年皇长子事牵连,袁宗道,陶望龄,袁可立三名林延潮门生被罢官免职,甚至连孙承宗,李廷机也因此被牵连。 一时之间林党元气大伤。 但是随着林延潮重新入阁,顿时声势又有不同。 张汝霖,字肃之,万历二十三年进士,释褐后出为清江县县令,任内政绩卓著未等考满,即被调入京中叙职。 张汝霖坐车进京之后,先去吏部排期,然后又去相府投贴,得知林延潮当晚宿值,排到明日方可相见。于是张汝霖又马不停蹄前往房师李廷机府上。 却说张汝霖当年被李廷机点中,也是一段佳话。 万历十七年时,张汝霖落榜后回乡痛定思痛,读书于家中龙光楼,撤去楼梯,三年不曾下楼一步,于楼上苦读文章。 当时其父有一友人来看望张汝霖,听说了他很多事,以为他不准备读书赴科举了,于是叹息道,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可以教子读书,将来不要辜负你父亲的名声。 张汝霖哭道,我命运不济,耕耘至今没有收获,但是我读书用功极勤。 当下对方试张汝霖一篇文章,读后惊叹不已口称,你的文章当可名世,只是用来科举太可惜了,你父亲后继有人了。 万历二十三年张汝霖入京赴会试,当时李廷机正是他的房考官。 当时李廷机房内有一老教谕,连选了五份自认为的佳作给李廷机看。结果李廷机一看即斥道,什么样的文章都拿来给我看吗?你手里边都没有好文章了吗? 老教谕被气哭了,李廷机重新检查一遍又问道:“你手中的文章怎么少了七篇?” 老教谕道:“前面五人文章都不行,此人的文章比起他们而言就像是个笑话。” 李廷机道:“就是笑话也要拿给我看啊!” 这如同笑话般的文章,正是张汝霖所作。李廷机看后惊叹不已,认为这才是一等一的文章,于是将张汝霖的文章上名次涂改掉,举为本房第一。 张汝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中进士,因为对于李廷机,他是一直感激在心。 故而他这一次进京至吏部,相府先后投贴后,第三个即来到李廷机府上拜见。李廷机这日正好得空,师生二人见了面。 这天方从哲正在李廷机府上做客,李廷机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将张汝霖这位得意门生介绍给了这位好友。 张汝霖久闻方从哲大名,顿生受宠若惊之感。 方从哲与张汝霖虽同是浙籍,但他是锦衣卫籍,一直住在京师,反而在浙江官场人脉不广。 这点与张汝霖不同,张汝霖岳父是前礼部尚书朱赓,朱赓虽说是致仕,但人缘人脉都很广,在浙籍官员中影响力甚至不逊色于沈一贯。 张汝霖的父亲张元忭是隆庆五年状元,也在同乡官员更是有莫大影响力。当初在翰林院时,林延潮与张元忭交情不错,故而张元忭曾托林延潮将张汝霖收入门下。 有了这三层关系,方从哲明白这位小同乡不中进士则矣,一中了了进士将来仕途上不可限量。 张汝霖拜见了方从哲后,方从哲笑着道:“早就听闻贤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人中龙凤,九我,我可是真羡慕你有如此之高足啊!” 李廷机闻言呵呵笑道:“中涵,休要当面夸奖年轻人,否则他日不知天高地厚。” 方从哲道:“诶,九我莫要谦虚,不说贤侄这一次吏部考卓异进京,就是三贤五子之名,天下又有谁不知呢?” 张汝霖起身道:“世叔谬赞了,小侄如何能并称其中,实在惭愧。” 李廷机这时微微讶道:“中涵,请恕我在朝中孤陋寡闻,这三贤我听闻过,但这五子又是何人呢?又怎么会是我这不成器的门生呢?” 张汝霖面露愧色,方从哲呵呵笑着道:“九我‘伴驾皇长子’,自是不知外朝中事。” 李廷机看向张汝霖要他解释,张汝霖只能勉强答道:“这都是士林中好事之人杜撰的,说的倒似梁山好汉中八骠骑之说,学生名列其中凑数,实在是惭愧。” 李廷机闻言失笑道:“如今我听来还是一头雾水,越是如此我越发好奇了。你们谁来赐教一二呢?” 听着李廷机之言,二人都是发笑。 方从哲抚须道:“愚在新民报写文章,最好这逸事,就由我来分说吧。这三贤五子虽是士林茶余饭后的闲谈,不过也有根据。说起来,他们可都是林相之门生。” “这三贤乃今翰林院侍讲孙稚绳,辽东巡抚郭美命,前翰林院修撰袁伯修,三贤各是一派宗师,孙稚绳与九我你同为皇长子讲官,道德堪为楷模,被当今士林视为继承了林相之内圣学问。” “郭美命经略辽东,政绩斐然,继林相的外王之学。而袁伯修是文坛盟主,其公安一派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拟古之风,在文章中主张朴实,述而不作,又不拘于俗套,眼下天下文章十有七八都是公安一派,但公安一派归其根源又在林相,明年是大比之年,十有七八,林相要出任会试主考官,你说那些有志于东华唱名的读书人,哪个不在揣摩公安派的文章。” “正是如此,”李廷机点点头,拍腿笑道,“早有听说。稚绳,美命,伯修都在当今士林之中都不少簇拥,官场同道,门生更是无数,只是可惜伯修被贬,美命又在辽东。” 方从哲笑道:“下面又有五子之称,起源不知从何而来,说得是陶周望(陶望龄),袁中郎(袁宏道),袁礼卿(袁可立),徐惟起(徐火勃),还有就是令徒。” 二人都看向张汝霖,张汝霖唯有硬着头皮答道:“其实还要从万历十七年,林相从礼部侍郎任上辞官还乡说起,当时小侄正与周望他们一起赴礼部试,其后一起游山玩水,以诗叙志,徐惟起出了一本诗集《山间偶得》,以五人的名字连署。” 李廷机点点头道:“我听说过。” 张汝霖道:“当时我们五人意气相投,想他日在朝堂上如林相那帮,为百姓为天下作一份力所能及之事,但是放榜后唯有周望,礼卿二人及第,我等三人却名落孙山,学生当时实在是无地自容!” 方从哲点点头道:“贤侄能知耻而后勇,实在很好。我记得林相曾言,何时何地都思为天下尽一份绵薄之力,不在于位之高低,此谓‘仁’也。” 张汝霖点点头道:“是啊,我是最不成器的。五人之中如周望被贬后,二度回浙讲学,师从者十数万,在师门中实有‘道南’之誉。传闻周望被贬前,曾至芦花荡拜访林相得衣钵真传,此中造化实吾等不能及也。” “然后就是礼卿,申吴县被罢相,董大宗伯家被抄没都与他有直接干系,他也被当今士林称为当今最有鲠骨正气之人物。” “徐惟起跟随林相最久,先后任鳌峰书院,学功书院的山长,为人敦厚,学识渊博,深受学生爱戴敬重,也是当今第一流的人物。” “而中郎,公安派之中中郎的才学文章被誉为更胜其兄。当下伯修被贬离京,是中郎一人在京主持公安派,这等雄才实令人佩服。” “相较之下,学生中进士最晚,论事功又居末第,旁人提及五子中学生之名只为凑数。” “那你是如何看的?”方从哲问道。 张汝霖道:“学生以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现在惭愧之余,当力争上游,纵使事功不及,但在为国为民上却绝不甘于人后。” “好。”方从哲,李廷机都是称许点头。 当下众人叙茶,正当张汝霖以为谈话就要结束时,突然方从哲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肃之这一次进京可有给乡里带信否?” 张汝霖神色一凛,然后垂头谨慎道:“老泰山确有几封信,让小侄转交几位官场上的故交。” 众所周知朱赓与沈一贯交情很好,但林延潮与沈一贯却……而张汝霖来京身上必然带着朱赓给沈一贯的信。 方从哲忽道:“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于庙堂之上,却便便言,何也?” 此话的意思是孔子在乡里时很少说话,但在庙堂上却畅所欲言。方从哲的言下之意就很显然了。 过了片刻,张汝霖额上汗水滴落,他道:“学生不明白方世叔之意。” 方从哲哈哈一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说完方从哲起身作别。 张汝霖连忙起身相送。待方从哲走远后,他向一旁的李廷机道:“恩师,是不是学生方才做错了?” 李廷机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巾帕递给满头是汗的张汝霖,然后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过之有?” 张汝霖道:“学生也是如此想的,但如今林相门下,在庙堂上除了孙稚绳,就属方世叔,学生怕得罪他以后难容……” 李廷机笑道:“无妨,你毕竟是我的门生嘛,但你要清楚以后林相与沈相迟早是要有一争。” “能不争吗?”张汝霖为难道。 李廷机哈哈笑道:“若不争,也不是官场了。是了,新民报上林相的文章看了吗?这些话你每一字都要于心底揣摩,此关乎将来朝政之走向!” “学生看了,但不得门径而入,反而学生不明白,林相入阁负天下之望,正当励精图治,大有作为之时,为何却着手些不起眼之事。” 李廷机看了张汝霖一眼抚须笑道:“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你能治理好一个县,但却不一定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国家之大,种种干系盘根错节,你要站得位置不同,所看所闻也是不同。你记住,今后三年之后不好说,但五年后朝政走向定在林相的方寸之间!” 张汝霖躬身道:“学生谨记恩师之言。” 李廷机又叹道:“可是林相如今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此刻京中另一座宅中。 现任京师教谕,同为林学五子之一的袁宏道,也在反复读着新民报。 袁宏道用功有所不同,理学之中有一等熟读精思的读书方法,向为读书人所推崇。 这熟读精思就是‘大抵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 袁宏道就是用如此读经之法来读林延潮施政之言,初时不解其意,但读着读着越是能融会贯通。 “此绵绵用力,久久为功,金玉之言!”袁宏道觉得有所得,不由抚掌笑道。 正要继续用工之际,袁宏道但闻外头下人禀告道:“老爷有客人在外求见!” 袁宏道不悦道:“不是与你说过不见外客吗?” 下人道:“老爷,来者是山阴张肃之。” 袁宏道闻言惊喜道:“不早说……” 当下袁宏道披衣推门而出。 二人一见皆是大喜。 “肃之,想煞我了。” 张汝霖也是笑中带泪道:“刚从房师那告辞,即来见中郎了。” “你若到京不立即来见我,我要怪你。” “是,是。” 二人一并大笑,然后携臂走到袁宏道的书房。 “中郎在作什么文章呢?我真是久未拜读兄之大作了。” 袁宏道笑道:“最来哪有什么心思写文章,正在拜读林相入阁后所言,这文章你看了吗?” 张汝霖点点头道:“看过,但从房师那来时,他又要我好好揣摩。” 袁宏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眼下京中众说纷纭,至今还没有一个公论,你正好与我好好聊聊。” 张汝霖道:“我在地方这么久,对于京中风向不甚了解,当然想向中郎多请教。” 袁宏道点点头道:“也好,那我就抛砖引玉了。依我看来,林相所言可概括十六个字,诏复名位,循序渐进,君臣共治,求贤四民。” 张汝霖想起报上内容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袁宏道继续侃侃而谈:“眼下国事艰难,百官百姓都念起张文忠公在位时的太平景象,故复张文忠公名位可谓顺应士心民心。林相以复张文忠公名位入阁,如此声势必将负天下之望推动变法之事。” “但当年张文忠公新政,惹来群谤,加之北宋元佑党争最后覆国此前车之鉴,也不可不慎啊。” 张汝霖道:“确实如此,我沿途也听到不少议论,不少老成持重者都对变法持慎重之见。而东林书院的几位都认为,当今政局昏暗至此,都在于朝堂上多小人少贤臣之故。然而我窃以为治天下在于知贤,却不在于自贤啊。” 袁宏道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朝野有一等声音,让林相去撞一撞南墙,碰破了头,他们再出山收拾残局的说话,不在少数。” 张汝霖摇了摇头道:“身在朝野,你说什么都行,但一入朝堂之上,即入众矢之的。” 袁宏道道:“因此林相提及循序渐进,也先安这些人之心。既然大刀阔斧之事难为之,那么就绵绵用力,久久为功,最后循序渐进,水到渠成!” 张汝霖叹道:“难怪房师与我说,林相如今如履薄冰,实在是一点不错。他今时今日这位子,一旦说错了话,行错了事,必遭来众谤,一旦不慎就是舟覆人亡。” 袁宏道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近来朝野上下有关于三贤五子,四达八骏之说越来越多,你可知为何?” 张汝霖闻言惊道:“三贤五子听过,但四达八骏又怎么说?” 袁宏道道:“四达指得是萧以占(良有),方中涵(从哲),叶进卿(向高),还有一位就是你的房师。” 张汝霖闻言色变。 “至于八骏则是李沂,翁正春,史继偕,周如砥,林材,于玉立……” 张汝霖出声打断道:“这些人都支持林相变法的,你的意思朝堂上已经有人开始罗织这些。” 袁宏道道:“没错,就如同当年乐新炉所作的‘三羊八犬十子’一样,表面看来好似是赞誉之词,实际上却是评议公卿,再流传飞语,此中怕是有人在布一个局。一旦林相出了什么差池,就给我等安一个结党乱政的大罪!” 文渊阁值房。 林延潮这间值房原先是申时行所用。 万历十九年申时行致仕后,这间值房就一直空着。 当时天子准许申时行辞相的圣旨是让他回乡养病,等病好了再回阁主政。因为这个原因,尽管这间值房朝向宜人,但其他阁臣却一直不敢占用。 就算明知道申时行九成九不回来了,但只要有那一分可能也不会僭越。 但林延潮是何人?申时行的得意门生。 当初他在野时,申时行是一月一信的催他早日入阁,甚至还戏言‘我这间值房风水朝向都不错,你以后入阁大可据此,莫要将来便宜了外人哦’。 因此林延潮入阁后,选了这间值房,言下之意就很显然了。 但就算是申时行值房,但相比他在礼部的伙房可是逊色许多。 这阁臣值房虽有内外两套间,但一面摆满了红柜书橱,都是昔年作藏书之用。今日藏书被窃大半,已作公文密档之用。所剩办公之处就显得很狭促。 林延潮对此也只能用‘宰相的值房就是如此朴实无华且枯燥’聊以自(协和)慰。 另从公文密档来说,文渊阁的管理之糟糕。 阁臣阁吏窃书不说,万历十四年时,甚至连文渊阁阁印都失窃了。 文渊阁中印信也很有意思,各衙门章奏文移用的是翰林院院印。 而文渊阁阁印乃宣德时特赐,凡机密文字钤封进呈,至御前开拆,也就是专用于阁臣给天子上密揭之用。 结果如此重要的印信就这么在文渊阁无缘无故地失窃了。 当时申时行等几位阁臣上疏请罪,天子震怒之余下令厂卫彻查此事,现在十一年过去了,也没有结果。 所以天子不得不下令重铸阁印。 除了少数阁臣有单独赐印外,眼下文渊阁唯有一印,由赵志皋保管。 这日林延潮留宿当值。 看过公文后,天色将晚,林延潮步出值房准备散散步。 正好这时看见西间的沈一贯从值房步出。 今日沈一贯没有侍直,却也在阁里忙得如此晚,见此一幕,林延潮对沈一贯也是佩服, 国家之事不少都是焦头烂额,三人虽有巧妇难为无米之叹,但抱怨归抱怨,却依然勤勤勉勉维持着这个国家的运转。 沈一贯虽已是到了耳顺之年,但这等精力不逊色于少年人多少。 “林阁老!” “沈阁老!” 二人对揖。 一点夕阳斜照在阁中,一老一少碰了个对面。 在内阁中,首辅与次辅之间就是一对冤家。 几乎每个首辅次辅间恩恩怨怨,都可以单独出一本书来研究,当然这也不是绝对,三杨就是一段佳话。不过内阁间能一团和气的少,每位阁臣之间如何相处是一门学问。 既然见面总要聊上几句,林延潮向沈一贯‘请教’些阁务流程之事。这些其实林延潮早明白了,但一来是尊重,二来也是更慎重一些。 沈一贯一一解答后,邀请林延潮自己值房中叙茶。 二人于沈一贯值房对坐,两盏清茶于茶几上陈列。 沈一贯抚须道:“林阁老入阁不过数日,即已了若指掌,沈某实在是佩服之至。” 林延潮笑了笑道:“方才沈阁老赐教,倒是令林某大有所收获才是,不入阁不知国务繁重,如此也就罢了,最重要是事无巨细。” “那些地方官员及言官只知把事情报上来,为了免当处分,往往将事情说得极重,仿佛一旦不办朝廷就要如何如何了一般。但疆域那么大,百姓那么多,一个消息报上来,已是十几天以上,往返又是一个月。” “朝廷兵马钱粮总是不够的,如何用之?如何分一个轻重缓急?更何况国库空虚到这个地步,拆东墙补西尚来不及,又何谈防范于未然。” 沈一贯叹道:“林阁老所言极是,国事积弊如山,纵使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然而朝野下面不乏看戏之人,只知道盯着上面,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错的,办事的人总不如他们聪明。” 说到这里,沈一贯话锋一转道:“林阁老之前在新民报上所言,沈某看过了,实乃金玉之言。” 林延潮道:“不敢当,林某掌礼部,通政司事,有感于朝廷举贤之难故有感而发,不知沈阁老以为如何?” 沈一贯失笑道:“沈某以为林阁老哪里是有感而发,应该是有大文章才是。” “哦?” 沈一贯抚须道:“沈某当时初读也是不解,后来至府中想了半天,至尾往上读后霍然开朗。” “还有此事?” 沈一贯笑了笑道:“是沈某想起一句话,善作文章者正反可读。林阁老的文章从上往下读是一番道理,从下往上读才是宗旨所在。” “那林某要洗耳恭听了。” “老夫还是从叶心水(叶适)一句话才有感而发,他言‘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兴’。由此可见事功之学宗旨何在?在于通商惠工。欲通商惠工,须士农工商四民平齐,择贤方可四民平齐。” 林延潮道:“还是沈阁老见识过人啊!眼下矿监税使四处,动则以开矿之名拷打商贾。而苏州织造,景德镇瓷器都是天下第一等的流通之物,若货卖外国获利不知几何。可是苏州织工景德镇匠作每日应付皇差尚还来不及。这是林某的本意啊!” 沈一贯笑道:“难怪林阁老要君臣共治,政柄由天子与台阁共之,如此天子就不可擅作主张。但君臣共治不过是一句虚言,天下又如何当真?” “所以林阁老才以在野三年,换得天子复张文忠之名位。此事一成,下面之事自然而然就能破竹而下!是了,听闻林阁老一直以来与两淮盐商,闽浙海商交情不错?哈?” 林延潮随意笑了笑,现在他已不会恼羞成怒如此情绪表现于脸上。不过说来有些讽刺,后人都说东林党是江南大商人的代表,现在自己倒是被沈一贯将这帽子安在了自己头上。 何况沈一贯自己就是浙党领袖,居然好意思指责自己。 但见林延潮反是正色道:“又何止于盐商,海商?但凡正途经商,有益于国家民生的商人,仆不仅和他们交情不错,还要为他们撑腰,让他们继续为利国利民之事!沈阁老你说是不是?” “正是。”沈一贯淡淡笑了笑,端起茶盅呷了一口。 林延潮笑着道:“沈阁老老成谋国。此为仆所不及,今日不妨大家将话说开了,如此也是为了你我以后一并共事。” “正当如此,”沈一贯微微一笑道:“那沈某就把话说开了,这天下之事必作于易,必作于细。林阁老循序渐进之政不失为高论,可依沈某之见,人欲如炬,持之而行未尝不可,但火能烫手,欲也能伤人。” “工商也是如此,务国当以农为本,工商之事不过是雕文刻镂罢了。故而治国无不以卑名抑商,若崇商无疑是劝民逐利啊!” “这执政就譬如潮汐日月一般,潮涨潮落,日升月落,这是有为但也是无为,因为合乎天道变化,但若以己意加诸其上,就是无为也是有为了。林阁老要废矿监税使,政归清明,沈某支持,但以崇商来制之,不能少一事复添一事,不是无为之道。当然这是沈某一家之言,让林阁老见笑了。” “哪里,仆要多谢沈阁老不吝言才是。” 林延潮心想,他与沈一贯这里就政见不合,那么以后不是要一走一留。 林延潮道:“沈阁老说要贵本贱末,仆深以为然。其实国家的国用不足,只需一策即可奏效,且不用加赋。” “何策?” “不分官绅,与百姓一体纳粮!” 沈一贯闻言看向林延潮,不能有半字言语。 “若沈阁老有意,林某明日就拉沈阁老一起向皇上上疏力促此事,哪怕将这一腔热血都洒在金殿之上如何?” “这。” 林延潮道:“沈阁老,你我都知道国家之弊在何处?但为何坐在你我今日这位子却不去主张呢?因为你我知道稍一提及于此,就是与天下的官员为敌!这是激天下之变啊!” 沈一贯半响道:“这就重蹈张文忠公的覆辙了。” 林延潮道:“沈阁老说得好,林某也想政归清明,但朝廷继续放任不管下去,是令富者田连仟伯,贫者亡立锥之地。如此国不亡于外,也必亡于内。” 沈一贯听了林延潮之言良久不语。 二人的话题也就到此为止。 不久沈一贯离开文渊阁,林延潮于阁内目送他远远离去。 夜色已是昏暗下来,紫禁城内一片漆黑。 在随从引路下,沈一贯的背影有些孤单。 时代已是变迁了,无论沈一贯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路都要走下去。似他这一代官僚官场上的事精熟无比,但毕竟不能理解种种变化,他们终有一日要离开这个舞台的。 至于自己也终于有一天要离开的。 林延潮回到值房,看了一会公文觉得有些疲乏,继回到床榻上睡了。 睡到中夜,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与天子定下五年之期,当初是为了五年内自己进退有余,决策不受干扰的施政。但五年后若是收不了商税,也难以承受天子盛怒,但就是收了商税,以自己要挟天子恢复张居正名位之事,恐怕也难以在内阁继续留下去。 那么何人可以继自己政柄?将这条路继续走下去?难道到时候交给沈一贯吗? 想到这里,林延潮就没有了睡意,披衣而起于值房内徘徊。 沈一贯以反对张居正入阁,同时也反对新政,是天子留之在阁制衡自己的人物。同时他还是浙党领袖,现在朝堂上浙籍官员遍布,京师各衙门里不少都是浙籍吏员,而京师之中外地人中又属浙人居十之五六。 即便沈一贯现在为清议不满,但论扳倒他,谈何容易。 就算不选沈一贯,又会是何人? 是孙承宗?是方从哲?李廷机?五年之内,他们能够继阁位?就算能,他们身上也有这样那样不足之处。 还是萧良有?于慎行?但他们又未免太老成持重,不仅缺乏魄力和决断,而且也不能继承自己变法的理念。 如此想着想起天色渐明,不知不觉林延潮又一夜无眠。 ps:感谢我爱乖仔盈盈书友,成为本书第二十位盟主! 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祖制 文渊阁。 林延潮于值房内接见,礼部尚书于慎行,国子监祭酒萧良友,翰林院掌院事余继登,他们三人皆微微屈身坐于侧席。 “既是议了这么久,这两京十三省的乡试之事就如此定下吧!”林延潮呷了一口茶。 其余三人都微微挺直背心:“谨遵阁老钧命!” 林延潮笑了笑:“让仆送一送诸公!” 夕阳于西,将紫禁城内外镀上了一层金色。 但见余继登,萧良有走在前面先行告辞,而林延潮,于慎行二人落在身后款款而谈。 “治理天下,首在择贤,何为贤也?不单单是士人之贤,譬如子贡范蠡,也是商之贤也,墨子鲁班,工之贤也,神农嫘祖,农之贤也。让百姓以贤为师,树立风气,让四民平齐,正天下之本。” 于慎行道:“故而阁老以贤为师,运于科举之中。”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今岁的乡试,明年之会试,都是我入阁以来着手要办的首先之事,要为国家多取些经世致用之才。” “何为经世致用?就是不拘一格的人才。我们以往取士,书呆子取得太多,身为官员不识桑麻,不知匠造,不懂经济,不通民生,这样的官员不说他们能不能为官一任。只说不知如何通商惠工,又如何真正懂得何为四民平齐呢?这任贤之道,仅凭一个德字,不足以造福于百姓,还必须德才兼备啊。” 于慎行道:“阁老所言极是,能通商惠工就是经世致用,能经世致用方即是才。但是以往在会试中用经史并重择才,已经引起不少非议了。又在乡试之中放宽,恐怕下面的人又要起议论了,甚至引起士林反对。”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也想让天下读书人多等一等,但时不我待。用事变法,非要有一帮能知经世致用的博才通才不可,而当今之士不如唐宋多矣。故而我才主张不仅是要于会试上,乡试必须在策论上着重于经世致用,至少不亚于经义八股的分量,边远之地可以稍稍酌情,但两京乡试必须一寸不移。” 要知道明清两朝经义取士,非常折磨读书人。很多投机取巧之辈,都在乡试会试的大题中用过去背诵的程文往上套。甚至出现了七道经义题蒙了七篇最后考中进士的例子。 考官对此不以为然,反而欣赏此子记忆力超群。而在童试中为了避免如此蒙题局面出现,只能考各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截搭题,所以与其如此倒不如扩大考试范围。 不过林延潮在会试中的改革,还是遭到不少读书人反对的,因为书籍很贵,很多贫寒考生除了四书五经又去哪里买书拓展知识面。 清朝洋务运动后,有识之士也意识科举取士之弊,也增加了策问题的分量。 当时有一题目,项羽拿破仑论,顿时考倒了一大片考生。 一位考生满是疑惑地答曰,夫项羽乃拔山盖地之雄,岂有一破轮而不能拿乎?非不能也,势不必也…… 今人看起来是笑话,但在当时却不是,而作为一名官员,不敢说各个方面精通,但知识面一定要广,对于各行各业,方方面面都要知道一些,最好还必须有快速学习的能力。 这不是单单用经义取士就可以培养出来的。 因此不少官员们就只能什么事都交给科举不行,却能经世致用的师爷来办了。但权力的托管,必是弊病丛生。 所以会试当初经林延潮改革,已经是一个经义策问并重的局面。 这些年会试策问题,考官们已是经常出一些真正经世致用,甚至于直指时弊的题目,一扫过去头场七道经义题定去留的弊习。 现在赴会试的考生,就算蒙对前面七道经义题,但后面的策问题言之无物,就算经义题答得再花团锦簇一样要罢落。经义定去留,策问定高下的科举规矩一去不复还了。 而之前担心考试范围放宽导致贫寒读书人落第局面并没有发生,相反有志于进士的举人,继续在各间藏书丰富的书院中继续深造,与师长同学切磋经世致用的学问,不少地方嬉游散漫的学风甚至为之一改。 现在此策从万历十七年会试至今,其中也不是没有反复过,如万历二十二年时,林延潮不肯赴任大学士,朝野上下不少人打算废除此法,重新回到纯以经义取士的路线上。 林延潮曾致信给赵志皋,张位让他们不可动摇,同时抱病出任礼部尚书的罗万化也是不赞成,故而万历二十三年会试仍旧如故。 至今此策已经行八年,林延潮入阁后将会试这一套再推广至乡试之中。也就是说将科举改革的对象从脱产读书的举人,再拓宽至脱产读书的秀才身上。 别看这一步,已是从影响数万人扩大至几十万人的命运。 于慎行听到林延潮的解释后叹服道:“我终于明白为何阁老当初所言,治国贵在长策,贵在绵绵用力,久久为功。这治国之道就必须循序渐进,一而贯之,于某不才,唯有全力去办!” 林延潮放缓脚步道:“还有乡试正副考官人选一定要慎之又慎,若所选考官不合适,不仅误了国家的抡才大典,更不知误了天下多少俊才。” 于慎行闻言从袖中抽出一个条子道:“此事我与余掌院商议过了,对于考官人选预拟了一个名单,特来请阁老过目。” 林延潮看了名单上列着的翁正春,史继偕,周如砥等名字,点点头道:“果真都是德才俱佳,通变开明之士。” 林延潮将条子还给于慎行又道:“此外还有两京十三省的卷子,礼部勘磨必须要严,无论正卷备卷草卷都不可少,若有通篇不知所云之词,又能及第者,发现一例查办一例,放出话给这些考官,就说若查出有鬻卷之事,本阁部必予以重究。” “最后推举上来的两京十三省正副考官必须再经过内阁考试堪合,若不合意者一律罢落。” 原先乡试考官是由礼部,翰林院复核,不过走一个过场,但现在林延潮将权力拿到了内阁中。当然此举侵犯了权力边界,容易引起礼部不快。 但见于慎行叹道:“阁老所虑之深,于某实是感慨良多。不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阁老答允。” 林延潮笑道:“可远兄只管说就是。” “等众考官考完出京时,还请阁老赐见一面,亲自耳提面令一番。” 闻于慎行之言,林延潮会心一笑:“这有什么难处,乐意之至。” 于慎行也是笑了。 “还有一事,礼部右侍郎空缺,可远兄心底有什么人选?” 于慎行想了想道:“少詹事冯琦可,不知阁老意下何人?” 林延潮笑道:“那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于慎行亦是抚须笑着。 这冯琦是于慎行的年家子,推举他出任礼部右侍郎,当然是林延潮识贤用贤。 不仅冯琦,林延潮这一次回朝,也是力荐邀钟羽正回京任太仆寺少卿,于玉立复官刑部郎中。 这二人当年都因林延潮焚诏之事牵连,钟羽正担心被王锡爵打压主动辞去了吏科都给事中之职位,而于玉立则为林延潮不平上疏辞官回家。 现在林延潮入朝后又重新向吏部推举了二人。 再说孙丕扬不容于张位辞官回乡后,接替他出任吏部尚书是南京吏部尚书蔡国珍。 张位鉴于一直以来的阁部不和,一心要寻能够支持自己的吏部尚书。蔡国珍为张位的同乡,于是张位在对方出任吏部尚书的事上出了大力。 但哪知道蔡国珍出任吏部尚书后,却没有完全投靠张位,竭力让吏部的人事权独立于内阁中。 对于此朝中清流也不好说什么,拿他与宋纁,陈有年,孙丕扬等几位前任吏部尚书比较,风评中称蔡国珍风力虽稍逊,但情操自持甚高。 无论怎么说蔡国珍出任吏部尚书,终于使一向激化的阁部之争稍稍缓和下来。内阁在张位的主持下权力得到集中。 而对于林延潮所请钟羽正,于玉立二人,蔡国珍自不会驳林延潮的面子,但也没有得到提拔,不过是原官复任而已。 可是在推举冯琦出任礼部右侍郎之事上,仅仅是蔡国珍,于慎行支持不够,三品以上官员任命需经九卿廷推。 林延潮在此事上要得到张位支持方可,此外总督义学侍郎自林延潮离京调至朝鲜前,就空缺至今。林延潮打算推举萧良有出任,至于空缺出的国子监祭酒林延潮则打算推举叶向高。 推举冯琦,萧良有,叶向高他们中任何一个并不难,但一开口要推举三个,此事上他与张位尚未有默契。 这日林延潮回府得知汤显祖求见。 林延潮闻此微微一笑,汤显祖现在是郭正域的幕僚,同时与张位关系极佳。 汤显祖与张位如何结缘,要从张居正说起。 当年张居正为了给张懋修,张嗣修中进士造势,故而请天下名士为他两个儿子炒作声誉。 如沈懋学,汤显祖,萧良有都在邀请之列。但汤显祖委婉谢绝,结果没有中进士,最后去南京国子监游学。 而当时张位因为替反对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的赵用贤,吴中行等求情而被贬至南京国子监任司业。 于是二人就在南京国子监相识,因为他们都得罪过张居正,且都是老乡,又是师生关系,故而二人相识后交情极好。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二人交情一直保持了多年。汤显祖的牡丹亭第一次排演就是在江西滕王阁,当时已经下野的张位与南昌官员一并观看,赞不绝口。 汤显祖作为郭正域的幕僚后不久,就被派到京中打点关系。因为有汤显祖,张位这层关系,郭正域在辽东巡抚任上很是顺手。张位让林延潮推迟入阁的意思,也是汤显祖在其中代为奔走。 “义仍久违了!” 汤显祖看着林延潮也是感慨良多,当年二人一起考进士,后汤显祖到燕京时报做事,报馆查封后,他又浪迹天下。 辗转多年,不知不觉间这位当初的后起之秀已官至宰相。 二人说了一番别来之情,方才坐下。 汤显祖道:“我这一次来,是张次辅有几句话想与阁老商量。” 林延潮心道,我也正想与他商量。 汤显祖问道:“阁老可知皇长子婚冠之事?” 林延潮点了点头,此事要从万历二十四年说起,当时赵志皋等内阁大学士及群臣一致请求天子给皇长子上冠礼。 在此事上,文官们打起了小九九。这事关乎一个问题,就是皇长子冠礼时就要定名分了。 皇长子是亲王就要用亲王礼服,若是太子就要用太子的礼服。 若是用亲王礼服,也就是倒退到三王并封的路线,那么必然是满朝大乱,无数文官又要宁可乌纱帽不要,也要来骂天子了。 但若用太子礼服,那就必须要先册立太子。 其实群臣就是用这个办法,变相劝立东宫。天子与大臣们争夺这么多年了,直接劝立太子就是找死,所以用加冠来迂回劝立。 本来皇长子出阁读书,局势已经很明朗了。但天子对皇长子加冠这事上又犹豫了。 万历二十四年整整一年过去了,天子就是不表态,反而问了一句令人气结的话,皇三子什么时候出阁读书? 到了万历二十五年三月,大臣们又急了。 汤显祖道:“首辅因老病已在家休养一个月了,而陈阁老也是染疾病重,怕是时日无多。身为次辅张阁老于满朝议储的舆论之中,看来势必又要替元辅挑起这个头来。” “真是难为次辅了。”林延潮叹道,这倒是他心底话。 “次辅说他一人势单力孤,想问一问阁老意下如何?” 林延潮道:“不知为何次辅不亲自与林某商量?” 汤显祖道:“此间有些难言之隐,在阁内人多口杂,次辅不方便直言。这些年来,元辅年老体弱,国事多由次辅代劳,之前吏部与内阁不和,也是次辅以雷霆手段处置。而这一次百官请皇长子婚冠,元辅又不出面,而又是让次辅来办着实为难啊。” 林延潮听了神色有些变化,缓缓道:“我明白了。” 汤显祖道:“次辅言林阁老是自己人,才托汤某将这些肺腑之言道出。” 林延潮想了想微微笑道:“眼下元辅称病在家,只要次辅能将皇长子婚冠之事办成,那么以如此大功,晋位首辅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汤显祖垂头拱手道:“阁老真是慧眼如炬!” “你转告次辅,此事某必鼎力相助!”林延潮笑道。 汤显祖闻言大喜道:“有阁老这一句话,次辅就放心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万历二十五年四月,紫禁城又遭雷火,这一次波及慈庆宫附近。 幸亏宫人防御得当,不过烧毁了几十间屋舍,但皇长子无恙。 但因此事京内顿起波澜。 就在紫禁城失火前,张位象征性的征询正在养病求退的赵志皋意思后,就彻底将他放在一边。下面张位与林延潮,沈一贯一起联名在奏章里上奏,依大明会典皇长子十二或十五行冠礼,婚礼则以十五十六为期,故而奏请天子在今年行冠礼,明年行婚礼,至于皇三子出阁读书可以在明年办。 这主意是张位提出来的,他是绞尽脑汁,才出了这个主意。同时他心底也有小九九,赵志皋求退,眼下他若将皇长子册立的事办下来,那么无疑将会声望大振,如此能够顺理成章地取代赵志皋。 张位心想皇长子冠礼,婚礼与皇三子出阁读书的时一起提了,天子这回总不能装着不知道或者答允一个否定一个吧。 不过张位还是低估了天子的下限,但见天子回复说,既然如此,皇三子就定在明年春出阁读书,皇长子冠礼,婚礼令礼部议一个日子…… 皇三子不必议日子,而皇长子议一个日子的意思就是待定。 一个月后慈庆宫失火。 这一天几百名官员拥在皇极门门前,张位率众大臣们以问安的名义,再度请天子早行皇长子册立冠礼,婚礼。 大臣们的理由也很充足,皇长子之事一再拖着,那么这一次慈庆宫失火就是一次告诫。 所以张位与大臣们在皇极门前集体请求天子早行冠礼,若是天子不答应,他们就不走。 林延潮默然站在张位身旁,与他一起顶着日头等候旨意。 林延潮很明白天子的心意。 自从皇长子出阁读书时,大臣中其实不少人也是早看出来了,对于储位天子早意有所属。 但现在这一幕有点类似天子很乐意要大臣们如此三请五请地求着他,至于大臣们似也很乐意作秀,将来有一天也好论一个拥立之功。 不久田义与一干穿着红袍的太监从皇极门小门步出。 百官们正被日头晒得头晕眼花,一见田义却都是打起精神,又变成了一副我能够再站两三个时辰的样子。 “诸位大人都散去吧!皇长子何时冠礼,婚礼,皇上心底早有打算,咱们这在这里拄着,是要置皇上于何地呢?” 众官员们闻言不答。 田义走到张位,林延潮,沈一贯面前几乎低声哀求道:“几位老先生,百官聚集在此也不是个办法,求求你们发个话吧,让诸位大人散了吧!” 张位看了田义一眼问道:“今日在场的都是忠心于社稷的大臣,皇上没有旨意,我等是不会散去的。” 田义道:“这……” 张位微微笑了笑道:“如果皇上有旨意,那就请田公公宣旨吧!” “张老先生,你这是何苦来自讨没趣呢?” 张位道:“皇长子出阁读书三年,储位至今未立,百官皆归罪于内阁。今日乃仆职责所在,无论如何定要请圣裁!” “好吧!”田义点了点头。 然后田义看向百官,尖着嗓子道:“诸位大人,皇上有谕,慈庆宫年久失修,又兼这一次失火了,如果在此为皇长子加冠大婚,岂是体面之事?故而着令户部先拿出一笔钱来修葺慈庆宫,如此加冠大婚之也可进行。 张位等众官员们闻此都是精神一振,有个说法就好了。 张位看了一眼身后的户部尚书杨俊民,杨俊民向他点了点头。 张位当即道:“皇上所虑周详,此臣等万万不及,还请皇上放心,此事众臣工必竭尽所能。” 张位又道:“田公公,不知皇上修葺慈庆宫需用多少钱?” 田义笑了笑道:“不多,两千四百……万两!” 此言一出,百官骇然。 一位耳朵不太好的官员点点头道:“不多,不多,拿个两千四百两修个慈庆宫,这是太子应有的体面。” 一旁的官员闻言无不翻白眼。 “田公公,太仓一年之税入也不过四百万两?你可是传错了话?”张位面色铁青地问道。 田义连忙摆手道:“张老先生,咱家哪有这个胆子敢假传错传圣旨?皇上金口两千四百万两银子少一个钱都不行。” 张位闻言后,顿觉的双手冰凉,一阵头晕目眩,一旁的林延潮听得真切,此事虽是由张位挑头,但身为三辅的他也是不免有些感同身受。 两千四百万两? 这话也是一国之君能讲的? 你真tm好意思? 林延潮微微搀住张位道:“次辅……” 张位摆了摆手示意无妨,然后向田义正色道:“两千四百万两,此乃六年之国入,朝廷上下,天下臣民还需六年不吃不喝才可积攒这么些钱财来,何况现在太仓年年亏空,还请公公将仆的话禀告陛下!” 田义苦笑道:“张老先生,你就别为难咱家了,咱家只是奉旨来传个话的,有什么话你还是上本和皇上说吧,诸位大人既是已经得了旨意就散去吧!” 说完田义向张位,林延潮,沈一贯挨个欠身赔笑然后才离去。 而张位立在皇极门前的台阶上,良久无语。 沈一贯凑近林延潮道:“为今之计还是劝次辅及诸位大人退去,再作计议。”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沈阁老,你看……场下。” 但见广场上百官议论不休,不少官员义愤之情溢于言表。 林延潮道:“今日之事,百官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一旦激起众论,犯天下清议,到时争相上疏,到时阁内就不得清静了。” 沈一贯见这一幕也知林延潮说得对。 而这时候,突然一阵喧哗! 但见一名官员怒声道:“郑指挥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众人看去,但见是锦衣卫带俸指挥使郑国泰。此人是郑贵妃兄长郑承宪之子。之前令吕坤罢官的《闺范图说》一书正是郑贵妃授意郑承宪与他父子二人刊发,并擅作主张将郑贵妃名列其中。 不少官员对郑国泰早有不满,但碍于其国舅的身份上,却不能如何。 但见郑国泰在百官面前侃侃而谈道:“没什么,我也是皇长子计较,诸位只是一心请旨意,如此又将君上与皇长子的父子之亲置于何地?” “但是诸位大人,说得也有道理,皇长子今岁已是十六岁,正是适婚之龄。故而我想不可拘泥于古礼,可先冠婚,后册立!如此也是为了皇长子计,为了陛下计啊!” 此言一出,百官一片哗然。 而且竟有不明所以或别有用心者替郑国泰鼓噪。 郑国泰目视百官自觉得计,眼下赵志皋病退,陈于陛病故,张位受挫于君前,正是他出来引导舆论的时候。 于是他就在此公然与官员商议,皇长子应该先冠婚,后册立。一旦事成,不仅天子的烦扰自解,皇长子册立之事也可以继续拖延下去。 郑国泰当即从袖中拿出奏本,对身旁官员道:“这是本官起草的奏本,不知诸位以为如何,还请大家先行看过!不论上与不上,总是一个办法!” 有的官员心想,郑国泰这厮好是无礼,待我从奏本中寻他错处再行批驳。哪知郑国泰正要如此,只要有了话题,就有了争论,到时候自有持支持与反对正反之间的读书人,而他正好乘势将水搅浑。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言道。 “拿来与我看看!” 郑国泰抬头看去,见到面前围着的百官已是左右散开。 但见一名身着大红蟒衣,腰佩革带的大臣负手走下台阶来,他经行之处官员无不退开数步,躬身行礼时口称阁老。 此人正是三辅,文渊阁大学士林延潮。 “拿来!” 面对如此气势之下,郑国泰顿时脑中一白,不由自主地伸手将奏本交了上去。 林延潮拿起奏本看也不看一眼,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祖制,本朝外戚不得与闻政事!” 说完林延潮将奏本掷在对方脚下,郑国泰被面斥后,满脸通红地从地上捡起奏本狼狈而去,只闻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而台上的张位,沈一贯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二人不由心道,若非林延潮今日不知道如何收拾。 但不用想次日肯定有无数言官弹劾郑国泰。如此将祸水东引至郑贵妃那边去,而他们也可顺势下台了。 皇极门那场风波自有讲官将此禀告给了皇长子。 慈庆宫依旧是那等破坏的样子。 皇长子听完禀告后,继续在殿中默默读书,而孙承宗伺立一旁。 方才皇长子听闻那两千四百万两之事一言不发,这令孙承宗有所担心。 见皇长子仍是用功的样子,孙承宗不由道:“殿下,今日差不多,可以歇一歇了。” 皇长子笑了笑道:“书犹药也,善读之可医患也。先生交待的话果真有道理,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多读读书,心底也就能够通透。” 孙承宗垂头道:“殿下能用功,为学必能日增,不过万事也当适度啊。” 皇长子合上书卷望着户外道:“这气候已是较寒冬腊月时好多了,至少不用在殿内升炭。” “去年冬天时,宫里运来的炭火烟气很大,在殿内生炭十分呛人,但不升炭却又冷得发抖。” “故而只能升一会炭,又停了一会。我就趁着这空隙去走一走逛一逛。但在外人看来,宫里送来的劣炭极多,如此看似有多关怀我一样。” “殿下……”孙承宗垂头道,“是我等无能。” 皇长子摆了摆手道:“先生万万不要这样说,这样外甜内苦的滋味,我倒也还是过得。至少几位先生都是极看重我的,比当初在宫里整日看人脸色好多了。” “只是我……我还是想回宫里,我……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母妃了。我都差一些忘了母妃的样子,只是在夜中常梦到母妃来看我,但我却是如何也看不真切。等到真要看清了,梦倒是醒了,枕上已是湿了一大片。” 孙承宗闻此不由垂泪。 “我知道父皇将我安置在慈庆宫是有意栽培,是为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但我倒是羡慕三弟与贵妃娘娘,能够一家团聚,而我却见母妃一面也难。” 孙承宗拭泪,摇了摇头道:“殿下不可有此念头,现在百官都在请册立殿下,皇上纵使顾念父子之情,但也是不愿在这场合下看见殿下,万一生出什么事来则功亏一篑。等殿下婚冠之事一定,再行奏请不迟。” 皇长子闻言愣了半响道:“好吧,就依先生所言,我再读读书。” 孙承宗忧心道:“殿下只要记住外朝的大臣们都是心向于殿下,朝中纵有少许奸人也不成气候。” 皇长子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之前若非林阁老,三王并封之事已成,今日在皇极门前,却又是林阁老仗义执言,这份恩情我不知如何报答。” “林阁老不仅是为了殿下,也是维护社稷纲常。等殿下等正位东宫后,形势必是比今日有所改观。”孙承宗说到这里自己都没有底气。 皇长子道:“这些年多少台阁,官员因我的事被罢官,被流放,我在慈庆宫住的是战战兢兢,我看除非林阁老当国,否则我就没有出头之日。” 孙承宗为难道:“殿下,现在不可操之过急,何况林阁老这才刚入阁,根基未稳……” 皇长子道:“孙先生放心,我没有勉强林阁老的意思,他是如仙人一般的人物,就连功名将相,也不过顺手而为之。当初他主张为张文忠公恢复名位,我就知道他是要为救时宰相的!若有机会替我转告他,还是以国家大事为重!” 孙承宗看着皇长子有些吃惊,他没料到皇长子居然如此聪睿,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凭心而论皇长子的才干确实一般,但有这番见识已经是胜过古往今来许多帝王。 孙承宗不会将这些话直言道出,否则就是谀君了。他收敛心神,而是道:“殿下放心,孙某必会转达此言给林阁老,再说就算不用林阁老,首辅次辅也会将大事给殿下办妥的。” 皇长子点点头道:“我可以等,只是首辅已是连疏求去了,仅凭张次辅办得到吗?今日百官奏请如何,你也看到了。是了,先生,多与我说说朝局之事,阁内几位大学士如何?他们与林阁老又处得如何?” 此事平日里孙承宗与同门们早有议论,但如何与皇长子禀告又要考虑一番说辞。 孙承宗想了想道:“现今文渊阁内,首辅赵阁老,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除了统筹大事外,细致繁琐的政务都是由张次辅主持。” “张次辅为人果于自用,正道直行确实是宰辅之选,但是张次辅精悍敢任之余,政事多所裁决,难免遭来些议论。当初林阁老初入阁时,首辅有意让林阁老一起参预政事,但林阁老没有答允,而是主管科举的礼部,主司舆论的通政司。” 皇长子听了细细品道:“是啊,次辅果敢任事固然是好,首辅久而久之心底多少担心朝政失衡,故林阁老新入阁之际要他一起参预政事,这既是器重之意,也可能是为了化解与次辅间的矛盾。” 孙承宗露出欣然之色道:“殿下所言极是,其实入阁之初,不宜挑任大事,后张次辅将朝鲜事相托,林阁老明知朝鲜局势不稳,隐患极大,易从小变至大变,但仍然毅然受命。” 皇长子道:“若不是如此,就不是林阁老了。对了,还有一位沈阁老如何?” 孙承宗想了想道:“沈阁老是谨慎之人,他虽以廷推入阁,但却不自持,一直与首辅,次辅相处甚睦,不过林阁老入阁骤然居于其上,就算是圣人恐怕也是有些不喜的。” “这张,沈两位阁老在阁经营多年,在朝堂上自有门生故吏,所以林阁老这一次虽受命于危难之际,欲匡扶天下,但一时之间还需与同寅多多商量。” 皇长子徐徐点头道:“阁臣之间恭谦事君,共襄政事,此乃国家兴盛之兆。” 孙承宗心底不由欣慰,真不枉费了他这些年的讲学效劳。 此刻皇长子悠悠地道:“我若有继承大宝的一日,必用林阁老,孙先生这样的栋梁之才,放手整顿朝纲,绝不为肘制之事。” 孙承宗闻言神色一凛。 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商税 文渊阁。 林延潮的值房外,但见新任应天巡抚李汝华,正在班椅上扶膝静坐。 两淮盐税李汝华改革有功,虽说历经波折,但淮南盐法终于确立,名为纲运法。 这纲运法起于唐时刘晏,然后由林延潮向李汝华建议改之。 这纲运法就是包税,补买。 由盐商认领窝本,窝本上无名者不得加入,名列窝本上的盐商每年给朝廷盐税,至于盐税中间流程,盐商一己负责,可以直接面对盐户收盐,不用经盐运司,至于朝廷只作监督之责。 此法一出,赞成反对之声皆有。 当初林延潮托李汝华给申时行的管家申九在窝本加上名字。 李汝华当然造办,申时行下野后申九也到扬州过起了自己日子。 他听闻申九初时也尝试曾经营盐业,但是最后还是觉得不划算。最后申九将窝本上的盐额拿到引市上贩卖,其他没有名列窝本的盐商就可以向申九购买贩盐的权利。 申九凭此获利不尽,过上了富家翁的生活。 申九身为管家就已如此,申时行又从中拿了多少,这就非李汝华可知,他也不敢过问,毕竟当时他已从巡盐御史任上退下,其中细节恐怕只有林延潮与申时行二人知道了。 纲运法给不少盐商买卖窝本获利的机会。 当然盐商若没有依时缴纳足数的盐税,就要被朝廷罚得倾家荡产,但此事概率太小了。 虽说纲运法弊端不少,但拖欠多年的淮南盐税总算是一钱不少地给朝廷收上来了。李汝华也因此一路升迁,现在已升为应天巡抚。 现在两淮盐商食髓知味,一直要求李汝华建议朝廷在淮北也推行纲运法。 李汝华知道即便他现在身为应天巡抚,此事他也说了不算。 而朝廷上能说得算的,不过三五人,而让他在值房外等候接见的大学士林延潮就是其中一人。 不久但见阁吏又引过一名‘大汉’前来。 李汝华看了对方一眼,此人身材魁梧高大,但面容有些粗犷,实难称得上朝廷命官的样子。 居然这样的人,也可以出入文渊阁如此机要重地? 但见阁吏对他道:“阁老还在见客,你在这等着吧!” 从这名官员官袍上补子看出是一名五品官,而且腰间还挂着牙牌。 一名五品京官也是堂堂廷臣了,但阁吏说话口吻就是如此,有等除了值房里坐班的宰相外,其余官员都一样的感觉。 李汝华坐在椅上没有起身,对方向他施礼通名。 原来是工部员外郎毕自严。 李汝华心底琢磨,以往似有听过此人的名字。 还来不及多想,但见林延潮值房大门一开。 一名二品大员负手步出,李汝华不敢托大,起身行礼。 “下官李汝华见过大司农!” 户部尚书杨俊民微微停下脚步,上下看了李汝华一眼笑道:“是,茂夫啊。” 二人闲聊两句。 两淮盐法改革,徽商与晋商为窝本名额分配争得面红耳赤,几乎撕破了脸。 李汝华暗中倾向于徽商,而杨俊民却是晋商一边。 李汝华本担心杨俊民不会给他好脸色,但现在看来自己多心了。堂堂大司农这些小事哪里在他老人家的心上。反而杨俊民还赞他当年两淮盐法的事办得不错。 随即一旁的毕自严也向杨俊民见礼,不过杨俊民对此人没什么好脸色,只是点点头作罢。 而这时中书舍人王衡已在站在一旁。 杨俊民与李汝华说话时,王衡在一旁恭候,没有出声催促。 等杨俊民离去后,王衡方才上前对李汝华,毕自严道:“还请两位一并进来吧!” 李汝华有些吃惊,他本以为林延潮会单独见自己,哪知会与此人一起,莫非这毕自严有什么过人之处? 随即李汝华,毕自严来到值房。 一进值房李汝华但觉得一阵凉意袭来,此时已近夏天,天气有些炎热,但值房里凉气从何而来。 李汝华转念一想即明白,作为阁臣的体恤之典,每年这个时候天子都会命皇宫从冰窖拉来冰块,给予在宫里办事的阁臣消暑。 如此看来想必是为了消暑,林延潮在值房摆了冰桶。 换了一般官员,此举实在太过奢侈,就算有此财力也不敢在明面上用。 不过作为天子所赐恩典,内阁大学士是为数不多可以公然使用的。 值房内,林延潮着棉衫靠在案几侧的摇椅闭目养神。 似听到脚步声,林延潮睁眼坐直身子。 李汝华见林延潮双眼中有些血丝,不由默默叹息。他余光看到案几后大匾写着‘鞠躬尽瘁’几个字心底更是感慨,林延潮入阁后真做到这几个字了。 林延潮似留意到李汝华的目光,看了一眼此匾笑着道:“茂夫年兄,此匾是紫柏大师所赠,换了旁人林某不敢收,但大师所赠倒是却之不恭了。” 李汝华知道紫柏大师是当今佛门四大高僧之一,其声望之崇高不言而喻,当今在野的士人中除了李贽外,无一人可与他并列。 而今林延潮方一入阁,紫柏大师即托人送来此匾,可是将林延潮比作了蜀相诸葛亮,此实可称之为民心所向。 但是明朝此国势可谓内忧外患,林延潮面对的艰难丝毫不逊色于兴复汉室。 李汝华想到这里,一时失语。 李汝华与毕自严行礼后入座,林延潮则坐在摇椅,他今时今日地位,此举不算失礼。 李汝华此来先感谢林延潮这一次廷推上支持他为应天巡抚。 林延潮闻言淡淡笑了笑,至于毕自严则是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李汝华自不会理会毕自严,而是道:“下官即将赴任南京,临行前拜读了阁老于新民报上所言深有所获。” “下官窃以为朝廷之政本在士,在农,在工,在商,四民平齐,不应当以何为轻以何为重。以往重农抑商,太过偏废。宋朝时朝廷税入大半在于商税,农税次之,而到了本朝以农税为重,地方州县中农税占了九成以上,若朝廷继续放任,为商者日益奢靡,为农者日益贫困。下官此去应天,可否在此事上有所作为,还请阁老示下。” 林延潮不置可否,对一旁毕自严道:“南直隶赋税之重在于苏州,听闻景会曾任苏州推官,苏州府赋税如何?” 毕自严道:“回禀阁老,自万历六年,苏州府实行一条鞭法后,政本为之一清。如糙米,小麦定以四石折银一两。粳米,糯米定以一石七钱。一匹绢折银七钱。夏税三万两,秋粮六十五万两。” “至于钞关上,原先朝廷以每钞钱十贯二十文,折银七分。而今一千贯不过折银六钱。而古钱一千文折银一两六钱,嘉靖钱一千文折银二两五厘,合计钞关税为六万五千两。” “至于盐税不过四千两,杂课也不过两千两百两,还不如徭役折银十一万五千两,朝廷以每石两厘六毫摊派。苏州府合府税赋一年达九十万两,但钞关,商税,加上盐税一共不过七万两。” 李汝华对毕自严有些刮目相看,此人实是干吏。 李汝华道:“正如毕大人所言,朝廷的商税有禁榷,关津之税,市肆之税,为何苏州府之商税去除钞关外如此之少。其因在于天下州府之中,唯独苏州一府不收市肆门摊税。” 林延潮明白,李汝华暗指苏州织造孙隆。 这一次天子开征矿税后,孙隆一人身兼苏,松,常,镇四地税监。 苏州当时的规矩是只征行商,不榷坐贾,商税的大头靠浒墅关钞税六万五千两撑着。 孙隆任苏州织造多年,与百姓一直相安无事,还多次请天子宽免苏州织造。但天子也是缺钱急红了眼,下令孙隆开征商税。 得了天子之命后,孙隆即对苏州商贾收市肆门摊税。 要知道苏州乃天下最富庶之地,一年商业流通金银达几千万两,若真要征收营市肆门摊税,少说一年可得几十万两。 但不知是孙隆太贪婪,还是下面人乱来,他们制定的商税极高,肩挑步担,十抽其一;各色店铺,十抽其二;机坊则十抽其三。 此举顿时遭到了苏州织户的反对。 因为织户本就承受着织造重役,每年机户就要为织造局提供丝绸作为皇家之用。 孙隆再对织户征收商税之下,导致了苏州织户起义。 当时苏州有一织户名为葛成苦于催征,于是决心举事。他振臂一呼,顿时得到千人响应,万人支持,将孙隆手下的税官税吏杀了不少,孙隆一把年纪了不得不翻墙逃离苏州。 此事一出,官府派兵镇压准备收罗起事百姓,葛成却主动自首,出面一人扛下所有。 苏州全部士绅百姓联名上疏为葛成求情,甚至申时行也来信再三过问。迫于压力,苏州官府不敢处置葛成。 听李汝华这么说,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道:“抚台所指是进来苏州府税监之事吧,此事本阁部略有耳闻,这以往农民起事,朝廷都要追究地方官之责,再行安抚,那么机户起事朝廷就不问责任,也不安抚百姓?民者,国之本也,不论是桑农,还是机户都是四民之一,皇上的子民,我等为官当一视同仁,心中不能有丝毫偏移才是。” 李汝华离椅躬身道:“阁老所言极是。” 林延潮伸手示意李汝华坐下,然后笑道:“如李抚台所言苏州的商税每年经手几千万,朝廷却不能征一文,以至于国库税入少了这么大一块,此事朝廷绝不能坐视不理。但是要如何催征?如今此法行不行?这些又另当别论了。” 李汝华闻言大喜道:“启禀阁老,这些年来苏州徒有重赋之名,却没有重赋之实。当时一直以来苏松地方官员在朝廷为官太多,一旦要对苏州府征收商税,恐怕难以成事。” 李汝华此话说的是事实,明初时朱元璋就对苏松实行重赋,然后还规定了浙江、江西、苏松人不能在户部任职,据说此举是生怕有苏松的官员有私心。 即便如此,朱元璋还是不放心还在圣训了加了一句‘后世有言更祖制者,以奸臣论’。但太祖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苏松田赋虽极重,但还是在商税上钻了他老人家的空子。 所以苏州徒有重赋之名,却没有重赋之实。 至于太祖防了苏松官员不能进户部,却不能防其他,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申时行,王锡爵这两任首辅都是苏州人士。 这时毕自严突出声道:“阁老可向皇上建言废除苏州织造,如此换取朝廷上下通过对苏州征收商税。” 李汝华闻言身子,第二度对身旁这名粗犷大汉刮目相看。 毕自严缓缓道:“国初时岁造一年不过一千五百余匹,到了天顺年间已加增至七千匹,至今上亲政后岁造增至万匹,如织彩大红纱一匹值银十五两,但织造局命苏州地方官府只给银六两五钱一匹。其中为中官盘剥无数,以至于苏州机户几无喘息之地。” “下官以为可以免去苏州织造局,开征收商税,再拿出部分苏州府商税所入,充作内府金花银,再从民间选定皇商为宫中织造。如此皇上,官民皆是给便。” 李汝华闻言摇了摇头道:“此事牵动皇上,中官,织造局,苏州官府,士绅,商贾,机户多方,此中彼此利益纠结,要动刀子着实不易,此事还需三思后行。” 李汝华口中虽这么说,但对此人刮目相看。 毕自严却道:“有劳抚台大人动问,此事下官昨日已是上疏。” 李汝华闻言大吃一惊。 毕自严正色道:“不仅是苏州,下官自任京官以来见闻犹多。这王畿为四方之本,而今天下百姓多穷困,而北直隶犹盛。” “原因何在?” “成化年间勋戚占田四万五千顷,至弘治年间皇庄,勋戚占田已达二十万顷,而到了武宗年间,皇庄从五座,一下子增至三百余座,仅皇庄即二十万顷,其中侵吞民田两万余顷。而今皇庄皇店遍布京师。” “直隶每亩纳粮一百七八十文,杂差多至三四百文。百姓避无可避,唯有投献,这天下病国在宗室勋戚,而病民则在皇庄皇田!” “要固国本必须厚民生,厚民生必须抑兼并,要抑兼并必须从上至下,从皇庄不废织造不除,国家一日没有希望!” 毕自严一言一句,令李汝华听得色变,但心底也是隐隐佩服他的勇气。这废除苏州织造的奏疏,不是哪个有胆气的官员敢上的。 李汝华,毕自严皆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抚须叹道:“国事艰难,实如人之沉疴宿疾,既不可下猛药医治,亦不能期静养自愈。” “此事乍看可为,又一事乍看可为,但皆不过是腠理肌肤之象,治国之道千头万绪犹如乱麻,如何为之?” “国家到了这个样子,尔等都给朝廷开了方子,看似很有道理,但随便用之如同病急乱投医。乱服药,是要死人的。” 毕自严垂首道:“下官官位低微,难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但如堂堂宰相都没有切实可行的方略,那么国家真是要亡了!” 林延潮看向毕自严道:“你说得不错,但你这一次上疏,要朝廷废除苏州织造局,已是引起宫里震动。皇上没说什么,但几位大珰早已将你视之为眼中钉。” “下官不怕死!”毕自严昂然言道。 正如他所言,从他上疏的一刻起,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毕自严又何尝不委屈,他赤胆忠心换来得却是如此下场。 李汝华闻言也是暗暗难过,这些年朝廷已失去多少如毕自严这样的官员。 但见林延潮冷笑道:“你死了容易,但又要阁部去哪里找能经世致用的官员?” “阁老?”毕自严身躯一震。 林延潮叹道:“本阁部虽说情保下你,但京师已容不下了,即日起你去南京工部任员外郎,坐三年冷板凳。茂夫年兄,替我照看好景会,不要让他再捅娄子了。” 李汝华起身道:“谨遵阁老钧旨。” 三年冷板凳之言,说来是训斥,其实何尝不是护短。 毕自严眼中含泪,起身向林延潮行礼后轻轻以袖拭泪然后告退。 毕自严走后阁内只剩下林延潮与李汝华。 李汝华当下也不掖着藏着道:“启禀阁老,朝廷的商税有禁榷,关津之税,市肆之税,一时变革确实不易。天下税赋之半来自盐课,而两淮盐课又居天下之半,如何经营盐课当在朝廷的第一位啊!如今淮南盐法变为纲运法后,盐商百姓称便。淮南的盐税也是收上来,眼下是变淮北盐税的时候了。” 禁榷,就是朝廷专买专卖,最早出自汉朝的盐铁专营。 这说白了就是,朝廷对盐、酒、茶等项进行专营,同时进行均输,平准的经济调控。 当时儒生对此反对,认为此举与民争利,有违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还提出了‘外不障海泽以便民用,内不禁刀币以通民施’的主张。 但是此说为桑弘羊等反对,桑弘羊主张是‘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同时还认为此举可以禁淫侈,绝并兼之路。 当然盐铁论著书者的立场,还是站在儒家一派,但事实上号称以儒治国的宋明都是很诚实地采用盐铁专营的办法。 林延潮当初在内阁时将张居正治国的见闻,模仿盐铁论也写了一本书。 此书在张居正去世后刊行,虽说是记载张居正的言行,但林延潮也不可避免地夹杂了自己的私货,他当时对盐铁论进行了批评。 他认为汉儒治国,对内不抑兼并,何谈厚民?对外厚往薄来,何谈利国? 这用今天的话来说,汉儒的经济思想既不作大蛋糕,也不重分蛋糕,一旦遇到马尔萨斯陷阱,如此整个国家迟早是要内卷而亡。 汉儒还频频引用春秋繁露的观点,但董仲舒学兼儒法两家所长,绝没有轻利之说。 读书人嘛,习惯性地托圣贤之言,不然‘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也不会被改作了‘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不过林延潮是否支持桑弘羊之主张呢? 也不尽然。 否则他也不会提出纲运法,放弃朝廷对盐的专买专卖。 但纲运法之积弊,他也不是不知。 林延潮道:“当初提议淮南行纲运法,那是权宜之计。本阁部听说去岁时,盐价曾有暴涨。盐价事关国计民生,一旦朝廷彻底放开,以商人逐利之性,这面剥削盐户压低盐价,那面那使盐价几何倍增破坏民生,将来这就是他人攻讦你我的口实啊。” 李汝华道:“启禀阁老,去岁盐价暴涨,是因十几艘盐船过淮沉没之事,以至于山东等地有心之人囤盐。确实当时盐价贵了数倍,但正因于此盐价突高,结果各地盐商以及私盐盐枭逐利争输山东,盐价立即平抑。” 李汝华颇有几分叫屈的味道。 林延潮心知,李汝华之言,也就是传说中看不见的手了。 林延潮道:“话虽如此,但百姓终究是受苦了。朝廷上不少官员对于纲运法一直抱有成见,当初王督漕倡海运,还不是因区区七艘船沉没即行废除。” “朝廷为政当以百姓为本,如何平抑盐价,不使之暴涨,不让百姓吃亏,必须让两淮盐商总会拿出一个章程来,若再出现盐船沉没之事,出现盐价暴涨之事,那么该如何办?” 李汝华明白林延潮说的有道理。之前朝廷对淮盐专买专卖,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会归罪到盐商身上,眼下盐商得利,一旦出了差池,即有官员认为是朝廷不加监管之故。 李汝华道:“启禀阁老,王漕督倡海运,因为背后无人支持而败,而今两淮之盐商哪个不是身家丰厚,结交公卿之商贾,哪个御史如此不识趣,会出声反对?而当初行纲运法,两淮盐商无不仰仗阁老的恩德,如今都指望阁老继续帮这个忙啊。”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话不可这么说,如今我也是内阁宰辅,不是当初在野之时了。现在国库空虚,又兼三大殿遭灾,天子指望各地商人助工,之前徽州盐商吴守礼以向朝廷助工之名,先后输银两次,一次二十万两,一次三十万两,此事天子龙颜大悦,下旨给吴家子侄数人赐予文华殿中书舍人的官员,时有一日五中书之说。” “这两淮盐商总会若是能够出一笔钱,助工三大殿之事,那么淮北盐税之事不成话下。” 李汝华恍然。原来林延潮绕了这么大一圈说得这个意思。 “怎么有难处吗?拿不出钱来?”林延潮反问道。 李汝华道:“回禀阁老,倒不是拿不出钱来,一个吴守礼都能助工五十万,又何谈两淮盐商总会几百个盐商。” “只是这一次天子征收矿税,让陈增,程守训之辈以堪究江淮大户之命,拷打盐商富户。这吴守礼有一不孝子孙名为吴养晦,向程守训诡言其家有百万财愿拿来助大工。眼下陈增,程守训二人正拷打吴家子侄,逼其吐出财货。” “竟有此事?”林延潮沉吟。 “千真万确,下官不敢有所欺瞒。吴家拿出五十万两助大工,就是向朝廷买个平安,眼下都遭如此厄运,以后又有哪户盐商肯自愿助工,露白于朝廷呢?” 林延潮道:“程守训不过走狗而已,而陈增真是当今司礼监张印太监兼提督东厂张诚的徒子徒孙。” 其实除了这件事,当初向林延潮言要对付毕自严的也是张诚。 李汝华道:“下官也知其背景不小,听闻陈增,程守训至江淮横行不法,独惧漕督李三才一人。” 林延潮点点头对李汝华道:“此事本阁部心底有数。” 不得不说天子征收矿税都是精准打击,如孙隆征收苏州的商税,陈增针对徽州盐商,都是看准了天下最富庶几块地方。 单说两淮盐税这一块,一个吴守礼就能拿出五十万白银给朝廷助工,而徽商之中如吴守礼这样的盐商又有多少。 在天子眼中这些人都是钻了朝廷的空子。 要知道这两淮盐税的改革,朝廷一直变来变去,从国初时的开中法到如今的纲运法之前,围绕着余盐这个问题,改革了六七次,而且越改革问题越多。 改革到最后,私盐泛滥其武装公然与朝廷对抗,沿海盐户被逼逃亡,诚信的盐商手持盐引不能兑付,而两淮盐税朝廷收上来的一年比一年少。 最后天子当然会归罪于两淮的盐商,并祭出了矿监税使这大招来。 这盐法的税制改革,正印了黄宗羲所言,此乃积累莫返之害,后世有人将此总结为黄宗羲定律。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万历四十七年朝廷终于确立纲运法为盐法,这才解决了明朝两百年来盐税问题。 但也从此也开启了两淮盐商的风光时代。 之后清朝也是一直承袭明朝纲运法,不过对付两淮的盐商却又是另一个手段。 如乾隆六下江南,这样巨大的花费都是都是由两淮盐商主动承担。此外朝廷有什么事,比如说出兵打战,修建宫殿,皇帝太后生日什么的,朝廷都会向盐商总会敲一笔钱。 ps:感谢冒油的书友成为本书第二十一位盟主。 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心腹 夏日午后的疾雨,令人图不及防。 林延潮出宫回府时,天气还是晴朗,这才到府门处,天色突暗,大雨疾落。 雨落时,林延潮于轿内正给邹元标,赵南星写信,但写写停停总是觉得不满意。 正好大雨落下时,他掀开轿帘,但见街上人人皆奔走避雨。 回到林府。 孙承宗等十数名京中要员至府上要见自己。 林延潮这几日睡眠一直不好,今日早早回府本是要休息的,现在公事之后这么多官员要见自己实在是没有三头六臂应付不来。 对此管家的作用就很显然了,陈济川必须替林延潮应酬这些官员。 他将官员见自己的事分个轻重缓急来。 请安问好的,就可以推了。 有些事一句话送到的代为传达就行了。 甚至有些陈济川可以代林延潮作决定。 最后真正要紧之事,又不能代为决断的,林延潮才必须抽时间应对。 所以嘛,内阁大学士就是天子的管家,而陈济川就是管家的管家。 张居正的游七,申时行的申九,王锡爵的王五都是可以与三品大员坐下来一起喝茶的。 林延潮先回书房更衣,然后请孙承宗入内。 林延潮一见孙承宗即道:“皇长子的事济川已与我说过了。你需多宽解殿下。” 孙承宗道:“是,殿下这几年着实受苦了,太子不似太子,亲王不似亲王,还不能见到爹娘。” 林延潮闻言沉默片刻,然后道:“此生不可执着之事,在于长久。有时候日子会长得不知有多久。” “话说回来,事事哪有那么容易的,又何况于储君之位。而今我唯有一句,请转告殿下,百忍成刚!” 孙承宗道:“回禀恩师,学生也是如此劝说殿下。幸喜这些年殿下学业日进,对学生所言的民间疾苦,也是体贴在心上,可期为圣明之君。上一次江淮大水,殿下屡次问学生灾民是否得到安置,后又问圣上为何不肯用内帑放赈。” “殿下对于恩师恢复张文忠公名位之事赞赏不已,对于矿监税使之事,隐隐也有些愤慨,他还曾说一旦他将来为君,必用恩师如此栋梁之材,放手整顿朝纲!” 其实当时皇长子说了林延潮与他二人放手整顿朝堂,但在林延潮面前,孙承宗隐去了自己的名字。 孙承宗说完留意林延潮的表情。 却见林延潮听后淡淡一笑。 孙承宗立即道:“恩师,殿下乃朴实之人,绝不会因求有于恩师而故意……”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言为心声!殿下如此说,即是心有此意,绝不用怀疑。” “稚绳,试问有一日殿下继承大宝,我为首臣,殿下若有意让你取我而代之,你当如何?” 孙承宗没料到林延潮突然抛出这一句来,闻言之时呼吸顿止,难以喘息。 林延潮道:“稚绳,你连这决断也没有,不足入阁,不足入阁。切记,你不为之,自有人为之。若有这么一日,由你继我政柄也胜过其他人。” 孙承宗似生了一场重病,口中不能答一字。 “若将来殿下有登大宝之日,即我退居林下之时!何为政柄所在?心底一定要清楚,”林延潮抚须感慨了一句,“稚绳你不用想得太多,有殿下这一句话,我已是感激不尽。” 孙承宗垂首道:“恩师如此说,学生实不知用何言语剖析心迹。明日学生求退离京就是。” 林延潮起身手抚其背道:“你是我的衣钵传人,岂可说这样的话。切记,此事只是你我二人所知,不可泄于第三人知!” “另外皇长子问矿监税使的事时,你要站在皇上那边说话,此为人臣侍君之道。” “学生不明白恩师之意。”孙承宗问道。 “殿下要从你身上学的是帝王之术,当年张文忠公于经筵上,多次以周亚夫细柳营之事谕之皇上,后来又如何呢?如何侍君,你要多学学人家沈四明沈相公。” “再说这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各行其是,方可阴阳共济!” 林延潮说到这里甚有惋惜之意,但对孙承宗而言却生难忘项背之感。 孙承宗走后,林延潮稍歇息一二,陈济川奉上帖子。 林延潮捏了捏眉心问道:“还有几人?” 陈济川道:“相爷,这二人最好还是见一见。” 林延潮对陈济川道:“后面几人替我推掉。” 不久一位四十有许的官员入内,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山东参政杨镐。 杨镐入内后向林延潮躬身道:“下官山东参政杨镐参见阁老!” 林延潮伸手虚扶道:“这不是京甫年兄?大家是自己人,无需多礼,坐下说话。” 杨镐恭恭敬敬地坐了半边凳子,身子前倾。 林延潮道:“这一次倭寇在朝鲜欲再度兴兵,朝廷上下再议御敌于国门之外的事,我想起前一年你与董一元雪夜兴兵破了炒花部,于辽东屯田又有政绩,堪为将才,唯独要想统御骄兵悍将,威服朝鲜还是欠缺了些资历,故而没有首先想到你。” “我本打算以郭美命为经略,但他言辽阳重地,不敢轻离,就向本阁部举荐了你。我想也是,若辽东不稳,朝鲜何以安。并且张次辅也很赏识你,故而这一次你出任备倭经略应不成话下。眼下你有何顾虑,不妨与我直言。” 杨镐起身欠身行礼后道:“当初宋仁和克服平壤,郭中丞威震辽东,皆有阁老运筹帷幄,荐举得人之功。下官蒙阁老提携之恩,自当竭力报答,多余想法没有,唯有全力依照阁老的吩咐去为之。今日来府上,是请阁老面授机宜!”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这话说的,是不是要吾给你三个锦囊,你到朝鲜再打开?” 二人同笑。 杨镐谨慎地问道:“敢问阁老,征朝总兵官,朝廷选用何人?” 林延潮道:“辽东总兵李如松,延绥总兵麻贵中选用一人,不过言官担心李如松两次平朝功劳太大,故而还是麻贵出任多一些?” 但见杨镐松了一口气道:“当初宋仁和那么大的威名,尚居李如松之下,若是他出任总兵官,我亦担心不能胜任。” 林延潮微微笑道:“我会圣上奏请给你加佥都御史,授尚方宝剑,御兵先御将,只需赏罚得当,不用顾虑。” 杨镐闻言大喜,按照官场规矩佥都御史是巡抚的加衔,虽只是正四品,但却是京官。 他身为参政,必须先迁布政使,然后再可以升任巡抚,此举等于连升数级。 这一次他出任佥都御史,当然不是林延潮看在二人是同年的关系上,而是不拘一格用人才。 却见林延潮打断:“只是有一事,新任蓟辽总督于道之,此人极不好相于。我曾在阁内再三反对此人在此时出任蓟辽总督,不过石大司马却极力保荐,甚至司礼监首座也要启用此人为蓟辽总督,故而我也……无能为力。” 杨镐闻言吃了一惊,他也曾听闻于道之官声很差,但无奈越是这样的人,越是背景通天。 “当初游击王必迪因不肯行贿此人,结果被逼死,此事吴惟忠等南军将领皆知,你此去为备倭经略心底要有数,朝中虽有我替你主张,但也不可太得罪此人。” 杨镐低头道:“下官谨遵阁老吩咐。” 林延潮点点头,临如此的大事,还是必用心腹。 这也是很多官员喜欢任人唯亲的道理。 若不是心腹,很多话不能说透,也不能百分百执行你的意思。 杨镐道:“下官受命以前,对阁老当初辽津鲁一体布局深以为然。朝鲜之役,首先就要保障从登州至铁山饷道必须通畅,饷道不断,如此援兵军粮即可源源不断抵至朝鲜。” “至于铁山有五千南军,及以我明军为师范操练的一万朝鲜人马……” 杨镐深知这是上一次朝鲜之役,张位,林延潮二人与朝鲜谈判的结果。 有这一路人马在朝鲜,使明军避免了千里转输的困境。 当初朝鲜国国内的党人还极力反对,认为此举丧权辱国。现在随着倭军再度登陆朝鲜,这些声音一下子都没有,反而朝鲜国主以朝鲜官员上下连声请求大明爸爸速速调兵调粮支援朝鲜。 杨镐说了一通朝鲜战守之策,都深合林延潮之意。果真还是自己人好用。 林延潮道:“这一次虽说是起于宗室勋戚将海贸之事搅得乌烟瘴气,但倭人狡诈反复,未必肯一战而降,故而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将起打服!” “不过战后必需重开东洋海贸,不然这一战就白打了,你与倭人谈判要着重这一点。” 杨镐道:“下官明白,此去平倭,还是在于以战促和,但听闻倭酋平秀吉狡诈反复,信口雌黄,不可以按常理度之,下官朴实之人,怕与他商谈会落于下风,还请阁老面授机宜!” 林延潮失笑道:“他既狡诈反复,你就不必跟着他狡诈反复,不妨以诚示之。” “以诚示之?下官不明白。” 林延潮道:“两邦交往,不在于和而在于一个礼字。若得礼,和顺手可得。你若急切言和,反而遂了最凶最蛮者之意。” “你划定规则与倭人谈判,无论他们如何折腾,咱们以不变应万变。如此他们就知道威逼利诱皆不可动摇于我,最后顺应我们的规则之下,与之谈判。大节寸步不让,小处则可出入,这就是本阁部当初与平秀吉打交道的办法。” 杨镐露出心悦诚服之色,当即向林延潮长长一拜道:“多谢阁老赐教!”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 杨镐走后,林延潮看了一眼户外,但见雨依旧下得很大。 不久陈济川又引入一名八九岁的少年,此人就是林延潮今日要见的第三位客人,是何等身份令他反居于外头的部寺大臣之上呢? 但见他低垂着脸,神情有些扭捏不安,衣裳也是湿了。 林延潮见了叹息不已,陈济川对林延潮道:“老爷,他就是丘师爷的遗孤,眼下给你带来了。” 丘明山曾是林延潮的师爷,后来投了钟骡子,操持漕运的事。丘明山后来病故,就留下了此一子,于是他写信托付给林延潮照看。 林延潮起身走到少年面前,微微屈身对他道:“今日时候不早,我多余的话也没有。你只要记得以后将这里当作自己家就好了。” 陈济川频频目视,但见少年似畏于林延潮威仪,或还是认生之故而沉默不答。 林延潮见此不以为忤问道:“你用过饭没有?” 少年仍是不敢答,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而这时很不巧地肚子里长长地咕了一声。 少年顿时窘迫得耳根子也是红了,而林延潮,陈济川见此都微微一笑。 “命厨房今日多作两个菜”,林延潮吩咐后,对那少年温言道,“洗了手脸,再换一身衣裳就来用饭,平日有什么喜欢吃的尽管言语就是,我记得你爹喜欢吃鲈鱼,想来你也如此!” 那少年闻言心底一动,不由大着胆子抬起头来,但见林延潮温和地笑了笑。 而这一幕已是暖了这少年心田,他垂下头用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 一旁的林延潮不由抚须微笑。 次日。 文渊阁。 三位阁臣议事之后,沈一贯先行一步告辞,而林延潮留在张位值房里喝茶。 张位道:“依仆之见,这次倭国再行兴兵,乃不满于上次兵败,却又不肯放过与我上朝贸易之利,故而是小打而不是大打。” “所以不必劳师动众,需知道宫里传来消息,圣上对于东事再起已十分不满,连石大司马也遭训斥,恐怕弄不好连你我也要吃挂落。” 林延潮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历史上第二次援朝之战,石星身为堂堂兵部尚书竟然沦落到下狱论罪的处境。 虽说天子念及他当年平宁夏之功的份上最终免去他死罪,但是还是病死狱中。而这一次石星只是吃了一个训斥,沈惟敬这大忽悠也仅仅是被降官一级罢了。 林延潮道:“说到底还是朝廷没钱的缘故,不过狮子博兔,亦用全力。这用兵之道,向来以势压人,未得其胜,先胜其势。” 张位抚掌大笑道:“宗海还是如此谨慎。” 说到这里,张位为难道:“可是出兵就要用钱,你看朝廷现在稍稍才缓过一口气来。杨应龙还在作乱,数月前这才劫掠了江津,南川二地。圣上震怒,四川,贵州的军政大员皆遭重斥。” 林延潮道:“次辅,杨应龙不过是肘腋之患,但若纵容倭国则易成心腹之患,再说只要能威服倭国,区区兵饷又如何能与每年流入之金银相提并论。” 张位摆了摆手道:“宗海,仆一事不明白,金银之物既不能食,也不足暖,何必费如此代价以本国之物产易于番邦外国之金银。” “譬如本朝贩于番邦的织造,茶叶,瓷器都是精美绝伦之物,而一味贪羡金银,实难以益于国计民生。” “当年有地方官向朝廷奏请漕粮折银,时户部尚书宋归德答说,太仓之储,宁红腐不可匮绌,一旦不继,何所措手?此为朝堂推为高论。” 林延潮知道张位所言也是当时士大夫普遍观点。 宋纁治户部时就是这个主张他说,宁可太仓里粮食,米陈腐烂也不可匮乏,一旦不继,朝廷就没有后备手段。 就好比银子,平日买来大米不难,但缺粮之时,必定米价暴涨,那时又能用同样的价格买米吗? 林延潮斟酌了一番言道:“次辅之言经国高论,这一次来此我正是要以此事禀次辅。” “哦?”张位问道。 但见林延潮从袖子取出一白晃晃圆物搁于两人之间的案几。 “次辅,请看。” 张位取来此圆物放在眼前看了片刻,然后道:“此物乃银子所铸,中间似一个‘十’字,做工雕花也不甚巧,厚薄不一,不成形状。” 林延潮道:“这是佛郎机人的银币,我托人从广东购来。” 张位闻言抚须道:“原来是番人之物。” 没有看不起,也没有高看一眼,这就是不少明朝士大夫对待西洋之物的看法。 林延潮道:“听闻佛郎机人已是开始用器物制银,如此银币佛郎机人用来市贸往来,可少去切割称量之烦。” 张位寻思片刻,然后问道:“莫非宗海打算用东洋贩来的金银铸币?”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有此意。前几年从倭国贩来不少银币,其国人称为银判,做工甚为精巧,我打算效仿用以流通,促商贸往来之用。” 张位道:“需如此大费周章?” 林延潮道:“据倭国消息,平秀吉一统倭岛六十六国,占据了不少金银矿山,并废除其国海贼,其用心不言而喻。” “而本朝除了云南以外,皆不产白银。嘉靖年间倭国白银从海上流入本朝,以至于沿海不少海商逐利破坏海禁。而今反过来,若是朝廷将倭国之白银输入本朝渠道把握,如此不是将金银之物皆流入朝廷了吗?” 丰臣秀吉夺取日本政权,先掌握全国大的矿山,然后下达海贼禁止令,之后发动征朝战争,其用意很显然有利用手中掌握的大量金银与明朝贸易。 掌握了与明朝堪合贸易之权,即取得堪比于其天皇的法定地位。 林延潮也有如此打算,通过明倭正常贸易,杜绝本国海商与倭国走私贸易,将原本民间流入的金银统统掌握朝廷手中。 有此这官方贸易下源源不断流入金银,从而将铸币权掌握在朝廷手中,使中国从称量货币逐渐转换至银本位制。 张位想了半天,显然是一头雾水,于是道:“宗海,你是否说得再明白一些?” 林延潮笑了笑道:“次辅,本朝之初的钞钱,乃太祖用纸币取代金银所制,当时并不许民间使用金银,此为银禁,但为何最后却败坏呢?其因在于朝廷滥发钞钱,以至于民间钞钱泛滥,故而就不值钱了。” “原先朝廷规定每十贯钞钱折银七分,如今一千贯不过折银六钱。钞钱之滥发可见一斑,以后百姓哪个再敢用钞钱。” “故而要革除此弊,就必须以钞钱锚定金银,朝廷有一两白银就发行一两的钱钞,允许任何商家百姓持钱钞至朝廷兑换白银。” “那为何宗海又说要铸银币?” 还不是明朝皇帝乱搞,之前滥发钱钞,导致国家信用破产。现在哪个百姓肯信朝廷发行的纸币。 林延潮道:“钱钞之法,一时难以通行,先铸银币,等百姓认可后,再辅以纸银,最后逐步废除金银流通,如此经济之权皆在朝廷之手。” 张位闻言不由叹服道:“宗海果真有经济之才,可惜若能一步到位就好了。” 林延潮道:“先行银币已有莫大好处,首先免去了切割称量之烦,朝廷不必再将民间收上的银子再经回炉重造,州县也可免去火耗之费。” “其次百姓也不必出门再拿戥称称重金银,再以夹剪切割,方便了金银之流通。” “还有……” 张位点点头道:“宗海所言极是。” 转瞬张位目光一闪,略有所思。 林延潮没有多心,他现在与张位正打得火热,上一次奏请皇长子冠礼之事虽说没成,但张位还是在廷议上支持冯琦出任礼部右侍郎,萧良有出任总督义学礼部右侍郎,叶向高为国子监祭酒。 他这一次道出此计划,也是要张位在朝鲜用兵之事上大力支持自己。 哪知当日林延潮走后,张位动用文渊阁阁印,现在赵志皋不在阁内,所以阁印张位一人保管。 张位起草了一份密揭上呈给天子。 密揭里尽载,如何用朝鲜制衡倭国,再通过倭国贸易得来金银掌握铸币权,铸造银币进而锚定发行纸币。 总之将林延潮这一套办法变成了自己的主意。 密揭乃内阁大学士与天子间‘悄悄话’,别说百官,就算是天子极亲近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也不得过目。浏览者只限于天子与阁臣二人。 这也是阁臣制约司礼监掌印太监一等手段。也是防备如东汉十常侍那样隔绝内外的权监出现。 所以别说是林延潮不知密揭内容,连张诚也是不知道。 当日。 天子于毓德宫里看到张位奉上的此疏后,不由龙颜大悦,拍腿赞道:“好个张位,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朕竟是看走了眼,此人真是比赵志皋更胜十倍,早知如此,朕也未必非用林延潮不可。” “此论真是妙绝妙绝!” 天子想起自己每年望云南贡银如望秋水的感觉,大明疆域如此之大可就云南产出银矿。 要知道云南贡银最多的时候,一年也不过十万。但市面上流通上亿白银又是从哪里来的。 一旁的张诚,田义,陈矩都不知张位献上什么高策,令天子龙颜大悦至此。 不过许久也没看见天子如此高兴了。 他们都知道眼下赵志皋告病在家屡疏求退,天子一直不许赵志皋致仕的原因,就是认为张位尚不足以出任首辅。 现在有此事的支持,恐怕张位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将大不一样了。 天子想了想道:“张位入阁多年了,还只是文渊阁大学士吗?朕着实薄待了他。当初甘肃破贼之事,他的运筹之功,朕是知道的,只是朕要厚养人才故而不滥加恩赏,如今……” “传旨下去,着张位加少保,进武英殿大学士!” “内臣领旨。” 听此张诚等都知道天子有一套自己的用人之道,有时有的大臣功劳明明很高,但却偏偏放在那里一时不赏,等过了一段再提及。 至于少保乃从一品,武英殿大学士比文渊阁大学士又高了一阶。 若说原先张位除了入阁比林延潮早外,双方地位差不多,现在无论是殿阁及加衔都在林延潮之上。 张位加官进殿之事传出后,一时之间,官场上满是张位要取赵志皋代之为首辅的声音。 封赏下来时,张位自是喜气洋洋,林延潮,沈一贯两位阁臣及阁吏自是道贺。 林延潮看这一幕,心底有数。 当初因朝鲜再起战火,石星被训斥,但现在居然天子又找了个由头将石星夸奖了一番。 并且天子,张位对朝鲜调兵遣将大力支持的态度,也是转变得很快。 林延潮虽不知张位给天子那封密揭里写了什么,但心底早已是明白,对于此他并没太多想法。 在官场上这么多年,这点委屈也受不了,那也不要做官了。 再说历史在这里已是转了一个大弯。 另一个时空里,石星已是下狱论罪,现在石星圣眷正隆,不仅如此据说现在吏部尚书蔡国珍又甚是不合张位之意,张位颇有打算推举石星出任吏部尚书。 张位因当初支持石星,也受到牵连,失了圣意。 但这二人都是用事之人,比很多尸位素餐的官员好上一万倍,有些私心都是正常,现在有二人在前主张,自己也可以从容不迫,徐徐图之。 京畿一所大宅内。 浓浓汤药味泛起充斥满整个屋内,尽管如此,身处其中的鹤发老者却丝毫不觉,闭目坐在蒲团之上。 “相爷,田公公来看你了。” 老者抬起头睁开眼,微微点头。 此人不是别人,正告病在家的赵志皋。 不久司礼监秉笔太监田义以袖掩鼻进屋,他走到赵志皋面前放下袖子道:“元辅,你老人家身体好些了吗?” 赵志皋微微点头道:“年纪大了,身上这里那里都有些病,怎么会好?所幸说说话还是成的,田公公,你实不应该到这里来,惹人嫌疑啊。” 田义笑道:“元辅,你放心,咱们行事一向很小心。” 赵志皋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老夫这一生处处不如别人,就是在小心二字上胜人一筹,当年张蒲州就是太大意,结果被申吴县钻了空子,” 田义道:“元辅就是太小心了,你当初说以致仕称病之名将大权让出去,让张次辅在前面去争权夺利,如此名不正言不顺早晚必败,哪知陈余姚他们一个个都被张次辅斗走了,他还在前朝好好的。” “而咱家也依着你的意思,屡屡在圣上面前进言,张新建好任事,却又性自用,非元辅之选,将来万一出了事,还是要元辅出来收拾残局。结果他这几日为何上了一封密揭得了皇上的赏识,眼下到处都风传他出任首辅,连张……张诚近来也更交好于他且更是得意许多。” 赵志皋看了田义一眼,呵呵一笑道:“本辅看是田公公担心自己永居于张公公之下吧!” 田义哈哈一笑道:“不错,咱家不似你们读书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事,向来敢做敢当,你我若非志同道合,又何必在此说话呢?” 赵志皋苦笑道:“仅凭你我二人合力就是扳不倒二张的。” “那事到如今,元辅在忙些什么?至今都在徒劳无功吗?”田义负气问道。 “徒劳无功?”赵志皋缓缓道:“敌在明,我在暗,仅凭这一句你我即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田义一愣,点点头道:“元辅所言有……有几分道理。” “要扳倒张新建,先要扳倒张诚,张诚此人是个人杰,才具远在你我之上,但坏就坏在一个贪字!这一次矿监税使之事一出,看看他下面的人都无法无天成什么样了?” 田义闻言略有所思道:“元辅,前几日咱家听说一事,三辅林侯官托人向张诚说情,要宽免一个姓吴的徽商。” “是吴守礼,此人先后给朝廷捐了五十万两。”赵志皋道。 “没错,张诚此人心太贪,向林侯官放话,要放吴守礼家人,吴家需再拿三万两好处给他。” “那林侯官答允了吗?” “这我倒是不知了。” 赵志皋点点头道:“老夫明白了,看来要扳倒张诚,唯有着落在林侯官身上了。” “哦?”田义目光一亮问道,“元辅,计将安出?” 看着田义满怀期待的样子,赵志皋徐徐点点头道:“且容本辅想一想。” “元辅,你……”田义正欲追问,却见赵志皋已是闭上眼睛。 田义明白又得自己想办法了。 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一以贯之 学功书院,有贞学院。 学院外间的匠作房里,五十余名三年生正在匠作房里听着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匠人传授技艺。 这是一等独特的授艺方式。 因为在华夏上千年来,匠作手艺的传授除了匠户家传外,都是师傅带学徒的模式。 上千年来都是如此,比如学徒先给师傅免费当三年劳力,端茶送水洗衣做饭等等,还需要任打任骂,美其名曰磨练考验心性。 第三年以后师傅才可以教授徒弟一些粗浅手艺。 当然教到什么程度,必须看师傅自己愿意与否及徒弟领悟程度,有句众所周知的俗语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所以师傅教徒弟都必须要留一手,甚至故意带你走些弯路,让你没那么快学会技艺。 徒弟除了一开始侍奉师傅如此,到了最后还必须给师傅养老送终等等,直到自己当了师傅才能熬出头来。 当然这一套传授方式流传下来,自有他的道理,轻易指责不好。 但在有贞学院则是不同,学院院长赵士祯从各地请来资深的老匠人,给予同等于精一学院举人老师的优厚待遇。 然后由这些非凡的老匠人们手把手地教授学生们匠作的手艺,教授中由学院正副院长,以及学生们进行评分,能者留,不能者下,再加以优厚的待遇如此就不会有藏私的事了。 当然优厚的待遇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尊重和地位。 林延潮任山长时就制定了这一套规矩,总而言之必须形成尊重老师的风气,无论这位是老师是教授经学的读书人,还是匠人。 明朝的匠户的子孙多不愿承袭父业,为何? 因为地位低微,劳役繁重,故而匠户的逃亡更甚于军户。 拿今日一直吹嘘的日本匠人文化而言,也是因为一名匠人无论作为任何职业,都能得到人的尊重和敬佩。 因为如此,他们也会对自己的职业更加热爱。 初时让这些学生们向匠人行拜师之礼,他们还不太愿意,但书院规矩之下,学生们还是造着作了。 如今林延潮入阁,在新民报上即言士农工商平齐,学院众学生方知道林延潮的用意。 现在众三年生们正聚在一处看着几位资深匠人教授打造银钱的方法。 几位匠人中一人是出自宝源局的老匠人,是院长赵士祯亲自聘来的。 宝源局隶属工部,专司朝廷铸钱之事。 后世人误以为明朝没有制作银币之法,其实不然。 比如天子登基后即铸新钱,新钱是模仿嘉靖通宝所铸名为万历通宝。 万历通宝多是铜钱,铜钱里写有一个厘字,也就是值银一厘。 除了铜钱还有少量银钱,银钱有二钱、四钱、五钱、八钱、九钱之分。 自天子祭出了矿监税使这大招后,派矿监到云南催办开采银矿,缴上来的银子也拿来铸钱,这些银钱制作得相当精美,故而很少用作流通之用,只是拿来赏赐亲信大臣。 当然这也是市场劣币淘汰良币。 好的钱币大家都是拿来收藏,至于劣币都恨不得立即出手,故而流通的都是劣币。 众学生看着匠人新打造出炉的银币,不由叹服。 赵士祯,徐光启拿起林延潮给他们的佛朗机人的十字银币,相较之下明朝匠工不逊色于他们。 “徐院长,你看我们的银币四面平整,并无丝毫凹凸不平之处。” 徐光启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币面完整如此,就可以免除有奸人刮去偷藏之弊。” 赵士祯道:“银钱藏奸有种种手段。这兑换银钱除了仔细称量后,还要仔细看成色,以防着别人掺入铅铜等等,故而十分繁琐。但由此类品相完好的银币,稍有缺损他人一看即知。” 徐光启道:“赵院长说得没错,我记得这黄铜银有七黑八灰九转青,九五成时色还清之说,而红铜银也有七黑八红九带白,九五成时还原色之说。每年由江南贡入内库的金花银,就是足色带金花的黄铜银,其余似库银等成色都不如了。” “不知阁老铸银币要多少成色?” 赵士祯笑着摇了摇头道:“哪里能如金花银一般,但也不可太差,阁老的意思需用铜用上好的黄铜,银八铜二如此。” 徐光启疑道:“那官价多少?” 赵士祯道:“阁老的意思,八钱银二钱铜的银币,值银一两。” 徐光启不由叹道:“阁老此举既心怀社稷,又体恤黎民啊!” 赵士祯闻言也如此点了点头。 为何徐光启会发此感叹呢? 其实制银钱与制铜钱都是一个道理。 明朝准确来说是白银采用称量货币,铜钱则采用铜本位制。 要知道明朝每位皇帝刚登基以后,首要大事就是铸钱。 明朝有两个朝代的铜钱质量特别好,一个永乐通宝,一个则嘉靖通宝。 这都是明朝国势极强的时候, 嘉靖通宝有些好钱,用的是滇铜,而且含铜量达九成。 永乐通宝也不用说,倭人特别的喜欢,不然织田信长也不会将永乐通宝的图样绣在了部队的旗帜上。 而嘉靖钱更好,在民间交易上,嘉靖通宝甚至可以四百文兑换银一两。 其余则要六七百文兑一两,有些朝代甚至只值八九百文一两。 为何好坏差距这么大,就在于铸钱的含铜量和做工上。 比如五成铜与六成铜的铜钱在民间交易价格自是不同,但官价都定八百文兑一两白银, 谁说得算? 什么叫法偿性? 因此有的皇帝登基后,国库不富裕的,就将钱铸得稍差一些,含铜量稍低一些来割羊毛了。 不仅明朝如此,汉朝时用荚钱取代秦朝的半两钱,有种五分钱只有半两钱五分之一重,但也称作半两钱, 不仅国情如此,古罗马银币最低也至百分四。 而林延潮定这八成银两成铜的标准,被称为既心怀社稷,又体恤黎民也是由此而来了。 七成银就有些割羊毛了,而八成银正好,对于老百姓而言也是便利的,因为对他们而言,少了火耗的费用。 州县的火耗是多少? 有良心的地方官员,一两银收两至三钱,没良心的地方官员,一两银收四至五钱的都有。 而银钱一出,等于明朝中枢将铸币权收到了手里。 事实上银钱改革也算迫在眉睫,商品经济不发达时,如秦汉朝时,可以铜钱作为主要流通货币。 到了宋明朝时,铜钱则不够用了。 曾有句诗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若一个人真有十万贯钱,别说骑鹤上扬州,必须骑辆挖掘机去扬州才行。 明朝时,特别是万历年间,商品经济已经十分发达,交易动则多少多少白银,抱着一大捆一大捆铜钱买东西已十分不便利。故而大面值白银才成为了主要流通货币。 而西方商品经济发达到一个地步,则使用价值更高金币为流通货币。 再以明朝日本而言。 明朝缺银,不仅因产银数量少,主要商品经济发达,民间用白银计价已是十分普遍。而倭国则不然,他们并不富裕,民间交易使用主要还是小面额的铜钱,而金银比较少。 更重要是明朝实行一条鞭法,民间一切以白银缴税。 当时明朝地方官员为了政绩甚至连铜钱都不愿收,导致民间百姓兑换白银极贵。 这一直到了清朝顺治年间才出了规定,百姓一两以上缴白银,一两以下允许自便。 赵士祯想到这里,不由叹服道:“阁老之深谋远虑,远非我等所能及也。倭国银贱铜贵,而本朝铜贱银贵。两百文永乐通宝在倭国就能兑银一两,朝廷通过对倭之易,银两自可滚滚而来。” “之后阁老再将银两铸成银币,如同将火耗之费归为国有,此实为一举两得。” 徐光启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紫禁城内。 天子读着张位的奏章,嘴边微笑。 “废除天下藩王,州府铸币之权,省火耗之费!统一归于朝廷所有!真煌煌之见!好个张位!” 天子抚掌大笑。 张诚笑道:“而今杨镐麻贵蔚山小胜,倭人即胆颤求和,看来东事平定已在反掌之间,这既是前面将士用命,也是次辅运筹帷幄之功啊!如此不久倭银可源源不断输入我上朝了。” “说到此,倭国银贱铜贵,本朝则反之银贵铜贱,此事当初临淮侯怎么没有告诉朕?”天子皱眉问道。 一旁张诚等人不知怎么回答。 临淮侯李言恭乃明朝功臣李文忠之后,与兵部尚书宋应昌一起总督京营。李宗城作为其子,被石星保荐为朝鲜倭国宣慰使,负责之前明朝,朝鲜,倭国三边市易之事。 结果李宗城多次上奏,倭国不恭,朝鲜不顺,言他们与朝鲜,倭国市易屡屡赔钱贴钱。 但天子一看,倭国银贱铜贵,明朝则银贵铜贱,就是让一头猪去都能赚钱,结果李宗城却报上来亏钱,这是人不如猪? 张诚等人知道海贸之事并不是败在临淮侯一人身上,但勋戚还是不要得罪为好,而且他们这两年还收了他们不少好处,本着拿着办事的原则,替他们好言开脱了一番。 对于这些宗室勋戚,天子也不愿意太细究转而道:“张位还言,本朝钞法,每钞一贯,准钱千文,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也就是四两白银兑金一两,后改作五两白银兑金一两,但在番邦那边却是十两白银一两金,甚至更贱。” “因此不少本朝奸商以金易银,令本朝金黄多流落于红夷之手!” 张诚在旁道:“多亏次辅忠心谋国,为陛下揭此事大弊,否则不知要让那些夷人,奸商得逞到什么时候。” 天子点点头道:“从朝鲜设镇,至铸银币,再到揭发其奸,张先生主持国事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朕想起太祖礼下刘基称之为老先生,比之汉时子房,封其为诚意伯时,制云‘如诸葛亮、王猛,独能当之’,此赞誉可谓至极。这张次辅也可谓朕的老先生。” 这一句话评价极高。 一旁田义闻言,心底一阵担心,近来张位越来越得天子青睐,若如此继续下去,赵志皋早晚必失去首辅的位子。 眼下各部寺衙门的官员都只知张位而不知赵志皋了。 不过田义也是有心计的人,在张诚,陈矩三人中。他论治国安邦,文章才学都不如陈矩,也不如张诚有行事之魄力,妥善处理宫里宫外的关系。 不过田义能到今日的位置,自有他的本事。 他今日拿到张位上疏铸银币的奏章后想了一天,又找了几名在宫里文书房当差的心腹,终于给他想出一个办法来。 田义道:“启禀皇上,内臣以为铸银币固然极好,但也有不妥之处,这八银二铜之法铸钱固然好看是好看了,但朝廷除去火耗后只剩些薄利,而自朝鲜运银至京师,万一途中有什么漂没……” 张诚看了田义一眼,此话可是抓住了天子的心思。若按八银二铜铸钱朝廷实在没什么赚头。 天子闻言想了想果真道:“言之有理。此事令内阁再议,另赐腰舆给张次辅,于禁宫行走。” 赐阁臣以腰舆于紫宫行走,这是天家之恩典。 闻此消息,两殿中书,内阁舍人官吏,翰林院的官员无不前来内阁向张位拜贺。 面对众官员的拜贺,张位是春风满脸,一改平日倨傲的样子。 林延潮在旁看了笑了笑,他知张位的性子,他面上不表露,但心底素来看不起向自己谄媚的官员。 这也很有意思。 内阁几位首辅如徐阶,他喜好心学,故而他担任首辅后,天下遍讲王学,无数人以读王学附丽徐阶。 而当时张居正身为徐阶的学生,他虽也崇王学,但心底很看不起来拍他老师马屁的人。 但是呢? 张居正很讨厌别人逢迎徐阶,但自己又极度喜欢别人逢迎。他任首辅后,官场上对他的献媚讨好更十倍百倍于徐阶当年。比如著名的那对联‘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当时官场上拍张居正马屁的程度,几乎快到了劝进的份上了,而对此张居正也是很无耻的通通接受了。 到了王锡爵当首辅,他是嫉恶如仇之人,曾有的官员向他呈的贺文稍溢美了些,结果被王锡爵当面斥责了一番。唯独对众学生中刚直不阿的李三才,不吝美誉之词。 这三人中,徐阶当年如何,林延潮是没见过,不过张居正和王锡爵对于下面官员献媚讨好的态度,林延潮都是看得清清楚楚。 现在张位以次辅代执首辅之事,他的性子十分刚毅,当年反对张居正大权独揽被贬而不悔,但轮到自己为相,前后几任吏部尚书皆与他不合而去。为政时他喜好用些有才能的官员来执行他的主张,但他又不能摆脱官场上的结党之弊。对于下面官员对他的谄媚,他面上是接受的,但内心却非常看不起对方的为人。 比起前三位而言,只能说张位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不过赐用腰舆行于禁宫确实是非常之恩典,以往只有首辅才有的待遇,至于肩舆唯有八十岁后的严嵩及张居正方有。 当然林延潮,沈一贯自也向张位送上颇厚的贺仪。其他官员都巴结了,你可不好不巴结。 稍后林延潮入张位值房议事。 张位直接对林延潮道:“宗海,本辅并不希望天子赐下腰舆。” 林延潮故意讶道:“次辅,这可是皇上的恩典啊,为何突有此言?” 张位道:“方才中书官传来圣谕,这八银二铜的银钱铸法,没有御准。” “那皇上的意思,要几成?” 张位道:“皇上没有明言。” 林延潮转念一想道:“这八银二铜再下去就是七银三铜,六银四铜,若再低银钱的成色就不好看了。” 张位叹道:“八银二铜,也就是火耗不足二成,此乃利国利民之事,但再下去恐怕本辅就要为千夫所指了。皇上也是知道如此,故意不明言,这才赐下腰舆予我,让本辅主动提及。” 林延潮也是暗自摇头,任何一位内阁大学士碰上这样的皇帝都是挺惨的。 还好现在是张位在次辅任上,要换了自己当如何? 这时张位似知道林延潮的心思般问道:“宗海,换了你是本辅当如何?” 林延潮想了想道:“林某岂敢做此比喻。其实说来说去,朝廷的当务之急还是缺钱,可是朝廷越缺钱,越是不能竭泽而渔啊。” 张位道:“本辅知宗海有高论,还请赐教。” 林延潮看了张位一眼心道,怎么还要再告诉你,然后上密揭给皇上说是自己的意思吗? 但是张位政见与自己相合,而内阁大学士职责所在本来就是协助首辅为朝廷制定决策。 说到底任何错与对,都很难说一个全对或全错。 林延潮想了想道:“财政匮乏,自古以来不过开源节流二道。” “但如何开源,如何节流,朝廷任何大臣都可以说出一个道道来,但遇事就事,而不切于根本,都算不上射雕手。” “好比国库缺钱,天子要以六银四钱来铸币,确实可以增加国入,但就其手段而言,与在民间遍设矿监税使没什么不同,都是将民间钱财收为国用。缺钱就去找钱,遇事就事,不切于根本,说到底就是蛮干,当然再如何蛮干也比无所事事好多了。” 张位点点头道:“宗海之见在于通商惠工就可开源节流吧,当年你我同在翰院时,我就多次听过此大论,宗海要以此定天下之经纬。” 林延潮道:“通商惠工只是办法,称不上经纬,可是说到切乎根本倒是可以,不过说到底称不上上上之法。” “那何为上上之法?” 林延潮道:“在于一以贯之。” “为何要一以贯之,因为治国如同射箭一般,不能那边的靶子射一箭,这边靶子射一箭,必须将所有的箭射在一个靶子上方有建树。何况治国之难,积重难返至此,朝廷稍有变革都会有重重阻力,你我虽身为宰辅,看似身居高位,但能穷毕生之力能做好一件事就不容易了。” 张位深以为然道:“是啊,有时候翻天覆地之事功,很多都是白费气力。所以你当年为张文忠公恢复名位,再提出宫中府中具为一体,就是为了君臣共治。” “然后士农工商四民平齐,淮南行纲运法,在朝鲜与倭人互市,再至如今铸币流通商贸,你之所为皆在通商惠工这四字,此可谓一以贯之。本辅领教了。” 张位说到这里,看林延潮还有言犹未尽之意,不由问道:“难道还有在一以贯之之上的办法?”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有之。” 张位正色道:“那要请教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年张文忠曾言王半山变法之事,说了一句。” “抵天下之事,久则不能无弊,固宜变通,然须合乎人情,宜于土俗,从容改图,而后天下蒙其福。宋至神宗,国势颇不振矣,安石所谓变风俗、立法度、未为不是,但其不达事理,不识时宜,直任已见而专务更张,逐使天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而君子为之一空。有才而无识,可胜惜哉。” “有才而无识?”张位道,“张文忠此言似对王半山太过贬抑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张位这评价不出自己的意料。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平心而论,王半山之私德清操在张文忠公之上。” “而且王半山还有一点是张文忠公不如。当年王半山未出山时,就先定治国之经义,广布天下,与董江都一样以经义定国策。望古往今来,没几个读书人能做到这一点,又如朱文公,王阳明却无宰执天下之机遇。” “这治国之道在于长策,在于绵绵用力,久久为功。有此一以贯之的方法,却没有十年二十年如何能见效?甚至这不是谁成为皇上,谁成为首辅一代人就可以办成的事,此在于天下士心民心所向,张文忠公人亡政息,前车可鉴,故而以经义定国策,才是根本!” 说到这里,林延潮微微一笑道:“一时胡言乱语,还请次辅不要见笑。” 张位看向林延潮,神色变化了几次。 他知道林延潮是一个素来低调的人,但现在他并非是口不择言,而是将自己底牌示出。 林延潮道:“所以设立银币其旨在于免去火耗,方便市易流通,为了方便百姓,最后通商惠工。但六银四铜却成朝廷敛财之物,如此哪个商人百姓肯用手中之银两兑成银币使用?最后又如何流通呢?” “所以次辅问我六银四铜可与不可?若我为次辅,则答不可。但次辅询我之意,则我答六银四铜不可,但七银三铜可与皇上争一争。” 张位伸手一止道:“宗海不必再说了,本辅心底已有主张。” 林延潮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一揖然后离去。 而张位坐在圈椅上默然许久,半响方道了一句:“千江水有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此宗海之境也,吾实难望项背。难怪当年张文忠公以安邦治国之任许他!” 想到这里,张位目光露出决然之色,当即提笔写下密揭。 张位一直写到入夜,左右给他盏上灯时。 张位这才搁笔望着灯罩里的烛火,自言自语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张位岂敢负任事之名乎?” 说完张位盖上文渊阁阁印,然后命心腹至文书房投递密揭。 不久这封密揭即到了天子手中。 天子阅后勃然大怒,将张位密揭一掷在地对左右骂道:“朕如此恩遇张位,他竟如此不知好歹?” 张诚见此默然后退一步,他自不会在这样的场合里为张位说话。 而一旁的田义却微微一笑,张位中计了!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三位司礼监太监无不言道。 天子又看了一眼密揭,这张位想了一夜写出的奏章,满以为这些忠心肺腑之言会打动天子,但是在天子眼底却是忤逆。 天子负手踱步道:“八银二铜竟寸步不让于朕,张位难不知能有今日,都是朕之抬举,难道以为上了几个条陈,朕就非听他不可?是不是朕复了张文忠的名位,朝臣们就觉得朕可欺了。” 无人敢应声。 冬至。 国子监图书馆。 京师义学几十名老塾师皆聚集于此。 京师义学自万历十年开办。 此法其实最早并非林延潮所创,而是来自元制,元朝时五十家为一社,每社设立一社学。 后明承元制,于府州县推行,务必让每名子弟都可以读书。 但说是推行,其实力度有限。 而林延潮在京师创办义学,不仅允许每名京中子弟皆可上义学,还规定任何百姓不许子弟就学,官府皆可锁拿问罪。 自此京师百姓子弟无人失学。 此政至今已十五年。 今日几十老塾师们没有想到,义学侍郎萧良有,国子监祭酒叶向高,教谕张懋修等高官会抵此亲自看望他们。 可是他们更没有想到,甚至连内阁大学士,三辅林延潮亦至。 几十名老塾师见此一幕,已是不知说什么话。 众塾师们谁不知道,普及义学之事正由林延潮所倡议。 而林延潮看到这些白发苍苍,身着长衫的老塾师不由心底难过。这些老塾师不少都是上了年纪,身子佝偻,身上衣衫虽是干净,但打着不少补丁,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 这令林延潮想起了林诚义,当年他也是如此清贫,但纵是如此,但在学生面前于服饰一丝不苟,生怕不能为人师表。 这一刻林延潮不仅想起了林诚义,还有老夫子,林燎,林烃,山长。 五人之中已有两位不在人世。 前一段日子听闻林诚义也已是染病,从广东辞官返回福建。 没有他们悉心的栽培,就没有自己现在。人之一生除了父母的教育,最重要的机遇就是在年少时遇到一位影响你一生的好老师。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感慨再三。 “诸位夫子不必多礼,今日是冬至,当向至圣先师行释菜之礼,为敬师之道。” “师恩深重,林某能有今日,全赖几位老师悉心栽培,吾年少时,性子顽劣,气盛不能容人,又兼为学急功近利,本难堪造就,多亏几位老师循循善诱,方才能有今日。今日见到夫子们就如同见到了林某的老师一般。” 说完林延潮向众夫子们深深一揖,众塾师们亦是回礼。 说到这里,林延潮一看大堂中,自己一人面南而坐,其余塾师的座位都是面北。 林延潮当即吩咐撤掉自己的位子,改为环坐。 “诸位无需拘礼。常言道,安身不可无友,立命不可无师,可知师之尊贵。昔日林某写了一篇文章‘十年树木,百年树木’。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人,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 “诸位身负树人之责,肩负国家的百年大计,此责任不可谓不重……我等身为朝廷命官,身居庙堂之上,说来惭愧,很多人都是尸位素餐,不少人为国所谋者不足诸位万一。今日吾从庙堂上来此,不是来发号施令,而是来听听诸位的心声。为官者当俯就民意,诸位是万民之师,林某更需向诸位请教。” 听到这里,老塾师都是露出感动的神色。 当即你一言我一语打开了话匣子。 天下之事说到底还是人心。 但人心如散沙,也如洪流。 如何引导,在于开启民智,在于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此事见功最慢,但利在万世,什么时候为之都是有益之事。 当初得知京里亏欠义学塾师近两年馆俸时,林延潮大吃一惊。 他没料到自海瑞,王用汲离任后,京里的塾师竟穷困潦倒至此,以至于不少塾师都要靠学生接济以及出去靠卖字画等零工过活。若海瑞,王用汲在,断然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才向张位推举萧良有为义学侍郎,然后着手改变此事。 冬至日后,林延潮给京师义学上千名塾师补发了拖欠近两年的馆俸。 一时之间,士心民心为之一震。 ps:这一以贯之的方法论,参考自知乎用户谢春霖,厉害的人在遇到问题时思维模式与普通人之间差别在哪的 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妖书案 万历二十六年正月。 正月拜贺是官场上最热闹的时候。 小官忙着拜贺上官,小臣拜贺大臣,官场上不免有些八卦好事之人,根据官员门庭人数多少推定其权势几分。 杜甫曾有句诗‘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此诗讽刺的是杨国忠,说得是人家权势炙手可热,你可别贸然凑近去了让宰相不高兴。 这也是古往今来为官的难处了,凑近了不行,远了更不行。 明朝没有宰相,百官之中最尊当推内阁大学士。 首辅赵志皋久病,传闻致仕在即,即便如此门庭也只是相对其他阁臣而言稍显冷清。 京中最热闹之处当属次辅张位的府邸,虽说张位在朝中一直人缘不好,但从正月起前往张府上的贺客几乎把门槛踏破,甚至出现了三品京堂只能坐在门槛边喝茶的笑话。 有些初入官场的新丁,见此权势气象不由眼热异常,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触来,并在这一刻萌生此念头,并暗暗下定决心。 正应了那句话‘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 林府。 林延潮身着襕衫,正在后院池边持卷读书,面前池中养着几十尾锦鲤。 锦鲤在池间草木里嬉游,林延潮读书至得意处不由抚须点头,偶尔抬眼,即抓了一小把饵食丢进池中。 此刻清风拂衣,竹声清绝。 旁人看来倒似一位闲云野鹤的隐士。 此刻林间小径传来脚步声,林浅浅看见林延潮正在池边读书,驻足片刻然后道:“满堂花醉三千客,相公,此刻贺客盈门,你却在此读书?” 林浅浅虽是养媳,但出身商人之家,又兼自己父亲乃秀才,故而自小虽读书不多,但还是识字的,并非外面传的那般,身为林三元糟糠之妻,却大字不识。 林延潮笑了笑悠然道:“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当年吴越国有十四州,贯休和尚持此诗献钱鏐,故云一剑霜寒十四州。钱鏐见此诗后很高兴,却言需将十四州改为四十州才许贯休和尚相见。” “贯休和尚则答曰,州难添,诗亦难改。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 “相公,你又掉书袋了。”林浅浅埋怨道。 林延潮哈哈一笑,从池边石上起身道:“我胡须乱了,你替我捋一捋。” 林浅浅微嗔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学着林延潮口吻道:“我早知矣。” 林延潮莞尔道:“是了,用儿还在书院?” 林浅浅林浅浅衣袋拿出小梳轻轻地给林延潮的长须捋顺,边捋边道:“他今年结业,课业繁忙,我担心他辛苦就让他不必回来了。” 林延潮闻此沉默半响才道:“也是,京师此是非繁华之处,哪能潜心读书作学问。读书好!” 林浅浅道:“官员们都来了,各自都在堂上议论着,陈管家忙与应酬着,都顾不过来了。你也该出面了。” 林延潮闻言踱步道:“满堂三千客哪来贺我,不过来贺宰相的权势罢了。说来轻富贵容易,可轻富贵之心难矣。” 林浅浅点点头道:“相公都说贵逼人来不自由,那么此刻避一避也是好的。” 林延潮失笑道:“还是夫人知我,既济川应付不来,就让承宗,从哲二人替我从旁应酬。” 说完林延潮又坐回池边。 此刻林府大堂内外高朋满座,无一不是当朝大员,各部各寺各司衙门部堂,寺卿,首领官往来频繁,转桌参见,或道左相逢作揖寒暄。 堂内外热闹非常,人声鼎沸。 堂侧边走廊几十名仆役丫鬟手捧瓜果点心从外鱼贯而入,院落皆摆满了梅,兰等盆景,鲜花似锦,各自怒放,花香醉人。 这等富贵景象,非亲眼所见,实难以想象。 方从哲本坐在堂外桌上旁与李廷机,张汝霖二人及其他几位林党人士聊天。 张汝霖资历尚浅,又兼人微言轻故插不上嘴,但身在官场多年感受得最多的就是世态炎凉,尽管有他岳父,林延潮名头可持,但也免不了看上官脸色,被穿小鞋。眼见老师贺客盈门,官员们那恭敬的模样,不能免俗地有些眼热羡慕。 李廷机在这个场合将张汝霖一一引荐给相熟的官员。 张汝霖很感激,上官是否拿你当自己人,就看他是否将自己的人脉介绍给你。 当年申时行待林延潮就是如此。 李廷机为人似当年王世贞对申时行的评价‘不近悬崖,不树异帜’,同时为官节俭,又勤于事,能见功。 在张汝霖心底李廷机实有宰相之才。 片刻后,方从哲行来与李廷机攀谈起来。 面对方从哲,张汝霖心底倒是有些惧意。此人城府极深,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同时又长袖善舞,沈一贯与林延潮在阁有对峙之势,但他却左右逢源。 随便说一句,方从哲升任侍讲学士继续为新民报主编。林延潮自入阁来,其门生故旧官都升得很快。 不久几人坐下喝茶聊天,不时有官员来此向二人见礼。 这时候但见堂上有两人突高声争论。 争论是什么?乃管仲。 张汝霖在旁听得是津津有味,大堂里不少官员们也是在旁听得很认真。 事功学派发轫于王安石,立说于陈亮,叶适,兴于林延潮,再加上张居正,这几人学说主张都与林延潮有关,那么管仲又如何与林延潮扯上关系呢? 这是起自林延潮当年在经筵时辩论,曾引用了孔子提及管仲一句话。 孔子学生子路问,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其臣子召忽死之,而另一臣子管仲不死还降了公子白,这是不是不仁?” 孔子说,齐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这都是管仲之力也。这当然是仁。 如其仁就是孔子对管仲的评价。 管仲不为公子纠殉节,仕二主是小节有亏,但是帮齐恒公九合诸侯,而不使用武力,这才是大节。 当然孔子虽有赞过管仲,但也有批评过,比如管仲这人器量也狭小,为官也不廉洁,而且不守君臣之礼。 对于儒家由小及大,内圣至外王,从修身到治国始终如一的标准而言,管仲显然只做到了治国,没有达到修身的境界。这显然不合于儒家圣贤的标准。 但是经林延潮一提,不少读书人由此关注起管仲来,加之近来经世致用的学说盛行,其中管仲治齐,也是偏于经济,且比张,王变法更柔和一些,于是他的学问也慢慢盛行起来。 张汝霖听到精彩处,对一旁与方从哲闲聊的李廷机道:“恩师,此二公这一番话真是高论,但以往却从未见过,不知是哪个衙门的。” 李廷机闻言笑了笑道:“安心听着便是。” 一旁方从哲则也是看了张汝霖一眼。 这时但见林府一位下人来到方从哲身旁耳语了几句话。 张汝霖见方从哲脸上喜色一闪而过,然后点了点头。 待下人走后,方从哲对李廷机等官员道:“林相有事不能抽身,故让在下与孙稚绳代为招待。” 几位官员闻此目光一亮,起身向方从哲道:“方主编尽管去忙。” 方从哲道了声少陪,于是离桌离去。 张汝霖知林延潮让方从哲代自己招呼宾客意味着什么,他本来以为只有孙承宗或在外为辽东巡抚郭正域有此资格。 张汝霖目送方从哲离去,想起之前没有答应方从哲吩咐,不由心底发毛。 张汝霖看向李廷机,但见他的老师却是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 张汝霖憋了一肚子话,而这时候方从哲,孙承宗二人联袂至各处招呼官员,众官员们都知道这二人是林延潮的左膀右臂,既是见不到林延潮,与二人攀上关系也是一样,于是争相上前。 李廷机突然道:“肃之,你说管子之学是儒家,还是法家?” 张汝霖道:“虽然管仲有利民之说,但却偏重变法,再说管仲辅佐的齐桓公虽有霸业,却未有王道,故不及三代以上圣王,行以霸道不为王道,因此只能说是法家之学。” 李廷机失笑道:“那你从今日看出什么名堂?” 张汝霖沉默不语。 李廷机道:“近来管仲之学日益盛行,与林相主张的通商惠工之说有不谋而合之处,又兼之今年会试在即,林相可是这一科的大主考,必须引领天下士风学风,让考生专务起经世致用的学问来。” 张汝霖有些明白了,当即问道:“恩师的意思是,林相要用管子之说为这一次礼部试取士。” 李廷机笑着摇了摇头道:“林相如今已很少插手这具体事务,此事是下面的官员望风提及的。” 张汝霖想起方才的一幕道:“是方主编……方才堂上之人也是方主编请来故意与我等说戏的。” 张汝霖看着正满脸春风的方从哲,不少官员围绕在侧,随着林延潮入相,方从哲也迎来了他人生的一个巅峰。 李廷机微微点头道:“管子之学,被视作霸道而非王道,故而一直为古往今来儒者摒弃。眼下中涵提出此事,就是投石问路,就如同当年林相在礼部尚书任上提出的荀子陪祀。” 林延潮当年提出荀子陪祀,结果因官员反对而告吹。 当然按林延潮对自己门生们的说法,是赞成反对各有其半,虽有不成,但也让天下读书人引起了一场讨论,不仅明白了他的主张,还加强了事功学派的影响力。 但事实上林延潮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少,当时天下读书人有三分之二的反对荀子陪祀。包括东林书院的邹元标,赵南星等都是反对。 当时士林舆论都不站在自己这边,林延潮见此也不坚持,最后退了一步,放弃了恢复荀子陪祀的主张。 但见李廷机道:“这移风易俗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不妨一步一步来,切不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前荀子陪祀即是林相的投石问路,士心既不在自己这一边,那么再退回来行教化之道,也让我等明白了改革变法之艰难。” “而今过了这么多年,林相又入阁主政,兼之这一次身为会试大主考,中涵在这时候提出管子之辩,也是合于林相的心意。此事林相只需表一个支持或反对的态度就好,今日让中涵接待百官就是这个用意。” 张汝霖点点头道:“学生明白了,当年世庙大礼议,表面上是议礼,但却是与百官的道统之争。而今荀子陪祀,管子辩儒也是道统,既是事功学派与理学争儒学正宗,也是变法与不变法之争。” 李廷机闻言抚须笑道:“正是如此。务虚当在虚实之前,经义未定又如何定国策?” “恩师高论,”张汝霖发自内心的佩服然后道,“恩师,方主编心思深不可测,又兼时时能揣摩林相之意,相较之下孙讲官却是远远不如了。” 李廷机淡淡地道:“林相的意思谁也看不透,你就不要乱琢磨了。” 张汝霖见此当即不敢再言。 师生二人说话之间,但闻听到外间来了一句‘林相到了’。 但见此刻堂内堂外的官员都是涌去,师生二人自也是站起身来。 此刻林延潮面带微笑,穿大红色蟒衣缓缓从走廊处踱出,而宰相家宰陈济川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但见满堂官员无不望风而动,匆忙离座躬身相迎。 方才官员们东一处西一处聊天,犹如一盘散沙,此刻因林延潮到来而济济一堂。 什么管仲,方从哲都被张汝霖抛之脑后,唯有从心底感叹‘宰相威势如斯也’。 林延潮行至堂中,对迎上来的户部尚书杨俊民,礼部尚书于慎行等官员们笑道:“老夫骤然而至,可打搅了诸公聊天之雅兴?” 说完满堂官员尽是笑声,气氛融融。 但见户部尚书杨俊民回首对于慎行笑道:“我等都恭候阁老大驾于此不过随意聊聊,再说阁老三十六岁入阁,堪称乌发宰相,称老夫似太早了些。” “正是。”众官员都是附和。 林延潮抚须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此苏东坡之言,他三十余岁自称老夫,吾如此言似不为过吧。” 众官员们又是一阵笑声。 然后林延潮来至面南的太师椅坐下,足放脚踏之上,然后抬手虚按。 满堂官员各归其位依次坐下,坐在前排的乃二三品部堂,再下来则是寺卿,至于门生们则绕堂而坐,连五品郎署官都只能坐在堂外。 张汝霖依着林延潮门生的关系,故才坐在了堂内,朝前望去都是乌纱绯袍。 高坐堂上,林延潮微微正色道:“老夫在山野时运甓习劳以励其志,今蒙天恩辞山登朝,方知人再如何勤勉,然光阴有止,方才于院中手书公文,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但见一旁于慎行等官员谨慎言道:“阁老日理万机,为天子服其劳,此为国家之幸。” 林延潮道:“老夫方才在后堂听闻这里有人议论管子,本欲道与人不求备,但想来这些争议的话,还是不置喙为好。但此刻于朝政却不得不谈几句,圣人曾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古往今来能保衣冠,保社稷,功莫大焉。” “谈及社稷,这就犹如父母与子女一般,我等不能只提一个孝字,父母也需有个慈字,先有不慈何谈于孝。这天下与家事都一样,仓廪实而知礼节,若朝廷治下,老百姓平日连饭吃不饱,衣都不得穿,百姓又何谈报效朝廷呢?” 张汝霖明白,林延潮出面支持方从哲了。 次日。 新民报连续三版刊载了管子学说的主张,顿时引来了官员们以及在京举子们的注目。会试在即,而新民报却刊载了管子学说,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 管仲的儒法之辩顿时引起了读书人之间的大争议。 但管子之说不是起于一时。 林延潮主张新政,主张变法众所周知。 众人心底所认为的变法多是如王安石,张居正那般,以刚猛治理天下,荡尽一切,革除顽疾。如此学说经过林学的普及,近年来朝野为王安石发声的意见很多,他的学术早为不少官员所认同,不再似以前全天下一窝蜂的摸黑了。 而今读书人哪个不知王,张二学都不好意和人打招呼,其流传程度就如同当年不知阳明心学一般。 现在又多了管仲变法。 于是管子成了除了研究王安石,张居正学说外的第三人。 新民报也不是单纯的说教,而是以辩论的方式刊载。 报上虚构了两名读书人,以争论的口吻对管仲辩儒进行辩论,这等方式令人耳目一新。 至于新民报上如何刊载的? “相地而衰征,即按照田地的贫瘠不同来征收税赋。此法近似于虎头鼠尾册,而管子早在春秋时就已提出。” “官山海,让百姓经营矿山,官府从中抽税,对于矿山开采之利,官府与百姓三七分成,其旨在于官督民营,今日淮南盐法变为纲运法即是法此。” “至于税赋,管子提出二岁征税一次,丰年十取其三,中年十取其二,下年什取其一,而到了灾年则不征税。用管子的话而言,故万民无籍而利归於君也。” “此外管子变法,最重则为轻重之术,管仲设立轻重九府,讲究以货币调控民生经济。” “管子主张,黄金刀币,民之通货。意为货币在于流通,而不可简单视为财货。” “其轻重之术在于,国币之九在上,一在下,币重而万物轻。万物而应之以币。币在下,万物皆在上,万物重十倍。” 新民报在这里怕百姓不懂故而注解,货币九成在朝廷,一成在民间流通,则是钱贵物贱。如果货币都在民间流通,则物贵而钱轻。 “管子还数度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临近齐国的莱、莒产二国产茈,管仲让齐国以高价收茈,让两国百姓争相种茈,而放弃耕作。” “第二年齐国又禁止茈之市易,最后莱、莒之君不得不向齐国请服。” “用人上管仲则言‘德义未明于朝者,则不可加于尊位;功力未见于国者,则不可授以重禄;临事不信于民者,则不可使任大官。’ ”以品德,功绩,诚信三等用官,官员不仅讲品德诚信,也讲事功。故而古人言管子的治国之道为‘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通轻重之权,徼山海之业。” “当然最切于民生乃‘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老百姓唯有吃饱肚子,身上有衣服穿,方谈礼节荣辱。” 终于另一名士子言道:“你方才说的都有道理,但仓廪实而知礼节不可。难道普天之士吃不饱饭就不知礼节了吗?如此只要有人吃不饱饭就可以打着这一句话的名义起来违上了?如此纲常何在?君臣何在?社稷又何在?” “那位不食嗟来之食最后饿死的乞丐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此言固有几分道理,但不可以用来经纬国家。” 另一名士子继续以应答方式对曰:“此言至圣先师难道不知吗?在论语中,至圣先师提及管子有四句话,除了一句批评管仲器小,奢侈,不知礼,其余三句都是称赞管子的。” 另一人则道:“其实你我也看得明白,圣人对于管仲的评价就是私德有亏,但却有大功,可是论起来不如周公,不如三代圣王。” “我今日论此不是来争管子之地位,而是争管仲是否是我儒门先贤。你说私德有亏,不可为圣贤,但子夏曾言,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难道一定要归于三代才是儒家圣贤吗?管子之变法也是兼顾厚民与富国强兵。只要是厚民,以苍生为怀,就是达到了一个仁字。至圣先师不就说了管仲如其仁,如其仁。咱们儒门可是以一个仁字贯穿始终的,由此可见管子乃我儒家一派。” 文章写得很浅白,这也是新民报的风格,方从哲常常让经过六年义学学堂毕业的贩夫走卒读新民报上的文章。 这就如同白居易拿诗念给老妪听一般。 其中那句‘仓廪实而知礼节’可谓深得人心,比起士大夫们动则说教,这句话老百姓更能接受。变法的道理讲一万句,都不如比先让老百姓吃饱喝足来得实际。 两名士子还在最后以如此争论收尾。 “厚民爱民与富国强兵相左,一个儒家之说,一个法家之学,又如何能融会贯通呢?” 另一人道:“厚民与富国非一左一右,而是同舟共济。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老百姓不富,朝廷又如何能富,先富百姓,才能富国家。” 新民报刊载的管子学说在百姓中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一次不仅是读书人,连下层百姓也深受鼓舞。 由下至上,水到渠成之势,也在酝酿之中。 当然不少士大夫们质疑林延潮是否能说到做到,毕竟现在事功学派还未以实事见功。而原先厚民的番薯之策,反被王锡爵送给了他另一门生李三才。李三才也凭此功比原先早了三年出任淮督。 对于事功持有反对意见的大部分还是老儒生,大部分读书人以及举子们都是务实的(不会与自己的功名过不去)。 管子一书在京中大卖,不少读书人们顺应科举风向专研起管仲的经世致用之学来。 这一年大比。 事功学派此时气势如虹,林延潮此刻如日中天,作为他的门生一朝及第,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由此推动之下,管仲辩儒之事,日渐成为人心所向。 林延潮也因科举事,而身负海内之望。不少人认为林延潮会趁势进行变法之事。 万历二十六年二月,文渊阁值房中。 张位因上疏天子请皇长子婚冠之事,而遭天子训斥。 张位为何在此事上触怒天子?因为已是万历二十六年了,皇长子已经十八岁了。 自明朝开国以来,从没有一国储君晚婚晚育至此。 群臣逼迫下,张位也觉得难辞其咎,于是上疏天子请求为皇长子先行冠礼,次年再行婚礼。 张位本以为凭去年朝鲜退倭之功,银币改革之事,能够打动天子看重,再大不了石沉大海(留中)。 但不知为何天子这一次却下旨以另外一件小事训斥了张位,指责他不恭。 张位于是上疏请辞。 张位走了,内阁就是林延潮主事,天子当然不准。 林延潮与沈一贯商议了一阵国事,很多地方二人看法不一致。 林延潮自认为现在的政见已是保守的了,但没料到沈一贯却比他还要保守。 如此就商量不下去了。 阁吏给二人奉茶后,沈一贯忽道:“林阁老,沈某近来读宋史蔡京传有所得。蔡贼在位时遍行所谓的厚民教养之政,于州府县设居养院、安济坊和漏泽园,其制十分完备。” “然后又于崇宁年间大力兴学,不仅在全国遍设学校,还设算学,书学,画学,罢科举以学校取士,这兴文教之事,古今没有一位宰辅当政能与他相提并论的。” 林延潮心知,沈一贯这是在指着和尚骂秃子。 “你道蔡贼没有相才否?不然也,当年王安石当国常感叹天下无才可用,言自他之后,唯有王元泽,蔡京,吕惠卿可以持政柄。” “然蔡贼谋国,却为了邀宠固位,投上所好。蔡贼真欲媚上否?宋徽宗曾五罢其相,蔡京每闻宋徽宗欲将其退免,辄入见祈哀,蒲伏扣头,实无廉耻至极。后蔡京不得不敛财供上挥霍,结党以自保。” “蔡贼为相日熟,宋徽宗不知其奸吗?然而已离不开他敛财。朝廷虽富裕,却失了民心,才有了靖康之事。林阁老,此为前车之鉴,你之相才吾所不及也,但如何有才干也当仰天子鼻息方能有所作为。为人臣者庸而误,误小,以奇而误,误大啊!” 沈一贯的话确实有道理,对当今皇帝的信心,林延潮并不认为会比宋徽宗强多少。 林延潮失笑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木前头万树春,沈阁老太过忧心了。” 沈一贯沉吟道:“林阁老,沈某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你之才干足可抚世,但眼下不得其时,故而处置国事当以静摄为上。当然有日你为元辅权倾天下时,就当我这番话没说过。” 林延潮闻言突道:“听闻沈阁老有一子极有才华,为朝野公认进士及第不成话下,此事可有?” 沈一贯一愣然后道:“林阁老说得是吾儿鸿泰吧,确实有几分才华。” 林延潮道:“那他现在何处?” 沈一贯惋惜道:“他千里从浙江至京师要赴会试。但吾鉴于当年张蒲州,申吴县其子中式,被魏,李弹劾前车之鉴,于是不准他参加会试,为了此事…小事一桩不意入宗海之耳。” 林延潮道:“沈阁老,父子情重,人伦事大,不如让令郎参加,若朝野有人议论,我来担之。” “此事不敢承林阁老之情。” 林延潮见沈一贯虽是拒绝,但神色有几分意动。 但见林延潮道:“沈阁老我知你之情操,但这辱行污名,不宜全推,引些归己,可以韬光养德。” “何况这阁外之人看我们似不和,但你我都知,和则必去一人,唯有不和则可两自相安。但是咱们私下间大可不必如此。” 沈一贯面上点了点头。 数日后,张位重新复出。 但不久张位遭御史刘道亨弹劾,历数张位数十条大罪。 此事起因在南京工部主事赵学仕,因为牟取私利被侍郎周思敬弹劾,吏部准备将他贬至边关。 这赵学仕是谁,大学士志皋族弟,他被坐事议调如何能忍。 赵志皋致信张位,并言自己致仕在即,在朝中人微言轻,各部官员都不把他放在眼底,所以请他帮忙。 张位也是为了赵志皋早些离去,于是写信给吏部文选郎唐伯元让他手下留情。 哪知唐伯元根本不买张位的面子,还举出赵学仕在南京种种不堪之举。 张位闻此大怒,当即出手将唐伯元贬为饶州通判。 此事一出捅了马蜂窝。 给事中刘道亨仗义执言出面弹劾张位数十大罪,张位被弹劾后,向天子辞官。天子为了挽留张位将刘道亨罢官。 而赵学仕也免去从重处罚,仅仅是让家仆代为受过。 此事一出,不少官员义愤填膺。 当时户部侍郎张养蒙、邓光祚、洪其道、程绍、白所知、薛亨等官员去文渊阁请罢免赵学仕,恢复唐伯元的官职。 张位知道这些人曾与孙丕扬,吕坤交好,在朝中都属于清流,出了名的反对内阁。 事后御史朱吾弼弹劾吏部侍郎赵参鲁包庇赵学仕,给事中戴士衡又弹劾文选郎白所知赃私。 这时吏部尚书蔡国珍终于坐不住,他出任吏部尚书虽为张位所推举,但现在先是文选司郎中唐伯元被弹劾,现在连吏部侍郎赵参鲁,新任文选司郎中白所知也被弹劾,他如何能坐视不理。 于是他上疏天子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请求将他罢免。 天子如蔡国珍所愿将他罢免,又以结党的罪名罢了吏部二十二名官。 若说之前陈有年,孙丕扬等也罢了,但蔡国珍是个老好人,却也不容于张位,再加上被罢二十二名官员,满朝上下对张位骂声一片,言其招权示威,将所有过错都归于张位一人。 此刻张位宅中景象可谓一片惨淡。 礼部侍郎刘楚先、右都御史徐作、右庶子刘应秋、给事中杨廷兰、礼部主事万建昆等坐于下首。 但见张位负手叹道:“我在京中二十年,早已灰心,京师乃天子脚下,却不见盛世气象,这叫号冻殍者却充满天街。” “朝廷设蜡烛,幡杆二寺给予救济又如何?但所养贫人不及万一,以往许阁老每次上朝都载钱装车,遇到乞丐撒之遍给,京中百姓竟传为美谈。观一叶知秋,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大明究竟还能有多少年的气数。” 刘楚先道:“次辅不必如此,眼下蔡太宰已去,已不敢再有大臣质疑。” 张位摇了摇头道:“满朝议论我自不放在眼底,怎奈天子步步相逼。朝鲜铸银币之事,天子非用六银四铜,此刻本辅再是不许,则上下不容了。” “眼下如之奈何?”张位看向众人。 众人都是不语。 其实张位明白,自己肯在此事上向天子稍稍退让一步,是可以继续为次辅的。但也只是暂时,满朝官员已对他十分不满,迫于清议舆论,他唯有如王锡爵那般离开,否则必然身败名裂。 但见张位转身道:“今日局面已没有一个全身而退的办法。但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洁其名。” 众人惊道:“次辅何意?” 张位正色道:“眼下唯有册立皇长子为太子,方可扭转士心民心,也可保我子孙退路,若一旦天子不御准,唯有兵行险招!吾此计出自樊,戴二位。” 但见戴士衡,樊玉衡对视一眼,一并言道:“难道次辅非要用此下策吗?” 张位毅然点了点头。 两日后,知县樊玉衡上疏,陛下既爱郑贵妃,当打算好妥善处之。 当今天下无不以册立之稽归过郑贵妃,而陛下明知如此,又成其过。陛下将来何以托贵妃于天下?由元子而观陛下不慈,由贵妃而观陛下则不智,无一可者。 愿陛下早定大计,册立、冠婚诸典次第举行,使天下臣民认为元子之安为贵妃功,岂不并受其福,享令名无穷哉。 此疏一上,天子大怒欲杀樊玉衡。 张位,林延潮,沈一贯三位内阁大学士一并求情,樊玉衡这才幸免。 而又过了一段日子,一位自名为燕山朱东吉的人为吕坤之前所伤的《闺范图说》写了一篇跋文,名字叫《忧危竑议》,然后传单的形式在京师广为流传。 而此文一出,后被名为妖书。 一千三百九十章 召见 万历二十六年会试。 这一科可谓名士云集,不仅有学功书院的周如磐,曹学佺等名儒,还有如温体仁,侯执蒲,熊廷弼,袁世振,亓诗教,官应震等等当今名士。 至于同考官中也都是翁正春,史继偕,周如砥,顾天峻,汤宾尹等朝中公认的饱学鸿胪之辈。 其中文渊阁大学士林延潮作为正主考,当然若林延潮不曾入阁,沈一贯会是这一科主考官,但林延潮先至一步,沈一贯即要等到下一科了。 但往往就是这一步之差,在官场上就是一辈子的事。 至于副主考则是翰林学士曾朝节。 曾朝节乃万历五年的探花,且是湖广人,当初张居正遭到清算后,满朝楚籍大臣都被牵连,唯独曾朝节无事。 那因为曾朝节对变法持反对之见。 现在曾朝节执掌翰林院,还被提为会试副主考,这都是沈一贯提议的,用意就是制衡林延潮。 张位不在阁这一段日子,官场上风传三辅林延潮与四辅沈一贯二人矛盾闹得颇大,故而天子不得不请张位重新回阁视事。 二人闹得不和,但沈一贯的儿子沈鸿泰却参加了这一次会试,不仅丝毫不避嫌疑,也不怕身为正主考的林延潮怀私心对沈鸿泰的打压报复,这倒是令不少人看不懂了。 开考前数日,林延潮与曾朝节及众同考官们尽皆锁院。 一直到开考前一日,林延潮与众官员们这才允许抵至贡院。 礼部于贡院宴请考官,林延潮与作为监临官礼部尚书于慎行商议了会试流程之事。 然后内外隔绝,林延潮与曾朝节在至公堂内闭门商议明日会试的考题。 “总裁这一次会试题目虽名不见功利,但其五篇却篇篇不离功利二字。谋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如此题目岂非在教唆读书人厚利之心,如此取士如何对得起圣人之教?还请总裁三思啊!”曾朝节向林延潮苦口婆心地劝道。 面对曾朝节的陈词,林延潮道:“曾总裁,这义利之辨为我儒门第一义。何为利?何必义?天下最大的义又是什么?” “本总裁以为这天下最大之义,就是社稷百姓之大利。大利即是大义,谋国为官不至道于此,其心可诛!” “圣人不言利字,是不以自利而害他利。好比商贾卖货于人,他是为了义吗?非也,他是为了利,买货之人是为了义吗?也不是,他亦为了利。人人之利合起来,就是天下之大利大义,这就是我等读书人应谋之之事!” 曾朝节踱步道:“总裁,人人皆求利,但有人才长,有人才短,何谈一个均字?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人心就乱了。” 林延潮道:“难道不言利就得利,天下就不乱了吗?当今早已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你我又何必掩耳盗铃呢?” 但见曾朝节还欲再争,但见林延潮脸已沉下。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是懒得继续用言语去说服别人。 面对林延潮的凝视,曾朝节顿觉心底似压了一块大石头般,额上已是渗出汗来。 尽管他是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但权势上还是不能与林延潮相提并论。而且林延潮是会试正主考,有最后之决定权。 何况对方是林侯官,张居正势大时尚敢直犯其锋,张居正死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之复名位,自己的言辞又岂能令他动摇半分。 但是本着一名读书人的‘良知’,还是令他心底有些不甘。 房内二人一句话不说相持了一会,曾朝节终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道:“一切按总裁之吩咐。但今日之事,就算曾某不言,以后千秋功过自有评说!” 林延潮对曾朝节道:“如今天下已非圣人时之天下,一代必有一代之法,新政之事已为大势所趋,君不见朝野上下于变法之呼声越来越高?当然我等依着祖宗之法为之,再有错也不是自己的错,而依着新法为之,稍有差错也是自己的错。” “可是我等读书以圣人之言为经,却不可全拘泥于此,读书人每日作千篇一律的文章,整天老调重弹固步自封,又如何日新?如何新民?只要事事依着为百姓求利,为天下求义为之,此为仁也!” 林延潮说,此刻心间砰砰直响,犹如大鼓擂动。 古往今来变法必有阵痛,即便是温水煮青蛙也有反噬一日。 他知道这一次题目一出,必然是惊世骇俗,引起官场上的震动,但这还是次要的。 他将要面对的是千百年之积习,天下读书人的众口。 林延潮仿佛又看到了一座高山立在了自己面前。他又怎么不惧人言,这一刻他将何去何从?这一刻他又何尝不是在如履薄冰。 当年董仲舒将儒家与法家经义融合,这确定了两千年封建之制。 而今他要将义与利融合,但是林延潮不能一开始就这么说。 没错,后世会告诉你走得这条路是对的,但在这一刻,他也不免自己怀疑起自己来,这一步跨出去到底会如何?要破除积习,何谈容易。 次日。 会试开考。 林延潮默然坐在至公堂前的公座上,审视整个考场。 眼下考场上空无一人,但他的精神不是太好。 到了临场最后,他还是改了两道题目,两道皆五经题。这并非是因曾朝节的意见,而是他一开始的决定。但对于曾朝节而言,倒似自己争取来的。 本来昨晚七道题目已是下发给众同考官,并刊印为考卷了,而今日早上又改了一番实在令人感觉到有些不同寻常。 不少同考官由此可以感受似‘高层’上面有所斗争,对于如何命题也在反复。 但至少昨晚拿到七篇题目有些担心的同考官们,心底也是舒了一口气,但仍不轻松。 五经题虽说删减两道。 但从头三道四书题也是可以明白考官的用意。 这第一题,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是则平。 此出自于大学。 第二题,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此出自论语。 第三题,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此出自孟子。 本来还有如易经两题。 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 其余的经义题也是如此,但今日已尽数修改。 众考官们昨晚拿到题目时已经不淡定。林延潮出得这几道题,任何一道题目在会试中出现都不稀奇的,但合在一起出现,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众考官们即便是支持事功变法的,看见此三题也是倒吸了一口气凉气,他们不知考完后朝野会是如何一个态度,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心底都有些不知所措。 至于考生们如何是想,他们已是不太在意。 然而如何对这考题作答,才是三千举子们要最切乎自身的事。 龙门一开,考生们陆续到场。 午时卷子已下发至每一名考生的手里。 但见考棚里一位名为温体仁的二十多岁读书人,待看到考题时也是吃了一惊。 温体仁是浙江乌程人,容貌极英伟,可以称得上美男子。 通览全部后,温体仁坐在考房里久久不能下笔。 但见左右考生再如何这时候也是已经开始撰文了,但温体仁却没有如此,而是重新审视起题目来。 温体仁见这第一题,生财有大道,这题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却是最要害的。 为何这么说? 因为这道题考过。 哪一年考得? 嘉靖二十六年。 对于读书人而言,背昔年会试范题程文是基本功,所以温体仁能够一眼看出不奇怪。但是这在科举考试中是基本不可能出现的,而且还是朝廷最重要的会试中。 那么身为主考官为何要出这一题呢? 因为嘉靖二十六年那年,张居正中进士。 到今天这个考场来的读书人大多背过这篇大明第一权相的程墨范文。 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盖务本节用,生财之道也…… 没错,这就是张居正写的。 不过今日的考题加了‘生之者众……是则平’这一大段话,考生再照抄张居正的范文是不行的。 但主要今日重新提之又是什么用意呢? 林延潮以为张居正平反而拜相,今日提此就是要为‘新政变法’正名了。 这也就是孔子说得,必得其名。 所以这一题要从变法上答。而林侯官主张变法在于通商惠工,那么生财有大道,即谋利也。 义,利也。这是墨子之言。 尽管不是儒家经义,但剑走偏锋可以令考官耳目一新。 温体仁稍稍有了思路又看下一题,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圣人言只要能求富贵,那么给执鞭之事也是可以为之的。 执鞭就是仆役之事,圣人连仆役都不以为下贱,又何况于工匠,商人。 此可以引出四民平齐,太祖定下的贵农贱商已是过去,只要是百姓所好为之,又有何不可。 周书曾云‘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 所以破题可以从此开始。 温体仁想到这里精神一震,继续看到第三题‘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这题倒是最容易了。 这不是管子所言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吗? 新民报上月为管仲正名,已令不少考生从中观得风向,他们本以为会将管子这一句话放在策问中考,没料到却用在四书题中。 当然这一句话是孟子说的,但与‘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吗’都是一个意思,其宗旨都在于富民而教。 这就是所谓的‘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是也。 这每一题都与林侯官主张的新政有关。 考棚之内,三千考生下笔疾书。 林延潮这一日从诸考官中的态度中略窥一二,欣喜有之,畏惧有之,反对有之不过很少。 但朝中那帮清流,以及御史台,又当如何? 可是剑已是出鞘,没有回头路了。至于有些考官考生不淡定也就由着他们不淡定好了。 林延潮率众考官走下考场,检查考生卷子。考生们都在平静地作答,就如同平时一样。林延潮看了几十份卷子,但见年纪稍长的都答得很保守,至于年轻举子们就答得很合自己心意。 当林延潮走到温体仁的案前,先将他卷子看了一遍,心底微微惊讶。他仔细看了一眼这考生,但见对方相貌极好,见自己看来微微颔首,态度不亢不卑。 身后曾朝节也是将对方文章看了一遍,心底惊叹不已盛服其才。 林延潮,曾朝节随后离去,到了无处人曾朝节问林延潮道:“方才那读书人文章如何?” 林延潮道:“文章很好,句句切中题意。” 曾朝节也高兴地点点头道:“我也觉得此子文才盖世,可冠这一科。” 林延潮回过头看了曾朝节一眼笑道:“莫要说得太早,说不定还有更好的文章。” “哦?在总裁心底,什么是好文章?” “好的文章似大川归海,洪炉炼过,读来有澎湃金铁之意。此人文章好是好,但却似全而缺,充其量是蔡京之才而已,但就算如此也算难得之才了。” 说完林延潮抚须笑了笑,寻又暗叹,何人可继我衣钵? 三场考毕。 考官们议卷论卷,最后定出名次。 其间林延潮很少说话,只是评卷之前对众考官们道了一句,国家社稷之将来,皆权衡于诸公笔下,还请诸公秉持公心,想一想当初自己困于场屋之时! 说完林延潮即作壁上观。 考生名次主要由曾朝节与众同考官们各自议定。 其间不免几个同考官为各房里卷子争一争名次,林延潮最后调解几句,所言无不公允,众人皆服。 现在横鉴堂上,二百九十三名考生的卷子皆按事先议定的名次铺满大堂上。 屋内四周红烛高举,照得满堂皆红,考吏一个个拆卷唱名,然后由书吏填名榜上。 烛火下,曾朝节与众考官们各个面有喜色。名次已定,他们也不再彼此面红耳赤争辩个什么,这一刻他们神情放松,有说有笑。 林延潮闭目听着官吏们唱名。 正所谓取法乎上,得其中也,取法乎中,得其下也。 若一开始即言事功,反对的人就会抨击事功,若提一个利字,众人抨击利下,事功便容易接受了。 这即是他的用意与苦心了。 会元卷出了! 林延潮睁开眼睛,但见曾朝节与百官们一脸高兴地向自己贺喜。 “何人?” “莆田周如磐!” 林延潮笑了,此吾门生矣。 外面官员定然会质疑,但议定名次林延潮时不置一语,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如此御史还能有什么说辞。 林延潮从椅上起身来到榜单前从头到尾审视一遍,然后点点头对左右道:“文运昌盛,文脉传承,此是国之盛世,传令将此速送至礼部张榜公布!” “谨遵总裁钧旨!” 曾朝节与众考官们同声答道。 众官答完但见堂外夜空,一道烟花腾起,于夜空璀璨绽放。 众官员们都是一笑,填榜之时,早有小吏将堂上的名字往外通风报信,让报喜人前往考生那道贺,故而这还未到礼部张榜,早有举子知道了及第的消息。 大家也是这么中进士过来,对此陋规不过置之一笑。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但见一道又一道烟花,从各处陆续升起,给这漆黑如墨的夜空带来了一点点光亮。 京师里不知多少人正经历着人生的大喜大悲,而于国家而言,他们代表着将来。 林延潮抚胡望之夜空,从前路迷茫之中,看出了一丝希望了,无论将来如何,他始终对这个国家怀有信心。 顺便说一句,沈一贯之子沈鸿泰高中第七名。 文章里他对新政变法表露出坚定支持的态度,与他爹的政见大相径庭。 放榜后,林延潮从贡院返回府中。 锁院一个月未见家人,自令他十分牵挂。 这才回到府中,林延潮却见情况不对,但见府门前后都是着飞鱼袍,手举火把戒备的锦衣卫。 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自己的考题之事传出去,遭到御史弹劾,而令天子…… 林延潮此刻心底一沉。 轿夫问道:“相爷是否停轿?” “不必。” 自己还能逃到哪里去? 林延潮来至府前下了轿子,但见来迎接自己的不是陈济川,而是一名锦衣卫上前道:“锦衣卫千户莫嘉宾见过阁老。” 林延潮看着他问道:“此何意啊?是骆金吾的意思吗?” 莫嘉宾躬身行礼道:“启禀阁老,指挥使大人也是奉命而为。近来京师中妖书风传,皇上恐有奸人作乱,故而特命卑职率锦衣卫来护卫阁老及家人。” “阁老放心,此地万无一失,只是事情还未水落石出,这几日内还请阁老与家人不要外出。” “妖书?是何妖书?” “回禀阁老,这此非小人所知,只知南镇抚司与东厂已全力稽查此事。” “那么其他几位阁老与大臣呢?” 莫嘉宾一犹豫,但见林延潮露出微微不悦之色。然后莫嘉宾赶忙言道:“回禀阁老,赵,张,沈三位相公皆有锦衣卫护卫,以策安全。” 林延潮心知这就是名副其实的软禁了。莫嘉宾三言两语,还是将妖书之事的来龙去脉与林延潮说清楚。 大概就是京师有人散布一封妖书,语侵郑贵妃以及数名当朝大臣,论及储位,此事牵连甚广。 林延潮明白这是猜忌多疑的皇帝认为此事背后有自己几位内阁大学士指示,故而派锦衣卫先软禁他们几人。 林延潮心底虽怒,但面上点点头道:“如此说来,倒是有劳莫千户了。” “不敢当。阁老有什么吩咐,尽管差遣小人。” “好。” 莫嘉宾松了口气退后三步向林延潮行礼,然后林延潮这才返回府里。 府门一开,陈济川已等候在此。 “相爷!你终于回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府中已被软禁几日?” “已有五日。不过老爷放心,府里一切安好,下人们也没什么惊慌,这多亏夫人操持得当。” 林延潮心底一松,点点头道:“好。” 说到这里,林延潮来至卧房外,从窗外望去但见林浅浅与林用,林双已是睡下。 林延潮驻足看了一会方才离开至书房休息。 一盏油灯点上照亮书房,自入阁以来,林延潮处理公务至深夜,在书房睡上一觉已是平常。 因妖书案,可知皇帝对内阁不信任至此,林延潮虽未参与此事,但不免心灰意懒。 架上案上满是书卷公文,随意搁至到处都是。 林延潮查找公文时,随手一碰但见一卷书掉落在地。 拾起再看却见是《太岳张文忠公集》。 记得当初刘楚先托林延潮为《张太岳先生诗文集》作过序,当时林延潮怕担风险拉上沈鲤一起作序。 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而此书是由张嗣修、张懋修二人整理编撰而成,遍录张居正诗文书牍奏疏等。 此文原名《张太岳集》,但去年就改作了《太岳张文忠公集》。 书成后,张嗣修、张懋修一并至府上,恳请自己为《太岳张文忠公集》作序,林延潮答应了。 但见文章写道。 国家于辅弼之臣,笃始终之谊。百凡经理,起衰振隳,运天之佐,实盛世之贺、中兴之象!汉之丙魏,唐之姚宋,宋之范韩,我朝前则三杨,后继之,无以如公者也。 此张文忠公序也。公讳居正……既以通识时变,勇于任事。运帷幄于珠玑,经纬业于北斗,其道如此。而今见诸文字,后学读之精悍激励,足以立懦廉顽,使人气壮。 当时事,公立于朝,锐意志匡,艰任巨繁……然位重多危,功高取忌,谋身近拙,虽许国之忠,难逃罹灾,惜哉!幸天恩涤荡,圣泽增崇,得全公之嘉名,复褒功业,天下为之颂。此史笔之幸乎?此天下之幸也…… 读至此林延潮翻过一页。 盖公雅抱殿邦之略,手扶日月,才比韩忠献、策比武侯,受两朝之顾命…… 今子孙索序于余。余自辞词馆,十五年矣,今别公亦十五年已。余不才,碌碌于位,诚可愧公之冀望。强颜而序公集,岂敢曰知之乎! 最后落款东阁大学士后学林延潮撰。 看到此处,林延潮有些欣慰。 今夜林延潮心有所感,决定拾起张文忠公集掌灯夜读。 入阁为政这一年来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此刻余惊之时,读张文忠公集时总算稍稍一安。 次日,林延潮看到了那篇妖书。 妖书是一名自称朱东吉的人所写,这名字也很内涵,意思是朱家东宫太子一定大吉。 此文起于吕坤之前所上的《闺范图说》,后来吕坤又上了一疏为《忧危疏》,大意是劝天子节约开支等等劝谏的话。 于是朱东吉为《忧危疏》作跋文,故而又名为《忧危竑议》,意思就是将吕坤《忧危竑议》里内涵的意思告知天下。 文章由朱东吉与人一问一答而成。 疏内写得是绘声绘色,而且内容极翔实,初读起来实不像栽赃陷害之词。 吕坤上《闺范图说》被指为虽无易储之心,却不幸有痕迹。 另一人问说,不对啊,吕坤是正人君子,怎么能干出这事? 朱东吉说,吕坤为谋吏部侍郎行道,又恐礼部侍郎朱国祚捷足先登,于是结交宫闱。说起来他的出发点是好的。 中间怕大家不知道《闺范图说》讲什么,于是又说了一遍里面所记载的明德皇后由贵人进皇后。 然后还说了吕坤进疏的时间地点。 当时大内失火,中宫减膳,天子居住在郑贵妃殿内。这正是郑贵妃以妃进后的良机,于是吕坤乘此时进书,可谓正值其会。 另一人问,听说当时郑贵妃给了吕坤五十宝镪、四匹彩币,有人亲眼所见是吗? 朱东吉说,诶,这是贤妃敬贤之礼,却之不恭,这点上我们是可以理解的。 另一人问,但吕坤上的忧危疏里,遍列天下大事,却为何偏偏不谈立储之事。 朱东吉说,你见事太晚了,眼下大事未定,一旦册立储君,归之在谁? 另一人说,没错,听说吕坤曾在宫里散布言论,说皇长子之命不过清淡藩王,皇三子之命却为太平天子。 朱东吉说,没错,想想管仲,魏征,再想想公子纠,李建成,人各有志,做人不可以太苛责别人嘛。 另一人叹道,吕坤如此作为求吏部侍郎不得,连本职刑部侍郎也干不了,最后功亏一篑。 朱东吉说你见识太短浅了,非常人成非常之事,我等岂能以成败论英雄,大事未定,这策国元勋终有召起之日。 另一人道吕坤如此下作,你还为他作跋解释什么? 朱东吉说,你知道什么,外戚郑承恩、户部侍郎张养蒙、山西巡抚魏允贞,以及邓祚、洪其道、程绍、白所知、薛亨等九名官员对吕坤都评价极高,要以母以子贵为旗帜,共建奇勋呢! 据说天子接到此疏时气得发抖,直接将此疏掷于地上口称妖书! 其实林延潮也明白,这所谓妖书实在是破绽百出。 但因言东宫之事,无论皇长子,皇三子,郑贵妃,还是宫里各个大臣无不自危。最后才有了锦衣卫监视林延潮等几位内阁大学士之事。 妖书案在京中最近必是传得沸沸扬扬,但自己锁院一个月竟丝毫不知。 如此看似自己有‘不在场证据’,但按阴谋论成风的官场而言,反而有嫌疑在身。 林延潮于府中静候天子圣裁,这殿试在即,肯定不用多久就有结果了。 果然三日后,林延潮一大早即被召入宫。 林延潮被带入内廷,来至西六宫中的启祥宫。 原先天子住毓德宫里,但住得不舒服,于是搬至了启祥宫,而眼下被焚毁后三殿也正在由工部施工重建。 这启祥宫原名未央宫,因嘉靖皇帝的生父明睿宗朱祐杬生于此,故于嘉靖十四年更名启祥宫。 启祥宫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前后出廊。外檐绘苏式彩画,门窗饰万字锦底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林延潮来此后,一名内监即迎上来道:“小人见过林老先生,陛下还在后殿休息,请林老先生先至偏殿候驾。” 林延潮闻此道:“好。” 说完林延潮拿了一块玉佩放在对方手底。 进偏殿后,即有内监来升了炭火。 这里没有地龙,故而要靠炭火取暖。 林延潮站在炕边打量殿内摆设,这时御膳房的太监送了一桌子的茶食摆在下首的炕上笑着道:“陛下还在更衣,请林老先生先用膳。” 林延潮点点头顺势坐下,但见御膳房的早膳实在……实在是太油腻。 除了几样甜腻的面饼茶点外,大多是清蒸肉、猪屑骨、荔枝猪肉、鲟鳇鲊、蒸鱼、猪耳脆、煮鲜肫肝、玉丝肚肺、蒸羊、燌羊等等肉食。 林延潮皱眉道:“平日早膳都是如此荤腥?” 内监答道:“皇上喜之。”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想,难怪天子…… 内监看林延潮似不喜欢,立即挥手道:“撤下!” 片刻后内监又端了一桌茶点,茶点很精致的,大大小小有二十几样菜。 林延潮微微点点头,于是端起一碗粥来,粥还很是烫手。他喝了一口粥,再拿起一快糕点就着吃了。 明朝大臣规矩不像清朝那么多,皇帝赐食每样吃个一点,不敢多吃,这样的事是不存在的,正常表现就好。 林延潮喝粥吃茶都有内监在旁侍奉的,吃了一碗即撤下一碗,随即外头又捧了一碗新鲜出炉的茶点来,没有一样重复的。 林延潮每碗都吃得很干净,外头两名御膳房的火者不由感慨,林老先生俭朴至此。 内监见林延潮甚喜‘玛瑙糕子汤’,当即又命人再作了一碗。 吃了这么多,林延潮方才舒坦,手抚长须肚子微微鼓起。若每日都如此吃,自己的体型早晚要往狄仁杰那样发展了。 林延潮忽问道:“其他几位阁老到了没有?” 内监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然后伸手朝外指了指。 林延潮心知有异,于是起身来到窗边,但见一人正跪在正殿前的青砖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武英殿大学士张位。 见此一幕,林延潮不由脸色铁青。 “这是怎么回事?” “张老先生一至,陛下即命他如此了。” 林延潮神色一凛,天子故意让自己看这一幕,这是什么用意? 正说话间,但听远处传来一连串咳嗽声,但见首辅赵志皋出现在殿门处,左右两名火者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前行。 赵志皋蹒跚行至张位身旁,驻足看了他几眼,正欲说话又大声咳嗽了起来。 赵志皋咳得满脸通红,几乎气也喘不上来。 张位抬起头看了赵志皋一眼,脸上满是讽刺冷笑。赵志皋见此一幕,摇了摇头,悠悠一叹然后举步往殿上走去。 “林老先生,还请你在殿内稍等。”内监向林延潮提醒道。 赵志皋进入殿后,张位还是在殿外跪候,过了好一阵,但见陈矩步出殿外在台阶上道:“张老先生,请入殿陛见!” 张位这时才从地上起身,举袖拂了拂膝头,然后僵着走上大殿。 陈矩降阶问道:“张老先生,是否要相扶!” “不必!”张位硬着声言道,然后走进殿内。 张位入殿后,林延潮即从窗旁离开回到座位上。 这时又过片刻,内监前来相请道:“林老先生,陛下召你觐见。”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也好!” 说完林延潮走出偏殿,正巧从对面偏殿处,一名着蟒衣的大臣也是相向行来。 此人正是沈一贯。 他见到自己时,面上也有一丝错愕。 随即二人都明白了过来。 林延潮与沈一贯各自点了点头,然后一并走至殿上,期间二人不交一语。 二人步入启祥宫正殿时,但见屋子站着跪着很多人。 天子高坐在正中的地屏宝座上,看不出喜怒来。 天子而下赵志皋坐在宝座左手侧的花梨木高背椅上。赵志皋神色有些憔悴,但他平日都是老态龙钟的样子,到底有多憔悴故而也看不出。 天子右手侧坐着则是郑贵妃。郑贵妃凤目圆瞪,看起来极不好惹的样子,而目光中也有几分不善的意思。 至于张位负手站在殿中一旁,看起来格外眨眼。张位神色冷峻,似有桀骜之色。 张位身旁所跪的不是旁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张诚。 作为宫里最有权势的太监,此刻张诚跪伏在地,头垂得极低,身子有些发颤。至于皇戚郑承恩,田义,陈矩都站在一旁,神情不一。 殿内早已是剑拔弩张之势,现在又多了林延潮,沈一贯二人。 ps:这篇林延潮作的《太岳张文忠公集》序,由书友propheta代为创作。 全文在评论区,文中篇幅所限,没有全载。 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定策之功 启祥宫。 自上一次为张居正平反后,这还是林延潮第一次见天子。 按照惯例,明朝阁臣入阁时,天子一般会赐见一面,以示亲近。 但是碰上宅男天子当朝,这条规矩就不存在了,如陆光祖,陈于陛等阁臣因此甚有微词。 陈于陛甚至入阁后至死也没见着天子一面。 林延潮倒是见得挺多,但区别不大。但一年不见,林延潮不料是因一封妖书见到天子。 而在场的大多数人恐怕也是没有如此料想到。 眼下妖书闹得是人心惶惶,任何大臣牵涉进这样事,换在朱元璋那会无论有没有嫌疑,恐怕都要先杀了再抄家。 对于当今天子而言,以他当年整治张居正的手段而言,恐怕也没什么好下场。 自古以来,因无端被牵涉进议储之事而枉死的大臣,不知有多少。 林延潮知道在场之人都是恨不得立马在天子面前剖析心迹,于此撇清干系。 他方才进殿时与沈一贯交换了一下眼神,自己刚取了他儿子为第七名,二人就算有再大的矛盾,也不是在这时候相互拆台。 林延潮,沈一贯站定向天子行礼。 他心知方才入场顺序,大臣赵志皋先进必是先有一番说辞,然后是张位,再次则自己与沈一贯,这样安排手段显然是防止大臣之间串供。 天子目光严锐道:“田义,你来替朕问话!” “是。” 秉笔太监田义站出来,目光之中颇有得色,他向林延潮,沈一贯问道:“咱家斗胆代陛下问林先生,沈先生,可知妖书之事?”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臣略有所闻。” 沈一贯也是附声言道。 “事先可曾听闻一二?”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微臣一直在锁院之中,不曾听闻半句。” “哦?”田义看向沈一贯问道:“听闻妖书事发前,沈先生一直辅佐张先生在阁?” 沈***:“回禀陛下,微臣一直在内阁辅佐次辅处理国事,但是所议所论都有人在场,文渊阁里诸位阁吏都亲眼所见,除公事之外并无半句私语。” 张位听沈一贯之言,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面色铁青。 “此言不虚?” “回禀陛下,微臣无半字虚言。” “怎么沈先生与张先生私下没有半句话,难道平日不睦吗?” 沈一贯答道:“回禀陛下,微臣心底只有国事,文渊阁乃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并非是阁臣间叙私交之处,故而臣与任何阁臣都没有私交,不仅是与次辅一人如此。” 田义闻言看向天子,但见天子点了点头。 田义又向林延潮问道:“妖书事发先后,林先生却在锁院之中,为何如此恰巧?” 林延潮心底冷笑,果真不在场证据反而成了疑点。因为一个妖书案,竟成了天子用来逼迫阁臣站队的案子。 在这样大案之中,真相从来都是不重要的。 赵志皋,张位肯定都先表态了。 但他们表态如何?从田义的话里可以看出张位定然是站了太子一方,反对郑贵妃。 赵志皋如何不知。但他的态度很关键。 赵志皋的态度,又取决于张位,林延潮,沈一贯的态度。 现在沈一贯反对张位已是划清了界限。林延潮的表态即显得举足轻重,一旦自己落井下石,张位肯定难以幸免。 但自己若是支持张位,说不定就被一网打尽。 所以林延潮猜测赵志皋之前是如何表态的。 他与张位不和,落井下石的可能性很大,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若他支持了郑贵妃,难道不怕皇长子登基为皇帝后被清算吗?满朝清议舆论的口诛笔伐吗? 此刻已容不得林延潮多想,但见田义近了一步道:“林先生,为何不言?莫非心虚?” 林延潮看了一眼天子,然后对田义道:“田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知道也是心虚吗?” 田义笑了笑道:“哦?林先生入阁近年与张先生十分交好,在多件事上有所默契,比如之前银币成色之事就是先生的主张?” 林延潮道:“祖宗制度,内阁阁臣同寅之间,当协恭和衷,以事上而风下也。若说交好,我与张次辅确实是依着朝廷规矩,同心同德以报效陛下的知遇之恩。何况之前田公公与司礼监掌印张公公之间不也是交好吗?” 田义干笑道:“林先生,你不用冲着咱家来。咱家只是为陛下问话,至于张公公的事,咱家与陛下另有交代,不劳动问。而今咱家只问银币的事。” 林延潮道:“银币之事,涉及朝廷机密之事,此间有外人,还请先屏退答之。” 说完林延潮看了郑贵妃,郑承恩一眼,言下之意众所皆知。 有人道:“陛下不必再问了,大臣林延潮与作妖书者乃是同党!” 此话正出自作壁上观的郑贵妃之口。 林延潮听此看向郑贵妃神色冷峻。 林延潮道:“敢问皇贵妃,你有何证据,指责我为同党?” 郑贵妃冷笑一声道:“你心知肚明。” 林延潮道:“臣不知妖书,倒是知道闺范图说,敢问一句,此书是不是皇贵妃续作?” 郑贵妃冷笑一声道:“本宫就知道你们这般大臣,会将一切都推至本宫头上。今日本宫正好说个明白,这每岁宫中所进之书不知多少,而这闺范图说之书乃陛下于乙未秋赐予本宫,本宫捐赀重刊有何不可?” “至于妖书拈此为发端,奸贼假托此书实包藏祸心,幸陛下圣度如天,明察秋毫故才没有责怪本宫。” 郑贵妃说到这里,一副觉得自己有道理的样子。 林延潮道:“哦?陛下赐书之意,是望贵妃古之贤妃和睦修德,以睦宫闱。” “但微臣读此书时记得贵妃娘娘重刊曾于书前作序。其中有一句话‘近得吕氏坤《闺范》一书,是书也前列《四书五经》,旁及诸子百家,上溯唐虞三代,下迄汉宋我朝,贤后哲妃贞妇烈女,不一而足’。” “这汉宋我朝四字犹值得商榷,吕坤刊此书时止载至宋朝为止。但贵妃娘娘后刊此书增补了十二人,其中贵妃娘娘本人也在其中,而序中贵妃娘娘又以贤后哲妃自誉,岂是陛下之原意?” “放肆!什么时候轮到你质问本宫?”郑贵妃拍桌怒道。 林延潮闻言不屑笑了笑道:“吕坤不敢问之,百官代为问之,百官不敢问之,微臣代为问之,若微臣再不能问,那就要天下众口,史书青笔来问之了。” 郑贵妃凤颜大怒。 殿内众人都是好笑,本是田义质问林延潮与张位是否结党,但不知为何却被林延潮引到了郑贵妃身上,这好一顿抢白,引经据典,有证有据,实令郑贵妃狼狈不堪。 当然在场之人于政治斗争上都是高段位的,唯独郑贵妃不熟稔文官斗争里龌蹉这一套,故而林延潮挑了一个最弱的对手,未免有些胜之不武。 这一下子局面都变过来了。 林延潮道:“皇贵妃,臣没有他意思了,所谓妖书,不过捕风捉影之词,切不可宫外未乱,宫内已自乱阵脚。” 田义道:“林先生,若真是捕风捉影之词也就罢了,陛下只担心有人利用此事来为表面文章,在朝中藏得更深。故而此事必须严查,必须将幕后主使绳之以法!” 郑贵妃有田义下场壮胆,立即道:“陛下,田义所言不错,这是外面文臣求胜朋挤异己。虽诬及宫闱,也在所不惜。好好一个清平世界,化为戈矛角斗之场。眼下唯有先发落首恶,然后再追查余党!” 所谓杀人者诛心是也。 林延潮冷笑,但这时候自己不可再出面硬扛,唯有先观望才是。 但是一直不说话的赵志皋开口了:“皇上,贵妃娘娘容禀,宫闱之事素来波及深远,此事又牵涉到议储立储之事,实令老臣想起了汉朝的巫蛊之祸啊。可是话说回来那些离间君臣,父子亲情的奸人也不可放过。” “故而老臣以为既要严查,但也不可大张旗鼓,否则人心惶惶,众大臣们无以自处,动摇社稷之根本!” 赵志皋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态度。准确说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时候国舅郑承恩开口道:“所谓清者自清,只要不为亏心事,又何必担心朝廷追查。” 郑承恩这一次正名列妖书名单上,与张养蒙,魏允贞等人结为同党。 这时候张位冷笑道:“我就奇怪了,怎么事情败落时发奸摘伏时一个比一个厉害,但平日事之的时候却一团和气,甚至于阿谀奉承,不知廉耻。” 张位此言说得不少人都是脸色一白,特别是郑承恩本人。 林延潮料想应该郑承恩曾有给张位好处。 此刻张诚则道:“内臣执掌东厂,却至今不能捉拿作妖书之人,以至于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内臣失察之职,难辞其咎,但如赵老先生所言,此事不可大作张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郑贵妃道:“张诚,妖书在京中流传,妇孺皆知。但为何东厂至今不能有一个答复给陛下,实不是一个失察可以解释的。其实张诚你在袒护何人,陛下怎会不知?” 张位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臣为千夫所指,还请恩赐自裁以示清白!” 田义道:“张次辅,贵娘娘娘岂有指责你们的意思,只是你身处嫌疑之地,不图自辩,反欲一死了之,岂非让此事更没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张位于田义怒目而视骂道:“竖阉,本辅岂能容你如此栽赃陷害!” 眼见一团杂乱,这时候天子出声道:“够了!” 御座上的天子终于发话了,众人都是向天子请罪,以示御前失仪。 “吵成这个样子,岂能吵出实情真相,又如何能水落石出!”天子怒斥道。 天子胸口高高起伏,显然是圣怒非常。 “林卿。”天子点了林延潮的名字。 “臣在。” “诸臣之中,属你见事明了,也很敢说话,此妖书一案到底如何,你来说一说。” 林延潮闻言,心知此话不好回答。 妖书案来龙去脉要说明了很简单。 天子当初赐给郑贵妃闺范图这本书的时候可能确实有些暗示,大意是你好好等待,将来会有明德皇后以妃进后之事。但是赐书之事只有天子与郑贵妃知道,其他人不知道。 于是郑贵妃将此书重刊,表面上是感激天子赐书之意,实际自作主张将名字列入其中,同时透过此书在官员们寻求强援。其实当初郑贵妃拉拢林延潮时,就用过这样的手段了。 吕坤是名臣,最重要是与清议领袖沈鲤交好。郑贵妃借吕坤之名的,一个是因为吕坤官声很好,二来暗示清流大臣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但是此事被张位抓住了。 清流官员的立场,是既支持皇长子为储君,同时也批评皇帝与执政的内阁。张位入阁后,与吕坤这些清流官员即成死敌,但是他也拥护册立皇长子。 所以当初他授意戴士衡弹劾吕坤,一个是搞倒搞臭这些清流官员,给他们按上一个两头下注的恶名。其二也是利用此事,斩断了郑贵妃在官员中寻求支持的打算,制造一等不利于她的舆论。 之后吕坤罢官算是如愿以偿。 现在又作妖书案(历史上妖书案时,张位已经罢官),罗织了魏允贞,张养蒙等政敌作为郑贵妃的同党。 这件事不用张位和林延潮明说,林延潮都可以猜到他是幕后主谋,当然天子,田义,郑贵妃他们也都不蠢。不过张位在自己锁院的时候发动此事,也算给林延潮洗脱嫌疑。 场上众人都有利益牵涉其中,唯有林延潮可以说真正置身事外,尽管田义方才还想拉林延潮一起对张位落井下石。 林延潮想了一遍所有人的立场后言道:“启禀陛下,妖书之事本来就是捕风捉影,其实要查也不难了。” “比如书中乃云,五十宝镪、四匹彩币,此贤妃敬贤之礼。既然贵妃娘娘赠吕坤钱财为十目所视,那么十目所视,非一人所视,宫中必有人看见,从宫中查一查即知道是不是子虚乌有之言!” 郑贵妃听了点了点头。 她根本没有送吕坤东西,闺范图说就是她一人重刊的。 “还有书中所云,张养蒙、刘道亨、魏允贞等九人共谋大事,这九人乡贯不同,科第不一,甚至为官也不在一处,如何能结党,又如何能相互为盟约?查问一番也有真相。” “另外妖书中最大的破绽在于,闺范图说由皇贵妃刊于万历二十三年,而宫中遭遇大火是万历二十四年,书中称中宫减膳时,吕坤进书给皇贵妃,只此一事即可知全书皆一派胡言。” 众人听林延潮说来都是点点头,同时也都舒了一口气。 天子微微笑了笑向郑贵妃问道:“皇贵妃以为如何?” 郑贵妃嫣然笑了笑道:“回禀陛下,臣妾以为林先生之言所谓明察秋毫,看来林先生不去刑部大理寺审查冤狱,着实可惜了。” 林延潮心底大骂,这是要自己‘贬官’去担任刑部尚书,甚至大理寺卿吗? 林延潮继续道:“启禀陛下,由此妖书可知,撰写之贼固有文采,也略懂宫闱官场之事,但所知不详,耳听附会成文。若是身居高位者授意,怎么会有此混淆,以至于贻笑大方。” 天子皱眉问道:“那么依林卿的意思,就不要大举追究了?” 林延潮道:“小民之言能掀起什么风浪,以微臣之见,不必明察可以暗访,最重要是安定人心。天家骨肉亲情,才社稷安危所在。” “不过微臣有一言,不得不斗胆直言,此妖书在京中流传如此之广,以至于人人于字面上牵强附会,望文生义,这都是因为储位空悬,东宫无主。若是陛下早立太子,何人会在意此书,此为陛下之过!” 此为陛下之过! 众人闻言,都是吃了一惊。 林延潮骂完郑贵妃,又把锅往天子头上盖,何等熊心豹子胆。 不过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今朝堂上恐怕唯有林延潮一人敢如此吧。 但见天子也习以为常地皱了皱眉头。 林延潮续道:“微臣冒死直言,而今唯有伏乞皇上大奋乾断,俯从群谏,早建皇长子东宫,并速举冠婚之典,谗言自然而然可息,其祸自然而然可杜,如此社稷幸甚,万民幸甚,天下幸甚!” 这是要定策东宫了。 众人心道。 天子道:“林卿的意思,朕知道了。《闺范图说》是朕付与皇贵妃所看,朕因见其书中大略与《女鉴》一书词旨仿佛,以备皇贵妃朝夕览阅,此外并无他意。” 郑贵妃闻言脸色苍白。 “至于册立东宫之事,朕决定定在明年春,此事到此为止,若再有大臣妄图进言,议论储位,朕再推至后年!” 我呸!又是这一套。 林延潮心底大骂。 但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争了十几年的太子之位,就由林延潮今日办成了吗? 天子目光又看向林延潮道:“林卿,你之所请朕已是办到,但朕的事,你需用心着力去办!” 众人闻言都是羡慕地看向林延潮,此事若办下,恩泽享用不尽啊。 林延潮却知,天子早已要立皇长子为太子,但对方居然拿此当人情送给自己,那也就意味着自己若不能为朝廷设立商税,就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但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面上笑呵呵,心底mmb。 “微臣谢陛下隆恩。” 天子又对地上伏着的张诚道:“张诚,东厂的事你就不要兼着管了,这彻查妖书的事交给孙暹吧!” 张诚身子一颤,哭着声连连磕头道:“老奴谢陛下恩典。” 大臣是可以怼皇上的,但太监却永远不行,哪怕是张诚。 离宫后,张位与林延潮二人同行。 张位对林延潮道:“宗海是否有空与我同游。” 林延潮笑道:“次辅相邀哪有不从的道理,不知去哪里?” 张位想了想道:“今日甚是烦闷,不如去悦翠楼吧!宗海以往去过吗?” 林延潮道:“这不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楚馆?有所耳闻。” “哈,难道宗海真去过?” 林延潮悠然道:“初至京城还未登科,当时与同乡曾往此楼一游,想了想已是有十几年的事了。” 张位道:“吾也是如此,吾少负大志,但初至京师,不过无名小卒一个,踌躇满志时目睹满地繁华,不知如何自处。而今吾已白发苍苍,去这样的地方实已有心无力了。” 林延潮叹道:“我辈有志于功名,但要荣华富贵不难,难得是如何不荣华富贵。” 张位闻言大笑道:“好,好。” 随即张位又苦笑几声然后道:“宗海今日就陪我去此繁华之地一趟。” 二人当即一同前往。 进了悦翠楼后,一路之间自见了不少莺莺燕燕。 张位虽位高权重,保养有方,但已是六十有许了,倒是林延潮年纪合适。 一路进来,自有不少女子投来目光,外头大堂也有宾客酒酣大醉,搂着女子大喜,正是一副销金窝的样子。 二人进入一间雅间坐定,老鸨正热情地道:“两位客官……” 张位打断她道:“你们翠悦楼的头牌是何人?让她来。” 老鸨殷勤地笑道:“这位客官,好生不巧……” 话音未落,张位身旁的仆从即丢了一锭银子。 老鸨见桌上银子却是不接陪笑道:“这位客官真是不巧,咱们翠悦楼的头牌颜如玉颜姑娘今日有客在陪。” “无论如何一定要请来。” 张位的仆从又丢来一锭银子。 林延潮见此不由心道,这算是报复性消费吗? 老鸨也是犹豫,但见张位颐指气使的样子,知道对方的身份,恐怕不仅仅是有钱的土财主而已。但对方这把年纪,估计也非争风吃醋什么的,只是讲个排场这样。 老鸨笑了笑道:“客官,好大的手笔,奴家这就去看看颜姑娘,让她抽身来给客官敬一杯酒。” 说完老鸨不动声色将银子收入囊中,然后转身离去。 张位喝了一杯闷酒对林延潮道:“而今因妖书案,张诚已是失势,取而代之必是田义此人。以今日田义清算我的架势,老夫就算没有妖书案也难安其位,辞相是早晚的事。现在轮到你了,宗海你入阁不过一年,即将当国,不似吾与赵兰溪在官场蹉跎岁月,而今熬白了头发,想干一番大事,也是有心无力,真是再羡慕你不过。” 林延潮欲说话,张位又道:“什么是有心无力?吾羡慕读书做官之人故而立志,此为心也,但恨不能有始有终,此为力也,此为有心无力也。” 说完张位举杯,林延潮默然片刻也是陪他同饮道:“次辅,吾本欲劝你,但你既说有心无力,我想起当年王太仓也与我这么说过。” 张位叹道:“是啊,似王太仓这等君子从不争什么,越舍才越是得。” 林延潮与张位说话之间,这时门一开一名貌美如花的女子在老鸨款款步入雅间。 老鸨笑着道:“贵客来此,如玉失礼不能远迎,特自罚一杯向贵客赔罪!” 颜如玉笑语嫣然的样子,正要饮酒。 “且慢!”张位出声打断。 除了林延潮外,众人都是脸色一变。 但见张位言道:“你是翠悦楼的头牌,除了以色事他人外,必有什么长处。这世上能出头者,必是忍人不能忍,能人所不能,你是忍也?还是能也?” 颜如玉闻言微微惊讶后笑道:“这位客官说笑了,头牌不过是外人给的区区薄名而已,至于客官的话,在奴家看来忍就是能,能不就是忍吗?” 张位闻言抚须大笑,对林延潮道:“宗海,你看这颜姑娘能否坐下来与你我喝一杯酒。” 此话众人听了都是笑了笑,这等口气,难道这翠悦楼头牌还不能坐下来与他们喝一杯酒。” 颜如玉一饮而尽后道:“两位客官失陪,如玉还有贵客。” 张位笑道:“是什么样的贵客?” “是仓场侍郎的三公子,宴请来京的河道官员。” “无妨,”张位说完对一旁的仆役吩咐道,“拿老夫的帖子,给颜姑娘的贵客,让他今晚不要等了。” 仆役称是一声离去。 过了片刻,仆役回来默不作声站在一旁,也没说事情办妥了还是没办妥。 但老鸨见此不安心,走出雅间正要吩咐几句,却见那位不可一世的仓场侍郎的三公子已是与几名官员,躬身站在雅间外的走廊上,一脸小心的样子。 老鸨见此大惊,回身看去但见那位老者正与颜如玉谈笑风声。 酒过三巡。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张位大笑吟诗后,端起酒杯道,“酒是二十年一酿的美酒,佳人自也是二八佳人,可惜老夫却不是二十年前了。” “正如今日之事,老夫是放手一搏,因为老夫知道没有二十年后了,若是当年老夫未尝不忍一忍,当然也为官低位卑时为不敢为之事。宗海,老夫真羡慕你,当此盛年,正是为国为民一展抱负的时候,揆地之任在你再好不过,但难就难在戒急用忍,守住本心二事上。” 张位说完,一旁的颜如玉听了宗海二字,抬头频频目视林延潮,眼底绽出光来,但她知道分寸未出一语。 林延潮道:“次辅醉了,宗海岂有这个本事。” “功名不醉人,人自醉也,酒兴到此为止,走吧!” 说罢张位起身走出房门去,林延潮也离去,而颜如玉则恭身行礼相送。 不久自有人来交代颜如玉不可将今日的话泄露半句。 妖书一案,余波落下。 先是刑科都给事中侯廷珮上疏弹劾张诚。 史笔有云,往日张鲸之逐,言路弹章山带积,至内旨严罪张诚,事后助焰者,则仅廷珮一人而已。 确实如此,以往弹劾张鲸时,申时行,陆光祖各率两京官员弹劾,而至张诚失势时,只有一人而已。 张诚被免后,去南京养老,算是得了善终。 至于田义继张诚掌司礼监印,兼掌酒醋面局印,总提督礼仪房。 这些职务虽是重要,且油水丰厚,但田义终不能如张诚那样同时兼任提督东厂。提督东厂事交给了另一秉笔太监孙暹。 可见天子对于田义还是心底有所疑虑,不敢全部信任。故而司礼监对于内阁,百官的制约,于田义任上终不如张诚之时。 以往张诚为司礼监掌印时,是可以与首辅抗礼。至田义时,只与阁臣抗礼,遇首辅则避道。 张诚失势后,众人都以为张位也要走。 哪知杨镐在朝鲜三战三捷,甚至连有鬼石曼子之称的倭军名将岛津义弘也在他手中惨败。 这时丰臣秀吉重病,倭军向明朝求和,约定每岁向大明朝鲜入贡百万两白银。 张位上疏求退,却因朝鲜之功,为百官一并挽留。天子也不得不挽留张位,只将妖书怪罪于戴玉衡,将其戍边。 但张位去意已决。 有了一年近百万之巨的白银,如此相当于明朝掌握了倭国的石见银山等等,此产量足够明朝发行银币。 然后大臣提议在朝鲜铸银币发行,不少大臣纷纷上疏响应。 而这时张位上疏要求天子以八银二铜铸银,最后两边各退让一步,改七银三铜。 此事成后,张位上疏求去。 天子也巴不得张位走人,但最后还给了他以文华殿大学士之荣下野。 比起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张位因妖书案革职为民,遇赦不宥,已是天差地别。 张位走后,天子让久疾的赵志皋回阁主事。 却说赵志皋,张位当年因反对张居正夺情,一起被贬为州同知。 而后又因申时行举荐同时入阁,当时有人写了一首诗讽刺二人‘龙楼凤阁九城重,新筑沙堤走相公,我贵我荣君莫羡,十年前是两州同’。 如今张位离去,只余赵志皋一人。 众人都以为赵志皋年事已高,继张位之后马上要退了,哪知赵志皋又精神抖擞地返回内阁。 阁中除了大事由赵志皋参与相商外,其余票拟都由他心腹议改后再与次辅林延潮,三辅沈一贯商量后再行票拟。 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主持廷议 沈一贯这几日心情不太好。 原因在于他与儿子沈泰鸿又闹矛盾了。 矛盾的原因,在于沈泰鸿的选官。 要知道沈泰鸿最后以会试第七,殿试第十一,也就是二甲第八名取中进士。 二甲第八名在选官中可以获得一个很好的位置。沈一贯原本是想让沈泰鸿去馆选,成为一名清贵翰林院的。 但是沈泰鸿却打算外放,因此父子再度失和。 历史上沈一贯为了让自己儿子沈泰鸿不中进士,他故意骗儿子说先荫官中书舍人,沈泰鸿答允了,因为这个官职进可以考进士,退可以做官。 哪知沈一贯转而向天子请求让沈泰鸿荫官为尚宝司丞。 尚宝司司丞为正六品,为不经科举而荫官的最高职位,一般是宰相儿子才有的待遇。但是出任尚宝司丞后,就等于是正式做官了,不能参加会试了。 沈泰鸿得知中了他爹的‘奸计’后大怒,至此父子反目。 连亲儿子都如此算计,可知东林党对沈一贯的抹黑,不是没来由的。 但如今林延潮取中沈泰鸿,因林沈二人不和,百官皆知。所以就算沈泰鸿高中,也没有人议论,反而认为沈泰鸿是凭真才实学,不过这也是实情。 沈一贯解决了这大难题,于是一改初衷,坐二望一,打算顺势推儿子进翰林院,结果被沈泰鸿给拒绝。 这日父子二人对坐堂上。 沈一贯苦心婆心对细细劝说。 哪知沈泰鸿倔强道:“爹爹,叔祖父平生作诗七千首,在胡少保幕下时曾与徐渭并称,但可惜没有做官,只是被称作布衣诗人。” “你当初反对我做官,说与祖父一般逍遥山水何尝不好,而今却劝我去为清贵翰林,为何出尔反尔如此之快也。” 沈一贯一点也不着急道:“你休听林侯官之言,为了事功二字,执意要外放州县。” “你需知弃翰林从地方官开始仕途,可是从清流至浊流,于你将来,与我沈家名声有何好处呢?” 沈泰鸿道:“爹爹,你说外放是浊流,但恩师不也曾被贬为归德同知,因政绩重回中枢,还如今淮督李三才,也是天下第一流的人物,他也是外官出身,以事功名闻天下。却没有听说外人拿着他出身说浊流二字。” 沈一贯听沈泰鸿当着他面称林延潮为恩师,不由愠怒。 但沈一贯是不轻易发火的人,还是耐心道:“天地君亲师,难道为父的话于你还不如林侯官分量?为父是不会害你,入为翰林,是走大道,以后仕途不知会顺多少,但出为地方,则入狭路,是荆棘遍地困难重重。我这番苦口婆心,只盼你能明白为父的心意。” 沈泰鸿遥遥一拱手道:“皇上用恩师为辅臣,即是要行变法,这已是大势所趋。恩师居政本之地,将来必以事功风行天下,如今读书人有哪个不读陈,叶之书,不务王,张二相之学!” “我去地方,务得政绩,正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再如何也比在翰苑琢磨寻章摘句的文章,寻思如何入贵人法眼好……爹,你可知外头的读书都称你相业平常,入阁以来无所事事,儿也不甘走如此之路。” 沈一贯摇了摇头道:“寻章摘句有何不好,写一手好文章,对于大多数做官的人而言,这才是一条青云之路。” “但事功不同,事功是会做错事的,就算做对事也会得罪人,但文章被骂却无所谓,万一写得好,就算卿相也是可期。相业平常又有何不好,那是太平宰相。” 沈泰鸿道:“爹,正是如此我才不可为翰林,如今与以往不同。若天下读书人各个去舞文弄墨,国家如何有救?” 沈一贯长叹道:“你若真以为事功变法,就能救这社稷天下,那你就去为之,为父绝不拦着你。” “但切记不要与林侯官走得太近?” 沈泰鸿一愣。 沈一贯言道:“林侯官欲行变法在于君臣共治,但君臣共治就要君臣一心上,就如同当时神宗皇帝用王安石变法一般,得君方可行道。但林侯官之恩宠又岂如王安石,强行变法必遭其祸,你虽是他的门生,但不要与他走得太近,否则为父也救不了你。” 沈泰鸿认为沈一贯已是太老朽,与林延潮见识天差地别,于是道:“孩儿知道了,既爹不反对,我就走了。” 说完沈泰鸿大步离去,沈一贯则坐在堂中细思。 虽没有劝成沈泰鸿,沈一贯却没有多少失望之色。 沈一贯回到卧房里,管家给他递来帖子,但见帖子上都是外官来拜会的帖子。 他眼下已是三辅,仅屈于赵志皋,林延潮之下,督抚来京都要见他,每次最少一千两银子的见面礼。 沈一贯却是不愿收,他常以‘居官不言贫’来告诫子孙家人,除了历史上不让沈泰鸿中进士,沈一贯之堂弟沈一中,官至山东左参政。沈一贯入阁后,也劝说他致仕在家,以为避嫌。 这些都是沈一贯为官谨慎小心的地方。 除了谨慎小心外,沈一贯特别注重与天子关系,他为政以‘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的主张一以贯之,这点他与乡党,门生多次谈及。 何为‘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说白了在于顺势而为,在政治上‘得君行道’,以辅助的身份打满全场。 这说法看似不作为,但以明朝政治而言这是对的。 张居正,王家屏,张位等宰相都是太有自己的主张,最后不为天子所容。反似申时行,赵志皋行柔道仕君,尽管天天被人骂,可是宦途还算从容。 也因为这一点,顾宪成,高攀龙为主的东林党一直批评沈一贯阿上,并不屑于其为人。 沈一贯当年为讲官时除了讲‘高宗谅荫’外,还多次写诗感激天子赏赐云云,其马屁作品之多堪为扈从讲官之冠,而且他如其叔父沈明臣一般,文采都很好,正如他告诫沈泰鸿,做官最重要是写一手好文章。 不过沈一贯巴结归巴结,对于做官却另有考量。当时申时行被百官攻讦时,他却在浙江老乡隐居,拒绝了申时行要他出山建议。 与同僚诗文应答中,他虽不讳言自己憧憬宰相地位,但也担心名利之患,怕最后难以善终。最后到了出山的时候,沈一贯也不说些为国为民,苍生奈何的豪语,只是说‘以毕吾平生之志’。 这就是沈一贯。 这一日沈一贯进宫。 现在文渊阁里首辅赵志皋三日来一趟。其余两日都是由他的心腹在阁传达他的意思。 所以林延潮与沈一贯商量了一下,尽量将重要的事放在赵志皋到阁那日商议,平日处理小事。若实在有为难的,就派人以书信的方式告诉在家的赵志皋。 这与当初张位在时,又是不同。 因为赵志皋年迈多病,张位很多事就不知会,甚至日益怠慢,于是渐渐就取代了首辅,也引起了赵志皋的顾虑。 沈一贯深知赵志皋虽表面上看起没脾气,可是是人就不可能真没脾气。 张位与吏部相互弹劾,之后有了妖书案。 当时张位为次辅,若他因妖书案而罢,林延潮很可能从三辅晋为首辅,此事无疑触天子之忌。故而这是张位敢以妖书案向天子要挟的底气,从而定下策立太子之功。 而就在这时首辅赵志皋久病后突然回阁主政,张位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天子,张位都以为赵志皋真的老迈体弱,无法理政,哪知人家竟露了这么一手。 正是有了赵志皋回朝主政的底气,天子这才罢了张位,并用妖书案对皇长子进行针对。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林延潮没有着急上位而对张位落井下石,反而在天子面前力挺,保住了张位,也保住了皇长子。 (另一个时空上,杨镐蔚山之战,并没有如丁应泰所奏的那样损失惨重。但杨镐败战被丁应泰大肆渲染,并牵扯到张位,言张位收受杨镐的贿赂,而这时一直告病在家的赵志皋突然回阁,张位被罢)。 这件事给沈一贯最大的感受就是大臣千万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冒险与天子叫板,得君行道才是王道。 沈一贯进宫没有去文渊阁,而是去阙左门参与九卿廷议。 阙左门上首摆着三张椅子,左右摆着九张。分别是三位阁臣,六部九卿的位子。 沈一贯至时,次辅林延潮早已到了。 但见林延潮正与礼部尚书于慎行,兵部尚书石星二人闲聊,至于刑部尚书萧大亨,都察院左都御史温纯,户部尚书杨俊民皆坐旁微微笑着。 而工部尚书徐作,通政使林材,大理寺卿吴定人微言轻,坐在一旁。顺便说一句,前通政使田蕙致仕后,林材升为通政使。 现在唯有吏部尚书李戴,首辅赵志皋未至。 见到沈一贯,于慎行,石星都是起身行礼,众人继续相聊。 如此场合,石星都喜高谈阔论。他素来喜欢他人吹捧,特别还身兼平宁夏,援朝平倭之功,在廷议常用词锋折服别人,不过众大臣对石星多是口服心不服。 这一次吏部尚书蔡国珍被罢后,廷推代者七人,石星因功列在第一人,可谓众望所归,但天子反而用了排名最后的原南京工部尚书李戴为吏部尚书。 石星因此大怒,上疏请辞,天子又是不准。 石星道:“沈阁老来得正好,吾方才读了王朴的平边策,此乃堪比隆中对的至文。” 沈一贯请教道:“愿闻大司马高见。” 石星道:“这平边策,为周宋一统天下之策,归其原因可称作内修政理,先易后难,先南后北这十二个字,虽说未收服幽云十六州,但仍不失为良策。” 沈一贯言道:“大司马所言,令仆略有所思,古称官司最要者,惟宰相,宰相与天子最亲,是卫天下大机括。” “宰相之下为大臣,大臣于庙堂上与皇帝朝夕相处,就如这献平边策的王朴一般,虽无种种可明见之事功,但所为皆关国计民生,皆为社稷虑也。” 沈一贯说完,却见众大臣不敢乱附和。 石星出声道:“沈阁老高见,推行事功新政需顺应人心,近来本部堂从朝野听到不少闲言,说朝廷要变周为商,易周之义礼,复商之通利,这等荒谬之言,不知从何所出。” 儒家是由周礼而来。而商朝又称大邑商,有等说法商人就是由商朝遗民而来。这是朝野中反对事功学说的人新编排出的说法,不仅如此,反对的言论在坊间其实有很多。 廷议前的闲聊,看似平淡,但句句都在交锋。 林延潮而今虽至次辅,但石星仍时而不卖他面子。林延潮也不好与他翻脸,毕竟当初自己出任内阁大学士,石星也有举荐。毕竟石星资历高,自己拜礼部尚书时,他早已是兵部尚书。 但林延潮也不是打不还手的人。他笑了笑道:“昔周武王于孟津会盟八百诸侯,诸侯皆道:“纣可伐矣。”然而武王却道:“尔未知天命。”” “于是周武王领兵复归。之后纣王杀比干,囚箕子,武王依文王遗命‘时至勿疑’领兵灭商。何为时?何为天命?” “这时与天命就是人心,人心至,则时至势至,推行变法新政不是逆人意而为之,而是百姓所愿,生民所望,故水到渠成,顺势而下。” “就如武王成就霸业,会盟八百诸侯时,仍不敢言天命在我,到了纣王杀比干,囚箕子时方可。这事功变法不也正是如此,大多数人支持,并不一定就要推行,但连当初反对之人也亦言非用此法时,方才是水到渠成。” “故武王伐纣不称为篡,王业是水到渠成而为之,此为时至勿疑,也是沈阁老所言的无为而为之。” 沈一贯心底虽觉得此言听过也就罢了,推动变法怎么可能没有阻力,即便不杀个人头滚滚,也是要见血的。不过林延潮这话还是打消了自己的一些顾虑,至少他的变法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那等。 “次辅之言,沈某受教了。”沈一贯面上退一步,但他知道如石星这样反对的官员不少,将来随时还有其他机会。 片刻后,赵志皋坐着轿子到了,众大臣都起身。 用司马懿之事逼退张位去后,众大臣对赵志皋有所改观,至少再也不敢将对方视作‘纸糊首辅’了。 赵志皋入座后,笑呵呵地道:“劳诸位久候了。” “首辅此言,不敢当。” “不要拘谨,大家继续闲聊就是,”赵志皋抚须微微笑着,与一旁的林延潮,沈一贯说了几句话。 不久吏部尚书李戴到了。经过内阁的打压,吏部已是不如当初。 如九卿及科道掌印者经九卿廷推,最后天子裁断。而吏部诸曹郎也是由九卿推举,吏部尚书不得自择其部属。 而在外府佐及州县正、佐官则尽用孙丕扬当年创造的掣签法选官。 李戴这吏部尚书实在很憋屈,但他是朝中公认的温然长者,却不见有什么抱怨之词。 李戴向众人道了歉意,然后坐定。 但见赵志皋道:“建立储嗣,崇严国本,此乃社稷大计,本辅深以为然……” 赵志皋一开口,众大臣们就觉得又在老调重弹了。 廷议先议的是,皇长子册封典礼之事,此事为百官一直催促,不论是哪个内阁大学士,哪个尚书身在其位,都必须所谋之事,同样他们也是为了将来荫庇家族。 此时已经入夏,日头渐渐高升,阙左门下有宫墙遮荫但燥热之意不减,众大臣们陆续饮茶,然后就有吏员上前添茶。 有些官员则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添。 赵志皋好容易才将皇长子择婚,册封讲了一段话,然后露出疲倦之色道:“本辅久恙,不堪操劳,下面由次辅来代本辅主持廷议。” 林延潮称是。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林延潮身上。 这是林延潮第一次主持廷议,此刻他目光扫过众人。 众大臣们都望向自己,神情不一。 这看似最平常的一日,赵志皋似不经意一句话,但敏感的人已是意识到了,宰辅权位已在进行交接。 内阁宰相之间有如仇敌的,也有如师生般讲薪尽火传,大政交由自己身后人,再扶上马再送上一程。 此刻林延潮有些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一手正从赵志皋手里接过权柄。 权柄之上,是天下万民之重! 林延潮身子微微前倾,目视众人然后道:“商君书有云,政久持胜术者,必强至王,此为治国经略!……” 宰相无闲语。 仅是这一句‘政久持胜术者,必强至王’已足够很多官员琢磨一个晚上。 在场官员都是一点就透。 胜术就是变法新政,那么林延潮所言是胜术什么?众所周知,就是通商惠工。 政久就是绵绵用力,久久为功。 必强至王,国家富强而至王道。 林延潮将这一句话放在主持廷议第一句,那么下面的国家大政都要围绕这些来展开。 “下面议银币钱法,朝鲜之战大致已定,如何将倭人百万两之岁贡铸作银钱?这几日不少官员上本,本来此事要让户部,工部各自部议,再经廷议。但是奏章一来一去,再具本回奏,拖延时日。今日正好户工两部尚书在此,咱们廷议上先议一议,再下部复奏。” 众官员都知道,正常流程,这样的大事要经阁议,部议,廷议等等。林延潮于部议前提上廷议可缩短流程。 工部尚书徐作先出言,他是张位的心腹。张位去位后未免人微言轻,故而已是投向林延潮。而另一个时空里,他早因张位牵连而被弹劾罢官。 “朝鲜国主请将宝源局设在朝鲜,本部以为可。首先朝鲜言及可提供工匠以为铸钱,其次也可以惠及盟邦……” 徐作说了一通后,户部尚书杨俊民反对道:“铸钱之利,岂可分于他国,昔年太祖铸洪武通宝,于各地设宝泉局,其中山东,辽东各有宝泉局……” 工部铸币的机构称为宝源局,户部铸币的机构称为宝泉局,为争抢国家的铸币大权,于是两部在廷议上打起了官司。 因为贡道设在朝鲜,朝鲜也有占便宜的想法。朝鲜禁用白银,为何禁用?一是怕明朝来抢,二来是白银面值太大了,老百姓平常实在找不开。朝鲜通行楮货和铜钱两等货币。 明军入朝之初,为了保障能够采买军需,明军不得不在渡江前将银钱换成了布匹和靴子以便日后向朝鲜百姓买东西。 当宋应昌,林延潮入朝抗倭时,为了解决军需,也在朝鲜到处找矿。朝鲜一面掖着藏着,一面也想借助大明采矿技术。 作为朝鲜经略杨镐也一直对朝鲜言道,尔国不用钱,只用米布交易,故货泉不通,无以富国。但经过多年明朝在朝鲜驻军,朝鲜当地百姓已是渐渐接受了银钱这样的流通方式。 现在朝鲜已废除银禁,加入了白银贸易体系。 众人争议了一阵,最后林延潮道:“铸币乃朝廷轻重之术,岂可假手于他国,更不可贪名而让利于他国。至于铸币之争,可以让宝泉局,宝源局各自以七银三铜铸钱,那边铸出式样好,就用那边。” 一锤定音,杨俊民,徐作都没有异议,廷议就如此通过了。 “播州杨应龙屡屡犯边,年初又劫掠贵州,数月后复侵湖广四十八屯,云贵四川湖广官军连战连败。贵州巡抚江东之曾派指挥杨国柱进剿,结果先胜后败,全军覆没,以至于云贵震动。现在四省巡抚,布政司联名上疏,请求朝廷增派援军剿灭此贼!” 林延潮闻言问道:“此事兵部如何议的?” 石星见林延潮问自己心底一凛,此人心胸狭隘,必是借杨应龙之事让我吃一个挂落。 石星道:“兵将不齐,粮饷不备,各省又是各自为战,如何能胜?” 石星满满负气之色,显然是把锅往内阁推。 面对石星的牢骚,林延潮淡淡地道:“大司马何必动气?之前东事未平,朝廷往朝鲜调兵调饷,以大凌小,三战击破倭军。眼下倭酋已经乞和,正是调兵西顾,一举平定播州之乱的时候。” “难,难,难!”石星连道了三个难,“云贵都是山川,大兵难以进山征讨,何况杨应龙又熟知地利……” 礼部尚书于慎行道:“要平定播州之乱,最要紧是人心。当地土蛮混杂,若真要一举荡平,岂非遍地皆敌。不如以利厚结,区分敌我,再孤而攻之。” 众官员们闻此纷纷称是。 户部尚书杨俊民道:“敢问大宗伯,以利厚结,那么钱从何处来?” 于慎行道:“不必用钱,可以向天子奏请罢云贵四川湖广矿税,如此既是厚结人心。” “难!” 众官员都是摇头,要天子停止矿税难如登天。 林延潮道:“可以请天子召回矿监税使,但由户部工部派官员征收矿税,所得钱粮一半运入内库,一半拨各省巡抚专用,以剿灭杨应龙。” 众官员皆是称是,这不失为一个变通的法子。 “是否可恳请天子,于天下都如此推行矿税?”这时候杨俊民突然问道。 “如此百姓可解倒悬之苦,国库也可充盈了,但是……” 在场众官员也明白,官员征收矿税肯定不如太监那么不要脸征收得多,而且官员一层一层的贪墨,税收成本恐怕比太监还高。 一直不说话的赵志皋突然对林延潮问道:“次辅以为此策如何?” 林延潮向赵志皋道:“回禀首辅,此不过是权宜之计,至于将矿税收为朝廷,此法尚未完备。” “不错,为政需安步当车。”赵志皋赞同地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石星道:“有了钱粮就好办了,可以调东征的云贵川军立即返回驻地平乱,至于各省统划不一,可命一名大臣临时总督四省军务,事后而撤。” 对于总督人选,众官员们争议了半日。 这时沈一贯向林延潮问道:“不知次辅以为何人可以胜任?” 众官员息声。 林延潮掸了膝上的灰尘然后道:“前辽东巡抚李化龙,可!” 于是平播总督的人选就定下来。 廷议之后三个月。 林延潮稳定住了张位走后政局,他虽整日言必称变法,但却一点也不揽权,总是为自己份内之事。 就算与他政见不合的沈一贯,石星,但林延潮还是尽量容忍。 比如林延潮主张的君臣共治。 不少官员以为林延潮与皇帝二人共治,但事实上林延潮在廷议大事上都要咨询六部的意见,阁务上也要与赵志皋,沈一贯充分商量。 尽管沈一贯等与林延潮意见屡屡发生分歧,他仍事事与他们商量。 当然多商量也不是意味着林延潮没主张。只是林延潮在商量中十分擅长于‘说服’他人。 而且容让,不等于放权。 张位去位后,由林延潮独进密揭之权,不许沈一贯染指。 阁臣如何给天子写密揭,也是一等功夫。 每个阁臣都有自己的套路。 林延潮当初入朝时一日两疏上奏天子。 而写密揭则有所不同,有时数日一疏,有时一日数疏。 主要是看天子心情。 林延潮每次写密揭,一写就是洋洋洒洒几千个字。文章要讲歌功颂德,也要捡天子爱听的事说,但更要进谏言。 多年君臣林延潮知道万历天子的喜好。 密揭里保持着九颂一谏的频率,如此几千字的密揭里总有几百个字提些意见,何况林延潮文采还极好。 马屁归马屁,该批评时还必须批评 不过林延潮对自己接下来施政的方略,具体到每一步,以及后面十几步,他都必须和天子解释清楚。 总之一句话,林延潮在后面的施政,不可有任何让天子感到‘惊讶’,甚至惊吓的地方。很多事必须事先层层铺垫,等到用时天子不用费脑子想就可以明白,放心地作一个橡皮图章。 如此沟通才算到位了。 此事说来简单,但需要很高的才能,很多事先准备,以及足够了解天子,正好这三者林延潮都具备。 不过即便林延潮办得再周到,但不按常理出牌的天子,仍会时不时给你一个惊喜,一个意外。 天子下旨,以天气炎热为由,暂停皇长子数月讲学之事。 此事看似体贴关怀,但令百官们敏感的神经再度绷劲。 眼下东宫还未册封,皇长子连出阁讲学也要暂停,是不是天子立储之心又有所动摇。 此事对林延潮还好,但对赵志皋而言,可谓要了老命。 一任宰相办一任的事。 如申时行给林延潮留下奏对录,其中有不少让天子坚定立皇长子的的话,当初毓德宫召对之事记载得是清清楚楚,申时行致仕回乡之后更是逢人就讲。 王家屏不用说,为了皇子储位,屡次怼天子,结果丢了宰相之位。 王锡爵出了一个三王并封的方案,被言官骂得半死,然后亡羊补牢办妥了皇长子出阁讲学之事,立即求退致仕,远离是非之地。 至于张位不惜背负骂名,搞出了一个妖书案与郑贵妃‘共归于尽’,为皇长子扫除竞争对手,再顺手为自己铲除政敌。 现在到了赵志皋身上,结果皇长子因天热停止出阁讲学之事。 赵志皋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可经不起如此折腾。他如今就等着皇长子册封之后,即可完成宰相使命请求致仕荣休。 因此赵志皋得知皇长子停止讲学之事,不顾大热天急匆匆地赶进宫里,对着阁吏一通大骂,反正这个那个看不顺眼的。 这也是活久见,谁料到从来都是稳坐钓鱼台,不动声色的腹黑宰相,第一次当众发火,是因为一位少年因天热失学所至。 赵志皋发了火,林延潮也可以感受他的心情。 从争国本事起,天子所作所为,在内阁众宰相眼底,就如一位下三流网文作者,一直在虐主,从未见高潮。 这一次赵志皋,林延潮,沈一贯联名上密揭,请求天子暂时停止皇长子讲学之事,同时询问天子明年大典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因为不是公开上疏,而是密揭询问,所以此事不算破例。 结果疏入如石沉大海,赵志皋顿时火了,索性拉林延潮,沈一贯一并称疾。 天子见此连忙回复说,你们想错了,朕怎么没有册封皇长子的心思,既然如此就让皇长子继续读书就是。 赵志皋哪会就此放过立即请求天子下一道明旨公布皇长子于明年春行册封大典的事。 天子闻此再度不吭声。 赵志皋等辞疏都要写好的时候,天子立即回复,朕想过了,之前不是因为乾清宫,坤宁宫被火焚毁吗?这时候行太子册封大典,有那么一些不体面。 所以朕想过了二宫反正也要重建完成了,等完成之日,再行册封之典。 有时候明知天子在耍无赖,但也没办法。 于是赵志皋将此事交给了林延潮,林延潮则交给了工部尚书徐作。徐作心知大明将来在此一役,几乎每日蹲守在紫禁城里,加派人手工匠,催促钱粮,日夜赶造两宫。 经过徐作的努力,赵志皋上奏,于明年正月前可将乾清宫,坤宁宫重建完毕,还望天子言而有信。 事实证明赵志皋,徐作还是太天真,远远低估了天子的下限。 天子一看这几个宰相还挺听话,之前屡次催促重建进度都不见效,拿皇长子的事一催就办成了。 于是天子又下旨给户部,之前说过皇长子册立大典所用的钱粮办成了没有? 朕要的不多,还是那句话给足两千四百万两就行。 以往面对天子这样无理请求,户部都只有一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但为了皇长子册立之事,户部尚书杨俊民几乎哀声哭求,上疏说朝廷实在没有这么多钱,挖地三尺也拿不出来,恳请天子减免部分。 如此到了万历二十七年。 礼部尚书于慎行率百官叩请天子册立太子。 于慎行及百官求了一遍,然后各地官员纷纷上疏又求了一遍,此事惊动之大,实在令人咋舌。 天子闻之大怒,下旨怒斥群臣,不体上心,又来激奏。 结果百官不去天子那边,天天堵在赵志皋,郑贵妃娘家门口那骂街。 赵志皋被这么一骂,于是只能上疏求退,闭门再也不出。 随即百官又去次辅林延潮府上。 面对林延潮,百官们客气了许多。何况百官之中孙承宗,方从哲,李廷机等人无一不是林延潮的门生故吏,哪个敢多嘴。 林延潮好言安抚了百官一番,言自己会完成此事。 当初他曾劝天子适当延迟册立储位,算得上最明白天子心意,故而他除了之前因张位妖书案进宫曾提及早建太子,在百官面前作个样子外,自己给天子私信密揭上从不提早立储位半句。 但是如今也不能不写了,因为密揭在宫里有备档,将来皇长子登基是可以查看,到时候自己说了什么话,人家一看皆知。 故而这封密揭,林延潮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第一次于密揭里恳请天子策立太子。 林延潮这封密揭上后过了数日,一开始也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正当林延潮以为天子仍是无动于衷的时候,终于天子下一道圣旨给自己,爱卿心意,朕已明白,册立东宫就在这几日。 这不是密揭,也不是口谕,而是明文圣旨。 一千三百九十三章 建储 却说林延潮给天子上密揭之前,赵志皋与林延潮在内阁里曾有一番‘敞开心扉’的谈话。 当时赵志皋显得心事重重,异常认真,决非原来万事含糊的态度。 林延潮至赵志皋的值房后,赵志皋足足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然后才郑重其事地开口道了一句:“宗海老弟,这些年老夫待你不薄吧!” 林延潮默默叹了一口气道:“元辅,是想让在下为国本之事向皇上建言吧。” 赵志皋抚须笑道:“然也。” 赵志皋悠悠道:“宗海,吾实在老迈昏庸,不堪任事了,眼下目力连奏章都看不清,只能让下面的人读给我听,即便如此听十件事,也难断一件事。老了,已是百无一用了。” 林延潮道:“元辅切勿这么说,当年张文忠公因夺情之事杖责赵,吴二位,百官皆不敢仗义直言,唯独公与新建出面,遥想当年公之风采,在下今日想起依然神往。” “正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元辅,国事还是要你来主持的,皇上,百官这时候都还要倚重于公。” 赵志皋听林延潮提及当年他与张位仗义为赵用贤,吴中行求情之事,浑浊的目光中露出一丝亮色,似想起来二十年前那敢乌纱一掷在地,也要秉公上疏的自己。 赵志皋叹道:“虽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但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同是内阁大臣,往日有权有势,百官则争相趋附他以图晋升官职。今日则欺人年老,百官即争相攻击以图声名,本辅到底是老骥还是神龟一目了安。至于皇上……宗海,说一句话不为人臣的话,皇上至今不立国本,何尝有将我等辅臣的难处放在眼底。而今更已是将此当成了买卖来为之。” 林延潮差一点笑出声。 现在国本之事,已成为天子拿来要挟百官的筹码。 今日让工部火速修建两宫。 后天又向户部要钱两千四百万两。 下一步是要干什么? 是不是要学梁武帝那样出家,然后让整个国家出钱来赎。一次不行,来个好几次。 拿国本之事作人情的天子,也是真的令人醉了。 “宗海,皇上要的,本辅给不了。但是老弟一旦上疏,却肯定有用。故而本辅恳请老弟办成此事。” 林延潮道:“一旦我上疏,恐怕就要为蔡京,杨国忠之流了。” 赵志皋叹道:“我知道老弟之志,要为救时宰相,可是本朝除了张文忠公,又哪有真正的宰相。不过老弟有一点却胜过古今宰相。” “哦?古今宰相?还请元辅赐教!” 但见赵志皋笑了笑道:“董江都,朱晦庵,王阳明他们可没有作过宰相。这一点老弟古往今来无人比肩。” 林延潮闻言不由抚掌大笑道:“元辅,这话可不敢当。” 赵志皋抚须道:“老弟为归德令,曾说过一句话‘功成不必在我’。本辅窃以为这一句不仅是谋身谋国之道,而且圣贤之学尽在其中。” “以公利为义,以工商导利,以事功富国教民,假使国家真能如此道行之十几几十年,将来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呢?而家给人足、斯民小康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呢?” “这一天老夫怕是看不到了,但老夫想将这天下托付给你试一试。” 林延潮闻言想了一会,向赵志皋道:“元辅……” 赵志皋道:“宗海,老夫拜托你了。” 有了赵志皋的这一番话,林延潮决定给天子写密揭。 其实原因很简单,赵志皋肯定是想等国本册立后,然后凭此致仕荣休。 赵志皋若荣休,林延潮即成首臣。当然林延潮不答允,很可能有敬酒罚酒的后果,赵志皋不能凭国本之事荣休,那么掉过头来卡住自己施政,变成首辅次辅争权那也不是不可能。 入阁以来赵志皋,张位待己都不错,可谓言听计从。那么自己投桃报李,一个善始善终的交班接权,避免当年张居正高拱,严嵩徐阶之事,为后来者立一个规范,也算成一段佳话。同时也做给沈一贯看,属于立德的一部分。 再说无论得君行道,君臣共治,要变法改革都离不开天子的支持。在争国本事上‘欠’下天子人情,总好过其他事上拖欠。 林延潮在密揭里提了很多话,其中重提万历十三年时天子天坛祈雨之事。 当时入冬无雨雪,春夏间河流见底,百姓无水可汲,各地官员求雨无效。一直到了四月仍是无雨,于是天子率领百官弃轿马而不用,步行二十余里至天坛祈雨,以示求雨之诚。 沿途百姓目睹天颜无不感动。而上天因天子诚信感动,五月时果真下了雨。 林延潮当时被贬在归德,无缘见这一幕,但仍将天子祈雨之举比作当年‘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 ‘栉风沐雨’之言确实是林延潮在歌功颂德,因为他当年为讲官时,他知道天子最憧憬尧舜禹汤那样的治业。 至于其余‘君子万年,介尔景福’,‘君子万年,永锡祚胤’这样的阿谀之词,就不一一列举了。 最后于密揭之中,林延潮再三恳请天子早虑大臣之言,册立太子。 疏上后数日,没有任何回音。 不过这也正常,天子对于官员立太子的密揭都是没回应,有回应才是反常。 这日林延潮从内阁处理公事回府。 当时已漏下二鼓时分,林延潮乘坐大轿方抵至府门。 这才稍歇了一会。 忽闻圣旨抵府,林延潮读圣旨时但见虽只有短短几个字,但心底仍不胜激动。 林延潮第一件事连夜派人告知礼部尚书于慎行,让他备查前朝典制,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章程,然后告示各部百官。 派人告知于慎行后,于慎行本已入睡,但听到消息就立即起身坐轿赶往礼部,连夜查前朝典籍。 林延潮又派人告知赵志皋。 赵志皋也不介意天子绕过自己,第一个告诉林延潮,当场感激而泣。赵志皋还穿上官服与家人一起朝皇城的方向焚香叩头。 次日赵志皋,林延潮,沈一贯三位联名回奏天子‘仰惟皇上天性真纯,至诚髙厚,念元良之濬瑞,昭佑启之宏图,发自渊衷,断于顷刻,皇彞帝范,增祖宗世守之光,子继孙承,衍庙社万年之庆。’ 同时各部衙门也在准备皇长子册立之事。 不过事情又起波折,天子这一道圣旨下达后,又如同失忆了一般,一个多月不再提册立大典一字。 时各部官员以为天子又要变卦。 不少官员又生上本骂街的冲动,赵志皋,林延潮一面安抚百官,一面上密揭催促此事。 终于天子下定决心。 三月初七日,天子下册立册封本予内阁,选定本月十五日举行太子册立大典。 闻此消息,赵志皋立即告知群臣,并让林延潮连夜起草册立诏书,京城内外官员闻此无不欢欣鼓舞。 消息传至慈庆宫,皇长子喜极而泣,孙承宗,李廷机等人也陪着皇长子默默流泪。 次日,赵志皋,林延潮,沈一贯与六部九卿廷议。 赵志皋将册立太子诏书给九卿商议,九卿以为林延潮所起草的册立的诏书文辞用典无不妥当。 同时廷议九卿一致决定册立诏书诏告万民后,再进行大赦天下。 死罪罪轻者改为流放,流放改为徒刑,徒刑改为杖刑,杖刑以下赦免,并清理庶狱,蠲免赋税。 一切恩典随着太子册立后一并传至各州县官员,惠及百姓。 从初七至十五日,这下诏至册立的时间实在太短,但官员们对此不敢有丝毫异议,就怕时间一长,天子又搞事……故而各衙门都忙得是鸡飞狗跳。 这几日官员们所呈给天子的奏章也是满满的歌功颂德之词,整个天下呈现出一等太平盛世的气象,为了皇长子册立大典添加了不少欢乐祥和的气氛。 期间天子也颇为关注,数度下旨催问内阁册立大典的进度。 至于内阁里三位辅臣都忙着操办此事,一把年纪的赵志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了皇太子册封事,但在这个时候却是很不争气地再次病倒了。 故而内阁大事都压在了林延潮,沈一贯身上。 还好这两位阁臣都是精明能干,任何千头万绪的事都能处置的井井有条。 到了十一日,林延潮,沈一贯正在阁内吩咐礼部,光禄寺,鸿胪寺官员,太子册立典礼的事。 沈一贯言道:“洪武永乐之时,皇太子册立之仪到三殿之上受册宝,宣德嘉靖以后改为至文华殿受册宝。但种种典礼仍在三殿之中举行,眼下三殿皆被焚毁,你们一部二寺议得当补救?” 礼部左右侍郎分别是冯琦,朱国祚,光禄寺卿书李植,鸿胪寺卿为张栋。 四人对望一眼,左侍郎冯琦上前禀道:“回禀阁老,我们几位议了一阵,以为有二等,一是在皇极殿原址上重新搭建棚屋,以为替代。二是将册封典礼一并移至文华殿举行,一切典礼从简。” 闻此林延潮,沈一贯二人都是沉吟不语。 “依沈阁老之见呢?” 这个问题实在有难度,从简有可能得罪皇太子,从繁又可能令天子不快。 沈一贯言道:“依沈某一管之见一并移至文华殿可以节用,且古礼甚为繁杂,还是从简为佳。但搭建屋棚再行大典,也是完备之意,此亦可。不知次辅意下如何?” 林延潮道:“沈阁老之言可谓万全之策,从简也是从权从宜,眼下距册立之期紧迫之至,再搭盖屋棚已来不及,且惊动宫里也是不妥,那么就一并移至文华殿举行吧。” 众人闻此一并称是。 光禄寺卿李植,当年因反对申时行而罢官十年,他与林延潮素来不和。眼下见他如此轻易的听从了沈一贯之见,满是不屑之意。 看来林延潮这次辅当得也不过如此,果真有当年申时行那和事佬的风范。 众人又议了数件事,将大典流程拟成奏本,再一并合奏。正当议得差不多时,中书官李俊带着大一票人急匆匆抵至。 李俊一赶至内阁,即向林延潮,沈一贯施礼道:“两个老先生,皇上有旨意。” 众人见李俊神色凝重皆然心道,这离册立大典没有几日了,难道天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了。 中书官李俊双手捧旨,林延潮取来一看。 林延潮见此沉默不语,递给沈一贯。 沈一贯见此泛起怒色。 但见李俊道:“两位老先生,太子册立之事,所需的钱粮尚未完备,恳请两个老先生立即改票,择日再举行册立大典。” 听闻到此,但见在场官员们,内阁中书舍人,阁吏们无不色变。 这明旨都已经颁布,什么事情都议论好了,天子在这个时候竟然要延期? 林延潮身旁的王衡等阁吏已是急得面红耳赤,甚至已有官员因此差一些晕厥过去。 从古至今,从没有一个太子册立的有如此艰难的。 竟然有如此儿戏之事。 但见李俊对林延潮道:“此事还请林老先生与沈老先生立即改票。” 林延潮闻此皱眉,而一旁的沈一贯则道:“此事还需先行禀告首辅再行议定。” 李俊道:“赵老先生已是病重,将一切阁务都交由两位阁老定夺。再说此事急如星火,一来一去已来不及了。” 沈一贯闻此没有再说。 李俊上前一步道:“阁印就在阁中,还请两位老先生立即改票,此乃圣意!” 李俊身后十几位司礼监,文书房的太监都纷纷尖声言道:“还请两位老先生立即改票!” 但见林延潮从沈一贯手里取过圣旨道:“此事不必禀过首辅了。” 说完林延潮双手捧旨道:“请转告陛下,臣万死不敢奉诏!此旨封还陛下!” 李俊闻此退后一步。 满堂官员都说不出话。 北宋时,外制官封还词头乃寻常事,到了明朝了内阁大学士也有封驳大权。 对于天子圣旨认为有不妥当处,宰相可以拒绝执行! 但见林延潮道:“圣上以俭德先天下教子孙,即钱粮未备,服御稍欠,不失为帝王盛德。但册立之期已近,各衙门无不筹备此事,京城内外百姓闻无不喜胜,一旦稍有变动,必令天下臣民陷入无端猜疑之中。” “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圣王一言传之万古,轻加拟改,必陷明主于有过之地,惟皇上俯赐谅察,仍依前定吉期,从俭从简,亦不为失,适足以光扬圣德也。” 李俊不由自主地中从林延潮手中接过封还的圣旨。 但见林延潮将方才草拟的奏本道:“臣等体察圣上之意,早已拟将典礼从简,以为节省钱粮,这是礼部,光禄寺,鸿胪寺草拟奏本,尚未具名,还请公公呈上先行御览。” 百官闻此心底都是激动不已,他们不仅佩服林延潮大胆耿直,居然在此刻封还圣旨。 而且他与沈一贯早就料到了天子会借口钱粮不足的事,让皇太子册封议改期,所以他们事先将一切典礼安排的从简从宜。 李植也是一脸惊愕之余,看向林延潮的目光渐渐也有不同,特别是相较一旁的沈一贯而言。 乾清宫中。 郑贵妃在旁不断以巾帕拭泪,天子也是眉头紧皱,长吁短叹。 田义,陈矩二人则跪在一旁。 这时李俊返回了宫中。 “回禀陛下,林老先生言万死不敢奉诏,诏书封还,这是奏本。” 天子闻言接过奏本看过,但听郑贵妃哭声欲响。 而一旁之人无不有暗喜之意。 天子看完林延潮的奏本,又看了典礼草案,虽说一切从简,节俭用度,但其余无不完备。 见此天子心底未尝不松了一口气,但在郑贵妃面前却是长叹道:“此乃众意,纵使朕乃九五之尊,也不可违背,贵妃你可看到了。” 郑贵妃垂泪不语。 天子走到郑贵妃身旁手抚其背道:“朕虽不能如孝宗皇帝那样只娶一人,但朕答允你此生只钟爱于皇贵妃你一人。” 郑贵妃道:“后宫佳丽三千,臣妾得陛下一语如此,此生夫复何求。陛下心意臣妾已是明了,其余一切皆由陛下定夺好了。” 天子点了点头对田义,陈矩道:“朕收回前旨,再下一道旨意至内阁,言朕意已决,皇太子册封仪如期举行。” “皇上圣明!” 田义,陈矩等无不叩头言道。 圣旨下达,百官无不长出了一口气,众人无不佩服林延潮在这时候的明断。 皇长子的册立大典如期于十五日在文华殿举行。 是日,皇长子朱常洛身着冕服入文华殿,于百官面前,向天子行大礼并受册受宝。 授宝时本来当由首辅赵志皋转交给太子,但赵志皋因病在家,于是改由次辅林延潮授宝。 谕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时,林延潮亲眼见到皇长子脸上涌过复杂的神色,此中心情实难以言明。 册立大典后,孙承宗,李廷机连夜来至林延潮府上转告了皇太子的谢言,非次辅,孤此生无望为太子,此恩此德此生不忘。 林延潮笑了笑让孙承宗转告太子一些恭贺的话,并告诉太子入主东宫不过走出了第一步这样的话,盼他慎行勤学将来成为一位贤明之君。 至于林延潮办成了皇太子之事,赵志皋也是很守信用,上疏向天子要求致仕。 连上三疏后,天子见赵志皋其意甚诚,以密揭询问林延潮的意思。 林延潮却上密揭言不可。 于是赵志皋的辞疏没有通过。 但是赵志皋为了表明态度,也不给天子打招呼,直接搬出京师返回浙江老家。 当时门生们问林延潮要不要索性准许赵志皋辞疏,如此自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首辅了。 林延潮却不肯,仍是保留着赵志皋的位子。 众门生都是无比佩服,人家都是嫌官升得太慢,唯独林延潮则是害怕升得太快,在此唯有感叹一句,我的恩师实在太稳健了。 五月时,已动身返乡的赵志皋进中极殿大学士,加官太子太师正一品。 这是林延潮所提议,赵志皋在任上完成建储之事,并以此职‘致仕’,可谓荣归故里。 赵志皋写信感谢林延潮,在自己回乡的时候,还给了他如此一个名位。 如此赵志皋也算了却心愿。 眼下虽说赵至皋仍居首辅之位,但他已是回乡,实际上林延潮以次辅执首辅之事。 朝参日,四更天。 宫门之前,灯火通明,照得犹如白昼。 官员们大声谈论着。明军在朝鲜两败倭寇,倭人求和,岁贡百万白银。 至于播州之杨应龙连连求和,皆为明廷严词拒绝。 杨应龙绝望之下言‘如今朝廷不容我,只有舍命出綦江,拼着做’。于是杨应龙率众八万攻克血洗綦江,明军五千全军覆没,全城百姓被屠。 这时朝廷用李化龙为湖广,四川,云南贵州总督,合数省之力围剿。明军调派朝鲜之战屡次奇功的刘綎,麻贵为将,从朝鲜行路数千里入播州平叛。 此外朝廷不断拨粮拨银,还以各省一半矿税改作军饷,李化龙从容地从各省调集了二十余万大军进剿播州。 杨应龙连战连败,明军以刘綎部最为骁勇,其鲁密铳已是大规模装备于驻朝明军,并在第二次平倭之战中大显身手,此番又用于杨应龙身上。 于是有了刘挺率五千孤军于娄山关大破杨应龙数万人马之事。 娄山关被刘挺攻破后,播州无险可守,杨应龙退守海龙囤,成为困兽。 娄山关大胜,杨应龙授首,指日可待。 闻此战大胜,朝中大臣无不扬眉吐气。天子龙颜大悦连连下旨嘉奖前线将士,亦赐林延潮步辇入宫。 这几年朝鲜,播州大胜以及建储定心,又加之不少提倡事功的年轻官员被提拔,使得朝堂上下气象有所改变。 年轻的官员们慷慨陈词谈着播州事,谈着建功立业,谈着变法中兴。 不少老成持重的官员们闻言有些皱眉,国家积弊未除,两度出兵令国库空空如也,林延潮所言变法新政口号喊得很响亮,却丝毫未见端倪,张位,赵志皋辞相后,林延潮除了建储之事,对天子一直是言听计从,这样也敢谈中兴大业。 但见御河边,年轻官员与一旁谈着道德文章,朝廷人事的官员显得格格不入。 正在此时,有小吏骑马而至,大声呼道:“次辅官轿就要到了,诸位大人快快引避。” 众官员闻此纷纷熄灭烛火,然后来至御桥边等侯。 但见数十羽骑举着火把在前开路,其余随员仆役浩浩荡荡随轿行来。 八人齐抬大轿内,林延潮正在秉烛批改公文。 写了一半,林延潮搁笔从袖中取出一枚银币,这是学功书院铸的万历新币。 1792年以后,一美元相当于二十四克白银。 而明朝一两白银则为三十七克,一两银子相当于后来的一块五美元,也就是说七银三铜所制的万历银元等价为一块五美元,其中利差就是铸币税。 而之前林延潮给张位的西班牙银币,被称为十字银币。 银币上有十字盾徽,及狮子,城堡等图案,参考可见西班牙国徽中间。自隆庆开关后,这样的银币大量流入广东,福建。 十字银币的做工还是很粗糙的。 到了十七世纪改为机器冲压的银币,这才拉开了差距,这样的银币左右刻上海格立斯银柱,这也被刻在今日西班牙国徽的两侧,故被称为双柱钱。 虽说现在西班牙人还未点出双柱钱的科技。但以十字银币而论,重二十七克,含银二十四克,含银量接近九成,比之万历银币成色胜过不少。 如此万历新币放在国际贸易之中肯定吃亏,不过放在国内还行。 老百姓拿万历银币缴税,官府可以不收火耗,但西班牙银币就不行了,哪怕你成色比我好。 但这也有问题,地方官府收火耗为明里暗里的收入,若朝廷将铸币权收回,此举必遭地方官员阻扰。 此中弊端可以参考历史上的火耗归公,不过林延潮不会立即着手此事。 因为这些都是次要的,林延潮眼下最重要是将日本,朝鲜都纳入明朝的白银贸易体系之内。 倭国的石见银山正值当打之年,年产白银百万两,仅一个石见银山即等于明日贸易总和。 国家用丝绸瓷器茶叶兑换倭国的白银,来促进国内的通商惠工。等到贸易流通之时,七银三铜的弊病自然而然就会显露的清清楚楚,那时再革此陋习。 这也是自己当初与郭正域所云,国家的事放在天下来办的思路。 正当林延潮想着此事时,大轿已至宫门前。 林延潮下轿时,但见百官齐是跪拜行礼,林延潮点点头。 随即宫门开启,林延潮又换乘步辇直入宫中。 早朝之后,林延潮方至阁内。 这时候王衡向林延潮道:“阁老,邹山长来信。” 林延潮点了点头,将政务先推至一边,从王衡手里接过邹元标的信看了一遍不由皱眉。 信中说了什么? 原来邹元标向自己举荐李三才入阁。 东林书院。 东林书院已办近十年。 作为理学正宗的东林书院,这些年也培养了不少读书人。 但东林三巨头邹元标,赵南星,顾宪成而言,未免空怀抱负,却不得不于林下教书。 这日三巨头于桃花树下饮酒联诗。 但见赵南星道:“张新建去位,赵兰溪归乡,眼下朝中阁臣独林侯官,沈四明二人,朝野有增补阁臣之议,听闻林侯官亦在这月内要举荐阁臣了。” 邹元标道:“林侯官这一次倡议建储,可谓有大功于社稷百姓,眼下赵兰溪归乡,他肯提议增补阁臣,不大权独揽,实在是难能可贵。” 赵南星笑道:“若他不提议增补阁臣,那么满朝清议怕也是要批他擅权。” 众人都是笑了笑。 赵南星道:“这一次林侯官入阁,山长为其中奔走出力甚多,眼下也是到了林侯官投桃报李的时候了。” 邹元标道:“诶,我举林侯官入阁乃是出自公心,岂是出于权位之私相授受之意。” 赵南星想了想道:“山长,内阁为政本之地,我们不争岂可拱手让人,如此又何谈正本清源?之前张新建招权示威,排挤清流大臣,此实为前车之鉴,眼下又听说沈四明欲汲引朱山阴入阁,若是我们不推举贤良,恐怕……” 邹元标微微笑了笑道:“梦白言之有理,我也并非迂腐之人,你们二人心底可有什么人选?” 赵南星道:“吾举沈归德。” 邹元标道:“沈归德之清名天下皆知,我当向林侯官举荐之。” 这时候一直不说话的顾宪成出声道:“兰溪、四明木偶也、山阴、新建婴儿而已,吾以为朝中唯足所虑者独侯官一人。” 此话好大的口气,换了旁人肯定惊呆了。 赵志皋,沈一贯,朱赓,张位等内阁宰相顾宪成眼中不过木偶婴儿,在顾宪成眼底唯独所虑唯有林延潮一人。 而顾宪成的身份是什么? 不过是一名教书先生而已。人说山中宰相,顾宪成竟是操控宰相人选,不是比宰相厉害十倍。 “那叔时的意思?” “眼下之势,沈四明难遏林侯官,内阁不可令一人独大,必然举一人入阁来均衡,吾举淮督李修吾。” 邹元标,赵南星都是看向顾宪成。 赵南星道:“淮督这几年治河确实卓有政绩,而且又诱杀税使陈增,实是我辈中人,但他与林侯官素来不和,推举他入阁,怕林侯官不肯。” 顾宪成正色道:“宰相之位岂可怀授受之私心,唯有凭公心为国举才,林侯官若不肯,即是有私。” 赵南星有些犹豫,但见邹元标道:“叔时之言,吾虽不能完全认同,但也有道理在其中。” 邹元标道:“眼下林侯官门生遍布朝堂,朝野间不知有多少读书人为他发声,长此以往怕是又要出一个张太岳。故而叔时所言举淮督入阁,我实认同。” “但林侯官肯定多半是不肯的。” 邹元标笑了笑道:“未必,我先不提沈归德,而荐淮督李修吾入阁,我等看一看林侯官之雅量如何?” ps:这两章查证吉利大学宋立杰所作论文《理身理国:沈一贯研究》较多。 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一品 雅量? 何为雅量? 用后世老郭的话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劝你大度的人,这种人你一定要离他远一点,不然雷劈他的时候,会连累到你。 这就是林延潮看到邹元标向自己推举李三才入阁的第一反应。 什么叫雅量?什么叫大度?我呸! 不仅林延潮不喜欢李三才,沈一贯肯定也不喜欢。 不过自己当初入阁确实承了邹元标的情。林延潮若是拒绝李三才入阁,就会有与东林书院为首的清议撕破脸的危险。 林延潮有些陷入两难之地。 傍晚时一场疾雨骤雨,仅仅让午后的暑气稍稍退去。 京师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在屋外纳凉的百姓。 眼下林延潮私邸里。 他几个心腹门生皆在。 第一位是孙承宗不用多提。 第二位是方从哲。 原先翰林院掌院曾朝节升任吏部左侍郎后,他以侍讲学士的身份掌翰林院事,同时还兼着新民报主编的身份。 第三位是同为皇太子讲官的李廷机。 还有国子监祭酒叶向高,义学侍郎萧良有。 他们正好是林学四达,再加上一个‘门生长’孙承宗。随着林延潮为‘首辅’,他们五人自也是水涨船高。 但见在炎夏之时,五人也是汗如雨下,这时林府下人给他们端了一碗冰镇蜂蜜绿豆汤。 几人喝下肚后,身上肚里这才稍稍有了些清凉之意。 方从哲用浸湿的巾帕擦好了脸上的汗,放在一旁的盆中。 他道:“方才说到哪里了,是了,本朝阁辅之中首推三杨,次则李,刘,谢三公。常言道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这李,刘,谢三公指得是孝宗皇帝的三位阁臣,李东阳,刘健,谢迁。 这句话说得是李东阳善于谋划,刘健善于决断,而谢迁则喜欢长篇大论。后世里以谢迁评论最高。 孙承宗在旁以扇直摇,并不置一词。他明白方从哲比自己更善揣摩林延潮心意,之前管仲入儒之说,正是由他倡议。 方从哲在朝野中很有影响力,因此更进一步得到林延潮赏识,眼下他突发此论,联想到朝野风传的增补阁臣,必有深意。 萧良有又饮了一碗绿豆粥,然后问道:“此话大家都听过,具体怎讲?” 但见李廷机接过话头道:“据说刘公性子急躁,好打断人言,故旁人与他说不了几句,李公性子温和,不欲与人辩,故他与旁人说不了几句,唯独谢公能言善辩,方有此一说。”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 李廷机笑道:“吾之戏言,诸位不必当真。本朝宰臣以文章领缙绅者,杨士奇后唯有李公。李公善诗,为刘公忌之,闻人学诗,则叱之曰‘就作到李、杜,也只是酒徒’。” “但要说起李公之后,就要推许次辅了。次辅未入阁之前,文章已冠绝天下,反而在宰相后,已经很少写文章,连经学也从不与人谈论了,说来实在可惜。” 但见方从哲微微一笑道:“次辅今日是以大笔写春秋也。方才九我有一句话我甚为认同,在李,刘,谢三公中,我也最推崇谢公。“ “当时同在内阁者,刘公敢于任事,故谢公之谋断皆出于他,这是刘公断,而李公长于为文,而谢公之典章都多于他,这是李公谋。唯独谢公于其间,不激不随,辅成盛治也。” 说到这里,萧良有点点头道:“说起来次辅不激不随,确实有谢公之风范。” 方从哲正色道:“说来说去,当年谢公能成贤相,也是有刘,李二公为臂助。” 方从哲一言一句都是把握着流程,孙承宗饮汤之间,深感整个会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眼下赵兰溪归乡与去位无二,恩师实已为首臣,阁内辅臣唯有沈四明一人。沈四明皮里阳秋,心思深沉,当初伯修,周望,礼卿都因他而罢官啊。” 孙承宗听着脸色一黯。 当年天子借沈一贯之手清理皇长子这一系的人,焦紘等皇长子讲官被罢免,还牵连至袁可立,陶望龄,袁宗道等等。 孙承宗受此重挫,方知何为‘圣意难测’,重新回到林延潮身旁。 而今方从哲重提此事,孙承宗脸上有些不好看。 其实不仅是孙承宗,叶向高也对沈一贯多有不满,当初馆选时,沈一贯为了抬举他的门生,令叶向高差一点无缘翰林。 但孙承宗却不急不躁地道:“依中涵的意思,大有将次辅比作谢公,然后从朝野中选给德高望重阁臣辅之之意?” 方从哲闻言不置可否。 正说话之间,林延潮从内堂步出,众人赶忙起身相迎。 林延潮笑道:“诸位在议些什么?” 方从哲笑道:“也没什么,近来朝野上增补阁臣的闲论许多,咱们茶余之时聊一聊。” 林延潮抚须一笑,然后坐在太师椅上道:“这样的话我也想听一听,不知几位心底有什么人选,不妨说出来,大家议一议,权当是个笑话。” 众人都是附和地笑着,然后重新坐下。 在任内阁大学士对入阁大学士是有引荐之权的,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张居正引荐了潘晟,余有丁,申时行引荐赵志皋,张位,王锡爵引荐沈一贯。这一次赵志皋走了,就没有引荐阁臣,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话在皇帝那边没有分量。 赵志皋没有引荐,那么林延潮的态度至关重要,这事关政本稳定。 这时李廷机起身道:“学生先推举一人,前礼部尚书朱山阴,此人为官虽没有棱角,但在朝中人脉极广。而在当今浙籍官员中他的声望,仅次于沈四明。”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李廷机提及朱赓丝毫不出他的意料之外。朱赓与自己交情很好,与沈一贯交情更好,而且这次连申时行都写信给他与沈一贯举荐朱赓入阁。而且朱赓入阁后,可作为自己与沈一贯间的缓冲剂。 方从哲出声道:“朱山阴为官没有棱角,既是他的优点也是缺点,朝野大臣里那些人都觉得朱山阴太圆滑,恐怕难以责难陈善啊。” 李廷机笑了笑道:“中涵所言极是。” 方从哲问道:“稚绳,意下何人?” 孙承宗道:“吾觉得前礼部尚书沈归德可以胜任。沈归德乃三朝元老,中州大儒,官声一向很好,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朝堂之下,支持者皆甚众啊。” 林延潮微笑道:“沈大宗伯,那是吾旧相识了。” 林延潮为礼部右侍郎时,沈鲤已是礼部尚书,若不是当年一直被申时行压着不能出头,沈鲤早就入阁拜相了。 萧良有道:“可是沈归德虽是为人端正,却与吴县不睦,若他入阁,沈四明那边怕是不肯。” 没错,引荐阁臣,除了林延潮外,也需考虑到沈一贯的意见,内阁宰相里的异论相杂可不是自相残杀。 “以占心底有什么人选?” 萧良有闻言道:“回禀次辅,下官举礼部尚书于东阿,他先后两度任大宗伯,迄今一任数年,在朝中也一直是次辅的左右手,同时在清流中名声也好,论资历,当年他与沈归德一并任过天子的讲官。” “而且沈四明对他虽无好感,但也不至于反对。若真有欠缺,在于为官以来不搬弄是非,也没有到处结党,实力上有些不足。”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看向叶向高,对方道:“学生以为于大宗伯可以胜任。” 至于方从哲也是表态支持于慎行。 孙承宗看得明白,从方才入座起方从哲即推动此事,想来于慎行早已是他心中人选。 面对众门生的意见,林延潮笑了笑道:“此刻推于大宗伯入阁,是不是太急切了些。” 闻此方从哲脸色微变。 “恩师是担心廷推有难处?还是圣意?” 林延潮道:“我知道诸位的意思,于大宗伯确实是最好人选,但却不是现在。” 于慎行支持林延潮,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于慎行一旦入阁,林于二人抱团,沈一贯就被边缘化了,此举必然引起沈一贯不满,甚至天子也会有所警觉。 众门生微一思索即明白林延潮的用意,此刻心底唯有以‘稳健’二字来形容恩师了。 “那么恩师之意?”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人,然后笑了笑道:“这几日无锡东林书院的邹山长,前相国王太仓都致信于我,同时举荐了一个人。” 众人吃了一惊,一个是邹元标代表的东林书院,这几年东林书院势力很大,并不断往操纵庙堂舆论的方向靠拢。还有一位则是虽在朝野,对天子仍有莫大影响力的前首辅王锡爵。 “东林邹山长和王太仓他们可不是一路人,能得之举荐的不知是何方高人啊?”萧良有好奇问道。 林延潮道:“淮督李修吾。” 李三才是翰林吗?不是。 淮督出任内阁大学士,有这个先例吗?从来没有。 但是李三才背后的人份量倒是不小。 林延潮道:仅邹山长一人来信也罢了,王太仓也是有意无意间也在试探我的态度,你们说如何是好?” 众人都是点了点头。 方从哲道:“当年王太仓当国时与恩师不和,以至于有了礼部焚诏之事。” “但后来王太仓下野前向天子推荐过恩师。朝野纷传他大致的意思,是他的路走错了,唯有恩师的路才能救天下这个意思。”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此事王太仓从来没有与我提过一次,想必是他的君子之风。” 李廷机笑道:“既然君子总是能在背后说好话,然后恰到好处地传到人的耳里。”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 孙承宗心知王锡爵,邹元标当年都支持林延潮入阁,眼下林延潮已几乎等同于首辅了,那么于情于理都要回报他们。 但是……让李三才入阁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孙承宗问道:“恩师真的青睐于淮督入阁吗?” 林延潮笑道:“不过拿出来说一说,尚未有所决断。” 众人闻言心底都松了一口气。 但见林延潮呷了一口茶道:“常言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且看容颜便得知’,我今日观诸公气色不错,看来近来颇为得意。” 方从哲等笑道:“这多亏了恩师的提携,我等方有今日。” 林延潮笑道:“人之境遇就如波涛般时浮时沉,眼下本辅虽身居高位,但何尝不是如履薄冰。若我有离开官场之日,朝堂之上就要靠诸位维持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耳朵都竖了起来。 但见林延潮话锋一转道:“眼下太子已是正位东宫,那么詹事府就不可空虚,本辅知道以往大家都视詹事府为虚架子,作迁转之阶,但眼下已是不同。” “本辅已与沈阁老商议过,詹事一职暂时不设,稚绳你以少詹事掌府事,执掌詹事府。” 让孙承宗以少詹事掌府事,等于一口气连升数级,成为正四品官员,而且还是东宫讲官之首席。 当然这个阵容,还是寒碜了点。 东宫属官最高阶的当然要算,从一品的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 接下来是正二品的太子少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正三品的太子宾客,不过这些早已沦为虚衔,而不具有实际意义。 真正作为东宫属官,当论詹事府。 詹事府最高官员为正三品的詹事府詹事。 林延潮,沈一贯揣摩皇帝的意思,作为一名低配‘太子’,詹事这个待遇肯定不能给。 所以才让孙承宗以少詹事掌府事,掌管起整个詹事府来。 当然詹事府的人员,也是要减配的。 然后叶向高卸任国子监祭酒作为太子讲官,至于李廷机则从太子讲官出为国子监祭酒。 李廷机是潜邸讲官,这身份无论如何是变不了的,出来任官也是扩大人脉。至于叶向高由国子监祭酒改作东宫讲官亲近太子,镀一镀金也是好的。 这些前途安排是林延潮与他们私下一一说的,闻此人人脸色都有喜色。 唯独李廷机一人面色凝重。 林延潮不由纳罕问道:“九我有何顾虑吗?” 但见李廷机道:“恩师以太学托付学生,学生有些……” 林延潮开始以为李廷机要说些不敢胜任之言,哪知李廷机却正色道:“眼下国子监陋规积习甚多,若不革除积弊,学生恐怕难以胜任。” 林延潮微微惊讶,自己抬举他如此美差,李廷机竟说他不愿赴任。 李廷机平日相处都是不露锋芒,甚好说话的样子,现在这样着实出乎林延潮的意料。 林延潮道:“九我素来少有这般,你说说看吧!” 但见李廷机正色道:“学生以为,要革除积弊首要在于扩大名额以罗异才,不再以经学取士为绳,效仿有贞学院一般。” “其次严禁差授以杜请托,同时不许百姓捐粟纳监。” “再次申禁罚钱以一赏罚。” “再次勤奋课诵以修职业。” “再次减少差务以尚实学。” “再次务复查押以警游荡,按监规:监生于各衙门办事者,每晚必回监,不许在外宿歇。” 说完林延潮不由对李廷机刮目相看。 当即林延潮笑道:“一切都依你,尽管放手去为之吧!” “学生多谢恩师!”李廷机得林延潮答允即行离去,脸上情绪波动始终平静。 下面就是增补阁臣之事。 八月,正是炎暑。 林延潮,沈一贯二人联名上疏给天子请求增补一二阁臣。 这酝酿已久的事,终于摊在明面上了。 上疏后次日晚上,林延潮值阁,这时候宫里传谕至内阁。 天子的圣旨上问对于阁臣人选,内阁有无举荐的。 此时正值禁宫深夜,沈一贯并不在宫里,其实天子这也是问林延潮一个人的主意。 林延潮一面看着圣旨,一面拿着蒲扇扇风寻思良久。 赵志皋走后,林延潮‘当国’数月,将国事处置的井井有条,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他与天子谈条件的时候。 他现在也是宰相,自也能从天子处境体会天子的心思。到了天子这位子最怕就是失控的感觉,所以要把一切紧紧抓在手中。 最后他以密揭回复天子。 而这个回答堪称林延潮政治生涯的点睛之笔。 因为他举荐了一个谁料想不到的人。 林延潮的密揭到了天子手中时,他正在撸猫。 眼下赵志皋去位,内阁仅剩林延潮,沈一贯二人。林延潮到底会推举什么人入阁,对于天子而言也是好奇心满满。 这也是关乎天子以后如何用林延潮的问题。 对于君臣间这样互相猜心思的博弈游戏,嘉靖皇帝是一位高手,当今天子也自认为自己不差。 天子打开林延潮的密揭一看,但见上面只有三个字。 天子看到这个人名后,抚猫的手一松,此举令怀中的狮猫好奇地看了一眼主人的神情,眨巴眨巴了眼睛。 天子出了一会神,然后重新看向这封密揭,但见这个人名是‘王锡爵’。 王锡爵是前首辅,他回朝后,林延潮就是要退居其下。林延潮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是王锡爵本人又是本朝所有阁臣中,天子最器重的一位。 之前王锡爵因三王并封之事,弄得几乎名声败坏。但今时不同往日,皇长子已是入主东宫。天子对于王锡爵当年给自己背锅也很感激,很够意思地在太子册立后给了王锡爵一道圣旨,上面写‘册立朕志久定,但因激阻,故从延缓。知卿忠言至计,尚郁于怀,今已册立、冠婚并举,念卿家居,系心良切,特谕知之’。 而今林延潮提及王锡爵入阁,着实令天子心中思绪翻涌,他要如何决断呢? 数日之后,天子于增补阁臣之事一字不提。 此颇为出乎林延潮意料,难道选个阁臣也要如国本那样来给三请五请不成。 此时朝鲜已平,议和达成。 因倭酋丰臣秀吉病死,其子继任为关白。丰臣秀吉死去留下五大老辅政,其子年幼无力主政,为免明军窥视并乘胜伐倭,倭国上表向明朝称臣。 倭国称臣之事,传到明朝。 朝野上下欣喜非常,倭国作为不征之国,当年太祖成祖对其也是无可奈何,而今却向大明称臣,这可谓是旷世武功。 天子龙颜大悦,连兵部安排的献俘大典也免了,将倭人俘虏尽数放归其国。 天子当即给石星加少傅加太子太傅,以奖赏他在平朝之战中运筹帷幄之功。 石星也是自信爆棚,朝野上下也将他视为如杨一清,杨博一样的名臣。 在另一边明军在播州连战连捷,团团包围杨应龙的老巢海龙囤。 杨应龙见明军势大插翅难逃,于是决定与其爱妾周氏,何氏一起自杀,结果却为其子杨朝栋,其弟杨兆龙死命救下。 杨应龙与其子其弟抱头痛哭,其子言明朝天子未必会赶尽杀绝,不如出城投降勉强一试。 杨应龙答允然后率全部人开城向明军投降。 总督李化龙闻之连夜派人骑快马向天子告捷。 天子闻讯后,于宫室犹如奔马般疾走了半个时辰,然后下旨给林延潮问他治播方略。 林延潮是这样回复,杨氏一家起于唐干符中,杨端应募,长子孙焉。历宋、元皆授世官。本朝因之。杨氏一家在播州日久深得人心,必须全部移至京师,不过念起投降可网开一面,只诛首恶,余者可放一条生路,徒辽东戍边,以示圣主宽宏之恩德。 至于播地分为二,其中一地归四川曰遵义,属贵州则曰平越。 同时对两地进行改土归流,然后缔结人心,同时派官员安抚安氏。 天子虽觉得林延潮此举太过宽厚,但因安氏仍是明朝心腹大患,所以一切依林延潮意见。 随即天子又下旨给林延潮言,平播功大,乃平定一国,开强展土,奇勋懋績,赏内无一,当封侯伯世爵……不尽宣扬,何以显忠劳之臣,血战之将传行天下后世?先生每可体朕意,详拟改票来有。 林延潮体从天子之意,当即将刘綎封为伯爵,虽说流爵不是世爵,但仍作为奖励武人进取之意。 天子见林延潮尊旨办事很高兴,要是其他文臣肯定为武将不可轻易封爵搬出一大堆借口。 这也是林延潮的本意,李如松,刘綎,麻贵等明军将领,对林延潮这位不歧视武将的阁臣都是心存感激。 九月杨应龙以及从犯两千余人尽献俘阙下,天子再度登上午门城楼,接受了林延潮为首的百官朝贺。 天子志得意满,高兴非常,并于城楼上颁布了平播大诏。 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苟非元恶,普欲包荒。属者播州小贼杨应龙…… ……于戏,我国家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兹用布告天下,昭示四夷,明予非得已之心,识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志而干显罚,各守分义以享太平。 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午门城楼下的百官万民闻此无不激动,随后杨应龙被拖至灯市口处斩,其余从犯两千余人皆带枷绕城一绕,然后发配辽东。 次日皇明日报,新民报,天理报将此平播大诏刊之传遍四方,士民无不振奋,四夷无不胆寒。 万历坐步撵由十几名太监抬着缓缓走下午门。至于太子则亦步亦趋跟在天子身后。 今日如此场合是太子第一次陪同天子接受百官的朝贺。 林延潮,沈一贯等九卿皆着吉服在城楼下一并向天子行贺礼。 “平播之役全仰仗吾皇圣武昭宣,揽独断之上谋,不以众嚣而微动,决进剿之长策,虽小败却弥坚,故疆吏有所依凭,军资有所请给,功罪有所分别,以致穷取奇捷,超古震今,威加四方!” 天子闻言龙颜大悦道:“诸位爱卿亦有其功。” 林延潮继续道:“臣愧不敢当,臣有一言向禀告陛下。” 天子笑容满面道:“朕今日很高兴,正要回宫接受嫔妃们的庆贺,林先生长话短说吧!”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眼下两宫已毕,倭国播州已平,又多了倭国岁贡百万两之银,太仓之困实已缓解,矿税实已不必再行,臣请陛下撤回派至各省的中使,废除矿税负,使商路畅通,纾困于百姓。” 顿见天子笑容少了大半。 林延潮知道在这个时候进谏,并非是一个很好时机,很容易惹天子不悦,但为官有时候当圆滑,有时候又不能太圆滑。 天子看向林延潮道:“朝鲜,播州之役若非林先生运筹帷幄,朝廷焉有今日之风光。” 林延潮道:“这都是列祖列宗庇佑,臣仰仗陛下之洪福,三军用命报答君恩,臣不敢窃据其功。” 天子道:“林先生,你是治世之才。” 说到这里天子转身对身后的太子言道:“为人臣者,德,才,忠三者实难兼备,如林先生这样的,可以为百官表率了。” 太子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向天子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说到这里天子对林延潮道:“你功劳在朕心底,其余不用多说,几日内就会有旨意下达。” 听到这里林延潮哪不知天子的路数,仍是道:“臣谢过陛下,但矿税不可不废啊。” “太急了吧。” “矿税不废,臣又如何能在五年内使商税为国入。” 天子微微笑道:“林卿,朕今日实已疲,此事以后再议!” 林延潮还欲再言,但见天子已是起驾离去。而太子见此向林延潮点了点头,也跟上天子仪仗。 看到这一幕,林延潮默立良久,一旁于慎行上前道:“次辅,改日再劝吧!” 林延潮回过头对于慎行道:“天下之任,何其重也。仆敢不兢兢业业,如何能一日拖一日呢?” 数日之后,炎夏过去,一场秋雨过后,京城里终于有了几分凉意。 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午后。 紫禁城城头盘飞的雀鸟依旧如常起起落落。 李俊手捧着黄包袱与十几名太监至内阁宣旨。 林延潮一见李俊有些出乎意料,自上一次天子要暂缓太子册封后,李俊已很少如此大张旗鼓。 哪知李俊却满脸堆笑地对林延潮道:“林老先生大喜啊!” 一旁的沈一贯,李俊也对他道:“沈老先生也是大喜啊!咱家在这里献给两位老先生道贺,事先讨些赏钱。” 林延潮,沈一贯对视一眼,做官到了他们这一步,对于下面的事心底都有几分了然。 “岂敢。”林延潮淡淡笑道。 午后秋阳斜照,一道穿堂风吹过,林延潮不由眯着眼睛,伸手捋了捋须,身上的大红蟒衣随风微微鼓起。 远处内阁中书,阁吏正穿梭各房有条不紊地处理公事,中使来内阁宣旨或传达口谕,这是常有的事,丝毫不影响他们。 林延潮面望着这一切,然后对李俊点了点头。 李俊打开黄包袱捧旨上前走向了北位,然后转过身对林延潮道:“林老先生接旨吧!” 林延潮清了清喉咙,拜下道:“圣躬万福!” 李俊也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精求理道,眷倚名贤,冀绍修谟烈之陆,用敷贲基图之重。帝赉予弼官惟其人…… ……咨尔资政大夫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林延潮,身涵经世之才,猷抱佐王之道,术有奥衍闳深之识,而出以忱怐有端方直亮之操…… ……值此国家多事之秋,社稷危难之间,卿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立扶纲常,先通海运,定策朝鲜,乃定播州,制降倭国,杨氏授首,东夷称臣。盖有不世之略,可建不世之勋,然必非常之人,克成非常之事,国家于辅弼之臣,怎可吝于褒奖。既大书于彝鼎,宜显示于朝廷。 兹特进尔太子太保兼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锡之诰命。” 说到这里,林延潮神情微微一动。 “……于戏,虞帝命官百揆兼于大禹,周王训治六官制自姬公,尚其……” 话音落下,林延潮知发生了什么,太子太保为从一品。从此他官至一品,位极人臣,他明白这固然是皇帝用高官厚禄来封自己的嘴。 说到这里,李俊顿了顿再言道。 “初任,翰林院修撰!” “二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 “三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读!” “四任,归德府同知!” “五任,归德府知府!” “六任,詹事府左庶子兼侍读学士!” “七任,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 “八任,礼部右侍郎!” “九任,礼部左侍郎!” “十任,礼部尚书!” “十一任,今职!” 制日:……万历二十七年九月二日,钦此!” 林延潮道:“臣林延潮领旨谢恩!” 李俊满脸堆笑,上前搀扶林延潮道:“林老先生,地上凉,快请起吧!” 这几乎是千篇一律官场用语,其实不劳李俊搀扶,林延潮已自己起身,但最后还是让他扶了一把。 此刻林延潮心中倒是平静,与年少时意气风发倒是另一等心境,仿佛千帆于心中过尽,百味皆淡。 “林先生,不到四十岁即官居一品,这般古往今来富贵几人可及?咱家跟着颁这一道圣旨也是三生有幸。” 林延潮看了李俊一眼,笑了笑道:“李公公,可知为何古今侯王都自称孤、寡、不谷?” 李俊一愣道:“不知。” 林延潮道:“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是因受国之垢,故而以贱名自称。” “以贱名自称,就是要知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勿生欺民之心。” “受教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举手抚须,为官之初,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官居一品,位极人臣之时,但到了眼前一幕,他心境却是如此平和。 这喜悦之情远不如当初入阁大拜之时,但却多了几分沧桑。为官这一年来林延潮晨起对镜细看,鬓间已有了白发,容颜亦不复少年时。 沈一贯先是向林延潮道:“下官恭贺次辅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多谢沈阁老。” 然后李俊对沈一贯宣旨,三辅沈一贯也加太子太保,进文渊阁大学士。 宣旨后,官员们闻讯皆先后前来阁中道贺。 林延潮与沈一贯坐在公座上一面接受官员的道贺,一面闲聊。 林延潮突聊起道:“范文正公晚年不修府邸,子孙皆劝。” 沈一贯点了点头。 “当时范文正公答说,‘人苟有道义之乐,形骸也可排除在外,又何况居室乎?’ ‘吾今年逾六十,时日已经无多,去谋些府第、种些园圃,又有多少时日可以居住?吾之所患,在位高而艰退,不患退而无居也。’ ‘何况京中洛阳的士大夫家里园林相望,但那些为主人者整日为名利奔波,甚少能够游玩,而谁还不肯吾游之呢?人必先诸己而后为乐。” 听林延潮之言,沈一贯心想,怎么听林侯官此言有急流勇退之意思了。他面上道:“次辅所言极是。这‘在位高而艰退,不患退而无居也’,这范文正公所言,真是古今人臣之患啊!” 林延潮点了点头,他有一事没告诉沈一贯,天子已派人至太仓重新请王锡爵出山。 这日圣旨一下,翰林官皆着吉服至文渊阁向林延潮,沈一贯庆贺。 然后京官们又纷纷至二相私邸拜贺。 位极人臣乃古往今来读书人最高荣耀,林延潮亦是一步步走到了政治巅峰。 ps:平播州万历本欲给武将封爵,但却给沈一贯反对,本书改之,此由刘胜书友提供。 ps:圣旨节选至高拱,许国诰命。 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运筹帷幄 内阁值房外,机要中书王衡,正运笔作文。 随林延潮入阁办事三年来,王衡公文也是日益练达。 在内阁这政本之地办事,一切消息往来都必须假手于公文。无论是前线战况多么激烈,地方民情多么复杂,但天子王公总是不能亲眼目睹,最后都要落于公文上。 同时内阁发出的政令也是要以公文的形式。 所以作为林延潮的机要中书,他第一件事就揣摩阁辅的心思。 将他的用意贯彻于笔尖上。 这一点新民报主编方从哲即是高手。方从哲所写的文章公文无不深合林延潮的意思,王衡对他实在是崇拜得五体投地。 现在王衡也用了一段时间,这才慢慢摸清林延潮执政为政的思路,然后代为书写。 王衡自上手后,林延潮也是十分信任,除了给天子的密揭,以及与申时行,王家屏,王锡爵等致仕阁臣书信由本人亲力亲外,其余公文起草都假手给王衡。 现在自赵志皋致仕后大半年来,林延潮代理内阁首辅之事,王衡经手公文不知多少,他写后给林延潮过目再行以朝廷令谕的方式至各衙门中。 一条条政令的落实,变革都出自自己之手,如此权力的滋味给了王衡极大的愉悦。 这大半年来,王衡帮助林延潮着重处理倭国,漕运之事。 现在明朝已经在倭国大阪,琉球国那霸,朝鲜之王京设慕华馆。 另外在倭国平户,朝鲜铁山设通商馆。 慕华馆,通商馆皆归礼部管辖,处置一切外交通商事宜。 慕华馆设有大使一名,参赞两名。两位参赞一名负责通商,一名负责教化。 大使为正五品,挂礼部郎中衔,位同于钦差,代表明朝天子全权处分明国的外交事宜。 参赞为正六品衔,挂礼部主事衔或户部主事衔。 行人司行人三名,每半年往返京师或通商馆传递消息。 使馆驻八十名明军士卒,另设一名千总作为武官。 至于通商馆不设大使,而设通商参赞一名,挂户部主事衔,行人司行人两名,每半年往返京师或大使馆传递消息。 通商馆驻明军五十名,设把总一名。 同时明朝使节在倭国,琉球,朝鲜或有豁免之权,不受当地司法审问。 当然对于倭国的通商外交乃重中之重,对于驻大阪大使,林延潮让门生于仕廉出任。 至于驻平户的参赞,则由另一门生曹学佺出任。 万历二十八年春,倭寇第一次岁贡船队,从平户出港,经朝鲜荠浦,再抵至铁山与明国市易,两国贸易额达六十余万白银。 在王衡看来,这通商之利已经初现。 因两度征朝大败,又兼为了方便通商。 倭国五大老第一的德川家康,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长洲大名毛利,九州大名岛津,大友,公家华族。 以及倭国一方的亲华派小西行长等等都向明朝表示,愿意派武子弟来明朝学习上朝文化。 天子大笔一挥已经在年前答允。 于是倭国上个月派出三百人来明朝学习文化,其中不乏德川秀忠这样的名家子弟。 在王衡看来此乃过去质子,但他不明白为何林延潮却为何还安排本朝大儒,如此费心教他们汉学文化,并对他们的课程事事关心,亲自过问。 很多年后王衡才明白林延潮的用意。 这些子弟来明朝后学习明朝文化,都十分倾慕。当时倭国的姓氏苗字太难,出现如源朝臣德川,源朝臣武田,如此明朝人难以称呼的问题。 于是倭寇派遣子弟全部都给自己取了汉姓,以便与明朝人士交往称呼。这在亲中华的国家中如越南,朝鲜,琉球上层都以改汉姓为荣。 比如后来德川秀忠因在大明的学习生活中表现出色,被明朝天子御赐国姓‘朱’。 这些人见识了大明的国力强大,文化昌盛,回国之后不少人都毕生致力于‘明倭友好’的事业上。 王衡着手另一件事就是在漕运上。 经过数年的海漕试行,每年从江苏太仓刘家港出发的海漕船,可直达山东半岛成山、再到达天津界河口。 据王衡所知,尽管有些船只在海里漂没,但负责海漕之事的梅家有皇商的背景,与官府打点甚好,对于没了的船员都给了一笔足够的补偿,同时也补足了缺额,故而虽说有些官员有所微词,但也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事实上海漕的兴起,并没有带来河漕的没落。 因为运河上漕船的减少,反而使民间客船,货船,商船增加了不少,并使得南北交通有所改善。 原先运河拥堵时,漕船优先通行,官船次之,民船则要排队。现在漕船一少,运河通航却是好转了一些。 有了海漕在手,正好给林延潮一个很好的机会,朝廷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治理铁板一块的河漕积弊。 林延潮治理河漕的方法,大体与治理两淮盐政的方法差不多。 原先朝廷用运军负责河漕的漕运,但后来运河被沿河官吏盘剥的太厉害,结果逃亡无数。 于是朝廷想出了种种办法,比如提高运军的粮饷,允许漕船来京途中夹带私货,甚至不惜用海漕来避免这些陋规等等。 至于林延潮治理漕运的办法,就是让朝廷默许运兵将输漕之事给沿河商帮代办,同时对沿河州县对漕运盘剥太厉害的,朝廷予以严惩。 若是他们敢反对,朝廷则给予海漕更大力的支持。如梅家为首的海漕商帮都看着这一块呢。所以林延潮提出将海漕漕额从原先五十万石加至一百三十万石,河漕漕额从三百五十万石减至两百七十万石。 王衡虽不知道历史上这些船民因被盘剥,最后不得不形成漕帮对抗官府,以至于后来的清朝只能对漕帮睁一眼闭一眼。 但王衡深信林延潮之能,林延潮解决漕弊的方式,就是如此一点一点的加码。 但此事却遭到了政见保守的沈一贯的反对。他认为此举必会遭到运河激变,为政之要在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延潮与沈一贯在阁中因此起了争执。 现在官场上对林延潮与沈一贯之间关系揣测很多,大部分认为是势如水火,但这些传闻多是不实,在更进一步的京官廷臣们看来林延潮与沈一贯的关系没那么差,至少在表面上还保持着一团和睦的样子。 二人关系到底如何,唯有林延潮与沈一贯二人清楚。 但王衡明白。确实在很多政见上,林沈二人持相反的的态度,赵志皋去位后,二人就有些无法调和了。 但林延潮对沈一贯一直采取忍让的态度,容许对方在很多事上拍板。 而且王衡看得出来沈一贯颇有野心。沈一贯在阁经营那多年,浙党可谓遍布朝堂上下,如右中允陈之龙、户科都给事中姚文蔚、工科给事中钟兆斗、吏部员外郎贺灿然等,此外蜀人刑科给事中钱梦皋、御史张似渠、齐人御史康丕扬都是他的心腹。 王衡坐在公案上刚写完一个条子,这时候门吏推门入内给了王衡一个条子。 王衡看完条子,不由脸色巨变。 当即他起身来到值房套间后,走向坐在摇椅上闭目休息的林延潮。 可以看出林延潮十分疲倦,方才刚刚睡下。 王衡纵然不忍心还是道:“相爷,相爷。” 林延潮眼睛一睁坐起道:“何事?” 王衡道:“启禀相爷,山西,河南巡抚来信,山西,河南两省从去年八月起,已是半年不雨,现在土脉焦枯,河井乾涸,二麦尽槁,赤地数千里,受灾百姓达数百万啊!” 林延潮神色一焦,立即起身拿起奏报看了一遍。 王衡立即给林延潮披上外袍,但见林延潮一手持公文,一手负后于值房里踱步。 但见林延潮对窗叹道:“仆本以为平定播州,朝鲜后,能让朝廷稍稍缓过一口气来,再革除积弊,但是山西,陕西竟又遭大旱!” 王衡闻言已是红了眼睛然后道:“相爷还请宽心,两省巡抚已督促百姓屯垦番薯备荒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仆懊恼并非山西,河南之事,而是仆入阁以来一直碌碌无为。” “记得当初未入阁时仆曾与令尊言过,仆入阁三年不更大政,任其而为,三年后再行变法。如今仆已入阁已是三年,但说来变法之事,仍遥遥无期。说来都是仆自视过高了。” 王衡劝解道:“昔日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也。其国人以鸟喻之,楚庄王答曰,此鸟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相爷不也是如此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以楚庄王喻仆,仆实欣慰。但为今之计唯有请令尊再度出山重整河山才是正途。” 王衡闻言大吃一惊。 有段故事,王衡是耳熟能详的。 天子还未亲政时,有一日天子向辅臣询问,昔年嘉靖时阁臣吕本在家安否? 此事传到了张居正耳里。结果张居正大怒,他立即召吕本之子,中书舍人吕兑到朝房问道:“主上问尊公起居,舍缘受知?” 吕兑闻言大惊,立即上疏辞官跑路。 当时吕本已经七十余岁了,路也走不动,天子不过听说了吕本的名字,随意问了两句。张居正居然以为天子有召吕本回朝取代他的打算,将吕兑叫来好一顿质问。 而今论器小多忌,林延潮未必在张居正之下啊。 何况眼下他权倾天下,朝堂都是他的门生故吏,自己的父亲现在入阁未必能压得过他。 王衡道:“家父素来闲云野鹤,从来没有恋眷权位之意,自归隐山林后,此意更坚,早已是不过问世事,何况近来身子也不好,更是无能为力了。” 林延潮见王衡惊色,不由笑道:“辰玉想到哪里去了,你是我的左膀右臂,秉政以来多有借重你的长谋,至于老相爷,林某更是敬重有加,无论是他将来身在何处,林某都以学生事之。” 王衡听了林延潮这话仍是惊疑不定。 眼下天子屡有问政王锡爵。不仅如此王锡爵还与林延潮保持密切书信往来。更何况他现在为林延潮机要中书,朝堂之事王家可谓事事参与。 如此王锡爵就算不回朝,都能影响中枢大政。但万一回朝,林延潮居其下,那么二者原先和睦的关系就要破裂。 故而林延潮今日这番话其实是在警告自己啊。他提及三年之期已满,正是他主持变法,大张旗鼓的时候,这时候谁挡他的路,他就要除谁,用张居正的话来说,就是芝兰当路,不得不锄。 王衡想到这里,决定回家后写信力劝其父不要任何出山的念头。 半个月后,天子派的官员至太仓请王锡爵入阁。 王锡爵当初以少傅兼太子太傅兼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下野,眼下天子为了启用王锡爵又加少保之衔。 王锡爵得旨前,已收到王衡书信。 王锡爵是否因王衡的书信改变了起复之心此不得而知,但他却上表给天子辞去官职不肯入京就官。 “相爷,王太仓已是辞了圣命!” 林延潮于府中书房闻之此事,不由点了点头。 陈济川道:“还是王大公子的信起了作用。”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错了,若王太仓真有起复之意,又是其子一封信可以阻得了的。” “但加上相爷的分量就不同了。”陈济川躬着身言道。 林延潮看了陈济川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倒是无所不知,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王太仓永不回朝的好。” 林延潮说到这里,陈济川知道林延潮早胸有成竹:“还请相爷吩咐。” 林延潮道:“既有中使至太仓相请,那么王太仓起复之事就非我与圣上二人所独知,既是如此放出风声给邹,顾二人知晓。这二人深恨王太仓,必会全力阻其起复。” 陈济川称是。 林延潮突问道:“对了,沈泰鸿在河南为官如何?” 陈济川道:“可以称得上锐意进取。汉南本来就藩王众多,又多占民田,这一次河南大旱,沈泰鸿竟然打起潞王的主意,不仅截留王府禄米,出面请他开仓放赈。” “又是这个潞王。”林延潮微微笑了笑,真是老相识啊。 当初潞王在河南被林延潮搞得灰头土脸,一度要往湖广就藩。但后来潞王每日写信向李太后哭诉,终于天子还是因李太后所请,将潞王又迁回就藩河南,为此又多花了朝廷几十万两银子。 李太后终究已是失势,又兼言官屡有弹劾潞王来向天子表‘忠心’,因此潞王这一次就藩后,实比之前已是收敛许多。 去年林延潮成为首臣,潞王甚至‘不计前嫌’还送了三千两银子,一对翡翠作贺。 林延潮退了银子,但还是大度地收下了翡翠。 “沈泰鸿这一次截留了给潞王的禄米,潞王也知这沈泰鸿背景不小故而没有造次,但听闻河南巡抚对沈泰鸿这样‘打扰’亲王之举甚有不满。” 林延潮闻言双眼一眯,抚须道:“今年河南旱情到了这个地步,这个河南巡抚不去忧民,反而还担心起亲王的租子起来,立即以我的名义写信给河南巡抚,告诉他今年河南赈灾之事不许有任何差池,否则圣上怪罪下来,他担待不起。” “那沈泰鸿那边?” 林延潮道:“由着他放手去做!” 陈济川问道:“相爷,是不是要让沈泰鸿在河南弄得不可收拾,再以此作为沈四明相公的把柄。” 林延潮微微笑道:“如此粗浅的手段,岂能对付得了沈相公……当务之急还是……” “阻王太仓回朝?” “是河南,山西之旱情。” 次日,林延潮上表天子言河南,山西大旱,恳请天子收回派往两省的矿监税使,以利各地商人输米进入河南,山西以缓解灾情。 林延潮疏奏入,天子不听。 于是林延潮上疏请辞,辞疏上云,臣入阁三年来,言以事功振兴国家,但却无一功有益于国家,尸位素餐莫过于此。 天子下旨安抚林延潮言,卿平播,退倭之功,天下皆知,何言无一功。 对于林延潮的辞官,天子不允。 时人云,林延潮有去意。 淮安府。 起明朝起漕运以来,这里是天下最繁华之地。 此乃漕运总督,漕运总兵驻地。 由南北上的漕船到达淮安后,先要在此接受漕台衙门的盘查,千万艘粮船的船工水手、漕运官兵在此停留。 同时南来北往的商人在此进行货物交易,漕船在此卸货或者载货。另外城中还设常盈仓两处、常平仓两处、预备仓三处、庄仓五处,作为漕粮储备之用。 每到了漕运旺季,城外码头皆是脚夫贩夫,货物堆满码头,城内鳞次栉比的店肆酒楼,市不以夜息。 但这样繁华之下,却由极大的腐败酝酿而生。 当时由四石米完一石漕米之说,也就是朝廷至少要花费一千六百万石粮食,才能办出这每年四百万漕粮。 首先是办漕的州县官员贪污。 其次是种种漕规,每经一县盘剥一道,过淮时,有淮规,抵京,有通规,交仓,有仓规,过坝,有坝规,通闸,有闸规。 到了清朝光绪年间买洋船火轮,由河漕改为海漕,并雇商人经办,朝廷竟每年节约了一千万两办漕银。 可即便如此,仍抵不过漕运派的强大能量,清朝最后又从海运回到了漕运的路线上。 一直到了庚子赔款时,清朝实在无钱可用,才正式废除了漕运。 现在的淮安城内,因漕运利益带来的一等畸形繁荣。 这是在沿河州县身上敲骨吸髓而带来的。路上漕员官轿往来,仪仗几乎如钦差大吏,饭肆酒楼里正通宵达旦摆着酒宴,穿戴绸衫的商人们通过掮客结交办漕官员,也有一掷千金的贵公子搂着衣着绮丽的女子饮酒联诗。 一场酒宴过去,下一桌随即摆上,至于吃不完的饭菜随手倒去,引得一堆乞丐争抢。 酒香食香揉合成一等糜烂之臭,飘散在淮安城内。 当顾宪成抵至淮安时,所见所闻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坐着一辆驴车抵至淮安漕运总督衙门时,已是傍晚。 他投文给门吏称要见漕运总督,门吏看他一介布衣,仍口气甚大的样子有些不屑,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试着禀告了。 没料到不一会儿,一位漕督的师爷亲自出门迎接。 顾宪成被迎至总督府内,李三才亲自作陪开席。 顾宪成一坐下,但见席面上不过三四道菜肴,而且尽是素菜,不由微微一笑。 众所周知这漕河总督乃天下第一富得流油的差事,李三才此举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装清廉。 但顾宪成不以为意,坐下后与李三才高谈阔论。 顾宪成道:“前一阵吾路过苏州,认识一个叫陆二的商贾,他在苏州一带往来贩运灯草过活。” “这陆二的灯草不过八两银子,一路经过地方好几处抽他的税,抽走的银子已用去了四两。这船走到青山,索税的又至,陆二囊中已空,计无所出,最后取灯草上岸,一把火烧之。” “这矿监税使之害如斯矣。” 李三才闻言叹道:“叔时所言极是,满朝官员上疏言废除矿监税使者不知多少,奈何圣上就是不听。听闻前一段,林侯官上疏直言,甚至因此辞相。” 顾宪成闻言笑了笑道:“莫非淮督还以为今日之林侯官,还是当初上疏死谏天子的林侯官了。” “哦?叔时这是何意?” 顾宪成道:“人是会变的,天下苦矿税久矣,但说来说去都是几个小臣在作出头鸟。他们在天子面前又有多少斤两。” “至于真正可为出头鸟的庙堂诸公,他们早已被功名利禄所笼络。这天子一安抚,林侯官又回阁任职,可见其言并非真心。” 李三才叹道:“嘉靖大礼仪时,杨文襄(杨一清)为天子起复入阁,路经拜会刘文靖(刘健)。” “刘文靖斥其,公无法甘于澹泊,被时局所诱,他日王上(嘉靖)轻视我们这些人,这个先例就从你而始了。” “你说这满朝诸公之中,又有哪个真正能为百姓做主呢?” 顾宪成道:“是啊,林侯官再如何,也不敢真正反对天子。这天下间,恐怕唯有淮督与我二人看得清他的真面目,其他人甚至连邹,赵二公这样的大贤都被其所惑了。” “这也是我为何一直推举公入阁之故。” 李三才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可是淮督可知道,天子这一次欲启用公之恩师入阁?” 李三才闻言神色一变:“此事当真?” 顾宪成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乃邹公亲口所言,他还派人至太仓查实了。” 李三才面色有些凝重。 但见顾宪成道:“我之前与邹,赵二公言过,赵兰溪,沈四明不过木偶,朱山阴,张新建不过婴儿而已,唯独林侯官可虑也。” “然而林侯官再如何,也是反对矿监税使的,若非他在位,东宫也是迟迟不立。而他如今能晏然安于其位者,全赖王太仓不出也,若王太仓出山,不仅矿税之事永无废止之日,我等因国本事被罪诸公,也唯有林林相望,再无东山之日了。” 当年三王并封之事后,王锡爵对顾宪成,赵南星这一片反对他的官员‘大杀特杀’,被贬了不知多少官员。 现在东宫已立,顾宪成这样自诩为‘劝进有功’,‘擎天保驾’之臣,将来就等着朝廷颁发军功章了,可一旦王锡爵重新入阁,他们就彻底凉凉了。 李三才闻言没有言语,一边是一直对他不惜余力提携的恩师,一边是顾宪成为首的两百余名因争国本而被罢的官员,以及将来的天子。 这道题如何选? 答案已经是很显然。 李三才肃然道:“本督还有一位贵客,明日再设宴与叔时相聊。” 顾宪成笑了笑,脸上没有失落之色,他相信自己已是说动李三才了。 次日,李三才再度宴请顾宪成。 但见席上菜肴上百道,山珍海味,猴脑熊掌皆有,可谓水陆毕陈。 顾宪成不由诧异问道:“公何故由勤俭之极,一夜间至奢华之极?” 李三才洒然大笑道:“此乃偶然耳,昨日府上没准备,故而寥寥数菜,今日偶有,因此罗列至此,叔时既是巧遇,咱们也凑巧食之。” 顾宪成闻言大笑:“道甫,真坦荡之大丈夫也。” 当下二人坐下。 酒过三巡,李三才道:“叔时办这么大的书院,想来所难者必是筹款之事,我这里有两万两银子,叔时拿去办学,也算李某为天下读书人略尽绵薄之力。” 换了其他方式,顾宪成决不肯收这钱,但说起为东林书院办学,顾宪成倒是接受了。他当即道:“既是淮督如此盛情,顾某却之不恭,在此先替书院五千孔孟弟子谢过了。” 李三才抚须大笑,顿了顿他言道:“叔时,实言相告,吾非廉也。” 顾宪成当然明白,李三才以私人名义拿出两万两来赞助东林书院怎么会是个清官呢? 李三才叹道:“此乃陋习之所至,你知道每年漕运过淮陋有多少吗?其中积歇又有多少?摊派又有多少?吏书又有多少?投文过堂又有多少?” 顾宪成明白,这积歇,又称积年歇家,是过淮漕船之保人,代替漕丁与漕运衙门打交道的人。 摊派,就是漕运衙门的开支,摊派至漕船上。 吏书,是过淮呈文必须有漕运衙门书吏经手代为书写,这必须给钱。 投文过堂,过淮文书经手的官员人各一份好处。 李三才道:“积弊所至,这钱即便吾不收,但也漏不到百姓那去,前任漕督付知远何等清廉,也仅能自持。” “这漕河沿岸,几千名官吏,几万名漕丁,几十万百姓都仰赖这一条河为生,林侯官说要以海漕取代河漕可乎?一旦朝廷不养着这些人,明日就会有人揭竿而起!朝廷之上又有谁能担待得起这个责任?他林侯官能吗?” 顾宪成道:“那么依淮督之意?” “林侯官主张废除矿税,我漕运官员无不赞成,但继续加码海漕不可。若林侯官能答允以后主政不提此事,我李三才将率两淮官员联名上奏天子废除矿税。” 顾宪成闻言心底冷笑,李三才的话大义凛然,但其实还是意在林延潮能汲引他入阁。 “除此之外,我可以给林侯官,及顾兄一份大礼。” “哦?” 但见李三才抚须道:“昨日我言还有贵客,并非虚言。 我恩师……不,王太仓派其仆从进京路过淮安,此人与我相熟,故而我要款待他喝一顿酒,吃一顿饭。” 顾宪成微微冷笑,李三才真是能伏低做小,身为天下最有权势的总督,居然连王锡爵家一个仆人都需如此亲自款待。 “我与他相聊,得知他怀揣着恩师与天子的一封密信连夜进京。” 顾宪成神色一变。 但见李三才举重若轻地道:“我得知此事,故意与他饮酒,将他灌醉之后,取来密信一观,且抄录下来。” 说完李三才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道:“信中写着什么,尽在此纸中了,此人什么都不知道,酒醒后今晨已是进京。” 顾宪成闻此大喜,欲取信一看,却见李三才反掌将纸按住。 顾宪成看了李三才一眼道:“若是淮督能阻王太仓出山,岂非社稷第一功哉?” 李三才闻言这才放开了手,眼眶里竟有几分湿润。 十余日后,这一封王锡爵与天子的书信已在京中各个官员手里流传。 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天子对于言官弹劾批评奏章烦不甚烦。 王锡爵在信中这样写‘上于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鸟之音’。 也就是天子对于这样奏章一律留中,不要理睬,当作鸟叫就好了。 此信一出,顿时满朝一片哗然。 特别是那些官员,无论当过言官,还是曾经担任过言官的,骂过天子,还是没骂过天子的,就如同被人捅了一刀般,众人一起大骂王锡爵混账! 而于此同时,林延潮也收到了邹元标,顾宪成的来信。 却说林顾二人绝交十年来,林延潮曾给顾宪成写了十几封信都石沉大海,但这一次顾宪成居然给林延潮写信了。 对林延潮而言,简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能让顾宪成破天荒给林延潮写信,只因为一个人……李三才。 面对李三才出卖王锡爵的事,着实令林延潮有些感慨。 在利益面前,果真节操什么都是不存在的。 当年王锡爵对李三才这个弟子喜爱得不得了,几次在同僚面前称赞,老夫生平最得意的弟子就是此子了。 对于王锡爵这样的君子,能够说这样的话,已是很难了。 他对李三才的提携,不仅是口上说说,当年番薯之功从林延潮这拿来让给了李三才,还一路栽培他至淮督任上。就算申时行当年栽培林延潮都远远没到这个份上。 当然李三才也不是白给,每一任为官都有称道的地方,也印证了王锡爵的眼光。 当然最后李三才还是出卖了王锡爵。 顾宪成信中所言,李三才此举等于为林延潮扫清了心腹之患,故而在河漕海漕之间,朝廷必须放弃对海漕扶持,同时将来增补阁臣人选,必须优先考虑此人。 林延潮闻此不由置之一笑。 再看邹元标来信也是大力举荐李三才。 但是当初王锡爵支持李三才时,林延潮对此人还忌惮三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李三才已是不足为虑了。 官场上对出卖座主的官员是怎么样一个看法,这样野心勃勃之辈,入阁后自己岂能与他相安的,这些不用多说。 至于河漕,林延潮是这样看的。 现在河漕这摊子就如同一潭死水,面对这潭死水,自己亲自下场去搅动,想要带动全局,只能连你一起带进沟里。 要破局,必须用外力打破于此,为死水中注入新水。 当初提出海漕,即是兴海贸,也是为了革除漕弊。用来外力来打破僵局,合起来说也是为了通商惠工。 这几年梅家为首的海商不仅得海漕之利,现在连倭人朝鲜,也开贡道从海上与他们往来,现在称得上财雄势厚。去年天子万寿,宫里没钱,也是由梅家这些皇家海商出钱出力,这才办得热热闹闹,讨得天子高兴。 李三才若错估了这一点,想以河漕事来与自己发难,不用自己动手,也有人会出手好好教育他一番。 于是林延潮写信给顾宪成。 信中林延潮言道:“漕运几十万百姓衣食,吾岂不知,然与大明六千万子民相较,孰轻孰重……” 林延潮向顾宪成言,自己确实有以海漕废除河漕之意,既是看在河督与你顾兄的面子,此事可以暂缓一二。 但漕运之弊,李三才必须出手革除,如此自己才可以暂时不扩大海漕的漕额。 没错,林延潮从没有真要废除河漕,全部仰仗于海漕的打算。 最重要是沈一贯反对此事,如此内阁无法达成一致意见。 于是林延潮责令李三才从数点革除漕弊。 若是李三才真正整治漕运有功,固然是好,若是不行,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而写信给顾宪成一个月后,林延潮晋为文华殿大学士。 一千三百九十六章 火耗归公 就在王锡爵与天子书信,在京师传得众人皆知之前。 天子与王皇后皆搬入了重建后的乾清宫,坤宁宫。 重建二宫后。 百官都向天子献上贺表贺礼,天子也顺手从户部那打了二十万两银子的秋风。 田义等一干太监等陪同天子视察这崭新的乾清宫。 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里,田义搀扶着着宽大龙袍的天子绕着乾清宫巡视。可是天子走了还未半圈已是气喘吁吁,然后坐在栏杆旁感慨道:“两宫重建,朕心甚喜,正乃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众宦官们都是陪同天子在旁讪笑。 天子又道:“这一次乾清宫工部营缮司郎中贺盛瑞办事有功,杜绝钻营请托积弊,用匠计功不计人,甚至还用朝廷新造万历银钱给予工匠结算,仅此一项就为朝廷结余几万两银子。” “这一次乾清宫,工部当初报上来本打算用银一百六十万两,但最后实用了八十余万两,节约了一半不止。但如此克勤克俭的官员却有人弹劾他冒销工料?你们说这样的事有吗?” 田义闻言额上冷汗渗出。 “回禀皇上,这当然是子虚乌有的。言官风闻奏事不是一日两日,着实可恨可恼。” 天子淡淡地道:“那可是要查得明白才好,这宫里大造,素有人从中上下其手。这贺盛瑞替朕节约开支,难免断了有些人的财路,朕之前看到弹劾的奏章,一时也差点错怪了他。” 田义暗骂下面的人实在太不懂事,面上只能唯唯诺诺地道:“皇上明察秋毫之末,古今圣君也不过如此。”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贺盛瑞确实是一位建造理财的天才,将修建两宫的费用节约了大半。但在其中他多次拒绝宫里人让他虚报账目的要求,最后于万历二十七年被弹劾罢官。 其子贺仲轼一直为其父平反,朝廷虽最后复其罪名,但已近明末。明朝灭亡后,贺仲轼与其妻一并自杀殉国。 眼下闻田义这么说,天子冷笑两声。 皇家大工本就是一笔烂账,比如说天子修建寿陵用了七百万两。 此事由工部营缮司郎中徐泰时经手,在万历二十一年的京察时,有人弹劾徐泰时从中贪墨了百万两之多。因为徐泰时是申时行的亲家,所以此事针对谁,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徐泰时是否贪墨谁也拿不出个证据来,最后此事就不了了之。 但从此天子对官员们就心底存有芥蒂,贺盛瑞继徐泰时工部营缮司郎中后,多次主持大工,这一次又主持乾清宫,坤宁宫重修之事,但是却有言官奏其贪污。当时天子大怒差一点要将贺盛瑞罢官,但幸好这时林延潮上疏为贺盛瑞申冤辩解。 不过林延潮为清官能吏求情,就触了田义之忌。 林延潮不说,天子就不会获知了真相,不会有今日敲打田义之事。 当然以田义今时今日的地位倒不会去动手贪墨,但他知道此事乃他手下人为之,这也与他作为无二。他一听天子这么说,当然惊慌。 要换了以往哪个文臣敢如此待‘宫里人’,但自林延潮以平反张居正入阁拜相后,提出君臣一体的主张,也就是天子与台阁公议。 张诚与张位同去后,田义虽掌司礼监张印太监之职,但比张诚却失去了提督东厂的差事。 自此起文臣势力日增。 比方原先宫里经常到吏部打招呼,插手吏部用人,但这几年吏部已不怎么待见这些宦官了。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 如这几年宫里派至地方的矿监税使,不断遭到了地方官员的反对。 比如派至淮阳的税使陈增,程守训为李三才计杀。 当时天子派陈增至淮阳。程守训是陈增的心腹,此人自以为‘有勇有谋’脱离陈增自成一路,严刑拷打江淮盐商索钱。 当初林延潮数度与张诚交涉,但为张诚所拒绝。 但张诚倒台后,听闻李三才得到林延潮默许,于是出手对付这二人。 程守训日益跋扈,不把陈增放在眼底,李三才见此一幕,派人密告陈增说,程守训有金四十余万,他珍宝瑰异无算,并畜龙凤僭逆之衣,将谋不轨。 李三才又对陈增说,你将程守训要造反的事情禀告给天子,如此不仅你自身可保安危,而且上喜公勤(天子看在你们二人这些年在民间收刮有功),回京后必然成为司礼监首座。 陈增听说后,果真将程守训之事禀告给天子。李三才将程守训逮捕进京。 陈增失去程守训后,其行迹已为天子所疑,而且搜刮之数远不如当初,于是天子存疑。李三才派人今日密告陈增,说林延潮已上密揭于天子,要治你谋反之罪,明日又说,天子派来抓你的锦衣卫已是离京。 陈增惊惧之下,自缢而死。 还有尚膳监高告自请去辽东征收矿税,此人到辽东招募市井流氓三百人收刮民财。 高告将抓来百姓,要么双脚悬井吊着,要么倒吊在树上,要么拦腰捆在柱上,以此向百姓的家人勒索钱财。 此事被老百姓告至蓟辽总督于道之那,结果人家充耳不闻。 于是辽东老百姓又聚在辽东巡抚衙门五日不去,天寒地冻下陆续有百姓冻饿而死,辽东巡抚郭正域犹豫再三,率兵将高告及其党羽包围,然后押解进京。 天子欲降罪郭正域,但林延潮上疏求情,最后郭正域被罚俸一年。 总之矿监税使在各地遭到了不少地方官员的抵制,天子本要让内阁下手惩治这些地方官员,但林延潮反而却屡劝天子废除矿监税使。 而这一次贺盛瑞又是林延潮上疏保下,田义闻此在心底冷笑两声,不由怀恨在心。 这时候天子道:“这两宫重建此乃朝廷的盛事,贺盛瑞如此能办事,朕赏他个工部侍郎,田伴伴以为如何?” 田义道:“赏罚分明本就陛下的御臣之道,陛下要赏赐大臣,老臣哪里敢多嘴。其实这重建两宫这样的盛举,要是没有十三省矿监税使,贺盛瑞再如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老臣斗胆也替这些忠心办事的奴才们向陛下讨一个恩典。” 天子微微笑道:“朕赏赐他们,恐怕朝臣们会不高兴啊。田伴伴,给张文忠复名位后这些年,朕是否对朝臣太过宽纵了?让他们有所怠慢?” “陛下的恩威哪个大臣敢轻忽,这一点内阁六部大臣们都是知道的。” 天子长按栏杆,眺望远处道:“你虽比张诚能体朕心思,但于治国之道实在是一窍不通。” 田义尴尬地笑两声道:“老臣肚子里就这点墨水,还请陛下赐教。” 天子道:“太祖曾言,元朝之失天下,失在太宽,故太祖济之以猛,取宽猛相济之意。” “这些年言官们屡有劝诫,甚是激烦,但朕岂不知天下臣民喜朕治国以宽。但政宽则臣民易生怠慢,这怠慢了则当纠之以猛。朕派中使出四方,这矿监税使,就是朕治国的以猛治宽之道。” “但治国太猛则百姓易被欺压残害,故而朕恢复张太岳名位,让林延潮入阁,就是施之以宽,这就是朕的宽猛相济之意。” 田义闻言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些年陛下都是忍着那些文官,这一切都在陛下方寸之间,这三代以下,论圣明天纵无过于陛下,” 天子道:“朕倒不是忍着,论治国之才,林延潮有八斗,朕不过一斗,这天下其余人共分一斗。” “这些年他是劝朕不少,都是治国良言。但治国没有猛,哪里有宽。言官要朕放权,若权不在朕又如何能放?这些年地方惧于矿监税使,故而朝堂上才有商税之议,放在平常哪个大臣会有此论?只会劝朕修德!修德!修德!” “但是一旦撤了矿监税使,内阁下一步必然提出通商惠工,如此内府的岁办,采办势必停掉,而这通州临清的皇店,苏州织造,江西陶瓷以后……也是不要想了。” 田义一听即知,通州临清的皇店,江苏织造,江西陶瓷,都是皇家每年重要的进项,也是他们这些太监们好处所在。林延潮若有此打算,那么将来他们好处就都没了。 田义道:“皇上,一旦如林延潮所请废除矿税,可谓有一必有二,此后连我们也要看那帮大臣们脸色。” 田义这一句话说得可谓恰到好处。 天子道:“空锅煮饭,不给白米,如之奈何?朕岂会在这时废除矿税。” “可是……”田义觉得不放心。 天子微微笑道:“朕已是派人去太仓,再请王先生出山!” 田义大喜道:“皇上圣明,林延潮再如何,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啊!” 天子微微笑道:“诶,前有张居正,后有林延潮,这二人之才都可挽狂澜于既倒。” “当初他要朕恢复张居正名位,但此事可等朕万年以后再办,但他却执意不肯。否则我与他君臣之间何尝不能共写一段佳话。如今朝廷非三年前捉襟见肘的局面,如此朕就不必强留他于朝堂上了。” 田义听了心底有数。 数日之后,林延潮乘轿行于宫中,正好碰着田义的坐轿。 林延潮当国之后,田义对林延潮是以首辅事从,道上相逢向来避在一旁。 这一日二人当道碰见,田义竟是不肯相让。 二人相持了一阵,田义虽最终还是避开,但此事一出林延潮左右都是不平。 林府之内。 钟骡子坐在相府客厅里。他头戴貂帽,身着新作苏样绸衫,手持沉香念珠,指尖还有一个翡翠扳指,看起来很是贵气。 这一身打扮,原本令他穿得很不舒服,但与官府中人打交道时,他却不得不穿上这一身,否则连门都进不去。 后来如此日子过得久了,他也渐渐习以为常了。 眼下钟骡子胸中默念着一会见林延潮要说的话,这都是帮中谋士教给他的。师爷说钟骡子现在是专程拜访,要与宰相说话,不能再如何过去一般随口乱讲。 当今宰相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上位者忌讳甚多,万一哪一句话讲得不得体,触了人家之忌,将来后患无穷啊。 钟骡子听了师爷的话,从临清至京城一路上背了好几遍,一直到了相府他还是反复地背诵着,不过等他一见了林延潮,就将一切都忘了。 “相……相爷,小人……” 一旁引钟骡子引见林延潮的陈济川不由笑了笑。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不用多礼,坐着说话吧。” “不敢,不敢。” 钟骡子站在一旁。 林延潮看对方一眼打扮笑道:“眼下看来要称钟大掌柜了。” “万万不敢,小人只是在水上讨生活的苦命人,托相爷的福,这些年我们三千船粮帮的弟兄们日子过得好多了。” “看得出,”林延潮点了点头道,“知道这一次为何召你进京?” 钟骡子看了一眼陈济川然后道:“陈大管家之前有交待过一些,相爷是要我们与漕运衙门谈…谈判。” 林延潮道:“没错,可有什么难处?” 见钟骡子犹豫,一旁的陈济川道:“相爷问你话,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顾虑。” “是,启禀相爷,这漕运总督是天下地方第一大员,还有那漕运总兵官,十几万漕兵都听令于他……我们船粮帮还难有这个底气,与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议事,将来…” “不是议事,而是谈判,不过你没有这个胆量也是意料之中。” 钟骡子不敢言语。 林延潮道:“只是当初你来我府上时不过何等硬气,所依仗的乃光脚不怕穿鞋这股劲头。而今有了身家,为何反而不敢呢?” 钟骡子惭愧地笑着道:“相爷……” “是不是漕运总督之前说,本相要以海漕取代河漕,故而你心底有顾虑?” 钟骡子没意料到林延潮有这么说一说,不由面色一僵,顿时将心底所想全部反应在脸上。 “相爷,小人死罪!小人死罪!” 林延潮没有说话,一旁陈济川冷冷地道:“钟骡子,你要好好想想,要是没有相爷,你们船粮草帮会有今天?换了以往相爷如此人物,也是你钟骡子可以够得着的?眼下居然猪油蒙了心的,听信李三才那帮人的话。” “回禀陈大管家,这李三才手段太过厉害,连矿监都给他杀了我们着实怕得厉害。”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钟掌柜,再如何你也要记得,我在你们船粮帮有一成干股。再如何我也不会砸自己的饭碗。” 钟骡子满头大汗一直称是,林延潮道:“我问你你们船粮帮到底有多少人?多少条船?” 钟骡子道:“这些年已至五千余人,除了船夫,还有卸货,拉纤的,而漕船,货船,客船倒是只有两百多条。” 林延潮道:“李三才不敢杀你,至少今年不敢杀你。否则漕船就起不了运,进不了京,你尽管与李三才他们去谈。” 钟骡子道:“还请相爷给小人撑腰,否则小人没有这个胆子。” 林延潮微笑不语,一旁陈济川道:“怎么难道相爷还要管你们船粮帮一辈子不成吗?” 钟骡子不敢言语。 林延潮站起身来走到钟骡子身旁道:“记得你第一次见本相时,本相与你说得话吗?” 钟骡子连忙道:“小人当然记得,相爷当时告诉小人,民以食为天,若是老百姓吃不饱饭,那饭字少了个食字旁就是一个反字。” “此乃一事。” “相爷还曾言过,拜罗祖就是拜自己。” 林延潮点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替自己去争,自己不争,罗祖再世也没办法!” 钟骡子闻言还是犹豫。 陈济川道:“你知道为何朝廷不处置,如李三才这样的贪官?朝廷要得是什么?朝廷首先要得是一年三百五十万石的漕粮,李三才是能吏,他能办得了这漕粮,故而他要贪墨朝廷只能忍着。” “但这不等于朝廷没有治贪的办法,海漕就是办法,若是河漕成本太高,朝廷就要支持海漕。” “相爷的意思,就是让我们与漕运总督衙门去闹?那又闹到什么程度?” 林延潮看了钟骡子一眼,微微不悦。 钟骡子连忙道:“小人明白了,万一出了事,小人一人千刀万剐都担着就是。” 林延潮道:“不要莽撞,也不要千刀万剐,你多找几个人,到时候就说是大家的主意,同时也不要硬顶,你们在屯粮公费上与漕运衙门尽量拖着不让漕船开拨,而本辅会在漕期上严催漕衙!” 数日之后,王锡爵与天子之间的密信为百官所知晓。 为此王锡爵遭到满朝攻讦。 王锡爵遭最信任的学生背叛,于是写信给天子明言他不问世事,再无回朝之心。 天子收到王锡爵信后,默然良久。 王锡爵本就犹豫是否起复,眼下出了此事,更坚定了他养老之心,如此他是再也不会复出了。 天子虽一心要启用王锡爵为首辅,但也明白已是不可能。 而这个时候授林延潮上疏,言去年新铸的万历银币三十万两,结果老百姓持之去州县缴纳秋税时,遭到地方州县的拒收。 天子一听大怒,竟有这事? 万历银币是他当初听从张位建议,以七银三铜铸的新币。 这第一批银币是以倭人战败后,向明朝进贡的石见银山所产的白银所铸。 当时倭人赔款输银大明二十万两,天子算数很好地拿作三七二十一铸了万历新币。 新币铸成马上送至,他看过后对于成色很满意,更重要是从此朝廷要多一项财源了。 这三十万两一部分被天子作为两宫建造之费,一部分拿去赏赐王公大臣,后宫嫔妃,还有一部分作为阵亡朝鲜将士的抚恤。 而最大的部分经内阁奏请,作为河南,山西二省赈灾款项下发。 结果御史上奏就在河南,竟有地方官拒收万历新币,要不然要他们额外缴一笔火耗。 此事令天子震怒,他正要下令严办这御史,结果林延潮言先不急,派官员到地方明察暗访看看还有无此事。 结果一查不是一个县,而是十几个县都存在拒收新钱的现象,或者是要他们另缴一笔火耗。 此举令天子震怒。 大明有了石见银山的输入后,准备将银钱,从称量货币改为银本位制。 比如这二十万两倭银,铸成了三十万两万历银币,其中利差的部分就是铸币税。但此举遭到了地方官府的反对。 因为原先称量货币时,火耗是归地方所有。朝廷铸币之后,等于火耗部分收入就归中央所有了。 如此对于地方州县而言,如同短了一大笔收入,自然万历新钱遭到抵制反对。 而这只是第一批银币,今年明朝与倭国在朝鲜铁山市贸将达到百万之数。 林延潮代表朝廷,已与梅家等十几家海商谈妥。 明朝海商与倭国,朝鲜商人交易,一律采用金银铜,其余一律拒收。 而海商得来金银铜以及关税一律上缴给明朝,不得私自带回国内。明朝将负责派兵从辽东陆路将这笔钱运回京师,如此一来可以避免海上运输漂没的风险,二来明朝朝廷将海商所得的金银铜一律用万历银币的方式折算兑现。 为了方便流通,明朝第一家票号就应运而生。票号总店设在京师,太仓,朝鲜铁山各有分号。海商在铁山将海贸得来的银两上缴给朝廷后,会从票号拿到一张银票作为凭据,然后海商到了京师或太仓都可以将银票兑现成白银,票号从中向海商们收一定的手续费,同时还能放贷。 至于这票号归谁,也是引起了一番各势力的博弈。 大约有十二家海商入股其中,同时还有户部,工部的股份,天子也在其中,而且占了不小的份额。 因为海贸兴起,作为连接京师和朝鲜之间的辽东,其战略地位大大增强,设立辽东布政司的呼声再次在朝堂上被提及… 当然这一切存在的前提,都是万历银币的存在。 但眼下传来地方州县拒收银币的事情,这不是让朝廷信誉破产吗? 万历银币这样法定货币的信誉何在? 于是这个问题怎么办,摆在了视财如命的天子面前。如此王锡爵的辞疏与新钱被拒两事就放在了一起。 “看来朕还是要多多倚重林先生啊!”天子感慨了一句。 田义闻言脸色十分难看。 天子对田义笑道:“你且忍一时之气,以后道上遇上林先生,你需多恭敬些。” 田义神色一变,看来提督东厂太监孙暹已将他不肯避道林延潮的事秘密禀告了天子。 田义再看向一旁不言语的陈矩。 孙暹提督东厂经常不在宫里,眼下唯有自己和陈矩最亲近天子。 但自张诚离去后,陈矩越来越少在御前说话,看来他似惧于自己,但其实说越多错越多,他陈矩实稳坐钓鱼台。 这一刻田义觉得危机四伏。 “既是王先生暂时回不来,就晋林延潮为文华殿大学士。” 田义吃了一惊,文华殿大学士向来不肯轻授。 永乐二十二年,本朝历史上,仅有一徐州人名为权谨,他以贤良保科举出仕为山西寿阳县丞,坐事谪戍,再以荐为乐安知县,转光禄署丞,入为文华殿大学士,侍皇太子监国。 永乐年间殿阁大学士,只是太子的侍从顾问,不曾有过未预机政的待遇。 此后无人再授此职。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万历三十五年,朱赓曾于武英殿大学士晋文华殿大学士,此为破例之举。 明朝历史上仅有权谨,朱赓二人有此待遇。 而今天子授林延潮文华殿大学士何意? 明眼人看得出,这是无赏之赏。 因为不授文华殿大学士,就要直授建极殿大学士。而王锡爵也仅是建极殿大学士。 阁臣并授东阁大学士倒是很常见,但并授建极殿大学士,中极殿大学士却很少。 当年张四维以中极殿大学士丁忧在家时,天子晋申时行为中极殿大学士,此举如同告诉张四维你可以不用回来了。 至于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天子破例授予朱赓文华殿大学士,用意就是保留着建极殿大学士给王锡爵,也是告诉天下,朕无论如何都给王锡爵留着这位子,哪怕王锡爵已打定主意不回朝廷。 看来对于自己人,天子还是蛮不错的。 赐命下达之时,林延潮于心底苦笑。 天子的用意,他当然一听就知。 这对于林延潮而言,此何其让人心寒。 倒不是这一件事,从之前田义冲撞自己的仪仗,可知天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尿性。 现在密信事情被公布于世之后,即便自己入阁三年,为朝廷鞠躬尽瘁,但却还不如一位在家里与天子一起骂言官的王锡爵。 尽管百官陆续来内阁恭贺自己升文化殿大学士,但林延潮却没有多少高兴之意。 自己当初不也是推举王锡爵回朝了吗?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一个远在天边的王锡爵,却胜过一个在朝办事的自己。 在天子心目,自己做得再多,想来也不过如此。 “相爷的辅国之功,举世皆有目共睹,此非一二人可以定论的。” 这个时候能如此出口安慰自己的,也唯有陈济川了。 此刻文渊阁外正下着大雨,夏日午后这样的雷雨于京城而言,已是平常。 林延潮抚须望着大雨道:“你说辅国之功,是以每年倭国海贸之市银,再铸以银币,令太仓岁入增之百万吧。” “仅仅为这百万之钱,又何必用我出山?” 这话换了满朝文臣任何一个人说来肯定咂舌,万历二十七年太仓岁出四百五十万白银,岁入四百万白银,这一年朝廷亏空五十万两。 万历二十八年,虽有河南,山西旱灾,但因及时得到了赈济,岁出大体可以与去年持平,而岁入却可增加一百万两,使太仓收入扭亏为盈。 要知道万历十年天子亲政以后,天子将张居正在世时积累的一千四百万两白银早早花了精光。 而到了万历二十四年时,紫禁城遭遇大火,几乎烧成白地,倭寇第二度侵朝,杨应龙在播州作乱,朝廷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天子派出矿监税使到民间四处抢钱。 而到了万历二十八年,三大征已打完,被焚毁的三殿两宫也已经重修了两个,天子终于搬进了新家,并且朝政在林延潮主政下已使国库扭亏为盈。 这时林延潮认为朝廷收支已经好转,顺势提出了废除矿监税使,然后再改以商税增加朝廷的收支,完成入阁前自己与天子的五年之约。 林延潮十分清楚天子的性格,他不会长期用己,甚至早就在物色自己的替手。自己当初提出王锡爵入阁,也就是告诉天子,他明白自己就是救火队员这样角色,没有恋栈权位之心。我干得如果让你不满意,就让王锡爵回来取而代之。 无论王锡爵是否回来,林延潮都要五年时间一到,天子不赶自己走,他也要及早抽身,否则迟早步张居正后尘。哪知没等五年,天子却不仅召王锡爵回来,甚至还要让自己走人。 眼下万历银币在地方使用出了问题,王锡爵一时又回不来,天子给林延潮‘升’文华殿大学士,让他再接再厉解决此事。 想到这里,换了任何人是林延潮是何等心情。 阁外暴雨如注,雷声轰鸣。 林延潮望此大雨,对陈济川言道:“地方州县不愿使用新币,早在仆意料之中,至于办法也早有之,但是……沈四明断然不肯。” 自入阁以来,林延潮与沈一贯一直保持表面和睦的关系,之前他立足未稳,所行一直避开对内部动刀子。 换句话变法过程中的帕累托改进不能一直继续下去,现在要到了重新分配利益的时候。 片刻后,内阁公座。 林延潮与沈一贯次第而坐。 二人都是笑呵呵的,一派和睦共事的样子。 “次辅,前段日子送的辽东老参着实立竿见影,仆这一用身子立即好转了。” “哪里,这些身外之物,不值一提。肩吾兄的身子骨康健就好。是了,前几天内人言令夫人送来的几件苏绣式样精巧,见所未见,真是巧夺天工也不足誉之。” “哈哈,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对了,我听说前几日,次辅促成运河上那些船丁与漕运衙门商谈之事。” 林延潮笑道:“肩吾兄也听说了,确实如此。朝廷本要兴海漕,但漕督再三向仆担保以后漕额不会有短缺之事,并且还能将漕期比以前提早十天半个月的。” “仆想以往朝廷三令五申都办不成的事,眼下漕督居然自己提出来了,既然如此,不妨就给漕运衙门留一个情面,让下面的人多用用心,如此又何愁天下不治。至于海运上朝廷只侧重在海贸之事就好,此事仆就自作主张,肩吾兄不会不高兴吧!”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仆赞赏还来不及,只是有一事有些不明,还请次辅赐教,此事不知又与漕丁们何干?” 林延潮笑道:“此中关系就大了去,沈阁老想必听过四石粮完一石漕粮之说。这漕运衙门要补足漕额,若不在成色有所短缺,或者提前漕期,唯有一个办法。” “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旦漕运衙门逼急了这些漕丁,弄得他们家破人亡,不说仆于心不忍,于河漕长久之计也未必是好事。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沿河的那些地方衙门松一松。” “比如这漕船上的种种陋规,这过坝之费,投文之费,作保之费,让那些地方官员从十文少收作九文八文,如此运河上这十几万漕丁们也可以为朝廷效死了。” 沈一贯摇了摇头道:“这些漕丁每年修船造船向朝廷要钱,这开拨之前还要向朝廷拿一笔安家费,漕运时又向地方多收两三成耗米。兼之平日里有朝廷养着,用时又要这个要那个。朝廷对他们实在已是仁至义尽,眼下居然还敢与朝廷谈判,此风万万不可助长啊!” 林延潮道:“沈相公,朝廷确实有体恤漕丁之意,但为何漕丁却年年逃亡,以至于到了雇佣民船运输漕粮的地步?” 沈一贯闻言一阵沉默:“此中道理,一时难以辩明,仆只是怕以后酿成大患。” 林延潮心道,什么是这些道理难以辨明,分明是李三才投向了沈一贯,在自己与他之间两头下注。 林延潮,沈一贯二人心照不宣。 林延潮道:“这新币在地方受阻,圣上要我们十日内拿出一个办法来,你看如何?” 沈一贯言道:“地方有司阴阻,就必须严明律法,严惩几个以儆效尤。” 林延潮道:“法令虽明,奈何人心不服。仆主张火耗归公,你看如何?” 沈一贯闻言吃了一惊,但随即道:“难,难,难。” 林延潮道:“这朝廷收上来的火耗,一则充公,二则作为地方官员的养廉银。” 沈一贯一听到这里,立即道:“次辅,如此不是将羡余银变成明文了吗?” 朝廷地方将民间百姓缴税的杂银碎银,统一再铸成官银。 官府将杂银铸成官银必然有损耗,还有人工,器材的支出,这些一概归入火耗。 一般这火耗是定在两成至三成之间,火耗多出来的部分就是羡余,这笔钱是进地方官员自己的口袋里的。 这样例子很多,比如漕运时,地方官府要多给漕丁两三成漕粮作为路上开支所用。 而且这不是明朝独有,从汉朝起地方为京中运粮,官府都要向老百姓多征收粮食,这称为雀耗,鼠耗,名义上粮食储存里被雀鼠吃掉的部分。 但火耗的弊端很多,比如火耗地方官员自行规定,每两收二钱至五钱不等。而且越穷的地方,火耗越高,比如天下最穷的陕西,火耗竟高达五成。 对于火耗的存在,地方督抚不仅不制止,或睁一眼闭一眼,而是公然与州县分赃。所谓好处大家拿。 林延潮的火耗归公,当然是清朝的治理办法。 首先火耗银不再是不成名目的收入,而是朝廷明文规定。 然后火耗银上缴朝廷后,再下发至地方,一部分作为地方衙门的办公之用,一部分作为官员的养廉银子。 而且清朝对各省规定了火耗数额,不许官员们再随意加耗。 当然林延潮决定火耗归公,除了吸收清原先改革的优点外,更重要是在地方推行银币,使得银本位制在明朝官方民间得到贯彻。 但此举遭到了沈一贯的极力反对。 沈一贯的理由是,火耗本就是不成文的陋规,朝廷变成明法与加税何异,如此等于助长不良风气。 二人针锋相对,林延潮与沈一贯谁也说服不了,这一次林延潮不再对沈一贯让步了。 于是沈一贯愤然道:“次辅的火耗归公之策,请恕仆不能在票拟上附名。” 林延潮知道,他虽可以以次辅的身份单独上奏,但少了沈一贯的附名,无疑是告诉外人二人意见不合,同时也给朝堂上下更多反对火耗归公的借口。 林延潮想了想道:“沈阁老既是不同意,仆也不好单独列名上奏,既是如此,咱们不妨在廷议上议一议,以九卿的名义合奏如何?” 内阁既然无法达成统一意见,那么就扩大会议的人数。 沈一贯闻言心想,这一年来林延潮权势日中,九卿多听其命,在九卿廷议上,他未必有胜算。 于是沈一贯言道:”以仆之见,此事兹事体大,恐怕仅仅是九卿怕是不能决断的,不如加入六科十三道言官,让言官们也议一议,免得日后他们上奏批我等不与他们商议。” 沈一贯这一手可谓十分厉害,可谓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林延潮既是要扩大会议人数,沈一贯就扩大到更广,林延潮大怒,他主张台阁一体,决策权从内阁下放到九卿即可,但沈一贯却把言官也拉进来,这下二人就扯破脸了。 林延潮面上却笑着道:“也好,就如沈相公所议,定在五日后九卿六科十三道廷议。” 沈一贯吃了一惊,他没料到林延潮居然会答应。 林延潮与沈一贯在内阁中商定后,然后二人各自回府召集门生党羽,准备拉票然后在廷议上对喷。 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治人治法 林府。 萧良有,叶向高,方从哲他们议了一夜,兴奋者,摩拳擦掌者有之,但也有不少人忧心忡忡,以及言出顾虑之意。甚至以往一向支持林延潮的门生,也是有些退缩。 夜深之后,党羽门生们各自散去,林延潮从大堂来到书房休息。 门生们的顾虑,他又怎么不知呢? 但眼下既行到了这一步,绝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这才坐下,陈济川即前来道:“相爷,你吩咐的事,我办好了,这是底薄。” 陈济川将一本几十页的账簿放在林延潮面前的桌上。 林延潮看着帐薄道:“吾入阁为相三年,眼下为一品宰相,年俸不过米十二石,银一百八十五两,皂吏银一百三十两,钞六千。” “但这三年收得炭敬,冰敬,别敬等等却有这么多了……你随我去库房看一看。” 说完陈济川掌灯跟着林延潮来到库房里查点。库房外有六位家丁日夜守候着,见是陈济川,林延潮立即开锁开门。 但见金锞子,银锭子高高低低摆满木架子上,此外还有几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也是放满了散碎的杂银。 林延潮看到这里不由感慨。 这些钱都是入阁三年来各地督抚,官员进京所赠。 地方官员进京要以炭敬,冰敬,别敬的名目,给京官好处,这是官场常例陋规。 这几品官都有几品官的待遇,如林延潮这样宰相又是多少? 当年另一个张文忠,以清廉闻名的嘉靖阁臣张璁感叹。 顷来部院诸臣,有志者难行,无志者令听,是部院为内阁之府库矣。监司又为部院之府库矣。 大意是‘部院大臣是内阁的府库,而地方官员(监司)又是部院大臣的府库。’ 当年海瑞在淳安知县任上曾开了一张单子,里面列举作为一名淳安知县一年仅常例收入,一共是两千七百多两。 若一名官员仅收常例而不向下面另行摊派索贿,在明朝已称得上清官,这样的官员不在少数,但海瑞之所以称为大清官,是因为他连这笔常例的收入也拒绝了,因此家里连肉都吃不起。 嘉靖朝一位清知县,三年收入就有近万两。这些银子不少就是以火耗的方式,然后又被他们用作进京打点京官的炭敬冰敬别敬等等。 明人笔记有记录地方官的人情来往,如上司票取,抚按荐谢,考满朝觐,有费至一千、二千、三千、四千者,夫此银非从天降、非从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 没错,除了正常孝敬外,若是求人比如官位升迁调动,遭弹劾请人消灾,都要另外用钱摆平。如此想让地方官清廉何其困难。 然而后者的钱,林延潮入阁来却一两没收。当然聚贤不避亲还是必须的。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至于三年宰相……” 林延潮如此自嘲言道,当然这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清朝说法。 也就是一名知府,仅收常例三年也能有十万两身家。林延潮还记得自己老师林烃,他任太平府知府时,当时太平府有规定,每年可从芜湖关上缴千余金为郡守费,但林烃不要,并取消了这个旧例。 此举被赞为清廉的典范,可以拿来大书特书。但明朝官场上能有几名官员如海瑞,林烃这样拒收常例。 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陈济川,林延潮道:“这十几万两的常例银子,都是各地官员的孝敬,我入阁以来一文没动,眼下分作两拨,一半拿去给学功书院作办学之用,一半作资助京师寒家子弟作读书之用。” “相爷……”陈济川吃了一惊。 林延潮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此事我考虑许久了。年少可以拿读书当稻粱食,现在觉来还是稻粱好。” “我把钱给学生,让他们知道稻粱是稻粱,读书是读书,不要混为一谈!” 林延潮想到这里,看了库房外自己府邸一眼。 百十个仆役丫鬟,车夫家丁等,维护园子花费,自己与家人的衣食住行每年没有一两万两银子确实也打不住。 但老家的产业,钟骡子那的干股,维持这份宰相的体面已是足够了。 到了他这个位置,求财已是没意思了。 四十四年后明朝灭亡,再多钱也是白搭。 国在家才在! 林延潮道:“贤而多财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要革除天下之积弊,首先持身一定要正。持身不正,别人就有了攻讦你的借口。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这就是欲正人则先正己。” “但这散财之事,切记不要铺张,更不要装作不经意放出话去,此事我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为自己求一个心安。” 林延潮似与陈济川吩咐,又似自言自语。 “相爷,我明白了。” 陈济川看向林延潮目光间流露出仰慕之色。 这一夜间,雨时而下,时而停。 而沈府上,灯火却燃至通明。 右中允陈之龙、户科都给事中姚文蔚、工科给事中钟兆斗、吏部员外郎贺灿然,刑科给事中钱梦皋、御史张似渠、御史康丕扬皆聚于沈一贯的府中通宵达旦的商议。 由他的门人组成来看,沈一贯确实在言官中颇有势力。 “吾与林侯官非敌,然而他坐这个位子上,吾与他之间就不能不有瓜葛,此乃君子之争。” 这番话倒不是沈一贯违心之言。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作为首辅的沈一贯曾与天子提出设立商税,主张在商税朝廷与地方对分分账,但却被天子拒绝。 沈一贯提出商税是替换矿税的折中之法,但林延潮却是为了通商惠工,二人尽管方法相同,但初衷不同,却是差之万里了。 听沈一贯这么说,陈之龙等纷纷点头。 沈一贯踱步一阵,走到案几边驻足,但见他手抚几上青瓷缓缓道:“他主张收商税,老夫不反对,他主张通商惠工,老夫也不反对,但是他要火耗归公,这加征加派之名老夫岂可受之,这一次老夫却不能不站出来说话了。” 陈之龙道:“恩师,此耗羡归公之事一出,林侯官即入众矢之的,不仅百官反对他,百姓也是反对他,此乃自取灭亡之道。” “是啊,要使银钱流通,可以以新币为京官武将俸禄或定两分耗之法,而火耗归公之议,乃林侯官自取其败,只要恩师能在廷议不动不移,满朝的官员都会站在恩师一边。” 沈一贯沉吟半响道:“你说得不错,但林侯官素来谨慎,这一次却敢如此大张旗鼓,莫非背后有圣意?” 陈之龙笑道:“恩师,若百官反对,林侯官再有圣意又如何?岂不见王太仓如何。” 沈一贯闻言点点头,疑心尽去。 次日。 林延潮,沈一贯奏请廷议,得到天子允许后,下发揭贴至参与廷议的官员手中。 并且廷议参与官员进一步得到扩大,增为京师三品以上官员。 看到揭贴的内容,京城的官员们可谓尽是哗然。 按照规矩,在参加廷议之前,与会官员事先不准串议。 但不与会的京官仍忍不住至与会官员门上走动,其中言论多是反对此议的。 甚至有官员义愤填膺地公然抨击林延潮此乃残民害民之举,加征加派之实。 不断有门生将朝野上下的舆论禀告给林延潮,不少人建议在此议款项上有所松动,减少反对压力。 然而面对众门生的劝阻,纵使八风吹来,林延潮仍不为所动。 孙承宗来至文渊阁时,但见林延潮正端坐阁中以密揭的方式向天子进言。 “师相!” 林延潮停下笔来,笑道:“稚绳,你来了。” 孙承宗上个月又升官了,晋为太子宾客正三品,仍掌詹事府事。 孙承宗坐下后,但见林延潮心无旁骛地写完最后几行,然后拿起纸张命王衡盖印发宫里。 但见林延潮笑道:“以往事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而今可谓惊天动地了。你看各省督抚已是来信予我,支持耗羡归公之事。” 孙承宗道:“师相,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屋内气氛已冷,寒若冰窖。 孙承宗连忙道:“学生绝无反对火耗归公之意,只是觉得此举容易引起百官相攻,师相为官一向谨慎,为何这一次冒如此风险?” “学生斗胆直言,俯请……俯请师相海涵。” 林延潮叹道:“你还是依旧如此直言不讳。” “这些年来,已经越来越少人如此劝我了,特别是石东明致仕回乡之后。” 石星在朝中与林延潮不和,屡屡在廷议上顶撞,最后林延潮忍无可忍,在一些事上为难石星。 石星见此怒而辞官,期间多次与同僚言,林延潮忘恩负义(当初林延潮入阁前,正是石星向天子保荐他的援朝平倭之功)。 林延潮见石星辞官心底也有些愧疚,于是向天子上奏石星功劳。 一治河,石星任工部尚书期间与潘季驯配合默契,黄河因此得以治理。 二均丈,张居正死后,清丈田地之法险些废除,石星任户部尚书时于各省继续推行此法。 三宁夏之役。 四播州之乱。 五两度援朝平倭之功。 天子见到林延潮奏章后,给辞官归乡的石星加封为少师兼太子太师之职,如此才稍稍安抚石星的失意。 尽管石星荣归故里,但官场上却因此道林延潮性愎自用,不能容人,不能兼听旁议,还有不满之人加了一句‘真颇有张文忠公当年的风范’。 尽管损失了一些名声,但石星一去,官场上下为之一肃,令林延潮施政的阻力大大减轻。 孙承宗当然知道这些年林延潮权威日重,廷议之上敢于反对之声渐少,除了沈一贯,恐怕没有人敢在林延潮稍露半个不字。 然而此刻提及石星,林延潮倒有几分想念之意。 林延潮道:“这些年奉承之言听得多了,稍有些实话不免觉得刺耳。真高处不胜寒……但朝堂上要有讲真话的人,你说得不错。眼下朝中反对者不少,换以往吾必安步当车,但眼下时不我待。” 孙承宗道:“师相,坊间流传恩师欲变法革除积弊,先是火耗归公,再摊丁入亩,最后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 林延潮神色一动:“何人所言?” “沈四明身旁那些浙籍官员那边传出来的。” “果真如此。”林延潮冷笑,沈一贯果真使下作手段中伤自己。 “师相若提出火耗归公,必遭到官员与读书人们的反对!学生为师相计,还请三思。” 林延潮看向孙承宗道:“你的话仆明白,不用再说了。” 孙承宗见林延潮露出逐客之意,只能告退。他走到门外,回头见林延潮以指叩桌,凝眉沉思。 这一刻孙承宗突然想起了,他第一次至林延潮门上时情景。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他于落魄之时投奔林延潮,得之收容。这一刻十几年的师生之情涌上心头。 孙承宗眼眶里泛起热泪回身入内,决然道:“若师相心意已决,学生……愿与师相共同进退。” 林延潮闻言一愣,随即笑了笑,转身走向墙边存放公文的红柜。 林延潮取出一书来交给孙承宗道:“此书乃我入阁三年执政的经验所谈,尽述国家的弊端,如何治理根除,如何循序渐进都写在里面了。” “师相……”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自仆入阁之日,沈四明即处心积虑要逐我而后快。仆大不了回乡教书,但朝堂上却不能没有人贯彻仆的主张。此书你拿在手里,将来吾学若不被人推翻,那么你一定用得着。切记廷议无论如何,你都不要说一句话,过早暴露政柄则后患无穷,切记你是当今太子的老师!” 廷议之日。 与议官员皆聚于阙左门外。 孙承宗心情沉重,他从这几日得知,沈四明四下散播言论,言林延潮欲大刀阔斧行变法之事。 林延潮的手段会比当年张居正颁考成法,清丈田亩,一条鞭更狠,一举触动无数官绅的利益。 尽管朝堂上林延潮的门生党羽众多,眼下已有不少中立官员都已支持沈一贯。 按照惯例,廷议上议论什么事,就由哪一部的官员在主持,这一次廷议议论火耗归公,自是由户部尚书杨俊民主持。 为何廷议要选阙左门,阙右门,因为天子御门听政在皇极门。 天子于皇极门面南而坐,臣子面北而立。至明宪宗后,天子退出廷议后,文官廷议就改作面东或面西的阙左门了。 阙左门下摆着两张公座。 这是林延潮,沈一贯的位子。 林延潮的公座虽侧对着百官,但却也是面南而坐,他正从容自定地喝茶,尽显文官首臣之威仪。 沈一贯则面北而坐,二人南北对立,间隔了老远。至于主持廷议的户部尚书杨俊民则立在二人之间。 除了林延潮,沈一贯,其余如杨俊民这样大员都要站着。 而吏部尚书李戴,礼部尚书于慎行,兵部尚书宋应昌,刑部尚书萧大亨,工部尚书杨一魁,左都御史温纯,通政使林材,大理寺卿郑继之如此九卿大员也仅仅是站在檐下。 至于言官们更必须站着参与廷议,然后还要晒太阳。 这几年从九卿名单的变化上,也可知道沈一贯为何执意加入言官参与廷议。 在大廷议前,气氛严肃,林延潮与沈一贯二人神情都是凝重,今日之事是二人第一次短兵相接,百官知此也有一番凝重。 就在这时,但见一名宫里太监从远处匆匆奔来。 这名太监向台阶上东西对坐的林延潮,沈一贯行礼道:“启禀两位老先生,闻之今日大廷议,老祖宗正好有空,故而打算来此旁听,然后再禀告皇上,不知两位老先生意下如何?” 这名宫里太监这么说完偷看林延潮,沈一贯的脸色。 这时候谁都知道,林延潮,沈一贯之间马上就要开打了。 田义居然在这时插了一脚。 但见林延潮毫不犹豫道:“大臣廷议,司礼监掌印旁听,本朝从无此规矩!本辅不能破例。” 沈一贯抚须道:“请转告你家老祖宗……休作此想!” 那名太监悻悻而退,林延潮,沈一贯对视一眼,都是笑了笑。 杨俊民得了林延潮示意,当即道:“今日所议之事,诸位都各自于下派的揭贴里知晓了。万历银钱为地方州县阴阻,此事盖因火耗而起,皇上知有火耗之事,震怒非常……” “……钱粮火耗,原非应有之项,但自各省行一条鞭法来,相沿已有一段时日,地方官员非以此无以养廉,故姑且存之。以往此事都掩在盖子里,但人人都心知肚明,今日到底何去何去,我等拿到台面上说一说,最后拿出一个章程来,奏明天子。” 杨俊民说完,看向林延潮,沈一贯。 林延潮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发言。 沈一贯见林延潮不下场,心底大定,但他也不会发言,毕竟以他今时今日地位,一旦出声再遭小臣辩驳,面子何在? 两位辅臣不下场,但见礼部尚书于慎行道:“吾有一言。” 杨俊民道:“大宗伯请讲!” 于慎行道:“如方才大司农所言,火耗是自一条鞭法才有,此说极为精到。嘉靖十年时一条鞭法,已在有些地方试行,万历九年由首辅张文忠公推广至两京十三省,朝廷税赋一律以白银计,如此也有了火耗。” “朝廷用一条鞭法之意何在?乃不按实物征课,省却了输送储存之费;不由保甲人员代办征解,免除了侵蚀分款之弊。以漕粮而论,一石漕粮按离京远近,要另征三四斗轻赍银,也就是十之三四作朝廷的运输储存之费。” “所谓火耗者,到底多少?实不过百之一二。但地方官员借火耗之名,为巧取之术,以至于代增一代,官重一官。如今官取十之二三,民以十三输国之十,里胥又取十之一二,民以十五输国之十。一句火耗,以至于官无横征之名,民却有暗害之实!” 于慎行越说愤慨之色越是溢于言表,下面官员也是跟着窃窃私语。 兵部尚书宋应昌,刑部尚书萧大亨亦示意他有话说,杨俊民问道:“大司马,大司寇是附和还是反驳于大宗伯方才所言。” 宋应昌道:“本部附之。” 萧大亨则道:“本部不敢苟同。” 杨俊民道:“那请大司寇讲!” 却说林延潮以次辅行首辅之事后,在主持廷议时定下了规矩。 这规矩参考于罗伯特议事规则,其中重要有两点。 首先所有问答都在发言者与主持人之间互动,未经主持人允许不得发言。因为辩论时,正反一旦对掐,很容易形成为杠而杠的局面,最后成为骂战,比谁的声音大或争到最后一句,无益于会议进程。 其次第一个人发言后,下面发言之人需向主持人表明其立场赞同或反对,反对者先发言。如此达到意见的平衡,避免陷入一言堂的局面。 此主张为九卿一致拥护后执行。此后廷议的决策效率大大加强,也使廷议之论更公允。而九卿廷议的决策,更深入得到文官阶层一致拥护,连天子也不敢轻易更改,离林延潮入阁之初提出的天子与台阁共议又更近了一步。 但见萧大亨则道:“事出非无因,地方既有此成例,骤然更之,必生大乱。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何也?盖因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 “本部虽主司刑律,却有一言论断,古往今来,有治人,无治法。得人办理,则无不允协。不得其人,其间舞弊弄法又岂止于火耗一法,虽条例画一,弊终难断。要革除弊法,唯有重选才用官,以治人为上上之道。当初次辅也曾言,先有治人再有治法。” 萧大亨说完从容坐下,不少官员连连点头,满脸兴奋。 林延潮看了萧大亨一眼,心底倒也有几分称许。 杨俊民向宋应昌道:“大司马请讲。” 于慎行,萧大亨一正一反后,现在轮到宋应昌出声:“大司农,方才大宗伯所言,所谓火耗不过百之一二,诚然如此,当年海忠介公为淳安令时,一两银子只收两分加耗,也就是两分耗。但当今地方官员却加征至多少?少则二成,多至五成,以至于一条鞭法的便民之利荡然无存。” “方才大司寇所言,本部不以为然。治理天下,当尚和去同,执两用中,治人治法视时势而辨,岂可一成不变。法久弊生,不能不变,变之在人,人以定法。人治之难,难在乾坤独断。法治之贵,贵在大纲小纪,无法不修。畿甸遐荒,无微不烛。” 听完宋应昌之言,杨俊民抚须道:“如大司寇,大司马所言,火耗归公乃修一条鞭法之不足,推行万历新钱所用,但地方舞弊弄法又岂止于火耗一项。至于治人治法之论,不在此议,下面不必再争。” 百官此刻也听得出来,于慎行,宋应昌之言,论据充分,正是事功党务实的风格。而萧大亨说得虽好,但只在务虚上作文章,没有落到实处。 杨俊民询问后其余九卿或不表态或赞同,唯独大理寺卿郑继之反对宋应昌道:“从来足国之道必先足民,而足民之道在于薄赋。耗羡乃州县私征私派,于理不通,于法不合,若以火耗纳入正项,必有不肖官员指耗羡为正项,而于耗羡之外又事苛求,必至贻累小民。正项之外,更添正项,他日必至耗羡之外,更添耗羡。此与盘剥百姓,加征加派何异?更有纵贪之害,有违祖制。” 杨俊民则道:“郑廷尉似没有看清揭贴所书,火耗归公当然不可为正项,乃州县百姓将正项与火耗一并自封投柜,由州县封柜至藩司,经户部奏销之后,再由藩司至州县。” 郑继之则继续道:“纵是藩司封柜,又岂能禁州县官员耗外加耗。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朝廷不明文律法,州县犹自畏惧,一旦放开则大行其道。” 杨俊民笑了笑,又问何人可答。 通政使林材起身道:“不知郑廷尉为州县时收不收耗羡?不收耗羡,能养家小否?难养家小,则失人伦,收了火耗,则欺百姓。凡慕虚名必处实祸,而今朝廷无耗羡之名,百姓却有耗羡之实,岂是我等可以无视。” “本使以为与其州县存火耗以养上司,不如上司以火耗以养州县,与其名实相违,移东就西,使百姓将官员胥吏贪取民财而归之皇上,倒不如摊开来说。可责令督抚将火耗通盘合算,如何抵项,如何补漏,若干养廉,若干公用,一一上奏户部题销。但凡能说得通,行得去,如此既服人心,事亦不误。” 林材之后,九卿言毕。其余官员各自发言,不拘三品官员,科道御史官位高低。 廷议进行到现在,若说萧大亨,郑继之这样官员,言语还有分寸,反对之见言之有物。到了后来言官发言时,不少反对火耗归公的官员,已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喷而喷。 眼见与此,孙承宗已不顾林延潮之前话,起身仗义执言道:“火耗之事……” 孙承宗虽陈言一番,仍未起力挽狂澜之用。 杨俊民这时点了礼部右侍郎朱国祚发言。 朱国祚是申时行的得意弟子。但申时行下野后,对方与林延潮关系不好,反而与沈一贯走得很近。据说是朱国祚万历十一年状元,但人们总拿他与林延潮这位万历八年的状元比较,如此一比,自是令朱国祚心底生了恨。 朱国祚依附沈一贯还有一个原因,二人都是浙籍官员。 朱国祚发言时,沈一贯微微一笑。 但见对方出声道:“启禀大司农,州县火耗原非应有之项,因通省公费及各官养廉,有不得不取给于此者,朝廷非不愿天下州县丝毫不取于民,而其势有所不能也。” “但眼下有的县拉了亏空,有的县却是富裕,以往地方官员按地裁量,火耗加一加二加三不等,而今朝廷一律绳之,既无法养廉,亦不能免去百姓所遭搜刮,不如以次第裁量。” 沈一贯闻言神色一变,朱国祚看似反对,实际上却支持了林延潮。 这是怎么回事?沈一贯想到一个可能,顿时色变。 朱国祚的改弦更张,实令不少人一头雾水,更令沈一贯一方阵脚大乱。 原先有几个要发言的官员,顿时迟疑了下来。 这时廷议风向已变,一时之间无人反对朱国祚的意见。 杨俊民等了一阵,也不见人反对,这才点了兵部左侍郎许孚远。 许孚远是理学大儒,当年曾于新民报上反对过林延潮陪祀荀子之论,同时他也是浙籍,平日与沈一贯虽少了走动,但不至于支持林延潮,反对沈一贯才是。 但见许孚远出声道:“启禀大司农,方才右宗伯建言在理,天下事惟有可行与不可行两端耳,火耗可行,但朝廷一律定以火耗加二,实有顾虑不周全之理。” 许孚远说完,沈一贯一方已是瞠目结舌。 但见林延潮好整以暇地安坐于椅上。 杨俊民向林延潮,沈***:“不知两位阁老可要说些什么?” 林延潮点了点头出声道:“之前一律定以两成火耗,不是以新币而论,而据本辅这几年来清查各地州县加派火耗的均数……” 听林延潮之言,沈一贯与百官都是大吃一惊,原来林延潮早就开始摸底了,但他的口风实太紧,竟无一人所知。 但见林延潮侃侃而谈:“各地火耗之费唯浙江最好,仁和,钱塘等地不过八分,至于最多太平,永嘉也不过一钱八分。” “其余如北直隶各地多在两钱三钱之间浮动,南直隶如苏松常镇则为一钱,其余州府则要两钱左右。山东两钱八分,山西有两钱四分,也有两钱的,河南二钱五分至三钱。江西福建皆是两钱,湖广二钱至二钱二分不等,而陕川云贵竟为三钱至五钱不等!” 随着林延潮声音加重,下面出自陕川云贵的官员不由脸色难看,这几个省是明朝最穷的地方,但却是火耗最重之地。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而宰相之怒,百官俯首,捂住乌纱。 阙左门前,不少官员此刻嘴唇轻轻发抖。 但见林延潮叱道:“地方官员加征加派火耗以此滋扰民间,收刮民脂民膏。这些亲民官究竟是治民还是食民,而朝堂竟有人公然替他们遮掩,视若不见,众目睽睽之下,信口雌黄,掩耳盗铃,廉耻何在?” 不少官员皆是汗如雨下。 林延潮取了一本帐册:“各州县火耗明细在此,台下若哪位不信,尽管拿去看。” 如陕川云贵的官员,但见林延潮如数家珍般,说的丝毫不差,都是背心颤抖,不知如何自处。现在事情已经被捅出来了,被林延潮摆在台面上说,如果此刻不火耗归公,朝廷一旦下令革除火耗,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有账目在手,此法实在非常凌厉,也很得罪人,不过众官员明白眼下并非与林延潮算账之时,如何捂住盖子才是要紧。 “既是提出按地裁量,也是量力而行,可以令各地督抚划定火耗多少,其中多少用作养廉,多少用作亏空,多少用作公办,各自上奏朝廷,不可多征,也不可少征。诸位以为如何?” 说完林延潮目光扫过众官员,众官员无不垂首,不敢对视,对此都表示无异议。 沈一贯的脸色更难看了。 而孙承宗等更是大喜。 顿时议论已定,官员各自投票。 其中廷议上赞成的多少人,反对的多少人,各个列名据实写于奏章上,然后全部与会官员签字确认后,上奏给天子。 林延潮返回文渊阁时,但见沈一贯脸色阴沉坐在阁中。 沈一贯挥手示意,屏退了阁中办事之人,然后与林延潮道:“我千算万算,却没料到朱金庭居然……居然投靠了你。” 林延潮笑了笑,今日廷议上支持与反对火耗的官员人数其实相差无几,林延潮赢得不明显。 但沈一贯为何最后却一副败了模样? 原因在于沈一贯的基本盘崩了,浙党的二号人物朱赓已暗中投靠了林延潮。故而导致沈一贯经营已久的浙党一下子瓦解了近半数人。 林延潮道:“肩吾兄,官场间,或结以道德,或结以党友,或结以财货,或结以采色。道德为上,党友次之,财货再次之,采色再次之,这道理不用仆多说吧。” 这话的意思是官场间缔结关系,有共同道德追求为上,其次就是乡党朋友,再次就是钱财,最后则是兴趣爱好差不多。 林延潮言下之意,事功学派对标是东林党,两边有各自鲜明的立场,大家因立场,志向相同,而成为同道。 至于沈一贯浙党看似很厉害,以同乡籍贯,姻亲形成圈子,比财货往来,利益交换或有着投其喜欢形成关系显得……力量更大。 可是这看来牢不可破的关系,在林延潮拉拢了浙党的二号人物朱赓后,沈一贯的阵营就立即分裂了。 历史上浙党斗不过东林党,现在自也斗不过林延潮。 沈一贯抚须长叹:“没料到我沈一贯居然败在了格局和见识上,实在是心服口服。” 林延潮则道:“不敢当。” 沈一贯冷笑道:“想公的手段,恐怕早在入阁之初,于张新建,赵兰溪,王太仓都各自安排了一套,今日总算轮到吾了。眼下公怕已与朱金庭谈妥,以他入阁的条件来踢我出局吧,但是……我沈一贯不在,皇上又岂容公一人在内阁独大,这点考虑到没有?” 林延潮道:“仆将举沈归德,朱山阴入阁,替代肩吾兄。” 沈一贯大笑道:“吾早知道是多虑了。明日吾就上辞呈告老还乡。临别之际,吾有一言相赠,这用人之柄皆操之于皇上,一语可荣辱人,一言可生死人。只要皇上一日不肯将权柄下移,纵使你权位再高,终是臣子,变不了此局。” 对于沈一贯之言,林延潮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抚须道:“肩吾兄所言极是,两千年来何为治法?唯有‘皇建有其极’一句而已。’ “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否则武乡侯,张文忠公如何名垂千古?自入阁之日,仆早将荣辱不计,生死不计,为朝廷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番多谢肩吾兄赠言。” “也请肩吾兄放心,你的门生党羽,仆不会薄待。” 沈一贯欣然道:“吾知宗海行事自有分寸底线,公有猷,有为,有守,真宰相之才。吾归乡以后就试看公以后如何拨正乾坤,一扫天下积弊了。” 顿了顿沈一贯又抚须感慨道:“但若使天下皆善人,则无君无相又如何?” 说完沈一贯起身,二人对揖后,沈一贯袖袍一甩,大步走出文渊阁去。 林延潮目光默送沈一贯离开。 次日沈一贯上疏辞官,一个月后得准,加少保之职,赐驰驿还乡。 沈一贯终于返回浙江四明老家,而于仕途上也称得上善始善终。 而内阁只余林延潮一人,时称‘独相’。 但林延潮不肯大权独揽,而是上疏请增补阁臣,得到天子御准。经过大廷推后,沈鲤,朱赓皆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 而火耗归公,也得以顺利推行下去。时人评曰:耗羡之制,行之已久,征收有定,官吏不敢多取,计已定之数与策定之前相较,尚不逮其半,是迹近加赋,实减征也。且火耗归公,一切陋习,悉皆革除,上官无勒索之弊,州县无科派之端,小民无重征之累,法良意美,可以垂诸久远。 此法预算外收入纳入预算内管理的典范,新定的火耗,比原先成例减少了近一半,令督抚对州县管理之权得以增强,并使各省财政得到舒缓,最重要是万历银钱也得以在地方畅行无阻。 随着银币流通比重加大,州县所收火耗一年少于一年,此法又反复重修,但终使银币流通盛行,以至于百姓不知戥子为何物。 朝廷遂废民间白银市易,以银币为钱,称量白银终被银本位制取代,火耗归公之法也因此被废除,但仍被后世誉为一代良法。 一千三百九十八章 变局 若是后人拿起万历二十八年至万历二十九这两年皇明时报所刊载的内容来看,多会得出大明药丸的结论。 天理报上记载,朝廷各地灾害不断。 先是四月,山东雹灾,人畜死伤无数,屋舍毁数千间,数百倾田亩被毁。 到了七月,福建兴化府遭台风大水,城内城外民舍被毁十之七八。 接下来又是广东南澳,福建诏安地震,江西,广东,福建三省也有波及。 天灾之后,又有人祸,贵州吴国佐叛乱,明军平乱之后,米价骤涨,一斗米竟值银四钱。 然后北直隶又遭大旱,部分地方人竟相食,骇人听闻。 去岁朝廷海贸刚有所盈余,本待今年财政可以扭亏为盈,但经这些灾害,又令局面不能乐观。 司礼监,司役监向户部催办钱粮,言补之前皇太子册封,婚礼费用。 户部上奏,皇太子册封,婚礼所用到底多少,谁也不清楚,但天子这些年以皇太子册封婚礼,诸皇子册立的名义,用去九百多万两,其中前前后后从户部拿走两百一十万两白银,当年天子大婚也不过用了十七万两银子,怎么皇太子大婚要用这么多钱? 天子答道:“大典所用,实非得已。” 如此朝堂上自有人看不过去,吏部尚书李戴言大旱,矿税之害,请天子撤销矿税,给小民生路。 漕运总督李三才请废除矿税,否则一旦众叛亲离,朝廷将土崩瓦解。 户科都给事中田大益,请天子废除矿税。 但凡是有识之士,忧国忧民之辈看到这皇明时报的内容,无不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眼看朝廷江河日下。 不过若是有人读了万历二十八二十九年的新民报,却又是另一个样子。 各省火耗的题销之权尽归于户部。行一条鞭法后,剥削百姓近二十年的火耗之弊,得到了改善,番薯在南北屯垦降低了灾荒的危害,又兼三大征结束之后,尽管仍是天灾人祸不断,但大明的百姓在沉沉重压下,终于缓过一口气。 官员士大夫们的眼光终于可以从困蔽的国事中,稍稍抽出目光,看一眼远方。 朝鲜王京,琉球那霸,倭国京都的大使馆,及朝鲜铁山,倭国平户通商馆无数的新奇见闻,异域人情,通过新民报刊载,丰富了士大夫们对异国民生,风俗人文的了解。 百姓们从中看了新鲜,士大夫们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商贾则嗅出了商机。 万历新币铸造已经发行,新钱方便了贸易流通,不仅明朝人喜欢使用,甚至在倭国,朝鲜也是风靡,如此更是刺激了商贸往来。 万历二十七年起,淮船、辽船、塘头船,太仓船,瓜州船等各色民间海船横渡于渤海。 这些海船大至千料,次则七八百,又次四五百料,甚至还有二三百料。 一艘海船至朝鲜往返一趟,竟能赚取数倍的利润,一夜暴富的神话比比皆是,商贾们趋之若鹜。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东江镇,商人以输送军饷的名义,从登莱经皮岛再至朝鲜这一条海路,当时每年市易达七八十万两,现在是其数倍之多。 海贸的发展,带来了浓浓的逐利之风,刺激了大明工商的发展,围绕着海贸大量的下游产业兴起…… 新民报曾云,民智未开,则进取守成二道皆不可。 民间义学已是普及,二十年义学,顺天府百姓十人只能有一人识字,现在三人即有一人识字。 现在新民报一刊三万余份,不仅顺天府一府,连保定,河间,真定,顺德等各府也有报社的分馆,每日报纸一印出,就有驿马将几百上千份的新民报送至各府。 林延潮让李汝华出任应天巡抚后,其在南京也开展义学之事,并办了一份官报…… 至于淮督李三才见此,也办了一份关于漕运的官报…… 明朝开国以来从未有如此兴学盛世…… 入冬之后的文渊阁。 一场瑞雪已降。 现在林延潮已是名副其实的独相。 大权独揽下,威望日重。 眼下翰林院掌院方从哲,国子监祭酒李廷机,詹事府掌府事孙承宗三人都在林延潮的值房。 阁外下着大雪,阁内众人一面饮着热腾腾的奶(协和)子,一面看着公文奏章。 现在林延潮以大学士主政国事,他们三人又是林延潮的心腹,换一个说法就是内阁大学士的内阁大学士。三人都知,林延潮让他们时时入阁,与其说是协助,倒不如说是手把手地教。 “李太保(李如松)被师相保举重新出任辽东总兵,可谓屡建奇功。先前被杨经略(杨镐),董总兵(董一元)重创的朵颜三部与我达成和议。郭巡抚以开开原,广宁马市的条件,招揽了朵颜三部,令其与蒙古左翼划清界限。” 林延潮点了点头,朵颜三部与明朝的关系就是降了又叛,叛了又降。 自蒙古左翼南迁后,明朝辽东战略压力大增,朵颜三部经蒙古左翼打击又复叛,但经董一元,杨镐打击后,现在郭正域又重新招抚了朵颜三部。 “上个月,李太保率三千轻骑,会同朵颜三部万骑,奔袭两千里于浑河与蒙古土蛮部遭遇。” 土蛮部也就是察哈尔部,察哈尔部乃蒙古左翼之首,势力冠于各部之上。 “当时土蛮部正举动那达慕大会,不意遭遇李太保部奇袭。李太保出征前,也没有料想到竟遭到土蛮部主力,两军激战之下,明军危在旦夕,这时候朵颜三部人马赶到。察哈尔部腹背受敌终于大败,远遁千里。” 说到这里三人都有喜色。 林延潮抚须道:“杨应龙之乱平定后,国内虽是无大事,但仍需未雨绸缪。当年王阳明曾言,朝廷最重之地,在于宣大蓟辽,无此大明必亡。” “吾以为如今朝廷之重,在于辽东,辽东之重,则在朝鲜。” 方从哲道:“师相此言,可谓至论。但是之前朝廷上有言论,认为因平倭战事结束,打算裁撤天津巡抚衙门,减少朝廷用度开支,学生以为不妥。” 林延潮道:“确实这钱朝廷省不得。” “天津巡抚现由杨镐出任,其辖天津卫,登州,莱州,铁山卫,设海防总兵一人。其中朝鲜铁山为重中之中,有募兵五千人,与宽奠,辽阳呼应。另有天津,登莱舟师万人,数百遮洋大船,使我军于海上往来畅通无阻。” “将来一旦辽东战事又起,这一路精兵可扭转战略。尔等切记,将来谁敢言撤铁山卫,谁即为朝廷之罪人。” 三人皆是称是。 孙承宗道:“郭巡抚屡屡上疏朝廷,要将辽东都指挥使司,也改为承宣布政使司,成为大明第十四个省。上一次为沈四明阻扰,眼下可以重提此议。” 林延潮道:“沈归德,朱山阴马上就要进京了,此事本辅需与他们商议后再论。但此事本辅是一定要办的,替我转告美命,让他安心。” 众人都是笑了。 李廷机道:“师相,眼下各省乡试都已结束,吾看过这一科顺天府举子的程文,无论文章立意都比三年胜过不少。” “但是学生有一个担心,这三年前文章以事功为经的尚不足三成,但今科顺天乡试却已达九成以上,仅仅过了三年,天下学风就有如此转变,学生却不觉得高兴,反而是忧心忡忡啊。” 孙承宗道:“我也有此担心,文不由心声,以虚说媚上,此举反让事功二字,令读书人生恶。” 方从哲肃然道:“对于这些言行不一的人,世故迎合之士,当整肃以正学风。” “不知师相如何打算?” 林延潮抚须道:“不少学说发轫于初心,以利他为名,实以利己为本,但倒过来利己为名,可以收利他之效吗?那些蝇营狗苟的读书人,以圣贤书为名,去谋一己私利,我等当怎么办?也让他收入事功学派门墙之下吗?” “那本辅在这里说一句,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三位门生都是露出思索之事。 林延潮道:“昔日吾业师曾告诉我,读书人为大官有何不好?若是胸怀天下,一心为苍生谋福祉,如此官越大越好。” “而吾身为宰相是否也以此用人?不然也,当初本辅以天下之大义为百姓之小利,言事功之学,而不说事利之学,并不是因当今儒者讳言一个利字,而以事功为名。” “事利事功都是论迹不论心,但又是不同。朝廷以钱谷为考成,此为事利,以通商惠工为考成,此为事功。任何蝇营狗苟之辈,若求仕途,不能事功,那怕胸怀天下,一心为苍生谋说得再好也是无用。若真是政绩卓著之官员,朝廷会升他的官,但他如何想的朝廷却不会问。” 三位门生都是深以为然,然后默默记下。 “师相,太子自去岁成婚后,与太子妃不太和睦,后宫里请从民间选淑媛充实左右,其中一位王姓宫女,李姓宫女尤为得宠。” 林延潮听了心想,太子与他老爹都一个脾气,对于正宫都不喜欢。 林延潮问道:“王,李二位宫女可有背景?” “这两位都是宫里挑选,王姓宫女是陈矩推举的尚可,而这李姓宫女却是掌印田义推举,听闻背后是奉了皇贵妃的意思。” 林延潮点了点头,孙承宗又道:“学生不该打听太子私事,但此又事关郑贵妃,却不得不多几个心眼,这李姓宫女自得太子恩宠后,在太子宫中擅作威福!” 林延潮听了眉头一皱。 皇太子去年册封后,天子将太子的护卫,仪仗,仪制一律全无,还免去了他告奉先殿,朝谒两宫太后的典仪。太子不受宠连同恭妃也是如此,宫中凡有典礼时,皇后最尊,其次郑贵妃,其余嫔妃都不能与她们并列,眼下太子都登基,王恭妃的待遇还是与普通嫔妃一样。 天子一再纵容郑贵妃,还打压太子,但偏偏又以太子名义向户部要这个要那个,几乎与勒索无二。 大臣们多有不满,但林延潮还得安抚户部,顺着天子的意思一一给了。 孙承宗担心林延潮认为太子是不明是非之人,于是又道:“所幸太子天资聪颖,一日讲官讲巧言乱德一章,其中言‘以非为是,以是为非’,讲官又问太子何为乱德,太子言‘颠倒是非’,众讲官退下后,皆言此为圣明天纵。” 林延潮赞许地点了点头,但他也知孙承宗等讲官,纯把没有当作有的来讲。太子天资如何,大家心知肚明。 当年有一次宫中失火,穆宗皇帝惊慌不已。当时天子在他旁边拉着他的袖子道,宫里突然失火,说不定有奸人作乱,父皇不可处于火光明处,不如暂且藏于暗处。 穆宗接受了他的意见。 天子不过七八岁年纪竟有此见识,却从来也没听闻哪个文官大书特书。倒是太子稍有长处,孙承宗等文官恨不得传个人人皆知。 孙承宗看林延潮的脸色稍缓,又道:“这李宫女专擅,太子不是不知,但怎奈对方是皇贵妃的人,而且太子母妃性命还在皇贵妃之手。师相眼下福王也已大婚,却仍留居宫里,若再放任皇贵妃如此,恐怕太子危矣。师相身为首臣,在此事上不可不劝,否则百官恐生议论。” 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他现在也给自己来这一套。 林延潮缓缓道:“稚绳,你的意思是劝本辅出言,效仿当初令潞王就藩之事,也使福王就藩之国?” “但是太子眼下境遇如何?圣明如天子难道不知吗?你说天子专宠于皇贵妃,但十几年前有一内臣名为史宾,以善书能诗文,知名于内廷,其人已已贵显,并着蟒袍侍御前已久。一日,文书房缺员,天子偶指史宾可补此缺,当时皇贵妃在旁力赞之。” “结果天子震怒,笞史宾一百,并逐之南京,当时皇贵妃伏于殿外,跪了一夜才释天子之怒。而这史宾直到去年才召还回朝。由此事可知,你要本辅现在帮太子就是害了太子。” 孙承宗被斥,脸上不由青一阵白一阵。 一旁方从哲,李廷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 “师相,是学生错了。”孙承宗向林延潮道歉。 方从哲,李廷机对视一眼,以往孙承宗常与林延潮争辩,但自为林延潮回朝,却恭敬多了。 其实林延潮心知孙承宗说得有道理,这时候满朝官员心都在太子身上,林延潮身为首臣,在这个时候若不为太子说话,那么官员们必将矛头都对准他。 若林延潮从于清议舆论,势必上疏拉太子一把,但此举在天子眼底等于站队太子。 林延潮若不愿变法,可以站队太子,但若要握住权柄就必须顺从天子的意思。 众人离去后。 万历二十九年初,朝廷出了一件大事,工部都给事中王德完弹劾次辅林延潮。 果真如林延潮意料的那样,官员们将矛头对准了自己。 王德完说了几件事。 一件事是乾清宫重建后,天子自搬回此宫以后与皇后没有同住此宫,反而与郑贵妃日日住在启祥宫中。 皇后不仅一人独居乾清宫里,而且膳食服御都是减半,皇后因此抑郁成疾。 天子如此薄待皇后,首臣林延潮却不知规劝。 另一事,王德完言朝廷三大征用了近千万两白银,然后今皇太子及诸皇子册封、冠婚至今已用了九百多万两,冗费如此。林延潮在阁辅政,不知规劝,反而一意纵容天子。 其三事,林延潮为相虽有救时之名,然而刚愎自用,不能容人,如兵部尚书石星,文渊阁大学士沈一贯先后与之不和而去。 林延潮看了奏章简直无语,天子和皇后不住一起,关自己什么事,自己还能管皇帝家事。 至于给钱皇帝,他也无可奈何。要变法就必须皇帝支持,要支持就要给钱。张居正不还拿了五百万两交好李太后。 最后不能容人倒是真的。 林延潮记得这几点都是官员们当年批评张居正的,现在用到自己身上了。 但他知道王德完此疏一上,朝野上下骂声一片,但也有不少官员赞成。 眼下国事已有好转,虽不掩己救时之功,然大权独揽,令官员们想起当年张居正专政之患。 御史弹劾,按惯例即便林延潮身为宰相也要上疏辞官引避。 而这时候邹元标,赵南星,顾宪成于东林书院发声,请林延潮请天子废除矿税,以为规劝天子之用。 三君子虽没有直言林延潮不是,但在王德完弹劾林延潮后发声,其用意耐人寻味。 而这时沈鲤正好从归德抵至京师。 张居正为首辅时,为天子选了六位日讲官,当时分别是丁士美,何洛文、陈经邦、许国、申时行,王家屏。其中申时行是六位日讲官资历最浅的。 而沈鲤呢? 在天子为太子时,就作为潜邸讲官。 潜邸讲官与登基后讲官是大大不一样的。 因此连申时行的资历远不如沈鲤。 申时行为首辅时候,在六部尚书中唯独沈鲤是唯敢与申时行对着干的。当时众官员都以为沈鲤要入阁,但实际上却被申时行压了五年,最后告老还乡。 现在朱赓尚在路上,沈鲤负天下之望入阁,又当林延潮被王德完弹劾之时。 林延潮上疏天子请辞相位,天子不允并重责王德完,林延潮又上疏称病。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舆论纷纷。 沈鲤入阁之后一人主持大局,发现举步维艰,各部衙门不先往文渊阁奏事,却至林府私邸禀告林延潮后方才上奏。 沈鲤如此在阁一个月后,无可奈何不得不亲自林延潮府上。 沈鲤步入相府之中,却见‘病中’的林延潮正在池水观鱼。 他进京前,常听人说林延潮常于府中竹林池边与部阁大臣商议朝政,闲言之间即断军国大事。 但见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着襴衫,平静地于池边观鱼有等说不出的风流与从容,竹林鱼池儒生宰相,好似一副写意的山水画。 “东阁大学士沈鲤见过次辅!”沈鲤躬身行礼。 林延潮转过身来笑道:“不知沈公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不敢当,这一次沈某从入阁,多有仰仗次辅提携,来京之后未来得及登门道谢,实在是罪过。” 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沈公入阁乃金瓯覆名,林某岂敢当一个谢字,沈公请坐!” 二人于池边石凳上坐下,但见池边无数锦鲤游而复还,激起一阵阵涟漪。 林延潮看了一眼沈鲤,过去自己曾是他的属下,而今二人已平起平坐,甚至高他一头。 “此鱼养了一冬,如今转暖,这才放进池中,实不如去年活泼灵动。” 沈鲤心道,林延潮此言是在讽刺自己吗? 林延潮指着这池中道:“当年王太仓时为首辅亲至吾府。也是在此池边请本辅出山平定朝鲜,而今却是本辅与沈公坐而论道了,沈公,你看这池里之鱼与江海之鱼有何不同?” 沈鲤想了想道:“似食禄与食不俸之别。” 林延潮笑道:“食俸者却失去江海之辽阔,不食俸者却难以有一餐温饱,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沈公如何选?” “孟子有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若次辅有意,沈某愿与次辅一并上奏天子废除矿税。”沈鲤正色道。 林延潮道:“当年我曾答允吕公,吾入阁五年之内废除矿税,敢问沈公这五年之期到了?” 沈鲤道:“五年之期虽未至,但百姓苦矿税已久,天下已是星火即燃。” 林延潮道:“沈公不信本辅,又何以至此?” 沈鲤闻言默然,正欲起身,但见林延潮道:“沈公,可知天下之变局否?” 沈鲤不为所动,继续要离去。 但见林延潮似自言自语道:“各省天灾人祸连绵不断,西北十年九旱,民怀陈胜吴广之志者比比皆是。而朝中宗室勋戚膨胀,一日增似一日,禄米难支,吏制败坏已极,府库空虚于上,百姓贫饿于下,而奸吏中饱私囊,此局实为大乱之象,我等如之奈何?” 沈鲤闻言驻足。 “三大征已毕,朝廷减催征,而改以通商惠工为考成,官府以不扰民为治。饱受催征及天灾人祸的百姓稍得喘息。因海贸之事,苏杭丝绸,景德瓷器,茶叶等不断输往海外。” “百姓涌入城中务工商之业,本辅于卫籍,匠籍,商籍,灶籍子弟一视同仁,改作他业,放任自流。商贾着绫罗,小民穿丝绸,市井繁华必往昔更胜数筹。贩织也能读书识字,报纸小说盛行,连小门小户中的子弟,亦以识文断字为荣。连昆曲这样官绅人家的戏班,也风靡至百姓家中。” “今日为进一步则中兴,退一步则亡国之大变局,本辅欲乘此革除积弊,却有二三子以我别有他图?然吾之所图,不过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而已。” 沈鲤道:“次辅之独断朝纲可比当年张文忠,岂有不遭非议的道理。更何况于矿税之事唯有公一人可劝动天子,为何公迟迟不言?” 林延潮道:“沈公,你我入阁侍君,职在司密,有所谏言,写在密揭里即可。而公然上谏,传抄六科,诉之天下,使名声归己,陷天子于不义。言不顾行,此乡愿所为。” 沈鲤道:“实是如此。” 林延潮道:“凤由南海至北海,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鸱得腐鼠,却担心凤夺之。名位在沈公心底不过腐鼠而已,本辅早知之。” “但沈公为国为民,也请多给本辅一些时日。” 沈鲤抚须道:“张文忠公后之辅臣,多令人失望,沈某也不免多虑。其实这池中之鱼,哪得江海之鱼?也罢,你要沈某如何助你一臂之力?” 林延潮拿起手边丈许竹杖,拨了拨池中水道:“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大治之后,必有大兴,而今朝廷人心思定,百姓思安,其难治乎?其能兴乎?如何能至此道?” 沈鲤听懂林延潮意思道:“同心同德,任贤使能,必至中兴!” 不久林延潮重新回阁视事,废除矿税之议渐息,这时朱赓也已入阁。 沈鲤,朱赓都是林延潮所推举入阁,三位阁臣一时之间也称得上同心同德。 小事内阁决,大事廷议断,部阁大臣各司其职,朝政一时井井有条,渐有中兴之势。 无锡,东林书院之内。 风雨突作,然而书院内的学生们仍是苦读不止。 书院里书声琅琅,正应了那句话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顾,赵,邹三人虽好以手段,操纵朝堂局势,但东林书院内学风在他们整治,倒可称得上严谨二字。 邹元标借鉴学功书院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改为刚日读易,柔日读春秋。 顾宪成读沈鲤之信后,扼腕叹息道:“沈归德真是实诚君子,竟信林侯官一己之言,浪费此大好时机。” 赵南星道:“叔时一直言林侯官入阁前,为博我等支持,许下废矿税之诺,而入阁之后,为保护相位背弃承诺。” “但我看林侯官胸怀天下,不是那等出尔反尔的小人。他当初既说五年,我们就拭目以待好了。何况从他主政这两年来看,称得上有所作为。” 顾宪成道:“眼下沈四明不和而去,沈归德依附于他,朱山阴于木偶般,我只怕林侯官不用在位五年,现在之权柄已更胜王太仓,几乎于当年之张太岳。” 邹元标转过身道:“没有什么超脱一切,只要人在天地之间,都摆脱不了天地,无论他是林侯官,张文忠,甚至九五至尊。” “这天地是什么?祖宗家法?”顾宪成问道。 “一个礼字。”邹元标微微笑着道。 “何为礼?” “人心所适,即民心所向,礼之所在。” “林先生,何为民心?” 这日天子兴致很高,在宫里宴请林延潮。 这是林延潮入阁以后,天子第一次单独请林延潮入宫设宴招待。 但天子岂有无事献殷勤的道理。 林延潮闻言立即停箸道:“回禀陛下,陛下问臣民心,臣不知何为民心,只知何为乡愿,何为良知。” “孩童不愿贪玩读书时,长辈从之,此乃乡愿。晓谕孩童,其知之读书可贵,此乃良知。” “所以先生以为民心为童心吗?” “民心在于使民知之,让民知何可为,何不可为。百姓知之,行之,百姓不知,不可行之。” “而使民知之,非朝廷所赐,这才是民心所向。” 天子微微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好,这两年来朝廷初治,政务可谓井井有条,但下面的官员一再提及废除矿税,是为了乡愿,还是为了良知?” “这些乡野之士一再高呼,不在其位而谋其政。而有些朝堂之士听风就是雨,附众煽动。连吏部尚书李戴,漕河总督李三才也是上疏。” “倒是你能把握住分寸,虽也主张废除矿税,却放在私下说。朕用人只有一句话,君子不党,方可长保禄位。” 林延潮知道天子这是要推翻当初与己定下的五年内废除矿税,改以商税的主张。 说话不算数,也是天子一贯的套路了。 不过这时候林延潮指责天子不守承诺,出尔反尔,也就太不成熟。 因此林延潮没有出言反对,而是道:“臣恭聆圣训。” 天子见此满意地点点头。 当日林延潮饮了些酒。 回家之后,林延潮一头倒在床上,林浅浅屏退左右侍女,正服侍林延潮脱靴子。 这时候陡然林延潮却坐直身子。 林浅浅不由吓了一跳。 “何事?” “若我当不这宰相如何?” 林浅浅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什么事,不当就不当呗,有啥稀罕的。” 林延潮笑了笑,又躺在软榻上道:”一时气话,不用当真。” 林浅浅笑道:“皇上又令相公你生气了?可曾与皇上顶撞?” 林延潮复躺在塌上,以臂遮目道:“那倒是没有。” 林浅浅看了林延潮一眼,笑道:“相公,人都说宰相肚里撑船,你需多忍一忍。” 林延潮失笑道:“用儿,近来可有给家里来信,拿与我看看。” “他近来倒是很忙,已两个月未曾写信。听说在从洋人那学几何之学,同时给学院的二三年生们上课,另外最近在鼓捣什么四轮马车。” “四轮马车?” “是啊,是用儿从洋人那听来的,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但他倒是很有把握。” 林延潮露出欣然之色道:“这孩子倒是没辜负我对他的期望。” 林浅浅听林延潮夸奖林用倒很是高兴:“只是在婚事上不上心,我看用儿也无心回老家,不如在京师里给他找一门当户对的婚事好了。” 林延潮闻言失笑。 “我知道你定是说不急,不过皇上就是如此,在我这妇道人家看来皇上就是长不大的孩子。你若忍不下这口气,就上疏明言好了。咱们也回福建老家,过几年你就能抱孙子了。” 林延潮心道,是啊,自己这也到了含饴弄孙之龄了。 林延潮道:“今日既是在天子面前不说,若我事后再上疏,就是公然顶撞,此不能为之。” “可是相公你不是那等吃了亏放在心底的。”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没错。既是天子食言,那就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京师西园。 这日官员在此雅聚。 几名侍女在一旁长案研磨,奉纸,以便官员们即兴作诗。 以往如此雅集的诗作,都颂太平盛世或自表闲适,而今倒是多了几分锐意进取,问志的意思。官场诗文自是随着朝堂风气而变。 众人之中最为人瞩目的当然是毕自严。 南京工部员外郎毕自严被林延潮调至京里,出任云南清吏司郎中。 众所周知户部十三司中云南清吏司地位最高,因为云南清吏司除了掌核云南之钱粮奏销及各厂之税课外,还主管漕政事务。 这日毕自严在雅聚中与同年聊天。 毕自严坐在罗汉椅上与几位极要好的官员言道:“若不废除矿税,则通商惠工不能行,故而必须改以收取商税。但若要收取商税,皇店必须废除,苏州织造,江西瓷器也必须废除。” 众官员皆道:“难,难,如此真要一步到位,不如先改商税。” 毕自严道:“不可,不可,诸位难道没见苏州之事吗?朝廷向岁贡的名义向织户征了一道,矿监又以矿税的名义向织户征了一道,如此织户岂有生路。至于皇店更不可,多少奸商冒皇商之名偷税漏税,如此朝廷如何管,如何将商税收上来?更不用说多少宗室……” “这些人真是国家的蛀虫,那朝廷就不管这些织户,皇店?” “不能管,不能管。” “毕年兄所言在理,不如我等联名上奏朝廷。” 毕自严道:“以矿税上疏,必石沉大海,不如先议废宗室在民间特权。” 众官员们都是深以为然。 若说皇商皇店对民生的破坏,实不如宗室十分之一。 平日里宗室由朝廷养着也就罢了,更重要是宗室对经济的破坏。 不拿十几个藩王所在的河南而言,就拿四川而言,当时大半个四川都是蜀王产业,蜀王府对各种行业渗透简直无以复加。 毕自严等这一批官场上的后起之秀多是林延潮门生,或者门生的门生,且充斥着各科道,于是一经号召,联名上疏朝廷请求废除宗人府,并将关押审判宗室的司法权,从朝廷下放到地方州县。 此事一出,满朝哗然。 而林延潮这时不慌不忙地抛出了另一个猛料。 那就是伪楚王案! 楚藩一直事多,最骇人听闻的就是嘉靖二十四年楚王世子杀楚王之事。 对此湖广百姓是拍手称快,时称‘楚王贪酷已极,人无可奈何矣。天为楚民报雠,乃假手其子,身弑子灭,天定胜人之理也’。 最后楚王世子被嘉靖皇帝下令挫骨扬灰,改由不过四岁的朱华奎袭爵。 如今楚王府又生乱事,原来楚府宗人辅国中尉朱华趆联合了同宗的二十九人遣人上告,谓现任楚王朱华奎为假王。 朱华奎得知朱华趆上奏后大惊,派人秘密进京贿林延潮万两白银,让他将奏章扣下不要上奏给天子。 而林延潮果真奏疏压了几天,等毕自严等言官上奏后,将伪楚王事上奏给天子,并将一万两银子转手奉至御前。 天子闻此事震怒。 林延潮则上奏,韩王府汉阴王曾经有养育异姓、冒充己子之事,现在又出楚王之案。以往朝廷对宗室管理未免有些纵容,令宗室在地方横行不法,这一次楚王案即开了一个不好例子。 天子闻奏,令林延潮派大臣至湖广,一经查实立即重办! 谁都知道天子要动手整治宗室。 文渊阁前。 身着二品官袍的于道之对此有些忐忑,他也曾是一方大员,何等场面没见过,但今日来到这里却似到了龙潭虎穴一般。 “下官于道之见过次辅!” 于道之见林延潮态度恭谦至极。 林延潮见于道之后离案亲迎道:“原来是于公啊,当年朝鲜一别,真是多年不见。” 于道之闻言一愣,当年与林延潮在朝鲜别过后,二人又见过数面,虽不过匆匆一面,但林延潮怎么‘忘了’? 于道之只能陪笑道:“次辅位极人臣,哪里是下官轻易能见的,今日次辅召下官至此不知有什么吩咐?” 林延潮摆手笑道:“诶,今日你我先叙旧,暂不谈公事。” 于道之闻言一激灵连忙道:“既有公事,还请次辅先行吩咐,如此下官方才能将心放肚子里,否则将坐立不安。” 林延潮笑道:“于公先公后私,大有名臣风骨,真是令自愧不如。既是如此,你替本辅去湖广走一趟?” “审伪楚王案?”于道之脸色苍白。 林延潮点点头道:“没错,皇上让本辅派大臣去湖广主审此案,看样子是要重办一些人,你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处置过大案要案,去湖广走一趟了结此事,也算替皇上分忧。” 于道之道:“既是次辅吩咐,下官本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近来身子有疾,远行前往湖广一趟,怕是不方便,还请次辅另择高明。” 林延潮看于道之笑了笑道:“于公不肯?” “并非推辞,实在是身子不适。下官本打算年末就上疏辞官,这奏章都写好了,怎奈还有些公事不能放手。” 林延潮笑了笑道:“于公啊,你既是身子不好,本辅也不能强求,但你可知前一段日子,王必迪家人又上疏朝廷了。” 于道之变色道:“又要翻案?此事当真?”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本辅已替你压下来了,王家来京告御状的人本辅也替你安顿好了。但有句话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此话怎讲?” 林延潮道:“上一次王必迪尸谏的遗疏是假的,眼下真的还在王家人的手中,现在本辅已经替你拿来了。” 说完林延潮从案上拿出书信给于道之。 于道之看了一遍后不由色变。 于道之定了定神道:“次辅的大恩大德,下官…湖广的差事,下官接了。” 林延潮笑道:“于公这么说就太好了,此事你尽管去办,要向朝廷提什么条件本辅都答允你。” 启祥宫里。 天子正闭目调养,他身子一直不是很好,但今年来身子更差。 但天子不禁女色,反而更是放纵自己,田义知自己才能不如张诚,为了固宠,只有学张鲸那样不断向天子进贡美女以及助兴的药物。 这日天子连御数人,十分疲乏正躺在殿里休息。 田义见此后十分满意,正待这时一名文书房太监急匆匆赶来道:“老祖宗,外朝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陛下。” 田义眼睛一瞪低声骂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天大的事也要放在一边。” 文书房太监将奏章拿给田义道:“老祖宗你先过目吧,万一耽搁了,奴才怕……” 田义将奏章看了一遍,脸色巨变。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将奏章按下免得打扰了天子的兴致,但想到外朝如林延潮那帮大臣们一旦得知自己拖延,必然追究。于是他咬了咬牙,自己捧了奏疏在门外道:“皇上……” 听殿里应了一声,田义道:“皇上有急事禀告。” 说完田义步入宫里,看见天子正四仰八叉地躺着,至于几名宫女见田义入内连忙从帘后离开。 “皇上,湖广巡按御史吴楷有事禀告!” “是楚藩的事吗?” “是……” 天子听了田义言语有异,当下道:“拿奏疏给朕看。” 田义将奏疏给天子,一边替天子穿上衣裳,一边偷看天子脸色。 奏疏里说了什么事? 原来右都御史于道之至湖广,与湖广巡抚赵可怀和巡按御史吴楷会同行勘伪楚王案,对王府有关员役进行刑讯。 楚王朱华奎大骇,他也知道天子贪财好货,于是从府库里拿出两万两白银进贡天子。 哪知此事为楚王宗室朱蕴钤等知道,当即此人约集数百名宗室于汉阳拦截两万两白银的皇杠。 此事一出,地方官员立即逮捕了三十几名楚宗宗室关在狱中,结果楚藩纠集三千余人持利器冲入官府将被抓的人尽数劫出,兵备道副使周应治等朝廷官员被殴打后,不知所踪。 当时右都御史于道之不知此事,正于巡抚衙门提审另外两名楚宗犯人时,然后楚藩大队人马闯进巡抚衙门里,将于道之抓住。 当时他们搜出于道之写给朝廷的奏疏然后大怒。众人群殴之下将于道之活活打死。 湖广巡抚赵可怀也被打成重伤,唯有巡按御史吴楷趁乱逃得性命,于是连忙向朝廷上奏,言楚藩造反作乱。 属于天子的两万两公然被劫… 都察院右都御史,二品大员被打死,湖广巡抚衙门,布政司衙门被宗室冲击,朝廷地方官员被楚藩宗室任意被打被杀…… 现在湖广布政司仍被围困,楚藩宗室要劫库银,并纵横城中肆行抢掠…… 天子看完奏疏后,颤手举着奏疏道:“好,好,好!” 天子说完一头栽到。 田义大惊连声大呼:“快宣御医!” “快宣御医!” 御医赶到诊治后,施药用针,天子方才醒转,此刻郑贵妃,田义都陪在一旁默默垂泪。 天子有气无力地缓缓道:“……传朕口谕给林延潮,楚藩这等恶宗,不必念其乃宗室而有所姑息,肇事致人一律抓来,首恶重办!” “另外田义,这几日由你来替朕批红。” 田义领旨后走出殿门吩咐了一番。 待田义重新回到宫里,但听郑贵妃站在天子屏风之外。 田义躬身道:“皇贵妃娘娘不知有什么吩咐?” 郑贵妃拭泪道:“皇上突然病重,本宫有些六神无主。” 田义道:“皇上乃九五至尊,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的。” 郑贵妃道:“话是这么说,但本宫总担心宫里宫外会有人起歹心。” 田义目光一凛低声问道:“皇贵妃娘娘指的是?” 郑贵妃道:“有些话本宫不愿多说,但是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田公公你说要两年前东宫没有册立,今日又是个什么局面呢?” “皇贵妃娘娘,咱家……咱家……这个时候也没有主意,皇上让咱家批红,咱家也不敢擅作主张,皇贵妃娘娘巾帼不让须眉,不如帮咱家看看奏章。” 郑贵妃笑了笑道:“本宫哪有这个本事,本朝也不许妇人干政。” 田义暗暗佩服道:“皇贵妃娘娘高明,见识远在奴才之上。” 郑贵妃又笑了笑道:“田公公素来处事谨慎,想必也知道皇上病重此事不宜泄露给外廷,至于宫里也是要让人守口如瓶的好。” 田义皱眉道:“外廷还好说,但宫内……” 郑贵妃不以为意地道:“陛下与皇后失和已久,若不是如此,陛下也不会从乾清宫搬到这启祥宫居住了,至于慈宁宫那边由本宫去分说。” 田义目光一亮道:“若是能请慈圣太后的懿旨就太好了。到时候等皇上龙体痊愈后,咱们也有话说。” 郑贵妃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寝宫。 田义看着郑贵妃的背影心想,皇上若有不测,自己是不是也该给自己寻一退路了? ps:下一章大结局,这章本来两天前就写好了,但中途删改了,删改的是结局收尾填坑的部分要去掉,行文更紧凑些,将内容突出出来,可能有些不能交待清楚,会让一部分书友失望。最后一章请大家给我些时间,要到下个月了,不过字数会很多,非常多。 大结局上篇 于道之身死。 此事对于朝堂而言,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于道之之前是封疆大吏,曾任蓟辽总督,现在是堂堂右都御史,都察院中二把守。二品京堂代表朝廷去处置楚宗大案,眼下居然活生生被打死。 都察院震惊! 清议震惊! 士林震惊! 皇明时报震惊三连,代表了大明两万官员的愤怒。 与皇明时报一片震惊呼应,在舆论背后推波助澜的却是林党官员。 于道之各种生平都被林党的官员大肆渲染,譬如为官清廉,刚正不阿,计定朝鲜,平定蒙古,拨乱反正,反正在林党的这些官员口中于道之简直就是一位道德完人。 但就是这样一位足可称得上内圣外王的道德楷模,居然被宗室活生生打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党的言官们纷纷上疏言,宗室已是养疖成疽,流毒愈大。 逆宗反形大著,祖宗法度,治安国家,既系叛乱,何论宗人? 毕自严亲自披着马甲上线发声,楚藩此举实如叛乱无异,堪比当年的宁王之乱。朝廷必须令湖广附近各省巡抚,立即出兵湖广平定楚藩叛乱。 清议闹成一片,将楚宗杀于道之,比作宁王杀江西巡抚孙燧,皆言调重兵剿灭。 也有官员微弱地道,楚宗杀于道之并非蓄意谋反,朝廷率大军剿灭,万一酿成兵灾,湖广百姓皆受涂炭。 而天子此刻不表态,给林延潮的意思竟是让他全权处置此事。 如此倒是将林延潮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满天下之清议舆论朝他逼来,颇有骑虎难下之处境。 当初让于道之去处理楚藩的事,确实是林延潮借刀杀人之策。于道之身为蓟辽总督,现在又是右都御史,到了这个位置的官员,不论是他,还是其背后都有很广的关系。 别说林延潮,就是天子要处置于道之,用一名游击参将这条理由也是不够的。 真正能要于道之命的罪状,也就那么几条。 而宗室就是其中一条。 只要于道之碰此,林延潮就有办法杀他。 不过他没料到楚藩会真的杀了于道之,然后被清议舆论捧到这么高的位置,最气人的还是自己的门生捧的。 林延潮综合了一下朝堂上意见。 于道之被杀? 宗室子弟武德充沛的打砸州县,劫掠朝廷库银,林延潮一方的官员群声讨之? 带动朝堂上一片喊打喊杀之声? 但风头稍过已陆续有官员反对。 有的官员说? 楚宗系太祖子孙,还请手下容情。 甚至有的官员上疏言,楚宗一事? 天下无不以为冤。 沈鲤? 朱赓二人也是希望林延潮再三慎重。 然后不少宗室子弟或官员给林延潮托话,希望他不要借楚藩的事大开杀戒,而严厉处置宗室。 现在各方求情的奏章压满了林延潮的案头? 甚至不乏高官大臣。 当初清算张居正时? 其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辽王妃进京控诉? 张居正构陷辽王朱宪? 而辽王府的千万家产都被张居正吞没。 当年辽王该不该杀呢?当时都说张居正废辽王朱宪爀? 是与他有私怨? 真的如此吗? 看看朱宪爀的罪名就知道了。 与江陵、瀘溪二郡王淫乱,与千户曹广等妻女数十人通奸。 奸杀者十余人。 杖死长史杜述。 鞭笞荆州知府刘永泽。 假以进贡為名。夺彝陵、江陵等州县军民柑橘,逼死者三十人。 将军人许俊赐仪宾刘亨为王府奴,还将许俊妻赐给府中仪宾周英璧为奸。 还有其他罪名不一一详列。 就是这样的大罪,张居正也仅将辽王废为庶人罢了? 每年还有一千石的俸禄。 辅臣薛国观因受贿被杀? 但谁都知道真正要他命的不是这点。当时明朝山穷水尽? 朝廷没钱? 他向崇祯说了一句‘在外群僚,臣等任之;在内戚畹,非独断不可’? 此举犯了众怒。 薛国观那句话‘在外群僚,臣等任之;在内戚畹,非独断不可’,是这句话成了他与夏言一样,成为明朝唯二两个被杀的首辅大臣。 但‘在内戚畹,非独断不可’,处置宗室这事林延潮不能办。 若林延潮真的严办,那么此举就会被认为是剪除宗室,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之野心。 所以林延潮考虑再三,先将楚宗闹事的人都抓起来,押解进京让天子发落。 他拒绝毕自严建议,调动湖广附近三省出兵五路平叛。 林延潮写信给湖广地方官员,以及楚王朱华奎,令楚宗犯事的宗室限期自首,以期天子宽大,劫掠朝廷库银,天子皇杠的宗室必须如数退缴,如果逃窜,顽抗者一律定斩不饶。 林延潮下令郧阳巡抚率军一千人马象征性进楚,让杨镐替代重伤的赵可怀为湖广巡抚。 这些手段是针对楚宗的,同时林延潮下令各府县官员将近十年来诸藩不法之事,尽数上呈刑部议处。 林延潮没有如之前毕自严所提的,将宗室的审案权下放至州府。 但按照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规矩,之前宗室子弟的事是按(大夫)这个等级由礼部来管,但现在上呈至刑部,就是打算按庶人来办了。 礼部如何处罚宗室,最多不过降爵、革禄,但刑部可以幽囚,拘发,甚至令其自裁。 当然刀子到最后还是没有落下来,楚宗叛乱的事渐渐平息,打死于道之,劫掠库银,皇杠的楚宗子弟,如朱蕴钤、朱蕴訇,朱华焦,朱蕴钫,朱英遶等六百余人尽数被押解进京,听候天子发落。 楚宗的事正因林延潮冷静处置,宗室子弟纷纷自首,没有酿成大乱,美中不足的是劫掠库银皇杠的数万两银子,只追回了五六百两。 但楚藩事后,仍是诸藩震动,行事有所收敛。 不过毕自严等数名官员却是不满林延潮息事宁人之所为,上疏辞官。 甚至毕自严还在与官员们小聚时出言,林延潮自主政以来,废矿税废不成,革漕弊革不成,处置宗室等等,行事皆不利索,雷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一味求中岂能得中,甚至利用公论清议打击政敌,转手自固权位…… 毕自严当年得罪宫中权贵,幸得林延潮回护方得免去大难,而今居然倒打一耙。 毕自严这么说后,自有人将他的话密告林延潮。林延潮知此笑了笑,不以为然,只是顺手同意毕自严辞官请求,另授意言官弹劾,将他黜官为民。 毕自严离京时,足足有数百名官员与士人前来相送。 成为草民后的毕自严,在乡著书教学,数年后又起复为官,最终官至户部尚书。其弟毕自肃亦官至辽东巡抚,史云毕自严毕自肃兄弟二人皆是廉臣干吏。 时火耗归公在各州府已推行,但下面各州府反对的声浪不小,也有官员乘此收敛钱财,林延潮让门生于各省巡视,但凡有人借此渔利,一律抓拿。 而这时又有官员出来抨击,苏浙一带的百姓,看到丝绸海贸之利,纷纷将种了一半的农田毁去该种作桑树。此改稻为商之举,背后正是海商在推波助澜。 如此至于酿成一股富庶的苏杭之地也出现了饥荒……粮越卖越贵…… 林延潮闻此吃了一惊,海贸这才兴起,商业贸易起步之初还达不到‘蚕吃人’的地步吧。但言官们仍认为海贸乃重弊,必须全面废除,继续回到河漕的重心来。 这令林延潮嗅到了背后阴谋的味道。 后来得知宗室勋戚见海贸暴利,于是见自己吃不到就要把锅给砸了。 儒门一分为八,王阳明之后王学也作七支。 而事功学派也趋于分化,其中政见温和的孙承宗一支,持此政见的官员经济上支持有限度的通商惠工,且主张非天子不议礼,变法必由天子出,这班人多是原先儒家正统士大夫,出身东林或浙党的官员读书人。 还有就是如郭正域,方从哲这一支,政见居中,人数最多,持此政见的官员支持全面的通商惠工,但变法必有朝廷来主导,政治上主张天子与文官宫府一体,在下提倡四民平等。 最后就是如毕自严这样激进一方,多以低级年轻官员为主,他们主张更彻底,朝廷治理以保障民生为主,提出很多诸如‘风能进,雨能进,天子不能进’的主张,同时政治上主张上废除宗室勋戚官员的特权,限制天子的权力。 这一派人数虽少,但以敢说话而著称。 面对这将海贸倒退回去的舆论,此方官员在新民报上发了一遍文章。 大意是,时至今日不少官员,读书人仍不明白何为通商惠工?如此不妨读一读卖炭翁。 为何商贩一车炭一头牛,只值作半匹红绡一丈绫? 为何商贩的酒肆,胥吏们一日能索钱五趟,而隔壁家店铺连商税都不用缴? 为何朝廷要提倡四民平等,将对那些皇亲国戚的司法权下放州县? 文章篇篇所指勋贵宗室。 两个利益集团在朝野上下掀起骂战,有的官员提出了遏兼并,清庄田,再清丈的口号,直指大量侵吞抢占民田的勋贵宗室集团。 朝廷一年输京漕粮四百万石,但勋贵宗室竟要去八百万石,每年朝廷供养勋贵宗室要用去五百五十万两,而朝廷连太仓收入加上地方财政一年也不过一千八百万两。 这时林延潮出面压制住了两派争论,避免激烈的党争,同时承诺对海贸中的丝绸课以重税,以避免苏浙可能出现的大规模农田改稻为桑。 这退让之举,再度被不少官员批评为软弱,甚至以此市恩,收买人心。 万历三十年上元节。 天子免除了辅臣及百官拜贺,这段日子天子有疾的消息陆陆续续从宫里传出。 一开始内廷还支支吾吾,后见实在瞒不过了这才如实相告,林延潮也曾率群臣去问安,却答说天子虽是抱恙,但身子还在恢复之中。 天子让林延先潮与群辅商量国事,几乎将国事都交给了内阁。 故而这段日子林延潮可谓大权独揽,政由己出,朝堂之上大事小事皆由他定夺。 楚王案平复,火耗归公,海贸之事也在他手中走上轨道。 而到了上元节这日,大小官员皆至林府拜贺。 不仅是沈鲤以下在京官员一个不落,甚至连勋戚宗室也是惊动, 掌中军都督府,执掌京营的英国公张维贤,定国公徐文璧,成国公朱鼎臣等皆亲自到林府上拜贺,行叩拜之礼。 这权位高低没有一定,司礼监势大时,首辅见了也要向掌印太监叩过头。 到了内阁势大时,司礼监也要看首辅眼色。 再说勋戚们是正一品,官位还在阁臣之上,但他们见了首辅时,也是要叩头的。但大多的时候,勋戚与文官不是一个系统的,没必要过节时到相府叩头,但这一次英国公他们却来了。 除了英国公他们还有一人,那就是李太后的兄长,武清伯李高(其父李伟数年前已病死),其子袭爵。 郑贵妃的兄长左都督郑国泰,其子郑养性也亲至府上。 别说赵志皋,张位在位时,不曾如此,就是申时行为首辅时,上面的人也没来齐过。 而今一并来至相府,各个面带笑容,甚至定国公徐文璧还是抱病前来,由其子徐廷辅一路搀扶着,嘴上说是‘认认门’,其实请林延潮以后多看顾看顾。 林府中有几位官员见此不免侧目,心道林延潮主张新政变法,革除积弊,怎么反与这些人越走越近。 当初弹劾潞王,拉武清侯下马,逼李太后还政,杀太监马玉,举烛焚诏,复张居正名位的那个林延潮到底哪去了? 但大部分的官员都认为林延潮‘外圆内方’,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今日之林府可称得上贺客盈满,各色节礼堆满了府邸。 因原府邸实在太小,故而林延潮不得不租下隔壁府邸,如此才令至相府道贺的官员们有了站着的地方。 天子赐林延潮鲥鱼,坐蟒袍。 蟒衣中最尊为坐蟒服,行蟒服上蟒龙为斜向,而坐蟒则正向,坐蟒服乃首辅大臣的恩待。这代表在天子心中,林延潮的恩遇又上了一个台阶。 各地藩王世子们也皆派遣王府官员来贺,并呈上厚礼。 至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提督东厂孙暹,秉笔太监陈矩三人都不能亲至,但都派亲信送来了重礼。 其中礼最重的要数,海商梅家更是从苏州搞来了一唱昆曲班子送给了林延潮。要知道这时昆曲才在苏松一代兴起,如申时行,王锡爵两位致仕宰相府上才各养了一个家班,而梅家他们竟给林延潮凑了第三个,且提前到宰相任上就享受到了。 现在相府的东西二园里有两个戏班子唱戏,一个梅家送来唱昆曲的,一个则是曹家班。 所谓曹家班就是林延潮门生曹学佺所创,与昆曲不同唱得乃是闽腔。 林延潮成为大明开国两百年来,闽人自林文,杨荣入阁后第三人,而且为当今首臣。闽地出身的官员不再视为从穷乡僻壤出来的,被冠如‘福建子’之类的称呼。 视同下里巴人的闽语闽腔也逐渐登上了大雅之堂,甚至在京官员间时兴说起闽语。 曹学佺办了这个儒林班,今日来相府登场,如林材,叶向高四周都围了一圈的官员。 相府里时而锣鼓喧天,远闻巷外,时尔箫管悠扬,笙笛并发,热闹非常,更显得今日之林延潮权势赫赫,无人可及。 外边热闹非常,而相府客房却是十分安静。 仆役家丁们守着内外入口,除了奉茶的丫鬟,无人敢在此随便走动。 客房里,林延潮正与英国公张维贤,定国公徐文璧,成国公朱鼎臣,以及武功伯李高,左都督郑国泰说话。 林延潮坐在首座上看向几人,笑了笑道:“近来有些不明就里的官员,主张遏抑兼并,清庄田整治民间,此实为可笑。岂不闻‘利不百不兴,弊不百不除’之理。” 张维贤等人都是附和地笑道:“此真阅历之语。” “遏兼并,清庄田,再清丈,说白了劫富济贫,难道真的劫了富就能济了贫?那些言官不清楚,诸位都是国家柱石,乃朝廷的根本,根基不稳,朝廷是要动摇的。” “诸位放心,同朝为官,一团和气才是上策,只要本辅在位,绝不会再有此事。” 说到这里,定国公,英国公都是露出笑意,武功伯李高,左都督郑国泰心底也是暗喜,很难想象这样识时务的话是从当年将潞王,周王,武清侯弄得狼狈不堪的林延潮口中道出。 张维贤都是道:“有次辅主持国事,满朝上下都倚如泰山,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 林延潮微微笑道:“是那些小臣们不识大体,国公不与他们一般见识才是。” 当下大家言谈甚欢地散去。 林延潮走到窗外负手远眺,但见一轮满月正挂在天边,此刻月华如昼,天上无一片云彩,更衬得圆月当空独一无二。 林延潮想到藤原道长一首诗‘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 林延潮这才坐下,陈济川来至林延潮耳边道了几句。 “想必不是无名之辈,”林延潮微微冷笑,“何人写得?” “回禀相爷,此人已是承认,正是去年新进士钱谦益。” 林延潮记得此人,万历二十九年会试主考官是沈鲤,副主考是孙承宗,钱谦益的卷子本是不取,却为沈鲤慧眼所识,力排众议取中。故而钱谦益比另一个时空提早了九年题名金榜,风光无量。 此刻钱谦益,但见对方见林延潮后却揖而拜,昂然而立,相貌堂堂,可以称得上是气宇轩昂。 林延潮问道:“你是钱谦益?” “回禀次辅,下官正是礼部主事钱谦益。” 林延潮抚须微微笑道:“汝少年高第,名冠于江南,本辅也曾读过你的诗和文章,在当今读书人中属翘楚了。你是常熟人吧,恰巧本辅也会吴语。” 面对林延潮的态度,钱谦益有些吃惊,旋又恢复读书人的那种傲气不屈的气度。 林延潮道:“你本部司官,堂官,甚至你的师长都与本辅相熟,那么这‘权**相’的贺联不是别人授意?” 钱谦益有等半天终于问到点子上的心情:“确实无人授意,是下官一人主张!次辅之器小多忌,下官早已知之,今日无论是罢官贬斥,革职为民,下官都早有准备。” 林延潮道:“年轻时博一个名声很好,不过吾观汝应该与几位名妓联诗饮酒泛舟于西子湖上,何必至朝堂上搀和这俗尘之事。” 钱谦益面上泛起怒色。 林延潮笑道:“这些年骂本辅不少,尚不缺你一个,但既然来了,不妨说一说本辅所作所为,哪称得上是权奸二字?” 钱谦益昂然道:“公雄才峻望,薄海具瞻,这微管之叹,舍公其谁。可惜公入阁以来,屡屡德行有亏。公十九龄受知于天子,三元及第,此番恩遇百年也没有第二人,然公却以天下为公疏,礼部焚诏,复张文忠名位令天子屡陷不义不仁之名。” “公之业师为张文忠贬斥,山长因张文忠而死,初入官场时,数被为难,此事天下皆知,然公却先后为张文忠平反翻案,不知公之师道何在。” “本朝自太祖杀李善长,胡惟庸,以废宰相,张文忠事功虽有建树,但却有操弄权柄之实,公为张文忠翻案,言在于宫府一体,实则如张文忠故事,野心勃勃以内阁取代天子治理天下。” “公入朝拜相皆可称负天下之望,然公入朝二十二载起初十七年,所言建事,规劝君上犹可称道,但入阁当国五载来,却无一句正言匡劝,满朝皆言废矿税,公身为宰相却独不言此。” “公不言废除矿税,献媚于上,中排挤同僚,下操弄舆论,打压敢言之士,如沈相公,石大司马,毕自严先后而去,公以变法之名揽相权,揽权不事功只为权相。眼下朝中除了对公阿谀奉承之言,又能听得到几句真话,此与弄权害国的奸相何异?今日下官斗胆直言,望公三省。” 钱谦益一口气说完,但见林延潮脸上神色自始至终都是平静如常:“古有一条恶蛟,每年要求村子献祭金银珠宝,每年村子都有一个男子去与恶蛟搏斗,但无人生还。又一个男子出发时,有人悄悄尾随。” “但见恶蛟穴里铺满金银财宝,男子杀了恶蛟。然后坐在尸身上,看着**珠宝,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最终变成恶蛟。” 钱谦益听林延潮之言不由瞠目结舌。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非汝心底所想吗?汝之才甚矣,故德不驭才!本辅不为难你,走吧!” 说罢林延潮挥了挥手。 接着钱谦益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脸朝下臀朝上地丢到了大街上,摔了一个鼻青脸肿。 钱谦益走后,林延潮默然了一阵。 数日之后,早朝毕。 林延潮与沈鲤,朱赓正在东阁里议事。 这时候禀告圣济殿提督太监崔文升,太医院使徐文元来见。 二人入内后向三位辅臣叩头道:“见过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 三位阁臣皆着大红蟒衣,但居中的却是最年轻的林延潮。 他开口问道:“近来皇上龙体如何?” 但见徐文元偷看一眼崔文升的脸色,这个表情虽是一晃而过,但三位辅臣哪个不看在眼底。 徐文元道:“回禀林老先生,从皇上脉象来看,乃积痰在内,寒热相激,以至圣体烦热,头目眩痛,呕逆恶心,寝歇不宁。” 林延潮听了这症状向沈鲤问道:“沈阁老精通医道,你看皇上这病如何?” 沈鲤捏须沉吟片刻道:“此乃痰火之症,既是痰火多属有余,有余之症相乘于不足,这一切饮食起居嗜欲喜欢皆寒热之媒,都能助痰升火,不可不慎。” 内阁大学士就是如此,不仅是经济民生,还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堪舆风水都要精通,至于看病诊脉也是必须之一。 但知道归知道,话不可以乱说。 林延潮道:“你们两位都是宫里的老人,皇上病情到现在也没有起色,现在本辅要你们拿一句实话。” 徐文元额上出汗道:“回林老先生的话,表症来看尚可,但具体如何还要从下面几日脉象来看。” 林延潮又看向崔文升,但见崔文升目光一凛,随即拜下道:“回林老先生的话,病情还是因时节而起,当务之急还在于无令外侵,无使中滑,等到天气暖了,龙体自会安康。”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知道了,退下吧。” 二人走后,林延潮问道:“这二人的话可信否?” 沈鲤道:“这二人有些语焉不详!” 朱赓调和道:“仆亦赞同沈公见解,但此事关龙体万安,宫里人说话谨慎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林延潮道:“眼下宫中情况不明,我等还是未雨绸缪,务必让下面各部寺大臣们打起精神来。至于朝鲜倭国安南的贺使都先推一推,至于其他使国也排到后面去。” “至于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刑部这几日都看紧着点,胆敢闹事者,无论是谁,先抓起来再说。” “是。” 当下朱赓有事先行回阁,林延潮则留下沈鲤说了一会话。 林延潮看得出沈鲤似与自己有什么保留,想起来确实是自己当初答允他的事没有办到。 其实沈鲤入阁以来,林延潮与他相处还算默契,甚至称得上以国事天下相期许。沈鲤自号‘耐辱子’,很多事上也擅于忍耐。 他与林延潮于政事上意见相抵时,沈鲤可以收住自己的话,事后再心平气和地与林延潮探讨。 商议一阵,沈鲤也是起身告辞。 二人走到阁门边,沈鲤停下脚步来,林延潮等他说话。 沈鲤欲言又止,最后作了一揖道:“等皇上龙体安康后,仆再与次辅细聊吧!” 林延潮点了点头。 一个月内,宫内平安无事。 至二月十六日这日巳时。 文渊阁一如平常。 却见一名中使行色匆匆从宫中赶至,快到阁门时脚下一绊,摔倒在台阶前。 “三位老先生,大事不好了,皇上他……他龙体不豫。”中使垂泪哭道。 闻言林延潮与沈鲤,朱赓二人对视一眼。 此事对林延潮而言似意料之中,但似又在意料之外。 下面太监又说些什么话,林延潮分明听到耳里,却无法揣摩其意思。 等到这名太监言道:“皇上召三位辅臣及部院大臣至仁德门。” 林延潮方才定下神,从椅上站起身来道:“知道了,立即让各部院正堂至仁德们,衙门里佐贰官候命,还有两位阁老还有什么主张?” 沈鲤,朱赓也好不到哪里,都是一副心乱如麻的样子。林延潮询问后半响,沈鲤方答道:“还要令衙门里官员不许走漏消息。” 朱赓补充道:“不错,没有允许,一个人也不许走。” 说完之后,林延潮与沈鲤,朱赓二人立即赶往仁德门,片刻之后部院大臣们也没一个怠慢陆续赶到仁德门。 礼部尚书于慎行最先来了,其次是兵部尚书宋应昌等人,等到左都御史温纯到了一阵,最后来得方是吏部尚书李戴。对于李戴的迟到,众人总是习以为常,平日以为是装的,看来倒是错怪他了。 他们一见面即问三位辅臣内廷的情况,但见三位内阁大学士都沉着张脸摇了摇头。 于是众人按照朝班的顺序,在仁德门前等候。 等了一阵,却仍等不到天子召见。 有些官员窃窃私语。 禁宫广场上很是空旷,平日常有疾风,但今日却微风不起,格外反常。 正在这时仁德门一开,但见提督东厂孙暹,英国公张维贤带着众多禁军走了出来。 见英国公张维贤已经在内,林延潮明白别看天子平日重用文官集团,但在这局势过度,政权更替时,天子当然明白抓住抢杠子就是抓住一切的道理。 也难怪为何文官们怎么弹劾这些人也是弹劾不动。 提督东厂孙暹,英国公张维贤走到林延潮面前行礼。 别看英国公张维贤一个月前在林府时,满脸堆笑的样子,现在却是一脸严肃,面无表情。 “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皇上请你们三人至启祥宫陛见。” 林延潮微微有些犹豫,在这政局不稳的时候,内阁全部入宫? 这些日子虽说他与陈矩,骆思恭保持联络,宫中有什么异变他定会提前知晓,但此刻让他一人步入隔绝内外宫中,着实令他心底有些忐忑。 “可有圣旨?”朱赓笑呵呵地问道。 “回禀朱老先生,皇上传得是口谕。” 犹豫片刻后林延潮道:“还请两位带路吧!” “次辅!” 众官员脚跟一动,纷纷上前似要提醒什么。 林延潮转过身道:“本辅入宫以后,诸位在此等候,申时前一定回到这里。” 林延潮言下之意若申时没回到这里就……该干嘛干嘛。 “是。”众官员稍稍放心退下。 说完林延潮与沈鲤,朱赓三人一并大步走进仁德门,门后是仁德堂,又名精一堂。 再之后则是养心殿,养心殿是嘉靖年间所建,现在是礼监掌印秉笔之直房,至于殿外房高不过墙的卷棚直房则是宿夜火者所住。 同时宫中膳房也在此。 林延潮三人经养心殿走到一道偏门,即到了启祥门。 启祥门有内外两道。外启祥门并非正门而是在墙角侧开,坐东朝西。而启祥宫的正门则是朝北。 启祥宫是东西六宫中最特殊的,除了嘉靖皇帝生于此宫外,此宫还是西六宫中唯一宫门正门朝北开的宫殿。 正门石坊向北处书写着扁石青地金字圣本肇初,向南处则书元德永衍。 林延潮一路走出但见宫禁森严至极,到了宫门处,太监拿着木棍守着宫门,甚至还需搜身入内。 到了启祥宫后,林延潮三人走至殿门处。 “三位阁老里面请!”提督东厂孙暹,英国公张维贤都是停步。 林延潮回头看了二人一眼,深吸了一口气与沈鲤,朱赓走入殿内。 明间御塌后是一个小围屏,分中左右。 林延潮还记得文华殿那扇屏风。 天子年少时在屏风中数扇画下天下十三省之地图,左数扇书文官职名,右数扇书武官职名,一旦上面的官员有升迁立即更易。 文官那面除了在朝三品以上文臣外,还有几位天子认为才可大用,将来可以提拔的,也写在上面。 而眼前这个小围屏也是如法炮制。 林延潮侧头看到小围屏上细细密密的名字,想到当年自己的名字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文华殿那面屏风上。 想到这里,他不由眼眶一红。 但听西暖阁传来若有若无的抽噎声,林延潮心底一动移步走去,沈鲤,朱赓都紧紧跟在身后。 到了暖阁内,林延潮听见抽噎声正是从杏黄色的帷帐后传来。 不及多想,林延潮一手挑起帷帐,但见帷幕内天子着具天子冠服坐东席地而坐,而皇太子,福王,瑞王,惠王,桂端王等皆罗跪于天子面前啜泣。 而李太后,王皇后,郑贵妃皆不在场,暖阁里唯一的嫔妃竟是皇太子的生母王恭妃。 左右香筒檀香清烟袅袅。 林延潮见天子如此疑心尽去,还未来得及说话,但见三人之中体态最胖的朱赓,已是一骨碌手腿并用,膝行爬进帐内,大声哭道:“陛下,陛下,臣朱赓来了……陛下啊陛下。” 林延潮,沈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才赶忙上前参拜道:“陛下,臣林延潮(沈鲤)来了。” 说完三位辅臣此刻拜倒在天子面前,虽说眼前此景,林延潮有几成是表演成分,但也有真情在其中。 二十几年君臣相处,从寒微简拔至首臣的知遇之恩,对自己的猜忌怀疑提防贬斥等等,此刻全数涌上心头。 见到三位辅臣进来,但见下面皇太子以及诸王们也是哭了起来,如惠王,桂端王虽是年幼,但也是哭得真切。 天子微微睁开眼睛,然后伸手向三人中的林延潮温言道:“林先生来。” 林延潮闻言以袖拭泪,来至天子面前拜下。 朱赓,沈鲤也在旁抽噎。 但见天子脸色苍白,气息微弱,言语轻至除了近在迟尺的林延潮外,沈鲤,朱赓都有些听不清。 他悠悠地道:““朕自十四年坠马以来,足疾难以行走,不得不倚人搀扶,十分不便。故废早朝经筵日讲。朕有恙多年,身子也甚是虚烦,但享国亦永,又有何憾。今日将这佳儿、佳妇,尽托于先生了。先生辅佐他做个好皇帝,有事需谏正他讲学勤政、遵制度,以日易月。” 说完天子看了一眼王恭妃,皇太子。王恭妃垂泪向林延潮行万福,至于皇太子也是向林延潮拜下。 林延潮连道不敢,起身还拜,然后对天子道:“陛下圣寿无疆,何乃过虑如此,望陛下宽心静养,自会万安……” 说到这里,林延潮竟是难以再说下去,宫中哭声又起…… “太子你听好,朕皇祖父嘉靖皇帝,虽深居渊默,而张弛操纵,威柄不移,朕不如他。但以独治而论,皇祖父那也就到了头了。太子遇大事小事要与三位先生及台阁大臣们多商量,可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皇长子不知所措地道:“儿臣记住了。” 天子点点头,又对林延潮道:“传位诏书,朕已是拟好,由司礼监保管。当初朕行矿税事,乃因三殿两宫未完,权宜采取。朕与你有五年之约,如今恰好一个月不差,朕可没有食言。” “今宜传谕各地停矿税,改征商税,赋入国用,一定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此事先生需好好辅助太子,他没有经验,不知如何权衡朝廷与地方……” 沈鲤闻言抬起头看向林延潮,此刻他方知林延潮自始至终没有假借矿税之事搪塞自己。 “臣……臣谨遵圣命。” 天子说到这里,话语已渐渐无力:“另外苏州江西各处织造烧造皆俱停止。关押在镇抚司及刑部干连前项罪人,都着释放,官各还职。这些年来因国本事建言得罪的诸臣,俱复原职。大臣科道缺员,俱准补用……先生,你看如何?” 林延潮定了定神道:“臣明白了,臣就此拟旨一道,传各衙门遵行,以光圣德,以增圣寿,具为‘开矿抽税,为因三殿两宫未完,帑藏空虚,权宜采用,今改矿税为商税,赋为国用,意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另各处烧造,织造,具着停止,镇抚司及刑部干连前项犯人,都着释放,官各还职。国本建言诸臣,都着复职,行取科道,具准补用。各部院知道。” 天子听了微微笑道:“很好,就造此拟旨吧。好了,朕见三位先生这一面,就舍三位先生去了。” 在场之人多掩面而泣。 沈鲤哭道:“皇上。” 朱赓则大声哭道:“自古君臣恩遇未有如陛下与臣者,臣还望能侍奉陛下万年。” 林延潮再道:“臣再替天下臣民谢陛下!陛下仁德之心必能逢凶化吉。” 说完林延潮三人起身离开西暖阁。 行至启祥宫前时,但见司礼监田义,秉笔太监陈矩,英国公张维贤等都站在宫门前,三人见了林延潮一并躬身行礼。 林延潮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恢复平静。 他看向众人突问道:“慈圣太后,中宫,皇贵妃为何不在此?” 田义道:“慈圣太后早上来过,已是回去,至于中宫,皇贵妃具在病中。” 林延潮对田义道:“今晚大家留在启祥宫,诸位务必照看好恭妃,太子,诸王。” “谨遵次辅钧命。” “那次辅今夜何住?宫里此刻不能没有人主持大局啊!” 林延潮道:“隆宗门外有处值夜太监住宿的屋子收拾出来,今夜我们几位辅臣就住在这里,眼下要立即出宫。” 三人闻言一并称是。 林延潮大步行去,陈矩亲自将三位阁老送出仁德门外。 快要出宫门时,陈矩忧心忡忡地道:“国祚更替,既是皇上之家事,也是天下百姓之事,三位老先生受顾命之任,这千斤重担皆系于三位老先生身上了。” 林延潮停下脚步,却见身旁沈鲤已决然道:“国家大事,旦夕不测,然而天子既以国家托我等,仆必不负所托,将来书之史册时,莫谓朝廷无人!” 陈矩闻言顿时肃然起敬。 林延潮看着沈鲤点了点头,然后向陈矩拱手道:“陈公公,照顾好皇上宫里,告辞!” 陈矩目送林延潮走出仁德门,顿觉大事已定。 众大臣们见林延三人潮走出仁德门一并都围了上来。 “皇上如何了?” “太子呢?” 沈鲤,朱赓在一旁以林延潮马首是瞻,林延潮道:“仆与两位辅臣已见过皇上,太子,皇上龙体微恙,但精神尚佳,方才金口圣断,仆与太子,诸王皆在一旁。” 闻此众大臣们都是长出了一口气。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臣,此刻他以不容商量的语气道:“今夜仆会与两位辅臣于宫中宿直,大九卿皆歇于朝房,各衙门必须有一半以上官员值夜,诸位口风毋须严密,切勿透露半字半句于外人,即便是骨肉至亲。” 众臣一并称是。 “另全城戒严宵禁,从今日起提前一个时辰关闭城门,没有兵部衙门的批文,宵禁之后任何人不许出城。各自散去吧!” “是!”众大臣一起称是。 众人走后,沈鲤向林延潮问道:“为何不说改矿税,废织造烧造之事?” 林延潮笑对沈鲤道:“这先不急,我等先去内阁拟旨。” 就在林延潮去拟旨之际。 启祥宫暖阁里,天子屏退左右,只留下太子一人。 皇太子看着半睡半醒的天子,也不知说什么。 这时天子缓缓睁开眼睛道:“长哥!” “儿臣……儿臣在!”皇太子有些手足无措地道。 天子看了皇太子一眼,他确实不喜欢这个儿子,在他面前都是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哪里有一点为君的沉稳。 天子道:“外面是什么时辰了?” 皇太子道:“已过了酉时。” 天子侧头道:“朕这才没睡了多久,大臣们呢?” “回禀父皇,几位勋臣与王世扬今晚守在西山。几位辅臣宿在隆宗门外侯旨,其余廷臣都在宫里宿直。” 天子稍点了点头。 “父皇,内阁草拟的圣旨已是送来?” 天子微微一笑道:“他们这是怕朕反悔啊……” 天子道:“这些大臣们你若事事顺着他们意思去办,他们就会骑到你的头上来,但不顺着他们的意思,最多也就被骂几句罢了。” “是,父皇。” “你肯定会问,朕为何今日教你要君臣共治,如今又出尔反尔。朕问你一句若你当皇帝,压得住林延潮这几位辅臣吗?” “儿臣,儿臣……” 天子不等太子回答道:“内阁的拟旨在哪?” 皇太子双手奉上,天子勉强起身看过后道:“让田义批了吧。” 皇太子一脸不明所以。 “天子可有恩于人臣,人臣不可有恩于天子,今晚你拿出列朝实录,将刘健,杨廷和,徐阶,高拱,张居正的事好好看看,再好好想一想,就明白朕的话了。” 隆宗门外堂内。 林延潮与沈鲤,朱赓都坐在其中。 阁吏都给三人铺好了床及厚被子,但三人却无一人会在今夜在这里入睡。 期间沈鲤道了一句:“皇长子母妃,在宫外毫无背景,但皇贵妃的父兄都在外朝做官,虽说没有操权,但在朝中总有交游,不可不慎啊。” 林延潮则道:“方才中宫,皇贵妃二人都不在启祥宫,唯独太子与恭妃在内,可见在天子早有安排。” 沈鲤闻言点了点头道:“原来次辅早已洞悉一切,如此沈某就放心了。” 林延潮则道:“是圣明天纵无过于陛下才是。” 当下无话,到了中夜时,三人都喝了一碗参茶,继续强撑下去。 所幸宫里也全无动静。 到了次日清晨,沈鲤与朱赓毕竟都上了年岁,依在桌案上小寐。 至于林延潮则与阁辅印信寸步不离,坐在椅上看着天空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这时叩门声响起,沈鲤,朱赓都是立即睁开眼睛。 林延潮沉声道:“进来。” 但见是秉笔太监陈矩入内进来,三人先看他脸色但见无恙,都是松了一口气。 “皇上昨晚睡了半宿,早起还喝了小半碗粥,具体如何还要等太医诊断。” 沈鲤,朱赓闻言都是露出喜色。 林延潮早有意料地道:“皇上景福无疆,必能逢凶化吉。” 三人沉默一阵,陈矩笑了笑道:“这是圣旨,还请三位辅臣过目。” 林延潮当即捧旨过目,朱赓,沈鲤在旁则小声诵读。 读毕,沈鲤朱赓都是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情来。 林延潮对陈矩道:“臣恭读圣旨,不胜喜悦,昔人主有发一善言灾星退去,况陛下此旨诸弊具除,百废具兴,收尽天下之万善。百姓欢然若更生,天下必从之!” 见林延潮一顶顶高帽送上,沈鲤,朱赓都是微笑。 陈矩走后,林延潮立即对阁吏道:“立即命六科廊抄至各衙门!” 然后林延潮又对陈济川道:“你陪着去一趟,此事不可有半刻耽搁。抄发之后立即将原旨取回内阁。” 沈鲤,朱赓都是佩服,林延潮真可称得上‘深悉天心’啊。 又等了一阵,陈济川从六科廊将原旨取回。 “那么圣旨是否送回阁内封存?” 林延潮转头来道:“不,我等立即去午门朝房。” 而此刻朝房之中,各部院大臣们昨夜是聚在了一处激烈地商量了一个通宵。 诸如天子出殡之仪,太子登基典礼都一一作了计划,甚至连皇太子的《劝进表》也由礼部在草拟了。 众大臣们议论了一夜,仍是精神抖擞,准备继续再打战好几个回合的样子。 将来新君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免不了的,如何在新旧更替的风口浪尖中巍然不动,长保富贵,这几日的表现倒是显得十分关键。 大臣们争了一阵,这时候朝房大门被推开。 一道亮光照了进来,令人倍觉刺眼。 但见林延潮走了进来,众人看林延潮一眼,心知昨日天子弥留时,召林延潮三人入内,这三位辅臣就是将来的顾命大臣。 林延潮目视左右,当即道:“昨夜蒙祖宗社稷庇佑,皇上病情稍缓,此乃邀天之幸。” 众大臣们闻言此刻面面相觑。 林延潮又道:“昨日陛下病情回转之际,已颁下圣旨诏令,该矿税为商税,赋入国用,苏州织造江西烧造具停,镇抚司刑部凡系矿税织造烧造而问罪者皆赦。昔建言国本诸臣,都着复职。行取科道,具着补用。” 林延潮说完,此刻满室皆山呼万岁! 一时之间,大臣们恨不得奔走相告。 林延潮见众人欢欣鼓舞地一幕继续道:“昨夜诸位也忙了一夜了,今日继续值守在此,另外从各衙门调数名二十三十四十岁的身强力强的官员来朝房候命。” 众大臣们虽不知林延潮调年轻后生来朝房里是什么意思,但沈鲤,朱赓都明白林延潮的用意。 众人在朝房里讨论了一阵。 这时有人道:“宫里来人了。” 有官员走到窗边但见果真浩浩荡荡来了一大票太监。 林延潮将诏书纳入大袖之中,此刻诏书已经传抄天下,早就木已成舟,谁也翻不起浪来了。 就算天子要反悔,也要问一问在场官员们答应不答应。 林延潮一手依在太师椅上,容色平静,朝官们皆立于左右,以他马首是瞻。 领头太监走入朝房,连向林延潮磕头,官员们都是虎视眈眈。 却听对方泣道:“林老先生,皇上他老人家……不行了……” 哐当一声响。 不知谁的茶碗失手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天刹时一暗! 山已崩! 宫阙震动! 林延潮率领所有官员当即赶往启祥宫。 到了宫门前,其余官员都留在宫外,林延潮带着十几名重臣进入昨日陛见天子的西暖阁。 但见帷帐之内,天子已奄奄一息。 昨日不见的李太后,王皇后,郑贵妃皆在阁内垂泪,唯独恭妃不在,太子,诸王皆是跪在一旁哭泣,此外还有田义,陈矩等人。 林延潮赶到时,李太后正拭泪道:“皇儿不过四十岁,春秋正盛,为何哀家却白发人送黑发人?” 众人一见林延潮,李太后自没什么好脸色,至于田义即对榻上的天子道:“皇上,林老先生来了。” 林延潮步至天子塌旁。 “皇上……皇上……” 此刻天子嘴唇苍白,侧过头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缓了缓地抬起了手。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令人看起来却似如负千钧一般。 天子对着林延潮,伸手朝皇太子身上点了点。 林延潮会意立即大声道:“臣谨记圣命,太子乃仁德之君,必可治理好这天下,爱护好他的臣民。臣等必忠心辅助,至死不渝。” 天子脸上露出欣然之色,然后又欲抬手,但已是绵弱无力。 林延潮不知天子意指什么,当即将耳贴至天子面前。 但听天子断断续续细声道:“勿……为难……贵妃……” 林延潮闻言微微吃惊,又看向天子。 在此刻天子竟担心的是太子,文臣们秋后算账,故要自己护得郑贵妃周全。 这时候天子已陷入半醒半睡之中,林延潮完全可以佯作不知,但他看了一眼身旁拭泪郑贵妃,以及油尽灯枯的天子,还是大声道:“臣谨遵圣命,让太子好好孝敬慈宁宫,中宫,翊坤宫。” 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李太后,王皇后都是哭泣,郑贵妃闻言更是大恸道:“皇上……皇上……” 最后一刻天子也终于如释重负,缓缓合上眼睛。 林延潮退出暖阁,远远听到李太后哭道:“潞王此生已不能相见,皇儿你又怎能舍哀家而去,你才四十岁啊,你要如此不爱惜身子,远离女色,你要哀家以后怎么活啊!” 林延潮等大臣退出帷帐,与十几位部院大臣们一起守在一旁。 过了片刻突然哭声大作。 众大臣们都是一愣,看向暖阁。 然后在场部院大臣无不流涕,然后一并无声地朝暖阁方向跪拜叩头。 海瑞上治安疏骂嘉靖皇帝后下大狱,一日狱卒给他送来丰盛饭食。海瑞以为是断头饭,二话不说大口吃下。等狱卒告诉他嘉靖皇帝死了,海瑞马上可以放出去被重用后。 海瑞闻言大哭,将吃进去的饭食尽数吐了出来,哭晕过去,整整哭了一夜。 对海瑞这些官员而言,皇帝不单单是一个人而已,他是整个国家的象征,他代表每个人理想中那纯粹的煌煌大明。 现在那个人走了。 不仅是启祥宫内,连宫外立着等候消息的百余朝臣也明白了,院中顿时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 哭声稍歇时,但见田义步出,看着跪了一地的众大臣们言道:“诸位大人,皇上他……驾崩了!” 此刻整个外殿大臣们再度落泪。 “林老先生,你是皇上钦点的顾命大臣,宫里宫外都等着你来拿主意。” 田义搀着林延潮站起身来。林延潮道:“皇上宾天,我等身为臣子都是悲痛不已,但天不可无日,民不可无主。” “眼下当务之急当册立新君,先安定民心,有了新君的旨意,我们才是顺理成章地操办皇上丧事,以尽天下臣民得忠孝之心,还望田公公请出传位诏书当众宣读,奉立新君!” 田义道:“还是次辅考虑周全。” 当下田义率人去找。 司礼监直房距启祥宫很近,哪知田义竟去了许久。 待田义返回时,他一脸沮丧地道:“启禀次辅,传位诏书不见了。” “不见了?” 在场官员都是大惊失色。 兵部尚书宋应昌是带过兵的人,大声喝道:“田义,你不要命了吗?连新君的传位诏书也敢……” 于慎行也是出面道:“田公公,这时候切莫自误啊!” 田义连忙道:“咱家哪有这个胆子,诏书明明在乾清宫中,但……” 众大臣们都很紧张,沈鲤道:“此事必有奸人作祟,必须立即调兵进宫,以保太子万全!” “没有新君诏令,如何调兵进宫?” “可以以先皇名义发一道诏命?” “此乃矫诏!” “事急从权,何况我等都在这里。还请次辅当机立断!” 几位大臣商量开来,林延潮心知调兵进宫是万不得已之举,但若真有人威胁太子,林延潮却不得不如此了。 说话间一名太监入内对田义耳语几句话,田义眼神一亮道:“查出来了,是皇贵妃指使人偷去传位诏书的!” 众大臣闻言是又喜又惊又怒。 喜的是终于有传位诏书下落,惊的是皇贵妃如此大胆,怒的是对方竟视皇位传承如此关键之事于无物。 林延潮心想,自己方在天子面前承诺,不为难郑贵妃,不仅是自己,还要规劝太子不能为难郑贵妃,让下面的官员都不能为难郑贵妃,但眼下哪里知道郑贵妃竟干出这样的蠢事。 ps:最后章篇幅太长,想想还是分两章发。另外万历的遗旨基本是原版照抄历史的。 大结局下篇 紫禁城内,景阳钟连响,澈传禁宫内外。 禁宫内,宫女太监们都是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钟响的地方。 而武英殿,文华殿中书舍人,六科给事中,内阁阁吏他们听闻钟声,立即停下了手中的事,走出殿阁看着内廷方向,来面上皆是震惊的神情。 而长安左右门外,各部寺的官员们都是从金水桥上疾奔而过,直赶往皇极门。 皇极门外。 官员们从三个方向陆续赶来,先是一个人,然后几个人,再接下来一群人,所有人官员皆跪在阙下大哭。 启祥宫内大臣们沉默的可怕,除了暖阁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抽噎声外。殿上大臣们额上几乎都皱成了川字。 这时候沈鲤低声道:“必须请翊坤宫出来商议!” 朱赓则道:“是不是先请教慈宁宫之主张,此毕竟是天子家事,我等身为人臣不好置喙。” 林延潮看了朱赓一眼,李太后与自己不睦,这个时候…… “但是慈宁宫与我等朝臣并不和睦,”沈鲤向林延潮道,“非常之时,当用雷霆手段!” 林延潮沉吟了一番道:“此事不急,先把太子请殿外来。太子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沈鲤,朱赓点了点头。 “慢着,”林延潮又道,“如此请,怕是一时请不动,押郑承恩,郑承宪,郑养性三人到此来。” 于是林延潮转过身对田义耳语了几句,田义点了点头走进暖阁。 没过片刻,但见帷帘一开,众人脸色一变,竟是郑贵妃走了出来。 郑贵妃此刻泪痕未干,目光却扫过大臣们。 太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右手被郑贵妃牢牢攥住,两名近侍一左一右挟持在旁。 面对郑贵妃的积威之下,皇太子此刻犹如鸡子一般发抖。而田义则一脸小心地跟在太子与郑贵妃身旁。 见太子被郑贵妃掌握,众大臣们心底都很愤怒。 林延潮则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万不得已不可硬夺太子。林延潮走上前向郑贵妃行礼道:“臣参见皇贵妃,还请皇贵妃节哀。” 郑贵妃闻言眼眶顿时红了,抽噎得说不出话来。 林延潮继续道:“大行皇帝御极三十年,仁爱广播四海,天下臣民也是哀痛不已,臣亦如此。但大行皇帝临崩寄臣以大事,臣不敢以哀痛而碍大事。” “哦?大事?”郑贵妃道,“你此话什么意思?难道自比武乡侯吗?” 林延潮看了一眼皇太子,这挑拨的意思很显然,皇太子如此不是刘禅,一个臣强主弱的钉子就种下了。 林延潮向皇太子行礼道:“太子殿下之英明仁孝,此为天下所共知,将来执政必为中兴我大明两百年之帝王。” 听了林延潮此言,太子神色一动,但仍不敢抬起头来与林延潮对视。 林延潮道:“臣不敢自比诸葛武侯,但论鞠躬尽瘁,尽忠王命不敢甘于人后。臣受大行皇帝重托,唯有以死报答大行皇帝之托付之事!” 林延潮话说得虽是平缓,但话说得掷地有声,一股决然不可动摇之气,令郑贵妃不敢轻忽。 “贵妃可还记了,方才大行皇帝最后付托给臣二事,一是太子,二是贵妃。眼下当务之急当用遗诏举册立,可传位诏书不知所踪。臣深怕有负于大行皇帝托付之事,实忧心如焚。” “情非得已之际,还请劳动贵妃娘娘派人与臣等一起寻找。如此有一方有二。” 郑贵妃听林延潮之言道:“传位诏书到哪去了,本宫也是不知,派人去找也不是不可。不过有一事……陛下……陛下当年曾允本宫后位,后宫皆有听闻,因陛下病重未能下旨。至于陛下病重之时,也许本宫为太后,将来可与陛下葬在一处,此事太子也有听见。” 一旁太子连忙点头道:“林先生,确有此事。” 郑贵妃看了太子一眼,声音加重三分道:“既是林先生蒙先帝顾命之托,要太子孝顺本宫,那么本宫要太后名位并不为过。只要林先生办妥此事,那么太子嗣位也就顺理成章。” 林延潮双眼一眯,自己与郑贵妃可谓拿对方筹码来要挟对方。 林延潮道:“回禀皇贵妃,臣考累朝典礼,凡配为皇后者,乃敌体之经,而以妃晋后者,则为母凭子贵之义。” “昔汉孝文宠幸慎夫人,慎夫人每与皇后同坐,被后世史家指为衽席无辨。而本朝祖宗以来,岂无抱衾之爱,而终至衽席之嫌,此为礼法所不载。” “以往大行皇帝念贵妃之劳,不在无名之位号。臣体大行皇帝之志,亦不在非分之尊崇。若义所不可,则遵命非孝,遵礼为孝,臣恳请太子,皇贵妃体察。” 郑贵妃听得一头雾水,但一旁大臣们都是纷纷点头,林延潮这一番话引经据典说得实在是好。 “本宫不争这些大道理,林先生,本宫今日要你一句准话!” 林延潮闻言看了郑贵妃一眼,拂袖转身。 他走到大臣中间道:“孙督公与骆指挥方才不是有事要禀,请进殿来吧。” 不久东厂提督孙暹,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一起走进了殿内。 东厂提督孙暹,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进殿之后对皇太子行礼参见,而对一旁郑贵妃的则当作空气。郑贵妃见这一幕不由暗怒,凤目圆睁。 孙暹道:“启禀太子殿下,臣方才听次辅所言传位诏书被贼人窃去之事,立即派骆思恭率厂卫追查,后发现有一名宫人潜离宫中,并藏入左都督郑承宪府中。此事涉关皇贵妃,臣不敢擅自做主,于是派厂卫包围了郑府,严加看管,特来禀告太子。现在郑承宪,郑承恩,郑养性已在殿下看管起来。” 郑贵妃气得浑身发抖,他怒视孙暹,不意对方这么快就转投太子了,这也代表锦衣卫和东厂都支持了太子。 太子点点头,惊惧之色少了几分,温言道:“两位卿家的忠心,孤知道了。” 孙暹,骆思恭闻言大喜,新君即位,他们正愁着如何表忠心呢,若非林延潮牵线搭桥,他们岂有这保驾之功,一辈子荣华富贵到手了,简直如同白来的一样。 二人叩头道:“臣誓死报效太子殿下,至于下面具体如何处置,还请太子殿下示下。” 但见郑贵妃凤目圆睁。 林延潮上前一步道:“皇贵妃的三位家人就在殿下安然无恙,请皇贵妃不妨站到殿前一看。” 郑贵妃走至殿前,但见她的家人都被官员们索拿在旁殿外。 而殿下郑承恩,郑承宪,郑养性三人都被方从哲,孙承宗他们轮流威逼恐吓过多次了,此刻眼见郑贵妃出现在殿门前,郑承恩垂头在旁,而郑承宪,郑养性见了郑贵妃则忙呼道:“姐姐(姑姑)救我!” “你!好手段!” 郑贵妃转过头来怒视林延潮。 林延潮正色道:“太子殿下虽未登基,但也是嗣皇帝。我大明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岂容他人胁迫,还请皇贵妃速速寻出传位诏书下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臣可以保证满朝文武无人会追究此事,否则臣定要参与此事之人追悔莫及!” 皇太子也是连忙道:“皇贵妃娘娘,这立太后之事,孤登基之后定会与文臣们商量,到时拿出一个妥当的法子。” 郑贵妃脸色一变:“到时……要本宫等到猴年马月……” 就在这时候,王恭妃从暖阁里冲出,来到郑贵妃连连叩头道:“贵妃娘娘,奴婢给你磕头了,求你不要为难洛儿,不要为难洛儿。” “奴婢不要什么尊位,只求你让我们母子二人团聚,平平安安渡过余生。” 太子见此大恸道:“母妃,母妃。” 郑贵妃看了皇太子一眼,又看王恭妃一眼,当年自己宠冠后宫,皇太子,王恭妃二人都要看己脸色,仰自己鼻息,自己高兴他们母子才高兴,自己不高兴,他们母子也不高兴。 即便东宫建储,自己仍恩宠不减,而今天子刚西去,太子已乘龙上天,林延潮等众大臣则一副保定他的样子。 看到太子就此翻身,那个贱人……就要母凭子贵。她不过是一个宫女出身,自己哪点不如,要屈居于她之下。 王恭妃不住朝郑贵妃磕头,砰砰作响。 郑贵妃铁石心肠可以不为所动,但在场大臣们都露出不忍之色。郑贵妃也已知大势已去,命宫人放下皇太子。 皇太子扑在地上,搀扶起满头是血的王恭妃。母子对视片刻,然后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于慎行,宋应昌等大臣立即上前护住皇太子,王恭妃。 “大胆至极,方才竟敢挟持太子,窃走诏书!咱家绝不与你善罢甘休。”见事态明了,第一个跳出来反戈一击的竟是司礼监太监田义。田义丢失传位诏书,可谓大罪,眼下必须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不错,此事不能善罢甘休。”朱赓见事情平定也是站出来言道。 郑贵妃气得身子发颤,道:“先帝在时,有谁敢对本宫有半分不敬,眼下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就如此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沈鲤上前道:“启禀皇贵妃,大行皇帝之遗命,臣等自是遵循。但是群臣已是激怒,若是再无传位诏书下落,恐怕殿上无人可再保皇贵妃及家人无恙啊。” 朱赓与沈鲤二人一软一硬配合得相得益彰。 郑贵妃长叹一声不住垂泪,这时候殿内一人已是奔出看见郑贵妃如此怒道:“母妃何人欺负你?” “皇儿。”郑贵妃揉着福王大哭。 林延潮仔细看去,无论从面貌身材福王都比太子更似天子,难怪天子更宠爱他。 沈鲤站出来大声道:“启禀殿下,无论敢欺负皇贵妃,但传位诏书不见,皇贵妃难辞其咎!” 福王大怒,但郑贵妃却将他拉至身后。 “林先生,本宫眼下只求你一件事,先帝丧期之后,请你让本宫随福王就藩了此余生如何?” 郑贵妃可怜巴巴地眼望向林延潮。 林延潮想都不想到:“回禀贵妃娘娘,随子就藩,本朝没有这个先例。” “连这也答允不了本宫吗?先帝在时是如何对你交待的?”郑贵妃问道。 林延潮看了一眼正与王恭妃抱头哭泣的太子。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王恭妃被郑贵妃幽禁在宫中一直不能见太子,一直到了快临死前,群臣上奏,天子方允母子二人见一面。 当时王恭妃太子母子二人本有无数话要说,但苦于郑贵妃的人在旁监视,王恭妃只能道了一句‘儿大如此,夫复何憾’。于是二人默默泪流不言一句,直到王恭妃咽气。 这个时空王恭妃算是如愿所偿了,但郑贵妃却麻烦了,就凭对方这一系列操作,林延潮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很厚道了。 林延潮道:“臣只答允陛下让太子孝敬皇贵妃,此孝在于合乎于礼法,不和礼法之事,恕难从命。” 郑贵妃道:“也罢,还请林先生答允,本宫百年之后,与先帝同葬于九泉之下,这总能答允吧。” “这……”林延潮面露难色。 郑贵妃道:“林先生,难道要本宫跪下来求你吗?” 林延潮看了一眼太子,然后道:“臣就将此事代为转奏,至于办不办得成,臣不敢担保,臣只能答允到这里,若是贵妃娘娘不信也办法。” 郑贵妃闻言露出感激之色道:“本宫当然信。先生寒微时尚肯替张文忠恢复名位,又何况如今。千金万金都不如先生一诺,先帝任先生为顾命之臣,是不会看错人的。” 这彩虹屁拍得倒是挺舒服的。 林延潮淡淡道:“还请皇贵妃先将传位诏书下落告之给臣,否则余事免提。” 说完郑贵妃朝一旁宫人点了点头。 不久一个黄布包裹的匣子取出,郑贵妃双手捧着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不由大喜,就在二人交接时,但听郑贵妃悄声道了一句:“先帝留了一道密诏给太子,是关于先生的。” 林延潮闻言面上倒是波澜不惊地样子,淡淡地道:“臣谢过皇贵妃。” 在众人目光下,林延潮走到大臣之间打开黄布包裹的匣子,众官员们取出诏书看了一遍,验证无误后,都是露出笑容。 林延潮向太子道:“启禀太子,恭妃娘娘,传位诏书已取到,请殿下至文华门前宣读诏书,接受百官朝拜!” 太子闻言对王恭妃仍甚是依恋,犹在抽噎。 林延潮见此正色规劝道:“殿下需有人君之度,母子之情放在日后再叙,请陛下移驾文华门。” 沈鲤,朱赓等殿内众大臣也是道:“臣请殿下移驾文华门。” 太子定了定神,站起身来道:“多谢先生提点,孤晓得。” 一旁王恭妃拉着太子的袖子泣道:“吾儿登基为天子,死也瞑目了。” 林延潮道:“敢问恭妃娘娘可有信得过的宫人?” “有几个,都是跟随多年的老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可以交代秉笔太监陈矩陈公公安排。” 田义脸色一变,默默退至一旁。 林延潮又道:“眼下新君册立,娘娘再居别宫已是不合适,不知要移居何宫?” 王恭妃犹豫道:“这……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什么想法,还请林先生拿主意吧!” 林延潮见此道:“慈安宫是原先仁圣皇太后所居,万历二十四年仁圣皇太后病故,慈安宫就空了下来。臣请娘娘移居慈安宫,不知殿下,娘娘意下如何?” 太子大喜道:“孤没有意见,一切请林先生安排。” 王恭妃看了暖阁一眼道:“林先生是先帝所托的顾命大臣,就一切听林先生的意思。” 林延潮对田义道:“那么还请田公公派人打扫,选派干练的宫人侍候吧!” 田义连忙道:“是。” 当下太子在林延潮等众臣的簇拥下走出启祥宫。 方出大门,正在宫门外焦急等候的文官们,一见到太子走出宫门,皆是拥了上来。 “太子殿下!” “老臣见过太子!” “臣叩请太子金安!” 太子见此场景差点失措,待他镇定下来,但不知说什么。 而林延潮在旁大声道:“殿下潜德久彰,海内属望,群臣们都盼着殿下早日登基临朝,君临天下!” 太子面色涨红,不过知道此刻需推辞一番。 但没等太子有出声的机会,林延潮即高呼:“臣林延潮叩见万岁!” 随即孙承宗,方从哲,叶向高皆是呼此拜倒。 左右大臣见此亦是振声大呼:“臣叩见万岁!” 群臣以太子为中心拜伏在地,太子不容多想已是黄袍加身。殿内王恭妃扶门望此一幕,有等苦尽甘来的欣慰,至于郑贵妃则转过身去幽幽一叹,在福王搀扶下缓缓走进宫中。 太子在群臣簇拥之下,坐上驾辇前往文华门。 太子驾辇刚出了隆宗门,而在外聚集的大臣们早都是听见禁宫里的万岁之声,一并赶到此处。 林延潮暗中吩咐辇驾放慢速度。 辇驾放缓,太子端坐其上,双手按膝目视远方,自有一等君王气度。 而他所经之处,官员们无不拜在宫道左右,口称万岁。天子刚去,新君登位,百官都怀着一等哀伤而又憧憬的情愫。 林延潮等大臣们则步行跟随在驾辇之后。 宫外其余官员闻之,皆是托起官袍扶着角带快步朝此赶来,沿途跪拜叩见太子后加入队伍。但见驾辇之后的大臣越聚越多,一路浩浩荡荡地前往文华门前。 驾辇终于抵至文华门,太子拾阶登台,林延潮等阁部大臣皆侧立左右。 但见礼部尚书于慎行当众宣读天子遗诏。 群臣再度朝拜。 “朕以冲龄缵承大统,君临海内三十载于兹,夫复何憾!念朕嗣服之初,兢兢化理,期无负先帝付托,比缘多病,静挕有年,郊庙弗躬,朝讲希御,封章多滞寮采半空加以矿税烦兴,征调四出,民生日蹙,夙夜思维,不胜追悔,方图改辙,嘉与天下维新,而遘疾弥留,殆不可起…… 盖愆补过允赖后人,皇太子聪明仁孝睿德夙成,宜嗣皇帝位,尚其修身勤政亲贤纳谏,以永鸿图…… 林延潮听此不由唏嘘,而台阶下不少大臣们亦开始哽咽有声。 ……建言废弃及矿税诖误诸臣酌量起用,榷税改为国税,并新增织造烧造等项,悉皆停止。各衙门见监人犯俱送法司查审,应释放者释放…… ……丧礼遵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亲王藩屏为重,勿得擅离本国。各处摠督镇巡三司官地方攸系,不许擅去职守,闻丧之日,止于本处哭临三日,进香差官代行。卫所府州县官员并免进香,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于慎行念毕后,群臣一并高呼请太子早登大位。 太子却道:“孤哀痛之际,无暇思此。” 于慎行当即拿出早已起草好的劝进诏书再劝。 太子仍道:“众爱卿忧国忧民,孤已知道了,但孤此刻方寸大乱,岂可思此。” 当即林延潮又率领群臣再度劝进。 经过三辞三让之后,太子在万般为难之际终于勉强答允,群臣无不大喜。 众臣议定登基大典日期,其实也是昨晚早就商量好的。 就在十日之后。 虽说时间有些仓促,但也是怕夜长梦多。如此局面得以过度,权位顺利交接。 两个月以后,新君已御大宝一个月有余。 万历皇帝尊庙号神宗,改元定年号为泰昌。 而邹元标,赵南星等当初因建言争国本而被罢黜的两百多名官员,尽数诏还并给予官复原职。 诏起旧臣中名列第一人的当然是前首辅王家屏。 王家屏知林延潮位尊不忘旧友,但他此时已年老多病。王家屏上疏推辞后,次年病逝于山阴老家。 除了王家屏,也有不少人上疏感激新君,但表示当初上疏不过是仗义执言,秉持公心而已,回朝为官倒是不必了。 众官员之中,唯独顾宪成未得起复的诏书。顾宪成闻之大笑,对着学生们言:“林侯官忌吾也!” 顾宪成余生于东林书院讲学著书立作,没有出书院一步,泰昌十一年时病故于家中,朝廷追赠其为太常寺卿,被后人尊为东林先生。 除非复官之外,泰昌皇帝还派中使存问申时行,王锡爵,赵志皋等在家致仕大臣,感谢他们在争国本时的维护,并给赏赐。 王皇后,王恭妃皆被尊为皇太后,太子妃郭氏册立为皇后,原先极为得宠的选侍李氏,因与郑贵妃关系密切。泰昌皇帝登基之后,也是将她疏远。 至于其他选侍也是封妃晋嫔,不一一列举。 泰昌皇帝登基后,官场上也有所变动。 吏部尚书李戴,兵部尚书宋应昌上疏告病乞归,不少大臣陆续致仕,年富力强的官员补上。 泰昌皇帝另下令大赦天下,同时罢去矿税,至于织造烧造尽数废去,同时恢复经筵日讲早朝郊祀告庙,几乎每日都要接见辅弼重臣,当面商量国事。 百官无不盛赞治国之勤勉,整个国家呈现出一等欣欣向荣的样子来。 然而这时黄河沿州县来报,黄河水清。 黄河水清则圣人出,要换了以往肯定是赞扬新君的祥瑞,但经沿河官员多年详查,采集数据,早已明白黄河水清多半出大旱。 故而大臣们不是歌功颂词,而是实事求是地商讨如何赈济安民备荒。 初春时节。 乾清宫旁的两根老树也发了新枝嫩叶,火者宫女正勤快卖力地拂拭着础柱,以求在新主人那留下个好印象。 两扇厚实的朱漆铜钉大门被推开,一顶步辇在宫门前停下。 左右的宫人见此连忙停下,躬身恭立在一旁。 林延潮下了轿子,但见他着大红蟒衣,腰佩玉带走上台阶。这位列一品,披蟒腰玉,是多少人一辈子的追求。 林延潮走进了乾清门。 乾清宫管事牌子王安立即迎了上来道:“见过林老先生,皇上正在批阅奏章,吩咐林先生一到,就请入宫中。” 林延潮叹道:“皇上如此勤政为民,真是天下之幸。” 王安笑了笑,一副知无不言的样子:“田义已向陛下请辞,去南京为太祖守陵。” 林延潮闻言道:“如此啊,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王安笑了笑道:“当初传位诏书之事出了差池,换了是谁也不安其位。这田义一走,孙公公就要提拔为掌印,而干爹则将提督东厂。田义真是何其昏聩啊。” 林延潮看了王安一眼笑了笑。 王安又道:“听闻建极殿大学士赵老先生病重,皇上派地方官存问,答说就在这几日,赵老先生后,老先生即可名正言顺升为首辅,咱家先在此恭贺。” 林延潮闻言驻足,片刻后摇了摇头。 乾清宫内,新君正如王安所言,在御案后批阅奏章。 这两个月来,新君只是听政见习,大小之事皆由林延潮一人决断。不过新君变化依然很大,不再如以往处处谨慎小心,看人脸色般,有些君临天下样子。 “林先生来了,朕等候已久,赐座!”新君满脸笑容。 “臣谢过陛下。不知陛下有何事咨臣?”林延潮坐在御案旁的连椅上。 新君道:“之前矿税,织造,烧造令四方不安,百姓不宁,朕登基之后立即废除,欲使国家有所转机,但不料今年又来了大旱,难道是……难道是朕德薄?” 林延潮则道:“陛下无需菲薄,治后有乱,乱后有治,安中有危,危中有安,若是官员奏章里四方无事,人人报喜不报忧,如此才是陛下要担心的。” 新君又道:“朕践统之初,求治言于百官。却听大臣中议论不一,有的上疏言国家百废待兴,应革故鼎新,破世之陈习,有的上疏则言,革新不如故旧,蹈袭祖宗家法亦无不可,勿听群论而施政。” “也有人道先帝治天下太猛,今当以治宽,也有人言太宽,今当以猛纠之,朕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听取,还请先生教朕。” 林延潮微微笑道:“革新不离宗,继承不泥古,只有一道何来两道?至于治国在于审时度势,不审势则宽严皆误。” “今陛下亲政之初,无需多想,置亮弼之辅,召敢言之臣,求方正之士,绝嬖幸之门,以用贤臣贬小人为治国之道。” “先生……你……”新君吃了一惊。 林延潮微微欠身道:“臣今日求见陛下,是为辞官而来!” 宫殿外阳光明媚,天朗气清,御苑中百花争春,绿意盎然。 这正是一个好时节。 殿内天子看着林延潮道:“先生是先帝托付的顾命大臣,朕这才登基不久,还需先生多多辅佐,先生何言在这时离朕而去,难道是朕哪里作得不对?若是如此,朕给先生赔不是了。” 林延潮道:“非陛下,是臣也。臣身非负图之托,德乏万夫之望。居揆地至今,实是愧受先帝顾命之任。”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看了一眼殿外的悠悠白云,笑道:“事事劳心非臣之愿,但求竹杖芒鞋,与闲云野鹤,烟霞水石为伴。臣恳请陛下俯允!” 新君听到这里,有些作恼道:“先生历相两朝,自入阁以来,竭心匡辅,内以政理修明,外有四夷臣服,挽狂澜于即倒之时,定邦本于危难之际。先生之功,朝廷自有崇报之典,岂可轻言求退,如此致朕于何地?” “朕已决定加先生为少师坚太子太师,进建极殿大学士。至于先生辞官所请,朕断然不允,不必再言。” 林延潮道:“陛下……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然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此乃臣想到第一次见张文忠公时所言……” 新君一听不由正色。 “……当时臣刚为官,不过是一名词臣,而张文忠公已当国数载,正于思进思退之际,但臣去见张文忠公,当朝诸公暗中叮嘱臣无论如何要挽留张文忠公。” “那么当时先生是如何劝的?”新君问道。 林延潮道:“臣当然……当然是先从于众意挽留了一阵,哪知张文忠公却要臣说真话。臣就道了实话,劝张文忠公学萧何激流勇退。” 新君听到这里自是知道,若张居正听了林延潮的话,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张文忠公虽未如萧何,但先生已远胜于曹参,还请先生继续辅朕。” 新君言语之间,挽留之意甚诚。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此是臣当年劝张文忠公之言,此言听似好行,却难行也。然张文忠公慨然以天下为己任,虽言不可行,却行之。如今天下皆以为臣复张文忠公名位,乃效其揽权临下,然臣之意不过让世人明白工于谋国拙于谋身亦可克终。” 殿上檀香氤氲,君臣相对而坐。 穿堂风吹来,殿上铺开的书卷,随风翻动了数页。 陈矩本欲上殿奏事,但见天子与林延潮气氛凝重,不得不退在一旁。 “昔汉文帝集书囊为殿帷,以俭朴为务国之本,从此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今臣辞官非为谋身,而为前轨隆万二朝,后立法度以垂范百世,立心立命臣能行之,后人何不能行之?陛下可为尧舜之主,臣何不能为尧舜之臣?” 新君闻言露出感动之色道:“张文忠为,先生不为,这就是你们读书人所言的絜矩之道吧!” 顿了顿新君问道:“但是先生当国,天下安之,先生去位,这叫朕以后怎么办才好?不知还有何人可替朕判断山河?” 林延潮道:“三辅沈鲤自为辅臣来,决断机务,处分下僚,全无半点疑难推诿之色,沈鲤,可继之!朱赓为官醇谨,可以辅之!” 新君想了又想,然后又道:“那沈卿,朱卿之后呢?” 林延潮道:“礼部尚书于慎行,可继之,亦可辅之。” “于公之后呢?” “太子宾客孙承宗。” 新君又欲再问,林延潮失笑道:“自古仁德之君,皆得人鼎盛,异才**,陛下之仁德,纵汉文宋仁,亦不能比之,何愁无人相辅?” 说到这里,林延潮话锋一转。 “而臣本闾巷韦布之士,非匡扶经世之才,当国以来日夕兢兢,唯恐救过之不给。今荷先帝托顾之重,误蒙圣主倚任之专,实再难堪大任,故辞官归里,以耕读自聊余生。请陛下遵循先帝遗诏,遵循制度,重用读书人……” 说到这里林延潮从袖子取出一奏疏道:“今臣将辞陛下而去,唯独一事放心不下。此疏内详载矿税如何改商税之法,此事吾与当朝诸公商量已久,大体已是妥当,但实行下去一定会有诸多争议,但不可因反对罢手。此是先帝所遗陛下之恩德。” 新君闻言将疏看了一遍,但见信中详载,一条条如何实施,下面官员如何如何反应,其中利害关系也是与天子一一剖析明白。 虽然只是说从矿税改为商税,但方方面面却牵涉到治国安邦的种种策略,以及整个国家的经济民生都写在这几万字的奏疏上。 新君看到这里不得不佩服林延潮的治国之才,同时他也没告诉他将来整个国家应当如何按照他的规划走,而是给了他一个建议,用不用在你。 “先生字字呕心沥血,朕受之,”新君合上奏疏道:“来人,召沈鲤,朱赓,于慎行,孙承宗来见!” 顿了顿新君道:“云龙会合,千古稀见,先生乃朕之子房,伯温也,岂可离之!但今日先生去意已决,朕知强留不住,不如从先生之愿,回乡歇息些时日,二三年后再回朝主政!” 林延潮如释重负:“陛下皇恩,臣此生也报答不尽,还望陛下以百姓为重,以社稷为重,以裕民智民为政本。臣告退了!” 新君匆忙起身道:“先生留步。非先生,朕焉能得太子位,焉能登大宝?朕如何谢也不足以报答先生之恩,恳请让朕稍稍报答。封侯列爵,朕无不允也。” 林延潮闻言想了想道:“陛下的恩典,臣本不该辞,但临别之际,不敢有些许余帛赢财,以负先帝知人之明。臣在老家有产业不仅能自足,还有余饶。臣之子孙自有子孙之福,也不用加官加爵。” “陛下若定要赏赐,请给臣身后一个良谥足矣。” 新君忍住泪道:“先生慢走。” 林延潮离去后,新君默然许久。 半响后他问陈矩道:“陈伴伴,你说林先生为何不要朕之赏赐?” 陈矩悄悄拭泪道:“回禀陛下,臣……不知。” 新君道:“还请陈伴伴知无不言。” 陈矩道:“回禀陛下,老臣愚钝,想来想去也唯有以为功高者不赏。” 新君点点头道:“先帝宾天前一夜,让朕读刘健,杨廷和,徐阶,高拱,张居正之事,朕当时不解。” “后来先帝又让朕读汉书霍光传,其中有一段‘宣帝始立谒见高庙,与大将军霍光同乘。宣帝忌惮霍光,但觉如芒刺在背。” “到了这里,朕才明白先帝的意思,然后先帝将手书遗诏赐朕,让朕坐稳皇位后再拿出来。当时先帝虽不说,但朕知道其诏对付林先生的,然而先帝还是料不到……” 陈矩吃了一惊,他不料天子还有这一手。他可记得,当年天子有一次犯很大的错事。李太后罚天子于宫中,还拿了一本霍光传让天子看。结果天子吓得不行,立即向太后认错,还下了罪己诏。 新君负手踱步道:“陈伴伴,你去奉先庙将先帝的遗诏取来,然后烧去。” “烧了?”陈矩疑问。 “是啊,用不着了。” 乾清门大开。 林延潮整了整衣袍,从容走下台阶。 斜斜望去但见整个禁城巍巍宫殿落在他的身后缓缓升起,远远升出的庙檐上数行燕子列此歇息,随时振翅欲飞。 林延潮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觉胸襟开张,五年来一力担之的重负也是随之卸下。 但见门下沈鲤,朱赓,于慎行,孙承宗已至,他们见林延潮从宫里步出,都知已是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感触最多的却不是沈鲤。 “次辅!”四人一并躬身行礼,等候林延潮吩咐。 林延潮则笑道:“进去吧,莫让皇上久候。” 说完林延潮向四人郑重一揖,四人亦是还之。 然后林延潮走下台阶与几人擦身而过。 四人皆转身回顾。 林延潮坐轿返回府中。 但见昔日门庭若市的宰相府邸,今日却显得有几分冷清。 上元节时百官朝贺的一幕,仿佛还在昨日,但眼下却是门庭冷落。 府上仿佛一下子从极热闹到了极清净。 林延潮先到屋子里见了林浅浅,但见她已将屋子大大小小都收拾妥当。林器,林双也在一旁齐喊爹爹。 林延潮手抚子女,林浅浅亦迎上去道:“相公,你辞官回来了?皇上恩准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准了。” 林浅浅喜道:“甚好。如此总算卸下一桩大事,我们可以回家了。” 林器,林双都笑着跳起来。 林延潮笑道:“别家的夫人都是生怕相公不出息不上进,你怎么还巴不得我辞官,这可是宰相啊?以后你就不是宰相夫人了。” 林浅浅抿嘴一笑,然后道:“还说是宰相呢?当年你知归德三年,为朝廷勤勤恳恳的办差,至少落了个万民伞,林公堤。可为宰相五年,今日什么都散去了,还落了不少埋怨,越想越亏,我怎么不巴不得你走呢?” 林延潮闻言抚须大笑:“夫人啊夫人。” 夫妻执手对视,林延潮仔细看去但见浅浅已不复朱颜,眉间眼角也有细微的皱纹。而自己也上了年岁。 “悔教夫婿觅封侯,以后咱们过自己的小日子。”林浅浅轻声道。 林延潮点了点头。 林延潮也不换下官袍徐徐行来,绕着府里走了一圈。 林延潮走了一阵坐在石上一边歇息,一边对陈济川道:“这宅子扩了以后,我还没走过,未料到扩如此之多,还添了那么多花木,早知该多逛逛才是。” “这一池子锦鲤乃我所爱,你替我好好照料,而留京的仆从也不要轻易辞退,毕竟都跟随了我多年。” “至于府里带不走的器物都作贱价卖了,剩下的钱财要清点好,至于雇的车马也不必太好……二十二年前我一身孑然抵京,今也两袖清风还乡,免给他人闲话短长。张文忠当年就是这点没办好,落人口舌。” 说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冷笑道:“眼下有了银票,官员们大包小包倒是少了。但我这空车回乡之举,在那些言官眼底必成了沽名钓誉。” “但这几年吾得罪人也真不少,由得他们骂去。” 林延潮又起身,来到了园里一角,但见前面跪了一群人。 但见领头是一位中年人,对方叩头道:“叩见相爷。” 林延潮道:“陈班主,这是何事?” 那中年男子道:“回禀相爷,府东府西的戏班子知老爷已是辞官返乡之事。我等只会唱戏,除此之外别无生计,还请相爷带着我等回乡,赏一口饭吃,小人全家上下感激不尽。” 众人都是附和,一群人在那哭哭啼啼。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辞官后就那些俸禄,怎能养得起你们一班人。就算有些余钱,我还真能养你们一辈子不成,自谋出路吧,有一技压身,到哪里也不愁衣食。起来吧!” “相爷!”一群人犹自不舍。 林延潮转身离去。 林延潮回到屋子,但见林浅浅收拾妥当。 林延潮又对陈济川道:“府里剩余的钱财就交给会馆打理,另外这府邸即已卖给可远,让他好生打理,将来再由稚绳接手就是。稚绳为官清贫,钱一时凑不齐也没什么,先赊着。” 说到这里,林延潮回首看着府邸,辞官前虽有准备,却没料到眼前此景如此萧瑟。 “老爷,我在于大宗伯那再干几年,然后回乡伺候你。”陈济川对林延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 林延潮手指着府中一切,对陈济川道:“片刻之前我还是言盈天下的宰辅,现在已是一名平民百姓。人生境遇即是如此。其中的落差如此之大,故有人放不下,也有人能放下了。” “但天下终没有不散的筵席,早晚还是要放下的。” 林延潮驻足再三,还是回屋更衣换上一身常服。 不久旨意到了,御准林延潮辞官还乡。 来宣旨的不是旁人,正是昔日门生孙承宗。 宣旨过后,孙承宗泪下沾襟言道:“恩师。” 林延潮手抚其背道:“吾今日能卸得下这一身功名利禄,你该贺我才是。” 孙承宗道:“方才御前商议,学生将改作吏部右侍郎,至于于大宗伯则以东阁大学士入阁,如今就等廷推命下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你跳过礼部直升吏部,足见你简在帝心。不过我已辞官,这些朝堂上的事,以后不必再禀我了。” 孙承宗疑道:“当初恩师言新君登基之时,就恩师身退之时,学生当时不知其意,直到今日方才明白。但好容易才有了今日,恩师真甘心退得?” “不然呢?”林延潮淡然一笑道,“我此刻要动身了,否则门生故吏就要闻讯而来堵门,到时候多有麻烦。多亏陛下有心让你来宣旨,也算全了你我师生之情。” 孙承宗长叹道:“恩师,事功已为朝堂显学,如今新政初起,朝廷又是百废待兴,你留下了这么大一个摊子留给学生。可是学生才疏学浅,实不知将来如何走?” 此刻陈济川已是门边来催,林延潮见此道:“我知你定有此问,其实答与不答都是一样。这天下事皆人心事,你言事功之学是显学,但这并非好事,矫枉太过易有过正之弊,难有度势之明。” “惊天动地事功必是如履薄冰踏过,不以小智小慧牢笼百姓,而施以忠孝大义治理国家,此二者皆你之长,而吾忖己未能有之。皇上是如汉文宋仁的仁君,你乃潜邸之师,器重十倍于吾,故你不必似我束手束脚,大可放手为之。至于我留下的学说及徒子徒孙们,他日皆是你之臂助。” “你大权在握时,切不可滥加朝廷恩典,不以众人之是非为是非,但又要顺应人心,顺应天下大势而为之。将来国家何去何从?不在于皇上,不在于你我,也不在于崇信诗书的读书人,而在于老百姓的柴米油盐,一日三餐!” 孙承宗哽咽道:“恩师的话,学生记在心底了,将来必萧规而曹随。” 林延潮看着孙承宗失笑道:“吾不是萧何,你也莫当曹参,若是可以,各将姓名书于青史,独列一章,聊资四座之欢!吾向不惧人言,却独惧后人史笔,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罢林延潮不由抚须大笑,孙承宗胸中万千言语却不知道作哪一句。 这时陈济川端来一壶酒两个酒杯。 林延潮点点头道:“临别之际,岂能无酒,还是你心细。” 但见孙承宗举盏道:“学生敬以此酒,以慰恩师风尘。” 孙承宗说完饮毕。 林延潮举杯一饮而尽,胸中豪气顿生道:“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倾尽江海中,赠饮天下人!” 说完林延潮将一壶残酒尽倒入池中,然后与孙承宗道:“稚绳,你看此池外通沟渠,再由沟渠通至小河,再由小河流至大江,最后归入东海。” “吾字宗海,亦如是也!” 林延潮与家人乘车驾从林府离开京师。 如他之前在新君面前所言,车马不过五六辆,仆从不过十数人,除随身之物外,不取分毫。 没有往日的铁骑开到,没有随从们前呼后拥,没有浩浩荡荡的仪仗,林延潮于车目睹京师繁华,想起二十二年宦途,好似过眼云烟般在眼前掠过。 一日之内,从高位退下成为平民百姓,还未好好的细想。 挑起车帘,正路经京师最繁华的棋盘街。 街道两边都是摊贩列道,喧哗吵闹之声入耳。 有人竖着炉子正烤着番薯苞谷卖,摊子附近老百姓手托刚出炉的番薯,急不可待地边剥着皮边吃。 卖烤番薯旁的报摊里正挤着不少人,但见穿着长衫的,穿着丝绸的,还有穿着短衫的贩夫走卒之辈。 货栈里商贾们正拿着交割货物,朝鲜的红参,倭刀倭器等琳琅满目陈于柜台之上。商贾们兜里一大把万历银钱,拿起来时叮咚有声。 市井街巷里充满着世俗的铜臭味,但又带着勃勃生机。 一座四轮马车驰来,林延潮来不及细看已擦身而过,但见上面似写有学功二字。 远远的一群从义学里退堂的蒙童们,正整齐划一地躬身向夫子行礼。 林延潮的目光掠过这一切,突想起了当年读书时,蒙师林诚义不苟言笑地检查自己功课。 义学更高处,那雄伟的紫禁城更是渐渐远去。 林延潮又想起,大魁天下时,金殿上君臣于百官前三问三答。 上天下为公疏时,自己于陛前据理力争。 最后到了启祥宫,天子弥留之际,将天下太子托己的场景。 如今一切都过去! “先帝……”林延潮言此举袖拭泪,寻又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怎么不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马车行至城门。 夕阳落山,此刻城门皆是要出城的百姓。 步行出城的百姓排列作一队,马车亦是排列成一队。 守门官依次排查。 出城之时,又有突变。 但见上百名士子朝城门赶来,争相挤入城门。 城门官上前喝住道:“你们作什么?” 为首士子拱手道:“吾乃国子监监生,听闻林相公辞官归里,我等皆出城追他。还请通融一二!” 城门管将信将疑,懒洋洋地道:“林相公要辞官?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说。” 士子正色道:“听闻有恩旨,免了百官相送,官员们闻讯去他府邸拦驾时,早已是走了。我等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岂会骗你不成?” “林相公既执意要走,你们拦又有何用?” 那士子大声道:“大政未举,中兴未竟,却避位归乡,岂非……岂非……无论拦与拦不住,我等总要为天下尽些绵薄之力。敢问可见林相公车驾出门?” “京城大大小小那么多门,林相公未必走这里。我看你们别白费功夫了。” “总要试一试。”那士子咬着牙道。 当下士子们分作两拨,一拨出城门追去,一拨则守在城门口盘查车马。 林延潮见此不由摇了摇头。 此刻前后都有车马堵住,林延潮可谓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于是林延潮先让林浅浅及子女移至后车再说。 又过了一会,马车到了城门前,但见车帘被一掀,一名士人探头进来朝车内,见对方是生面孔,林延潮顿时放下来心来。 对方看车内简陋的车饰,车内人不过四十岁的长须中年男子,相貌平平无奇,哪里似权倾天下的当朝宰相。 对方不由失望,仍不死心地对双膝盘坐的林延潮问道:“敢问尊驾可是林相公?” 林延潮微微笑道:“哪来林相公,只是读书人。” …… 林延潮,字宗海,侯官人。父定,县学诸生,遇倭乱故。延潮家贫力学,过目成诵,然常恃才骄人,后受业于濂浦林烃三年,习文磨练心性,方成伟器。 万历四年,举乡试第一。座师王世贞得其文顾左右,三十年后天下皆从其子,而不知我也。延潮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虽年少,却郁然有文宗之望。 八年,会试、殿试又皆第一,时延潮十九龄。开国两百载,三试第一者,不过二人,连中三元者,延潮一人而已。人云,我朝开国以来,文盛气象无如今者,此果文脉天运乎? 除修撰,延潮以年家子受知申时行,未满两年,任两房制诰敕,经筵展书官,讲官,迁侍读。 十年,延潮省亲回朝,充日讲官。延潮好以掌故,法度,民生启沃帝心,时帝已隐然以公辅意属。 张居正立朝,于称几毁誉俱所不计,一切福国利民之事,挺然为之。居正揽权久,操群下如束湿,异己者率逐去之,以恩威临主上。及居正卒,张四维得政,知上下积苦居正,先易其政收人心,后窥帝意,籍居正家。 张居正当国,延潮与其不和,暗讥奸相,数累时行周旋维护。及居正倾覆,满朝无敢建白者,独延潮抗章,疏首曰‘天下为公’,为居正鸣冤。 疏入之日,天下闻而壮之,触帝与慈圣太后之怒下诏狱。 朝臣竟上疏救居正,帝悔己过,悯忠言,令延潮改疏词。延潮曰,荣华富贵天不由我,匹夫之志我不由天,不易一字。帝谪延潮归德同知。 中州河决千里,高陆平川,百万饥民皆嗷嗷待哺。延潮甫任即兴河工,筑大坝,屯淤田。朝裹风露,暮沐风雨,郡守三年,归德大治,民颂其德,以堤名之。时河督潘季驯等奇其才,惜其遇,巡抚臧惟一等河南巡按官员皆交章荐之,云不可以百里之地屈就社稷之器。吏部尚书杨巍举延潮为州县第一。 帝每念延潮,即问左右近况,于文华殿屏风独书其名。潘季驯,臧惟一疏入后,帝从时论,擢延潮詹事府左庶子兼侍读学士,又忌于张居正故事不重用。 十六年进礼部右侍郎,寻迁左侍郎,称疾还乡。 延潮在乡兴儒学,建书院,天下学子莫不读其言,诵其文,果应世贞之语。延潮以学功自号,提倡身体力行之实学,宋亡三百年后,永嘉之学再盛于朝野。 十九年二月,诏拜礼部尚书。 申时行谢政,荐志皋及张位自代,又举沈一贯,朱赓,林延潮可用。 二十一年正月,王锡爵还朝,遂为首辅,以三王并立旨下礼部。延潮焚诏拒之。锡爵迫于公议,追寝前命。 延潮出遣朝鲜,会李如松率师收复王京,破倭于晋州城下,倭酋秀吉乞和。 二十二年召还回朝,负天下之望,朝士冀其大用,廷推第一。诏命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延潮效姚崇十事疏谏陈先复居正名位再入相。不报,居驿馆三年,全己志。 二十四年十一月,居正复谥文忠,复官太师太傅。晋文渊阁大学士。 当是时,两宫三殿灾,连岁间变异迭出,又兼东事再起,矿税横行,微延潮,国事即殆。帝不得已起之。 延潮三年不任,任之以社稷为己任,上下多有肘制,常以事而无功自叹,然不负救正救时之名。平播州,开海贸,革漕弊,举新钱,废火耗,兴教化,相业非常。延潮初官任气好矜,及入政府反却宽厚有容,与辅臣赵志皋,张位,沈鲤皆相厚善,而至临大事,决大议,毅然莫能夺。 三十年二月,天下渐安。帝崩,以太子社稷托延潮。时人皆视其必借拥立之功揽权,振作国事,刷新政治,以就夙愿。 新君登基,延潮奉还大政云‘臣诚忧国家,不为私计,不负先帝知人之明’。辞相归乡随行止十数人,车止五六辆。 居乡三年,外四边不宁,内党争不休,泰帝以延潮有宿望,趣召再起。以原官入朝,宰国十五年,天下大治…… 赞曰:林延潮以儒发身,以直节声闻天下,历相万泰两朝,扶危定倾,功在社稷。闻延潮为讲官自诩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自比于姚崇,宋璟。姚宋二人道不同,同归于治。延潮有二人之长,无二人之短,救时于万历,中兴于泰昌,此天所以佐明也,终得谥文正。 (全书完) ps1:这份诏书是万历四十八年的。 ps2:最后一章写了太久了,实在抱歉。最后人物史传参考了书友孔璋不写檄文,以及明史数篇,大家凑合着看。 ps3:本书最后一次ps,终于完本了,且容我歇一歇,心底话和感触会放在后记里。 后记 全书完后着实是休息了好一阵,一直不些后记至今日,倒不是懒,而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可能太多的话憋在肚子里,到了口中却有难以说出。 看了很多古诗里,告别的话其实是最难说的,今日实在是感同身受。这本书我写了五年,很多书友也追了五年,看了评论里大家留言,很多都是青春再见的话。 全书最后一幕落下时,当延潮说出是个读书人时,当时我心底觉得似放下了什么,也似失去了什么。看大家的评论,都说是好似失去了一个陪着他们多年老朋友般。 作为一个中二中年我是一个很迟钝的人,这样的感觉直到今日写后记时方才体会。我知道了要说再见了,再见是仪式,就好比朋友之间告别时彼此拥抱更用力一点一样,也是时候为本书最后画一个句号了。 本书到底说了什么呢? 由内容结构来看分修齐治平四个部分,从读书最后落到庙堂,再从庙堂至个人,数起数落如此。 由立意来说从最初的商业化,但其实到了后来其实还是在商业化。 由写法而言,以往我们史书分两等。一等是政治经济军事,从宏观的角度来论成败得失。 还有一等就是聚焦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可能是帝王将相,也可能就是贩夫走卒,反正就是普普通通一个人物,他们似你也似我。 在整个历史的波澜壮阔之下,他们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决定。就如晦暗不明的长夜里,流星霎那发出的光芒,却可以照亮整个夜空。 前者就如在空中鸟瞰,既见漫漫长河,亦见河里每一朵浪花,后者我们则站在一个浪花上,观整条大河。 两等写法各有优缺点,前者宏观,容易失之细微,后者迷于当下,容易失之全局。而穿越的写法可以顾全两等。 但在穿越文中,有时候我们纵然已经有了现代宏观的见识,却喜欢用现代的思维来理解古人。 我们用现代人的观点看古人,以为古人的遭遇的情况,文化思维都与今天差不多,但是时间永远是在变化,每个人遇到情况和局面都不同。相反我们用古人的知识放到今天来看,却永远会有收获,因为过去的时间已是停止的。 这话总结起来就是求古于今,谓其不住,求今于古,知其不去。 我想起二十多岁时,沉迷于各种成功学,也热衷于看名人自传,也曾模仿过名人及书中教得去做,但后来觉得很别扭,越来越不顺心或者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样,觉得自己很失败。 后来又觉得成功学的目的在于掏光你的腰包达到自己的成功,或者名人写自传时只会如何如何吹嘘,却不告诉你的老爸或岳父是谁谁谁。 后来有个机会看了明朝那些事儿时。这本书启蒙了我的明朝知识,而且生动有趣。 反正我就是抱着学到知识,又能图个乐的想法读完了全书,到了末尾明月说‘成功就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人生’时。 在那一刻我觉得这一句话,超过以往我读的成功学,名人传记最深合我心。从此将这些以往奉为圭玉的经典丢在一旁。 如今仔细想来,那些成功学的书,名人传记真的没用吗? 如果我跳过上面寻寻觅觅的步骤,直接看到明月的那句话,能就有那样的感受吗?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我们刚接触网文时候,什么网文都看,只要量大管饱就行,看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自诩老白,对原先看的网文拿起来却再也看不入眼了,管之叫小白文。 那么到底是我们当年的眼光差,还是当初小白文变差了。 南宋时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吕祖谦的事功学派三派并立。 但到了明初朱熹的理学,被明太祖立为官学,作为明朝治国之思想,其余两派消亡。 到明朝中期,五百年一出的王阳明出山,心学又成了显学。 而今理学在网上被人骂得渣,心学被淡忘后又重新被捡了起来,而本书提倡事功学派呢? 我看了很多读者意见,对于事功学派有如下几种意见,有的说包了现代思想的皮在古代推销,有人说事功学其实就是西方的精致利己之学,还有的说就是炒南宋事功学派的冷饭。 但其实当初构文时写到这里,我本来采用气学。不过气学还是偏攀科技树与种田的,不合于本书文风,所以最后我比较了一下还是选择了事功学派。 主要一来是书中古人接受的程度,二来也是考察大多数读者的意见。主张变法和通商惠工的事功学派,正是主流读者的意见,因此准确说来,最后还是读者大大们的选择。 这是为何‘求古于今,谓其不住,求今于古,知其不去’。 古代的思想拿到今天终有重放光芒一日,但今日的思想拿到古人头上硬套却行不通。 所以在书中的篇幅里我没有讲后来的事,因为思想渐进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推行事功变法不是林延潮一个人的事,是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方可实现,这将会是一个很长的篇幅。 最后再说说心得,我认为如果将儒学比作一个人,理学,心学,事功学既可以当作孩童,少年,青年三个时期来看。 理学就像从小到大,我们听到很多教诲,师长父母教你做人道理等等。理是告诉我们规则,行事不要超越这个规则,要懂得克制自己。 后来我们遵守了规则,却越长大越不开心。 于是我们成长中都要经历一段叛逆,因为我们发现了‘自己’。于是心学中王阳明告诉我等要致良知。良知是什么?所不虑而知者。 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遵从于你的本心。 而到了我们面对社会时,我们大多数人都已为足够了解自己,或这个世界,然后走一条能力与欲望结合的路,就称之为事功。 这好比西方哲学终极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拆分为就是认识自己,认识世界,将往何处。 西方顺序,认识自己是第一位的,我们则是认识世界放在第一位,但最终都是我将到哪里去。 好像今年高考浙江作文说的就是这个,题目大概是,每个人都有人生坐标,家庭也对你的期许,社会也给我们别样的角色,在现实生活中个人,家庭,社会间落差和错位,然后以这个为题目作文。 后来看了满分作文,前面的部分说来惭愧都没看懂,但后面有一句话‘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上天空’确实升华了主题。 大地是传统生活,天空是自己理想的生活,树上介于二者之间,是我们在过的生活。 我写这本小说也是这样,一方面是我想写的,一方面是大家想看的。如果我坚持创作的初衷,很可能会扑街,如果只是写大家想看的,那么就会被得很功利,我也失去写文的愉悦了。 所以对于我来说,不是要让两者敌对起来,而是让读者作者能有共鸣的,也就是上面说的能力与欲望的结合,也是树上的生活。 但找到了方向,只是方向。写这本书时,我以为我足够了解自己,也足够了解市场,比如我装逼打脸,家长里短写得很好等等。 然后我慢慢写,慢慢摸索,从下笔写文中更了解自己,也从大家反馈中更了解大家,这也是本书主旨‘事功’。 拿出明月的那句话,我想在上面加上努力两个字,虽说有些画蛇添足,却能帮助大家理解。 ‘成功就是努力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人生。’这句话与大家共勉。 关于感想说完,最后是感恩。 感谢阅文这个大平台,本书一开始得到远征大大,一索大大的指点,后来又不断得到虎牙大大,锐利大大的指导,最后才能顺利画上句号。 感谢大家对我的理解宽容,容忍我乌龟般的更新。 对于很多对本书提出批评的读者,中二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办法做到从善如流的地步,可能你们的建议更好,但实际操作起来比较困难,在此我还是想向你们道个歉,请你们理解。 最后感谢跟随本书五年的书友,每位正版订阅,打赏,投月票,推荐票的书友,还是那句话,没有你们的支持,本书走不到这里。 感谢本书的二十一位盟主。 不左不右选择走中间路线,ohiker,午后时光,豪猪tyz,摸摸头,过客流往,~~爱啊!~~,北京河马主神,珂珂的男朋友,历史啥时真实,被水淹没的火,freeman007,三少爷的天堂,冒油的黑鸡夿喂你,知还需行,孤舟蓑笠娃,龙蠖不关情,猫盟gyx,孤鸿夜飞,joyii,我爱乖仔盈盈。 感谢每位私下向我留言,提供意见,资料的书友,因为平时太忙,无暇一一回复,在此表示感谢及歉意。还有每位在本章说,书评区里留言的书友,让我在众筹写书的路上越走越远。感谢大家,我爱你们! 最后就是大家关心的新书,新书还在酝酿之中,等到合适的时间会在本书发个新章节和大家通报。 以上。 大家再见! 幸福来敲门 2020.8.10 新书寒门宰相已发,求支持! 如题,书名有些更跟风,内容不跟风,恳求大家移步看一看,收藏一二,再顺手投个推荐票! 简介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 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 最后再恳请大家支持!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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